注:请记下最新网址 ijjxsw.com (爱久久小说网的首写字母),在打不开本站时,手动输入新网址访问,手机、电脑端通用。 ============== 《陈年烈狗/陈年烈苟》 作者:不问三九   vip强推奖章:   十年成长。有迟骋的这十年,陶淮南从小瞎子变成了成年瞎子。年少天真的时候手拉手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不会让你像我现在这么难过。”然而这到底还是变成了少时戏言。多年以后一个夜晚,凌晨三点陶淮南还在失眠。手机停在短信界面,语音念出很多话,再一条条删除,删删减减玩了半宿。手机一滑,要点删除的手指点上了发送。发送成功的提示音立刻响起,空荡荡的消息框里留下了陶淮南刚刚发送的一条:小狗。   文字从两位主角年少相识展开,通过细致描写将少年们的成长和蜕变一一展现。少时天真的虔诚诺言、成长中的身不由己,直至成熟后的暗潮汹涌口不择言,最亲密的情感融于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间。作者文风朴实细腻,故事背景贴近现实生活。文章涉及盲人群体,以温柔笔触道出视障群体在生活中的艰辛,以情动人。 ============== 第1章   太冷了。   陶淮南侧躺着缩在车后座上,身上盖着他哥的大衣,外面声音嘈杂,他听见哥哥在和别人说话。   面包车门窗不严四处漏风,陶淮南扯了扯大衣,把脸又缩进去一半。哥哥的衣服上有烟味,还有纸灰味。   这两天他们烧了很多很多纸,哥哥身上一直都有这股呛人的味道,陶淮南自己也有。   车门被拉开,陶淮南睁大着眼,虽然他什么都看不见。   睁眼是为了表达自己已经醒了。   ——他是个瞎子。   “醒了?”   是哥哥的声音。   陶淮南踏实了,爬起来坐着,胳膊伸直了把身上的衣服往前递。   他哥说:“盖着吧。”   陶淮南还是伸着胳膊:“哥穿。”   陶晓东身上只有毛衣,一身寒气,没坐他旁边,接过他手里的衣服随手套上,问:“饿不饿?”   陶淮南说“不饿”。   陶晓东身上寒气不那么重了才坐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陶淮南听见他哥说:“醒了就下去吧,等会儿再给爸妈磕个头。”   陶淮南点头,说“好”。   这两天陶淮南被他哥哥牵着手,不知道磕了多少次头。他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周围时时刻刻都有很多人,这些人总在叹息。   陶淮南耳朵灵,别人在不远处说他命苦,说哥俩以后必定不容易,说小瞎子得拖累哥哥一辈子,陶淮南听见了。他握紧着哥哥的手,哥哥的手心总是热的。   他们是前天回到这儿的,回来葬父母的骨灰。从半年前开始陶淮南没有爸妈了,只剩下哥哥。   哥哥比他大很多,很疼他。   老家习俗多,白事流程长又繁琐,他们要在老家住一周。陶淮南没来过这儿,他不是在这儿出生的,也没在这边生活过。这里对他来说太陌生了,这边的人他都不认识。   这儿太冷了,陶淮南带着毛线织帽,脸前的位置带按扣的,扣上后就能连头带脸都罩住,只剩下眼睛。可尽管这样,陶淮南还是冻得鼻梁疼,两眼中间的那点小骨头被风一吹就针针儿疼。   寒冬腊月,人在外头说话都带着股寒风里的僵硬,好像嘴唇和舌头都不那么灵活了。   陶淮南说话瓮声瓮气,时不时咳嗽两声,第一天来这他就感冒了,吃了几次药,一直也没好。陶晓东要忙的事多,不是时时都能顾上他。   陶淮南就是在这时候遇见那个小孩儿的,在他爸妈的灵棚前,在一个冷得彻骨的冬天。   那时他站在外面捧着杯子喝牛奶,帽子上的按扣揭开,脸前的那截布片在下巴处垂着,杯子口牛奶蕴出的热气喷了他满脸。   身后是依然嘈杂的灵棚,一杯烫手的牛奶让陶淮南终于不那么冷了,手心暖呼呼的,都有点不舍得喝。   ——手里杯子突然被人抢走的时候陶淮南吓了一跳,惊得整个人往后一缩。他什么都看不见,在一个处处都陌生的地方,这种突然发生的变故总是令他很害怕。   牛奶泼到他帽子和前襟上一些,陶淮南慌张短促地喊了一声“哥”。   那是个光着身子的男孩儿,比陶淮南矮点,瘦得好像只有一把骨头,肋骨一根一根凸着,身上青紫遍布,脸上胀着不健康的红。   他两手捧着陶淮南的杯子,大口大口地咽着牛奶,手上破皮皴裂,还很脏。   老家的叔叔喝了一声,因为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吼陶淮南又是一哆嗦。   陶晓东走过去抱他,陶淮南立刻紧紧贴上来。   老家叔叔说那是迟家的小子,见天儿这么光着,他爸喝酒喝傻了,喝多了就打他。   “迟家?”陶晓东问,“迟志德?”   “对,你还记得?”   陶晓东跟迟家那个酒鬼没差几岁,小时候打过架,他还砸过迟家的玻璃。迟家辈辈都是酒鬼,喝多了打老婆打孩子,迟志德从小就被他爸打聋了一边耳朵。陶晓东向来不待见他们家的人,路过绕着走。   “他儿子都这么大了?”陶晓东看着那小孩儿,从头到脚都光着,连个布片都没,身上那些伤和疤一看就是被打出来的。陶晓东看不下去,放下陶淮南,脱了身上的大衣,裹住那孩子。   男孩前后打着摆子,整个人以夸张失控的幅度剧烈地发着抖,牙齿磕得喀喀响。   大衣带着体温罩着他,男孩手里还抓着陶淮南留着温度的大杯子,抬头看了眼陶晓东。   陶晓东也看着他,这孩子长得随他爸,不好看,也不讨人喜欢。陶晓东尽管无意多管别人家的事,可是这么冷的天儿光着身子光着脚在外面跑,一个不当心可能就冻死了。   陶晓东看了眼男孩腿间冻得发紫缩起来那一小点,在外头这么冻几个小时,小鸡儿不掉也废了。他想让那男孩去屋里暖和暖和,然而还不等他张嘴,那小孩转头就跑了。   大衣和水杯都扔在地上,沾了地上的脏雪和泥。老家叔叔吆喝着骂了声,把东西捡起来:“懒得沾他们家的破事儿,他爸就是个疯子,疯起来谁都打。”   陶晓东问:“他妈呢?”   “让他打跑了,谁跟疯子过得了,早走了!”   陶晓东穿回大衣,也没管上面沾的泥,蹲下去抱陶淮南。陶淮南手上还带着刚才牛奶的温度,滚烫的小手心贴在陶晓东脖子上。   陶晓东问他:“吓一跳吧?”   陶淮南点点头,声音不大:“吓我一跳。”   陶晓东于是隔着帽子用力捋了捋他的脑袋,哄了句:“摸毛吓不着。”   那时候的陶淮南被他哥护得跟个娃娃似的,小瞎子太脆弱了,陶晓东天天绑在身上护在眼前。   这个岁数的男孩儿按说正是街上乱跑傻淘的年纪,淘起来能把爸妈气得扯过来抽一顿都不解气,陶晓东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   然而也不全是那样,这有一个没了爸妈自己又没法活的小瞎子,那又有一个有爸妈还不如没有的小脏狗。   说到底人不同命,命好的各有各的好,惨的也都能各自惨出花来。   陶淮南喝了他哥重新给热的一大杯牛奶,小孩养得精,每天一大杯牛奶缺不了,喝得小孩奶白奶白,浑身上下都是那股奶哄哄的膻味儿。   喝了牛奶下午睡了长长的一觉,被他哥放在炕上,铺着他自己的小毯子。梦里梦外都是外面灵棚时不时响起的唱丧声,阴阳先生突然吼的一嗓子总让他连睡着也肩膀一缩。   因为这一觉,到了晚上睡不着了。   哪怕眼睛看不见,白天黑夜对他来说也还是有区别,眼前那点微弱的光线能让瞎子的世界分个昼夜。   陶晓东晚上不睡,棉袄外面裹着一层老家叔叔沉沉的黄绿色军大衣,领子立起来护着耳朵和脸,蹲坐在火盆边给爹妈守灵,时不时在火盆里点火烧沓纸钱。   他进来看了陶淮南一次,陶淮南听见他进来,伸手去摸他,小声说:“哥我去陪你。”   他哥用手背碰碰他的手,哄他:“外面太冷了。”   “我穿上棉袄。”   “穿上也冷,在屋里睡吧。”陶晓东坐下陪了他几分钟,过会儿又出去了。   陶淮南很久都没能睡着,他下午睡多了。农村的玻璃窗不严实,晚上有风。身下的火炕烧得烫人,露在被子外面的脸和手又很冷,鼻尖都是凉的。   陶淮南时不时抬手焐焐鼻尖,手心里是炕革上的柴火味儿。   老太太的哭嚎声由远及近传进耳朵时陶淮南往被子里缩了缩。   衰老却尖利的叫喊声让陶淮南更冷了,近了还能听见男人的怒吼和叫骂。脚步声伴着人声混乱地掺在一起,越来越近了。   男人骂着“小兔崽子”,吼着“我他妈今天非打死你”。   老太太大声哭喊着求他别追了,时不时夹着一句“快点跑”。   陶淮南安静地躺在那里听,眼睛在黑暗里徒劳地瞪着。他想找哥了,哥不在身边心里总是不踏实。   院里搭了灵棚,这些天院门是不关的,一直大敞四开。   院门被磕出“砰”的一声时,陶晓东正盘腿坐在火盆前抽烟。他抬眼看过去,还是白天迟家那小孩儿。   光屁股的小孩儿往墙根处躲,他爸追着他撵,一边被老太太扯着胳膊往后拖。拖也拖不住,反倒一直被扯得跟着踉跄地跑。   “别打了!再打真要打死了!志德啊!!”老太太哭着喊,边喊边徒劳地捶着男人的后背。   男人一身酒气,骂骂咧咧地朝男孩的方向去。   陶晓东一根烟没抽完,他依然坐在那儿。   “志德啊!那是你儿子啊!!”老太太嗓子早喊哑了,声音一拔高更是带了股歇斯底里的绝望。   一老一少一酒鬼,在搭着灵棚的院子里像是在演一场哀戚的闹剧。   陶晓东冷眼看了半天,也是难为他们不觉得装着骨灰的两口棺材瘆人。陶晓东又点火往火盆里烧了沓纸钱。   这是陶晓东从小生活的地方,这个院子和这两间房就是他从小的家。他在这里傻跑疯淘上房揭瓦,再被他爸吼着吓唬着拍两下屁股,手拍下来都是收着劲儿的。   那时候迟家上一任的酒鬼还是迟志德他爸,喝多了打儿子,每次迟志德挨揍挨得狠了也四处乱跑。那会儿如果陶晓东他爸碰见了肯定是要拦着的,说有能耐出去使,打孩子耍酒疯算什么能耐。迟志德每次看见陶晓东他爸都往他身后躲,哭着喊“陶叔”。   此刻眼前迟志德打儿子,那小孩儿看起来比迟志德小时候还惨很多。“陶叔”没了,骨灰在棺材里存着。当初哭着喊着救命的孩子现在变成了下一任酒鬼,瞪着一双猩红的眼浑没有丁点人样。   这一切又滑稽又可悲,眼前的闹剧也透着股隔了一辈跨着时间的宿命感。   一根烟抽完,陶晓东烟头扔在火盆里,站了起来,随手拿了旁边拢火堆的长棍子。   小孩儿跑起来没个数,腿脚冻得也不好使了,想绕过陶晓东却没能绕过去,一脑袋磕在陶晓东身上。   迟志德在后面骂咧着过来的时候,陶晓东猛的一棍子抽在他脖子上,直接把酒鬼抽得躺在地上回不过神。   “滚。”陶晓东冷眼看着缩在地上捂着脖子呻吟的酒鬼,棍子朝院门方向指,“别在我爸妈这儿撒泼。” 第2章   陶晓东一共抽了三棍子。   酒鬼没理智,让人抽了必然不会消消停停就走了,他有意想跟陶晓东支巴几下,不等他站直陶晓东一棍子下去就又倒了。   老太太又哭着喊着拦陶晓东,喊他“陶家小子”,让他别打了。   后来酒鬼和老太太都走了,走的时候还捡了块砖朝院子里扔过来,扔在地上摔成两半。走了挺远又捡了块砖回来砸在院门上,“当”的一声,在夜里听来突兀又惊心。   陶晓东不等他再砸这一下已经进屋了,开了灯去看他弟。   陶淮南自己摸索着穿上了小毛衣,正蹲在地上摸鞋。听见人进来高高地仰起脸:“哥?”   陶晓东把他抱起来,拍拍他后背说“没事儿”。   “谁啊……”陶淮南眨眨空洞的眼,两只手从两边摸着他哥的脸,手心潮乎乎热热的,“打着你了吗?”   “没有。”陶晓东脸上冰凉,身上的大衣也冰凉,把陶淮南放回炕上,撸了两把他的脑袋,“害怕了?”   “我怕别人打着你。”陶淮南小声说。   “打不着,打不过你哥。”陶晓东哄哄他。   身上毛衣穿反了,陶晓东又给他脱了。隔壁院子老家叔叔听着动静穿好衣服走了进来,问怎么回事儿。   陶晓东从水壶里倒了点热水投了条毛巾,正给陶淮南擦脚。刚才光脚下地踩得脏,脚底也冰凉,陶晓东给他擦着脚,说:“没事儿,迟志德跑这儿耍酒疯。”   “大半夜作这儿来了?”老家叔叔骂了一声,说,“惊着小南了吧?要不把小南带我那屋睡?跟他婶儿住。”   陶晓东说不用,陶淮南也摇头。   “在这儿吧,”陶晓东给他擦完脚,拍拍脚心让他回去躺着,“反正我在外头。”   陶淮南老老实实回被子里躺好,自己把背盖严实了。   老家叔叔坐了会儿见没什么事就回去了。陶晓东回头在屋里四处看了看,没看见迟家那小孩儿。   “哥不关灯了,给你留点亮。”陶晓东说。   陶淮南点点头说行。   陶晓东把陶淮南白天泼上牛奶那身衣服找了出来,拿着去了外头。   小孩儿缩成一团蹲在火盆边,火盆早灭了,他两只手捧着火盆外圈,哆嗦得像个雪地里被人打了一枪残废的小动物。   陶晓东把衣服放他旁边,说:“穿上吧。”   男孩抬头看他,牙齿磕出来的“喀”声一下一下频率很快地响着。他伸手的动作僵硬,瘦得皮包骨,看着甚至有点瘆人。   陶晓东看了他几眼,后来还是走过去把他捞了起来,顺道也把地上的衣服捡了起来。小孩儿挣了一下,陶晓东皱眉说“别动”,小孩儿可能也没什么力气挣了,被陶晓东一只胳膊夹着腰,胳膊腿都垂着,半死不活。   陶淮南躺着没动,听见他哥又开门进来了。   陶淮南听见他哥把什么放在了炕的另一头,随后听见了磕牙的声音,那是一种夸张的、失控的声音。   那时候陶淮南还以为他哥抱回了条冷了的狗。   “躺会儿缓缓。”哥说。   “你爸小时候就像你这样,长大了又像他爸。”陶晓东看着整个人趴在炕上去感受温度的脏孩子,“一辈辈儿传下来,造孽呢。”   听见这话,陶淮南又觉得不是狗了。听着应该是白天抢他牛奶那个小孩。   小孩儿也不说话,侧着脸贴在炕上抽搐着,牙齿打颤成这样估计也说不成话。   家里就一套被褥,还是老家叔叔给拿的,现在陶淮南盖着,陶晓东脱了身上军大衣扔在脏孩儿身上盖着。   “今晚你就睡这儿吧。”陶晓东扔下一句。   那小孩儿也不吭声,没个话,只有磕牙的喀喀嗒嗒。   陶晓东出去守夜,磕牙的声儿喀嗒了能有一个小时。陶淮南一直睁着眼躺在炕的另一头听他喀嗒,频率越来越慢,后来没声了,睡着了。   陶淮南这才悄么声地翻了个身,他胆子太小了,和一个完全陌生而且白天还抢了他牛奶的小孩儿共处一室,动都不敢动。   翻身背对着,陶淮南往上扯了扯贴着身盖的小毛毯,把脸藏进去半截。   到底还是皮实,那小孩儿光着屁股冻了一天竟然也没冻出个好歹来。陶晓东把陶淮南的那套脏衣服让他穿了,也没听他有句话,说不出个“谢”来。陶晓东喂陶淮南吃粥的时候给他也盛了一碗,用的装菜的二大碗,他抬头看了看陶晓东,伸手接了,去一边直接用碗秃噜着喝。   陶晓东吹了吹勺里的粥,随口一问:“你爸总打你?”   那小孩儿从碗里抬起头,朝这边看了看,耷着眼皮没吭声。   他不说话陶晓东也懒得再问。   陶淮南倒是总惦记着那边还有个人,看不见的眼睛时不时往那边瞥瞥。陶晓东用指节敲敲他侧脸让他转回来。   迟家祖传的不招人喜欢,正常这么大的孩子摊上这么个家这么个爸,村里大人再怎么心冷也会管管。但这孩子见人从来没句话,谁问他什么也不怎么说,不招人疼,再加上对他那个酒鬼爹都烦得很,怕沾上麻烦,所以大人们管几次就没人再管了,顶多是在他这样光着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让他进屋暖和暖和,给点东西吃。   他就像村里一条脏狗,吃百家剩饭,穿百家旧衣,躲完了还是得回家,赶上他爸喝酒了还是得揍他。   陶晓东也没想过要管,他管不着。这世上除了自己家的事以外都是别人家的事,别人家事多了,管不过来,也没那么多闲功夫管。他只跟那男孩说:“这几天你就来这儿待着吧,你爸在家你就别回去。”   陶淮南眼睛又往那边瞟了瞟,空洞的视线里带着小孩子胆怯的好奇。   陶晓东让他在这儿待着,那小孩儿就真的待了好几天。晚上天黑了回家,早上天亮了就来,来了也没个声,往哪个角落一缩,没个存在感,别人也注意不到他。吃饭的时候陶晓东通常会拿个碗拨点饭菜给他,他就端个碗去一边吃。   陶淮南那套衣服他一直穿着,胸前那片奶渍也一直带着,袖子和前襟都脏得有点黑了,一直也没见换下去。   除去刚开始未知的害怕,陶淮南后来也适应了周围经常多出这么个无声的存在。那小孩儿总是离他远远的,靠着墙。偶尔在外面陶晓东顾不上的时候,陶淮南就去跟那小孩儿一块蹲着,虽然同样没什么归属感,也总好过一个人在未知的地方茫然地站着。   一个真瞎子,一个假哑巴,沉默着搭个伴儿。   陶淮南每天早上一大杯牛奶,上午得尿好几次。这天爸妈骨灰下葬,陶淮南一大早被抱着去了坟地,棺材落土,陶淮南被哥哥牵着磕了一共九个头。清晨太冷了,后面繁冗的流程陶晓东没再让他跟,把他送了回来。   陶淮南穿着小毛衣坐在炕上等,坐得不太老实,屁股挪动好几次,左等右等没等着他哥回来。   哑巴小孩儿在他对面靠墙站着,看着他。   陶淮南皱着小眉头,时不时侧侧头,听声儿。外头大铁门响了一次,陶淮南仔细听,没听见人进来,朝着面前开口问:“是我哥么?”   他声音挺软的,声音小,奶声奶气儿。   对面小孩儿眼睛往窗户上一瞄,头一回开了口,声音没陶淮南那么软乎,说“不是”。   陶淮南张张嘴,“啊”了声。他低头坐着不动,抿着嘴唇,手指一直在炕革上轻轻地挠。   外头没一点动静,又过了会儿,陶淮南再次开口:“你帮我找个瓶儿……”   他眨着空洞的眼睛,这次听起来快哭了:“……我想尿尿。”   眼瞎就是这么废物,八岁的男孩子了身边要没个人自己连尿都尿不了。   对面的男孩也眨眨眼,随后抬起那双总是往下耷着的眼皮四处看了看,翻了挂着的半截门帘去了外屋。   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个饭盆儿,比二大碗大一圈,陶晓东有时候用这个盆儿盛饭给他。铝盆儿磕在木炕沿上,他甩着长了一块的袖子又往前推了一把,然后转头回了之前站着的墙根。   陶淮南往前摸,摸到冰凉的圆盆儿,他没用这东西接过,可也没犹豫,实在是憋不住了。   半天之后提好裤子轻轻地把饭盆儿往前推推,声儿更小了:“你帮我倒了……”   水泥地没那么平,男孩儿拖着没那么合脚的棉鞋,鞋底擦地面的声音就更明显。陶淮南听见他过来,又听见他开门出去,随后门再响,铝盆“当”的一声落在外屋的锅台边。棉鞋底和水泥地的摩擦声一步一步再回来的时候,尿舒服了的陶淮南朝着墙根的方向不好意思地笑笑。   大人没在家,俩小孩儿偷着干了坏事儿,拿吃饭的盆儿尿尿。   尿完知道害臊了,陶淮南手还抠着炕革,也没抬头,悄么声儿地哼了一句:“……咱们别说吧?” 第3章   陶晓东中午才回来,落葬以后得安排村里帮忙的这些老邻居吃饭。回来时给他俩也都带了饭,进屋先问陶淮南:“憋尿了吧?”   陶淮南没吭声,往墙根那看了一眼,啥也看不见。   陶晓东照例给那小孩儿拨了饭菜,铝盆儿端过去的时候那小孩儿看着他手里的盆,无声地看了半天,没接。   他脸也不抬头也不抬,陶晓东也没心思管他,把盆儿往他旁边柜子上一放,说:“自己吃。”   小孩儿俩手往后一背,后背倚着墙一晃一晃,没吃。   陶晓东抱着陶淮南去外屋脏水桶尿了一次,回来喂他把饭吃了。   墙根无声无息,听不着吃饭的动静。陶淮南饭吃了一半,说饱了不吃了。陶晓东给他擦了嘴,让他睡会儿。   说完端着碗要出去,陶淮南叫住他,喊了声“哥”。   陶晓东回头看他:“怎么了?”   陶淮南拍拍自己旁边:“我没吃饱,我一会儿饿了吃。”   “凉了还吃?”   陶淮南吭吭哧哧地说:“反正就放着吧……等会儿还吃。”   陶晓东不可能让他吃,但也顺着他没端出去倒了,随手往边上一放,出去洗了把脸。   这么多天陶晓东没好好睡过觉,晚上得在外面守着,缺觉缺得狠了。骨灰终于落土为安,陶晓东也松了劲儿,回来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哥哥打着浅浅的呼噜,陶淮南知道他很累了。   他朝墙根处招招手,小声道:“你来。”   没听见动静,陶淮南眨了眨那双大眼睛,对着那个方向问:“你在吗?”   过会儿才听见棉鞋底的声,那声停在自己跟前,陶淮南坐着的上半身稍稍往前倾,说悄悄话一样:“你吃我的饭。”   他把人饭盆儿尿了,让人没了饭吃。陶淮南补偿一样地推推自己的饭碗:“没凉呢。”   男孩儿看看坐在炕上的小瞎子,又看看碗,到底也就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还是拿着陶淮南的勺几口吃了。   这个事儿让陶淮南觉得和那个小孩儿待在一个屋里再也不别扭了。   陶晓东发现两个小孩儿偶尔还说几句话,离得不远不近的,说点小孩子之间的话。   窗户外头垂下来长长的冰挂,被阳光晒得有点化了,坠不住砸了下来,一截砸在窗台上,一截崩起来敲上窗户。   敲玻璃的声音突兀响的这一声让没防备的陶淮南吓了一跳。他害怕的时候总是下意识有些张着嘴,瞪圆着眼睛。   陶晓东在外间跟人说老房子的事,撩起布帘看了一眼,正要进去抱他,就听见陶淮南小声问:“啥呀?”   那小孩儿听见他问,看看他,靠着墙说:“冰。”   陶淮南没见过这东西,小时候瞎之前看过的也忘了。他以为有人拿冰砸玻璃了,一直坐得有些紧张。   过会儿陶淮南又小声问:“啥冰?”   小孩儿手垫着后背倚着墙,半天也没说出句啥来,可能也不知道怎么跟瞎子说那是什么冰。倚墙站了半天,一扭头掀帘子跑了。   陶淮南脸朝着外间的方向,带着点茫然。   陶晓东就见那小孩儿从里头出来跑了,过了没几分钟又从外面开门跑进来了。手上还提溜着长长一根冰挂。   老家叔叔喝了一声,喊他:“干啥你!你别扎着小南!”   小孩儿也没搭理他,跑进去往炕上一扔,胳膊一缩用袖口擦擦手。   陶淮南眨眨眼,问了声“啥”。   那小孩儿没什么表情地说:“你自己摸。”   陶淮南于是伸手,小心地往他旁边的炕上试探着摸,摸着了有些惊讶,手指尖先是立刻缩回来,而后又摸上去。   冰冰凉,滑滑的。   陶淮南笑起来:“冰啊?”   “冰溜子。”那小孩儿不冷不热地答了他一句,说话时还吸了下鼻涕。   小孩子说土话也显得没那么土,带点口音就像多带了点天真。陶淮南学他,土里土气拐着调地跟了一句:“冰溜子。”   说完自己先笑,又重复了一次。   他见过的东西很少,丁点玩意儿都觉得新鲜。摸来摸去摸一手湿凉,温炕当然放不住冰,没多会儿就化得哪都是。   陶淮南往边上挪挪,不沾湿自己。   他把长长的冰条拿在手上,尖的那头在自己手指间上轻轻碰,已经不尖了,只是有点滑滑的触感。   陶淮南自己玩了会儿,冰手了就放炕上,不冰了再拿起来。   这么个小玩具把陶淮南玩得乐乐呵呵的,主动去跟小朋友聊天,问他:“你爸为什么打你?”   人把头扭一边,说不知道。   陶淮南又问:“你咋不跑呢?”   没人想搭理他,陶淮南听不着回应也不当回事,玩自己的。过会儿又想起来这个,张嘴又问一句:“那你咋不跑哇?”   可能是他太烦人了,人不想跟他一块待着了,没出声转身跑了。   这次跑完没再回来了,陶淮南手上那条冰玩得化没了也没回来。   哥俩第二天上午就要走了,老房子陶晓东没卖,让老家叔叔住着。晚上陶晓东收拾东西的时候,陶淮南披着自己的小毯子在旁边坐着剥瓜子。   瓜子剥了不吃,就是剥着玩,瓜子仁攒了一小堆儿。陶淮南时不时回头往窗户那边侧侧耳朵,听不见什么再继续摸着剥瓜子。   陶晓东看他一眼,问:“等迟家那小孩儿?”   陶淮南问:“他咋跑了呢?”   陶晓东笑了:“你说话气人,不爱听还不跑?”   陶淮南“啊”了一声。   小瞎子很少和人聊天,他的世界很小。因为看不见所以生活范围很窄,他甚至八岁了连学都还没上,他没法独立上学。   这个年纪的小孩好像都有很多小朋友,他没有。人对未知和与自己不同的东西总是恐惧,小孩子尤其是,他们对摸着走路的陶淮南有本能的害怕。   陶淮南的小世界里现在除了哥哥和哥哥的几个朋友以外,就只剩下一条大狗。跟它倒是常聊,也只能自己说,所以他聊天经验太少了。   陶淮南抿着嘴把瓜子仁往哥哥那边一推,心里想:我也没觉得我气人了。   因为随口问的那两句话,聊天没聊明白,陶淮南到走也没再见过那男孩儿一面。   走前问他哥:“咱们走了门锁不锁?”   陶晓东说:“给二叔用,锁不锁就是他的事儿了。”   陶淮南又问:“那他还能来吗?他爸要是再打他的话。”   这话陶晓东没答,收拾完最后一点东西,一手抱起陶淮南,另一只手提着行李袋,出门上了车。   好歹在一块待了好几天,临走陶淮南没捞着机会说个再见。   乡道上覆着一层坚冰,路滑开不快。外头好像又下雪了,陶淮南能听见风砸在车窗上时掺着极微小的杂音。   他们这次回来的时候车上拉着两坛骨灰,走的时候却什么都没了。   汽车行驶在乡道上颠簸得厉害,陶淮南两只手抓着身前的安全带,脑袋朝着车窗的方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   应该是白色的,这边雪很厚。   车封闭不严,陶淮南有点冷了。他往椅背上又贴了贴,哥哥在旁边看了他一眼,让他困了就自己睡。   小孩儿坐车都容易犯困,陶淮南打了个哈欠,点点头。   他们离村子越来越远了,爸妈和哥哥曾经在那里生活过多年,现在爸妈又回了那里。   陶淮南闭着眼睛,睡睡醒醒,左摇右晃的颠簸中睡得越来越沉了。   这一觉睡得又沉又久,直到被关门声震醒时陶淮南还不太清醒,他能感觉到车已经停了。   “哥?”   他哥没在车上。   周围一时的静默还不至于让陶淮南很慌,他闭上眼睛再次靠回椅背,支着耳朵听车外的声音,安静地等哥哥回来。   他等的时间并不久,很快哥哥就回来了。   车门被拉开,一路跟着响起来的还有曾经听过一回的尖锐哭号。   她说话带着方言,语速又快,陶淮南只知道她在哭,并不知道她说着什么。陶淮南缩在座位上像一只惊惶的鹌鹑。   哥哥回了驾驶座,陶淮南伸手过去摸了摸,听见后面老人哭着求:“救救他吧!陶家小子,你救救他!”   这次陶淮南听懂了。   他还听见哥哥回头说:“你别抱着了,把他放地上,让他平躺。”   老人抱不动一个那么大的男孩子,陶淮南听到什么磕下去的闷响,随后又是老人哭着喊:“他还抽呢!这么多血啊!!!”   她一直在哭,哭声时高时低,夹杂着绝望的骂。   车上开始散出淡淡的血味儿,陶淮南一动不动,眨着那双无神的眼,空洞地目视前方。   再后来哥哥把车停在县医院门口,拉开后车门抱起了什么。他锁了车让陶淮南在车上等。   陶淮南点点头,听见哥哥的脚步迅速拉远,旁边还混着老人杂乱的脚步声和惊慌的哭音。   车上再次恢复了安静,但那股弥散在周围的血腥气却一直散不掉。   陶淮南僵坐着微微发着抖,还是害怕的。   那老人的哭声他听过一回,她是迟家小孩儿的奶奶。 第4章   要不是陶淮南在车上睡的那一觉,以及早上他哥装东西时候漏下的小毯子,他们那天不可能再掉头返回去。   那条小毯子陶淮南睡觉必须得贴身盖着,从他出生一直到现在都没换过,已经很旧了。换掉的话陶淮南会睡不着,即使他看不见。   陶晓东回去取毯子正好撞见老太太横端着那小孩儿边哭边从陶家老房子里跑出来,小孩儿头上都是血,闭眼光着身子抽搐。   老人看见陶晓东一把抓住他胳膊,孩子从她手上滑下来,两条光溜溜的腿瘫软着垂了下来。   迟家小孩儿生生让他爸打抽了。   一镐头扫在脑袋上,后脑处立时喷了血,矮瘦的小孩子双眼一闭失去了意识,瘫在地上手脚痉挛着时不时抽动一下。   奶奶追在后面尖叫着扑过来,脱了自己身上的棉袄盖在孩子身上,端起孩子跑出去喊人。   陶晓东恰好在这个时间回来,这一切可能都是命。   医院急诊室外,陶淮南被哥哥带进来坐在椅子上等。对面的老人一直在哭,她好像有些神志不清了,嘴里絮絮地念叨着迟家一辈辈那些事,说迟家祖坟不好了,老祖宗怨他们了,迟家祖祖辈辈才活成现在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她不停地跟陶晓东说话,陶晓东不怎么回应她,她的嘴却一直不停。   陶晓东中途抱着陶淮南出去取了趟钱,往医院交了一万。老太太兜里没有钱,双手合十着朝陶晓东拜。   陶晓东抱着陶淮南和她说:“大夫说得住几天院,脑震荡,头上伤口也得缝针,钱应该够了。”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想走了,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回去做,这次出来他的事儿都是朋友在帮他盯着。   老人听出他的意思,眼泪立刻就再次涌出来,抓着陶晓东的胳膊,紧紧抓着,却没说出什么话。她的眼睛有些不好了,眼球外面一层灰蒙蒙的膜,看起来浑浊又僵硬。   在陶晓东印象里她一直在哭,他小的时候她还年轻,那时候就常常在哭。   “再这么下去早晚得把他打死。”陶晓东朝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能管就管管吧。”   这话说得没用,他自己也知道。她管不了,一个被生活折磨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实在是太弱小了。   老人抓着他的胳膊就像抓着最后一棵树,死死攥着,苍老的指尖都泛了白。她眼睛里一直往外流着浑浊的泪,手用力到发抖,陶晓东抱着陶淮南的那只胳膊都被她带着在抖。   她的指节硌着陶淮南的腿,她甚至怕一只手留不住陶晓东,从而用另外一只手抓住了陶淮南的小腿。   陶淮南被她抓住的时候颤了一下,那双手冰凉枯槁,陶淮南吓了一跳。   老人的嘴唇开始颤抖,脸上每一寸褶皱的皮肤都布满着挣扎的颤。   她死死抓着眼前的兄弟俩,一双被眼泪泡得半瞎的眼睛流连在哥俩身上。   陶家是好人家,祖祖辈辈都心善。   膝盖落地时一声闷响——   “陶家小子……你领他走吧,给口饭吃就行——”   “你弟弟眼睛不好,你就当给你弟弟养了个小猫小狗,当个小牲口使唤着做个伴儿……”   “能活着就好了,好活赖活都是命……”   小孩儿第二天才醒,醒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在他脚底盘腿坐着的陶淮南。   头猛的一抽疼,他抬起手按着脑袋,摸到了一块纱布。   陶淮南听见声音,轻声问:“你醒了?”   小孩儿没说话,看看病房,看看陶淮南,看看吊着针的架子。   他不说话陶淮南也不再问了,盘腿坐在床脚手里捏着个沙口袋,捏得沙沙响。病房里两个小孩儿各自沉默着,跟前几天他们在一块的多数时间一样。   陶晓东拎着粥回来的时候,陶淮南侧了侧头听声。   陶晓东问:“醒了?”   陶淮南说:“好像醒了。”   陶晓东把粥放在旁边柜子上,问:“哪儿疼不疼?”   床上小孩儿眼睛盯着他,还是不说话。   陶晓东也没再问,和他说:“哪儿疼了告诉我,给你叫大夫。”   小孩儿吃了半碗粥,吃完全吐了。   医院的清洁工拿着拖把过来拖地,拖完走前面无表情地扔下一句:“吃不下就别吃了。”   陶晓东问他还吃不吃,他木楞楞地没反应,过了半天才开口憋出一声:“不吃了。”   陶晓东陶淮南都看他,陶晓东说:“饿了跟我说。”   他从醒了开始就是这股沉默着的呆滞样子,没问过他为什么在这儿,也没问过为什么是他们在这儿。   到他打完那瓶针又做了些检查,再到下午他穿上显然是新买的衣服被他们带着离开医院,也没问过一句他们要去哪儿。   车上的血简单擦过了,但是还有股没散去的腥气,他平躺在后座上,侧着头看向前面的兄弟俩。   外面下着雪,天是灰的。   车开了好几个小时,下车时天都黑透了。   下车后他又吐了一回,陶晓东伸手在他后背上拍了几下。   他被送进另一家医院,住在一个双人病房里,陶晓东请了个护工照顾他。护工列了个单子,上面是住院需要的必需品,陶晓东出去了一趟,都安排好了后抱着陶淮南走了。   隔壁床也是个小孩儿,爸爸睡在旁边的陪护床,妈妈跟孩子一起挤着睡在病床上。   护工给他接了遍尿,之后睡在他旁边的陪护床上,打着不算轻的呼噜。他伴着这个呼噜声睡着了。   他在医院住了一周,中间陶晓东来看过他两次。   病房窗户底下有两片暖气,热腾腾的气儿蕴过来,烘得人晕头胀脑。他鼻子早冻坏了,不管冷热总是流鼻涕。护工拿着卫生纸过来给他擦,擦了几天之后鼻子底下红了一片,一碰就疼。   护工再过来捏他鼻子的时候他推了一把,打开了护工的手。那之后护工就不再管他了。   陶晓东牵着陶淮南过来接他的时候,他鼻子下面挂着一溜鼻涕。陶晓东让他换衣服,同时扯了块纸扔给他,让他擦擦鼻子。   他沉默着接了过来,在鼻子下面抹了一把。陶淮南感冒还没好,也跟着吸了吸鼻子,陶晓东于是也扯了块纸递了过去。   陶淮南头上带着顶毛线帽,脖子上系着一条手织围脖。他手上也拿着个帽子,伸手递过来给迟家小孩儿。   “带着吧,你头不能吹风。”陶晓东说。   小孩儿接过来带上,什么都没问,跟着他们出了医院上了车。   这次坐的是个轿车,不是上次的面包车了。陶淮南和他一起坐在后座上,过会儿掏掏兜,往他手里塞了两个棒棒糖。   “你帮我撕开一个,另一个给你。”   小孩儿低头撕开一个给了他,另外一个没吃。   “想家吗?”陶晓东突然在前面开了口。   小孩儿抬头看他,说:“不想。”   “不想挺好。”陶晓东趁着红灯回头看了他一眼,“以后就跟着我俩了。”   他没再吭声,过会儿脑袋转向窗外,看着外面的车流和行人。   他话太少了,不问他什么他基本不会吭声,总是耷着眼皮往下看。陶淮南兜里总有小零食,时不时往他手里塞一个,他什么也不吃,也不说话,往那儿一坐动都不动。   中途陶晓东下车取了趟东西,让他俩等着。   哥哥下车之后陶淮南先是转了会儿嘴里的棒棒糖,过会儿拿了出来在指尖捏着,往迟家小孩儿旁边挪了挪,说话带着股棒棒糖的荔枝味儿。   “你别害怕,我哥可好了。”   迟家小孩儿往旁边躲了躲,没跟谁贴过这么近。   陶淮南又吃了一会儿糖,拿出来再次朝他贴了贴,小声说:“以后你在我家没人打你了。”   他嘴里都是糖味儿,一说话气息喷在人脸上,还带着股他身上自来就有的奶膻味儿。   小孩儿转头看着他,他脸上那双水汪汪泛着空的大眼睛格外显眼。   他们住楼房,一套两室两厅的屋子。   陶晓东给他拿了双小孩儿穿的拖鞋,换了鞋之后他贴墙站着。   “没罚你站,”陶晓东跟他说,“外套脱了去洗个手。”   他眼睛四处扫了扫,陶晓东朝卫生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不用拘谨,以后你就住这儿。”陶晓东过来帮他开了卫生间的灯,“左边是热水,右边是凉水,用热水的时候别拧到头,当心烫着。”   陶淮南跟在后面也过来洗手,洗手池前挤着两个小孩和一个大人。大人给他俩调好水温,陶淮南摸到香皂攥手里抹了抹,抹完塞进他手里。   “按辈分排你得叫我一声陶叔。”陶晓东站在他俩身后,从镜子里看他们俩,跟迟家小孩儿说,“我跟你爸是一辈儿的。”   小孩儿抬眼看镜子,跟陶晓东对上视线,陶晓东继续说:“但是你跟我弟差不多大,你就跟着他管我叫哥。”   迟家小孩儿没吭声,陶晓东垂眼看他:“叫。”   他倒也没倔,开口叫了声:“哥。”   “嗯。”陶晓东应了一声,接着说,“我弟看不见,今后你多照应他,你俩一起生活一起玩儿,别打架。”   陶淮南洗完了手,自己摸了毛巾擦手。擦完往旁边递递,让迟家小孩儿也擦。   他手上香皂刚放下,还继续冲着水。冲干净了从陶淮南手里接过毛巾,囫囵在手上擦擦。   都出去了之后陶晓东想起来,随口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儿?”   他答了一声:“迟苦。”   陶晓东像是没听清:“迟什么?”   “苦。”小孩儿垂着薄薄的单眼皮,又重复了一遍,“迟苦。” 第5章   这名是奶奶起的,他出生了一直没落户口,四岁时村里强制落户,奶奶想了半天,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说:“就迟苦吧,生来就吃苦。”   奶奶还说贱名好养活,贱命承不起高名。   贱命确实好养活,这些年迟苦被他爸这么打这么糟践,到现在也还活着。   陶晓东皱了下眉:“谁给你起的?”   “我奶。”迟苦说。   陶晓东想说点什么,到底还是没张嘴。小孩子或许并不明白名字的含义,可能也没觉得自己的名怎么了。陶晓东走过的时候顺手在他头上弹了个脑瓜崩,说:“挺艺术。”   陶晓东去厨房给他们俩做饭,俩小的坐在沙发上,陶淮南先是安静了会儿,半天之后还是没忍住,说了句:“你名儿真不好听。”   迟苦看了看他,没回话。   陶淮南可能忘了自己当时聊天把人聊跑的事了,又开始自顾自地跟人叨叨:“听着我都嘴里苦。苦有什么好的,叫迟甜多好哇。”   叨叨起还没个完:“你听着不苦吗?”   陶晓东回头往外看了一眼,看见迟苦面无表情往那一坐,也不知道心里想点什么。   当时小孩儿奶奶抓着他胳膊求着他把孩子带走的时候,陶晓东本意并没想真的带走他。带走了就是承了一条命,陶晓东没父母,还背着个弟弟,他真没多余的精力再拉扯个孩子。   老人哭着求了半天,说给口饭吃就行。   陶晓东再心硬也犹豫了,何况陶家人向来心软。   他不吭声老人就一直求,哀戚的哭求谁听了都难过。   怀里抱着的陶淮南一只手搂着哥哥的脖子,抿了抿嘴唇,脸往哥哥耳边贴了贴,轻轻低低地叫了声“哥”。   陶淮南自己摸着吃了碗饭,用他自己的大勺子,经常在碗里勺半天到嘴里却只有几粒米。他应该已经习惯了,也不见着急生气,一只手扶着碗,一勺一勺平静地往嘴边送。   陶晓东时不时给他夹菜放碗里,陶淮南吃得费劲也没见他有想喂的意思。   在老家的那些天吃饭都是他喂的,那会儿哥俩在这边喂饭,迟苦捧着个大碗在墙根儿吃。   “我们什么时候去接十爷爷,哥?”陶淮南问。   “让田婶儿带老家去了。”陶晓东抽了张纸给他擦擦下巴上沾的饭粒。   “我想它呢。”陶淮南又往嘴里送饭,嘴张得大大的去咬勺子,这次是满满大半勺。   “知道。”陶晓东看了眼只吃米饭的迟苦一眼,夹了菜放他碗里,接着跟陶淮南说,“一回来田毅哥就给你送过来。”   迟苦其实吃不下了,他还恶心,头也还晕,受了伤的脑袋并没有完全恢复好。他一声不吭地吃完了一碗饭,之后就坐那儿看陶淮南吃。   陶晓东问他:“饱了?”   迟苦点头的动作看着有些僵硬。   陶淮南说:“我也饱了。”   “你赶紧吃你的,”陶晓东说他,“你才吃进去几口。”   陶淮南挺无辜地说:“吃不进去我也没办法呢,哥喂我吧?”   陶晓东摸摸他的头,笑了下,却还是说:“自己吃。”   陶淮南一顿饭吃了半个小时,吃完又吃了个橘子。他剥开橘子后往旁边递了一半,迟苦没接,他于是收回去自己全吃了。   晚上陶晓东给他俩都洗了澡,让俩小孩儿都脱光了坐浴池里。陶淮南往那一坐又白又嫩一小堆儿,身上还有点软乎乎的肉;另外一个缩在一边不敢动,薄薄一层皮底下都是嶙峋的骨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和疤让人看着下意识皱眉。   陶淮南伸手摸到旁边架子上的沐浴露,儿童用的,甜甜的奶味儿,自己拿着浴花抹了一身。陶晓东先没管他,去柜子里找了个搓澡巾。   迟苦不太敢动,热水蛰得浑身疼。他看着陶淮南自己团个泡沫花在身上搓来搓去,水里渐渐变得有很多沫。   陶晓东拿了条毛巾,在水里泡过之后搭在迟苦肩上,盖住他露在水面外头单薄的小肩膀。   “先泡着吧,等会儿我得给你好好搓搓。”陶晓东往他身上浇了点水,笑了下说,“你看你脏的。”   迟苦坐在热水里,浑身又烫又痒,可也没动。   多数时间他就像个哑巴,和这个环境有着格格不入的违和感。   陶晓东给他搓了两遍,绕过了他身上那些看着就挺疼的伤处,小孩儿确实脏,搓下来很多泥。陶晓东给他搓着就想到自己小时候了,说:“我小时候也跟你这样,一冬天都不洗澡,夏天去河里泡着。”   陶淮南在旁边接话:“爸妈不让下河。”   “我不听话,”陶晓东笑了声,“我不像你这么乖,爸妈不让干的事儿多了,我天天都要挨打。”   “爸也说你不听话。”陶淮南想起爸妈了,垂着头说,“爸说你淘。”   “嗯,我淘。”陶晓东又笑笑,抓着迟苦一条胳膊往自己这边拽了拽,给他搓胳肢窝。迟苦不怕痒,只是不习惯搓澡,也不习惯离人这么近,缩着胳膊抻着躲。   “别乱动。”陶晓东说他。   洗了一个多小时,俩小孩儿手指都泡皱了。陶淮南擦干了之后拿皱巴巴的手指在脸上和嘴唇上划,不一样的触感让他觉得有意思,每次都要玩半天。   迟苦身上裹着个大浴巾让陶晓东扛了出来,往沙发上一放。陶淮南问他:“你手皱了吗?”   迟苦不理他。   陶晓东拿了管药膏过来,往迟苦身上那些伤处上抹,男生手劲大,推推揉揉的其实很疼。迟苦疼习惯了,这点疼对他来说不算个事儿。   “以后早晚刷牙洗脸,晚上还得加遍洗澡。”陶晓东给他涂完药扔给他一套睡衣,“在这儿不能还跟泥猴儿似的,在哪儿有哪儿的规矩。”   迟苦点头,又有鼻涕流出来,陶晓东抽了张纸给他。   晚上陶晓东和陶淮南睡,迟苦自己睡一屋。城市里晚上竟然那么亮,关了灯窗户外面还能透过亮来,路灯的黄光从玻璃外照进来,什么都能看清。   陶淮南话多,跟他哥不知道在说点什么,陶晓东拍了他两下让他赶紧闭眼睛睡觉。   陶淮南问:“迟苦睡着了吗?”   “睡了,小孩儿全睡了,你是小区里这个时间还没睡的最后一个小孩儿。”   陶淮南笑嘻嘻地说:“净骗人。”   陶晓东不理他,陶淮南过会儿摸索着去找哥哥的耳朵,找着了用手指捏着耳垂玩。他身上盖着他那条小毯子,快睡着了又想起来问:“明天田毅哥能把十爷爷送回来吗?”   陶晓东说:“明天回不来。”   “后天呢?”   “不知道。”   “大后天呢?”   “别说话了,睡觉。”   陶淮南于是闭了眼睛,小孩子觉来得快,没几秒就睡着了,小肚子起起伏伏,睡得还挺香。   迟苦就这么在城里住了下来,在陶家兄弟俩的家里。   他还是很少说话,不言不语的,也没个表情。   陶淮南刚开始总找话跟他说,他总不理人,后来就不说了。   十爷爷是陶淮南的狗,一条很老很老的金毛犬。那一窝一共生了十个小崽,它是老十,小时候叫石头。   原本是田毅奶奶养着的,田奶奶过世了一直在他那儿,陶淮南去他家的时候跟它玩了很久,田毅索性送过来给陶淮南养,跟他做伴儿。   它太老了,陶淮南叫它十爷爷。   陶晓东不是每天都在家,他有时很晚才会回来。他不在家的时候家里会来个阿姨,给他们做饭洗衣服,也下楼遛遛狗。   遛狗的时候陶淮南偶尔跟着,迟苦从来不去。   保姆阿姨不喜欢迟苦,眼神里就带着不喜欢,不正眼瞧他。他自来也不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孩儿,打从出生起也什么没人喜欢过他。迟家孩子就这样,从面相上就刻薄招人烦。   有时陶晓东晚上也不回来,他不回来阿姨就会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哥哥在家的时候陶淮南跟哥睡,哥不在家了套淮南就搂着自己的小毯子过来找迟苦睡。   迟苦一翻身给他腾个地方,俩人各守一边,迟苦贴着墙,陶淮南把着边。   陶淮南睡觉不老实,有一天半夜一个翻身就翻掉地上去了。   俩小孩儿都醒了,陶淮南很慌地四处摸,从梦里惊醒四周都是冰凉又硬邦邦的,眼睛看不见,一时间吓得快哭了。   迟苦趴过来,伸手去够他。   陶淮南浅浅地叫了一声,不知道是什么,吓得往后一缩。   迟苦从床上跳下来,看起来也有点慌,蹲在他旁边,说:“我。”   陶淮南摸他胳膊,手心在地板上贴得冰凉。迟苦又说:“掉地上了,你起来。”   陶淮南把着他胳膊站起来,另外一只手平举着到处摸,迟苦先坐在床上,扯了扯胳膊,陶淮南摸到了床,也小心地坐下了。   “我咋掉了呢?”陶淮南瘪着嘴问,满脸都是惊慌后的不高兴,声里还带着点颤。   “不知道。”迟苦也吓了一跳,睡着就听见挺响的一声,那一瞬间他以为是迟志德推门回来了。   客厅里阿姨睡得沉,俩孩子这么折腾她也没听见。   陶淮南在床边坐了半天,闷着头不说话也不睡觉,迟苦也跟着坐。   后来迟苦把陶淮南往里推,让他去里面睡。陶淮南朝里面爬爬,扯过自己的小毯子盖好躺下了。他摸摸墙,又伸手轻轻摸了下旁边的迟苦。   两个小孩儿谁也不跟谁说话,搭着胳膊又各自睡了。 第6章   从那晚开始每次陶晓东不回来的时候,都是陶淮南睡里头,迟苦睡外头。   迟苦睡觉很老实,可能被他爸打出来的,晚上睡不实,外头过个车他都会醒。陶淮南就不一样了,睡着了像一只踏实的小猪,翻翻滚滚能折腾一宿,有时睡前还好好枕在枕头上,早上醒了头冲着床尾了。   都是家里给惯出来的毛病,腿总搭着人睡,肉乎乎的小腿一抬就往旁边人身上搭。迟苦偶尔半夜被他搭醒,刚开始会往下推推,后来也不推了,反正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得再抬上来。   一米五的双人床,迟苦也就占三十公分,剩下一米二都是陶淮南在翻腾,横着睡竖着睡斜着睡。   陶晓东天亮了才回来,连夜赶了个图,过两天还得出门。   跟朋友一起做的工作室,现在才刚起步,事儿太多了,交际也多,关系都得一个个去交。按理说他今天也不该回来,上午他还有事儿,如果是从前他就在店里对付着睡会儿了。但是现在弟弟在他这儿,两天没回来了心里总惦记着回来看看,不然总不踏实。   阿姨在沙发上睡得沉,他开门回来也没醒。   陶淮南没睡哥床上,陶晓东站在门口一看,陶淮南正打着斜仰躺着,头顶着墙,身上被子盖半截,一条小腿露出来压在迟苦肚子上。迟苦让他压得喘气都有点费劲,吸气得长长地吸半天。   陶晓东走过去,轻轻把陶淮南的腿拿了下去,想把他抱起来摆正。   衣服的摩擦声让迟苦警醒地睁了眼,看见是他在抱陶淮南,有些呆愣地看着陶晓东。   “他挤你你就挤回去,”陶晓东轻声跟他说,“你俩一人睡一半儿。”   迟骋眨了下眼睛,陶晓东抱着陶淮南要把他放回枕头上,陶淮南有点醒了,睁开眼睛伸手要摸,摸到哥哥的胳膊和手腕,低呼一声两只胳膊一圈就环住了哥哥脖子。   睡得半醒不醒的,抬着上身去够,把脸往哥哥脖子窝里一埋,喷着热乎乎的气问:“哥回来了?”   陶晓东“嗯”了声,拍拍他后背:“睡吧。”   陶淮南哼哼着不松手,哥哥两天没回来了,心里想得狠。陶晓东要起身他就圈着胳膊吊着起,最后陶晓东失笑着把他抱了起来,陶淮南两条腿往他腰上一盘,搂他哥搂得紧紧的。   陶晓东一只手兜着他,另只手往上扯了一把迟苦滑到胸前的被子。   陶淮南挂在他哥身上被抱走,迟苦看着他俩走了,闭上眼睛又睡了。   迟苦在这个家里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着这个状态,不说话,也谁都不亲近。除了最初陶晓东让他叫的那声“哥”,他没再叫过,根本不喊人。   保姆曾经偷着跟陶晓东说过,说这孩子养不熟,赶紧送走,以后长大了也不是个事儿,心硬。   陶晓东摆了摆手,没说什么。   那会儿陶晓东二十五,男人最争强好胜有拼劲儿的岁数,浑身都是年轻人的愣气,什么都不服。这时候的他刚在纹身这片地界里冒个头,想法很多,追求的也多。所有心思一半给事业,一半给弟弟。   迟苦跟他不亲,说不说话能不能养熟的,陶晓东没心思想这么多。本来养他也没图他以后什么,顺其自然吧。而且真往深心思上挖,陶晓东也没在他身上放太多感情上的期待。他要真现在就跟普通孩子似的黏人撒娇,陶晓东可能还烦。   这个家里哥哥是大人,大人想事儿的角度和小孩儿不一样。   哥哥觉得迟苦这样天天冷着个脸不说不笑的没什么,小孩儿就不这么想了。陶淮南失望极了,迟苦总是不理人,陶淮南从最初时常跟他分享小零食说几句话,到后来一句话也不跟他说了。   小孩子的感情没得到反馈,心里的期待会加倍朝反方向减下去。小孩子情绪总是多变的,喜欢和讨厌都来得很容易。   冬去春来,外面路旁的老杨树开始发绿苞,陶淮南今年该上学了。   陶晓东最近在给他办入学的事儿,他的好办,迟苦的不太好办。迟苦户口还落在老家,陶晓东得想办法托关系把他户口迁出来。   俩小孩儿一起去盲校,在这个事儿上陶晓东确实有私心。当初他把迟苦带回来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这个。   陶淮南自己没法独立上学,陶晓东不能永远不撒手把他一辈子圈在家里,他得上学。当时迟苦奶奶那句“你弟眼睛不好”确实打着陶晓东的心了。   陶淮南需要一个从小跟着他照应他的,陶晓东就是这么打算的。   他也没把这点心思瞒着迟苦,陶淮南睡午觉的时候陶晓东把迟苦叫了过来,他俩坐在沙发上,陶晓东跟他说:“哥跟你说说话。”   迟苦点点头,坐在他旁边,隔着一人远坐得直溜溜的,眼皮垂着不看人。   他过来也几个月了,脸上在老家冻出来的那两团高原红没了,身上那些小伤口也都没了,只剩下些旧疤。但还是挺黑,跟陶淮南这种瓷白的奶孩子到底不一样。   “让你跟小南一块儿上盲校按理说不应该。盲校都是眼睛不好的孩子,你不是。”   迟苦没抬头,没什么反应地听。   “小南眼睛不好,你帮哥照应一年。”陶晓东看着他,说,“等他自己能独立生活了,也适应学校了,哥就给你转出来,该去哪儿上学去哪儿上学,不会一直把你扔那儿,不会耽误你。”   迟苦比陶淮南还大半年,再过了生日就九岁了。陶晓东再怎么说不会耽误他,等把他转出来也十岁了。陶晓东自己都有点过不去,觉得自己在坑个孩子。   这事儿不讲究,可他也实在没辙,撒手让陶淮南自己一周去住五天盲校,陶晓东不可能放心。   迟苦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还是只点了点头。后脑处被他爸打出来的那块伤已经长好了,留了条疤,头发短不能全遮住,还能看到一点。   陶晓东抬手在他头上摸了摸,按着晃了晃。   陶淮南没特别抗拒上学,他就是舍不得哥哥和十爷爷。   金毛安静地陪着他,陶淮南搂着它的脖子,手在它背上一下下划。金毛慢慢甩了甩尾巴,尾巴毛扫在陶淮南脚丫上。   陶淮南缩了缩脚趾,说:“我上学走了你咋办呢。”   金毛趴下去,伏在小孩子旁边,头挨着他的小腿。   “我上学了阿姨就不来了,那你可咋办呀。”陶淮南沉默了会儿,好半天之后才又说,“田毅哥会把你接走吗?”   金毛小幅度抬起头,轻轻咬了咬陶淮南睡裤的边。   一人一狗在沙发上彼此陪伴着,时间好像都慢了下来,傍晚的光晕长照进来,那画面温馨可也孤独。   陶淮南在家里跟金毛说话也不会跟迟苦说话,因为迟苦不吭声,不理他。他们好久不说话了,不是小伙伴,也不是好朋友。   陶淮南甚至有点讨厌他。   迟苦就跟每一个他见过的小朋友一样,没有人愿意主动跟小瞎子说话,别人都怕他。   哥哥不在家的晚上,陶淮南搂着自己的小毯子过来,迟苦往外让了让。陶淮南从床尾摸着爬上来,翻身冲着墙。   再有几天他们俩就要一块上学了,陶淮南嘴上虽然从来没说过,但心里其实还是害怕的。要去一个全新的环境,很多陌生人,很多天见不到哥哥。   迟苦也翻身背对着他,陶淮南听见了。   陶淮南脸朝枕头上压了压,圆圆一双大眼睛闭上了,上眼皮哆哆嗦嗦着颤。他把手从毯子里拿出来,手背在眼睛边轻轻擦了擦。   睡前冒起了很多不好的小情绪,翻身烂滚睡了一宿,醒了就全忘了。   醒时一条腿搭在迟苦身上,脑袋离枕头老远,睡得没个样。抬手揉揉眼睛,觉得有点痒。   迟苦也醒了,手放在那条腿上往下推了一把,压着他鸡了,疼得慌。   陶淮南还没醒透,被他这么一推,又想起来迟苦从来不搭理他,嘟着嘴把腿远远拿开了,劲儿使大了一下磕着墙了,脚丫磕出挺响的一声,顿时眼眶都疼红了。 第7章   迟苦听见声了侧过头看他,就见陶淮南绷着张脸嘴巴噘老高趴着倒退往床脚挪,到了床脚一出溜就滑下去了,转过头浑身都不高兴着走了。   迟苦坐起来,探着脑袋看,看到陶淮南光着脚去沙发边找十爷爷,蹲在那儿凑着头不知道嘟嘟囔囔在说些什么。   阿姨在厨房做饭,有炒蛋的味儿飘出来,陶淮南朝那边转了下头,坐在沙发上揉揉自己的脚丫。   陶晓东回来的时候陶淮南还没吃完饭,碗边掉了很多饭粒,阿姨正要喂他。   门一响,陶淮南放下勺子,惊喜道:“哥回来啦?”   勺子在碗里,他这么一松手又撅起来半勺饭,撒得哪都是。陶晓东答应了一声,跟阿姨说:“不喂他,让他自己吃。”   阿姨笑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有时候看着着急。”   陶晓东说“没事儿”。   迟苦吃过了饭坐在自己睡觉的床边,没出来。陶晓东洗完手站门口看了他一眼,然后过来坐在陶淮南旁边。   陶淮南听见他站迟苦门口了,嘟了嘟嘴。   陶晓东一坐下陶淮南就把一条腿搭过来,脚丫伸给哥哥看。   磕那一下这会儿早没痕迹了,陶晓东不知道他要干吗,拍了他一下:“好好吃饭。”   “疼呢。”陶淮南晃晃脚腕,把脚踝大骨头包露出来给哥哥看。   陶晓东闻言低头仔细看看,手放他脚腕又揉了揉:“崴脚了?”   陶淮南那点情绪可算找着人说了,跟哥哥告状:“迟苦推我了。”   “是吗。”陶晓东随口回了他一句,看起来也并不过心,推推他碗示意接着吃。   “是。”陶淮南又重复了一遍,“他推我了。”   陶晓东问他:“他推你磕着了?你俩吵架了?那要不我也去推他磕一下?”   “哎!”陶淮南扔了勺一把抓住他哥胳膊,赶紧说:“哥干啥呀……”   “不推你了吗?”陶晓东胳膊往后抽抽作势要起身。   陶淮南紧紧抓着他,小声说:“我自己磕的呀,不是他推磕的……”   陶晓东这才笑了,抬手弹了陶淮南一个脑瓜崩:“那你告什么状。”   陶淮南本来不是个爱告状事多的小孩儿,这就是那点小孩子的情绪压多了,最亲近的哥哥回来了,忍不住想让哄哄,撒个娇,不是真的想让他哥怎么迟苦。   所以哥哥一说要去找迟苦他就慌了,他和迟苦再怎么不好陶淮南也不可能编他瞎话,那也太坏了。   陶淮南被弄得又不好意思又有些心虚,本来从昨晚到现在的情绪都一直不好,这会儿低头慢慢勺着饭吃,还有点儿委屈。   迟苦一直在房间里没出来,陶晓东洗了个澡,洗完澡出来去他床上靠了会儿。过会儿陶淮南自己过来了,身后跟着十爷爷。   陶淮南摸索着顺着哥哥小腿往上爬,爬上床去窝在哥哥旁边不动了。十爷爷在床边地上慢慢趴下,尾巴扫到了迟苦小腿,迟苦又往旁边挪了挪。   “你俩上学别打架。”陶晓东跟他俩说。   陶淮南脸闷在他身上,心虚委屈劲儿还没过,也不想说话。   迟苦一如既往地沉默,要不是听见过他说话,别人八成都得以为他有语言障碍。陶晓东用膝盖碰碰他后背,迟苦回头看他。   陶晓东笑着问他:“能帮哥照看着小烦人精吧?他是烦人点儿,摊到咱们家了,那咋整,没辙。”   陶淮南瞪大了眼睛,脸朝着哥哥的方向,意外极了。   迟苦看看陶晓东,看看陶淮南,不带表情地朝陶晓东点了点头。   陶晓东身上穿着在家穿的大短裤,膝盖就倚在迟苦后背上。他眼睛里有笑意,在他之前迟苦几乎没在大人的脸上看过这种表情,所有人面对他的时候除了厌恶就是可怜。现在的姿势也有点随意的亲近,迟苦绷着后背一动不动。   到了真上学那天,陶淮南还是哭了。   俩小孩儿都背着书包,每个人的书包里有一个小手机,陶晓东让他们有事儿就打电话。   学校管理得还挺严,不让带零食,不让带玩具。这么小的孩子要独立住校,健全的孩子家长都撒不开手,何况这些又全都是视障儿童。挺多家庭申请走读,每天晚上来接孩子放学,学校都拒绝了。   盲童要比正常孩子更独立,视力的残疾不能成为他们生活的阻力,得趁小让他们习惯视障,习惯在长久的黑暗中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家长都在门口的监控室里没走,孩子们并不知道,陶淮南跟哥哥分开之后就在无声地流眼泪,用手背去揉眼睛。   哭的也不只是他自己,他们这个教室里一共二十个小学生,一多半都哭了。   都是从来没离开过家的小孩子,要五天看不到爸妈,有些小孩儿哭得好像天都塌了。   陶淮南坐在小板凳上不敢动,这地方太陌生了,磕磕碰碰会让他很慌。   他开始小声地叫迟苦。   教室里哭声震天动地,吵得什么都听不清,陶淮南两只手放在自己膝盖上,坐得老老实实,一边流眼泪一边叫迟苦。   迟苦就坐在他后面,除了哭声听不见别的。他在这个环境里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异类”,陶晓东托关系递申请,费了挺大劲才让他能进来暂时寄读。   陶淮南不知道迟苦是不想理他还是不在,心慌慌的,他胆子向来小得很。   教室里有几个大人,都在徒劳地哄着那些哭得厉害的小朋友。斜后方有一个小女孩从大哭变成尖叫,极具穿透性的童音尖锐地刺进耳朵,陶淮南猛地一颤,缩着肩膀大喊了声“迟苦”。   迟苦听见了,站起来绕到他旁边去。陶淮南感觉到身边有人了,伸手过去想要摸摸:“迟苦?”   没表情的小孩儿没懂他的意思,犹豫着伸出了手,陶淮南摸到他的手,一把抓住。   “你是不是迟苦哇?”陶淮南哭的声音大了点,捏着手问,“你咋不说话呀?”   迟苦被捏着手,站在一旁显得还有些无措。   陶淮南抽噎着一边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一边用另一只手抹眼泪,握着的手完全不敢松。迟苦看着他,说:“别哭了。”   陶淮南一听见他声心里终于有底了,本来都是浅浅地抽搭,这会儿反倒还真的哭起来了,边哭边说:“我好害怕呀,我想哥……我想回家了。”   迟苦蹲下了,也说不出什么别的,就又重复了一次:“你别哭了。”   他声音里也没啥感情,说话又土,带着口音“别”字压着四声调,显得凶巴巴的。   陶淮南抓着他手啪嗒一下又是两行眼泪,大声回道:“那我害怕呀……”   本来他俩都谁也不和谁说话的,陶淮南讨厌他呢,可这会儿他是陶淮南唯一熟悉的人,又嫌他不说话讨厌又不敢放开他。   好难受的滋味,陶淮南哭得一双大眼睛通红。   陶淮南虽然不是哭得最厉害那几个,但他也是最难哄的几个之一。有老师过来轻声细语地跟他说话,陶淮南太害怕陌生人了,只要有人过来他就扯着迟苦的胳膊想让他挡挡,他自己不停往后缩。   一个躲一个挡,老师说什么陶淮南根本听不进去,害怕得缩起来,完全无法沟通的状态。   一屋子小瞎子,生生哭了一天。   到了下午有两个实在哭得厉害的,学校通知家长过来给接走了,怕真哭坏了。   陶晓东在监控室看了一整天,他压根没走,看着这一群小瞎子上午在教室哭,中午在宿舍躺着哭,下午回教室接着哭。   陶淮南还不错,上午哭的时间长,下午只哭了两气儿。他就是不能松开迟苦,老师怎么说都没用,后来到底把他俩桌椅并一块儿了。   刚来还什么都没学会的小朋友们有很多甚至还没发独立行走,大部分小朋友捋着墙边的扶杆排着队走,剩下几个实在不行的就只能老师牵着。   不会吃饭的也要有人喂,刷牙洗脸干什么都得人帮着。   陶淮南在这里面算独立性很高的,他都能自己完成,他的不独立仅仅是因为胆子小。老师不敢过来多跟他说话,他一听见旁边的陌生人说话就紧张。他就像个小鸭子,紧紧跟在迟苦后面。   陶晓东在监控室站到天黑,直到小朋友们都被带到宿舍准备睡了才走。   这个弟弟在出生之前陶晓东完全不知情,他爸妈曾经说过对不起他,这个弟弟会拖累他,是个很大的负担。   陶晓东倒没这么想过,命里就该他有个弟弟。陶晓东疼他,想把好东西都给他。   可牵挂揪心也都是真的。   他终究和正常孩子不一样,时时刻刻都牵心。   陶淮南并不知道哥哥在监控室看了他一天,坐在宿舍的小床上,想家想哥哥。   低年级的宿舍都会配个奶奶,帮他们换衣服洗漱铺被子,回了宿舍就都归奶奶管。陶淮南换完睡衣盘腿坐在自己床上,他和迟苦床头对着床头,中间隔着两片床头栏杆。   奶奶不允许两个小孩一起睡,怕经管不住夜里掉下来。   对面的另外两个小朋友需要哄,奶奶一直在哄着睡。陶淮南小声开口叫“迟苦”。   迟苦被他抓了一天,睡觉了才放开。片刻之后迟苦把手从栏杆里伸了过来。   陶淮南听见了声,一把攥住了迟苦的手。 第8章   都在家圈养惯了,突然离开了家到集体生活,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适应期。眼睛是人跟外界交流和反馈的第一窗口,这个联系一旦切断了,其他的所有都会变得更加艰难起来。   晚上睡前要哄,早上醒了又全哭了。   醒来没在家听不到爸爸妈妈的声音,这是多么绝望的事呢。   陶淮南要比他们坚强很多,他第二天早上只是浅浅地抹了抹眼泪,之后竟然就没再哭过了。毕竟跟别的小朋友比起来他本来也要经常跟哥哥分开几天,哥哥最长一次出门半个多月呢,他就去田毅哥家跟田婶儿和十爷爷待一块。   所以比起别人,他也当然想哥哥,可也没那么天塌地陷地绝望。   何况还有迟苦呢。   昨天抓了迟苦一天,晚上睡觉也抓着睡的,不知道睡着了什么时候才各自把手拿回去的。   陶淮南醒得早,醒了想起现在是在学校,低着头无声地哭了会儿,然后从自己床上跳下来,光着脚去摸迟苦的床。摸到了再安安静静爬上去,在床边坐着。   迟苦醒了,他一向睡不实。睁眼看见陶淮南背对着他抹眼泪,迟苦往里挪了挪。   陶淮南听见他动了,侧了侧头听声,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又闭上了。   他俩的关系现在有点微妙,对小孩子来说这种微妙不知道应该怎么缓解。他们本来关系并不好,话都不说一句。可是昨天他们一直在一块儿了,也牵着手了呢,陶淮南现在已经不讨厌他了。   可也不想开口主动说话,这种情绪放在大人身上叫尴尬,放在小孩子身上就是别别扭扭。明明不是好朋友还总抓着人家不放,总得贴着,可不好意思呢。   奶奶轻手轻脚地从外面进来,手上拿着四套衣服。见他俩醒了也没闹,笑着低声夸:“哟,这么乖啊。”   陶淮南听见声,抿了抿唇,屁股往后蹭着挪,挨到迟苦了才算完。   奶奶伸手摸摸他的头,带着笑意轻声说:“胆小得跟小猫儿似的。”   学校要教的东西很多,怎么独立洗漱怎么独立穿衣服,都得慢慢教。小萝卜头们被各屋的奶奶一串四个这样牵出来,手抓着前一个的衣服,开着小火车去水房。   迟苦不用教,小瞎子们还没组织好,迟苦洗脸刷牙都已经完成了。陶淮南暂时松开了他,按照奶奶的话去摸索。   放开也只是暂时的,从水房一出来,一串四个再开小火车回房间,陶淮南抓着迟苦的衣服,抓得紧紧的。   他们就这样在学校住了下来。   盲校和普通学校说没区别那肯定不是,区别还是有的,但也没那么大。他们最先上的得是盲文课,这是他们接触文化的第一步。在这基础上也有跟正常小学差不多的其他课程,语数外音体美劳都有。   陶淮南除了胆子小以外适应得还算不错,班里其他小朋友哭得也越来越少了。老师们最初两天都是轻柔着哄,从第三天开始就没那么好脾气了,开始给小朋友们定规矩,渐渐变得严厉了起来。   陶淮南和迟苦并着的桌椅也被分开了,不过他们就一前一后坐着,陶淮南一回头就能摸到迟苦的桌子。   从周一到周五,这五天对小朋友们来说实在太长了。   周四的晚上,陶淮南躺在床上,手里攥着捆成一条的枕巾,默默想着哥哥。   枕巾是奶奶给绑的,看他俩每晚要伸着胳膊隔栏杆牵手太费劲了,就给找了条枕巾,从栏杆中间穿过去,让他俩各自牵着一头。   陶淮南每晚睡前都把一头握在手里,听不到声音了就动一动,迟苦如果没睡的话也会动一动。   明天就能回家了,哥哥下午来接。   陶淮南又有点想哭了,他牵着枕巾轻轻抽了两下。   迟苦动了动,陶淮南小声叫他:“迟苦。”   话音里已经带了哭腔,迟苦在那边说:“你可别哭。”   他说话听起来总凶巴巴的,陶淮南撇了撇嘴:“我想哥了。”   迟苦不搭理他,陶淮南都习惯了,不理拉倒。陶淮南放开枕巾,翻了个身。   迟苦在那边闭上了眼,困得不行了。枕巾压着一角在脑袋底下,陶淮南一动他能感觉到。   陶淮南翻身闭了会儿眼睛,片刻之后还是转了回来,又把枕巾牵了起来虚虚地攥着。   周五一放学陶晓东就来接了,一年级的小朋友们牵着小火车出来,陶淮南明知道自己看不见,还是脸朝着大门的方向,心里急得不行了。   一个个送出来,到了陶淮南出来的时候,陶晓东直接掐着他腰单手夹着抡了一圈。陶淮南又想哭又想笑,手搭在哥哥胳膊上,指腹稀罕地挠来挠去。   陶晓东把他放在脖子上,陶淮南骑着脖子,两手捧着哥哥脑袋,揪着哥哥耳朵。陶晓东一只手抓着他的脚,另外一只手搭在迟苦肩膀上。   陶淮南撒了欢儿一样地叫哥哥。   陶晓东侧过头在他小胳膊上轻咬了下,又捏捏迟苦脖子,问他小烦人精气人没有。   “我可没有。”陶淮南小声在上头说。   迟苦在底下摇摇头。   小孩子是最奇奇怪怪的生物,他们敏感细腻,心思虽说好猜,可有时候大人也真摸不透。   这俩小的自打从学校回来就又谁也不理谁,迟苦总是离人远远的,陶淮南跟他说话他在远处待着不吭声,陶淮南之后也不说了。   这俩一回了家就像还没上学那会儿一样,中间这五天在学校手牵着手的时间好像都不存在。陶淮南只跟十爷爷一块玩,偶尔听见迟苦的声音就侧侧头,见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又转回去。   陶晓东哭笑不得,大人倒也不用刻意去掺和小孩儿的事,他们有他们的解决方式。陶晓东周末特意空出时间陪弟弟,田毅叫他们过去吃饭,陶晓东拉着他俩去了。   田毅哥是哥哥的好朋友,还在读书。   陶淮南挺喜欢田毅哥的声音,他说话总是笑呵呵的,爱笑的人招小孩儿喜欢。   他抱着陶淮南飞了两圈,然后说他沉了。   “这都瘦多了。”陶晓东看着陶淮南说,“上个学折腾瘦了不少。”   “没事儿,过段时间就好了,刚上学都上火。”田毅捏着陶淮南胳膊上的肉玩。   一天一大杯牛奶现在都减量了,老师不让喝那么多。学校的牛奶有点稀,味儿淡,不好喝。   陶淮南早饭吃不下太多,也不爱吃鸡蛋。他喝牛奶习惯了,现在牛奶不喝那么多了,到了上午总觉得饿。   跟哥哥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田婶儿赶紧给弄了两杯牛奶过来,笑着说:“快点给我们小南续上。”   陶晓东往后仰着喊了声迟苦,让他过来喝牛奶。   迟苦过来仰头一口闷了,自己去厨房把杯子冲冲。田婶儿在厨房,说不用他洗杯子,要给他水果吃,他摇摇头又转身去外面站着。   “这小孩儿咋回事?”田毅压低了声音问陶晓东,“一直这样?”   陶晓东“嗯”了声说:“不爱说话。”   “这也太不爱了。”田毅看着都觉得不太正常。   陶晓东没再说别的,迟苦一直那样,他们都习惯了。田毅毕竟没见过那小孩儿几次,看见的几次又都是这样的,他心里稍微有点打鼓。   “他可别是随根儿。”田毅想想迟苦他那个家就觉得脑仁疼,当初陶晓东把他领回来田毅头一回见就跟陶晓东说不太行,这小孩儿眼神不亲近人。   “不至于。”陶晓东说。   田毅跟陶晓东多少年的兄弟了,什么事儿都是从他这考虑,低声跟他说:“你别回头养出个狼崽子。”   陶晓东说不能。   当着陶淮南面,田毅也没法说太多,大人的心思就别让小孩儿听了,小孩子就该干干净净的天真。   陶晓东朝外面的迟苦看了一眼,说:“就是防备心重,也没怎么跟人正常相处过,慢慢来吧。”   田毅也朝外面看了看,没再继续说。   陶淮南听着他们说了半天迟苦,不知道心里想什么呢,一双大眼睛也不动,听得还挺认真。   陶晓东故意说:“他俩不亲,也不在一块玩儿。”   田毅说:“看出来了。”   陶晓东使个眼神,田毅秒懂,两个明眼大人有意逗小瞎孩子,田毅说:“到时候看看吧,小南要不喜欢咱们就再给他送走。”   陶淮南眼见着后面挺直了下,眨了眨眼睛。   “咋了呀……”陶淮南抠抠沙发布上的花边,“迟苦没咋呀……”   俩没个样儿的大人对视着乐,田毅又说:“他也不说话,你俩也不好,换一个得了。”   陶淮南抿抿嘴唇,不太乐意:“没不好呢。”   听了半天听到最后说要给送走,陶淮南从田毅腿上翻下来,嘴巴张张闭闭不知道想要说什么,站那儿半天,最后憋出了一句:“我俩可好呢。” 第9章   陶淮南说完一句就要走,转身差点磕在茶几上,让田毅一把又拦腰搂回来抱着。捏捏胳膊捏捏肚子,当个大娃娃稀罕。   不管是哥哥的朋友还是身边的长辈们,没谁不喜欢陶淮南。他太乖了,到了谁家也不吵不闹,给个小东西放手里就能消消停停地摆弄,从来不给大人添麻烦。   又白又软还奶烘烘的,就是大人心里最待见的那种漂亮小孩儿。   命运也真挺不公平的,这么好的孩子,长着那么双又黑又亮的大圆眼睛,滴溜溜地来回转,可偏生是个瞎子。   里面他们说什么了外面站着的迟苦没听到,也不知道哭精陶淮南还跟俩哥哥说他俩可好了。这俩小孩儿整个周末一句话都没说过,互相不搭理。   本来应该周日晚上就送回去,但是陶淮南蔫唧唧地不愿意,陶晓东一个不忍心就打了电话说明早再送。   班主任对他们俩不算太操心,这俩都不怎么闹人,所以挺痛快地就同意了。   晚上睡时陶淮南紧紧搂着哥哥的一只胳膊,脸贴在胳膊上,难缠地不愿意放开。金毛就窝在陶淮南床边,时而把脑袋搭上来嗅嗅。陶晓东被搂着胳膊,闲来无事手在他弟身上轻轻拍。   养个孩子确实牵扯精力,可很多时候看着那么个小不点在他身边哼哼唧唧着慢慢长大,心里就又软又踏实,好像他在外头怎么拼怎么挣都有了意义。   迟苦从他的房间出来又去了趟厕所,这么一会儿时间去了三趟了。陶晓东听见他又出来了,往外面看了一眼。   迟苦从洗手间出来,正好撞上陶晓东走到房间门口。   “怎么了 ?”陶晓东问。   迟苦先是没说话,陶晓东又问他:“肚子疼?”   “没有。”迟苦这才开了口,停顿了半天才不太自在地又补了一句,“枕头脏了。”   “脏脏呗。”陶晓东失笑,“脏了你折腾什么?”   陶晓东边说边去他的房间,随手开了灯,迟苦跟在他身后又不说话了。陶晓东看见有个枕头摘了枕套只剩下芯儿,顿时有点哭笑不得:“你别告诉我你是自己洗了。”   迟苦不吭声,陶晓东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过会儿问他:“怎么脏的?”   迟苦头看向一边,不跟陶晓东对视,答说:“鼻子出血了。”   “那你不说?”陶晓东手放他头上让他仰了点,鼻子下面已经没血了,“怎么弄的?”   “不知道。”   迟苦鼻子是被他爸打坏了,伤过鼻梁。陶晓东又多问几句,小孩子鼻子出血不算什么大事儿,他自己小时候经常流鼻血,毛细血管比较脆弱。迟苦这种就只能是慢慢养,平时少磕碰刺激,年纪还小,慢慢就好了。刚来的时候经常挂着鼻涕,现在也没了。   “你一小孩儿用你洗什么。”陶晓东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虽然早习惯了迟苦跟谁都不亲近,但看他这样也还是觉得这小孩儿太绷着了。   一时之间俩人有点没话说,陶晓东是个挺开朗的人,跟谁都能聊得上来,但那也是对成年人来说的。像迟苦这样的拧巴小孩儿,陶晓东也是真没辙。   最后陶晓东摸摸他的头,说:“睡吧。”然后关灯出了房间。   一夜过完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再不想去也该去学校了。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这次陶淮南再来的时候就没第一次那么离不开哥哥了,也没掉眼泪,只是在哥哥走之前不停重复着:“周五可一定来接我呀。”   陶晓东在他下巴上兜了一把,说:“忘不了。”   陶淮南又说:“还有十爷爷。”   “记着呢,我天天上班都带着它。”陶晓东兜着下巴捏他脸,捏得脸都变了形,“没送走,你就放心吧。”   陶晓东一直把他送到座位上,刚开始上学才能这么送,再过几周就只能送到大门口。哥走了之后陶淮南就不吭声了,过会儿回头摸摸后面桌子的右上角标记,那是代表迟苦的编号数字。   摸完又更往后伸伸手,摸到迟苦桌上的铅笔盒。   迟苦看着他抿着嘴巴在桌子上摸来摸去。   陶淮南还想再伸伸手,被老师叫了声名字,让他坐好。   突然被喊了名字陶淮南吓了一跳,眨眨眼愣了下,转了回去。转回去好半天都还端着肩膀坐得板板正正,看着很紧张,直到盲文课上完陶淮南也没敢再回过头。   两天没说过话了,这个话头很难开。再加上早上被老师喊了下名字,陶淮南一整个上午都坐在座位上没动过。他下课的时候会回头摸摸,直到有一次摸到了迟苦的胳膊,这才收回了手坐踏实了,不再总想着回头转。   上午的课都上完,该排着队去吃饭了。到了这会儿再怎么难开头陶淮南也绷不住了,他小声回头叫“迟苦”。   迟苦其实已经站在他旁边等着了。   陶淮南没听见回应,又叫了一声,眼睛睁得圆圆的,有点慌了。   一声两声,要是叫第三声还没听见回答陶淮南肯定得哭,他太害怕留下自己一个人了,他得怎么走啊。   “迟……”陶淮南颤着声刚开口,迟苦伸手过来抓着他手腕往一边扯了扯。   陶淮南用另一只手去摸他,摸到他袖口上的数字,这才舒服了,长长地舒了口气。   迟苦拉着他去门口排队,陶淮南笑着说:“我以为你没等我了呢,走了呢。”   迟苦带着他进了队,陶淮南在他身后抓着衣服,上下荡了荡,往前贴着小声问:“你没走哇?”   得了便宜还卖乖,迟苦头都懒得回。   人抓在手了,谁还管他说不说话,陶淮南跟没事人一样随着小火车去排队吃饭,老老实实的。   小瞎子们都在学着自己走路,仅仅是一周的时间,比起上周刚来的时候就都进步多了。餐厅不是只有一年级的小孩儿,人很多,一年级的这些小萝卜头被带着坐在一边,一桌一桌的几乎都在捧着碗自己摸索着吃,只有少数几个还不能独立吃饭的需要喂。   陶淮南吃得很慢,迟苦早吃完了,坐在旁边发呆。陶淮南早上在家吃完饭才来的,一大杯牛奶喝下去其实中午也没很饿,就是憋得慌,上午自己没敢乱动,也没敢去厕所。   勉强吃了半碗饭,陶淮南挨着迟苦的耳朵说:“迟苦,咱们走吧?我肚子憋……”   正常要等同屋的几个都吃完饭了再一起被奶奶牵回去,另外两个还半碗饭没吃呢。   迟苦一转头下了椅子,陶淮南抓着他也下来了。奶奶问他们是不是吃完了,陶淮南还是不太敢说话,攥着迟苦衣服躲他后面。一个不说话的,一个不敢说话的,这对哥俩儿也真是难为奶奶了。   都不说话就得在这儿等着都吃完,那还得好半天。   后来迟苦先说:“要去厕所。”   奶奶有时候忘了他能看见,还拿他当视障儿童看待,问:“那奶奶带你去?”   迟苦摇摇头,奶奶想起他看得见,让他俩走了。   陶淮南被迟苦拉着回去的路上,不知道脑瓜里琢磨什么了,晃晃迟苦的手,嘴角挂着朵漂亮的笑模样说:“你咋这么好哇。”   迟苦压根不听他这个,这种示好对他来说没有用。   陶淮南一转头就忘了周末在家谁也不理谁的状态了,哥哥不在迟苦就是最好的,第一好。   这俩小孩儿也真的很有意思,这种手牵着手分不开的模式只能停留在学校里,周末一出了校门转头就不这样了。   只要一回家,迟苦也不干什么都等着陶淮南牵他手了,陶淮南也不有事没事就“迟苦”了。互不搭理要一直持续到周一,在学校过了一上午再次恢复正常。   陶晓东每次在电话里听老师说的都是小哥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然而他一次都没见过,他听到的跟他看见的也不一样啊。   转眼到了夏天,陶淮南和迟苦上学两个多月了。   盲文认识了不少,诗也会背了好几首。陶淮南已经是个有模有样的小学生了,迟苦更不用说,老师跟陶晓东说了好几次,他太聪明了。   陶晓东不用像最开始那么担心,他现在就只是觉得好玩,小孩儿这生物真是太逗了。   周五下午陶晓东没什么事,早早就去了学校,在监控室看着教室等。陶淮南在教室坐热了还叫迟苦,说热,迟苦叠了张大卷子扔给他让他自己扇风。监控里只能看见动作听不到说话。   当时陶淮南慢慢扇着,说的是迟苦晚上咱们一起吃冰。   结果到了晚上,一人捧着一碗冰,坐都不往一起坐。陶淮南在餐桌边坐,脚底下垫着十爷爷的后背,迟苦在阳台开着窗户吃。   一前一后这俩小孩儿态度变得也太多了,陶晓东让这对塑料朋友给逗得直乐。   陶淮南咬着勺问他笑啥呀,陶晓东说笑你好玩儿。 第10章   陶淮南不知道哥到底笑啥,都笑半天了还在旁边嗤嗤儿地乐,终于不乐意了,小手拍拍桌子耍赖说:“再笑我要闹脾气了!”   陶晓东笑得更厉害,笑完揉揉他小手:“不笑了,快吃吧一会儿化没了。”   陶淮南脚丫在十爷爷身上踩踩,软软的毛触进他脚趾缝里,软绒绒的。陶淮南张开脚趾又缩起来,来来回回玩了半天。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来自触觉上的一些小动作陶淮南会很喜欢,除了声音以外触感是他和外界交流的唯一方式了。   他对声音和触觉都很敏感,毕竟要把别人对眼睛的依赖都分给听觉和触觉。   又过了一段时间后,陶淮南在学校里光听脚步声就能听出是不是迟苦。   体育课上,体育老师手里拿着根盲杖站在一边,训练小朋友们如何在盲道上熟练地快速行走。   迟苦不需要学这个,每次到了这节课他就站在一旁发呆。这是陶淮南最讨厌的课,这节课上他需要放开迟苦,一个人拿着盲杖哆哆嗦嗦迟疑地在盲道上试探着点来点去。   陶淮南不喜欢盲杖,一根小小的棍子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安全感。   别的课陶淮南都跟得很好,只有体育课他不行。比起盲杖他更依赖人的手,牵着手他就知道旁边有人陪着他,要是换成了盲杖,好像这个没有光明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小小的他自己。   陶淮南手抬得不高,像是不敢让盲杖的底端离开地面,一直是贴着地面前前后后地小幅度划。体育老师握着他的手教了几次,放开之后陶淮南还是走得不好。多数小朋友都能独立完成,只有陶淮南不能。   他卡在中间别的小朋友就都走不了了,后来体育老师让他排在最后面,他是队尾最后一个。   陶淮南低落地站在队尾,老师让他自己练习,班级队伍已经离开他好大一截了。   声音渐远,小朋友们快乐来得简单,边走边笑得开心,只有陶淮南是最不开心的那一个。他后来站在原地不动了,太阳好晒人,班级声音离得太远了,他开始有点害怕,离开了盲道一只手往前伸着找。   迟苦就离他没多远,朝他跑了过去。   陶淮南听见脚步声,马上扔了盲杖,两只手往前一搂环着迟苦胳膊,就像每次听见哥哥一样,是一个拥抱一样的贴近动作。   “你在哪儿啦?我都听不见你了。”陶淮南鼻子下面挂着薄薄的小汗珠,一只手抓着迟苦,另外一只抬起来用手背蹭蹭汗。   迟苦被他贴得也热,皱着眉说:“松开我。”   陶淮南不听,回嘴道:“松开害怕。”   迟苦甩甩胳膊,把盲杖捡起来塞他手里:“走。”   陶淮南不想接,迟苦非往他手里塞,于是闷声道:“那咱俩一起走。”   迟苦又不是瞎子,他走什么盲道。陶淮南扯着他不放,迟苦说:“别人都会了。”   “啊……”陶淮南张张嘴,鼻子底下又挂了层小汗珠,慢慢说,“……就我不会。”   说完这句就不说话了,抿着唇慢慢松了手。   他知道班级里别人都会了,他是班级里最笨的那个,是最胆小的那个。   陶淮南站在原地,脸蛋晒得通红,大眼睛往下垂着,用盲杖在地面上一下一下无意识地轻轻点着。   体育老师见他俩站这都不动,从那边走了过来,握着陶淮南持盲杖的手,边教边带着他往前走。   陶淮南侧了侧头,没听见迟苦跟上来的声音,回过头慢慢被老师带着去前面了。   因为这个事,陶淮南一整个下午都闷闷不乐。   体育课下课是排队回去的,他抓着前面人的衣服,乱糟糟的脚步声都在一块儿,他听不出来前面人是不是迟苦,也不敢碰人家,只能抓着一个衣服边。   到了教室不知道该往哪走,被人拉着手腕带到了座位上。   这个是迟苦,听出来了。   迟苦总是不说话,这次陶淮南嘴也闭得严。   陶淮南其实没那么介意被嫌弃,体育老师因为他不会走路的事说过他好多次了,陶淮南并不在意。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可没多么放在心上。   这次却真的失落的挺久,一下午都没回过头。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被迟苦牵着去餐厅又牵着去操场活动,都始终垂着头。   迟苦也不知道是粗神经还是就不想理他,跟平时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小瞎子一颗敏感的心被刺了一下,又不得不继续牵着手。   可真没用,陶淮南低着头想。   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分帮结伙,小孩子们过了最初害羞胆小的阶段,慢慢地都熟悉了起来。熟了就开始分堆儿了,谁跟谁玩得好,每天都在一块玩。   陶淮南在这方面很封闭,他不愿意接触别的小朋友,他天天只知道抓着迟苦。迟苦就更不用说了。   这就导致陶淮南一旦放开了迟苦的手,在学校里他就再没熟悉的小伙伴了。上学这么久了,他甚至连班级里谁的名字对应谁的声音都还听不出。   同屋的另外两个男孩儿天天凑在一起玩,其中有一个很凶,最初哭得最厉害的就有他一个,现在不哭了,却经常把别的小朋友弄哭。   串小火车去水房洗漱的时候,陶淮南抓着迟苦,后面被别人抓着,力气有点大,扯得他小背心都变形了,前面勒着脖子。   奶奶在前面看见了,说了那男孩儿一句,让他跟上,轻点扯。   男孩儿做了个鬼脸,略略略地吐了吐舌头。   陶淮南刚才被勒得有点难受,下意识想叫迟苦,想起迟苦总是冷兮兮凶巴巴的,还嫌他笨,于是又咽回去了。   迟苦本质上就是一农村出来的野孩子,他能活到这么大全凭运气,没城里精细养出来的小孩儿那么多敏感细腻的心思。   陶淮南内心戏演得都快把自己酝酿哭了,迟苦压根就浑然不知。   晚上陶淮南在自己床上难受,觉得自己太难啦,又没用。迟苦有时候对他好有时候凶,对他凶的时候陶淮南心里可真难过。   枕巾在手指间轻轻搓着,也不扯着动动了,就这样细细碎碎地搓,巴不得迟苦在那头晃晃枕巾。   然而迟苦在床那头把枕巾往脑袋底下一压,坦着肚子都快睡着了。   陶淮南自己琢磨好半天,挺着没去动枕巾,迟苦也就真的一直没动。   陶淮南好容易睡着了,第二天一睁眼快把昨天那点事儿忘没了,自己跳下来往迟苦床上摸。一摸摸到个空,迟苦没在床上。   陶淮南愣了,站在原地蒙了。奶奶去给他们收昨晚洗的衣服了,另外两个小孩儿还在睡。   迟苦洗漱完回来的时候看见陶淮南站在自己床边眼睛红红的,也愣了下。   陶淮南瘪着嘴问:“你干啥去了呀?”   迟苦说:“洗脸。”   天天都是一起洗的,昨天他俩不好了,今天洗脸都没等排队,自己先去了。陶淮南眼睛一眨再一睁,一滴大眼泪就要掉。   迟苦都看愣了。   “你不跟我好啦?”陶淮南瓮声瓮气的,声调软软的,“那我下次上课好好学……”   迟苦眨眨眼。   “你咋这样……”陶淮南揉揉鼻子,想哥哥了,“干什么呀……”   迟苦站在旁边,蒙。他看着陶淮南问:“咋了?”   陶淮南去摸他的手,摸到了攥着:“咱俩和好吧?”   迟苦还是一脸茫然的麻木表情,过会儿问他:“没睡醒?”   陶淮南说:“醒了。”   迟苦搞不明白他,不知道都在说什么。他问陶淮南:“你还睡不睡?”   陶淮南摇摇头。   然后被迟苦带去洗头洗脸了,太热了,醒了一脑袋汗。   小孩儿情绪来得快走得快,转头就忘干净,去餐厅吃饭的工夫就嘻嘻哈哈的了。   迟苦现在话比之前多了些,不像从前那样总像个小哑巴了。到了这个学期结束他就已经来陶家半年出头了,变化还算明显。   现在见了陶晓东知道主动叫“哥”了,尽管看起来还是不太自在。   陶晓东偶尔也逗逗他,看他绷着个小脸有时也掐一把。   放暑假最高兴的就是陶淮南,不用上学可太美了吧。学校没有空调,太热了。   一天一大杯牛奶又可以有了,陶淮南早晨沾得满嘴都是奶沫子,迟苦抽了张纸扔给他:“擦嘴。”   “呀你今天咋理我了?”陶淮南没擦,晃着脚丫,“放假你不都是不理我吗?”   迟苦没吭声,转头自己坐着去了。   陶淮南现实小崽,有哥哥了不用再去贴人家冷脸了,不理拉倒,蹲下搂着十爷爷脖子,摸它的毛玩。   陶晓东在自己房间里打电话,说正事儿呢。电话打完出来,看这俩又自己玩自己的,笑了下问:“跟我上班还是你俩在家等我回来?”   迟苦抬头看了看,陶淮南在另外一边说:“跟你去。”   “那换衣服。”陶晓东跟迟苦说,“柜里夏远哥给你俩拿的一堆新衣服,自己挑着穿。”   迟苦点点头,去了。   陶淮南对衣服没概念,他一个瞎子,看不见别人衣服,不知道美丑,别人给什么穿什么。迟苦给他拿了套新的,自己还是穿了平时穿的旧衣服。   陶淮南不愿意动,喊他哥:“哥帮我穿。”   他哥也不愿意动:“迟苦帮你穿。”   陶淮南很自然地接了句:“他在家不理我呀。”   陶晓东失笑:“那你求求。”   陶淮南原本坐在床上的,这会儿笑着往床上一栽,躺平了弯着眼睛:“求求啦。” 第11章   这哥俩就是故意逗小木头,逗他笑逗他玩儿。   迟苦看陶淮南那赖了吧唧的样儿,拿着衣服过去了。陶淮南也不坐起来,躺那儿还没完没了地“求求求求啦”。   迟苦抓住他乱动的手:“坐起来。”   陶淮南故意不配合,在床上翻来翻去。   迟苦不想理他了,转头要走,手刚要抽走就被陶淮南两手抱住,嘻嘻笑着:“坐起来了坐起来了。”   睡衣脱了迟苦拿着衣服往他脑袋上套,陶淮南头发乱糟糟地支着,穿衣服弄乱了自己也不知道。   陶晓东收拾完自己探头往他们屋瞅了一眼,见迟苦一脸不耐烦地给陶淮南换裤子,陶淮南还不消停,嘴巴嘟嘟囔囔地闹人。   这是彻底熟了,陶淮南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是这个样儿,在外人面前都可乖了。陶晓东说了他一句,让他老实点。   陶淮南“啊”了一声,不闹了。   哥哥是个纹身师,有一家工作室。哥哥干活的时候不能陪他们,陶淮南就又开始黏着迟苦。   哥哥很辛苦,一工作起来没日没夜的,到了很晚都还没工作完。陶淮南不闹人,晚上困了自己趴在沙发上睡了,耳边一直响着哥哥纹身机的“嗡嗡”声,偶尔还能听见哥哥和客人交流的对话,这样很踏实,哥哥就在附近,他的脚还能挨到迟苦,这些让他觉得安心。   迟苦后来也坐着睡着了,脑袋仰在后面歪着,手背无意识地搭在陶淮南脚腕上。陶淮南睡得不太踏实,每次醒了都要看看迟苦还在不在,就趴着用脚探探,迟苦被他踢得烦,索性直接把手放他身上。   陶晓东干完活已经十二点多了,两个小孩儿睡得很沉。陶晓东一个人抱不了俩都睡着的小孩儿,只能蹲在旁边轻声叫:“回家啦……”   迟苦先醒过来的,他一直觉轻,从小被打出来的,神经习惯性紧张。   他睁开眼,陶晓东正笑得温温和和,胳膊支在膝盖上蹲在沙发前面。迟苦看着他,他的眼神总是平和的,他好像从来不会生气。   “回家了。”陶晓东又小声带着笑重复了一次。   迟苦从沙发上站起来,陶晓东去抱陶淮南。陶淮南哼哼了声,感受到是哥哥在抱他,把脸贴在哥哥肩膀上,没醒。   迟苦拿着陶淮南的鞋,跟在陶晓东后面。   陶晓东锁了门,工作室是在小区里面,居民楼的一楼。这个时间小区里的灯几乎全关了,也没有路灯,陶晓东一只手抱着陶淮南,一只手朝后伸过去:“来。”   迟苦快走了两步,挨着他走。   陶晓东直接往下探探牵起了他手腕。   迟苦那条胳膊一颤,他紧抿着嘴唇,感受着手腕上那片格外暖的温度。   “害不害怕?”陶晓东笑着说,“害怕就我抱你。”   迟苦低着头说:“不害怕。”   黑没什么好怕的,这世界上只有人最可怕,除了人以外什么都不可怕。   “怕我抱不动啊?”陶晓东笑问,捏捏他很瘦的胳膊,“就你俩这么大的我一手抱一个跟玩儿一样。”   迟苦不知道说什么,胳膊上的温度烫得他想缩手,周围那片皮肤像是要起鸡皮疙瘩一样。他几乎没被成年男性这么牵过,这么大的厚实手掌攥着他一截手腕,好像一使劲能把他胳膊撅折了。   小区很大,车也停得远。   只有月色的夜里,陶晓东就这样抱着一个牵着一个,慢慢又从容地走着。   “他烦人吧?”陶晓东继续跟迟苦聊天。   迟苦摇摇头,摇完想起看不见,又说:“不烦。”   “骗人,”陶晓东笑着摇头,“我有时候都烦他。”   这话要是陶淮南醒着听见了肯定就不干了,得反抗着问一句:“我咋啦!”   现在他睡着,陶晓东放肆地说着他坏话:“黏人,小心眼儿多,能折腾。”   迟苦没吭声,陶晓东和他说:“还好现在小迟在,不然哥没法让他上学。”   尽管比从前话多了一些,可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迟苦还是不会。   陶晓东跟他聊了半天,确切地说是他自己说了半天,走到车前,陶晓东把陶淮南放进后座,直起身的时候摸了摸旁边迟苦的头,按着晃了晃:“谢谢小弟了,让哥省不少心。”   一声“小弟”让迟苦抬起眼看他,然后伸手扯了扯耳朵。   一个大人,俩小孩儿,一条狗。   这个家里很长一段时间都维持着这样的搭配,俩小孩儿表面关系时好时坏,但一个是心思不细腻的粗神经,一个是虽然小心思多可总能自己排解的小话痨,这也就导致他俩不会天天都亲亲密密的,可矛盾也都留不长。   每次陶淮南头天生气第二天转头就忘了,又开始没完没了地絮叨着叫“迟苦”。   迟苦待的时间久了,也不像最初那么拒绝交流,露在外面的情绪也就渐渐多了。情绪多了陶淮南倒觉得不好,以前最多就是不理人,现在却经常嫌他麻烦。   脸上表情陶淮南看不见,可声音能听见哪,谁还听不出他不耐烦了。   “你又烦我了!”陶淮南在迟苦挺凶地说“等会儿”后,愣了两秒之后朝着迟苦在的方向说。   迟苦自己用方格本写着汉字,这是陶晓东给他拿回来的教材和本子,让他平时在家的时候也能看看。迟苦写了两张方格纸,这么会儿工夫陶淮南叫了他五次。   “干什么?”迟苦走过来站在陶淮南旁边。   陶淮南很无辜:“我没想干什么,我就叫叫你。”   “你自己玩儿。”迟苦转头又走了。   陶淮南踩踩十爷爷的背,十爷爷最近也不陪他玩了,它太老了。它更多的状态是趴在陶淮南旁边,时不时用鼻子顶顶他。   哥哥工作去了,深秋的天气有些冷,陶淮南打了个喷嚏。   他都自己坐着一下午了,他想跟迟苦一块儿待着,可是迟苦不理他。   陶淮南摸摸十爷爷的头,大金毛宠爱地张嘴叼叼他的手。黏答答又毛呼呼的触感让陶淮南这才笑出来,一个抬手一个咬,等迟苦过来的时候陶淮南已经不那么想跟他待在一块儿了,屁股一转变了个方向。   他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迟苦习惯了。   陶晓东偶尔会带陶淮南去医院看眼睛,每次要去医院陶淮南都很怕。他紧紧拉着迟苦的手,冰凉的器械挨在他眼睛周围,每一次碰触都会让他哆嗦一下。   医生的话总是一样的,陶淮南倒并不会因为他们否定的话难过,他的眼睛本来就治不好啦。   周一上午请假去看的眼睛,看完陶晓东才把他俩送回学校。   陶淮南的眼睛保护得很好,也没有继续恶化出其他并发症,医生们都夸他眼睛漂亮。   他的眼睛确实漂亮,跟班里很多小孩儿都不一样。有些小孩儿病久了,眼球会有一点萎缩,也有的会形成习惯地上翻和抖动眼睛。   陶淮南在这方面保持得很好,冷眼一眼根本看不出他是个盲童。   盲童难教育,除了文化方面的传授难度以外,也包括塑造他们得体的礼仪和形象。小孩子的行为习惯多数都来自平时所见,看到了才会跟着学,盲童看不见,所以经常会做出不得体不正确的动作和行为,如果不在初期及时强制他们改掉,到了后期形成习惯就更难改。   在这方面陶晓东管他很严厉,陶淮南胆小,也听话,让他改他都会用心改。   陶淮南盖着自己的小毯子,准备要睡了。   迟苦上完厕所回来,陶淮南叫他:“迟苦。”   迟苦走过来,陶淮南拍拍自己的床:“你在我这里坐一会儿吧。”   宿舍奶奶知道他黏人,也没拦着。   迟苦坐在他旁边,陶淮南闭着眼睛准备要睡了。一只手习惯性地攥着他俩床头间的枕巾,另外一只摸着迟苦的胳膊。   迟苦坐了会儿,突然弯下身来盯着陶淮南看。   陶淮南不知道,眼珠在眼皮下面左左右右地慢慢转着。   迟苦开了口:“睡没睡着?”   陶淮南睁开眼,跟他说话:“没有呢。”   说话的时候眼睛还在无意识地动,迟苦突然伸手盖住他眼睛。   “干什么呀?”陶淮南以为迟苦跟他玩儿呢,还笑滋滋的,伸手过来捉他的手。   “眼睛别动。”迟苦按着他眼睛,陶淮南的睫毛在他手掌下面抖抖,迟苦又重复了一次,“别动。”   他语气又有点不耐烦了,凶巴巴的。   陶淮南很听话地把眼睛闭得紧紧的,也不笑了,小声问:“怎么啦……”   平时偶尔皮一皮,说话回回嘴,那都是跟亲近的人撒娇。陶淮南说到底还是胆子小,迟苦一真凶了他也怕,手搭在迟苦手上,老老实实地不敢动了。   迟苦并不答话,只是手一直按着陶淮南眼睛,直到他慢慢睡着了。 第12章   从这天开始,迟苦时常盯着陶淮南眼睛看。   陶淮南不知道别人盯着自己,毕竟视线这东西摸不到听不着的,他经常是在没防备的时候就被迟苦在旁边吓一跳,吼他,让他别动眼睛。   陶淮南被吼了难免委屈,小声回嘴道:“没动……”   迟苦说:“眼睛别转来转去的。”   “我没转呢……”陶淮南闭闭眼睛再睁开,无辜地问,“现在转了吗?”   “转了。”迟苦皱着眉,表情凶语气也凶,“往前看,别左右动。”   陶淮南快哭了都:“我也看不着哇。”   迟苦不知道得怎么说,他俩说不到一块去。陶淮南被他吼了除了委屈还有点害怕,怕自己眼睛又更加坏了,慌慌的。   陶淮南眼睛大,黑眼仁几乎全能露出来,眼珠一动很明显就看得出来。迟苦这一整周在学校都经常说他,说到后来陶淮南都有点怕他了。   睡觉的时候自己摸着爬上床,脸冲墙背对着外面,枕巾也不攥着了。   迟苦探头过来看他,奶奶让他躺好,要关灯了。他没动,还是撅在那儿看陶淮南。   过会儿伸手过来,罩在陶淮南眼睛上。   陶淮南听见他动作了,有了心理准备倒是没害怕。怕迟苦又说他,自己主动问:“……我又转了吗?”   迟苦手上使了点劲,陶淮南被他按得眼珠有点疼了,握着他的手腕,小声说:“疼。”   “你不动就不疼。”迟苦能感觉到他眼珠还在眼皮下面动,眉头又皱起来。   “怎么啦?”奶奶过来问。   都围着自己看会让陶淮南没有安全感,他晃头甩迟苦的手,要用毯子蒙上自己。   迟苦从自己床上跳下来,过来陶淮南的床,用拇指和中指按着陶淮南眼珠的位置,和他说:“就停在这儿。”   他这么按着,陶淮南眼珠一动就疼。他开始哼哼唧唧地要哭,奶奶忙问:“淮南眼睛怎么啦?”   迟苦说:“没怎么。”   奶奶也没那么喜欢迟苦,天天冷言冷语的,大人都喜欢软乎乎的小孩儿。但奶奶对迟苦也说不上讨厌,毕竟他省心,不用怎么照顾,天天照顾着弟弟也怪懂事的。   陶淮南眼泪都快出来了,还在说疼。   迟苦手还是没拿开:“就知道哭,你不动不就得了吗?”   陶淮南什么时候被这么凶过啊,也不敢睁眼,眼泪顺着闭着的眼睛滑下来。   疼是真的疼,被按着眼珠,每动一下都疼。这样陶淮南倒真的不动了,眼珠就停在迟苦手下面,保持着不疼的状态。   不动了也哭,挨说了委屈,要脸儿。   迟苦看他半天不动了,没什么情绪地说了句:“别哭了。”   陶淮南抬手抹抹眼泪:“我不跟你好了。”   说不好这次是真不好了,可不是每次闹着玩的那种。   陶淮南这次长记性了,一直没理迟苦,害怕也不非得找他了,宁可走路摔跟头也不找了。一直都是陶淮南热乎乎地找人牵手跟人说话,迟苦性格就是冰凉凉的,现在陶淮南不上赶着了他俩时好时坏的关系必然要破裂。   迟苦就这么个性子,要不然也不会到了这边好久都不开口说话。   连陶晓东都看出他俩不好了,这次周末接回来显然跟以往都不一样。陶淮南嘟噜着小脸,脸贴在他肩膀上话都不说了。   “怎么了你俩?”陶晓东问。   陶淮南在他肩膀上把脸换了个方向,不吭声。   迟苦也不说话,背着书包走在前面。陶晓东伸手扯扯他书包,迟苦仰头看他,陶晓东又问他:“你俩闹别扭了?”   迟苦摇摇头。   陶淮南没听见声,还是脸贴在哥哥身上,不高兴的时候嘴巴嘟起来就那么一小点,像个表情不太快乐的娃娃。   陶晓东抖抖肩膀,逗他:“生气了?”   陶淮南也不能说是生气,他也没那么介意迟苦说他,说就说,他就是讨厌迟苦语气里经常出现的厌烦。盲人对声音敏感,对别人声音里的情绪也同样敏感。   迟苦烦他,陶淮南一直都知道。次数多了也会有点伤心,刺到小小的自尊了。   通常陶晓东来接的时候陶淮南都很欢腾,这么蔫巴巴的模样确实不多。   陶晓东另只手折回来在他头上拍拍,说:“好了,别闹小脾气了。”   陶淮南趴在那儿嘟囔着说:“他压我眼睛。”   “不是故意的。”陶晓东随口回了句。   “是故意的,”陶淮南抿抿嘴,还是接了一句,“……因为我眼睛动。”   陶晓东一听这个,往后挺了下肩膀:“我看看?”   陶淮南直起身冲哥哥,眨了眨眼睛让他看,还小声问:“现在动不动了?”   大眼睛好好地朝着一个方向,陶晓东揉揉他后背:“没动,没事儿。”   陶淮南见着哥哥就有点委屈,低声告状:“他用手指压我眼珠,好疼。”   迟苦回头看了一眼,又转了回去。   陶晓东笑了几声,胸腔一下下震着,说:“告状精。”   晚上电视随便放在一个少儿频道,里面动画片哇啦哇啦地播着,陶淮南靠在沙发上,一边摸着十爷爷,一边听声儿。   陶晓东洗完水果端过来,见迟苦又自己去阳台了,喊了他一声。   迟苦没过来。   陶晓东拿了个苹果放在陶淮南手里,让他自己啃着吃。陶晓东刚要转身走,看见陶淮南的脸,又停下转了回来。   “仰头。”   陶淮南笑着仰起来:“干什么呀?”   陶晓东托着他的头,轻轻把拇指按在他眼睛上,陶淮南被迟苦按习惯了,手一搭上来就不动了。   陶晓东问他:“眼睛难受?”   “不难受。”陶淮南低低地回。   哥哥手上还带着刚才洗水果的水,潮乎乎的。陶淮南被他按着不疼,甚至还有点舒服。   “动的时候自己知道吗?”   陶淮南想了想说:“不太知道,手按着知道在动,平时不知道。”   陶晓东松开了他,陶淮南眼珠又转了下,陶晓东问他:“刚才动的知道吗?”   陶淮南说:“这次知道。”   “平时的你也知道,你只是没注意。”陶晓东又按上他眼睛,和他说,“不要乱动,很丑。”   哥哥很少跟他说重话,陶淮南愣了下,陶晓东又说:“眼睛乱动像个小傻子。”   这话说得不温柔,陶淮南下意识点了头。哥哥严肃起来陶淮南也是害怕的,谁严肃起来他都害怕。   陶晓东说的这两句话,陶淮南很多天一想起来心里都咯噔咯噔的。   他时不时会抬起手,用手指隔着眼皮摸眼珠,想看看自己动了没有。他害怕自己丑,也怕像小傻子。   迟苦也不管他了,不知道是他真的没动还是迟苦不想管他了。   眼睛看不见会让很多小事都变得麻烦,就这么一个眼睛别乱动的小事儿对陶淮南来说都很难。   眼睛的事儿还没过,最近又添了个总摸眼睛的习惯。   老师上课的时候说了陶淮南几次。   陶淮南脸皮薄,每次挨说了要好半天都缓不过劲儿。   所有这些老师里面,英语老师是最厉害的,脾气也最大。这学期新换的英语老师,还没记住陶淮南的名字。陶淮南再次摸上眼睛的时候,英语老师丢了个粉笔头过去,说了句:“怎么那么没记性。”   陶淮南的脸刷的一下就烫了起来。   粉笔头从陶淮南肩膀上弹到迟苦桌上,又弹到地上。   迟苦一脚踢开了。   陶淮南一直脸热到下课也没好。   这下眼睛也不敢摸了,想知道眼珠转没转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瞎子的眼球没那么敏感,没法靠视线感知,有时候真不是他要动,他是真不知道。   陶淮南僵着肩膀坐在座位上,乖孩子被批评了总是失落。   他最近挨的批评太多了。   放学的时候迟苦站他旁边等,陶淮南站起来碰到他,伸手摸摸。迟苦拉着他手腕,陶淮南想叫“迟苦”,还是闭了嘴。   过会儿没忍住,还是叫了声“迟苦”。   下午那颗粉笔头被迟苦踢到过道上,走到那儿的时候迟苦又踢了一脚。   “我可咋办……”陶淮南很失落地问。   迟苦说:“不咋办。”   陶淮南朝着他的方向,小心地问:“我现在动了吗?”   迟苦看看他:“没有。”   陶淮南低低地“哦”了声。   周五放学前,陶淮南回头趴在迟苦桌子上,跟迟苦说:“你别告诉哥老师说我了吧……”   迟苦说“嗯”。   陶淮南说:“我怕哥生气。”   “生谁气?”   “我。”陶淮南低着头,说话是下巴支着脑袋一动一动的,“我没用,什么都不会。你生我气,我怕哥也生气。”   迟苦看着他,张了张嘴,愣了下说:“我没生气。”   “你生气了。”陶淮南说,“我知道。”   迟苦不等说话,陶淮南又说:“我还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呢。” 第13章   迟苦面对着陶淮南的一句“你一直不喜欢我”,过了几秒突然皱眉说了一句:“你别净事儿。”   陶淮南对他的态度已经预计个差不多了,无波无澜地又说了个“哦”。   “哦”完见迟苦没理他,又加了个“好”。   陶淮南一身敏感的小心思他哥偶尔能懂,迟苦跟他可彻底不在一条线上。他能长到这么大是纯粹的野蛮生长,陶淮南那些弯弯绕绕在迟苦看来简直就是一团麻烦。   农村孩子没这样的,迟苦是个例外,除了跑和挨打没别的事儿,可别人家正常的农村孩子也没闲功夫在那儿喜欢不喜欢,上房揭瓦下河溜冰时间都不够用呢。陶淮南一身小敏感和自尊心都是因为眼瞎在家憋出来的,世界太封闭了。   迟苦有时候也是真的烦他。   比如陶淮南告状的时候,迟苦就是真烦。   再比如像现在这样说些肉麻的话,让人不知道咋回他,这样的时候迟苦也是真觉得烦。   可烦归烦的,再烦那是自己的事儿。放学一起下楼的时候,陶淮南被三年级的小朋友推了下,胳膊磕在楼梯扶手上磕得“啊”了一声,迟苦还是一伸手就把那小孩儿推了个跟头。   熊孩子到哪儿都有,正常学校里讨人厌的熊孩子多了去了,盲校里也不是就彻底没有了。而且因为眼睛不好家里惯得更厉害,所以盲校里孩子皮起来要比外面更难管。   推陶淮南这个就是三年级里面最皮的一个,欠,平时横惯了,走路谁挡着他了就推。都是小瞎子,谁架得住他推,经常有被他推倒摔哭了的。   陶淮南倒是没哭,他只是伸手去摸迟苦,眨巴眨巴眼睛,谨慎得很。   班主任在前面领着他们,自然看见迟苦推人了,遥遥冲迟苦丢了个眼神过来,却没吭声。   三年级那个自己从楼梯上爬起来,嗷地喊了声:“谁推我了!”   迟苦连头都没回,他们班都快下一层楼了。   班主任跟队尾的助教说:“给他送下楼,别摔着。”   “谁推的我!”那小孩儿还在喊,不是个全盲的,还有残存视力,他趴在楼梯上朝下指:“你们班谁推我了!你等着点儿!”   陶淮南攥着迟苦的手紧了紧,迟苦没点反应,在陶淮南最后一个台阶还在迈腿差点摔了的时候说他:“查台阶。”   陶淮南握着他手,这才回过神,一节一节查着台阶数。   因为这个事,在大门口老师跟陶晓东说了半天话。   陶晓东一手搭着个孩子,听老师小声跟他说俩孩子在学校的情况。迟苦除了刚才推人的事之外没什么好说的,他家这俩都省心,弟弟胆小但是有哥哥带着,也就还好。   老师也是个挺年轻的姑娘,对学生挺严,但是跟家长态度一直挺好的。   陶晓东笑着跟老师说:“你费心了。”   “应该的。”老师看了眼迟苦,跟他说,“下次不行了啊。”   迟苦没吭声,陶晓东搓搓他脑袋:“脾气那么大呢?”   陶淮南在旁边马上接了话:“他先推我的……迟苦才推他。”   老师和陶晓东都笑了,陶晓东扯扯他耳朵,说:“那也不行。”   跟老师又客套着聊了几句,陶晓东带着他俩去车上,陶淮南担心迟苦挨说,小心思一拐,跟他哥说:“我胳膊可疼,就是刚才磕的,磕出响儿了都。”   陶晓东往上撸起他袖子扫了一眼,还真有点红。   倒也不是撒谎,真挺疼。陶淮南细皮嫩肉的,估计晚上就得青。   陶晓东弹了下迟苦的脑袋,和他说:“在楼梯上推人太危险了,尤其他们眼睛看不见,下次别这样了。”   迟苦没说话,陶淮南又说:“那别人推我就干挺着呀?”   陶晓东突然坏坏地一乐,小声说:“等他走到平地了再推,给他推个大跟头,推完赶紧跑。”   陶晓东打了火,陶淮南被他哥都说愣了,迟苦也挺意外。   陶晓东看看他俩呆滞的小眼神,嗤笑了声说:“就他是瞎子,敢情我们家这就不是小瞎子了?谁欺负你们你们就欺负回去,别害怕,有哥呢。”   这话说得不讲理,但陶晓东本身就是这样的人。他十七八出来自己在外头闯,高中没毕业摸进纹身这一行,大学那几年更是在圈里在社会上自己钻营。   得罪人的事儿不干,但别人欺负到头上那肯定也不行。   陶淮南本意是怕他哥批评迟苦才说的那几句话,听了他哥说完一边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可一边又想笑。   “你这次还让老师看见了,上我这儿来告状。”陶晓东边开车边说,“我小时候要想收拾谁,谁也抓不着我,你哥机灵着呢。”   陶晓东给他俩讲了一堆自己小时候干的坏事儿,说完趁着红灯往后转身,笑着问迟苦:“咱都一片土出来的,学着点儿,别傻愣愣的,老师告状不丢人啊?我还得赔笑脸儿。”   陶淮南早让他哥逗得笑起来了,笑得小肚子一缩一缩,连迟苦都没忍住,侧过头稍微勾了勾嘴角。   “要笑你就大方儿的,偷着乐什么。”陶晓东转回去,哼了两句歌,跟迟苦说,“越来越有哥样儿了啊,小哥哥。”   俩人在后视镜里对视上,迟苦有点不自在,转开了眼神。   “弟弟好当,不管怎么的上面都有当哥的罩着,”陶晓东用舌头打了个响,下巴微抬在后视镜里逗他,“哥哥不好当吧?”   迟苦耷着眼皮,用头顶对着后视镜。   陶淮南在旁边没心没肺,笑得傻吧唧的,说:“我还以为你要说他呢,吓死我啦。”   “我说他干什么。”陶晓东转着方向盘,没个正形儿地说,“这是我们村儿小小子该有的脾气,打还手骂还口。”   陶淮南笑着喊:“你以前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你又不是我们村儿的,你是城里孩子。”陶晓东说,“再说你一小瞎子,你能打着谁,你就能哭。”   说完还问迟苦:“是不,小迟?”   迟苦脸上那点笑模样彻底没收住,手背抹了抹鼻子,头一次笑得这么开,侧着头不转回来。   陶淮南不干了,一会儿被他哥说不是他们村儿的,一会儿被说就能哭。他往旁边一栽,耍赖哼唧,脑瓜碰着迟苦了,索性直接倚在他身上。   这也忘了在学校挨说的那点事了,也忘了迟苦不喜欢他了。   跟迟苦闹了有段时间的小别扭就这么翻了篇儿。   陶淮南脆弱的小玻璃心可能就缺迟苦这么个神经比筒粗的来治他。   有时候陶淮南小情绪又要上来,不等他说话,迟苦先来一句:“嘴收回去。”   陶淮南刚噘起来的嘴就得强行抿回去。   要是还赖赖唧唧有话说,迟苦就让他“别烦人”。   时间长了陶淮南神经也粗了,没那么敏感了。不然他一有心事迟苦就说他烦人。   “烦人”简直成了迟苦挂在嘴边常说他的话。   被说多了陶淮南也不服,挺着小脖子不忿地问:“我哪儿烦人了?”   迟苦拍拍他作业本:“赶紧写。”   “我手指头都扎疼啦。”陶淮南不愿意“写字”,不用力不出印儿,使劲又手疼。   迟苦说他:“就你事儿多。”   又挨说了,又让人嫌弃。陶淮南现在脸皮也厚了,爱说说呗,能咋。   他从椅子上往下一蹦,自己摸着去沙发边吃水果去了。哥哥在那儿跟人打电话,他脑袋往哥哥腿上一躺,被哥哥罩住了眼睛。   陶淮南小声问:“又动了吗?”   陶晓东听着电话,说:“没事儿,不动了。”   转眼珠这个事儿陶晓东和迟苦一直盯着,前前后后盯了好几个月才把这个毛病给他管回来。这几个月里除去刚开始陶淮南的小情绪,后来让人管习惯了,到了午睡和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厚脸皮地叫迟苦过去,把人家手放自己眼睛上。   “你按着我,按着我就能知道动没动。”   迟苦把手往回一抽:“困,我睡觉。”   陶淮南就嘻嘻笑着两只手去抓他,抓住了放自己眼睛上,哄着商量着:“按一会儿吧?”   其实就是喜欢被捂着眼睛的感觉。眼睛平时没什么知觉,这么被按着会有存在感,手掌的温度挨着眼睛周围的皮肤也会觉得安心。   到后来眼睛彻底好了,再也不乱动了,有时候还想叫迟苦。   迟苦晃晃枕巾,让他老实睡觉,别净事儿。   陶淮南顺着枕巾把手伸过去,去抓迟苦的头发。迟苦直接脑袋一抬把他手压底下,陶淮南再往回抽。   他俩不老实,对面那俩皮孩子也不老实。小孩儿在学校混熟了,不好管了。奶奶每天晚上还得组织纪律,一个两个的都越来越不听话。   陶淮南终于把迟苦折腾急了,手伸过来在他脸上掐了一把。   陶淮南小声说:“疼,疼!”   迟苦皱着眉:“你咋这么烦人。”   “烦人你就掐脸哪?”陶淮南捂着脸,满脸写的都是难以置信。   迟苦一翻身,被子往脑袋顶一蒙。   娇气包。 第14章   娇气包都是惯出来的,没人惯着再娇也娇不起来。换到迟苦他们家,多娇的都给你打皮实了,要真娇气就活不了了。   陶淮南天天在迟苦面前哼哼唧唧地这不行那不行,都是惯的。也亏了迟苦不容他那些小情绪,换个好脾气的更要被他磨。   烦人是真烦人,可有时候瞪着双无神的大眼睛软声软气地冲人撒娇,也是真招人稀罕。   两个学期完事儿,陶淮南高高兴兴被哥哥接回家,终于终于终于放寒假啦。   陶淮南天天早上睁眼摸着去找哥,找着了搂着腰腻歪一会儿,再转头去找迟苦。迟苦有时候故意躲他,他往哪摸迟苦就往另一个方向躲躲,陶淮南要是听见了就喊他一声,朝着脚步方向一冲,肯定能抓住。毕竟迟苦不敢真躲开,不然陶淮南往哪儿一扑收不住了就得磕。再说陶淮南有外援,十爷爷老了不能陪着陶淮南来来回回地跑,但是它能慢悠悠地咬着陶淮南裤腿给他指方向。   普通小孩儿蒙着眼睛玩“摸瞎”游戏,这游戏他们不用蒙眼睛,小瞎子有天然条件,他们天天玩儿。陶淮南摸着迟苦了就往人身上一搂,嘻嘻笑着说“抓着啦”。   迟苦不耐烦地推他,也不用什么劲儿,陶淮南搂住了不松手,软乎乎地叫“迟苦”。   别人家小孩儿都是起床气,到了他们家早上起床这顿撒气就得换成撒娇。既然陶淮南现在已经被迟苦规整得没那么敏感了,陶晓东偶尔也跟他开玩笑。在陶淮南刚睡醒过去搂他的时候,陶晓东用胳膊轻轻推他,笑着说:“起开,黏人精。”   陶淮南就撇撇嘴,转身再去找迟苦。   陶晓东平时每周得去接孩子,尽量不赶周末出门,陶淮南在学校盼了一周了到时候不去接,怕他失落。这终于等到寒假了,陶晓东攒了一堆事儿得出门办,俩小的他本来没想带,留在家让阿姨每天过来也行,让他俩在田毅家也行。   在这方面陶淮南从来不闹,很懂事儿,不让哥哥担心。但陶晓东收拾完东西准备走了,看着陶淮南乖乖地坐在沙发上听动画片,还是没走出去,太牵心了。   最后到底还是多收拾了不少东西,俩小的一个也没落,全领着了。这一走得十天,金毛再次托付给了田毅。   车上除了他们哥仨还有个黄哥,黄哥也是哥哥的朋友,跟哥哥一起开店的。   陶淮南刚开始很怕他,他声音凶,后来熟了就不怕了。   这一路上哥哥和黄哥在前头说事儿,把他扔给了迟苦。陶淮南很少出门,上次出去还是跟哥哥回老家那次。陶淮南想起了那一次,还絮絮叨叨地跟迟苦说话,问还能不能找着冰溜子啦。   迟苦说能。   陶淮南说那你再给我找一根儿。   迟苦说等回去的。   前头两个哥哥听见他俩说冰溜子,大黄笑了半天,说:“哪儿的口音,太土了这也。”   陶晓东坐在副驾上,也跟着笑:“我们村儿都这么说话。”   “你能不能教孩子点好的,”大黄回头跟他俩说,“不跟你哥学。”   陶晓东这可无辜了,说:“我可没教,他小哥教的。”   迟苦说话土,带口音。来这儿一年比之前好多了,可也还是能听出来。被说土了迟苦也不会不好意思,该干什么干什么。   小孩儿坐车都困,没多一会儿陶淮南就不吭声了,大黄回头看了眼,小声跟陶晓东说:“困了。”   陶晓东早知道他得困,毯子都给他拿过来了。陶淮南脑袋支在车窗玻璃上,车一颠就磕一下。迟苦听见声,往旁边坐,贴着另一边车门,拽了拽陶淮南胳膊:“过来。”   陶淮南被他拉着要挪过来,迟苦又说:“躺我腿上。”   脱了鞋老老实实躺下,枕着迟苦的腿,陶淮南很快就睡沉了。迟苦毕竟也是个孩子,架不住车上晃晃悠悠的颠,仰着头不多会儿也睡了。   俩都睡熟了,大黄又回头看了眼。一个坐着一个躺着,迟苦的手搭在陶淮南脑袋边,俩睡得怪亲近的。   “哎,”大黄叫了陶晓东一声,问他,“怎么样啊?”   陶晓东知道他问什么,点点头说:“挺好。”   “说过想回家没?”大黄看着后头那小土孩儿,“看着脾气可不咋样。”   “不想家。”陶晓东也回头看了眼,“他那家有什么好想的。”   大黄问:“他爸来找过吗?”   陶晓东把声音压得极低,说了句:“他爸不知道。”   “孩子没了不找?”大黄挑眉,难以置信,“说没就没了?”   陶晓东顿了下,才说:“奶奶说孩子让他打死了,怕警察找他,跑南方躲着去了。”   大黄简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过会儿说:“也挺好,省得以后麻烦。”   陶晓东“嗯”了声:“是个好孩子。”   “那怎么着?以后就一直养着了?”大黄开了句玩笑,“一个小南都够你呛,这又多一个。”   “养他省心,”陶晓东把空调温度又调高了点,笑了下说,“再说小南现在也离不了他。”   出门了不像在家,陶淮南对陌生的地方有恐惧,他确实离不了迟苦。哥哥不可能时时刻刻牵着他的手,哥哥得办事儿呢。能被陶淮南一直握在手里的只有迟苦。   迟苦牵他已经牵习惯了,嘴上再说烦,手也一直不会松开。冬天太冷了,他俩这么牵着手没一会儿就冻得疼,迟苦就把陶淮南手揣兜里,兜里暖和。   陶淮南到了冬天捂得最严实,帽子围脖什么都少不了,迟苦嫌围脖扎脸,从来不戴。有时在外面时间长了脸冻得冰凉,陶淮南就用他热乎乎的小手心去焐迟苦的脸。   两只胳膊平端着,两只手分别按在迟苦脸的两边。   “你脸可真凉。”他小声说。   脸上最不扛冻的是鼻梁,迟苦鼻梁高,把鼻子往陶淮南手里顶顶,用陶淮南的手心暖鼻子。   陶晓东特意留了两天时间陪弟弟,带他俩出去玩。   冰做的大滑梯百米长,陶淮南牵着迟苦的手一起滑下来,又害怕又快乐,挨在迟苦旁边像只欢腾的小胖鸟。   陶晓东把他俩领来就不管了,往休息区一坐,隔着玻璃看迟苦领着陶淮南一趟一趟地坐滑梯。   眼睛看不见的关系,普通小朋友常玩的东西他很少碰,没有迟苦陪着他自己无论如何不敢上去。陶淮南一天恨不得得叫一百声“迟苦”。   迟苦让他在耳边喊得耳朵疼,说他:“你小点声。”   “我不怕你听不着吗?”陶淮南笑着喊。   “我能听见。”迟苦往旁边扯扯他,不让对面冲过来的雪橇撞着。   陶淮南太快乐了,回身就是一搂,两条胳膊圈着迟苦,蹦着说:“滑梯太好玩了,我还想滑。”   迟苦嫌他黏糊人,皱着眉说:“松开我。”   陶淮南松开了也还是牵着手,一遍一遍地喊“迟苦”。   一天玩下来俩小孩儿都累了,坐进车里都打了蔫儿。   拉回酒店吃了晚饭,吃完他们俩洗了个澡就睡了。陶晓东难得清净,见他俩都睡了就出了房间,去隔壁找大黄说事儿。   睡前还好好的,然而等陶晓东两个小时以后再回来,光听着呼吸就觉得不对。开了灯往床上一看,迟苦紧闭着眼,两边脸颊胀得通红,嘴唇微张着。陶晓东皱着眉探手一摸,脑门烫得厉害。   陶淮南浑然不知,腿搭在迟苦身上睡得小肚子一鼓一鼓的。   把大黄叫来房间,陶晓东捆着被抱着迟苦打车奔着医院去。头脸都蒙了个严实,中途迟苦醒了要挣,陶晓东出了声,让他别动。   迟苦于是不动了。到了车上脑袋露出来,发现自己正被陶晓东抱着,有点不自在地挪挪,想要下来。陶晓东问他难不难受。   迟苦刚一摇头,最后还是停下了,点头说:“难受。”   “哪儿难受?”陶晓东问他。   小孩子说不出来哪儿难受,描述不出来。何况迟苦又是个从小被磨出来的对疼痛不敏感的孩子,更是说不好。   陶晓东隔着被拍拍他:“没事儿,哥领上医院看看。”   因为发个烧被这么抱着去医院检查,迟苦打从出生起就没有过这待遇。   寒冬腊月光着身子被从家里打出来,那时候的他没有一天不发烧。到了城里贱命也跟着贵了起来,发个烧还得半夜往医院折腾。迟苦想说用不着,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半宿折腾下来,最后大夫说是起了疹子,让回去养几天就消了,千万别见风。   陶晓东又给裹得严严实实带回来,回来的时候陶淮南正坐在床上抹眼泪。听见门响,马上开口问:“迟苦咋了呀?”   陶晓东和迟苦都挺意外他醒着,大黄在旁边说:“这也哄不好啊,一听你俩看病去了就炸了。”   陶晓东把迟苦放床上,陶淮南赶紧伸手去摸:“咋了呀……”   “没事儿,起疹子了。”陶晓东哄哄他弟,跟大黄说,“你还非得跟他说看病去了,那我们能不炸么,吓都吓死了。”   “说别的糊弄不过去,别提了,我差点没编出十个理由了。”大黄打了个哈欠说,“起疹子没事儿,小时候都起过。”   迟苦从裹着的被里出来,陶淮南哭得直抽搭,摸过来紧紧挨着迟苦坐,往他脸上摸:“啥是疹子,吓死我啦……” 第15章   陶淮南哭唧唧地往上贴,迟苦皱着眉往后躲。   陶晓东过来伸胳膊一捞,把陶淮南提溜走了,告诉他:“这几天你俩保持点距离,疹子传染。”   “啊?”陶淮南一听有点傻眼,问,“疹子到底是啥呀?”   “浑身长小疙瘩。”陶晓东小时候也起过,那时候小孩儿都起,班里谁一起就能起一片,所以也不怎么担心这个。   “疼吗?”陶淮南有点担心地往迟苦的方向望望,“刺挠吗?”   “不疼不刺挠。”陶晓东又被他带着小口音的词逗笑了,往屁股上拍了两下,让他赶紧睡。   陶淮南躺下了,陶晓东让酒店又送了床被,把刚才折腾去医院那个抽走了,给迟苦换了条新的盖着。   陶淮南小声叫着迟苦。   迟苦回应他:“干啥?”   “你害不害怕?”陶淮南问。   “不害怕。”   陶淮南又说:“你别怕,我跟哥就在这边床上。”   迟苦真没那么脆弱,不疼不痒的他都不当回事,除了发烧浑身有点难受以外他都没感觉。他盖好了眼睛一闭,跟陶淮南说:“睡觉。”   “睡吧。”陶淮南这会儿也不哭了,哥哥和迟苦都回来了还哭什么哭。陶晓东抽了张湿巾给他擦擦脸擦擦手,陶淮南主动抬抬下巴让哥哥擦。   陶晓东把他俩都安排完自己去冲了个澡,也有点累了。   洗澡出来俩小孩儿各自躺一边床,隔着中间过道脸对脸冲着躺。   灯一关,陶晓东听见陶淮南蔫声蔫气地告诉他:“哥小点声……”   陶晓东把他往怀里一搂,手捏着软乎乎小肚子:“快睡你的吧。”   “迟苦得几天能好哇?”陶淮南手搭在哥哥胳膊上,小声问。   “四五天?差不多了。”陶晓东另只手往他眼睛上一扣,跟搂个大娃娃似的,“再说话就把你扔外头。”   陶淮南这才睡了,心里还惦记着这事儿。   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迟苦一睁眼,就看见枕头边趴个小脑袋,睁着他圆溜溜的大眼睛,视线定在一个稍微偏点的位置,不声不响地只慢慢喘着气儿。   迟苦一愣,问他:“干啥?”   “你醒啦?”陶淮南马上精神了,伸手想摸他又犹豫着收了回来,问,“疹子消了没有哇?”   迟苦抬起手看看,消是没消,而且满手满胳膊的小红点。   “没有,离远点儿。”迟苦往后让了让。   陶淮南也有点害怕,不知道疹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想想浑身都要长小疙瘩心里发毛。   陶晓东从洗手间出来,见陶淮南撅着屁股趴在床边有点好玩,但也还是说了一句让他别离太近。   陶晓东过来看了一眼迟苦,问他还难不难受,迟苦发烧烧得没精神,只摇了摇头。   陶淮南没听见回话,也跟着问:“难不难受了?”   迟苦嫌他絮叨,可也没说别的,答他:“没有。”   陶淮南“啊”了声,坐在旁边不说话了。   因为迟苦起了疹子,原定的再玩两天也不能玩了,陶晓东提前带他俩回去了。起疹子不能见风,陶淮南的围脖就围在了迟苦脸上。起疹子脸本来就热乎乎的胀,围脖一系更扎得厉害。   一进到车里迟苦就摘了下去,陶淮南坐在另外一边,和他聊天。   迟苦最不愿意的就是聊天,偏偏陶淮南是个小话痨。好在坐车犯困,陶淮南没多会儿就睡着了。迟苦一身疹子,不敢让陶淮南躺他腿,叫了声“哥”。   陶晓东回头看,迟苦下巴朝陶淮南的方向指了指。   陶晓东说:“没事儿,让他睡吧。”   坐着睡觉容易歪头惊醒,犯瞌睡的时候头一点一点的,醒了睁眼看看再坐好接着睡。这点在小瞎子身上行不通,他惊醒了也没法睁眼看,所以身体歪倒的失重感会让他很慌,经常睡着睡着手一乍往旁边摸,每次醒都要吓一跳。   迟苦听见他在旁边突然拍座椅的声音,睁眼看看。陶淮南一只手摸着车门,一只手抠着座椅边,不敢松手。   迟苦皱眉看了会儿。   等到陶晓东再次回头看过来的时候,陶淮南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是枕在了迟苦腿上,迟苦自己拧着身子,脑袋塞在车门和座椅头枕的夹缝里,脸朝着上头沉沉地呼吸。   陶晓东看着那个画面看了半天,一直看着,一时间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陶淮南小时候打过疫苗,陶晓东其实也没那么担心他。再说就算真染上了也没什么,小孩儿起点东西生点病都难免的,小来小去的不用太当回事儿。他自己本身不是什么活得多精细的人,陶淮南之所以让他养得这么娇就是因为眼睛不好。   所以陶淮南回家了还继续缠着迟苦陶晓东也没拦着,玩儿去吧。   陶淮南主动给迟苦当起了小仆人,恨不得端茶送水喂饭递水果都包了。家里这么大点地方陶淮南还是很熟的,伺候人伺候得很来劲,想让迟苦快点好。   迟苦哪受得了这个,这也太折磨人了。疹子没把他咋的,陶淮南要把他磨赖了。   晚上陶晓东要晚回来,不一定得忙到几点。阿姨照例睡在沙发上,陶淮南和迟苦各睡一屋。陶淮南要跟迟苦睡,阿姨哄着他不让去。   等到阿姨睡着了,陶淮南搂着自己的小毯子,光着脚轻悄悄地摸到迟苦屋里。   迟苦听见他摸索着往床上爬,也没撵他,往旁边让了让。   陶淮南爬上来自己躺好,先盖上小毯子,再钻进迟苦被窝。   “你别害怕……我陪你呢。”陶淮南凑到迟苦耳朵边上用气音说。   迟苦“嗯”了声,难得没嫌他烦,只说:“别离我太近。”   “我不怕,”陶淮南伸手在他身上拍拍,拍着他的侧腰,像平时他哥哄他一样的,“你快点好吧。”   陶淮南和他身上裹着的小毯子都带着一层热度,挨在身上的感觉又软又舒服。陶淮南仿佛是照顾迟苦上了瘾,小大人一样地一直拍迟苦,后来倒是把自己先拍睡着了,热烫烫的小手心贴着迟苦,周围都是他身上那股腻乎乎的奶膻味儿。   起疹子周期太短了,没等陶淮南照顾人的瘾过够,迟苦身上的小红点已经在渐渐消了。   陶淮南听见的时候乐坏了,说“太好啦”。   陶晓东刚跟田毅通了个电话,这会儿看着陶淮南乐呵呵的小脸,有点不太忍心。   “宝贝儿,田毅哥等会儿过来。”陶晓东摸着他的头说。   陶淮南点点头,笑着问:“送十爷爷回来吗?我想它呢。”   陶晓东从头到脖子捋着摸他,有些话当着孩子面确实很难开口。很多事对大人来说尚且残忍,何况是满脑子天真善良的小孩子。   “想爸妈吗?”陶晓东问他。   陶淮南有点愣地眨了眨眼,脸上的笑还没收回去,低下头说:“想。”   “哥也想。”陶晓东看着他,他们哥俩长得不算太像,细看起来陶晓东更像父亲,陶淮南像妈妈多一些。   陶淮南虽然不能从哥哥的话里听出来什么,可语气里传递出来的情绪陶淮南还是本能地感觉到了。   “让十爷爷去陪爸妈好不好?”陶晓东蹲下去,蹲在他面前,看着陶淮南。   陶淮南迅速抬起脸,张着嘴半天没出声。   陶晓东轻声说:“十爷爷年纪很大了。”   “啊……”陶淮南不知道是懂了还是没懂,答了这么一声之后就不再动了。   迟苦从房间里出来,坐在陶淮南旁边。陶淮南有些无助地朝那边望了望。   “它很喜欢你,可是它不能继续陪你了。”陶晓东看着陶淮南无神的大眼睛,有点说不下去了,摸摸他的脸和耳朵,问,“咱们今天送送它?”   陶淮南两只手拄在腿两边的沙发边上,小声问:“往哪儿送呢……”   这话陶晓东答不上来,也不想答了。   陶淮南还是低着头的姿势,慢慢抠着沙发边,手指头上起了两处倒刺,擦到沙发布上的时候就有点疼。抠着抠着就不抠了,瓮声瓮气地低声说:“可是我也……我不想送呀。” 第16章   十爷爷陪着陶淮南快三年了。   田奶奶去世前眼睛就不好了,那时候十爷爷就经常咬着她的裤脚帮她指方向,还会提前叼走或踢走路上的障碍。   因此它后来被送到陶淮南这儿,陪着这么小一个眼瞎的主人,简直是轻车熟路。   在迟苦来之前,陶淮南最离不开的就是十爷爷。哥哥有时太忙了,也不是每天都在家,哥哥不在家的时候就只有十爷爷一直陪着他。   所以此刻要让陶淮南接受这件事真的很难,陶晓东摸摸他抠在沙发边的小手,坐在地上和他说:“爸妈也好,十爷爷也好,他们都在陪着你,没有离开你。”   “我不想要这种陪着。”陶淮南鼻尖和眼睛都红了,说话时嘴唇瘪起一个弧度,小孩子在用最大能力去压着眼泪,“……我想要真的陪着。”   “哥哥陪你呢。”陶晓东抓起他的小手放在嘴边亲了亲,“哥哥永远不离开你,迟苦也陪着你。”   陶晓东说话时很温柔,哥哥温柔的嗓音对陶淮南来说是最能让他安心的力量。   陶淮南不知道还能再说点什么才能留下十爷爷,舍不得的呀。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下嘴唇哆哆嗦嗦地动了几下最后被他自己咬住了。   陶晓东是真后悔了,当初不该把老了的金毛接过来,在陶淮南还这么小的时候就让他面对离别。如果当时接了只小崽回来的话,等到离开时陶淮南就已经长大了。   宠物的一生对于人来讲,还是太短了。   老老的金毛已经不能动了,它侧躺在地板上,旁边放着水,它已经喝不了了。   门一开,它像是闻到了小主人的味道,肚子起伏得快了些。它睁开眼睛,也张了张嘴。陶淮南被带过去摸它,金毛吃力地在他手心下喘着气,发出困难的哈哧哈哧的声音。   陶淮南去摸它的头,金毛像每一次一样,张嘴去轻轻叼他的手。把他肉乎乎的一只小手咬在嘴里,又去咬他的袖子,咬住了之后微弱地甩甩头。   陶淮南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问它:“你不走行吗?”   金毛已经太累了,它松开了牙齿,头慢慢躺回地上。金色的睫毛一颤一颤,肚子贴着陶淮南的腿。   陶淮南抱着它,把脸贴在它脖子上,眼泪一直掉下来,洇进金色的长毛里。   “你还会回来吗十爷爷?”陶淮南搂着它问,“还当我的小狗。”   那是打从迟苦来,见到陶淮南哭得最厉害的一次。   跟这次比起来,以往他的哭都是小打小闹。   金毛的呼吸渐渐慢了,再到后来就没有了。   陶淮南搂着不松手,开始是低声呜呜地哭。后来陶晓东和田毅过来抱他,想要把他抱起来。陶淮南开始尖叫着哭,被哥哥强行抱走,哭得嗓子都破了音。   陶淮南从来不这么哭,哪怕是被送到学校去很害怕也只是坐在那儿无声地抹眼泪。像正常小孩子一样控制不住地大哭,迟苦第一次见。   陶晓东一直拍着哄着,摸他的头。   听见田毅哥想要把狗送走,陶淮南开始再一次的拼命尖叫。陶晓东示意田毅等会儿,抱着陶淮南持续地低声跟他说话。   小孩子进入了情绪里,大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陶淮南大概哭了一个小时,在哥哥怀里渐渐平静了下来。下巴枕着哥哥的肩膀,哑着声音问:“别送走吧,让它一直在家里好不好?”   陶晓东先没说话,等陶淮南再次问的时候摇了摇头,说:“不行,宝贝儿。”   陶淮南把眼睛扣在他肩膀上,眼泪又涌出来。   “它有它要去的地方。”陶晓东亲了亲他,“你不让它走,它会慢慢烂掉,会生虫子。”   陶淮南晃着头不想让哥哥继续说了。   这话对小朋友来说太尖锐了些,田毅碰碰陶晓东的腿,让他别说了。   陶晓东却继续道:“哥哥也很想让它永远陪你,但是哥哥做不到。你如果还想要小动物哥可以再给你带回来,但是现在我们要接受这些。”   他一边摸着陶淮南哭得汗湿的头发,一边对他说着话。   等到陶淮南哭得没那么厉害了,陶晓东把他放了下来,让他去道别说再见。   陶淮南摸着十爷爷已经不再起伏的肚子,眼泪又无声地落下来,从眼睛迅速滑到下巴处挂着。   曾经哥哥带金毛到他身边的时候,跟他说以后这就是他一个人的宠物,能在没人的时候陪他玩。小孩子心里对自己的东西总是有归属感,会有种独立于其他事物的亲近,因为这是我一个人的。   “我怎么办呀……”陶淮南嗓子哑得让人听了不忍心,他晃晃手,摇摇金毛,“我没有狗了……”   他难过地叫着“十爷爷”,一个看不到东西的小瞎子,蹲在那儿又绝望又孤独。   迟苦突然捉住他的手,把他的手从金毛身上放在了自己膝盖上按着。   陶淮南还要继续去摸已经凉了的十爷爷,迟苦说:“以后我是你的狗。”   陶淮南眨了眨眼睛,低着头说:“你不是呀……你是迟苦。”   迟苦身上脸上还挂着没消利索的疹子,小红点挂了满脸,对陶淮南说:“你别哭了,我给你当狗。”   “那你能一直陪我吗?”陶淮南哑着问。   “能。”迟苦说。   陶淮南跟他握着手,下巴上那滴眼泪坠不住了,砸在自己膝盖上:“那我也能一直陪你,我也给你当小狗,我们互相当小狗。”   童言童语也灼心,陶晓东跟田毅对视一眼,听着小孩子不合时宜的话,也没去打断他们。   最后十爷爷被送回了田毅奶奶的老家,在离奶奶墓地不远的一块地方。老金毛回到了老主人身边,她们终于能长久陪伴了。   小主人还有自己的人生,他漫长的一生才刚刚起了个头。   回去的路上陶淮南没再哭,鼻子尖通红,眼皮也都肿着。他一直紧紧攥着迟苦的手,是难过时的移情,是他封闭窄小的世界里新的指望。   现在迟苦是他的小狗。   跟十爷爷一样,是他一个人的。   那晚陶淮南睡在迟苦的旁边,抓着他的手,偷着和他说:“以后我听你的,你也要听我的。”   迟苦今天对他很有耐心,不嫌他烦,可能是白天的陶淮南哭得实在可怜。迟苦闭着眼睛答应了声“行”。   “因为我们都是小狗。”陶淮南也闭上了眼睛,过会儿眼角落下了一滴眼泪,轻声说,“我好想十爷爷呀。”   迟苦按按他手心,陶淮南说:“我不会让你像我现在这么伤心,我不离开你。”   “睡吧。”迟苦糙小孩今天全部的柔软心思都已经用光了,这会儿不太能继续跟陶淮南在一条线上。   陶淮南自己偷着哭了会儿,然后牵着迟苦的手慢慢睡着了。   从这天开始,他们俩好像达成了什么小孩子之间的默契的约定。   陶淮南长住迟苦屋了,只有偶尔陶晓东想搂搂他的时候才会被抱回去当个娃娃搂一夜。迟苦对陶淮南也耐心了一些,虽然也会让他“别烦人”,可跟从前比起来还是软和多了。   过年的时候哥哥问陶淮南还想不想要小动物了。   陶淮南瞪着大眼睛问:“什么小动物呀?”   “小猫?小狗?”陶晓东说,“你想要什么都行。”   陶淮南认真想了半天,过会儿摇了摇头说:“我不要啦。”   “真的啊?”陶晓东问。   “真的,”陶淮南伸出一根手指头朝迟苦的房间指了指,“我有迟苦啦。”   陶晓东攥着他的小手指头换了个方向:“往哪儿指,在这呢。”   陶淮南“啊”了声,又重新指了一下,晃晃手指头:“我有迟苦啦。”   陶晓东让他弟可爱得心都化了,捏捏他的脸,揉揉搓搓,搓到脸变形嘴噘起来。   迟苦从房间走出来,穿着套红衣服。两个小孩儿都穿的红色,是黄嫂给买的,图个过年的喜庆。陶淮南穿着衬得脸色更白,唇红齿白一个奶孩子。迟苦瘦,也黑,一穿红色显得更黑了,还有点土。   陶晓东笑话他,说他又变成了农村小小子。   陶淮南虽然看不见,但也跟着乐。   迟苦从来不怕人笑话,哥俩都笑话他,他坦然自在地往沙发上一坐,说:“我本来就是农村小小子。”   “你不是啦,”陶淮南笑着说,“你现在是我的小狗。”   陶晓东弹了他脑袋一下,说他:“别整天小狗小狗的,他是你小哥。”   “啊,”陶淮南倒是乖,顺着就叫,“小哥。”   迟苦弹了下他另外一侧的脑袋。 第17章   从这时候起,人前是小哥,人后是小狗。   小时候口无遮拦年少无知,小狗小狗说起来坦坦荡荡不觉得侮辱人,后来明白了这种说法外人听着不对劲,于是“小狗”就变成了两个人私下里的秘密。   他们学校一年级一共读三个学期,第一个学期相当于半个学前班,为了让这些盲童早一点适应学校。   等到三个学期都读完,迟苦就该转走了。他一个明眼小孩,总不能一直在盲校上学,陶晓东最初就跟他说过只需要陪一年。   陶淮南离不开迟苦,他就算学校适应得再好再独立,他也离不了人。可也没跟哥哥闹,只在夜里偷着跟迟苦说:“你不要当别人的小狗,你是我的。”   “睡觉。”迟苦眼睛都不睁,跟他说。   “你就知道睡觉。”陶淮南撇撇嘴,觉得迟苦真是没滋没味,他都快伤心坏了,迟苦还是这样。   迟苦其实也没那么困,他就是单纯的不想回应。小瞎子絮叨起来没完没了,迟苦是真怕回一句让他起了头。   然而他不回也不代表小瞎子就不絮叨了。   陶淮南隔一会儿嫌热踢开毯子,凉了再裹回来,折腾了好半天。再过会儿把腿往迟苦身上一搭,搭舒服了,两条腿都挪了上来。   迟苦问他:“你还能不能睡觉了?”   “我不是睡不着吗?”陶淮南还沉浸在即将分别的郁闷里,“以后不跟我一块上学了谁还跟你玩,谁给你汪汪。”   迟苦不带情绪地回:“我不用谁给我汪汪。”   通常陶淮南汪汪的时候都是卖乖,肯定是有事儿。迟苦巴不得他总也别汪汪。   陶淮南自己在那伤春悲秋,觉得以后上学没指望了,没有迟苦了。   过会儿小声问:“迟苦,一周上五天学,五天都看不着我,你想不想我呀?”   迟苦回答得毫不犹豫:“不想。”   陶淮南被他果断的回答刺着了,扯着毯子一翻身,不和他说话了。   迟苦就是嫌他肉麻,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   陶淮南被他伤着心了,接下来也不找他抒发心中苦闷了。心里上火还没处说,给陶淮南嘴唇里面憋出个泡。   哥哥已经出门去工作了,迟苦在看书练字,陶淮南自己走到迟苦那儿,跟他说:“嘴疼。”   迟苦笔没停,问他:“咬舌头了?”   “没咬,长泡了。”陶淮南皱着眉嘶嘶哈哈地吸气。   “我看看。”迟苦说。   陶淮南自己扯着嘴唇给他看,含含糊糊地问:“看见了吗?嘴唇里面这儿,可疼啦。”   “看见了。”挺大一片白泡,看着就疼。   之前哥嘴坏买的口腔溃疡贴,迟苦去药箱里找着了,拿了一片给陶淮南贴上。   贴完嘴唇就麻了,没那么疼。   迟苦看着他噘着下嘴唇不敢让牙碰着,可怜样儿。   陶淮南绷着小脸,一脸愁苦。   “我说要走了?”迟苦接着写字,边写边说,“我说不跟你一块儿上学了?”   陶淮南眨眨眼:“啥意思呀?”   “你问哥。”迟苦耷着眼皮说,一副小高冷的样子。   陶淮南猜着一点,还不敢全信,眼睛慢慢亮起来:“你不出去上学啦?”   迟苦不答话,写字写得认真。   陶淮南按住他的手,在旁边惊喜地问着:“是不是啊?是不是是不是!”   从开始迟苦就没说要转校,哥过来跟他说的时候迟苦第一时间就说了不用。陶晓东后来又跟他说了两次,迟苦都没改口。真转了到时候小瞎子又要哭,那哭精最磨人。   陶淮南开心坏了,搂着迟苦去跟他贴脸,小声在他耳边像小狗一样软乎乎地“汪汪”。   “起开。”迟苦嫌他黏糊,胳膊往外推推。   推也推不开,陶淮南就是块小膏药,最烦人。   这个世界上陶淮南第一离不开哥哥,第二离不开迟苦。   但是哥哥和迟苦还不完全一样,哥哥有自己的事,哥哥要工作。迟苦能二十四小时都在,永远都在。   这种二十四小时不分开的相处和陪伴,能让这种离不开越来越深刻。小时候狠狠心说不定还分得开,时间越久越绑在一块儿,彻底拆不开了。   小孩儿任性,大人不能也跟着任性。   迟苦又在盲校陪了两年,到了四年级开学之前,陶晓东说什么也要把他转出来。迟苦太聪明了,学校也不再留他,说在盲校怕耽误了。   两年前说要给迟苦转校陶淮南还能接受,到了这一年他却完全不能接受了。他不接受陶晓东也没打算惯着,已经办起了转校手续。   迟苦自己也找过他,说在盲校也一样的,陶晓东谁的也不听。   陶淮南自己上了几天的火,然后找到他哥,说他也不读盲校了。   陶晓东本来以为他又是要说不让迟苦转,怎么也没想到能说出这么个话来。   陶淮南还挺坚决:“盲文我都认全啦,我们现在上学也都跟普通小学的课一样的,我不想读盲校了。”   “你可快别闹了小祖宗,”陶晓东都让他磨笑了,“放过你哥吧。”   “不放,”陶淮南往他身上一跨,搂着脖子求,“求求哥求求哥。”   陶晓东刚开始还能正义地拒绝,到后来也动摇了。   说到底其实他没指望陶淮南学习多好,眼盲就是最大的障碍,真没图他成绩多高,健康长大就行,快快乐乐的。   迟苦又说陶淮南他能教,课程没跟上的他给补。   最后陶晓东到底还是心软了,一咬牙把俩都转了出来。   迟苦直接跳了一级,陶淮南也跟着跳。   普通学校毕竟跟盲校有差别,校园里没有盲道,没有为视障儿童特意设置的基础设施。书籍课本没有盲文版,刚开始陶淮南课上什么都跟不上,支着耳朵努力听脑子里也是一团乱,这速度对他来说太快了。   迟苦就坐他旁边,陶淮南倒也不慌。他不会没关系,迟苦会了就行。   迟苦也是真争气,转校来的第一个期中考试,上来就考了个第三。陶晓东知道他学习好,可也没想到是这种好,他直接跳了一级呢,整个四年级的课都没上过。   陶淮南就不一样了,他连倒数第一都排不上,排名表里根本就没有他,他答不了试卷。   在普通学校里,这么个答不了卷的小瞎子可就太瞩目了。   全校都知道五年级转来了个瞎子。   瞎子还能上学啊?瞎子怎么上学的?   普通的瞎子肯定没法上正常学校,但是陶淮南不一样,他开挂了。   人家有小哥,有小哥带着,别说上学了,去哪儿都行。   别人围观他他反正也不知道,只要别在他周围小声说话被他听见就行,陶淮南不像小时候那么胆小了,只要迟苦在旁边别人怎么讨论他都不在意的。   当然也有欠的,想过来招他,或者到他面前说几句烦人话,反正他看不见。   但是迟苦能看见,迟苦太凶了。   头脑简单的欠孩子们不知道瞎子这小哥是从什么家庭出来的,他最不怕的就是打架,谁要惹到他头上那就得打一架。   转校一年之内迟苦打了三次架,次次都叫了家长。   陶晓东被老师一个电话叫过来,得给俩小的收拾烂摊子。   不过他家这俩有天然优势,谁弱谁有理,他们这边有个小瞎子,谁能弱过他,几乎不用解释也都猜得到肯定是欠孩子招惹他了。   所以陶晓东一般用不着道歉,都是对方家长给他们道歉,眼里还带着慈爱同情的眼神,再拍自己家孩子几巴掌。   两个小的都长高了,迟苦个子窜得猛,这几年长得很快。   陶淮南一天一大杯牛奶也长不过他,以前他比迟苦高点,等到小学毕业他站在迟苦旁边的时候,耳朵只能贴到迟苦肩膀。   可能迟苦的营养都用在长个上了,陶淮南的估计都去冲颜值了。   半大不小的阶段最丑,可陶淮南好像就没丑过,小娃娃的时候圆嘟嘟的小胖脸,后来渐渐露出下巴尖儿。一双眼睛无神却水灵,长长的睫毛一遮,十足的漂亮小少年。   小少年在外面总是绷着小脸谁也不理,高冷得很。   只有家里这俩哥知道,他高什么冷,都是装的。   刚毕业的两个准初中生,按理说该到中二的年纪了。   然而他家这个好像根本长不大,没外人在的时候简直还是当年的嗲精。   迟苦冲个澡的工夫就听他在房间里没完没了地喊“小哥”。   “你喊什么?”迟苦洗完出来,头上还滴着水。   陶淮南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笑嘻嘻的:“一起睡个午觉。”   “我不困,你睡吧。”迟苦把空调温度调高了点,吹得太凉了。   “一起一起。”陶淮南又拍拍迟苦的枕头,“我刚才醒了身边没人,吓我一跳。”   迟苦张嘴就是一句熟悉的“净事儿”。   陶淮南“嗯嗯”地附和,还跟着说:“我是事儿精。”   迟苦去拿了条毛巾,把头发擦得半干,回来躺他旁边。陶淮南一翻身往他身上搭了条腿,舒服得直哼哼。   迟苦不困,随手拿了张刚才陶淮南坐的盲文卷子摸。   翻纸的声音哗啦哗啦响,陶淮南向来没有起床气,也没有睡不好的脾气,被打扰了也不闹,扯了毯子过来搭个角在自己耳朵上。   迟苦问他:“睡不着?”   陶淮南闭着眼软绵绵地答:“能睡着。”   迟苦说:“你自己睡,我去外面看会儿书。”   陶淮南连忙伸手按住他的手,嘴上忙叨叨又含糊糊地重复着:“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作者有话要说:   拔拔萝卜苗。   崽:姐姐们我长大一点啦。 第18章   陶晓东回来的时候,陶淮南正搭着迟苦睡得跟个小猪似的,迟苦什么也没干,靠着床头斜倚着。   “干啥呢这是?”陶晓东问迟苦。   迟苦下巴朝陶淮南侧了侧:“午睡。”   “我问你。”陶晓东把手里拎的凉奶茶给他,迟苦放在旁边没喝。   “我当靠枕。”迟苦说。   陶晓东哭笑不得:“他睡他的,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啊,我看你怎么一脸生无可恋的。”   “我一走他就醒。”迟苦已经习惯了,膏药贴一样,从小就这样。   “惯的他臭毛病。”陶晓东在陶淮南露着的小腿上拍了拍,陶淮南睡梦里哼哼两声,把腿往上挪挪,压着迟苦肚子。   压肚子不舒服,迟苦又把他推回腿上。   陶晓东昨晚没回来,这会儿就是回来换身衣服,晚上还得出门。   哥哥这几年很累,总是没黑夜没白天的。   陶淮南醒的时候哥哥正在睡。   他一醒迟苦马上坐起来,把他腿往下一推,说:“睡这么长时间,我看你晚上几点睡。”   陶淮南睡舒服了心情好着呢,回嘴道:“晚上睡不着就跟你玩。”   “我不跟你玩。”迟苦把奶茶递给他。   陶淮南摸摸,冰奶茶已经不冰了,杯身上缓出来的小水珠沾了他一手。   “哥回来啦?”   迟苦“嗯”了声:“坐起来喝。”   陶淮南坐起来,插上吸管喝了一大口,美得眼睛都弯起来。嘴里边嚼着小珍珠边往迟苦那边递:“不甜,你尝。”   “不尝。”迟苦不喜欢这些东西,不爱吃甜的,他歪歪头躲陶淮南的手。   “尝一口,”陶淮南还往他嘴里送,“真的不甜。”   迟苦被他磨得闹心,勉勉强强喝了一口。   “这么好喝你为什么不喜欢呢。”陶淮南简直理解不了。   迟苦不理他了,自己去看书了。陶淮南去哥哥房间又躺了会儿,哥还睡着,陶淮南默默地陪了些时候。   脸大一杯奶茶,陶淮南自己都能喝光,他喝牛奶也能喝这么多。   喝得皮肤又白又嫩,迟苦天天被他比成个黑小子。   睡也睡过了,喝也喝完了,陶淮南被迟苦拖着过来学习。   初中他俩还得读普通中学,这对陶淮南来说肯定吃力。   迟苦从现在开始就已经盯着他提前补课了,陶淮南天天要背多少单词背多少文学常识都是有定量的,完不成不让睡觉。   不过这方面陶淮南一直听话,让学习的时候从来不偷懒,迟苦给他讲课他也都听得很认真。有时候讲数学确实跟不上了,才会打断说需要再想想。   陶晓东睡醒起来就看见俩小的凑着头学习学得认认真真。   天热,俩都出了点汗,脑门上挂着薄薄一层。   陶晓东打着哈欠说:“差不多得了,大热天的,歇会儿。”   迟苦不发话陶淮南不敢动,老老实实把最后几个单词背完,小声说:“我背完啦。”   “去吧。”迟苦这才松了口。   陶淮南放下书,去洗手间找哥。他哥正在洗漱收拾,陶淮南站在他身后摸摸他后背。   “你不要太累。”陶淮南垂着手趴在他后背上说。   “不累,”陶晓东嘴里叼着牙刷,另外一只手背过去拍了拍他,“别瞎操心。”   哥哥和黄哥又开了家新店,规模大了一些,店里除了哥哥以外也有几位其他的纹身师。陶淮南和迟苦偶尔也会过去,那边有个休息室,他俩在里面学习或者睡觉。   哥哥好像赚了些钱,但是他太辛苦了,陶淮南心疼他哥,不愿意他总这样拼。   陶淮南顺着他哥的侧腰往下划拉着摸了两下,问:“我怎么感觉你瘦了?”   “我哪年夏天不瘦?”陶晓东边吐着泡沫边说,“天热懒得吃饭。”   陶淮南还想说几句,但一想想说了也没用,又咽回去了。   记忆里年少时的夏天连燥热里都透着闲适。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冒着凉气的冰西瓜,以及插着吸管冒着泡的玻璃瓶汽水儿,还有傍晚热度退去后的微风。   那会儿的陶淮南格外喜欢夏天。   晚上吃完饭迟苦偶尔带着他出门去小公园里跑跑步,这个时间的风吹在身上又凉快又舒服。陶淮南身体不那么结实,抵抗力差。迟苦带着他在公园里绕着湖跑一圈走一圈,这么两圈对他来说都很吃力。   跑步没法牵着手,陶淮南只能自己跑。迟苦跑在他前面,他只需要跟在身后就行。迟苦跟小时候一样结实得很,他可能是小时候跑多了,两圈对他来说跟玩一样。   陶淮南跑不下来就开始耍赖,喊两声迟苦,要是不搭理他就站原地不动了。   迟苦回头,见陶淮南边慢慢走着边用手背擦汗。   “快点。”迟苦不让他停下来。   “跑不动了……”陶淮南喘着气,觉得胸腔都疼,“我不跑了。”   “这才半圈,”迟苦皱着眉,“别懒。”   陶淮南平时使使劲能跑一圈,今天才一半就说累。陶淮南边喘边说:“我今天吃太饱了?真的跑不动啦,喘不过气。”   他向来理由多,迟苦不跟他啰嗦,接着跑了起来。   他速度不太快,陶淮南能跟得上。但是今天真的累,没骗人。   勉强跟了一段,喉咙和胸口都疼,心里也别着劲,跟迟苦有点不高兴。从小就是迟苦管着他,但有时候真的管得太严了。陶淮南多数时候都听话,可毕竟还是小孩子呢,有时候累了疼了也有点小情绪。   路过一处唱歌的老人团,等迟苦发现陶淮南没跟着他的时候都过半天了。   迟苦一回头发现陶淮南人没了,当时就拧起了眉。   按原路跑回去发现陶淮南站在斜坡上背倚着一颗树,呼哧呼哧喘着气,由于跑步脸胀得红,这会儿绷着下巴,眼见着是有情绪了。   迟苦站在斜坡上,离着陶淮南大概十米远的距离,就站着,一声没吭。   陶淮南知道他在,听见了。   两人僵持了好半天,陶淮南抹了抹头上的汗,先开了口:“我真的跑不动了啊。”   迟苦胸口也一下下起伏着,脸色难看得很。这也就是陶淮南看不见,不然他肯定要害怕,他胆子还是小,怕人生气。   迟苦一直不说话,陶淮南不再靠着树,自己慢慢走了上来。迟苦眼睛盯着他上来,陶淮南脚一迈到石头路上,迟苦转身就走。   “你干吗呀……”陶淮南大步跟上他,自己脾气还没消但感觉到迟苦生气了,别别扭扭去牵他的手。   迟苦手一扬,没让他牵成。   “你总是这样,你就知道自己走。”陶淮南皱着眉,声音大了些,“你怎么总是想把我丢下。”   他一句话让迟苦停了下来,几乎是瞬间就停了步,陶淮南没收住还在他身上撞了一下。   迟苦回头看他,眼神很凶。   陶淮南反正看不到他眼神,还接着说:“你有时候也顾顾我好吗?我刚才是真的喘不过气了,我又没有骗你。”   迟苦让他“闭嘴”。   陶淮南皱着眉马上回嘴:“我不闭。”   他倔起来的时候也难弄得很,迟苦气得直抽气,又说不出什么话。他不爱说话,生气的时候尤其不爱说。   两个小少年在路边生气吵架,路过的姐姐还温和地劝了两句,说朋友之间有话好好说呀,不要吵。   迟苦把脸扭到一边,陶淮南朝着姐姐的方向礼貌地说谢谢。   看出他眼睛好像有问题,路人姐姐顿时心又软了八个度。   等小姐姐走了之后陶淮南已经差不多消气了。   他脾气向来消得快,在哥哥和迟苦身上也从来没那么多面子上的考量,消气了就去找人和解。   他再次伸手去牵迟苦,先碰到手腕,迟苦刚要抬手躲他就被陶淮南一把抓住。   “好啦,”陶淮南绷着小脸说,“和好吧。”   “起开。”迟苦甩甩手。   “不起。”陶淮南抓得紧,又说一次,“和好吧。”   “你闹脾气给谁看,”迟苦的脸色还是难看,问陶淮南,“你任性能不能看看场合?”   “我哪有闹脾气。”陶淮南不同意他的话,反驳道。   “我一回头你没了,你觉得这好玩?”   迟苦指了指刚才那棵树的方向,气得手都有点抖,声音里的愤怒让陶淮南听了有点害怕:“稍微一摔就能滚湖里,你是不是觉得这么玩我解气?”   说着脾气又上来,迟苦转身要走。   陶淮南马上跟上,跟他解释着:“我不会摔的,我很小心的。”   “你非往那儿去?”迟苦现在一眼都不想看他,“是不是很好玩?”   他真生气了陶淮南不敢惹,抓着他手说:“我没有玩,我就是累了。”   “胡扯。”迟苦死拧着眉,“你累了就地坐下,不会?”   “那也太丑了。”陶淮南小声说。   “真掉湖里你就不用管丑不丑了。”迟苦冷声说。   “我就想找个地方等你回来找我……”陶淮南额头上的汗滑下来从睫毛穿过去,又滑过脸颊,“别生气啦。” 第19章   迟苦脾气大,但是气点比较高。平时小来小去的事他不生气,真什么事儿惹着他了那气起来也不容易好。   陶淮南很听他话,所以迟苦和他真生气的次数不多。   这次显然真气着了,回去路上都没牵着陶淮南,都是陶淮南一直紧紧攥着他衣服下摆。夏天穿的短袖没袖口,陶淮南抓不住,只能扯着衣服。   “你别生气啦。”陶淮南自己也不高兴 ,可还是怕迟苦生气更多,隔一会儿就说一遍。   迟苦不理他,每次一生起气来就跟他最初刚来的时候一样,说什么都不理。他可能性格就是这样,不爱交流。   “我喊你了的,”陶淮南皱着眉头,脸上汗流下来了也顾不上擦,还在解释着,“我停下来的时候告诉你了。”   正好赶上旁边有唱歌的,迟苦丁点没听见。倒也不怪迟苦生气,迟苦跟他一块长大的,五年过去了,陶淮南什么样儿他太了解了。   其实陶淮南停下不走那会儿真就是赌气,耍个赖不想跑了。放平时也不至于惹迟苦生气,问题就是迟苦没听见。   陶淮南一路扯着衣服回去,到家门一开,迟苦把钥匙往门口鞋柜上一扔,边走边脱衣服,去冲澡了。   陶淮南自己换了鞋,也一身汗,脱干净了拧开洗手间的门,也往浴室里挤。   他俩平时也经常一起洗,陶淮南从小就干什么都爱跟迟苦一块儿,通常迟苦都让他先洗,这次也没让他,陶淮南没进来一会儿他就洗完出去了。   陶淮南抿抿嘴,往身上涂着沐浴露,心情很差。   他们俩这次小矛盾竟然持续了几天还没好。   后来连陶晓东都看出小哥俩不对劲了,这怎么谁也不跟谁说话。问问怎么了,谁也不吭声。   “哟,这是闹别扭了啊。”陶晓东本来收拾完都要走了,见他俩这状态转头又回来了。扯了把椅子反跨着,“跟我说说?”   “不说。”陶淮南晃了晃头,情绪不高。   “看来是你生气了?”陶晓东很久没帮小哥俩处理矛盾了,见陶淮南这模样还以为是他这边的事儿。   “我可没有。”陶淮南手里摆弄着魔方,不会玩,就摸着瞎转。说完一句想想又跟了一句,“如果是我生气的话早就好了。”   “啊,那是小哥生气了。”陶晓东笑笑,“你又气人了吧?”   “我不知道。”陶淮南也哄了迟苦好几天了,今早起来还哄了呢,让他别生气了,这凶神也不好啊,“也不知道是我太能气人了还是就看我哪儿都不好。”   “这委屈劲儿。”陶晓东站起来,又把拖鞋换了回来,走到迟苦房间门口,好学生正认真学着习,面无表情的样儿一看就是不高兴。   “小哥理理我们吧,一会儿委屈哭了。”陶晓东调侃陶淮南,跟迟苦说,“消消气。”   陶晓东的话在迟苦这儿是好使的,他再有气也不冲哥发。绷着脸回了个“嗯”。   “咱家这谁一不理他他就蒙了,”陶晓东笑着说,“肯定乖了。”   迟苦也没别的说,显然气还没消,不能不理哥,于是又只说了个“嗯”。   陶晓东冲陶淮南使个眼神示意他赶紧进来,一扭头看见那对空洞的大眼睛,只能出声告诉他:“来吧小烦人精,哄哄小哥。”   陶晓东没太多时间陪他俩,跟客户约的时间快到了,所以看他俩差不多好了就走了。   陶淮南自己摸进来,站在迟苦旁边,没吭声。   迟苦继续学习,不知道做题还是干什么反正一直写字了。过会儿陶淮南伸手抽走了他的笔。   迟苦手上一空,也没继续再拿支笔,就空着手看书。   “……你理理我吧。”陶淮南用那支笔的背面戳了戳迟苦的胳膊,“你生气一次时间也太长了。”   迟苦毕竟刚才答应了哥,这会儿也不好再不理他,于是冷着声音说:“下次别在外面乱走。”   “我哪有瞎走,那边我很熟悉的,你经常带我过去坐。”陶淮南说起来还觉得迟苦不至于这么生气,替自己反驳,“如果是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我不会跟你分开的。”   他一说话迟苦又要起火,可也懒得跟他再说这事,陶淮南的嘴巴很厉害,话多,还会说。迟苦真跟他吵也吵不过他。   “你那么冲我喊我也很伤心。”陶淮南还可怜上了,又戳了戳迟苦的胳膊,劲儿使得还不小,“你也不管着我了,我要是真的松手了你就真自己回家把我扔马路上啊?”   迟苦现在是不愿意搭理他,陶淮南以为他没那么生气了,说得还挺来劲:“你发火的时候最吓人了。”   陶淮南自己在那念叨了半天,他最会了,先哄人,可好听的说。好听的说完再说自己的满心委屈,没那么真情实感的了。   迟苦后来让他说得没脾气了,问他:“你渴不渴?”   陶淮南说有一点。   “渴了就喝水,别磨叽了。”   “我想吃西瓜。”陶淮南把笔往桌上一扔,又去牵迟苦的手,该说的都说完了,再服个软讨好一下,“咱们去吃西瓜吧,你歇歇,别学习了。”   “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陶淮南晃晃他手:“我自己切不开,你不是不让我碰刀么。”   “我不让的多了。”迟苦还是冷着脸,但还是站了起来。   西瓜都是拿勺抠着吃的,陶淮南这么说就是卖乖。迟苦从冰箱给他拿了半个西瓜,勺塞他手里。小瞎子约摸着在最中间挖了一块,往迟苦那边递。   “不吃。”迟苦往旁边躲。   “掉了掉了,”陶淮南赶紧说,“要掉了,掉身上还得洗,快快。”   迟苦咬走吃了,陶淮南笑眯眯地贴过去问:“甜不甜?”   谁也架不住他哄,迟苦彻底泄了劲儿,瞥他一眼,说甜。   “那咱俩一起吃。”陶淮南又挖了一勺喂过去。   这次估得不准,勺离迟苦的嘴得差出三十多厘米,迟苦还得自己低头去找。吃他西瓜不够费劲的,迟苦说:“自己吃吧。”   陶淮南给自己挖了一勺,美坏了,夏天的冰西瓜可太甜啦。   因为跑步把人惹生气了,之后这几天迟苦都没提跑步的事儿,要跑也是自己去,不带着陶淮南了。   陶淮南上他哥那屋不知道小声说了点啥,把他哥逗得乐了好半天。   第二天晚上吃过饭之后陶淮南在门口探着头,小声叫:“小哥?”   迟苦抬头看他:“啊?”   “跑步吗?”陶淮南勾勾手,“走呗?”   迟苦耷着眼皮:“不去。”   “走吧,”陶淮南把自己一直藏在门外的手伸了出来,手上提着跟绳子晃晃,“这次不怕我没了!”   说完自己把一头套自己手腕上,有点大还多套了一圈,掐着荧光色的绳给迟苦看。   迟苦眉毛都挑了起来,挑完又开始皱眉。   小瞎子整了根狗绳。   狗绳往自己手腕上拴,拴上了还美呢。   “摘下来。”迟苦皱着眉说他。   “多方便啊,正合适咱俩。”陶淮南笑滋滋的,“这样有点距离,还不能丢。”   “这是狗绳,你不知道啊?”迟苦语气又开始凶。   陶淮南完全不在意:“我知道哇,狗绳狗绳呗,方便就行啊。”   迟苦没话说,沉默着从他手腕上撸,陶淮南边笑边躲:“我不本来就是你的小狗吗!你忘了?汪汪?你也忘了?”   整根破绳陶淮南稀罕了够呛,人特意让他哥买的。连他哥也没觉得有什么,还当乐事儿呢,还真给买。   最后到底还是被迟苦摘下来扔家里了。   陶淮南还挺可惜,觉得迟苦是不是忘了他俩之间小狗的事了。   迟苦牵着他去小公园,一路上都觉得陶淮南脑子有病。这次连哥他都理解不了,不知道这哥俩怎么想的。   遛狗的东西拿来遛瞎子?瞎子不是人了?   本来陶淮南打算好好的,这条绳以后留着常用。天热的时候牵手总出汗,还要经常换手,弄个能调长短的绳正合适。   他是真的没在意,甚至还觉得挺合适,毕竟他俩之间本来就有小狗的事儿。   可惜没能行,迟苦不同意。   到了初中开学报到那天,他还是被迟苦牵着手去的学校。   盲人在陌生的地方走路很小心,每一步都是试探着迈出去。哪怕迟苦带他走得很慢,在校园里依然很惹人注意,他和普通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区别的。   陶淮南不知道别人都在看他,又换上了对外那副高冷的小表情,小声和迟苦说着话。   “好多人。”陶淮南能听见周围嘈杂的人声。   迟苦“嗯”了声。   “有人看我吗?”陶淮南问。   “没有。”迟苦没表情地说,牵着陶淮南进了教学楼。   “你肯定骗我。”陶淮南轻笑了下,“我都听见有人说‘瞎子’了。” 第20章   陶淮南耳朵比常人好使,有些声音迟苦听不见,陶淮南听得见。   小哥俩走进教室,学校提前打过招呼的,陶晓东也在之前就跟老师见过面,老师跟黄嫂是朋友,关系还不错。老师远远认出陶淮南,态度很热情,安排他们坐在第二排,一直把他送到座位上。   “有事要跟老师说,什么困难都可以。”班主任是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化着淡妆,看着陶淮南的眼神里带着很明显的慈爱。   陶淮南客客气气地说“谢谢老师”。   等全部学生都到齐了,老师特意单独介绍了下陶淮南。   “我们班里有位同学稍微有点不一样,大家平时多照顾他,别使坏,做个有教养的初中生,不然爱哪儿去哪儿去,别在我班里待。”   老师姓雷,人也挺雷厉风行,说话语速很快,和刚才跟陶淮南说话时的态度很不一样。   班里所有目光都落在陶淮南身上,有的甚至站起来抻脖子看,眼睛里带着不加遮掩的好奇,老师皱着眉:“都坐下!那么没样儿呢?”   陶淮南手在桌子下面抓着迟苦一块裤子边。   迟苦用膝盖撞撞他腿,告诉他没事儿。   “陶淮南站起来一下。”老师突然叫了名字,陶淮南神经一紧,又听老师说,“既然都那么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看完以后疯跑的时候注意别碰着他,谁给我惹事儿我就找你家长,现在班不好带,你们也都不好管,我管不了让你爸妈领回家管。”   迟苦皱了下眉。   陶淮南扶着桌子边站了起来,抿了抿嘴唇说:“大家好,我是陶淮南。我眼睛看不见,以后如果我走路撞到你们了先说声对不起。”   身后有几道声音说“没关系”,女孩子的声音。   最后面的位置也传来个两个男声说:“没有事儿!”   “坐下吧。”老师说。   “看不见怎么上课啊?”另外一个方向又传来个男声。   “你管呢?”老师一个眼神扔过去,“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头一天上学,就是让大家认认班,熟悉一下环境,也发发书什么的。   老师组织开了个班会,让大家都轮流到前面做个自我介绍,互相认识认识。   迟苦上前面去一共就说了两句话,说完就回来了。   “我是迟苦。”   “陶淮南是我弟。”   “吃苦?”   不知道哪儿传来的笑声,几处低低的“噗嗤”,迟苦面色不改,往那儿一坐头都不回一下。   “我发现咱们班有几个男同学嘴挺碎啊?”老师在前面扫视了一圈,眼神挺厉害的,“以后要不当个央视名嘴儿是不都白瞎你这嘴了?”   底下又开始小声笑,陶淮南还是不习惯这种环境,又去抓迟苦的裤子。   他伸手过来迟苦下意识握了下他的手,陶淮南低声说:“我好不自在。”   “没事儿。”迟苦放开他的手,“等会儿回家了。”   陶淮南轻轻地“嗯”,然后又悄悄地叹了口气。   尽管在普通学校当个异类如此困难不自在,陶淮南也不愿意跟迟苦分开独自上盲校。毕竟现在再难受旁边还有迟苦呢,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   每到一个新环境陶淮南的适应时间都要好几个月。   要凭声音记住每一个老师和同学的名字,要记住大门和教学楼的距离,记住班级的位置。让自己融入一个新的集体,这对陶淮南来说很难。   但是身边总有迟苦,就好像也没那么难啦。   “刚才说话的是谁呀?”陶淮南凑近迟苦,小声问着。   “李雪。”迟苦也小声告诉他。   “李雪?”陶淮南脑子里画上大问号,“李雪不是上次你说长辫子那个吗?给我奶茶的。”   迟苦想了会儿,说:“那是程雪。”   “哦哦哦。”陶淮南点点头,“程雪是班长。”   “郑雪是班长。”迟苦说。   陶淮南张了张嘴:“啊!”   迟苦笑点再高也被他一脸迷茫逗笑了,感觉陶淮南现在就像漫画里头顶黑线团的小人,大眼睛还绕着圈。   “你咋笑了?”迟苦笑的时候少,搞得陶淮南还怪意外的,“你笑啥?”   “没笑啥。”迟苦收了笑,帮陶淮南把盲文课本拿了出来。他的盲文课本和普通课本对应的,区别不大。   陶淮南过会儿才绕过圈,明白过来了,用脑袋撞了撞迟苦的肩膀:“你笑话我!”   “我可没有。”迟苦往旁边躲了躲,不让他撞。   “骗人。”陶淮南撇撇嘴。   陶淮南从小和迟苦在一块惯了,是很亲近的关系。平时在家跟哥哥和迟苦都亲,摸一下撞一下太正常了。   他看不到别人的动作,日常行为没有参照,不明白在班级和在外面的时候,太亲近的动作显得不合适,毕竟不是小朋友了。初中生就跟小学生不一样,有些动作会让陶淮南看起来更不正常。   视障听障语障都有一样的问题。   残疾使他们心理更纯净天真,心理年龄要比正常小一些。这也就导致他们时常跟普通人有区别,直白说就是有的看起来会像脑子不好,有点傻气。   在这方面陶淮南好很多,因为哥哥和迟苦管他管得严,哪里不合适就及时严厉纠正。   晚上回家的路上,迟苦跟他说:“以后在学校除了牵手之外不能做其他动作。”   “什么其他动作?”陶淮南不太懂。   “你今天用头撞我,不行。”迟苦说。   陶淮南大概明白了,小心地问:“别人不这样,对吧?”   “嗯。”   “几级不能做?”陶淮南问。   迟苦想了想,告诉他:“三级吧。”   陶淮南松了口气,笑着说:“那还好还好。”   “几级不能做”是他们家私定的标准,为了让陶淮南能更准确地衡量行为不能做的程度。   一级就是完全不能做,一次都不行,比如衣着不整,比如上次在湖边自己下了斜坡;二级相对严肃,像他小时候哥哥和迟苦不让他眼珠乱动;三级就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做了也没大事儿只是需要纠正。   陶淮南听见是三级就轻松了不少,点点头说:“知道了。”   过会儿又问:“那在家呢?”   好奇宝宝眨眨眼睛,虚心学习:“在家也不能吗?”   迟苦扭开脸,嫌他问废话,不耐烦地低声回:“在家随便。”   陶淮南笑起来:“知道啦!”   小孩子总免不了要长大,长大很累,可没有人会停下来。   迟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声了。   刚开始陶淮南没注意,只是觉得他有时候嗓音有点哑。是有天早上刚睡醒,迟苦叫他快起来,那声音陶淮南听着稍微有点陌生。   陶淮南摸了摸他胳膊:“你嗓子怎么啦?”   迟苦说:“快点起来。”   “这就是变声期到了对吧?”变声陶淮南还是知道的,班里有些男生已经变过了。只是一换到迟苦身上陶淮南就觉得有点别扭,听着不习惯。   “以后都是这声音吗?”陶淮南坐了起来,“这样哑哑的。”   “不会。”迟苦不管他了,转身自己先去收拾。陶淮南在后面跟着出来,他哥正好从厨房出来,陶淮南小声跟他哥说,“太难听啦。”   陶晓东噗嗤一声乐了,弹他脑袋一下:“你也有这时候。”   正常人判断美丑靠眼睛,陶淮南靠耳朵。声音好听的对他来说就是漂亮的,难听的就是丑的。   迟苦现在的声音在他这儿简直丑到极致了。   迟苦给他补课讲题的时候陶淮南听着听着突然笑了起来,迟苦被他打断,问他:“傻笑什么?”   “实在太难听啦。”陶淮南一只手捂上耳朵,“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完声?”   迟苦放下笔:“你还听不听了?”   “我要是能选择的话肯定不听了,”陶淮南伸手去摸他脖子,“要不然你小点声说话。”   迟苦开始压着声音给他讲题。声音一压下去就不受控制,偶尔会有破音。陶淮南忍耐着听了会儿,直到迟苦又发出一个夸张的破音才终于受不了了,笑着摆手:“不学了不学了,睡觉吧,困困困。”   事儿精病又犯了。   迟苦烦得慌,可也不生气,不再管他了。陶淮南自己摸索着上了床,等迟苦收拾完回来,陶淮南又忘了刚才笑话人的劲儿了,一翻身胳膊腿都往人身上搭。   迟苦把他推下去,嫌他烦人。   陶淮南又去搂,笑呵呵地问:“你看这怎么还记仇了呢?”   迟苦被他笑了半天声音,这会儿说什么也不出声了。陶淮南怎么跟他说话他也不吭声,就没打算理他。   处在这个年龄段就免不了这些,学校给这些开始迈进青春期的孩子们上了卫生健康课。男生女生分开上,一半上课一半出去做活动。   课讲得还挺细致,班上男生都一边笑着一边好奇又不好意思地瞄着书上的图。   陶淮南看不见图,可也不妨碍他不好意思。   小孩子初次接触这些,难免有些难为情。前面年纪颇大的女老师看着一群半大的小萝卜头,让他们仔细听。   陶淮南想不仔细都不行,他耳朵太好使了,避不开。   于是情愿不情愿地吸收了很多词,变声、梦遗、第二性征,甚至还有手yin……   老师严肃地告诉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弄多了会伤精神。   陶淮南其实根本还没开始发育,他都不明白这些。这些听着太不自在了,想捂上耳朵。他吭吭哧哧地想找迟苦说话,缓解一下现在的不自在。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点张不开嘴……迟苦变声了呢。 第21章   声音变了总觉得跟变了个人似的,陶淮南对迟苦的声音别扭了好一阵儿,天天嫌弃来嫌弃去。有时候说着说着话就脖子一缩躲开了,迟苦问怎么了,他就细声细气地说嫌你声音难听。   把迟苦烦得简直都不想搭理他。   烦人精烦就烦在这儿。你搭理他吧,他嫌你难听,不搭理吧,又上赶着凑过来,小哥长小哥短地哄。   后来连陶晓东都看不过去了,让他别作。   陶晓东跟朋友们聚聚,也带上俩小的了,周末一块找了个地方热闹热闹。   陶淮南长大了,都初中了,不能再被哥哥们轮流抱着。田毅哥和夏远哥还是疼他,每次见他都搂在身边问长问短。   夏远哥是个老板,阔气着呢,总偷着往陶淮南兜里塞钱。   陶淮南捂着兜要躲,躲不开了喊他哥,陶晓东离挺远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喊了夏远一嗓子:“别欠,别霍霍我弟。”   “你这人,”夏远都不知道怎么说他好,“我什么时候霍霍过小南。”   陶晓东走了过来:“干什么呢?”   “夏远哥非往我兜里塞钱。”陶淮南笑着说。   “我当什么事儿,”陶晓东都没当回事,“塞钱还不好么,让他塞。”   陶淮南于是笑着敞开兜,让夏远哥塞给他。   这边收了钱,转头陶淮南就掏出来给迟苦了,迟苦接过来很自然地揣进兜里。   “这可真逗了。”夏远开了个玩笑,“收钱了不给你倒给丑孩儿了?”   “他钱都在小迟那儿。”陶晓东都习惯了,“他不经管东西,都小迟帮他拿着。”   “挺好。”夏远看着迟苦,端详了会儿说,“长开了也没那么丑了。”   陶晓东笑斥:“滚蛋,丑什么丑。”   在外面不自在,在这群哥哥面前陶淮南可没什么不自在的,都是看着他从小长到大的哥哥们。   吃饭的时候也完全能放开,迟苦给他念了一圈菜,想吃什么他就让迟苦夹给他。   他太爱吃甜的了,那几道甜的要起来没完没了。桌子每转一圈到他们这儿迟苦就得给他夹点屯着。   席间闲聊的时候又聊起他们俩,一群三十左右的哥哥,看着俩半大孩子,喝起酒来时不时就有些怅然,想起自己这么大的时候。   夏远说:“我刚听丑孩儿都变声了,长大了啊。”   “再管我们叫丑孩儿我就踢你。”陶晓东睨他一眼,“谁能有你丑,大学时候我跟田毅嫌你都不爱跟你一块儿走,自己心里有没有点数。”   “我那是青春期,我长身体来着。”夏远大言不惭地说。   “要点脸吧,”田毅都听不下去了,“你还青春期,你一直青春到八十得了。”   迟苦小时候长得丑,又土,夏远一直管他叫丑孩儿。以前陶淮南对这个称呼没概念,声音不难听就行。   现在可不一样了。   “丑哥。”陶淮南小声叫他。   迟苦拧起眉:“啥?”   陶淮南就是欠的,笑着又叫了一遍。   迟苦顿了两秒,还是没搭理他。   陶淮南欠完还找人要吃得,说还想吃刚才的鱼。迟苦当没听见,吃自己的。   “小哥我还想吃鱼。”   “没了。”迟苦头都不抬。   “有有有。”   迟苦晾了他一会儿才夹给他,陶淮南吃到嘴里了心满意足,又开始欠,张嘴就是一句“谢谢丑哥”。   迟苦看他一眼,凳子一拖跟他隔出半米,再怎么叫也不搭理了。   一顿饭吃完,哥哥们还得再闹一会儿,他俩先回家。   下楼的时候陶淮南牵着迟苦的手,又变成了乖乖软软的小样子,没那么听话的了。   陶淮南时常这样故意招人家,但也都是私下在家开点小玩笑,他自己怎么说都行,别人乱说话就不行。   在学校迟苦没什么朋友,陶淮南也没有。但因为陶淮南眼睛不好,会有那些有爱心的同学来他这关心问候,时间长了也就有了点还算熟悉的同学。   他们后桌是两个不太学习的男生,说话总是流里流气,陶淮南不是很喜欢他们。   早上迟苦去前面值日擦黑板,陶淮南自己坐在座位上插上吸管喝牛奶。后面那俩从外面进来,可能嫌空间小了,腿用力磕了下桌子往前撞了一下。   陶淮南被震得往前磕了一下,手上的牛奶捏出来洒了一身。   他皱了下眉,后面那俩笑嘻嘻地道了个歉,说:“对不住啊。”   迟苦回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后面的其中一个跟旁边说:“哎,看你呢。”   “看我帅啊?”另外一个笑得很烦人,“要多看我两眼能沾上点我的帅气也行。”   “你对第一尊重点。”左边那个故意说。   右边那个嗤笑一声,说了句:“学习好的都是呆子。”   陶淮南耳朵多好使啊,他一个字都没漏下全听见了。   平时他俩偶尔笑话自己陶淮南不当回事儿,习惯了。但是他说迟苦那可不行,俩倒数的在那嘲讽考第一的,那不是欠么。   陶淮南侧了侧头,说了句:“呆子也比傻子强么不是。”   可能没想到他能听见,也没想到平时不吭声的瞎子能突然来这么一句,一下子俩人都有点愣,倒也没出声。   迟苦不知道这点事,只知道陶淮南衣服脏了。回来把自己校服外套脱给他,陶淮南摇摇头说:“我穿这个就行,奶味儿挺好闻呢。”   他简直就是牛奶里泡大的,闻着奶味儿可亲了。   迟苦刚开始没觉得什么,半上午过去了才觉出不对来。   这小孩儿太蔫了,一上午都绷着小脸,干什么都情绪不高。   “怎么了你?”上午课间操回来,迟苦问他。   陶淮南想想都还是生气,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气都没消。迟苦问他又不想说,把头往迟苦身上一靠,靠完才想起来迟苦不让。   迟苦提醒他:“三级。”   陶淮南坐起来,点点头说:“我记得呢。”   “怎么了到底?”迟苦把他脸拧过来,“我惹你了?”   “没有。”陶淮南马上说,“傻子惹我了。”   在这方面陶淮南可太小心眼儿了。   一整天都不太乐呵,一直气嘟嘟的。到了晚上回家终于忍不住了,盘腿坐在椅子上开始激情抒发内心愤怒,一口一个“傻子”把后面那俩人数落了半天。   迟苦才明白他这一天到底在气啥,看着陶淮南皱着眉说不停的小模样,难得地笑了下:“你闲的啊?这你当什么真。”   “我怎么不当真?”陶淮南皱着的眉还没松开,“他们就是嫉妒,就是嫉妒你考第一。考第一的都是天才,智商高才能考第一,傻子才考倒第一。”   “行了,”迟苦弹弹他脑袋,给他拿了睡衣过来,“衣服换了吧。”   迟苦长得没眼缘,又不爱说话,他上这几年学也没见有哪个同学特别待见过他。不待见归不待见的,陶淮南听不见的时候随便怎么不待见,坏话让他听见了就不行。   因为这个事儿陶淮南多少天心里都别着劲,有时候后面那俩睡得正香,陶淮南就猛地一晃椅子,磕他们桌子上“咣”的一声。   本来是个生气没长性的人,这个事儿倒是记了挺久。他在班里有特殊地位,班主任格外照顾,在班里有特权的,谁能惹他。后面那俩看他不顺眼也不能怎么他,跟个瞎子也没法计较。   其实初中这个班级比起小学要好很多,那时候迟苦经常要打架,这个班老师管得严,学生老实多了,班级氛围也不错。   善良的小姑娘们对陶淮南都带着同情和怜爱,经常送零食过来投喂他。时间长了连带着跟迟苦说话也多了,偶尔还有过来问问题的。   陶淮南靠在暖气上舒服地喝着牛奶,一边听着迟苦给李雪讲题。   应该是李雪,反正不是郑雪。   迟苦也没怎么讲,就说了遍答案,把过程刷刷写纸上。   “谢谢你啦。”小姑娘矜持地道了声谢,回了自己座位。   陶淮南一盒牛奶喝完,把牛奶盒放进他旁边自己挂的垃圾袋里。在桌斗里摸摸索索摸出自己的课本,刚放在桌上,又听另外一个女生过来跟迟苦说话。   这个好像是学习委员,她声音比较细,音量也总是很小,听声音就很文静的样子。   陶淮南还挺喜欢听她声音,声音好听的人就是讨人喜欢。   她不是来问题的,是来朝迟苦借笔记的。迟苦压根不记笔记,就不习惯记那东西。   “我没记。”迟苦不带表情地回了句。   “啊……”小女生太腼腆了,被拒绝了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好的。”   她走了之后陶淮南笑着凑过来:“小哥你人缘变好啦。”   迟苦随手捏走他脸上挂的一小团毛毛:“还不赶紧背课文。”   “背不下来,太别嘴了。”陶淮南又从桌斗里摸出了袋小饼干。   迟苦直接给他拿走不让他吃了,又牛奶又饼干的中午别打算吃饭了。   陶淮南也不生气,不让吃拉倒。   这个时候的小瞎子还跟从前一样就是小孩子思绪,什么都不明白。青春期本来就是个情窦初开的年纪,小傻子天天就知道吃吃喝喝,周围小姑娘一个接一个的,还都以为是来关心自己这个残障人士的,心眼儿实得像块砖。 第22章   心里揣块砖的小瞎子保持着这副粗神经的状态挺长一段时间,他对这方面不是很敏感。平时受到小姑娘们照顾,倒也不会觉得理所当然,哥哥出门会给他带些小东西,让他拿学校来跟朋友们分。   时间长了陶淮南和那些经常照顾他的小姑娘们就彻底熟了起来。   迟苦是这个班里数一数二的尖子生,偶尔要去参加校级竞赛之类的,他不在班里的时候陶淮南身边也不会缺了人,善良的小女生们会主动坐在他旁边,走路时也会扶着他胳膊,小声地提醒着路。   女孩子的心意柔软又温和,看着陶淮南的眼神都是带着善意的。   偶尔会有小女生委婉地问几句迟苦,陶淮南还帮着说好话,说我小哥只是看着凶,实际上人可好呢。   迟苦太不好接近了,除了陶淮南之外他几乎没有社交,跟谁都不主动说话。   对于这点都把陶淮南愁坏了,怕他跟别人起矛盾,希望他人缘能更好点,所以每次有人问起他的话陶淮南都会多聊几句。   迟苦对此毫不知情,小学霸最近挺忙的。   周末陶淮南又要看眼睛了,他眼睛虽然治不好了,可陶晓东一直没放弃过,经常带他去看,也得防止继续恶化。   从前陶淮南不喜欢看眼睛,冰凉的器械挨上皮肤的触感让他害怕,医生们的声音和手都让他很没有安全感。   周五晚上,陶淮南捧着水果盘子吃菠萝,侧过头打了个喷嚏。   初冬的天气外面已经挺冷了,屋子里暖气给得足,倒是不冷,可空气很干。陶淮南连着打了三个喷嚏,陶晓东问他:“感冒了?”   迟苦正好洗完澡出来,走过旁边的时候顺手摸了一把陶淮南的额头。   “应该没有。”迟苦说。   陶淮南揉了揉鼻子,说:“鼻子刺挠。”   “感冒了明天正好挂瓶水。”陶晓东看了眼日期说,“明天去看看眼睛。”   “啊。”陶淮南回应得还挺平静,没什么抗拒情绪。   “换医生是不一样了哈?”陶晓东打趣他,“也不说不去了?”   陶淮南又往嘴里叉了块菠萝,只笑着吃不说话。   之前田毅给介绍了个他同校的学长,刚从国外回来不久,是位很优秀的眼科医生。那天陶晓东没去,陶淮南被田毅领着去的,回来跟陶晓东说很喜欢这个医生。   从那次之后陶淮南再检查眼睛就没那么抵抗了,甚至还挺积极。   那位医生陶晓东也见过两次,聊了聊陶淮南的眼睛,医生言谈间气质很温和,能让患者和家属都更从容。   陶淮南特别喜欢他,也挺听他的话。   周六一早,陶淮南跟迟苦一起收拾完,牵着迟苦的手准备要走了。   陶晓东说:“看个眼睛就回来了,我带你去就得了,让小迟在家吧。”   陶淮南想也不想,摇头:“那不行。”   “小迟下周不是还有个考试吗?在家学会儿习,去医院折腾一趟太浪费时间。”陶晓东给他戴上帽子,要带他走。   陶淮南脸朝着迟苦的方向,牵着的手也没松开,还晃了晃:“小哥陪我去。”   迟苦说:“没事儿,一起去吧。”   “别理他,”陶晓东嫌弃地说了句,“你学你的。”   陶淮南又开始叫“小哥”。   “跟你去。”迟苦松了手穿上外套,陶淮南马上又牵了起来,迟苦说,“走吧。”   “惯的你。”陶晓东笑着在陶淮南后脖子上弹了一下。   陶淮南对迟苦有点依赖过头了,陶晓东偶尔觉得他有点太黏人了,俩小的一起长大的,他俩关系好陶晓东确实挺乐见,可陶淮南一时半刻都离不了迟苦,这也挺愁人。   毕竟小孩儿不可能永远保持现状,他们总会长大的,到时候总这么分不开又是个事儿。   不过现在考虑这个就有点远了,倒是不着急。   陶淮南的眼睛保持现在这个状态挺多年了,保持得很好。   检查之前医生让他坐过去,陶淮南往那一坐开始睁着眼睛等,医生笑着说了句:“这大眼睛。”   陶淮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医生声音好听,陶淮南一个十足的声控,对他有好感也是必然的。   检查完医生说了句:“挺好,保持住。”   医生跟哥哥说了会儿话,陶淮南紧贴着迟苦站在门口,医院声音太杂了,周末也人很多。哥哥出来的时候陶淮南正小声和迟苦说着话,不知道说了什么,陶淮南看起来稍微有点失落。   “说什么呢?”陶晓东问。   学校弄了个火箭班,把期中考试学校前几十个挑了出来,每天下午最后两节课不在班里上自习了,要一起去阶梯教室上提升课。   他们班只有迟苦和学习委员两个人去,上周迟苦没说,刚刚才说起来。   陶淮南眨眨眼,过了半天才问:“每天都去吗?”   迟苦说是。   陶淮南“嗯”了声,好一会儿没吭声。   每天都不能跟迟苦一块放学了,最后两节课他都要自己坐在座位上,也要自己下楼去等迟苦。   陶晓东出来的时候就是陶淮南正带着点苦闷说:“那你下课了要早点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迟苦说:“你不用出来,在教室等我,我下课了上来接你。”   陶淮南摇了摇头,说:“不用,那你太折腾啦。”   陶晓东知道他俩在说什么之后笑了下,说:“多大个事儿。”   这对陶淮南来说就是挺大个事儿了,身边没有亲近的人,把他自己留在一个环境里,这种感觉很不好,会让他有点孤单。   到了周一下午,学习委员站在迟苦座位旁边要等他一起走,陶淮南还是小声跟迟苦说了一遍:“我就在一楼大厅等你。”   迟苦收拾着书包,跟学习委员说:“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学习委员小声道:“没关系,一起吧,我怕我找不着教室。”   吃苦没再和她说话,边收拾边跟陶淮南说:“不用下楼等,就坐这儿等。”   陶淮南还要说话,迟苦已经站起来要走了:“就坐这儿等我,记住没有?”   陶淮南只能抿着唇点头。   既然答应过了陶淮南就必然会听话,放学了同学都走光了,连值日小组也都收拾完走了,陶淮南还在座位上趴着等迟苦。   第一天上课,提升班老师没把握好时间,压了二十分钟堂。   迟苦是跑着上来的,推门的时候陶淮南正侧脸贴着桌子,脸都挤得变了形,后背上还背着书包。   从脚步声听出是迟苦,陶淮南马上弹起来:“小哥?”   迟苦应了一声,陶淮南站起来摸着从座位上出来,肚子还在桌角磕了一下。   “我就说下楼等你,你还非再上来,多跑一趟么不是。”陶淮南等着人了就有了笑模样,伸手过去等着迟苦牵他。   迟苦带着他关灯出了教室,说:“人太多了。”   “我找个没人的地方站着就行。”陶淮南说。   “你怎么找?”迟苦牵着他下楼,“撞着你。”   他俩下楼正好碰见学习委员上楼,问他们:“教室里还有人吗?”   陶淮南说没有了。   学习委员有点着急,说她的作业没拿。好学生对这种事总是无比在意,明早交不上作业太难堪了。   小姑娘急得快哭了,问迟苦:“门还能打开吗?”   迟苦摇头。   “那怎么办呀?”女孩子一只手攥着半边书包带,皱着眉是真的要哭了。   陶淮南把后背甩给迟苦,说:“你翻翻我拿了没有?”   他在班里一直是不用交作业的,反正他也写不了。有时候作业根本不给他发,发了陶淮南也不一定拿。   迟苦懒得翻,直接把自己的拿了给了学习委员。   “那你呢?”小姑娘不太敢接。   陶淮南说:“没事儿,我的要是带了给他就行。”   “那你要没带呢?”   男生和女生在意的点根本不一样,陶淮南就完全不觉得一个作业交不交能怎么样,很洒脱地摆摆手:“没带也没事儿,他不写也行。”   “……啊?”小姑娘简直愣了,作业不写也行?   “拿着吧。”陶淮南笑着说。   这天迟苦的作业到底还是被拿走了,陶淮南果然也没带回来。   第二天早上门口收作业的时候迟苦坦然地说没写。   尖子生在老师那里有特权,可也不代表他没写作业也能这么理直气壮。班主任在门口说了他两句,也就意思意思走个过场,说几句就让他进去了。   学习委员坐在第一排,低着头脸胀得通红。   这应该是迟苦第一次挨说,考第一的一般都不挨说,陶淮南笑呵呵的还觉得挺新鲜。 第23章   初中女生心里的班级明星通常有两种,一种是成绩特别好老师都偏爱的尖子生,一种是不言不语浑身冒冷气谁也不搭理的。   迟苦把这两种都占全了。   这也就是开学到现在还没人招过他们,没用得上打架,不然更要惹人注意。   陶淮南对此完全没概念,他看不着别的男生都什么样,也不知道男孩越长越开,小时候觉得丑的五官,随着成长跟着变化,渐渐的就没那么不顺眼了。   陶淮南心里根本就没有这些,他知道的太少了。   别的小孩儿可能给通过电视和小说潜移默化地慢慢了解这些,到了青春期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懂了。陶淮南听的电视都是动画片和西游记居多,他就没听过什么爱情片,小说更不用提了,印着字的书对他来说有如白纸。   每天迟苦和学委一起上课再一起回来,陶淮南除了觉得最后两节课难熬又孤单之外,脑子里空得直逛荡。   他这一身傻白甜气息直到快期末了才被打破。   迟苦又和学委一起去上拔高课了,这周串座位之后他前桌和左右都是女生,除了身后那俩倒数的男生之外被女生包围了。   迟苦走了之后前桌女生回头小声问陶淮南:“他们晚上回家还联系吗?发发短信什么的?”   陶淮南一脸不解:“为什么要联系?放学了还联系?”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旁边一个女生说他,“跟我们你还装!”   “什么啊……”陶淮南彻底听不懂了,都被她们给弄笑了,“你们在说什么?”   “就迟苦和舒敬呀,”前桌小小声地跟他说着,“有人都看见他们牵手了!迟苦连你都没说?”   陶淮南眨眨眼,蒙了:“他们牵手干什么?”   “你说还能干什么!”小姑娘们恨铁不成钢,从他这竟然听不着八卦。   陶淮南摇头说:“我不知道。”   “就……”说起这些来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女生顿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说,“就搞对象呗!”   “搞对象”三个字直接把陶淮南炸晕了,他再天真也总不能连这个都不明白。他瞪着眼睛,愣了好半天才吐出了一句:“哎我的天……”   “你真不知道啊?”女生笑他,“你们天天在一起你还不知道!”   陶淮南一时之间有点消化不了这个信息,思绪有点游离。搞对象?咋搞啊?迟苦要跟学委谈……谈恋爱?   天呢。   过会儿陶淮南回了点神,轻轻用手指碰碰前桌的后背,等女生会了头,他问:“谁说的啊?”   “好多都知道啊!他们天天在一块上课,上次你小哥不是还把作业给她了吗?自己都挨骂了呢。”   陶淮南惊讶大过一切情绪,竟然都惊讶得笑了,说:“不可能的。”   “有什么不可能,都牵手了!”小姑娘一副很懂的语气,看过大把爱情剧,半大姑娘都是爱情专家,“信我的,他们绝对好了。”   因为前桌笃定的语气,陶淮南都有点迟疑了。当时心里除了惊讶之外唯一的那点想法就是一定替迟苦保守住秘密,不让哥知道。   他也太不知道羞了,这么小就谈恋爱。哥知道了肯定得说他,什么事儿啊!   陶淮南用两节课的时间把这个信息自己消化完,等迟苦上来接他的时候还很体贴地什么都没问。学委等着他们一块下楼,陶淮南默默支着耳朵听他们俩的互动,也没听出个什么来。   下楼的时候陶淮南有意后退一步,跟迟苦说:“你不用牵着我,我自己扶着栏杆下楼。”   迟苦也不非牵他,陶淮南松手了他也就无所谓地走在一边,陶淮南下楼不成问题,他自己知道查台阶。   学委在前面细声细气地问:“淮南自己下楼会摔吗?”   陶淮南笑笑说:“不会。”   “迟苦你还是扶着他吧,”学委有点担心地说,“万一摔了呢?”   迟苦在旁边说:“他不用。”   以前没觉得,现在陶淮南知道小秘密了,再听这对话就觉得确实有点不一样。陶淮南一只手扶着栏杆慢慢下着楼,心想行吧,我不用就不用吧。   这是陶淮南第一次有了关于这方面的小心思,开始对这些有了一点点好奇。   晚上他哥在家陶淮南还问他哥:“哥你为什么不谈恋爱?”   陶晓东让他突然的一句给问愣了,失笑:“干什么问这个?有小心思了?”   陶淮南说:“我就问问。”   “是不是有小男孩的心事了?”陶晓东忽然直观地感觉到了小崽子确实长大了一些,他伸胳膊过来捏了捏陶淮南的小细脖子,“跟哥说说?注意上小姑娘了?”   “什么啊……”陶淮南小声地反驳了一句,侧过头说,“我可没有。”   陶晓东自己乐了半天,玩笑归玩笑,过会儿还是跟陶淮南说:“别太早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想也没事儿,都有这时候,别钻牛角尖就行。”   陶淮南本来就是坦坦荡荡的,他可什么都没想过。   哥俩之间亲近,陶晓东教弟弟没什么抹不开的,靠过来笑得坏坏的,问他:“做过梦没呢?”   陶淮南刚要问什么梦,突然想起上过的健康教育课,抓了个抱枕往哥哥脸的方向一挡,不自在极了:“没有!别说了别说了!”   “跟你哥有什么害臊的,别人家小孩儿像你这么大都开始缠着哥要小电影了。”陶晓东笑得一脸不正经,三十来岁了没个正形,在这儿逗他弟。   陶淮南把抱枕使劲往他脸上按,要堵他的嘴:“嘘!嘘!”   陶晓东扯下抱枕哈哈乐了好一会儿,又扬着声音朝屋里问:“小迟呢?做过梦没有?”   陶淮南实在听不下去了,“哎”了一声捂着耳朵站起来,自己去冰箱摸了盒冰淇淋,去阳台蹲着吃了。   陶晓东带孩子就是这么带的,比起父母来哥哥会少一层代沟,哥哥没有父母的架子,很多父母觉得很重要的事儿在陶晓东这就不值一提。   小孩子有点少年心事陶晓东真觉得无所谓,跟俩弟开开玩笑瞎闹闹,把孩子逗得大冬天蹲阳台吃冰淇淋,太烦人了。   后来陶淮南被他哥给扛回屋里,咬着木头勺陶淮南还在小声含糊地抱怨:“你是真烦人……”   陶晓东还是乐,把他往沙发里一扔:“看你那害臊样儿,你是小姑娘啊这么腼腆?你可太不像我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开始牵小姑娘手了。”   “你不害臊呗。”陶淮南问他,“我爸不揍你吗?”   “揍啊,”陶晓东笑着说,“爸哪天不揍我,揍也管不住我。”   哪有这样的哥,当孩子面说他那些不要脸的事儿。   哥不要脸,迟苦也不要脸。   迟苦一直没出来,在房间里学习呢。陶淮南琢磨着他肯定是在给学委发短信,发短信也不知道都说点什么,迟苦那么不爱说话的人。   陶淮南一边嫌他不要脸一边又止不住地想,谈恋爱都怎么谈啊?迟苦这个样子真的谈得了吗?他跟学委两个人真的牵手了?也像跟自己牵手这样一直牵着吗?   迟苦拿着要换的睡衣和内裤去洗澡了,路过的时候用衣服在陶淮南头顶扫了扫:“洗澡了,发什么呆。”   “来了。”陶淮南摸着扶手站起来,跟着去了。   这个事陶淮南揣在心里,自己对小姑娘倒是没心思,这点心思都用来琢磨迟苦和学委了。琢磨了几天没感觉到迟苦跟从前有什么区别,渐渐地就又把这点事放下了。   快期末了,迟苦最近管他学习管得很严,陶淮南也没那么多时间想别的。   陶淮南虽然不能跟着考试,但是迟苦会给他出卷子,陶淮南在家也一样要考试,迟苦批过也要打分的,跟着班里的成绩走,陶淮南差不多能在中上。   迟苦给他定的线就是中间线,往上行,往下不行。如果陶淮南滑到中下了迟苦会生气,说他不用心。   陶淮南不敢惹他,也不愿意让迟苦和哥哥失望。   所以这段时间迟苦下午去上提升课的两节时间陶淮南都老老实实做着自己的盲文练习册,书都是哥哥特意从盲校弄来的,校外买不到。   正常的盲童无法实现像他这样在普通学校上学,陶淮南能做到,因为有个很用心的哥哥,以及一个同龄的能一直给他上小课的小哥。   这些都来得不容易,陶淮南很想让自己学习好点,让大家都开心。   这天迟苦又去上课走了,陶淮南自己摸书背课文。中午食堂的菜太咸了,陶淮南下午喝了很多水,这会儿忍不住想上厕所。   本来迟苦要走的那节课间他就想去了,但是还没等他说,学委已经站在旁边等了,陶淮南就没好意思再让迟苦带他去。   小瞎子从小就没法在外面独立去厕所,现在都初中了,还是要人带着才能去。   艰难地过了一节课,憋得太难受了。陶淮南本来想直接忍到放学算了,但是有点办不到,憋得小肚子都有点疼了。   所以下午第三节 课间,陶淮南自己摸着出了教室。   有女生问他要去哪儿,陶淮南说去厕所。去厕所没法带,又都是腼腆的年纪,女生们只好让他自己去。   陶淮南一路摸着墙去了洗手间,初中的男厕所就是男生们偷着抽烟的聚集地。   一共两道门,第一道门进去是两排洗手池,第二道门才是厕所。第一道门进去之后是扑面的烟味儿,陶淮南皱了皱眉,双手垂在身边,慢慢地朝记忆里的方向走。   他的方向跟实际有很大偏差,陶淮南不当心撞到了一个背对着他的人。   对方脱口骂了声“操”,回头问他:“你瞎啊?”   陶淮南抿了抿唇,说了声“对不起”。   有男生嬉笑着说“人本来就是瞎子”。   “瞎子?”撞到的男生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嗤”地笑了声,往他脸上喷了口烟,“二班那个瞎子啊?”   陶淮南皱着眉往后退一步,要躲开面前的烟味儿。   不知道被谁绊了一下脚,一个趔趄没控制好平衡,坐了个屁股墩儿。 第24章   不知道这个洗手房里有多少人,听人声和脚步声少说有十多个。陶淮南深知自己毫无反抗能力,一个瞎子在明眼人面前是赢不了的,他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别太狼狈。   他拄着地站起来,听着离自己不远的讥笑声,难堪肯定是有的,但也没那么生气,更多的应该是无奈吧。毕竟人不都是善良的,哥哥把他保护得再好,这种嘲讽的笑声他从小到现在也已经听过很多次了。   陶淮南站起来之后也没再动,他现在就是猫爪里的蝴蝶,不动才能让人失去继续逗弄他的兴致。   然而今天这群抽烟的坏学生却并没有真的视他不存在,陶淮南站了会儿之后又有人推了他一把,陶淮南往前耸了一下,又被绊了一脚,他皱着眉再次摔倒的时候手心拄着地,连吭都没吭一声。   洗手房湿滑,陶淮南摔了两次,裤子已经蹭湿了。   有老实的男生路过看到,想说点什么但又不太敢惹那些抽烟的,只能犹豫着走了。陶淮南只想快点上课,让他们这场自以为好玩的游戏快点结束。   “……操。”一个听起来有点熟悉的声音突然在门口的方向响起,听着也是叼着烟,“欺负个瞎子有劲没劲。”   有人走过来拉着陶淮南胳膊肘把他拽了起来,带着他走了几步把他推进厕所那间,转过身声音里带着看不上:“真你妈不像个样儿,别损了。”   “你又像个人了。”有人嗤笑了声,“路见不平啊?”   “路见癞蛤蟆。”这人叼着烟说,“以后有点人样儿,愿意耍找横的耍。”   平时都一起抽烟的,挺熟的,说几句就过去了。   陶淮南上完厕所出来自己摸着去洗手,上课铃已经响了,那些人都还没离开。   他洗完手转身要走,被人又抓住胳膊肘。陶淮南吓了一跳刚要躲,那人已经扯着他往外走了。   “你哥呢?”对方身上还带着一点点烟味儿,这就是刚才拉他起来那个,是上次说“学习好的都是呆子”那个后桌。   “我哥上课去了。”陶淮南说完又说了声“谢谢”。   “你要去厕所不会回头叫我俩一声?谁都能陪你去一趟。”后桌说他,“别再自己傻掰掰往人眼前送,你哥不在的时候随便找个男的陪你去。”   陶淮南浅浅地笑了下说:“我知道了,谢谢。”   一路被后桌拎着胳膊肘回了教室,一直拎到座位旁边。陶淮南坐回座位上,抽了张纸慢慢擦着裤腿上沾的水。   最后一节课陶淮南都在磨磨蹭蹭地擦裤子,废纸把小半袋垃圾袋都填上了。   放学铃声响起来的时候,陶淮南把垃圾袋摘下来系紧,准备等会儿扔了。   光顾着小动作了,作业留了什么他没听,也没记得帮学委拿。不知道她同桌有没有给她留在座位上,如果没有的话就还把迟苦的给她吧。   迟苦推开教室门进来的时候陶淮南自己已经把外套穿好了,书包也背着。学委跟在后面也进来了,陶淮南抱歉地说:“我忘给你拿作业了,你看看座位上有没有。”   “没关系,我同桌帮我留啦。”学委说。   迟苦过来牵他,陶淮南被他牵着,刚要跟他走,迟苦突然开口:“袖子怎么弄的?”   陶淮南愣愣地眨眼:“袖子怎么了?”   迟苦捏着他外套袖子往上一推,里面浅色毛衣袖子黑了一小片。   迟苦皱着眉:“你摔了?”   陶淮南摇头,没吭声。   迟苦扯着他胳膊给他换了个方向,冬天下雪鞋底脏,水房的地面脏得很,陶淮南哪怕大半节课又是吸水又是擦的,肯定也弄不干净。   迟苦声音已经冷下来了,又问他一次:“在哪儿摔的?”   学委拿完作业也走了过来,小声问:“怎么啦?”   陶淮南摇摇头说:“没事儿。”   “我问你话呢。”迟苦拧眉看着陶淮南,“上哪儿了你?”   陶淮南还是不吭声,迟苦脸色很难看:“说话。没听见?”   他可太凶了,学委都有点害怕地站在一边不敢出声。陶淮南在厕所被人逗弄被人围观的时候没觉得委屈,现在当着别人面被迟苦这么吼着问话却开始觉得委屈了。   陶淮南使劲压下那阵鼻酸,觉得现在比刚才在厕所还要难堪。   现在迟苦和学委是一波的,自己好像被隔在外头,还要当着学委的面挨骂。瞎子总是没尊严。   陶淮南往前拨了一下,拨开迟苦自己走了。   走得急,胯还在桌角磕了一下,把陶淮南磕得没忍住低呼了一声,挺尖锐的疼让他皱着眉揉了揉。   迟苦深吸了口气,上前一把抓住陶淮南的手腕,攥得死紧。   攥住了也没停,反而大步拉着陶淮南走,陶淮南跟得有些吃力。   迟苦走得很快,下楼也很快,陶淮南勉勉强强被拖着走,还要同时数着台阶避免踩空。   “你又闹什么脾气?”到了楼外空地,迟苦才把陶淮南的手往前一甩,问他。   陶淮南眼睛有点红了,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回家。   “你怎么回事儿,”迟苦死盯着他,声音里的愤怒很明显,警告地叫了一声,“陶淮南。”   被突然喊名字,这是陶淮南很不喜欢的事,这让他紧张,没有安全感。   陶淮南鼻酸压不住,也不压了,朝着迟苦在的方向也低喊了一句:“我就是不想让你在别人面前骂我。”   “我哪骂你了?”迟苦完全在状态外,从他回教室到现在都没摸清思路。   “不知道!”陶淮南不想和他说话,这一下午过到现在心情简直低到谷底了。   “我就问你怎么摔的,你回个话咋这么费劲。”迟苦不耐烦地问他。   “厕所摔的。”陶淮南绷着脸,也不瞒了,“我去上厕所摔的,摔了个屁股墩儿,坐地上了,都说完了,就这些。你为什么非得问啊?非得让我在……在学委面前丢人你就高兴?”   迟苦跟他完全不在一条线上,关注点都不一样。什么学委不学委迟苦压根没注意,跟学委到底是有什么关系。   陶淮南一句一句把迟苦说得都不知道怎么回,抓不着他那乱七八糟的脑袋里都装的什么。   后来沉着脸又去牵他,问:“磕着了没?”   “没有。”陶淮南被他牵着,俩人回了家。   回了家迟苦让他去洗澡,直接把衣服都换了。洗澡的时候迟苦看了一圈,哪儿也没磕青没坏,迟苦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只是问:“不能等我回来再去?”   陶淮南的憋屈劲儿还没过,不想好好说话,扭着脸说:“我憋不住,我快尿裤子了。”   迟苦又皱了下眉:“好好说话。”   “反正就是憋不住。”   “我走之前你怎么不说?”迟苦抽了浴巾过来,往陶淮南头上一盖。   陶淮南扯下来在身上胡乱擦擦就要出去:“你不是着急走吗?你还顾得上我吗?”   迟苦从来不是什么脾气好的小孩,他气性大着呢。   陶淮南话里揣着刺儿这么跟他说话肯定不行,这话说得挺刺人。迟苦吸了口气,陶淮南开门已经出去了,冬天洗完澡出来很冷的,陶淮南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迟苦给他拿的睡衣也忘了穿,自己摸去房间柜子里找。   迟苦憋着一肚子火出来,要去房间找陶淮南。结果他一走进去,见陶淮南衣服反穿着,衣领歪着,鼻子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自己坐在床边视线空洞地朝着窗户,迟苦到底还哑了火。   一夜两人谁都没跟谁说过话。   陶淮南脑袋蒙在自己的旧毯子里,小毯子旧得毛都磨没了,平时都不太敢洗,怕给洗碎了。迟苦给他扯下来他就再蒙上,不跟迟苦说话。   陶淮南很长时间没这么生气过了,别扭得气人。   迟苦不搭理他,也真让陶淮南气了够呛,一直没发火都是自己压着的,看小瞎子那可怜样儿就算了。   陶淮南睡觉梦里都是在生气,气鼓鼓地睡了一宿,做的全是让人生气的梦。   早上醒了长长地舒了口气,气死啦。   昨天生的气睡了一宿就消得差不多了,毕竟他气不长,一般过一宿就自己排解得差不多。不那么生气了也不代表心情就好了,昨天的坏情绪一直延续到今天。   一整天两人一共没说过几句话,陶淮南是情绪不好,迟苦是冷着脸还在生气。   到了下午第二节 课间,学委照常来旁边等,陶淮南脑袋冲着窗户趴着,用后脑勺对着他们。   听见迟苦说:“你自己去吧,我不上了。”   学委吃惊地问了声:“啊?”   陶淮南也“扑腾”一下坐了起来:“啊?”   迟苦谁也没看,把桌斗里的练习册拿出来准备下节自习课用,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次:“我不去了。”   “别啊……”陶淮南也顾不上别的了,有点着急地小声说,“你快去,你干吗,你赶紧走。”   “闭嘴。”迟苦嗓音里一点情绪都不带,“你管不着我。”   陶淮南被刺了回来,抿抿唇不出声了。   迟苦说了不去就真的没去,后两节课哪也不动,一直在座位上学习。   陶淮南难受极了,觉得自己做错了,愧疚得不知道怎么好。昨天怎么那样啊,为什么那么说话。   毕竟本质上是个乖孩子,见迟苦因为自己连课都不去上了,在座位上简直不安坏了。后来从桌斗里拿了张盲文纸,点点点,点完递给迟苦。   迟苦随手一摸,他写的是:小哥我错了,对不起。   迟苦往书底下一压,接着做题。   盲文纸挺贵呢,哥哥总要给他买,陶淮南舍不得乱用。拿了张用过的,找了个小角落撕下来又点。   —明天你去上课吧,真的对不起,是我错了。   迟苦摸完又往书下面一压,陶淮南急得去晃他胳膊,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他生气一回时间太长了,好几天都没理陶淮南。   老师问迟苦为什么不去上课了,迟苦也不说什么,就是不去了。   反正也快期末考试了,不去也行,留着时间多做点题也不是不可以,老师索性没多说他。   迟苦这下全天都在了,从早到晚不离开。   有天下午第三节 课间,后桌从厕所抽烟回来,看见陶淮南又在扯迟苦的袖子,笑了声说:“这可真行哈,看出亲哥俩了,怕小弟挨欺负连课都不上了。”   陶淮南动作不明显地僵了一下。   “是不跟你哥告状了,”后桌还在开着玩笑,逗小瞎子,“回家跟你哥哭了吧?”   陶淮南心说你今天话咋这么多啊。啊啊啊。   迟苦写字的手停了,回过头,看着后桌。 第25章   这事陶淮南根本没想说, 他太了解迟苦了,他怕迟苦出去打架。   抽烟的那么多呢,迟苦就自己, 陶淮南害怕他打不过吃亏。就算能打过也别打啊, 万一打坏了呢?   陶淮南绝口没提那天在水房发生的事儿, 谁能想到被后桌就这么给说出来了。   欠儿登么这不是……   “他说什么呢?”迟苦挑了挑眉,问陶淮南。   “谁知道他说什么……”陶淮南搂上迟苦的胳膊抱着,脸凑过去小声说话,“别理他。”   迟苦问:“有人欺负你了?”   “哪有, 没有。”陶淮南想起来在外面贴这么近抱胳膊好像不行,不太确定地问:“现在三级?”   迟苦没闲心管他三不三级, 问他:“那天不是自己摔的?”   “就自己摔的, ”陶淮南现在大了不好天天跟个娇气包似的,可撒娇本事还没忘呢,贴着迟苦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 “我笨么不是,你又不在,那地上可滑了,我一出溜就坐地上了。”   迟苦垂眼看着他,没说话。   过会儿抽出了胳膊, 回头问后桌男生:“谁欺负我弟了?”   后桌男生刚放嘴里块泡泡糖,吹了个泡泡:“反正不是我。”   “谁?”   “多了, 一屋子人呢,你能咋的。”男生不太在意地说, “过去了就算了, 我也跟他们说了下次别缺德,拉倒得了。”   陶淮南听得心都提溜起来了, 大哥你能不能不欠了。   最后一节课了,班主任在别班上课还没回来,学生们心都静不下来了,只等着放学,教室里不算很安静。   可尽管不太安静的教室,迟苦突然站起身的动作也还是很明显,猛地起身凳子腿刮在地上的声音听来很刺耳。   迟苦大步出了教室,临出去之前还随手拎了班级门口抬垃圾桶用的拖布杆。   陶淮南想去追他,可他一个瞎子,没有迟苦带着他哪也去不了。   后桌男生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低呼了声“我操”,也跟着跑了出去。另一个后桌不知道什么情况,反正同桌跑了他也跟着跑了出去。   教室里开始小声喧哗,过会儿就听走廊那头乱了起来,有好事的男生探头出去看。   也是这天赶得巧,那天领头逗陶淮南那个正准备从水房出去,迟苦拖布杆从外面横着往门上一拦,里面四个男生谁也没出去。   小混子们被拦了还觉得挺新鲜,笑着看迟苦,等着看他要干啥。   迟苦问:“眼睛看不见那个,上周谁推他了?”   领头那个一乐,就没拿他当回事,笑嘻嘻地说:“我。”   迟苦问他:“你?”   “对,我,就我。”他还晃了晃肩膀,“怎么着呢?”   他话音还没落完,迟苦直接一拖布杆抽他脸上了。   迟苦小时候之所以被他爸打得那么惨,就是因为他得空就还手。那么丁点大的小孩儿,捡着个石头砖头晾衣杆什么的都敢往他爸身上招呼,打肯定是打不过的,后果就是会被打得更惨。   迟志德那么夸张的打法都没能把迟苦打服,他骨子里就谁都没服过,宁可打不过挨揍也不会服。   心里不怵,手劲又大,他这一杆子抽出去对方惊诧地低吼了一声,直接捂着脸没战斗力了。里面剩下那三个不干了,一起哄上来,抓着迟苦扯到一起。   后桌男生跑了过来,喊着“别打了”,迅速拉架,抱住其中一个男生不让他动。   走廊里其他教室的男生有的也跑了出来,把两边都扯开了。   迟苦已经红了眼,踹了身前男生的腿,粗喘着说:“再敢动我弟试试。”   他一旦打红了眼的时候是很吓人的,明明十几岁的小孩子眼神却凶得很。   最开始就被迟苦抽了脸的那个捂着下颌骨,眼底猩红着跟迟苦说:“你妈的,你等着我。”   这个时间各班的班主任都还没回来,走廊里也没有领导巡查,水房处起的争执被男生们迅速拉开,被带着各回各班,安静地平息了下去,没有惊动学校。   迟苦一回来陶淮南就伸手去摸,担忧地问:“打着哪儿了没有?你咋还这样啊……”   迟苦把他手从身上摘下来扔开。   陶淮南很难受,觉得自己惹了麻烦。他就是个麻烦精,从小到大哥哥们总要不停地收拾着他的麻烦。   “理他们干吗啊……”陶淮南再次伸手往迟苦脸上摸,眼睛看不到想知道别人有没有事就只能靠手摸,“打着没有?”   迟苦又把他手扔开了。   陶淮南也不松劲儿,皱着眉说:“别甩我手。”   几乎全班都在看迟苦,那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对打架的男生有好奇。学习委员从后面小跑着送了包纸巾过来,又跑了回去。   前后有暧昧的轻咳声响了起来,陶淮南顾不上,他都不知道学委来过了,也不知道周围人都在看迟苦。   从迟苦的下颌骨处摸到了一点湿,陶淮南心里一咯噔:“这什么啊?打坏了?”   迟苦不说话,陶淮南急得去闻自己的手,确实是血味儿,陶淮南眼睛惊得都瞪圆了,迟苦不冷不热地扔了句:“小口子没事儿。”   回了这一句再就不理了,陶淮南抽了张纸去按着那处。   “你理理我吧,我错了。”陶淮南小声说话,迟苦确实气着了,陶淮南心里没着没落的,不知道该怎么让他消气。   迟苦全程冷着脸,一直到放学,提着书包就要走,陶淮南一只手抓着他书包在后面挂着跟,跟个挂件一样一直被带回了家。   家里门一关,陶淮南绷着的劲儿终于绷不住了,也不怕丢人了,也不用管二级三级不能做,书包都没顾上摘,拖鞋也没换,迟苦要绕过他进去的时候陶淮南直接胳膊一搂抱上去。   那么大了身上还有小时候那股膻乎乎的奶味儿,也不知道到底是头发上的还是脸上的还是哪儿的,也可能是因为一直抹着牛奶味儿的儿童面霜。   “小哥你理理我吧,我心里太难受了。”陶淮南把脸往迟苦肩膀一埋,自己拱着往脖子窝蹭,用鼻尖顶顶,瓮声瓮气地说,“你别生气了,也别再打架了。”   在这方面陶淮南向来没架子,哄人的时候什么招都能使出来,小时候迟苦最受不了他天天抿着小嘴儿说肉麻话。   “那天不好好说话是我错了,”陶淮南搂得紧紧的,迟苦后背挺得直,陶淮南圈着他脖子不松手,“撒谎也是我错了,不好好说话是因为你当时朝我喊我心里难受,撒谎是怕你打架。”   嗲精最会说话了,小嘴叭叭多好听的话都说得出来,谁能架得住他哄。   他一直搂着迟苦窝在人脖子边细声细气地检讨,说他错了,鼻子顶着人脖子窝,嘴唇说话时动来动去搞得怪刺挠的。   迟苦后来伸手把他摘下来,陶淮南又要上去搂,迟苦声音还是有点冷,却也开口问了他:“你不热啊?”   俩人身上穿的棉袄都还没脱,陶淮南也顾不上脱,这次没去圈脖子,只搂了迟苦一条胳膊,迟苦只能用另外一只手摘书包脱衣服。   “那你笑一下。”陶淮南嘿嘿笑着,讨好地扬起脸,“理理我。”   迟苦抬起手在他脸上用力一捏,把陶淮南捏得“啊”了一声,捂着脸小声说“疼疼疼”。   “你是真出息了,撒谎都会了。”迟苦捏着他的脸往前一推,把陶淮南推得后退了一步,迟苦把外套和书包都放在沙发上。   陶淮南自己也心虚,撒谎是迟苦挺烦的事儿,他俩之间没有秘密,也不该有谎言。还都是小豆丁的时候陶淮南自己说过的话,晚上睡前黏黏糊糊地强调着“我们是互相的小狗”,后面还跟着一句“咱们谁也别骗谁,也别藏小秘密”。   迟苦生气是必然的,陶淮南的每一次隐瞒迟苦都生气。   然而陶淮南在心虚中突然想起了学委那一茬,又觉得自己没那么虚了。他站在沙发后面,手拄着沙发背,觉得自己挺有理的,抿抿唇说:“可是你也有事情没告诉我啊,你也藏秘密了。”   迟苦走路的脚步都停下了,看着他问:“我藏什么了?”   “你自己知道。”陶淮南抠抠沙发的布料,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到这个心里都堵得慌。明明最初除了惊讶之外没有介意,可现在却总是觉得他跟迟苦中间被被人插进去了,好像没那么亲了。   谈恋爱太不好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啊。   “我知道什么了?”迟苦拧起眉,“我瞒你什么了?”   陶淮南说不出口,心想你自己不害臊还非得别人戳穿你啊?   “说话。”迟苦盯着他,“别惹我。”   陶淮南到底还是害怕他生气,眼睛一闭破罐子破摔,低声快速说了句:“你跟学委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   “我什么事儿?”   “你俩搞对象。”   迟苦眨了下眼睛,嘴都张开了。   空气凝滞了两秒,又好像有两分钟那么长,迟苦才终于开了口。   “陶淮南。”迟苦吸着气叫他,甚至有点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他看着陶淮南那张脸,气得简直牙根疼,“你是不是有病?” 第26章   迟苦毕竟也长这么大了, 小时候身上那股粗愣愣的野小子劲儿现在虽然也有,可被陶淮南磨了这几年,多少也能懂点小瞎子内心那点敏感的弯弯绕绕。   陶淮南一句话扔出来迟苦就自动把这些天陶淮南那点别扭给绕明白了。   迟苦这些天一直处于蒙着生气的状态, 在他眼里就是上周四上课回来, 陶淮南摔一身泥, 问他怎么摔的又不说,问多了就开始说莫名其妙的气人话。   到现在终于搞明白了他那山路十八弯的脑袋。   迟苦一生气就懒得说话,转头回房间往床上一躺,听着陶淮南走路声都觉得烦得慌。   在陶淮南说出这事儿之前迟苦明明已经快要消气了, 结果现在又降至冰点了。陶淮南自己在外头用手背蹭蹭鼻尖,心说我才没病呢, 你有病, 你这么小就搞对象你才有病。   别扭的小孩子心绪,陶淮南也不哄了。心想你就能跟我发脾气,也没见你跟别人这么发火, 就跟我脾气最大。   陶晓东晚上回来看这俩又一人一屋都挂着脸,一看这就是又闹了。   大人看孩子闹矛盾第一反应都是笑,小孩子么,好玩儿着呢。   “俩祖宗,你俩又咋的了。”陶晓东放下田毅白天送他那儿的果干, 去洗了个手,边洗边问他俩, “说出来让金牌调解人给你们调解调解。”   两头都没吭声。   陶晓东分别去看看那俩,一个侧躺在床上皱着眉一脸烦躁, 一个坐在哥房间里脸冲着窗户盘腿坐着。   “祖宗们理理我。”陶晓东先后把两边门都拍了拍。   迟苦叫了声“哥”。   “哎, 乖。”陶晓东探头看着自己房间里闷闷不乐的那个,“这位呢?”   陶淮南一说话声音都带了点哑, 还有重重的鼻音,说:“不理。”   “哟。”陶晓东挺意外,迈步进去,弯着身侧过去看他,“我看看?我看看咱家这小祖宗咋的了,这还抹上眼泪了?”   陶淮南抹眼泪都是半天之前的事儿了,这会儿本来都已经没痕迹了,谁知道从声音上漏了陷。懊恼地侧过身,背对着不让看。   陶晓东托着肋巴扇儿把人平端起来,陶淮南吓了一跳,喊了声,被他哥笑着端出去扔在沙发上。   “你太烦人了。”陶淮南嫌弃地说他哥。   陶晓东搓搓他的脸,叫他“哭精”。   陶淮南被人冷了这么多天了,今天豁出脸来搂着脖子哄都没哄好,还被说有病,心态崩了,伤心。   陶晓东喊了迟苦两声让他出来吃水果,别躺了。   他的话迟苦向来听,耷着眼皮出来,往最边上的单人沙发上一坐,看见陶淮南就心烦。   陶淮南本来也想背过去离他远点,可一想想白天迟苦刚为了他冲出去跟人打架,脸都坏了个口子,又舍不得了。   太难受了这滋味。想再哄哄他又生气拉不下脸,他都说自己有病了;想彻底谁也别理谁,心里也不愿意不舍得。   两头情绪拉扯,把一颗单纯的心拉扯得直纠结,给孩子都憋屈哭了。   陶晓东和事佬,坐在中间戳戳这个胳膊戳戳那个脸,笑嘻嘻地问都咋的了。   陶淮南先说了话:“他说我有病。”   迟苦在另外一边直接接了他话:“你就是有病。”   “你看看!”陶淮南拍着他哥的胳膊,“你看看他。”   陶晓东就知道傻乐呵,还觉得他弟尽管长大了些也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好玩。捏着他弟的脸说:“你怎么有病了,说我听听。”   因为他说迟苦搞对象。这话可不好意思说,俩人再怎么矛盾也不带往外说秘密的。   陶淮南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开口说:“反正就看我不顺眼呗,生气也哄不好,不理我。”   他在这边忍着气帮人家守着秘密,人那头丁点没当回事,自己往外说:“说我搞对象。”   陶晓东一愣,失笑:“真的啊?”   迟苦一点表情没有,目光泛空不说话。   “真搞了?”陶晓东一脸八卦表情,“也是,别说你们都初中了,现在小学就开始了。”   既然他自己都说出来了,陶淮南也不帮他瞒了,跟他哥说:“他跟我们学委天天一块上课放学。”   迟苦问他:“我上课了?”   陶淮南马上改口:“之前!”   迟苦点点头,说“行”。   “他自己搞对象不害臊,还说我有病。”陶淮南揉揉鼻子说。   陶晓东小声问迟苦:“真搞了吗?”   迟苦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陶淮南在旁边说:“你看他都不说话,他就是承认了。”   迟苦平静地“啊”了声,说:“搞了。”   陶淮南一口气差点噎那儿,被迟苦的态度搞得鼻子发酸,眨眨眼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摸着去哥房间继续坐着生闷气了。   从这天开始,这两个冤家开始了从小到现在最长的一次冷战。   陶淮南都不在他俩房间住了,毯子一扯去他哥房间跟哥睡。气得晚上睡不着觉,觉得迟苦变啦,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什么小狗不小狗,说话不算数。   两人走路都不再牵着手,陶淮南拽着迟苦的书包后面垂下来的调整带,俩人谁也不碰谁的手。陶淮南偶尔习惯性要去牵手,反应过来再赶紧收回来,谁跟你牵,留着跟学委牵吧。   在学校这俩也半个字不说,陶淮南天天用后脑勺冲着迟苦。迟苦给留的作业写完了往迟苦那边一丢等着检查,检查完他拿回来自己摸对错。   期末考试那天陶淮南不用上学,迟苦自己去就行了。   陶淮南跟哥去上班,坐在店里脑袋里想的都是迟苦和学委。   陶晓东偷着告诉他迟苦没搞对象,陶淮南说他不是承认了吗?他那是骗你的。   寒假班里有半个月的补课,只不过早上可以晚去一会儿,不像上学的时候那么严格。老师没要求陶淮南必须去,跟他说在家也行。   陶淮南还是去了,每天攥着迟苦的书包带跟着去学校,晚上再攥着回来。   迟苦气性向来长,可陶淮南能坚持住这么长时间不哄人属实不容易了,这次是真伤着心了。   关心陶淮南的小姑娘们时间长了也发现了这哥俩闹矛盾了,迟苦低气压,陶淮南受气包样儿。趁着迟苦不在的工夫担心地问:“是不是你家长知道迟苦早恋的事儿了?”   陶淮南点头说知道了。   “天啊,你家长有没有打他啊?”小姑娘们朝学委那边瞄两眼。   陶淮南气哼哼地说:“打他还好了呢。”   迟苦擦完黑板回来了,女生们散了,陶淮南胳膊拄着脸,摸了根笔在手上转。   补课的最后一天午休,吃完饭回来陶淮南从书包里摸出来个橘子,自己剥开掰了一半,另外一半完好地坐在橘子皮里,橘子皮剥得像朵花。   陶淮南把剩下的一半橘子连着皮伸手放在迟苦书旁边。   迟苦看了眼,胳膊一推又给推了回来。   陶淮南听见了,人家不要自己抓过来一瓣瓣全吃了。   橘子皮卷卷要塞进垃圾袋,还没全塞完,听见门口有人喊了声“迟苦出来”。   午休时间班里没多少人,学校里人都不多,教室里仅剩的几个都抬头往外看。   迟苦也抬了头,门口站了俩人,就是上次水房那四个里面的其中两个。被迟苦抽了脸的那个再次拍了拍门,喊他出来。   迟苦放下笔,站了起来。   陶淮南一把抓住他手腕。   迟苦抖抖胳膊甩他,低声说:“就坐这儿不许动。”   “你别去。”陶淮南抓着他不放。   “没事儿,”迟苦推开他手,又跟他说,“只要你坐着别动就没事儿。”   迟苦坦坦荡荡就出去了,陶淮南一动不敢动,怕自己碍事又变成迟苦的麻烦。   漫长的十分钟,陶淮南坐在座位上手都抖。   迟苦再回来的时候有点喘,用手背蹭了蹭耳朵后面,陶淮南伸手过来摸他,迟苦往后让了一下,说“脏”。   “你干吗去了?”陶淮南低声问。   迟苦抽了张纸按着耳朵一处,说:“没干吗。”   “你是不是又出血了?”陶淮南担心得脸色都不好看了。   这么多天俩人头一回说这么多话,迟苦也没再冷着脸,跟他说:“没事儿。”   过会儿走廊嘈嘈杂杂的声音移了过来,就在他们班门口。听着声音有不少人,陶淮南怕迟苦吃亏,甚至想要给哥打电话,被迟苦拦着了。   结果一帮人在门口哄了一阵之后散了,没再怎么。   陶淮南松了口气,脸枕着迟苦放在桌上的胳膊,睫毛颤啊颤的:“吓死我了……”   迟苦没推开他,让他枕着胳膊,又说了遍“没事儿。”   最后这一天补课陶淮南提心吊胆地过完,就怕放学路上又有人堵迟苦。   安全地到了家,陶淮南安心了,书包和外套往沙发上一放,想和迟苦说点什么,这会儿才又想起了他们俩之间现在的冷战状态,又把嘴闭上了。   迟苦去洗澡,陶淮南磨磨蹭蹭地也进去了。   太白了,胳膊腿上青色血管有的都很明显。城里小孩就是娇贵,身上哪儿一旦磕了碰了青紫好久都不容易好。   上次在班里磕了桌角那一下,这都多久了,胯上还有一点点淡黄色的痕迹没消干净。   后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紫了一处,迟苦手上沾水了,湿湿地在陶淮南后背上抹了一下,问他:“怎么弄的?”   陶淮南低着头说:“磕哥屋柜门上了。”   迟苦在磕紫了那块上按了按,陶淮南小声说“疼了”。   迟苦把他往淋浴下扯了扯,让他冲水,垂着眼不带情绪地说了句:“别在哥屋睡了。”   “哦,”陶淮南点点头,也垂着眼回他,“好吧。” 第27章   双方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 分开睡暂时告一段落。   晚上陶淮南从哥房间扯回了他那条破毯子,压哥腿底下了,拽不出来还推了推哥腿:“抬一下。”   “哟, 上哪儿啊?”陶晓东斜睨着他笑, “躺下吧, 关灯睡觉了。”   陶淮南也不说话,把毯子拽出来团吧团吧,团在怀里转身慢慢走了。   “干吗去?”陶晓东故意问,“不跟我睡了啊?”   陶淮南小声嘟囔着:“不跟你睡了。”   陶晓东抬着脖子看他一路回了自己房间, 笑着关了灯。   睡前老老实实自己睡自己的,早上醒了陶淮南腿还是搭着迟苦肚子, 迟苦一只手放在他腿上, 还没醒。   陶淮南一个翻身,胳膊一扬就搂了迟苦,脸差点贴人胳膊上, 呼出的热乎气都喷着迟苦胳膊。   陶淮南脸在床单上蹭蹭,还是自己屋睡得香。   迟苦一睁眼,被陶淮南缠得都没法动。从小就这样,睡相不好,小时候是哥惯的, 后来是迟苦惯的,腿不搭着人就跟睡不着似的。   俩初中生彻底放寒假了, 不用天天去学校。可通常寒假这段时间都是陶晓东最忙的一段,每天早出晚归, 没太多时间陪他们。   早上走前过来他们房间看了一眼, 见迟苦醒着,问他:“你俩是在家还是跟我去?”   迟苦看了眼还睡着的陶淮南, 躺那儿说:“你先去吧哥,他要是想去找你我再带他去。”   陶晓东说:“行,你俩再睡会儿。”   也不知道这一觉是睡得太香了还是怎么,陶淮南一直睡到九点多。   睡得自己都有点蒙,坐起来好半天都不动,也没个反应,睡糊涂了。   迟苦下了床,陶淮南声音软软地问:“上哪儿去?”   “厕所。”迟苦穿着拖鞋走了。   陶淮南也跟着下了床,绕着床走一圈也没碰着拖鞋,只能光着脚出去。   迟苦在洗手间洗漱,见陶淮南过来了往旁边让了让,边刷牙边单手往他牙刷上挤牙膏。陶淮南摸过来放嘴里慢慢刷,还朝迟苦笑了下,含含糊糊地说了声“谢谢”。   睡得把他俩之前那点别扭全忘了,一睡糊涂就格外乖。   迟苦洗完脸和头顶着毛巾要出去了,扭头一看陶淮南光着脚,当时就皱了眉。把自己拖鞋脱了往陶淮南旁边踢,转身光着脚出去找拖鞋。   陶淮南迷迷糊糊地踩上拖鞋,漱口低头吐泡沫。   可惜乖也只能乖这一阵,等彻底醒盹儿了就想起来他俩半冷不冷的冷战状态,又开始别别扭扭。   迟苦跟每次一样,把考试卷弄成盲文的,让陶淮南做一套。   陶淮南做完一本英语,等迟苦检查的时候突然问了句:“你跟学委不打电话吗?”   迟苦看他一眼,没搭理。   “你们要出去见面吗?”陶淮南挺大方地说,“你如果想出去我自己在家也没关系,我不乱动东西也不出去。”   迟苦给他批试卷,嫌他烦人,让他闭嘴。   陶淮南闭不住,又问:“你为什么要搞对象啊?有什么好的?”   他一说这个迟苦就要生气,关于这个事儿他一个字都不想听,听了就烦。   “再说一个字我就走。”迟苦说。   “找学委?”陶淮南嘟了下嘴,又说,“你想找就找,拿我当什么理由。你走呗,你去吧,我不告诉哥。”   迟苦把本子往桌上一扔,站起来出去了。   陶淮南以为他要走,跟在屁股后面嘟囔:“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迟苦:“不回来了。”   这一听就是瞎话,陶淮南也不当真。接着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迟苦彻底受不了了,伸手往陶淮南嘴上一捂:“你能不能不烦我。”   陶淮南越当个事儿天天嘟嘟嘟地磨叽,迟苦越不想解释。这个事实在离谱得过分了,得是什么脑子想出来的。   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一块,就之前每天那两节课的时间没在身边盯着,转头就能给你整这么一出。   脑子里沟壑太多。   迟苦穿了外套拿了钥匙真走了,陶淮南都傻了,站在客厅整个人都呆滞了。   等迟苦再开门回来的时候,陶淮南正板板正正地坐在沙发上,面朝着一个方向发呆。   听见门响也没吭声。   迟苦把钥匙扔在鞋柜上,换了鞋进来,往陶淮南怀里扔了一大杯奶茶,还是热的。   陶淮南摸了摸,难得没露出个笑模样。   迟苦脱了外套挂上,跟他说:“喝完考试。”   “你不去谈恋爱了吗?”陶淮南手里拿着奶茶,问他。   “我谈个屁。”迟苦拿了吸管往陶淮南手里的奶茶上一扎,“啵”的一声。   陶淮南低头去找管,小瞎子找个吸管都找不准,也要张着嘴去碰。   迟苦看着他嘴唇挨到吸管,老老实实地吸着喝,吸到珍珠了就慢慢嚼一会儿,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最听话。   一大杯奶茶喝下去一半了,陶淮南才猛地反应过来,刚才迟苦根本就不是出去搞对象,他就是故意吓唬人,他出去转了一圈就买了杯奶茶。   满足感顿时嘭嘭地在心里爆炸了,小孩子的开心真的太简单了。   反射弧一百米长的陶淮南“啊”的一声从沙发上起来,找到迟苦往人背上一搭,圈着脖子:“你就是特意给我买奶茶去了!”   “我不是。”迟苦说。   “你就是!”陶淮南笑得高兴极了,“你怎么这么好!”   迟苦把他胳膊从自己脖子上摘下去,陶淮南又去抱他,叫“小哥”。   “过来考数学了,你看你英语答的都是些啥。”迟苦皱着眉,“脑子里天天也不知道都装的什么。”   陶淮南现在心情好极了,怎么说也不生气,乐乐呵呵地坐那儿准备考数学。   青春期的痕迹在陶淮南身上并不明显,不叛逆也不尖锐。   被一杯奶茶哄得顺了毛,接下来不管怎么都是笑着的,偶尔也说浑话,说完再哄人家说我错了。   陶晓东带他俩去店里的时候也一样,紧贴着迟苦不分开,“小哥小哥”叫得没那么亲的了。   陶晓东干着活,听陶淮南又在一边说好听话,戴着口罩笑了下。   黄哥端着个大茶杯,站他旁边看他干活。也笑了声说:“小南也太会哄人了。”   “心眼儿多。”陶晓东说,“前段时间把人惹生气了,现在哄呢。”   “这还用哄?”黄哥看着陶淮南,叹了口气说,“他站面前朝人一笑估计就生不起来气了。”   又白又漂亮一孩子,挂着双无法对焦的大眼睛,笑起来的时候让人看着惋惜又心软。   寒假了,不用去学校,什么学委什么其他同学都见不着了,陶淮南心里那点莫名的危机感自然也就没有了。   那些七拐八绕的小情绪无非就是来自小孩子的独占欲。   哥哥是他的,迟苦是他的。在陶淮南窄小的世界里,这两个是别人不能动的,被别人抢了的危机感和不再独属于自己的落差感,必然会带来消极情绪。   心里不拧巴了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坦诚地偷着跟迟苦说:“我就是小心眼儿,就是小气。”   迟苦很自然地接了句:“你就是烦人精。”   “我要是跟别人搞对象你也会生气。”这是陶淮南最近悟出来的,他跟迟苦对彼此的情绪应该是一样的,没道理他不生气。   迟苦冷冷道:“你敢吗?”   “我不敢。”陶淮南倒是诚实,“我可害怕你生气,你生气哄不好。”   迟苦看他一眼,陶淮南说:“你跟别人比跟我亲了,这是背叛。”   这俩字都出来了,迟苦无语地转向一边。   “本来就是。”陶淮南绷着下巴,又重复了一次。   他这样好好说话,迟苦听得下去,也不跟他较劲了。在他脸上用力掐了一下,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陶淮南撇了撇嘴。   “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迟苦问他。   “你就知道说我。”陶淮南垂着眼,“就对我最凶。”   “我跟别人凶得着?”迟苦高冷得很,跟陶淮南说,“有闲心你就多背会儿书,别琢磨没用的,什么搞不搞对象,谁给你看烂东西了?”   陶淮南眨眨眼,没反应过来。   哥在外面叫他俩出去吃饭,迟苦站起来,伸手给他:“有话就直接问我,别自己在那想,想得差十万八千里再跟我拧劲儿,再来一次我还收拾你。”   陶淮南还没想好他这两句话,迟苦把他拉起来,带他从休息室出去,打算去厨房一起吃饭。   人都去厨房了,大厅就只还剩下一个纹身师还在干活。   大门被推开的时候迟苦还没当回事,带着陶淮南往厨房走,头都没转一下。   陶淮南刚理明白迟苦的话,带着点不敢置信的雀跃,小声地问:“你是不是没——”   话音没落完,被门口别人惊诧地叫的那声“迟苦”打断了。   两人都朝着那个方向转头,一个看得见,一个看不见。   看得见那个几乎在瞬间,完全出于下意识的动作,把看不见那个往身后一塞,眼神盯着门口,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第28章   “操的……”那人一脚迈进来, 玻璃门“咣”的一声合上,迟苦又退了一步,陶淮南听见那人不可思议地说着, “还真他妈是你!”   他的语气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很陌生的声音, 陶淮南问迟苦:“谁?”   迟苦没说话,陶淮南又听见那人骂了一句脏话,之后说:“我他妈还真以为你死了,敢情背着我在这儿当少爷呢?”   陶淮南皱了下眉, 他说迟苦死了这话实在刺耳,陶淮南没忍住回了一句:“你好好说话。”   “这就是你伺候的瞎子吧?”那人打量着陶淮南, 又转回目光继续打量迟苦。   迟苦又把陶淮南往身后塞, 大厅里还在工作的那位纹身师抬头问:“你谁啊?”   “我谁?”这人耸着肩膀夸张地嗤笑一声,“我是他爹!”   陶淮南眨了眨眼,突然明白了。陶淮南瞪大了眼睛, 儿时留的记忆太深刻了,他攥紧了迟苦的手,急切地扬声喊:“哥!哥——陶晓东!”   “哎!”陶淮南喊得太急了,陶晓东饭都还在嘴里就从厨房跑了出来,问道, “怎么了?”   陶淮南朝着他的方向,指了指门口说:“他说是迟苦他爸!”   陶晓东这才朝门口看过去, 有点背光没太看清。他眯了眯眼,之后挑起了眉。   “你他妈可真行, 陶晓东!”这人冷笑着, 难以置信道,“你还真把我儿子带走了, 你谁啊?你咋想的呢?”   陶晓东嘴里的饭才咽下去,去前台抽了张纸擦嘴,平静问他:“哪个是你儿子?要不你在这儿喊声儿子你看有没有人应你。”   “放屁!”迟志德怒吼一声,指着陶晓东,“你这是拐卖孩子!这是你孩子吗你就领走了?”   “那你问问?”陶晓东看看那俩小的,“你问问他俩哪个不是我家的?看看有没有人愿意跟你走。”   “你别跟我在这儿扯,我的种,上哪儿也他妈留着我血。”迟志德自己进来在沙发坐下,给自己点了根烟。   陶晓东冲迟苦那边侧了侧下巴,跟他俩说:“吃饭去,没你俩事儿。”   迟苦皱着眉,有点担心地不愿意走,被陶淮南拖走了。   其实这几年陶晓东一直跟迟苦奶奶联系着,让她有事打电话过来,也经常给她寄东西。老人当年为了让孩子能活,把孩子托给陶晓东,虽然本质上是陶晓东多养了个孩子,他不欠谁的。可不管怎么说迟苦又听话又省心,让他不用时刻操心着陶淮南,陶晓东念好也承情。   上个月陶晓东刚给老人寄了些补品,眼看到年了,又让老家叔叔给送了不少东西,肉和粮食都不缺。毕竟迟志德不在家,老人身边连个人都没,没人操持这些。   可谁知道今年迟志德回来了。   迟志德在南方待了这几年,起初确实是吓的,不管是不是自己儿子,打死了都犯法。但是过了最初两年就没那么怕了,也起了点怀疑,但也没急着回来,在那头做了点小生意,也又成了家。   今年是因为在那边沾了赌,外面欠了债,打算回来躲躲。   回来一看老人过得不差,心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以为老太太是把孩子卖了,让她拿钱出来。   老人矢口否认孩子的事,迟志德于是追问起孩子当年埋哪儿了,老人说不出来。   当年事情一出是吓得慌了神,现在神志清醒,老太太糊弄不过去了。   迟志德其实在家里已经闹过一段时间了,老人骗不过去,索性不再说话了,问什么也不开口。   让迟志德猜到陶晓东头上的,就是陶晓东寄过的那些东西。老人过日子仔细,什么都不舍得扔,纸盒留着卖钱,包装袋也都留着,上面都带着寄件人和地址的。   这一点都不难猜。   迟志德这次来嘴上也不提要求,就一个目的,要把儿子领回去。   陶晓东不可能让他领,却也不主动提条件。   迟志德在店里撒泼耍横,这在陶晓东这儿都不好使,店里这么多人呢,一群玩纹身的,够唬人了。   迟志德闹也不敢太闹,可也不走,站在店门口说陶晓东拐孩子。后来甚至还报了警,跟警察一口咬死了陶晓东把他儿子拐走了,让他们父子分离了这么多年。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然一方报了警,警察就不可能不处理。把几个都拉了回去,按流程问询做笔录。迟苦一点不慌,对小时候的事记得清楚,说了很多他爸打他的事,还说老家医院应该还能查到当时的记录,也给警察看了头上和身上的几处旧疤。   这种官司警察也就是走个流程,他们断不了。何况他们见得太多了,原生父母耍无赖讹收养家庭的事儿并不算少见。   陶淮南被留在店里,等了小半天。天都黑了哥和迟苦才回来,陶淮南听见哥的声音,一连声地问:“迟苦呢?迟苦回来了吗?”   迟苦出了声:“在这儿。”   陶淮南自己摸着过去,牵着迟苦的手:“他打你了吗?有没有事啊?”   迟苦捏捏他手,说“没事儿”。   黄哥白天不在,刚回来没多久。问陶晓东:“他要多少啊?”   “没提,现在就要孩子。”陶晓东折腾了一天,白天的客户都另改了时间,跟大黄说,“这几天消停不了。”   “那怎么着?”黄哥压低了声音,没想让俩孩子听见,“我找点人?”   “别。”陶晓东失笑,“跟他慢慢掰扯吧,别搞暴力。”   陶淮南担心坏了,眉头一直紧锁着,紧挨着迟苦一刻都不分开。   小时候迟苦他爸在陶淮南心里留下了深深的一笔,深夜里的怒吼叫骂,砸在门上的那一砖头的震响,以及面包车上浓浓的血味。   那可都是迟苦的血,迟苦当时才那么小呢,流了那么多血,都抽了。   陶淮南想想这些就禁不住害怕,迟苦撸撸他后背,说:“没事儿。”   “我好害怕,”陶淮南一只手抓着迟苦,另外一只手扣着沙发布,“他不会把你带走吧?”   “带走就带走。”迟苦平静道,“没什么怕的。”   陶淮南马上开始摇头,眼睛瞬间就红了,抓着迟苦:“那可不行啊,你咋这么说,我不让你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光是想想都要哭,陶淮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你别走,你回去他打你……”   “他打不着我了现在。”迟苦掐掐他脸,“我现在跑得快。”   陶淮南拍开他手,又舍不得放开,拍完放手里攥着,捏迟苦的手指头尖。   好在现在放寒假,不然陶晓东还真放心不下,怕迟志德去学校闹。现在放假就好办多了,天天陶晓东走哪儿把他俩带到哪儿,迟志德没能耐真跟陶晓东干什么,他也不敢。   陶淮南这几天吓得都瘦了,生怕迟苦被带走,饭也吃不下去,牛奶都不喝了,早上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往旁边摸迟苦,摸着了就轻轻地搓搓胳膊,摸不到就慌。   迟苦上厕所去了,陶淮南往旁边一摸是空的,坐起来叫迟苦。   半天没听着回应,吓得心都扑通扑通跳,光着脚出了房间。   陶晓东在厨房煮粥,看见他出来,问:“醒了?”   陶淮南问:“迟苦呢?”   “厕所吧。”陶晓东没太注意。   陶淮南自己摸着去了厕所,迟苦正在洗头,陶淮南摸着人了往人后背上一贴。   迟苦弯着身子往后瞄一眼,把拖鞋踢给他:“没记性。”   “我以为你哪儿去了呢。”陶淮南舒了口气,“我喊你怎么不答我。”   “我没听见。”迟苦接着洗头。   “你总听不见。”陶淮南嘟囔着说。   迟苦动动腰,让他起来,说他:“别一早起来就净事儿。”   陶淮南撇撇嘴,啥情绪也没了,踩着迟苦的拖鞋转身出去了。   磨了半个多月,眼看着要过年了,迟志德也磨不下去了。坐在陶晓东店里要跟他唠唠。   陶晓东就等着他唠,把他领到休息室,让他说。   迟志德说:“孩子不是你的,硬留你留不住,打官司你也赢不了。”   陶晓东点头:“所以?”   “要不儿子我领走,以后我留着养老。”   陶晓东不说话,等着他继续说。   “要不给我一百万,这儿子就是你的,打今儿起是死是活姓迟姓陶我都不管,我也不会再来找你。”   “一百万。”陶晓东都听笑了,“你也真敢要。”   “我有什么不敢的,”迟志德打量着房间,冷笑着说,“这么大的店你支着,你不差钱,你们干这个的都有钱。”   陶晓东不搭他茬,沉默了大概一分钟,再开口的时候说:“正常我不会搭理你,一分都不会给你。孩子我愿意养,当初也是老太太求到我这儿了,但我不愿意把这变成买卖交易。”   “可我也懒得跟你折腾,我弟天天揪心怕你搞事儿,我烦得慌。”陶晓东盯着他,淡淡道,“十万,你拿着就拿着,不拿就拉倒。”   迟志德一口气噎在那里,站起来:“陶晓东,你跟我玩儿呢?我儿子在你这儿就值十万?”   “不值。”   门被从外面拧开,迟苦接了他的话,看着他说:“我一分钱都不值,想领我走你就领,要钱一分没有,我没几年就十八了。”   “给老子闭嘴!”迟志德瞪着他,迟苦跟从前变化很大却依然一眼看得出是迟家的种,迟志德骂了两声脏的,之后说,“没你说话的份儿!”   陶晓东也跟迟苦说:“你先出去,小迟。”   “哥你别给他钱。”迟苦平静极了,跟陶晓东说,“给了这回还有下回,咱们家钱谁也不给。”   陶淮南没睡踏实,迟苦一走他就醒了,从沙发边自己摸过来,前面都没听见,只听到迟苦说的一句:“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陶淮南脚步一顿,睫毛微颤着,眨了眨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然后用了很大力气在迟苦后背拍了一下,隔着毛衣拍出了沉沉的一声闷响。 第29章   这手劲直接把迟苦拍得往前窜了一步。   迟苦拧着眉回头, 见陶淮南绷着脸抿着嘴唇的样儿,标准的陶淮南式低落表情。迟苦现在没心思跟他多说,朝着门里又说一句:“钱肯定一分没有。”   陶晓东用手背朝他摆了摆示意先出去, 迟苦于是关了门退出来。   “你打我干什么?”迟苦问他。   陶淮南咬着牙, 眼睛都瞪红了。   明明就什么都看不见, 生气的时候还总瞪眼,干瞪也看不着。迟苦抬手往他眼睛上一扣:“别瞪了。”   陶淮南又是伸手一拍,“啪”的一声落在迟苦手背上。   迟苦也不当回事儿,把陶淮南带回了大厅的一组小沙发。陶淮南刚才睡觉盖的迟苦外套, 迟苦捡起来搭在旁边,和他说:“我不能让哥给他钱。”   陶淮南根本不想听这个, 他现在什么都听不下去。刚才迟苦那一句就直接把陶淮南脑子里别的都挤走了。   开口的时候声音不是很稳, 陶淮南情绪压不住,问迟苦:“是不是我跟你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啊?”   迟苦没答话,陶淮南又说:“我都说了不让你走不让你走, 你还偏要那么说。”   “那让哥给他钱?给他一百万?”迟苦随手捋了下陶淮南翻起来的一块袖口,跟他说,“他这次过来就是要钱,给了这次还有下次,没完了。”   陶淮南不懂这些,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事最后得怎么办,他也很害怕。不想让哥给钱, 哥挣钱很辛苦,可也不想让迟苦走。   “就算跟他走了我也还会回来。”迟苦很少这样耐着性子跟陶淮南解释什么, 现在两人坐在沙发里, 隔着沙发背别人听不到他们说什么,迟苦低声跟陶淮南说, “他不可能永远在家,他走了我就回来。”   陶淮南不能接受,摇着头不听他说。   “他太缠人了,没完没了。”迟苦按着陶淮南脑袋不让他晃,和他说,“开学之前我肯定能回来,行不?”   “不不不不不。”陶淮南捂上耳朵,脸也转到一边,气得直喘,“不想听你说话了……你别说了。”   从迟苦正式到他身边直到现在,陶淮南还没跟他分开超过一天,没有超过十二小时不在一起过。他们一直都是在一块的,不管什么时候。   陶淮南对这件事完全无法接受,迟苦要走让他觉得伤心,可好像也只有他自己伤心。   陶淮南在之后的几天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不同意,在任何事上都跟迟苦作对,和他唱反调。正儿八经生气了,不是之前那种闹着玩的闹别扭。但是迟苦好像打定了主意,谁也拦不住他。   连陶晓东也是头一次发现迟苦这么犟,小倔牛一头,认准什么事儿不回头。   陶晓东不让他回去,说哥在呢你怕什么。   迟苦说:“我不怕,但犯不着跟这种人磨,他总不可能永远不走了,明知道他就是讹钱,让他讹不着不就完了。”   他太懂事了,什么事儿在心里看得清清楚楚,生在那么个家里不早熟就怪了。陶晓东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迟苦虽然不太自在,可也没躲。   “哥用不着你这么懂事儿,你就跟小南一起慢慢长大,顺顺当当的就行。”陶晓东看着他,慢慢和他说着,“我不知道你在咱们家把自己放在什么角色上,在我这儿你跟小南一样,都是我弟弟。”   脑袋上哥的手很热,他的手心好像总是这样,从前到现在一直都是。迟苦每次碰到哥的手都能想起小时候的事。冬天把他从医院里接出来的手,夏夜里没有路灯的小区牵着他胳膊的手,和跟陶淮南在盲校上学时一手一个牵着他俩的手。   带着成年人的手掌厚度,带着暖热的体温。   迟苦点点头,说:“你是我哥,他是我弟。”   “所以么,有哥呢。”陶晓东在他头顶抓抓,放下手,笑着说,“不用你管这些事儿。”   迟苦“嗯”了声,却还是说:“这样是最简单的。”   陶晓东“嘶”了声:“敢情我说的你都没听进去是吧?”   迟苦说:“我知道你要给他钱,我不可能让他拿我讹你。”   陶晓东跟他说了这么半天,都白费,迟苦决定了就不改,把陶晓东弄得都没话说。   迟志德下一次找来的时候迟苦直接说:“我跟你回,什么时候走?”   陶淮南就坐在他旁边,连声都没出。他眼睛定在前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迟志德扫了迟苦一眼,没接他话。   陶晓东朝沙发那边抬了抬下巴,让迟志德等会儿。   迟苦说:“别等了,现在就走。”   陶晓东沉下脸叫了声“迟苦”,迟苦直接站起来去门口,跟迟志德说:“走。”   迟志德也没想到迟苦会弄这么一出,手一抬就是一个巴掌扇过来,迟苦往后一退,迟志德一巴掌扇空了。   陶晓东指了迟志德一下:“你再动个手?”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迟志德胀红着脸,那眼神恨不得弄死迟苦。   迟苦问他:“你还走不走了?”   陶晓东过来把他扯了进去,脸色也不太好看,让他别瞎闹。   迟志德确实就是来讹钱的,他压根就不想要迟苦,是死是活跟他屁关系没有,本来这些年他也全当已经死了。一百万他本来也没真指望陶晓东能给,三五十万差不多。迟志德动不动去公安局跑一趟,还去法院咨询,就要告陶晓东拐孩子。他就是想折腾,折腾到陶晓东受不了了把钱给他。   他怎么也没想到岔头能出在迟苦身上,迟苦要是敢让他这钱黄了,迟志德是真能把这小兔崽子弄死。   迟苦偏就不如他意。   谁说都没用,迟苦非要跟他回去。   陶淮南刚开始还和他说话,跟他表达自己不愿意,后来见说什么都没用,就不再说了。   以前陶淮南一直以为他俩不管怎么都不会有分开的时候,没想到原来迟苦看得这么淡,他根本都没当回事。   陶淮南从最初的失望伤心,到后来接受了。从每天睁眼就担心迟苦还在不在,到后来再也不找了,也不问了。   这跟他们从前哪次闹矛盾都不一样,陶淮南宁可迟苦跟学委谈恋爱,也好过现在这样要走。   晚上,陶淮南背对着迟苦躺在床里侧,脸冲着墙。   迟苦叫了他一声:“陶淮南。”   陶淮南没吭声。   “别自己在脑子里拐着弯想事儿,”迟苦推推他后背,跟他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都答应你开学之前肯定回来,你就当我出趟门。”   陶淮南还是不吭声。   “天天好好吃饭,晚上跟哥睡觉。”迟苦看着陶淮南后脑勺,和露在被外面的一截睡衣衣领,“别自己在那儿较劲,听见没有?”   陶淮南一直没说话,只是轻轻用他那破毯子蹭了蹭眼睛。   “我跟你说话呢。”迟苦掰着他肩膀把人掰成平躺,“我带着手机,你要没意思了就给我打。”   陶淮南烦躁地皱起了眉,终于开了口:“你闭嘴。”   从来都是迟苦嫌他烦,这是头一次陶淮南觉得烦,他一个字都不想听。   陶淮南哑着嗓子跟迟苦说:“从小就是我贴着你,我说什么你都烦。可能因为我看不见,我什么都怕,你眼睛好,你就啥都不在意。”   迟苦刚要说话,陶淮南吸了下鼻子,低声说:“开学你要是不回来,我就让哥还给我转回盲校,以后我就住那里头,我自己也能上学。”   “我一猜你就要哭,”迟苦无奈地说,“说了肯定回来,哭什么哭。”   陶淮南又背身转了回去,破毯子往头上一蒙,小孩子理不清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总之就是难过。   迟苦说走还真走了。   走时候就背个书包带套衣服,揣着手机和充电器,再什么都没拿。陶晓东甚至都不知道,他早上起来去上班了,上午迟苦把陶淮南送店门口自己就走了。   陶淮南手揣在兜里,没进去,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天就过年了,现在街上就有零星的小炮声,小孩儿玩的摔炮。陶淮南喜欢放鞭炮,眼睛看不到也喜欢听声凑热闹,过年迟苦总陪他放着玩,攥着陶淮南的手带他去放,点完火就带着他赶紧跑。   今年还什么都没放呢。   站了好几分钟,冬天门玻璃上结着厚厚一层霜,店里人没看见门口站个人,也没人出来叫他。   “又哭了?”   脚步声走过来,带着无奈地问。   陶淮南低着头摇了摇,问:“你咋还没走?”   迟苦说:“你跟让人扔了似的往这儿一杵,我咋走。”   陶淮南半截脸都塞在羽绒服拉链里,声音隔着衣服闷闷地传出来:“你不本来就是把我扔了么?”   “我扔个屁。”迟苦按着他后背往前推推,“进去,别在这傻站着。”   陶淮南没动,帽子上的毛毛被风吹得直晃。   迟苦把他帽子又往下抻了抻,这样能更挡住点风。陶淮南问他:“你还回不回来了。”   “我还得说几遍,回。”   陶淮南点点头,说“好”,却也还是不动。   迟苦沉默着陪他站了会儿,之后弯下身子从下面看着他的脸。陶淮南鼻子也不知道是冻红的还是怎么红的,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一点光都没有。   小瞎子从小到现在一直很脆弱,他太敏感了。   迟苦看了他一会儿,之后站直了胳膊一搂。   “回来。”迟苦一只手在陶淮南后背上拍了拍,隔着帽子和毛边跟陶淮南贴了下脸,在他耳边沉声说,“我是你的狗。” 第30章   迟苦真走了。   在除夕的前一天, 腊月二十九。   老家太冷了,那一年陶淮南跟着哥哥去给爸妈落土,那里冷得人骨头都疼。迟苦在那么冷的腊月天被他爸扒光了扔在外头, 抢了陶淮南一杯牛奶灌进了嘴里。   杯子里扑出来的牛奶沾了陶淮南一身, 那身衣服迟苦穿了好多天, 从此鼻息间总是那股若有似无的膻味儿。   陶淮南是被哥哥带去田毅哥家过的除夕。   田叔田婶都在,还给了陶淮南红包。   陶淮南尽管已经尽量让自己配合大家说话,让自己看起来开心,可他知道自己表现得不好。   他下午在田毅哥的房间躺了会儿, 假装睡着了。其实一直在睁着眼睛安静地躺着。   他第一次跟迟苦分开,他没法适应, 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平时在熟悉的环境里他跟迟苦也并没有一直贴在一块, 多数时间他们都是各待各的,可是迟苦彻底不在这儿了,陶淮南却觉得在一个空间里坐没处坐, 站没处站。   手机一直在兜里揣着,陶淮南把铃声和震动全开了,可一直也没响过。   傍晚那顿饭之前,田毅哥走进房间来,拍了拍门。   陶淮南坐起来, 清清嗓子笑着说:“我醒啦。”   “吃饭了宝贝儿。”田毅哥喊他,“你田婶儿给你用牛奶蒸的小点心, 来尝尝。”   “来了,”陶淮南从床上爬下来, 站在床边摸着叠他刚才盖的毯子, “就来。”   田毅回头跟陶晓东无声地对了个视线,做口型说:“上火了。”   陶晓东点头, 这也就是出来了,在家的话一个字都不说,封闭了。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多天,陶淮南嗓子全哑了,后来可能是怕哥担心,开始变得正常了很多,话多了,只是沙哑的声音让人听了怪心疼的。   迟苦一个电话都没给他打过,陶淮南有一天在跟哥去店里的路上,小声地问:“迟苦会不会挨打?”   “没有。”陶晓东跟他说,“昨天我给他打电话了。”   “啊?”陶淮南惊讶地转过头看着他哥,“什么时候?我没听到啊。”   “干活歇着的时候,你躺着呢。”陶晓东说,“没挨打,他爸也抓不着他。”   “他跑得快。”陶淮南过会儿又问,“你一打他就接了吗?”   “接了啊,”陶晓东笑着说,“你要实在想他你就打一个,天天揣着手机就光摸,别扭啥呢在这儿?”   陶淮南又下意识摸了摸裤兜,隔着布料摸里面的手机,这手机就没想过。   “我不打……”陶淮南轻轻摇了摇头,“我还没生完气呢。”   “别跟他生气,他也是没招儿。”陶晓东哄他弟,跟他讲道理,“他不是你,很多事儿你能不在意他不能,他想得多。”   这些陶淮南都明白,越长大越明白。可明白也不代表就能不难过了,长大了很多情绪都变得很难分辨。   难过生气和伤心都有点,担心也更多。   陶淮南安静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又问:“万一哪次他没跑掉怎么办?他爸可能会打死他。”   “不会的。”陶晓东趁着停车的空摸了摸他弟的头,“迟苦超厉害。”   陶淮南“嗯”了声,点点头:“他超厉害。”   放假的日子本来很短,每天都又舒服又快乐,刷一下就没了。可今年的寒假格外长,感觉过了很多很多天,算算日子都不到十天。   每天从早到晚都很慢,天黑天亮也不像从前折腾得那么快了。   陶淮南自己拿了题本摸着做题,做完了也不知道给谁看,陶淮南手又伸进裤兜里,随便按按什么键,听听声看关没关机。   没关,哥早上说还剩一半电量呢,就天天待机什么都不干,再放三天都够。   陶淮南把手机摸了出来放在桌子上,就放在自己题本旁边。其实他手机能干的事儿挺多的,可是陶淮南没有玩手机的习惯,手机的盲人模式也没那么好用,他要干什么跟迟苦说就行了,要查什么看什么迟苦都能给他念。   陶淮南做题做不下去了就戴着耳机摸一会儿手机,也没什么好玩的,他一个瞎子,游戏也玩不成,能玩成他也玩不进去,不感兴趣。   又过了两天,陶淮南才终于接着了一个迟苦的电话。   嘴上说着生气不原谅他,可电话一响的时候扑腾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去够充着电的手机,陶晓东在外面听着还以为他摔了。   “喂?”陶淮南屏着呼吸接了起来。   迟苦的声音隔着电话传了过来,从陶淮南的耳朵里钻进来,顿时哪哪儿都舒服了。   “我。”   陶淮南抿抿唇:“我知道是你。”   “嗓子哑了?”迟苦听着像是在走路,有点喘。   陶淮南问他:“你在干啥?”   “溜达。”迟苦笑了声说,“躲迟志德。”   “你还笑……”陶淮南听见他笑就不乐意,“你挨打了吗?”   迟苦说“没”。   通上电话了,听见声音了,啥都忘了。刚开始还别别扭扭地端着架子,几句话之后陶淮南还是变了调,端不住软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知道。”迟苦说,“迟志德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陶淮南咬咬嘴唇内侧,闷声说:“我每天都难受,干什么都不对劲。”   迟苦停了两秒,然后说他:“小事儿精。”   “谁像你啊,”陶淮南抠了抠手机背面,嘟囔着说,“你多不事儿啊,你最干脆,说走就走,我看你可高兴了。”   迟苦又笑了,声音里带着笑意说:“我就知道一打电话你就得这样。”   “那你别打。”陶淮南说。   “那我挂了。”迟苦说。   陶淮南马上皱眉拦着:“别别。”   迟苦估计刚跑过,笑起来的时候就能听出喘得厉害。他在电话里还挺能笑的,不像平时在家总冷着个脸。   “那边冷不冷?”陶淮南坐在床边,坐得溜直,跟迟苦说话。   “还行。”   “你戴着帽子。”陶淮南叮嘱他,“要不冻耳朵。”   迟苦在那边有点不耐烦地说他:“别絮叨。”   陶淮南有点用力地闭了下眼睛,做了个瞪的动作,也觉得迟苦烦人,又稀罕地攥着手机舍不得挂。   一个电话黏黏糊糊地打了半个多小时,陶晓东在外面都听笑了,平时也没见他俩那么多话,这还煲起电话粥了。   挂电话之前迟苦说:“行了我回去了。”   “你别回,你去我家老房子住呗……”陶淮南已经从坐着换成了趴着的姿势,“就咱们小时候那儿。”   “我昨天在那儿了,被你本家叔当仓库了,里面全是耗子。”迟苦又想起了什么,和他说,“窗框上都是冰溜子。”   陶淮南小声地“哇”了下,之后又说:“你又不怕耗子,你别回家。”   “你别管了。”迟苦不跟他聊了,“我挂了。”   陶淮南低低地“哦”了声。   “好好的,该干吗干吗,别矫情。”迟苦临挂电话之前跟陶淮南说,也不知道是喘的还是冻的,语气听着竟然还挺软乎的,“也不用你操心我。”   “嗯,”迟苦这样好好说话,陶淮南也很乖,老老实实地答应着,“好。”   电话打的时间有点长,挂了之后一直贴着手机的那只耳朵都捂得发烫。陶淮南把手机插回去继续充电,穿上拖鞋去了客厅。   茶几上哥哥给切的水果,陶淮南自己摸着果签扎菠萝吃。   陶晓东从厕所出来看他弟端着个盘子吃得有模有样,“哟”了声:“今天情绪不错啊?”   “哪有。”陶淮南又吃了块菠萝,垂着眼说,“也就那样。”   陶晓东笑了半天,小孩儿这东西实在是有意思。有时候想想也就是因为他弟从小就瞎了,丑陋和阴暗的东西见得少,所以才格外天真,这也算是种补偿吧,看不见所以心思更单纯更干净,多大都像个小孩儿。   从这天开始小哥俩时不时会通个电话,两三天一次。   这样就从盼着开学变成了盼着电话,时间好像也快了不少。陶淮南连睡觉都要攥着手机,偶尔睡着了忘了放下,早上醒了身上哪一块儿就被硌出深深的印子,疼得很。   陶淮南嗓子一直哑着,刚开始都当他是上火了,后来一直不见好,陶晓东有天猛地想起来,小崽儿这是要变声了。   陶淮南因为偶尔通通话的关系,虽然嘴上还一直说着生气,可眼见着开心多了。说起变声的事儿还有点不好意思,想起健康课上教的那些东西了。   迟苦早都变声了,现在变完了,声音可好听了。   也不知道自己变完是啥样的,陶淮南顺着变声又想到了别的,青春期的那些奇妙的变化。   这天晚上两人打电话的时候,陶淮南压着声音跟迟苦说:“我要变声啦。”   “啊,”迟苦不在意地说,“变呗。”   “我还没做过梦呢……”陶淮南一根指头挠挠自己的脸,说起来有点害臊,可也忍不住青春期的好奇,小声问迟苦,“你做过没有?”   “做过。”迟苦平静答。   陶淮南有点惊讶:“真的啊?”   迟苦说“啊”。   “那你梦见什么啦?”陶淮南蒙着毯子缩在里头问。   “不记得了,乱七八糟的。”迟苦说。   毕竟还是让人不自在的话题,说了这么几句就过去了,陶淮南不好意思跟哥哥聊,隔着电话跟迟苦像说小秘密一样地聊聊,偷偷摸摸的。   这晚迟苦没回家,就坐在陶家老房子里,找了个旧箱子坐,一直陪陶淮南聊到睡着,拿着手机的手都冻得快僵了,保持着拿手机的动作掰不过来。   可能是最近想这些事儿想多了,也可能是睡前刚聊过。   那晚陶淮南竟然做了梦。   梦里迟苦背着他躲迟志德,绕着湖一圈圈地跑,迟志德像狗一样在后面追,陶淮南搂着迟苦的脖子,吓得心扑通扑通跳。   一直跑一直跑,差点被迟志德撵上的时候迟苦往坡下一跳,两个人捆在一块儿滚了好多好多圈。   一个好累人又吓人的梦,早上陶淮南醒的时候长长地吐了口气。   气吐到一半,觉得不对劲。伸手一摸,整个人都僵了。 第31章   陶晓东本来刚要叫陶淮南起床, 收拾收拾吃完饭他俩该走了。还没等进去,就见陶淮南光着屁股在柜子里摸了条裤衩出来。   门开着,陶淮南不知道哥哥就在这儿看他, 一只手里提溜着一条裤衩, 还嫌弃地皱着眉。要走出来可能又觉得光着屁股不太合适, 转头慢慢又把睡裤穿上了。   放人家体贴的家长身上这会儿都得躲起来,省得小孩不好意思,陶晓东不,他偏要坏。   非要笑嘻嘻地突然出声:“弄脏了?”   陶淮南眼见着吓一跳, 吓得一个激灵,脱口而出:“啊!”   “啊”完反应过来是他哥, 裤衩一团吧攥进手里, 也不说话,闷着头自己往洗手间去。   陶晓东欠欠儿地在后头跟着,问着:“做梦了?”   陶淮南本来对这种梦是带着好奇的, 又带着一点说不清的小期待,渴望长大,上课说的字词含含糊糊,偶尔耍个耳音听到班里男生说这事的时候都是有点小小的暧昧。   谁知道真做梦了是这样的,这啥啊, 啥破梦,这有啥好的。   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 陶淮南嘟囔了一句:“啥破梦……”   “梦着啥了?哥听听?”陶晓东用肩膀撞撞他弟。   “啥你都听,”陶淮南本来还觉得这是挺不好意思的事, 真发生了发现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梦可太坦荡了,“梦见迟苦背着我躲迟志德, 一直跑跑跑,累死了。”   陶晓东一脸八卦的表情准备听,就听见个这,有点愣:“没了?”   “没了啊,”陶淮南把裤衩往水池里一扔,“这有啥问的!”   本来整得脏兮兮湿乎乎的陶淮南就有点暴躁,这等下还得洗个澡,黏了吧唧实在太脏了,回头说:“你快点出去,我要洗裤子。”   “洗你的,”陶晓东也不动,往后面墙上一倚,接着问,“没梦到小姑娘?”   “哪来的小姑娘,就迟志德。”陶淮南自己也郁闷,“他烦死了还梦到他。”   陶晓东都有点蒙,男孩子的启蒙一般都会梦到点暧昧的事儿,春梦么,怎么也该带着点颜色的意思。到他弟这儿也太干净了,没这样的。   这事儿整得陶晓东也挺纠结,这么看他弟是对这方面丁点不懂,没一点想法,做梦都梦不出东西来。   按理说陶晓东得教,哥哥教弟弟天经地义的,给他讲讲,传输给他一点性意识,不然孩子做梦都没啥做。但是小瞎子实在是太干净了,跟张雪白的大纸一样,陶晓东都舍不得往上面泼墨。   纠结半天觉得还是就这么着吧,顺其自然。   他倒是顺其自然了,搞得小瞎子对这些没半点期待了。   那梦太累人了,还吓人。   以至于之后再打电话听见迟苦边喘气边说话都觉得累,问:“迟志德咋那么吓人啊?”   迟苦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一愣,拧着眉问:“他找你们去了?”   “没有没有,”陶淮南说,“没看见他。”   “那你提他干什么。”迟苦说。   “梦到他了。”陶淮南嫌弃地说,“像狗一样追咱俩。”   “别梦见他。”迟苦不太在意地问,“梦见他长什么样?”   陶淮南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傻的问题,烦躁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我是瞎子!”   迟苦也就随口一问,“啊”了声不再说这个。   平时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梦里的世界也什么样。小瞎子不记得见过的一切了,他连梦都只能靠听觉、触觉、嗅觉来反映。   有时候也觉得遗憾,连在梦里都看不到哥哥和迟苦长什么样子。   还有十多天就要开学了,陶淮南最近心情很不错的。   迟苦说了开学就能回来,陶淮南从前也知道自己离不开迟苦,现在更明白了。每天睁眼就算算日子,巴不得明天就开学算了。   可是迟志德那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迟苦说他还惦记着来哥这儿要钱。   陶淮南有点怕迟苦开学也不回来,可迟苦说能,陶淮南也愿意信。   最近哥事多,天天脚不着地,一天得跑好多地方,他们又要弄展会了。陶淮南不想耽误他事儿,到哪儿还要带着他太麻烦了,于是也不跟着,天天自己在家,闷了就听电视。   阿姨现在去别家干活上班,不再来了。   陶晓东早上走之前把午饭给他弄好放蒸箱里保温,陶淮南中午饿了就自己拿出来吃。吃完自己去睡会儿,睡得迷迷糊糊的睁眼先喊“小哥”,喊个几声才想起来迟苦现在不在家,那股猛然想起一切的失落感可太难受了。   陶淮南书也不想背,电视也不想听,往床上一坐只想给迟苦打电话。   迟苦没接,陶淮南就安静坐着,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这样熬时间的日子过了好几天,迟苦从最开始不接电话到后来关机了。   陶淮南唯一的盼头就是开学,只要开学了迟苦就能回来。   家里最近暖气不好,冷得很。晚上陶淮南套着厚厚的袜子,穿着毛睡衣在沙发上裹着破毯子发呆。   哥下午回来过,晚上给他送完饭又出门了,有饭局。   睡前陶淮南自己去洗了个澡,也不知道是走神了还是点背,鞋底一滑,直接从淋浴间摔了出来,胳膊外侧撞了玻璃门边,小腿在挡水沿上划了长长的一片,疼得有点厉害。   摸着墙慢慢走出来,睡衣也没穿,从沙发上拎回毯子自己回了卧室。   要是迟苦在肯定又得凶了吧唧地说他,说他不走心,不知道脑子里又想什么,走路也不好好走。陶淮南娇气,疼了还要被骂就委屈。   现在没人骂了,自己坐在被窝里摸摸胳膊摸摸腿,一碰就疼得厉害,腿上刮破皮了,结果比挨骂还委屈。   迟苦回来肯定还得故意往他青的地方按按,陶淮南如果说疼,迟苦就要冷着声音说他,现在陶淮南就想听他说自己,凶一点也行。   ……想小哥了。   迟苦的手机一直关机,陶晓东往老家叔叔那儿打了个电话,老家叔叔说昨天还看见迟家那小子了,没事儿,挺好的。   陶晓东放了心,他确实最近太忙了,天天连睡觉的时间都快挤没了,身前身后全是事儿。   陶淮南自己在家闷着,想问问迟苦既然好着呢为啥不给他打电话了,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他到底还回不回来了。   时间越往后他越怕,怕迟苦说话不算数,真不回来了。   因为洗完澡摔的那一跤,那晚陶淮南没穿睡衣睡裤,胳膊腿摔坏的地方一碰就疼,就只穿了条短裤。他睡觉向来不老实,晚上冻醒了好几次,醒了伸手扯扯被子把自己裹上,一截毯子一截被子哪条都盖不严,早上起来觉得鼻子有点堵。   从那天开始陶淮南一直有点咳嗽,就是着凉了,睡觉冻着了。咳得不严重,哥俩都没当回事,到了开学前两天,陶淮南开始头疼。   太阳穴两边突突地跳,陶淮南一个字都没说。头不头疼他现在顾不上,情绪一点点压下去,迟苦一点动静都没有,陶淮南心里的希望就跟盏灯一样,光都快耗没了。   开学前最后一天,陶淮南犯了轴。   早上陶晓东起来就见他坐在自己床上拨电话,一遍遍地拨,拨不通就继续打。   陶晓东叫了他一声,陶淮南也没反应,绷着下巴一直重复地按着拨号键。   “小南。”陶晓东走过来坐在他旁边,把他手机拿走了。   陶淮南锁着眉,陶晓东跟他说:“他可能先回不来,别钻牛角尖。”   “那不是骗我吗?”陶淮南不能接受这个,摇着头说,“他自己答应的。”   “他也不想骗你。”陶晓东看着他弟执着的表情,摸摸他脸说,“今天他要是没回来,明天你该上学上学,这两天哥这边一完事儿咱们就去把他带回来。”   陶淮南抿着嘴不说话,唇色有点发白。   陶淮南摸摸他额头,不热,跟他说:“别跟自己较劲,哥答应你肯定把他带回来,还得上学呢。”   陶淮南半天之后才点点头,眉还是拧着,低着头说:“我不想让他骗我。”   “不是故意的,”陶晓东帮着迟苦哄哄他,“他就是太懂事儿了。”   陶淮南知道迟苦懂事儿,他凶巴巴的,但是他可好了。   这些陶淮南最清楚了,可如果迟苦真的不回来,陶淮南依然会伤心。这跟迟苦懂不懂事儿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自己亲口答应的,没做到那就是骗人。   陶淮南自己在家执着地给迟苦打了一整天电话,手机都打没电了。   一个也没打通过。   开学第一天,陶淮南终究还是自己上了学。   哥早上送他去,晚上田毅哥把他接了回来。哥在展会上办展,忙得见不着人。   第二天也是这样。   第三天也是。   老师讲的课陶淮南听懂了,迟苦的作业他每一份都好好留了,放在书包里天天背着。可是迟苦一直没回来。   陶淮南在学校几乎不怎么跟人说话,中午也不去吃饭,就在座位上一直趴着,饭也不吃,水也不喝。   陶淮南就像一只没有活力的小动物,迟苦不回来他好像也把自己封闭了。 第32章   “陶淮南……你喝杯酸奶吧。”学委过来坐在陶淮南旁边, 把酸奶往陶淮南这边推了推,小声和他说。   “谢谢。”陶淮南道了谢没喝,朝对方礼貌地说。他感冒还没好, 说话带点鼻音。   午休的时间,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坐了会儿, 教室里还有几个女生分散着坐在自己座位上。   过了一会儿,学委开口问:“迟苦怎么没来呢?”   陶淮南沉默了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也不知道?”学委眨眨眼,问他, “你们不是每天都在一起吗?”   “我真的不知道,”陶淮南手指在桌沿上刮了刮, 轻轻地笑着下说, “我也可想他了。”   开学好几天了,陶淮南每天自己来自己走,班里都偷偷地讨论着迟苦。有的说他成绩太好要跳级了, 也有的偷偷说是他和学委早恋的事被家里知道了,给他转了校。   有私下里来问陶淮南的,陶淮南都说他小哥只是请假了,过几天就来了。   后桌两个男生有时候课间出去之前会用腿磕磕陶淮南的桌子,问他去不去厕所, 陶淮南都摇摇头说不去。   不想麻烦别人,也不想动。   陶淮南现在已经不生迟苦的气了, 一点都不气了。只要迟苦没事就行,不回来也行。   哥那边遇到点麻烦, 展会出了点小事故, 并没能很顺利地完成,陶淮南这两天都没看到哥, 都是田毅哥接送他。   陶淮南一面担心迟苦,一面担心哥。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就是个眼瞎的小废物,他需要被保护,永远没办法反过来保护他们。   迟苦一点消息都没有,陶淮南担心得整宿睡不着觉。他总是想得多,每一个打不通的电话都能让他想到一种可能,迟苦到底是被他爸打了还是怎么了。闭上眼睛好像又能想起小时候面包车上那股血味儿,和一个抽搐的小孩。   陶淮南眼睛睁着闭着都没区别,他于是整宿地睁着眼睛,脑子里都是迟苦之所以没能回来的种种可能性,每一种都让他心惊肉跳,魂都聚到一起去了。   电话在凌晨突兀地响起来的时候陶淮南被惊得一缩,随后立刻从床上扑起来,抓过手机按键的时候胳膊和手指都在抖。   “……喂?”陶淮南声音也不稳,慌得很。   “我。”   一声简短的“我”,这个声音从耳边传过来,陶淮南几乎是瞬间就喉咙哑了。   “你干吗去了呀……”陶淮南竭力压着鼻酸,蹲在床上紧紧握着手机。   迟苦说:“我手机坏了,打不了电话。”   “咋坏的?”陶淮南屏着呼吸连续地问,“迟志德抢你手机了?他打你了吗?你是不是没跑掉?”   迟苦没回应他这些,只跟他说:“我借的手机,说不了太久。我过几天就回去,别乱想。”   “他打没打你?”陶淮南也不回应他的话,只问自己的:“他是不是打你了?打着了吗?”   迟苦说“没事儿”。   “你别让他打你,”陶淮南到底还是没压住,脸埋在膝盖里,眼泪掉下来也砸在膝盖处,“你别惹他,你不回来也行,我不去盲校,我之前就是吓唬你的,我还等你。”   “憋回去,别哭了。”迟苦在电话里也依然是十足的不温柔,带着他特有的像是不耐烦的语调,跟陶淮南说,“不想去学校就先别去,反正你也听不懂什么。”   “我能听懂……我每天都好好听了,等你回来我还能给你讲。”陶淮南急急地跟他说,“你别急着回来,别招惹他。哥这几天忙完我们就去接你,你躲着点迟志德……”   “别来!”迟苦打断他,跟他说着,“你们别来,我自己能回去。”   他说话说得急就有点咳嗽,声听着也虚,像是没劲儿。咳了几声之后又挺凶地跟陶淮南说:“你别让哥过来,回头又让迟志德缠上。我再等几天就回去,放心。”   陶淮南只蹲着,不说话。   “听见没有?”迟苦又不耐烦地问了句。   陶淮南于是点点头,点完想起迟苦没在眼前看不到,于是说:“听见了。你为什么咳嗽?”   迟苦还是说“没事儿”,然后说:“挂了,我得把手机还人家了。”   陶淮南下意识想阻止,却还是没有,觉得还有很多话想说,可也没必要说,他要说什么迟苦都知道,还会嫌他烦。   因为这一个电话,陶淮南的心短暂地落了地,有消息就比之前完全没消息强。迟苦借手机给他打的这个电话让陶淮南像是又充了点电,有力气了。虽然还是鼻子不通气,头也有点疼,但至少心里没那么攥得疼了。   陶淮南每节课都听得认真,就怕等迟苦回来看书哪儿看不懂了自己能说明白点,尽管这种情况可能并不会真的发生,迟苦太聪明啦,他看什么都会。   毕竟迟苦超厉害。   人的心态都是会变化的,迟苦走之前陶淮南觉得只剩下自己的生活完全不能想象,简直是世界末日。然而等迟苦真的走了这么长时间,尽管也真的很像世界末日,可也过来了,甚至觉得再久一点也没事儿,只要迟苦好好的别挨打。   陶淮南好几天没见到哥了,晚上放学被田毅哥接回来的时候给哥打了个电话。   陶晓东以为他有事儿,担心地问他怎么了。   陶淮南说:“没怎么,想你了而已。”   “想我了?”陶晓东在电话里笑了下,声音里能听得出疲惫,“哥明天应该就能回,带你去接小迟。”   “小迟给我打电话啦。”陶淮南在电话里安慰他哥,也跟着叫“小迟”,“他手机坏了,用别人手机给我打的电话,他不让你去,可凶了。”   “他没事儿?”   “没事儿,让咱们别操心。”陶淮南说。   田毅在这边说:“我都听见你俩半夜黏黏糊糊打电话了,我一听有动静还以为小南偷着谈恋爱了,听半天原来是小迟。”   陶晓东在电话那头听见,说他一句:“怎么还听人电话呢?没点哥样儿,让你经管我们孩子让你偷听我们电话了?”   田毅笑着说:“我们小南不怕听。”   陶淮南那天接电话的时候一顿哭,现在想想被田毅哥听见了还怪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没说话。   陶淮南自己上了一周学,周末哥发现他咳嗽有点厉害,带他去吊了两天水。   陶淮南身体一般,从小抵抗力就弱,小时候经常感冒发烧,最近两年大点了好多了。搁别的小孩儿得个小感冒不打针不吃药过几天也该好了,到了他这儿拖拖拉拉竟然拖了一周。倒也没多难受,所以刚开始也没在意。   谁知道打上针反倒把病彻底激起来了,也可能是陶淮南担心迟苦本来就吃不好睡不好,最近身体差。周末难受了两天,到了周一早上才觉得好多了。   周一早上陶晓东问他想不想请假。   陶淮南摇头,一边撕着面包条往嘴里放,一边说:“感觉已经好啦,鼻子通气了。”   “你带着手机,难受了就给哥打电话。”陶晓东和他说。   “好的。”陶淮南乖乖点头说。   早上出门的时候一点没撒谎,是真觉得自己好多了,鼻子也通了,头也不疼了。可到了中午,陶淮南趴在座位上只觉得一阵阵发冷,四周窗户都关着的,可还是冷。   半梦半醒的时候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含含糊糊的“迟苦我冷”。“迟”的音刚要发出来,猛地想起迟苦没在,又平和地把后几个字都咽了回去,继续趴着了。   头疼,冷,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如果迟苦在的话这个时候陶淮南肯定赖赖唧唧地哼上了,这会儿只有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抽了张纸擦擦鼻子,趴了半个中午。   醒了后想去厕所,站起来感觉自己软绵绵的。陶淮南晃了晃头,想去顺便洗把脸。这会儿厕所人少,抽烟的那些也都没来,通常午休的时候厕所一个人都没有。   陶淮南捋着墙往厕所去,想着如果明天还是这个状态的话那就请个假。太难受啦,还不如在家躺着,这状态来了也听不进课。   在水房突然被人扯了一把衣服的时候陶淮南是真丁点都没反应过来,这个时间按理说厕所没人,他也没防备。   “谁?”陶淮南在墙上撞了一下,稳住自己之后问。   对方没出声,只是往他脸上喷了口烟。   陶淮南本来就不舒服,这一口烟喷过来让他泛起一阵恶心。往下压了压那股往上翻腾的恶心,陶淮南拧着眉说了句“滚”。   可能是他这个字把对方激怒了,陶淮南听到了一声讥讽的笑,随后就感觉到自己身上湿了一片,好像是被泼了水。   到了这种时候他是躲不开的,陶淮南很清楚。他最该做的就是靠墙站着不动,安静地等恶作剧的人玩够了兴致散了自己走开。   然而最近他本来就积攒着深重的沉郁,对迟苦的担心和今天本来就带的不舒服,让陶淮南的烦躁值冲破了顶,彻底压不住了。   他冲着前面骂了句:“不敢出声的垃圾。”   又是一道水痕甩上他的脸,布条刮过脸上的时候,陶淮南知道对方手上拿的是拖布,甩自己水的应该也是这个。   “只能在瞎子面前找找优越感,就像条不敢见光的蛆。”陶淮南脑子一阵阵地犯晕,他两只手向后按着墙。   一巴掌抽上他的脸,对方骂了声标准的三字骂。声音陶淮南听不出,不是他认识的人。   陶淮南被抽得侧过了脸,本来是拧着眉的,却突然又很想笑。   哥哥和迟苦从小把他保护得那么好,他们恨不得把他揣在兜里带着,往他身上罩着一层一层的保护罩。然而就因为他的残疾,但凡他们护不住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完全不能自保的小孩,刚才还说别人垃圾,其实他自己才是小垃圾。   陶淮南又笑了下,舔了舔泛着白的嘴唇,还在继续说着话:“你活得比你手上拿着的拖布都窝囊,又脏又臭。”   陶淮南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多平和的人,他只是因为瞎,所以从小就被迫接受了很多属于他的生存法则,可是骨子里带的依然是陶家人那股轴劲。   反正都躲不开了,能打就打吧,顶多也就这样了。   陶淮南那天嘴上骂得很痛快,借着骂人把心里的消极情绪都发泄了。骂一句挨一下,他好像很久没挨过打了。爸妈还在的时候,爸爸偶尔会拍他两下,那是因为他调皮不听话。爸妈走了之后哥哥从来没打过他,哥哥惯他惯得厉害。   陶淮南脑子已经不清醒了,他冷得浑身打颤。额头撞上墙,又被拖着关进厕所隔间的时候,陶淮南觉得自己脏得要窒息了。   迟苦估计要把他扔在淋浴间里冲两个小时的水。   又疼又冷的状态下,陶淮南想到,他被一个十多岁的男生打了都这么疼,那迟苦才那么小的时候被他爸一个成年人打到抽,那得……疼成什么样啊。   陶淮南一点力气也没,连呼吸都挺费力,也可能是蹲坐的姿势导致的呼吸不畅。   手机在书包口袋里,陶淮南好像除了蹲在这儿等人来,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大喊大叫他现在没有力气,而且也没打算那样做。   挨欺负虽然挺丢人,可好歹也别狼狈到一点尊严也没吧。   时间被拉得很慢,每一秒都像十分钟那么难捱。   耳边像是有人在擂鼓,吵得陶淮南头疼得快炸了。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也不知道是他一直在想迟苦小时候挨打的事想得太多了,还是已经昏过去了做的小美梦。   他好像隐隐约约……听见迟苦远远地在喊“陶淮南”。 第33章   迟苦拖开水桶的时候用了蛮力, 直接把一米高的存水桶掀翻,水哗啦啦淹了一地,湿了他半条腿。   隔间门被猛地拉开, 陶淮南在里面窝成一团, 衣服又脏又湿狼狈地裹在身上, 头无力地垂搭在胳膊上,脸上一点颜色也没有。迟苦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他连动都没动一下。   迟苦有将近十秒的时间什么都没做,就死盯着陶淮南, 胸口起伏的程度吓人,两条胳膊都在不明显地抖。   那天陶淮南是被迟苦背出去的, 两条胳膊软塌塌地垂在迟苦身前, 呼吸的热气全喷在迟苦脖子上,烧得迟苦快着了。迟苦脸色太难看了,路过的学生甚至不敢多看他。   班里几个女生看着迟苦背着陶淮南进来, 弯着身一只手托着陶淮南,另一只手粗鲁急躁地扯走了陶淮南挂在椅子上的书包,椅子连着桌子划地“刺啦”的声音突兀又刺耳。   陶淮南浑身都软绵绵的,看到的同学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吓得全瞪大了眼睛, 却也不敢问。   迟苦就那么背着陶淮南,时不时闷声咳两下, 两只手托着陶淮南的腿,其中那只还攥着书包的手青筋都绷了起来。   其实陶淮南也没那么弱, 不至于让人打几下就昏过去了, 还是赶的寸,赶上他发烧难受。本来就没劲儿发冷, 折腾一通才变成这样。   但是迟苦不知道,迟苦看见的就是陶淮南失去意识被关在厕所隔间,像一条失去了生命的小狗。   陶淮南是在做脑CT的时候醒的,他已经被推着做了好几个检查,仪器嗡嗡地把他推进去,陶淮南眼睛睁开一半,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仪器来来回回挪前挪后,CT室里很冷,陶淮南伸手四处摸摸,不知道哪儿的喇叭告诉他别乱动。   陶淮南没再动,过了不到半分钟,仪器停了,陶晓东过来把他抱下来。   “哥?”陶淮南摸摸胳膊,试探着叫了一声。   “醒了?”陶晓东声音里也带着怒意,能听出来他强压着情绪,问他,“哪儿疼不疼?”   “没多疼。”陶淮南回答完,想起之前的事又问,“我在医院啊?”   陶晓东又“嗯”了声。   陶淮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医院,脑子里混浆浆的不清楚。他烧得浑身疼,没什么力气,小声跟他哥说:“别担心我,我就是发烧了。”   哥在他头上摸了摸,没说话。   陶晓东把他抱到CT室外面放轮椅上,陶淮南手背上还粘着埋的针头,他太冷了,蹙着眉把自己缩起来。   有人往他身上罩了件外套,陶淮南把脸埋在大衣的衣领里,还带着体温的衣服让他舒服地抬了抬下巴。几秒钟之后,他突然瞪圆了眼睛,坐直了伸手去四处摸。   “别摸了,”迟苦把手往他手里一塞,“这儿呢。”   陶淮南突然听到他声音,整个人都僵了。他屏着呼吸用两只手去搓掌心的那只手,不敢相信地呢喃着开口:“……迟苦?”   迟苦拇指在他手背上刮刮,“嗯”了声。   陶淮南好半天都没回神,瞪着空洞的眼睛愣着,过会儿才好像反应过来,两只胳膊都朝着迟苦的方向去够,说:“我难受。”   “哪儿难受?”迟苦弯下身看他,陶淮南抓住他胳膊不松手。   “哪儿都难受。”陶淮南声音很小,“我头疼……”   “看见小迟什么病都来了,”陶晓东推着他往前走,“一会儿再告状。”   挨欺负的时候劲劲儿地嘴巴不饶人,一句一句骂得痛快,现在哥和迟苦都在,轴劲没了,反倒有点心虚。   一边觉得自己没用,又惹了麻烦,一边也不想让他们太担心。   没检查出什么问题,也没有科室安排他,急诊处暂时把陶淮南安置在急诊室的大住院间,长筒病房里面几十个人,一人一个帘子遮着算是独立空间。   哥去取报告单和找医生说话,陶淮南吊着退烧针,另一只手拽着迟苦不松手。   迟苦问他:“谁打你了?”   “我不知道。”陶淮南想摇头,刚一摇就停了,一动就头疼。他也顾不上谁打不打他的事了,扯着迟苦问,“你咋回来的?迟志德呢?”   迟苦又问他:“几个人?”   陶淮南皱了下眉,小声反抗:“问你话呢,你咋回来的?”   迟苦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凶巴巴:“问你呢,几个人?”   陶淮南现在听见迟苦凶他就觉得满足,太舒服了。他说:“应该就一个,我听着就一个,哎别管了。你是偷着跑回来的吗?迟志德不得找你吗?”   “听得出来是谁吗?”迟苦又问。   陶淮南一句自己想听的都听不到,有点着急,鼻子又不通,晃晃迟苦的手问他:“你是听不到我问你吗?”   迟苦满脑子就这一件事,问不出什么来就坐在一边不说话了。   陶淮南现在也不介意他不回话,也不介意他凶,迟苦回来了,这就是最好最好的了。   陶晓东那么惯孩子一个人,陶淮南是被他怎么捧着哄着养大的。小崽子在学校让人欺负了,这就是欺负到陶晓东头上了,他不可能不管。   实际上老师下午就听说了,听班上的几个女生说了情况,关心地打了电话来问。   陶晓东说没大事儿,明天我去学校说。   班主任雷老师也不是个息事宁人的性格,都不说她跟黄嫂的这层关系,就单论自己班学生被人欺负了,她都不能善了。学校里老师和老师之间都有私交,有时候双方劝各自班的家长都退一步,留点情面。雷老师不是这个性格,她三十多岁,在老师里算年轻的,性格有点愣,脾气冲。   还不等陶晓东来学校,班主任已经先一步找到教导主任那儿去了,非要个说法。   这个年纪坏起来是真的坏,因为心绪还没那么成熟,想得少,浑身裹着青春期的那点叛逆和无知,什么事儿都敢做。   小学更懵懂,高中更理智,只有初中这个模模糊糊的阶段是最容易出事的。   在厕所欺负陶淮南的男生就是上次被迟苦堵在水房的那四个之一,不是最初领头的那个,是个小跟班,他当时被迟苦踢了一脚,第二次去班里找迟苦的那次,又被迟苦打到两拳头。   把陶淮南关进厕所之后本以为一个瞎子找不着是谁,一点没担心找到自己头上。   脑子实在不够用,他没想到陶淮南虽然瞎,可走廊的监控并不瞎。那个时间谁去厕所了监控拍得一清二楚。   陶淮南在医院住了一宿就回家了,身上都是皮外伤,不严重。可能是因为看见迟苦了,浑身上下哪哪儿都舒展了,心里也不郁闷了,烧也退了。但还是先上不了学,得在家养两天。   陶晓东去学校的时候迟苦也跟着了,陶淮南扯着他不让去:“你就把我自己扔在家?”   “一会儿回来。”迟苦说。   陶淮南坚持着说“不要”。   自己都不知道话音里带着点黏黏糊糊的撒娇,小时候那股缠人劲儿又上来了。   “松开我,一会儿就回来。”迟苦抬抬胳膊,甩开他。   “不松。”陶淮南又抓上他搂住了,“小哥陪我。”   “小迟别去了,”陶晓东也说,“你俩在家吧。”   如果说这个家里兄弟三个都倔,但迟苦绝对是最倔的那一个。他说的什么事儿一般都改不了,认准了什么都一条道跑到黑。   陶淮南害怕得很,嘴上说着要让人陪,其实是怕迟苦去打架。迟苦打起来吓人,陶淮南怕他打别人,更怕他吃亏。   可到底也没拦住。   迟苦主意太大了,人也聪明,又犟。他太难管了。   其实陶淮南不知道,昨天在医院他醒过来之前,他做的那些检查迟苦也都做了,陶晓东推着一个扯着一个,俩弟都不省心。   迟苦浑身的伤,有条伤衣领都盖不住,一直延伸到脖子和下巴,看着像抽出来的,眼眉眼眶处也有道明显的血痂。迟苦整个人瘦了好几圈,干巴巴的,脸色也难看,嘴唇全都干裂了起皮。   喘急了走快了都咳嗽,咳起来的时候脸色刷白,拧着眉。   这么看着他比陶淮南狼狈多了,陶晓东昨天乍一看到他吓了一跳,恍惚间好像看到迟苦小时候了。   他根本就没像电话里跟陶淮南说的那样躲着迟志德。   他何止不躲,他还故意招迟志德打他,挑衅他往死里打。   老师看见迟苦这个样子也很意外,关切地问他是怎么了。   她既然和黄嫂关系好,自然知道迟苦不是陶晓东亲弟弟,看迟苦这样以为是出什么事了。   陶晓东手搭着迟苦肩膀,说:“没事儿。”   雷老师直接把陶晓东领到纪律校长那儿,教导主任和另外一位副校长也在,分别跟陶晓东握了手,几个人一起看了监控。   监控拍得明明白白,那男生拎着拖布去水房,没一会儿陶淮南自己摸着进去了,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那个男生拎着拖布出来了,脸上还带着激动的神情,边走边扯了扯衣服。又过了半个小时,迟苦才找了进去,陶淮南是被迟苦背出来的。   别的都不用说,就这一段视频放出去,对学校来说就是巨大丑闻,校园暴力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是最可恨的,何况还是个看不到的学生,这事传出去对学校影响太不好了。   教导主任跟陶晓东商量着:“要不这么着,把学生家长叫来,让他们该赔偿赔偿,学校这边该处理处理。”   “赔偿不用,也不用叫家长来,我不见。”陶晓东指着屏幕,“赔偿我一分不要,我来不是为了这个,我这人就较真儿,我就想问问,这种学生学校打算怎么处理?”   陶晓东也从这个阶段过来的,不懂事儿的时候也没轻打架。但是打架归打架,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互相骂两句打一架都正常,他们那会儿管不学习爱打架的都叫小混混,可小混混也从来不捏软柿子,都是硬碰硬,不管到什么时候欺负不能还手的都上不了台面。   陶晓东跟校方说话,大人有大人的处事规矩,孩子有孩子的做事原则。   他们没注意到迟苦看完监控视频就开门走了。   正值课间,每个班门口都有几个男生靠着窗台说笑着闲唠嗑。迟苦走到一个班门口,也没管班里那些学生看着他的视线,边咳嗽着边面无表情地走进教室,从门口第一排拽了把椅子。   走廊靠着的几个男生都面色不善,这里面不止一个跟迟苦有过节的。他们盯着迟苦,其中只有一个眼神不敢往他身上落。   迟苦提着椅子从教室出来,动作没停顿,径直走到那个男生身前,脸上突然发狠,胳膊一扬,椅子照着那男生狠狠砸了下去。 第34章   这一椅子下去不是闹着玩的, 旁边男生“嗷”的一声伸手要拦,被砸的男生也下意识背过去一躲,迟苦这一凳子砸在那男生背上, 走廊里立时就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嚎叫。   “我说没说过别动我弟?”迟苦手里的椅子被几个男生抢走, 但是制不住他, 迟苦按着那男生脑袋,按在坚硬的理石窗台上不让他动,死死扣着后脖子,嘶声吼着, “你打我弟?”   别的男生扑上来拉扯他,迟苦蛮力上来了谁也拉不动, 那男生在他手里嗷嗷地不停喊着哭, 迟苦一手按着他脑袋,另只手结结实实扇他脸上,疯了一样咬着牙问:“你打他脸了?”   走廊里人都围了过来, 迟苦到底还是身单力薄,被驾着两边胳膊扯开的时候他往那男生后背上踹了一脚:“踢他了?”   迟苦眼睛瞪得血红一片,脸上脖子上的伤狰狞地挂在外面,撕扯着打到一块的时候迟苦丁点不手软,一个人被好几个人围着打他也没躲过丁点。   比起迟志德醉酒时打人的手劲, 半大孩子的拳头还是太轻了。   迟苦使力扯开身前的人往墙上一抡,嘶吼着:“都他妈能不能不招他——”   课间在教学楼走廊里这么打架, 这实在太轰动了。所有人都趴在栏杆上看他们,迟苦已经红了眼, 浑身的青筋都狰狞地绷着, 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抓破了还是磕破了,挂着条血痕。   老师们跑过来的时候双方都已经被拉开了, 最开始只是迟苦一个人,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班几个男生也参与进来了,有帮着拉架的,有跟着动手的。   公然打群架这是挑战学校权威,一大帮人全被带去了保卫科。   陶晓东还在跟校方领导说着话,保卫处一个电话打过来,说学生打群架了。陶晓东回头一看,果然迟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没在他身后。   被迟苦一椅子砸下去那男生一直在哭,后背流血了,透过T恤浸了出来。迟苦这行为也足够恶劣,他一语不发地被带过来,打架时脸上的那股狠劲儿已经没了,又变成了没有表情的状态。   陶晓东看见他心里窝火,从桌上抽了张纸过去按着他脸上那处伤,力气有点大,把迟苦怼得往后一耸。迟苦接过纸自己按着,陶晓东在他后背上一拍,迟苦被他拍得咳了一声,陶晓东又弯下身去看他。看完见他没怎么样,又抽了张纸擦了迟苦脸上的血,动作和眼神很明显就是生气了。   那男生一直在哭,嚎得跟杀猪一样,听着闹心。   学校已经通知了家长,这下陶晓东不见也得见。   什么事儿都是先动手的没理,迟苦尽管被那几个人围着也没轻挨拳头,可这事是他开的头,那就是他挑的事。   教导主任一肚子火,可迟苦家长就在他眼前站着,刚才他们还商量着要怎么处分学生,当着家长的面也不好太深批评学生。   毕竟谁心里都明镜一样知道事出有因,要不是人家有孩子挨了打,也不会有今天这事儿。   迟苦实打实一个犟种,谁问什么都不说,问多了就一句“他打我弟”。   那学生已经被送医院去了,眼见着是没什么重伤,椅子砸下去看着伤得重,但迟苦的手当时被旁边人拦了一道,那男生自己也躲了一半,已经减了很多力道。疼肯定是很疼,也流血了,但伤得不重。   对方家长不知道前情,到了学校就要闹,声嘶力竭地嚷嚷着讨说法。   校方把监控视频一放,对方气势顿时就弱了一半,再喊着“证据不足”的时候自己都有点虚。陶晓东冷眼看着,一句话没说。   怎么处理学校内部得商量,对方家长也忙着去医院,今天肯定出不来个结果,都得各自回家。   雷老师送陶晓东出校门的时候跟他说:“学校这边我盯着,你放心。”   “迟苦脾气大,压不住。”陶晓东皱眉看了迟苦一眼,跟老师说,“估计有点麻烦。”   “他俩关系好,平时就是,淮南挨欺负了他看不过去肯定的。”迟苦是班里尖子生,成绩好又省心,哪怕不论私交,这对小兄弟老师都喜欢,学生对老师来说就跟自己孩子似的,她压低了声音说,“咱们这边有理,没事儿。”   陶晓东不差有没有理,也不差麻烦。本来陶晓东能让学校把那烂学生开除,现在迟苦这一打他们必须得松口,这些都没事儿。   陶晓东生气的是迟苦手上没数。   “我告没告诉过你打架得有数?”陶晓东几乎没有这样冷着脸跟迟苦说过话,他惯孩子不爱生气,何况迟苦向来省心听话,他一边开车一边皱着眉说,“打架没什么,男孩子都打。你抡凳子?手上没个轻重?”   迟苦先是没说话,过会儿说:“他打陶淮南的时候手上也没数。”   “你跟他比?”陶晓东是真生气了,话说得也重,“他们那么多人你自己往上冲?你抡个凳子让人抢了回手抡你头上,你怎么整?脑浆给你炸出来。”   “我没往他头上抡。”迟苦看着车窗,沉声回话。   “你是没有,他们呢?”陶晓东按开车窗透气,让迟苦气得胃疼,“打红眼了真往死里弄你,你真出点什么事儿怎么整?”   迟苦梗着脖子不出声。   “领头打群架,你是真不怕学校开除你。”   迟苦还不吭声,陶晓东想想这俩弟的脾气和那股倔劲儿就觉得脑仁疼。   “你弄这一身伤回来我还没倒出空说你,真当你哥没脾气是吧。”陶晓东看他一眼,看见迟苦的狼狈样儿气不打一处来。   迟苦不怎么会说话,他从小时候到现在能说的话可能都跟陶淮南说了,现在哥跟冲他生气,迟苦不知道能说点什么。   他们回家的时候陶淮南就坐在沙发上板板正正的,听见门响走过来摸。陶晓东没消气,钥匙往鞋柜上一扔,换鞋进去洗手了。   陶淮南哪怕看不见也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小声问迟苦:“怎么啦?”   迟苦说没怎么。   陶淮南又去找陶晓东,在他哥后背上划拉划拉,陶晓东回头看他一眼。   陶晓东摸着他后背问:“你怎么啦?”   大人生气跟小孩儿说不着,陶晓东晃晃他脑袋,把他头发拨乱了。陶淮南抓住他的手,放在脸边贴贴,陶晓东顺手掐了一把他的脸。   哥和迟苦不说话,家里气氛有点僵。陶淮南想多说几句缓和一下气氛,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事又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   晚上陶淮南裹着旧毯子跟迟苦盖着一床被,眨眨眼酝酿很久还是没睡着。迟苦是怎么回来的还一直没说,陶淮南问了他也不说。今天回来迟苦就一直没说过话,晚上洗澡的时候陶淮南听见他咳了好几声。   陶淮南手伸出来,轻轻地搂了迟苦。   他胳膊轻,这么环过来的动作像小动物。   “小哥。”陶淮南在黑暗里小声叫他。   迟苦“嗯”了声。   “你是不是打架了?”陶淮南敏感,又想得多,心里猜了个差不多。   迟苦没答他。   他不想说这个,陶淮南感觉得出来,既然他不想说那就不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这次两个人分开到迟苦这次回来,陶淮南总觉得自己心态变了些。以前经常像小孩儿耍赖那样,喜欢迟苦好好和他说话,不喜欢听他凶。这次回来后陶淮南最大的感觉就是踏实,心落地了,在这种踏实里不管迟苦是什么状态他都觉得好,也少了很多七拐八绕拧拧巴巴的小情绪。   陶淮南离得迟苦近了些,听着睡衣和被子发出的细小的窸窸窣窣声音,莫名地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呼吸软软热热地喷在迟苦胳膊上,这样搂着迟苦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他瘦了。   “有你在可真好。”陶淮南从小就时常在这样的睡前说点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的肉麻话,嘴甜,心里想什么嘴上都说得出。   迟苦躺着没反应,也不搭理他。   陶淮南并不用他理,脸贴着迟苦肩膀,黏糊糊地蹭了蹭。   “如果没有哥没有你,我是不是就没办法长大了。”陶淮南说小话时总是声音很小,几乎都是气音,“只要不在你们眼皮底下,我就活不成了一样。”   “活不成”这三个字不好听,迟苦拧着眉警告地“嘶”了声。   “你还记得咱们在盲校的时候,那个孙一哲吗?”陶淮南没当回事,继续搂着迟苦说话。   迟苦说记得。   是比他们高一届的盲童,成绩很好,萨克斯吹得也好,学校每次有联欢会都能听见他吹萨克斯。   陶淮南闭着眼,脸贴着迟苦,低声说:“他跳楼了,过年的时候。”   迟苦讶异地转头看着陶淮南。   陶淮南睫毛颤啊颤的,小孩子说起这些都带着一点点本能的恐惧,搂着迟苦的胳膊也更紧了些:“他听不见了,又看不见,又听不见。”   迟苦问:“几楼?”   “十二楼。”陶淮南说。   迟苦不知道说点什么,所以还是沉默着。   陶淮南微微地仰起脸,在黑暗里朝着迟苦的方向,和他说:“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是我们?凭什么别人都能看到,就我们看不到。”   屋子里有窗户透进来的光,适应黑暗之后能把陶淮南的脸看得很清楚。这张脸跟小时候变化不大,只是更秀气了些,没小时候那么肉乎乎的。小时候能哭,哭起来眼皮红鼻尖红,太可怜了。现在不太常哭,但偶尔也矫情吧啦地掉眼泪。   “可是转头一想,如果我不瞎,哥哥当时或许就不会带你回来。”陶淮南的手捏着一小截迟苦的睡衣,在指尖轻轻搓着,“那我就没有你了,你会一直在家里被迟志德打,我没有小哥,你也没有陶淮南。”   迟苦一直看着他。   陶淮南又把脸低下去,在迟苦肩膀蹭蹭,小瞎子看不到别人什么样,所以也不觉得这么大了还这样亲密有什么不合适,毕竟他们就是这样长大的。   “所以我看不到是不是就为了能有你呀?每次一这么想,我又觉得瞎有瞎的好。虽然很没用,可是我得到很多。”   奶烘烘的膻味儿又往人鼻子里钻,奶缸里泡大的小孩。   “你别再为我打架了,我怕你打他他打你,永远没完。”   陶淮南绕了好大个圈子,终于说到正题,他捏着那一小片迟苦的睡衣,小声哄着说:“我只想和你好好长大,不想你被迟志德打,也不想你打架。”   陶淮南爱哥哥,也爱迟苦。他的心和世界都很小,里头就只有他们这个小家。   说了很多腻人的话,哥哥和迟苦都在的晚上怎么这么踏实。   迟苦向来不回应他的这些话,只是用另外一只手抓了一把陶淮南的脸,捏得嘴巴噘起来,五官挤成一团,然后说“睡吧”。   陶淮南嘴巴被捏得噘起来老高,迟苦松开手他也没放下来。还顺势凑得更近,就那么噘着嘴在迟苦脖子上浅浅地碰了一下。   像是小孩子表达喜欢和满足的方式,高兴到亲亲你。是最干净的,最纯粹的。 第35章   晚上睡前床上象征性地摆着两条被子, 半大小子睡觉不老实,怕他俩抢被晚上冷。早上醒来俩孩子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个被窝里,另一条被子卷成一条在床里头贴着墙。别说被了, 连陶淮南的旧毯子都被从被窝里踢出来, 抽抽巴巴堆在一边。   陶晓东在门口探着头看看他俩, 陶淮南睡得蜷起来,半张脸塞在被里,只露着个头顶。迟苦一条胳膊伸在被子外头搭在陶淮南身上,像环着也像搂着。   陶晓东走得早, 走前也没叫他俩。他上午得去趟律所,昨天约好的。   迟苦回来了陶淮南睡得实在太舒服了, 浑身每个细胞都觉得安全, 不管怎么翻身也不会跟他分开,总要有一块是要挨着的,这种安全感让他整宿都沉沉地睡着, 连梦都不做一个。   迟苦醒得更早点,回去的这段时间又让他需要时刻保持警惕,神经随时紧绷着,所以很难睡熟。陶淮南贴着他睡得热乎乎的,身上的睡衣也是暖茸茸的绒料。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个身把睡衣都蹭拧了, 拧着堆在上半截,露着半截小肚皮。   冬天睡衣有厚度, 这么堆着不舒服,硌得慌。陶淮南睡得不舒服了, 微皱着眉吭吭哧哧地哼, 上半身在床上蹭蹭也没能把衣服蹭下来。   迟苦手伸进去给他扯扯衣服,被陶淮南侧身压着扯不下来。迟苦按着他后背轻轻往自己身上一扣, 陶淮南睡着“唔”了声,迟苦手环着他给他扯衣服。扯下来了平整了,陶淮南舒服得哼出了个声,迟苦又把他挪成了之前的姿势。   陶淮南睡着了就是只小猪,怎么弄都不醒。迟苦伸手,用食指沿着他下颌的弧度轻轻刮刮。   小孩子长大很快的,回头看看,一天天堆起来的时间就像按了快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到现在了。   他俩上学晚,哪怕小学的时候跳了一级,迟苦也还是比同届学生要大。周围的同学有十三有十四的,迟苦十五了,按正常六周岁上学的话,他都该初三了。再加上他自来懂事早熟,以及他的聪明脑子,迟苦想事儿的角度和周全跟初中小孩儿是不在一条线上的。   他一直没跟陶淮南说他是怎么回来的,就是故意不想告诉他。   陶淮南要是知道了一准又得哭,迟苦不爱看他哭。漂亮小孩儿就该笑,傻笑或者抿着小嘴儿打坏主意的笑都行,就是不该哭,哭了不漂亮。   迟苦回去的这段时间,挨了很多次打,一共报了四次警。   警察不爱管老子打儿子的事儿,尤其偏远地区的农村,更不爱管。传统观念里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的,孩子不听话可不就得教训么。   迟苦手机也是这么坏的,迟志德每次打他迟苦都把手机摆柜子上录下来了,后来被迟志德摔了。摔了也没用,迟苦备了很多份。   最后这次也是迟苦被打的最惨的一次,迟苦一直挑衅他,挑衅一个喝醉了酒打红了眼的醉鬼。最后被打得吐了血,奶奶说他是疯子,说迟志德和他都是疯子。奶奶并不想迟苦回去,她已经习惯了这几年的平静生活,老人已经糊涂了,她觉得现在的不安生都是因为迟苦和迟志德回来了。   迟苦被打得在地上爬不起来,老太太浑浊的眼麻木地看着这一切。迟志德走了,迟苦在冬天的水泥地上躺了半个小时才缓了些力气。迟苦坐起来窝在那儿捂着胸咳了好几分钟,咳出来几口血,然后拄着地站起来,再自己去医院做伤势鉴定,去报警。   大量软组织挫伤,支气管破裂出血,轻微脑震荡。   迟苦拿着那张伤势鉴定,咬死了不松口。之后迟志德被拘留十五天,迟苦去住院。住院费还是派出所垫付的,等着迟志德拘留期满出去了还。   迟苦是好得差不多了不再咳血了才回来的,不然他天天咳着吐血能把小瞎子吓死。也亏了陶淮南是个瞎子,要不洗澡换衣服什么的一眼就能看见迟苦身上大片大片的伤。   陶淮南不知道这些,陶晓东知道。这也是为什么陶晓东在昨天迟苦抡椅子打架的时候那么生气,他的气是从迟苦故意挨打时候就攒着了。迟苦在这方面太不要命了,他只要他认准的结果,在这个过程里他自己怎么样全无所谓不计后果,这肯定不行。   这事儿陶晓东得管他,不然真容易出事儿。   迟苦的四次报警记录,他的伤势鉴定,以及他挨打的视频,手里捏着这些东西,不管能不能把迟志德送进去判个一两年,打个官司抢个监护权抚养权足够了。   陶晓东和迟苦是事实收养关系,按理说这官司太好打了,问题就差在陶晓东不够抚养条件。他没到三十五,也没结婚,想把迟苦彻底收到他这儿也不好弄。   但这些都是小事儿,不能直接判给陶晓东大不了就再过一趟福利院程序,到时候让大黄两口子把他小弟领养出来就得了。   迟苦这样是最给陶晓东省事儿的办法,能永远断绝和迟志德的纠缠,让陶晓东彻底有底气。   但是陶晓东发自内心不需要这种省事儿。现在的迟苦躲迟志德足够了,迟志德喝酒脑子喝傻了,迟苦能把他玩死,迟苦想跑迟志德也撵不上他,所以陶晓东才没第一时间把迟苦带回来。如果知道迟苦回去是打着这个主意,陶晓东不可能让他这么办。迟苦都十五了,到十八也就三年的事儿,哪怕迟志德过来折腾几回,给他钱拖都拖过这几年了。   为了省麻烦让迟苦被打成这样,在陶晓东那儿是真不值。迟苦拿自己不当人看,想干点什么就不要命的架势,陶晓东心惊,也是真生气。   所以这段时间陶晓东都没怎么跟他说话,这几年里还是头一回。   学校的处分三天之后才下来,两边都给了个开除学籍留校察看的结果。这就是轻飘飘落下来了,听着很重,实际上只要以后不再惹事犯错就等于没事儿了,学籍也不会真的开除。学校就是想息事宁人的意思,这事谁轻了谁重了两边都不能容,只能端平了给个不轻不重的处分。   兄弟俩又开始继续上学了,官司的事儿都陶晓东管,没迟苦什么事儿。   迟苦这次回来彻底成了风云人物,众目睽睽之下他抡的那把椅子以及他当时的状态,在初中生眼里足够乍眼了。   迟苦打架的时候班里很多男生都帮着伸手了,班长和后桌带着头,都参与了。都一个班的,不管平时说不说话关系近不近,自己班人不能挨别班欺负,男孩子骨子里带的义气和莫名的集体感让他们没法冷眼看着。   所以迟苦也没法再像之前那样谁也不理,垂着眼皮谁也不看。现在见了人得打招呼,哪怕抬抬下巴对个眼神也算招呼过了,他没法再独立在所有人之外。   对此陶淮南是乐见的,觉得小哥更平和了,小哥人缘好了他可开心了。   不过人缘好归人缘好,那是跟男生之间的。   女生之间也没事,她们总是提迟苦陶淮南也不介意,反正就学委不行。   老师让迟苦继续去上每天下午的提升课,迟苦说不去,老师电话都打到陶晓东那儿去了。学委也过来劝迟苦,小声问他:“你为什么不去呀?”   陶淮南在旁边吃着橘子,假装没听他们说话,实际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右耳朵上了。   迟苦说:“不为什么。”   学委又劝了他几句,陶淮南一整个橘子都吃完了,也没记得给迟苦留。吃完了轻轻趴在桌子上,露着一只耳朵在外面,听他们说话。   后来学委走了,迟苦伸手弹弹陶淮南耳朵。   陶淮南坐起来,凑过去说:“她说还想和你一起去上课呢。”   迟苦不理他。   陶淮南也觉得迟苦该去上课,大不了他下午不喝水不去厕所就行了,他屁股钉在椅子上抬都不抬,就干等着迟苦让他放心。可是想想迟苦又要跟学委一块上课下课,还要被班里女生传他们谈恋爱,陶淮南就有一点点不愿意。   甚至比之前还不愿意了,打从迟苦这次回来陶淮南对他的那股独占欲越来越厉害了。   “你为什么不去?”陶淮南明知故问。   迟苦都不看他,随口回句:“你说为什么。”   “我不说,”陶淮南眨眨眼,“你说。”   迟苦嫌他烦,从桌斗里拿出下节课的书,不再理他。   陶淮南小烦人精又开始闹人,凑近了不停地念叨,非要问为什么。   迟苦让他念叨得不行了,不耐烦地扔了句“因为你烦人”,满足陶淮南那点小心思只图让自己耳根清净。   陶淮南就当没听到最后面那两个字,终于舒服了,自己非问就想听这句,真听到竟然还挺不好意思,怪害臊的呢。   不上课不像话,迟苦那个成绩必须得去拔高,学校等着他们中考朝状元使劲呢。后来迟苦说上课可以,我得带着陶淮南。   于是之后每天下午最后两节课,陶淮南也要背着书包跟着去阶梯教室,去听学校前五十名学生要听的课,全学校学习最好的学生都在这儿了。   陶淮南一个小瞎子,跟着混在这里也不觉得有什么,说不定自己也能沾点好学生气息呢。但是他实在听不懂,解题步骤也看不着,这比平时上课讲的东西难多了。   有时候陶淮南实在没意思了就趴在阶梯教室最边上一排睡觉,身上盖着迟苦的外套。好学生们都被老师固定着坐在最中间的前几排,这样能看清黑板,也能离老师近点,听得清楚。   迟苦时不时扭头看看睡觉的陶淮南,隔一会儿就得扫一眼。   现在全校都认识这对兄弟,年轻的老师见迟苦总往那边看,还开了个玩笑,说迟苦:“别看了,你弟丢不了。”   周围学生都小声笑,也都知道迟苦因为他弟打架的事儿。   老师又接着说一句:“这屋谁丢了他都丢不了,老师都得帮你看着,现在这就是咱们屋保护动物。”   学生们还在噗嗤噗嗤地乐,都朝着那边看陶淮南。   老师讲课的声断了,耳边听着的节奏变了样,保护动物醒了。坐直了茫然地转了转头,啥也看不见。捏了下自己的手表,手抬起来贴到耳边听了听时间,还半个多小时放学呢,于是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又接着趴下睡了。   迟苦接着低头解题,被老师调笑了半天,脸上也没见有太多表情。只不过神情很平和,眼角眉梢分明都是软的。 第36章   这小哥俩是相亲相爱了, 小瞎子天天高高兴兴,粘在迟苦身上撕不下来。   可家里还一个老大生着气呢,不搭理人。   陶淮南偷着帮迟苦出主意, 说:“你倒是哄哄哥, 哥心软, 一哄就好。”   迟苦听得还挺认真,问:“我怎么哄?”   “就……撒个娇?”陶淮南看家本事又掏出来了,笑嘻嘻地说,“你搂着他脖子, 说哥我错了。”   迟苦嫌弃地转开头:“我又不是你。”   “可不么,”陶淮南也嫌弃他, “要是我的话他早好啦, 我还能让你们跟我生这么久的气?”   陶晓东很少生气,跟迟苦就更少了,他平时不气人。仔细想想这还真是头一回。   哥平时笑呵呵的, 可真冷下脸来也很有气势,虽然不是冲陶淮南生气,但家里气氛那么冷,陶淮南也消停了很多。   “谁让你打架,哥嫌你不听话。”陶淮南不知道内情, 也不知道迟苦是怎么打的架,按他的理解就是因为迟苦打架了哥才生气。   迟苦也不和他解释, 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也有点愁。他没陶淮南那两下子, 不会哄, 张不开嘴。   家里又纠结地过了两天,陶晓东天天早出晚归见不着人, 直到周末了才终于抓着了人影。   昨晚陶晓东回来得晚,上午九点多了还没起来。俩小的吃完早餐开始学习了,陶淮南嘴上叼着棒棒糖,昨天买东西凑零钱拿的。边摸书边滋滋溜溜地嗦,欠了好几首诗还没背下来。   陶晓东睡醒了从房间走出来,眼睛在他俩身上扫了一眼,迟苦抬头看他,陶晓东没跟他对上视线,去洗手间了。   迟苦站起来去厨房煮面,陶晓东收拾完从洗手间出来,陶淮南问他:“今天忙吗?”   “不忙,今天没事儿。”陶晓东走过的时候顺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然后在沙发坐下,靠在那儿看手机。   三月末的天穿短裤还是有点冷,暖气不怎么给了,屋里凉飕飕的。   迟苦烧水的工夫出来一趟,见陶晓东光着上半身这么靠着,进房间里拿了条毯子,出来罩上陶晓东。   陶晓东也不躲,还自己抻了抻,没抬头看迟苦。   等迟苦再出来的时候面已经煮完了,煮得还有模有样的,放了虾和牛肉,上面还铺着一个煎蛋。   陶淮南最爱吃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迟苦学的。   迟苦端过来放茶几上,陶晓东躺在沙发扶手上看手机回消息。   “吃饭吧,哥。”迟苦说。   陶晓东“嗯”了声,不冷不热地说了句:“放着吧,晾晾。”   陶淮南侧侧头听着,嘴里的糖嗦溜得更响了。   迟苦在旁边站了会儿,嘴闭得严严实实。   陶晓东就当他不在,也不跟他说话,也不看他。   后来迟苦垂着眼,走过来蹲下,蹲在陶晓东和茶几中间,陶晓东这才把眼神落他身上。   迟苦叫了声“哥”。   陶晓东说“嗯”。   迟苦蹲在那儿,说:“对不起,哥。”   陶淮南在一边打着帮腔:“嗨呀,就不要跟他生气了,晓东啊。”   陶晓东看他几秒,才开口问他:“你对不起谁?对不起我啊?”   认错时这点常规问句迟苦还是知道的,哪怕他没认过错也答得很顺:“没有,对不起我自己。”   哪知道陶晓东抬手就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弹得挺响,说:“别不害臊了,你就是对不起我。”   陶淮南在旁边“噗嗤”一声就乐了出来。   “我养大个孩子容易?”陶晓东坐起来,“你跟陶淮南我一起养大的,你俩吃的都一样的饭长起来的,怎么到你这儿饭都白吃了?”   陶晓东看着蹲在他面前的迟苦,这两年窜个子窜得快,现在哪怕蹲这儿看着也很高了。陶晓东还是冷着脸,表情挺严肃:“觉得自己是这家的外人是吧?哪天你出个事儿大不了就当这家没你,反正不是亲的,是不?”   迟苦低声说“没有”。   “来你跟陶淮南说说,让他知道你怎么回来的。”陶晓东扯扯他衣服,掀开衣领往里头看看,一身伤还没好利索,脖子和脸上挂着的血痂也没掉,“我没见谁家哪个孩子像你主意这么大。”   陶淮南很机敏地抓住重点了,问:“怎么回来的?”   迟苦朝陶晓东摇头,不让他说。   “别冲我摇头。”陶晓东不管他那事儿,“我看这家里他比我有用。”   陶淮南眉都拧起来了,嘴里的糖嘎嘣一下咬碎了:“你咋回来的?”   大的没哄好,小的又来了。迟苦先没管小的,看着陶晓东说:“反正我错了,哥。”   陶晓东其实早没生什么气了,跟孩子哪有长气,他就是想让迟苦长个记性。   “下回你要再把你不要命这架势拿出来,”陶晓东抬手在他后脑勺上抓了两把,往前一耸,让迟苦蹲不住往旁边一坐,“咱俩就好好唠唠。”   大的勉强算是哄好了,还剩个难缠的小崽。   陶淮南这一整天就不停地跟在屁股后面问“你怎么回来的”,迟苦朝陶晓东那边看了一眼,陶晓东看热闹不嫌事大,就悠哉悠哉地光看着。   到了晚上迟苦没经住磨,简单说了说。   陶淮南哪能受得了这个,气得直喘。气完想想迟苦挨的那些打,又心疼得受不了,生气不想理他又忍不住想问问还疼不疼了。   “我说你怎么这次回来总咳嗽呢,”陶淮南摸摸迟苦胸口,“疼吗?”   “不疼。”迟苦把他手拿开,被他缠了一天,烦得只想做完卷子赶紧睡觉。   “要不哥跟你生气呢,哥脾气那么好都跟你生气。”陶淮南现在都后悔帮他哄哥了,“谁能不跟你生气。”   “你就别凑热闹了。”迟苦右手还拿着笔,左手敷衍地捏捏陶淮南的耳朵和下巴。   陶淮南脑袋往后一仰:“躲开。”   迟苦收回手,说他:“别往后仰。”   陶淮南以前有一次在凳子上仰翻了,脑袋磕在地板上,疼了好几天。   当时陶淮南深怕迟苦挨打,宁可他先不回来了都行,就想他好好的。结果迟苦为了回来故意让他爸打,陶淮南心里难受死了。生气也就是最初听见的时候气,没人比陶淮南更明白迟苦为什么急着回来,比起生气陶淮南更多的就是疼。   没着没落的情绪把陶淮南心都撑满了。   再着急也看不见东西,小瞎子只能让迟苦给他摸摸都哪儿打坏了。   迟苦让他磨得脑子都快炸了,只说:“起来,离我远点。”   陶淮南不管他那事儿,两手一伸罩住迟苦脑袋,从额头往下摸,眼眶那儿麻麻赖赖一个不平整的痂,陶淮南用拇指轻轻碰碰:“这个痂好厚。”   迟苦说“没事儿”。   陶淮南的手心托着迟苦的脸,手指头一点一点地摸,手心热乎乎的,弄得很痒。迟苦还是受不了他了,站起来挪了个地方坐。   陶淮南也跟着挪到沙发上,听电视的时候手往迟苦衣服里伸,去摸他后背。   “陶淮南。”迟苦反手抓住他的手往外一扔,烦得直咳嗽。   “你喊什么,”陶淮南皱着眉,“你又不刺挠。”   陶晓东在沙发另一边看着电视,看他俩在那儿闹看得成开心了,这俩打小就这样,一个缠人一个躲。   其实就是没长心,当哥的缺心眼儿。   这家里缺个心思细腻的女性,可屋三个全是男的,男的神经粗,陶晓东在很多方面带孩子带得其实很糙。   周日迟苦在屋里学习,陶淮南躺他哥腿上一起听电影。   中央六台放的外国片,枪战的。打斗和枪响听得陶淮南昏昏欲睡,他根本就不爱听这个,看不着字幕也听不懂。但是迟苦学习不理他,陶淮南只能来找哥。   陶晓东手在他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拉着,这太舒服了,陶淮南闭着眼睛马上要睡着了。   电视里难得消停一会儿,男人女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半天说不出来一句,后来在女人半笑不笑的一声“嗯哼”之后,电视里的声音走向就变了调。   衣料摩擦声,喘息声,以及缓慢的背景音乐声。   粗重的呼吸声糅杂在一起,他们在说着些什么陶淮南听不懂,但是又本能地觉得有点什么。   陶淮南睁开眼,问:“他俩干啥呢?”   陶晓东都不当回事儿:“亲嘴儿。”   “亲嘴儿?”陶淮南眨眨眼睛,亲嘴儿是咋回事他当然知道,但这确实是第一次直观地听见亲嘴儿什么声。这声听着可挺奇怪啊……   就莫名其妙光听着就让人有点不自在。   十几秒的时间,很快就过了,镜头一切那股黏腻的暧昧感就没有了。陶淮南又把眼睛闭上了,刚才那声音还在脑子里没消,闭上眼睛不自觉地想象两个人嘴对嘴,有点嫌弃,觉得那样怪脏的。   可又有一点点止不住的好奇。   陶晓东把人家的好奇给勾起来,他电视一关该睡觉睡觉该上班上班,接下来承接这点好奇的只有小哥迟苦。   在只有他们俩的时候,陶淮南问迟苦:“你和别人亲过嘴吗?”   迟苦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蒙了,都愣了,半天之后皱着眉说:“我跟谁亲。”   “跟学……”陶淮南话没说完被迟苦重重放下笔的声音打断了,理智地咽了回去没敢接着说出来。   “你不得作死我。”迟苦低低地“嗤”了一声。之前陶淮南不知道听谁说点没影的话都能自己演出来一场戏,迟苦要真发展出一个能亲嘴的,房顶都得让他作塌了。   “对。”陶淮南想想迟苦和别人嘴对嘴,都觉得有点不适,哪哪儿都不得劲。   越想越不得劲。   本来还挺好奇的事儿,一旦安到迟苦身上就瞬间什么好奇都没了,干脆都不能想。后来自己给自己想得没意思了,裹着毯子钻被子里老老实实睡觉去了。 第37章   陶淮南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着这个状态, 但凡是对什么事儿感兴趣了好奇了,只要脑子里的想象一换成迟苦,顿时就什么好奇都没了, 实打实地抗拒这些想象。   这就导致男孩儿到了该启蒙长大的阶段, 脑子里什么暧昧的东西都没有。   在陶淮南这种懵懵懂懂的纯真里, 迟苦越长越高,肩膀越来越结实,声音越来越好听,也不再有人说他丑了。   成长的过程里每天都平淡, 可每一个明天也都是新故事。   陶淮南明天就要过生日了,过了这个生日就十六了。   迟苦也十六, 他生日小, 没比陶淮南大上一年。陶淮南马上要摸到十六的开头,迟苦在十六的尾巴。   初三刚开学一个月,迟苦在初三的第一个月考里不太意外地又拿了个全校第一。   啊, 现在是迟骋了。   去年他的户口彻底从迟家起出来了,陶晓东够不上领养条件,现在他户口落在黄哥家。落户之前陶晓东不嫌麻烦,折腾好几天,最后落了个迟骋。   “苦他奶奶个孙子苦。”陶晓东看着“迟苦”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辣眼睛。   新户口上添了个“迟骋”,陶晓东当时手环着他肩膀, 眼里含着笑意,和他说:“给哥跑起来, 飞吧。”   从那天开始, 为了好养活起的“贱名”没了,过去的“苦”也没了。   刚开始陶淮南不习惯, 一张口还是“迟苦”,叫了太多年了。后来叫顺了新名字,可别人也这么叫,好像又不够亲密。   兜兜转转来来回回地换,有一天迟骋学习的时候陶淮南摸着过来,叫了声“苦哥”。平时都陶晓东开玩笑这么叫,陶淮南也跟着学。   迟骋看他一眼,随他去。   陶淮南早睡着了,迟骋比他多学了会儿习,不到十点也睡了。   睡到半夜陶淮南的手机闹钟开始响,俩人都醒了。迟骋一条胳膊从身后搂着他,醒了抽走翻了个身。   陶淮南困得不行了,过一分钟手机又响了。   “跟我说生日快乐。”陶淮南手往后伸拍拍迟骋。   迟骋闭着眼说:“生日快乐。”   “还有呢?”陶淮南转过去,脸冲着他。   迟骋都快睡着了,没回答他。   陶淮南等了半天没等着他说话,不高兴地又拍拍他,迟骋勉强睁开眼:“嗯?”   “就没了啊?你想想每次你过生日我要跟你说多少话。”陶淮南嘟囔着说。   小瞎子可有仪式感了,迟骋生日他也都定闹钟,半夜醒了说一连串的好听话,总结下来就是希望小哥永远都开心。   迟骋没他那些仪式感,也没那么多小心思。现在就是困,睁不开眼了。   “我走了。”陶淮南都不困了,被子一掀要起来。   迟骋一胳膊拦下来:“干啥去?”   “我上哥屋,”陶淮南拿开他胳膊,“哥不像你似的。”   迟骋把他拖回来,不知道这半夜又在这儿折腾啥,脑子被他磨稀烂。   陶淮南被扯回来,但也还是不太高兴,主要是有落差,觉得迟骋敷衍。   迟骋胳膊一抬,手按着陶淮南的脸往下一按。陶淮南脸被捂在枕头里“唔唔唔”地不干,迟骋又把人往自己身上一扯,陶淮南脸扣在迟骋身上,听见他说:“行了睡吧,明年还陪着你。”   这句听着还挺是那么回事,陶淮南终于得劲了,心满意足地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抓着迟骋衣服,哼哼着说了句:“我也陪着你。”   迟骋在他后脑勺抓了抓,说:“睡吧。”   陶淮南这年龄一年一年地长,个子也慢慢长高了,心眼儿越来越多,有时候陶晓东会笑着说他像只小狐狸。   但不管岁数怎么长,在家还一直都是那个整天哼哼唧唧的烦人精。   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还比从前更烦人了。   “生日快乐小崽儿。”陶晓东把礼物盒往他床上一扔,陶淮南抱着摸了摸。   “啥呀?”   “手机。”陶晓东说。   “又手机?”陶淮南从床上下来,踩着拖鞋出去,把盒往餐桌上一放,“你快退回去吧,我现在的用着挺好呢。”   “你不说用着不好使?”陶晓东把盒子拆开了,递给从厨房出来的迟骋,“你给他设置吧,我现在懒得弄了。”   “你就乱花钱,陶晓东。”陶淮南坐在旁边,手指头敲敲桌子,“有钱了?钱好挣?”   陶晓东被他逗乐了,点头说“好挣”。   陶淮南现在有微信了,也有QQ微博,手机里还有听书软件,偶尔还听听书。但有时候盲人模式不好用,会有覆盖不上的界面,到这时候陶淮南只能去找迟骋帮他。   “我都几个手机了,充话费送的那种都够我用。”陶淮南还在嘟囔,“好几千块钱的还是几百块钱的对我来说能有什么区别?”   这话他自己说着不觉得有什么,当哥的听着可不是滋味儿。凭啥他们家弟弟就用着没区别,看不见也得有,别人有什么家里小崽儿都得有。   白天跟哥一起去店里,哥和黄哥现在又弄了家新店。好大的店,店里有很多聋哑人,都是兼职的学生。   陶淮南现在很喜欢去店里,他喜欢那儿的气氛,大家都很友好,也都善良。   迟骋给陶淮南下载软件,陶淮南盘腿坐在他旁边问:“听书软件别忘了。”   “下了。”   “我昨天那书还没听完呢。”陶淮南拍拍迟骋的腿,“你再直接帮我跳到我听的那个进度行吗?”   这没什么行不行的,迟骋“嗯”了声。   他刚打开陶淮南旧手机上的软件,陶淮南想起了什么,突然靠过来按住手机,说:“不用了,别整了。”   迟骋看他一眼,挑眉问:“又听乱七八糟的了?”   “没有,不乱。”陶淮南捂着手机不让他整,“回头我自己整。”   迟骋拨开他手,看了眼进度,在新手机上给他调好,没看上面的字。   陶淮南自己还解释说:“真的不是乱七八糟的,只是刚好到了这个情节。”   迟骋捏了把他的脸,懒得理他:“听你的小黄书吧。”   之前有一次陶淮南自己下了本不知道什么书,打开一听没几段就开始念些不干不净的内容,陶淮南把自己听得面红耳赤,嫌弃坏了,可也没关。   迟骋从旁边扯下一边耳机塞耳朵里,听了几句之后就把书给删了,还让陶淮南不许听这些。   陶淮南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崽,从来不主动去找那样的书听,人家听的一般都是正经书。被迟苦说了又不好意思又委屈,念念叨叨地解释了半天。迟骋知道他其实很听话,所以后来也不怎么多管他。   迟骋把东西都下载完,盲人模式也开好了,递给了陶淮南。   陶淮南这才松了口气,把手机往兜里一揣,都不敢掏出来。   他昨天听的书还真没法让迟骋知道,知道了就解释不清了。这跟以往的小黄书都不一样,平时有点超出规范的情节那都是动作和语言上的。   昨天那本书陶淮南不知道应该怎么描述,总之就是听着哪哪儿都不对。人物关系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听着心里都拧巴得难受。   但他还是想听完。   这要让迟骋知道了可能会发火,说不定一气之下以后不让他听书了。迟骋现在管他太严了,这人越长大越凶,没一点软乎样。   小孩子像小树苗一样长大了,比从前开朗了些,不再那么封闭了。   在店里的时候陶淮南跟小聋人小哑巴们玩得可好了,一群小残疾凑一堆,闲下来不干活的时候他们就在群里瞎聊。   公司有个大群,这些小残疾们还有小群,陶淮南也在里头。   瞎子和哑巴是听起来很费劲的搭配,放在从前他们根本无法沟通,但现在有手机了,语音和文字互相一转,一个靠耳朵一个靠眼睛,交流一点都不费劲。   他们有他们的小天地,在他们自己的这个小圈子里,每个人都是放松自在的。   迟骋在楼上学习做卷子,放陶淮南自己下楼玩。   哥也在楼下,今天他有客户。   迟骋一套卷子做了两个小时,快做完的时候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肩膀。迟骋回头看,看见店里一个刚来的大学生跟他比着手势。   迟骋挑眉,用表情问他怎么了。   对方朝楼下指了指,张张嘴说不出话,只能有点着急地喊了两声“啊”。   迟骋站起来跟他下了楼。   刚下到二楼,就看到陶淮南捂着肩膀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表情一看就是疼着了,但还是笑嘻嘻的,没心没肺。   迟骋走过去:“怎么了?”   陶淮南一听见他来了,伸手过来摸他,小声说:“我磕钉子上了。”   迟骋皱眉,过来拨开他衣领,白皮肤上一片红,中间有个小血点,雪珠渗出来的足够多,马上要流下去了。   “磕哪儿了?”迟骋沉着声问他。   “那边有个新架子,我不知道。”陶淮南晃晃他手,“对不起。”   一会儿看不住都没个消停,磕着了疼着了还体贴地知道不打扰哥工作,只知道找小哥。 第38章   自己磕着了怕挨说, 先说声“对不起”,让人再想说他都张不开嘴。   迟骋抽了张纸,伸进他衣领里把血珠擦掉。皮肤太白了, 有点什么伤口痕迹在身上看着都乍眼。   陶淮南怕迟骋, 人给他弄伤口的时候他乖得不行。   其实迟骋很少因为陶淮南磕着碰着说他, 每次陶淮南都会小声地解释一句“我不是故意的”,他不用解释都行,谁都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根本看不到周围有什么危险,跟普通这么大的孩子比起来陶淮南已经很乖很乖了。在陌生地方他几乎都不动, 只有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才会放松下来,有时候随意地走走。   就这样也难免受伤磕碰, 陶淮南不爱用盲杖, 他讨厌那个。那根棍子不能给他任何安全感,手里握着那根代表着盲人的棍子,陶淮南会觉得比不拿还孤独。没有探路的东西, 也没有倚仗,被什么东西绊着了刺着了自己都吓一跳,还说他干什么。   怕钉子上有锈,迟骋给他弄了半天。挺深的一个小血洞,钉子刺进去一小截。消毒的时候有点疼, 陶淮南吸吸溜溜地时不时抽个气,也不敢使劲说, 只敢隔半天用很小的声音说疼。   “忍一下。”迟骋和他说。   陶淮南说“好的”,低头老老实实地让人给他弄。   一个小血洞, 最后迟骋给贴了个创可贴。陶淮南终于松了口气, 朝着迟骋的方向笑笑,又说了遍:“小哥对不起。”   迟骋托着他的下巴捏脸, 把嘴捏得撅起来让他说不了话。   陶淮南就那么撅着嘴吐字不清地问:“你学完习了吗?”   迟骋问他:“干啥?”   “今天我过生日,你陪陪我吧。”陶淮南说。   “行。”迟骋放开他脸,看着脸两边被捏红的地方,用手指头抹了两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迟骋就特别喜欢捏陶淮南,陶淮南也习惯让他捏来捏去,有时候捏脸,有时候捏胳膊上的肉,偶尔睡觉陶淮南睡得软塌塌热乎乎的,迟骋也隔着衣服捏捏他肚子。   陶淮南浑身都是痒痒肉,有时候躲,有时候不躲就边笑边让人捏。   从陶淮南八岁他俩开始在一块,现在陶淮南马上要十六了。   生命里一半的时间都有迟苦,对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七八年真的很长很长。   店里有个巨大的生日蛋糕,是黄哥给订的,送来的时候员工们才知道陶淮南今天过生日,小残疾群里开始刷刷刷地发“生日快乐”和小红包。   小红包陶淮南都领了,都不大,就是哥哥姐姐们的小心意。能来店里兼职的至少也得是大学生,都比陶淮南大几岁,一些可爱的哥哥姐姐。   陶淮南心里惦记着事儿,蛋糕他就吃了一小块。黄哥还问他:“今天食欲这么差呢?要搁平时我们小南自己能吃一层。”   陶淮南笑眯眯地又从碗里挖了一勺,是夹层里的水果。   别人吃蛋糕用纸盘托着吃,陶淮南得用碗,他手上没准头,用盘托着勺挖不上来,没几下就得掉地上。   “你知道什么。”陶晓东坐椅子上滑过来,他没干完活,手上还戴着脏手套。陶晓东张嘴,迟苦叉了一大口递他嘴里,陶晓东边嚼边说,“人小哥给做蛋糕了,家还一整个等着吃,谁吃你这买的。”   “哟,真的啊?”黄哥指着蛋糕,跟陶淮南开玩笑,“你信哥话快好好吃这个,你小哥做的能有这好几千的好吃?”   陶淮南也不说话,只眯眼笑。   迟骋户口还在黄哥家,从法律意义上讲现在黄哥是他监护人,严格来讲他现在跟陶淮南都差出一辈儿了。   “你看你也是,你就多做点直接拿过来,我都不用订了。”黄哥也逗逗迟苦,冲他使个眼神,“啊,儿子?”   “滚蛋!”陶晓东又张张嘴,迟苦托着盘子递过去,陶晓东直接咬了一大口,“你这一个便宜给我们哥仨都占了。”   陶晓东滑回去接着干活,客户是个小姑娘,也在吃蛋糕。   黄哥朝他那边喊了句:“户口本儿上写着呢,你要是严谨点你都得管我叫叔。”   店里俩老板关系铁着呢,每次他俩一瞎贫周围员工都跟着笑。   陶淮南那点小心思瞒不住家里俩哥,被他哥当着大伙面给戳稀碎。   迟骋真给陶淮南做了,昨晚就做好了,放冰箱冷藏着今天吃。本来打算多做几次练练,结果第一次就成了。陶淮南那么有仪式感,小哥做的那必然比买的好吃。   蛋糕没什么花花样式,反正什么样陶淮南都看不见,他又不能上手去摸,好吃就行。   好吃是绝对好吃,底下蛋糕底做成湿软的巧克力慕斯口感,中间一层薄薄的奶冻,上面铺着满满一层水果丁。   就摘掉心里主观判断,很客观地说,陶淮南也真觉得比买的好吃。没人比迟骋知道陶淮南喜欢吃什么,都照着他的喜好来,那没可能不好吃。   陶淮南现在被惯得嘴刁,这不爱吃那不爱吃,事儿多。迟骋有时候管他很严有时候又惯着,像是吃东西方面迟骋就不管他,周末不上学还给他做菜煮面,他越这么惯着陶淮南嘴越挑,什么菜不爱吃了就往迟骋碗里夹。   有时候陶晓东都看不过去了,说他几句。到这时候迟骋又护着,说“没事儿 ”。   陶淮南吃了一肚子蛋糕,觉得自己连喘气都腻。明天周一两人还得上课,陶淮南洗漱过之后才八点多,现在睡早了点,于是趴在迟骋腿上戴着耳机又在听书。   迟骋手放他头上,也在看书。   陶淮南表情太纠结了,迟骋很难不注意到他。就见陶淮南眉头一会儿皱起来,一会儿又稍稍舒展些,过会儿再聚起来,拧成纠结的一小团,还深吸口气惊讶坏了。   迟骋从他耳朵里摘下一只,如果是平时陶淮南都大大方方给他听,哪怕是带点颜色的部分也不怕,一身正气啥也不虚。这会儿迟骋刚一碰到他耳朵陶淮南马上就坐起来了,捂着耳机不给他。   迟骋挑挑眉,问他:“听什么呢?”   陶淮南手捂在耳朵上不放,警惕地说:“小黄书。”   “小黄书你防着我干什么?”迟骋要去拿他手机,陶淮南拍开他手,下地光着脚回卧室了。   有小秘密了。   迟骋其实没想真管他,陶淮南回卧室了他也没跟着。陶淮南自己在卧室里也没个动静,等迟骋回去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睡着了眉头还拧着,耳机也没摘。迟骋把他耳机摘下来,缠手机上放在床头。   陶淮南打着斜躺在床上,迟骋托着脖子把他挪正,陶淮南半醒不醒的,叫了声“苦哥”。   “睡吧。”迟骋说。   “晚安。”陶淮南低低地咕哝着,往迟骋这边蹭蹭,习惯性地要往那边贴。迟骋刚躺好,陶淮南贴过来了他也就顺势把胳膊搭他身上。   然而没几秒钟,陶淮南不知道想起什么了,翻了个身背了过去,跟迟骋拉开了点距离。   他翻过去了迟骋就随他去,不当回事,自己也翻了个身。   戏精不知道又在脑子里自己演什么戏了,后来一段时间都不太对劲。他每次一有点什么迟骋得很多天才能发现,以他的神经粗度实在是没法跟陶淮南保持一致。   迟骋只是觉得他最近特别迷手机,耳机总在耳朵上戴着。   晚上迟骋还在学习,陶淮南又在旁边玩手机,迟骋敲敲桌子,做着题没抬头,说:“别一直听,歇会儿。”   “我查点东西。”陶淮南说。   “查什么?”迟骋说,“我给你查。”   陶淮南说“不用啦”,又站了起来,去床上躺着,自己沉默着听手机。   迟骋看他一眼,没管他。   最近澡也不跟迟骋一块洗了,以前天天人那边一要洗澡他就欠欠儿地往里凑,现在突然矜持上了。   天天要不他先洗,要不迟骋洗完他再去,不一块了。   迟骋无所谓这个,不跟着掺和更好,省着挤了。   陶淮南自己揣着一兜小心事谁也不说,哥也不说,小哥也不说,时不时地就发呆,不知道琢磨什么。   半大小子正是迅速发育的年纪,有时候早晨能被胀醒,难受。   陶淮南在梦里醒过来,睡了一脑袋汗。   迟骋还在旁边睡着,陶淮南睡着了不老实,睡前有模有样的,醒过来的时候还是贴在人身上,腿也搭着。   陶淮南难受得皱紧了眉,腰往后退了退,腿也从人身上拿了下来。   他一动迟骋就醒了,睁眼看见陶淮南醒着,看了眼时间,半哑着说:“还早,再睡会儿。”   每天都听的声音,这会儿却莫名让陶淮南有点点别扭。   他轻轻地“嗯”了声,慢慢翻了个身。   迟骋就算神经再粗,别别扭扭的小事儿多了他也能感觉出来。   上课陶淮南听得都不认真,手在上一节课的书上来来回回瞎摸。迟骋用笔敲敲他书,陶淮南吓了一跳。   这点小动静吓这么大一跳,这溜号溜得也是够狠了。   迟骋看看他,压低了声音说了他一句:“好好上课。”   陶淮南回过神,点了点头。   因为这事儿陶淮南晚上回家之后还挨说了。   迟骋说他的时候通常陶淮南都不敢顶嘴,迟骋脾气大,顶嘴他容易更生气。   “你天天都琢磨什么乱七八糟的?”迟骋声音里听着有点生气了,他看陶淮南学习看得严,不好好学习就挨说。   陶淮南习惯性地张口就来:“小哥对不起。”   “别敷衍我。”迟骋也是今天才感觉他不对劲了,回头想想这段时间一直都有点。   “没敷衍。”陶淮南小声说。   “又听说什么了?”迟骋不耐烦地问,“我又跟谁牵手了?我谈恋爱了?”   初一的丢人事儿现在还拿出来说,要放平时陶淮南早不好意思地去捂迟骋的嘴了。但这会儿脑子不对路,张口就来了一句:“那可不行。” 第39章   脱口而出的一声“不行”, 说得还怪横的。说完反应过味儿来了,想再说点什么找补一下,张张嘴也没说出来, 最后站起来垂着眼走了。   话没说完就走, 正常迟骋可能会把他拽回来再说他几句, 但也不太想说他,就随他去了。   陶淮南时常这么自己搞点小心思小情绪,敏感的小孩长大了也还是敏感。但说到底他也不是太拧巴的性格,每次折腾不了多久就能自己琢磨开。   不等突破迟骋底线达到让迟骋收拾他一顿的程度, 自己就又顺溜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上课也好好听了, 睡觉也好好睡了。   小哥俩在学校现在人缘还挺好的,迟骋稳稳当当的班里第一,又有初一时候打的两场架加成, 身上都自带着明星光环,每个班的第一都相当于班级门面,只要他别总挂着脸谁也不理人缘就不会太差。陶淮南就更不用说了,班里的保护动物。   通常中午吃完饭迟骋都带着陶淮南在操场转几圈,天天从早到晚地坐着也很累。有时候迟骋去打会儿篮球, 陶淮南就自己在台阶上坐着,九月的天不冷不热, 穿着连帽卫衣坐在操场边的阴凉处吹风很舒服。   有人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动作和脚步声都轻轻的, 身上带着股洗发水的淡香味儿, 故意压出粗粗的声音说:“猜我是谁——”   陶淮南笑了,胳膊还拄在膝盖上, 手托着下巴,说:“暄姐吧。”   “没意思,”小姑娘甩甩长马尾,“有时候我总怀疑你是不是装看不见,实际能看见。”   “那可好了呢。”陶淮南说。   他脸一直朝着篮球场的方向,乱七八糟的篮球场他听不到迟骋的声音,但是陶淮南很喜欢从纷乱的脚步声里去捕捉迟骋的。有时候觉得自己听到的就是他,其实也都是瞎蒙。   “那你往那边看什么?”小姑娘手在陶淮南眼前晃了晃,陶淮南眼都不眨,毫无反应。   “我看我小哥。”   “你又看不见。”   “他能看见我。”陶淮南慢慢地眨眨眼睛,也慢慢地说话,暖洋洋的秋天正午,人都慢吞吞的,“他说我眼睛大,我朝那边看的时候他都知道。”   小姑娘都被他逗笑了,说他:“所以你就假装看,眼睛故意睁那么大。”   “没故意睁,就是自然睁。”陶淮南手在自己眼前比了个高度,“本来就这么大。”   “显摆。”女孩从兜里掏出两个棒棒糖,给陶淮南一个,自己吃一个。   面对着一个看不见的人,除了不自觉从内心生出的怜悯之外,也会觉得更有安全感,和他待在一块也更轻松。之后他们也没再说话,各自含着棒棒糖,女生看操场,陶淮南听迟骋。   这是现在坐在他后桌的女生,班级座位每年都会调,这学期后面坐的是两个女孩子。陶淮南吸收了很多青春期女孩子的小秘密,那些不好意思和别人说的话她们会很愿意和陶淮南说。   他像个安静的秘密盒子,从容地接收了很多稚嫩的心事。   迟骋打完球过来的时候女生已经走了,陶淮南把水递给他,迟骋拧开仰头喝了。   “累吗?”陶淮南问。   “没有。”迟骋伸手把他拉起来,“刚才睡着了?”   陶淮南一下就笑了出来:“你还真知道啊?我就闭了一会儿眼睛。”   迟骋没说话,一只手搭着陶淮南的后背轻轻往前推着走。他刚打完球,球场上来来回回地跑,现在气都还完全喘匀,走路时陶淮南能很明显地听到他的呼吸。   陶淮南闭上眼睛,被迟骋推着,顺着力道慢慢走路,橡胶草坪很软,陶淮南伸手在迟骋衣服上抓了抓,心里也跟着软软的。   “干什么?”迟骋看着他。   “就摸摸,”陶淮南笑得眼睛都弯下来,“摸摸你。”   迟骋抬手碰了碰陶淮南刚才趴在胳膊上睡觉硌出来的一条小红印子,说他:“赖人精。”   赖人精陶淮南,一点不亏这三个字,长这么大了还不独立,天天贴在小哥身上。那些从小在盲校上学的小孩儿,这么大的时候自己什么都能干了,陶淮南不在盲校上学就失去了很多盲人的独立锻炼,但其实对他来说在哪儿都一样,他在盲校上那几年学什么都没学会,谁让他有小哥,什么事儿都只知道叫“迟苦迟苦”。   陶晓东晚上回来得早,他俩放学回家的时候哥已经在家了。   陶淮南换睡衣之前先洗澡,洗完香喷喷地出来了。陶晓东迷之喜好,他就喜欢闻他弟身上那股味儿,所以家里陶淮南的浴液一直是奶味儿的。在这方面迟骋也迷之喜好,他自己用别的,就不让陶淮南换。   陶晓东本来已经做完饭了,陶淮南洗澡的时候迟骋又单独煮了碗虾仁面。昨晚答应陶淮南今天给他煮,陶晓东说他:“不嫌费事你。”   “不费事。”迟骋不当回事,端着碗过来放陶淮南位置前面。   陶淮南洗完澡出来直接坐下,鼻子凑近桌子闻闻,“哇”了一声,小心地伸手去摸摸,碗还很烫。   迟骋去厨房拿别的,陶晓东电话在屋里响了,他站起来去接电话。   陶淮南手放在腿上乖乖地等着他俩过来吃饭,鼻子里都是面味儿,他太爱吃迟骋给他煮的面了。   “苦哥,帮我拿——”陶淮南话还没说完,先是慌乱的连续几声磕碰,随后陶淮南“啊”的一声惊呼,再之后就是碗摔碎了的稀里哗啦声。   陶晓东和迟骋都跑过来,陶淮南慌乱地站在一边,手还扯着裤子抖着。   “烫着了?!”陶晓东问着,过来把陶淮南拉开,不让他站在碎碗中间,“哥看看。”   “太烫了,”陶淮南手背红了一片,裤子上还沾着面,他吓了一跳声音都有点抖,“我没碰,它自己就掉下来了,好烫!”   迟骋一句话没说,蹲下直接把陶淮南裤子扯了下来,连裤子带裤衩全扒了,拖鞋也没再让陶淮南穿,直接把他带去浴室冲凉水。   冷水喷在身上激得陶淮南又哼了一声,迟苦让他站在浴缸里,花洒摘下来直接用水管往陶淮南腿上冲,凉水顺着腿往下流,陶淮南被凉水冻得直抖。   “疼得厉害吗?”迟骋一只手扶着他,拧着眉问。   “冲着水就不疼,不冲水疼。”陶淮南攥着他手怕滑倒,还在小声解释着,“我真的没碰……”   小瞎子做错了事给别人添麻烦的时候总会自责,心里很愧疚。   迟骋说:“不赖你,没事儿。”   面都盛出来一会儿了,烫肯定是烫,但应该不会烫伤,冲冲凉水等会儿再处理一下应该没什么事儿。但这不妨碍陶晓东心疼,看着陶淮南光着腿站在浴缸里冲水,还在解释着这个,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陶晓东坐在浴缸沿上,轻轻拍了拍他弟后背:“桌上有水,不赖你。”   陶淮南手也烫了,自己伸过去往水底下放,迟骋来回给他冲,冲了好一会儿。   因为看不见,所以从小到大陶淮南无意间被烫着的次数太多了,在他身上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迟骋应对起这些很熟练,不管是烫着了还是磕碰出伤口了,迟骋都能给他处理。   拿浴巾在他身上胡乱擦擦,陶淮南就被迟骋半扛半抱地弄回去了。陶晓东根本伸不上手,他要伸手的时候迟骋头都不抬,只说:“我来吧哥。”   “还疼不疼了?”迟骋把陶淮南放床上,转头去拿烫伤膏。   “不疼了,”陶淮南打了个喷嚏,老老实实回答,“只是有点觉得热,没刚才那么疼了。”   迟苦“嗯”了声,说“没事儿。”   他太稳了,陶晓东索性也就不再伸手,就在身后靠着墙看他们。看迟骋有条不紊地给他涂烫伤膏,看陶淮南出于自责和愧疚抬手轻轻碰碰迟骋的头发。   好像在他没注意到的时间里,他们已经长成了半个大人。   陶淮南是真没碰那碗,他做得板板正正等着吃饭呢,摸过一次发现烫之后再就没碰。碗底有水,桌面上可能也有水,碗确实是自己滑下来的。   这事儿怪谁呢?怪迟骋给他煮面,还是怪陶晓东去接电话?   谁也不怪,归根结底是因为陶淮南看不见。   迟骋在房间里给陶淮南抹药,陶晓东收拾餐桌边的狼藉。   陶淮南有点难受,不怎么吱声了。   都弄完之后迟骋用手背碰碰他下巴,说:“再给你煮一碗。”   陶淮南摇摇头,说:“不吃啦。”   “我吃。”迟骋转身出去了。   陶淮南跟陶晓东一起吃了一碗面,陶淮南没吃几口就吃不下了。迟骋问他:“明天想吃什么?”   陶淮南还是摇头,低声说:“给什么吃什么,不敢挑啦。”   “瞅这小样儿,”陶晓东失笑,“你是故意撒娇呢还是真内疚。”   “不知道,”陶淮南想想说,“可能都有点。”   迟骋和陶晓东都让他逗笑了,陶晓东说:“这也就是大了,要是小时候估计现在都掉上眼泪了。”   迟骋“嗯”了声:“这也快了。”   俩哥就故意说他,掉眼泪哪至于,但是自厌情绪肯定会有点。   晚上陶淮南时不时翻个身,一直睡不着,磨磨蹭蹭地总动。   迟骋刚开始没管他,后来说:“老实睡觉。”   陶淮南吭吭哧哧地半天应了声:“嗯……”   迟骋又说:“赶紧睡,明早起不来别赖叽。”   陶淮南抿抿嘴,没说话。   吃饭那会儿的事倒也不至于让他到现在还睡不着觉,那也太夸张了,不至于。那点事儿弄出来的情绪也就够陶淮南自厌俩小时,现在睡不着是真的,可并不是心理原因。   这个原因……有点难以启齿。   陶淮南伸手进被子里扯扯裤子,男孩子最嫩最娇气的地方挨着布料就丝丝落落地疼。   那碗面洒下来的时候有一小块也挨着那儿了,被陶淮南抖掉了。哥和迟骋都光顾着腿上那一大片红,根本没注意到不远处那个孤独脆弱的部位也泛着不太明显的红。   陶淮南又翻了个身,再次扯扯裤子,想换个姿势让裤子碰不着那儿。   还折腾?”迟骋睁眼看向他,然而只能看到陶淮南的后脑勺。   陶淮南闭着眼睛,疼得正闹心呢,被说了没忍住顶了下嘴:“你就睡你的呗……我翻也不耽误你睡觉。”   迟骋没说话,只看着他。   陶淮南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劲,唉反正就是闹心。说疼也不是疼得受不了,但就是牵心,总有根神经提醒着有点疼,还不能碰裤子。   迟骋一直不说话陶淮南有点虚,过会儿还是老老实实转了过来。怕迟骋生气,没法解释刚才不好好说话,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最后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说:“我疼。”   迟骋问:“哪儿疼?”   “就那儿!”陶淮南胳膊捂着脸,声音闷闷地透出来,“就就就那儿。” 第40章   陶淮南一天坦荡荡的, 有啥敢说啥,被人扒了裤子冲了十多分钟凉水都不觉得不好意思,这会儿倒隐隐约约只说了一个“那儿”来指代部位。   迟骋想了两秒才想明白, 坐起来拍开了灯。   “怎么了?”迟骋看着躺在那儿胳膊挡脸的陶淮南, “咋疼上了?”   “就烫的么……”陶淮南屈着腿, 声音可低,“汤洒上头了。”   “那你不说?”迟骋掀开被,伸手要扯他裤子,皱着眉显然是有点生气, “冲水的时候你不说?”   “那会儿也没觉得多疼……”陶淮南捂着裤腰“哎哎”地拦着,不让他扯, “你帮我拿药我自己抹……”   “起开, ”迟骋抽开他的手,“别唧歪,我看看。”   陶淮南被扒下裤子的时候只有刚开始的瞬间觉得有那么点羞耻, 后来真给扒了就无所谓了,看就看吧,要不还能咋整。再说这是他小哥,从小到大都不知道看多少回了,小学时候有一次小鸡儿发炎了, 迟骋天天都得拿着棉签帮他抹药膏,连着抹了一周呢。   前面红了一小块, 迟骋还用手指拨了一下看看另一面,然后边下地边说:“我拿烫伤膏, 等着。”   陶淮南都这样了, 他还要什么脸,脸也不挡了, 岔着腿光不出溜往那儿一躺,等着迟骋回来给他抹药膏。   迟骋一回来陶淮南就说:“你关上门……”   迟骋回手关上了,陶淮南说:“让哥看见了我更不好意思。”   “你就是有毛病,烫着了不说?”迟骋窝着火,把烫伤膏和棉签往床上一扔,“你还是烫得轻,烫秃噜皮了你就不用不好意思了。”   “你就能说我……”陶淮南嘟囔着说,“我疼呢。”   “你该。”迟骋暴躁地回了他一句。   要是小时候的陶淮南这会儿肯定又噘着嘴生气了,但他俩都这么多年了,什么小脾气都磨没了,一个在岁月中磨得越来越软乎,一个在年月里炼得脾气越来越冲。   陶淮南被迟骋捏着抹了厚厚一层药膏,嘴里还嘶哈嘶哈地吸气,没等迟骋整完呢就推他手:“好了好了。”   迟骋手里的棉签被他碰掉了,不等他说话陶淮南已经转过去了,被子扯过来把自己一罩:“行了抹好了,关灯关灯。”   迟骋看他两眼,难得没发火没说他,出去洗了个手,回来关了灯。   陶淮南冲着墙自己躺着,迟骋问他:“疼不疼了?”   “疼。”陶淮南声音闷闷的,“烦。”   迟骋这会儿倒平和下来了,在他后脖子上捋了捋,说:“睡着就不疼了。”   “那我睡不着么不是……”陶淮南用手背蹭蹭鼻子,听着怪委屈的,“老是疼,我就睡不着。”   迟骋摸了会儿他脖子和脑袋,陶淮南乖了,也不乱动了,呼吸也平稳了。   迟骋问他:“困没?”   陶淮南说:“有点了。”   过会儿陶淮南自己转了过来,磨磨蹭蹭挨到迟骋那边,迟骋伸胳膊随意地搭在他身上,陶淮南手抓着迟骋睡衣,慢悠悠地搓了会儿,没多久就不再动了。   小孩儿睡得呼吸稳稳的,肚子跟着一起一伏,又安静又乖。   一天这丢人事儿就没完了,啥事儿都能让他遇上。   陶淮南第二天早上起来穿裤子之前先感觉了一下,好像没那么疼了,但也还有点。   迟骋问他:“疼不疼了?”   天亮了人的羞耻心也回来了,陶淮南伸手去捂他嘴:“不疼了不疼了,别问。”   陶晓东也从房间里打着哈欠出来,以为他俩说昨天烫腿了的事,接话问:“还疼?”   陶淮南快崩溃了,边走边说:“哎可别问了!哥哥们!”   “这咋的?”陶晓东被他的暴躁样儿给弄愣了,站那儿看看迟骋,“睡觉没睡明白啊?”   “没有,没事儿,”迟骋摇摇头,说,“哥别管他了。”   陶晓东心说这孩子大了真是变了,一早起来这么烦躁呢。   陶淮南这个娇嫩的小玩意儿疼了有三四天,到了晚上天一黑羞耻心退散,光溜溜着被迟骋抹药也不觉得害臊,但是天一亮就不行,天亮了孩子害臊,不让抹。   早上陶淮南又推迟骋手不让碰的时候迟骋嫌他烦,又说他事儿精。   陶淮南嘿嘿乐了两声:“白天不好意思。”   “你那羞耻心是上班呢?”迟骋挑着眉,“晚上就下班走了。”   陶淮南自己也觉得好笑,咯咯儿乐了半天。   初三时间还是紧,每天课都排得很满,迟骋他们那个提升课从第三个月开始就变成了晚课,普通学生晚上放学都回家了,他们吃完饭还得再上俩小时。   陶淮南天天都跟着迟骋去,周围人都在学习,陶淮南也坐在一边摸他的书。智能手机太方便啦,盲文书其实很少,陶淮南的教辅书都是哥从盲校给他买的,外面根本买不着。其他书也没那么好买,又贵又难买。   现在有了那些听书软件,陶淮南能把很多要用的书下载了听,也可以转换了用盲文打印机打出来,比以前好太多了。   他一直是提升班的编外成员,在阶梯教室有他固定的位置,现在老师讲课偶尔他也能听懂一点。   晚上下课要到八点五十,早上六点多出来晚上九点多回,中学生是最辛苦的。   哥最近又出差了,哥每年都会出去几次,有时候是出差,有时候是出去做点别的事儿。哥是个活得很自我的人,他挣钱心重,可又没那么爱钱,每年都投出去很多钱去做那些他觉得有用的事。   “哥又走啦?”熬了一天终于放了学,陶淮南被迟骋牵着手慢慢往家的方向走,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但是陶淮南看不见。   “应该是。”迟骋捏着他的手指头,前面有个坑,迟骋提前往左边拉了拉陶淮南,陶淮南很有默契地绕了过去。   他跟迟骋一起走了将近八年的路,这八年的痕迹就是他俩只要在一处,迟骋一个字都不用说,给他一个方向和力道,陶淮南就能避开所有潜在障碍。   “哥去哪儿啦?”陶淮南问,“青海?贵州?”   “没说。”   迟骋看着他俩的影子,陶淮南比他矮一点,穿的校服很宽松,没和他牵着的那只手在另一边甩啊甩的。   陶淮南心情好的时候走路会有点小动作,比如这样甩袖子,或者手缩在袖子里,用袖口圈儿去兜下巴。   “哥太好了,”陶淮南下巴装在袖口里,说,“是不是?”   迟骋说“嗯”。   其实陶淮南很明白,哥做的很多事都是因为他。他眼睛不好,哥就去帮那些眼睛不好或者其他方面有缺陷的人。   有哥的小孩儿是最幸福的,陶淮南从小就这么觉得。   后来有小哥了,有俩哥的小孩儿那更是谁也比不了,在家里是小皇上。   他们已经足够大了,哪怕哥不在家的时间也不用特意让谁来照顾他们,现在哥一走半个月都没事儿。   晚上回来洗澡收拾完基本上也就十点了,陶淮南睡得早,迟骋有时候还学会儿习。   班级QQ里还有人在说话闲聊,陶淮南把QQ退了,躺在床上听书。迟骋在房间里学习,笔不停地写着题,偶尔翻下页或是咳一下,这些细碎持续的声音让陶淮南觉得很安心。   从夏天到秋天,从秋天到冬天。   迟骋生日过完就到冬天了,生日那天迟骋给他奶奶打了个电话。   老太太对他向来抗拒,一生苦难的生活过下来,觉得迟家的所有人都是疯子。这也是因为那年迟骋回去的短暂两个月里做的那些事儿,他的偏执和狠劲儿还是随了迟家的根,老人对他更多的是厌恶,而不是想念。   迟志德回南方了,迟骋也在城里不回来,只有她一个人的生活才能让老人真正觉得消停。迟骋一年给她打两三次电话,每次说不了几句就挂,迟骋不是爱说话的人,老人也没话跟他说。   到了陶淮南这儿就不一样了,别人跟迟骋没话说他可有,这就是个活的话匣子,迟骋要是让他说他能坐旁边说一天。   迟骋又十七了,陶淮南好容易跟他同岁了短短几个月,就又被落了一岁。   有时候陶淮南会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追赶他,一年又一年地努力追,赶上了一段时间,然后又被落下一小段。那一小段时间像是迟骋站在原地等等他,等他赶上来了才继续行走,很像这么多年里迟骋对他又凶又沉默的温柔。   迟骋十七岁生日那天,陶淮南早上刚一到学校,就听班里女生都在窃窃私语,他们被一团悄悄话声音围绕着,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问迟骋:“怎么啦?”   迟骋说没事儿。   陶淮南于是转头去问后桌的齐暄:“你们在说什么啊?”   女生们倒是不瞒他,笑嘻嘻凑近他耳朵小声说:“有人往你小哥桌上放礼物了,还有封信。”   陶淮南眨眨眼睛:“真的啊?”   “骗你干什么,你自己摸呗。”   陶淮南转过来,伸手往桌上摸。盒子和信都被迟骋塞桌斗里了,陶淮南摸了半天没摸到什么。   “有信吗?”陶淮南问。   迟骋说:“别管了。”   陶淮南小声说:“谁放的呢?”   迟骋把他推回去:“背题,别打听。”   迟骋不跟他说,陶淮南看也看不见,不是盲文的信他摸也摸不出来。   到了这时候他和迟骋好像就被隔在了两个世界里,这两个世界的联系靠视线,可是陶淮南没有。   迟骋太优秀了,他又聪明又好。他帅不帅陶淮南不知道,对陶淮南来说他是帅的,因为他声音好听。   这么优秀的男生好像谁喜欢他都不意外,谁不喜欢呢。 第41章   那礼物陶淮南不知道后来迟骋是怎么处理的, 也不知道信他看了没有。天天在心里憋着心思想问问,又怕招迟骋烦他。   憋了几天自己在心里拧劲儿,迟骋天天扫他几眼, 他那点小心思能瞒住谁。   到底还是家里小皇上, 有天晚上洗完澡出来, 迟骋先洗完了正坐那儿学习,陶淮南毛乎乎的睡衣上沾着牛奶沐浴液的味儿,往人身上一趴,胳膊环着迟骋脖子开始哼唧。   “干啥你?”迟骋用胳膊肘把他往后顶顶, “黏糊什么?”   “苦哥!”陶淮南不管不顾了已经,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耍赖。   他头发贴着迟骋的脸, 痒得狠, 迟骋抬起手拨拉拨拉:“说。”   “你的情书呢?”陶淮南用脸去蹭迟骋,“你弄哪儿去啦?”   “你要看看啊?”迟骋故意回他。   “我要能看见还用这么费劲,”陶淮南撇撇嘴, “你看了没有?”   “没看。”迟骋又用胳膊肘推推他,“别操没用的心了,睡觉去吧。”   陶淮南知道他没看也就不再继续问了,他的好奇只是针对迟骋的,谁送的陶淮南并不想知道。女孩子的心事里都带着年轻又珍贵的自尊, 在这个年纪谁喜欢谁都是美好的心意,陶淮南并不想戳破这些。   晚上陶淮南一直没睡, 听着书等迟骋过来睡觉。   迟骋做完一套题,收拾完躺下的时候陶淮南摘下耳机, 靠了过来。   “还没睡着?”迟骋有点意外, 这个时间陶淮南通常都睡了。   “等你一起。”陶淮南其实已经困了,这会儿贴着迟骋, 手捏着他一片睡衣,打了个哈欠。   “别等我,睡你的。”迟骋说。   他好像从小到大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糙小子气息,陶淮南偶尔那些柔软的小心思到他身上都打了水漂,迟骋压根接不住。   陶淮南也不介意,捻着迟骋的睡衣,两分钟之后先是清了清嗓子,之后在黑暗里轻声问:“小哥……你有喜欢哪个女生吗?”   迟骋皱皱眉,说他:“别磨人。”   “我认真问你呢……”陶淮南用胳膊晃晃他,“有吗?”   迟骋不搭理他,转了过去。   “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聊聊天,”陶淮南收回胳膊,“我一跟你说话你就嫌我烦。”   “你就是烦。”迟骋顺口一接。   陶淮南那点想要沟通聊聊说点深夜小话的情绪被迟骋散了个一干二净。他也翻了个身,背对着迟骋,心说我闲的才等你。   初中的最后一个寒假,今年的假期只有一个月。   其实是两个月的寒假,只不过学校集中补了一个月的课。冬天有雪,地上厚厚的一层,每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天都还没亮,陶淮南手揣在迟骋兜里,踩在地上咯吱咯吱的。   他从小就不扛冻,格外怕冷。   这么大了总不能还用围脖把脸围得严严实实,那也太不好看了。于是陶淮南冬天的大衣都是带大毛圈帽的,帽子一遮能挡不少风。   最近老师和教导主任每天找迟骋谈话,也不光是他,提升班那几十个人都谈。问他们的高中意向,还有最后一学期就要报考了,学校很在意他们的成绩,也想要一流高中的升学率,迟骋成绩在学校很拔尖儿,学校对他期望值很高。   本来谈一次就可以的事儿,但因为迟骋一句“不去重点高中”,学校这才连着找他说了好几次。   说了几次都没改过主意,这学生太难管了。   迟骋对自己的事向来有主意,他说什么是什么,改不了。   陶淮南还不知道这些,迟骋第二节 课间被老师叫走的时候陶淮南还抱着大保温杯喝热水。他最近有点感冒了,鼻子不透气,还有鼻涕。   桌边挂着的垃圾袋里都是他的鼻涕纸,隔一会儿就要擦一次鼻子。抽纸都用没了,迟骋从办公室回来之前先去楼下买了包纸。   他回来的时候陶淮南正回头朝后桌要纸,人家塞他手里,他瓮声瓮气地说谢谢。   迟骋从办公室直接去的,出楼买纸也没穿外套,回来带了一身凉气。陶淮南摸摸他的手,给他焐着:“好凉啊。”   迟骋把纸拆开放在陶淮南顺手的位置,问他:“头疼不疼?”   “不疼,好着呢。”陶淮南两只手夹着迟骋的手来回搓,直到搓热乎了才放开。   迟骋笑着说了句:“是不一手鼻涕全蹭我这儿了。”   “哪有!”陶淮南也笑,“我没弄手上。”   “我都看见你擦手了,”迟骋给他扯扯衣服,有点拧了,“你肯定蹭手上了。”   陶淮南笑着撞他:“我那是擦水呢,水沾手上了!”   迟骋就是逗他玩,从来也没嫌过他。   陶淮南到了冬天总病恹恹的,没几天好时候。天一冷下来他总爱感冒,呛风了就咳嗽。迟骋不爱看他生病的蔫吧样,所以偶尔会逗逗他,让他有点精神。   陶淮南问:“老师找你说什么呀?”   迟骋说:“没啥。”   “噢。”陶淮南其实还是难受,没那么有精神说话,头晕沉沉的。   都一样长大的,迟骋比他结实多了。迟骋这些年就没生过几次病,陶淮南大病没有小病不断。   病了就得喝热水,迟骋天天给陶淮南接一大杯热水在保温杯里,陶淮南一上午喝一大杯。水喝多了就得上厕所,迟骋攥着他手腕带他去厕所,跟他说:“滑。”   自从之前初一迟骋他们打的那场架之后,厕所抽烟这事儿几乎就没有,保卫科课间在各个楼层厕所巡逻,抓着抽烟的直接扣班级纪律分。   不抽烟了那些男生也一样喜欢在水房聚堆,迟骋牵着陶淮南进去的时候一堆人都看着他俩,陶淮南不知道,迟骋知道也不在意。   现在没人惹他,从初一那次之后就再没人欺负陶淮南了。   毕竟他哥太虎了。   初三了更没人招惹他,眼看着中考了再惹出点事记个过犯不上。   陶淮南要洗手,打过架的男生甚至还往旁边让了让,把水龙头的位置让了出来。陶淮南看不见人脸,但是能感觉到有人给他让地方了,还稍侧了侧脸说了声“谢谢”。   对方木着脸,不冷不热地回了句“没事儿”。   陶淮南听见声音愣了下,洗完手被迟骋扯着胳膊带走了。   一个病着的小瞎子,晚上回了家连澡都洗不了,裹着睡衣和毯子还直嚷嚷冷。   迟骋跟他顶额头,拧着眉:“一说打针你就说没事儿,不打针你又冷。”   “我讨厌那股味儿,”陶淮南感觉浑身上下连骨缝里都往外冒寒气,呼吸又热,“也不喜欢药水流进血管里的感觉,凉。”   “你就是事儿多。”迟骋把被给他掖严实,让他吃了退烧药。   陶淮南老老实实把药吃了,说:“睡完觉我就好了。”   哥不在家,俩小的也没告诉哥陶淮南又感冒了,省得他出差惦记。   陶淮南一病了就不出声了,真难受了就连话都不说,嘴唇干干巴巴的,张着嘴重重地呼吸着。   迟骋也不学习了,就看着他。陶淮南偶尔睁开眼睛朝他这边看看,他眼睛不对焦,但偶尔准确地把方向定在一处的时候别人看着就跟正常人一样的,迟骋摸摸他脸,又用拇指轻轻点了点他薄薄的眼皮。   小孩儿白得干干净净的,眼皮也薄,上面的细血管都看得见。   退烧药管用,没多一会儿陶淮南就不喊冷了,又说饿。   这一整天下来陶淮南光顾着喝热水了,饭都没怎么吃。这会儿烧退了胃口也上来了点,小声跟迟骋说饿。   迟骋给他弄了点粥,陶淮南吸吸溜溜吃了一碗。   还是怕迟骋担心他,有点力气了就开始哄人,故意舔舔嘴角,带着点笑说:“怎么这么香啊。”   迟骋摸摸他头,问他还要不要了。   “不要了,饱了。”陶淮南说。   吃饱了自己去洗手间漱漱口,收拾完回来就睡了。   迟骋趴在他旁边看他,今年一整年都没带他跑步,陶淮南不喜欢跑,有时候他一耍赖迟骋就心软了,不想去就不去了。但是这个体质实在不行,免疫力太差了。迟骋摸摸他干巴巴的嘴唇,又给他掖了掖毯子。   退烧药的药效没能坚持一整宿,到了半夜陶淮南又开始发烧。   他缩成一团一个劲儿往迟骋身上挤,迟骋搂着他,用下巴贴了贴他脖子。   有点烫,迟骋马上坐起来拍开了灯。   灯一开看见陶淮南紧闭着眼,嘴唇哆哆嗦嗦地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   “陶淮南。”迟骋拍拍他,想叫醒他。   陶淮南确实不再出声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也没睁眼,嗓音干涩粗哑地叫了声“小哥”。   迟骋又去拿了退烧药,想喂他吃。   陶淮南一直没睁眼,躺在那儿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没睡。   迟骋刚要继续叫他,就看见陶淮南眼角有眼泪。这眼见着是还没清醒过来,迟骋把水和药都放一边,把他抱了起来。   “醒醒。”在陶淮南清醒着的状态里,迟骋很少用这么耐心的嗓音和他说话,他总是不耐烦。现在迟骋把陶淮南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后背在他耳边哄,“醒过来,南南。”   陶淮南下巴贴着迟骋脖子,软塌塌地搭在迟骋身上。迟骋哄了好半天,陶淮南才挂着眼泪睁开眼睛。   睁开还是闭上有什么区别呢,反正都看不到。   陶淮南醒了也还是流眼泪,烧糊涂了,意识都蒙了。   他闻着迟骋的洗发水味道,刚才梦里也是这味道。他说话时干裂的嘴唇能刮到迟骋脖子。陶淮南抬起手去搂,搂住迟骋,低哑声音里的难过让人听了不忍心:“你为什么非要离开我呀……”   迟骋还是抱着他,揉揉他脖子和后背:“睡糊涂做梦了,什么离开不离开,睡觉也止不住你矫情。”   陶淮南一双茫然的大眼睛不停地流着眼泪,鼻音又重嗓子又哑:“我太难受了……”   “那你起来穿上衣服,咱们去医院。”迟骋说。   陶淮南显然是睡得有点魇住了,半醒不醒的。陶淮南头一次这样,迟骋把他抱在怀里用被包着,叫他“南南”。   陶淮南好半天才不哭了,眼睛空洞洞地睁着,好歹是不流眼泪了。   不哭了又开始拱,鼻尖和嘴唇先是在迟骋脖子上碰碰,又去亲迟骋的下巴。他什么都看不见,顺着本能往迟骋下巴上亲。   再慢慢亲到嘴角,亲到嘴唇。   一下一下轻轻慢慢地碰嘴唇,像小动物对在一块碰鼻尖。   “你别走……”陶淮南边碰他嘴唇边哑着声音讨好地求,“小哥别扔下我。” 第42章   矫情小孩儿睡个觉能把自己睡得可怜巴巴泪流满面, 迟骋抱着他无奈地揉揉他后脑勺,说:“又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了。”   陶淮南还在一下下亲迟骋,软乎乎烫烫的嘴唇贴过来, 带着小心翼翼的哄和求。   迟骋也跟他贴了贴脸, 脸上温度滚烫, 迟骋又叫了他一声。   陶淮南还想亲,迟骋脖子往后仰了下,说:“把药吃了。”   陶淮南没亲到,于是动作停在原处, 仰着脸不动了,睁着的大眼睛慢慢地眨, 带着病中的无力。没亲到也不闹, 只是安安静静地仰着脸朝着之前的方向。   迟骋想放开他把药拿过来,看了他两秒到底还是没忍心,低头去碰了下陶淮南的嘴。   “先吃药, 等会儿烧傻了。”   迟骋下了床,陶淮南自己裹着被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   迟骋拿了药还没回过身的工夫,陶淮南咳了一声,控制不住地低头呕了两下, 马上用手捂着嘴。迟骋回头的时候陶淮南正不停地干呕。   “没事儿,松手。”迟骋边出去拿盆边跟他说, “吐吧,别管。”   刚才还温情地碰嘴, 转个眼的工夫就吐了, 把之前吃的粥全吐了出来。   迟骋手上端着个盆让他吐,陶淮南太难受了, 胃里翻江倒海,浑身冷得直哆嗦。   吐了好半天,吐到后来胃里没东西了,只剩下痉挛一样的干呕。   迟骋让他漱了口,之后脱了他衣服,用没弄脏的毯子和被包着,把他抱着去了哥的房间。陶淮南吐完算是彻底清醒了,躺在那儿的样子看起来太无措了。   迟骋拿了条热毛巾过来给他擦手,陶淮南接过来说:“我自己擦吧。”   本来嗓子就哑,又被胃液一烧,快出不了声了。迟骋把毛巾给他,转头去收拾他们房间。陶淮南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折腾得迟骋到现在还睡不了觉。   陶淮南体质实在弱,这会儿躺在没暖热的床上,浑身都难受,心里也难受。   迟骋收拾得很快,该扔的扔该泡的泡上,洗了手进来的时候陶淮南脸正朝着他的方向等着。   迟骋让他把药吃了,摸摸额头说:“半夜不折腾你,先吃药把烧退了,明早去打针。”   陶淮南说“好”。   一点点超出兄弟之间的温情被陶淮南这一吐全吐没了,可或许是他们实在太亲密了,亲密到任何环境和场景里面对着彼此都不会觉得尴尬和不自然,好像在他们身上发生什么都不会让他们失去从容。他们就像每一个平常的晚上一样,也像每一次陶淮南发烧生病时一样,他蜷缩在迟骋怀里,从迟骋身上汲取他的气息和温度。   迟骋给他揉着胃,胃里空空的这会儿肚子都塌下去了,迟骋用掌心贴着他,说:“好像只病猫。”   陶淮南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先是“嗯”了声,又说“对不起”。   “先不用对不起。”迟骋垂下眼睛扫扫他后脑勺,“下次我说带你打针你再耍赖不去的时候说吧,我现在没打你都是看在你有病的份上。”   听声音都知道他其实现在心情很差,脾气也很差,这都是强压着火的。可他手心还是很暖乎,一直贴在陶淮南肚子上,这样很舒服,让看不到的小瞎子很有安全感。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迟骋这样压着脾气说的话陶淮南反正心情好了些,他把手盖在迟骋手上,他手心滚烫,这么热热软软地覆着还真的像小猫的爪子。   陶淮南用手指抓抓迟骋的手背,说:“对不起啦……我被你们惯得太任性了。”   小孩儿听话,一有点什么事先自责。其实也不怪他,无非就是不想打针不想去医院,半夜烧成这样也是没想到,他要能知道自己半夜会这么折腾迟骋,他自己就先说要打针了。   说话基本出不了声,喘气也费力得很,这幅没精神没活力的模样迟骋烦死了。他又把陶淮南往自己身上按了按,皱着眉说:“你就说得好听。”   陶淮南刚才脱了睡衣就再没穿,这会儿后背贴着迟骋的睡衣,被子里也暖得热热的,这样太舒服,闭上眼没多会儿就又睡着了。   退烧药还是管用,只不过药效只能维持几个小时。   天一亮迟骋二话不说带着陶淮南去医院了,假都忘了请。手机上老师打了两个电话,哥也打了几个。   迟骋看到的时候先给哥回了一个,说陶淮南有点感冒,过来打个针。   然后又给老师回电话请了今天的假。   临时病房乱哄哄的,陶淮南脱了鞋坐在床上吊着水,觉得脚有点冷,摸索着把外套车过来盖在脚上。   迟骋进来先摸摸他额头试温度,说:“没烧,挺好。”   “不烧啦。”陶淮南还是说不出话,只能发出点气音,他小声说,“我还是有点冷。”   迟骋脱了外套搭在他身上,陶淮南问:“那你冷不冷?”   “我不冷。”迟骋看着他发白的嘴唇,从陶淮南外套兜里摸出唇膏给他抹了抹。   针一直打到中午,一共三瓶,第一瓶打完陶淮南开始有点出汗了,人看着也精神多了。   迟骋手握着他打针的胳膊,陶淮南不喜欢药水流进血管里那种冰冰凉凉的冷漠感,迟骋给他焐着。   病房里暖气和空调都开得足,陶淮南出汗了就披不住衣服。他还是像个小孩儿一样,病得重不重全写脸上,病得狠了就蔫了,稍微好了点就欢实了。   他开始用那破嗓子跟迟骋说话,还一直说饿。   迟骋问他:“是想让我给你焐胳膊还是我去给你买东西?”   陶淮南想了想,笑了下说:“想焐胳膊,可是饿。”   “先饿着吧,打完出去吃。”迟骋说。   陶淮南抓着迟骋的一只手按在肚子上,问:“你感觉到没?咕噜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也没招儿,迟骋不可能把他自己扔在医院里,陶淮南什么都看不见,滚针了不知道,药没了也不知道。迟骋从来不会在外面把陶淮南一个人留在什么地方,小时候是怕他丢,后来是什么都放不下。   三瓶药打完,陶淮南彻底欢实了。   虽然不可能直接好利索了,但觉得没那么难受了。迟骋先带他去吃了点粥,陶淮南说太稀了,又吃了两个奶黄包。   迟骋没敢让他吃太多,俩奶黄包吃完只给他喝了半碗粥。陶淮南没饱,但也没再要,他自己也怕再吐。   吃完饭坐车回家,在车上的时候就忍不住开始大眼睛滴流转,头挨近了点,小声问迟骋:“你昨晚……”   迟骋扫他两眼,又把眼神转向车窗外头。   “你是不是叫我南南了?”陶淮南撞撞他肩膀,笑得跟个小狐狸一样,“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   迟骋没理他,陶淮南又撞撞:“平时咋不见你那么叫我?你平时就冷冰冰地陶淮南陶淮南。”   司机听见他说话,在前头笑了声,可能是觉得小孩儿怪有意思的。   迟骋咋可能接他这话,压根就不可能搭理。   他不搭理也不影响陶淮南自己说,前头有司机呢他也不好太放肆,等下了车迟骋牵着他的手咯吱咯吱踩雪的时候,陶淮南眼睛都笑眯了:“你偷着叫我南南,不害臊。”   迟骋挑挑眉,看了他半天,到底还是没说别的。   “南南”这事儿真把陶淮南美坏了,嘚瑟得快飞了。   迟骋从来没这么叫过,肉麻兮兮的,冷酷小迟突然这么温柔太让人意外了。陶淮南每次想起来都想乐。   也不知道是脑子里真只装了个“南南”还是故意装傻充愣,对于前一天晚上“南南”以外的事儿他绝口没提过。   只说小迟让人难为情,不说小陶不害臊。   本来寒假补课也没剩几天了,因为陶淮南这一场病索性后几天他俩直接不去了,只在最后一天发作业的时候去取了趟作业。   其实后两天陶淮南病都已经好了,好了也不想去,能有正当理由放假谁要去上学。   他天天在家缠着迟骋让他喊“南南”,把迟骋烦得把他往厕所一扔让他自己洗澡。陶淮南自己把门开了又钻了出来:“暖气还没热乎呢,还冷呢。”   “那你就回去趴着。”迟骋说。   迟骋真是怕他磨人,这崽子太烦人了。陶淮南脑袋往他身上一搭,迟骋说:“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嘴堵上。”   “那我不说。”陶淮南给自己调整了下姿势,从坐着变成躺着,脑袋枕着迟骋的腿,还把旁边毯子给自己盖上了。弄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然后说,“你看书吧,我不打扰你。”   说不打扰还真的不出声了,躺在迟骋腿上听书,乖得很。   迟骋视线从书上移开,往下看看他。看了挺久,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陶淮南听得入迷,迟骋手伸过来了他也下意识伸手去摸摸。   一场感冒就能把陶淮南折腾瘦好几斤,下巴更尖了。   外头下了好大一场雪,下了一整夜,到了早上起来小区外面一脚踩进去雪能没过脚脖。陶淮南听迟骋说外面雪厚就惦记着出去玩玩,但是他感冒刚好迟骋哪儿也不让去。   “小迟啊,陪我下楼玩一会儿。”陶淮南盘腿坐在沙发上下指示。   小迟看都不看他,跟没听见似的。   他的指示只对晓东有用,对小迟没用。陶淮南于是摸了过来,往迟骋身上一坐,搂着脖子开始商量人家:“小哥我想出去溜达溜达,我好几天没下楼了。”   迟骋冷漠回绝:“等你不咳嗽吧。”   “我今天就没咳嗽。”陶淮南说,“我嗓子眼儿都不痒了。”   “真当我没听见啊?”迟骋无动于衷,“刚才偷着咳嗽,一咳嗽还劈声儿。”   陶淮南软磨硬泡,迟骋软硬不吃。   后来陶淮南跨坐在小哥腿上,求不过了又耍横:“你再不陪我出去我要哭了,我这眼泪来得可是成快了!”   “起开,别烦我。”迟骋把他往旁边扒拉。   “我说三二一,数到一我眼泪肯定能下来!小迟你别不信。”陶淮南戳戳他,“我要数了!”   迟骋:“一。”   陶淮南哭笑不得,一翻身下去了,摸着沙发背自己走了:“又不是你叫人南南的时候了,南南南南,花言巧语!” 第43章   陶晓东又过了几天才回来的, 刚一回来就被陶淮南一扑,小崽想哥了。   “我身上凉,先起来。”陶晓东揉揉他弟后脑勺, 看了眼说, “咋瘦这么多?”   “小迟给我关的!”陶淮南终于有个人能告状了, 想要指指迟骋的方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又把手放下了,“他天天不让我出门!”   迟骋把哥行李箱接过来,陶晓东笑着问他:“让他给你磨赖了吧?”   “还行, ”迟骋说,“习惯了。”   哥回来陶淮南就又多了一个磨人的对象, 迟骋不带他出去, 哥能啊。   陶晓东没见着陶淮南半夜烧糊涂了还哆嗦着吐的模样,他只在电话里知道陶淮南感冒了,俩小的不可能跟他说烧得那么重。   这看着现在这么欢实没啥不能出门的, 陶淮南一早起来就去磨他要一起去店里,陶晓东答应得可痛快:“走呗。”   陶淮南终于扬眉吐气了,跟迟骋说:“我要出门了!”   迟骋没说话,把外套给他递了过来,转身走了。   陶淮南接过来慢慢穿上, 越穿动作越慢,拉链磨磨蹭蹭半天还没拉上。   过会儿还听不见迟骋的声音, 动作渐渐停了。   “磨蹭什么呢?”陶晓东过来催他,“穿个衣服这么半天。”   陶淮南又支着耳朵听了会儿, 确实没听见迟骋的声音, 犹豫了下把外套又脱了:“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   陶晓东看着他弟, 整不明白他:“又怎么的了你?”   陶淮南放下外套:“我苦哥好像生我气了,我不跟你去了。”   “啊?”陶晓东探头瞅瞅坐那儿穿鞋带的迟骋,“哪儿来的结论呢?”   “反正我不去了。”陶淮南脱了鞋,摸着墙往屋里走去找迟骋,嘴里念叨着,“我可不惹他生气,他生气没完。”   “行那你在家吧。”迟骋穿完鞋带,慢慢穿着鞋,“我跟哥去,你看家。”   陶淮南愣了下,这才知道让人逗了,赶紧捋着墙又回去了,把外套迅速穿好:“你净能吓唬我。”   “你怎么不说你自己戏多。”迟骋把口罩给他挂耳朵上,怕他出去呛风。   “你故意不出声。”陶淮南在口罩后面还在说。   迟骋不跟他说了,把他后面帽子扣上,捂严严实实了才牵着出了门。   被捂得这么严实了等到了店里也还是咳嗽了半天,坐那儿捂着嘴闷声咳。迟骋拍拍他后背,给他接了杯水。   “小南体质有点弱。”黄哥晃悠过来,拿了板含片给陶淮南。   “嗯,一到冬天就咳嗽。”陶晓东刚回来,今天没排客户,他下午还得出去半点别的事儿。   陶淮南往嘴里放了一片,冒凉风的。   “我昨天听你嫂子唠嗑,”黄哥看看俩小的,跟陶晓东说,“怎么着,小迟准备上哪儿念啊?那几个好学校都不打算去?”   “没定呢,再说吧。”陶晓东也看看他俩,“到时候看他想去哪儿。”   “那小南怎么整?”黄哥问。   “回盲校吧。”陶晓东说。   黄哥还没等说话,迟骋也像是要说话,陶淮南最先出了声:“我可不要。”   陶晓东说他:“别任性了小崽儿,高中你不能还混着过,你也得高考。”   “我不去盲校。”陶淮南皱着眉,往迟骋身边靠靠,“我还得跟着我苦哥呢。”   “那也得你能跟住啊,”陶晓东眼神里也有点不忍心,但也不可能一直容着他俩胡闹,“你看你能考进哪个?”   陶淮南张张嘴,这话他答不上来。   他哪儿也考不上,普通学校根本就教不了他,也不会收他。迟骋能考上的学校都是拔尖儿的,教学资源本来就那么紧张,怎么可能往学校里塞他这么个占资源的。而且往学校里放个盲人学生太冒险了,万一他出点什么意外学校还得担责任。   陶淮南往旁边摸摸,迟骋把手伸过来,陶淮南轻轻抓住。   “不用他去盲校,哥。”迟骋看着陶晓东说,“高中我也能教他,跟着我就行。”   “高中你们时间就紧了,你自己时间都不够用,天天再经管着他。”陶晓东摇摇头,“他自己早晚得学着独立,别惯着了。”   这话陶淮南听着心都碎了。   “够用,我习惯了。”迟骋拇指在陶淮南掌心刮刮,接着跟陶晓东说,“别折腾他了哥,到时候上点火又病了。”   黄哥在旁边都听笑了,跟陶晓东说:“你再说两句小南可就哭了。”   陶淮南倒是没要哭,但是真挺难受。他抿着嘴不说话,自己决定不了自己命运的感觉不好受。他不想跟迟骋分开,可现实就是不管他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考进跟迟骋一样的高中。   “早晚得有这天么不是。”陶晓东看着他弟,心里也疼,“你们不可能一辈子都绑一块儿,人生都是自己过的,总有一天你得松手。”   “松手”这俩字让陶淮南下意识把迟骋攥得更紧了。   “真快哭了。”迟骋看看陶淮南,捏捏陶淮南的手,没再说这个,只是笑了下跟哥说,“别惹哭精了哥。”   陶晓东也牵了牵嘴角,跟黄哥说别的去了。   瞎的时间久了,模糊的光感陶淮南已经很习惯了。偶尔阳光特别足的时候陶淮南也高兴,好像眼前也跟着亮亮堂堂的。但是人在孤独的时候本来就会觉得周身都很黑暗,陶淮南就更是了。孤独时的黑是能淹没人心的黑,是永恒又无边无际的。   小孩子哪有不怕黑的,晚上关了灯小孩子们都要哭的,可是陶淮南在别的小朋友还怕黑的年纪眼前就永远关了灯。   在有迟骋之前陶淮南是一直关着灯的,直到他八岁那年开始有了迟骋。   迟骋就是他的小夜灯。能让他在夜里一伸手就知道旁边有人陪,能跟他一人一边地扯着枕巾。   “琢磨什么呢?”哥和黄哥还在说话,迟骋挨着他的耳朵问。   陶淮南轻轻摇摇头。   早上来的时候还高高兴兴呢,在店门口扫出来的小雪堆里咯吱咯吱把鞋底踩得湿透了,进店里化水了又脏,他自己还不知道,店里员工笑着跟在他后头拖地,直到迟骋让他在拖把上踩踩鞋底才好了。这会儿那些高兴全没了,大眼睛里的光也没了,黯下去了。   哥不在家的这段时间让陶淮南心里都有点飘了,把很多事儿都想得很简单。   哥回来就像是把他们都带回现实里了。就像哥刚刚说的,他早晚会只剩下一个人,他爱的这些人都会有自己的人生。   “在脑子里演戏呢?”迟骋说话声音很小,在跟他说悄悄话,嘴唇能碰到陶淮南的耳朵,“演到哪儿了?”   他太烦人了,陶淮南的情绪被他打散了一些。   “演没演到我扔下你自己走了?”迟骋不知道想起啥了,说话的时候竟然还有点笑着,“那咋还没哭呢?”   太烦人了!   陶淮南伸手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开了点,自己把头拧到另一边不听他说话。陶淮南看不见迟骋现在是笑着的,迟骋笑起来很好看,跟平时的他很不一样,可是陶淮南一次都看不见,永远都看不见。   迟骋伸手摸摸他的头发,再过来的时候偷着和他说:“不扔下你,别演了。”   陶淮南眨眨眼,看向他。他的“看”只是把脸朝向那个方向,能表达出“看”的含义,得不到“看”的结果。   迟骋凑近了点,鼻尖和他顶了一下,还挺用力呢,把陶淮南都撞疼了。   陶淮南皱着眉揉揉鼻子,说:“疼了都……”   迟骋也在他鼻子上揉了下,揉完又捏捏。   在陶淮南成长的这么多年,哥对他向来是要什么给什么。然而陶淮南要的从来都不多,可总有些东西是哥给不了的。   这一年除夕,他们哪儿也没去,就在家里过的。   晚上哥和迟骋包饺子的时候陶淮南就坐在餐桌边,两只手托着头。迟骋往他嘴里塞了个虾仁,陶淮南张嘴吃了。陶晓东笑着看他,突然说:“崽儿别再长大了。”   陶淮南点点头,说:“好,不长了。”   “小迟也别长了。”陶晓东又说。   “我得长,”迟骋两只手按成个饺子,放下说,“我自己长,你们俩都停着。”   陶晓东笑了笑,没说话。   捡迟骋回来那年陶晓东二十五,现在他三十多了。   小孩在长大,大人变成熟,时光不会为任何人停下来。   在上高中的事儿上陶晓东没松过口,到什么时候干什么事儿,迟骋这成绩要是没这么好陶晓东也不至于愁。小孩子不懂事儿大人不能也跟着胡闹,能考上重点高中不去读那是瞎闹。陶淮南早晚有一天得学着自己一个人,他们都得狠下心。   不能真让迟骋只为了陶淮南活,那哥俩就太自私了。   在这件事儿上陶淮南头一次不听话,他执拗倔强,抿着嘴唇说:“我就是自私,我想一直自私。”   陶晓东舍不得跟他说重话,他狠下心把陶淮南往盲校送,没人比他更不愿意。   当哥的一碗水得端平,他是狠下心了,但有狠不下的。   迟骋向来主意大,他说什么是什么不会改。   他一直跟陶淮南说不会扔下他,他答应陶淮南的事儿都会做到。那年他说开学之前回来最后没回来,那应该是唯一一次说话不算数。他说话不算数的后果就是,在学校厕所的隔间看见了闭着眼睛软塌塌没有人气的陶淮南。   这年夏天的中考,迟骋语文没写作文,数学空了最后一道大题。   分出来的时候老师和学校都惊了,他原本是最有希望拿市里小状元的。 第44章   学校炸了, 陶晓东也炸了。   他咋也没想到迟骋能弄这么一出,这点分不用想都是他故意的,他闭眼睛都考不出来这点分。   查分当天陶晓东正在店里干活呢, 他都不知道出分了。   班主任一个电话打过来, 陶晓东戴着耳机接了, 老师问他迟骋在不在他身边。   语气听着都不对,陶晓东问:“怎么了雷老师?”   老师在那边问他:“你是还不知道分出来了吧?”   “我确实不知道。”陶晓东跟客户示意了一下,放下东西站起来去一边接。   学校怀疑分判错了,迟骋再怎么也不可能语文不及格啊, 这分简直开玩笑,别说他了, 倒数几名的考语文也不可能考出这样的分。   陶晓东脑子“嗡”一声, 他一点都不怀疑判错卷,他几乎一瞬间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先前没想到,但结果摆在眼前, 这也太像迟骋能干出来的事儿了。   当天陶晓东活都没干完,把客户放了鸽子说改天再做,直接开车回了家。   他到家的时候陶淮南很意外,他正等着迟骋查分呢,已经做好准备要感受迟骋的高光时刻了。哥这个时间就回来挺不正常, 早上走的时候说了今天会晚点回。   “你咋回来了?”陶淮南惊讶地问他哥。   陶晓东没回他话,钥匙往旁边柜子上一扔, 磕出挺响的一声。   陶淮南虽然看不见,但他别的方面都很敏感, 他感觉出哥情绪不对了。陶淮南穿上拖鞋走过去, 摸着他哥的胳膊,问:“怎么啦?”   陶晓东问迟骋:“分查没查呢?”   迟骋说:“还没。”   “查。”陶晓东指指电脑的方向, “现在查。”   哥声音太严肃了,他生气了。陶淮南不敢出声,听见迟骋去开了电脑。他刚才就催着迟骋查分,迟骋一直没去。   陶晓东就站在迟骋身后等着他查,陶淮南跟在后面,慢慢挪过去坐在迟骋旁边。   这个时间高峰时段已经过去了,网站一点不卡。输完准考证号分直接跳了出来,屏幕上明晃晃的“527”太烧眼睛了。   陶晓东盯着那排数字,问迟骋:“多少?”   迟骋没出声。   陶淮南朝迟骋的方向侧了侧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问你话没听见?”陶晓东又问了一次。   迟骋于是开了口,念了遍:“527。”   这数字一念出来,旁边的陶淮南肩膀明显一绷。   “挺高。”陶晓东点点头,问他,“怎么考的这么高分?”   迟骋没再开口,现在的陶晓东就像每一个普通家长一样,他气得已经快失去理智了。   陶淮南第一反应是迟骋考砸了,还担心哥说他。   两秒之后才渐渐反应过来,迟骋不可能考成这样。他就是考得再不好也从来没低成这样过,都说今年题很简单,分应该高才对。   “语文68,咋考出来的?”陶晓东还在控制着自己别发火,克制地说话。   迟骋一直不出声,之后不管陶晓东再问什么他都不再说话了。他不是跟陶晓东较劲才不说话,是因为事实摆在这儿的前提下,不管他说什么都只能让哥更生气。   他站在陶晓东面前,低着头不出声。陶晓东问了几句没问出什么来,感觉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   “说话,我问你怎么考的。”陶晓东抬手杵了迟骋肩膀一下,“怎么答的卷子。”   迟骋被怼得往后退了一步,低声说:“我没写作文。”   话音一落,陶淮南在后面猛地一抽气。   陶晓东点了点头,很半天没说出话来。看看迟骋,看看陶淮南,转身出去了。后背的汗浸湿了衣服,有一处不利落地贴在后背上,陶晓东边走边抬手用力把衣服扯下来往沙发上一扔,说了句:“都他妈别念了。”   哥去自己房间躺着了,陶淮南一下午没再说话。   迟骋把沙发上哥刚才脱下来的衣服洗了,之后就在沙发上沉默地坐着,到了晚饭时间去厨房把饭做了。   饭摆在桌上,先去叫陶晓东:“哥,吃饭了。”   陶晓东在看手机,没看他。   迟骋又去叫陶淮南:“出来吃饭了。”   陶淮南先是没反应,过会儿眨眨眼,声音不太稳地回道:“好……来了。”   迟骋没吃,陶晓东也没吃。陶淮南自己坐在餐桌边摸着把饭吃了,都吃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只知道机械地用勺往嘴里送。   家里气氛像现在这么僵在陶淮南印象里这是第一次。   之前因为迟骋回家故意惹他爸打他,之后又在学校抡椅子打架,哥也和他生过一次气。那次哥也不和他说话,但那次也还是达不到现在的程度。   陶晓东彻底不搭理迟骋了,连陶淮南他也不怎么理。那晚他没吃饭就走了,之后连着几天甚至都没回家。   陶淮南打电话给他,他说有事儿不回来了。   哥生气陶淮南很难受,迟骋的事他更难捱。   班级群从出分了以后就没再有人说过话,刚开始还有不知道情况的聊了几句,后来听说了这事以后就再没人出来聊天了。   老师给迟骋和陶淮南打电话,他俩都一直关机。   陶淮南不知道别人问起来的时候应该怎么说,他害怕听见别人叹气,怕别人说迟骋不懂事,怕别人说迟骋没脑子。   他这些天甚至没主动问过迟骋为什么要这样,有些话就不用问了吧。陶淮南没有任何立场指责迟骋做得不对,他连问一句都不敢。   陶淮南比自己做错了事还要心虚,迟骋都是为了他。   “怎么这么蔫,”迟骋伸手摸了下陶淮南额头,“又病了?”   陶淮南摇摇头,说:“没。”   这几天陶淮南一直这样,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你别皱巴了。”迟骋跟他说,“帮我想想怎么能把哥哄好吧。”   陶淮南摇摇头,说:“哄不好了。”   “那我咋整?”迟骋问,“就让哥一直生气?”   陶淮南这些天脑子都很乱,他说不出什么话,也帮迟骋想不出什么主意。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情绪。他实打实地没觉得让迟骋以这种方式留在他身边值得高兴,可如果说迟骋做错了,又显得他那么虚伪。   最不把这事当事儿的反倒是迟骋本人。他从心里就没觉得这算个什么,陶淮南拄着胳膊坐在桌子前发呆的时候,迟骋弹了他脑袋一下,说:“别惆怅了。”   陶淮南目光定在前方,过会儿说:“哥还不回来,哥让你气得离家出走了。”   “帮我哄哄。”迟骋说。   “他连我都不理,我怎么帮你哄。”陶淮南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慢慢地说话,“我都不敢想哥得气成什么样。”   陶晓东是最没架子的家长,本身对孩子也惯着,天天跟俩小弟打成一片玩玩闹闹,可这次迟骋是真的太过分了。   今年市中考状元595分,当然迟骋如果这70分答上了也未必就能满分,这两分的分差他当然不是百分百能填平,中考状元未必就一定是他的。   可如果呢。谁又能说这两分他填不平,数学试卷迟骋向来满分,满分作文他也不是没写过。   陶晓东一直不回家不是个事儿,大黄在店里劝他,让他别跟小孩儿置气。   “他小什么孩儿小孩儿。”陶晓东捏捏眉心,仰靠在沙发背上,“他满脑子主意。”   “其实这样不也挺好的?”黄哥喝着茶,慢悠悠地说着,“咱不也省心了?”   “我真不用这种省心。”陶晓东想想都脑仁疼,“胡闹么,什么事儿都敢自己定主意。”   “我说一句你别不爱听,东。”大黄往前探了点身,压低了声音说话,“咱捡个孩子回来好吃好穿养这么大,户口也挪了孩子也养大了,养大个孩子花多大精力花多少钱咱不说,咱图个心里舒坦不求回报那没说的。但人孩子有这份心那也应该,说明人心里有,能喂熟。不然你真整个凡事只为自己奔的,你不堵啊?”   陶晓东说:“我懂你意思,哥。”   他坐直了看着大黄,和他说:“确实刚开始领他回来我图给小南找个伴儿,我也省点心。这些年了该省的心我省了,我也真用不着他一辈子就为了这个活,拿这当份恩一样捆着,那不成买孩子了?”   “嗨,你就是想得多。”大黄摆摆手,说他,“人孩子自己乐意的,感情重放不下小南,你当哥的当回事儿还生气,这要是我看啊,这是好样儿的,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迟骋在家里有点愁,不知道怎么打破僵局。陶淮南犯错了能说好听话认错撒娇,那些话把迟骋打死了他也说不出来。他不会认错,也不会说软话。   陶淮南午睡醒了,从房间里摸出来。   睡醒了没摸着迟骋,穿了鞋出来找。心里还拧不过劲,这几天不太爱说话,找不到人了也不出声问,就沿着几个地方一点点摸。摸到沙发这儿,弯着身慢慢划拉,刚开始没摸到还有点皱眉,直到最后在边上摸到了迟骋胳膊。   摸到了也不说话,手搭着迟骋肩膀,腿一跨坐了上来。   刚睡醒身上还热乎乎的,穿着短袖短裤的睡衣,一声不吭地靠在迟骋怀里。迟骋手搭着他后背,轻轻拍了两下。   陶淮南慢慢地靠过来,头枕着迟骋的一侧肩膀,把脸埋在他颈窝。   “小哥。”陶淮南开了口,轻轻地叫他。   迟骋仰头坐在那儿,一只手搭在他背上,应了声:“嗯。”   “……我是不是让你很辛苦啊?”陶淮南靠着迟骋的肩膀,眨了眨眼,“所有人都和你生气,我知道你是为了陪我。”   “不算什么。”迟骋说。   “我其实没想让你这样……”陶淮南声音不大,眼睛愣愣地定着,很无措的样子,“我没想到这样,你那么优秀我和哥都很骄傲的。我可以去盲校的……我只是害怕,怕你身边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怕你和别人好。”   迟骋手摸上陶淮南的头,慢慢拨着他的头发玩。   陶淮南刚睡醒,说话时声音软软的慢慢的:“现在我们怎么办啊?附中你去不了了,那几个实验也去不了了。”   迟骋说“没事儿,”说“哪儿都一样”。   “咋能一样呢?”陶淮南鼻尖挨着迟骋的脖子,呼吸间都是小哥身上的浴液味道,“附中那么好。”   陶淮南这些天都没说这么多话,小孩什么话都不敢说,觉得自己闯了祸。   这会儿刚睡醒格外依赖人,主动说这些窝心的话,说了好半天。迟骋的怀抱是很稳的,这样伏在这儿,被迟骋的呼吸带着小幅度的起起伏伏,这样好舒服。   “以后你不要再这样了……”陶淮南听着迟骋的心跳,说,“我很难受。”   “我说哪儿都一样就是一样。”迟骋低头看看他,下巴被陶淮南的头发蹭得有点痒,迟骋嘴唇在陶淮南耳朵上很浅地碰了碰,挑着眉问,“你不信我啊?” 第45章   “我信你。”陶淮南抬手去摸他的脸, “我知道你很厉害,可是你会辛苦很多。”   迟骋无所谓地兜兜他下巴:“别想东想西的。”   他们从午后这样坐到傍晚,迟骋要去给他们准备晚饭了。陶淮南捏着他一块衣服, 一直安安静静的。迟骋要起身, 拍了拍他, 陶淮南挪开之前抬起头,在迟骋下巴上轻轻吻了吻。   迟骋揉揉他头发,把陶淮南放到一边,自己起身去了厨房。   这两个弟弟陶晓东谁也不理, 看见哪个都生气。   但当哥的总不可能永远都不回家了,陶淮南一天给他打两遍电话, 陶晓东又过了几天才回, 回去直接脱了衣服去洗澡,也不跟他俩说话。   陶淮南在门口等他出来,迟骋去切水果。   陶晓东洗完出来, 头发上还顶着个毛巾,俩小的都看着他。   “哥。”迟骋叫了他一声。   陶晓东当听不见。   “哥理理我。”陶淮南朝他这边伸了伸手,陶晓东路过的时候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陶淮南往回一缩,搓搓手背说, “你也终于要家暴了吗?”   陶晓东边走边说:“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家长总打孩子了。”   “不打不解气,是不是?”陶淮南问。   陶晓东看了眼迟骋, 说:“现在你得庆幸你不是我亲弟弟,不然我今天不打你都算我怂。”   陶晓东到现在看见他俩都脑仁疼, 虽说事儿是迟骋干的, 陶淮南也很被动,明知道他事先不知情, 但这时候不可能不迁怒,这俩小的向来是一伙的。   陶晓东没在客厅待,回自己房间床上坐着了。最近联系了好多朋友等着办事儿,家有这么大孩子的他来回打听学校的事儿。手机上一溜消息还没回,但他也没什么心情看。   迟骋从客厅走进来,陶淮南没跟着。   陶晓东看见他心里堵,懒得抬头。   迟骋走过来坐在地板上,挨着陶晓东的腿,叫了声“哥”。   陶晓东还是不抬眼,一直看着手机。   “你打我吧,哥。”迟骋胳膊圈着膝盖,跟陶晓东说,“我或许不是你亲弟,但你是我亲哥。我做错了你打我天经地义的。”   陶晓东这才把视线落他身上,看着迟骋的头顶,半天之后才“哟”了声:“作弊了啊?你弟给你写稿了?”   “没有。”迟骋抬头看着他,“我不会说话,哥你别生气了。”   他俩肯定得聊一次,不管陶晓东打不打他,迟骋这个歉是必须得倒的,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终究还是做错了事。   陶淮南没偷听他俩说话,回了自己房间。对迟骋来说这样和别人坦诚地聊天很难,他连对陶淮南很多话都不会说出口。他跟陶淮南之间有话可以不说,陶淮南生气他可以不哄反正过两天也好了,但是哥不一样。   “我不在乎你状不状元的,是不是第一那都是虚名,你第一还是第十对我来说没有区别。”陶晓东终于愿意开口跟他说说话,他眼神和语气里都很无奈,“你小学跟着读了几年盲校那是我巴不得的,那时候陶淮南小,胆子也小,把他自己送进去我真放不了心,他一天都离不了人。”   说起这个总感觉送俩小萝卜头去盲校还没几年的事儿,现在回头想想都好多年前了,现在俩小孩儿都要上高中了。   陶晓东想想那时候总闭着嘴不说话干干巴巴的小倔孩儿,再看看现在没比自己矮多少的迟骋,皱着眉说:“初中你带着他我也愿意,你能学习,也不用我管。你当高中还是小学啊?你随便念念就能再考个状元?”   迟骋不吭声,沉默着挨训。   “你什么成绩就得上什么学校,你搞这一出是想还我什么?这三年得是我跟陶淮南欠你的,你真在破烂高中崴泥了高考啥也不是,我俩还不起你。”陶晓东话是故意这么说的,话里故意带了刺,说得生分了,都是让迟骋气的。   迟骋拧了眉,说:“我没想还什么,我也还不完。你不领我回来别说什么学校了,我连学都上不了,或者活都活不成,我还不起。”   “我也用不着你还。”陶晓东用膝盖顶了顶他胳膊,“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有正事儿?身上担着陶淮南的那份责任,觉得自己可能了,使使劲天都能顶起来了吧?”   迟骋实在是不擅长说话,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跟陶晓东说,他做这事儿跟还不还什么那些根本不搭边。   迟骋低头坐着好一会儿,才抬了头,他看着陶晓东:“哥,我就问你一句,你要是像我这么大,陶淮南现在要上高中了,你怎么做?”   陶晓东不跟他玩这一套,他甩了下手说:“我不知道,别跟我玩假设。”   嘴上说着不玩假设,可之后陶晓东也过了挺久没再说什么话。他们心里都清楚,如果这事儿换成陶晓东他只会做得更绝。   学校重要,成绩重要,但是都比不上“我弟”重要。那年迟骋在学校打完架无论谁怎么问他都只有一句“他打我弟”,现在的事儿也一样,归根结底就是一句“那是我弟”。   “我想一辈子绑着他,我想让他每天都活在咱们眼皮底下。”迟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慢慢和陶晓东说话,他眼神里很平静却也带着真诚,“我知道这不可能。”   陶淮南在自己房间没出来,迟骋还是回头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过头才低声继续说:“他早晚有一天得独立活着,你和我总有不能再随时看着他的时候。可我希望能再晚点,至少等他周围全是大人了,没有那些因为好奇和莫名其妙的恶意就去招惹他的烂人。那时候他也是大人了,他最多只是个‘瞎子’,可他现在是个‘瞎子小孩儿’,他太招人欺负了。”   在陶晓东印象里迟骋几乎就没说过这么多话,他说这些还是不自然,说完后也不自在,他实在不习惯这么剖析自己的内心,把心里话说出来。   这几句话他把自己摆在跟陶晓东一样的位置,是两个哥哥在交流。恍惚间陶晓东觉得迟骋好像又长大了很多。   “如果他真是我亲弟,那所有事儿都好接受多了,你们也不会觉得欠不欠我,也扯不上还不还什么,那就是一句简单的哥俩感情好。”   迟骋手拄着地站了起来,声音有点发沉:“我巴不得你是我亲哥,可我姓迟不姓陶。我确实想为你们做很多事儿,不是因为我是捡来的,是因为他是我弟,你是我哥。”   迟骋说完就转身出去了,夏天正是热的时候,坐地上说了会儿话脑门上出了点汗。迟骋边走路边掀衣服用下摆擦了擦汉,陶晓东从身后看着他,其实从身形上来看还是带着少年人的单薄,又瘦又高的孩子。   陶晓东在他的领域里向来混得开,跟谁都交得上来。因为他懂人情,会说话。   今天确确实实是被家里不会说话的孩子堵了嘴,心里带点软带点涨,也带着当了这么多年哥的一点心酸,找不到合适的话说。 第46章   陶淮南没听到两个哥哥关于他的这番谈话, 迟骋让他回房间他就回了,本来还等着之后帮迟骋一块哄哄哥,没想到平时不言不语的苦哥凭一己之力就给摆平了。   那天之后陶晓东没再冷着脸, 看着确实不生气了。   陶淮南挺惊讶, 问迟骋:“你跟哥说什么了?”   “你管呢。”迟骋不答他话, 也不让他问,问了就说他烦。   陶淮南实在想不出迟骋能说出什么哄人的话,在他印象里迟骋连道歉都没说过,倔得厉害。   陶晓东并不是被迟骋那番话说服了, 觉得他这么做应该。可论谁也没法再在迟骋说出那番话之后继续跟他生气,一句句真心话从嘴里说出来, 眼神里都带着真诚, 说“我或许不是你亲弟,但你是我亲哥”。陶晓东对孩子向来狠不下心,其实哪怕后面的话都不说, 就这一句都够他心软。   更何况迟骋的一句“如果是你”,陶晓东也真答不上来。   换成陶晓东的话他可能连普高都不去,直接领着弟弟一路从盲校念出来。毕竟他上学那会儿也没心思学习,不能像迟骋这样一直教。   有个瞎子弟弟就得一辈子牵着心,陶晓东习惯了, 好的都给他。   当哥的都这样,迟骋也是个哥哥。   不生气了不代表就不上火了, 事儿还摆着呢。其实陶晓东一直有自己的打算,他也没真想让陶淮南去盲校, 他更喜欢让他弟在普通人群里生活, 这可能是当哥哥的一点执念。   店里有个聋哑小弟是从周边农村过来的,他弟今年也上高中, 中考只打了三百多分,本来不打算念了,家里太穷。按陶晓东原本的打算就是给那孩子拿钱接着上学,没别的要求,在学校照看着陶淮南就行。没提前说是怕那俩从来没分开的小孩儿接受不了把陶淮南从迟骋手里换到另一个小孩儿手里,这俩都又轴又犟。   之前也选了几个备选学校,现在迟骋这事儿一出,那几个学校都不行。他之前挑学校没挑师资,就挑的离家近的那几所,毕竟天天得接送。现在多了个迟骋那就不行了,他自己觉得在哪读都一样,陶晓东不能真随他去。   这段时间陶晓东天天跟人打听学校的事儿,还得托人办,得尽量往好学校送。确实有几个私立学校都不错,分不够拿钱送,学校里一半是高分考进去的,一半花高价学费进去的。国际高中各方面条件都没得挑,就是除了贵还是贵,但陶晓东最不怕的就是这个。   学校的事儿安排得差不多了陶晓东心里才算亮堂了点,没那么堵了。   安排好了也先没跟俩小的说,他俩太能作了。陶淮南是平时小来小去的作着玩,都是嘴上瞎闹,不理他自己都能消停下来;迟骋是几乎不作,可但凡作一次那就是恨不得天都捅个窟窿出来,让人头皮都麻。   先沉不住气的还是陶淮南。   他心里知道哥应该不会真的不管,可哥一字不提,他心里还是有点没底。他自己在什么学校都无所谓,但是迟骋不一样。   “哥……”陶淮南拿了个苹果去了四楼,四楼是陶晓东讲课的地方,店里现在有好多纹身师过来学习,这段时间店里人很多。   陶晓东还在收拾着东西,看见他上来了,问他:“有事儿?”   “吃苹果。”陶淮南走过去,桌子上支了个架子,一个角支在外面,陶淮南碰上之前陶晓东拦了他一下,不然陶淮南再多走一步就得扎着肚子。   “手脏,先不吃。”陶晓东说。   陶淮南往他嘴边递了递:“那我拿着你吃,我手不脏,我刚洗过的。”   陶晓东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不用想都知道小崽子是有事儿。他故意不搭茬,陶淮南就也吃苹果,坐旁边等着。   一个苹果陶晓东就吃了三口,剩下全让陶淮南自己啃没了。   又沿着苹果核转圈啃啃,之后陶淮南安静地站起来下楼走了,陶晓东看他一眼,没出声。   谁知道过会儿陶淮南又上来了,一手拿苹果一手把着扶手悄悄上来。走过来手举着又往陶晓东嘴边递:“哥咱俩接着吃苹果。”   陶晓东到底还是没绷住,小崽子又神经又好玩的,当哥的是真没脾气了。   “我不吃,”陶晓东瞪他一眼,“你有话就说。”   “吃点儿,”陶淮南还是往他嘴边递了递,“还是吃点吧。”   陶晓东先是没忍住笑了下,往他苹果上咬了一口。   陶淮南碰碰他袖子,又叫“哥”。   “有事儿赶紧说。”陶晓东边嚼苹果边说。   陶淮南于是小声问:“我俩去哪儿上学啊……”   “不知道。”陶晓东还在装着手上的纹身机,“谁知道你俩了。”   “别不知道,”陶淮南握着哥的胳膊肘晃晃,又用肩膀撞撞他后背,“别不管孩子,你不管孩子孩子就完啦,你是哥哥我们都是弟弟嘛,小孩子不懂事儿的,就知道气人。”   “哟,可别,”陶晓东冷笑两声,“你们都是大哥,我是小弟。”   陶淮南赶紧说:“我我,我才是小弟,你们都是为了我,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是事儿精。”   迟骋道歉哄人费劲,陶淮南可不费劲,他从后面挂着陶晓东脖子,脸贴在他肩膀上说:“都是我错了,你们为了我都很辛苦,如果没有我大家都会轻松一些。”   本来是撒娇认错来哄哄哥,这可话说起来还是走心了。陶淮南很明白为了自己哥哥和迟骋都要辛苦很多。当哥的听不了这个,本来也就是逗他,这话听了难受。   陶晓东反手往后拍拍他后背:“滚蛋!别在我这儿卖乖,苹果蹭我领子上了都。”   陶淮南嘿嘿笑了两下,没松开手,抱着他哥没完没了地耍赖。   陶晓东哪能架住他这么磨,本来也没那么生气了,最后把小崽子扛着下了楼,扔回迟骋旁边,陶淮南手里还拿着那半个苹果。   “管好你弟,离我远点。”陶晓东跟迟骋说。   “行,”迟骋把陶淮南控到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我不让他烦人。”   “烦别人行,别烦我。”陶晓东说,“再往楼上去我就给你踢下来。”   陶淮南让人扔了回来,也不生气也不恼,坐着接着吃苹果,啃得咔哧咔哧的。   他对哥还是了解的,哥这个态度明显就是心里都有数了。那陶淮南心里也有了点底,只要哥别真不管迟骋了就行。   哥因为最近店里开班收学生了,天天都忙,得按时按点上班。   他天天去店里,俩小的并不是天天去。不去的时候就在家听听电视,看看书,学学习。高中比初中累得多,要学的也多,迟骋已经提前开始教陶淮南了。   最近雨多,还都是暴雨,哗啦哗啦下得很大,伴着闷重的雷。   每当到了这种天气陶淮南都不太舒服,他不喜欢雨天。盲人对听觉很敏感,他们平时依赖耳朵,雨天杂音太多了,雨噼里啪啦不间断地砸在窗户和车顶的声音,以及没有预兆突如其来的雷声,这些都会让他们有点心烦。这种烦躁是生理性的,来自于听觉上杂乱持续的干扰,这种天气里陶淮南会不太舒服,一下下的轰隆隆的雷声时不时把他惊得一缩。   这天又是个暴雨天,陶淮南侧躺着缩在被子里带着耳机听音乐,迟骋坐在他旁边看书。耳机隔不住外面的声音,陶淮南闭着眼想让自己尽量睡会儿。   外面又一道刺眼的闪电亮起,迟骋往旁边伸手扣住了陶淮南的耳朵。   他伸手过来陶淮南就知道是要打雷了,他把手覆在迟骋手背上,一起扣着耳朵。   雷声过去了,迟骋手拿开之前摸了摸他的头,说:“睡会儿吧。”   陶淮南摘下耳机,翻身转了过来,面朝着迟骋的方向,说:“睡不着。”   “那你想干点什么?”迟骋看着他,“吃不吃西瓜?拿勺抠着吃?”   陶淮南摇了摇头,最近天天下雨,他真的不太舒服。陶淮南又往前挪挪,贴上迟骋,胳膊环着迟骋肚子,脸也埋在他侧腰处。   迟骋右手拿书,左手捂在陶淮南耳朵上。   陶淮南安静地这么躺了会儿,自己调整着慢慢深呼吸。   现在的环境里最好听的声音就是迟骋的翻书声,听起来很舒服。   房间里开着空调,迟骋以为他睡着了,收回了手,把薄被往上扯了扯,遮住陶淮南耳朵。   陶淮南刚开始没动,像真的睡着了。   迟骋一直坐在他旁边,偶尔翻一页书。   迟骋身上热乎乎的,跟屋里空调的低温有一个暖暖的温度差。陶淮南捏着他一块睡衣边,这个舒服的姿势保持了很久,连手指都不舍得动。   直到迟骋放下了书,动了动要从床上下去的时候。   陶淮南从嗓子里哼出了一声,条件反射一样搂紧了迟骋,不让他走。   “没睡?”迟骋垂下眼睛看看他。   陶淮南没睁眼,只软软地问着:“你干什么去……”   “我拿遥控器,放窗台上了。”迟骋拍拍他,“空调太低了。”   “哦……”陶淮南松了手,等迟骋一回来就又搂了回来。   迟骋没再拿书,也躺下了。   陶淮南顺势把头枕上迟骋左胸,迟骋手很自然地又扣住了他露在上面的那只耳朵。   这样陶淮南就被遮住了一半外面的杂乱声音,耳朵下面贴着的是迟骋一声一声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听着又踏实又有力量。   “压吗?”陶淮南轻轻地问。   “不压,睡吧。”迟骋和他说。   “原来心跳这么好听啊,”陶淮南闭着眼睛浅浅地笑了笑,用耳朵在迟骋心口处蹭了蹭,“我觉得很安全。” 第47章   从这天开始陶淮南就迷上了听迟骋的心跳。   只要外面一下雨陶淮南就把耳朵往迟骋左胸上贴, 软软的头发和耳朵轻轻挨着迟骋,另一只耳朵被捂着,好像满世界就只剩下了迟骋的心跳声。   砰砰的声音温柔又持续地传进耳朵, 这感觉令人着迷。   陶晓东这天回来的时候陶淮南已经靠在迟骋身上睡着了, 迟骋本来是靠着坐在沙发的, 后来越滑越低,快出溜到地上了已经。   “这啥造型啊?”陶晓东一开门让他俩吓一跳。   迟骋指指陶淮南,小声回答:“睡着了他。”   “睡着让他进屋睡啊,”陶晓东诧异地看着他俩, “不累啊这么个姿势?”   “没事儿。”迟骋说,“醒了就睡不着, 外面雨大。”   “是挺大, 这堵的,再回不来等会儿车淹了。”陶晓东脱了浇湿了点的衣服裤子,拿了条短裤穿上。   陶晓东过来坐在另一边沙发上, 跟迟骋说:“附中联系我了。”   迟骋看向他,有点意外地挑了挑眉。   附中确实联系陶晓东了,通过学校这边。其实每个学校拔尖儿的那几个学生,考试之前那几家高中心里都有数,尤其是报了自己学校的, 初三几次大考的成绩单他们也都有。加上初中学校到底还是有点不甘心,状元苗子没升上去, 校领导之间都认识,有意提了几次迟骋的事儿。   附中那边联系家长的意思是, 如果迟骋愿意去的话可以收, 可以破格让他进自费线。附中录取线580,自费线也要556, 打够556才有资格交学费进来读。但是能破格一个不能破俩,陶淮南还是不能进去读。学校资源就那么多,已经饱和了,多一个陶淮南就得挤出去一个学生。   “也就是我能去,陶淮南还是不能去。”迟骋问他哥,“是这意思吗?”   陶晓东点头说:“是这意思。”   迟骋刚一张嘴,还没等说话,怀里的陶淮南坐了起来,睁眼说:“去去,他去。”   “装睡啊?”陶晓东失笑,“我看睡得挺香啊,整半天在这儿装呢?”   “刚醒,”陶淮南抓着迟骋胳膊,“去附中去附中。”   “去个屁。”迟骋说,“我闲的啊?折腾一趟就为了花钱。”   “附中多好啊,”陶淮南皱着眉,脸上还有刚才在迟骋身上压出来的印子,“我都愁死了快,想想上学的事儿我都愁,你快去附中吧,我去盲校。”   迟骋平静回:“不去。”   “不去什么不去,”陶淮南往他胳膊上拍了两下,还挺用力的,“我不用你管了,我都多大了!”   “先前不是这么说的啊,”陶晓东在旁边溜缝,“这咋变了呢?”   陶淮南这么多天心里压着迟骋读不成附中的事儿,这会儿终于见到点曙光了,说:“我要知道他能干出这事来我就不乱说话了,我后悔了。”   迟骋还是摇头说:“我不去。”   以前陶淮南觉得自己离了迟骋就不行,自从迟骋中考那70分的事之后,陶淮南感觉自己可太独立了。只要迟骋能好好上学别再搞事,他自己去哪儿上学都行了。   陶晓东也不说话,就坐旁边看戏。看陶淮南说一堆,再被迟骋两个字“不去”给打回来,看他俩闹矛盾看得可解气了。   “你别这么犟……”陶淮南硬的行不通,开始小声哄着商量,“你就每周五去接我,我周一早上再去,我自己可以的。”   “你不可以。”迟骋有点烦了,皱着眉表情不太好看,“别磨叽我。”   陶淮南也有点着急,晃晃他胳膊。   迟骋把他往旁边一扒拉,站起来回房间了。   其实陶晓东当时就回复那边了。他对迟骋还是了解的,他作文都没写就为了不去附中,故意考不上,现在他也不可能变主意。而且陶晓东学校都差不多定好了,成全俩小的,俩一起送进去他自己也省心省事儿。   当哥的一肚子坏水儿,就是不说,不往外透。让那俩不省心的崽子也尝尝这纠结的滋味儿,别火都家长上,好事儿都他们的。   当天晚上陶淮南关着门,好声好气地跟迟骋讲道理。哥没跟他说过国际高中的事儿,在陶淮南脑子里现在还是如果不去附中他们只能去一般学校,毕竟迟骋这分稍微好点的学校他都考不上。   迟骋让他说得直烦,最后伸手把他嘴捂上了。   陶淮南被捂着嘴也不急,伸舌尖在迟骋掌心舔了舔。   又湿润又痒的触感让迟骋手一缩,拿开了。   迟骋翻了个身,背对着陶淮南,皱着眉说:“再说话你就去哥那儿睡吧。”   “那我也得说。”陶淮南难得跟迟骋这么执拗,“我想让你去好的学校。”   “非得推开我是吧?”迟骋的声音里明显已经带着点脾气了,“我说没说过不用你管这些事儿。”   “我没有要推开你……”陶淮南急得都不知道怎么说,在后面摸迟骋胳膊肘,“我不喜欢你因为我变差。”   “陶淮南,”迟骋坐了起来,冷着声音问,“你是不是没完了?”   每当迟骋用这种声音说话,那就是真的已经生气了。陶淮南不敢再说了,他不想让迟骋生气,每次两个人生气闹矛盾陶淮南都很难受。   “我不说了。”陶淮南低声说。   迟骋掀开被子下了床,陶淮南一把抓住他:“你干什么去?”   “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迟骋甩甩胳膊,“松开我。”   陶淮南眼睫一下下轻颤,说:“我不说话了,你睡觉吧。”   迟骋显然已经生了气,到底还是出去了。   那晚迟骋是在沙发上睡的,陶淮南自己睡在床上,脸冲着墙,一直没能睡着。他想出去哄哄迟骋,可不知道能说点什么。   迟骋都是为了他,可是他想让迟骋能飞很高,不想坠着他了。   这一夜外面没有下雨,不用再听吵人的雨声,可以是也没有心跳可以听了。   迟骋真生起气来就很难哄,尤其这次陶淮南也有点不知道怎么哄。他是真想让迟骋去附中,前两年有一次他生病半夜被哥背着去挂急诊打针的时候,急诊区哗啦啦跑进来很多人,其中有两个被担架床推进来的,听人说肠子都漏出来了,身上被刀戳了好多窟窿,都是附近那所高中的学生。   所以在陶淮南的印象里,好学校和差学校天差地别,之前那些天他不怎么敢提这事,因为事实摆在眼前已经没办法了,只能自己在心里发愁。现在终于又有了机会,他想让迟骋去附中。   迟骋这些天都不正眼看他,天天也不怎么和他说话。   陶淮南被冷落着,也不敢凑到人身边去,多数时间只能自己听手机或者摸摸书。迟骋学习的时候他坐在旁边,不敢说话了,只能静悄悄地陪着。   偶尔陶淮南会小心地叫叫他:“小哥。”   迟骋冷冷地应一声“嗯”。   “你歇会儿啊?”陶淮南往他手边放杯西瓜汁,“你喝吧,可甜了。”   “放着吧。”迟骋不抬头,只说了句。   陶淮南于是再次坐回来,挪挪蹭蹭地挨上迟骋,动作时胳膊蹭着胳膊的距离。   但迟骋看来还是没想理他,往外动了动,不跟他贴着。   陶淮南抿了抿唇,不再乱动了。   他俩有段时间没闹过别扭了,现在迟骋发脾气的次数很少,他比从前平和多了,陶淮南也不太惹他。   小哥俩天天亲亲密密地绑在一块,陶淮南总是捂着耳朵听心跳,听得自己一颗心都跟着砰砰跳,心里暖暖涨涨的。   长时间没遭过这罪,现在一被冷落就格外难受。   好容易盼来了个雨天,外头才刚开始落雨点,陶淮南就摸着去找迟骋。   迟骋正在电脑上查资料,陶淮南走到他背后,轻轻地环住了他脖子。   迟骋没听见外面下雨了,扯了扯他胳膊,给拿开了。   陶淮南用曲起指关节蹭蹭鼻尖,沉默着站在他后面。   迟骋噼里啪啦偶尔敲敲键盘和鼠标,好半天都没注意到外面下雨了。直到外面突然打了一声响雷,他感觉到陶淮南放在椅背上的手明显用了下力。   迟骋这才回头朝窗外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了这么大雨。陶淮南刚才被吓了一跳,这会儿还没缓过神,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雷,眨着眼睛有点无措,嘴唇紧抿着也不敢出声。   “来。”迟骋皱着眉,抓着陶淮南的手把他扯了过来,“下雨了不知道说?”   “没等说呢你把我推开了。”陶淮南站在旁边,说话也都小心翼翼,看着可可怜怜的,“……你别生气了吧?”   迟骋把他往自己这边又拉了拉,陶淮南顺着他的力道跨坐上去,坐在迟骋腿上,环着他脖子。   迟骋一只手不算温柔地揉揉他后脑勺,在上方一点点的位置问:“吓一跳?”   小孩子就是不哄咋都没事儿,一哄就加倍委屈。   陶淮南眼睛都红了,先在迟骋胸口处听了听心跳,然后坐了起来去亲他下巴。   迟骋还在揉他的头,说:“摸毛吓不着。”   陶淮南在他下巴处亲了亲,迟骋也没躲。陶淮南一点点亲到他脸上,碰一下碰一下的。   迟骋说他:“好像小狗。”   “本来就是小狗。”陶淮南低声说。   迟骋没再说话,陶淮南侧脸靠在他肩膀处,偶尔抬起头在迟骋脸上下巴上亲一亲。迟骋一只手随意地搭着他,另一只手还在继续滑动鼠标,偶尔也倒出手来去敲几个字,打印机嗡嗡地响着,迟骋打了很多学习资料。   陶淮南亲到迟骋嘴巴的时候,迟骋一边看着屏幕操作鼠标一边跟他亲了亲。   柔软的嘴唇互相碰碰,陶淮南坐在迟骋身上委屈又低落地和他亲亲嘴。 第48章   陶淮南有时候像一只黏人只会撒娇的小猫, 有时候又分明是只揣着满肚子心眼的小狐狸。   他去亲迟骋嘴巴的时候迟骋没躲,甚至还回应着也亲了亲他。   小瞎子这可放肆上了,圈着脖子贴嘴巴, 贴上了不分开, 软乎乎地贴了能有好几秒。迟骋被他缠得看不见屏幕了, 终于笑了。   “烦不烦人?”迟骋往后仰了仰头,垂眼看着他问,声音里也是带着点笑意的嫌弃。   这样笑着说话的迟骋对陶淮南来说算新鲜的,因为他真的很少这样。陶淮南这会儿心脏砰砰跳, 也不回话,就歪着头又要去亲。   “起来, ”迟骋还是往后仰着躲他, “别烦人。”   嘴上这样说,等陶淮南真亲上的时候迟骋也还是亲了他。陶淮南整个人都舒坦了,也不委屈了, 外面哗哗下着雨偶尔还打雷,可他这会儿坐在迟骋怀里一点也不害怕,他是最安全的。   陶淮南亲够了,搂着迟骋脖子又靠回他肩膀上,安安静静地趴着, 不闹人了。   迟骋托着陶淮南屁股把他往后挪了挪,不让他贴那么近。然后往前滑滑椅子, 跟之前一样一边打印东西一边怀里抱着个烦人精。   “我可喜欢你呢。”陶淮南低低地说着。   “那还要推开我?”迟骋看着屏幕随口回他。   “不是推开,我不可能推开你啊, ”陶淮南闭上眼睛说, “我是你的小狗,你去哪儿我都会等你。”   “你就嘴会说。”迟骋冷笑一声, 说他,“把我跟哥哄得明明白白。”   “那是你们喜欢我。”陶淮南轻声说,“喜欢我才听我哄。”   迟骋不说话了,搭着他后背的左手轻轻摸了摸他。   等陶淮南也消停了不再说话了,迟骋低声和他说了一句:“不用你懂事儿,好好当你的小烦人精就行了。”   从这天开始陶淮南就迷上了亲嘴,这是个让人上瘾的活动。迟骋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让亲,有时候睡前陶淮南摸过来亲的时候迟骋就不让。   陶淮南反正也不缠人,给亲就亲,不给亲拉倒。   陶淮南也不敢再提让迟骋上附中的事了,上次提完迟骋跟他生了那么多天气,陶淮南是真的害怕他生气。他生气在某些方面来讲比哥还吓人,毕竟哥好哄,迟骋不好哄。   当哥的都不知道因为学校的事儿俩小的闹了次矛盾,他要是知道的话估计更不能告诉他俩了,这哥太没正事儿了,自己气着了就非得俩小的也闹别扭他才觉得解气。   等陶晓东心情好了跟那俩说学校的事儿都办完了,九月一号要去报到,陶淮南先是“哇”了一声,又问:“好吗这个学校?”   “不怎么好。”陶晓东说,“乱七八糟的。”   “啊……”陶淮南眨了眨眼,朝向迟骋的方向,想说话又不敢说。   陶晓东拿果签扎西瓜吃,听见陶淮南隔了一会儿小声跟迟骋说:“要不你还是去附中吧……”   迟骋警告地出了个声。   陶淮南闭了嘴,陶晓东在旁边说风凉话:“现在知道附中好了?”   “我一直知道啊!”陶淮南抠着沙发布,头疼得很,“是苦哥不知道。”   “谁不知道都没用,反正去不了了。”陶晓东又吃了块西瓜,“收拾收拾,没几天就要去破烂学校了。”   陶淮南手在沙发上搓搓。   “对不起,哥。”迟骋明显不像陶淮南什么都不知道,他看着陶晓东说,“给你惹事添麻烦儿了。”   “咱可不用你对不起。”陶晓东本来还想绷一会儿,还是没绷住笑了,跟迟骋说,“别整那没用的了,你搞事儿的时候想什么了,给我好好学就行了,别白瞎我学费。”   “学费多少啊?”陶淮南试探着一问。   陶晓东说了个数,陶淮南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一句:“哎我的妈呀!”   陶晓东让他逗得直乐,陶淮南难以置信:“凭啥这么贵?”   “别逗我了你,眼睛都瞪大一圈儿。”陶晓东弹了他脑门一下,“不贵。”   “不贵?”陶淮南诧异地看着陶晓东,“你可真是有钱了飘了。”   其实陶淮南还真不知道他哥现在有多少钱,陶晓东工作上的事儿也不回家说,也不跟俩小的聊那些。在陶淮南印象里哥挣钱养他们真的很辛苦,他们大概是个小康水平,平时他俩也不乱花钱,哥虽然给他们很多,但是他俩也不瞎浪费。   他哥每年出去医援几百万投出去的事儿陶淮南都不知道,他知道哥会做那些很有意义的事情,但是并不知道那些有意义的事儿那么费钱。   自打听了学费的事儿,陶淮南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着,哪怕后来知道了这是个很好的学校也吐不出来这口气。   “咱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抠精。”陶晓东笑着说他,“你可快得了你。”   “我现在觉得上个普通学校也不是不可以。”陶淮南脑子里再次闪过医院里碰到的那些开肠破肚的高中生,又衡量了一下两份学费,“还是可以再考虑考虑。”   “滚蛋,”陶晓东把他头发揉得稀烂,安慰他,“别计较了,哥一个月就挣回来了。”   陶淮南再次震惊:“啊?”   这可真是超出认知了,他眨眨眼,问他哥:“你现在一个月都能挣那些了?”   陶晓东又笑了半天,他弟实在是太好玩了。   “你哥勤快点的话那些也不够挣。”陶晓东站起来去洗澡,走之前又把他头发弄得乱七八糟,“可别惦记那点学费了,你现在也是个小富二代了……富一代。”   陶淮南自己坐那儿消化了半天,还是觉得不相信,等陶晓东再出来的时候他说:“我看你是吹牛。”   陶晓东边笑边擦头发,都九点半了陶淮南还不回去睡觉,他扬声喊:“苦哥,给你弟整回去睡觉!别在我这儿犯神经。”   “来了。”迟骋拿着睡衣正要去洗澡,到陶淮南这儿扯胳膊扯起来,带着去洗澡了。   于是陶淮南纠结的点从学费那么贵变成了陶晓东什么时候那么挣钱了,他是不是吹牛为了安慰自己。   心都操不完了。   到开学之前那几天,迟骋就不让他东想西想了,天天规定时间让他学习。高中比以前学习强度大多了,对陶淮南来说就更是,很多东西他消化时间要比别人长,也更吃力。   陶淮南尽管没有中考成绩,但是上学这么多年他也并不是混过来的,迟骋对他要求高,成绩上其实陶淮南一直没落下。   现在盲人也能高考了,陶晓东不要求他弟成绩多好,快乐长大就行,迟骋不是,迟骋管陶淮南很严,方方面面他都管着。初中这三年但凡陶淮南成绩下滑迟骋都说他,陶淮南在学习上也不懒,一直能保持着还不错的中上成绩。   真到开学那天,陶淮南被迟骋牵着手去报道的时候,走进学校都还在边走边琢磨,这学校它到底凭啥那么贵。   一到了外面陶淮南就又挂上了那层安静冷漠的罩,不怎么说话,看起来有点高冷的样子。这是小瞎子这么多年给自己套的保护层,好像脸上一挂上冷淡表情,别人对他的讨论就会小声一些,像是乐观开朗的瞎子要比冷淡不说话的瞎子更好笑。   学校环境可好了,但是对陶淮南来说没区别,反正他也看不见。   高一在二楼,可以走楼梯也可以坐电梯。迟骋带着他走楼梯,陶淮南在心里数着台阶。   有人在后面拍了他脑袋一下,陶淮南眉刚皱起来,就听见有人说:“你俩也来这儿上学了?”   陶淮南有点意外地笑起来:“石凯?”   “啊,”对方也笑,“这缘分还剪不断了。”   “那奇奇呢?”陶淮南问他,“他也来了吗?”   “他没有。”石凯嚼着口香糖,吐了个小泡泡,“这儿离他家多远,天天来回一个多小时他爸可折腾不起。”   “那你们不能同桌啦。”三个人一起上楼,陶淮南继续聊着天。   石凯是他们初一时后桌的男生,初一后桌高个子的是石凯,矮点的是周奇。最初陶淮南跟他俩关系并不好,后来陶淮南在水房挨欺负的时候石凯帮他说话了,从那之后关系就挺好。到了初二初三关系正经算挺不错呢,有时候迟骋还会和他们打篮球,陶淮南在外面坐着听。   到了三班门口,石凯没有要走的意思,陶淮南听见他也跟了进来,小声问:“你也在这班?”   “嗯哼。”石凯又用口香糖打了个响。   陶淮南于是笑着说:“那可真是剪不断了。”   因为碰见了个熟悉的人,所以陶淮南的高冷罩子没罩住,半途给破了。但他也只跟迟骋和石凯说话,对别的人别的事儿都不好奇,垂着视线,和他俩谁说话就朝谁的方向“看”,外观上来看根本看不出异常。   班主任是个年轻的男老师,教数学的,听起来挺严厉的。给他们立了很多听起来很吓人的规矩,班里没一个人敢出声。他没在班会上特意说过陶淮南是个盲人的事,也没强调什么。这让陶淮南还稍微轻松了些,毕竟当众站出来让大家都看他,这对他来说其实挺不自在的。   开学第一场班会开了两个小时。各科科任老师也都过来见了个面,履历听起来都很厉害,全都是博士。   每到了一个新环境陶淮南都需要适应一段时间,这些老师的声音他听了一轮,除了英语老师声音很特别以外,别的其实都没记住。   班会一结束,陶淮南感觉自己脑袋都大了一圈。   “全没记得。”陶淮南小声说。   石凯还坐在他俩后面,陶淮南侧着身回头和他说:“刚班主任说抽烟抓住了就记过,你可当心。”   “我不抽了。”石凯又拿了个口香糖放嘴里,“没看一直嚼着呢么,腿差点让我爸打折。”   “真的啊?”陶淮南眨眨眼,“你让你爸抓住了?”   “真的,”石凯现在想想当时那顿霹雳怒吼都觉得心哆嗦,“老师抓着没事儿,让我爸抓着真能把我打残废。”   陶淮南说:“抽烟本来也没什么好的。”   全新的一个班,哪来的学生都有,像他们这样三个人从一个班出来的很少,同学之间还都因为不熟悉彼此之间有点端着,只有他们仨一直在说话。说也是陶淮南和石凯说,多数时间迟骋不怎么开口,只偶尔聊几句。   身边有迟骋,还有一个很熟悉的同学,这使得陶淮南在一个新环境里没有那么紧张,自在了很多。   高一没有晚自习,晚上五点多放学。新学校离家有段距离,刚开始的几天都是哥开车来接。   后来哥给雇了个司机,就只管早晚接送上学放学,是住在他家附近的一个退休大叔。大叔很爱聊天,人也挺不错,放学来接的时候经常给带他老婆做的小糕点。   半大孩子熟起来是很快的,群已经建了起来,在班里不怎么放得开聊,在群里就不一样了。陶淮南把消息提醒关了,不然放学之后手机总是震动。   确实是到了青春最张扬的年纪,开学这才不到一个月,班里已经成了两三对了。帅帅的男孩子和漂亮的女孩子在群里被大家起哄开玩笑,陶淮南连声音都还没对得上谁是谁呢,他们竟然都谈上恋爱了。   高中学霸光环就不像初中那么重了,而且他和迟骋都是自费生,迟骋好像不像初中在班里那么受关注。班里交学费进来的和免学费考进来的几乎分成了两拨,各玩各的。迟骋暂时被划分在自费这一拨里,学习委员和课代表们都在另外一拨里面选完了,学霸们天天埋头苦读,一个赛一个拼着谁努力,后面这些自费的总惦记着玩儿。   不知道谁又拉了个群,把自费生里的男生都拽了进来,一共也就十多个人。   开学这么久了也都知道了陶淮南是个盲人,但好像高中生到底是比初中的时候成熟多了,没人觉得他另类,也没对他有太多好奇,反而走路碰见他了还会主动照顾一下,提前给他让让路什么的。   这个年纪的男生说中二也中二,但也逐渐开始有了男生该有的样儿,不再觉得欺负弱者是什么好玩的事儿,反而在面对弱势群体的时候显得更平和也更包容。   陶淮南很喜欢现在的新环境,跟同学们相处还挺愉快。   小群里可太热闹了,半大小子们说起话来没下限,一天没几句正经话,不带几句颜色好像都白聊了一样。   陶淮南手机响了一声,有人在群里叫他。   迟骋在厨房炒饭呢,陶淮南自己去拿了耳机听。群里男生艾特他一下之后发的原本是文字,被被人提醒说得发语音。   于是又发了条:“淮南看过片儿没?”   陶淮南对着耳机念“叹号叹号”。   陶淮南:!!   不知道谁发的:“哟淮南还能发叹号,我以为他只能发语音。”   石凯:“他什么都能发,表情包也能,你是弱智吗现在手机听指令的。”   之前艾特他的是个很能闹的男生,也是第一个在班里谈上恋爱的,这会儿又问陶淮南:“淮南听过没?楠哥这有好多种子,给你找点好听的?”   陶淮南不回话,群里男生们聊起那些带颜色的东西他都不参与,他也不敢,迟骋不让。陶淮南假装不在,不回复只偷着听。   另一个人说:“声儿都是假的,谁要听声儿,我平时都是关了声音看。”   有人回:“擦,你那是怕别人听见,晚上捂被窝里边撸边看呢吧?”   另一人说:“可不,看激动了整一被子,还得偷着换被罩。”   他们实在太没下限了,这些公子哥儿们天天啥都说,陶淮南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崽有时候听着都觉得烧耳朵。   不知道谁在群里发了个片段,手机里刚放了几秒陶淮南就手忙脚乱去关,刚好迟骋这会儿出来,问他:“干什么呢你?”   陶淮南听了一耳朵污言秽语正脸红心虚,迟骋突然出声吓了他一跳,耳机一扯声音从里面弱弱地传出来一些。   迟骋皱了下眉,问他:“听什么东西。”   陶淮南赶紧把手机关了,往前推推:“不不不是我弄的。”   迟骋拿起他手机看了一眼,陶淮南说:“我没乱听……”   群里还在发那些,哪个男生们手机里还没点私藏。兄弟之间不藏私,好东西就是要彼此分享。   迟骋摸摸陶淮南后脑勺,说:“吃饭吧。”   陶淮南这才松了口气,不知道为啥把他心虚成那样。其实他就算真听乱七八糟的东西了,迟骋知道顶多就是让他别听了,也不会怎么样,但陶淮南就是很怕他。   “吓我一跳刚才……”陶淮南摸过碗,迟骋往他碗里夹了菜,陶淮南送进嘴之前先很小地咬了一口,发现是条青菜,皱着鼻子吃了,然后把碗往迟骋那边推推,说,“不想吃这个。”   这方面迟骋向来惯着他,不吃就不吃了,把他碗里青菜都夹自己碗里。   “他们整天聊这个,”迟骋把碗推回来的时候陶淮南顺便摸了摸他的手背,“好脏,他们。”   “嗯,别跟他们瞎闹。”迟骋说。   “好的。”陶淮南点点头,很乖地吃着东西。   通常陶淮南答应了的事都能做到,他一向听话,不用多操心。   但是也架不住群里一劲儿艾特啊,中二少年们非要散发一下爱心,干啥都要带着小团体中最弱势的陶淮南,看个片儿就自己看自己的得了,非要叫上陶淮南。   楠哥最Dior:“淮南,看这个,这个听起来带劲。”   陶淮南:“别喊我啦,你们快好好欣赏吧,不用带我,谢谢!”   楠哥最Dior:“让你听你就听!你小哥在家没,叫上他一起!”   陶淮南:“他洗澡去了,再喊我我退群了!”   这会儿群里挺安静的,除了这个楠哥就只剩陶淮南还在,其他的都安安静静的,仿佛不在,也不知道分享了一波小片片之后都干吗呢。   楠哥又发出来一个,陶淮南这边自动播放了,没等他关界面呢声音已经先出来了。   纯洁小崽哪能受得了这个,几秒钟就让他面红耳赤,可到底还是有点好奇,猫在被子里没有马上关掉。   他从来没听过这么直观的东西,听书时干干巴巴念出来的情节他都觉得不好意思,何况是这种。   这些声音对他来说冲击力太强了,那些摩擦声和喘息声能引出他丰富无比的想象。   因为从来没见到过,所以他想象出来的或许比实际上更夸张。   迟骋洗澡出来就见陶淮南戴着耳机趴在被子里,脸埋在自己胳膊上,呼吸都有点粗。   迟骋差不多猜到又是有人勾他听,走过去掀开他被子,陶淮南又是吓了一跳。   其实这会儿他手机里的东西已经关掉了,只是刚才听到的那些对他的冲击还没过去,脸上身上的热也还没消。   他也没骗迟骋,他们都不爱说谎,陶淮南坐起来去抱迟骋,说:“刚才听了两分钟。”   迟骋被他搂着站在床边,没说他。   “我有点难受……”陶淮南身上有了种让人很害臊的反应,纯粹是被那些暧昧的声音和他的想象给勾起来的。   迟骋说:“你该。”   陶淮南觉得他有点凶,想放开他不抱了又有点不舍得,于是撇了撇嘴,还是没松手。   迟骋问他:“听的什么?”   陶淮南吭吭哧哧的:“就那种……”   “男人女人?”迟骋低头看他。   陶淮南小声说“嗯”:“只听了一小段。”   迟骋挑了挑眉,先是没说话,过会儿问他:“喜欢吗?”   “不喜欢!”陶淮南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条件反射一样求生欲很强地答,“这有什么好喜欢的。”   迟骋又摸摸他的后脑勺,“嗯”了一声。   陶淮南很敏锐地感觉到迟骋像是有点不高兴,他抬头轻声保证着:“我肯定不乱听了,这次是我不听话,你别生气。”   迟骋还是“嗯”,说:“没事儿。” 第49章   陶淮南被小片片勾出一身难受, 越单纯的小孩越受不了刺激。   迟骋问他:“去厕所自己弄弄?直接把澡洗了。”   陶淮南连连摇头。   “那挺着吧,一会儿就好了。”迟骋说。   陶淮南点点头:“我知道。”   “还听不听了?”迟骋低头看他。   “不了。”陶淮南还感觉自己挺无辜,又开始吐槽起班上那些不正经的男同学, “他们可太烦了, 天天净琢磨这事儿。”   话音刚落, 陶淮南手机又开始振动上了,估计又是谁在群里艾特他。迟骋让他自己去玩,转身去学习了。   果然是群里的兄弟们,刚才纷纷没动静, 这会儿又纷纷冒出来了。   -“淮南咋没声了?干啥去了?[坏笑/][坏笑/]”   -“说不定也那啥去了。”   -“滚犊子,一个个非得带坏人老实小孩儿。”   -陶淮南:你们好烦!!   -“哟还在呢?”   -陶淮南:马上不在了!我要跟我小哥一起学习去了。   -“妈啊你看人哥俩多正能量, 你看你们一群废柴!”   陶淮南退出锁了屏, 不再听他们瞎聊。   因为这个事儿,陶淮南第二天上学碰见班上男同学都觉得嫌弃,也不知道都在搞些什么龌龊的东西。   有人拍了他后脑勺一下, 顺手一拍,没出声就走了。正常男孩子们经常这样打招呼,但是他们经常会忘记陶淮南是个盲人,他根本看不见是谁,这种打招呼方式对他来说就莫名其妙。   “谁啊!”陶淮南无奈地问迟骋。   “季楠。”迟骋说。   “他一天天最神经。”陶淮南小声说。   “你真当我听不见啊!”季楠在前面吼了一声, 转头又回来了,胳膊往他脑袋上一圈一夹拖着走了, “嗯?说你楠哥有病?我看你是胆子大了。”   陶淮南被夹着脖子走,低头说着:“是你胆子大了吧!你怕不怕我小哥打你!”   季楠回头看了迟骋一眼, 迟骋手揣着兜正看着他们, 季楠朝他挥挥手说:“我先带走了!”   迟骋扬了扬下巴算是回应了。   “你看你小哥理你吗?嗯?小淮南?”季楠把陶淮南头发揉了个稀巴烂,“说楠哥有病?你再说一句楠哥听听。”   季楠这个人就跟他的微信名一样, 充满着浓浓的中二气息。家里开酒店的,是个纯纯的富二代。一般像他这条件长得又带点帅的男生都会莫名其妙有点装的气质,但是季楠没有,他就是个神经病。   昨晚在群里非带着陶淮南一起看片的也是他。   “我那么小声你都能听见啊?”陶淮南被夹着脖子一直带进教室,早上老师还没来,班里来了一半学生,看见陶淮南被他这么夹进来都笑呵呵地看热闹。   “那你看了,顺风耳。”季楠把他扔到座位上,这才松开他。   季楠女朋友笑着问:“你干什么一早上欺负人啊?”   “他欠。”季楠回了自己位置,打开书包才想起来有张卷子没写,赶紧四处借来抄。   陶淮南在那捋了半天头发迟骋才进来,迟骋刚一坐下陶淮南问他:“头发乱吗?”   迟骋给他拨了两下,说:“好了。”   “我让人拖走了你都不管我,小迟你变了。”陶淮南挨着迟骋小声嘟囔。   正常社交正常玩迟骋从来不管他,班里男生们都爱带着他玩,迟骋还挺愿意看他和别人好好相处,这样省心多了,不用时刻防备着。   陶淮南每天学习很累,对新知识他比正常人要更难接受,课间和午休时间跟别人聊聊玩玩挺好。   但是这班里有一个问题,就是零食太多了。谁走过旁边的时候都往他们桌上扔点东西,陶淮南也不管是什么摸过来就能吃。零食吃多了到了饭点儿就不饿,中午吃不下去多少,下午又饿,饿了又有源源不断的零食。   时间长了就算迟骋在吃饭的事儿上惯着他也看不过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陶淮南把餐盒往迟骋那边推推,说:“我吃不了了。”   迟骋没说他,也没非让他吃,只是下午的零食全给戒了。戒了就戒了,在这种小事上陶淮南向来不反抗,小哥不让干什么就不干什么。   晚上陶晓东下班早,给大叔打了个电话说晚上不用接了,他顺便去接一趟。   陶淮南一上车马上试探着问:“哥?”   “哟你是不是眼睛好使了?”陶晓东失笑,“偷看了?”   “废话么!车都不一样!”陶淮南伸手去前面摸摸他哥的脸,“你脸都干了,你赶紧抹点脸霜。”   “你当我是你啊?天天还得抹儿童霜。”陶晓东打了火,问他俩,“想吃什么?”   “都行。”陶淮南坐回后面,转头小声跟迟骋说饿了。   迟骋说:“饿着吧,不好好吃饭。”   陶淮南只是笑笑,不说话。   哥做饭不好吃,陶淮南现在已经很少吃他做的饭了,在家的时候一般都是迟骋给他弄。陶淮南除了不爱吃特定的几种绿菜之外不挑食,他的饭也好整,随便给他煮个面什么的他都爱吃。   哥吃饭太快了,总是风卷残云很快吃完,陶淮南都让他给整慌了,问他:“你一会儿有事啊?”   “没有啊。”陶晓东说,“啥事没有。”   “没有你急什么!”陶淮南吃了勺迟骋给他夹的不知道什么东西,酸甜的还挺好吃,“整得我心都要长草了一样。”   “啊,少爷慢慢吃,”陶晓东笑着给他夹菜,“你吃你的。”   陶晓东吃饭确实着急,以前事儿多压的,天天一堆事儿等着办,没那么多时间细嚼慢咽。有时候不那么忙但是也已经习惯了,就是个急性子的人。陶淮南跟他不一样,因为看不见所以干什么都要很谨慎,谨慎起来就会慢。   哥俩一个急慌慌的,一个慢悠悠的,迟骋处在他俩中间阶段,相对比较正常。   陶晓东手机响了,他靠在椅子上接电话。   陶淮南还在跟迟骋说刚才吃的那个好吃,问是啥东西。   迟骋说是鱼。   俩人边吃饭边说话,陶淮南听见他哥在对面说:“可拉倒吧哥,我没那心思。”   陶淮南耳朵瞬间就支了起来,他耳朵比别人灵敏,电话里传过来的人声他都能听得清楚。   对面人说:“人惦记你好长时间了,总托我问问,人你也见过,确实不错。”   陶晓东打断了说:“不是那回事儿,我真没心思,你看我一天忙成什么样了都。”   “忙不忙的你不也得生活吗?”对面大哥还嘲了他一句,“生活再忙该干吗咱得干吗啊,那还能让生活给操了?”   “那怎么整,一堆事儿都摆着呢,没那闲工夫。”陶晓东喝了口茶说。   “也没说非让你干吗,你就聊聊,啊,沟通沟通,合适就试试,实在不合适那拉倒。小邵我认识挺多年了,以前有个对象,黄了到现在都单着,长得多帅啊。”   陶淮南眨眨眼,低头接着吃饭。   哥这个电话打了有一会儿,到俩小的都吃完了才挂。   过程就是电话里那大哥劝他跟小邵认识认识,陶晓东说什么没同意。陶淮南那耳朵把俩人电话听了个一字不差,小邵是个设计师,刚三十,青年才俊。   其实陶淮南之前还挺惦记哥谈恋爱的事儿,哥都多大了,三十多了都。别说结婚了,到现在都没个稳定对象。陶淮南问过他哥几回,哥说不着急。   他不着急陶淮南着急,他很怕哥是因为要把心思都留给他才不谈。   但这个电话对他来说信息量还是有点大了,对方说的那小邵不管怎么听都是个男的。   小狐狸把人电话听了个透,但也没主动问,就当不知道。   回家的路上坐在车里想想哥这些年的朋友,想想田毅哥夏远哥,想想那些跟哥关系很近的哥。琢磨来琢磨去,没觉得哪个像是跟哥有点什么。   洗完澡回房间陶淮南都还在想哥谈恋爱的事儿,担心这老光棍怕是要砸手里了。按理说不应该,哥长得多好,陶淮南看不着能摸着,他们陶家的人脸型轮廓都长得好,鼻梁也高高的。陶晓东又有钱,不管他说能挣那么多钱是不是安慰他,但那么大个店都弄着呢,总归是不穷。这种男人不应该不抢手啊。   “眼睛眨巴眨巴的,琢磨什么呢?”迟骋问他。   “哥啥时候能处个对象?”陶淮南声音压得极低,怕他哥在那屋听见。   迟骋无语,说他:“别操那没用的心了。”   “怎么没用了呢?”陶淮南盘着腿,手放自己膝盖上边琢磨边说,“哥多孤独啊。”   到了这时候他俩思路必然不在一条线上了,迟骋那个铁筒粗的神经get不到陶淮南的细腻体贴,按他看哥天天挺自在。   俩人各干各的,陶淮南坐在床上犯愁哥的恋爱,迟骋坐在桌前学他的习。   陶晓东在自己房间,对他弟的担忧和关心一概不知,在群里跟田毅他们扯没用的。   迟骋做完一张卷子了,陶淮南还保持原状在那想,乍一看跟打坐入定了似的。   “你可赶紧睡觉吧。”迟骋收拾了桌子,站起来出去洗手,再回来的时候陶淮南已经躺好了。   迟骋一躺下陶淮南就靠了过来。   “睡吧。”迟骋说。   陶淮南先是“嗯”了声,过会儿忍不住还是说:“我有点心疼哥。”   “哥用不着你心疼。”迟骋抬手按在陶淮南眼睛上,让他闭着眼睛,“你操心你自己就行了。”   “我不操心,”陶淮南在迟骋掌心里眨眼睛:“我有你还操什么心。”   迟骋:“你还睡不睡了,明早起不来别赖叽。”   “哦睡了。”陶淮南把眼睛闭好,小声说着,“好了好了,马上就睡着了。” 第50章   陶淮南无意中听到了哥的秘密, 倒也没啥意外的,平平常常就接受了。当然了,在他心里哥干啥都是对的。   陶淮南的一切世界观价值观最早都都来自于他哥, 后来又加了个迟骋, 所以他们的任何选择和喜好在他看来都是正常的, 没什么可惊讶的。   更何况陶淮南本来也不是真的一无所知。   自打上了高中,陶淮南的生活持续处于一种又放松又紧张的状态里。放松是真的放松,班里氛围太好了,跟同学们相处愉快, 跟迟骋最近也没闹什么别扭。紧张是因为课程确实太紧了,一科接着一科, 进度都很快。老师们讲话也快, 陶淮南经常还在云里雾里没反应过来,一节课已经结束了。   其实盲人高考的题会比正常高考简单一些,题没那么难, 这也算对盲人考生的一项优待。盲人考生最大的难度在于题量大,他们摸题答题都比正常考生费时间,所以大部分盲人考生都答不完卷。   迟骋没给陶淮南降低难度,而且不让他太依赖听书,学习资料更多的还是打印出来让他摸着读, 提高他阅读速度。这就让陶淮南每天神经都紧绷着,既要集中注意去听老师的课, 又要摸大量的字,也要记很多字。   有时候累得都没精神了, 洗完澡就晕晕乎乎地躺下要睡觉。   可虽然很累也从来没跟迟骋抱怨过, 没要求迟骋给他降低难度,也不怪迟骋对他要求严。   然而尽管陶淮南已经很努力在学习了, 可期中考试成绩还是不太理想。   学校是真的很好,这次不用迟骋给他打盲文试卷,学校直接按正常试卷给他也准备了一套。陶淮南是跟着同学一块考试的,但对他没那么严要求,学校不收他卷子,答不完也没事。   分数出来的时候最令人吃惊的肯定是迟骋,他一个自费考生,压过了班里所有学生,考了个第一。   老师和同学都惊讶,除了迟骋本人之外,只有陶淮南和石凯对此波澜不惊。   石凯说:“我早跟你们说了这是个大神,没人信我啊。他来这上学纯属意外,真当我迟哥跟你们一样是人民币玩家呢?”   “靠……”季楠感觉自己被伤害了,明明都是一个群里的兄弟,这怎么还出来个异军,“我得把他踢出群聊,这不是好学生派来的间谍么。”   “你看他气质上跟咱们也不是一挂的,”石凯看着一群傻子目瞪口呆的样儿,乐了半天,“初中可是我们学校明星。”   不光自费生们意外,好学生那一拨也很意外,彼此间揣着那点竞争的小心思暗暗比着学,等着看第一到底是谁的。   结果万万没想到能是个自费生。   琢磨来琢磨去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中考报高了?   这会儿天已经很冷了,入了冬陶淮南就不好过。   在家里裹着毯子听迟骋给他讲题,鼻子不通气,怕是又要感冒。   迟骋看着他红红的鼻子尖,问他:“又冻着了?”   “也没有啊……”陶淮南每天穿老厚,没人比他还注意保暖了,在家里都穿着厚厚的毛袜子,“就是鼻子不舒服,应该没事儿,你接着说吧苦哥。”   迟骋站起来出去给他煮了杯奶茶,放糖放奶放茶包,煮出浓浓的焦糖色。陶淮南本来考试考得不好,迟骋说话又严厉,正上着火,一杯热奶茶过来顿时就笑眯了眼,满足了。   他捧着杯子一口一口吸溜着喝,往迟骋嘴边递递,迟骋仰头躲开:“不喝。”   “香香的,”陶淮南又举着手往高抬抬,“你尝尝。”   迟骋还是躲:“你自己喝吧。”   迟骋不喜欢这些甜东西,陶淮南有一次说他就是名字没起好,最初叫“迟苦”肯定不会喜欢甜。   陶淮南自己喝了一大杯热乎乎的甜奶茶,听迟骋把卷子给他捋了一遍,那些做错的题陶淮南老老实实自己又做了一次,这次全记住了。   迟骋讲题的时候向来严厉,讲完才缓和了,捏捏陶淮南的后脖颈,让他歇会儿。   陶淮南把题都听完了,也放松了下来,去了次厕所,回来准备午睡了。   迟骋陪他躺了会儿,陶淮南一翻身过来往迟骋嘴上亲,迟骋没防备就让他亲了,扯扯被子说:“被盖好,别乱折腾。”   陶淮南把他手攥住,两只手捏着迟骋的手指玩:“你别走啊,等我睡醒。”   迟骋不说话,陶淮南闭着眼睛念叨着:“每次我一醒你不在我都有点慌。”   “睡吧。”迟骋拿被子把他裹紧了,陶淮南处在一个暖烘烘的环境里,舒服得很快就睡着了。   外面那么冷,被窝里有温度有迟骋,陶淮南这一觉睡得太沉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一觉睡得有点累,在梦里一直在找厕所,憋得厉害,好容易找到了厕所又不能用。   他整个人都贴在迟骋身上,一条腿搭着迟骋,在梦里上不了厕所急得直皱眉。迟骋早醒了,看见他时不时皱眉想叫醒他,但感觉到侧腰处的触感,到底还是没打断他。   其实他还是想多了,陶淮南巴不得被打断,睡前那一大杯奶茶让他在梦里憋得快哭了。   等终于憋醒了的时候陶淮南舒了好大一口气,找厕所找得也太累了。   腿动了动,感觉到自己正顶着迟骋侧腰,小小挪动了一下,挪开了。   迟骋问他:“醒了?”   陶淮南刚想试试迟骋醒没醒着就听见了他说话,咕哝着说:“你醒了咋没起来?”   迟骋挑眉,睡前说的敢情这是都忘了。   这多难为情,睡着的时候一直顶着人家,迟骋肯定感觉到了。担心迟骋误会他做了什么不正经的梦,陶淮南吭吭哧哧地解释着:“……我这是尿憋的。”   迟骋“嗯”了声,说他:“那还不快去。”   “哦!”陶淮南马上坐起来,小脸蛋红扑扑地摸到床脚下去穿拖鞋了。   小哥俩天天一起睡,这种事还是挺常见的。男孩子早上起来都有的状态,谁也瞒不住谁。陶淮南偶尔不好意思了就自己噗嗤噗嗤地乐,有时候神经了还轻轻在迟骋身上撞撞,等迟骋要拍他了他再笑嘻嘻地躲开。   睡觉睡起来的状态没什么害臊的,陶淮南在早上向来坦坦荡荡,可其他时间不行。   其他时间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难为情。   为了避免这种难为情,陶淮南再也没在群里参与过班里男生们的不正经视频交流会,他们还是时常就在群里发,陶淮南可没敢再点开。   偶尔季楠他们还是会艾特他,陶淮南就假装不知道,不回话。   男生们本来也是逗他玩,就瞎闹。   他们学校跟常规高中还是有点区别,各种校内校外活动组织得很多,不像正常高中只认成绩。   十二月正式下了今年第一场雪,之前的都是薄薄一层很快就化没了。第一场雪之后班里组织了一次踏雪冬游,赶着周末一起去山上,班主任和科任老师们也参加了。   同行的还有隔壁班,他们两班是兄弟班,除了班主任不一样,其他配套老师都是一样的。当然走的也并没有太远,就在周边城市的一座小山,上面有个山庄,现在是淡季,没什么游客。   几辆大巴车成一队,每一辆上有一个老师。学生们都是正能闹的年纪,一路上疯得厉害,陶淮南早上起得早,靠在迟骋身上睡睡醒醒,后来被男生们给扯起来让唱了首歌。   他们这一车就是那一小帮玩得好的男生,也是最能闹腾的那一堆儿。他们车上坐的是班主任,班主任这会儿也没了架子,平时端着是为了在学校管他们,年轻的老师其实和学生之间没什么代沟,摘掉班主任的架子也挺能闹的,还指挥着他们这样那样玩。   路面上还有层雪,车开得不快,很稳。   中间服务区停下休息的时候,陶淮南带着帽子下车透了会儿气。   迟骋去洗手间了,让他站在超市门口别动。周围都是他们班的学生,迟骋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冬天连空气都冰凉,猛抽一口气进肺里能把陶淮南凉得直咳嗽。   迟骋出来的时候陶淮南正被隔壁班一个女生拉着拍照,女生挎着他胳膊,举着手机给两人自拍。   女孩子笑起来都是漂亮的,白色毛线围脖衬着长长的黑头发显得很乖。   连着拍了好几张,女生松开陶淮南,笑得很善良:“你长得真精致,睫毛好长。”   “谢谢。”陶淮南也笑着道谢,“我就当是真的了,反正我也看不见。”   “真的啊,”她跟陶淮南说,“没有骗你。”   初中的时候陶淮南跟班里的小姑娘们也都很好,女孩子们像是天生善良,对待弱势人群温和也包容。换到正常男生那里女生们可能主动说句话都不好意思,到了陶淮南这儿就觉得没距离。   陶淮南听见迟骋走过来了,女生也看见他过来了,跟陶淮南说了拜拜。   陶淮南两只手都在兜里揣着不敢拿出来,他用胳膊肘撞撞迟骋胳膊,笑着问:“你怎么从来不跟我拍照啊?”   迟骋不说话,他向来不爱拍照。   陶淮南笑嘻嘻的:“肯定因为你黑,跟我拍显得更黑。”   迟骋牵着他回车上,上车的时候迟骋先上去,再两只手都牵着陶淮南,台阶有点高,怕他站不稳。   车上还有很多人没回来,坐回他俩的位置,陶淮南把手机掏出来,跟迟骋说:“我也想拍照。”   迟骋往旁边躲躲,让他起开。   “不起,”陶淮南抓着他胳膊,小声商量,“照一张吧?给照一张吧。”   商量了好半天,迟骋架不住他磨人,拿着陶淮南手机给他俩照了一张。拍之前陶淮南还特意把脸凑了过来,差点跟迟骋贴上的距离,笑得开开心心的。   拍完迟骋把手机给他,陶淮南问:“好看吗?”   迟骋说好看。   “你别骗我,好好看看,”陶淮南把手机往迟骋那边又送送,“真好看吗?”   迟骋说嗯。   陶淮南满意了,也不磨人了,后半程都在那儿自己摆弄手机。   陶晓东在店里收拾完东西等着客户来好干活,等人的工夫掏出手机随手一刷。竟然看见他家小瞎子发了条朋友圈。   发了张只有半张脸的照片,他露着一截小下巴,抬得高高的,从嘴唇弧度上看就是在笑着的。旁边迟骋估计没什么表情,但从下巴轮廓这么看也很帅。阳光从旁边车窗透进来,暖洋洋地撒在他俩身上,陶淮南白得都晃眼。   不光有图还给配了文字。   —嘿嘿。   陶晓东马上给点了个赞,他们家小瞎子不定得摆弄多半天才能成功发出条朋友圈来,这照片一看就是截坏了,脑袋差点截没了。 第51章   陶淮南头一次发朋友圈, 一时间收到了好多赞和好多评论,一条条听下来有点累。而且手机的盲人模式在很多方面并没有那么智能,用起来不是很方便, 很多页面操作起来其实都是连蒙带猜。   陶淮南后半程都在玩手机, 迟骋也不管他, 陶淮南就缩在里头低着头玩。   直到车停了,到地方了才被男生们叫了下去。   他们要爬一座小山,这种室外活动陶淮南参加得不多,爬山更是没有过。组织这种活动带他出来是有风险的, 如果不是有迟骋的话估计不会让他参加,万一真出点什么事谁都负不起责任。   每位老师带着自己那一车人, 上山前清点人数, 过程中也要随时注意不能缺人。陶淮南被迟骋牵着手,别的同学都在拍照,就他俩不拍。   台阶上有层积雪结的薄冰, 很滑。老师在最后面拿着喇叭提醒大家要小心,让拍照的别太放飞,站板正点。   空气很凉,陶淮南脸上扣着口罩,手揣在迟骋兜里, 一节一节走得很小心。他们太默契了,迟骋几乎不用张嘴说话, 到了台阶结束或开始之前会轻轻捏捏陶淮南的手,陶淮南就配合着迈步或抬腿。   但也有意外, 山上的台阶毕竟不像平时楼里的那么规整, 有宽有窄,也有突然变陡或变平缓, 陶淮南看不到就把握不好落脚的高度,有时候一个踩空会让他差点滑倒。迟骋会马上抓紧他,不等他真摔就把他稳住了。   这样走路很累,神经要一直紧绷着,陶淮南手心都出汗了。   身后有女生给他俩拍照,偶尔走到缓台的时候陶淮南会听见有人叫他,他就回头笑笑让她们拍。   “漂亮吗这里?”陶淮南问迟骋。   “还行。”迟骋把他手掏出来,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都是树,挂着雪。”   陶淮南点点头。   迟骋又带着他的手换了个方向,说:“那边有几个小坡,雪还不太厚。应该有条小河,但是冻上了。”   “哇,树上还有叶子吗?”   “松树有,其他的没了。”迟骋答说。   “那我知道!”陶淮南马上从脑子里掏出地理知识,笑着说,“亚寒带针叶林嘛。”   迟骋看着他,把他口罩往上扯了扯,盖住他鼻梁:“这点东西让你学稀烂。”   “咋烂了?”陶淮南还不服,“松树不是针叶?那都多尖溜了。”   迟骋也笑了下,接续带着他往上走,说“行”。   迟骋看到什么会简单给他说说,陶淮南虽然看不见但是想象力还是挺丰富的,他失明的时候毕竟已经四岁了,颜色都认全了。平时对画面不敏感,听到了什么场景和颜色不会在脑子里很明显地有个印象,但要是刻意去想什么颜色的话还是能想象到的。跟实际肯定有出入,然而想象嘛,本来就是无所谓对错的。   到了山庄的时候,在服务区跟陶淮南拍照的女孩子过来给他送了杯奶茶。她自己背上来的,刚冲好的。   “你小心烫。”女孩小心地递过来,跟他说。   陶淮南已经闻到了奶茶味儿,问:“你还有吗?”   “我有,我那儿有好多呢,给大家都分了。”女生说。   陶淮南于是接过,笑着说“那谢谢啦”,从自己书包里摸出块巧克力给了她。   女生回了自己班那边,陶淮南捧着杯子暖手,没喝。   季楠在后面看了半天,这会儿人走了他过来“哇哦”了一声。   “你干什么?”陶淮南侧侧头,嫌弃地问他。   “我才发现你还挺受欢迎,小淮南。”季楠说。   “我比你大三个月呢,管谁叫小淮南。”陶淮南侧着头说。   陶淮南长得显小,心理要比同龄男生单纯一些,所以总让人觉得他小。其实陶淮南和迟骋上学都晚,就算是陶淮南在同年级学生里也并不算年纪小的,可大家总觉得他像个弟弟。   “她是不是看上你了?”季楠往那边又看了看,笑得没个正形,“可以啊,长得不错,甜甜的。”   陶淮南赶紧说:“你可别瞎说。”   说同情也好,不自觉的怜爱也好,女孩子们对陶淮南的示好还真没那么多别的心思,有时候仅仅是为了能让他感受到更多平等的包容。   陶淮南不让季楠拿这事儿乱说,他不喜欢被拿来跟别人开这种暧昧的玩笑。初中的时候迟骋和学委被别人传谈恋爱,让陶淮南拧巴了好一阵,放他自己身上肯定更不乐意。   他伸手去摸迟骋,迟骋接住他的手,问:“怎么了?”   陶淮南握着他手,笑笑:“就摸摸你。”   迟骋牵着他的手又揣回了兜里。   高中男生们凑在一起简直没个好,实在是太能闹了。吃饭的时候菜上一道抢光一道,筷子晚了就抢不着,有时候甚至不等服务员摆桌上从她手里就抢完了。服务员都哭笑不得了,头一次看见这么吃饭的。   其实就是在这气氛里抢着瞎闹,这么吃的就格外香。没人管他们,老师也不管,爱抢就抢吧。   陶淮南可不干了,别人饿不饿他不知道,他是真饿了。他跟迟骋吃饭都还比较斯文,尤其是他,得堆碗里慢慢吃,哪像他们这么抢着吃过啊。   又一盘炸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服务员刚端过来就没了,陶淮南连炸的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只能听见旁边酥酥脆脆的咬声。   “沈老师哪儿去了,”陶淮南扬声喊,“沈老师!”   班主任在老师那桌听见了,“哎”了声,仰着身子问:“怎么了淮南?”   “我不想跟他们一组了!”陶淮南忍无可忍,“我吃不着!”   一屋子人一哄声全笑了,班主任说:“你过来,上老师这儿,咱不跟疯狗一桌。”   陶淮南问迟骋:“去不去?”   “去什么去,你坐这儿吧,”他们这桌的男生说,“下回给你留。”   陶淮南本来也就是说着玩的,没真想过去。   等再上菜的时候他们果然没再抢了,让服务员平稳地把菜放下了。迟骋先给陶淮南夹进碗里一些,旁边季楠问:“夹好了么?”   迟骋“嗯”了声,一桌子疯狗又一下子扑了上来,又没了。   陶淮南美滋滋享受特权待遇,他跟迟骋先夹,夹完随他们抢。   这边做菜有点油,陶淮南其实不太能吃油大的东西,觉得腻,但是被气氛带着也多吃了一些。   饭后就是自由活动时间,两点半集合做游戏,在那之前可以玩也可以回房间休息。房间有三人间也有四人间,还有少数几个双人间。陶淮南和迟骋分到的是个四人间,屋里两张大床房,俩人一张。   这边能玩的太多了,有集体做活动的,有散开自己玩儿的,进了山庄就自由多了,不用老师再一直跟着。   陶淮南也没觉得困,跟迟骋去果园逛了逛。   果园有室外的,也有扣的温室大棚,现在冬天,室外果园早枯了。好多女生都在大棚里,这边分很多个棚区,这个季节竟然有草莓和蓝莓。   迟骋蹲下给他摘了个草莓,让他吃了。   陶淮南眼睛瞬间亮了:“好甜。”   他本来就爱吃水果,这会儿可开心了,迟骋带他找红透了的草莓,找到了就带着他的手去摸,陶淮南摸到了自己摘。   女孩子们总是喜欢给他们拍照,他俩也不在意,随便拍。   吃了一肚子甜草莓,陶淮南心满意足,对这地方可太满意了。   一下午都是集体活动,晚餐之后继续晚会,到了各自回房间的时候刚八点。晚上不让出去自由活动,怕出事。在楼里随便闹,不能去室外,大门已经锁了。   跟他俩同住的是石凯和另外一个男生,有外人在陶淮南没好意思跟迟骋一起洗澡,自己拿了内裤和睡衣进去洗了。   他洗澡从来不锁门,在家的时候他洗澡哥和迟骋都随便进的。而且也不能锁,怕他摔着磕着了他俩进不去。   迟骋先把水温给他调好,防滑垫也给他铺上了。   “浴液和洗发水都在这儿,”迟骋带着他手去摸墙上的架子,“衣服我给你放洗漱台上了,毛巾在这儿。”   陶淮南小声应着好。   “东西掉地上了就叫我,别自己捡。”迟骋摸摸他头发和耳朵,“摔着你。”   “知道啦……”陶淮南声音更小了,有点心虚地把他往外推,用气音说,“你快出去吧。”   陶淮南在里头心虚地撵迟骋出来,然而外头俩人还挺纳闷:“你为啥不跟他一起洗,他自己能洗?摔着咋整?”   “能,没事儿。”迟骋从书包里拿出陶淮南的脸霜和手机充电器。   “淮南有事儿你就喊我们!”另外的那个男生喊了一嗓子。   陶淮南在浴室里回道:“好,知道啦!”   陶淮南澡还没洗完,门就被敲响了。   石凯和那个男生正趴在床上打手游,迟骋过去开门。   门外是季楠和他屋的那三个男生,开了门都进来了,手里还都拎着东西。   “我还以为不来了。”石凯趴那儿说。   “来,怎么不来。”季楠把东西放桌上,整个人往床上一砸,把石凯和那男生砸得都喊了一声。   一群半大男孩准备了吃的喝的,好容易出来玩,还都聚在一块儿,那不作不闹好像都不叫青春了。   跟季楠一块来的另外两个男生也砸了上去,一个摞一个的,嗷嗷喊着。   有一个五大三粗的男生是最后进来的,一直就有点头脑简单,偶尔有点冒虎气。   他放下东西之后听见洗手间有水声,还是男生之间胡闹的意思,推门就要进,拐着调就要往里冲:“我看谁洗澡呐!”   男生们闹起来没下限,他门都推开一半了,被迟骋一把抓领子给抓住了。   “别动。”迟骋一把抓住他领子往外扯,人高马大的男生竟然被他扯得往后退了两步。   人拽了出来,玻璃门重新关上了,迟骋淡淡道:“胆小,吓一跳再摔着他。” 第52章   “哎呀妈, 勒死我了!”男生回头看,见是迟骋,指指里面, 憨里憨气地问, “啊, 里头是淮南啊?”   迟骋说“嗯”。   男生“啊!”了一声,赶紧走了,嗷嗷地往床上一蹦,他这个重量的往上面一摞, 把底下那几个都压得直往下推他。   陶淮南在里面就听外面吵吵嚷嚷的,洗完穿好睡衣出来, 迟骋在门口等他。   “刚才谁进来了?”陶淮南问他。   “没进, 就撞了下门。”迟骋擦擦他鼻子上沾的两滴水,说,“玩儿去吧。”   陶淮南点点头“哦”了声。   一群男生就是做好准备过来喝酒的。   拎了能有几十罐啤酒, 兴致勃勃打算不醉不归的。   迟骋在里头洗澡的时候,陶淮南坐在自己床边,听着他们吵吵闹闹,脸上可是很嫌弃的。他们还给餐厅那边打了电话,订了烧烤, 让等会儿给送上来。   架势已经摆足了,明显今晚是要大作大闹。   陶淮南让他们吵得脑仁都疼, 叹道:“你们可真有精神啊。”   “那你看了,生龙活虎。”有人说。   旁边人又接:“百步穿杨。”   “百发百中?”   “箭无虚发?”   “射、射得准……?”   陶淮南听不下去了, 转身冲着墙, 不想听一群学渣秀他们乱七八糟的成语和污浊的脑回路。   刚开始确实是这样的,陶淮南坐在自己床上, 跟他们之间隔着一个过道,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然而男生们哪能允许房间里有这么个遗世独立的存在。   等迟骋从洗手间出来,陶淮南已经被搂着脖子坐在人堆儿里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搭着他肩膀,不知道在凑着头说什么悄悄话。陶淮南一脸无语,忍无可忍:“啊啊啊你们快起来吧,好烦啊!”   “你看,这不是唠嗑么!沟通感情!”左边那男生笑得一脸暧昧,“你得融入到集体中!”   “我不融!”陶淮南站起来又回自己床上,穿着套蓝天白云的睡衣,确实看起来跟他们格格不入,“不要跟我沟通感情了,我没有感情!”   迟骋洗完出来,陶淮南听见了,还不等他跟迟骋告状,就又被抓过去了。   这个房间里是不允许有不参与这场不醉不休的酒局的,哪怕是陶淮南也被塞了两听啤酒。他之前从来没喝过这个,只喝过两次田婶儿自己酿的果酒,那种酸酸甜甜像饮料一样的樱桃酒。   难得出来,其实陶淮南是很高兴的,以前也没有过这么多朋友,这样闹闹吵吵的场合他第一次参加。迟骋什么都不管他,喝酒也没管。   两张大床拼到一起,八个男生围着坐成一圈。后来小群里其他那几个男生也过来了,床差点坐不下了,都挤着坐。   以后入了社会的酒局都少不了,但那种和现在这个年纪小伙伴之间凑在一块逞能试探着喝酒还是不一样的。   这样的晚上是混乱的、放肆的,可也带着股年轻的纯真。   男生们凑在一起还能有什么说的,说说自己初中时的那些情史,说说自己暗恋过的小姑娘,或者不要脸地说说看过的什么片,喜欢的身材。   有个男生坐在另一个男生身上,模拟着片里的姿势和腔调,“啊啊”地瞎疯。   “你别等会儿给沙子整起来,”季楠指指他俩,“沙子可不管那事儿,直接给你就地正法。”   “靠!”男生疯够了下来,眼神扫了一圈说,“我不跟他就地正法,我要正法我也得找个帅的,这屋凯哥楠哥迟哥淮……淮南算了,下不去手,前几个我都可以呢。”   “啊你恶不恶心,呕呕。”季楠嫌弃得要吐了,“你别膈应我,凯哥楠哥迟哥都看不上你。”   陶淮南更嫌弃,胳膊往旁边搂着迟骋:“别带迟哥!”   “不带迟哥那我跟凯哥正好凑一对儿。”季楠噘着嘴要去亲石凯,“啵啵啵”地探身就去了。   结果被石凯用一串腰子给挡了:“我真应该拍下来让你对象看看你的嘴脸。”   “嗨,对象面前那必须得绷住,我可绅士了我。”   陶淮南喝酒了,喝完脸有点红。   他看起来不像他哥那么有酒量,才喝了一听多就脸红,脖子和脸都觉得很热。   “看你们把淮南吓的,就差坐迟哥身上了。”刚才差点冲进厕所的那个大马哈说。   陶淮南紧贴着迟骋坐,本意是给旁边人挪更多地方,怕他们坐不下。他看不见距离,以为都是人挤人着坐的,所以离迟骋特别近,盘起来的腿都搭在迟骋腿上了。   “你们太污浊了,我怕你们污染我小哥。”陶淮南拍拍迟骋膝盖说。   “你小哥谁敢染,”大马哈摸摸自己脖子,“刚迟哥一手给我薅出来了,现在我感觉勒得慌。”   迟骋说:“我手劲大,对不住。”   “谁让你欠,你真给淮南吓着你拿啥赔?”有人往他身上丢了粒花生,“一天跟缺心眼儿似的。”   陶淮南笑呵呵地靠在迟骋身上,觉得喝了酒的感觉很新鲜,挺好玩的。   一群人闹到半夜,班主任打电话过来让他们小点声,轻点作。于是之后的分贝降下来了一些,不再喊着说话,变成了聊天。   迟骋低声问陶淮南困不困,陶淮南摇头说不困。   “问你呢迟哥!”有人扬声提醒迟骋。   迟骋刚才没听见,这会儿抬头:“什么?”   “问你喜欢啥样的!”   迟骋现在跟从前还是变了很多,话虽然还是很少,可并不是不合群。该有的交际都有,就是没那么活泼。   话都问到头上了迟骋总不可能拉着脸不答,于是只笑了下,说:“再说吧,没想过。”   “你是不是把时间都用来学习了,”有人酸唧唧地说,“你那成绩可太秀了,按理说都不应该让你参加这屋的活动,你成绩不配。”   “他时间都给淮南了我看。”另外一个人说,“哪个对象受得了这种,这典型弟控。”   陶淮南撇撇嘴,脸往迟骋身上一扣。   迟骋轻轻揪他耳朵玩,仰头喝了口酒,顺着喉咙咽下去,喉结上下滑动,陶淮南靠在他身上能听见他吞咽的声音。   “那淮南呢?淮南喜欢啥样的?”有人问到陶淮南头上。   陶淮南想都不想,指指自己耳朵说:“我喜欢声音好听的。”   能看见的挑脸,看不见的挑声音。一圈人都笑了,没有多余的同情和可怜,已经习惯了群体之中有这么个特别的小瞎子。   陶淮南到底还是不习惯熬夜,他平时睡得也早。   十二点半左右,他小声跟迟骋说困了。   这个房间显然已经没法睡了,再说也没地方睡。季楠把他们屋房卡扔过来,说:“你俩过去睡吧,我们今晚估计不回去了,等会儿还得打扑克。”   迟骋也没客气,拿了房卡让陶淮南穿上鞋,带着走了。   从一个混乱的房间换到一个空荡荡的新房间,没了酒气没了男生们的气味,陶淮南舒服得猛吸了两口。   迟骋带着他又重新洗漱了一次,陶淮南刚才是真的困得不行了,刷刷牙洗洗脸就又精神了。躺在床上眼睛瞪得溜溜圆,眨巴眨巴地没半点睡意。   现在出门已经不用带着他的旧毯子了,有迟骋在就什么都用不着,熟悉的毯子能给的安全感怎么能比得过迟骋。   陶淮南一共喝了将近三听啤酒,还不是矮听,是600毫升那种。这会儿躺下了头都有点晕,可也带着点难言的兴奋。   刚开始是在被子里牵着迟骋的手,在他掌心和手指间揉揉捏捏。迟骋手搭在陶淮南肚子上,任他去玩。   后来陶淮南翻了个身,两个人变成了面对面的姿势。   迟骋闭着眼睛,有点半睡半醒。   陶淮南试探着过去亲了亲他。   迟骋没动,陶淮南就又亲了几下。   “这里的浴液有点香香的。”陶淮南不知道为什么开口的声音带了点哑,这样的声音他自己不太习惯,清清嗓子,又说,“小哥你香香的。”   迟骋没睁眼,还是闭着的,只是笑了笑,说他:“你怎么跟个流氓似的。”   陶淮南脸蛋还红,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起来,又亲亲迟骋的嘴,说话因为声音小,所以带着气音说:“你嘴唇肉乎乎的。”   迟骋嘴唇不薄,所以小时候才显丑。可现在长开了,这种不算薄的嘴唇也别有味道,陶淮南并不知道美丑,只知道亲着很舒服。   亲来亲去,陶淮南不知道什么时候翻身爬了上去,压在迟骋身上,脖子时而抬起时而落下,安安静静地碰嘴。   喝了酒的猫崽子有点要撒酒疯的意思,迟骋觉得挺好玩,任他去。   既然都喝酒了,酒精上了头,胆子也大了起来。   陶淮南伏在迟骋身上,嘴贴着嘴,在迟骋以为又是一次长久的贴贴时,陶淮南突然伸出舌尖在迟骋嘴唇上舔了舔。   迟骋皱了下眉,侧过头躲开了。   要是平时的陶淮南肯定慌慌地从他身上下去了,可今天啥也不怕,两只手按着迟骋的两侧脸,把他头摆正。再次低头下去的时候轻轻咬住了迟骋的嘴唇,把他的下嘴唇含在嘴里,轻轻慢慢地边吮边咬。   迟骋出了个声,皱着眉说:“别闹,陶淮南。”   “你咋不叫南南呢?”陶淮南把脸扣在他颈窝,不太高兴地问,“陶淮南陶淮南,你总是连名带姓地叫我。”   迟骋不说话,只把他从自己身上往下推。   “别推我,”陶淮南也皱了眉,又去咬他嘴唇,咬住了只轻轻地磨牙,不用力,“你也亲亲我……” 第53章   迟骋被陶淮南按着脸, 躲也躲不开。   陶淮南啃嘴啃够了就埋下去趴会儿,用鼻尖拱拱迟骋脖子和肩膀,吸吸嗅嗅。再过会儿还抬起来继续咬嘴唇。   迟骋让他起来。   陶淮南跟听不见似的, 脸扣在迟骋身上, 嘴唇碰碰鼻尖碰碰, 呢喃着说:“你可真香……”   磨磨蹭蹭亲了好半天,陶淮南自己把自己拱得很热。   不知道怎么才好,总觉得这样在迟骋身上亲他虽然很舒服,可还是不够痛快。到底怎么能痛快陶淮南也不知道, 只能顺着本能去亲他抱他。   迟骋胳膊搭在他腰上,手心很烫。   两个人呼吸都重重的, 起伏间胸腔能短暂地挨在一起, 再缓缓分开。陶淮南浑身滚烫,又舒服又难受的滋味儿不太好受。   “你咋不理我呀……”陶淮南眼圈鼻尖都红了,委委屈屈。   迟骋一直在看他, 看他闭着眼沉迷地亲,看他现在红着眼睛满脸的失落和委屈。   陶淮南太干净了,他就像玻璃瓶里装着的一团白沙,在脏河里飘来荡去,瓶里的他依然又柔软又细腻。   两个人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透过薄薄的胸膛震着彼此的耳膜。   迟骋是什么时候按着陶淮南的头和他亲吻的,又是什么时候亲着他的耳朵叫了声“南南”, 让他“乖一点”,这些陶淮南都记不住了。   他只记住了亲吻的美妙滋味, 记住了迟骋的的呼吸和力道, 记住了他的手。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有血缘的哥哥以外,迟骋是和他最亲密的。他们一起生活一起长大, 迟骋知道他所有高兴的和难过的事,知道什么事能让陶淮南笑和哭。   他们捆绑着成长,缠绕着一起学着面对世界。   最后陶淮南惊慌失措地喘着叫“小哥”时,迟骋亲了亲他的眼角,把那滴没落下来的眼泪给带走了。   迟骋抽了张纸擦了手,陶淮南还没回过劲来,躺在那儿呼哧呼哧地喘气。一身酒劲还没过,脸和脖子都红红的,脑袋也发空。   刚才趴在人身上啃嘴的放肆劲儿都没了,老老实实地不动了。   “不作了?”迟骋在他脑袋上弹了个脑瓜崩,“嘣儿”的一声。   陶淮南抬起手揉揉,胳膊和腿还有点使不上劲儿。揉完脑门两条胳膊往上去圈迟骋的脖子,圈住了把人拉下来,脸朝人下颌和脖子上埋,低低哑哑地叹道:“好舒服……”   迟骋在他耳朵上咬了咬,声音还有点哑:“以后再喝酒我就整死你。”   “别整死我,我错啦……”陶淮南最会卖乖,作够了舒服了,现在从头到脚都乖得不像话。   腿边有点硌得慌,陶淮南自己舒服了当然知道那是什么,眨眨眼睛,手顺着迟骋后背往下滑,滑到腰又侧着往底下勾,手指扯开迟骋的睡裤边。   刚碰到迟骋的小腹,迟骋往后一退起了身。   “给你摸摸,”陶淮南舔了舔嘴唇,小声说,“我也给你弄。”   迟骋单膝点着床在床边站了几秒,垂眼看着陶淮南。陶淮南还伸手去够他,迟骋抓住他手放在手心里捏了捏。   陶淮南还想说点什么,迟骋弯了下身,在陶淮南小指上咬了一口,又亲了亲他的掌心。呼吸喷出来的热气让陶淮南不禁缩了缩手,又烫又痒。   随后迟骋放开了他,去冲了个澡。   他带着一身水气回来,陶淮南还没睡,感觉到迟骋回来了,侧过身第一时间抱住了。   也没说什么好听话撒娇,不出声,就知道窸窸窣窣地抱他和亲他。   迟骋单手搂着陶淮南,不算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后背。   陶淮南舒服地在迟骋身上蹭蹭脸,叫了声“小哥”。   这一宿房间里另外的人都没回来,他们真就在那边通宵了。   第二天早上陶淮南睡得还很沉,被老师拍门喊醒的时候有点不知道在哪儿。左摸摸右摸摸没摸到迟骋,一下就有点慌了。   “小哥?”陶淮南清清嗓子,叫了一声。   迟骋从洗手间出来,嘴里还咬着牙刷:“这儿呢。”   “吓我一跳,”陶淮南听到他声音了就不慌了,胳膊摊着又往床上一倒,“我还困。”   “困也得起来,八点半了。”迟骋说。   “眯两分钟就起……”陶淮南闭上眼睛,手无意识地在床单上抓抓,“这床真舒服。”   迟骋转身回洗手间继续洗漱,陶淮南摊在床上,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不知道想什么呢。   人都起来集合了,那一屋子人到底还是年轻,总共没睡上两三个小时,这会儿一个个还生龙活虎的。   有人问陶淮南:“睡得好吗?”   “挺好的。”陶淮南牵着迟骋的手跟别人说话。   人又问他:“没醉吧?喝多了难受不?”   陶淮南把手揣进迟骋外衣口袋,摇头说:“没醉。”   上午还有一会儿活动,中午吃过饭就要返程了。陶淮南昨晚睡够了,现在别人都昏昏欲睡,他倒精神了。   他把迟骋的手抓在手里,放在自己腿上玩。时而十指交叉地握一握,时而把两人的手都摊开,手心对着手心,手指贴着手指。   迟骋靠着椅背半眯着眼,看陶淮南自己在那玩手玩得开开心心,眼角挂着一尾柔软的小弧度。   迟骋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他眉梢那颗小痣,陶淮南感觉到了,先是笑了下,然后上上下下地动动眉毛,让那颗小痣也跟着跳来跳去不老实。迟骋靠在椅背上,轻轻笑了笑。   男生们去的时候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回来的时候仿佛一车打了蔫的白菜,一个个挂着没睡够的困倦,打着哈欠连拜拜都不说了。   明天周一正常开学,不管今天多累明天也没假好放。   陶晓东开车过来接他俩,路上堵车,他到的晚了会儿,来的时候陶淮南正不知道跟迟骋说着什么,看着心情很是不错。   陶晓东按按喇叭,迟骋看过来,陶晓东冲他招了下手。   迟骋牵着陶淮南走过来,陶淮南边走路还边说这话,呼出来的白气都一团一团的。   “开心吗?”陶晓东回头问他俩。   “开心。”陶淮南往前凑凑,神秘地跟他哥说,“我喝酒啦。”   “哟厉害啊,”陶晓东笑着问,“喝多少啊?”   “反正不少。”陶淮南伸手抓抓他脖子,“说不定以后我也能陪你喝点。”   “这口气还不小,我可用不着你陪。”陶晓东启了车,问迟骋,“苦哥也喝了?”   “喝了点。”迟骋说,“不多。”   陶晓东失笑:“这可真行,告诉我出去冬游,结果一帮半大小子出去喝酒去了?”   “喝喝呗,”陶淮南拍拍他,“孩子长大了嘛。”   小崽子长没长大不知道,但这烦人劲儿可是一点没变。   也不知道是酒精把他家崽子烧坏了还是怎么的,这趟回来明显话多,得着谁都说起没完。迟骋人洗完澡就进去学习了,把陶淮南扔给了哥。   哥一边手机嗡嗡嗡地回消息,一边还得哼哼哈哈地敷衍着陪弟唠嗑。后来实在唠不动了,说:“睡吧宝贝儿,明天上学。”   “不困呢,”陶淮南倚在沙发上,把脚塞他哥腿底下,“我再陪你坐会儿。”   陶晓东心说你可快别陪了,嘴上可不敢这么说,“啊”了声说:“那我先洗个澡。”   好在家里有个烦人的,可也有个懂事儿的。   陶晓东洗完出来小崽子已经被迟骋给弄回去了,陶晓东探头往里看的时候他正扯开被往自己身上裹,迟骋学习不理他,他也不闹人了,还笑滋滋的。   陶晓东小声问迟骋:“他这是喝多了还没醒酒啊?”   “谁知道了,”迟骋看了眼,跟陶晓东说,“你不用管,哥,一会儿自己就睡了。”   “喝多少啊这是?”   迟骋说:“就三听。”   “那就喝这样啊?”陶晓东都意外了,问陶淮南,“你是不是陶家的,三听啤酒就喝多了?”   “我可没多。”陶淮南坐起来,反驳道,“我可清醒呢,也没断片。”   话说到这儿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停顿,眼珠转了转,脸也朝向墙,小声继续说:“……我全记着呢。”   “啊,”啥也不知道的哥随口一说,敷衍道,“厉害厉害。”   这个周末因为要出去,所以哪个老师都没留作业,头回放假放得这么彻底。迟骋还是做了张卷子,可也没学太久,一张卷子做完就洗漱睡觉了。   陶淮南呼吸平平稳稳的,像是睡着了。   迟骋把被给他往上扯了扯,又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房间里照得还挺亮的,让陶淮南漂亮的轮廓能被看到得很明显。   迟骋轻轻摸了摸他鼻尖。   “哈,”陶淮南突然睁开眼,手利落地伸出来抓住迟骋的手指,“你被我抓住了,小迟!偷着看我!”   迟骋先是愣了下,然后往下一躺,抽回手说:“无不无聊。”   “你好能装,”陶淮南一个翻身就起来了,嘿嘿笑着往迟骋身上去,“都抓住你了你还装。”   迟骋不理他,只把他往下扒拉。   陶淮南其实有点困了,也没那么闹腾,只是贴着迟骋抱着。   他不闹了迟骋就不推他了,跟平时一样被陶淮南握着一只手,准备睡了。   陶淮南过会儿翻了个身,变成侧躺着的姿势,离得迟骋更近了些。   迟骋的胳膊贴着陶淮南的肚子,肚子随着呼吸起伏,迟骋能触到他的呼吸。   “你是不是以为我全忘了?”在迟骋以为他已经睡了的时候,陶淮南却突然开了口。   迟骋睁开眼,没说话。   陶淮南把脸缩下去一些,下巴埋进被子里去,声音低低的,像是到这会儿才开始有点不好意思:“……昨天你咬我舌头了。” 第54章   既然入了夜, 小瞎子的羞耻心必然已经下班了。现在说什么羞耻的话也不害臊,嘴巴开开合合,毫不心虚地说着那些让人没耳听的话。   “你咬人怪疼呢……”陶淮南想想那滋味, 咂咂嘴, “但是很舒服。”   迟骋刚开始装听不见, 陶淮南又说:“我好喜欢,你嘴巴……”   嘴巴来嘴巴去,话没等说完就被人伸手扣住了嘴巴。   陶淮南“唔唔”地轻轻晃着头,被捂着嘴就噘起嘴唇去亲迟骋手心。   “我是不是整不了你了。”迟骋压低声音说。   陶淮南两只手抬起来拿开迟骋的手, 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你嘴巴软乎乎。”   迟骋手又捏上他的脸,把两边脸都捏得变了形, 嘴巴撅起来, 陶淮南还是笑滋滋的。   “这咋的,酒劲还没过?”陶晓东出来拿水喝,听见陶淮南还在那咯咯儿乐, 探头过来看了一眼。   陶淮南赶紧闭了嘴。   迟骋松开他的脸,陶淮南嘟囔着说:“睡了睡了。”   陶晓东哭笑不得:“这可真行,酒疯撒好几天。”   “再说话我就给你扔哥那屋。”迟骋说。   “我可不去。”陶淮南不闹了,搂着迟骋的胳膊,拍了拍他, “快睡吧,不要说话了。”   这小神经也太烦人了, 陶晓东想想迟骋天天都得被他这么磨,也怪不容易的。陶晓东忍不住想笑, 说了句“别闹人”, 转身拿水回了自己房间。   当哥的啥也不管,天天就知道工作挣钱, 比起迟骋来说他这哥当得可太省心了。   陶淮南和迟骋之间现在除了亲密之外,还有了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小秘密。这是连哥都不知道的,凌驾于兄弟间的亲近之上,带着点暧昧,以及隐隐约约的私密感。   毕竟他们曾经在冰天雪地的夜晚,躲在温暖的房间中抱在一起亲吻,触碰过彼此的呼吸和体温。   共享的小秘密让陶淮南兴奋了好一段时间,每天开开心心上学,再被迟骋牵着手高高兴兴带回来。   等这股兴奋劲儿差不多过去了,基本这个学期也快过完了。   刚开学的时候觉得高中很累,每天要学很多东西,太辛苦了。然而一眨眼一个学期就快要过完了,还有半个月期末考试,陶淮南紧张坏了。   虽说每天也都跟着好好学习了,但每到考试之前心里还是不太有底。   理科的东西对他来说太难了,文科的差不多都能记住,可数理化真的有点难为他。那些公式和奇奇怪怪的符号都给他增加了很多难度,眼睛好使的学生尚且学不好,更何况一个小瞎子。   高二开学不久还得分班,陶淮南没得选择,他必须得上文科班。理科他学不来,难度太大了。所以迟骋现在也不太盯着他学理科那几门,又费时间又累。   陶淮南中午吃过饭,在教室里抱着抱枕,把下巴搭在上面,嘴里不停念叨着。   迟骋说:“睡会儿吧。”   “我生物还没复习呢,说好今天中午过十页书。”陶淮南嘴里背的是政治答题模板,迟骋给他总结的答题点,考试时从里面挑题点答。   “生物不看了,睡吧。”迟骋把他桌上的东西都收拾起来,倒出地方来让陶淮南等会儿趴着睡觉。   “哦好。”陶淮南背了半天其实也有点困了,也没多坚持,抱枕放在桌子上,头趴在上面闭了眼睛。   这会儿的暖气给得不太足,正中午的时候外面暖和些,暖气就不给那么热。教室里如果坐着还不觉得冷,但要是睡觉的话还是有点凉。   大外套都在后面柜子里挂着,迟骋脱了身上的校服外套,给陶淮南盖上。陶淮南怕打扰别人睡觉,说话声音很小:“你穿着啊……我不冷。”   迟骋说:“睡吧。”   陶淮南手从下面伸过来,扯了扯迟骋胳膊肘处的袖子。迟骋于是把左手给他,陶淮南握住了,放到自己腿上牵着手睡。   石凯吃完饭回来,手里拿了两盒冰淇淋。   走到他俩旁边的时候晃了晃手里的巧克力冰淇淋,用口型问迟骋:“睡了?”   那冰淇淋是附近甜品店的,每天限量出不来多少,陶淮南很喜欢吃。迟骋于是问:“睡着了没?”   陶淮南闭着眼答他:“马上啦……”   迟骋抬头跟石凯说:“没睡呢,拿来吧。”   石凯笑着把两盒都递了过来:“刚碰见个发小,他对象给的,你俩吃吧。”   迟骋拿了一个给陶淮南,给石凯留了一盒。石凯知道他不爱吃甜的,他们太熟了,经常一起吃饭什么的。   石凯回座位,走过的时候看见了桌子下面他俩牵着的手。   “哎哟睡觉还得扯着手,”石凯忍不住直想笑,“这比初中那会儿还娇。”   陶淮南已经坐了起来,迟骋把冰淇淋放他手里,陶淮南摸了摸,惊讶地小声“哇”了下。   “惯的。”迟骋跟石凯说,“烦透人了。”   “我可看不出来你烦,”石凯嗤笑一声,“你一弟控赶紧闭麦吧。”   陶淮南自己摸索着打开盒子,迟骋把勺给他递了过来,陶淮南挖了一勺先给迟骋,迟骋往后躲着不吃。陶淮南撇撇嘴,勺子放进嘴里的一瞬间眼睛好像都亮了俩度。   “凯哥也太好了吧,”陶淮南故意说着,“凯哥好帅。”   “你要是夸点别的我差不多还能听听,”石凯挑着眉,“你一看不着的夸我帅,你说我是信还是不信你是真心实意想夸我。”   陶淮南咬着勺笑着回头朝他晃晃胳膊。   学期末的日子不好过,让在正常学校上学考试的小瞎子紧张兮兮。但是紧张里头还掺着点期待,毕竟考完期末就能放假了。   放假就不用每天六点起了,冬天起床太难了。   陶淮南最近赖得很,早上得迟骋叫半天才能哼哼唧唧地坐起来。迟骋把他从床上拖下来,有时候陶淮南耍赖往迟骋身上挂,然后迟骋再面无表情把他背去洗手间。   考试前倒数第三天,陶淮南又是来回骨碌着哼唧,就是不起。   迟骋已经洗漱完了,过来问他:“你今天是不上学了?”   “不上了,”陶淮南抬手摸摸额头,手掌和半截手指还缩在袖子里,“我头疼,我晕,起不来。”   迟骋俯下身过来跟他贴额头,陶淮南下巴一抬,在迟骋嘴巴上亲了亲。   “你别是又感冒了。”迟骋伸手去摸他脖子。   今年冬天陶淮南还没生过病,前两天哥还念叨过小崽儿今年省心。   “那好像没有,”陶淮南在人家嘴上偷了个香,也不赖了不闭眼骨碌了,老实坐起来摸衣服穿,“我装呢。”   迟骋拧着眉站起来,不再搭理他,出去给烦人精热牛奶。   哥今年冬天特别忙,最近他都没怎么回来,前天倒是回来了,夸了一句陶淮南今年省心。结果陶淮南今天就病了,他这嘴太毒了。   早上说自己是装的那是安慰小哥,其实陶淮南是真难受。   上午第二节 课开始鼻子就不通气了,在旁边使劲吸鼻子,迟骋看向他,低声问:“怎么了你?”   “没事儿,”陶淮南揉揉鼻子说,“鼻子有点堵。”   平时撒娇磨人那都是闹着玩的,想逗迟骋笑笑,想让迟骋哄他。真难受了就不闹了,中午自己主动让迟骋带他去校医院拿了药,晚上回家也自己躺好了不出声,不耽误迟骋复习,毕竟都快考试啦。   迟骋弄了杯热柠檬水给他,放了点蜂蜜。陶淮南就坐在穿上吸吸溜溜地边吹边喝。   “难不难受?”迟骋问他。   “不难受,”陶淮南摇摇头,“你学你的,我自己待着。”   “没什么学的,”迟骋坐在他旁边看了他一会儿,“想不想吃东西?”   陶淮南还是摇头:“不想。”   陶晓东一口毒奶把陶淮南奶上了,迟骋写作业的时候陶淮南脸冲着墙戴耳机小声给他哥发消息。   —“陶晓东!陶晓东陶晓东!”   陶晓东回他:马上回去了,想我了?   —“我感冒啦,都是你念叨的!你嘴太厉害了!”   陶晓东:那你也真是不争气。   —“你不念叨孩子孩子不能有病,你等会儿回来给我带盒退烧药,我怕我半夜发烧。”   陶晓东这才信了,发了条语音问:“真病了啊宝贝儿?”   —“那你当我逗你玩呢?别忘了给孩子带药!回来也不要大惊小怪,我苦哥学习呢,耽误我苦哥考第一不行!”   陶晓东说:“知道了,马上回。”   当哥的平时忙工作见不着人,回来了还不好好聊,非说人今年没生病的事儿,这可让人讹上了。   陶晓东看他弟还挺欢实,也没太担心。   “我看这也没咋啊,你是不是讹我,”陶晓东还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诉求想让我答应?”   陶淮南瓮声瓮气的,裹着被在他哥床上坐得跟个蛋宝宝似的,吸吸不通气的鼻子,说:“说不定是。”   陶淮南往哥屋一赖就不走了,直到迟骋洗完澡过来叫他回去睡觉。   “来啦。”陶淮南从床上挪下去,裹着被子慢悠悠出来。   陶晓东在房间里说:“你要不在我这儿睡得了,要考试你再给苦哥传染了。”   “啊……”陶淮南犹豫了下。   迟骋刚要开口,就听陶淮南说:“我小哥不跟我睡就睡不着觉,我怕他失眠。” 第55章   “是, ”陶晓东点点头,配合着说,“苦哥越长大越磨人。”   陶淮南当然听出来他哥这是损他呢, 也不再接话了, 裹着大棉被跟迟骋一起回了房间。   “药吃了没?”迟骋问他。   “吃啦。”   陶淮南刚才把被裹走了, 现在床被晾得冰凉。陶淮南往床上一躺,凉得直缩。   迟骋把他扯来,陶淮南很自然地把两只脚都放迟骋腿上。隔着睡裤都感觉得到凉,迟骋说他:“又不穿袜子。”   陶淮南感冒了不敢乱亲了, 脸也不跟迟骋挨得太近,隔挺远说:“袜子太厚了, 穿着难受。”   迟骋也没再说他, 难得消停了,不想再招他说话,毕竟一说起来就没个完。   其实陶淮南都用不着担心传染迟骋, 谁像他似的那么容易感冒,迟骋跟个铁人似的。他扣着口罩咳来咳去的时候迟骋呼吸平稳好好做着题,陶淮南还挺羡慕。都一样长大的咋区别这么大,不是很公平。   期末考完之后陶淮南可撒了欢,迟骋要给他批试卷陶淮南都不乐意, 手往自己那几本卷子上一扣,不让迟骋碰。迟骋不让他捣乱, 让他上一边待会儿。   “别整了别整了。”陶淮南一边按着一边拨开迟骋的手,“别碰它。”   “没答好?”迟骋挑眉问。   “我觉得还行。”陶淮南往迟骋腿上一跨, 后背倚着桌边, “放假了别管它了,陪我玩吧, 陪陪我!”   迟骋随口一说:“你能玩什么。”   “反正你别看书,也别批卷子,也别学习,”陶淮南往他身上一贴,听着迟骋的心跳说,“陪陪我。”   迟骋于是推着桌子往后一滑椅子,微低了点头问他:“怎么陪?”   陶淮南趴那儿想了半天,没想出个什么来。   他想不出来哥替他想了,善解人意陶晓东,心疼俩小的上了一学期的高中生活,第二天就给送走了。小崽子这点愿望哥还是能满足的,不算个什么。   黄哥老家在临省一个小小的旅游村,有山有水风景太漂亮了。虽然现在冬天河都结了冰,但能玩儿的也不少。陶淮南没怎么出过门,所以什么对他来说都很新鲜。景美不美不重要,好玩就行了。   陶晓东这段时间忙得脚不落地,他肯定没法陪着去。有迟骋带着陶晓东没那么担心,何况去的是黄哥老家,黄叔黄婶都在那边,没什么担心的。   陶淮南这次感冒不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司机大叔在前面讲着他年轻时候在这边当兵的趣事儿,陶淮南听得认认真真的,时不时侧过头朝车窗那边小声咳两下。   后备箱里带了不少东西,几套衣服和贴身盖的两个薄毛毯子,一个铺一个盖,怕晚上床凉。反正开车过来也好带,大叔今天把他们送过来,什么时候要回去了他再来接。   黄叔黄婶从上午就开始盼着他俩过来,陶晓东跟大黄这么多年兄弟了,老两口跟陶晓东自然熟。不过因为陶淮南不太出门,离得也远,他们倒是没见过俩小的。   人岁数大了就是喜欢孩子,像迟骋这样不爱说话的还好,陶淮南这样开朗又嘴甜的,就格外招老人喜欢。   黄婶给准备了一桌子菜,陶淮南吃什么夸什么,倒也不是虚着夸,他是真心实意觉得好吃。边吃饭边唠嗑,一顿饭吃了俩小时。   这个时间来这边玩的人很多,黄哥头几年回来盖了两栋小楼,老两口就在这儿开农家乐。也没图挣钱,就是图个人气,有点事儿忙活着有意思。   一楼都是小火炕,楼上是床或电热炕。他俩住的一楼,小火炕烧得热热的,铺的盖的都是提前给他俩准备的新的。陶淮南自己带的小毯子没用上,手往被窝里摸摸,甚至还有点烫。陶淮南感叹着“哇”了一下,时不时伸手摸摸。   迟骋一个农村孩子,睡炕对他来说真没什么新鲜的,也就城里小孩儿才觉得这好玩。   房间里有间小小的卫生间,洗澡的时候热气氤氲还不觉得冷,热水一关陶淮南擦水的工夫冻得浑身小疙瘩都冒了起来。   拖鞋刚才踩湿了,地有点滑,陶淮南眼睛看不见,就算迟骋牵着他也走不快。迟骋索性拿浴巾一裹,直接把他抱了回去。陶淮南一下钻进被子里,先是觉得有点烫,然后舒服得趴在枕头上直哼哼。   迟骋拿了条他的内裤塞给他,陶淮南自己摸摸索索地在被窝里穿。迟骋把睡衣也给他拿了过来,然后又回了卫生间,刚才光顾着陶淮南,他自己还没洗。   陶淮南趴在那儿直眯眼,手机嗡嗡嗡地在旁边一下下振动。他摸过来听,是班级小群里季楠又在刷屏。   最近群可活跃了,放假了他们全开始撒欢,昨天还约着打球了。   群里又在约明天一起出去玩,还艾特了陶淮南和迟骋。   —淮南和迟哥呢?你俩来不来?   陶淮南:“淮南不来,迟哥也不来。”   楠哥最Dior:数你俩不服从组织安排。   陶淮南:“我俩出门了,这边可美啦。”   有人笑着发语音:“你还能看见美不美?”   楠哥最Dior: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闭上。   陶淮南毫不在意地回:“我小哥能看见就行,他看见了我就看见了。”   迟骋出来的时候陶淮南还在聊天,下巴抵着枕头,说话时头跟着一抬一抬的,头发刚才沾湿了点,这会儿潮乎乎的。   被窝里太舒服了,惬意得他说话都不睁眼了,就闭着眼睛小声哼哼哈哈着聊。两只露出来的胳膊光溜溜的,睡衣放在旁边根本没穿。   “睡衣穿上。”迟骋说他。   “不想穿。”陶淮南已经被暖洋洋的温度给征服了,皮肤这样直接挨着绒呼呼的褥子,太舒服啦。   “穿上,”迟骋把睡衣放他枕头旁边,“冻着你。”   陶淮南嘴上答应着“好”,却不动也不穿。   黄婶给他俩准备的两条被子,自己盖自己的。一般这么大的兄弟都不一起盖被了,半大小子睡觉都不老实,一条被子不够俩人抢的。   陶淮南看不见也不知道,等迟骋上来躺下了,陶淮南伸手摸摸发现俩人没盖一条被,顿时不干了,掀开自己被窝往迟骋那边钻。   他身上只穿了条小裤衩,白溜溜的一身都光着。   “你老实点。”迟骋把他盖好,单人被没那么宽,俩人盖有点不够。   “你摸摸我肚子,”陶淮南笑嘻嘻地挺着肚子往迟骋肚子上贴,“我趴半天了,烫你。”   迟骋随手摸了下,手背一贴上去就感觉到热了,迟骋笑了下。   “烫吧?”陶淮南笑得眯眯眼,“给你热乎热乎。”   他爬到迟骋身上,胸贴着胸,肚子贴着肚子,腿贴着腿。陶淮南刚才趴着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等会儿要这么玩,所以跟张烙饼似的把自己贴在炕上。现在肚子底下是迟骋,呼吸的时候软软地贴来贴去。   “不冷了吧?”陶淮南笑着去跟迟骋贴脸,“好玩吧?”   迟骋被他逗得眼睛里带了笑,捏捏他后背:“你怎么跟个小傻子似的。”   小傻子抱着他脖子,笑得可好看了。   刚开始只是贴着,后来陶淮南开始默默地亲他。   本来确实只是想贴着肚子玩,可是十七八岁的时候本来就是对自己、对情感、对欲望都好奇的年纪,渴望触碰和接近是本能。   全然陌生的环境又更加催发这种渴望,会想做很多平时不敢做的事。   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变了调,每一下轻浅的碰触好像也都染上了其他念头,让皮肤下面的神经随着每一次接触滋啦滋啦地过电。   陶淮南睫毛轻颤,叫了声“迟骋”。   不是“小哥”,不是“苦哥”。   迟骋掐着他腰的手很烫,两个人都很热,这样相贴的姿势让他们在彼此面前都没有秘密,所有心事都明显。   陶淮南胳膊拄在两边,这样亲吻的时候他要低点头,细细的脖子拉起一条脆弱又漂亮的线条,薄薄的肌理下肩胛骨支起来,像一对小翅膀。   迟骋没他那么主动,他没有陶淮南那么天真。天真的小孩做所有事都随本能,迟骋像是从出生就没被赋予过这种天真。   人生来就带着命,迟骋命里就没有这个。   所以迟骋在陶淮南吻得投入动情时推开了他。   陶淮南执拗地拧起眉,再次低头。   迟骋眉心一道痕,警告地叫了声“陶淮南”。   陶淮南歪着一点头,也压低了声音顶嘴回他:“陶淮南在啊。”   不等迟骋说话,陶淮南表情很执着,像是不明白,也像是这真的是件太简单的事了,他摸着迟骋的脸和嘴唇疑惑地问他:“陶淮南不是你的吗?”   迟骋喉结轻轻滑动,死盯着陶淮南的脸。   一双本该灵动的眼睛却总是定在一个位置,让他的表情时常显得茫然。   陶淮南用手指轻轻划着迟骋的嘴唇,然后低下头,吻在了自己手指上。   迟骋闭上了眼睛,也拉了绳子关了灯。   他们在远离开家的地方,在一个陌生的小村庄,再一次做了本能喜欢的事。   很多很多舒服的感受从他们的手里像魔法一样飞出来。   魔法世界很奇妙,每一次亲吻打开一个魔法宝盒,宝盒里装着迷恋、成长、情感,和欲望。   故意怀旧设置的老灯泡,关了灯还能看见灯丝的余亮。陶淮南的眼睛里连这点余亮都没有,他的黑太纯粹了,是无边无际的。   无边无际的黑像一条永恒流动的暗河。   哥哥是他的岛,迟骋是他的小船。 第56章   陶淮南是在迟骋怀里醒的, 两条单人被中间摞着重叠一半,再各盖另一半。   没穿睡衣的陶淮南半夜觉得冷了,一个劲儿往迟骋身上贴。单人被太窄了不够盖, 一翻身就漏风。北方农村的夜里还是太冷了, 头露在外面冻得鼻尖都冰凉。迟骋怕他冻着, 还是把另一条被扯了过来。   被子里和外面有一个明显的温差,这样的清晨让人格外不想起。   陶淮南缩在被窝里,搭在迟骋身上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了他睡衣里,摸着迟骋的侧腰。   陶淮南一个瞎子, 他很多事儿都不知道。昨晚用过的纸团能扔进厕所冲走,可是迟骋耳朵后面和颈侧被嘬出来的小红戳消不掉。好在现在是冬天, 衣服穿得多, 领子遮一遮都能遮得住。   洗漱之后两个人都清清爽爽,能听见院子里厨房小屋那边的做饭声,偶尔还能听见院子里黄叔黄婶日常琐碎的对话。鼻息间都是冷冽清新的空气, 跟城里供暖之后总是带着点烟味儿的空气很不一样。   两个人挤在一起洗漱,洗完头迟骋开着最大风迅速把陶淮南头发吹干。   都收拾完了,迟骋在卷吹风机的线,陶淮南搂着迟骋的腰去找他的嘴。迟骋抬手往柜子里放吹风,同时微低了点头, 配合着陶淮南的亲吻。   他们交换了一个清晨间还带着牙膏味儿的吻。   陶淮南在接吻时喉咙会忍不住冒声儿,偶尔短促地出个软软乎乎的咕哝声, 跟动物觉得舒服时一样。昨晚迟骋甚至要用一只手去捂住他的嘴,让他“嘘”。   这样站着亲他的时候, 迟骋会用一只手随意地搭着他腰或者屁股, 陶淮南亲得舒服了动情了会有点急地轻哼,迟骋搭着他的那只手就会在他身上安抚地拍拍。   本来刚起来这会儿还有点冷, 挤在洗手间里亲了几分钟,终于亲得热乎乎了。   陶淮南故意往迟骋身上挺了挺,耍了个小流氓。迟骋按着他肩膀划了个弧,让陶淮南转了过去,然后推着他走了出去。   黄叔黄婶早给他俩备好了早饭,让他们过去吃。   黄哥最初电话里就打过招呼,不用多管他俩,白天就让他俩自己玩,想干什么干什么,也不用陪着,陪多了小孩儿反而不自在。   所以黄叔黄婶也没说要带他们出去玩,就告诉他们哪边有什么,让他俩自己去。   陶淮南帽子扣得严严实实,穿着厚毛的雪地靴,被迟骋牵了出去。迟骋故意带他走路边有雪的地方,陶淮南踩雪咯吱咯吱太快乐了。   走到院子里有狗的墙边,墙里就会传来一阵狗叫。游人不少,车也不少,迟骋没带他去走大路,走的都是村里的小道。   陶淮南说:“你找个好看的地方,咱俩拍照片呀?”   迟骋最近格外纵着他,也没拒绝,只说:“这儿不好看,等会儿拍。”   陶淮南于是接着踩雪。对看不见的小孩儿来说很多事情都变得简单了,也没那么多追求,随便去个小村庄对他来说都很高兴。   迟骋带他去湖里打出溜滑,陶淮南平时独立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更别说这种很难保持平衡的。   “你就快走几步,不抬脚往前一滑,用惯性。”刚开始迟骋牵着他手给他演示了两遍,“瞎滑,没事儿。”   陶淮南边笑边连连摆手:“我不敢哪。”   “你怕什么,”迟骋拍拍他腿,“小胆儿。”   冰结得很厚,刚开始陶淮南知道是在冰上走还有点害怕掉下去,后来玩开了也不怕了。周围很多小孩儿在滑冰,有穿着冰鞋的,也有坐爬犁的。   陶淮南穿的还是雪地靴,本身也有点防滑。本来就滑不好,这更不会了。   又胆小又笨,迟骋实在教不会,后来放弃了。看着颤颤巍巍不敢松开他手的陶淮南,笑了下说:“蹲下吧。”   “干啥?”陶淮南也笑着问。   他一直在笑,很高兴。   “让你蹲下就蹲下。”迟骋说。   陶淮南攥着迟骋的手蹲下了,迟骋说了句“蹲住了别站起来”,不等陶淮南再说话,直接拖着陶淮南后退着跑了起来。   陶淮南失声“啊”了下,被迟骋拖着快速在冰层上滑,边笑边让他停下。   旁边的小孩儿滑倒了,穿着厚厚的大棉袄摔一下也不疼,看见陶淮南被拖着滑还吐了吐舌头说:“略略略,自己都不会滑冰。”   迟骋停下的时候说:“小孩儿都笑话你。”   陶淮南更笑了,停下了也没站起来,索性直接一屁股坐在冰上。他笑得有点喘,坐在那儿抬头望着迟骋。看是看不见的,只是习惯性地去找他的方向。   刚开戴着口罩,呼吸使睫毛挂了霜,现在口罩虽然摘了霜也还没掉,半遮半挡着那双眼睛,看着有点可怜,又有些可爱。   迟骋拿出手机,给他拍了一张。   陶淮南不知道迟骋给他照相了,还坐在那儿晃迟骋的手,问他:“你小时候是不是总在冰上玩儿?”   迟骋又拍了一张,揣起手机的时候说:“还行吧,天天挨打没心思。”   说起挨打的事儿陶淮南抿了抿嘴,笑都收了点:“打小孩真有病。”   迟骋抓着他的手又跑了起来,陶淮南又被惊得叫了一声,然后笑着喊:“等会儿等会儿,我没蹲好呢!磨屁股!小哥!”   冰层光光滑滑的,早上迟骋还逼着他穿了双层棉裤,不可能磨屁股,他就是娇气。迟骋不理他,拖着陶淮南在冰上撒欢儿,陶淮南兴奋又刺激,玩儿得都出了汗。   周围有带孩子玩的家长,有的也看出陶淮南眼睛的问题,听着他“小哥”“小哥”地叫,觉得兄弟俩感情真好。   陶晓东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陶淮南正坐在一个别人玩过的破轮胎上歇着,迟骋坐在他旁边,手里拿了杯热豆浆。   湖边卖的,就豆浆粉拿开水一冲,放平时白给都不喝,现在十块钱一杯还得排队买。   “晓东啊?”陶淮南从迟骋手里拿过豆浆,吹了吹热气,“想我们了?”   “啊,”陶晓东在那边问,“开心吗两位?”   “开心啊,”陶淮南喝了口豆浆,又递给迟骋,“苦哥带我滑冰。”   “哟你还会滑冰了?”陶晓东还是了解他弟,“你能敢?”   陶淮南被戳穿了,笑着说:“苦哥滑我,他把我放冰上拖着玩,把我当冰猴儿。”   “我一猜就是。”陶晓东嗤笑一声,“你那小胆儿,手你都不敢松。”   陶淮南边跟迟骋喝豆浆边跟哥聊天,直到把那杯豆浆喝完,挂了电话。   下午迟骋又带他去别的地方逛,有个房子盖得特别,房子侧面有长长的斜台阶,能一直走到房顶。也是一户农家乐,在村子的最东边。迟骋牵着陶淮南走了上去,陶淮南不太敢,一只手拉着迟骋一只手按着扶手。   站在房顶能看得远一些,能看到东边的小山和树林。   陶淮南说:“我闻着炖小鸡味儿了。”   “饿了?”迟骋问他。   陶淮南笑着摇头:“不饿,就是闻着了。”   迟骋说没闻着。   陶淮南说:“我鼻子好使啊,耳朵也好使,我除了眼睛哪都好使。”   迟骋“嗯”了声,随口应着:“你厉害。”   一天下来迟骋给陶淮南拍了好多照片,有时候随手就拍一张。陶淮南挺上相的,怎么拍都不丑。   晚上陶淮南趴在小火炕上,今天倒是老老实实的,洗完澡就把睡衣穿好了。他趴在那儿让迟骋告诉他每张照片上大概是什么样子的,他要挑一挑发朋友圈。   挑来挑去都是他自己,没有他俩一起拍的。   最后陶淮南勉强挑了两张跟迟骋牵着手的,还不太高兴:“我想发和你一起拍的,这都是我自己。”   迟骋说:“明天再拍。”   陶淮南让迟骋帮着他发,嘟嘟囔囔地说:“上次一到上传之前那页总是不出声,好半天我都发不上去。”   迟骋帮他放好照片,问:“写什么吗?”   陶淮南说:“写我和小迟。”   一共三张照片,陶淮南戴着帽子穿着臃肿的棉袄,开心的少年让冬天的灰白调好像都更明亮了些,染上了点暖洋洋的质感。   —我和小迟。   这个时间竟然是没加班的田毅哥第一个赞了他。   还评论了:你俩出去潇洒是真不带你哥啊。   陶淮南回复起来不方便,也还是摸摸索索地语音转换着回复他:哈哈,陶小冬忙嘛。   班里同学都是手机控,评论和赞来得都很快。   群里又在艾特他,问陶淮南:你俩这是上哪儿啦?   陶淮南:“我昨天说了呀。”   有人问:“就你俩吗?”   陶淮南:“对,就我俩。”   本来放假了一群学渣就无聊坏了,不知道谁抻头说:“那咱们也去呗?反正也不远。”   这简直一呼百应,男生们都在家待不住,家里管得松的已经开始看起了车票,管得严不让出门的都在怨念。   迟骋已经躺平了准备睡了,陶淮南伸手摸摸他,也关了手机,翻过来躺平。   躺平了想想还缺点什么,又抬起头侧身去亲亲迟骋,说:“晚安啦小迟。”   迟骋闭着眼说:“现在开始没大没小了。”   陶淮南躺好闭眼,带着笑意睡了。 第57章   晚上在群里说话那会儿陶淮南没以为这些同学们真会来, 所以等他们到了村口给他俩打电话让他们出来接的时候,陶淮南是真吓了一跳。   以季楠石凯为首的一共五个闲人学渣兄弟,被季楠家司机开着一辆七座商务给送来的。   陶淮南当时正跟迟骋在厨房小屋吃饭呢, 黄叔黄婶给开小灶, 不让他俩吃厨师做的, 那都是给房客吃的,他俩吃的都是黄婶给做的。   黄叔用灶坑给烧的鸽子和烤包子,陶淮南正蹲在灶坑旁边扒着吃。最外面一层烧得焦黑,陶淮南满手都是黑的, 嘴边也吃得花里胡哨。   迟骋从外面取了小板凳进来,看见陶淮南吃得那么脏, 笑话他:“跟个泥猴儿似的。”   陶淮南也不在意, 摸着胸脯那块儿最厚的肉,撕下来一长条,抬高了手往迟骋嘴边递:“哇好香。”   迟骋一俯身叼走了, 把小板凳放陶淮南旁边,让他坐着吃。   黄婶那边还给炖了条江鱼,昨天村里有人去挖冰窟窿捞鱼了,黄叔也弄了些回来,挑了条最大的要给他俩炖。这时候活鱼难弄, 尤其是这么大的,在冰层底下窝一冬了, 又鲜又肥。陶淮南边闻着灶台上大锅里冒出来的鱼味儿,边撕着鸽子吃。   黄叔黄婶太喜欢他了, 俩老人就黄哥一个儿子, 黄哥家姑娘还小呢,放假了得上各种各样的补课班舞蹈班美术班, 一年回不来两次。难得家里来俩孩子,虽说是大了点,但在老人眼里也就还是孩子。   孩子边吃边跟黄婶聊,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手脏得都没法接,没等接起来,他们就又打迟骋那去了。   陶淮南吃成这样也没法出去接人,迟骋自己去了。等人来的时候陶淮南已经洗干净了,手和脸都白净净的,水还没来得及擦。   “你们也太会赶时候了吧?”陶淮南甩着手上的水说。   “快擦干,等会儿吹皴了。”黄婶儿赶紧递了纸过来让陶淮南擦,“你们皮儿嫩,别带着水出屋。”   黄叔去给孩子们安排房间,路过厨房这边过来跟陶淮南打个招呼。   有眼尖的看见灶坑边有吃的,问陶淮南:“小淮南偷吃啥呢?”   迟骋过来把陶淮南下巴上的水珠抹掉,陶淮南说:“那可太多了。”   一群小子还没等去房间,先抢着吃了两只鸽子。   “他们都给我吃了!”陶淮南转头就朝着迟骋的方向告状。   黄叔哈哈笑着,说:“等会儿还给你烧。”   陶淮南故意委屈唧唧地跟迟骋说:“我给你留的,我把不好撕的都撕完了,剩的都是腿上和胸脯的肉,都是给你留的。他们都给抢走啦,你看看他们。”   迟骋说:“没事儿。”   “你看他抠的,”季楠说,“抠精。”   陶淮南不理他们,趴在迟骋耳朵边说:“里头我还给你藏了只小鹌鹑。”   刚才黄婶帮他藏的,用锡纸包着塞里头了。迟骋眼里带了笑意,被陶淮南逗得捏了捏他的脸。   陶淮南不是真抠,就是跟同学们闹,玩心起来了。最后藏的那只小鹌鹑也被抢了,陶淮南气死啦。   一群高中小子跟土、匪似的,见什么抢什么,黄婶给开的小灶炖的大鱼本来他俩肯定是吃不了,一条将近十斤的江鱼,让他们给分着吃得啥也没剩。   大鱼没小刺,陶淮南能用鱼汤蘸饼吃。其他菜也没经得住抢,这阵仗把黄叔黄婶给惊着了,这怎么跟吃不饱似的。   这事儿传到店里的时候,黄哥跟陶晓东都笑了。   “小南现在人缘挺不赖啊,这都有一帮小兄弟儿了。”黄哥说。   陶晓东给人做着图,边走针边说:“反正现在小迟不打仗了。”   “早就应该把他俩往那儿送,老头老太太稀罕坏了,来这么一帮小孩儿,看着都热闹。”有个年轻纹身师从他俩旁边走过去,顺手往黄哥头上弹了个脑瓜崩,黄哥踢了他一脚,接着说,“老头说明儿整个羊,给他们烤一半烀一半。”   “想想都闹人,”陶晓东笑着说,“这可真是给叔找了点事儿,俩就够呛了,这整了一小帮,这么大都能作翻天。”   “作去吧,平时想闹都没人闹,闲坏了。”   他俩亲兄弟一样,外道的话肯定不用说,说多了就远了。本来放他俩出去就是让他们开心的,那肯定是越开心越好。   人陶淮南本来天天被迟骋带着出去瞎溜达就很开心了,突然来了一群闹人的跟着,很多话不能乱说,很多事儿也不能乱做了。   晚上陶淮南准备洗澡了,天天洗完澡往热被窝里一钻,那个舒服劲儿就别提了。迟骋让他先洗,陶淮南磨磨蹭蹭地等。   等迟骋终于收拾完也能洗了,陶淮南才甩着手里睡衣睡裤往洗手间走。   “快点快点快……”   门突然被推开的时候陶淮南吓了一跳,门口人探着头进来说:“迟哥?充电器给我使使?”   季楠就住他们隔壁,他们屋俩人,另外一个屋仨人。这会儿季楠过来取充电器,啥也没穿,就穿了条小裤衩。   “快点冻死我了!”   迟骋去给他拿,陶淮南站在厕所门口回头说:“出门不记得带充电器?”   “落车上了,”石凯也过来溜了一圈,胳膊一圈夹着季楠脖子,季楠接着说,“你们屋好像比我们屋热。”   迟骋过来把充电器递给他,在房间里外衣肯定脱了,这会儿迟骋只穿了个T恤准备去洗澡。   季楠从他手里接过,抬头看了眼,脱口而出:“我靠你是不过min……”   石凯夹着他脖子一掰,说:“靠冷死了,赶紧走,你光个屁股挺扛冻啊?”   “这不穿裤衩了么?”季楠被石凯夹走了,拿个充电器,线一甩一甩的。   “你咋没锁门呀?”陶淮南问。   “没睡就没锁,”迟骋锁了门走了过来,“锁了。”   陶淮南摸着拍开洗手间的灯,钻进去说:“洗澡洗澡,快来。”   他俩以前也挤着洗澡,但是现在不一样啦,现在挤着洗更好玩。   一群混小子在这边除了吃喝玩乐就没别的事了,爽得没边。   他们玩儿得比陶淮南野,太淘了,走到哪儿疯到哪儿。陶淮南被迟骋拉着慢慢滑冰的时候都怕被他们撞着,听着附近有人了就赶紧躲开。   迟骋去给他买豆浆,陶淮南都不敢自己留在原地,不知道哪个欠的就过来拖着他滑走了。于是他在后面拖着迟骋衣服也一起滑着去买豆浆了。   这天卖豆浆的老头带了个小孩儿,十三四岁的样子。   陶淮南本来都不知道这儿有个人,他蹲在那儿太安静了。直到陶淮南突然被人摸了脚腕,才吓得短短地叫了声。   迟骋马上回头看他,看见陶淮南慌得往后退了两步。   “没事儿,别害怕,”迟骋抓住他胳膊,“是个小孩儿。”   陶淮南点点头“嗯”了声,说:“我就是没听到。”   老人把豆浆递给他,往地上看了眼,平静地说:“他出不了声儿。”   “啊……”陶淮南有点抱歉地说,“那我是不是也吓了他一跳?”   陶淮南蹲下往那边比了个道歉的手势。瞎子和聋哑人如果不用手机就只能一个用手语,一个说话。   “没事儿,吓不着,”老人给他们盛着第二杯豆浆,冒着浓浓的热气从暖瓶里倒进纸杯,说,“能吓着还好了。”   陶淮南有点疑惑地眨眨眼,站了起来,迟骋牵着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   “你也看不见吧?”老人抬头看他一眼,倒没带太多情绪,还笑了下,下巴朝底下扫扫,“你比他强,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陶淮南张了张嘴,好半天都没能出声。   后来陶淮南又蹲下去,轻轻摸了摸那个小孩儿,摸到了他干裂的手背。小孩儿往后缩了缩手,片刻后又伸出来,像是好奇,又像是捣乱,力气不小地在陶淮南手上拍了一下,拍出了“啪”的一声。   陶淮南被牵着走了,他几次朝刚才的方向回头。   这样的“盲聋人”陶淮南只听到过,没有真的遇到过。以前他被哥哥带着去医院看眼睛的时候,曾经有一对年轻的夫妻坐在医生的诊室绝望地哭,说他们的孩子是个“盲聋人”。   那时候年轻的妈妈哭着问:“我得怎么才能把他养大啊……养大了他能活吗?他怎么才能活啊?”   医生劝他们还是要乐观,未来是值得期待的。   “未来”是个多虚的词,它太缥缈了。   那时候陶淮南不懂,这天摸到的干巴巴皴裂的手,和打在他手上的那道响,让陶淮南切切实实地觉得触动。   这天后来的时间他总是忍不住朝向那边。   那个小孩儿……得怎么长大啊?   迟骋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陶淮南头上戴着顶滑雪帽,他握着迟骋的手,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幸运。   如果那个小孩儿也能有双好使的耳朵,能听见东西,他就能比现在容易很多,很多很多。   陶淮南用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那天季楠他们把老头的几壶豆浆全买了,让他带着小孩儿回家了,豆浆放在原地给别人免费分了。   小孩儿走路姿势都带着点扭曲,肩膀斜斜地端着,走几步甩甩胳膊,动作奇异又违和。他们都看着陶淮南,同样是看不见的小男孩儿,一个成长得又快乐又天真,一个活得像是没有灵魂。看起来陶淮南像是幸运很多,至少他还有耳朵。   可是在这一群人里面,说陶淮南幸运,这也挺可笑。   有男生过来捏了捏陶淮南的耳朵,说:“你们都是小天使。”   陶淮南笑了笑,说:“我也觉得是。” 第58章   那天回来说起那个小孩儿, 刚提了个头黄婶就知道了他们说的是什么,问:“他爷带着出去了?”   有人说是。   提起这些事总是让人心里觉得沉。   “那肯定是他奶奶又想让他出去转转了,不然老叶从来不领着他。”黄婶一边给他们盛菜端过来, 一边说, “他能活到这么大全靠他奶奶, 小时候他爷动不动就把他带走扔了,受不住他奶奶作了再领回来,他奶奶一会儿寻死一会儿上吊的,这么才留住一条小命儿, 扔了就是个死,谁要啊。”   “福利院呢?”   黄婶说:“以前我们这儿穷着呢, 那时候也没弄这个旅游村, 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村,哪来的福利院,现在也没有。再说福利院也不是什么都收呢, 有家有长辈的人可不收。”   黄婶叹了口气,接着说:“老叶就没想让他活,每次往桥洞子树林子里扔,那孩子扔在没人地儿几天也就饿死了。”   陶淮南说不出话,手从桌子上拿下去, 去摸迟骋。迟骋握住他的手,拇指刮刮他手背。   “老头心那么狠?”有个男生问。   黄叔从外面进来, 端着一盆不知道炖的什么肉,肉香直往鼻子里扑, 但今天男生们都没抢。黄叔说:“这没啥狠不狠的, 活着他累家里也累,他爸妈早不管了, 没满月就要扔了,都是叶老太太留下的。老头老太太还能活多少年?老叶从前说让那孩子赶紧解脱了重新投胎算了。”   “那也是人命啊……”男生皱着眉,还是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能算人吗?”黄叔手在眼前比划了下,“打从出生就都是封起来的,他没有人的想法。”   “怎么不是人,”黄婶拍了拍黄叔,“生了是人就是人。你赶紧看看外头那锅,等会儿粘锅底了!”   黄叔就又出去了,黄婶说:“就是命不好,不会投胎。不知道是因为他妈带孩子时候吃药了,还是早产没长好。这辈子吃多了苦,就当给下辈子攒个平平安安吧。”   善良的人都容易共情。   残疾人之间本来就又都有种同病相怜的共情,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世界上的特殊群体,是“一小部分”。   晚上陶淮南捂着耳朵,坐在被子上,安安静静的。   迟骋叫了他一声,陶淮南没有听见。   迟骋看他一眼,声音又提高了点:“陶淮南。”   “哎,”陶淮南拿开手,小声应着,“在呢。”   迟骋说:“躺下睡觉,别玩了。”   陶淮南说“好”。   然而等迟骋过来躺下关了灯,陶淮南还在捂着耳朵。   迟骋把他手摘了下来,说:“睡。”   陶淮南闭着眼睛,低声呢喃道:“这样好可怕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迟骋知道他今天看见过那小孩儿之后心里一直难受,陶淮南向来情感柔软。善良细腻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会对很多事情有不同的感悟。   “过来。”迟骋朝着他说。   陶淮南往这边侧了侧头,慢半拍地回应:“嗯?”   “我抱。”迟骋说。   陶淮南于是翻身过来,把头贴在迟骋胸前,捂着一边耳朵去听迟骋的心跳。迟骋怕他在被子里闷,把被子往下扯了扯,把陶淮南脸露出来。   不管陶淮南在什么样的情绪里,迟骋的心跳都能让他平静下来。陶淮南在迟骋心口处吻了吻,迟骋摸了摸他的头发。   男孩子们善良热心,可也不会因为这个就影响了出来玩的心情,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基本就又活蹦乱跳了。   只有陶淮南比往常安静了些,他总能想起那个小孩儿。   他们在临走前还去看了他。   老头又去卖豆浆了,家里只有那个小孩儿和他的奶奶。   奶奶看起来还很硬朗,年纪应该没有太大,走路劲劲儿的,像是带着风。她听说这一帮孩子是来看她孙子的,很热情地往里让让:“来,快进来。”   家里收拾得很干净,院子归置得整齐,房间里也不乱。   那个小孩儿正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一个已经玩得有点脏了发泄球,那种软软的捏完会迅速回弹的软球。他身上穿着手织的暗绿色毛衣毛裤,脖领脚腕处能露出他穿的米色秋衣秋裤的边。   他奶奶从地柜上面拿了个小娃娃,那种一两块钱一个的塑料小娃娃,拉过他的手塞进他手里。   那小孩儿摸了摸,然后拍着炕“啊”了几声。   “有人来他高兴。”奶奶扯着他的腿把他从炕上往外拖拖,笑着给他把秋裤的裤脚塞进袜沿再用毛裤盖住,弄得板板正正。   “他怎么知道有人来?”季楠问。   奶奶指指娃娃:“我告诉他的。”   地柜上放着很多东西,小布鞋、碗、手掌那么大的小枕头、水杯,还有一些看不出是什么的小物件。   “他都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吗?”陶淮南也摸了摸那个小娃娃,小孩儿感觉到了,伸手过来按住陶淮南的手,要往嘴里放。   陶淮南没抽回手,迟骋按住了他胳膊,然而奶奶动作更快,拍了小孩儿嘴巴两下,看起来像是扇了两个巴掌。   陶淮南以为他挨了打,缩回手说:“没关系,别打他了。”   “没打他,”奶奶哈哈笑着,不放在心上,“这是告诉他别往嘴里放东西。”   陶淮南抿了抿唇,说不出什么话,只点了点头。   奶奶看起来是个极热情的人,也爱聊。很意外的是从她脸上并不能看出什么苦闷和惆怅,她像是并没觉得生活多不好,那些外人觉得的不容易,她似乎没太当回事。   “老头儿不是个东西,总想把他扔了。”奶奶坐在炕沿上,跟他们唠嗑。   男生们有的站有的坐,这样的生活和这种环境他们应该是第一次感受。除了迟骋和陶淮南,剩下的都是实打实的公子哥儿,从出生就没吃过苦的。   “那我能让他扔?再怎么也是我孙子,我能容老头儿这么造孽?”奶奶说到激动时还挥挥手,讲起之前的事也是当笑话给他们讲,“我绳子都绑好了,我就挂横梁上,他不给找回来我就死到屋里头!”   奶奶很乐观,听她讲这些事好像也觉得没有那么压抑了。   “老头儿总说想让孩子解脱,活着也痛苦。哪来的痛苦,我看就是他痛苦!”奶奶回头看看在他身后捏软球的孙子,眼里有着慈爱包容的光,“人么,生下来都是一样的,听不懂看不着,小婴儿都一样,饿了哭,饱了睡。”   她用力摸了摸小孩儿的头,捋了两把,小孩儿转个身趴去里面的炕上,脸贴着炕,嘴巴张着。   “我们这就是一直停在小婴儿时候了,不也挺好的?”奶奶笑笑,脸上和语气里还分明带着看淡一切的从容,“他都不知道啥叫痛苦,脑子里没那些东西,身上不疼不痒的,有什么的?当一辈子小婴儿,简简单单的,我们孩儿这也是享福了。”   奶奶是真的看得开,不是宽慰自己也不是说给别人听,是早就在长年累月里把那些不甘的情绪磨平了。   那天孩子们走的时候还给留了点钱,对他们来说就是点零花钱,一点心意而已。   其实人家也并不缺钱,老头天天出去卖豆浆可赚了,成本那么低,冲点豆浆粉就能一杯卖十块,一天能卖不少。而且这样的小孩现在国家给补助,生活上也提供很多便利,他们是真不缺钱。   可是除了这样好像也不知道还能为这样的人群和这样的家庭做点什么了。   遇到个盲聋小孩是个意外,提前没想到的。   这让陶淮南回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安静很多,好像心都沉了下来。他会在很多时候静悄悄地去感受世界,偶尔摸一摸耳朵。   天天叫喳喳闹人的小崽,出去一趟回来就消停了,话也不说了,支着小耳朵听听这听听那。   陶晓东觉得诧异,问迟骋:“咋的了这是?”   迟骋说:“遇见个听不到也看不到的小孩儿。”   “啊,他们村那个?”陶晓东了然地点点头,“我也看见过一回。”   迟骋“嗯”了声。   陶淮南本来就很依赖听觉,现在依赖更深了。   他每天晚上要听一会儿迟骋的心跳,耳朵轻轻贴着心口,手按在旁边。   听心跳很好,可是回来之后迟骋就不让亲了,这不好。   陶淮南听完心跳抬起头去亲迟骋的嘴,迟骋和他碰了碰,让他睡觉。   陶淮南又去亲他脖子,迟骋说:“停。”   他让停陶淮南就会停,听话地躺好,贴着迟骋准备睡了。   这个冬天过完,春暖花开的时候哥又去医援了。这次去得远,要走一些天。   迟骋和陶淮南开始了他们的第二个学期,陶淮南好像在这个冬天又拔高了一点,像是过了个年,孩子们都长大了些。   陶淮南还是会经常偷偷亲迟骋。   他们偶尔做一些出格又亲密的事。   等到天气再暖和一些,脱了外套出门只穿单衣的季节,陶淮南突然发现哥哥最近有点不对劲。 第59章   陶淮南对他哥那可真是太了解了, 听个语气词都能听出他当日情绪状态的那种了解。   哥哥心里揣了点小心思陶淮南是听他电话听出来的。   不知道跟谁打电话聊天的时候,那边问他最近有没有心情,介绍个人给他。陶晓东先是说忙, 之后又说:“我现在不喜欢那种的。”   那边问他:“哟, 那你是喜欢哪种了?”   陶晓东眯着眼睛靠在沙发上, 手无意识地摸着他弟的小腿捏着玩,边捏边说:“我现在喜欢正经人。”   “谁说人不正经了啊?”对方笑着骂了声,又说,“也是老实孩子, 没那些乱七八糟的。”   “我不是那意思,不是老不老实的事儿, ”陶晓东自己也笑了, “就是那种贼板正的,范儿正。”   陶淮南本来躺那儿被他哥捏腿捏得昏昏欲睡,听到这儿突然机敏地睁了眼, 微抬抬头去朝向哥哥的方向。   “没谁啊,我就那么一说。”陶晓东岔开话题去说了别的,陶淮南慢慢把头又落了回去,心思全活泛起来了。   哥哥一直就没什么固定的伴侣,小时候陶淮南其实心里有点点怕别人抢走哥哥, 现在却巴不得哥哥好好谈个恋爱,哥哥太孤单了。   陶晓东挂了电话之后陶淮南坐起来, 腿还搭在他哥腿上,伸手去摸哥哥的脸。   陶晓东被他摸得有点痒, 笑着问:“干啥?”   “你有情况?”陶淮南按着他的脸问。   “什么情况啊, ”陶晓东哭笑不得,“你可别神神叨叨了。”   陶淮南怕哥哥还是顾忌他, 过去轻轻吻了吻哥哥的脸,说:“我好想有人陪你。”   “你俩不陪我呢吗?”陶晓东揉揉他后脑勺,“有你俩就够了。”   “不一样的啊……”陶淮南眨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出着一层小阴影,摸着陶晓东的脸真诚地说,“你要有爱情,要有个爱人,晚上能陪你一起睡,你们还要做……”   “停,停停!”陶晓东做了个停止的动作,都忘了他弟看不见动作,让他弟给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你脑子里都想点什么啊崽。”   陶淮南被打断了也觉得纳闷,接着把刚才没说的说完:“做很多很多属于你们的事,你不该只属于我。我哥哥要有最好的感情。”   他一声“做”让陶晓东给想歪了,结果是他想多了,人小崽干干净净的,还是当哥的一脑子污浊思想。   陶晓东失笑,胳膊扬起来搂了搂陶淮南,下巴贴了贴他额头,说:“别说哥现在没谈恋爱,真谈了也不耽误属于你,你和一切并不是对立的。”   “我知道。”陶淮南安抚地拍了拍他,轻声说,“弟弟们已经长大啦,你该有自己的生活了,晓东。”   陶晓东摩挲着陶淮南的肩膀和胳膊,很久很久都没说话。   小孩子长大很快的,成长不动声色地藏在每一个昼夜里。   陶淮南腿上有一片小伤口,那是之前摔的。他和迟骋也并不是不闹别扭了,毕竟他们性格本来就不同,他俩想闹别扭可太容易了。   陶淮南有时候气起人来能把迟骋气到说不出话,可是迟骋脾气大,陶淮南一般不惹他生气。   那次在学校两个人生气是因为陶淮南牵错了别人的手。迟骋本来是走在他后面的,下楼时纷纷杂杂他俩被挤散了,陶淮南下到平地向后伸手,牵到了一只软软瘦瘦的女孩子的手。   陶淮南吓了一跳,赶紧放开了。   是高三的女生,几个女生哈哈笑着,有意逗他。   “人等小女朋友呢,你瞎闹什么啊!”同伴问那个女生。   女生们没认出来陶淮南就是学校里那个小瞎子,伸手的女生拍了拍陶淮南的肩膀说:“开个玩笑弟弟,别介意。”   陶淮南抿着唇摇了摇头。   迟骋下来的时候陶淮南低着头没说话,迟骋牵他手,陶淮南往后缩了下,有点情绪低落的样子。   迟骋问他:“怎么了?”   陶淮南也问:“你干什么去了小哥?”   迟骋说:“我回去给你取个外套。”   “那你不告诉我,”陶淮南低头自己往前慢慢走,“你就让我自己下楼。”   迟骋觉得他莫名其妙:“半分钟的事儿。”   陶淮南也没再说别的,只是一直不跟他牵手,心里莫名地起了点小脾气。也不仅仅是因为刚才牵到的那只又软又凉女孩子的手,还是因为本该在他身后的迟骋没在。   身前身后都是人,楼梯上一拨接一拨的人从他身边经过,都不是迟骋,这让陶淮南很慌。   那天陶淮南难得跟迟骋有点不高兴,不给他牵手,也不理人。   迟骋本来已经挺久没发过脾气了,用季楠的话说,“你们小哥俩天天可腻歪坏了”。但是陶淮南不停抽走手甩开他,还是让迟骋起了火。   迟骋抓着他胳膊肘问:“你跟我较什么劲?”   陶淮南说:“是你先不牵我的,你不告诉我就走了。”   “我走哪儿了?”迟骋声音听起来就是已经生气了,“矫情什么你。”   “什么都是我矫情。”陶淮南低头说。   “你还走不走?”迟骋拧着眉问他。   两个人已经到了大门口,司机大叔看见了他俩,看出他俩闹了别扭,已经走了过来。   陶淮南不吭声,执拗地绷着下巴。   迟骋压不住火,一转身走了。那天陶淮南是被司机大叔带回来的。   因为迟骋生气转身那一走,陶淮南在楼梯上摔出小腿一片破皮蹭伤。   小事闹个别扭,自然是很快就好了。他俩之间能生出什么长气,心软的那个生不住气,脾气大的那个又架不住哄。   陶淮南晚上软软地红着眼睛喊疼,坐在床上把脸埋在膝盖里委屈得好像马上就要掉眼泪了,说:“你可真舍得把我扔下,就把我扔那儿了,不管我了。”   迟骋脾气还没消干净,不想跟他说话。   “你一生气就什么都忘了,”陶淮南摸摸小腿上哥哥给缠的纱布,心里又酸又疼,“我乖的那些时候全忘了,只想把我扔下。”   迟骋打开他的手:“别摸。”   “那我不是疼吗?”陶淮南侧脸贴着膝盖,朝着迟骋那边空洞地睁着眼睛,“生气了什么都不管了,也不知道我疼了。”   “你该。”迟骋冷着脸说。   说得比谁都委屈,其实就是撒娇,变着法地哄呢。他一这样迟骋无论如何生不起来气了,心软了。   不然就凭陶淮南自己摔这一身伤,迟骋弄死他的心都有,一个月都不能搭理他。   他这一身伤都是自己故意摔的,这瞒不住迟骋。   陶淮南还是会哄,坐在那儿一句一句的,没那么可怜的了。迟骋到底还是心疼了,坐起来摸摸脑袋,说:“行了别委屈了。”   他不理人还只是眼睛红,这一搭话陶淮南眼泪顺着眼角就下去了,握住迟骋的手,在自己脸上贴了贴,眨了眨红红的眼睛,说:“是我错啦……你没下来的时候我以为身后是你,牵了一个女孩子,你又不在,我有点烦躁,对不起。”   “我不应该只跟你发脾气,我自己也没有听出来脚步声不对,”陶淮南继续说着,“是我任性了,对不起。”   谁能受得了他这个,迟骋下床去关了门,回来跟陶淮南说:“睡吧。”   陶淮南于是躺下了,迟骋说:“腿别压。”   陶淮南说“好”。   他躺好了,迟骋俯下来,亲了亲他的嘴,和他接吻。   陶淮南抬着胳膊搂着迟骋的脖子,接吻时喉咙里还是逸出软软的咕哝声。迟骋重重地咬了咬他嘴唇,恶狠狠地说:“陶淮南,再敢故意摔出伤,你跟我来这一套就没有用了。”   “不敢啦……”陶淮南吸吸鼻子,咬着迟骋下嘴唇讨好地轻轻磨着牙,“我自己也可心虚了。”   迟骋那天亲他亲得很凶,掐着陶淮南的腰,都掐出了指痕。   一次小小的别扭让陶淮南腿上留了一片伤,破孩子娇气得很,很长时间这片伤都没好,留下一片浅色的印子,每次露出来迟骋都要瞪他。   陶淮南身上留印子,迟骋心里也留印子。   陶淮南脾气好性格软,那都是表象。其实芯儿里都是犟的,对自己又狠又执拗。平时怕疼怕痒的,迟骋走了他顺着楼梯往下滑能眼睛都不眨。   迟骋虽说是不跟他生气了,可之后也没轻饶了他,动不动冷个脸说几句,陶淮南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放肆,人说他他也不敢反抗,说什么都认。   “淮南就跟小媳妇儿似的,你看这怂唧唧的样儿。”吃饭的时候季楠看着对面的陶淮南,“迟哥你也轻点管,这都让你给管怕了。”   “他?”迟骋看了陶淮南一眼,“他还能怕?”   陶淮南赶紧说:“怕,怕。”   “你弟都够听话的了,你看别人家弟都啥样,我弟五岁,那真是天能捅个窟窿。”季楠感叹道,“不知足呢怎么。”   迟骋不说话,陶淮南问:“你跟小新是分了吗?怎么不一起吃饭了?”   “你是不是消息迟钝,”季楠说他,“开学就分了啊,都换下一个了。”   “啊?”陶淮南眨眨眼,“为什么?”   “嫌我不体贴。”季楠也不怎么当回事,情场小浪子,换女朋友本来也比较频繁。   几个人正聊着,一个戴眼镜的小男生,端着餐盒正走过,脚底一滑没稳住平衡,手压在陶淮南餐盒上碰翻了,自己手上那一盒一点没糟践,全泼在季楠和石凯身上了。   俩少爷连衣服裤子带着鞋,饭粒菜汤沾了满身。 第60章   “我……C……”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桌上四个人都没反应过来。季楠连一声完整的“cao”都发不出来了。   “咋了这是?”陶淮南饭没了,手里一空,迷茫地问了句。   对面那俩少爷脸都黑了, 被一身连饭带菜浇得僵在原地, 有十几秒的时间几个人完全没动, 大脑死机了都。   闯了祸的眼镜小男生比他俩还僵,看看季楠看看石凯,一地狼藉他还下意识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歪着点肩膀像只鹌鹑。   后来石凯站起来抖了抖衣服, 怎么抖也无济于事了,菜汤透过薄薄的T恤沾身上了都。   “你是不是瞎……”季楠气都喘不匀了, 吸一口吐半口, 想想对面有个真瞎子,后半句又咽下去了,把自己噎得想打嗝。   男生嘴巴动了动, 木呆呆地也没说出个什么话来。   “我太恶心了现在,黏糊糊的我真的要吐了,”季楠捏着身上的衣服抖了抖,“我他妈是不是早上踩狗屎了。”   也是寸了,原本上课都穿着校服的, 今天格外热,这俩少爷把校服都脱了没穿, 身上就穿个短袖。   他性格本来就咋呼,看那个男生站那儿连个动静都没有, 有点压不住火, 抬手怼了他一杵子:“你他妈到底是怎么走的道儿?你是手不好使端不住还是脚不好使?”   他一拳头怼过去男生又往后退一步,一拳头没怼出个声来, 这窝囊样儿可把季楠窝囊坏了。   “你是不是哑巴?”少爷们凶起来不是闹着玩的,平时痞里痞气嬉皮笑脸那都是跟熟人,真对外拉下脸来耍个横也挺吓人,“还是在这儿跟我装倔呢?”   陶淮南听出他真要发火,出声说:“别生气别生气。”   石凯在旁边也皱个眉,一身白衣服现在黄不唧的看着就脏,但他脾气还是没季楠来得那么快,季楠叨叨叨地没个完,他只是沉着脸不吭声。   眼见着季楠真生气了,旁边围观的也不少,陶淮南一直劝也没见他消气。   “连个对不起都不说?”连石凯也开了口,拧着眉问。   男生抬眼看看他们,估计学习学傻了,也是被眼前这一遭给整蒙了,半天才推推眼镜,说了声“对不起”。   “我可真稀罕你一声对不起,”季楠嘲讽地笑笑,“赔吧,穿过一回了不是新衣服了,给你折一半,再给你抹个零,从衣服到鞋你给我两千得了。凯哥这身我替他做主了,也算你两千。”   男生哑然,又半天没吭声,周围都在他看,过会儿才闷声说了句:“我给你们洗。”   “你会洗啊?”季楠嗤笑一声,“你能洗干净?你洗干净了我们不嫌弃?”   季少爷这是来真的了,让人扣了一身饭菜,心里不痛快。   男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什么都说不出来,脸胀得通红。   “楠哥消消气……”陶淮南探着身往前够够,没摸着季楠,“我拿回去帮你洗,别生气了。”   “你一小瞎……你都看不见你能洗个啥,”季楠直接肩一抖把衣服从领子扯了,光着上身,把衣服直接往男生身上一摔,用手背拍拍男生肩膀,“衣服给你了,明早钱送到我班,不送你可以想想后果。”   季楠说完就那么光着走了。石凯也把衣服脱了搭在肩上,跟陶淮南和迟骋说了声“走了”。   那俩都走了,陶淮南茫然地往迟骋那边转了转。   迟骋把他那份饭推过来,说:“吃吧。”   陶淮南摇摇头说:“刚才吃饱了。”   那男生还愣在原地,有人跟他说:“你明天去给道个歉,刚才就是在气头上。”   男生抿着嘴,估计也是个倔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陶淮南也说:“你好好给他俩说个对不起,没事儿的。”   那男生手上拿着季楠的衣服,也没跟人说话,低着头走了。   陶淮南还是头一次看见那俩人生气,他们学校气氛挺好的,也没人招他们,平时都笑呵呵的,头一次看他们这么发火,还挺吓人。   按陶淮南的理解,季楠就是故意吓唬人,撒个气也就过去了,也不会真非要让那男生赔。回教室的时候看见那俩人都穿着校服,拉链一直拉到下巴,裤子也换成了校服裤子。   陶淮南说:“消消气消消气。”   石凯已经消气了,这会儿还笑了,说:“我现在身上都一股菜味儿。”   “你吃饱了吗?”陶淮南也笑着问。   石凯说:“就那么回事儿吧,没饱也吃不下去了。”   那男生是学校考进来那一小拨成绩好的里面的,还拿奖学金的。学校奖学金挺多呢,迟骋上学期也拿了。   令人意外的是第二天一早,那男生还真站在了他们班门口。   季楠还没来,石凯先来了,他看见石凯,迟疑地开口“哎”了声。   石凯估计也没想到他真能来,挑了挑眉。   那男生从兜里掏出一沓现金,对折过两次,叠成厚厚的一小沓长方形递过来:“……给你。”   石凯垂着眼看着那沓小长方形,视线往上抬了抬看着那男生,说:“用不着。”   男生也不说话,又把手往前伸了伸:“钱给你,衣服给我。”   石凯本来也没想要钱,昨天也不是他说的,这会儿被比他矮一头的男生递着钱,感觉还有点嘲讽,石凯不耐烦地抬了下胳膊挥开他手,进教室了。   季楠没赶上送钱这一茬,少爷脾气昨晚洗完澡衣服扔了也就忘了,也压根没想到小男生真能来。   听说真来送钱了还乐了会儿,说:“还挺实诚。”   少爷们搭了身衣服就当倒霉了,谁能真难为人。   结果没想到这次也是碰上茬子了,那男生连着三天早上在他们班门口等。一小沓长方形钞票天天伸手递,碰上季楠给季楠,碰上石凯给石凯。他俩都不要,那就明天还来。   班里人都当笑话看的,俩少爷这是让人侮辱了。然而那男生脸上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天天就是木着脸伸手递钱,跟个愣子似的。   想发火也不是,损他两句也不是。   “你说你是不是该,”陶淮南笑话季楠,“谁让你非刁难人。”   “我让人泼一身菜汤,敢情还成我不对了?”季楠哭笑不得,跟迟骋说,“迟哥管管你弟,你弟观念有问题。”   迟骋伸手按着陶淮南后脑勺把他脑袋掰回来,手在书上敲了敲:“背完了么?谁说什么你都能搭上。”   陶淮南连忙说:“马上背马上背。”   文科陶淮南背得都不错,历史年代表记得很准,还能自己列出年代线把事件都背着排出来。下学期一开学就得分班,陶淮南学文是肯定的。   迟骋虽说是哪边成绩都不错,但显然他就是理科脑子,做题对他来说比文科那些理解性的东西容易得多。   在迟骋那儿就没考虑过这事,他俩得在一个班,没有第二种可能性。   陶淮南刚开始说了几次,见迟骋不爱聊这个也就不提了。   但这件事上他俩有分歧,不聊不代表陶淮南妥协了。   高一快结束的时候学校开始收文理班意向表了。   石凯理科,季楠文科。陶淮南文科,迟骋表迟迟交不上去。   陶淮南扣着迟骋填了文科的表不让他交,坚持说:“反正都在一个学校,都一样的。”   迟骋被他磨了几天,心里那阵烦躁本来就一直在顶着,他把表从陶淮南那儿抽了出来,问他:“你到底要干什么?”   陶淮南好声好气地说:“我就想让你学理。”   “嗯,”迟骋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就想让我离你远点。”   “不是那回事。”陶淮南皱着眉,脸上表情很执着,“我不可能永远不跟你分开,你早晚得放开我。”   这话听着有点不对味儿,就是话说得急了,话赶话就说了出去。   迟骋半天没吭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   在那之后他们又僵持了几天,陶淮南头一次在迟骋面前这样坚持什么,这次他是真铁了心不让迟骋继续跟着他。   不管迟骋怎么生气怎么发火,陶淮南都没松过口。   迟骋后来压根不再跟他说话,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他俩之间迟骋向来说一不二,他定的事改不了。   陶淮南是在他手里长大的,陶淮南得一直听他的。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早就在这么多年里习惯了,也是他们都默认了的生活方式。   这次陶淮南难得坚持,扛着迟骋的怒意和脾气,把他俩一起没分开过的手给分开了。   他下了狠心故意跟迟骋说:“我已经长大了啊,我不需要你一直盯着我。”   迟骋盯了他很久,很久很久。   陶淮南睫毛轻轻颤着,听见迟骋平静地说了声“行”。   最后陶淮南自己拿着迟骋的表交了上去,迟骋看都没看他。陶淮南自己沿着过道回来,腿在桌角上刮了下,硬角磕得他脸都皱了,迟骋捏着笔做题,问都没问。   在学校俩人都不说话了,别人都看出来他俩之间出了问题,季楠问了两次,迟骋脸色一直难看,陶淮南是只摇头什么都不说。   从陶淮南交了表开始,迟骋在家也不理他。晚上睡觉房间都不回,拿了条毯子就在沙发睡。天天一个字都不说,不管陶淮南干什么他都不管。   哥知道他俩因为分班的事儿闹别扭了,帮着哄了一次迟骋,没哄好。   陶淮南是压根不敢往迟骋跟前凑,迟骋的低气压让陶淮南气都不敢喘。   陶淮南有一次趁哥哥不在家,把迟骋堵在浴室,闭着眼睛要亲他。   迟骋脖子往后仰,没让他亲着。   陶淮南把自己脱光了,只穿着短裤去抱迟骋,说冷。   这是陶淮南第一次脱离迟骋的掌控,没有听他的话。他知道迟骋必然生气,也早做好准备承受他的脾气了。   为了让迟骋消气真是什么招都敢使,是真没办法了。   然而迟骋看都不看他,胳膊一拨把他拨开,自己出去了。   陶淮南坐在浴缸的边沿,发了会儿呆。 第61章   陶淮南一句“我不需要你”说出去, 不管这句话后面接的是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自己是鼓着劲儿说出来的,伤敌一千自损两千。   既然他不需要了迟骋也就真不管了。   在学校不管了,在家里也不管了。   陶晓东不在家的时候, 陶淮南热得出了汗, 到处摸遥控器没摸着。如果是以往不等他自己意识到热了迟骋就已经把温度调好了, 迟骋总能明白他,不动声色地让他生活在最舒服的环境里。   陶淮南沉默着坐在床上,下巴顶着膝盖,下巴尖儿硌着骨头, 有很尖锐的疼。   后来他小声叫着“小哥”,说“我有点热”。   迟骋看了他一眼, 站起来四处找了找, 在枕头缝里找着空调,扔在了陶淮南旁边。   陶淮南小心地摸着中间的大圆钮,怕不小心碰到别的模式, 他自己调不回来。   空调开了,有风吹出来,陶淮南听见迟骋从房间里出去了。他坐在空调下面一直吹一直吹,在想要是感冒了是不是迟骋就能理理他。最后还是没敢那样,扯过了一条小薄被把自己裹上了。   迟骋做了饭盛出来放桌上, 坐下自己吃。   陶淮南自己走出来,拉开椅子坐下来, 摸着碗筷慢慢地吃。没人再帮他把爱吃的菜夹碗里,陶淮南得自己试探着夹。夹掉了的话就抽张纸捏起来, 再擦擦桌子。   迟骋都不用故意装得很凶很冷, 只要把他面对别人的正常状态拿出来就够了。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对什么都冷, 没有耐心,不细腻。   那些柔软和温度才是特例,是他针对特别人的特别对待。既然现在已经不需要了,那就恢复正常状态吧。   他们之间有些话是不能说的,陶淮南是明明白白的,明白也还是说了。在说出狠话之前他就想得到后果,既然说了那后果得他自己担着,也并不觉得委屈。   难受是真的,不委屈也是真的。   像刀子一样的话从嘴里说出去,陶淮南知道它疼。   眼镜小男生时不时来送钱,他班学生都习惯了。有时候他一来,门口座位的同学直接回头喊:“楠哥凯哥有人找。”   季楠一听就知道,在桌上趴着,书往头上一扣:“楠哥不在。”   “那凯哥?”门口同学接着往后面看,“凯哥真没来呢。”   同学跟那男生说:“回吧,今天俩人都不在。”   男生说了“谢谢”,靠在他班门口墙外等。   等石凯来了,他伸手一拦,把钱往那边递递。   石凯扯扯身上的衣服,今天穿的正好就是那天那件,跟他说:“别来了,不要你钱。”   男生有点犹豫,问他:“鞋呢?”   “刷了,那怎么的我还得拿来给你检查检查?”石凯无语,“真不要你钱,回去吧。”   男生朝班里季楠的方向看了看,石凯说:“他也不要,气话逗你玩还真信,学习学傻了吧。”   男生像是不知道怎么回他的话,看口型像是想说“谢谢”,吭哧半天没说出来,又想说点别的也没说出来。   最后冲石凯迅速鞠了个躬。   把石凯惊得往后一退,脸上表情也挺精彩。   到了班里石凯往季楠身上扔了瓶水,把季楠砸得“嗷”了一声。   “自己嘴欠我还得跟你一起丢人。”   季楠嘿嘿乐,拧开水喝了一口:“你咋先来的,早知道让你给我带饭了,迟哥他俩还没来,我饿死了。”   “那你不说,早上我家蒸汤包了。”石凯走到后面自己座位上坐下。   “我不想他俩能来得早点么,”季楠趴在桌上哼哼饿,“饿饿饿。”   话音刚落,看见迟骋拎着饭盒进来了,后面跟着陶淮南。   “我饭来了,”季楠扑棱一下坐起来,“饭饭饭饭饭。”   迟骋把餐盒放他桌上,季楠说:“谢迟哥!”   说完探头又问陶淮南:“淮南吃饱了没?这家虾饺你吃过没有,尝一个?”   陶淮南还在往后面座位走,勉强笑了下,小声说:“我吃饱啦,你吃吧。”   “哟这怎么的了?”季楠看看陶淮南,又看看迟骋的脸色,压低了声音问迟骋,“你俩还闹呢?”   迟骋没说话,季楠说:“差不多得了。”   这段时间他俩一直这样,周围人想劝没法劝。大概也知道他俩是因为分班的事儿,季楠还跟迟骋说过:“这不还有我呢么,我俩要是在一个班我还能让他吃亏咋的。再说咱班这么多兄弟,总得有跟他一个班的,谁都能罩一眼,不算个啥。”   迟骋当时“嗯”了声,说了句“谢了”。   季楠夸张地往后一仰说:“你可快算了,谁用你谢!”   他们俩之间一直不说话就冷着,别的兄弟看着也不得劲。季楠边吃他的早饭边回头跟石凯对了个视线,石凯现在跟迟骋他俩就隔了个过道,都在最后一排,石凯冲季楠摊摊手,没辙。   这学期就剩最后几天了,这几天格外热。陶淮南热得饭也吃不下,奶也不想喝。但也都好好吃了,一顿没落过,怕迟骋觉得他是故意矫情整事儿。   早上喝了杯牛奶,面包只吃了半片就吃不下了,另外半片实在没吃下去。吃完到现在都还不舒服,觉得胃里又胀又硬,还有点恶心。 第一节 课是生物课。迟骋被物理老师叫走了,还有班里另外两个学生,要说说竞赛的事。迟骋走的时候没跟陶淮南说话,跟石凯对视一眼,朝陶淮南的方向侧了侧下巴,石凯了然地点头,跟他对口型说“去吧”。   陶淮南自己趴在座位上,脸埋在胳膊里。   不舒服没敢跟迟骋说,迟骋很久不跟他说话了。   理科课不管即将分走的文科生,季楠悄悄从座位上过来,坐在陶淮南旁边。陶淮南从脚步声能听出来是谁,趴着说:“你怎么不好好听课。”   “生物课我听它干什么,”季楠用胳膊肘碰碰陶淮南胳膊,问他,“迟哥还没消气?”   “没。”陶淮南换成侧脸趴着的姿势,脸贴着自己的胳膊,跟季楠说,“他真的被我气坏了。”   “迟哥这脾气也是真倔,这气性也太长了。”季楠安慰了一句,“不过也没事儿,过段时间就好了。”   “不赖他,赖我。”陶淮南闭着眼睛说,“我自己都生气。”   季楠都听笑了,说他:“你可真老实。”   陶淮南没再说话,一直闭着眼睛想东想西,胃里实在难受,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睡得不算很踏实,可也真的睡着了。   醒了不知道时间,前面讲课的老师已经换了,这节是语文课。语文是第二节 课,陶淮南捏着手表放在耳边听了下时间,他睡了大概四十分钟。   伸手往旁边摸摸,摸到个人。   不知道是季楠还是迟骋,没继续乱摸,小声试探着问:“季楠?”   迟骋其实一直在盯着他,从他醒了到他坐起来听时间,到他伸手过来,到现在张嘴叫了声“季楠”。   没听见回话,陶淮南醒透了一回神,心里一咯噔。   迟骋看着他,没出声也没表情,手上抓了根笔无意识地转了下。转停的时候笔尖在纸上一磕,黑笔画了深深一条线,同时把纸磕了个小窟窿。   那天下午的几节课陶淮南都是跟季楠坐的。   季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中午吃饭回来迟骋已经坐他那儿了,跟他指了指自己座位。季楠茫然地往那边看看,陶淮南自己坐在座位上,低着头。   季楠无声地问石凯:“咋的了?”   石凯也不知道,那哥俩最近状态不对。他冲季楠抬抬下巴:“让你坐你就坐吧。”   季楠摸不着头脑,坐下了,看看迟骋看看石凯,最后看看陶淮南,问:“你俩战火又升级了?”   陶淮南欲言又止,不知道能说点什么。   季楠又问石凯:“为什么是我?咋不是你?”   石凯说:“我哪知道。”   季楠突然被换了位置坐在陶淮南身边,虽然一脑袋蒙,但是热心少年既然坐这儿了就自觉扛起了这个位置该有的责任,一会儿问渴不渴,一会儿问去不去厕所。   陶淮南一直摇头:“不渴,不去厕所,楠哥你别……别跟我说话了。”   不等季楠再问别的,陶淮南又趴下了。   季楠还在那儿说呢:“有事儿跟哥说,不用不好意思,以后分班了说不定你就得楠哥罩着了。”   陶淮南本来不想再跟他搭话的,这会儿赶紧说:“你说话小点声儿,嘘……嘘。再说我不用罩,我自己可以。”   季楠没心没肺惯了,脑子里干脆少根筋,坐这儿没多久就唠开了,前后左右都能搭两句。   周围都能听见季楠在后面叨叨叨说个没完,迟骋在前面学习做题,头都没回过。   有些事就没法解释,越描越黑。   比如陶淮南睡醒了张嘴叫了声“季楠”这事儿,不管怎么解释,解释得越多就描补得越黑。   如果迟骋睡醒了坐起来喊了个别人名,陶淮南心里拧劲儿都能把自己拧死。   说“我不需要你了”在前,睡醒了喊“季楠”在后,再加上陶淮南和季楠都是文科,这让他俩之间的矛盾突然就复杂了。   但陶淮南绝对不会让迟骋因为季楠这事儿一直生气,之前的气可以,这个不行。他俩怎么样都是他俩之间,跟别人都无关。   放学路上有司机,回家了哥也一直在,陶淮南没能找着机会跟迟骋说话。   晚上迟骋还是拿着毯子去了沙发,陶淮南叫了他一声,迟骋没理他。   十一点半,哥早睡熟了。迟骋关了所有灯,屋子里静悄悄的。   哥房间没关门,陶淮南房门也没关。   陶淮南从房间里慢慢摸出来的时候,迟骋皱了下眉。   陶淮南是光着脚出来的,小心地避开茶几和其他障碍,摸到迟骋这边。他蹲在迟骋面前,说:“你跟我生气可以,别带着季楠。”   迟骋眉拧得更深,开口回了一句:“行,知道了。”   “咱俩的事是咱俩的事,和谁都没关系,”陶淮南手搭在沙发上,组织着语言,又怕哥听见,压得极低,“和他更没关系。”   “我说我知道了。”迟骋声音沉沉地砸了过来,几乎是带着冰碴的。   陶淮南不敢再说别的,他们相对着沉默了好半天,最后陶淮南点了点头站了起来。他想摸摸迟骋,又怕迟骋躲。   犹豫着转身,脚步还没迈出去,陶淮南听见迟骋在身后冷冷地开了句嘲讽:“你挺护着他啊?”   陶淮南猛地转身,眼睛都瞪大了。   “我……护着谁了?”陶淮南声都颤了,“我怕你更生气怕得头都疼,我护着谁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说几个事儿。   1.提前强调一下文案最后一句和立意,谁也不用心疼,没谁错更多,都得成长。小迟为了早点回来差点让他爸打死的时候以及在学校抡椅子打人的时候没嫌他烈,现在和以后也别嫌他脾气大。小南靠他的软乎和细腻哄这个哄那个的时候觉得他甜,现在和以后也别嫌他敏感矫情。就是俩小孩子,本性就那样。   2.每一个情节对我来说都有它必须存在的道理,我认为它有必要才会写,连载看文和完结是不一样的,我知道你们等一天只看到三分钟的感受,这一天不出点东西就感觉没滋没味的,可我不可能每一章都让你们燥起来,多数时间只能是温吞的。   3.能看到这儿的,或者说能买v跟着看的,每一位都是很温柔的朋友,尤其对我来说,我真的很感谢。感恩支持。 第62章   本来话都说完了, 陶淮南已经打算回去睡了。   然而迟骋这一句太扎人了,直接把陶淮南钉在了原地。   “我说这些是为了护着他?”陶淮南难以置信地朝着迟骋的方向,“你真这么觉得吗?”   迟骋在黑暗里沉默地盯着陶淮南, 陶淮南在他的视线下呼吸越来越重。压抑了这么多天, 陶淮南知道迟骋生气, 大气都不敢喘,这会儿情绪突然被迟骋这么一句话给戳了个小窟窿,漏了个缝。   他走回来,直到腿挨上迟骋, 声音也不像刚才那样压着:“你和我生气我快难受死了,我还有心思护着谁啊?”   陶淮南指指自己心口, 低头跟迟骋说:“我每天这儿都堵着, 我晚上睡不着,白天也都想着这事儿……”   陶淮南重重地吸了口气,指尖都有点哆嗦着, 声线里也带着抖:“我是很弱,我就是个废物,我谁也护不了……”   陶淮南顿了一下才能继续把话说完,他执拗地朝迟骋的方向低着头,其实他不知道他的方向根本没对准, 站得有点偏了。瞎子就是这样,以为朝着想见的人, 实际针对的只是空气。再开口之前缓了会儿才说:“如果我也能像你一样,我也能护着别人, 那我只想护着你和哥……但我不能啊, 你们才是我的倚仗。”   他声音越来越压不住,哥房间的门没关, 陶淮南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他跟迟骋这些天乱糟糟的状态,那些压抑和为难的情绪把陶淮南压到爆发的临界点了。   迟骋朝他伸了手,陶淮南的指尖冰凉,陶淮南把手抽走了。   “行了。”迟骋出了声,再次伸了手,“不说了。”   陶淮南也再次把手抽走了,顺势抬起来在眼睛处很用力抹了下,那力道一看就知道眼睛得被蹭红了:“我哪可能在你面前护着别人……为了别人跟你对着干,你不伤心啊?”   迟骋再牵他的时候用了点力,陶淮南挣不开了。   不知道哪个字把迟骋戳中了,迟骋捏着陶淮南的手,死盯着他:“你还知道伤心?”   “我怎么不知道?”陶淮南喘气的时候胸腔都跟着剧烈起伏,另一只手往前推了迟骋一把,“我又不是没长心我怎么不知道?”   再说下去哥真得醒了,但陶淮南现在什么都不顾了,他整个人都有点抖:“你当我愿意的?我一点也不想长大了,现在一想想要继续长大我都害怕,像小时候一样多好呢。”   “长大了不可以什么都由着心,”陶淮南又重重地蹭了蹭眼睛,拿自己撒气,“你真当我愿意呢?”   陶淮南像这样吵架的时候不多,他俩之间通常是迟骋发火,他在一边不敢吭声。今天的陶淮南冒了小刺,情绪有点要失控的意思。   “我想闭着眼睛像小时候一样什么都不管就扣着你,可长大了连……”   “怎么了这是?”哥的声音从他房间里传出来,到底还是把他吵醒了。   陶晓东穿了拖鞋走出来:“吵什么你俩?”   陶淮南拧着脖子不说话,迟骋说了声“没事儿”。   “最近你俩就别别扭扭的,”陶晓东开了灯,“半夜还闹起来了?”   迟骋被灯晃得眯了眯眼,陶淮南对那点微弱的光线并不敏感,眼睛都不眨一下。灯光下能把他看得很清楚,脸上挂着半截没擦下去的大泪珠,已经滑到了脸颊处,眼睛周围红通通的,一半是情绪激动激出来的,一半是刚才用手蹭出来的,在冷光灯下,本来就白的皮肤这会儿看着带着点狼狈的可怜。   “耍什么脾气呢你?”陶晓东揉揉他脑袋,把脸上那滴大水珠给抹了,“半夜不让睡觉在这儿气你小哥啊?”   迟骋还攥着他手腕,陶淮南抿着唇不说话。   陶晓东想把他俩分开,扯了扯陶淮南:“有事儿明天说。”   陶淮南一边绷着下巴倔着不出声,明显还气呼呼的。一边也没去挣迟骋的手,没跟哥走。   “没事儿,哥。”迟骋松开陶淮南手腕,转而换成牵他的手,陶淮南沉默着悄悄也回握他,迟骋拇指刮刮他手背,跟陶晓东说,“你回去睡吧。”   “平时也不见你俩吵,啥事儿啊还闹起来了。”陶晓东余光看见他俩牵着的手,没刻意去看,只说,“不然就来一个跟我睡,别回去再犟个没完,明天上不上学了。”   要去也只能是陶淮南去,陶淮南摇摇头说:“不了。”   陶淮南一个漏了气的小气球,让哥出来给堵上了。哥在面前站了几分钟,什么情绪都过去了。   陶淮南被迟骋牵着回了房间,嘴闭上了什么都不说。   刚才在灯底下眼角红得有点严重,睡衣袖子边把眼角蹭得厉害,这会儿有点疼。陶淮南抬手想摸摸,迟骋给拦了,让他别摸。   刚失控发了个不大不小的火,这会儿陶淮南面对迟骋带着点小别扭。说不上来是刚才的情绪没过还带着没来由的气,还是激动过后的不好意思。   迟骋把门关上了,陶淮南坐在床边,迟骋站着问他,声音听起来没有之前那么冷了:“长大了连什么?”   陶淮南没太明白,下意识抬头,张了张嘴。   反应过来之后又把嘴巴合上,头也低下去了,脖子露出一截脆弱的弧度。   迟骋一直站在面前等着他说,陶淮南过了半天才低声道:“连你是我的……小狗,都不敢说了。”   迟骋沉默了好半天,陶淮南说完这句也没再出声,时间缓慢流动,房间里一切都是寂静的。   后来迟骋蹲了下来,手搭上陶淮南拄着床沿的手背。   “我说过不用你长大,”迟骋单膝点着地,蹲在陶淮南身前去看他,慢慢和他说,“不用你考虑那么多。”   陶淮南手指动了动,然后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你推开我,因为这因为那都不行。”迟骋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坚决,是不容拒绝的语气,“不可以。”   他说“不可以”的时候甚至有点凶,可是陶淮南并不觉得害怕。   “你发现没有,陶淮南。”迟骋摸了摸他的脸,在他脸上轻轻地刮,“你越来越知道怎么让我疼。”   陶淮南猛地一颤,这句话让他头皮都麻。   “你说最怕我生气,其实你根本不怕。”迟骋低声说话时听起来其实是温柔的,他现在也的确是温柔的,他不带任何脾气地平和地说着话,可每一句都让陶淮南心颤。   “你越来越知道怎么才能治我,你故意把自己摔出伤,故意跟我说你长大了,你往我身上扎刀子越来越狠了。这样能让我生气,可你也知道我就算生气也没什么。”   迟骋放下手,又重新盖上他的手背,声音又平静又温和:“你长大了懂了好多东西,以后会明白更多,然后去做那些你觉得对的事。你知道怎么对付我,怎么下刀最准。”   陶淮南眼泪砸在自己膝盖上,烫得他火烧一样。   迟骋一句话就是一个火点,把他心烧成一个个火窟窿。   迟骋一声“疼”让陶淮南整个人都慌了,他去摸迟骋的脸,摸他的眼睛和嘴。他想说“对不起”,想说“你别疼”。   “别再长大了,”迟骋亲了亲陶淮南的手心,声音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小孩儿。”   陶淮南刚才在客厅跟迟骋吵架的时候掉了几个大泪珠,那是情绪上来了拱出来的。这会儿却怎么都止不住,心口像被人捏住了持续地疼。   “你别疼,”陶淮南在迟骋肩膀上蹭眼睛,“你别疼……是我错了,都是我做得不对。”   迟骋反手扣着他脑后,轻轻抓着他的头发。陶淮南一下下去亲迟骋的脖子,又小心又诚恳:“你说这些我很难过……小哥对不起。”   迟骋的脉搏穿过薄薄的皮肤挨上陶淮南的嘴唇,有规律的跳动能带来跟听心跳一样的安全感。陶淮南难舍地吻着那里,颤抖着说:“我再也不了。”   这晚陶淮南窝在迟骋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他把脸埋在迟骋身上,把自己变成跟驰骋一样的体温,染上跟迟骋一样的味道。   迟骋偶尔拍拍他的后背,陶淮南哭过之后,伏在迟骋身上时不时抽气。   这么大了哭过之后还像个小孩儿,每次哭完得抽搭半天,哭过好久之后还得抽气缓缓。   “还哭呢?”迟骋往后仰了仰,去看他的脸。   关着灯的房间里尽管有月光也仍然看不清眼泪,迟骋伸手去摸摸,陶淮南抓住他的手贴在心口,哑声说:“没哭了。”   “没哭抽什么抽?”迟骋说。   “刚哭完不得抽会儿么,”陶淮南吸吸鼻子,“没在装哭。”   “你可别装了,真哭都够烦了,”迟骋曲起手指在他眼尾旁边敲敲,“疼不疼了。”   “一点儿。”陶淮南又把脸贴回迟骋身上,天马行空的脑子不知道怎么又转到哪儿去了,脸扣在那儿说,“我真的没有护着季楠。”   迟骋“嗯”了声,好像又有点不耐烦,说:“知道了。”   折腾到这会儿已经后半夜了,这一宿觉基本是没得睡了。   陶淮南满心情绪也根本睡不着,他一直想着迟骋刚才说的话,那些话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陶淮南始终忘不了。   迟骋也没睡,可他们也没有再说话。   他们像无数个晚上一样抱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心跳。直到月亮慢慢变浅,直到天渐渐发白。   缓慢的光线变化陶淮南感觉不到,眼前有光传过来的时候,他感觉迟骋亲了亲他微微刺痛的眼睛。   迟骋用嘴唇咬了咬陶淮南肿了的眼皮,说他:“哭成肿眼泡了。”   嘴唇贴在眼睑上的温度有点热,陶淮南舒服得哼了两声,手在迟骋睡衣上轻轻抓了抓。 第63章   陶晓东早上一出来, 看见陶淮南的眼睛,惊讶地“嚯”了一声。   “这哭精,”陶晓东竟然还有心思乐, “你看今天上学别人笑不笑话你。”   “笑话我干啥, ”陶淮南摸摸眼皮, “一会儿就好了。”   陶晓东对他俩昨晚那场吵架一句没问,他对俩小的之间的事儿向来不多管,几乎就是放养状态。小孩子之间有小孩子的相处模式和小秘密,大人跟着掺和有时候会让原本简单的事变得更复杂更严重。   对这俩小孩儿就更是了, 他们太亲密了,他们之间有时候陶晓东会觉得连他都插不进去。   这段时间他们俩一直闹别扭, 昨晚那一哭一吵, 现在看起来像是好了。   迟骋大早上给陶淮南煮了奶油浓汤面,满屋子都飘着那股腻腻的味儿。   陶晓东吃不了这玩意,腻歪死了, 就小崽喜欢。陶晓东问:“哥能拥有其他食物当早饭吗?没有我就去店里吃。”   迟骋说有。   电饭煲里有粥,里面还顺便煮了俩鸡蛋。肿着眼睛的小孩拿着勺和筷子吸吸溜溜吃得可美,这哥俩白粥鸡蛋咸菜。   陶淮南问:“瘦肉粥吗?”   “就普通粥。”迟骋说。   “我尝尝。”陶淮南侧了侧头。   陶晓东刚要把碗推过去,迟骋半勺粥已经送嘴里了,陶淮南尝尝说:“没味儿。”   “大米粥能有什么味儿, ”迟骋随口回他,“吃你的吧。”   “这是新米煮的粥, 软塌塌的,”陶淮南点评说, “剩饭煮粥才好吃。”   “你还挺挑, ”陶晓东说他,“苦哥给你惯完了都。”   陶淮南笑笑, 手在桌上往旁边摸摸,摸到迟骋的手握了握。   眼睛肿得双眼皮都没了,眼睑还通红,做什么表情都可怜。   到班里跟别人打招呼看起来都带着股勉为其难强颜欢笑的意思。   “迟哥收拾你了?”季楠问他。   迟骋去前头擦黑板了,季楠一来看见陶淮南旁边又没人坐,竟然主动就过来了。   陶淮南听见他坐下了,赶紧推他:“没有,你快走,别坐我这儿。”   “妈呀,他撵我。”季楠扭头看着石凯,惊讶道,“他让我快走。”   “那你还不快走?”石凯扬扬眉毛,“你还在人这儿坐出瘾了?”   “昨天迟哥让我来的!”季楠简直莫名其妙,“昨天让我过来,今天让我快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昨天也不是我让你来的……”陶淮南小声反驳,“昨天我也不乐意你坐呢。”   “你听没听见?”季楠诧异地再次转向石凯,“你听见他说啥了吗?小淮南欠收拾了这是。”   这会儿老师还没来,班里乱哄哄的干什么的都有,季楠也不走,往人这儿一坐就开始臭贫。陶淮南一劲儿撵他,季楠说:“我就不走,我屁股今天就粘这儿了。”   陶淮南想想昨天因为他跟迟骋吵架的事,现在还有点心有余悸。   “你快点回去吧,等会儿老师来了。”陶淮南拍拍迟骋书包,“这也不是你座儿呢。”   季楠偏不,周围人听着他在这儿瞎贫都跟着乐,直到迟骋过来了,季楠才站起来回去了。   迟骋很少开口说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在两个人吵架之后蹲在陶淮南面前说的话,让陶淮南在之后很多天都时常沉默着思考。   他向来心思重,会从一个点上发散着考虑很多。   两难似乎是成长中的小孩们都要面临的困境,要在纠结为难中学会取舍,可不管怎么取舍,陶淮南最不想的就是伤害迟骋。   何止是不想伤害呢,陶淮南恨不得把自己有的全部都给他,但他有的太少啦。这个世界上除了哥哥和迟骋,陶淮南拥有的大概是负数。   时间又从容又绵长,可是会缓慢地把独属于小朋友的简单快乐都带走。   在这个夏天陶淮南跟哥哥去了一次甘肃。   是哥哥和医院合作的一次医援项目,哥哥是投资方,同行的还有陶淮南那么喜欢的汤医生。   眼睛不好的人总是很多,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排着队来看眼睛,但是哥说这边患者少,汤医生也说这次没那么累。   他知道哥经常会做这些事情,陶淮南就在身边跟着的这还是第一次。哥做这些事的时候和平时不太一样,让陶淮南觉得陌生的同时,也让陶淮南感叹晓东是真的给人很多很多踏实和可靠。   陶淮南坐在医院门口,脸上没涂防晒,这边的太阳很烈,陶淮南嘴巴都干得起皮了。别人说方言陶淮南一点也听不懂,周围总有人来来去去,当他们说的话陶淮南都听不懂的时候,他就像被隔离在外了。   他存在于所有人之外,听着那些或焦急或平静的语气,说着那些他听不懂的话,有种身处喧嚣世界的奇异孤独感。   这样跟迟骋分开独自出来,好像还从来没有过。在他的世界里永远有迟骋,所以不管周围环境他听不听得懂,也从来不会觉得孤独,总有一个人在他的世界里。   偶尔陶晓东实在忙得顾不上他,会把陶淮南留在酒店里。陶淮南也不愿意出去分他的心,如果是白天就自己坐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想很多事,如果是晚上就跟迟骋聊天。   迟骋发了视频过来,陶淮南接了。   “哥呢?”迟骋在那边问他。   陶淮南戴着耳机,朝手机笑:“哥出去了,我想你啦。”   “谁信你。”迟骋语气淡淡的,在那边叼着耳机的线说话,“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陶淮南趴在床上,把手机当当正正摆在自己脸下面对着的位置,“干什么不信我?我刚才还在想你呢。”   “你可快算了,”迟骋看着镜头里陶淮南的下巴,小瞎子不知道这个角度真的非常丑,不过对迟骋来说也没什么区别,什么角度都无所谓,“你就嘴会说。”   陶淮南这段时间状态不好,每天脑子里塞的东西太多,他是自己提出要跟哥出来的。迟骋得上学呢,而且陶淮南不想让自己的状态影响他。   想的是一回事,走前想着反正没多久就回去了,但出来的第一个晚上陶淮南就后悔了。   “哥天天毛毛愣愣,你看我这儿还青呢。”陶淮南小声地跟迟骋说着话,趁着哥不在使劲儿告状,“有台阶也不说,有石头也不告诉我。”   迟骋说:“看不着,头低点。”   陶淮南于是把脸离得镜头更近了些:“这样呢?”   “也看不着,你把脑门往下低点,别用鼻尖顶手机,再不你就手机往上推推。”   “哦哦,”小瞎子一指令一动,拿脑门冲着手机,“看到了么?这块儿,可疼。”   “看到了,”迟骋朝着手机一吹,“好了。”   陶淮南被隔着手机一吹,听明白了就跟着乐:“你傻吗?你又吹不过来。”   迟骋问他:“出去还挺高兴?”   “不高兴。”陶淮南表情收了些,胳膊拄着脸,“很多人来看眼睛,好多都治不好了。他们以后也会跟我一样。”   “跟你一样怎么了,”迟骋说,“别想东想西。”   “我看不见你啊,我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陶淮南把手指放在手机上,用手指侧轻轻刮着屏幕,“我也看不见哥。”   迟骋不再聊这个,问他别的:“下次还自己出门吗?”   陶淮南先是不说话,后来抿着嘴只笑。   迟骋说他:“你就瞎折腾,摔着了知道疼了。”   这样隔着手机听迟骋说他,陶淮南也觉得很满足。这次出来让他把很多事情都想通了,他现在是真的想迟骋。   跟哥哥出来很好,哥哥很好,汤医生很好。   但是陶淮南是不能没有迟骋的。   他在视频里眨着眼睛,慢慢跟迟骋说:“汤医生说我该去很多地方,这个世界很大。可是没有你的世界太孤单啦。”   迟骋看着他的脸,晒黑了,嘴唇也裂了。陶淮南不太会照顾自己,把自己弄得有点狼狈。迟骋说:“说得比谁都好听。”   陶淮南拄着脸的那只手按了按耳朵,想让耳机贴得更近,这样好像迟骋就在他耳边说话一样。陶淮南轻声说:“我想你啦。”   短暂的几天小分别,陶淮南再回来的时候就跟走前是两种状态了。   可能是太想迟骋了,回来整个就是一欢腾的小鸟,还格外能叨叨。他挂在迟骋身上等着洗脸,迟骋嫌他黑。   陶淮南被嫌了好几天,迟骋说他黑了好多,不漂亮了。   哥在家的时候陶淮南老老实实的,说他黑他也不在意,也不顶嘴。等哥一上班走了,陶淮南把裤腿往上一捋,露出腿,笑着拍拍说:“里面还是白的。”   他确实想迟骋想得厉害,他们会躲在没人的家里亲吻。   开着空调猫在被子里做很害羞的事,迟骋亲他脖子的时候陶淮南会高高地把头仰起来。他也会在嘴巴红通通水润润的状态下,带着一脸天真又诚实的情感,去跟迟骋说很多话。   在这种时候说话有点不合时宜,陶淮南又偏偏说得认真。他伏在迟骋身上,两手托着他的脸,吻吻眼睛吻吻鼻梁,说我真的爱你。 第64章   陶淮南踩着铃声进的教室, 午休时间已经过了。他刚才在迟骋那儿睡着了,快到时间了迟骋才把他叫醒。陶淮南自己捋着楼梯扶手上来回了教室,门口有人撞了他一下, 赶紧说了声:“哎没看着, 对不起啊。”   陶淮南笑着摆了下手, 预备铃和正式上课中间还有十分钟,陶淮南慢慢走回自己座位。本来他的位置固定在门口第一张桌,但坐在那儿风一直从门缝吹进来,冬天实在太冷啦。于是之后陶淮南就跟着班级同学一起轮座位, 每周一换。   这周陶淮南坐靠窗第三排,走到座位旁摸了摸桌角, 说:“我回来啦。”   同桌在那擦着桌子, 跟他说:“等会儿,有水。”   “哦好的。”陶淮南站在旁边等,“哪来的水?”   同桌已经擦了半垃圾袋的纸巾了, 一手提着垃圾袋一手擦着桌子上的水,答说:“中午下雨了,窗户没关靠,窗台淌水下来了。”   他擦的是陶淮南那边的桌子,他自己这边没淌过来什么水。擦完水拎着垃圾袋出来了, 跟陶淮南说:“进去吧。”   同桌拎着去扔了,回来陶淮南跟他说:“谢谢小卓。”   同桌闷闷地回了个:“不客气。”   他俩坐在一块儿一年多了, 从分班第一天陶淮南就被小男生主动给捡走了。   当时陶淮南是最后一个过来的,他们班结束得最晚, 他被迟骋送上来, 班里几个一起分过来的文科生已经成双结对都坐一块了。迟骋牵着他进来,班里所有人都在看他们俩。   老师手里拿着名单, 在陶淮南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勾,问:“你想坐哪儿呢?想自己坐还是跟别人一起坐?”   班里没有人说话,都盯着他看,陶淮南握着迟骋的手说:“我自己坐就可以。”   “我跟你坐吧,”突然有人在后面主动开了口,声音听起来有一点点熟悉,问陶淮南,“行么?”   陶淮南有点惊讶,这不是他原来班级的同学。   戴着眼镜的小男生从后面两排站起来,说:“跟我坐吧。”   之后老师为了方便安排陶淮南坐门口第一排的时候小同桌也跟着坐,后来太冷了俩人又开始轮座位。一对都不太爱说话的小同桌坐得还挺长久,一直也没换过。   去年冬天刚开始俩人都坐门口的时候,天天一人披个大棉袄,俩人中间放一袋抽纸,你一张我一张地擤鼻涕。桌子中间每天挂一个垃圾袋,里头装的都是他俩的鼻涕纸。早上来陶淮南主动挂上垃圾袋,晚上同桌再摘下来扔了。   那时候季楠有时候过来给陶淮南送点吃的喝的,一探头一伸手就能放他桌子上,季楠看着俩难民一样的小男生,一个劲儿忍不住乐。   “看这俩孩子惨的,”季楠没心没肺,笑得可欠了,“也是你班一道风景了呗?”   同桌潘小卓每次看见季楠还是有点不自在,嘴巴动来动去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就是当时在食堂扣了季楠石凯一身菜汤的那个男生,一沓钱最后也没送出去,每次在学校看见季楠石凯都低头绕着走,现在他和陶淮南竟然成了同桌。   成了同桌之后经常能看到这俩少爷,看多了之后虽说每次看见也还是有点别扭,可比起最开始还是自然多了。   每天放学陶淮南被潘小卓领着下楼,迟骋在楼梯口等他。最开始是迟骋把他接送到座位,后来陶淮南就不让那样了。陶淮南在四楼,迟骋在一楼,来回折腾实在没必要。   潘小卓提溜着陶淮南胳膊肘把他拎到迟骋面前,低着头就要走。   陶淮南一把捞住他:“你咋走啊?下雨呢。”   “我坐公交,”潘小卓看着被陶淮南抓着的袖子,说了声“拜拜”。   “这么大雨呢,你拿伞了吗?”陶淮南问他。   “我早上出门时候没下雨。”潘小卓被陶淮南抓着走不了,“你……干啥啊?”   陶淮南一手被迟骋牵着,一手又拉着小同桌:“你跟我走,我俩送你回去。”   “可不用,你快回家吧,我自己回。”潘小卓晃晃胳膊,陶淮南又不松手,把本来就不怎么会说话的男生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到底还是被陶淮南给带走了,让司机大叔给潘小卓送回了家。   也幸好送了他,这天雨下得太大了,放学没多一会儿开始打雷,一道道雷响下来,坐在车里比在室内声音听着响多了,陶淮南被雷震得一哆嗦一哆嗦的。   他紧靠着迟骋,迟骋手搭在他腰上,隔着衣服轻轻摩挲安抚他。   潘小卓家和他们反方向,加上雨天路上堵得厉害,送完同桌再回家,俩人到家时天都黑透了。   从小区门口到单元门这段距离,就把他俩浇了个透。   陶淮南被迟骋拉着跑,头发和衣服全湿了,脸上也沾着水。坐在车里听雨噼里啪啦砸在车顶的声音很烦躁,可到了真没遮没挡站在雨里的时候竟然也不觉得烦了。雨放肆地砸在身上,差不多也就跟冲凉水澡差不多。   到家了迟骋伸手往陶淮南脸上抹了一把,把他脸上的水抹掉,陶淮南还笑呢。   迟骋问他:“冷不冷?”   陶淮南摇头说不冷,话音刚落就打了个喷嚏。   一起冲了个澡,陶淮南头上顶着毛巾出来,两只手各扯一边来回拽着擦头发。迟骋还没冲完,本来冲完了,但陶淮南烦人,临出去之前又蹭他一身泡沫。   迟骋关了水,陶淮南头发也擦得差不多了,扬声说:“你去学习吧,我收拾。”   从他俩上了高三开始,陶淮南就变成了一个体贴的小管家,现在家里活都是他干,除了做饭以外的事他什么都不让迟骋碰了。   刚开始迟骋以为他闹着玩的,随他去了,没想到小瞎子是认真的,这开学两个月了,到现在还兢兢业业地主动找活干。   迟骋要把他俩换下来的衣服洗了,陶淮南赶紧过去,拍拍他胳膊说:“你放下。”   迟骋没理他,陶淮南从后面搂着他,下巴往他肩膀上一搭,动作像个小流氓:“让你放下就放下。”   镜子里的男孩脸凑近迟骋的脖子,用鼻尖拱着嗅嗅,再用牙齿轻轻咬咬,声音含含糊糊的:“……你好香。”   迟骋手抬起来往他脸上点了一脸水珠,平静地问他:“你色不色?”   陶淮南也不说话,只眯着眼睛,在迟骋肩膀上留了个小牙印:“嘿。”   陶淮南在迟骋面前就是一色胚子,动不动就被迟骋迷得晕乎乎。像这样刚洗过澡迟骋还没穿上衣的时候,只要抱着闻闻蹭蹭就能把陶淮南给勾起来。   迟骋身上劲瘦身材,身上一层薄薄的肌肉,陶淮南最喜欢摸他,尤其喜欢摸肚子。   于是他俩这个姿势保持了好半天,迟骋搓衣服,陶淮南在身后抱着他摸肚子。迟骋身上没什么痒痒肉,被他这么捏来捏去也不觉得痒。   也不是每次都会做点什么,多数时候陶淮南只要抱着哼唧一会儿就觉得满足,那些亲密的事很舒服,就这样只是抱着贴一会儿陶淮南也很喜欢。   回房间之后迟骋写作业,陶淮南也写作业。他的针点在盲文纸上有声音,点快了就“嗒嗒嗒”地一直响。   他的作业都是迟骋给留的,按照他们文科的进度给他打印套题。陶淮南不用都写完整,大概把得分点答出来就行,只要不答偏迟骋就算他过。   陶淮南中间去厨房切了盘水果过来,虽然眼睛看不见,但陶淮南能把水果切得很规整好看。迟骋做题的时候陶淮南就叉了水果喂他嘴里,迟骋也不看,陶淮南喂过来什么他吃什么。   等迟骋做完一套题了陶淮南会听着他落笔的节奏挨过去亲他,迟骋有时候手上翻着答案,只侧着头和他亲亲。   他们已经高三了,高中还有最后这不到一年的时间。   迟骋成绩可好了,经常一不当心就能考个第一。陶淮南成绩也还行,文科对他来说确实容易很多,成绩一直能很轻松地稳在中上。   哥对他一点成绩上的要求都没有,也不操心这个。   确切地说哥现在也没空操心,陶淮南每次想起哥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陶晓东真的很争气,太出息了,他竟然跟汤医生在一块儿了。当初陶淮南那么喜欢的汤医生现在已经是自己家的人了。   陶晓东现在一门心思扑在汤医生身上,对这俩弟彻底放飞,他甚至都不在家里住了。其实哥和汤医生想让他俩一块过去住,或者都换个房,但是陶淮南从小就住在这儿,这里什么东西摆什么位置他太熟悉了。新换个环境对盲人来说不容易,哥不太想在高考之前折腾,考完再说吧。   哥不在家住了陶淮南也没有太多不适应,因为哥原本也忙,时常不回来。但其实陶淮南也想哥,可即使想也不愿意让他回来,他每次一回来陶淮南都担心他是不是跟汤医生闹别扭了。   毕竟那些大人谈恋爱总是让人操心。   相比起来小孩子们就简单多了。   陶淮南半梦半醒的时候喊着“小哥”,迟骋从厕所回来,先俯过来跟他顶了顶鼻尖。   “你学完习了?”陶淮南环着他脖子,“几点啦……”   “十一点半,睡吧。”迟骋轻声说。   “那你抱着我。”陶淮南不松手,撒娇的本事最拿手了。   迟骋轻笑了两声,嫌陶淮南烦人,咬了咬他耳朵:“你几岁了?”   “几岁怎么了,”陶淮南把脸往迟骋身上躲,“十好几了。”   “不嫌丢人。”迟骋捏捏他的脸,最后在他脑门上重重一亲,“睡吧小孩儿。” 第65章   “昨天让你背的那几个海峡你都背下来了吗?”陶淮南早上刚一到教室, 同桌就向他发出灵魂质问。   “我背了,”陶淮南保证道,“等会儿我给你背。”   潘小卓虽然性格很内向, 但是成绩很厉害, 在他们班始终是前五。第一拿不到, 最好一次考到第二,最差也滑不出第五。他总把笔记给陶淮南,让他拿回去,迟骋再给他转成盲文打印出来。有时候他在家直接转好了, 发个文档给陶淮南。   陶淮南总对他说“谢谢”,刚开始潘小卓会有点不自在地说“不客气”, 后来坐同桌时间长了俩人越来越熟, 潘小卓有时候就说:“你别谢了,我没啥回的。”   学霸的笔记和知识点每天强迫着灌进陶淮南脑子里,在学校被潘小卓盯着背, 回家还要做迟骋给准备的题。要不陶淮南成绩好呢,这不好都说不过去。   同桌身上总是有股汤药味儿,酸酸的苦,不太好闻,不过还好, 陶淮南对药味不讨厌。   陶淮南鼻子很灵,但是没问过。潘小卓有一次主动说:“我身上可能有味道, 不好意思。”   “没事儿,药味儿不难闻, ”陶淮南这才顺着他的话问, “家里有人要喝药吗?”   “嗯,我奶奶经常要喝。”潘小卓回答说。   一上午课结束, 中午陶淮南下楼去找迟骋,再一块去吃饭。   餐厅里人不少,迟骋搭着他后背走,有人从他身边过,陶淮南马上说:“我同桌。”   潘小卓听见了,回头看他,难得笑了下:“你是不是能看见啊?”   “假装没看见我,被我抓住了尴不尴尬?”陶淮南哼哼两声。   同桌于是站着等了两步,跟着他俩一块吃饭。陶淮南跟同桌关系很好的,小卓对他照顾很多。两个人像一对安静的小伙伴,话虽然说得不多,但是上课经常你碰我胳膊一下我碰你一下,捅捅咕咕的,像俩小学生。   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一样,俩人偶尔头凑近了小声说话。   迟骋挑眉:“你俩防着我啊?怕我听?”   陶淮南眨眨眼,笑着说:“悄悄话。”   “能有什么话说,”迟骋把筷子塞他手里,“你上课少说话,别影响人上课。”   “知道啦,”陶淮南点点头,“上课不说。”   “——迟哥他撒谎,”季楠的声音从后面突然传过来,餐盒往他们桌上一放,“我上课出来往他班一瞅就能看见他俩说话。”   陶淮南听出是他,抬头说:“他告假状。”   季楠按着他头让他摆正:“我都坐下了,往哪瞅。”   文科班都在楼上,季楠又坐不住,上课的时候总借着上厕所的由头出来转一圈。陶淮南一听走路的声音都知道是他,其实每个人的脚步声都不一样,仔细分辨都听得出来。   当初班里的小群现在还很活跃,几个文科生虽然分班分走了,但以季楠为首的这几个自费学渣兄弟还天天在那群瞎聊。有时候上课也聊,赶上哪班是无聊课了群里就瞎扯一阵,有一次一个同学上课玩手机被抓了,整个群都连锅端了。   潘小卓坐季楠对面,自打季楠来了他也不跟陶淮南说小话了,就低着头一直吃。   “小眼镜儿,你是不害怕我啊?”季楠欠,非得逗人家。   潘小卓看他一眼,之后摇摇头。   “你别跟小卓说话,”陶淮南跟季楠说,“你快好好吃你的饭吧。”   要说害怕也不是,真害怕当初也不可能天天拿着钱往他们班送。其实他脑子里想什么陶淮南也不明白,小同桌性格不好捉摸。   陶淮南中午得去迟骋班上睡觉,现在迟骋和石凯是同桌,石凯天天踩着时间进教室,中午都不在。他桌斗里放了个给陶淮南准备的抱枕,让他中午睡觉用的。   陶淮南也不是每天都能睡着,有时候就趴着跟迟骋待一会儿,可能什么都不说,两个人只是在桌子下面牵牵手坐会儿。   陶淮南现在很省心,他已经不用迟骋额外照顾他什么了。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生过气了,也不吵架。   自从上次迟骋说陶淮南让他疼以后,陶淮南原本就软的脾气变得更好说话了。不管迟骋说什么他都可以,有时候迟骋很严厉或者管他管得狠了,陶淮南也不发脾气,一直笑盈盈的。   以前偶尔冒出来的小刺现在彻底没了,他好像被迟骋那时候的一句话给戳化了。   连哥和汤医生都说他现在太乖了。   汤医生周末如果不值班的话会跟哥一起回来,偶尔他们一起在家里住。   厨房烤箱里是汤医生弄的烤鸡,香味儿已经出来了,陶淮南坐在小板凳上,脑袋靠着墙,一边被单词一边等。   汤医生叫他:“小南。”   “哎,”陶淮南回头,“怎么了汤哥?”   “来尝尝。”   陶淮南拿着小板凳走过去,坐在汤医生旁边。汤医生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香味儿,很清新的味道,陶淮南很喜欢。汤医生往他嘴里喂了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很香,有点辣。   “好吃,”陶淮南小声问,“是什么啊?”   “螺肉,咸不咸?”   “不咸,”陶淮南舔舔嘴唇说,“刚好。”   陶淮南最近喜欢别人做饭的时候他在厨房坐小板凳,就很喜欢这种别人在忙来忙去他找个空位置坐着等的感觉。哥是不做饭的,他做饭难吃,一般家里也就是汤医生和迟骋进厨房。这俩人都爱找陶淮南尝,跟喂小猫一样。   陶晓东从厨房门口探头进来:“偷吃什么呢小崽儿?”   “不知道,反正很好吃。”陶淮南说。   他听见哥也走了进来,挨着汤医生,贴着人说他也想尝尝。陶淮南撇撇嘴,心说陶晓东一把年纪可真不嫌磕碜。   他俩黏黏糊糊低声说话在那尝,陶淮南都想走了。   “我这座位给你啊?”陶淮南仰着头问,“你坐这儿?”   俩大人都笑了,不知道谁拍了谁后背还是屁股一下,陶晓东说:“不抢你地儿了,你坐吧。”   陶淮南耳朵是很灵的,别人什么动作说点什么悄悄话他一般都听得清。   俩哥总以为他看不见就不用避着他了,其实有的时候他俩偷着抱一下陶淮南都知道。衣服那点小摩擦声瞒不过他的耳朵,也就是不拆穿他们罢了。   晚上俩哥睡他们房间,为了表示他们没偷着干点什么事儿,连门都不关。   陶淮南善解人意小天使,每次睡前都告诉迟骋把门关上。他俩虽然在家不干什么但是他来总说悄悄话,悄悄话陶淮南不至于都听得见,可也替他们不好意思。   迟骋还在学习,陶淮南背完单词问他:“小哥睡觉吗?”   迟骋没抬头,手无意识地捏着他胳膊上的肉来回捏着玩:“你先睡,我等会儿。”   “你好累了今天,”陶淮南亲亲他,声音很小地说,“早点睡吧。”   迟骋“嗯”了声,问他:“想让我陪你?”   “没有,就是不想你太累。”陶淮南手指在他太阳穴处揉了揉,“你躺下我给你按摩。”   迟骋还是“嗯”。   陶淮南不知道想到什么了,自己马上又跟了一句:“今天好好按摩。”   本来迟骋脑子里一直在琢磨那道题,没太仔细听陶淮南说了什么,这会儿被陶淮南这个强调给弄得分了心,笑了出来。   他一笑陶淮南倒有点不好意思,上次说着要给人按摩,按着按着他就有点控制不住,不对味了。   迟骋做完那道题,把陶淮南抱起来,陶淮南马上环住脖子,亲他脸。   小孩又乖又黏人,他越这样迟骋越想咬他。   迟骋爱咬人。   陶淮南喜欢被他咬。   “你好像小狗。”陶淮南被迟骋在脸上咬了一口,捂着脸笑道。   迟骋又咬了他下巴,他咬人一点也不疼,咬着玩。迟骋不抬头,声音里带着喘气声和略微的哑,回他:“不是你的狗吗?”   陶淮南于是更笑了,只说:“你是我小哥。”   哥在家的时候他俩咬来咬去都不敢出声,陶淮南连呼吸都不敢弄得太重,迟骋说他能哼哼,但是他自己意识不到。   咬完陶淮南觉得有点心虚,他们房间里纸没了,迟骋要出去拿,陶淮南叫住他:“我去拿。”   他小心地拉开门听了听,哥那屋风平浪静的,那俩哥没在说话,好像是睡了。   陶淮南轻着脚步摸去阳台储物柜,哥突然出声:“干啥呢你?”   “哎我天!”陶淮南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啊?”   “我刚要睡着听见你出来了,”陶淮南在屋里跟他对话,“上厕所你偷偷摸摸干什么。”   “我不是怕吵醒你俩么?”陶淮南让他吓得心还砰砰跳,拍拍心口说,“以后这个家里禁止突然说话,陶晓东。”   “那我说话前还得打个报告?”陶晓东失笑,“我要喊一嗓子‘报告’更得把你吓一蹦。”   “小南别理他,”是汤医生的声音,“去吧。”   “汤哥你管管他!”陶淮南还站在哥房间门口说话,迟骋已经去拿完回来了,坦坦荡荡一点不虚。   汤索言笑着回他:“行我管他。”   汤哥确实能把他哥治得服服帖帖。他俩还没好上那时候哥就听人家的,一点脾气没有。现在好上了那更是没脾气,陶晓东在家里人面前向来这样,最好说话的就是他。   他和汤医生在一块之后陶淮南觉得他变了个样子,不像原来那样总是绷得硬邦邦的。晓东现在活得更有人气了,这样很好的。   但汤医生也并不是经常能来,当医生的都忙得很,工作日加班周末值班是常事。   这个周末难得两天汤医生都在,本来说好周日要一块出去。结果陶晓东那边接了个电话,过会儿迟骋也接了一个。   陶晓东接完电话之后看了眼迟骋,迟骋对着电话,挺久才“嗯”了声,说“我知道了”。 第66章   他们是当天下午回的老家, 陶晓东去店里说了些事儿,然后直接开车拉着他俩就走了。汤哥走不了,他明天有会诊也有手术, 所以只有他们哥仨回去。   是秋天开始落叶的季节, 半黄的叶子飘飘荡荡落下来铺了满地。   曾经他们走这条路的时候连高速都还没有, 只能走省道。现在是新修的高速路了,连路面上的白线都还很新。   迟骋奶奶要不在了。   陶晓东那个电话是老家叔叔打的,迟骋接的电话是迟志德打的。   迟志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这些年一直在南方, 迟骋和他没有什么联系。迟志德有了新的家新的孩子,不知道他现在喝醉了酒之后还打不打人了, 还好南方暖和, 冬天小孩再怎么在外面跑也不会冻僵得像条死狗。   迟骋从那年跟迟志德断了关系之后没再回来过,刚开始每年会给奶奶打几个电话,可奶奶实在是怨恨这家人, 人老了之后总有些固执,她在电话里总是难掩厌烦,再后来就连电话都不接了。   陶晓东一直托老家叔叔帮着照看,钱和东西都不缺。老人身体一直不错,这次突然不行了确实没预料到。   陶淮南在车上握着迟骋的手, 慢慢地趴下去,枕着他的腿。   迟骋于是无意识地拨着他的头发。   他一直没说什么话, 直到车开过河边,驶入乡道, 那些勾起记忆的矮房子和旧墙逐渐纳入视线。迟骋拍拍陶淮南的脸, 跟他说:“快到了,别睡了。”   “我没睡。”陶淮南坐起身, 声音听着一点都不困。   陶晓东也很久没回来了,小村子变化不大,村口那条小砖道也还是和从前一样难走。   他和迟骋都是在这出生的孩子,但迟骋对这里的感触没陶晓东深。   迟骋对这里根本没什么感情。这儿留给他的没有好的记忆,只有疼和冷。   “回来了?”迟志德正站在门口抽烟,看见他们三个走进来,吐了口烟,平静地打了声招呼。   迟骋没说话,陶晓东问:“怎么样了?”   “等着咽气,没意识了。”迟志德这些年变化很大,他两鬓头发都花白了,脸看着也很显老。穿了件米色的夹克和旧牛仔裤。   人或许都会变,他现在看着和以前有点不同。   迟骋进去看老人,陶淮南跟着他。陶晓东也进去看了看,老人躺在床上,衰老的脸上是木然僵硬的昏睡,嘴巴张着,老相尽显。   陶晓东再出来的时候迟志德还在抽烟,也递了一根过来给陶晓东。   陶晓东接了,就着迟志德的火机点了火。   他们站在门口各自沉默着抽了根烟。完全不同的人过着不同的人生,即便曾经一起在这片土地上打着滚长大,可现在一起站在这处,也是没有一句话说得出来。   房子里有股陈旧的腐味,陶淮南站在迟骋身后,默默站着。   这是迟骋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是他挨打的地方。陶淮南看不到,也不想摸。他对这里半点不好奇,迟骋不属于这里。   迟志德走进来时,陶淮南往迟骋身上贴得近了些,即使知道迟志德并不会做什么了,可也还是下意识地想要保护迟骋。   “高中了吧?”迟志德漫不经心地问迟骋。像是没话找话,也像是看着他们觉得有点恍惚。   迟骋没回他话,跟没听见一样。   迟志德也没真的很想问,迟骋不回他话他就自己坐在桌子前,用手机打着在线麻将。手机里人声传出来,“三条”“五筒”“听牌”“自摸”,声音不大却让人听着心烦。迟骋微拧着眉回头看了他一眼,迟志德感觉到他视线,抬抬眼俩人对视上,迟骋不耐烦地转了回去。迟志德也没把手机声音关了,还在继续“幺鸡”。   迟骋奶奶是摔一跤摔成这样的,摔成了脑溢血。不知道是先血管破裂才昏迷摔倒的,还是先摔倒才导致的昏迷。迟志德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几个小时以后,什么都来不及了。   县医院去过了,做了个脑CT,大夫直接让回来准备后事。   迟志德直接把老太太拉了回来,在家总比在医院强。这个小屋是老太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半生眼泪都流在这里,即便是这样可也总归是个家,比灰白的医院病房多点人气。   邻居们陆续过来看她,老家叔叔也来了。这些年陶晓东家的地和房都给老家叔叔用着,每年把地包出去的钱陶晓东也没要过,老家叔叔也一直帮陶晓东照看着迟家老太太。   “早就不行了,糊涂了。”老家叔叔低声跟陶晓东说着话,“见谁骂谁,精神都有点不好了。”   陶晓东问:“迟志德回来干吗来了?”   “就说回来看看,”老家叔叔叹了句,“到底是母子连心呗,好么生的他还回来了,赶上了。”   陶晓东没再说别的,脱了外套给迟骋披上了。迟骋身上只穿了件T恤,风一吹衣服贴在身上,显得少年身形又瘦又单薄。   老太太一点意识也没有了,只剩口气慢慢地喘。她没睁过眼,身上的衣服是邻居家一个胆子大的婶子给换的,迟骋给她搭了把手。   在迟骋印象里,她该比现在长得高些。换上又宽又大的寿衣,老人躺在那里只剩下短短一截,干瘪的身形像一截枯枝。   到了晚上人就都散了,老人这口气还维持着,一直没咽。   屋子里站着的再次只剩下了陶家三兄弟和迟志德,迟志德烟瘾很重,把屋子里染得都是烟味。迟骋抬眼扫他,说:“你出去抽。”   迟志德竟然也没发火没骂人,只是抽着的烟一直没掐灭,没反应。   陶淮南早就呛得受不了了,他对气味很敏感。迟志德一口烟喷过来,陶淮南没忍住咳了两声,迟骋回头看看他,说:“哥你带他去睡。”   陶淮南马上拉住他的手说:“我得陪你。”   “我不用你陪,”迟骋刮刮他手背,说,“你跟哥去睡觉。”   “我不,”陶淮南摇头,“你不用管我。”   陶淮南难得执拗,这一年多他都没怎么跟迟骋说过不了。这天陶淮南哪也不去,一直在迟骋这儿陪他。屋里有一个即将咽气的老人,换作别处陶淮南或许会害怕。但是迟骋在这儿,除了那个几乎不算人的迟志德,这是迟骋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把她送走之后,迟骋就彻彻底底只有陶淮南和哥了。   陶晓东也没走,他出去给迟骋弄了点吃的过来,迟骋吃了几口。   其实迟骋脸上没有多悲痛,他更多的是麻木。他对这里,以及这里的人,确实没有很多感情了。奶奶这几年厌恶迟家人厌恶他,可当年他还小的时候奶奶也曾经护着他,在迟志德快把他打死的时候拦过。在医院里奶奶那一跪把迟骋托给了陶晓东,不管是出于给孩子留条命还是想要解脱,都是改了迟骋的命。   迟骋看着闭眼昏睡着的老人,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夜里迟志德躺在里屋的炕上打呼噜,告诉迟骋老人咽气了叫他。   迟骋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扯了把塑料凳子过来坐在床前,沉默地坐着。   陶晓东在外面院子里坐着,村里的晚上总是格外黑。他托老家叔叔给找了个当地的阴阳先生,后续需要的一切东西他都带来了,有经常合作的殡葬用品店,一车都给送了过来,这会儿连车带人都停在院子里。   陶淮南的椅子就挨着迟骋后面坐,他靠在迟骋身上,手环着他的腰,整个人贴在迟骋背上。热乎乎的身体和呼吸一直包围着迟骋,两个人互相依靠着,后来陶淮南脸贴着迟骋的肩膀睡着了。   老太太是天快亮的时候走的,费力地喘了会儿,最后终于咽了气。   在她喘得越来越艰难的时候,迟骋就已经不顾陶淮南意愿把他抱了出去。阴阳先生提前说过,老人走时不要让瞎小孩在跟前,怕冲着他。   其实对这些他们都是不信的,但迟骋还是提前把陶淮南弄了出去。陶淮南搂着他不松手,迟骋轻声哄他说:“乖一点。”   陶淮南摸着他的脸,摇头:“我不怕那些,我陪你。”   “我不用陪,别进去,”迟骋跟他贴了贴脸,“你听话。”   夜里温度下降,两人的脸都冰凉。陶淮南皱着眉,说:“不要推开我。”   “不推开你,你在这儿陪我,我知道你在。”迟骋亲了亲他的嘴,“你是最听话的,是不是。”   他这样低声哄着说话,陶淮南实在招架不住。   他红着眼睛,还想再说点什么,可也不想再让迟骋分心。他点点头,抱着迟骋的脖子,吻吻他的脸,说:“我最听你的话。”   有阴阳先生在,一切事情都按部就班。迟骋被指挥着做这做那,让磕头就磕头,让干什么干什么。   他机械地听着阴阳先生的指示,跟着迟志德一起完成很多步骤。   陶淮南被迟骋锁在车里不让他出去,哥也没给他开门。他坐得端端正正,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想象着迟骋在那边的神态。   陶淮南一共回了老家两次,一次是葬爸妈的时候,一次是迟骋奶奶去世。   当年爸妈的骨灰装在棺材里摆在院子,迟骋光着身子被他爸撵得慌不择路,逃进他们家。那会儿他还叫迟苦呢,话也不会说一句。   现在他是陶淮南的迟骋了,长得很高,听别人说他现在挺帅了,不丑了。   陶淮南想要抱着他,抱抱当初那个冻僵了抢他牛奶的小男孩,但他被锁在车里出不去。屋里的男孩失去了他最后一个亲人,从此他只有一个家了。 第67章   那一宿迟骋一夜没合眼, 陶淮南也一样。   前半宿他在屋子里陪,老人咽气之后他在院子里陪。院子里人来人往,有闻讯来送一程的邻居, 也有帮着忙活摆殡葬用品的店老板和伙计。陶淮南刚开始被迟骋锁在车里不让出来, 后来陶晓东把他放出来了, 陶淮南也没有非要进去,他不想让迟骋操心他。   陶淮南在一个不碍事的墙边站着,周围人声嘈杂,一时间陶淮南突然恍惚地想起小时候那次了。那时候哥要给爸妈守灵, 院子里每天人来人往,迟骋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脏小孩, 每天在墙根儿蹲着。刚开始陶淮南怕他, 等后来不怕了就跟他一起蹲着。那时候也和现在一样,大人们各忙各的事,瞎小孩和脏小孩找个空地不碍事就行。   现在瞎小孩还是这样站着, 脏小孩已经长成了能扛事的大人。   迟志德想要把老人土葬,他们这儿从前老人过世多数都是土葬。但现在不行了,没有火化证后续很多事都会很麻烦,所以他们还是得把老人拉倒县城殡仪馆去。   迟志德再怎么不靠谱,这种时候看起来也像个正经人一样忙着。殡仪馆的车来接的时候, 迟志德抬着拆下来盖着黄布的门板,呜呜地哭了半天。天已经亮了, 深秋的天冻得人有些冷,配上时而夸张时而哀凄的哭声, 更是让人不自禁地发抖。   迟志德双眼通红, 把门板抬上车时,喊了几声“妈”。   陶淮南后背贴着墙, 跟着车离开之前,迟骋朝他走过去,把陶晓东之前给的外套脱了下来罩在陶淮南身上:“别贴墙,凉。”   “你穿,”陶淮南把衣服推回去,“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迟骋和他说:“等会儿你别去,你在叔家等我。”   陶淮南说:“我想陪着你。”   迟骋不想让陶淮南去那种地方,迷信那些东西信不信先不说,可总归是一个让人去了就压抑的地方,而且冷。人多事杂,迟骋顾不上他,又怕他磕碰。   迟骋于是把他按在怀里抱了抱,贴在耳边说:“在这儿也是陪我,我很快就回来。”   陶淮南看不到他,只能抬手去摸他的脸,说:“你别难过。”   迟骋背对着身后嘈杂的人群,亲了亲他的脸,说“嗯”。   迟骋没经历过这种事,他没经验。跟陶淮南说着很快回来,可一天他都没能回来。老人要在冰棺里存一天,明天起早才能入殓,这些迟骋提前不知道。陶晓东陪着迟骋过去了,陶淮南被老家婶儿给领回了家。   婶子对他很热情,陶晓东这些年对他们家照顾很多,房子和地都白给他们用,平时托老家叔叔照顾迟骋奶奶,当然也会带着他们一份。   陶淮南心里惦记迟骋,没太多话说。但婶子怕招待不好他,一会儿给端点这个一会儿给拿点那个,陶淮南吃不下什么,还要时常回答她的问话。   婶子一直感叹着小孩都长这么大了,偶尔还叹息着说迟家小孩子有福,走大运了。   村里人都这么觉得的,陶淮南看不到他们打量迟骋的眼神,但是他耳朵灵,别人小声的嘀咕他都听得到。   有人说迟家小孩命好,被陶晓东捡回去给瞎子弟弟作伴儿,哪怕一辈子伺候个瞎子也值了。另外的人反驳他说,啥一辈子,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等陶晓东老了呢?到时候心里记着情分的能帮着照看照看,心里没有的谁还管那些罗烂事儿。   外人总是喜欢凭自己的臆断去揣测别人家的事,陶淮南听着他们说那些,却也不生气。   在别人嘴里他从小就是个拖累,小时候拖爸妈,后来拖哥哥,现在拖迟骋。听得都已经习惯了。   迟骋晚上也没回来,他给陶淮南打了个电话。   陶淮南刚吃过晚饭,婶子准备了好大一桌饭菜,陶淮南强吃了些,他是真的不饿。迟骋在电话里说今天不回来了,让他自己早点睡。   陶淮南说:“好的。”   迟骋说:“等会儿我让哥回去,他陪你。”   “我不用陪,哥陪你吧,他回来也不放心。”陶淮南坐在炕上,抱着膝盖,小声和迟骋说话,“你吃饭了没有?”   迟骋说吃过了。   村里人家都有大园子,种了菜和果树,园子侧面有一趟牛棚。老家堂哥把牛一个个赶了回来,从窗子底下经过,能听见牛闷闷的“哞”声。   陶淮南脸朝着窗户,手里拿着电话,听得见迟骋在那边的呼吸声。   迟骋叫了他一声“小孩儿”。   陶淮南轻轻地应了,说“小哥”。   隔着电话也不说太多,他们现在不在一处,可两个人却都觉得离对方很近。   陶晓东给他俩请了几天假,他想等这边都完事儿了再回去。以后迟骋应该不会再回来了,还是应该好好送一程。   迟骋也没说非要回去,他一直挺配合,该他作为孙子应该做的事他都做了。   村里也跟过来了一些人,平时无论关系好坏,谁家有什么事的时候村人也都会到场。他们时常看看迟志德再看看迟骋,眉眼间还是能看出像来,可是迟骋现在已经彻底跟迟家人不一样了。   迟志德蹲在殡仪馆的空场上抽烟,迟骋刚打完电话进去了。陶晓东拎着几瓶水走过,也给迟志德递了一瓶。   迟志德接过来,没喝,立在脚边。   他叫住陶晓东,说:“唠会儿。”   陶晓东看他一眼,问:“有话说?”   可能这次见面是因为丧事,迟志德整个人一直都显得有些颓丧。他母亲刚刚去世,即便几年都不回来一次,可这会儿他看起来仍然有点悲伤。   或许再无赖的人终究还是有点人性吧。   陶晓东站在他旁边,旁边停着辆小三轮,陶晓东靠着三轮,垂眼看着迟志德。   “我一直整不明白你,”迟志德咬着烟,蹲那儿说,“又不是你儿子,你图点啥?”   陶晓东轻嗤一声:“你要是整得明白也就不是你了。”   “损我啊?”迟志德也冷笑了下,吐了口烟说,“你还真别跟我装善人,我就不信你要没那么个弟弟,你能捡个孩子回去,你闲的啊?”   陶晓东没跟他犟这个,本来么,最初领迟骋回来就图这个。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管当初怎么想的,日子过着过着也就没人总想着那些。   养个小猫小狗尚且动心,何况养大个小孩儿。陶家这哥仨感情公认的好,说起这个陶晓东绝对是坦坦荡荡的,没亏过迟家什么。   “你也不用怕我讹你,没那心思,”迟志德撩起眼皮看看陶晓东,又递给他一根烟,“挺神奇,真是谁养的像谁,我看他现在一点也不像我和我爸了,倒还挺像你。”   “你也讹不着,”陶晓东接过他的烟,没抽,放在嘴里只咬着过滤嘴,“成年了。”   “够他妈快的。”迟志德感慨地说了句。   他们俩之间真没什么说的,迟志德这么多年喝酒喝得,记性很差了。小时候的很多事他都想不起来了,小时候也曾经一起玩过,这些他已经很模糊了。陶晓东虽然记得,可又从小就看不上迟志德,他俩也从来不是什么小玩伴。   因为迟骋他俩才算是有了点牵扯,可又算不上。所以硬唠也唠不出什么,没话好说。   陶晓东也没急着回去,里面空气不好,又冷。他索性靠着小三轮跟汤索言发了会儿微信,汤索言这时间刚下班到家,正边做饭边陪陶晓东你一句我一句地聊。   “他俩关系还挺好啊?”迟志德问。   陶晓东眼睛落在手机上,没抬眼,只问:“谁?”   “迟苦和你弟。”   “迟骋。”陶晓东纠正了下,然后说,“他俩一直好。”   “还给改名了?”迟志德嘲讽地笑笑,“怎么没把姓也改了。”   陶晓东没搭他这茬,手指还在手机上敲着。   “早上我看见他俩亲嘴儿了,”迟志德蹲累了,直接往后坐在地上,舒了口气换了个姿势,“还是我看错了?”   陶晓东视线从手机上挪到他脸上,盯了两秒说:“你看错了。”   “昨天在屋里他俩也一直搂着,真他妈够亲的了。”   陶晓东把消息回完,揣起手机,迟志德说:“得回你家那是个男孩儿。”   迟志德说这话还真没别的意思,也没多想什么,俩男孩儿能有什么事,无非是觉得城里孩子够黏糊的。   他跟陶晓东提这个也没别的心思,没话找话硬聊会儿天。   陶晓东不跟他聊了,拎着一兜水进去了。迟骋正坐在屋里的椅子上,陶晓东把水给他,迟骋说:“你回去吧哥,陶淮南自己在那儿不行。”   陶晓东摸了摸他脑袋,掌心贴着后脑勺,来回摸了两把,说:“他没事儿,不用管他。”   迟骋又说:“你昨晚就没睡,别熬着了。”   陶晓东坐在他旁边,头往他身上倚了下,枕着迟骋的肩膀,闭着眼说:“哥陪你。”   陶淮南自己在那儿过了一夜,僵硬地躺了一宿,他就没怎么睡着。哥和迟骋都不在,这样的陌生地方陶淮南肯定睡不着,而且他担心迟骋。   迟骋是第二天上午回来的,一大早入殓,取了骨灰再一路拉回来,回来就已经九点多了。   陶晓东自己开车过去的,车上只有他们俩。迟志德和其他人都直接回迟家了,他俩先去的堂叔家。   堂叔儿子穿了身大褂正要去放牛,看见他俩回来,意外地喊了陶晓东一声“哥”。   迟骋径直进屋去找陶淮南,陶淮南已经听见他俩回来了,正坐在炕沿边扭着头朝着门的方向。迟骋推门一进来,见陶淮南衣服穿得板板正正,头发支着一撮,轻轻拧着眉。迟骋走过去,陶淮南抬起胳膊。   迟骋直接俯身抱住他,陶淮南身上一股淡淡的柴火味儿,迟骋一只手捏了捏陶淮南的脖子。   “快快快!”陶淮南拍拍他肩膀,“我想去厕所,快点!”   迟骋几乎是瞬间就明白陶淮南应该是一直没去过,皱了下眉,把他抱了下来。   堂叔家还是过去的旱厕,木板搭的简易厕所,也不能冲,到时候直接做肥了。这种厕所没人带着陶淮南自己去不了,他脚下没数,踩不准,而且也脏。   “你一直憋着了?”迟骋站在陶淮南后面,拧眉问他。   “没,昨天晚上天黑之后我在外面园子里找了个墙根儿,”陶淮南还有点不好意思,“嘿”了声说,“天亮了堂哥一直在外头来来回回牵牛,婶儿也总出来。”   迟骋说他:“你管那么多呢,憋着不难受?”   “我想着反正你也快回来了么。”陶淮南侧了侧头,还是挂着点笑,“等你带我来。” 第68章   憋了好半天了, 这会儿终于舒服了。陶淮南弄好裤子,迟骋托着他胳膊把他带下来。两人从小棚子出来,鼻子闻到了外面的空气, 陶淮南深吸了口气说:“一听见门响知道你们回来我都兴奋了。”   这话听着像是多想他们, 其实就是憋得慌, 迫不及待想回来个哥带他去厕所。   “你别管谁看不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迟骋又说他。   “那也太丑了,”陶淮南连忙摇头拒绝,“你怎么不教点好的。”   陶淮南是个很怕丑的小孩, 到哪去向来都很有样,不会因为眼盲就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这也跟陶晓东和迟骋教得好有关, 小时候那些“一级二级三级不能做”的提示, 让陶淮南的行为举止都跟正常小孩一样,甚至比他们做得还要好。   “婶儿太热情了,昨晚一直让我吃水果, 我晚上躺着就想去厕所了。”陶淮南上了厕所还没洗手,这会儿也不跟迟骋牵手,只絮絮地小声跟他说着话,“你昨晚是不是又一宿没睡?等会儿你能歇着吗?”   迟骋说能。   陶淮南说:“那我陪你睡会儿。”   很多事往往都带着偶然的巧合,巧合之下显得很有意思。   比如陶淮南和迟骋相遇的最初, 就是因为哥没回来他又憋得慌,这才跟迟骋说了第一句话, 让迟骋给他找个瓶。   现在同样回了这个村子,也同样地办着丧事。迟骋回来第一件事是抱住陶淮南, 可陶淮南在他耳边急切小声说的第一句话还是因为这事儿。   陶淮南自己都笑了, 说:“我怎么总是想尿尿。”   迟骋也柔和地笑了下,按按陶淮南撅起来那撮头发:“谁知道你了。”   头发没洗, 这会儿按不下去了。陶淮南洗过手之后跟迟骋说:“你能不能帮我倒水,我想洗头,我总觉得有味儿。”   在村里住才是真正的有“烟火气”,烧炕要用柴火,所以总是有一股淡淡的烧秸秆味在周围,枕头被子上都是那味道。衣服换不了就算了,头发上的味儿还是想洗一洗。   迟骋用壶烧了水,半舀热水半舀凉水兑着,水流持续地慢慢倒。陶淮南头底下接着盆,小心地洗着头发。   小男孩总是干干净净的又很精致,一天不洗头都难受,小事儿精。迟骋没这么麻烦,寸头洗脸的时候带一把头顶就洗了,凉水热水也无所谓。   婶儿心没那么细,或者也是家里没有新毛巾,早上陶淮南洗漱之后都是自然晾干的。堂叔家都是朴实干活的人,村里没那么多讲究,毛巾换得也不勤。陶淮南头发上还滴滴溜溜淌着水,撅在那儿说:“要不我出去甩甩吧?晾一会儿就干了。”   迟骋看了两圈没看见什么,脱了外套搭在陶淮南身上,随后抬手把里面T恤给脱了。T恤罩着陶淮南的头给他来回抓着擦,陶淮南回手摸摸,摸到迟骋光溜溜的侧腰。陶淮南竟然还感叹着说:“我可真是个大麻烦啊。”   迟骋用自己衣服把陶淮南擦个半干,拍了下他屁股说:“行了。”   陶淮南摸摸迟骋手里的衣服,这肯定没法穿了。迟骋无所谓这个,直接就要往身上套。陶淮南“哎”了声叫停他,把自己衣服脱了给迟骋,然后穿上哥的外套把拉链一直拉到头。   迟骋索性直接沾了点洗衣粉把衣服搓了,其实两天下来烟熏火燎的,他衣服上也不好闻,但陶淮南不在意。   陶晓东还在外面说话,迟骋出来把洗完的T恤搭在晾衣绳上,陶晓东还挺纳闷:“衣服怎么了?”   陶淮南说:“给我擦头发了。”   陶晓东一时无语,说:“我可真是服了你俩。”   今天时间已经过了,骨灰拿回来也不能下葬,要等明天。最后再守一天灵,明早老人的骨灰一入土,他们哥仨就要回去了。   迟骋今天得在迟家,也没搭什么灵棚,提前没准备。院子里就用桌子简易弄了个供台,摆着贡品和遗像。   迟骋两天两夜没睡过了,他去屋里的炕上睡了会儿。炕平时没人睡,老人生前只睡一个单人床,矮炕中间有一块已经塌下去了,炕革坑坑洼洼不平,上面落着薄薄一层灰。炕的一边有个矮柜,上面放了些杂物。   迟骋没脱鞋,头底下枕着陶晓东的包。陶淮南本来想着总有人进来,他俩在这儿睡觉是不是不太好,所以没上去,只坐在迟骋腿边,手搭在他腿上。后来迟骋闭着眼叫了声“陶淮南”,陶淮南才应了,慢慢地爬了上去。   陶淮南枕着迟骋的胳膊,迟骋侧躺着把他护在怀里。陶淮南也几乎两夜没睡过了,这会儿挨着迟骋,尽管周围有着烟火味儿和灰尘的味儿,可还是抵不过迟骋的气息带给陶淮南的重重安全感。   他们就以这个姿势睡着了,两个人都睡得很沉。陶晓东过会儿也过来了,在他俩旁边找了个空地方。他从车上拿了俩靠枕下来,一个塞陶淮南脑袋底下,不然等会儿迟骋胳膊麻了,一个自己枕着睡了。   中间陶淮南醒了一次,被外面不知道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给惊醒了。醒了听见身边还有道呼吸,皱着眉往那边试探着伸手摸摸,摸了个手腕知道是他哥,顿时表情都舒展开了。   一边是他哥一边是迟骋,这个小小的空间太安全了。   哥仨在里头睡了小半个下午,是迟骋先醒的,他醒了陶淮南也要醒,迟骋随手拍拍。   迟骋起来了,陶淮南又在睡梦里转身朝着温暖的地方,挨着哥又多睡了会儿。   晚上他们去老家堂叔那儿吃了顿饭,又是弄了满满一桌,陶晓东跟堂叔说着话,迟骋和陶淮南吃完先回迟家了。早上洗的衣服已经干了,迟骋收了下来给陶淮南穿上。陶淮南身上除了难闻的纸灰味儿和烟味儿,终于也有了点洗衣粉的淡香。   这天晚上陶淮南一直跟在迟骋身边,迟骋做什么他就安静地陪,他们早就在长久的陪伴下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村里的夜晚很黑也很凉,陶淮南不怕黑,他们坐在院子里牵着手,迟骋把陶淮南的一只手放在手里捏着玩。捏捏指尖揉揉指腹,手指间的暖意彼此传递着,让寒凉的秋天夜晚也柔和了很多。   第二天清晨,老人的骨灰入了土。   迟骋身上披着白麻孝布,听着指示磕了几次头。   等这些都完事了,陶晓东领着他俩去陶家爸妈那儿也烧了点纸。陶晓东在他们那儿的墓园买了两块墓地,里面装的是爸妈的旧物,碑上贴了遗像,平时他们几乎不回老家,清明中元都是去那边送花。   爸妈坟前很干净,没有杂草,看得出堂叔时常过来收拾。陶晓东领着俩弟过来看了看,陶晓东坐在地上跟爸妈聊了会儿。   那年陶晓东把爸妈葬在这儿的时候二十五,现在陶晓东都三十六了。十年出头的时间,他变化说小不小,说大也没多大。陶淮南从小不点长成了个帅男孩。   时间像是过得飞快,一转眼就从那儿到这儿了,可也都是一天天堆起来的。陶淮南眼睛看不到了之后爸妈跟陶晓东说对不起他,这一辈子弟弟都得拖着他,陶晓东从来没这么想过。他看了眼陶淮南,回过头来笑着问:“咋样?你们小儿子让我养得帅不帅?”   陶晓东又看了眼迟骋,说:“这是咱们家三儿。”   想想又觉得不对:“他比小南大一岁,那得是咱们家小二。小南能长这么好一多半靠的都不是我,都是小迟带的,我就是个掏钱的,不管事儿。”   陶淮南身上连点疤都少有,平时磕着碰着的时候不多,对于盲人来讲这很难做到。上次陶晓东医援带着他,亲哥带着都摔出一身伤来,额头也碰青了。盲人生活处处都有危险,一个不当心身上就得添一道伤。   陶淮南从没受过大伤,本身又娇气怕疼,那点娇气也都是迟骋给惯的。有人照顾得好才有条件怕疼,不然早疼出来了。   这差不多四千天,陶淮南在迟骋手里成长,他长的每一寸都在迟骋眼皮底下盯着的,迟骋牵着他的手慢慢长大。他们之间的亲密连陶晓东都插不进去,他们一直有只属于他们俩的小世界,这是陶晓东默许的。   所以很多事或许不应该,但陶晓东从来也没在意过这些,开心就行了。人活着都够不容易的了,管他什么应不应该,在孩子方面陶晓东向来惯着,都已经惯了这么多年了,以后也就这样了。   陶淮南和迟骋一共请了三天假,周四上学潘小卓给了陶淮南一摞子笔记。陶淮南一摸那厚度都蒙了,问:“咋这么多?”   “本多,每个里面没有几页,有的我都给你整理成文档了,晚上发给你。”潘小卓推推眼镜,跟陶淮南说,“你让你小哥给你打印出来,你按框架背。”   “好的,”陶淮南点头道,“谢谢小卓。”   他一本正经地谢谢,潘小卓也一本正经地说不客气。说完俩人都觉得好笑,陶淮南笑着说:“咱俩为什么每天都在假客气。”   潘小卓说:“都是你起的头。”   陶淮南又说:“我说谢谢的时候就是意思意思,你不用回,回完显得咱俩很虚假。”   说完他俩又是一阵小声地笑,俩人手碰上的时候陶淮南手挺凉,潘小卓于是站起来去把窗户关了。   他总是这样,在一些小事上心很细,但做点什么的时候都是默默的,没个声。陶淮南对他不说话这点还挺习惯的,迟骋也不爱说话。大多数人不喜欢这种不说话的人,觉得他们冷,也容易误会他们的情绪。   潘小卓人缘一般,别人也不太敢跟他说话。不爱交流就跟别人都不熟,他在的时候别人也不怎么过来跟陶淮南说话,怕潘小卓生气。在同学眼里这就是个典型的带点奇葩的学霸,也不爱和他接触。   但人家同桌俩天天都有话说,其实熟了之后都一样,就是普通小男生,也有正常情绪,也会开玩笑。   陶淮南放假回来潘小卓对他比平时热情一些,虽然不是很明显,但还是被陶淮南敏锐地捕捉到了。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平时你都没这么多话说。”陶淮南朝着同桌的方向,“你这……你是不是想我了啊?”   潘小卓被他说得赶紧把脸转到另外一边:“啥啊!”   “我看你就是!”陶淮南脸上带点小狡黠,低声迅速说着,“我几天不来你自己觉得闷了吧?没人跟你说话了吧?”   潘小卓“嘘”他,让他小点声:“上课呢,等会儿老师看咱俩了。”   “你看你那扭扭捏捏的样儿,”陶淮南“嘁”了声,“你就别扭。”   潘小卓本来也是个别扭小孩,他比陶淮南小了一岁多。陶淮南和迟骋上学都晚,就这他俩还跳了一级,不然更比同年级的学生大。潘小卓又上学早,上学的时候刚满六周岁,在班里他是最小的。   因为陶淮南问的一句是不是想他了,潘小卓脸热了挺半天。   小男生从来不表达自己,也没跟谁说过这种话,被陶淮南一句话给点出来觉得难为情,想故作自然地说点什么,却好半天都没说出来。   课间,季楠在走廊窗户那儿踮脚露个脑袋,喊了声“陶淮南”。   陶淮南听见了,朝向那边,季楠说:“出来拿东西。”   上课铃刚好响了,等陶淮南挪出去再回来得好几分钟。潘小卓一听铃响赶紧窜了出去,动作非常利索,季楠笑着说:“哟你现在挺机灵啊?”   潘小卓看看他,说:“快点儿,我班老师不让跟外班人接触。”   季楠失笑,偏不给他:“你班老师不没来么?”   潘小卓典型的好学生,对老师很敬畏,皱着眉来回看了看,又催季楠:“快一点。”   季楠这才给他了,说:“我刚下楼凯哥给的,你俩一起吃吧。”   潘小卓接过来就赶紧回了教室,小跑着回到座位,东西往陶淮南腿上一放,说:“凯哥给的。”   他就是直接转述季楠的话,没过脑子。说完话才觉得不自在,又跟了句:“他就这么叫的,应该是你小哥班上那个什么凯……凯哥。”   “凯哥就凯哥呗,”陶淮南不在意地说,伸手摸摸,是两盒甜品切块,他碰碰潘小卓胳膊,问他,“是一样的吗?”   潘小卓看了眼,摇头说:“一个黑的一个绿的。”   “那你挑一个。”   “我不要,”潘小卓赶紧说,“你自己吃。”   陶淮南于是随手摸了一个塞他桌斗里,说:“凯哥给的都好吃,他发小的姐姐开甜品店,做的小甜点都很厉害。”   潘小卓还要说什么,老师已经进来了,陶淮南小声说“嘘”。   回老家缺了三天课,按迟骋对自己的要求肯定都得补上。迟骋向来自律,回来之后每天晚上都学习到很晚。   高三已经没有新课要学了,整个高三一年都是复习,课程都在高二学完了。理综卷子一做就是两个多小时,作业做完再额外多做套卷子就得到半夜。   陶淮南也不睡,迟骋学习完陶淮南会坐在他后背上给按摩一会儿。   哥又出差了,他这段时间总是很忙,汤医生对此有点不满,上次陶淮南还听见哥和汤医生在那儿黏黏糊糊说话。   人在恋爱时果然和平时不一样,多糙的人也细腻了,清冷的人也不冷了。   陶淮南想想哥和汤医生,觉得现在可真好。   陶淮南按了会儿,迟骋把他拉下来,说:“睡吧。”   迟骋关了灯,两个人短短地亲了会儿,迟骋搭着陶淮南的肚子,然后各自睡了。 第69章   高三的生活比起从前来明显乏味很多, 也更累了。学校里做不完的题,这时候不管公私学校还是私立学校都一个样,毕竟高考并不分什么公立私立, 都是一样的试卷一样的题。   前两年他们学校比起其他公立学校来讲要轻松很多, 课外活动也多, 高三这年全给还回来了。每年都有的春夏秋冬游取消了,十一月开始每天还增加了晚自习,原本的周末双休也变成了一天。   陶淮南老早就把秋裤穿上了,天天捂着厚外套怕感冒, 他自己感冒没事儿,就怕迟骋还得操心他。   冬天北方供暖一开始, 空气就变得烦人了, 烟味儿随处都有。陶淮南上学放学都戴着口罩,呛得狠。潘小卓早上坐进教室的时候咳了好几声,陶淮南很关心地问:“你是不是感冒了, 小卓?”   潘小卓说不知道。   “你可别不知道,你快点吃药。”陶淮南摸摸书包,掏出一盒药来,递过去问,“是感冒药吗?”   潘小卓惊讶地问他:“你还随身带着这个?”   “我上次以为感冒了准备的。”陶淮南说, “你要不吃点吧。”   这才刚有点咳嗽,也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空气不好呛的, 现在就吃药是不是早了点。潘小卓有点难以消受同桌的关心,委婉道:“我先不吃了, 谢谢。”   “不谢, ”陶淮南把药放进潘小卓桌斗,“你要是发现感冒了你就及时吃。”   潘小卓说好的。   来自同桌的关心一直持续到下午, 午休过后陶淮南上楼回来,刚一坐下又听潘小卓咳嗽。   “你是不是真感冒了?”陶淮南试探着问。   潘小卓没注意这个,说:“应该没有吧。”   陶淮南往旁边挪挪,坐在最边上,跟同桌拉开尽量大的距离。关心同桌是真的,怕被传染也是真的。   潘小卓到这会儿才明白陶淮南一遍遍问他是出于什么心思,顿时那点小感念全没了,只剩下无语:“去年冬天陪你在门口挨冻你是不是忘了,那时候你感冒传染我我都没说什么。”   陶淮南忙说:“去年没高三呢,现在我小哥学习太累了,你传染我我传染他,你快吃药。”   潘小卓默默地拧开水杯把药吃了,之后下午想咳嗽都压着,怕招人嫌弃。   到了晚上回家,陶淮南也开始咳嗽上了。   咳了几声之后开始跟迟骋拉开两米距离,澡不一起洗了,亲也不亲了。   迟骋看他躲那么远,问他:“干吗你?”   “我有点咳嗽。”陶淮南又往后挪挪,坐在床上跟迟骋说话。   迟骋问他:“难受?”   “不难受,”陶淮南跟他说,“小卓今天咳嗽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让他传染了,我先离你远点儿。”   “你可别到处赖了,冬天你本来也咳嗽,”迟骋过去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弹完又在那处亲亲,“往哪儿躲。”   陶淮南本来也不太确定是空气不好呛的还是感冒了,这会儿让迟骋一说,嘿嘿地乐了会儿。   陶淮南新换的睡衣,哥给买的。   哥好像总是怕小孩儿长大,到现在了给陶淮南买东西还总喜欢买小孩儿用的。陶淮南今天穿得依然暖茸茸的,短绒睡衣摸起来手感可好了,暖白色的穿着像只小绵羊。   迟骋把他扣着搓磨了会儿,陶淮南被他弄得直痒,缩着脖子低声笑着躲:“你别摸我腰啊……”   迟骋在他脖子处嗅了嗅,身上已经没有小时候那股奶烘烘的膻味儿了,但是浴液是奶味儿的。   陶淮南被他搓磨好半天,弄得小声不断哼哼,明显是有状态了。   小哥也会逗人了,迟骋跟他顶了顶鼻尖,亲昵了会儿竟然起身学习去了。剩下陶淮南一个人躺着,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太反应过来。   迟骋往桌前一坐真的要学习,题都拿出来了。陶淮南眨了眨眼,默默地坐了起来。   坐起来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爬下床,光着脚走到迟骋那儿,坐在迟骋腿上。   这是他们之间的常见姿势了,两个人都喜欢。陶淮南时常像只猫一样坐在迟骋身上,迟骋一只手搂着他一只手在草稿纸上算题,下巴还搭着陶淮南肩膀。   迟骋见他又过来了,手自然地圈住了他。然而陶淮南这次却没停留,顺着迟骋的腿往下滑,钻进了桌子下面。   迟骋垂眼看着他,陶淮南也不抬头,脸上带着点红和一点顽皮的笑意,在迟骋膝盖上亲了亲。他手指撩起迟骋一截睡裤的裤腿,勾了勾他脚腕。   陶淮南是个甜男孩儿。   他的甜和乖体现在方方面面。   他跪在桌子底下半个小时,膝盖都硌红了。最后被迟骋抱着出来的时候,嘴巴红润润亮晶晶的。迟骋把他抱在身上,深深地吻了吻他的耳朵和下颌。   迟骋呼吸很重,陶淮南笑得有点坏,舔了舔嘴唇。   迟骋摸了摸他在地上跪得冰凉的小腿和膝盖,陶淮南坐在他腿上,圈着脖子,咕咕哝哝软着声音说小话。   说小哥学习辛苦啦,给你放松放松!   说我喜欢摸你亲你抱你。   他闭着眼睛睫毛一下下颤着,轻声说小哥我好喜欢你。   又懂事又听话,嘴又甜,这样的小孩能把人哄得想把所有都给他还嫌不够多。   迟骋不可能不疼他,陶淮南太乖了。   感冒的事是虚惊一场,陶淮南和潘小卓都没感冒,只是被烂空气呛得咳嗽。因为这事潘小卓认定了陶淮南和他的虚假友情,之后几天不管陶淮南说什么他都不太信。   中午一块吃饭的时候陶淮南跟迟骋说:“我把小卓得罪了。”   潘小卓不理他,低头吃自己的饭。   迟骋往陶淮南碗里夹了块排骨,说:“又招人烦了?”   “我也没觉得我烦啊,”陶淮南还挺无辜,“就因为我让他吃药。”   迟骋断不明白他们那官司,也不给他们断,只边吃饭边时不时往陶淮南碗里夹菜。陶淮南一只手扶着碗一只手拿勺,勺不送到嘴边不提前张嘴,东西掉了也不急着去接,慢慢吃饭的样子从来不狼狈,甚至还挺有气质。   迟骋班上的同学看到他们,都会打声招呼。有原来就在班里的,也有的是分班后去的。不管是原来的还是后去的陶淮南大部分都熟,他天天中午都去睡觉,迟骋旁边那座位得一分为二,一半归石凯,一半归陶淮南。   这周迟骋和石凯坐靠墙那排,这边是冷墙,墙有点凉。陶淮南睡觉得趴里面,不然过道走人他睡不踏实。迟骋把外套给他披上,挡着墙泛过来的凉气。   外套底下陶淮南攥着迟骋的一只手,时而讨好地捏捏晃晃。有人跟迟骋说话都自觉很小声,知道迟骋在意他弟弟。   陶淮南在迟骋那儿睡个舒服的午觉,再自己捋着扶手上楼。这几层楼梯现在他已经能走得很顺了,别人看见他都会避着点,不会过来撞他。   十一月末的月考,迟骋的成绩不出意外的还是很好。   他那么个学法成绩不可能下降,迟骋本来也不爱玩什么,所以他的时间除了给陶淮南的以外全用来学习了。   一张桌的石凯被他带得成绩都上升了不少,本来是个学渣,现在在班里能排上中等了。   陶淮南对迟骋的成绩一直挺骄傲,一个他,再加个陶晓东,都不够他俩显摆的了。   俩哥回来的时候,陶淮南听见他哥问汤哥:“你上学那会儿是不是也这么厉害?”   汤哥说:“差不多吧。”   陶晓东说:“你们学医的都厉害。”   汤索言是下班直接过来的,身上还穿着衬衫西裤,陶晓东给他找了身家居服让他换,汤索言拿进房间换去了。   陶晓东跟迟骋说:“有一说一的,学习归学习,你得注意点身体,别熬夜。”   迟骋应了声“嗯”,说:“我知道哥。”   陶淮南从厨房切了水果过来,汤索言换完衣服推门出来,俩人正好撞上。汤索言扶了他一把,陶淮南说:“你要是把我水果碰掉了,汤哥你就摊上事儿了。”   “没掉,”汤索言托了下水果盘,笑着说,“掉了让你哥赔。”   “为啥我赔,我坐得老老实实的。”陶晓东拍拍身边的沙发示意汤索言过来坐,“我就是这个家里食物链最底端。”   陶晓东对自己认知还挺准确,这个家里头确实属他好说话。   在外头八面玲珑的陶晓东,在这个家里是最没有发言权的。陶晓东偶尔就坐在沙发上感叹,说自己没地位。   其实都是闹着玩的,他们家是最和谐的了,大人事业有成,小孩子也不需要操心。   这年冬天雪不多,路边积雪都没堆起来,偶尔下几场小雪,落在路面上被车一走就带没了。   陶淮南这一冬天都没踩到雪,没等来一场能没过脚腕的厚度。   等到春暖花开湖面冰层解冻了,陶淮南才恍惚间想起这个冬天雪怎么这么少。   寒假快要结束了,陶淮南跟迟骋坐在哥店里的一楼,手机里是小伙伴们的无意义群聊。   高三之后不正经的兄弟们分享小视频的次数明显降低,主要是晚自习结束到家都那么晚了,精力再好的男生也不可能天天回家再看会儿视频,精神也遭不住啊。   还有一周开学了,季楠他们在群里张罗着出去玩两天。   这应该是他们高中阶段的最后一个假期了,等到暑假那时候他们就已经毕业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男孩们现在说起这个丝毫不觉得伤感,也没什么不舍的。人生还长呢,巴不得早点长大才好。   陶淮南穿了件横格毛衣,衬得小孩又干净又白。   迟骋捏捏他的脸,问他冷不冷。   陶淮南说有一点。   迟骋于是带他上了楼,去二楼的休息区坐着,放了个电影。迟骋看画面,陶淮南听声。   群里他们商量的快完事了,消息一条一条往上蹦,陶淮南手机放在一边顾不上听。季楠隔一会儿艾特他俩一次,后来迟骋回了条:你们定。   一部电影没放完,陶淮南已经枕着迟骋的腿睡着了。   迟骋拿了条毯子把他盖上,手搭在他身上,陶淮南喜欢迟骋这样搭着,这样会让他觉得安全。   在哥哥的店里,在迟骋的腿上,这一觉本该睡得很舒服。   可陶淮南在睡梦里一直皱着眉,迟骋揉了几次他的眉心,始终没见舒展开。   迟骋又在他眉心按了按,摸了摸他的头。   陶淮南不知道做了什么梦,睡得不安稳,后来被迟骋叫醒了。   醒了也不说话,坐那儿发了好久的呆。   陶晓东干活中间歇会儿,过来转了一圈。看陶淮南抿着唇坐那儿一声不吭,问:“怎么了这是?”   迟骋说:“睡觉没睡好。”   “那重新睡,”陶晓东手上还戴着手套,等会儿还要干活也就懒得摘,他架着手在旁边坐了会儿,用肩膀撞撞他弟,“这怎么还有起床气了。”   陶淮南没有起床气,从小没睡好也不闹人。这是实在做了不高兴的梦,才会醒了之后这么沉闷。   陶淮南往哥身边靠,陶晓东用胳膊搂了搂他。   眼看着开学了,就算出去玩也去不了远地方,也就周边转个一两天。   最后地方定在了临市,季楠他爸在那边有家酒店。玩是没什么玩的,无非是找个离家不远不近的地方,一群小伙子再撒次欢。   陶淮南挺喜欢和大家一起出去玩,他喜欢那样的气氛。   高一那次跟着班里一起爬山,那还是这群半大小子第一次凑在一起喝酒。两年多过去了,该学的都学会了,他们也没少私下里聚着喝。   说起喝酒,还有个挺令人意外的事儿,那就是陶淮南竟然比迟骋能喝。   这群疯小子一直拿陶淮南当小孩儿,觉得他弱,看那小模样也不带个能喝的样儿。刚开始陶淮南确实也喝不了多少,一两瓶啤酒都能让他晕晕乎乎的。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突然就有量了。   迟骋反倒不太能喝酒,在这事上他没随迟志德,他也不爱喝酒。   一群半大男孩出来就是为了撒欢的,十八九岁的年纪,只想着作。在车上就说着晚上喝酒的事儿,陶淮南和迟骋坐在后排,陶淮南保护欲起来了,拍拍迟骋的腿和他说:“没事儿的,有我呢。”   迟骋虽然挺想笑,但是也满足了一下他的保护欲,“嗯”了声说:“吓死我了。”   “别怕,”陶淮南也笑,“让他们感受一下陶家人的酒量。”   迟骋说:“按理说迟……”   “迟什么迟,”陶淮南打断他,“嘘”了下,“你看晚上我收拾他们。” 第70章   陶淮南气势汹汹要在饭桌上保护小哥, 说到做到。   季楠坐在迟骋左手边,每次他一让迟骋喝酒,旁边的陶淮南就往自己这边拉拉迟骋, 说:“你别扒拉我小哥。”   “我没扒拉他, 我可没碰。”自己家酒店那喝起来可花花了, 屋里现在什么酒都有,季楠让开了两瓶红酒,男生们都喝一会儿了,迟骋还一口没碰呢。   主要人家有人拦着护着, 谁往迟骋那儿去陶淮南就不让,说:“我小哥不喝酒。”   “说谎你眼睛都不眨啊?”季楠用手指敲敲陶淮南前面的桌子, “跟你小哥都一起喝过几回了?”   “我反正看不见还眨什么。”陶淮南拉着迟骋的胳膊, 一个占有和保护的姿态,“但我可以替他喝。”   酒桌上最不怕叫嚣的,一圈男生本来不难为他, 喝酒都没带他。他现在主动说可以替,一桌都起哄上了。   陶淮南天不怕地不怕,自从知道自己酒量还不错之后在这事上从容得很。迟骋不管他喝酒,最近两年迟骋管他管得少了,小孩已经长大了, 不再需要像从前一样去规整他的行为。   陶淮南喝酒上脸,喝完会脸红。不过除了脸红点好像也真没什么其他的, 至少看起来是,说话利利索索的, 头脑也很清楚。   喝了会儿就不喝了, 一群人又开始说那些污言秽语。陶淮南捂着耳朵,不想听。   这个时候喝完酒和平时的不同还是有点显出来了, 他太黏迟骋了,得一直贴着。   季楠看了一眼枕在迟骋肩膀上闭着眼安安静静的陶淮南,问迟骋:“睡着了?”   迟骋低头看看,陶淮南蹭蹭他的肩膀,说:“没。”   “喝多了吧?”季楠笑话陶淮南,“一看你就是喝多了。”   陶淮南睁开眼,声音听起来还是很清明:“那是没有的,你现在要说继续我也可以。”   “不带你玩儿了,现在是成人时间。”季楠他们隔一会儿就集体笑一阵,不用猜都知道说的什么。   陶淮南把自己凑近迟骋,只想闻他身上的味道。   后来迟骋把他先带走了,别人还在闹,他俩先回了房间。   陶淮南喝了酒有点不好摆弄。迟骋怕他等会儿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而且也想让他早点回来休息。   迟骋问他:“难不难受?”   陶淮南摇头:“一点也不难受。”   迟骋给他洗了个澡,洗澡的时候陶淮南一直抱着他。两个人光溜溜地贴在一起,陶淮南现在是个小醉鬼。醉倒也不至于,顶多是个喝了酒的小色胚。   这也是为什么迟骋早早把他弄回来了,他太了解陶淮南了。   陶淮南一喝了酒就缠人,贴着人咕咕哝哝的。但他也只缠迟骋,如果迟骋不在就会很老实,自己找个地方就睡了。   迟骋好容易把澡给他洗完,抱着出去了。   陶淮南很喜欢迟骋这样抱他,腿往迟骋身上一缠,像个小朋友。   可今天是个喝了酒的小朋友,于是不等迟骋把他扔在床上,他们已经开始亲吻了。   亲密是他们的常态,陶淮南吻得有点急。   因为酒精的关系,陶淮南的嘴唇和体温都比平时要热一些。小男生带着点点酒气,搂着迟骋的脖子索吻。   亲热事他们已经做过太多次,早就轻车熟路了。   可偶尔胸腔里涨满爱意的时候,也会觉得不够。想要服从欲、望,想顺从本能去探索更多。   陶淮南红着眼睛一遍遍叫“迟骋”,迟骋把他扣在怀里亲他,陶淮南说“我想你再凶一点”。   陶淮南太磨人了,软着声音又求又哄,借着酒劲反复说着腻人的话。   迟骋眼底有些红,眼神很凶,按着陶淮南不让他乱动。   陶淮南眼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讨好地吻吻迟骋的嘴角,说:“……我想和你更好一点。”   还得怎么好呢?   他们都好成这样了。   这四千天已经让他们俩牢牢地捆在了一起,两颗灵魂在岁月里长久地拥抱着彼此。   他们像兄弟,像爱人,像同一时空下的另一个自己。   陶淮南想和迟骋更好更亲密,这个心愿到底还是没能达成。   支着的肩膀以微弱的幅度打着颤,紧张和未知让陶淮南觉得疼。   瞎子的触感实在太敏锐,在紧张中疼痛神经无限放大,陶淮南流着冷汗小声地说:“疼……”   迟骋咬了咬他的耳垂,哑声说:“你太磨人了,陶淮南。”   陶淮南用额头抵着枕头难耐地来回蹭,说:“再试试……”   “不试了。”迟骋把他翻过来,擦掉他头上的一小层汗,亲了亲额角。   陶淮南调整了下姿势,拧着一点眉,执拗地说:“你来。”   “不来了,”迟骋笑着捏捏他下巴,又搓搓脸,“不让你疼。”   虽然这晚他们没能让他们之间的亲密更深一层,可空气依然是灼热的。呼吸和体温都烧灼着自己和对方,陶淮南咬着迟骋的耳朵说:“我永远是你的小狗。”   别人如果用狗指代人似乎是侮辱的话,可“小狗”这个词在他们之间太美好了。   一起长大,一起做彼此的小狗。这美好得简直像段小童话。   两个小孩出去总是做坏事,当哥的还不知道呢,哥一天就知道傻乐呵。   小的开学了,大的也出差了。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一天时间得当成两天过。迟骋一边学自己的习,一边把陶淮南的复习资料都给他整理好。   陶淮南也开始玩命学习了,盲文纸流水一样地用,练自己的做题速度。盲文笔在他手指头上磨了个小茧子出来,晚上回了家伸着手给迟骋看,说疼。   迟骋低头敷衍地一吹,说:“好了。”   “没好,”陶淮南摇摇头,“你净能糊弄我。”   迟骋知道他就是累了,想跟他说会儿话。迟骋跟他十指交叉,夹着他的手拎起来晃了晃,说:“你不用这么累。”   “为什么?”陶淮南也反过来晃迟骋的手,“你不是希望我成绩好点吗?”   “差不多就行,不用太辛苦。”   迟骋好像从来没跟陶淮南聊过这些,陶淮南也不主动提,这会儿迟骋提起来,陶淮南于是坐端正了,表情也变得认真。   “你已经很厉害了,我是不是很少夸你?”迟骋摸摸他的脸,说。   “没有,你经常夸我的。”   从来没正式地坐在一起聊过以后,他们之间一直没人主动聊这个。最后一学期过完高中就结束了,他俩得上大学了。   他们之间必定会有一次分歧,这是一定的。他们都不想提这个,这也算是个默契,谁都不去触碰矛盾点。   可不聊不代表就不存在了,不想面对早晚也得面对。   陶淮南不想和迟骋有矛盾,他们好久好久没生过气了。   现在的生活多好呢,一切都平和自在。   可惜时间不会停下来。   在迟骋面前陶淮南依然还是说说笑笑,偶尔撒娇。   可不跟他在一块的时候,陶淮南多数时间是沉默的。他其实一直都没变,心里有事的时候不爱说话,有点想封闭自己。   潘小卓轻轻碰碰他胳膊,问他:“你是不是饿了?”   陶淮南牵了牵嘴角,摇头说:“我没饿,这才第二节 课。”   潘小卓之后也不再问了,往陶淮南手里放了根棒棒糖,昨晚买东西凑零钱拿的。陶淮南揣兜里,说“谢谢小卓”。   二模迟骋拿了个很漂亮的分数,但晓东最近出差了,没人能跟陶淮南一起显摆。   陶淮南有点想哥了,哥一出差就没个完。   迟骋榨了杯橙汁过来给他,陶淮南接过去喝一口,再给迟骋喝一口。陶淮南舔舔嘴唇,说甜。   迟骋问他:“你坐这儿琢磨什么呢?”   陶淮南指指手机:“我想晓东了。”   “晓东不理你?”   “理了,”陶淮南把杯子放回桌上,“他干活呢,不跟我聊。”   迟骋坐他旁边说:“那我陪你聊。”   “你赶紧学习,”陶淮南故意板着脸问他,“我看你是不是考好了飘了?”   迟骋笑笑,弹了他脑袋一下。   迟骋向来有主意,他定的事儿不好改。分班那会儿陶淮南为了让他学理几乎算是伤筋动骨了,迟骋一声“疼”,让陶淮南疼了快两年。   直到现在每次陶淮南一想起迟骋蹲在他面前说的话,陶淮南心脏都直发麻。   迟骋现在越云淡风轻陶淮南就越慌,高考要是再来一回中考那事儿,陶淮南也不知道到时候应该弄死迟骋还是弄死自己。   一块得了,反正都不无辜。   陶淮南心里揣着事,关了淋浴身上水胡乱擦擦就要出去,结果一脑袋磕在玻璃门上。   迟骋赶紧从外面进来,看见陶淮南揉着脑袋一脸迷茫。   “干什么呢你?”迟骋皱着眉问他。   “我溜号了,”陶淮南吸了口气,疼得直晕,“你听见了吗?咋能磕那么响!”   “谁知道你了。”迟骋拿开他的手,看着磕红那处,伸手摸摸。   陶淮南一身水就往迟骋身上一靠,胳膊搭着迟骋肩膀,自己不走了,非让迟骋抱着出去。   迟骋一边说他烦人一边把他抱起来,陶淮南笑着往他脸上蹭水。 第71章   离高考就剩下几十天, 好多事儿都该提上议程了。   比如填一份份这表那表,比如体检,比如陶淮南得开始递申请。在班里填表的时候都是潘小卓替他填, 或者晚上带回家迟骋帮他填。   本来正应该是哥哥给他送关怀的时候, 但是陶晓东最近都不露面。陶淮南每次给他打电话, 他要不出差要不有事儿,反正就是不回来。   “你有事儿瞒我,陶晓东?”陶淮南在电话这边迟疑地问。   “我能有什么事儿,”陶晓东嗓子特别哑, 在电话里听着都觉得他说话吃力,“忙, 过两天忙完回去看你。”   “你忙什么呢?”陶淮南不让他挂电话, 抓着他一直问。   “店里最近忙,有活动,”陶晓东在那边哑嗓吧唧地笑着, 声音又粗糙又干,“忙完这阵儿就回家。你是不是想我啊?”   “废话么,”陶淮南拧着眉,扯了一截沙发布的边儿轻轻抠着,“我还能不想你么?”   陶晓东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会儿, 之后笑了下,说:“哥也想你。”   “你最好别有事儿瞒我, ”陶淮南和他说,“你瞒不住我。”   “没事儿, ”陶晓东又说了一遍, 清了清嗓子,说, “学习吧,哥先挂了。”   陶淮南是个很敏感的小孩,他的世界里总共就这几个人,所以他对每个人都十足了解,从语气里能听出心情状态,哪句话说得不对劲他都能很灵敏地挑出来。   所以他直觉陶晓东有事瞒他,但陶晓东嘴又闭得严,什么都不说。   这让陶淮南心里始终揣着个事儿,得什么时候陶晓东回来了让他摸着了才算完。   中午在迟骋教室,陶淮南趴在抱枕上好半天都睡不着,眼睛眨来眨去就是不闭。迟骋看了他一眼,伸手在他睫毛上碰碰,问他:“干什么呢不睡觉。”   陶淮南被碰到睫毛,于是又眨了两下,用睫毛刮迟骋的手指,牵牵嘴角:“我不困,睡不着。”   陶淮南也不是每天都睡,有的时候他就趴会儿。于是迟骋不管他了,让他在一边趴着。陶淮南手搭在迟骋腿上,手指没有节奏地在他腿上轻轻敲。   石凯今天回来得早,见陶淮南在那老老实实趴着,以为他睡呢,轻着动作在后座坐下了。他屁股还没坐实,听见陶淮南说:“凯哥好。”   石凯失笑:“这也没睡啊。”   “没睡着,”陶淮南坐起来,回头和他说话,“你今天回来好早。”   石凯“嗯”了声说:“你趴你的,我坐这儿就行。里面有巧克力,迟哥给你拿没?”   陶淮南说“没”。   “等会儿拿走吃吧,早上给你拿的。”石凯笑着拿走陶淮南衣服后面粘的一小片干叶子,“我跟迟哥都不吃。”   陶淮南说:“谢凯哥。”   其实陶淮南最近也不怎么爱吃东西,心里压着事,压得他透不过气。高考的事压着他,哥哥的事也压着他。   巧克力拿回教室都给潘小卓了,潘小卓最近不太跟陶淮南闹,陶淮南不说话他也不说了。但这并不影响他俩之间的关系,一对小同桌一直挺好的。   潘小卓对陶淮南很照顾,帮他张罗这张罗那。   陶淮南有次其实问了他,问潘小卓为什么主动跟他做同桌,带着他学习,还照顾他。潘小卓刚开始不说,内向的小孩总是不善于说自己的想法。后来架不住陶淮南又问,潘小卓才说:“那次在食堂你帮我了。”   陶淮南挺意外他还记得,潘小卓说:“我把你饭盒摔了,你回神之后说的是‘没事没事’,季楠发火的时候你也帮我说话了。”   说起这些难免让人难为情,潘小卓把脸扭向一边,说:“当时我都吓傻了。”   早过去了的事,现在提起来也不觉得丢人了,潘小卓小声吐槽:“地上也不知道哪来的水,太倒霉了我,我怎么踩那么准……”   陶淮南没忍住笑了,问他:“当时你想什么呢啊?一句话都不说,其实你说个对不起季楠就消气了。”   “我想什么啊,我就是傻了,”潘小卓现在想起来当时那场面都觉得脑子嗡嗡的,“饭盆噼里啪啦都摔了,食堂本来还有点回声,所有人都看我,我差点直接跑了。”   陶淮南被他逗得趴在桌子上笑了好半天。潘小卓确实是个慢热的人,他俩现在熟成这样了他才能没有负担地说起这些。陶淮南说:“后来你还真去送钱,那俩哥看见你都害怕,你也是厉害。”   “我怕他们来找我,”潘小卓抿抿唇,自己也有点想笑,“万一他俩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来找我要钱呢。”   “他俩都说了不要了啊,你还送。”陶淮南说。   潘小卓:“那一旦后悔了呢,站班门口喊我出来给钱怎么整?”   陶淮南又是一阵笑,说:“那俩哥听见了要疯。”   “我才疯了,他张嘴就管我要四千!”潘小卓小声说。   陶淮南被他逗得不行,后来俩男生就一起笑,前后桌都看他俩,觉得他俩有病。   潘小卓问他:“你开心点了吗?”   陶淮南点头说开心啦,过会儿又说:“我也没有不开心,小卓。我只是有点想我哥哥了。”   陶淮南不迷信,但他最近做的梦太多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陶晓东一直没回来,陶淮南牵着的心就总是放不下,他总是梦见哥哥,梦到他小时候哥哥抱着他,还有一些不好的事。   这些梦让人心烦,陶淮南只想陶晓东回来给他看看。   晓东是又过了一周才回来的,跟汤哥一起。   那天陶淮南一直在家等,坐在沙发上时不时捏捏表,楼道里终于响起他俩的脚步声,陶淮南站了起来。   瞎子的直觉都准,因为他们除了眼睛之外的所有感官都灵,他们能捕捉到所有蛛丝马迹。   陶淮南脸上不显,还跟往常一样说着话,但他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晓东故作自然的语气,迟骋一声迟疑的“哥”之后不自然的停顿,汤哥带着笑意的解释和玩笑,这些全都不正常。   陶淮南摸着他哥的脸,轻声问:“你怎么瘦了?”   晓东说感冒了。   哥头发没了,以前是帅溜溜的半长头发,经常要得瑟地扎起来,这会儿头顶光秃秃的。   汤哥说他俩闹分手了,陶晓东要跟他散。   陶淮南心都揪起来了,可还是只握着汤哥的手,说“他很在意你的”。   迟骋没跟哥说话,陶淮南一句都没听他俩说过。哥头发都没了,人也瘦了,嘴巴结那么大一片痂,正常迟骋肯定要问的。可那天迟骋一句都没问,陶晓东也没主动说什么,这些都带着股不易察觉的刻意。他们一定用眼神交流了,这些全都瞒不住陶淮南。   那次哥和汤哥走了之后,陶淮南坐在沙发上久久都没说话。   迟骋收拾完过来,碰碰他肩膀,陶淮南吓了一跳,猛地一哆嗦。   迟骋诧异地看着他:“怎么了?”   陶淮南还有点惊魂未定,他刚才太入迷了,没听见迟骋的脚步声。陶淮南深吸了两口气,说:“我没注意。”   迟骋摸了摸他的头。   陶淮南握住他的手,脸贴着他掌心,闭着眼说:“晓东有事瞒我。”   迟骋“嗯”了声。   “他怎么了啊……”陶淮南睫毛一下下轻颤,跟迟骋说,“我害怕。”   陶淮南胆子很小,他在意的人不多,但是这少数几个人是什么事都不可以有的。他自己可以生病可以有意外,这些人不可以。   陶晓东好久不回来,一回来瘦那么多,还没头发了。   这太吓人了,陶淮南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很多可能,每种都能把他吓死。   “他是不是化疗了?”陶淮南问迟骋。   迟骋想了想,说:“不像,再说上次体检没事儿。”   “我觉得很像,”陶淮南想想摸陶晓东脸的手感,瘦那么多很憔悴,“不然为什么头发没了。”   迟骋其实也一直皱着眉,陶淮南看不见,但迟骋从哥一进屋就看出了他有事。陶晓东冲他摇头不让他问,迟骋也没找着机会单独和他说话。   陶晓东嘴巴很硬,他不想说的事就一定问不出来。他不想让自己知道,陶淮南就假装不知道。兄弟俩打电话的时候陶晓东又恢复成了以前的嬉皮笑脸,陶淮南也配合着他。   家里有个四人小群,里面是他们家这四口人,陶晓东偶尔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就在群里发发。通常也没人理他,俩小的得上学,全天的课没工夫,汤哥更是了,上班时间连手机都不摸。   有天陶晓东早上在群里说了话,陶淮南跟他一人一句地聊会儿。   上课之前陶淮南发了句:“上课啦,晓东好好干活!”   说完刚摘下耳机,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陶淮南又把耳机戴上了,点开是陶晓东发的一条语音:“再说吧哥,我这情况你也知道,·手头这些图排完我估计也做不了别的了,没招儿了。”   陶淮南窒着呼吸,指尖控制不住地抖,他想再听一遍,发现已经被他哥撤回了。 第72章   那一整天陶淮南都像个无措的孩子。   哥那条语音里无奈的语气, 以及他说的话,哥说他做完这些图就做不了别的了,他说他没招儿了。这些都像雷一样劈在陶淮南身上。   他怎么了?   为什么做不了图了?   什么叫没招儿了?   半边耳机还戴在耳朵上没记得摘, 另外半边垂在下面晃晃荡荡。陶淮南两只手紧紧捏着手机, 整个人蜷缩起来, 额头顶在桌子上,浑身每处都从里往外地发着冷。   潘小卓担心地看着他,叫了两声“淮南”,陶淮南动也不动。   陶淮南的那个小世界, 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哥哥和迟骋。而在有迟骋之前,哥哥就是他的全世界。   “陶晓东”这三个字在陶淮南心里的重量远远超过自己, 哥哥是他的陆地, 是他的岛。   如果有一天陶晓东需要,陶淮南可以把自己的任何东西都给他。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留着同一脉血,这是命运里带着的永远热烈永远鲜活的紧密联系。   陶淮南和迟骋的亲密是灵魂上的, 和哥哥的是血肉里注定的。   这两个人对陶淮南来说永远不能有半点缺失,他们有任何闪失都能够轻易让陶淮南的世界崩塌摧毁。   陶淮南一整个上午都没动过,一直那样佝偻着趴在桌子上,背脊弯出一个弧,看着又疼痛又脆弱。   老师关切地过来问他怎么了, 陶淮南什么都听不见,他像是沉进自己的意识里了, 谁也不理。   潘小卓跟老师说:“他早上来有点难受,睡着了, 让他睡吧。”   老师还是有点不放心, 弯着身子在旁边又说了两句,陶淮南依然没反应。   “等会儿他醒了要是还难受我就带他去医务室, ”潘小卓说,“先让他睡会儿吧。”   他知道陶淮南身体没事,因为他上节课还转了方向,很明显是情绪差,这段时间他一直状态不好。   老师走了,潘小卓给他搭了个外套。陶淮南低声喃喃着说了句什么,潘小卓也没能听清。   陶淮南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像是连意识都已经抽离了。   身体麻了又好再麻,陶淮南根本不想动。窒息感堵着他的喉咙,透不过气。陶淮南脑子里剩下的所有东西就只有陶晓东早上的那条语音,以及那天他回来时的状态。   陶淮南现在根本已经不想知道晓东是怎么了,他不想听,也不敢听。   中午放学了陶淮南还是那个状态,披着潘小卓给他盖上的外套,像是真的睡着了。但外面看不见其实陶淮南一直在抖,潘小卓叫他两声,又拍拍他。   陶淮南还是不给反应,周围有人轻声在关心,潘小卓拨开人群跑了,跑下去找迟骋。   其实陶淮南没什么事,潘小卓想得很对。一切都是情绪上的,他身体好好的,只是情绪压着他不想动不想说话,人在面对巨大恐惧或痛苦的时候会想要封闭自己。   之后的那些天陶淮南都是这个状态,时间能够让他看起来更体面,不会像那天这样狼狈。迟骋抱着他的时候陶淮南会把脸贴在他脖子上,一句话也不说,只静静感受着迟骋脉搏的跳动。   “我白天给哥打了电话。”迟骋抱着他,轻轻摸着他的头。   陶淮南呼吸顿了下,没有问。   迟骋说话声音很平和,这在一定程度上让人听起来能够更放松:“他说真的没事,跟我保证。”   陶淮南还是那样贴着,没抬头,只轻声说:“……他撒谎。”   迟骋没再说别的,没有帮着哥做保证,他只是一下下揉着陶淮南的头发。陶淮南沉默着靠在他身上,像一只又冷又疲惫的瘦猫。   小孩子确实长大了,能自己排解情绪,让自己扛起很多事。   陶晓东嘴严,性格轴得人上火,他不想说陶淮南就不逼他。陶淮南当作从来没听过那段语音,也没提过。   跟高考的距离越来越近,时间一天天缩下来,墙上的数字慢慢变小。   陶淮南的沉默显而易见,很多时候迟骋叫他他都不回应。他整天戴着耳机,放的是都是学习资料,不停地往脑子里灌。   哥和汤医生回来的时候,哥摘下他耳机,让他歇会儿。   陶淮南没说话,愣了几秒,然后笑了笑,又把耳机戴上了。   陶晓东和汤索言对视一眼,陶晓东说:“家里这学习气氛显得咱俩多余。”   他说完又把陶淮南的耳机摘了,跟他说:“快别用功了,累瘦了都,来跟哥玩会儿。”   陶淮南安静地眨着眼睛,过了大概十秒,捡起耳机又戴上,牵牵嘴角说:“我学习呢。”   家里最能学习的是迟骋,可现在陶淮南比他还能学。经常学得入了神,手里的盲文笔点个不停,耳朵上也一直听着听力。   迟骋不让他这样,把他从椅子上抱起来,笔和耳机都拿走。   陶淮南转身抱着迟骋,吻吻他的嘴,然后沉默着去洗漱,再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爬上床侧躺着,没一会儿自己就睡着了。   他开始变得不黏人了,什么事都自己做,也不爱说话了。   “淮南最近是咋了?”季楠看看在另一边自己摸着碗吃饭的陶淮南,不解地问了句。   迟骋往陶淮南碗里夹了菜,说:“没事儿。”   “感觉有点低沉,你俩吵架了?”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唯一能让陶淮南低沉的事就是和迟骋闹矛盾,那也是太久之前的事了。   “没吵。”迟骋说。   “淮南?怎么的了跟哥说说。”季楠敲敲陶淮南面前的桌子,问他。   陶淮南没吭声,持续地慢慢吃着饭。   “跟你说话呢。”季楠“啧”了声,推推他餐盘。   陶淮南这才抿了抿唇,低声说:“我最近嗓子有点疼,不爱说话。”   “上火了啊?”季楠问他。   陶淮南“嗯”了声,点头说:“有点儿。”   多数时间陶淮南都是这样自己专注地干着什么事,只很偶尔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个在家时,他会默默跨到迟骋身上,用他最喜欢的姿势抱着迟骋。   迟骋放下手里的笔,抱他一会儿。   陶淮南下巴搭在他肩膀上,闭着眼睛像是困了。   迟骋和他说:“哥状态挺好的,别太担心。”   陶淮南轻轻地“嗯”。   陶晓东状态其实真的不错,除了最开始剃了头回来那次,之后每一次见他感觉都越来越好了。陶淮南虽然看不见,可摸摸他的脸也知道他精神不错。   现在他每次回来陶淮南都要细致地摸摸他,从头摸到脸,再顺着胳膊摸摸。   陶晓东故意用头顶蹭蹭他手心,笑嘻嘻地问:“扎不扎手?”   陶淮南就嫌弃地拿开,手在沙发上蹭蹭,说:“扎。”   陶晓东再往他身上顶,陶淮南就笑着躲开,喊汤索言:“汤哥你把他领走吧。”   汤索言会配合着应一声,过来用手拦着陶晓东的头把他推回去,顺手在他秃脑瓢上来回摸几下。   偶尔摸完也嫌弃,陶晓东原来那头嘚瑟的头发汤索言很喜欢的,陶晓东自己没吭个声就给剃秃了,这事一直在汤医生心里记着呢。   “汤哥你收拾他,”陶淮南在旁边跟着溜缝,穿着短袖短裤在旁边盘腿坐着,指指陶晓东,“他最烦人。”   俩哥最近总回来,经常就直接住下了,除非是汤哥第二天很早要去医院,他俩才会回去。   陶淮南还是有时不说话,但大部分时候看起来都很正常,每天睡前会去他们房间待一会儿。   这一家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挺精,个个心里揣着事儿,可谁都不说。   汤哥在洗澡,陶淮南躺在哥哥旁边,抱着他胳膊。陶晓东搓他睡衣上面的胶印图,闭着眼说:“你换浴液了?”   “没有啊,还是原来的。”陶淮南靠着他说。   “那我怎么没闻着味儿?”陶晓东吸吸鼻子,“没奶味儿。”   “废话么,我还没洗呢。”陶淮南低低地笑了两声,“苦哥洗完你洗,你洗完汤哥去了,还没轮上我呢。”   “我说呢,闻不着味儿呢怎么。”陶晓东也笑,反手摸摸陶淮南的脸,“一闻那味儿哥就知道是你。”   “那我总也不换,你们都喜欢,”陶淮南隔了几秒又说,“可是我现在自己都没有了,苦哥说我没有膻烘烘的味儿了,喝牛奶也没有了。”   陶晓东失笑:“那还能总也不长大了?一直当个奶团子?”   “那还好了呢。”陶淮南闭着的眼睛,睫毛小幅度地轻轻颤着,像受了惊的小翅膀。他学小时候的语气,轻笑着说,“不长大还不好哇?”   陶晓东被他那语气逗得直乐,又捏捏他脸。   “笑什么呢?”汤索言穿着睡衣回来,随意地在床边坐下,看着贴在一起的那哥俩,说,“细看你俩长得可真像。”   “我没有他好看,他像我妈。”陶晓东说。   “眼睛鼻子都像,”汤索言看着他们俩,看了会儿说,“本来长得就没小南好,头发一剃更完了。”   “看没看见汤哥多记仇?”陶晓东拍拍陶淮南肚子,和他说,“头发剃了汤哥都不愿意看我,嫌我丑。”   “那本来就是丑么,”陶淮南赶紧说,“你该。”   陶淮南没再问他为什么突然剃头,什么都不问。他每天都这样和两个哥哥待一会儿,再回去跟迟骋一块学习睡觉。   迟骋从衣柜里把他俩明天要穿的衣服拿了出来放一边,陶淮南带着满身牛奶味儿洗完澡出来了。迟骋顺手擦了下他脸上没擦干的水珠。   陶淮南抱着他,让他闻自己。   迟骋往后仰仰脖子:“一脑袋水往哪儿蹭?”   陶淮南低声道:“让你闻呢。”   迟骋于是低头在他脖子上闻闻,说:“挺香。”   带着一脑袋水陶淮南转身又走了,迟骋问他:“干什么去?”   陶淮南边走边低着头慢慢说:“我让哥闻闻我。” 第73章   陶淮南头发半湿不干的往俩哥床上一拱, 从床尾往他俩被子上一压,扑到他俩中间去。   人俩本来都要睡了,他又来了。   汤索言开了灯, 有点想笑。   陶淮南笑眯眯的, 就在他俩中间躺着。左边是汤哥, 右边是亲哥。   “咋的,今晚咱仨睡啊?”陶晓东把陶淮南搂怀里,用鼻子蹭蹭他头发,蹭一脸水。   “那也不是不可以, ”汤索言说,“小南这么瘦也不占地方。”   陶淮南也不说话, 只笑。陶晓东搂着他躺了会儿, 反正都不困,就一起待着,汤索言给他俩讲医院里的事。后来迟骋来叫了, 站门口拍了拍门,喊“陶淮南”。   陶淮南眼睛一闭,回应道:“睡着啦。”   迟骋无奈,走进来绕到哥那边,越过他把陶淮南托着腋下给托坐起来, 然后抱走了。   陶淮南挂在迟骋身上被他托着,朝俩哥抬抬胳膊, 示意去睡了。   汤索言笑着说:“晚安。”   迟骋回了个“晚安”,顺便把他们门带上了。   这样的生活也挺好, 尽管只是短暂平静, 也能让人在表面的平和下恍惚觉得岁月悠长。   可陶淮南心里很清楚,这并不是真的。   有次周日陶淮南被汤哥带去医院做检查, 迟骋和哥竟然都没跟着。迟骋说要在家学习,哥说要开个视频会。   陶淮南说“哦好”,然后被汤索言牵着手带去医院了。   他早就不害怕检查了,哪怕现在没有迟骋在旁边陪着他,陶淮南也不再对那些冰冷的器械感到害怕。   汤哥很温柔,他像是从来都不会慌,任何时候都从容。这样的人不多,或许因为他们是太强大了,因为他们的冷静,让人在他们身边也会觉得任何事都没什么,也没那么绝望。   两人回去的路上,陶淮南问他:“我哥气人的时候多吗,汤哥?”   汤索言想了想,笑着答道:“不多。”   “他很好的,”陶淮南握着安全带,做得老老实实的,“如果他气人的话你让他给你道歉,他是很讲理的人。”   汤索言比陶晓东还大两岁,陶淮南要小他将近二十岁,他们正常应该已经快要隔出一辈人了。陶淮南现在故作老成地和他说这些,汤索言只觉得很可爱,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说:“气我我就告诉你吧,你帮我收拾他。”   “不用,你只要告诉他你生气了,他就会开始琢磨自己是不是做错了。”陶淮南慢慢说话,想着陶晓东,“他不会死倔着不道歉的,他在家里人面前不要面子。”   他说得挺认真,汤索言说“好”,又问:“为什么说这些,小南?”   陶淮南低着头,过会儿说:“晓东很在意你,我也喜欢你,你们好好在一起吧,汤哥。我们都犟,我怕有一天他惹你生气把你气走了,那样你们都会很难过。”   红灯了,汤索言停了车,抬起手在陶淮南头上摸摸,和他说:“不会的。”   陶淮南于是笑了,点头道:“那可太好啦。”   陶淮南这段时间的状态一直这样,起起伏伏的,有时候会说很多话,甚至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有时候又闭了嘴什么都不说,谁说话也不搭理。   高考前的孩子压力都大,晚上关了门陶晓东跟汤索言说:“可赶紧考完得了,他俩咋都这么上进,整得我怪害怕的。”   “快了。”汤索言抽走陶晓东手里的手机,不让他看了,手按在陶晓东眼睛上强迫他闭眼。   陶晓东倒是听话,手机被抽走了就直接往床上一躺,说:“我总觉得他有点怪。”   汤索言“嗯”了声,给陶晓东按着眼周穴位,边揉边低声说:“多注意他情绪。”   “按说青春期已经过了啊,”陶晓东说,“都成年了。”   当哥的不可能看不出来陶淮南最近不对劲,只是这些也没法说,高考前陶晓东只想消消停停地让他俩考完,没多久了,一闭眼也就过去了。   汤索言手指在他闭着的眼睛上轻轻点了点,问:“你觉不觉得他可能猜到了?”   “不知道,他也没问。”陶晓东叹了口气,说,“应该不能,他想不到这儿。”   别说陶淮南了,陶晓东自己都没想过他眼睛可能出问题。也不知道是故意不去想,还是大脑自动屏蔽了关于它的猜测,总之就是一次都没想过。   以至于当真发生的时候才觉得不能接受。   高考对高三的这些考生来讲,是把悬在头上的刀,可也是种解脱。   没日没夜的题海战,昏天暗地上不完的课,等高考真过去了,不管考得如何,这些也都过去了。   他们家这俩考生其实在成绩上没什么刀不刀的,根本也没对他俩有过什么要求。陶晓东向来是放养的,给他们绝对自由,这些事他连提都没提过,提过几次也只是让他俩别有压力,随便考。   迟骋成绩用不着担心什么,陶淮南就更不用说了,他现在成绩这么好都是陶晓东没想过的。最初让他上学想的就是别跟同龄人脱节,不管怎么也把学上完,现在这成绩估计上个一本没问题,上他们本地的学校足够了。   陶晓东并没给过他们任何高考上的紧张气氛,但家里这股压抑的劲儿还是重,不知道到底是从哪儿来。   离高考还有十几天的时候,陶淮南又开始封闭了。   他全天都戴着耳机用盲文笔不停写字,手指硌出深深的印子,眼睛都熬红了。   放学潘小卓把他带下楼,陶淮南和他摆摆手,潘小卓皱着眉看了他一眼,然后走了。迟骋牵起陶淮南的手,问他:“眼睛怎么这么红?”   陶淮南不回话,迟骋捏捏他的手,陶淮南用另外一只手指了指自己戴着的蓝牙耳机。   “你上课也戴着?”迟骋把耳机从陶淮南手里拿了下来,和他说,“耳朵得歇歇,别一直戴。”   陶淮南还是不说话,可能学习太累了,连嘴唇都有点发白。   迟骋拧眉看着他,陶淮南一声不吭,执拗地从迟骋手里拿了耳机,又塞进了耳朵里。   迟骋脸彻底沉了下来,叫了声“陶淮南”。   陶淮南不应,他低着头,又把自己关了起来。   两年没闹过别扭,这两年陶淮南比原来脾气还软,几乎迟骋说什么是什么,同样的这两年里迟骋的性格也平和了很多,脾气没那么急了。   可也不代表迟骋就没脾气了,陶淮南真气人的时候迟骋还是要发火。   比如今天陶淮南不知道哪根线没搭对,他像是故意在跟别人杠着劲儿,绷着下巴嘴巴闭得死死的,顶多了就是不耐烦地说句“我想自己待会儿,不想说话”。   耳朵上耳机不让摘,里面不停放着英语听力,连吃饭的时候也不拿下来。叫他他只当听不见,让他干什么也不听。   他一直在迟骋的火、线上来回踩,迟骋表情已经很难看了,可到底还是没说他。   最后只把他耳机摘下来扔进抽屉,陶淮南再要去拿,迟骋猛地把抽屉给推上了。陶淮南被震得缩了手,垂着肩膀在原地站了会儿,然后说:“那我洗澡睡觉了。”   迟骋冷着脸看他,看陶淮南自己沉默着去了洗手间。   陶淮南一个澡洗了将近半个小时,再出来时眼睛通红,嘴唇更白了。   迟骋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手环在胸前,瞪着他的眼神很凶。可陶淮南摸着门边缓慢慢走回来的时候,脸上那表情实在难过。   胯在桌角磕了一下,家里这么丁点地方,尤其这还是他们房间,陶淮南向来是磕不着的。这也是为什么哥到现在也没给他们换房子的原因,因为陶淮南对这里熟得哪怕在哪儿转十圈也能避开所有障碍,直达目的地。   走过陶淮南身边的时候,迟骋伸手扯了一把,把陶淮南扯到自己腿上。   “魂儿丢了?”   陶淮南愣愣地坐着,过会儿轻轻地抬手,环住了迟骋脖子。   迟骋心里还有气,只重重地捋着陶淮南脑袋和脖子。陶淮南朝着他的方向说了声“对不起”。   迟骋“嗯”了声。   陶淮南靠过去,把脸贴在迟骋肩膀上。陶淮南睁着眼睛,有些呆滞地瞪着,哑着声音说:“……小哥对不起。”   “没事儿。”迟骋声音硬硬的,在他脖子上捏了捏。   偶尔这样抽风的次数越来越多,随着高考的临近,陶淮南状态也越来越不稳定。俩哥是温和派的,就跟其他家长一样,在这段时间里对他俩有求必应,所以陶淮南什么样他俩也只会不强硬地劝劝。   只有迟骋不是,陶淮南不听话的时候他照样冷脸,该怎么样怎么样。其他方面迟骋比谁都能惯,但在这方面迟骋从来不惯着,他脾气里就没带这个。陶淮南如果不听话,迟骋就一定收拾他。   可到底还是跟从前不一样了。以前迟骋生一次气好长时间,现在只要陶淮南软下来说话,迟骋就不跟他生气了。   陶淮南哄了迟骋两年,除了本身不想让他不开心以外,也是补偿两年前迟骋的那句“疼”。迟骋就像一颗被蚌肉包裹了的小石子,他再怎么尖锐,可是四处皆柔软。   时间久了迟骋也发自内心不想再对他冷脸,不舍得了。   夜里陶淮南靠在迟骋身上,贴着他的心口听心跳。   他捂着自己的一边耳朵,把自己关在迟骋的心跳声里。迟骋后来把他手拿开了,然后自己帮他捂着。   有节奏的沉稳心跳,让陶淮南几近痴迷。   他感受着迟骋的呼吸,想把自己锁在迟骋搏动的心脏里。   陶淮南的眼角滑下了一滴眼泪,洇进了迟骋心口处的布料,留下了一个模糊的水圈。 第74章   在高考前的这段时间, 陶淮南很依赖耳机。他每天要戴着耳机很长时间,除了睡觉时间都不摘下来。   最后的那几天已经没有课了,是学校给他们的放松时间, 各自调整节奏。大考在即, 各班也都没有组织散伙饭, 都等着考完再说。潘小卓每天给陶淮南发些题,让他转成语音听一听。季楠他们那个小群这些天都安静了很多,这会儿不管学习的还是不学习的,都一样紧张。   迟骋不像之前那么挤着时间学习, 他也没什么可学的了。他的成绩只要没有巨大失误就没问题,他没理由考不好。   陶淮南却像是要把之前没用完的力气都在这几天使出来, 他整天整天地坐在学习桌前, 堵着耳朵只学习。   迟骋刚开始还管他,陶淮南不听的话迟骋会生气,后来管了也不听, 迟骋也就随他去了,不想在高考前跟他闹情绪。   迟骋拿了杯酸奶过来,放在旁边,让他喝了。   陶淮南闷着头在纸上点字,旁边用过的盲文纸铺了厚厚一摞。   迟骋碰碰他, 把他耳朵上的耳机拿了下来。   陶淮南吓了一跳,僵硬着端着肩膀没动。   “吃水果吗?”迟骋摸摸他的头发, 问。   陶淮南坐那儿愣了好一会儿不说话,抿着唇眉毛慢慢皱起来, 之后才声音稍微有点大地问:“吓我一跳, 能不跟我说话吗?我想自己待着。”   迟骋手还搭在他肩膀上,闻言挑了挑眉。   陶淮南不耐烦地又跟了一句:“我不想说话。”   迟骋站在他身后, 垂眼看着他。陶淮南一直坐得很直,是一种紧绷的状态。迟骋看了他两分钟,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迟骋说了句“酸奶喝了”,然后转了身往外走。   陶淮南又把耳机戴回了耳朵上,他先是保持原状坐着,右手还握着他的笔放在桌上,左手垂在自己腿上。   他以为迟骋已经出去了,耳机下的他并不知道其实迟骋没走,只是倚着门一直看着他。   迟骋看着陶淮南肩膀渐渐垮下去,然后慢慢地俯下、身,将额头贴在自己的胳膊上,缩成一团趴着。   陶淮南趴了多久迟骋就看了他多久,直到陶淮南又坐直了开始点字。迟骋把他门带上,出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马上要高考,迟骋可能会跟他谈一次。   发不发脾气不说,陶淮南欠收拾,迟骋不可能一直惯着他。但是眼看着高考了,不想这时候搭理他。   陶淮南自己也知道这是在挑战迟骋,可能也有点心虚。他有点躲着人,尤其躲迟骋,也不主动和他说什么。   迟骋这几天先随他去,一切等考完再说。   陶淮南不听话,可偶尔却迷恋又依赖地靠着迟骋,像是非常、非常爱他。   这就让他看起来很分裂,时而一脸不快地封闭自己谁也不理,时而又紧紧拥抱,一下下去亲吻迟骋的嘴,情不自禁地喃喃着叫“迟骋”。   迟骋这些天都放纵着他的反复情绪,乖了就搂搂他,不乖就冷眼瞪他。   一天早上他在迟骋怀里醒过来,听见迟骋沉稳的呼吸。迟骋很少醒在他后面,他觉少,陶淮南更嗜睡些。   他敞开胳膊把迟骋抱了个满怀。纯棉衣料柔软服帖,带着暖洋洋的体温。   陶淮南搓了搓迟骋的睡衣边,早上男生的一些常见反应,陶淮南明显地感觉到了迟骋很热。这段时间陶淮南不听话,迟骋不亲他。   迟骋在睡梦中也淡淡地皱着眉,似乎不舒服。陶淮南看不见他皱眉,可也知道他不痛快。   他还在睡,陶淮南吻了吻他脖子,随后悄悄地钻进了被子里。   迟骋是皱着眉醒的,醒后伸手摸了摸陶淮南的脸。   陶淮南把自己折腾得眼角都湿润润的红着,喉咙也火辣辣的疼。迟骋低哑着让他上来,陶淮南只摇头。   之后他爬上来趴在迟骋身上,像从前一样乖巧得像只黏着主人的动物。   迟骋抱着他无意识地摸他的头发,陶淮南眼角红得可怜,却也漂亮。迟骋把他往上捞捞,在他眼角亲了亲,问他:“老实了?”   陶淮南恨不得能用自己的全部身体拥抱他,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只在他的下巴处吻了吻。   不回答就说明还没老实,短暂的听话之后又犯毛病了,第二天又变成了那副倔德性。迟骋既然打定了主意不管他,就连说都不会说一句。   汤哥工作忙,他每一天的工作对患者来说都是不能取代的。陶晓东比起他来就自由得多,考前那几天当哥的本来打算有点正事儿,不去店里了,就在家陪考生。   结果考生像是不想他陪,把自己往房间里一锁,根本不出来。   后来迟骋跟他说:“哥你忙你的去吧。”   陶晓东指指门,小声问:“咋回事儿他?”   “一阵阵的,不用管他。”迟骋说,“这几天完事儿再说。”   陶晓东当然听出了他的意思,心说小崽儿这是要挨顿收拾躲不过去了,还帮着说了两句:“压力大,理解,理解。”   “嗯,不知道脑子里琢磨什么,拧巴呢又。”迟骋平静道,“考完我跟他唠唠。”   “哥的事儿你没偷着告诉他吧?”陶晓东又挨近了点,几乎是用气音在问。   迟骋说没有:“他也没问我。”   陶晓东点点头,说:“那就行。”   迟骋看着他:“但你也瞒不住他,哥。”   陶晓东“嗯”了声,沉吟道:“先缓缓,后面我慢慢跟他说。”   迟骋没再说什么,过会儿抬起手,搂了陶晓东肩膀一下。是一个单手环过去再拍一拍后背的拥抱。   他们小的时候陶晓东时常这么抱他们。   迟骋已经快跟晓东一样高了,他现在也在用这个肩膀扛得比哥高的姿势。他还是不擅长说什么话,可能他想说的话都在这一搂一拍里。   陶晓东先是被他这一抱给弄笑了,之后反手晃晃迟骋后脑勺。   命运是个很任性的东西,它多数时候并不公平。   迟骋命里带的迟家基因,就该他是迟家孩子,从小挨打受冻,差点活不下来。可又在那么一个酷寒的严冬里被陶晓东用胳膊夹着拎进了屋里的炕上,从此有了一个哥一个弟。   陶淮南生来就带着致盲基因,四岁还漂漂亮亮着的小男孩,突然就瞎了。瞎了还不算,后来连爸妈也没了。可命里也该他有个全世界最好的哥,后来又有了迟骋。   可在陶晓东身上,命运开了个很讽刺的玩笑。他一个纹身师,艺术家,靠这个挣了很多钱,也花了很多钱去做眼疾慈善,现在他自己的眼睛却出了问题。   可见命运并不由人心,它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陶淮南一直就是被命运玩弄的小孩,想拿走他什么,想赐给他什么,陶淮南向来被动,怎么都得接着。   陶淮南像是一撮从命运指缝里漏出来的泥,怎么搓怎么是。   迟骋放任着他的今天这样明天那样,这段时间攒的一肚子火都等着高考之后再清算。   可陶淮南有时候甚至做事没数,让迟骋实在头疼。   高考前的那天,陶晓东上午出门一趟,不过两个小时就回来了。回来之后一直在沙发上跟迟骋一起坐着,哥俩时不时说几句话。   陶淮南本来在房间里,后来去了趟厕所。从厕所出来直接就要往迟骋身上胯,不等迟骋拦着他已经坐了上来。   迟骋看了眼陶晓东,陶晓东也正惊讶地看着他们。   陶淮南搂着迟骋的脖子贴他,迟骋皱着眉叫了声“陶淮南”。   陶淮南不吭声,只这么抱着。   迟骋和陶晓东对视了一眼,哥俩都没能找着话说。这真不是个说点什么的好时机,因此兄弟俩彼此无言,表情里都带了那么点因为事出突然没想好怎么整的淡淡尴尬。   后来迟骋扭开了脸,一脸拿陶淮南没招儿的表情,想推开他又没伸手。   陶晓东反倒笑了,也转开了脸,说:“回头也跟我唠唠吧,苦哥。”   迟骋说:“行,哥。”   陶淮南闯了祸,自己还不知道,在迟骋身上趴了半天,后来就直接睡着了,被迟骋那么兜着给抱了回去。   陶晓东搓了搓脸,靠在沙发背上,倒没太多其他反应。   高考这两天过得还算平静,一切正常。   陶晓东亲自当司机,两个考场离得不远,陶晓东接来送去,好歹是伺候好了这俩考生。盲人考生总是备受关注,拍照的采访的都被陶晓东给挡了,好在陶淮南倒没受什么影响,自己觉得考得还行。   高考之后就是人生新阶段了,考完那天晚上手机里消息就没断过,小群里不停刷着屏,这群学校里的自费公子哥们终于彻底放飞了,有的连夜订了机票已经开始旅行了。   迟骋手机响得更厉害,很多来找他对答案的。   迟骋谁的也没回,根本就没碰过手机。   陶淮南考完就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谁也不理。门被他反锁了,迟骋和陶晓东都打不开。   迟骋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他脸色难看得很,站在门口沉默着。   陶晓东拉着他胳膊把他拉到沙发边坐着,哄着说:“让他自己缓缓,明天哥跟你一起收拾他。”   迟骋没情绪说话,但也不想摆脸色给哥看,还是说了句:“没事儿,哥。”   “好像很多考生心态都不稳当,每年都不少,都是高考压的。”陶晓东捋捋迟骋后背,“这高考确实太压人了,把孩子们都逼成啥样了。”   迟骋脸色一直黑着,却也“嗯”了声。   陶晓东和事佬,怕陶淮南把迟骋气得太狠,一直帮着溜缝哄。   陶晓东用钥匙开过门,看陶淮南侧躺着在床里,脸上也没带什么表情。陶晓东拍了拍他,又出来了。   之后陶淮南又把门反锁了。   汤索言也进去看过,陶淮南已经睡着了。陶晓东也跟着一起进去了,只有迟骋没有,他始终在沙发上坐着。   那晚他没回去睡,就在沙发睡的。   陶淮南一直没主动开过门,没出来黏黏腻腻地抱他。 第75章   陶淮南在房间里锁了两整宿, 喝了点水和牛奶,饭一口没吃,中间出来上过两次洗手间。   刚开始都随他去, 给他时间和空间让他自己整理情绪。但他一直那样, 这很明显的反常, 哥再惯孩子也不可能再纵着他。   第三天一早,汤索言拧开了陶淮南的门,看见他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准备出来。   汤索言拍了拍他后背, 单手搂了他一下,语气如常一样温和:“好点了?”   陶淮南也回抱了他一下, 没有出声, 手指轻轻抓了抓汤索言后背的衬衫。   “哎轻点抓,等会儿我上班还得穿呢,你要给我抓皱了该影响我形象了。”汤索言笑了笑说。   陶淮南也抿了抿唇, 嘴唇干裂起皮,看起来很有点委顿。   “饿不?”陶晓东扬声问。   陶淮南想说话,没能发出声,又把嘴巴闭上了,轻轻地清了清喉咙。   迟骋在厨房做早餐, 陶晓东在洗手间刮胡子,本来汤哥说今天要带陶淮南去医院看看, 找个朋友跟他聊聊。这会儿陶淮南已经出来了,陶晓东跟汤索言对了个眼神, 轻摇了摇头。   陶淮南看不见他们的眼神, 其实他也不好奇,一直低头。   迟骋没和他说话, 表情一直冷着,陶淮南也没主动去碰他。   吃完饭两个哥哥陪陶淮南坐了会儿,陶淮南说自己没事了,让他们去上班。   他情绪还不太高,不怎么爱说话。俩哥沉默着对视,后来汤索言站起来说:“上班了。”   陶晓东也站了起来:“走吧。”   他俩看了眼迟骋,迟骋示意没事儿,让他们走。   他们一走陶淮南先是在沙发上坐了会儿,然后没发一言,又回了房间。   迟骋收拾完跟了进去,现在家里只剩他们俩了,现在家里静得差点连手表的走针都能听见。   “聊聊?”陶淮南坐在床边,迟骋直接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说。   陶淮南还是不吭声。   “陶淮南。”迟骋盯着他,“我现在不发火都是强忍着,你别激我。”   他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陶淮南比他还要沉默。   陶淮南从小到大,所有反常的时间加起来都没有最近这段时间多。高考压力大,他心里又向来想得多,加上一直担心哥,他有点反常也没什么。   但自从考完到现在陶淮南一直呈现出来的封闭状态,让迟骋有点忍不下去了。   不管迟骋怎么和他说话陶淮南都不出声,迟骋用脚尖轻踢了踢他的腿:“陶淮南,出个声。”   陶淮南被他踢得缩了缩腿,后来还把腿收了起来,团起来坐在床上,下巴搭着膝盖,把自己蜷成一团。   迟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直看着他。   陶淮南该是什么样的没人比迟骋了解,他实在反常得太过了。   等到迟骋突然从地上站起来过来抓他的时候,陶淮南整个人都是一缩。   迟骋也不再出声了,只沉默着拖陶淮南,他力气很大,陶淮南被他扯得跪在了床上。   “干什么啊……”陶淮南声音很弱,一只手拄着床稳着自己不被迟骋拖下去。   陶淮南这些天被迟骋背来抱去,迟骋弄个他跟玩儿一样,迟骋打破了他缩着把自己封起来的姿势,说:“去医院。”   陶淮南向来不喜欢医院,听见这两个字他反应很大,整个人再次往后缩,甚至去打迟骋的手:“我不去!去医院干什么啊?不去!”   迟骋还攥着他手腕,陶淮南没他力气大,被迟骋拖过去的时候陶淮南低吼着:“我不去!你别碰我!”   他吼起来嗓音是哑的,甚至还破了音。他跟迟骋拗着劲,死命往后拖着自己。   “你现在不是正常状态,你知道么陶淮南?”迟骋两只手分别攥着陶淮南的两条胳膊,不让他乱动,“你得让我知道你怎么了。”   迟骋的声音里有强压着的情绪,如果是从前陶淮南听见他这声音就已经害怕了。   然而现在陶淮南却只是白着脸往后挣,可他不可能挣过迟骋。   陶淮南挣脱不开迟骋的手,迟骋短暂地放开过他,可只要一放开他就往床里钻,那样子看着让人心惊。迟骋后来不拖他了,探身过去抱他,想像每次一样把他抱出来。   陶淮南却突然低喊了声,踩着床站了起来,一脚迈过来扑在迟骋身上。   迟骋被陶淮南磕了脸,鼻子疼得直发酸,陶淮南抱着他,忽然开始放声大哭。   不是低声啜泣无声流泪,而是喊着哭,整个人都打着颤地用力吼着哭。   陶淮南从小听话,也胆小,从来不闹人。他唯一一次尖锐的哭喊就是小时候十爷爷离开的那天,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过失态的大哭。   现在他抱着迟骋,哭得浑身都在抖。   迟骋紧锁着眉,手一下下拍着他,陶淮南抱他抱得太紧了,迟骋脸都抬不起来。   陶淮南哭得咳嗽干呕,他用力到嗓音都劈了。   迟骋在他耳边一声声叫着“南南”,拍他的后背。   陶淮南抱着他,把迟骋的头按在自己身上不让他动,哭着喊“小哥我害怕”。   “你怎么了?”迟骋手伸进他衣服里,不再隔着衣服拍他,而是直接贴着他的皮肤一下下轻抚。陶淮南很喜欢迟骋这么摸他,小瞎子特别喜欢来自触觉上的亲密。   陶淮南只哭,除了那一声害怕,却什么都不说。   他哭了很长时间,哭到后来彻底没了力气,只剩下激动过后的抖。   迟骋掀开他衣服,在他肚子上亲了亲,手还继续揉着他后背。   “不哭了。”迟骋抬起头看他,抬起手给陶淮南擦脸,狼狈的小脸上鼻子眼睛都通红,眼皮已经肿了。   陶淮南还时不时抽两下,迟骋抱着他,给他擦干净脸,轻声问:“到底怎么了?怕什么?不哭不闹,你好好跟我说。”   陶淮南却只是把头低了下去,将脸贴在了迟骋肩膀上,眼睛的方向呆滞地落在一处,久久都不动。   迟骋侧过头吻吻他额角,叫了声“宝宝”。   陶淮南一串眼泪又无声地落了下去,全贴在迟骋皮肤上。   短短的时间,迟骋的肩膀和陶淮南的脸之间就变成了湿滑黏腻,贴着难受。   “小哥……”陶淮南终于还是开了口,他喃喃地又叫了声“小哥”。   “嗯。”迟骋回应他,同时依然轻抚他后背。   “你走吧。”陶淮南睁着眼睛,视线还是定在刚才的位置,反正他一个瞎子,定在哪儿对他来说都没区别。   迟骋动作顿了一下。手定在陶淮南后背上的一个位置,问:“我往哪儿走?”   “出去上学,”陶淮南不再哭了,他用着喑哑的声音平静地说着,“去你该去的地方啊。”   “哪儿是我该去的地方?”迟骋放开了他,后退了一步。   陶淮南没什么靠的了,自己也没力气再站直,于是又跪坐了下去。   “我很害怕,我怕了三年了。”陶淮南耷着肩膀坐在那儿,软塌塌的,他慢慢地说话,每一句都那么吃力,“我太害怕长大了,怕你走,怕拖着你。”   迟骋跟他隔着一步的距离,冷眼看着他。   “我早就过够这种生活了……好累。”陶淮南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他继续说着,“跟你一块生活的每一天……我都想着你在为了我生活,我永远都在坠着你们,我很讨厌这样的生活……和我自己。”   “我现在自己可以生活了,我长大了。”   “我不……”陶淮南声音停顿了几秒,他在嘴里用力咬着舌尖,咬到流血,疼得他需要不停吸气,吸得连后背都要微微弓起来,才接着刚才的话——   “我不需要你照顾了。”   空间再次安静了下来,空气仿佛已经凝滞了。   陶淮南手表的整点报时轻弱地响了两声,厨房开着的窗户让装水果的塑料袋哗哗作响。   迟骋始终不置一词,陶淮南看不见他的脸,也想不到他的表情。   他当然也看不见迟骋现在已经瞪红了的充满戾气的眼睛。   “陶淮南,”迟骋咬着牙,声音沉得吓人,“别跟我这儿抽疯。”   迟骋是真让陶淮南气疯了,他真的生起气来的愤怒是陶淮南招架不住的。   迟骋摔了门出去了,卧室门砸出来的重重声响让陶淮南哆嗦了一下,之后依然呆呆地像原来那样坐着,没换过姿势。   拥抱时的体温早就散了个干净,这会儿被眼泪沾湿的衣服和侧脸,都只觉得凉。   陶晓东白天给迟骋打了个电话,问陶淮南怎么样了。   迟骋沉声说“疯了”。   “啊?”陶晓东在电话里意识到事情不妙,“怎么了你俩?”   “没事儿,”迟骋捏着电话,闭着眼说,“别担心,哥。”   晚上陶晓东和汤索言回来,迟骋在客厅沙发上仰着头闭眼靠着,房间里还有一个缩在床上的,屋子里的气氛僵得有些压人。   陶晓东坐在迟骋旁边,试探着问:“咋了苦哥?”   汤索言开了陶淮南的门,走过去看了看他。   孩子们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样闹个小别扭大人只在旁边当个笑话看就行了。陶晓东还记得这俩小孩儿最初是谁也不和谁说话的,上学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在家都不说话。   在学校里亲亲密密,回了家装不认识。   那会儿陶晓东才二十多,自己都是个半大小伙子,心也糙,看俩小孩儿闹别扭只觉得好玩。   当时家里一个大人,两个小孩儿,一只狗。   陶淮南经常把脚丫踩在十爷爷后背上,用胖乎乎的脚指头去夹十爷爷长长的金色的毛。迟骋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总是不理他,陶淮南就偷着撇撇嘴。   现在想起那段时候,仿佛是一场漂亮的,充满童真的梦。   那时候冬天比现在冷,可夏天的西瓜比现在甜。 第76章   陶淮南的一次不知缘由的痛哭, 之后说了几句没来由的疯话。   或许也不能说没来由,但总归是疯话。   迟骋被他气疯了,家里以迟骋为中心形成了一个低气压圈, 圈里都是凶巴巴的戾气。   这种程度的矛盾当哥的调解不了, 迟骋这脾气陶晓东想也知道这次不能善了。陶淮南也反常地没有怕他, 脸上带着难看苍白的脸色,以及一股无言的执着。   “考完了,你俩要不出去玩玩?”陶晓东站在陶淮南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 两边都看看,“哥领你们去?还是你俩自己去?”   想也没人能理他, 这家里现在唯一能回他句话的就是他自己言哥。   陶晓东站那儿说了好几句, 没人吭声,最后陶晓东转头看向汤索言。   “领我去吧,我想出去玩儿。”汤索言洗了手出来, 过来推着陶晓东后背把人推走了。   当医生的时间不自由,自从汤索言回国之后是真没怎么出去玩过,时间差不多都被工作占满了。   “你没时间,”陶晓东说,“你要有时间我天天带你出去玩儿。”   汤索言说:“不管, 就要出去玩儿。”   陶晓东最受不了汤索言跟他耍赖,被狙得心都化了, 也不好好当哥了,不管俩小弟的矛盾, 跟人言哥去厨房搭伴做饭去了。   陶淮南这次铁了心要让迟骋走, 不管迟骋多大的怒气,陶淮南都没改过口。   这在他们之间是从来没有过的状态, 两个人在势均力敌地对抗着什么。陶淮南谁的都不听,只想让迟骋走。迟骋半句话都不和他说,完全不理他,甚至一个眼神都不分给他。   陶淮南还是时不时把自己锁起来,拒绝沟通。不锁起来的时候,有时也会主动去跟迟骋说话,只是迟骋不会回应他,迟骋把他当个透明人,半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陶淮南眼见着开始变得焦虑,整个人越来越呈现出一种焦躁状态。他整晚整晚地睁着眼不睡,哥不在家的时候,他会喝很多咖啡。   同学们都四处放飞着玩儿呢,这俩人几乎联系不上。迟骋接过两次电话,叫他俩出去迟骋说不去,情绪听起来也不怎么好,季楠估摸着这是没考好,也没不知趣地再打过电话。   两个人的状态和刚毕业的考生们都不一样,别人都是出了笼子的鸟,他俩却依然在笼子里。迟骋像一只愤怒的困兽,陶淮南觉得自己更像一只苟延残喘的瞎狗。   这样的狗就不该活着,他在哪儿,哪儿就是笼子。   陶淮南迅速瘦了下去,本来就清瘦的身形现在看着更单薄了,宽大的睡衣里面空荡荡的。陶晓东有点稳不住了,陶淮南从来没这样过,这小二十年他没跟陶淮南操过什么心,那就不是会这么犟着使劲作的性格。   陶淮南在屋里抱着膝盖埋头坐着,陶晓东自己走了进去,反手把门锁上了。   陶淮南没动,也没抬头。   “崽儿。”陶晓东坐到他旁边去,手放在他脖子上,叫了他一声。   陶淮南闷在那里,沙哑地叫了声“哥”。   “你怎么了?”陶晓东声音放得很平和,像是在平常地聊天,“心里想什么呢?跟哥说说。”   陶淮南说:“我想让苦哥走。”   “为什么非让他走?”陶晓东手指轻轻搓着他的脖子,也顺着捋下去摸他的后背,“走也不是现在走,分儿没出呢,志愿也没填呢。”   陶淮南一直不抬头,把自己闷在里面,半晌之后说:“他不会的……他要不不走,要走就不会等到那时候。”   他嗓子哑得声音只能出来一半,有些字干脆没声,得联系前后猜着听。陶晓东沉默了几分钟,这几分钟不说话,只来回摸他。   陶淮南渐渐在他的手掌下发起抖,不明显地颤。   “哥帮帮我……”陶淮南的肩膀在陶晓东手底下抖得像是冷,“别让苦哥留下来。”   “你得让我知道原因。”陶晓东声音是有些严肃的,手指轻拨着陶淮南脖子边那根筋,和他说,“他是你小哥,是我弟,这儿是他家。他家就在这儿,你让他走不是胡闹么?”   陶淮南抖得更厉害了,眼见着整个人都难以自控地打着摆子。   他在无声地哭。   “什么事儿都可以商量,咱们家就这几个人,什么都能谈。”陶晓东声音里是许久没见过的严厉,说话的语气像是小时候在纠正陶淮南错误行为那时候,他说,“不能你想什么就是什么,苦哥有思想,你想的也不一定就是对的。”   陶淮南说不出话,哥说的都对。   “你俩长这么大,啥事儿都你们自己定,但凡哥能支持的都支持。”陶晓东后背倚着墙,慢慢和陶淮南讲道理,“苦哥要想留下,咱们这儿也不是没有好学校,双一流好几个,比不上顶尖儿那两三个,可也没差哪儿去。要想走,哥更支持,之前觉得你俩绑在一块儿挺好,可现在又觉得你俩分开各自活一段儿也挺好。”   “这些都得一块儿考虑一块儿商量,你自己定不了。”陶晓东和他说,“别钻牛角尖,苦哥要让你气没了。”   陶淮南从始至终都没抬过头,后来变成了把脸圈在胳膊里的姿势。他知道哥说的每个字都是对的。   陶淮南没回应陶晓东的那么多话,最后只无力又绝望地哑着嗓子说出半句:“……哥我害怕。”   “怕什么?宝贝儿,”陶晓东揉揉他的头发,说,“告诉哥你怕什么。”   陶淮南到最后也没说出来他怕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说害怕,跟小哥一次,跟哥一次。   陶晓东给他说了那么多,可也没能把陶淮南劝好了。   他依然要不就缩在房间里不出去,要不就让迟骋走。   他像上瘾一样地喝浓茶和咖啡,一杯一杯往嘴里灌。他脸上一点颜色都没,熬着不睡觉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有点吓人。   迟骋不和他说话,有时候陶淮南甚至不知道迟骋在哪儿。一个找人只能靠耳朵的瞎子,只要迟骋不出声,陶淮南就永远找不着。   昨天外面刚下过雨,今天是个大晴天。   夏日的晴天总免不了热,四处窗户好像都开着,可是一点风都透不过来,屋子里闷得人透不过气。陶淮南在窗边站了会儿,外面连蝉鸣都没有。   他又给自己冲了杯浓茶,刚喝了一半,被迟骋把杯子抢下来,杯子脱手飞了出去,沿着迟骋的力道摔在了门上。   瓷器碎裂的声音哗啦啦响了好几声,陶淮南确实不怕他了,这么突然的动作和声音也没能让他吓一跳。   陶淮南去洗手间拿了抹布和水盆,沉默着过去蹲下收拾。   他收拾这些得用手试探着摸,碰到了就捡起来。   迟骋靠着餐桌,看着他。陶淮南做这些已经很自然了,他高三这一年什么都学会了,能把迟骋伺候得舒舒服服,也能让自己做很多事都不茫然不狼狈了。   陶淮南把大的碎片捡起来放盆里,小的碎渣用抹布圈在一堆,站起来抽了几张纸,一点一点给捏了起来。   迟骋看着他收拾完,开口叫他:“陶淮南。”   陶淮南应着:“在。”   迟骋声音是冷漠的,平静地跟陶淮南说:“别作了。”   陶淮南站着,一只手里还端着盆,另只手拿着抹布。他朝着迟骋的方向侧着头,说:“我也不想作。”   “你想好吧,我要真走了就永远不会回来。”迟骋两只手向后拄着餐桌,瞪着陶淮南的眼睛是红的,淡淡道,“想好了给我个话。”   陶淮南站在原地,沉默着。嘴唇里侧被他咬得破皮流血,血带着微腥微咸的味道在嘴里散开,他开了口:“我……不用想。”   迟骋还是盯着他,陶淮南说:“你走吧。”   迟骋闭上眼,手指在桌边抠得泛了白。   “我想脱离你,想自己活着,你管得我烦死了。”陶淮南用力舔着被他咬破的那处,继续说,“我早就够了。”   迟骋一口气没喘稳,开始剧烈地咳嗽。   陶淮南手抖得端不住盆,他弯腰把盆放在地上,去拿了个杯子倒了水,放进迟骋手里。   杯子一挨进手里,迟骋直接砸了。   碎片在地上摔裂又朝四面八方弹起,有一小片崩上了陶淮南的胳膊,尖锐的刺痛让陶淮南眼睑轻颤。   陶淮南把胳膊贴在身上,把那处不明显地藏了起来。   “我真希望时间倒退着走,可它不听我的。”陶淮南站在迟骋面前,把视线定在迟骋脸上,哪怕他什么都看不见,“那咱们就都往前走吧,希望……”   陶淮南停顿了下,缓了几秒,接着道:“希望小哥往后没有牵挂,飞高高的,永远别再遇上下一个我。”   迟骋一直在咳嗽,他咳得弯了下去,手拄着膝盖,呛得喘不过气。   陶淮南站在他旁边,轻轻给他顺着背。他手心冰凉,隔着衣服都觉得彻骨。   迟骋好半天都没能站直,后来不咳了也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久久低着头。 第77章   哥哥们对两个弟弟在家这番决绝的对话浑然不知, 在他们看来,他俩依然只是闹了次不小的矛盾,甚至这次不太好调和。家里的气氛和之前没什么变化, 迟骋依然是愤怒又冷漠的, 陶淮南也依然一天比一天更沉默。   “你俩到底怎么想?我想听听。”晚饭过后, 陶晓东想谈谈。   汤索言在厨房弄水果,陶晓东每天被强硬要求得完成水果指标,吃不完不行。他朝阳台上的迟骋和屋里的陶淮南分别都喊了两声,让他俩过来聊聊。   两个人都没出来, 还是跟之前一样僵持着。   汤索言把一盘水果端过来让他吃,陶晓东又喊他们过来吃水果, 没有人理他。   陶晓东看了眼汤索言, 叹了口气说:“委屈。”   汤索言抬手在他秃脑瓢上捋一把,现在不秃了,长出点发茬还是个挺有型的寸头。晓东自来好讲究能嘚瑟, 靓得很。   “那怎么办,”汤索言说,“要不言哥替你收拾他俩。”   陶晓东赶紧说:“倒也不用。”   “那你委屈着吧,没招儿了。”汤索言说。   陶淮南从跟迟骋说过那话之后就不怎么出房间了,当夜他没能熬住, 他已经三四天没合过眼了。那晚他睡了长长的一觉,睡得怎么叫都不醒, 一直睡了将近二十个小时。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傍晚,天都快黑了。   哥哥们或许还没回来, 家里安静得甚至带了股死气沉沉的滞凝。陶淮南在耳边捏了捏手表, 然后呆坐了会儿,沉默着把手表放下了。   他又把耳机戴了起来, 接下来的两天,谁说话也不理。   耳机里是一些舒缓的钢琴曲,缓慢又持续的调子,能让人变得更安静平和。   陶淮南眼前那点光能大致让他区分个白天黑夜,高考前后的这段日子他的生活过得很混沌。偶尔有人过来看看他,陶淮南捂着耳机不让摘,也并不想听他们说话。   他变成了一个萎靡的、没有生气的哑巴。   这跟从前的陶淮南相去甚远,他现在几乎已经是病态的了。   陶晓东终于也狠下心不再顾他的意愿,半强迫地把陶淮南抱上了车,到底还是把他带去了医院。陶淮南一路上什么都不说,到了医院也一样。他的嘴巴闭得很严,苍白着脸,无论周围人说什么都只当听不见。   他用沉默对抗着哥哥把他带去医院的做法。   陶晓东脾气再好也快要发火了,却也不只是生气,更多的还是担心和焦灼,这样的陶淮南让他有些慌。   心理医生是汤哥的朋友,他跟汤索言和陶晓东说了会儿话,说陶淮南之后可能要定期来做心理干预。更多的没跟陶晓东说,只说先别逼他,让汤索言挑一次陶淮南状态好的时候提前跟他约时间。   迟骋没跟着一起去医院,他只是躺在陶淮南的床上,躺在原本他的位置上,四肢摊开,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陶淮南被带回来就直接回到了床上,坐上来感觉到有个人,顿了下,才慢慢地摸索着避开他缩到了里面去。   他将耳机连上手机,把手机握在手里攥着,不再动了。   两个人竟然默默地挨在一起,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和平地待在一个房间里,没吵也没闹,像从前一样。   陶晓东站在门口看了会儿,看两个人都沉默地待着,没有要吵架的意思。   他皱着眉出来了,汤索言拍了拍他后背无声安慰。   那晚他们就这样睡的,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睡着了。   陶淮南保持着这个姿势睡了一夜,早上起来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去医院的这一趟,到底还是刺激着陶淮南了。他变得比从前更焦虑,脸上一直带着股不知来由的急躁,他有些慌乱地想做些什么。   在把自己关了两天之后,陶淮南又开始熬着不睡觉,他甚至生嚼咖啡豆,到了晚上他会关着门在房间里光脚来回走,不让自己坐下或躺着。   他和迟骋之间在上一次那场分别一样的对话后,彼此都没再跟对方说过什么。他们不再针锋相对,可也不再亲密了。   他们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迟骋刚来的时间,白天大人不在家,小孩子们也不说话。区别就是那时候陶淮南还有十爷爷,现在没有了。   陶淮南最近穿的都是长袖长裤的睡衣,把胳膊腿都遮得严严实实。   他胳膊里侧有几道长长的口子,很浅,并不深。床头柜的抽屉里有陶淮南擦过胳膊的纸巾,夜里擦完胳膊都藏在那里。   这个房间里藏了他很多秘密,藏着曾经他和迟骋的私密亲热,藏着现在陶淮南说不出口的恐惧和挣扎。   汤哥上班了,哥出去办点事等会儿就会回来,家里又只剩下他和迟骋。迟骋不知道在哪儿,陶淮南猜他可能在阳台,他小时候就喜欢在阳台站着,后来每次陶淮南惹他生气了,迟骋也都喜欢去那儿。   陶淮南实在太困了,他已经又三天没合过眼了。   他掀开枕头,又翻开底下的褥子角,从下面拿了把裁纸刀。他推出了个刀尖,迅速地在胳膊内侧划了一道,尖锐的刺痛感能让他猛地变清醒。   陶淮南吸了口气,抽了张纸按在自己胳膊上,这样浅浅地划一道能让他几个小时都精神,不觉得困。   “陶淮南。”迟骋的声音突然响起的时候,陶淮南浑身猛地一颤,连呼吸都停了,一口气噎在喉咙处,噎得胸腔疼。   “你干什么呢?”他的声音平静又沙哑,很冷很沉的调子。   陶淮南全身都不会动了,他不知道迟骋在这里站多久了。他好像连把胳膊往身后藏的动作都不必再做,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他这些天都没有血色的脸,这会儿倒被那口气胀得通红了。   “问你话呢。”迟骋眼神猩红可怖,他倚着墙,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死盯着陶淮南,“你干什么呢?”   陶淮南嘴唇控制不住地发抖,嘴巴里面被他咬坏的唇肉和舌头此刻都同一时间开始剧烈地泛起疼。那口堵在喉咙的气缓慢地吸进了肺里,整个胸腔都窒息般憋闷。   “自残?”迟骋朝他走了过来,站在床边看他,看陶淮南一片狼藉的胳膊,看他害怕的眼神和绝望的脸。   迟骋轻声问他:“就为了逼走我?”   陶淮南迅速摇头:“不是!”   “你为了让我走,连刀都玩起来了?”迟骋话没说完,像是难以置信到自己都笑了,他眼睛红得想要流血了,额角的青筋全崩了起来,咬着牙从牙缝里挤着问,“……你那么恨我?”   陶淮南还是剧烈地摇着头,涨红的血色又退了下去,脸色白得像纸,他不停地摇头,绝望地重复着:“我没有……我不恨你……没有……我只恨我自己。”   “我也恨你。”迟骋紧接着他的话,重复道,“你太绝了,陶淮南。”   陶淮南攥着刀那只手握着拳头按着心口,眼泪狼狈地往下滚,陶淮南情绪已经快崩溃了,每口气都抽得很用力。他说不出什么话,像只受了伤只能哀鸣的动物。   迟骋攥着陶淮南全是刀痕的那条胳膊,陶淮南对疼像是没有感知,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被迟骋捏着他毫不反抗。   迟骋慢慢地往上捋他的袖子,左胳膊上一道道浅痕错乱地遍布着,一条摞着一条。   曾经怕疼爱哭的小娇气包,现在往自己身上划刀子利落又干脆。   迟骋摸了摸陶淮南的头,动作温柔,声音却冷漠:“陶淮南,不管你今天的理由是什么,我不会原谅你。”   陶淮南点头,哀戚地流着眼泪,说:“谢谢小哥陪我长大。”   “不用谢,”迟骋手指抚过他额头,划过他眉眼,在陶淮南脸上沾了他的眼泪,“应该的,我也谢谢你和哥让我活着。”   陶淮南哭得喘不过气,他在迟骋手心下面发着抖。   当迟骋的手攥住陶淮南握着刀的手时,陶淮南开始用尽全力去挣。   他怎么可能挣得过迟骋,每次他挂在迟骋身上时,迟骋单手就能兜着他的屁股托住他。哥曾经笑着说迟骋的手劲儿都是抱他抱出来的。   陶淮南被迟骋攥着手,他开始疯了一样地尖叫。   他把自己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抽开手,可还是做不到。   他被迟骋带着,将刀尖抵上了迟骋心口。   陶淮南已经疯了,他尖叫得破了音劈了嗓子,全身抖得像只濒死的废狗。   “小哥饶了我——”陶淮南哀求着,用另一只手去掰迟骋的手指,“求求你求求你——”   却还是被迟骋攥着,用刀尖在迟骋的皮肤上缓慢地、长长地割了一道。   “啊——”陶淮南歇斯底里地喊着,绝望地跳下床想抽开自己,他徒劳地去推迟骋另一侧肩膀,“你别划了我求求你——是我错了……求求你——是我不该活着,你放手吧求求你……疼啊——”   他的尖叫和哭喊哀求没能让迟骋松手哪怕丁点,那把刀在迟骋的心口处留下了深深的一道。   血味充斥鼻息,陶淮南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迟骋终于放开手的时候,陶淮南那只手已经被他自己挣得快没知觉了。   陶淮南还在尖叫,迟骋拿一刀像是穿过皮肉,直接割在了陶淮南灵魂上,将他的灵魂一割两半。   “陶淮南。”迟骋的声音里带着粗重的喘息,声音里含着的砂砾感听着让人觉得疼。   陶淮南还被刚才的情绪拉扯着回不了神,他在边剧烈颤抖边失声哭叫,在地板上跺着腿。   “不论你的理由,”迟骋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不原谅你。” 第78章   陶晓东一共就出去了两个小时, 他如果知道这两个小时会发生那么多事,他那天就不可能出门。   陶淮南高烧烧了三天,昏睡得人事不知。他在昏着的时候也偶尔会尖叫, 会魇住了一般哭个不停。陶晓东把他抱起来, 拍他的背。   陶淮南在昏迷中意识不清醒, 只知道哭着喊“小哥”,有时绝望,有时呢喃,有时迷恋。陶晓东手掌托着他的头轻声哄着, 哥哥的肩膀宽厚,也同样有安全感, 可到底不是小哥。   没醒来的孩子不知道, 还哪有小哥呢,他或许永远也没有小哥了。   梦里控制不住自己的哭喊,醒来却是可以的。陶淮南自醒来没再哭过, 也没提过迟骋。陶晓东却懂他,摸着他的头,跟他说苦哥我联系着呢,不用担心。   陶淮南木然地点了点头,说:“谢谢哥。”   嗓子出不了声, “谢谢哥”三个字说了好几次也说不清。他低着头,微弓着背坐着, 医院里的气味并没有那么难闻,可陶淮南还是觉得过于暖热的室温让人头脑发胀, 以至于有些恶心。   陶晓东没有过多指责, 也没问他和迟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心里有事儿要跟哥说,哥帮你拿主意。”陶晓东坐在陶淮南身后, 帮他撑着后背,平和地和他说话,“哥知道你懂事儿,你心里放着很多事,哥都想听听。”   “不管哥忙不忙,有没有跟汤医生在一块儿,都不耽误咱俩之间的亲近。哥做很多事都是为了你能好好的,不然也就什么都没意义了。”   陶晓东一只手环着陶淮南,虚攥着陶淮南的一边手腕,像小时候玩他手和胳膊一样摩挲着他的手背。   “没有什么事儿是过不去的,再过几年回头看,都不算什么。”陶晓东抱着他弟弟,少年瘦瘦单薄的后背靠着他,陶晓东揉揉他头发,捏捏耳朵,说,“别钻牛角尖,宝贝儿,别伤害自己。”   陶晓东话没说完,可陶淮南听懂了他没说出口的最后半句话。他向来敏感又聪明,他知道哥想说“也别伤害亲近的人”。   然而伤害不可避免,也无法挽回。   陶淮南转过身抱着哥哥,把脸埋在哥肩膀上,他轻得像个小孩儿。   “哥对不起……”陶淮南贴着哥哥的肩膀,痛苦又诚恳地哑声道,“我不想……伤害你们。”   “哥知道,”陶晓东揉揉他后脑勺,“你比谁都爱我们。”   陶淮南用力闭上他那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久久说不出话。   家里彻底失去了迟骋的气息,不再有人冷漠地不说话,视线却又一直停在陶淮南身上。陶淮南也不像之前那么紧张了,他不再刻意控制着自己不睡觉,可又无法正常睡着。   汤索言轻声问他要不要找个哥哥聊聊。   陶淮南知道他说的是医生,可他还是摇了头。   他还是偶尔拒绝交流,不说话。   可又在某一次封闭自己之后,主动过来找汤索言,背着陶晓东,声音压得很低,说:“汤哥你能不能……帮我找个医生?”   汤索言立刻回答他:“当然可以。”   陶淮南抿着唇,低声说:“谢谢汤哥。对不起……让你们操心了。”   汤索言笑了笑,拍拍他说:“不用紧张,只是聊聊。”   他被汤索言牵着手带去医生那里,陶晓东是知道的,但是陶晓东愿意不跟着。陶淮南不想哥知道,陶晓东就假装不知道。   医生姓齐,比汤索言要年长一些,是当时的一位不同专业的学长。   上次陶淮南来的时候很不配合,眼睛和嘴巴都闭得很紧,一个字也不说。这次见面医生在他的耳边轻打了个响指,声音不太响,陶淮南没预料到,反应过来后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医生温和地朝陶淮南说:“进去坐会儿?紧张吗?”   陶淮南摇摇头,说:“不会。”   医生把他带了进去,冲汤索言示意先坐。   医生的手宽厚暖和,搭在肩膀上不会让人觉得压迫。他半搭半推着陶淮南走到个沙发前,说:“坐吧。”   陶淮南搭了个沙发边坐下,手放在自己腿上。   “随意点儿,这儿就咱们俩。”医生给他倒了杯水放在陶淮南手里,这在一定程度上让陶淮南的手有了点东西拿着,缓解了他的无措。   医生坐在他对面,说了点无关的话,视线不时落在陶淮南身上。   然而陶淮南除了在最初单独跟陌生人相处在一个空间内的无措之外,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紧张。   医生绕了那么会儿圈子,终于说到了正题。   他靠在沙发上,看着陶淮南说:“很辛苦,对吧?”   陶淮南眨眨眼,没出声。   医生像是很懂他,安抚着他的紧张,提前说了句:“我会暂时替你保守秘密。”   陶淮南还有点犹豫,然而他那点从未言明的挣扎在上一次就被医生看了个透。他笑了笑,跟陶淮南说:“吓坏了吧?”   语气很轻松,他把话说得也很放松,像是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仿佛他见过很多,他对陶淮南说:“没事儿,别害怕。”   从这时开始,陶淮南要定期来医生这里做心理干预。   医生说话算话,他答应了陶淮南替他保守秘密,就真的没跟汤索言说关于治疗内容的事。或许他有出于医生的考量,这让陶淮南真的很信任他。   陶晓东问过几次,不是非要窥探陶淮南的秘密,只是想知道用不用特殊注意什么。陶晓东毕竟不懂心理,怕不当心说了什么话刺激着他。   还特意问了一次,在陶淮南面前能不能提起他小哥。   医生摆手笑道:“他没你想得那么脆弱,想哪儿去了。相反他心理很强大,比常人坚强很多。平时不用这不敢说那不敢说,用不着避讳什么。”   医生说的话不太明了,陶晓东说:“他有时候不爱说话,就像之前那样,把自己封闭起来。”   “可以记一下他……”医生话顿在这儿,原本要说的词换了种说法,“记一下出现这种情况的周期。他自己一直都记着,反正你们也算个观察吧。”   陶晓东答应着,医生跟汤索言很熟,陶晓东来过几次自然也熟了,聊起来没那么生分。陶淮南睡着了,陶晓东也没急着叫他,坐在外间和医生聊了会儿。   医生挺爱聊天,还约了下周叫上汤索言和陈凛一块吃饭。陈凛是汤索言室友,上学时关系都挺好的。   陶淮南醒了,自己摸索着走出来,陶晓东开口给他提示:“这儿。”   陶淮南自己走过来,陶晓东说,“放心走吧,没东西。”   “他需要一根盲杖,这样太危险了。”医生和陶晓东说。   陶晓东看着缓慢走路的陶淮南,没立刻回话。陶淮南向来不喜欢盲杖,自己用盲杖指指点点着走路他会觉得没有安全感。   “你总不可能永远跟着他,以后他自己的时候有很多,眼看着上大学了,你也跟着?”医生笑笑,“该撒手的时候得撒手,别不舍得。”   陶晓东也笑了笑,看着陶淮南说:“没不舍得。”   陶淮南主动拿起了盲杖,只是还不太适应,总是磕磕绊绊的。   没有人一直牵着他了,小时候在盲校学的盲杖用法早忘光了,他得一点点重新学。   从前走在路上都看不出来他是个盲人,总是很体面的男孩儿,现在也终于贴上了盲人的标签。走起路来不熟练,有时候用盲杖没探出障碍,可能会在地上摔个跟头。   他知道哥哥陪在他后面,于是会马上回头安抚地笑笑说:“没事儿,没事儿。”   胳膊上曾经那些浅浅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伤口在他身上的印子向来难消,平时坏个小口子都要很久才能看不出,这次估计也还要过两个月才能消干净。   学着用盲杖走路,胳膊腿上又重新摔出了一身破皮伤,手碗也在摔倒的时候硌坏了。陶淮南被汤哥处理好伤处,习惯性地在手腕处吹了吹。   汤索言笑他:“像个小孩儿。”   陶淮南也笑笑,摸了摸汤哥给他准备的护膝,轻声说:“吹吹就不疼。”   汤索言知道他想到什么了,握着他手腕给吹了一下,问:“这么管用么?”   “啊,”陶淮南点头,“管用的。”   在不说话的时候,陶淮南会坐在迟骋学习的椅子上,一坐就是一天。   有时候是板板正正地坐直,有时候是蹲坐在椅子上抱膝。   他不那么恐惧睡觉了,只是仍然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也会来这把椅子上坐着,偶尔会背对着桌子跨坐,用后背抵着桌沿,脸朝着椅背的方向。   他从来不避讳在家里提起迟骋,哥哥也不避着他。   哥和迟骋有联系,陶淮南有时候能听到哥给他打电话。他不会刻意凑上去听,也不会故意躲开。   哥说迟骋被录取了,说了个学校,陶淮南轻轻地“哇”了一声,笑着说:“太好啦。”   陶晓东摸摸他的头和脸,什么都没说。   陶淮南去了他们本地的一所一本学校学心理。   医学院的分他远远不够,陶晓东没有让他去特教学院,一道道申请交上去,加上齐医生托熟人递的话,最后陶淮南被允许去上学。   齐医生甚至答应他:“读研的时候来医学院我亲自带你。”   陶淮南吃惊地朝着他的方向,失笑着摇头。   “别摇头,”齐医生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别灰心,咱俩那点小秘密你不能忘。”   “我没忘,都记着呢。”陶淮南认真说道。   “那就行,我说话算数你也得算数,要不我就完了。”医生说。   陶淮南牵了牵嘴角,点头道:“我会的。” 第79章   陶淮南很积极地配合医生, 也在很努力地适应生活。   可一切并不那么随人意,不是陶淮南乐观和积极就能得到好的结果。他的状况依然没有改善,他沉默的周期间隔甚至越缩越短, 时间也越来越长。   有一次陶淮南连续四天没有说话, 第五天上午, 他单膝点地蹲在哥哥腿前,慢慢地把脸贴在哥哥的腿上,失神着说:“……哥我好爱你。”   陶晓东眼睛红了,托着陶淮南的侧脸, 拇指轻轻刮着,听得心都碎了。   陶晓东是亲哥, 汤索言是医生, 陶淮南的秘密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有几个月的时间,陶晓东所有工作都推了,每天只陪着弟弟。   陶淮南一边手上拿着盲杖, 一边被哥哥牵着。哥哥会落在他后面一步,让他自己试探着走路,有障碍和危险也能及时把他拉过来。哥哥带他散步,带他去给汤哥送午饭,甚至就这么牵着他去上课。把他送到位置上, 再去门口或者教室哪个角落坐着等,下课了再把他带走。   哥是个很有型的哥哥, 班里很多同学总是偷看他。   在不沉默的时间里,陶淮南会说很多话。对哥哥表达爱, 也和汤医生聊天。和他们说话的时候陶淮南都是高高兴兴的, 哥哥们就也会跟着觉得放松下来。他偶尔也用手机给自己录音,录完戴着耳机听一听, 然后再删掉。   高中的小同桌潘小卓经常会给他发消息,陶淮南有时候隔两天才回。   潘小卓在本省很好的学校里学图书管理,可怜的小孩当时报考失误了,报的第一志愿的经济学专业没去上,调剂到了图书管理专业。在家纠结了一个月,最后还是没复读。   潘小卓在微信上问他:“你还好吗?”   陶淮南当天没回,第二天潘小卓又问:“还好吗?”   第三天陶淮南才回复他:“我还好呢。”   潘小卓问:“好点了吗?”   陶淮南说:“没有,不过没事儿,不用担心。你室友理你了吗?”   潘小卓回他:“没人理我,我还是独行侠,估计又在背后说我怪,我也没办法么。”   陶淮南于是笑了笑,和他说:“你要多交点朋友啊,小卓。你主动和别人说说话,不然别人觉得你太高冷了。”   潘小卓:“唉再说吧,我不知道和他们说什么。”   哥哥有时候和迟骋打电话会开免提,陶淮南坐在旁边不出声,只安静地听。   迟骋每天都很忙,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爱学习。迟骋不怎么主动给陶晓东打电话,他本来也不是个会主动打电话的人,只是哥每次打给他他都会接。如果是不熟悉他的人,听他的电话会觉得冷漠,只有亲近的人知道他本来就是这样。   迟骋不会提起陶淮南,陶淮南也不让哥哥提起自己。每次听到哥哥差不多要说到他了,陶淮南都会朝哥摆摆手,示意不要说。   迟骋是爱哥哥的,哥哥很温暖,陶淮南希望他能经常和哥哥通电话。   陶淮南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周期也没什么规律性。有时候好多天都正常,却突然哪一天又不说话了。   陶淮南和哥哥说:“晓东对不起。”   “别对不起,不要说这个。”陶晓东搂着他,用力捋捋他的背,“别跟哥说对不起。”   “可我本来就很对不起你,”陶淮南说话慢慢的,下巴搭在哥肩膀上,和他说从前,“小时候听别人说我会一辈子拖累你,是个拖油瓶,我心里会有点难过,还会偷偷哭。”   陶晓东听不得他说这个,可也没打断他。   “小时候觉得他们坏,因为觉得我自己也很可怜,我也不愿意的。为什么他们都那样说我,也不是我想瞎的,又伤心又委屈。”   “后来长大了一点,就不委屈了。觉得他们说得其实很对,你和小哥都被我拖着,虽然有时候也觉得内疚,可多数时间不会想那些,我们三个多好啊,我再努力点儿,尽量不需要你们照顾,也没什么嘛。”   “对,你没有拖着我们。”陶晓东亲亲他的额头,“你是最好带的小崽儿。”   “现在不好带啦,”陶淮南穿着毛衣,给人的感觉暖和和的,他趴在哥肩膀上,眯着眼睛笑了笑,“你看你现在,哪儿都去不了了,工作都做不了。”   “哥不想工作,只想陪着你。汤哥也不让我工作,正好咱俩就天天在一块儿,多美。”陶晓东轻声和他说。   “嗯呢,”陶淮南拥抱了一下哥哥,慢慢说,“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想给你当哥哥。换我每天照顾你,哄你抱着你,也把好的都给你。”   陶晓东用力闭上眼,缓了几秒,哑声说:“咱先过好这辈子,宝贝儿,下辈子的事儿下辈子说。”   迟骋生日的那天,陶淮南有一上午的课。   哥哥陪他一起去上了课,回来之后在厨房给他煮面。哥学着从前迟骋的方法,食材还是那些食材,顺序也没变,每次陶淮南都笑着说句好吃,但终究不是一个味道。   哥手机就在茶几上,响起来的时候陶淮南拿了起来。厨房油烟机呜呜地响着,哥听不到铃声,也听不见陶淮南叫他。   陶淮南替他接了,平时也偶尔会替他接电话。   电话那边的声音让陶淮南的动作停了一下。   “给我打电话了哥?没拿手机。”   陶淮南听见那声音,只觉得很熟悉很熟悉,好像他一直都还在。   “小……”陶淮南顿了下,说,“生日快乐,新的一年健康平安。”   电话那边是长久的沉默,陶淮南只说了这一句,去厨房把手机给了哥。   “来电话了?”陶晓东看见陶淮南递手机过来,往屏幕上看了眼,随后看看陶淮南,把手机放耳朵边夹着,跟迟骋说话。   迟骋的声音语气都正常,像是什么波动都没有。   陶晓东上午打电话本来是要给迟骋说个生日快乐,煮着面给岔过去了,电话挂了陶淮南在他旁边提醒:“没祝他生日快乐呢。”   陶晓东“哎”了声说:“我给忘了。”   陶淮南浅浅笑着,说:“那你再打一个补上吧。”   陶晓东说:“等会儿打,我先把面盛出来。”   “现在就打吧,”陶淮南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挂着小小的弧度,显得很温柔,“不然像是你把他生日忘记了。”   陶晓东回头看他,摸摸他的头,说:“行,现在打。”   那晚陶淮南做了个梦,梦里有迟骋,有哥哥,有十爷爷。那是个很好的梦,醒了以后陶淮南嘴角一直带着点笑,躺在从前迟骋的枕头上,满足地用手搓搓枕头边。   这天早上没有课,不用起很早。陶淮南坐起来边伸了个懒腰边边舒服地叹口气,汤哥上班之前进来看他一眼,陶淮南说:“早上好汤哥。”   “醒了啊?”汤索言笑着回他,“看头发乱的。”   陶淮南摸摸头发,笑得傻里傻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年的冬天下了很多雪,陶淮南每天走在路上都能踩到咯吱咯吱的厚雪,还是因为迟骋生日那天的那通电话,电话里算上迟骋那句不是冲他说的话,全加上也就一人说了一句。   说不清到底因为什么,反正陶淮南渐渐变得稳定了很多。尽管还有反复,可明显比之前好多了。   陶淮南在微信上给潘小卓发消息说:“小卓,我最近很好!”   潘小卓马上回他:“真的啊?太好了!”   陶淮南听见他呼哧呼哧地喘气,问他:“你跑啥呢?”   潘小卓边跑边回他:“临时换教室了室友没告诉我,我到了才知道,离老远了!”   “你又被排挤了,”陶淮南说,“看来你还是没跟同学搞好关系。”   “我试了,失败了!”潘小卓跑进了教学楼,“先不说了淮南,我去上课了,周末我接你来我学校转转?”   陶淮南说:“好啊。”   其实陶淮南没什么可转的,反正他也看不着。但他还是去了,被他哥捂了厚厚一层带帽子的大棉袄,让潘小卓给领走了。   哥哥终于不用每时每刻都盯着他了,陶淮南从这时候开始能够自己去上课,下课了再一个人打车回来,有时候哥会去接他。   陶淮南第一学期的课上得不好,但好在第一学期都是基础公共课,还没有开专业课。班里同学都很热心善良,给了陶淮南很多复习资料和整理的笔记,给完想想他看不到,又主动说要给他讲。   陶淮南会对每一个帮他的同学真诚地说谢谢,还会给大家带礼物。   学校允许他不住宿舍,陶淮南有一次带了好多吃的去了班里男生寝室,给大家都分分。男生们可能没怎么接触过盲人群体,对他总是很当心地照顾,不知道应该怎么跟盲人相处,觉得他很脆弱。有人过来要牵他的手,陶淮南摆摆手,抬起盲杖向对方示意,说:“我有这个就行,谢谢。”   有人问他:“之前来陪你上课的是你哥么?”   陶淮南点头说:“对,是我哥。”   “你哥真帅,倍儿有气质,范儿正。”同学夸道。   陶淮南倒是毫不谦虚地接受了,说:“他是个纹身师。”   “那太酷了,我说呢。”同学坐在上铺的床上,探身低头跟陶淮南闲聊。   陶淮南坐在椅子上,盲杖倚在一边,喝着同学给拿的水。   “那你哥一直这样陪着你一块儿上学?从小到大都是?”另外一个打游戏的同学说,“你哥简直绝好,我要有这哥我做梦都笑醒了,我哥就知道踢我。”   陶淮南先认可地说:“我哥真的很好。”   说完又笑了笑,一只手握着杯子,一只手托着杯底,轻轻在手心里转了转杯子:“不过陪我长大的是另一个哥哥,是像你说的那样的,一直陪着我。”   “你还有个哥?你家仨孩子啊?”同学吃惊道。   “对,还有个哥哥。”   “那个哥也跟这个这么好么?你掉福堆儿里了?”同学问。   陶淮南回答得毫不迟疑,立刻答道:“当然。他也是最好的。” 第80章   那年冬天迟骋没回来, 陶晓东甚至出差时特意绕路去了趟北京,然而迟骋还是没和他回去,说已经找了份兼职, 约好了的。   过年时迟骋给陶晓东转了笔账, 说是压岁钱。   陶晓东给他也回转了一笔, 附言:我和汤哥给的,下次放假赶紧回来!   迟骋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拿,陶晓东硬往他那儿塞了张卡,里面存了一大笔钱。除夕那天陶晓东给迟骋发了视频, 陶淮南原本在旁边坐着的,视频一通他默默站了起来回了房间, 站在一个无论陶晓东坐在沙发上怎么晃手机都照不到他的地方。   视频里迟骋和陶晓东说:“哥新年快乐, 给汤哥带个好。”   “我快乐什么快乐,”陶晓东说他,“人都讲个除夕团圆, 我圆都没圆成,怎么快乐。”   迟骋没接他的话,只是笑了笑。   视频挂了之后,陶淮南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又回到哥旁边坐着。陶晓东问他:“怎么不跟小哥说句话?”   陶淮南摇头, 说:“他不想看见我。”   “那说不定。”陶晓东说。   哥哥们并不知道迟骋走之前他俩究竟闹成了什么样,陶淮南没说过, 迟骋更不会说。陶晓东只知道他俩肯定是吵了一架闹了次狠的,可他想象不到能有多狠。   陶淮南再次摇了摇头, 轻声说:“他都不想回来, 还恨我呢。”   陶晓东特意去了趟北京接都没接成,迟骋是真铁了心不想回来。陶晓东说:“兄弟之间哪那么多恨不恨的。”   陶淮南没说话, 安静地坐着。   市里不让放烟花,可还是有人偷着在放,陶淮南听见外面遥远的砰砰声,想起了这么多迟骋给他放的那些真真假假的烟花。   阳台放烟花的音箱现在还在他们房间柜子里,可能已经坏了。   陶晓东每次去北京的时候,都会去学校看迟骋。   迟骋又长高了点,也比原来壮了。头发剃得短短的,喜欢穿深色衣服,又高又瘦的男孩儿已经彻底变得很帅了,是那种拽兮兮的酷男生。   陶晓东逗他:“是不是挺招人啊?搞对象了没有?”   迟骋被哥搭着肩膀,转开头:“搞什么搞。”   “搞也没事儿,大了。”陶晓东拍拍他说,“哥不管你这事儿。”   迟骋还是没把头转回来,臭脾气不爱聊这个。   当初哥俩说好了高考完之后要唠唠,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没能唠成,后来也没什么唠的必要了。如今哥俩之间心照不宣,都不提当年有过要唠唠的事儿。   陶晓东是个善交际的人,在外头交往从来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说话有度进退得宜,那些不合时宜的话他从来不说。可迟骋不是外人,而他毕竟是个哥。   俩小的闹矛盾闹了这么久,在家陶淮南从来不让提他,现在出来了,当着迟骋的面,陶晓东还是得哄哄。   这是陶晓东第一次跟迟骋提起陶淮南。   话语间还是正常说话的语气,好像只是聊别的顺带提了一句:“也不知道你俩到底是怎么的了,就不帮着劝了,他想事儿的角度有时候和咱们不一样。生气归生气,总不能家都不回了。”   迟骋很明显不想说这个,他搅了搅咖啡杯,转头看向窗外,没搭茬。   陶晓东说:“家里也不光只有个他,不还有我么,那怎么的,生气了连我也不认了?”   迟骋皱着眉说“没有”。   “没有你就该回家回家,咱也不是每家,放假总在学校干什么。”陶晓东又说,“回家了不想搭理他咱还不搭理,咱家那么多房子,你俩一人住一个。”   迟骋喝了口让他搅得乱七八糟的咖啡,脸上一点表情都不带,只说了句:“你永远是我哥。”   迟骋那个脾气,陶晓东尽管不知道他俩之间到底发生了啥,可也知道迟骋不好哄。   也确实没哄好,第二年的寒暑假,迟骋依然没回来。每次陶晓东去北京,迟骋都马上出来见他,如果提前知道时间还会去机场或高铁站等他。   哥还是认的,只是家不回了。   第二年冬天快要过完的时候,陶淮南又犯了老毛病。   他又开始不说话了,时间都不长,折腾了几次。   陶淮南很积极地去找医生,自己就去了。齐医生和他一直有联系,从上大学开始没课的话陶淮南会经常去他的医院,齐医生让的。不是以患者身份,只是让他过去看看,能干点什么就跟着干点什么,后来陶淮南才知道他医院里有好几位盲人咨询师。   盲人咨询师都很忙,每次陶淮南去的时候他们时间都是排满的。很多来咨询的患者会指定要盲人咨询师,或许因为他们看不见,能让人从心理上就更加放松。   这次他一来,先打了声招呼:“齐医生过年好。”   “好,你哥给你红包了没?”齐医生当时在敲着键盘,办公室里好几位医生都在。   陶淮南说“给啦”,然后自己摸着坐在旁边等。   齐医生过会儿抽空看了他一眼,问:“自己来的?”   陶淮南点头,苦恼地说:“好像又有麻烦了。”   齐医生依然很从容,像是不算什么事儿:“知道了,等会儿说。”   还好,这次也没有很麻烦。偶尔的几次小波折,很快又好了。   大二这一年,陶淮南拿了奖学金。系里对他很照顾,每次都去盲人学校特意给他打一套试卷,再请盲校的老师帮忙批改。   考试题都是一样的,陶淮南凭自己成绩拿了个系里第一档位的奖学金,八千块钱,回家全给哥了。   这年他还参加了一次盲人协会举办的马拉松慢跑,四十二公里,陶淮南很努力坚持,最后还是只跑完了半程。   志愿者给了他一瓶水,陶淮南流了满身的汗,喉咙干渴得要冒烟了。   这一年他还在学校门口的小琴行里,跟着开店的那对情侣学会了吉他。干干净净的男生,穿着格衬衫坐在玻璃边安静弹吉他,偶尔弹错了音会不好意思地笑笑。   路过店门口的其他人隔着玻璃看他一会儿,然后拿起手机给笑起来很治愈的男孩子拍个照片。   这一年陶淮南还意外地收到了女孩子的表白。   下了课陶淮南刚收拾好东西,书包背上身,正在桌边摸索着他的盲杖。女孩儿身上带着淡淡的香味,把盲杖递到了他手里。   陶淮南说“谢谢”。   女生是他们同院不同专业的,院里的公共课总能遇到。女生和他一起朝校门口走,勇敢地说喜欢。   陶淮南很意外,顿了会儿才笑着说谢谢,又说:“很抱歉,看不出来么?我喜欢男生。”   女生比他更意外,眼睛都瞪圆了,好半天都没能再出声,过了会儿才小声问:“真的假的啊?你不是为了拒绝我吧?”   “真的啊,”陶淮南答得很坦然,“我听说喜欢同性的男生都很好认,我还以为女孩子看这个都很准。”   “哪有!”女生虽然被拒绝可也没觉得挫败,毕竟性向不合她也没什么好挫败的,“你确定了?是已经有男……朋友了?”   陶淮南想了想说:“男朋友是没有的,可我真的只喜欢男生,确定的。”   女孩子心理都很奇妙,也很可爱。上一秒还是忐忑的小女生心理,下一秒瞬间就变成了姐姐,还夸呢:“你真勇敢,说得这么坦荡。”   从教室走到校门口,短短一路完成了两种心态的转变,分别的时候陶淮南跟她说再见,小姐姐还给他加油,说不会说出去,会帮他保守秘密。   “说出去也没关系,”陶淮南温和笑着,“现在大家都很宽容。”   他们原来住的房子离汤哥医院和陶淮南现在的学校都很远,后来他们都搬去了汤哥家。晓东还有别的房子,但没有汤哥家离得近。   原来家里的东西全没动,只拿了些衣服。   陶淮南还额外多带了个枕头。   翻柜子收拾衣服的时候,陶晓东扯出了一沓陶淮南的旧毯子。   陶晓东拿给汤哥看,说:“崽儿小时候不贴身盖个毯子就睡不着。”   汤索言说:“好多小朋友都有个睡眠习惯,有的摸耳朵,有的咬东西,也有像小南这样认枕头被子的。”   旧毯子陶淮南很久不盖了,他一直以为扔掉了,原来都收在他们房间的柜子里。   陶淮南伸手摸了摸,触感依然很熟悉,摸着它想起很多从前的记忆。   “带着不?失眠的时候盖着说不定能好点儿?”陶晓东问。   陶淮南还是经常失眠,别的好了,这个一直没好。   “不带啦,放在这儿吧。”陶淮南又摸了摸,毯子的绒绒毛都洗秃了,真的很旧了。他抱着怀里的枕头,低头用脸蹭了蹭。   小时候的陶淮南睡觉认毯子,现在认枕头。   有时候睡不着,有时候睡很沉,趴着睡把枕头压在肚子和床中间,半夜会被硌醒,醒了翻个身,把枕头往上搂搂。偶尔睡得太狂放了,就整个人沿着枕头的方向打斜,胳膊腿都搭着,头也去够,睡得活像只挂在树上的树懒。   迟骋都走了两年多了,陶淮南如果做了梦,睡得迷迷糊糊,醒了还是会张嘴就咕哝着喊出个称呼。   要彻底清醒了才想得起来,早就没有人能答应了。   陶淮南抱着枕头坐起身,愣着发长长的呆。   发完呆把两只枕头都摆好,熟练地叠起被子,起床穿衣服洗漱。之后上学放学一个人都能完成,和每一天一样。   生活似乎和从前也没什么变化。   可仔细一想,明明什么都变了。 第81章   陶淮南大三这年, 交了几个新的小朋友。是其他学校特教学院里的盲人学生,都是学音乐的。   他们弄了个小乐队,陶淮南也参加了。他吉他弹得不那么好, 一首歌得练好多天才能不弹错音, 小乐队本来也就是组着玩, 给他们的生活里添点有意思的事。   他们有时候会出去演出,都是公益性的,去福利院敬老院,去残联, 有时也去小学初中高中。残联和盲人协会整天找他们出去演奏或者唱歌,让他们做积极形象。陶淮南倒是都可以, 不过乐队里有个暴脾气的弟弟, 有时就急眼了,在群里说:“老子又不是卖唱的!也不给钱,天天让这儿演那儿演, 演个球子演!”   群里一共十来个人,除了这个弟弟都是好脾气。每次他发火群里人都耐心又和平地劝他,基本上他那边暴躁地发个半分钟的语音连说带骂,群里纷纷开始蹦一条一条的几秒钟的短语音。   “哎呀别生气了。”   “哎算啦算啦。”   “哈哈极哥又怒了。”   “极哥每日一怒,不听他发火我还觉得少点什么。”   “不想去就不去了, 别生气。”   最后一条是陶淮南发的,温润润的。这个群就是江极拉他进来的, 他们是在校门口琴行认识的,江极和情侣老板是朋友。   陶淮南很喜欢听他唱歌, 他们每次出去演出唱的都是适合别人听的歌, 或者只弹不唱,不过私下里江极喜欢喊着唱英文歌。陶淮南喜欢听他喊, 因为他喊起来嘶哑时带点小劈叉的声音,听起来像有些时候的迟骋。   “演演演!成天一给我发消息就演!盲人协会那帮就能穷折腾,拉二胡那大哥还说要加入咱们,我真特么窒息了……操的,当初说好给钱,这他妈还得年结!我没听说演出还得年结,等他给我结我坟头草都能够着树了!”   “哈哈哈哎呀别生气啦。”   “算啦。”   “算了算了。”   “你控制一下情绪,别放任自己的暴躁。”   江极:“滚滚滚都给老子滚!”   陶淮南笑了好一会儿,在食堂慢慢吃完饭,拿好东西去齐医生那儿了。学校的公交不直达那边,需要倒一趟车。哥不让他坐公交,也不让他坐地铁,不管去哪儿哥只让他打车。   哥说可用不着他省那点路费,快别浪费时间了。   陶淮南反驳说:“这不是提倡绿色出行么?”   “咱不绿,谁爱绿谁绿,哥帮你绿。”陶晓东说,“你打车也是绿色出行了,那车你不坐它也是空跑,再说都绿色了不打车,司机师傅全下岗了,人还得养家呢。”   陶淮南说不过他的歪理,只能找汤哥。   汤哥衬衫挽到袖子口,正给鱼缸换水。陶淮南靠墙站着听他换水,汤索言跟他说:“你哥说他帮你绿色出行,明天监督他上班别开车。”   “那不行,我得送你,”陶晓东说,“咱俩开一个车那不也是绿色了?”   陶淮南手背在身后,笑着听他们聊天。   齐医生说陶淮南变了不少,陶淮南说:“真的吗?那很好。”   要说变化确实有的,像是如果在从前,陶淮南不可能还加入什么乐队,甚至还出去演出。站在前面所有人看着他们,心里想的都是:这些盲人弹得真好,活得真努力,看不见了还这么乐观。   连给他们的掌声里都是带着真诚的鼓励。   从前陶淮南会觉得这样很不自在,也没那么想要这些同情和鼓励。现在无所谓了,反正他们确实乐观又努力。让别人看到也没什么,不丢人。   然而乐观的小孩这一年里却出了点小意外,过小路口的时候被车给碰了。车迅速从他身前飞过,刮上了他的盲杖,陶淮南被那力道带得跟着摔了出去,在地上滑了好几米。   肩膀、胳膊和腿都擦伤了,不过好在没大伤。   那车撞完人跑了,陶淮南自己站起来,也不知道盲杖哪去了,瘸着腿摸到路边,坐在地上给哥哥打电话。   直到周围有人注意到了他,帮他把远处的盲杖捡了回来。   那次陶晓东气疯了,路口监控、周围店家监控,凡是能调的他都给调出来了,到底还是把那车给找着了。   后来怎么处理的陶淮南不知道,哥也没跟他说。   这事给陶晓东弄出心理阴影了,不敢再让陶淮南一个人出门。陶淮南反而一点没害怕,摆摆那只坏了的胳膊:“哎呀你净能大惊小怪,我走了。”   陶晓东捞住他:“你等会儿,我送你。”   “我可不用你送,”陶淮南背着书包,拿好了盲杖,“拜拜。”   陶淮南早已经适应了一个人走路,尽管路上的盲道上总有障碍,也经常是不通的,可陶淮南总能一个人摸索着朝向正确的方向,实在辨别不清了还可以问路人。   跟从前比起来现在固然是不体面的,不像从前那样看不出是个盲人,可渐渐学会了怎么像一个盲人那样活着。   那一年的十月份,陶淮南生日的时候,夏远哥给陶淮南弄了条拉布拉多。   是一条有证的导盲犬,很乖。前主人要有宝宝了,把它遗弃了,转手送了人。   它第一次见到陶淮南就贴在他腿边,咬着自己的牵引绳往陶淮南手里送。陶淮南惊喜地蹲下来摸它,拉布拉多用鼻子顶他的手心,微张着嘴呼哧呼哧地看着他。   陶淮南和它玩了好一会儿,可最后还是没有留下。   “留着吧,平时走路也能带着你。”夏远哥捋着拉布拉多的脑袋,跟陶淮南说,“这样方便,省得有时候你摸不清方向。”   陶淮南还是摇头:“我不用,夏远哥。”   导盲犬贴着他的腿蹭他,陶淮南再次蹲下来摸它,和它说:“辛苦了,小天使,你会有个好主人。”   陶淮南到最后也没有留下它。   那年冬天陶晓东经常在外面出差,天天忙忙叨叨的过得很有奔头。   十二月初迟骋生日,陶晓东一早订机票飞了趟北京。陶淮南并不知道,他在齐医生医院里帮另外一位盲人咨询师做着记录,完成之后给哥打了个电话。   陶晓东接起来的时候他那边乱哄哄的,陶淮南问:“在干吗?晓东。”   陶晓东说:“没事儿,怎么了你说。”   “别忘了打电话,”陶淮南提醒他,“苦哥生日。”   陶晓东在电话那边笑着说:“我都到北京了。”   陶淮南听见他跟旁边人说:“还提醒我今天你生日呢,怂样儿吧。”   陶淮南的呼吸立时加快,舔了舔嘴唇。   陶晓东问他:“还带别的话不?”   陶淮南搓了搓手机,说:“就带个生日快乐吧,健康平安。”   “听见了,”陶晓东没心没肺地在电话那头说,“我开免提了。”   晓东满肚子都是心眼儿,他分明就是故意的。陶淮南挂了电话之后揣起手机,在原地发了半天呆。   迟骋一次都没回来过。   陶淮南从很多地方都能听到他的事儿,从哥这儿能,从以前的同学那边也能。   这年冬天,外出上学的学生们都回家等着过年了。   他们已经大四了,有的已经开始实习了。高一时的小群还在,他们还是时常说话。陶淮南还在群里,只是从高中毕业开始从来没再出过声,群里就像没这个人了。   有季楠张罗着,那放假了肯定要聚。   他开着车亲自去接的陶淮南,陶淮南当时正跟潘小卓一块儿复习呢,俩小孩儿天天泡咖啡馆学习准备考研。季楠一车拉走了俩,耽误俩好学生复习了。   这次人来得很全,小群里只有几个没回来的没到。   季楠在南方上的学,明年估计要出国了。石凯也在北京上的学,他跟迟骋偶尔能见上面。   时间倏忽三年半,这群当年无忧无虑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也都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大人,开始要慢慢地迈进社会了。   潘小卓坐在陶淮南旁边,一直在吃东西。   当初小伙子们跟饿虎扑食一样抢东西吃,现在菜摆了满桌,却只有潘小卓在吃。他往陶淮南手边放了碗汤,俩人小声嘀咕着点评,说不好喝。   “小眼镜儿,当初欠我四千,什么时候给。”季楠突然出声,把正喝汤的潘小卓直接给呛咳嗽了。   潘小卓咳得脸涨得通红,陶淮南拍着他的背,听见潘小卓问:“……你不是不要了吗?”   “我又想要了,拿来吧。”季楠笑着说。   不着调的富二代,总是没个正经样儿。潘小卓现在当然知道季楠是说着玩儿的,看了眼石凯,蔫不声儿地说:“那也不都是你的。”   “凯哥的也给我就行。”季楠还在说。   “我可不要,我跟你丢透人了。”石凯嫌弃地说。   潘小卓也说:“我不给,没有钱。”   陶淮南说:“你吃你的,别理他。”   “哟,小淮南现在都这么横了吗?”季楠跟陶淮南隔了个人,他探身过去往陶淮南脑袋上弹了一下,“现在没人收拾了是吧?”   陶淮南笑笑,说:“啊。”   小群里一共就缺那么几个人,都很明显。   大男生们喝了酒,免不得会提起那几位。季楠问陶淮南:“你小哥怎么的?今年还不回来?”   问题直接砸在头上,陶淮南有点接不住,提前没心理准备。   石凯“嗯”了声:“迟哥上班了。”   “靠,他是真不回啊,这些年我再就没见着。”季楠跟个二傻子似的,话题一劲儿往迟骋身上溜。   陶淮南一句都接不住。   后来季楠又问:“你俩是不是闹啥矛盾了?”   陶淮南只笑,什么都不答。石凯本来去洗手间了,回来听见季楠问这个,往他凳子上踢了一脚说:“你要想他你给他打电话,人不在这儿你老念叨什么。”   那天陶淮南喝了不少酒,这一桌人都喝多了。   当年第一次集体喝酒,还是在山上的宾馆里面,那会儿除了个别几个壮汉,剩下都是清瘦的少年模样。现在都不清瘦了,也一看就不是少年了。   陶淮南喝完酒话少,他靠在椅背上听别人聊天。   话题不知道什么时候兜兜绕绕,又绕到了迟骋头上。   陶淮南恍惚间听见不远处季楠说:“我看迟哥就是只顾着对象儿了,家也不回了,兄弟们也不想着见见。”   石凯让他别瞎说话。   季楠说:“本来就是么。”   陶淮南觉得很热,房间里空调和暖气都开得太足了,头脑发胀。他沉默着脱了第二层衬衫,只留了里面的T恤。   季楠看见他,“哎”了声说:“这不是迟哥衣服么,我记得这件,我俩有一样的。”   陶淮南觉得这一晚上,怎么好像一直在听这两个字。他倒真的不知道穿的都是什么,他看不见,早上从柜子里随便摸着穿。   陶淮南眼睛都喝红了,这会儿晃了晃头,笑着轻声道:“迟哥迟哥,你也太能念叨迟哥了……孩子心都让你念碎啦。” 第82章   那是陶淮南高中毕业以来第一次喝酒, 曾经还以为自己是个小酒鬼,当自己挺有量呢,如今发现也不过就那样。   那天在场的男生们几乎都喝醉了, 仅剩少数几个还算清醒的。   连潘小卓竟然都喝醉了, 压根也没人劝他酒, 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滋溜滋溜地也喝了好几杯。他跟陶淮南脸对着脸趴在桌边,陶淮南侧脸枕着自己的胳膊,眼神有点泛空。   潘小卓眼神飘飘悠悠,脸蛋通红。眼镜被卡歪了, 索性摘了下来。   陶淮南嘴巴微张着撅起来,像个小鸡仔。他手指夹了个细细的螃蟹爪, 轻轻在桌上磕着, 咕哝着叫了声“小卓”。   潘小卓喝了酒又摘了眼镜,什么都看不清,模糊着应:“啊?”   陶淮南说:“我想我小哥了。”   潘小卓说:“我知道。”   “他有对象啦, ”陶淮南在胳膊上蹭了蹭脸,嘴巴依然像只小鸡,“那他是不是就能快乐点儿了。”   “不会吧,”潘小卓迷迷瞪瞪地说,“你小哥脾气不好, 女生不喜欢。”   “你胡说……”陶淮南手里的螃蟹爪尖又在桌上敲了一下,反驳道, “他没脾气不好。”   潘小卓“哦”了声,陶淮南又说:“而且我小哥很帅。”   潘小卓撇了撇嘴:“就像你见过似的。”   陶淮南也撇了撇嘴, 转了个方向, 不高兴和他说话了。转过去那边没人跟他说话,旁边人出去打电话了, 季楠不知道又跟谁闲扯去了。陶淮南觉得寂寞,就又转了回来。   “你后悔吗?”潘小卓碰碰他胳膊,“我猜你后悔了。”   陶淮南沉默了好久,跟睡着了一样,潘小卓已经闭着眼睛打盹儿了,陶淮南才说:“带着结果回头想后不后悔,这也……没有意义呢。”   “那就别想了,”潘小卓打了个嗝,对陶淮南说,“确实也没什么意义了。”   陶淮南“嗯”了声,话题再次结束了。   潘小卓从来没谈过恋爱,可喝了酒男生们聊感情,他竟然也跟着唉声叹气,看起来伤感得狠。   陶淮南问他:“你有什么好叹气的,你都没谈过。”   潘小卓神秘地凑近了点,两个人差点贴上,潘小卓说:“谁还不能有点小秘密了。”   “什么秘密?你喜欢谁了?”陶淮南坐起来,惊讶地问他。   潘小卓说“嘘”:“明天告诉你。”   石凯把他俩各自送回家,陶淮南下了车,拿着自己的盲杖在地上点来点去,点在地砖上有“梆梆”的响声。石凯下车送他,让司机和潘小卓在车上等。   陶淮南摆摆手说:“我自己能回,你走吧凯哥。”   “你快赶紧的吧,摔着你。”石凯捏着他的胳膊肘,拎着他往家里送。   哥又出差了,汤哥还在加班。陶淮南自己领着路,又用手指去解锁。手上有汗,怎么也解不开。   “密码?”石凯问。   陶淮南说:“826826。”   门开了,石凯把陶淮南送进屋里,问:“自己在家行不行啊?”   “行,谢谢凯哥。”陶淮南把盲杖拄在门边,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坐得又端正又老实。   石凯看他那一本正经的坐姿有点忍不住笑,蹲在旁边问:“小淮南,想不想你小哥?”   喝多了酒什么谎言都藏不住,脑子一根筋,他利落地点了头,诚恳道:“我每一天……都想他。”   石凯笑了声说:“想也没用,是吧?”   “没用。”陶淮南又点了点头,问他,“我小哥有快乐些吗?”   “那我不知道,”石凯摸摸他的头,“凯哥看不出来。”   石凯后来走了,陶淮南洗了脸刷了牙,没洗澡,怕自己站不稳摔了。一个人换了睡衣躺进房间,把脸埋在枕头里。   手机上有一段录音,这几年里陶淮南听了有几百次。   每次睡不着的时候都会翻出来,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听。那段录音让陶淮南每一次听都心碎,可又自虐一样地停不下来。   他把手机夹在耳朵和枕头中间,那段录音反反复复放了半宿。   这次喝醉让陶淮南知道自己原来也没那么能喝,喝多了也难受。   再之后很长时间他都没再喝过酒,江极他们也偶尔喝点,陶淮南都以自己不会喝酒为由推托了。   江极喝完酒爱嘶吼着唱歌,陶淮南喜欢听他这么唱歌,所以每次他都很积极地帮着劝酒。有一次终于一伙平时只知道“算啦”的老好人把江极给惹急了,一人一杯酒谁也没躲过去。陶淮南本来连连摇头说不会喝,江极站在他旁边吼他:“喝了!”   陶淮南不知道怎么,也不摇头了,默默地把杯子拿起来,仰头把一杯全咽了下去。   这一年冬天雪少,也没那么冷。   下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晚,春天没来的时候陶淮南每天在外套里面穿着连帽卫衣,跟潘小卓一起准备复试。小卓上次喝多了酒说第二天告诉他的小秘密,醒酒了就不承认了,非说没有。   两个男孩儿已经踏踏实实学了一年,这年都如愿以偿地读了研。   陶淮南没能去医学院,不过学校升了一档,从普通学校迈进985了。他还是经常去齐医生的医院,跟医院里的所有人都很熟了,他们叫他“小陶“。   有些需要被人倾听的咨询者,也会点名只要他。小陶已经开始能赚一点点钱了,好像也有了更多价值,在别人或烦躁或苦闷的生活里,短暂地让他们放松一小时。   陶淮南听到了许多人的许多秘密,他又当起了别人的秘密盒子。那些积压在人心里的丑陋的、不为人知的扭曲和阴暗,也或是那些难以启齿的无措和难堪,说出来就被倾听的人分担了一部分。   这一年汤哥提前为后面挪了时间,说等到秋天能跟陶晓东一块儿做医援。   汤主任那么忙,这两年的医援他都没参与,晓东每年跟别的大夫一块儿去,回来哼哼唧唧跟汤哥说累。   晓东越来越不害臊了,当然了,汤哥也没好到哪儿去。   俩哥都不害臊,几乎每天早上陶淮南起来都能听见那屋俩哥在那儿费劲着不起床,一个不起一个哄,两口子拿这当趣事玩儿呢,不知羞。   陶淮南问:“我可以也去吗?”   “当然了,”汤索言把粥碗放在他手边,“你没课就一起去。”   “那会儿还放暑假呢,”陶淮南算算时间,说,“带上我吧,哥哥们。”   这次医援是个大项目,不光只有眼科,同行的还有三院的心外心内科。医疗人员和医生们来了很多,他们一共要走三个偏远省份。陶晓东依然是投资方,他的投资主要还是集中在眼科医疗设备上,听说这次还有另外一组公益投资方,做的是盲人科技产品普及。   医院里的人都知道汤主任和陶总是一对儿,这在医院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熟悉的还知道陶总有两个优秀的弟弟,陶总经常挂在嘴边说。   陶淮南研一已经结束了,提前把时间留了出来,等着和哥哥一起出去。哥哥长期坚持着做这些,汤哥说过他们在做的是算不上伟大不过很有意义的事。   第一次跟哥哥一起出来那时候,陶淮南需要时刻被哥哥牵着,因为哥不牵他的手,或是有障碍时没能及时提醒,所以磕出了一身伤。   这一次陶淮南不用别人牵了,现在背着书包自己就能走得很明白,偶尔也磕绊一下,但几乎不怎么摔跟头。   他跟哥哥们坐一辆商务车,他自己坐在最后一排。车里算上他一个才五个人,除了司机和两个哥哥,还有一个是三院的另外一位主任。   陶淮南带着耳机,脸朝着车窗的方向。   汤索言和陶晓东坐在中间一排,陶晓东回头看了眼他弟。   “你睡会儿,”汤索言和他说,“早上起得早。”   陶晓东笑着问:“你是不是困了?”   “我困什么,”汤索言低声道,”我本来也不睡午觉。”   陶淮南隔着耳机能听见他俩一点声音,听不太清,可也觉得很舒服。   “眯着眼笑什么呢?”陶晓东回头问他。   陶淮南扯下一边耳机:“嗯?”   “问你笑什么。”   “笑你俩啊。”陶淮南手指在脸上刮刮,示意他俩不害羞。   “笑吧。”陶晓东转过去,说了句什么,陶淮南没听清。   车后排有点热,前面的冷气过不来,后面的冷气口好像坏了。陶淮南在后排坐得有点热,额头上出了点汗。   夏末初秋的天还是很燥的,陶淮南从书包里摸出他的水杯,喝了会儿水,问前面两个哥哥:“你们渴不渴?”   陶晓东伸手拿了他杯子喝了一口。   车在高速口停了会儿,这让陶淮南想起当年跟哥一起去医院时车坏在半道上的经历,那会儿比现在还热。   陶淮南问:“怎么了?”   哥回头跟他说:“等会儿车队,开太快了。”   陶淮南点头表示知道了,拿着水杯下了车。在车里坐久了有点发闷,想下车转一转。   这边草很多,陶淮南能从空气里分辨出一点点草地的味道,带着淡淡的腥气,却不难闻。他又带着耳机,耳机里放着江极新录的歌。   歌里他哑着嗓子一遍遍吼着重复的歌词,每一句的那一点尾音都让陶淮南听得上瘾。   透过耳机,他听见哥喊他回去了。   陶淮南扬声答应了,转过身往回走。   “闷头就知道走,等会儿给你扔这儿忘了你蒙不蒙。”陶晓东站在车边说。   “我蒙什么,我不会给你打电话吗?”陶淮南拍拍自己的裤兜,“再说你能扔下我汤哥也不能。”   陶淮南扶着门边上了车,回了他刚才的后排位置。   陶淮南今天穿的是件白色短袖,简简单单的,只在胸前有个小logo。他的衣服多数都是这样的基本款,简单的T恤和休闲裤,无论他早上怎么摸着穿都不会出错。   这几年陶晓东给他买衣服都按这个标准买,因为两个哥哥经常有忙的时候,早上不能每天都看着他出门。   白短袖米色短裤,瘦白的帅气的大男孩儿,看起来总是清爽干净。   陶淮南一直戴着耳机,闷热的空气让他有些昏昏欲睡。露出来的小腿上有几处浅浅的淤青和能看得出痕迹的疤,都是这些年走路磕碰出来的。   陶淮南刚张开嘴要打个哈欠,听见车门被拉开了,有人上了车。   汤索言说:“来了。”   陶晓东笑起来,陶淮南还没听见他说话,只听有人带着点笑意叫了声“哥”。   陶淮南一个哈欠没打完,嘴巴张着停在一个诡异又狼狈的状态下,一时间这个哈欠打完也不是,收回也难堪。 第83章   陶淮南整个人都蒙了。   晓东跟前排那位主任介绍说:“这也是我弟。”   “这么半天才到呢?”晓东问。   “走错路了, 又调头回来的。”他说话时语气很轻松,跟陶晓东对话时显得亲切又熟稔。陶淮南摘下了耳机,也没顾得上缠, 攥在手里握成了一团。   后排有人在另一边坐了下来, 他们中间隔了一个人的位置。陶淮南朝那边看着, 对方坐下之后一直在跟陶晓东和汤索言说话。   前面主任回头夸了句:“陶总怎么养的弟弟?俩都这么优秀。”   陶晓东“嗨”了声,带着点得瑟地谦虚着说:“真不是我管出来的,我啥都没管过,都是自己长的。”   “陶总这是显摆呢, 反正我要有俩这弟弟我也显。”林主任笑着说。   “没显摆,我总忙, 顾不上他们。”陶晓东说, “我这哥当得也不那么称职。”   前面的人说着话,后面的人闭着嘴彼此不出声。陶淮南收回视线,低着头觉得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心跳幅度这么大, 有点怕被看出来。   “那咋的,我得给你俩做个介绍啊?”陶晓东侧着身回头看他俩,半挑着眉问:“头回见面有点眼生,是不?”   他话音一落,陶淮南马上开了口, 主动叫了声:“小哥。”   迟骋把背着的书包放在腿边,不太在意地“嗯”了声, 听来有些冷淡。   陶淮南一时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手里一直搓着耳机线, 想说的话本来够说三天不间断的, 可这场见面来得突然,提前没准备, 现在话都噎在喉咙,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刚才一声“小哥”叫得仔细听声音都有点发颤,真是装都装不出体面来。   “你……”陶淮南又开了口,朝着迟骋的方向,“小哥你……从哪儿来?”   问了句废话,迟骋依然淡淡的,也没朝他看过,只随口一答:“北京。”   “北京现在热吗?”陶淮南继续小声问着。   迟骋那点耐心好像刚才回答那两句话给耗没了,这句很明显不想答了,过了好半天才不冷不热地出个声:“就那样吧。”   他声音没变,还是那么好听,跟陶淮南记忆里的、想象中的声音没有半点偏差。   前面还坐着两个哥,还有司机和一位不熟悉的主任,他俩这对话实在显得陶淮南有些尴尬。   陶淮南如果有点眼力见儿,他得知道现在不该继续说话了,人不想理他。而陶淮南向来敏感,对别人情绪感知得很准,他明白自己现在应该闭嘴,越说下去只会越难堪。   可坐这儿的人是迟骋。   陶淮南把乱糟糟的耳机线揣进兜里,在书包里摸来摸去,只摸到了一包之前别人给的饼干。他问迟骋:“你吃饭了吗?小哥。”   “吃了。”迟骋说。   迟骋答完就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像是要睡了。   陶淮南又问了两句别的,没听见迟骋回答。他默默地闭了嘴,眼睛一直一直看着那边,这些年只在他梦里才会出现的人现在就坐在旁边,陶淮南只想一直感受着他。   晓东和汤哥早就知道迟骋这次要来,他们一直都知道的,可这俩哥谁也没说。如果陶淮南提前知道了迟骋也会来,他肯定就不来了,不会过来惹人烦。   然而现在陶淮南却真的感谢哥哥们没告诉他,现在他才会和迟骋坐在一起,听着迟骋睡着时安稳的呼吸。   陶晓东回头看他一眼,问:“睡了?”   陶淮南轻轻点点头。   后排冷气不好使,这会儿车又开起来,后面座位还是热。陶淮南额头又出了汗,迟骋向来比他更不耐热。   陶淮南从前面座位的挂兜里摸出来两张硬纸房产广告,在中间折了一下,折成不大不小的一沓。他像是在给自己扇风,只是角度稍微有点偏。风徐徐地吹在身上,把闷热的空气暂时吹走一些,凉风吹在身上带来舒适的凉爽,每一次都很短暂,可又长久地持续着。   小风一直没停,始终平稳,直到最后车停了下来。   他们车开得快了些,落了车队一点距离。司机直接开去了县里给他们安排好的宾馆,这儿早就有当地政府的人在等了,第一车到的人就是要最长时间接受盛情款待的那一车。虽说后面咋也免不了这个,可第一车这个盛情确实有点难接。   车上几个人都没动,陶晓东跟汤索言对视一眼,有默契地看着对方,都笑而不语。   只有迟骋拎着书包要下车,被陶晓东一把薅住了,没让他开车门。   陶晓东跟司机说:“咱出去转一圈儿。”   迟骋莫名其妙:“不下车?”   “现在下车你就蒙了,”陶晓东失笑,“那场面咱小迟接不住,哥都罩不住你。”   迟骋整不明白他们,也不多问,又回去坐下了。   陶淮南已经把刚才的广告纸放了回去,抱着书包坐得板板正正,迟骋坐下之后他又下意识地挺了挺背。   这一天下来陶淮南其实都过得稀里糊涂,干什么了也没记住。   房间都是两人一间,哥肯定和汤哥一间,那迟骋自然是跟陶淮南住一间。两人都没说别的,没人闹着说要换房,二十多岁的大人了,不至于那么幼稚。   陶淮南拎着包进去,哥和汤哥还在楼下跟人说话,没能上来。迟骋跟在他后面,包随手放在一边,往卡槽里插了卡。   进门这会儿工夫两人离得稍近了些,陶淮南能感受到身后人的温度。他想说点什么,又不忍心打破现在的气氛。   何况迟骋也没给他打破的机会,东西放下他就开门走了。这次他们一起来的一共三个人,另外两个人住楼上,都是迟骋同学。   陶淮南收拾好自己就躺下了,迟骋很久没回来。   他应该是快十一点才回来的,之前陶淮南特意去把门开了个缝,之后没再关实。哥进来看过他之后替他关上了,陶淮南又起来打开了。迟骋走的时候没拿房卡,估计他也不会想要敲门。   迟骋回来后陶淮南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听见迟骋去洗了个澡,回来直接关灯睡了。   迟骋大学只读了三年,提前把学分都修完了,提交了提前毕业申请,现在研二已经读完了。这次带的设备是他跟学校几个男生去年做的盲人导航项目,软件卖给了科技公司,第一批产品刚测试完成,目前还没上市。这样的项目他们做了几个了,但目前国内做盲人科技的公司不多,市场和技术都受限。   另外两个男生陶淮南第二天才碰上面,迟骋一早就走了,天没亮就洗漱出了门,再看见的时候就是和那两个同学一起过来的。   迟骋穿着黑T恤运动裤,正边走边咬一个面包。陶淮南听见他过来,主动打招呼,叫了声“小哥”。这两个字对现在的陶淮南来说是最轻松的。   迟骋“嗯”了声。   “谁啊?”迟骋旁边一个听起来更年轻点的声音,活泼地问着,“这小帅哥谁?”   陶淮南朝说话人的方向转了下,眨了眨眼。   迟骋脚步没停,把面包纸扔进垃圾箱,最后一口都塞进了嘴里,说:“我弟。”   “啊这就是你弟啊?”男生跟陶淮南说了声“嗨”。   陶淮南也礼貌地笑笑,和他说了个“你好”。   另外一个同学跟陶淮南打了声招呼之后,跟着迟骋一起进去了,只剩下这个还站在面前和他说话。   “一直听迟哥说有个哥有个弟,见着真人了,”男生手在陶淮南眼前晃了晃,陶淮南稍微往后退了一步,男生说,“你俩长得不像。”   陶淮南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他俩本来也长得不像。   “我先进去了,晚上找你玩儿,我是凡果,你就跟着迟哥叫我果儿就行。”   男生说完就跑进去了,估计平时不常运动,跑起来呼哧呼哧的。   陶淮南觉得他很活泼,也有点可爱。这样的人让人不累,会变得高兴。   别人都忙起来的时候,陶淮南做不了什么事,只能站在一个不碍事的地方,有什么他能帮上忙的就伸把手。但他能帮的太少了,作用实在不大。   汤医生那边忙得连喝水的空都没有,哥去那边转了几圈,给送过去一箱水。陶淮南也往迟骋他们那边送了一箱。   刚一进门就听见有小孩在哭,哭得声嘶力竭。   “大姐!你别让孩子在我们这儿哭啊,要不你领着出去哭?”凡果的声音跟蹦豆儿似的,“我们脑袋都要炸了,再不你给整医院那里头去?那里头都是大夫,我们这儿不是!”   家长估计也拿孩子没办法,小孩眼睛生病了大人是最糟心的,这会儿也舍不得吼他。小朋友在他们这儿打滚哭半天了,嘴里连声说着什么也听不清楚。   迟骋背对着门口蹲那儿找东西,跟凡果说:“你给送出去。”   “我送不出去!”凡果被吵得快崩溃了,“大姐!救救我们,给你孩子整走吧,小朋友别哭了!”   这位妈妈听他这话也有点不高兴了,最心疼孩子的永远是爸妈,皱着眉说:“你拿孩子当大人呢?他不是害怕嘛,小孩子不都这样么?”   “哟那咋可能呢?”凡果疑惑地问,“乖小孩不有的是么?”   “他检查还没做完呢,眼睛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呢,谁家孩子不哭啊?”年轻的妈妈嫌他们没爱心,对生病的小孩不同情。   迟骋本来一直没怎么说话,这会儿边从箱子里往外拿东西边搭了句话:“有的小孩儿看不见也不哭。”   “站着说话不腰疼……”家长翻了个白眼,接着哄孩子去了。   最后那小孩儿是被陶淮南领出去的。他进来没人知道,出了声的时候迟骋回头看了一眼,陶淮南半哄半抱地把一个好几岁的大孩子给弄走了。   那小孩儿手一扑棱往陶淮南脸上打了一巴掌,陶淮南一仰头躲过去了,挨着边打在他锁骨上。   “您家这孩子可真是得管管了,”凡果在后面嚷嚷着说,“惯完了都!”   陶淮南把那小孩儿给送诊区去了,比比划划地打了陶淮南好几次。后来陶晓东说:“来,给我。”   陶晓东拉着个脸一瞪眼,他那模样可够吓小孩的,小孩在他那连哭都不敢使劲哭,抽抽嗒嗒地消停了不少。   陶淮南离开之前摸了摸他的头,说:“别害怕。”   这是陶淮南见到迟骋的第二天,他们一整天下来,只说了早上那一句“小哥”。倒是凡果和陶淮南说了不少,他有点话痨,得着谁都唠个没完。   凡果一口一个“我迟哥”,听起来可亲近了。陶淮南挺喜欢听他说话的,也喜欢听他说“迟哥”。   “你跟我迟哥性格也不像,你好像脾气很好,我迟哥不爱理人。”凡果屁股底下坐了个海绵垫,跟陶淮南一起坐在马路牙子上。   陶淮南插不上话,也对这几年的迟骋不了解,所以只安静地听。   “你们是不是关系不好啊?”凡果碰碰陶淮南的胳膊,“你偷着跟我说说。”   陶淮南想了想,回答说:“挺好的吧。”   “哦,我还以为你们不好。”话多是多,可也是个挺精明的男生,也没接着往下说。   凡果问陶淮南是学什么的,陶淮南说心理。   “难怪呢,觉得你这么温柔。”凡果哈哈笑起来,迟骋出来了,凡果在地上拄了一把,跳起来跑了过去。 第84章   凡果才二十二, 都已经读到研二了,这是个小天才,从小一路跳级读上来的。他和迟骋是同门, 同一个老师带出来的俩亲学生。   另外一个话少的同学是迟骋室友, 凡果叫他“郭哥”。   他们仨说的话题别人听不懂, 陶淮南没事能帮忙的时候,会去他们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做的,通常也不会离得太近。   晚上陶淮南先回了宾馆,趁迟骋没回来把自己都收拾完, 浴室也都归位恢复原样。迟骋回来直接去洗了个澡,这次洗完没走, 边擦着头发和耳朵边出来坐在床边看手机, 后来把他电脑打开了,一直在敲键盘。   陶淮南背对着他侧躺着,脑子里飞速转着, 想着自己得说点什么才能不打破现在的气氛,又不显得唐突。   门被敲响,陶淮南坐了起来要去开门,迟骋已经站起来出去了。   来的人是陶晓东,汤哥还在医院没回来, 陶晓东自己先回来了。   “过来唠会儿。”陶晓东手上拿的不知道什么吃的,放在一边说, “患者给的,你俩吃吧。”   “吃饭没?”迟骋搭着陶晓东肩膀推他进来, 回手关了门。   “随便吃了口, ”陶晓东走进来看见在床上坐着的陶淮南,过去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 “你这是准备睡了?”   陶淮南说:“没呢。”   迟骋回来还是坐在自己床上,两边床一边坐了一个弟弟,陶晓东看着这画面,笑着扯了把椅子坐在中间。   陶淮南拍拍自己的床,示意他过来坐。   陶晓东摆手说:“裤子脏。”   他干起活从来不太讲究,挨哪儿坐哪儿,裤子上都是灰。   “忙着呢?”陶晓东又问迟骋,“耽误你不?”   迟骋又敲了几下,把电脑扣下了,说:“完事儿了。”   哥仨这么坐在一起的场面,已经好多年没有过了。从前每天都这么过,有时候陶晓东坐沙发那儿,迟骋坐旁边,陶淮南不一定枕着哪个哥的腿躺着,哪个都行,摸着哪个枕哪个。那会儿很平常的事儿,放现在看却难免带着股时隔多年的生分和不自在。   陶晓东当哥的大大咧咧,没什么不自在的,可也知道这俩小的现在有点费劲,所以把汤哥自己往医院一扔,看看时间就先跑回来了。   “你俩挺多年没见了,我还一直没倒出空问你们,”陶晓东两腿自然分开坐得挺随意,“怎么着?感觉小哥小弟都变了没有?”   他上来就直奔主题去了,这次出来陶晓东有意带着陶淮南,没提前跟他说迟骋也来,也是想借着这次出来把他俩这关系缓缓。小哥俩闹了这么多年,陶晓东中间有几次想把他俩凑一起唠唠,但是两头都死犟,谁他也整不动。   这次好容易都出来了,陶晓东总不可能让他俩再这么稀里糊涂地回去。   “你俩谁都不像我,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儿,”陶晓东往后靠在椅子上,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活四十多岁了,没跟谁生气超过一年,关系好的朋友大概就根本没闹过。”   “自己都查过没啊,几年了?”陶晓东看看他俩,挑着眉问,“就得这么费劲啊?什么深仇大恨啊,哥俩之间整成这样。”   按以往陶晓东的习惯,他得带着俩弟弟出去吃饭或者去喝个茶,先唠点别的把气氛唠得轻松点了,才能接着往下说这些。但这次出来时间排得很紧,没什么大块儿的时间能空出来,现在也快十点了,陶晓东没那么多时间搞气氛兜圈子,所以每句都说得直接。   “你俩到今天,最大的责任是我的,这没得说。”陶晓东说,“哥做得不好。”   本来他说话那俩都没出声接,这会儿他一说这个,却都开了口。陶淮南说“你别这样说”,迟骋说“没有”。   “怎么说呢,养孩子也好,当哥哥也好,”陶晓东胳膊拄着自己的腿,背脊弯下来,搓了搓脸说,“最初我也都是赶鸭子上架,我自己就是个半大小子,自己还活不明白。你们想啊,苦哥领回来那时候我其实就跟你俩现在这么大,我现在看你们就是个孩子,这么想也不知道那些年咋过的。”   陶晓东有些话憋了好多天了,这次有准备地出来,这些话提前就想好了。或者也不能说是这次想说,这几年过去陶晓东已经从三十多迈进了四十,人生又到了个新阶段,对很多事的看法和角度也跟从前有区别,有些话早想跟他俩聊聊。   “田毅哥从孩子出生到现在,每年看好多本怎么养孩子教育孩子的书,小孩儿养得可精了。我那时候也没看过那些,好像那会儿也没有,就是凭感觉做,稀里糊涂就把你们糊弄大了。”   “那时候我最担心的就是亏着你们,怕我没能力养活,所以那时候哥只知道挣钱,你俩才小学初中我就敢把你俩自己扔家里,放现在的小孩儿身上那想都不敢想。但那会儿哥确实只想着这个,总觉得如果钱多了就能给你们好生活,小孩儿么,一将就就大了,我们都这么长大的。”   有些话就不能提,只要提起来就是往人心里最软的地方戳,陶晓东实在很会说话,他几句话就能把人的情绪带回他们一起摸索着长大的那么多年。陶晓东那些年挣钱快挣疯了,一天十几个小时那样干活,一趟趟不知累地出差,回来一手搂一个搓搓脑袋,哄着玩会儿。   他提起这个,再硬的心都硬不起来了。那可是兄弟三个嘻嘻哈哈笑闹着过的十来年,那是一段无论如何都抹灭不了的很好的十来年。   迟骋把毛巾搭在脖子上,脸上虽然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眼睛一直垂着,神情似乎软下来了一些。   陶淮南眼睛已经红了,那对陶淮南来说已经是一段梦了。那是最好最好的,从来都是。   “现在回头想想,很多事儿都不对,那时候觉得给你们自由就行,小孩儿都不喜欢被管着,让你俩自己慢慢长,让你们有小秘密瞒着我,以前都不当回事儿。”陶晓东自嘲地笑了下,“不应该啊,你俩本身都是小孩儿,让你俩互相指引着对方长大,哪能呢,孩子给孩子当家长,胡闹么。”   “汤哥也跟我说过,这事儿还是赖我了。从最初给你俩打的底儿就不对,让你们觉得什么事儿都能自己做主,跟别人家孩子想事儿的角度都不一样。”   陶晓东好像有点坐累了,站起来跺了跺腿,又重新坐下了。   迟骋下巴朝自己旁边侧了侧,让他过来坐。   陶晓东也没再顾着裤子脏,坐在了迟骋床的被子上。   “后来好好俩弟弟,一个走了,一个病了,都是我种的因,赖我。”   陶淮南在那边已经落眼泪了,陶晓东探身过去拍拍他的腿,接着说:“咱今天把事儿往回带带,总不能真一辈子不进一个家门了,是不?谁对了谁错了你俩掰扯掰扯,我也不听你俩掰扯,你俩最好能掰得打起来,打一架就什么都拉倒了,不顺的气都撒出来。”   陶晓东站了起来,站在那儿看着两个已经长大了却依然很年轻的弟弟,说:“哥四十多了,总不能我不在中间串线你俩就真不联系了,那等我老了呢?等我……”   陶淮南出了个声打断了他的话,抬起头拧着眉,不让他继续说。   陶晓东于是笑了笑:“唠唠吧,我回了。”   说回就真回了,小的还是弄不过老的,陶晓东进来几句话,把人心里的很多情绪都钓了起来。钓起来后他走了,留下一句“有今天全赖哥”,把最尖锐的症结落在他自己身上。   陶淮南鼻子眼睛还都是红的,抽了张纸擦了擦鼻涕,之后把鼻涕纸叠了又叠,放在床头柜上。   放下之后犹豫着叫了声“小哥”。   迟骋没出声,等着他说。   哥说了那么多,陶淮南不可能死犟着没个动静,可现在的迟骋对他来说又实在陌生。他们曾经在这个世界上亲密得如同另一个自己,然而中间发生和缺失的那些,终究是让这份亲密消失了。   “哥没错,是我错了。”陶淮南隔了一会儿才开口,他朝着迟骋的方向,话说得艰难却很认真,“我没有立场说这个,这句话没有用,我脑子不行,很多事想不明白。”   迟骋送了哥之后回来就站在床边没有坐下,这会儿他站在陶淮南旁边,低头看着他。陶淮南仰着脸,和他说:“我又蠢又固执,你……不用原谅我。小哥,我只希望……”   门再次被敲响,打断了陶淮南的话。   迟骋没去开门,还是站那儿看着他。   陶淮南于是伴着敲门声把那句话说完了:“我希望你别因为恨我过得不开心,希望你有很多朋友,有好的生活……有爱人。哥从来没有放下过你,他有两个弟弟,他很爱你。”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敲门声实在太吵了,现在说这些真的显得不合时宜。   陶淮南下了地,光着脚去把门开了,门口是凡果和郭哥。   “你俩干啥啊一直不开门,”凡果在门口嚷嚷着进来,“迟哥你咋不接电话啊,头儿找你找疯了都,话说了一半你没了,头儿还等着你呐!”   迟骋还是刚才站着的姿势,背对着他们。陶淮南默默地站在墙边,听着凡果总是活力满满的声音,没回自己的床。   他们真的有点忙,郭哥是拎着电脑来的,直接在桌子上就支起来了,说:“迟哥,来看看。”   “干啥呢你?”凡果过来看看迟骋,“忙着呢你发什么呆啊哥!”   迟骋转了过来,眼睛先往陶淮南身上扫了一眼。陶淮南手背在身后,贴着墙,尽量不占空间,给他们腾地方。   “去你们屋。”迟骋抬抬下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听着他的声音觉得有点发沉。   “哦哦哦,小哥要睡觉啦?”凡果看看陶淮南,陶淮南穿着睡衣,又看看迟骋,笑着说,“哈哈哈小哥真的太温柔了,好乖啊!是那种不爱说话的男生,又感觉暖洋洋的。”   话题突然落在自己身上,陶淮南没太反应过来:“我……”   后面的话也没说完,凡果好像很喜欢他,还站在陶淮南面前和他说话。   迟骋拎着电脑已经走了,边走边跟郭一洋示意:“整走。”   郭一洋薅着凡果的领子给薅走了,跟陶淮南招呼了一声:“早点休息,淮南。”   陶淮南牵牵嘴角笑了笑,说“晚安”。 第85章   迟骋被叫走了, 陶淮南去把门开了个缝,这个缝一开就是半宿。迟骋后半夜才回来,回来时陶淮南已经睡了。陶淮南给他留了他那侧床头的小灯, 让房间里有亮光。   床上还放了床新被子, 之前的已经被收走了。   陶淮南在自己床上躺得端端正正, 小时候明明睡觉很不老实,现在却很少动。床头小灯铺在他脸上,睫毛在脸上投出一截阴影,遮在眼下, 遮在鼻梁上,有种静谧的柔和。   迟骋关了灯, 房间里再次陷入黑暗, 沉静的夜里,黑漆漆的空间只剩下两人交错着频率的呼吸。   迟骋这几年过得并不轻松,从他现在忙的程度就看得出来。他们几乎全天都在聊在研究, 白天给视障人群发设备,家里没有年轻人的那些,还要亲自帮他们调试。晚上从那边回了宾馆,手机和电脑几乎放不下,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他向来是个对自己没有温度的人, 中学时玩命学习,出去上学了更不可能让自己停下来。迟骋像是永远不会累, 也不觉得辛苦。   那晚陶淮南话说了一半被打断了,之后再没什么机会重新提起来。很多话都要借着当时的气氛和情绪才说得出口, 气氛过了就失去了重提的契机, 也更难交流。   哥偷着问起来,陶淮南很是愧疚, 跟哥挫败地说:“没有,没能哄好。”   “那咋?苦哥不听你说?还是你没好好说?”陶晓东也挺费解。   “他有事儿了,”陶淮南也觉得很遗憾,“我才刚要说凡果他们就来了,他们很忙。”   晓东一口气憋那儿了,拿他俩要无奈死,当哥的都说成那样了,毛用没有。陶晓东看着他弟一脸挫败的苦闷,尽管嫌他俩太费劲也还是给气笑了,安慰了句:“再说吧,没事儿。”   陶淮南问:“他什么时候回北京?”   陶晓东说:“下周呢,不着急。”   陶淮南点点头,陶晓东说他:“你机灵点儿。”   “我太笨了,”陶淮南自己也在说,“我怎么一点都不像你。”   陶淮南说自己嘴笨,也真的挺笨的。很多次在面对迟骋的时候,他甚至没法好好表达自己,想说的话犹豫半天,开口就不顺畅,听起来总是带着一点不自在的拘谨。   迟骋对他说不上刻意冷落,可也绝对称不上亲近。陶淮南叫他会答应,问话也答,更多就没有了,几乎不会主动叫他。   他们五年没见过没联系,现在的他们被这五年横着,横出了一堵看不见的冷墙。   每天早上迟骋都是天不亮就收拾完走了,陶淮南睡醒他就已经走了。这天陶淮南醒了先摸过手表听时间,坐起来朝迟骋床的方向侧了侧脸。   穿了鞋下地,慢慢地往洗手间挪蹭,陶淮南边走边打着哈欠,心说等会儿要去外面的早餐店买点包子,迟骋这几天早上都是吃的面包。   他们明后天就要离开这儿转去下一个地方了,本来定的时间就是明天走,但汤哥说这边不一定能走成,可能要到后天。   昨天听这边本地的护士说有家包子铺已经开了三十多年了,牛肉包子很好吃。今天再不去就来不及了,陶淮南打算在那儿等着,直接带回来两锅。小哥天天吃面包,太干巴了。   陶淮南长长的一个哈欠打完,迷迷糊糊地推开洗手间的门,跟里头正要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陶淮南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这完全没预料到的小意外会让他在一瞬间特别慌,这是盲人的本能反应,哪怕他现在已经长大了也一样。   脱口而出的一声“哎哟妈呀”,之后贴着门板缩得像只鹌鹑,眼睛瞪得挺老圆,挺直着吓得抽气。   迟骋也吓了一跳,陶淮南走路无声无息,现在天没亮也没以为他能起来。   陶淮南这些天在迟骋面前的拘谨、慌乱和小心翼翼,让这突如其来的一惊给吓飞了,这好像是自打这次看见迟骋之后他最自然的一次反应。   吓得简直像只缩着翅膀抱头的鸟,虽然狼狈可是也真的有点滑稽,这种滑稽会让他看起来像个胆小的小朋友。   “……小哥?”陶淮南反应过来之后放下了摁在胸前的手,心脏还吓得直扑腾,声音里也还带着点喘,试探着问,“是小哥吗?”   迟骋“嗯”了声,靠在洗手池边,看着陶淮南问:“我洗头放水,你没听见?”   “我没注意……”陶淮南深吸了口气平复自己,实在不太好意思,抓抓头发笑了下,“我想着一会儿去买……包子,我……光想着包子了。”   可能是吓这一跳把陶淮南心里那点琢磨和思来想去给搅碎了,也可能是天还没亮就像一天还没真正开始,总之这会儿的陶淮南反而放松很多。   当然也不只有陶淮南是这样,迟骋也是。   迟骋出去了,扔了句声音不大的“就知道吃”。   陶淮南跟了出去,站在门口说:“你今天别吃面包了,我去买包子?……行么?”   迟骋脱了身上穿的衣服,换了一件,说“嗯”。   “那你等我,”陶淮南突然变得有一点雀跃,又重新进了洗手间,“我一会儿就去。”   迟骋换完衣服就要走了,开门之前陶淮南还在用毛巾用力擦着头发。   陶淮南想说声“小哥再见”,一想等会儿就看见了于是又咽了回去。   却没想到迟骋主动叫了他一声“陶淮南”。   陶淮南很意外,立刻答应着:“哎!”   他不知道迟骋是想和他说什么,毛巾抓在手里,也不擦头发了。可等了好一会儿,迟骋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他只说了个“走了”,就真开门走了。   这一早上对陶淮南来说已经足够意外了,他接着擦头发,把头发擦得半干,换了衣服精精神神地出去买包子。   这包子陶淮南从昨天惦记到今天,因为它还和迟骋搭了话,让人等着。   然而好像一切都和陶淮南过不去,他总是不能如意。包子铺这天没开门,陶淮南在门口一直等着,才被旁边的小超市老板告知,周日是不卖包子的。   “啊……”陶淮南先是点了头,又徒劳地问了一遍,“今天不开门了,对吧?”   “不开,老张周日陪孙子!”超市老板和陶淮南说,“外地的吧?明天早点来,都能买着!”   陶淮南跟老板说了“谢谢”,站原地想了半分钟,有点说不上来的不甘心。   可也没招了,过会儿陶淮南又问超市老板,还哪儿卖包子好吃,老板给了两家店的位置,陶淮南在地图上搜着了,戴着耳机过去了。   一处不如意处处不如意,去的那家早餐店只剩两个牛肉包子,剩下都是素的。迟骋不爱吃素馅包子,他以前说味儿怪。陶淮南拿了那两个牛肉的,其他的又买了很多,馅饼油条之类的拿了不少,粥只拿了一份,怕拎多了洒。   拎着好大两兜早餐过去了,哥那边一兜,迟骋他们这边一兜。   凡果看见他先喊了声“小哥”,兴冲冲地过来了,把他手里的袋子给拎了过去。迟骋和郭一鸣都在忙,抽不开身。   “我昨晚就饿了!”凡果在袋子里翻着,用塑料袋套着手,直接捏了张馅饼咬了一口,“这个粥我能喝吗?”   陶淮南看看他,说能。   凡果揭开盖子蹲在一边吸溜,说:“我不怎么喜欢咸粥,粥就应该甜甜的,就迟哥喜欢。不过他现在也不咋喝了,嫌麻烦,浪费时间。”   他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一天早上就说个没完。   “吃都堵不上嘴。”郭一鸣在那边说他。   凡果“哦”了声,蹲着一边吃馅饼一边喝粥。   这屋还有其他帮忙的,大家把早餐分了分,陶淮南也看不见他们都拿什么了,不知道还剩下多少,还有没有了。   迟骋饭量不太小,陶淮南心说你们别太过分啊啊啊。   起个大早惦记的包子没买上,走两公里半找到的早餐店要啥啥没有,好容易拎回来的粥也让凡果吸溜了,这会儿陶淮南站这儿简直心态崩了。   好好的一早上买包子买稀碎,这啥啊。   郭一鸣和迟骋过来了,陶淮南倚在墙边跟罚站一样靠着。   “淮南吃了没?”郭一鸣问他。   陶淮南也没心情吃,答说吃过了。   “馅饼挺好吃,但是没有了。”凡果已经吃完了,擦了擦嘴说,“你俩吃油条吧。”   “我俩吃什么都行,”郭一鸣说,“我俩不挑。”   陶淮南从兜里把揣的俩包子塞迟骋手里,俩人指尖碰上指尖,陶淮南很快缩了回来。迟骋低头一看,塑料袋裹着的是俩还热乎着的包子。   “啊哈!”凡果笑着说,“这看出亲哥待遇了,你还给藏着,小哥你还留心眼儿!”   陶淮南脸上只笑不说话,心里想我要不留个心眼儿我这一早上都折腾点什么了啊,不留心眼儿我小哥吃啥。   陶淮南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多内心戏了,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心里活动很多。他自己把这归结到早上吓的那一跳,吓完之后这一天都不太正常。   凡果问包子啥馅的,迟骋不等他问完第二个已经咬上了。他吃东西快,赶时间习惯了。   可迟骋那饭量俩包子哪够他吃,陶淮南在他旁边小声问:“我去给你拿个面包?”   迟骋说“不用”。   有人从外面搬着东西进来,视线被挡着看不见这边站着人,眼看着要撞到陶淮南。迟骋伸手扯着他袖子把人往前拽了一把,陶淮南挪了两步,身后那人搬着东西过去了。   迟骋把俩包子吃完,又拿了根油条,边咬着边回去干活了。   医院是有早餐的,宾馆也有,只不过都不怎么好吃。陶淮南之后自己又溜达着去医院员工食堂补了顿早饭,吃得没滋没味儿。   陶淮南早上兜里揣包子了,那味儿一直带在衣服上没散干净。从前陶淮南是最不喜欢身上有味道的,现在倒觉得没什么了。   潘小卓在微信上找他,问他什么时候回。   陶淮南发语音回他:“还得等几天回,小卓,我看见我小哥了。”   潘小卓:!!!   潘小卓:哪个小哥?迟骋?   陶淮南:“我还有哪个小哥?”   潘小卓也直接发了语音给他:“真的假的!你不是跟你哥出去的吗?”   陶淮南说:“对,小哥也来了。”   可能在这些年里,对陶淮南了解得最深的就是潘小卓,所以现在听到陶淮南说看见小哥了才这么意外,也有点替陶淮南激动。   潘小卓:“他有对象了么?你问了没,淮南?”   陶淮南:“不知道,我连话都不敢说,还敢问这个。”   潘小卓又问:“他变得多吗?”   陶淮南仔细想了想,答说:“应该挺多的,变得更好了。可是对我来说不多,他一直是他,因为我不客观。” 第86章   陶淮南说他不客观, 这说得都已经很委婉了。   实际上自打这次见到迟骋,陶淮南脑子和心就都是乱的。什么变不变、变了多少,他根本分不出心去衡量这些。   他总是忍不住想靠近, 又不敢靠得太近。   那家老店的包子陶淮南终究还是买着了, 第二天起得更早, 拿了盲杖敲敲点点走了三条街。清晨的街道人车都少,天还没亮透,盲杖轻轻地敲在地上响声有点脆。陶淮南一只手拎着差不多一百个包子,他左手不会使盲杖, 所以没法换手,塑料袋在手上勒出深深的几条痕。   陶晓东看见的时候皱了眉, 说他:“你不会叫我一声?我跟你一起去。”   “没事儿, ”陶淮南让他快拿走一兜,“我还边走变吃了一个,真的好吃哈哈。”   孩子笑得傻, 陶晓东把包子都拿走了,给他搓了搓手指头,手指头都勒红了。   陶淮南昨天那点放松劲儿隔了一天已经又没了,推着他哥的后背,催他:“你去给苦哥他们送过去。”   “你自己怎么不去?”陶晓东回头问他。   “拎着这么多包子太傻了, 我不想去,”陶淮南用脑门顶着他哥, 像撒娇一样往前顶他,“你去你去, 哥去。”   陶晓东从兜里拿了一个, 咬了口,边走边说:“你看你那窝囊样儿。”   陶淮南也不反驳, 只知道笑。   陶晓东自己进去了,陶淮南没跟着。今早他起来的时候迟骋已经走了,昨天因为吓一跳吓出来的那点勇气和坦荡就像昙花一现,随着昨天的结束也跟着消失了。   当天他们还是转站去了下一个援助点,在临省的一个地级市,这次时间短,只有两天。时间是提前订好的,不好改,可汤索言这边排的几个临时手术还没有完成。人和车先走了一批,他们组还剩下些人要晚上才走。   陶晓东肯定得等着晚上一起,让陶淮南跟着迟骋他们一车先走,跟迟骋说:“小南跟着你吧,这边完事儿得半夜。”   迟骋背着包,回头跟郭一鸣说:“你俩先过去,我跟我哥走。”   “行,”郭一鸣说,“有事儿我给你打电话。”   陶淮南背着自己的包,安静地站在他们身边,离着迟骋有大概两步的距离。有个毛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他肩膀上,陶淮南自己看不到,虫子眼看着要爬上他领子那儿了,陶晓东捡了个小石块给掸了。   陶淮南问:“怎么了?”   盲人对这些都感知不到,虫子落在身上也看不着。小时候有一次他被虫子吓着了,毛虫子顺着他头发爬到耳朵上,爬过的地方又刺又疼,把小瞎子吓得哭了好一会儿,从那之后他一直对虫子有恐惧。陶淮南伸手在那处拂了下,问:“虫子啊?”   不等陶晓东答话,他又说:“没事儿。”   陶晓东和迟骋都看着他,陶淮南是真不觉得有什么了,虫子对成年男生来说不值一提。   走的时候真半夜了,最后一辆客车上装着十几个人,除了司机外大家都很累了。司机白天补了觉,这会儿精神很足。   车上座位不少,陶淮南是最后一个上的车。   他想坐在迟骋旁边,可是空位置有很多。经过迟骋身边的时候,迟骋正站着放包。他没朝这边看,也没出声,陶淮南犹豫了下,还是继续往后面走了。   迟骋在座位上坐下了,陶晓东坐在迟骋前面,陶淮南坐在了他后面。   车还没开,车里亮着昏暗的小灯。汤索言攥着陶晓东的手腕,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轻轻摩挲他腕骨,无声地传递着他的存在。   陶淮南微微皱着眉,还在遗憾刚才走过的一步座位。人总是为上一步的不勇敢遗憾和后悔。   车开起来后,迟骋手环在胸前,靠着椅背闭着眼。身边有人轻轻坐下来的时候,迟骋睁眼看了一下。   陶淮南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也没出声,也不敢挨他。   迟骋没动作,陶淮南当他睡着了。   陶淮南慢慢把挺直的肩脊放松了下来,过会儿又挪蹭着,往里面靠了靠。他像是这才终于觉得满足了,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迟骋一直盯着他,陶淮南一点防备也没有,片刻后把自己的座椅往后调了点,又探身过去小心地把迟骋的座位也调了些,这样能睡得更舒服。   他一直弄出点窸窸窣窣的动静,在夜车上显得细碎又不安稳。   等终于都弄好了,他也消停了,悄悄地朝迟骋那边凑了凑,鼻子将将挨上迟骋的侧脸和耳朵,还剩下一点点距离。   他像是在感受,闭着眼迷恋地沉溺在一个最熟悉的环境里,静静地感知着。   司机把车开得很平稳,陶淮南时而靠在自己的椅背上闭会儿眼睛,时而又依恋地忍不住朝旁边凑近。   他以为没有人知道他在深夜的纠结和折腾,却不知他这些狼狈的沉迷和难以自控,全都收在别人视线里。   整段路程陶淮南一直都没睡,他全程都在那样来来回回地换姿势,自己无声地玩得挺高兴。直到下车之前,他才装模作样地靠在椅背上闭了眼,装成熟睡的样子。   被汤哥叫起来的时候,迟骋已经站了起来。   陶淮南像是刚醒,轻声问:“到了?”   汤索言另只手还牵着陶晓东,跟陶淮南说:“等会儿下车小心。”   陶淮南朝旁边摸摸,碰到了迟骋的腿。   迟骋走在他前面,下车时陶淮南拽着迟骋一截书包带。   陶淮南藏着自己的小秘密,回味了两天。这两天里他和迟骋没再有过什么正面的交流,这边一人一个房间,他们也没有再住在一起。   凡果倒是经常会来找他,他们还加了微信。陶淮南顺着他的朋友圈从头看到尾,也不过就是那么几条,因为设置了仅展示一个月。   他自己的就很实诚了,什么都没设置过。朋友圈里有两条,一条是“嘿嘿”,一条是“我和小迟”。   “那时候你看着好小啊哈哈哈哈,”凡果蹲在陶淮南旁边,看着陶淮南朋友圈里发过的照片,“迟哥看着也比现在嫩。”   陶淮南说“嗯”:“那时候才高一。”   “七八年了都,”凡果看着陶淮南在冰上坐了个屁墩儿那张笑,问,“是迟哥拍的吗?”   陶淮南说是,说:“也不知道拍得好不好,我看不到,让他拍他又不喜欢。”   “挺好的,看着开心,”凡果问他,“为什么我没听见过你给他打电话啊?”   好好地说着照片呢,陶淮南也没想过他能突然问出个这来。   “嗨,我一直以为你俩是那种……就那种一家两个孩子争宠啊什么的,就互相看不上的哥俩,所以你们才从来不联系,我只知道晓东哥经常找他。”凡果退出朋友圈,锁了屏揣起来,蹲在那儿一晃一晃地说,“看照片里这也没有啊,这不挺亲的么?”   陶淮南实在答不上来,只点了点头。   “那你们为啥不联系?”凡果也不知道是不是过于天真,这孩子从头到脚都一股高智商的傻劲儿,“我们还问过呢,他也不说。”   陶淮南也蹲着,盲杖放在自己旁边,他用手指拨着盲杖的底端,说:“是我的原因。”   “你咋啦?”凡果好奇地问。   陶淮南指指自己的眼睛,浅笑着:“因为我看不见,所以家里的哥哥都惯着我。”   他们蹲在楼后的一片阴凉地,午后热辣的阳光照不进来,所以也不觉得热。陶淮南慢慢地说着话:“被惯着长大的小孩儿总是任性,最会让人伤心,他们把我惯坏了。”   “你可别闹了哈哈哈,”凡果蹲累了,站起来跺了跺脚,也把陶淮南拉了起来,“你看着就不是那种小孩儿,反过来还差不多。”   陶淮南站起来又弯腰去捡盲杖,捡好了说:“反过来?”   “对啊,迟哥才是臭脾气。”凡果说话时依然带着那股熟稔的语气,“头儿都跟他生过好几次气,受不了他。”   陶淮南笑着摇头:“不反过来,我才是气人的那个。”   “那你咋不哄哄?”凡果问他,“你气人你还不哄?”   不得不承认,他这一句一句的,都是又傻又犀利。陶淮南被他问得没脾气,想了想,最后只轻声说:“晚啦。”   凡果放风时间结束,他得回去干活了。跟陶淮南摆了摆手,想起他看不见,又边跑边说:“晚上再找你聊,我得回了!”   说晚上聊也没能聊成,他们实在忙。陶淮南在接下来的几天都没能碰上迟骋几次,后来陶淮南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好像自从那天晚上转车之后,迟骋对他又冷了一些。   不过这也或许都是心里的错觉,他们本来也没热乎过。   陶淮南晚上去哥的房间,恰巧迟骋也在。   “说什么呢?”陶淮南没想到迟骋在,意外了一下笑着问。   “说刚才在楼下一个大夫说要给小迟介绍对象儿,”陶晓东光着上半身等着洗澡,从汤索言的行李箱里翻着换洗衣服,“说挺漂亮的女孩儿,他侄女儿。”   陶晓东说起这个的时候还当个趣事:“问我同不同意,我说我有啥同不同意的,我可不管。”   陶淮南隔了两秒才“啊”了声,反应过来这样不对,才又牵起嘴角笑了下。   “我把你微信推给他?”陶晓东笑着看迟骋,一把岁数了还在那逗弟弟,“认识认识?”   迟骋不太在意地说了句:“再说吧,这段忙。”   “那你忙完再说,”陶晓东看了眼坐在床边上的陶淮南,扔给他个唇膏,“我帮你揣着了,抹抹嘴唇,白天我看裂了都。”   陶淮南接住了没拿稳,唇膏滚到了地上。盲人最怕掉东西,尤其是这种会滚的小东西,掉了是真摸不着。   他蹲下去来回摸着,摸不到。后来也不摸了,回头说:“找不着了,你找吧!”   陶晓东说:“让小哥帮你。”   小时候陶淮南黏人,陶晓东经常把他往小哥那儿支,他一喊就这么回一句“让小哥帮整”,陶淮南就笑嘻嘻地去哄人家求人家。   现在张句嘴比什么都难,没了立场之后话怎么说都不合适。   陶淮南舔了舔嘴唇,问:“小哥……你看见了么?”   迟骋绕到那边帮他捡了,随手放在他手边,跟陶晓东说:“我回去睡了,哥。”   “回吧,早点休息。”   “那我也回去,”陶淮南跟在迟骋后面也站了起来,“我也去睡了。”   “去吧。”   两人在走廊里一前一后,陶淮南每走一步都得响几声盲杖“笃笃”的音,让他的脚步声听起来有点错乱,有点着急。   “小哥晚安。”陶淮南赶在迟骋开门前说。 第87章   陶淮南追着赶着说了声“晚安”, 迟骋站在门口看了他半天,像打量,像琢磨。陶淮南看不到他的视线, 也看不到他皱着的眉。   这种安静不回应的时间, 让接下去的半分钟都有点难熬。   陶淮南试探着开口问:“……怎么了?”   迟骋还是盯着他, 眼神压得沉沉的,这时候他的眼神仿佛变成了有形的线,从陶淮南身上穿了过去。   “晚安。”迟骋终究还是回了他一声。   陶淮南手指动了动,握着盲杖的手攥了松松了又攥, 清了清嗓子,说:“那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迟骋“嗯”了声。   陶淮南于是迈了步子, 从迟骋的视线下, “笃笃”地离开了。他沿着墙走,盲杖经常会碰在墙角的理石脚线上,一磕就是清脆的一声“梆”。   这次行程还剩下三天, 三天之后从哪儿来的就要各自回哪儿去。   迟骋他们的设备之前就已经发没了,前天公司又加急给他们发了一车过来。当然公司不会白支持,这次全程迟骋他们都有跟拍,回去会剪成公益短片做宣传。这种正向的公益支持最能拔高企业形象,借着三院的援助, 这比什么广告投放都管用,企业家最精了。   当然这跟迟骋他们几个没关系, 他们也不是公司的人,就是单纯出来发设备的学生。这也是迟骋当时合同里谈好的, 如果产品开发出来了, 他每年会要五千个产品额度做公益派发,因为这个附加条件, 当初卖价压得低了不少。学院后来提过这部分费用由院里出,想把公益项目冠学院名,迟骋没接受。   冠学院名没问题,费用迟骋没拿,没想把这变成学院的项目。他做的所有东西,跟科技公司谈的所有合作都提了这样的附加条件,都是给哥要的。   最开始凡果还问过他为啥要做这个,盲人产品比起他们能做的其他方向比实在是挣得少,不值钱。而且迟骋不光做这个,还做公益,凡果问他为啥,哪来的这么高的觉悟。   迟骋当时不太在意地回了句:“不为什么,我哥做了十多年了。”   跟拍的人拍了陶淮南好多次特写,还问过他些问题,都是关于他和迟骋的,陶淮南都笑着摆手躲开了,不让他们在迟骋身上做文章。瞎子弟弟和学霸哥哥这种感人至深的设定实在太令人尴尬了。   迟骋就更是了,他不让问问题,他干活的时候什么话都不回。   后来拍摄的大哥认输了,跟陶淮南说:“你这哥太有性格了。”   陶淮南点点头:“那你就别问他了,你去问那个小帅哥,问凡果,他爱说话。”   凡果在不远处喊着:“问啥?来吧问我!我啥都知道!”   陶淮南笑着说:“你看这多热情,问他吧。”   陶淮南这次来也不是什么用都没有,人家毕竟正经心理学硕士,何况又是个盲人。那些刚得了病失去了视力或是即将失去视力的年轻人,看见陶淮南这么平和乐观又从容,不免也觉得或许没有那么绝望了。   如果他们想说话的话,陶淮南会陪他们聊聊。   对正常人来说,失去视力就像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一样。现在的一切生活都会变个样。他们问陶淮南:“你怎么考的大学啊?你还能读研?你以后会做医生吗?”   陶淮南会很客观地告诉他们生活里的不便,但大部分时间都没有什么,没那么可怕。   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因为外伤,右眼完全失去了视力,左眼残存强光感。自从眼睛手术过之后就没再出过家门,已经快要一年了。   家里人天天以泪洗面,不知道怎么照顾她,也怕她撑不下去。这次强劝着把她带出来给专家们看看眼睛,像祈盼奇迹一样希望还能出现转机。   转机一定是没有了的,以后眼球如果萎缩了可能还要做眼球摘除。女孩儿木然地被她爸爸牵着,脸上除了麻木什么都没有。   女孩儿都是爸爸的小公主,年轻的父亲在这一年里面心都被磨碎了。   陶晓东说:“可以让她跟我弟聊聊。”   陶淮南那天跟小姑娘聊了很久,后天失明人群里,比陶淮南瞎得还早的很少了。   小姑娘和他一起坐在车里,坐在后排,车里只有他们俩。陶淮南说:“很孤独,对不对?”   女孩儿刚开始还是不说话的,陶淮南跟她说:“我四岁开始看不见,小时候真的很害怕,小孩子都怕黑。”   同类人之间总是更好沟通,只有他们才知道彼此真正的感受,人的心理很奇怪,遇到同类会比任何语言都更觉得安慰。   两个人都睁着无神的眼睛,却又都看着彼此。陶淮南说:“五感里我们失去了一个,从此美丑都看不到了,很遗憾。”   女孩儿抿了抿唇,绷着下巴,却没有抗拒听他说话。   “但是我们还剩下四个,还能听,还能靠别的感受,这很幸福。”陶淮南和她说,“我见过几次盲聋人,他们看不到,也听不见,信息的接收和表达要靠手势和触摸。”   陶淮南给她讲了些盲聋人的事,女孩儿听得很震惊,嘴巴微微张着。   她长长的头发披在背上,穿着条从前的裙子,皮肤很白,很漂亮。陶淮南也很漂亮,两个漂亮的小孩坐在一起聊天,却又互相看不见。   “所以我们看不到,也并没有那么可怕,是吧?”陶淮南笑了笑,“看不见并不能把咱们的快乐都带走,我们还有很多很多。”   女孩儿开口道:“我不觉得快乐,我觉得天都塌了。”   “是会这样的,一切都很可怕。”陶淮南没有反驳她的话,认可之后继续说,“会有一段很难熬的时间,觉得熬不下去。”   “我真的熬不下去了,我每一天都不想醒过来,我不想活着。”女孩红着眼圈说。   “会过去的,”陶淮南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你不知道我们究竟有多强大,咱们都很厉害,虽然会比别人辛苦一些。”   “我真的不想活着,我害怕出门,害怕别人看到我。我很怕听见别人说我瞎,怕别人说我可怜。活着太累了,哥哥。”女孩抹了抹眼睛,她的双眼中间鼻梁位置还有一片疤没有修复,当时的外伤一起留下的。   陶淮南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很累。但是离开又舍不得爸爸妈妈,是吗?”   他一说到“爸爸妈妈”,小姑娘有点崩溃了,她俯下身,把脸埋了起来,哭着说:“我不想伤害他们。我自己也不够勇敢,我没有勇气去死,我还是害怕。”   “离开不是勇敢,现在才是。”陶淮南和她说,“舍不得他们就好好爱他们,你爸爸很爱你。”   女孩儿尽管哭成那样了,也仍然说了一句:“我也很爱他,也爱我妈妈。”   “我也爱我哥哥们,”陶淮南笑着,朝车窗外侧过头去,“所以咱们是真的幸运,都是受偏爱的小朋友,对吧?”   女孩儿这天趴在自己腿上哭了很久,她的爸爸在车外面隔着车窗担心地看着。   后来她摸了陶淮南的脸,陶淮南让她摸了,还问她:“能想象到什么样么?”   女孩儿说:“模模糊糊,大概眼睛很大。”   陶淮南笑了声,说:“眼睛是很大。”   女孩儿又问他:“你要‘看看’我长什么样么?但是我的脸应该很脏。”   陶淮南说:“不用,我知道你很漂亮。”   “瞎了还有什么漂亮的。”女孩儿说。   “咱们瞎了别人不还看得到么?”陶淮南说,“到时候他们一想,瞎子都比他们长得好,哇顿时心都凉了。”   女孩儿“噗嗤”一声笑出来,把脸上的眼泪抹掉,问他:“你结婚了吗?”   陶淮南想了想,说:“我告诉你个秘密吧,帮我保护它。”   两个人凑着头,陶淮南说了句话,女孩儿的表情渐渐变得吃惊,最后惊讶地捂了嘴巴。   她爸爸站在车外,看着很久没在她脸上见到过的生动表情,沉默着转过了身。   “那你……那你会告诉别人吗?你要告诉他吗?”女孩儿屏着呼吸问。   “他知道。”陶淮南说,“你帮我保守秘密一年,谁也别讲,明年这个时候我就寄礼物给你。”   “你是怕我坚持不下去吧?”女孩儿说。   “你当然可以,”陶淮南笑笑,“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后面要做的就是战胜黑暗。你越怕黑,它就越强大,你不在意了就谁也吞噬不掉你。”   那天女孩儿下了车,抱了抱她爸爸。   然后被她爸爸带着,主动去迟骋他们那边要了个导航。凡果给她戴耳机教她用的时候,她问:“哪个是小哥?”   凡果问:“什么小哥?”   “就是小哥……”女孩儿不太知道怎么说,指了指外面,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完,迟骋从凡果手里拿了耳机,俯身给她戴上。   “你是小哥吗?”女孩儿抬头问着。   迟骋说“嗯”,跟她说着用法。   女孩儿认真听完,说了“谢谢”。她走前用爸爸的手机和陶淮南互相加了微信,悄悄和他说:“你小哥声音真好听。”   陶淮南说:“那当然了。”   这个女孩儿的事用掉了陶淮南一下午的时间,等年轻的爸爸带着小姑娘走了天也快黑了。陶晓东搂着陶淮南的肩膀,说:“咱们治愈系小陶医生。”   “严谨一点,我还不是医生。”陶淮南把脑袋往他肩膀上靠。   原本还是晴天,下午渐渐阴了,到了天黑之后竟然突然下起了雨。毫无防备的暴雨砸下来,把陶淮南砸了个蒙。   他当时吃过了晚饭,正自己在外面慢慢溜达着。耳朵里还戴着耳机,里面是江极刚才发群里的歌。   陶淮南发了个赞的表情过去。   雨猛地砸下来,一点反应时间都没给,陶淮南甚至还没能把手机好好揣起来。   “哎我天,正常人走路玩手机也就算了,”凡果的声音在背后闹吵吵地响起来,“你一盲人你还玩手机?”   没情商的凡果终于也委婉了一回,没直说。其实他想问的是:拿着盲杖就剩一只手闲着,也挡不住玩手机?多大瘾哪?   陶淮南听出后面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但另外一个不是迟骋。他把手机揣了起来,耳机也摘了,主动打了招呼。   “快跑啊,你能跑么?”凡果问。   “我没事儿,你俩快走吧。”陶淮南说。   郭一鸣把外面衬衫脱了让陶淮南自己遮着,陶淮南也没推,接过来道了谢,问:“我小哥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郭一鸣说:“迟哥手坏了,在医院弄弄,等会儿回来。”   “他怎么了?”陶淮南马上问,“手怎么了?”   “搬东西砸了一下,钉子又给豁了。”凡果说,“出了好多血呢。”   “没那么严重,”郭一鸣说,“他说话悬。”   陶淮南已经转头朝着医院的方向去了,走前跟他们摆了摆手。   然而没等他走到一半,被哥给喊住了,哥车上带着迟骋,在半路正好看见他。   陶淮南带着满身水,已经湿透了。他一上车就问迟骋:“小哥你手怎么了?”   迟骋说“没事儿”。   陶淮南像是想摸摸,又没敢。   “搬东西被别人撞了下,有点肿了。”陶晓东说。   “严重么?”陶淮南紧锁着眉,最后还是没忍住,手在车座上蹭了蹭,蹭干手上的水,试探着伸手过去,在迟骋手腕上碰了碰。   他手指很凉,迟骋没躲他,手放在腿上没动。   陶淮南手指又往上碰碰,不敢用力,不知道伤着哪儿了。   碰到一截纱布的时候陶淮南停下了,把手收了回来,问:“拍片了么?伤骨头了吗?”   “没伤骨头,抻着筋了有点儿。”陶晓东答他。   陶淮南点点头,湿淋淋地坐在一边,没再多问。   外面雨点砸在车顶,噼噼啪啪地响。   陶淮南时不时侧过头朝向迟骋的手,想看看他的手,但不可能看得见。   陶晓东递纸过来让他擦擦,陶淮南浇透了,却也顾不上。   迟骋把后排冷气关了,陶淮南听见他动,说:“怎么了?我帮你。”   迟骋看着他,陶淮南又问:“你手能动吗,小哥?”   “能。”迟骋答,“没事儿。”   “你要是干什么不方便我可以帮你,”陶淮南和他说,“你都可以叫我。”   陶晓东回头看了他俩一眼,没说话,又转了回去。   陶淮南自己说完觉得或许有点不合适了,现在迟骋咋也用不上他,可能叫凡果都比叫他顺嘴。   “嗯。”迟骋倒也没拒绝,甚至还补了句,“不影响。”   陶淮南有点意外,却也没表现出来,握了握放在自己腿边的盲杖。   回了宾馆后陶淮南先回自己房间洗了个澡,洗完换了身衣服,去敲了迟骋的门。   哥也在呢,门是哥给开的。   哥正给迟骋的手绑塑料袋,洗澡不让沾水。陶晓东都不让他洗澡,但大夏天的,不洗澡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陶晓东系完总觉得没系严实,怕从缝透水。   “要我说你就别洗,再不我给你洗得了。”陶晓东把刚才绑的塑料袋又解了,说,“我上外头买个保鲜膜,塑料袋不太行。”   “你可快算了哥,可不至于。”迟骋都让他折腾笑了,“你随便一系就行。”   “你再整感染了,汤哥现说的别沾水,回头感染了糟了。”陶晓东坐在旁边,“你把你这手举着,等会儿我拿着花洒给你冲,还是这么省事儿。你还害臊啊?”   迟骋哭笑不得:“我二十五了,哥,你给我洗澡?”   “你小时候我也没轻洗啊,你头一次来家洗掉多少层泥我看你是忘了。”陶晓东说。   “我……”陶淮南本来一直在身后站着,这会儿弱弱地开了口,插话问,“我帮你洗……行么?我看不见。”   陶晓东和迟骋都看他。   手机在兜里响了起来,陶晓东把手上塑料袋一扔,站起来说:“我回屋接个电话。” 第88章   哥抬屁股就走了, 头都没回。门合上后有“嘀”的一声电子音,电流声结束后房间里就彻底静了。   “我……帮你洗行么?”陶淮南又问了一次,说话磕磕巴巴, “我帮你……拿着水, 也不……碰你。”   迟骋坐在床边, 两腿分开着坐得挺随意,一只手反着放在自己腿上。他看着陶淮南,陶淮南在他面前认真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答复。   迟骋没给答复, 他直接站了起来,进了洗手间。   陶淮南在原地站了两秒, 有点没反应过来, 之后才跟了上去。   “你先等会儿,”陶淮南转身又出去了,“你手还是先绑上, 别再挨上水。”   陶淮南拿着之前哥扔下的塑料袋进来,把盲杖倚在门边,自己摸着墙进去了。他站在迟骋面前,低着头给迟骋的手绑塑料袋。塑料哗啦啦地响,响得人心焦。   迟骋上衣本来就没穿, 这会儿用那只好的手把裤扣解了,陶淮南下意识要伸手帮他脱, 迟骋已经自己脱完了,一扬手把裤子往外面一扔。   塑料袋系得严严实实了, 迟骋用那只胳膊把陶淮南往外顶了顶, 自己开了水。   尽管已经往外退了两步,水砸下来的时候还是能溅到一点。   一只手其实并不耽误洗澡, 迟骋也用不上他什么。陶淮南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没用,但没放心出去,怕迟骋一旦有什么不方便的。而且……他已经站这了,这会儿出去显得奇奇怪怪,好像进来就为了绑个手。   打着帮人洗澡的名义进来的,结果旁听了个全程。   迟骋洗头的时候,陶淮南问:“我帮你洗吧?”   迟骋说“不用”。他那头发也不用怎么洗,捋两把完事儿了。   涂浴液的时候陶淮南又问:“我来吧?”   “不用。”迟骋回他的还是这句。   陶淮南于是倚着墙靠在对面,没敢瞎伸手。听见水打在塑料袋上的“哗哗”声,陶淮南皱着眉“哎”了声,说:“手……别碰水。”   迟骋已经洗完了,关了水。   他自己从旁边架子上抽了条浴巾,陶淮南拿了条毛巾过来,把迟骋胳膊上的水轻轻擦了,然后解了塑料袋。   “沾水了么?”陶淮南清了清嗓子,抬头问迟骋。   陶淮南刚才靠墙站着,脸上被溅上了星星点点的小水珠,在灯下面反着光,像一个个亮晶晶的小斑点。   他脸和脖子都有点红,整个人尽管已经很用力地在表现正常,让自己看起来自然。   ——可夏天穿的薄薄的运动短裤,根本遮不住秘密。   他也知道自己瞒不住迟骋,没去徒劳地掩饰什么。他只能尽量忽视自己的异样,让气氛别变得尴尬。   迟骋用浴巾在身上随便蹭蹭水,连头带脸地敷衍着擦擦。   陶淮南摸了摸他绑着纱布的手,没沾水,只有点潮。   迟骋擦完把浴巾随手往洗手池上一扔,迈步出去了。陶淮南攥着毛巾跟在后面,迟骋拿了条内裤穿上之后坐下了,陶淮南站在他旁边,帮他擦头和脖子。   迟骋洗完躁总不记得擦脖子肩膀和后背,从前两人一块洗澡的话,陶淮南擦自己的时候就顺手给他擦擦脖子和后背。   两人都没说话,迟骋手机一直有消息,他低头看着,陶淮南动作很轻地给他擦水。   “小哥?”陶淮南开口,叫他。   迟骋没抬头,嗓子哼出个声回应了。   “你之后是从这儿……直接回北京吗?”陶淮南问。   迟骋像是回着消息随口应着:“干什么?”   “你回家吗?”陶淮南犹豫着问,“有……时间吗?”   迟骋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陶淮南又补了一句:“你要是不忙的话,可以回家待几天再……回去。”   这话他说得很迟疑,自己说着都虚,不敢开口。   迟骋什么脾气陶淮南是知道的,也知道说完这话的后果,可眼看着这次马上要结束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迟骋淡淡地说了个:“忙。”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水其实早擦干了,陶淮南还接着在他身上来回轻拂,假装还没擦完,继续问,“今年过年可以回来吗……”   “再说吧。”迟骋像是不想聊这个,语气里也不冷不热的,他站了起来,找了条裤子穿上了。   陶淮南没什么能擦了,他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但他的话没说完,这次不说就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开口,所以他仍然站在旁边没走。迟骋说:“回去睡吧。”   陶淮南舔了舔嘴唇,又叫了声“小哥”。   迟骋跟他之间隔着三步,看着他:“说。”   陶淮南其实今天急着过来,是担心迟骋的手。想说点什么是现在临时冲动,没有提前准备,也没打过腹稿。所以这会儿该他说话了,心里却还慌着。   “我一直没好好给你道过歉,有些话是我该说的,我一直还欠着。”   既然没准备好,脑子也很乱,那就直接开门见山,从真正想说的开始说。   他看着迟骋的方向,说:“当初那样……让你走,是我错了。”   “我当时很偏激,只顾着钻牛角尖,想让你走,除了让你走什么都顾不上。”陶淮南手背在后面无意识地捏着毛巾,一句句说着,“你照顾我长大,对我好,陪着我那么多年……好像就是为了最后被我插一刀,那些年的时间和陪伴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我把很多很多事都搞砸了,我没有小哥了,哥也少了个弟弟。”陶淮南眼睛红着,却一直压着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平稳,“其实哥心里是怪我的,只是看我可怜,看我弱,看起来更可怜的总容易被原谅。可我……没有原谅过,我的放弃让曾经的一切都失去了价值,变得丑陋,变得不值一提。”   毛巾在陶淮南手里快要捏出水了,他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这些话其实他不是完全没说过的。他在手机里说过很多很多很多次,却都没有发出去。   迟骋沉默着听他说话,下巴绷出一条线,脸上看不出表情,却一直看着他。   “如果这次不是提前不知道你要来,我可能不会过来。我不会往你跟前凑,不让你烦。可人总是贪婪,见过之后就没法再保持原状了……我总忍不住。”   陶淮南顿了几秒,深吸了两口气,才继续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把话说得乱七八糟的,我就是想认真给你道个歉。”   “小哥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   可能还有很多该说的没说到,陶淮南太慌了,想不起来。   迟骋把他的话完整地听完了,也一直没给回应。他的沉默像审视,用视线去评判陶淮南的语言和神情。   最后迟骋终于还是开了口。   “还记得我当时的话吗?”迟骋靠着桌沿,问他。   陶淮南说:“你说过的我都记得。”   “我说走了就不再回去了,也永远不原谅。”迟骋说。   陶淮南睫毛颤着,垂着眼说:“我记得,你不用原……”   “但是算了。”迟骋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就像哥说的,我跟你不可能永远不联系,我不能因为一件事儿,就把这么多年的兄弟关系给抹了。”   迟骋搭着桌沿的拇指来回剐蹭着木质桌边,看着陶淮南说:“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弟。”   陶淮南自己的话说得乱七八糟,但迟骋的话他听懂了。   刚才说话时一直忍着没让自己哭,怕说话说不好,这会儿却到底没能忍住,低着头眼泪砸在了地板上。   “所以陶淮南,”迟骋那只手控得时间有点长了,这会儿发胀发热,他看了眼,继续说,“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我接受你道歉,以后我该回家回家,你也不用躲着怕我烦,我说算了就是算了,过去了。”   陶淮南还是在无声地掉眼泪,他点了点头,示意听懂了。   “回去吧,早点睡。”迟骋说。   陶淮南说“好”,又说“小哥晚安”。   他摸着去找盲杖,刚才被他倚在了洗手间门旁边。到了差不多的位置怎么都摸不着,迟骋说:“往前两步。”   陶淮南顺着他的话,拿到了盲杖。   开门之前,迟骋又叫了声“陶淮南”。   陶淮南回头,哑着声音应。   “我刚才说的这些,前提得是你是我弟。”迟骋眼睛盯着他,强调着,“你是我弟我才原谅你。”   陶淮南轻声说“嗯”。   “你说希望我有好生活,有爱人。”迟骋笑了声,“我谢谢你。”   晚归的医生们都回来了,走廊里开始变得嘈杂,隔着门能听见外面医生们的说话声。   “既然你想好好跟我当兄弟,”迟骋的视线快把陶淮南钉在墙上了,他其实没变,尽管他此刻半挑着眉,也还是感觉得到他的凶,“那就别动不动对着我起反应。”   陶淮南呼吸一窒,整个人被戳穿揭破,赤、裸地暴露在空气中。   “别偷着亲我,别对着我硬,”迟骋说,“别像是你挺爱我。”   迟骋又笑了声,听起来像嘲讽,也像自嘲:“没有这样的弟弟,我也当不了这样的哥。”   陶淮南涨红了脸,紧攥着盲杖,很狼狈地站在原地。   “这几天我就等着你能说出什么来,今天说出这些,行,挺好。”迟骋坐回床边,把手放在腿上,另一只手搓了搓这边的手腕。   “你要是想当弟弟,就管住你自己。”迟骋收回视线,垂下眼,声音变回正常状态,淡淡道,“要是心里还想着别的,那我刚才说的就都不算数,我不可能原谅你。” 第89章   迟骋一句“不可能原谅”砸下来, 陶淮南站在门口,想说点什么,张开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迟骋到底是迟骋, 最温柔的是他, 最坚决的也是他。   后来陶淮南自己回了房间, 先前出来时着急忘了拿房卡,回去才发觉进不去了。于是把脸擦干净了,转头去了哥房间。   汤哥给开的门,看见是他, 笑了下问:“今晚要跟哥睡?”   “我可不跟他睡,他挤我。”陶淮南走进来说, “我门卡忘带了, 下楼去前台太远了,汤哥帮我给楼下打个电话吧。”   汤索言说他:“怎么跟你哥一个毛病。”   陶淮南“嘿”了两声,坐在床边等。陶晓东从洗手间出来, 光着上半身,边擦头发边问他:“干啥来了?”   “没带门卡。”陶淮南说。   “苦哥洗完澡了?”陶晓东真就没个好好当哥的样儿,还打趣他弟,“你给洗的?”   “他自己洗的。”陶淮南想想刚才那些,想想迟骋的几句话和他自己的难堪, 坐那儿闷声说说,“我就站着听听声。”   “手没沾水吧?”陶晓东站在他旁边, “等会儿我再去看看。”   “没,没碰着水。”陶淮南说。   汤索言给前台打了电话, 让过来开个门。陶淮南于是回自己房门口去等, 陶晓东跟他一起出来的,又去迟骋房间待了会儿。   迟骋现在比以前话多了, 每天都能跟哥聊会儿,毕竟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样总不爱说话。晓东刚才撂下东西就走了,给他俩腾地方,然而看看陶淮南那小模样,再上迟骋这儿转一圈,眼见着这俩是没谈开。   晓东嘴上没说,心里琢磨,破崽子你俩是真够费劲的。   他俩别扭了这么多年,晓东夹在中间这哥当得也挺难,一趟趟飞北京都没能把迟骋带回来一次,指望他俩自己消除矛盾是指望不上了。   陶淮南回了房间,门一关,自己靠着门站了会儿。   外面雨还没停,狂风暴雨的,一直没间断,让人觉得不安稳。陶淮南现在已经不怕下雨了,也不会被突然响起的雷声吓一跳,可雨天也从来不会让他觉得舒服。   他脑子里一直转着的都是迟骋那几句话,反反复复琢磨。这是迟骋自这次重新见面以来跟他说过最多的一次,陶淮南想把他说过的每句话都藏起来。   这场雨来得不是时候,本来这次行程可以顺利结束,因为这场暴雨,很多工作都变得困难,回程的飞机也没法按时起飞。   最后一天迟骋他们已经没什么事了,本来这天下午他们就该去机场了,但是飞机延误,他们仨被困在这儿没能回去。   雨不知道得下到什么时候,风也一直很大。外面不知道是哪里的线路出了问题,宾馆这边网断了,需要用网的事儿都干不了,手机上信号只勉强能有两格。   “头儿下周又要飞了,他走之前要是不敲定那就得等他下个月回来,到时候啥都凉了。”凡果坐在窗台上晃着腿,脚跟在墙上来回磕,“我想要项目,我想要钱。”   “不刚拿了钱?”郭一鸣正靠在床上跟人发微信,信号不好半天才能发出去一条。   “我还想要,”凡果“唉”了声,“我想要多多的钱,我想当富翁。”   他一声“富翁”把屋里另外俩哥都逗笑了,凡果做梦都想当富翁,他微信名就叫“大富翁”。   “你到底要钱干吗?”郭一鸣问。   凡果爸妈都是公务员,家里不能说紧张可也就是普通人家,倒是没亏过他什么。但这小孩儿从上大学开始就想着法儿挣钱,成天想当富翁。   “我要买房,我要买车,”凡果手指在窗台上一下下敲着,“给我爸妈买别墅。”   郭一鸣还是笑,劝他:“不着急。”   郭一鸣脾气好,但是不爱说话,是个典型的好脾气理工男,长得高高大大的,不熟的人会觉得他有点闷。他跟迟骋话都不多,要只有他俩在的时候能一下午都不怎么说话。   凡果跟他正相反,话多,有时候也有点任性。平时在学校熟悉的这些人里凡果只跟他最合得来,因为郭一鸣能容他,别人都跟他生过气。迟骋是跟谁都那样,他自己脾气倔,但是跟别人不生气,因为他其实什么都不在意。   凡果在房间里哼哼呀呀地拧巴,上午挨老板说了,老板不给迟骋打电话就只给他打,冲他发火。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凡果从窗台上跳下来去开门。   门口站着陶淮南,凡果“嗨”了声,打招呼:“小哥来啦。”   “我不是小哥,”陶淮南有点无奈地又强调了一次,“你叫我点别的吧。”   “那你不是迟哥弟弟嘛,你又比我大我只能叫小哥,”凡果笑嘻嘻地说,“那要不我叫你南南。”   陶淮南说:“都行,你不叫小哥就行,我听着不得劲。”   “为啥不得劲?”凡果在身后又关上门,重新回窗台上坐着,“你不也这么叫迟哥?”   这么些天了,陶淮南跟他也熟了,这会儿没再编别的,只笑着说:“就是因为我这么叫,所以你每次一这么叫我总觉得在叫他。”   这是迟骋的房间,陶淮南是来找他的。可迟骋不说话,凡果又太能说,导致陶淮南来了之后跟迟骋话没说上一句,倒是跟凡果聊了半天。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的都是不搭边的废话。   迟骋打斜随意地侧躺在床上,胳膊拄着脑袋,闭着眼。   陶淮南时不时往他那边睨一眼,再转回来接着回答问题。   “你老看迟哥干什么?”凡果说,“你又看不见。”   “哎你这嘴,”郭一鸣说他,“你说话之前过过脑子。”   陶淮南笑着摆摆手,说“没关系”。   迟骋眼睛睁开看了一眼,陶淮南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问:“小哥你睡着了么?”   “这是真看不着啊,”凡果笑着说,“他睁着眼呢。”   “啊……”陶淮南只能又笑了下,“我以为睡着了。”   陶淮南在他们屋坐了半个下午,迟骋后来真睡着了,郭一鸣也睡着了,只剩下凡果还在活力满满地说话。   陶淮南也陪不下去了,在心里叹了口气,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你要不也睡会儿?”   “你也睡觉?你们白天都能睡着,我白天从来不睡觉。”   陶淮南摸到遥控器,把空调出风口定在上方,不让它来回摆着吹,然后跟凡果说了再见,回了自己房间。   陶淮南想跟迟骋说的话没说成,迟骋从头到尾没出过声,屋里又一直有别人。陶淮南趴在自己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   他一闭上眼睛就是迟骋那几句话,熟得在心里都能背了,每想一次心脏都攥紧着疼一次。   迟骋一口一个“弟弟”,这词听着亲近,可是在他们俩之间,这是最远的一个词。   他们身上绑着很多很多层关系,“兄弟”反而是最远的一层。他们要是一直以来只是兄弟,那一切都简单多了。   小哥没给他留路,把他所有的遮羞布都撕了,没给他留丁点体面,把他的所有失控、贪婪、欲望都摆在空气中。陶淮南就像一摊挂着腐肉的骨头,被阳光一晒就烧灼着,疼得透不过气。   陶淮南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一遍一遍循环着放一条音频,他想把自己和那声音贴得更近,想……抱他。   迟骋他们订了第二天清早的动车票,要先坐火车到另外一个城市,再倒个车。飞机实在等不起了,雨下个没完,再这么等下去那边的项目真凉了。   陶淮南没再有什么跟迟骋单独相处的机会,网修好了之后他们仨一直在忙,开着视频研究方案,视频那边的人一直在暴躁地发火。   凡果连连说着“明天就回明天就回”。   陶淮南来了几次,在门口都能听到里面的声音,里面忙成那样,他没有敲门打扰。   那一宿陶淮南没能睡着,外面一直下着雨,让安静房间里的人显得更寂寥。   晓东起得很早,要送迟骋他们去火车站。昨天已经提前拿了车钥匙,今天一起来就得把他们送走。   迟骋回去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着了,陶晓东说:“我十月去北京有展。”   “十月我可能不在北京,”迟骋被他哥搭着肩膀,笑着说,“要出去两个月。”   “那我不管,反正过年你得回家。”陶晓东把他东西放进后备箱,跟他说,“你不回家我就闹了。”   迟骋坐进副驾,没说话,只是笑着。   夏天亮得早,五点的时间,外面已经很亮了。空气里带着股清凉,很舒服的温度。   凡果还没太睡醒,昨晚他们两点多才睡,这会儿一上车就闭着眼睛要睡着了。   盲杖敲在台阶上,“梆梆”的声音远远地响起来,有人从楼里出来,下了台阶朝他们这边走。走得有点着急,听见车打火了喊了声“晓东”。   隔着车窗听不见盲杖敲在地面的声,也听不见他喊“晓东”。   陶淮南从兜里摸着手机,给哥打电话。   电话还没通,迟骋说“等会儿”。   “怎么了?”陶晓东问。   迟骋下巴朝那边抬了抬,陶晓东看见他弟正边打电话边朝这边走。电话这才响了,陶晓东接起来,听见陶淮南说:“等我下,你先别开!”   孩子走得直喘,陶晓东说:“不开,你慢点儿啊,不着急。”   陶淮南跑着过来,走到车边上,陶晓东问他:“咋了啊?”   “我想跟小哥说话,”陶淮南还是有点喘,“小哥你能先下来吗?”   陶晓东看了眼迟骋,迟骋开门下了车。   陶淮南拉着他往旁边走了几步,眼见着要撞着旁边的车,迟骋握着他胳膊肘往前带了一把。   陶淮南跟着他的方向又挪了挪。   这个时间的停车场旷得很,太静了。陶淮南气还没喘匀,他们站在两辆客车的中间,这简直是个绝妙的说悄悄话的地点。   “我睡着了……”他深吸了口气,调整呼吸,对着面前迟骋的方向说,“我昨晚一直等一直等,天亮了竟然睡过去了,差点就来不及送送你。”   迟骋看着他,说“嗯”。   陶淮南呼吸不稳也并不全是刚才跑的,他其实也有点儿紧张。   “小哥我想问个问题……”陶淮南又往前一步,抬着脸,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在迟骋面前问,“你有……你现在有谈……恋爱么?”   迟骋轻挑了挑眉,垂眼看着他。   陶淮南等着他,睫毛颤动的幅度表达着他的慌。   “对……象,”这些话陶淮南说得太艰难了,他几乎是贴着迟骋,用气音问着,“现在有没有?”   迟骋还是不说话,只用视线扫着他的脸。   陶淮南一宿没怎么睡,这会儿脸色看着有点憔悴,眉眼间却挺精神。   “问这干什么。”迟骋看着他说。   “你说的话我听了,这几天我都在想这个。”陶淮南紧攥着盲杖,一句句说着,“我确实……板不住我自己,我可能……在你面前当不了一个本分的弟弟。”   迟骋的眉渐渐拧了起来。   “所以?”   “所以你现在谈恋爱了吗?”陶淮南又坚持着问了一次。   迟骋不想答他的问题,沉默着不出声。他不出声就已经是回答了,陶淮南长长地吐出口气,声线有点抖:“你要是没谈……”   “我谈没谈跟你都没关系,陶淮南。”迟骋打断了他的话,慢慢道,“你是我弟,我才原谅你。你要不是我弟,我跟你更说不着这个。”   陶淮南闭了下眼睛,攥着盲杖的手不自觉地一颤。   他没管迟骋说什么,把他的话坚持着说完:“你……不用原谅我。”   迟骋看了他几秒,开口问:“你是认了我跟你接着掰?”   “是,我认了。”陶淮南点头说,“我本来也没想让你原谅我。”   他这句话说完,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那我就看不懂你了。”片刻之后迟骋说,“这几年我当咱们之间有默契,不用我再跟你强调我说过的话。”   陶淮南本来就做足了准备才说的这番话,因此不管迟骋现在说什么他都听得进去。   “现在宁可不当我弟,也不要我这原谅,我挺不明白。”迟骋摸了摸嘴唇上因为干裂被他咬破的皮,接着说,“我要没意会错,你是心里还有别的?”   陶淮南没抬头,迟骋微微俯下身,没伤的那只手拄着腿,离近了看陶淮南的脸。   “你……”迟骋轻声问他,“还爱我啊?”   陶淮南知道迟骋就在他眼前,他睁着眼去看,却还是看不清。   “我——”   “我要不起。”陶淮南刚一张嘴,话被迟骋截断了,他站直了身,说,“你自己说的不用原谅,那以后咱们就还这样,听你的。”   迟骋说完转身走了,车门“砰”的一声合上,陶淮南站在原地,过了很久后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90章   “我的天呢, ”潘小卓震惊地听着陶淮南的话,嘴里饭嚼嚼咽下去,瞪圆着他的眼睛, “这也太刺激了。”   陶淮南趴在桌对面, 手指点着桌面, 生无可恋的。   “你小哥一点都没变,”潘小卓手里还拿着勺,一勺炒饭盛起来又顾不上吃,勺柄搭在虎口处, “我听着都想跑,你真坚强。”   陶淮南还是趴着, 不想说什么话。   他已经回来好几天了, 回来后一直有点忙,学校的事医院的事,今天才倒出空来找潘小卓吃个饭。   潘小卓读研跨了专业, 没继续念他原来那个读书管理,艰难地转进了金融。他跟陶淮南现在读一个学校,但不在一个校区。一个在南边一个在北边,中间隔着半个市区,见一面比原来还折腾。   “那咋整啊?”潘小卓脸上也有点忧愁, “你咋整?”   陶淮南侧脸硌在胳膊上,嘴被挤得撅起来, 顺着回了句:“我咋整。”   “要不你……”潘小卓想了想说,“要不你就当个小弟得了, 像以前一样。”   陶淮南把脸埋进胳膊里扣着, 不想跟他沟通了,说不到一块去。   “你还不爱听……”潘小卓把那勺饭送嘴里, 边吃边说,“当个弟最起码还能说话呢。”   对于陶淮南和迟骋的事儿,唯一的知情人只有潘小卓,可就连他也并不知道得太清楚。他只知道迟骋生气走了,不知道当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陶淮南也就能跟他说说迟骋的事儿,但他俩的思路总对不上。潘小卓那脑子有点一根筋,偶尔想事儿直男思维,让人接不上话。   “那你还想咋的,之前一句话不说不回来,不也那样了?现在你小哥让你好好当弟弟你还不干,你想啥呢?”潘小卓问他。   陶淮南让他问得更愁了,趴着闷声回了句:“你不懂。”   “我确实不懂。”潘小卓说。   在潘小卓看来这就是陶淮南有台阶不下,自己把台阶踢没了。   陶淮南坐起来,脸上被袖子硌出了一条红印子,从侧脸一直到嘴角,看着有点滑稽。   “你先把这个弟认下来,缓和了再说啊,”潘小卓还觉得陶淮南脑子不太灵活,“熟了不就好说话了么?”   陶淮南无力地叹了口气,开口说:“耍心眼,那就真完了。”   俩人谁也搭不上谁的线,聊不下去了。   潘小卓学霸本质一直没变,跨专业读研也没能难住他,学得可好了。他俩见面一般除了吃饭就是学习,吃完潘小卓就要领着陶淮南去图书馆,陶淮南说不去。   “学习净净心,我看你愁得快化了。”潘小卓说。   “我什么都没带,学什么啊……”陶淮南哭笑不得,“你歇会儿吧。”   潘小卓自己也在摆弄手机,感觉并不是真的很想学习。陶淮南问他在干吗,潘小卓“啊?”了一声,支支吾吾地不好好说。   “有秘密了。”陶淮南笑着说他。   潘小卓把手机揣起来,脸扭向一边说:“没有,哪来的。”   陶淮南没继续问,只笑笑说:“小卓,你现在比以前开朗多了。”   “被你带的,”潘小卓说,“再说也就只有跟你有话说。”   陶淮南现在也不算开朗了,虽说没多内向,可跟小时候哇啦哇啦说起没完的小孩儿比起来,现在没有那时候直接痛快了。   如果是小时候的陶淮南,估计这次已经跳到迟骋身上猴着,耍赖打滚,硬缠着迟骋不松手,不可能让迟骋就这么回北京。   可要是小时候的陶淮南,他俩也根本变不成这样。陶淮南犯了错误早就哭着哄了,多好听的话都说得出来,你不原谅我我就一直哭。   小时候的他也压根不会让迟骋离开,迟骋离开一步他都吓得直哭,不会有这五年。   可到底人不能永远当小孩儿。   陶淮南加了迟骋微信,几天前就加了。   申请发过去,迟骋也同意了。加上之后陶淮南打招呼叫了声“小哥”,那边没回他。   陶淮南偶尔会给他发个问候,可这实在太干巴了。隔着这么远,问候都没什么能问候的,多穿衣服好好吃饭这些太幼稚,显得很尴尬。可除了这些又真没别的什么能说,说了迟骋也不会回。   迟骋说话算话,说了他俩接着掰,就再没跟陶淮南说过一句话。   哥有天问陶淮南,跟小哥有联系没有。   陶淮南犹豫了下,说“有”。   单方面联系也算联系了,省得哥上火。   陶淮南每天都是在手机上语音转文字再发过去,不直接发语音,怕迟骋不方便听。   有时候也说得多点,说完也不敢发,就是自己写着玩,说来说去最后全删了。   这个游戏他玩了好几年了,以前是在备忘录和短信界面写,现在有微信了,能写字的地方就又多了一个。   耳机里是江极的歌,他其实并不真的欣赏江极的音乐,太吵了。他手机里存的都是一分钟多点的片段,前面长长的前奏和铺垫都截掉了。   耳机里是江极暴躁的歌声,陶淮南就着他劈叉的小尾音,冲着话筒说:“小哥!”   “小哥”完给删了,又说:“我咋整!”   “咋整”也给删了,江极吼得他闹心,陶淮南把耳机声调得小了点,说:“听过真人之后我连歌都听不进去了,我这次为什么没录音,我后悔了。”   絮絮叨叨地在手机上说话,还认认真真地编辑改错字,删掉“握着刺猬”,改成“我这次为”。   “只有一点点像,细听还是不像。”陶淮南趴在床上,对着手机自言自语,“你最好听,谁也比不了,下次我肯定记得录音。”   删。   “这样跟你说话我就不害怕,当着你面我话都说不好了,磕磕巴巴。”   删。   “我就是个窝囊废!”   “自己叨咕什么呢宝贝儿?”陶晓东半夜出来喝水,陶淮南一声“窝囊废”喊得声有点大,让他听见了,过来拧开了陶淮南的门。   黑灯瞎火的陶晓东也看不见,陶淮南最省电了,晚上连灯都不用开。   陶晓东拍开他的灯,看见陶淮南正趴在床上摆弄手机,问:“谁窝囊了?气这样呢?”   “我,”陶淮南坐起来,下地过来抱抱他,“晓东我爱你。”   陶晓东笑着也搂搂他:“我也爱你。干啥呢你?”   “我自己玩呢,没事儿。”陶淮南推他回去睡觉,“等会儿给汤哥吵醒了。”   陶晓东回去睡了,陶淮南也不玩了,关了灯睡了。   时间一晃一个月,陶淮南隔三差五给发个消息过去,迟骋一条都没回过。   当年他们家四口人那个小群,陶淮南找不着了。迟骋走了之后陶晓东和汤索言都还在里面说过话,但是俩小的谁也不回,气氛太僵硬了,后来俩大的也不说了。   陶淮南问哥还有没有,陶晓东把群找着了,上里头发了个:这儿。   “啊!”陶淮南说他,“你别乱说话!”   “我就说俩字儿!”陶晓东跟汤索言一块在厨房准备做饭,汤哥不知道往他嘴里塞了个什么,陶晓东尝尝咽了,说有点淡。   汤哥说:“还没放盐。”   “我说呢,那也好吃。”陶晓东笑着说。   他俩在这儿尝来尝去,陶淮南顾不上听,自己坐在一边琢磨着得往群里得发点什么。   思来想去没什么好话题,最后只发了个表情包。   这事儿他还是比他哥差点,陶晓东看孩子这么难,还是得帮一把,有天在群里发了个图。是他们店的一个顾客,陶晓东新做的图,一条蛇盘了脖子一圈。   小男生长得可帅了,那个眼神劲劲儿的,店里给拍了不少照片。   陶晓东:这小孩儿长得说不上来哪儿有点像苦哥,黄哥也这么说。   陶晓东:这次展会他得跟我去北京,苦哥在北京没。@迟骋   半分钟之后迟骋回:在北京,哥你什么时候来?   陶晓东:我下周就去。   迟骋:我去接你。   晓东最给力,他俩在群里就聊上了,你一句我一句在那儿闲聊。哥现在一天干活时间很短,别的时间就闲着,他反正有时间。   陶淮南干听着,跃跃欲试地想加入,没找着好时机。   陶晓东:@陶淮南   陶淮南马上回:在。   晓东问他:聊天呢你不吱声?今天忙啊?   陶淮南说:不忙。   当哥的一会儿问这个一个问那个,谁不回话他就艾特。黄哥走过来问他:“干啥呢你?等会儿跟我出去一趟。”   陶晓东笑着说:“陪小弟聊会儿。”   “跟你有啥聊的。”   “没我聊不成,”陶晓东站起来抻抻胳膊,“越大越拧巴。”   从这天开始,这群算是彻底活了。   俩哥加上陶淮南,他们仨有话不私聊,都在群里说。   陶晓东和汤索言每天问几点下班都在群里问,问晚上吃啥也都在这说。迟骋刚开始不主动出来,后来也加入了。反正不加入也不行,哥太能艾特他了。一会儿问吃饭了吗,一会儿问今天上什么课。   迟骋回他:专业课,哥你天天问。我说上什么课你能听懂吗?   他这么说晓东那自然有给撑腰的,汤索言说:我能。   陶晓东马上回:我言哥能。   陶淮南:哈哈哈哈哈。   迟骋不管在哪儿上学,他毕竟就是个硕士。一个硕士在汤哥眼里还是不够看的,平时在汤哥那儿入眼的最低也得是医学博士。   汤哥一直是这个家里地位稳稳的老大,就很奇怪,他从来没发过火,平时说话也很温和,可气场足得很,连小迟都被压制得老老实实。   四个人就这么聊,那谁跟谁都避免不了得说上话。   迟骋虽说跟陶淮南没有正面对话,可都在这里说话,他说上句陶淮南一说下句,那怎么都能接上。迟骋也没避着他,不至于他一说话就躲,表面上都过得去。   陶淮南可美了,就这都挺知足,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有一天晓东出差了,晚上家里只剩下汤哥和陶淮南。   群里突然来了条:想你了!   汤哥在阳台剪花枝呢,陶淮南坐在他旁边陪。两人手机都响了,汤索言说:“群里吧。”   陶淮南拿起手机,这时候陶晓东又发了一条:我又带的你睡衣,你今天穿我的。   陶淮南没戴耳机,群里的消息他直接读的,机械女声挨着读两条,读到“睡衣”的时候汤索言放下剪子猛地站了起来。   手机又响,汤索言说:“我服了你哥。”   陶淮南已经反应过来他哥这是发错了,但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马上点开,女声又读:“我睡不着。”   汤索言已经过去拿手机了,陶淮南哈哈笑着。   迟骋:哥,停。   迟骋:你串屏了。   陶淮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陶淮南:晓东快别发了。   汤索言站那儿发了条语音:“丢不丢人?你撤回吧。”   陶晓东反正也都被看见了,这么大岁数了没脸没皮,也不撤回了,发了个:哈哈哈哈哈这事儿整的。   陶晓东:不好意思了宝贝儿们,哥收敛点儿。   陶淮南:你终于暴露了陶晓东,你就只想汤哥,你一点儿没想我和苦哥。   他实在太丢人了,汤索言无奈地私聊发了他两句不知道什么,之后接着回去剪花。俩人一边开着私聊,陶晓东一边在群里接受嘲讽。   “迟哥跟谁发消息呢?”室友开门回来,看见迟骋正带着点笑意看手机,问他。   “回来了?”迟骋看他一眼,说,“我哥。”   迟骋脖子上搭着毛巾,刚冲完水。他低头看着手机,群里哥和陶淮南还在瞎扯。   陶晓东:行了别笑话你哥了,笑起没完了还。   陶淮南:汤哥嫌你丢人,不让我跟你说话。   陶晓东:那拜拜吧,我找人私聊。   哥俩终于消停了,迟骋放下手机,神情很柔和。   站起来去把毛巾挂起来了,手机又一次响起消息提示音,迟骋打开看了眼。   陶淮南的头像这么多年都没换过,是颗小毛桃。小毛桃右上角现在有个红色的“2”。   —我也想私聊。   —小哥你可以理理我吗? 第91章   小毛桃能收到回复吗?   小毛桃不能。   陶淮南难得借着哥犯蠢的劲儿鼓起勇气多发了几个字, 发完也没指望迟骋能理他。当然迟骋也真不理,自从这微信加上之后全是陶淮南自己在发消息,对面没有半点回应。   迟骋看着消息框里的文字, 退出锁了屏。   手机没再响过, 迟骋在椅子上坐了会儿, 室友的毕业设计已经被老大毙了第三轮,收拾完回来开始焦躁地跟女朋友视频。   男孩子耍赖着说话实在好玩,对面女朋友一边心疼一边还总想笑,室友在床上哼哼唧唧地不让笑。女友说:“不笑了不笑了, 你乖点。”   迟骋拿着手机出去,在外面走廊窗户边站了会儿。这个月份还是很热, 空气有点闷。   手机彻底静了, 群里和私聊都没人再说话。   陶淮南的聊天框里时不时闪起一行“对方正在输入……”,然后再消失。他发完消息迟骋点开看过之后,如果不退出界面, 就能看这行字从无到有再无。   直到晚上十一点,陶淮南发过来一条:小哥晚安。   迟骋当时一手拿起手机看看,一手无意识地转着笔。室友视频完已经爬起来继续琢磨他的活,迟骋手上这点东西弄完就要去睡了。   聊天框里输入来输入去,最后是一条:北京要降温啦。   隔这么远, 陶淮南是真没什么能发的。小哥不理他,发什么都觉得干巴, 没劲,可又不能不发。   不过现在比起之前来已经好太多了, 现在至少在群里能说话, 以前可是连边都挨不上的。而且陶淮南总觉得迟骋对他的反感要比他自己预计的低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陶淮南睡前把耳机戴在耳朵上, 里面放的还是那条陶淮南自虐一样听起没完的录音。   十月底哥去北京出了半个月的差,刚开始迟骋还在北京,哥俩总能见上面。等到十一月过了几天,迟骋也跟着老板出差了。老大带着他和凡果,还有一个博士师哥,一起出去搞项目了。   陶淮南上完课溜达着去了医院,他现在上课的地方离医院不远,如果不赶时间的话都是走着去。   这条路他很熟悉,而且沿路盲道都铺得很完整,陶淮南完全能自己过去。   像这种熟路陶淮南能大概估出距离,路口多远在什么地方拐弯,不开着导航也过得去。他现在用的导航还是手机里地图带的,很多时候不完善,而且精细度不够,会有十几米的误差,更新也不及时,有时修路不能走了也不会提示绕行。   现有的导航不能让盲人完全依赖它出行,那样危险太多,还是得边走边跟路人确认方向。   小哥他们那个导航就是专门给盲人设计的,精细度很高,对障碍的提示也灵敏,按定位提示盲道位置,甚至依托摄像反馈能完成对盲道上的错铺和障碍提前预判。   其实在那边刚开始调试设备的时候凡果给陶淮南试了一次,体验感是真的好,专门给盲人做的产品和给普通人用的导航毕竟是不一样的,它连前面两米路面有坑提前绕行都能给出提醒。   可是后来凡果又给要回去了……就真的单纯是给他试试。   他们发了几千个出去,但是小哥没给他。   因为这事儿潘小卓还笑话陶淮南,说是不是给他忘了,有给别人发的,没有给自己家人用的。   陶淮南自己也笑,说:“没忘,我还朝人要了,人不给。”   潘小卓一脸震惊:“你还真去要啊?你丢不丢人啊……”   陶淮南说:“我要之前觉得不丢人,要就要了……没要来才觉得有点丢人了。”   潘小卓:“天啊,你咋要的?”   “我就问,能不能给我一个?”陶淮南说。   “人说不给?”   陶淮南自己也有点忍不住笑,想想也觉得当时有点难堪。那会儿凡果笑嘻嘻地说了个“不给!”就跑了。   刚开始陶淮南当他开玩笑的,后来他们是真没给。   “我也真是服了……”潘小卓都不知道咋说,“你小哥呢?”   “我小哥当时没在,”陶淮南不太在意地说,“没事儿,反正也快能买了。”   潘小卓没再说话,过会儿看看陶淮南,轻轻地拍了拍他。   陶淮南都没把这当回事,要不是跟潘小卓说起来了都没想得起来。可潘小卓拍拍他的动作实在是安抚性太强了,像是想要无声地安慰他,这反倒弄得陶淮南有点恍惚。   会想到从前,也会想到现在。   从前他们之间从来不用分你我,现在小哥的东西他得自己买了。   晓东是十一月中旬出差回来的,半夜汤哥开车去接,陶淮南说一起去,汤哥没带他,让他赶紧睡觉。   汤哥说话得听,陶淮南不敢反抗,在自己房间假装睡了,实际一直在玩手机。   在他们小乐队那个群里跟别人聊天,一群特别乐观的盲人,聊起天来总是嘻嘻哈哈的。群里新进来个小孩儿,今年刚上大一,说话特别逗,说自己会算卦。   群里一帮哥哥都在跟他说话,睡不着逗小孩儿玩。   “我小时候还以为所有瞎子都会算卦,后来才知道只有我家会!”小孩儿叫马笑,很好玩的名。   群里别人问:“你怎么会的?”   马笑说:“我从小就会,我爷教的!”   “你是真会啊,还是糊弄人的?”   马笑:“真会啊!大家都是同行,这种话就别套我了吧!”   陶淮南笑着小声说:“这里真没有你同行,别担心。”   马笑跟陶淮南是同一种病致盲的,也都是家族遗传。马笑老家也是农村的,他说他爷爷从前是他们那片很有名的“先生”。   在过去年代很长一段时间里,瞎子的傍身本事只有两种,一个是推拿,一个是算命。想有个活命的技能只能这样,要么靠手,要么靠嘴。   新时代了,他们这样的人也活得比原来容易多了,路有很多。这些上了大学的盲人学生都很努力给自己挣条路,想活得更有价值。算命就不提了,早就被时代筛掉了的迷信玄学,除了落后偏远的小村镇,很少人还在做这个。至于盲人推拿,依然是盲人最主要的就业门路,毕竟能趟出路来的太少了。   特教学院的那些学生这么拼命学习考出来就是为了不去做推拿,不是这个行业不好,是单纯地不想屈从,想跟命运顶一顶。   所以他们群里这些瞎玩搞乐队的别说算命了,连盲校选学的推拿都没学过。这会儿突然来了个一口一个“同行”的小“先生”,群里这些哥哥们新鲜坏了。   有人问马笑收入怎么样,马笑不说:“你们就能套我话,我不抢你们活儿!我从来不干那事!”   群里又都在发“哈哈哈”。   马笑艾特陶淮南,竟然说:“你别装,你就是我同行!”   陶淮南先是一愣,之后哭笑不得地回他:“我真不是。”   群里人都在艾特陶淮南,说他藏得深。   陶淮南边笑边说:“可不闹了,我要有那本事还挺厉害。”   其实哪有什么算命,要真说是同行也差不多,无非都是琢磨人心理的,话头话尾地猜人心思。   陶淮南在群里闲扯了会儿,后来是江极怒吼着发了条语音:“你们有完没完!睡不睡觉了!烦不烦啊你们!手机嗡嗡嗡让你们聊没电了!”   群里人都不惹小霸王,明明可以开个消息免打扰,他偏不开,还要在群里发火。   好脾气的大家纷纷回复“不聊了”“这就睡了”,江极说:“集体晚安!”   陶淮南把江极的语音听了两遍,他生气的时候声音是最像的,但他说话比小哥快,听着着急。   陶淮南又点开了迟骋的聊天框,写着玩。   —群里新来个算命的小孩儿,说我是他同行。   —他太逗了,玄乎乎的,说的一套一套的。我要真是他同行可好了,我要能算出来就早点让哥把你从迟家带回来,不让迟志德打你。   —你刚来的时候总咳嗽,还流鼻涕,都是在老家冻坏了。老家冬天太冷了,迟志德连衣服都不让你穿,我想早点把你从那儿带走。   已经一点半了,陶淮南一点睡意都没有。他睡眠一直不规律,有时睡得早,有时失眠。哥和汤哥回来了,陶淮南听见了轻轻的开门关门声。   两个哥哥怕吵醒他,尽量不发出声音来。   哥去洗澡了,汤哥给他拿了睡衣送进去。晓东出差回来必须洗澡,不然又飞机又机场的,他不洗澡睡不了觉。   洗完之后两个哥哥回了房间,已经两点多了。   哥洗澡的时候陶淮南试着睡了会儿,不管是听录音还是听江极唱歌,他都没能睡着。   后来认命地把手机又拿起来,在自己房间里小声说着话,关着门哥哥们也听不见。   说一条删一条。   —我真的太想你啦,小迟。   —我知道其实你还恨我,我不想让你恨我,可我也真的有点怕你不恨我了。你要有一天能笑着跟我说话,那就是都过去了。   —我宁可你还恨我,也不能认下来好好当你弟,不过你要是有对象了我就好好当弟弟,本本分分的。   —你有对象吗?   —我不敢想这个。   —有对象了我就不再给你乱发消息了,那样不对。   很多个失眠的晚上,陶淮南都是这样过的。   他会单方面和迟骋聊天,说的话天马行空的,想到什么说什么。其实这并不是后来才养成的习惯,他只不过是把从前他们睡前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都挪到了手机上。   他闭着眼睛,好像终于有点困了。   他喃喃地叫了声“小哥”。   删掉后又叫了声“小迟”。   全都删掉了,该睡了。   最后陶淮南咬了咬耳机的线,轻声叫了个“小狗”。   熟练地删掉最后一条,陶淮南摘掉耳机,锁了屏。这晚说了很多话,满足地睡了。 第92章   小陶困了, 迷迷瞪瞪快睡着了。   半睡半醒的工夫总觉得不知道哪儿有点不对劲,可迷糊得也没分根神经去琢磨。等到睡前突然有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刚开始陶淮南还没当回事, 没留意, 等它在脑子里打着旋儿再次回来的时候, 陶淮南突然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瞪大着眼睛坐起来,急慌慌去摸手机。   他手机向来不设锁,按完键一划就开了。手机还停留在跟迟骋的聊天框里,陶淮南颤着手指往上点, 机械的女声无情地向他念着:“小狗。”   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陶淮南手指都颤了。   那点不对劲的念头终于清晰了, 他刚才摘掉耳机之前, 耳机里返给他的音是不对的。   ——那不是删除的返音,那明明是发送成功的短提示音。   啊啊啊!   明知道早过了时间了,陶淮南还是徒劳地去长按那条消息, 想找到个“撤回”。撤肯定是撤不回来了,这都快十分钟了。   陶淮南把手机往床上一扔,两只手扣脸上,绝望地抓了抓自己的脸,抓成一团。   啊啊啊啊……   念念叨叨说了半宿话, 如果非要在这里面发错一句,陶淮南最不希望的就是这句。   “小狗”这个词在他们之间意义太不同了, 陶淮南每次自己念的时候都不敢坦荡荡地直接念出口,都得念半截含半截。   这是他和迟骋之间最初的羁绊, 本来是小孩子难过时的天真话, 却又在那么多年里磨成了一条斩不断的锁链。这头锁着陶淮南,那头锁着迟骋。   它是秘密, 是约定,是一段从属关系。   是陶淮南心里最深的不为人知的念想,他从来不敢当着迟骋面提,怕迟骋想起来后把这条锁链也斩断。   那就彻底没有念想了。   因为这条误发的“小狗”,陶淮南沉寂了好些天。   他没敢再给迟骋发什么,比起迟骋说不原谅他,陶淮南更怕迟骋把这声“小狗”给退回来。   为了不让人退回来,小毛桃后面再不敢乱蹦跶往外跳消息,几乎是掩耳盗铃的心态,怂啦。   “迟哥,你手机响。”   凡果举着迟骋的手机晃了晃。   迟骋说:“拿来。”   “哦!”凡果光着脚在地上来回走,把迟骋手机给送来,又回那边沙发上了。   迟骋解锁看了眼,是工作群的其中一个,跟他无关的消息。迟骋又锁上屏往旁边一扔,面无表情地继续敲代码。   “你家那边下雪了啊,”凡果刷着手机,看见下雪的新闻,说,“下这么大啊!”   迟骋干活时候不愿意分心,跟他说话他一般也不回。凡果习惯他这样了,反正迟哥就算不干活也不怎么搭话。凡果有点想郭一鸣了,郭哥比起迟哥那可真是平易近人。   “你今年回家吗?”凡果问。   迟骋估计压根没听他说话,噼里啪啦敲键盘的手指就没停过。   老大带着师哥出去吃饭了,没带他俩。老大只有干活的时候才理他俩,他俩实在不招人喜欢。迟骋除了脑子哪哪儿都不让人待见,凡果是真烦。不过烦归烦,他们老大平时不爱搭理他俩,但正经事上向来护短,不亏自己学生,毕竟年轻,嘴上说烦,其实跟学生没代沟。   外面齁冷的,师哥还得出去帮着挡酒,他俩在酒店里闲适地待着,凡果觉得可美了。   迟哥不理他,凡果看了他一会儿,给迟骋拍了张照片,发给了陶淮南。   陶淮南等会儿有个咨询,约的两点,他正等人来呢。   手机响起来,陶淮南挺意外竟然是凡果给他发消息。   可发的图片,陶淮南看不见。   他回复:发的什么?   凡果“妈呀!”了一声,马上回:对不起对不起!   凡果:对不起小哥!我脑子串线了!迟哥干活不理我,我无聊发张照片给你!   他说完马上把图片给撤回了,又补了张【小人流泪】的表情包,想想表情包也看不到,也给撤回了。   可陶淮南已经手快地在他撤回之前把照片保存了。   陶淮南笑着回他:没关系。   陶淮南:别叫我小哥了!   凡果:对不起南南!   陶淮南又回:哈哈,说了没关系,没事儿。   一边跟凡果有模有样地淡定聊天,一边立刻把保存的两张图都发给了潘小卓。   潘小卓:?   陶淮南直接发的语音:“照片里啥样的!快给我念念!小卓!”   潘小卓:你在哪儿偷的图啊?   陶淮南:“别人误发的,快给念念!”   另一边凡果还在话痨地跟他发着消息,陶淮南都好好回了。   潘小卓那边消息终于来了,陶淮南点开读:酒店,大套间,一个男的坐地毯上玩电脑,电脑放床上。墙上挂着幅长条画,屋里装修挺好的,看着贵。   陶淮南:你都说的什么啊!   潘小卓:那你想听什么啊?   陶淮南:那个男的!   潘小卓:看不见,背对着的。短头发,黑衣服,灰裤子,好像挺高,偏瘦,没了。   陶淮南:第二张呢!   潘小卓过会儿问:表情包也念啊?   第二张是表情包,陶淮南还挺失望,本来以为两张都是照片的。   不过一张也够了,知足!   因为这个陶淮南陪凡果聊了半个小时,直到时间快到了才说了下次再聊。   凡果有点沮丧地从沙发上跳下来,又走到迟骋那边,坐在旁边说:“迟哥!我太没脑子了!”   迟骋随口一回:“你不一直那样么。”   凡果问:“南南小哥会不会生气啊?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太欠了我。”   迟骋手上动作一停,转过头看他:“你干吗了?”   凡果苦着脸说:“我欠了,我随手拍了张照片发给他,我忘了他看不了照片。”   迟骋皱了下眉,又转了回去,刚开始没说什么。   凡果坐在旁边丧头丧脑,迟骋接着干活,凡果说:“我脑子短路了。”   “他不计较这些。”迟骋先是说了句,之后一直在敲键盘,凡果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迟骋又淡淡地扔出来一句,“你长点脑子。也别发我照片,别欠。”   “知道了!”凡果内疚地站了起来,回去沙发上蹲着了。   虽然迟骋让他别欠,可凡果就是那么个欠性格,他还是总找陶淮南说话。   陶淮南性格很让人喜欢,总笑滋滋的,也不发脾气。之前在那边凡果每次跟他说话他都好好陪着聊,凡果真的挺喜欢他的。   陶淮南不讨厌陪他聊,何况凡果话里话外难免能提到迟骋。陶淮南能从他这儿得到迟骋很多消息。   虽然毛桃私下里不敢给人发消息了,可还是不影响家里小群的活跃。   陶晓东有天在群里说这段时间可能还要去北京一趟。   陶淮南回了个“哇”。   陶晓东说:“你哇什么哇?傻样儿吧。”   陶淮南过会儿回了个:反正就是羡慕。   陶晓东:@苦哥,你弟羡慕,想去北京。   陶淮南一个电话直接拨过来了,赶紧说:“你撤回!”   “怕啥的,”陶晓东笑着说,“没事儿。”   “快点!不赶趟了!”陶淮南说完就把电话挂了,陶晓东听他的给撤回了。   “小狗”是个意外,因为它陶淮南不得不老实多了,别说发什么了,半夜写写删删的游戏都不敢玩了,怕误发。   一直老实了小半个月,等到快十一月底,估摸着没啥事了,才又开始私聊着发消息。   迟骋还是不理他,可也没说过让他别烦,别发这些。   有天陶淮南从学校上完课,医院也没有什么事,就直接打车去哥店里了。   哥在给店里纹身师讲课,给他们讲力道,讲渲染。陶淮南坐在旁边凑热闹听了会儿,哥手机在兜里响了。   陶淮南伸手从他兜里磨出来,陶晓东看了眼,说:“接吧。”   陶淮南帮他接电话习惯了,直接给划开了,说,“你好。”   迟骋的声音在对面想起来,听不出什么情绪,问:“哥呢?”   “小哥!”陶淮南低呼了一声,赶紧打招呼。   迟骋慢半拍地“嗯”了声。   “你找哥啊?”陶淮南捂着手机去一边接了。   迟骋问:“哥在忙?”   陶淮南还挺紧张,喘气声听着有点急,小声和他说话:“给人讲东西呢,找他有事吗?我叫他?”   “不用。”迟骋说。   “你……”陶淮南虽然紧张,却舍不得挂。他攥着手机,坐在一个圆椅子上,迅速地在脑子里想话题。   迟骋倒也没挂。   “你回去了吗?还在出差吗?”陶淮南问。   迟骋说:“没回。”   他语气不热切,倒也没多疏远,就是平平常常。陶淮南心里直打鼓,这样隔着手机听迟骋说话,他太舍不得挂断了。   舍不得挂也得挂,迟骋哪可能跟他闲聊,回这几句已经差不多了。   挂了电话半天,陶淮南还有点缓不过来。   他把晓东手机揣回他兜里,自己去休息区那边沙发上坐着了。   朋友圈又有新内容,第一条就是凡果发的。   他发了两张照片,还配了文字。   —爹不疼妈不爱的俩孩子,冰天雪地在楼下等,眼见着硕士就是没有博士受待见!这条屏蔽了老大嘻嘻。   陶淮南存了图,发给潘小卓。   潘小卓这次都不用他说话,非常靠谱地主动回:稍等,组织语言。   陶淮南:坐等!   两分钟之后,潘小卓回复了两条。   —图一,一个戴白帽子穿短棉袄牛仔裤的男生,皱鼻子做鬼脸,丑。   —图二,你小哥,侧脸,穿黑牛仔外套,运动裤运动鞋,没戴帽子,坐在台阶上打电话,低头,手里拿了根小棍儿在地上划拉,有阳光,帅。   陶淮南尽力去想象,那样的画面看起来一定会有种冬天里暖洋洋的感觉,冬天的阳光最暖和了。   他去给凡果点了个赞。   点完赞还给凡果发了个二百块的红包。   —果儿,别在外面冻着了,去喝杯奶茶。   凡果回:啊啊啊啊啊谢谢小哥!你有什么诉求,你说话!   说完把红包点了。   —!!!   —好多!你需要我做什么吗?我什么都可以! 第93章   陶淮南二百块钱把凡果搞得高高兴兴, 开开心心去买奶茶了。   回来往迟骋手里塞了杯咖啡,迟骋抬头看了眼,凡果说:“南南给的红包让买奶茶, 你俩可真有意思哈哈哈, 我觉得他是怕你冷。”   迟骋两只手握着纸杯, 有些烫手。咖啡滚烫的温度传入掌心,跟手背的凉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温度差。   “你俩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真是搞不明白。”凡果坐在迟骋旁边,喝着自己的奶茶, 说话时嘴里冒着白气,“以前我觉得不好, 后来觉得还行, 我还看见照片了呢。”   凡果想起陶淮南朋友圈那些照片,一时有点费解:“为啥你俩不联系呢?”   迟骋从来不和别人说他的事,现在也没想说。   纸杯握在手里, 那温度和现在的天气格格不入。迟骋低头看它,纸杯外面的牛皮纸托上画了小画。挺巧的,上面画了两只小狗。   “奇奇怪怪,”凡果又喝了口奶茶,咕哝着说, “别别扭扭。”   从这天开始,陶淮南胆子突然就变得大了起来。   好像是被这通电话给打了气, 电话里的迟骋真的算是温和了。一声过格的“小狗”没引出什么拒绝,他担心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而这通电话里的小哥和潘小卓描述出来的阳光下面的小哥, 这些都让陶淮南隐隐约约地感到平和。   他给迟骋发的消息渐渐多了起来,除了之前那些保持着距离的问好, 偶尔会发些不相关的念叨。   他在聊天框里变得越来越活泼,迟骋的不回应在某种程度上也能理解为一种沉默的纵容。不管迟骋本意是怎么样的,反正陶淮南是这么理解的。   —小哥又下雪了!   —啊啊啊今天我要迟到了,早上哥非要做饭,让我吃完再走,吃完来不及了!   —打不着车打不着车。   “看我迟哥这业务忙的,你比我都忙,明天你给我当老板得了?”   老大瞄了迟骋一眼,嘲讽他:“这登楞登楞的,没完了还。”   凡果在旁边快钻电脑里了,闻言还能分出神哈哈笑。   老大马上又要飞加拿大了,年前回不来,这段时间把他俩提溜到眼前盯着,怕他俩项目搞不定。今天难得有耐心,一早上把他俩叫过来顺思路,迟骋手机隔一会儿响一次。   迟骋说了声“抱歉”,打开看了眼,把手机设成震动。   “瞅瞅这派头,知道了领导!”老大踢踢他椅子,“把你那手机赶紧给我关了!”   陶淮南真迟到了,忙叨叨赶到教室,直接坐在后门那儿。   —迟到二十分钟!这次真的过分了!也就是因为我特殊老师们才从来不说我,也不给我挂科。   —后门有点冷,最近特别冷,小哥你多穿点。   陶淮南估计迟骋应该是把他设成免打扰了,所以发起消息来没压力,拿这儿当树洞使,迟骋没回过,陶淮南也就没想过他会回。   所以手机突然震动了陶淮南还准备退出去听听是谁,等反应过来是迟骋发来的,陶淮南顿时蒙了。   一时间还有点不敢听。   紧张了半天才颤悠悠地点了下去,迟骋只发了一个字。   —停。   陶淮南有点儿发愣,拿着手机好半天都没听见老师在讲什么。   这是迟骋第一次回他,这次微信重新加上之后,这个聊天框里头一次收到迟骋消息。尽管只有一个字,可陶淮南还是高兴。   很多事儿都禁不住细想,陶淮南又偏爱琢磨。   琢磨来琢磨去,把自己琢磨得一颗心都飘了起来。   “最近咋回事啊?”   陶晓东斜倚在沙发上,汤索言枕着他的腿。陶淮南坐着小皮墩跟他俩一块儿听电影,时不时摸一下手机,不发什么也不玩什么,就摸过来攥着,攥会儿再放下。   陶晓东瞄他一眼,眨眨眼问:“好像魂儿丢了。”   汤索言反手在他肚子上抓了抓,不让他问:“别烦人。”   陶淮南“嘿”了声,重复着:“汤哥不让你烦人。”   “好好看你的电影,”汤索言闭着眼眯着,说,“看完睡觉。”   陶晓东把手放在头上轻轻地抓,给他按摩。汤索言闭着眼说:“你俩几天没吃药了。”   “我可吃了,成自觉了。”陶晓东说。   陶淮南马上说:“我也吃了。”   “听话。”汤索言随口一夸。   陶淮南又把手机拿了起来,放在手里握着,陶晓东偷着瞄他,陶淮南如果不连耳机的话玩手机没有秘密,他能听见的别人就都能听见。   后来陶淮南站起来回了自己房间,不陪俩哥看了。   迟骋的消息从那次“停”之后就再没有过了。   可这半点不影响陶淮南,那一声“停”在他心里点燃了一簇小火苗,很多念头他之前没敢想过,不敢奢望。   可万一呢?   万一还有机会……那得多好啊。   可小火苗并没点多久,差点就又熄了。   迟骋生日前一天,陶淮南跟每天一样,给迟骋发了好几条消息。   乱七八糟想起什么说什么,他这几年没跟人这样说过话了。陶淮南现在没有以前话多,新认识的人总是说他内向,陶淮南虽不至于内向,可也确实不那么爱说话了。   潘小卓来他这边校区交点东西,顺便来找陶淮南。   陶淮南在学校门口等他,陪他一块交了。潘小卓最讨厌冬天,一入了冬眼镜来来回回地上霜,太烦了。   两人坐在咖啡馆里,潘小卓正用纸巾擦着眼镜,手机嗡嗡地响了。   他把眼镜放下,低头接电话。   “没在学校。”   “怎么了?”   潘小卓语气里有点惊讶:“那你在哪儿啊?”   “那你怎么没早说啊……”潘小卓皱着眉,什么都看不清,又把眼睛戴上了。   “别别别……”潘小卓说,“你等等我呗?我很快。”   “不麻烦不折腾,很快。”   陶淮南笑着听他打电话,潘小卓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人说过话。   小眼镜有情况了,上次陶淮南说他还不承认。   电话挂了之后潘小卓说:“我得走了淮南,对不起对不起,下次我再来找你。”   陶淮南什么都没问,只笑着跟他摆手说:“快去吧,要开心,小卓。”   潘小卓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可也顾不上多说,急慌慌地跑了。   陶淮南自己把两杯咖啡全喝了。   咖啡馆里人来人往,冬天这里总是人多,或许是因为暖和。   十二月了,明天是小哥生日,他生日在冬天,很冷的时候。   陶淮南从前没什么能送他的,每当到了迟骋生日他只能守着凌晨跟他说生日快乐,那会儿陶淮南总要抱着他,说上好半天的祝福话。迟骋睡得好好的被他叫醒,会不耐烦地亲亲他的嘴,说“行行知道了”。   一转眼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陶淮南给凡果发了条消息,问:果儿,你们还在那边吗?   凡果秒回他:没啊!哈哈哈哈你怎么问得这么巧!   陶淮南:怎么啦?   凡果给他发了个位置,发完马上撤回了,又改成文字发:我在车站等迟哥,就在你们这儿!   陶淮南意外地问:你们过来了?   凡果:路过!马上就走了!迟哥去找晓东哥啦,等他回来就走了!   陶淮南什么都顾不上说了,拿了自己的盲杖立刻走了。   迟骋回来了!   虽然只是路过,可陶淮南还是很想见他,特别特别想。   学校离哥店里不远不近,平时打车二十分钟左右,陶淮南一直皱着眉,小声说:“麻烦尽量快一点,师傅。”   “快不起来,孩子,路面有雪,滑,车都开得慢。”   司机师傅对他说话很有耐心,他遇到的司机师傅们很多都善良。   二十分钟的车程,时间足足翻了一倍。陶淮南在车上就给晓东打了电话,晓东还不知道迟骋回来了,陶淮南说如果小哥回来帮他留一留。   晓东答应了。   可陶淮南到的时候还是没能看见迟骋,小哥已经走了。   “没留住,他赶时间。”晓东跟他说。   陶淮南站那儿低着头,刚才陶淮南在路口就下了车,走过来有点急,这会儿呼吸还没那么稳。   他背过身,找了个没人的角落,主动给迟骋打了电话。   迟骋还真接了。   “喂?”   陶淮南问:“你走了吗?小哥。”   迟骋说“走了”。   “你……”陶淮南也不知道是想问点什么,他失落得有些说不出话。   他很想见迟骋,可他知道得太晚了,如果能再早点问凡果或许就来得及了。   小哥路过这儿,赶着时间来看看哥,却并不想见他。   陶淮南没有立场问什么,他应该闭嘴,他有今天全是自找的。   可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理智,陶淮南一路上心都快飞过来了,却还是什么都没来得及抓住。陶淮南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嘴巴先于理智开了口。   “下次可以提前告诉我一声么?小哥。”陶淮南问。   迟骋没出声,陶淮南皱着眉,轻声说:“别让我只差这一会儿,我可以提前很久等你,等多久都行。”   如果是平时的陶淮南肯定不会说这种话,现在他已经被失落情绪给淹没了。   “我很……”   到底是没彻底失去理智,一句“我很想见你”没说完整,压了回去。   迟骋好一会儿没说话,陶淮南能听见一点他的呼吸。   “陶淮南。”迟骋在电话里叫他名字的时候,陶淮南捏紧了手机。   “你要干什么啊?”迟骋的声音低低沉沉的,从耳边传过来。   陶淮南闭了下眼睛,听见迟骋问他:“你想见我?”   “我想。”陶淮南哪怕知道这是个坑,也还是跳了,肯定道,“想见你。”   “你是又在乎了吗?”迟骋问。   “别显得感情多深,”不等陶淮南回答,他又说,“我最不信的就是这个。” 第94章   迟骋一句话把陶淮南堵得话都说不出。   时不时刺过来的一刀让陶淮南认清现实, 如果始终温和那就不是迟骋了。   迟骋面对这个世界的原则就是谁也别惹他,惹着了就谁也别想好。浑身带着的刀和刺是他从小就给自己套上的铠甲,不露出皮来就疼不着。   从前陶淮南也被裹在迟骋的刀甲里, 多锋利多尖锐那都是对外的, 里面暖和和热乎乎的贴身温度都只给陶淮南。   现在陶淮南也被隔在外面了。他接近不了迟骋, 稍挨得近些迟骋身上的刺就让他流血。   一通电话打得挺让人绝望。陶淮南站在那儿,视线呆呆地盯着一处,挂了电话后很久都没动过。   店里的运营小帅哥过来拍了拍他。   “小南怎么了?”欢戈往他手里放了杯橙汁。   陶淮南牵了牵嘴角,说:“没事儿。”   “刚你小哥来过了, 他现在怎么那么高了。”欢戈在店里好几年了,来的时候还是兼职大学生呢, 现在研究生都毕业了。他舍不得这儿, 毕业了晓东就让他一直留着了。   陶淮南喝了口果汁,说“是啊”。   可能是现在橙子不是时候,也可能就是这批橙子买得不好, 不甜,很酸。   “乍一进来我都没敢认,变样儿了。”欢戈比他们都大几岁,不说看着他们长大,也可算是跟他们一块长起来的。从前两个小孩儿从来不分开, 后来一个去北京一直不回来,一个闷不声儿地摸爬滚打着也慢慢长大了。   陶淮南朝他那边侧了侧头, 浅笑着问:“还黑吗?”   欢戈听不见,和人说话得看口型, 碰上这种口型变化不明显的就得确认一下:“什么?”   陶淮南说:“他还黑不黑了。”   欢戈这次看懂了, 笑着说:“还行。”   陶淮南也笑,没再说其他的了。欢戈看出他心情不好, 过来跟他说几句话就让他自己待着了。   陶淮南满脑子都是迟骋,每次被迟骋刺一次之后他都能想到很多东西。   这次他原本觉得一切在慢慢变好了,可事实证明都是他自己猜错了,会错了意。   陶淮南摸了个椅子,滑过来坐在窗边。   他其实不怕迟骋的刺,也不怕流血不怕疼。可如果迟骋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厌恶,或是恨,那陶淮南就没法再允许自己一头热地去贴他。   就像这五年一样,陶淮南不会往他跟前凑惹他烦。   最亲密的关系破裂之后就该是最决绝的,亲密关系里没有和平分开,因为和平也压根分不开。   刚才走得急,吸了半腔冷风,现在开始缓缓往外透凉气了。陶淮南坐在椅子上冷得打颤,冷得不想说话。   晓东在楼梯上喊他:“哎,那小孩儿!”   陶淮南听见了,吸了口气让自己换了个神情,回头说:“这儿呢。”   “发什么愣呢?”陶晓东冲他说,“还不赶紧过来啊?有好东西,可老好了。”   “什么好东西,”陶淮南站起来,知道哥是故意夸张在逗他,“你又买什么了。”   “我可买不着,没那本事。”陶晓东神秘地“哼哼”笑了两声,陶淮南走过来,晓东伸手搭着他后背带他上楼。   楼上黄哥不知道在那儿玩什么呢,陶淮南楼梯上一半就听他说“太牛了”。   陶晓东扬声说:“行了别玩了,拿来。”   黄哥说:“我也想要一个,给我小闺女整一个。”   “我闺女用不着,拿来,”陶晓东说,“这是给人小弟的。”   “小闺女不也算他小妹么?”黄哥笑起来哈哈的,这人天生就笑面,“那曾经也当过我儿子呢。”   “滚蛋!”陶晓东从他手里拿过来,耳朵上的也给摘了下来,“整一个老费劲了,赶紧给人小弟。”   有人在楼下喊,黄哥应了一声先下楼了。   陶晓东往陶淮南手上戴了个东西,感觉是一个手环。   “什么啊?”陶淮南问。   陶晓东不答,推着陶淮南后背让他往前走,陶淮南迷迷糊糊被哥推着,他对店里很熟悉,大概什么方位有什么东西都能判断得差不多。他再往前走应该就是架子了,不能再走了。   陶淮南刚要说话,手腕突然震动上了。   刚开始只是提示性地振动了下,陶淮南越往前走震感越强,离架子只剩两步距离时,手腕上的手环开始持续地剧烈振动,甚至有点疼。   陶淮南停下后它就不振了,反而是手腕内侧的位置,有规律地间歇着一下下短暂震着。   陶晓东又往他耳朵上带了个东西,给了个指令,陶淮南耳朵里突然开始有了人声提示。   他惊诧地转过头朝向他哥的方向,伸手摸耳朵。   耳朵上是一个挂耳式的耳机,很轻,戴着几乎没感觉,很舒服。   陶淮南像是不敢相信,眨着眼不敢问。   “苦哥打车过来就给我送个它,话没来得及说几句就走了。”陶晓东又把陶淮南耳机摘下来,在自己耳朵上戴了戴。   陶淮南呼吸都轻轻的,说不出话。   “真轻。”晓东感叹着,“有哥是不一样,是不?”   陶淮南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手环,和他手腕很贴合,换个手腕粗点的可能就有点不舒服了。手环内侧八个贴片,震感就是从贴片里传出来的。   “不戴耳机的话你那手环也能出声,把声打开也当导航使,就是吵的话可能听不见。”陶晓东说,“着急,他也没细说,回头你自己研究着玩儿吧。”   陶淮南吸了吸鼻子,轻声问:“……小哥给的啊?”   “那不然还能是我啊?”陶晓东弹了他脑袋一下,“哥也不会做啊,我顶多能给你画一个。”   “那他……说什么了吗?”陶淮南又问。   “没有,着急,一共也就待了三五分钟。我说我送他他都没让,车在外面停着他直接就走了。”   陶晓东看见陶淮南一直在摸他的手环,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   “再生气你也是他弟弟。”陶晓东说。   陶淮南眼睛已经有点红了,鼻子酸得连脑仁都疼了。   陶晓东摆弄着手上没什么重量的耳机,问:“这个带着不头疼吧?”   陶淮南背了过去,不让哥看脸。   陶晓东笑了声,捏了捏他脖子,把耳机揣他兜里,转身去别处干活了。   给盲人做的产品,受众群体就摆在那儿,走不了高端定位,一切以性价比出发。上次他们发的导航尽管已经尽可能优化了,但如果不单独配置接收器的话,就都得装在耳机上,类似最初形态的蓝牙耳机,还是有点重量的,戴久了可能会头疼。   而且入耳式的耳机陶淮南本来也戴不了,对耳压有压迫的感觉会让他很不舒服,陶淮南的耳机没有入耳式的,太过封闭的感觉他会没有安全感,甚至害怕。   那会儿晓东笑着问迟骋:“不给小弟一个啊?”   迟骋说:“他用不了这个。”   晓东问:“咋呢?”   迟骋也没多说,只淡淡地说了句:“不是给他用的。”   那时候旁边的小护士还挺诧异地看了迟骋一眼,可能觉得他冷漠。   晓东就没有,他什么都没说,笑呵呵地接了句:“嗯呢,属你弟最娇气。”   当哥的最了解弟弟们,什么事儿在他眼里一看就能明白,话拐着弯说一半也躲不过他耳朵。   手环有好几个模式,室内、室外、远距离障碍方位提示、近距离障碍震感提醒、导航。   陶淮南戴了整个下午,半刻都没摘下来过。   耳机他也戴了,在室外导航时两个搭配着用,几乎连盲杖都不那么必需了。只在知道前方有障碍时用盲杖探探是什么障碍。   这个手环给别的盲人用作用可能不大,它从最初就只是给陶淮南做的,只对他有用。   因为别人都不知道,什么频率代表什么,震感长短代表什么,手腕的每一个方向都代表什么。   只有陶淮南知道。   它只属于陶淮南。   只有陶淮南这个小瞎子是被牵着手长大的,被一个人牵了十一年半。   这十一年半里的每一天,他的手都被握在另一只手里。他们不用说一个字,陶淮南就能不磕不碰不绊倒。在他手腕上轻轻一捏陶淮南就知道下一步怎么躲,是有台阶了还是有坑了,是该往左还是往右。   没有这十一年半,谁也戴不懂这个手环。   陶淮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缩在床上,缩成一团。   手环裹在他手上,像被别人的掌心攥着手腕。   他用手腕去贴自己的脸,这个手环他舍不得摘,可戴着的每一秒,都让陶淮南疼得喘不过气。   它每一秒都在提醒着陶淮南,他是怎么长大的。   他是怎么被人牵着、背着、抱着长大,让一个最初不说话没表情的倔小孩,到后来能够笑着说他烦人又亲他的嘴,能在他不知缘由地痛哭尖叫时忍着脾气给他擦眼泪,说“不哭不闹,你好好跟我说。”   陶淮南把手腕贴在心口,整个人疼得打着颤,一直抖。   手环沾着他的体温,它的存在又持续,又温柔。   它每一秒都在告诉陶淮南,没有人忘记这十一年半。   陶淮南伸出一只手去摸手机,摸到了颤着手指划开了屏。   他熟练地点开了一条音频,那是从长长的录音里截出来的一段,一共一分十二秒。   这一条陶淮南已经听了几千次,他能在睡不着的时候一直一直重复着放它。   音频里刚开始只能听到一个人重重的呼吸,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人躺在床上,轻轻地翻了个身。   半分钟的沉默之后,有道声音出现了。   那声音是陶淮南最熟悉的,哪怕只有一个气音他都认得出来。   那声音很哑,他听起来那么难受,又很脆弱。他不该是那样的,他从来不会那么脆弱。   可录音里的他偏偏就是那样的,好像没有力气,也像是很绝望。   他哑着嗓子轻轻地说了句:“陶淮南……我疼。” 第95章   第二天早上陶晓东一起来, 照例先去弟弟房间看看,一开门人没在。陶晓东去洗手间,顺便洗漱。   水龙头开着听不见人说话, 关了水听见汤索言在叫他。   陶晓东赶紧“哎”了声:“洗头呢, 就来。”   “一会儿我给你洗, ”汤索言说,“回来。”   陶晓东头发已经沾湿了,回是回不去了,只能安抚着说:“马上马上。”   头发洗完吹干, 清清爽爽回了卧室,汤索言没睁眼, 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陶晓东还穿着睡衣, 扑上去搭在人身上,脸凑过去看,笑嘻嘻的:“干啥啊?不高兴了?”   汤索言不睁眼也不说话, 显然是有情绪了。   陶晓东往人脸上亲,挺响的“ber”一声。   汤索言皱着眉,说:“我没想起呢。”   “那你睡你的,”陶晓东哄着说,“反正不上班, 睡吧睡吧。”   汤索言脸上还是没放晴:“你都起来了。”   “我就洗个漱,我不起, 这不回来了么。”陶晓东是这个家里最没脾气的,对俩弟弟是给他们自由, 对汤医生那就是纯惯着, 自己家医生说什么是什么,想要星星不给月亮。   汤医生这起床气从前就有点, 早上起来不爱说话,这些年让陶晓东惯得越发严重了。   陶晓东直接从汤索言身上翻过去,在汤索言面对着的那边躺好了钻进被窝里,搂着人家汤大夫,小声说话哄着。   汤索言抬手摸摸他头发:“说了一会儿我洗。”   “你手昨天不坏个口吗?怕你疼。”陶晓东又亲亲汤索言,稀罕得不行。   他这一口一口的“ber”,汤索言说:“等会儿起来小南又得笑话你。”   “他没在家,”陶晓东说,“不知道一早上干啥去了。”   汤索言问:“有课?”   “周六不应该啊,”陶晓东想想说,“去医院了吧。”   凡果和迟骋这两天都有事,迟骋昨天从回来一直忙到半夜,没回学校,在外面住的。   郭一鸣一早上打电话给他,俩人在办公室泡了一上午。   哥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迟骋正跟郭一鸣研究着写一个程序。   “生日快乐啊我苦哥,”晓东在电话里说,“又长大一岁。”   迟骋笑了下,说:“忘了,一早起来就来干活了。”   电话里听见汤索言在旁边也说了个“生日快乐”,迟骋说:“谢汤哥。”   哥俩昨天刚见完面,在电话里简单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迟骋太忙了。   微信今天一直静悄悄的,从昨天那通电话之后陶淮南就没再给迟骋发过什么。   迟骋把手机放在一边,接着跟郭一鸣说话。   凡果今天没跟他俩一块儿来,嫌办公楼太冷,在宿舍床上支着小桌捂着被。   迟骋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所以这么多年了学校里也没人知道他哪天生日。倒是石凯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忙不忙,要不要一块儿吃个饭。   迟骋说没空,不吃了。   石凯说:“那我给你订个蛋糕。”   “别订,不吃。”迟骋说。   他和石凯都在北京,偶尔会见个面,以前他俩离得不算远,后来石凯毕业工作了离得远了,就见得少了。   他俩从初中认识到现在了,高中又坐了两年同桌,关系自然不一般。石凯说:“那等你有空再说吧,我过去找你。”   迟骋说“行”:“玩你的吧,周末了。”   对现在的迟骋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周不周末了,不忙的时候天天都周末,忙起来就没黑夜没白天。从办公室出来下午四点多,俩人都感觉肩膀脖子有点僵。   “吃什么啊?”郭一鸣问。   “随便。”迟骋说。   迟骋边走路边捏了捏脖子,凡果的电话正好这时打了过来。   “郭哥你俩咋还不回来?今天回来吗?”他在电话里问。   “正准备回,怎么了?”   凡果:“什么时候回啊!”   “往回走呢,你有事儿?”郭一鸣问他。   “有事情找迟哥!”凡果闹吵吵地说着,“等下让迟哥上我寝室一下!”   郭一鸣看了眼迟骋,说:“知道了。”   “让你找他。”郭一鸣挂了电话,跟迟骋说。   “他能有什么事儿,”迟骋不当回事,“不去。”   北方的冬天总摆脱不了那股干燥的凛冽,干枯的树枝上挂着薄薄一层雪,显得又寒凉又萧瑟。   迟骋没去找凡果,他要真有什么正经事就自己过来了,迟骋直接回了宿舍。   室友周末去找女朋友了,宿舍里空了一天,这会儿一进来有点冷。   “冬天太烦了。”郭一鸣边开了灯边往洗手间去。   迟骋没脱外套,直接坐在椅子上,他拿了充电器给手机充电。门被敲响,迟骋滑了下椅子开了门,又滑了回来。   然而该响起来的吵吵嚷嚷声并没有响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小心翼翼的询问——   “是小哥吗?”   迟骋手上动作一僵,猛一回头。   陶淮南穿着毛衣,手上握着盲杖,有点不太敢进。走廊另一边的凡果笑着说:“你进啊,没敲错!”   陶淮南于是往前迈了一步,又问了次:“小哥?”   迟骋充电器还没插好,直接站了起来,椅子被带得往后滑了一截。   “你怎么过来的?”迟骋眉头拧了个死结出来,盯着陶淮南,“哥带你来的?”   中午迟骋还跟哥通了电话,电话里听着是在家,这个时间陶淮南站在这儿,怎么想也不该是哥带他来的。   “我自己来的,”陶淮南抿抿唇,眼睛朝着迟骋脸的方向,小声说,“我想见你。”   迟骋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太惊讶了。他往前扯了陶淮南一把,把门关上了。   门合上的声音有点重,陶淮南下意识缩了下肩膀,听见迟骋问他:“你怎么来的?”   陶淮南老老实实回答:“高铁。”   “你自己?”迟骋声音明显已经开始压着火,“坐高铁?”   他声音里一压着火陶淮南就有点不敢说话了,可又觉得亲切。今年重新见面开始陶淮南还没听迟骋用这声音说过话,要不就是冷淡,要不就是嘲讽。像这样很直接地话音里带着怒气,这还是第一次。   “你是不是疯了?”迟骋简直觉得不可思议,看着陶淮南,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你脑子都想什么,陶淮南?”   “怎么了这是?”郭一鸣听见他发火,从洗手间出来,“谁来了?”   话音一落,看见宿舍里站着的两个人,也很吃惊:“淮南?”   陶淮南叫了声“郭哥”,问了好。   “我天,你怎么来的啊?”郭一鸣走过来站在他俩旁边,“什么时候过来的?吃饭了没?”   陶淮南答着:“中午到的,在果儿那吃了饼干。”   “中午就到了你怎么不说啊?”郭一鸣把迟骋椅子托过来,让他坐。   “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儿,我等你们回来就行。”   郭一鸣脑子够用,跟陶淮南招呼了几句后就开门出去了,说跟凡果出去吃饭,让他俩聊。   门合上了宿舍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俩,迟骋一直不说话,但是能听见他重重的呼吸。他生气了。   陶淮南虽然害怕他生气,可听着他的愤怒,心里却很踏实。这种踏实特别舒服,像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见到了最熟悉的人。   “小哥,”陶淮南试探地伸手去碰碰迟骋的胳膊。   迟骋抽开胳膊的动作有点急,他气得都不想说话。   “生日快乐,”陶淮南竟然还笑了,顶着迟骋的怒意还能笑出来,“我太想见你了。”   “哥知道你来?他也同意?”迟骋难以置信地问。   “他才知道,我到了之后告诉他了。”陶淮南声音弱弱的,还是不敢跟迟骋硬着顶嘴,“我出门的时候他们还没醒。”   来之前脑子其实是空的,什么都没想,就一个念头,想见迟骋。   如果不是还有点理智,昨天半夜陶淮南就出门了。可半夜出门对一个盲人来说还是太危险了,真出了什么事只会给所有人带来更多麻烦。陶淮南一遍一遍地听那条录音,直到五点。   “你别生气,小哥。”陶淮南又去碰他的胳膊,这次甚至直接碰了他的手,“我想明白了好多事,我想跟你说说。”   “你没有电话?”迟骋再次把手抽开。   “我怕你不接。”陶淮南还是对他浅浅笑着,被人吼被人甩开手也没退缩,“怕你不想听。”   迟骋闭了下眼睛,眼睛都气红了。他确实很长时间没有过这么直接的情绪了,平时没人气他,迟骋跟谁都不生气。   陶淮南身上就穿着件毛衣,冻得不明显地抖,手指也冰凉。   迟骋问他:“你就这么来的?”   说起这个陶淮南还有点无奈,小声说:“在高铁上被别人洒上泡面汤了,我送洗衣店了,就是学校里面那个,留的你名字。”   迟骋从柜子里抽了件棉服摔在他身上,陶淮南狼狈地接住。迟骋动作都很重,一套动作下来声音都挺响。   陶淮南听着这声音只觉得鼻子发酸,这种带着愤怒的动作带来了一股隔着多年岁月的熟悉感。   如果此时此刻身边还有别人,哥、汤哥,或是哪个熟悉的可以信任的人,迟骋必然是已经转身走了。   陶淮南一个人从家坐高铁跑北京来了,对于二十多岁的正常人来讲这再正常不过了,可陶淮南是个瞎子。每一条路每一道指示牌他都看不见,一个火车站就能让他在里面绕得晕头转向,万一上错了车就不知道走哪儿去了。这一路上能发生的意外太多,不能细想。   迟骋气得只想发火,可又不想理他。   再生气也没办法,现在这儿只有他们俩。迟骋不可能把陶淮南扔在哪儿,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城市里,陶淮南只有他。   陶淮南可能也感觉到了,这儿的迟骋和之前医援时以及昨天电话里的他都不一样。好像陶淮南的突然出现,让迟骋毫无防备,也直接撞开了一层迟骋的防护壳。   “我饿了,”陶淮南说,“我只吃了两块凡果给的饼干。”   “饿着吧,”迟骋从插排上拔了充电器,把充电器和手机都揣进兜里,“你该。”   迟骋一直在生气,陶淮南听见他这句话却又笑了,迟骋拿完东西要去开门,   陶淮南却突然胳膊一抬,抱住了迟骋。   迟骋动作一停,垂眼看着抱着他的陶淮南。   “小哥,以前的事你可以永远不原谅我,是我错了。”   陶淮南还是紧张的,声音也不太稳:“我总是不够勇敢,我不敢来找你,怕你厌恶,怕你已经开始新生活了我又打扰。”   他微抬着脸,红着眼睛道:“还能像这样抱着你……我做梦都不敢想。”   迟骋没推开他,沉默着听他说话。   “这些都是我活该,我自找的。”陶淮南紧紧地抱着迟骋不松手,“可这次我来就是想当面跟你说,我想把你追回来。我想努力把我失去的都找回来,小哥你看我表现。”   “我一直爱你。”陶淮南把脸贴在迟骋肩膀上,呢喃着轻声说,“一直都爱你。” 第96章   陶淮南把话说得虔诚勇敢, 带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实际上心里又慌又害怕。不知道迟骋能说出什么来,怕迟骋推开他, 说不接受。   所以陶淮南把脸紧紧贴在迟骋肩上, 根本不敢抬起来。   时间像是静止了, 陶淮南抱得很用力,如果不是两人现在穿的衣服都太厚,陶淮南应该可以听见迟骋的心跳声。   最初迟骋是没什么明显表情的,垂着眼睛, 不开口,也没有明显的情绪外露。他的沉默把陶淮南吓得在他身上紧张得快哆嗦了。   “你说找回来就找回来?”迟骋开口前清了清嗓子, 话音里还带着点刚才的暴躁, 皱着眉说,“你又想要了?”   “我想要。”陶淮南搂得更紧,把心里那点忐忑和害怕都使在手劲儿上了。   “你想要就要?”迟骋终于抬了手, 放在陶淮南肩膀上,想把他扯开,“都围着你转。”   “不围我转,”陶淮南跟他别着劲,迟骋竟然没能把他从身上扯开, 陶淮南马上说,“我围着你转, 只围着你。”   陶淮南把这五年攒的勇气都用在这儿了,不管迟骋说什么他都马上能接上。   迟骋没能扯开陶淮南, 手垂了下去, 站得直直的,问:“你当我还十岁呢?你说什么我都信。”   这句话杀伤力很强, 陶淮南张嘴没能说出话。   十岁时给的承诺,陶淮南最后食言了。他说不会让迟骋像他当时那么难过,可他没做到。   他被包裹在迟骋的盔甲里,迎着迟骋温热柔软的心,在他心口上划了长长的一刀。   “你吃不吃饭了?”短暂的静默过后,迟骋声音又恢复成刚才的那样, “松开我。”   陶淮南慢慢松开了,仍然站在迟骋旁边,说:“这次我不说了,你看我表现。”   “我不看。”迟骋开了门,皱着眉出去了。   陶淮南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还轻轻地带上了门。   迟骋走在前面,陶淮南在他后面敲着盲杖跟,迟骋走得不快不慢,下楼梯之前冷冷地扔了一句:“台阶。”   陶淮南抬起手腕晃了晃,让迟骋看他的手环。   迟骋不看,转过去低头下楼了。   陶淮南一直跟着他,迟骋要把他往哪儿带他根本不问,迟骋往哪儿走他就往哪儿跟。迟骋手揣在兜里,身后拖着个拄着盲杖的小尾巴,慢慢穿过学校出了校门。   刚一出了校门,陶淮南就伸手握住了迟骋手腕。迟骋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挣开。   陶淮南都能从家自己上北京来了,不管是不是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他其实都已经可以自己走了。可现在他悄悄地握住迟骋手腕,迟骋还是没甩开他。   陶淮南手指冰凉,刚开始是隔着衣服握着迟骋,后面慢慢慢慢地挪到了袖子下面,握半截手腕,半截手背。   总有经过的人用明显或不明显的眼神看着他们,主要还是看着陶淮南。他的盲人身份太显眼了,点来点去的盲杖像个标签一样贴在他身上。   陶淮南耳朵被吹红了,迟骋黑着脸,伸手把陶淮南衣服上的帽子给扣上了,动作力气有点大,陶淮南被兜得一低头,轻声说:“不冷。”   很多事情对他们来说,熟悉得甚至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哪怕中间隔了这么多年,可一搭手那些熟悉感就都会回来。   比如在过马路的时候迟骋下意识地抬了抬被陶淮南握着的那只手,做了个用胳膊半挡着他的动作;比如在要上车前,迟骋开车门时把陶淮南往后拉了一下。这些都是身体先于大脑做出的反应,不论嘴上说着什么话,脸上挂着什么表情,这些都变不了。   这些动作融在他们一起长大的每一天里,跟时间一样,一同堆起了他们拥有的那么多年。   陶淮南这次来之前真的什么都没顾得上想,来了之后要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想过。   吃完饭天早就黑透了,陶淮南跟在迟骋身后,到了这时候才有了点真实感。他真来了,见到了小哥,甚至牵了小哥的手腕。   迟骋不可能把他自己扔下,再怎么生气也不能,他得一边气着一边带他吃饭,吃完还得安排他睡觉。   迟骋在宾馆开了个房,陶淮南跟着他走进房间,房卡插进卡槽,迟骋抬手拍开了灯。   房间里太暖和了,陶淮南脱了外套,摸索着挂在门口衣架上。   “衣服我可以穿回去么?”陶淮南摸摸衣袖,问迟骋。   迟骋冷着脸说“不能”。   陶淮南笑了笑:“我和你换,洗衣店那个给你。”   迟骋把外套脱了扔在床上,自己坐在床的一角,腿自然分开,看了眼陶淮南:“不要。”   “给我穿吧,”陶淮南走过来,坐在另一张床的床边,“要不我就得穿毛衣回去了。”   迟骋无动于衷,说:“你该。”   陶淮南等的就是这句,听到了只觉得又满足又舒服,他还想再和迟骋说点什么,手机却响了。   发视频过来的是晓东,孩子早上起来没在家他没当回事,接到电话说到迟骋学校了,陶晓东只觉得脑子“嗡”一声。   但“嗡”完之后陶晓东要比迟骋淡定一些,没那么生气。   视频是发给迟骋的,迟骋接起来就见他在那边笑着问:“是不吓一跳啊?你没揍他?”   迟骋说:“回去你揍吧,我管不着。”   陶晓东听完笑了,转头跟旁边汤索言说:“给孩子气完了都。”   “你俩都不舍得那就我揍吧,”汤索言说,“都是你们惯出来的。”   这俩哥都是老油子,在那边一人一句的,把话说得变了个味儿,一时间晓东和迟骋就成了一起惯着孩子的俩哥哥。   “你俩在哪儿呢?”晓东问,“晚上在哪儿住?”   陶淮南在那边探着头:“小哥带我出来住。”   “你可闭嘴吧,烦人精。”陶晓东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陶淮南说。   俩哥吃完了饭在家没什么事儿,视频一直聊了半天。陶淮南后来也坐了过来,试探着坐在迟骋旁边,一起聊天。   视频一挂,迟骋往旁边挪了挪,后背倚着墙,腿搭在床沿看手机。   郭一鸣在微信上问他晚上回不回去了。   迟骋说:不回。   陶淮南叫了声“小哥”。   “睡你的觉。”迟骋拧着眉,不抬头。   陶淮南慢慢伏下身,脸枕着迟骋的腿,闭着眼说:“别生气了。”   迟骋继续在微信上回消息,不理他。   “别生气啦。”陶淮南晃晃他的腿。   迟骋还是不理他,陶淮南也没起来,两个人保持着这个姿势,陶淮南趴在迟骋腿上,几乎快要睡着了。   换作今天之前,无论任何时候的迟骋,都不会像现在这么平和,不可能让陶淮南这么枕着他的腿。   可这一天下来,迟骋猝不及防被陶淮南撞进了宿舍,之后他一直也没能端住,这会儿已经被磨出来了。   陶淮南好像倦鸟终于归了巢,浑身只觉得轻飘飘的,舒服得睁不开眼。   迟骋回完消息把手机放在一边,头靠在墙上,眼睛看着陶淮南。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在温暖的夜里短暂地依靠着。   可再舒服也不能一直这么躺下去,陶淮南后来还是起了身,去洗了个澡。   水温一直热不起来,陶淮南站在旁边躲着水花,伸出一只手去试温度。过了好几分钟,这水一点要热的意思都没有。   陶淮南已经脱得光溜溜的了,这么出去也不合适,他正打算关了淋浴穿回衣服出去找迟骋,门已经被推开了。   迟骋走了过来,沉默着把陶淮南拉到一边。   陶淮南反应过来之后脸红了个透,从前他俩天天一块洗澡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毕竟不一样了。   迟骋把水关了,热水器开关刚才根本没开,得烧一会儿。   “出去等着。”迟骋说完,转身把风暖打开了。   陶淮南赤、裸着站在一边,干干地“啊”了声。   当着迟骋的面把衣服一层一层穿上显得防备,可如果不穿那就更奇怪了。迟骋已经转身出去了,陶淮南犹豫再三,最后只穿了条裤子出去。   房间里有暖气也有空调,冷肯定是不冷的。比起冷,对陶淮南来说现在更困难的是心理上的放不开。   他摸不准迟骋的情绪,这样赤、裸着身体,难免会有点儿难为情。可尽管这样,陶淮南也不想让迟骋觉得他在刻意地防备着。   陶淮南还是瘦,皮肤很白,跟几年前比起来,现在更成熟了点,可变化并不特别大。身形纤瘦,腰细腿直。   迟骋视线落在他身上,陶淮南裸着上半身坐在他对面,脸上挂点红,不太好意思。   陶淮南肩膀上有一层细细的小疙瘩,显得他有些脆弱,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太紧张了。   迟骋扬手一掀被,把陶淮南盖上了。   “你是跟我耍心眼儿啊?还是就想感冒?”迟骋挑眉问他。   被角刮着陶淮南下巴,他把自己裹上,嗫嚅着说:“我能耍什么心眼儿……我要真还能……那还好了呢。”   迟骋没回他这话,又把手机捡了起来,在屏幕上划来划去。   陶淮南拿被裹着自己,吸了吸鼻子。   在水没烧好这十几分钟内,迟骋一直在划手机,陶淮南就隔一会儿摸摸鼻子,或是用手背擦擦脸。   “小哥。”陶淮南迟疑着叫了声。   迟骋只看手机不看他:“说。”   “我没有能换的内裤,”陶淮南鼻子以下掖在被子里,闷闷地说着,“我明天穿啥呢。”   “光着。”迟骋说。   “好。”   迟骋抬眼扫了他一眼,听见陶淮南轻声说:“下次我会提前准备好,这次太慌了。”   “还有下次呢?”迟骋眯了眯眼。   陶淮南点头说:“以后我常来。” 第97章   “你可算了吧, ”迟骋站起来去看热水器水温,“再有一次你看我还管不管你。”   “反正我能找到你学校了,”陶淮南闷在被里说, “我能找到你宿舍。”   “去洗。”迟骋推开洗手间的门, “别跟我来这套, 到时候不管你显得我心狠。”   “不用你管,”陶淮南放下被子,边往洗手间走边说,“我来只是想见你, 不是为了让你照顾我。”   迟骋听完他的话,点了点头, 说:“行, 那你自己在这儿住,明天早上自己回去。”   陶淮南还没反应过来,听见迟骋往门口走, 赶紧过去拽住他胳膊:“别别。”   “说以后呢,没说这次。”陶淮南笑着拖住迟骋胳膊,“小哥别走,我害怕。”   “你还能害怕?”迟骋冷笑一声,“你都能自己上北京了, 你有什么怕的。”   “什么都怕,”陶淮南讨好地说, “怕你走。”   他两只手搂着迟骋胳膊,这样迟骋的手背就挨上了陶淮南胸前的皮肤。陶淮南现在袒胸露背的, 刚开始只顾着拽住迟骋, 后来才感觉到两人皮肤相贴的触感,顿时觉得被迟骋碰到的那片皮肤有些发烫。   陶淮南松开手, 迟骋靠着墙,冷声冷气:“洗。”   陶淮南老老实实进去洗澡了,这次水终于热了,热水浇在身上,陶淮南就着热水抹了把脸,闭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今天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意料之外的馈赠,这样暴躁的不耐烦的迟骋,陶淮南想都没敢想过。   可这都依托于他们现在身处的环境,迟骋没人能托付了,想冷脸也冷不动,只能事事都亲自带着他。这并不能代表他们之间真的回到过去了,陶淮南心里是清楚的。   迟骋只是短暂地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了,心里那些情绪都彻底回正,他不会一直像今天这样。可这些都没关系,陶淮南现在什么都不怕。   洗完澡出来,陶淮南还是只穿了条裤子。从小哥和迟骋给他养出来的习惯,爱干净,事儿多,小时候身边要是没有能换的陶淮南就光着,裤子里光着屁股,风一吹小鸡儿凉飕飕的。   迟骋往他手边扔了个盒,陶淮南接住,打开摸摸,是条内裤。   迟骋打电话让宾馆送的,扔给陶淮南后他就去洗澡了。   陶淮南穿上内裤,外裤再就没穿,叠好了放在床边柜子上。穿着内裤缩在被子里,听着迟骋洗澡的水声,这次脑子里倒是什么都没想,单纯得不行了。   迟骋出来也只穿了条内裤,陶淮南躺在床上,姿势很乖,只有眼睛瞪得溜圆,视线跟着迟骋在动。   “睡你的觉。”迟骋说。   陶淮南点点头,说:“生日快乐,小哥。”   迟骋没理他,过去把窗帘拉上了。   这一夜过完陶淮南就得哪来的回哪去,像现在这样跟迟骋共处一室的机会就要很长时间才能再有。   陶淮南不舍得睡,眨巴着眼睛听迟骋的动静。   迟骋把灯关了,房间里黑了下来,陶淮南叫了声“小哥”。   “说。”迟骋在另一边床上应了声。   “我只想叫叫你。”陶淮南说。   迟骋闭上眼,一只胳膊挡着眼睛,被子只盖到胸前,露出来的左胸口上有一条浅浅的疤。   陶淮南这晚只睡了很少一会儿,多数时间他都只是躺在那里听着迟骋的呼吸,迟骋应该睡得挺熟,他的呼吸听起来绵长安稳。   第二天一早,陶淮南自己收拾完穿好衣服,安静地等着迟骋醒。   迟骋醒来的时候陶淮南正坐在床边地上,双手交叠着搭在床边,下巴支在上面,离他很近。   迟骋一睁眼,侧头看见了他,倒是没吓一跳,连眉头都没皱。他看了陶淮南几秒,伸手推开了他的脸。   “你醒啦?”陶淮南笑了下。   迟骋坐起来,看了眼手机时间。   “八点过点儿,”陶淮南打了个哈欠,说,“我订完车了,九点半来这儿接我,你等下收拾完直接回去就行。”   迟骋回头看他,陶淮南从地上坐起来,坐到迟骋旁边来。迟骋刚醒,身上热乎乎的。   “还能订车呢?”迟骋挑眉说,“厉害。”   “能,平时上课有时候打不到车我也会订,”陶淮南知道迟骋那不是真夸他,可也好好回答着,“现在很方便。”   迟骋掀开被子下了地,朝洗手间走:“退了。”   “嗯?”陶淮南反应过来后摇头说,“真不用你送我,你别折腾了。”   迟骋给完指令就不再搭话了,过会儿陶淮南听见他刷牙声。   “你明天有没有课?”迟骋含着牙刷问他。   陶淮南说“有”。   “哪节?”   “下午满课。”陶淮南靠在洗手间门边,“你最近是不是很忙,小哥我真不用你送,车站有工作人员能一直把我送上车,还不用等检票,可好了。”   迟骋只顾着自己收拾,没答,收拾完出来边穿衣服边说了句:“手机。”   陶淮南刚开始没给他,犹豫着还想再说话,迟骋淡淡问道:“不方便?”   一听见他这么问,陶淮南马上把手机扔给他:“给。”   迟骋拿着陶淮南手机,把订的车取消了。   陶淮南不得不跟着迟骋一起又回了学校,迟骋把他带回宿舍,跟他说:“在这儿等我。”   陶淮南不敢再说别的,刚才在出租车上他又说了两次要自己走,小哥已经快发火了。   “你也可以去凡果那屋,他今天也在。”迟骋装好了电脑,拿着要走。   “不用,我就在这儿等你。”陶淮南说。   迟骋“嗯”了声,开门走了。   陶淮南坐在迟骋的椅子上,把盲杖倚在一边。桌上有迟骋临走之前给他拿的杯子,里面泡的是凡果给郭一鸣的热可可。他们屋没人喝那东西,迟骋不知道从那个边角处找出来的一袋。保温杯是迟骋的,陶淮南握在手里,把鼻尖顶在杯口,热气氤了他满脸。   凡果过会儿敲门过来了,说:“南南开门!我!”   陶淮南过去把门开了,凡果披着自己的被端着电脑过来了,来了直接把电脑往郭一鸣桌上一放:“他俩得挺晚能回来,今天你归我啦。啥味儿这么甜?可可?”   “不知道,我还没喝。”陶淮南把杯子往他那边送送,“你要吗?”   “不要,我那儿有,这都是我给他们的。”凡果问他,“你还想吃啥吗?我等会儿把我那的吃的都拿来,他们屋啥也没有。”   陶淮南笑笑说不用。   “刚迟哥踢我门了,让我上这儿来。”凡果把电脑插上电,整个人盘在郭一鸣椅子上,“我把这点弄完就陪你。”   “你忙你的,”陶淮南说,“我自己待着就行。”   昨天陶淮南到学校也是先联系的凡果,他们俩经常在微信上聊天,已经挺熟了。凡果听说他来了,裹了个大衣就跑出去接。   傻孩子很有主人翁意识,拿出最高礼遇接待陶淮南了,非要带他去吃东西。陶淮南没心思吃,凡果这才带他回了自己宿舍,回去了给他拿衣服穿给他东西吃,陶淮南都没要。   这会儿陶淮南坐在椅子上,听着凡果一会儿回去取点这个一会儿取点那个,没多大工夫桌子上都让他堆满了,吃的喝的在陶淮南面前摆得满满登登。   陶淮南哭笑不得:“你好好干活吧,别管我了。”   “我反正也无聊,”凡果笑呵呵的,“你困吗?你要是困就睡会儿。”   陶淮南还真有点困的,他昨晚压根就没怎么睡。但这种要踩梯子的床陶淮南上不去,他没上过。后来陶淮南趴在桌上睡着了,凡果把他叫醒,让他上去睡,怕他冻着。   陶淮南想了想,说:“那你帮我下,果儿,我要是没踩好你告诉我一声。”   “行行,”凡果过来站在梯子边,“你上就行,别怕。”   陶淮南上去得还算轻松,上去之后把外衣外裤脱了,只穿着里面的毛衣和秋裤,躺在了迟骋床上。侧脸贴着迟骋的枕头,陶淮南把被子摊开,窝在迟骋的床上,睡了长长的一觉。   宿舍的床很硬,但陶淮南这一觉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一个。   凡果一直在底下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后来他也上来了,在对面郭一鸣的床上支了个小桌,时不时吃块饼干。   中间凡果接了个电话,陶淮南听见他说:“睡着啦。”   迟骋他们是傍晚回来的,他俩回来时陶淮南已经醒了。   郭一鸣跟迟骋还有点东西没弄完,回来也没怎么说话,郭一鸣打了声招呼,说等会儿就一起出去吃饭,陶淮南说不饿。   凡果跟他俩不是一个项目,也不参与他俩那事儿,跳下去拿了充电宝又爬上来了。   陶淮南一直坐在床边,垂着腿不知道在想什么。后来凡果叫他,他才小声问:“我得怎么能下去啊?”   “就跟你上来时候一样,”凡果倒是体贴地没多说别的,也一点没笑话他不会下床,“踩着梯子下去。”   对于一个完全没见到过的瞎子来说,他根本没法把床的构造想得太细致,也摸不准梯子和床的距离,甚至连翻身过去把着栏杆踩梯子这样的动作都做不来。看不到的世界里,一切靠想象大致还原的环境其实都是诡异又扭曲的。   陶淮南试了次,没能成。   凡果说:“你胆大点,没事儿。”   陶淮南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不是胆子大小,是他根本就碰不到。   “下来。”迟骋走过来,停在陶淮南这儿,声音平静地传过来。   他手碰了下陶淮南的腿,陶淮南抿了抿唇,迟骋握着他脚腕往下带了带,示意他下来。   陶淮南想都没想,顺着本能就下去了,迟骋托着他的腿和腰,把他抱了下去。   “哇,”凡果在上面勾着脑袋看他俩,还感叹了句,“迟哥你这样好像在抱女朋友。”   陶淮南还没从刚才的动作中回神,听见凡果的话,眨了眨眼,抬头问:“抱……过吗?”   迟骋把鞋踢了过来,转身又回了郭一鸣那儿。   凡果哈哈笑着:“我哪知道啊!”   陶淮南也笑了下,穿上了鞋。   “迟哥好多人追的,还有男生哈哈哈,”凡果当着人弟弟的面可劲儿八卦,“有一次被堵在宿舍非要跟迟哥聊聊,迟哥差点跟他打起来。”   陶淮南惊讶地问:“直接来宿舍?”   “啊,研一那时候,”凡果当个笑话在说,“那哥太自信了,非说迟哥是弯的,也不知道他咋看的,我迟哥那可是铁直。”   陶淮南没吭声,凡果又要说话,迟骋说:“闭上嘴。”   “哦,”凡果点点头,跟陶淮南说,“但我迟哥真的是铁直,你别误会,回家也别跟晓东哥说这事儿。”   陶淮南都不知道怎么回他这话,凡果叹息着说了句:“迟哥嘴太严了,要不是有回他喝高了我们问他,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他到底谈过没有。”   迟骋警告地出了个声。   陶淮南本来也没想问,他也不敢问。   但是凡果话说一半有点憋得慌,总得说完,笑嘻嘻地说:“头儿问他搞过对象没,亲过嘴儿没,迟哥真喝高了,说搞过,也亲过。哈哈哈哈他深藏不露,可惜再往下问就不说了。”   陶淮南垂着眼,睫毛颤的两下像小翅膀。   迟骋抬头看着凡果,郭一鸣说:“果儿,再说迟哥就真怒了,我劝你理智点儿。”   “不说不说了,”凡果吃了块饼干,暧昧地跟陶淮南说着,“也不知道啥人能跟迟哥谈,他好像都不会笑。”   “他会,”陶淮南低着头,说,“他笑起来可好看了。”   “你也看不见哪,”凡果笑着说,“你这夸得太敷衍了。”   “我哥说的,”陶淮南牵了牵嘴角,指指自己的耳朵说,“但我能听见。” 第98章   “你要不想在这儿待就回你屋, ”迟骋的声音倒是没那么怒,只是听着有些冷淡,“破嘴是不是闭不上。”   “闭了闭了, ”凡果把吃完的包装纸探头扔进下面的垃圾桶, “就那点事儿还神神秘秘的。”   陶淮南靠着梯、子, 脑子里荡来荡去的还是凡果刚才那几句话。   迟骋喝高了的时候,说他搞过对象,亲过嘴。   陶淮南站在那儿,想到了很多画面。   想到他们抱在一起亲吻, 迟骋走路时把他抱在身上托着他,他低头去亲迟骋的额头。想到迟骋洗完澡只穿着睡裤洗东西, 陶淮南从身后抱着他, 迟骋胳膊抬起来一绕,把陶淮南揽到身前扣在自己和洗手池中间,低头吻他的嘴。   少年们从来没正式谈过爱, 像是不屑去刻意突破兄弟和爱人之间那道明确的线,可也谁都清清楚楚知道刻骨的亲密之下有爱情。   “吃饭,”迟骋站了起来,说,“饿了。”   “行, 等会儿回来再整。”郭一鸣保存程序,凡果也准备从床上翻下来。   陶淮南这才想起来自己下来是想去洗手间, 摸着过去了。郭一鸣跟凡果说:“别乱说话啊。”   凡果嘿嘿一笑,穿上鞋回自己宿舍穿外套去了。   迟骋和郭一鸣赶时间, 所以他们也都没出去吃, 就在食堂吃的。迟骋给陶淮南打了份饭,一手端着一个餐盘过去, 其中一份米饭是用碗盛的。   陶淮南说“谢谢小哥”。   迟骋把勺塞他手里,郭一鸣坐下,问迟骋:“迟哥明天什么时候走?”   “早上,”迟骋边吃边说,“起来就走。”   “那咱俩今晚加加班,整完得了。”郭一鸣说。   迟骋“嗯”了声。   陶淮南在旁边手上动作一停,问:“小哥你去哪儿?”   迟骋没说话,郭一鸣替他答了:“迟哥跟你一起回去。”   “我不用,”陶淮南皱了眉,“我自己回去就行了,真不用你跟着折腾。”   迟骋也皱了下眉,没理他。   陶淮南退了一步说:“你送我去车站,行么?”   迟骋问他:“你还吃不吃?”   “我吃,”陶淮南先回答再说话,“你忙,别浪费时间送我了。”   “我说我送你了?”迟骋耐心用完了,低着头吃饭,“我不能回家?”   “能能,能回,想你回。”陶淮南冲着他小声说,“等你放假了我来接你,行么?”   “哇你这弟弟好甜,”凡果刚端着餐盘过来,正听见陶淮南的话,“还来接。”   陶淮南愁眉不展,凡果问:“咋了这是?”   郭一鸣说:“淮南说不让迟哥送。”   “送呗,”凡果不当回事地扬扬手,“他后面都没啥事儿了,直接回家得了。”   迟骋定的事陶淮南没法硬说,说了也不管用。从前不管用,现在更完了。   晚上他躺在迟骋床上,听着郭一鸣和迟骋在底下干活。陶淮南还在因为迟骋要送他的事儿愁,这样的话以后都没法来了。   陶淮南一点声音没有,迟骋抬头往上面看了一眼,郭一鸣无声地问怎么了,迟骋摇摇头,郭一鸣笑了笑没说话。   那晚陶淮南就在迟骋床上睡的,郭一鸣跟迟骋在下面坐到两点多。   中间陶淮南想去洗手间,摸着坐到边上,叫了声“小哥”。   迟骋走过来,把他抱了下去。   “冷不冷。”他洗完手出来,迟骋问他。   “不冷,你床上挺暖和的,”陶淮南轻声问,“你还要什么时候能休息?”   迟骋说“快了”。   后来迟骋在室友床上睡的,陶淮南一直没睡着,听见郭一鸣压低声音问:“你睡我床啊?我睡潇潇床。”   “算了吧,你床上都是饼干渣子。”迟骋翻身上了对面的床。   郭一鸣上床之前往陶淮南这边看了看,见他眼睛闭着眼睛像是睡得挺香,跟迟骋说:“迟哥,你是不是对淮南太凶了,他好像挺怕你。”   “他?”迟骋已经躺下了,说,“他谁都不怕。”   “我怎么不怕?”陶淮南突然开口出声,把郭一鸣吓了一跳,陶淮南笑了下说,“我最怕你。”   “你可算了吧,”迟骋倒是丝毫不意外,连眼睛都没睁,“你怕过什么。”   第二天一早陶淮南听见迟骋下床的声音,自己坐了起来。   迟骋把他抱了下去,陶淮南胳膊在他肩膀上搭了一下。刚起来身上还带着从被窝里带出来的没散尽的热乎气儿,暖融融的。   两人之间没什么交流,陶淮南跟在迟骋后面洗漱洗头,用迟骋的毛巾擦了头发。   陶淮南身上衣服再穿都第三天了,他嘴上不说,心里嫌弃坏了。   “小哥给我套衣服换换,行么?”陶淮南挨在迟骋旁边,小声问着。   迟骋说:“搭椅子上了。”   陶淮南高兴了,摸着换上了迟骋的衣服裤子,把自己的卷起来装了个兜,本来想拎回去,后来想想又拿了出来,要去洗了。   “没时间,”迟骋从他手里拿出来放在一边,“外套穿上,走了。”   陶淮南自己趁哥不起来自己去了北京,去一趟不光自己回来,还把小哥给领了回来。晓东亲自开车去接,那天连店都没去,一早上去医院送弯汤索言,就一直在车站停车场等。   迟骋周五转车刚回来过,这才周一,又回来了。   这几天过得太戏剧性,陶淮南攥着迟骋书包带从车站出来,陶晓东一看见他俩,还是没忍住怪想笑的,心想现在这崽子还是能折腾。   当哥的一手搂一个,把俩弟给接回去了。   陶淮南下午有课,陶晓东直接给他送学校去了,领着迟骋先去吃了饭。   “这次能待几天?年前还用回去不?”晓东问。   迟骋说:“得回,能待三天吧,后面还有事儿。”   “三天也行了,”晓东说,“你想在哪儿住?咱原来家还是现在汤哥那儿。”   “汤哥那儿吧,”迟骋坐在副驾上,看着车窗外面,“方便。”   晓东看看他,笑着说:“没什么不方便的,咱家东西也都有,在哪儿住都行。”   迟骋还是摇了头,最终也没回老房子。   迟骋提都没提过老房子,也没说要回去看看。那是他住了十多年的地方,现在却半句也不提起。   汤哥家三居室,但有一间改成了书房,所以带床的房间只有两个。   陶晓东问:“晚上你俩住?”   迟骋说:“我睡沙发。”   “睡什么沙发,”陶晓东失笑,“干啥整那么寒碜。”   迟骋说“没事儿”。   陶淮南下课了自己打车回来的,汤索言也自己回来的。晓东让朋友送了菜过来,没想出去吃。   迟骋五年多没回来,虽然一直没跟哥断了联系,可这会儿晓东看着他,不免还是觉得恍然。孩子长得太快了,真快。   除了汤索言之外,他们兄弟仨都喝了酒,不过都没喝多少,就意思意思。   陶晓东说:“人生没那么多个五年,崽子们。”   俩小的都不说话,陶晓东又说:“再过一个这么长的五年多,你俩就三十了。”   “三十”这个词听起来很成熟了,可在陶晓东心里,他俩明明就还都是小孩儿:“要是到三十了你俩还是别别扭扭的这样,那这一辈子就真得这么过了。”   “哪至于啊,”晓东叹了口气,“以前你俩之间哥都得算半个外人,什么深仇大恨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迟骋靠在椅背上,低头沉默着。   他们哥仨说话,汤索言不多参与,只在旁边给切切水果倒到茶什么的,时不时顺着陶晓东的话帮着说两句。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什么事儿埋心里就过不去,一根钉子扎在那儿,日日夜夜都疼。”晓东看着他俩说,“其实就是较劲,跟别人较劲,跟自己较劲。等一切都过去了,错过的回不来了,时间也回不去了的时候,想想较这劲真就那么重要?较赢了又得着啥了?”   二十多岁和四十多岁的心境自然不同,人生阶段就没到那么豁达的进程,二十多岁本来就卡在这个点上,晓东也明白。   “更多的哥不说了,”晓东摆手笑了笑,“说多了烦。”   可能是因为陶晓东的话,也可能是因为汤哥压根就没给拿被,迟骋最终没能在沙发上睡成。   五年没回来,一回来让睡沙发,这不像话。   一米八的床足够两个小伙子住了,一对兄弟俩非得有一个刻意出去睡沙发听着也矫情。   他们都喝了酒,也都困了。   陶淮南紧贴着墙,给迟骋留更多地方。   迟骋却闭着眼说了句:“用不着那么躲,你要不自在我就出去。”   “没不自在!”陶淮南赶紧说,“我不是怕你烦么……”   他边说话边往外挪了挪,睡衣挨上迟骋的胳膊,又自觉往后退点儿:“我没躲。”   “睡你的吧。”迟骋翻了个身,背对他。   陶淮南想再离近点,又怕显得他太得寸进尺了,犹犹豫豫半天,叫了声“小哥”。   迟骋从喉咙里扔个声出来算是应了。   “我能挨着你么?”陶淮南轻声问着,“挨着你胳膊。”   迟骋说:“不能。”   陶淮南听了这声“不能”,却胳膊一环,轻轻地抱了下迟骋。   迟骋没有明显动作,他没动,只是背对着陶淮南,睁开了眼睛。   陶淮南把脸在他后背上贴了贴,呼吸能透过衣服挨上迟骋的背。他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这样抱了他几秒。陶淮南身体很热,贴着迟骋后背的那一片胸膛带着赤诚的温度。   寒冬的夜里,外面有路灯,有雪有风。一对曾经依偎的小狗悄悄地贴了片刻,很快又分开了。 第99章   晓东早上去他俩那屋看的时候, 俩都睡得挺香。迟骋背对着,陶淮南攥着他一块衣边。陶晓东笑笑,转身又出去了。   汤索言得起来上班, 俩哥放轻动作收拾, 陶晓东小声问:“今天周几啊?他有课没?”   “周二, ”汤索言说,“上午第二节 吧。”   “那不着急,等会儿我回来再叫他就行,”陶晓东随手扯了件衣服换上, “我去给他俩整点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汤索言洗完脸手上沾着水, 手指在陶晓东脖子后面点了点, 笑着问他,“你们哥仨背着我吃好吃的?”   陶晓东抓住他的手,刮刮手腕, 又在手腕处亲了一口,小声说:“不背着你,林哥一直让我去尝尝,我先尝,好吃的话下次咱俩去, 背着他俩。”   汤索言这两天手腕确实不舒服,酸, 旧伤后遗症没办法。他没说也没表现出来,可晓东还是知道。   “晚上回来我给你弄弄, 白天有手术吗?”   “四台手术, ”汤索言在他下巴上咬了口,“不疼。”   陶晓东拿出剃须刀, 一只手刮着胡子另只手在汤索言腰上拍拍,俩人天天腻歪不够,看着对方的眼神里总是带着满满情意。   比起俩大的,那俩小的就难受多了。   陶淮南睡醒了先往旁边摸,摸着了安心地把手收回来,又闭上眼睛。迟骋让他给摸醒了,回头看了一眼。   陶淮南假装自己没醒,胳膊圈过去搂住迟骋。   迟骋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哑:“别装。”   陶淮南已经很久很久没睡过这么完整的一觉了,睡得很熟,现在只觉得浑身都软塌塌的。   “小哥早上好,”陶淮南被戳穿了也不装了,把胳膊收了回来,刚睡醒笑得有点乖,“你睡得好么?”   迟骋坐了起来,下床穿了鞋去洗手间了。   陶淮南枕了会儿迟骋的枕头,又眯了几分钟才舍得下来。   晓东拎着吃的回来,一开门迟骋正站在陶淮南身前,俯着身,两人脸对着脸。这离得着实有点近,晓东往那一愣,摸不清状况,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应该招呼一声接着换鞋还是转身先出去。   迟骋听见他开门,站直了退了两步,说:“他说眼睛疼。”   “啊,”晓东笑了下说,“不用解释。”   陶淮南坐在沙发上仰着脸问迟骋:“红了么?”   迟骋淡淡道:“没有。”   “装的吧,”晓东换完鞋进来,捏着陶淮南下巴把他脸端起来看看,“我看你就是装的。”   陶淮南哭笑不得:“我就得那样?”   “你小时候就那样,”陶晓东捏捏他的脸,“别撒娇了,过来吃饭。”   陶淮南应了一声,过去帮着拿碗筷。   眼睛疼这事儿晓东还真冤枉人了,早上一起来陶淮南左边眼睛就不舒服,真不是装的。刚才哥没回来之前陶淮南时不时抬起手揉揉,迟骋刚开始没管他,后来说:“总揉眼睛干什么。”   陶淮南说:“有点儿疼。”   迟骋看了他几秒,过来俯下身细看他眼睛。两人离得确实很近,呼吸时彼此的气息能扑到对方脸上去。陶淮南下意识把眼睛垂了下去,迟骋问他:“我看你睫毛啊?”   陶淮南这才“啊”了声,赶紧把眼睛又抬了起来。   迟骋拨开他上下眼睑都看了看,没看出什么来。这时候晓东回来了,正撞上这一幕。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晓东打从进来那眼神就来回在小哥俩身上转,看来看去的。   陶淮南吃完饭自己穿了外套背了书包要去上课了,迟骋看了眼晓东,晓东说:“他自己去就行。”   “我上完课就回来。”陶淮南拿好盲杖,说了声“拜拜”,开门走了。   门轻轻地合上,晓东问:“他真长大了,是吧?”   迟骋看着手机,说“嗯”。   “什么感想啊,小哥?”陶晓东侧过脸来看着迟骋,笑问,“被你一点一点拉扯大的小萝卜头。”   迟骋放下手机,先没说话,过会儿才说:“变了不少。”   “那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晓东问。   迟骋想了想,说:“好了吧。”   晓东什么不明白,摇摇头,手伸过去搭着小弟肩膀,和他说:“好了坏了都觉得不习惯,是不?总归是和你熟悉的那个小孩子不一样了。”   迟骋没说话,晓东又说:“这就是时间。五年没见了,你还是你他还是他,但也都不是五年前那样了。哥也一样,所有人都一样,时间过去了就没了,找不回来。”   有陶晓东和汤哥在,家里几口人全全乎乎的都在这儿,气氛一直没冷下来。   陶淮南眼睛有点发炎了,汤索言给他滴了眼药水,陶淮南仰着头半天,可一坐直了还是掉了滴水珠下来,滑在脸上看着像一滴眼泪。   他手机一直在响,微信上江极不停给他发着消息。陶淮南滴完眼药水摸过手机打开,他没什么背人的,直接听了。   “歌你听了没?”   “这几天没点动静呢?群里叫你也不吱声!”   “明天你去不去?喂!”   “喂喂!”   “陶淮南!”   陶淮南把脸上那滴水珠给抹了,回了条语音:“我没看到消息,我不去,我小哥回来了。”   刚才江极那一嗓子“陶淮南”喊得有点暴躁了,陶晓东往这边看了一眼,问:“这是哪个朋友啊?”   陶淮南说:“江极,我之前说过的。”   “啊,”陶晓东点点头,“想起来了。”   迟骋在最边上看着电影,视线落在屏幕上,没转过眼,也没什么表情。   陶淮南过会儿把小皮墩弄了出来,推到迟骋旁边去,就坐在迟骋腿边。迟骋收了收腿,没挪位置。   陶淮南手机又响了,这次他没再听,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迟骋说:“有事就去。”   “没有事,”陶淮南马上说,“我哪儿都不去。”   晓东在旁边烦人地弄了个动静,故意跟汤索言说:“我也哪儿都不去。”   汤索言往他嘴里塞了颗小西红柿:“别烦人。”   陶淮南被哥打趣了也不在意,勾起嘴角笑笑,坐在迟骋旁边好好听电影。   三天时间实在短,不等尝出滋味来就没了。   迟骋得回去了,陶淮南上午有课,等他下课回来的时间迟骋估计已经上车了。   一早起来陶淮南就舍不得,可也没办法。他跟在迟骋后面,小声说着:“小哥,你放假我去接你,行么?”   “你可歇歇吧,”迟骋不领情,平静道,“用不着你。”   他这两天对陶淮南一直是这态度,说冷不冷,可也不热切。陶淮南不在意他态度,继续说:“我衣服你别忘了去洗衣店取,汤哥给我买的,可贵呢。”   迟骋不吭声,陶淮南又说:“你衣服就留给我,行么?”   他说话时手背在身后倚着墙,听迟骋洗漱。迟骋漱了口,吐掉嘴里泡沫:“上课去吧,别念叨了。”   迟骋的冷淡一直坚固地挂在他身上,陶淮南没能让它松动半分。   陶晓东开着车把迟骋送去车站,迟骋说过年如果有时间会回来。   “时间挤挤就有了,你要不回来我还得飞北京。”陶晓东说,“我不去有的小孩儿也会去。”   “他可别去了,”迟骋说,“过年那段人太多,乱。”   “随他折腾去吧,”晓东笑笑,“挤不坏。”   —你小哥走了吗?   潘小卓在微信上问。   —“走了。”   陶淮南边在路上走边回复。   潘小卓:那下午我去找你啊?   陶淮南:“明天吧小卓。”   潘小卓:今天吧!   陶淮南:“今天我有点困,想回去睡一觉。”   潘小卓:那行吧,明天你来找我,咱俩去吃酱面。   陶淮南说了“好”,把手机揣了起来。   这几天都不冷,走在路上甚至有点点出汗。陶淮南从学校出来没打车,戴着导航慢慢走着。他先不想回去,迟骋已经走了,哥和汤哥也都不在,回到空荡荡地房子里连心都跟着发空。   之前下的雪晒了这几天已经快要化干净了,走在路上没那么多障碍。这样走着不累,陶淮南走了挺久,上了楼梯才发现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从前他们的老房子这了。   陶淮南经常回来,他掏了钥匙拧开门,把盲杖倚在门口,打开鞋柜拿了拖鞋。   旧区供暖不那么好了,也可能是管道里水垢多,冬天的老房子没有汤哥那儿暖和。陶淮南在外面走路走得有点热,脱了外套挂在门口。   上次回来陶淮南往窗户把手上挂了个小小的南瓜挂件,是班上女同学给的。陶淮南过去给摘了下来,又把窗户打开通了会儿风。   这里他太熟了,不伸手不摸着墙都能准确地去到任何他想去的位置。   陶淮南打了个哈欠,慢慢走到房间去。这是他和迟骋从前的房间,床上现在只有一个枕头,另外一个被他带去汤哥那儿了,他现在枕的那个就是。   一个哈欠结束,陶淮南刚准备坐在床边,却突然停住了动作。   他防备地站在原地,手慌忙地四处摸着,却只摸到了墙。陶淮南朝着床的方向,屏着呼吸问:“谁?”   周围依然是安安静静的,陶淮南却丝毫没放松下来,依然警惕地问:“谁在那儿?”   瞎子对环境的感知很敏锐,尽管对方没有发出声音来,可陶淮南还是在迈进房间的同时就捕捉到了那一点衣料摩擦声。   可他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知道有人在,可却对接下来的一切无可奈何,无论对方想做什么他都抵挡不了。   陶淮南拧起眉,徒劳地站在那里,脑子里迅速想着对方的不同身份他应对的不同办法。   他的敏锐不是没道理的,房间里确实有个人。陶淮南拧开钥匙的时候他正在这里睡觉,后来陶淮南走进来了他刻意没发出声音来。   可到底还是不忍心看他害怕。   “我。”   对方突然出了声,陶淮南整个人僵在原地,惊讶得说不出话。   “没事儿,”他坐直了,看着陶淮南说,“别害怕。” 第100章   陶淮南上课时就已经接到了哥的消息, 说已经把小哥送走了,送去了高铁站。陶淮南问他小哥有说什么吗,哥说什么也没说。   可此时此刻陶淮南听见的声音, 却实实在在就是迟骋。   “你……”陶淮南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小哥你没走吗?”   迟骋坐在那儿, 姿势稍显颓唐,肩膀是塌着的,不是直直地挺着。他搓了搓脸,说:“不然呢?”   陶淮南垂下了刚才防备地放在身后的手, 犹豫着走上前两步,迟疑地问着:“你怎么……没走啊?”   迟骋不说话, 陶淮南理智渐渐回笼, 很多话不用说,他眼睛已经红了。   这儿不是陶淮南自己的家,这是他跟迟骋一块长大的巢。他们都是从这儿飞出来的, 这个房间里装着陶淮南年幼时的眼泪,装着迟骋刚来时不停流的鼻涕,装着他们暧昧懵懂时的情不自禁,也装着他们最后决裂时灭顶的疼痛和鲜血。   陶淮南难以置信地望着迟骋的方向,心口处渐渐开始漾起疼, 一点一点蔓向四肢。   “对,”迟骋俯身低着头, 胳膊肘拄在腿上,脸还埋在手里, 重复了他的话, “我怎么没走啊?”   陶淮南手指搭在桌边,用力搓着桌沿。   “你说呢?”迟骋低声问道, “为什么?”   陶淮南答不出什么话,他只能僵硬地站着。   时隔五年,他们又一同站在这个见证了他们所有亲密的房间里。   迟骋明明已经走了,他现在为什么会在这儿。这个问题陶淮南不敢答,甚至不敢细想。   这些天的迟骋除了最初那天的暴躁之外,更多时间就是冷淡,像是罩着一层隔了温度的罩子,总是冰冰凉凉的。   然而此时本该在车上的他被陶淮南堵在这个房间里,堵在这张床上。   “快上车了又回来这儿睡了一觉,”迟骋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陶淮南痴痴地面向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枕头呢?”迟骋问。   陶淮南小声答:“被我拿走了。”   迟骋点点头,说:“知道了。”   既然两个人都站在这儿了,那就谁都不用再装了。冷漠也好,淡然也好,在这个房间里继续装下去只会让一切都显得更狼狈。   迟骋坐直了身,看了眼陶淮南,问:“哭了?”   陶淮南摸摸眼睛,摇了摇头。   迟骋定定地看着他,眼前的男孩儿已经彻底长大了,迟骋问:“哭什么?”   陶淮南哑声道:“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迟骋再次不说话了,只是一直看着陶淮南。陶淮南在他的视线下直直地站着,不躲不闪。他眼尾通红,白皙的皮肤下,红红的眼尾让他看起来有点可怜,像是特别难过。   时间如同静止了,不算温暖的房间里,两个原本最熟悉的人隔着几步相对着。陶淮南用手背碰了碰眼尾,迟骋说:“别碰眼睛。”   陶淮南这几天眼睛发炎了,汤索言不让他用手揉。不是小孩子了,这种事还需要人盯着告诉。   陶淮南听着他的话把手拿下来了,继续用指腹去搓桌沿。   迟骋叹了口气,说:“过来。”   陶淮南朝他迈步走过去,走到迟骋身前。迟骋抬着头看他,伸手抹掉了他脸上的眼泪。   “你这么大了,我还是看不了你哭。”迟骋一只手兜着陶淮南的脸,拇指在他脸上轻轻地刮,“看不了你害怕,不爱看你哭。”   这样的迟骋只在陶淮南梦里出现过,没了冷冷淡淡的神情,动作和语气都温柔。可他不冷淡了陶淮南反而哭得更厉害,迟骋越擦他的眼泪,眼泪就落得更凶。   “别哭了。”迟骋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像是小时候哄他时的那样。   陶淮南连连点着头,用衣袖去擦眼睛,像个小朋友。   迟骋说:“坐。”   他说什么陶淮南都照着做,却没有坐在他的旁边,而是坐在迟骋腿前的地板上。   迟骋于是低头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说:“咱俩说会儿话。”   今年这次重见,一直是陶淮南在单方面说话,迟骋只是听的那个,他说过的话很有限。现在他主动提出要说会儿话,还是用这种语气,这简直是致命的。   “好。”陶淮南点头应着。   “在这儿我实在对你冷不下脸,”迟骋手就放在陶淮南头顶,一下下摸着,像在摸小狗的后背,“咱俩今天说的话,在哪说在哪结,出了这个门我不可能还对你这个态度。”   陶淮南还是点头。   迟骋说:“既然都让你堵这儿了,我也不装了。”   陶淮南把脸贴在迟骋腿上,靠着他。   “没错,我还在意。”迟骋慢慢说着话,“在意这儿,就跟在意你一样。”   陶淮南听了他的话抬起头,迟骋看着他被眼泪沾湿了拧成一撮一撮的长睫毛,说:“也不用意外,不可能不在意。”   “你对我来说是什么呢,我说不出来。”迟骋说话时边摸他的头,边捏他的耳朵,声音冷静又温和,“曾经我以为我活着就是为了你,一切意义都是你。”   “你是我的肉,我的血和骨头。”   陶淮南轻轻地抽了口气,没有出声打断迟骋的话。   “但你太绝了,陶淮南。”迟骋指尖温热,顺着耳垂把温度全部传给陶淮南,“你把我骨头都抽空了。”   陶淮南再次流了眼泪,在迟骋的牛仔裤上留了一个小水圈。   “确实恨你,恨得把心里所有阴暗的念头都激起来了,想弄死你,再弄死我自己。”迟骋说这话时还很冷静,只是捏陶淮南耳垂的手指有些用力,把他的耳朵捏得很热,“可也没那么恨你,所有好东西都是你给的,除了最后那一次狠的,你给我的全是好的,你跟献祭一样把你的全世界都给我了。那些好让我连恨你都恨不起来,一边想毁了你,一边还是想把所有好的都捧给你,让你挑着拿,挑剩的也都给你留着,谁也不给。”   “所以人多复杂,是不是,小孩儿。”迟骋放开陶淮南的耳朵,托着他的脸给他擦眼泪,“想弄死你,又想惯着你,心里扭曲得快分裂了,脸上还装得不在意。”   陶淮南摇头,伸手去摸迟骋的脸。   迟骋轻咬了咬他的手掌,说:“所以你想好了再招惹我,在意你是真的,恨你也都是真的。”   “我不怕你恨,”陶淮南颤抖着说,“ 你怎么对我都行,我不怕。”   “哥说得对,较劲什么都得不着,只会失去更多。可如果不较劲那也就不是我了。”迟骋继续说,“当初那事不论你的理由,我永远不原谅,这个变不了,这个劲儿在我这一直得拧着。但你想说的时候也可以说说,让我听听是什么样的理由能让你那么绝,什么都顾不上了。”   陶淮南无声地流着泪,嘴唇紧抿着,没有颜色。   “连你都能放弃我,你让我还敢信什么啊,陶淮南?”迟骋最后揉了揉陶淮南的头发,自嘲一笑,“那可是你。”   迟骋俯下身,把距离定在跟陶淮南鼻尖相抵,扣着陶淮南的脖子,咬着牙道:“你不是我的吗,陶淮南?”   “是你的……”陶淮南用力点头,虔诚道,“一直是你的。”   “我还信吗?”迟骋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红了,眼底红得什么情绪都遮不住了,可惜陶淮南看不到。   “信吧……”陶淮南像是想要抱他,胳膊伸直了却也只敢轻轻地抓着迟骋衣服,“再信一次。”   迟骋却不再说话了,他在陶淮南下巴上用力咬了一口,之后沉默了很久很久。   陶淮南就又伏下身去,枕着迟骋的腿,像一只很乖的小狗。   五年时间,确实能让人都改变很多。比如迟骋,他原来从来说不出这么多话,现在能一字一句准确地把自己表达得很明白;比如陶淮南,那些撒娇扮惨惹人心疼的本事全忘了,现在只会小心翼翼地抱着对方,什么话都不会说。   那天后来,迟骋把陶淮南抱了起来,两个人枕着一个枕头,一起在那张床上睡了沉沉的一觉。   那一觉很长,梦也很长。梦里有着这些年里陈旧的往事,有斑驳的光点,有暖黄色的墙。陶淮南后背贴着迟骋的前胸,迟骋隔着衣服搂着他肚子。   一切仿佛都随着旧梦回去了,时光交叠,梦里梦外都是他们。   陶淮南在醒时喃喃地叫了声“小哥”。   迟骋也刚醒,沙哑地应了一声,吻了吻他的脖子。   然而到底是梦,醒了就该醒了。   迟骋在走之前跟陶淮南说:“今天这些话算是意外,我没打算在这儿碰见你。既然碰见了也别白见,说了这些不该说的话,明天我就不认了。”   陶淮南眼睛肿了,本来就发炎,睡前又哭过。   迟骋用嘴唇叼了叼他肿起来的眼皮,说:“回去别哭了。”   陶淮南应着“好”。   “你说要追我,我用不着你追,咱俩之间不来这套。”迟骋说,“可我心里的劲儿过不去,我只要一想起来,就恨不得毁灭世界,毁了你。”   陶淮南又说了一次“不害怕”。   “所以你得让我过了这劲儿,你得让我看见你不想咬你了,我才会想亲你。”迟骋摸摸他的脸,“不然咱俩回不去,我放不下你,也不想要你。”   陶淮南不舍得放开他,依恋地抱着迟骋。   迟骋又抱了他一会儿,然后把他送回了汤哥那儿。   陶淮南问迟骋:“那你得怎么才能再想要我,小哥?”   “想不出来,”迟骋淡淡道,“不知道。”   陶淮南点点头,迟骋说:“上去吧。”   “你呢?”陶淮南冻得鼻尖通红,问他。   迟骋说:“我回北京,明天真有事儿。”   陶淮南说“好”,白天情绪激烈地哭过又睡了一觉,现在整个人看起来有点累。   迟骋在单元门口看着他进去,陶淮南回头叫他“小哥”。   “说。”   陶淮南问:“你要小狗吗?”   迟骋说:“不要,我有狗。” 第101章   陶淮南曾经也是被别人宠爱的小狗, 无忧无虑,天真勇敢。   两个哥哥给他撑起了一个温暖安全的窝,无论外面怎么震荡颠簸, 陶淮南永远被保护得好好的。他是被爱浇灌长大的小孩儿, 内心也同样充满爱。   他每一天都在尽他所能地爱着两个哥哥, 这两种爱并不完全相同,可都同样浓烈。   “想什么呢?”迟骋穿着睡衣,刚做完了一套卷子,看了眼在旁边捧着水果盘等着他的吃的陶淮南。   陶淮南笑着问:“你做完啦?对答案了吗?”   迟骋用手指抹掉了他脸上刚才溅上的一颗小水珠:“没呢, 问你想什么呢。”   陶淮南凑过来亲亲他的嘴,笑得可甜了, 却不回答, 摸着叉了块苹果,放进迟骋嘴里。   迟骋咬了苹果,伸手掐了掐他的脸。陶淮南顺势去咬他的手指, 迟骋躲都不躲,被陶淮南咬了就随他咬,还用拇指刮刮陶淮南的那颗小尖牙。   他们高三了,迟骋是学校种子选手之一,学校和老师都指着他们那几个拔尖儿的学生能夺个什么回来。   迟骋就跟不会累一样, 他又聪明又自律。陶淮南也尽他所能地给迟骋提供条件学习,他能做的事都抢着做, 不让迟骋伸手。   在迟骋面前陶淮南一直是开心的,总笑呵呵的, 让人看着他都觉得轻松。可陶淮南并不一直那样, 不在迟骋面前的时候,陶淮南也经常不说话, 陷入自己的思绪里拔不出来,比如刚才。   迟骋问他想什么呢他没说,实际上陶淮南心里沉沉的,闷得透不过气。   上周有一天晚自习,陶淮南提前放学了,他下楼去迟骋教室等他。他们教室后门向来不关,陶淮南轻车熟路地进了教室,迟骋和石凯那周正好坐在后门位置的前一排,陶淮南笑着坐在那儿,等着看迟骋什么时候能发现他来了。   快放学的时间,大家心都不静了,班里乱哄哄的,都在各自聊天。   石凯在问迟骋一道物理题,迟骋给他讲了会儿,问:“听懂了么?”   “懂了,”石凯累得抻抻胳膊,“太特么难了。”   “该扔就扔,别抠大题,”迟骋跟他说,“最后你要还剩时间再回头琢磨。”   石凯笑着说:“我知道,记住了大神。”   分班之后他俩一直同桌,陶淮南去文科班了,迟骋旁边的位置被石凯占着,守着学霸坐,石凯那么不爱学习的人竟然被带得也学了,成绩眼见着飞升。   “物理竞赛你怎么没去,”石凯问迟骋,“三十分啊,不要了?”   迟骋不太在意地答说:“没时间。”   “你算了吧,那些竞赛你都不去,分也不加,你想什么呢?”石凯觉得可惜,皱着眉说,“我感觉你就是故意的。”   迟骋说:“真没时间,考试还得去外地,一折腾好几天。”   “加分啊!你当白考啊?”石凯说。   迟骋只淡淡地说了句:“都是定向的,我用不上。”   他俩说话声音不大,别人肯定听不见,但陶淮南耳朵很灵,他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在后面全听见了,听见迟骋什么竞赛都没去,这些迟骋说都没说过,陶淮南根本不知道有这些事。   还听见迟骋说他用不上。   陶淮南轻轻地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胳膊里。   石凯过会儿说:“那些学校的加分你不要,别人抢都抢不来。你到底打算考哪儿啊哥。”   迟骋说:“我不出省。”   “为什么?”石凯问他,“为了淮南?”   “不为谁,就没那打算。我哥我弟都在这儿。”迟骋答。   “你是怕淮南离不开哥吧,”石凯还是明白的,认识这么久了对他俩也了解,叹气说,“你要不出省的话确实用不着加分了,还得扔个几十,你别学了。”   迟骋笑了下,跟他说:“别在他面前提,回去又瞎琢磨。”   “你看我提过么?”石凯收了书,准备过几分钟下课了,“别担心。”   陶淮南在他们下课之前,默默地又出了教室,靠在墙边等。外面月亮很大,月光均匀地撒下来,理石窗台上,石材中间的小亮片被映得亮晶晶的,像一颗颗温柔的小星星。陶淮南看不见这些,他低着头,站在那儿有点难过。   别的年级楼层这个时间早就空了,只有高三的这两层还没放学。时间一到,人陆续从教室里出来,迟骋和石凯离后门最近,石凯出来的时候看见他,轻弹了他脑袋一下。   陶淮南打了招呼,叫“凯哥”。   石凯先走了,迟骋出来手兜上陶淮南后脑勺,搓着他头发把人带走了。   自从上了高三,很多事一直压在陶淮南心里,迟骋不想提,陶淮南也不愿意主动去碰。一场争执不可避免,陶淮南宁愿把平和的时间拉得足够长,不想在高考前就影响迟骋的心情。   可他还是天真了。   剩个把月就高考了,那些竞赛早过去了,加分的机会也没有了。   迟骋说得对,他就没想出省,不出省的话那些加分他确实用不上。迟骋就再怎么考试失误也没事儿,只要别像中考那样故意缺题不答,本省那几所学校他都够了。   迟骋不想让陶淮南知道,陶淮南就装不知道。分班之后的这两年他们很少再有过什么矛盾,陶淮南没脾气,迟骋说什么是什么。考前陶淮南什么都不想提了,反正提了也没意义,错过了已然是没了。   成长总让人面临好多选择,却怎么选都难过。   周末有一天休息日,他们早上起得很晚,迟骋掐着陶淮南的腰,咬他的脖子。   陶淮南眼睛红红的,仰着脖子让他咬,同时一下下地亲迟骋的额角。   迟骋用手指碰碰陶淮南眼尾,问他:“哭了?”   那时的陶淮南最会说软话装可怜,瓮声瓮气地说:“弄疼我啦。”   迟骋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于是也顺着他的意,笑着在他脖子上亲了下,声音里带一点点沙:“还疼不疼?”   陶淮南也笑,轻声说:“好点儿了。”   亲密的事情做完,迟骋托着陶淮南一起去洗澡。空气里还有着男生释放过后的淡淡腥气,陶淮南却不害羞,只咬着迟骋的耳朵,一遍遍叫“小迟”。   这样的时候,陶淮南偶尔也想,怎么选择其实都没什么,虽然难过,可也并没有那么绝望,只要好好面对,就怎么选都不错。   哥最近出差出得很勤,他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回来过。按理说不应该,俩弟弟马上要高考了,他一直不露面不回来送关怀,这不像他。   陶淮南给他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回来,晓东每次都说忙。陶淮南那么敏感,哥有事情根本瞒不住他。   不知道是因为担心,还是因为兄弟之间血脉相连的某种感应,陶淮南那段时间经常做梦,梦里都是关于晓东的不太好的事情。   梦到他出意外了,梦到他生病了,或是更可怕的。   陶淮南夜里被迟骋叫醒,他陷在恶梦里的时候不容易醒过来,因为眼睛看不见,不能像正常人那样通过视线感知真实世界。迟骋抱着他哄,陶淮南很久才缓缓地清醒过来,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猛跳,跳得人心慌。   “梦见哥了?”迟骋给他擦掉额边的汗,拍拍他后背说,“假的。”   陶淮南脸枕在他肩膀上,“嗯”了声。   “醒透了再睡,”迟骋开着灯,让陶淮南眼前能透点亮,“不然又做梦。”   陶淮南缓了会儿已经好多了,深深地吸口气吐掉,按着迟骋的手让他去摸自己心口,说:“吓死我啦。”   迟骋捋捋他后脑勺,说“没事儿”。   哥和迟骋对他来说都太重要了,哪个有任何闪失都不行。他自己可以出意外可以生病,他们不行。   哥和汤哥一块回来那天,陶淮南第一时间就戳破了他们伪饰出来的太、平。   晓东声音哑着,瘦了那么多。陶淮南摸着他的脸,表面上平平静静的,心里早就翻起了浪。   陶晓东是个打不倒的哥哥,如果不是大事儿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出来,他这段时间都没露面,那就是实在情绪崩得在弟弟们面前都装不下去了。   好端端的如果没遇着事不生病,为什么会瘦那么多?   晓东头发全剃了,什么病需要剃头?   晓东嘴严,问也问不出来。哥是真的不想让他知道,陶淮南后来就不问了。   他们总是什么事都不想让把他知道,哥有事只想瞒着他,迟骋也让石凯别在他面前提。他是被哥哥们保护着宠爱着长大的小孩,怕他害怕,怕他多想。   陶淮南不能不想,那就只能装没想,装不知道。高考不剩几天,陶淮南能理解哥不愿意在这时候说些什么影响他们,哥很爱他们。   可晓东那条错发在群里的语音被他听见时,陶淮南彻底装不下去了。   晓东说他手里活都干完就再干不了别的了。   他没时间了。   那天陶淮南在书桌上趴了整整一上午,灵魂都被抽空了的状态,浑身发麻,整个人都在抖。   小卓担心地拍他的背,问他:“你还好吗?”   陶淮南一直没动过,潘小卓虽然担忧却也懂他,替他把老师安抚走了。   那一个上午的时间,在陶淮南的记忆里像是缺失了一样。过后回忆都记不起来那天是怎么过的,都发生什么了,大脑像是自动删除了那天的记忆,删掉了他那天的浑浑噩噩,以及剧烈的恐慌和害怕。   那天陶淮南曾经动着嘴唇,喃喃地对潘小卓说过些什么。   但他声音太小了,潘小卓没听清,之后陶淮南自己也想不起来到底说了什么。 第102章   那句潘小卓没听清, 陶淮南自己也屏蔽了的话,是一句迷茫迟疑的:“小卓,我好像……听不见了。”   过分寂静的世界像一场噩梦, 等到迟骋坐在他旁边摸他的头, 陶淮南才像是突然从某个可怕的梦魇里醒了过来。   声音还在, 世界还在,迟骋摸着他的头问他怎么了,陶淮南摇了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 记忆和思维像是都错乱了,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陶淮南从小失明, 他最依赖的一直是他的耳朵。那一上午短暂关掉的声音, 陶淮南很快就忘记了。可他却记得晓东那条语音,晓东语气里的无奈和惆怅刻在陶淮南脑子里,他每次一想起来都觉得浑身发麻。   暴瘦、剃头、没时间了。   这让陶淮南接下来的每一天, 意识世界里都是黑暗的。漫无边际的黑暗几乎吞噬了他,他抱着哥哥,不知道能做些什么阻止这一切。   陶淮南不记得在那个上午他曾经短暂地跟这个世界断过联系,所以第一次他在有意识的状态下失去声音时,最初的迷茫失措之后, 陶淮南坐在教室椅子上,身上不停地冒着冷汗。   尽管只有半节课的时间, 陶淮南的冷汗却把衬衫的后背都浸透了。   他脸色白得像纸,不停搓着自己的耳朵。   普通人失去听力还有眼睛, 盲人失去听力, 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陶淮南在浸入绝对封闭的那二十分钟里,像被扔进了漆黑的海底。他在彻骨的冰冷中缓缓下沉, 沉进了另一个黑暗的异世界。   眨眼看不见光,侧耳听不到声音。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那二十分钟对陶淮南来说难捱得像过了几个小时。   好在只有二十分钟。   下课时同学问他是不是不舒服,陶淮南说“没事儿”。   那天中午陶淮南只吃了几口饭就吃不下了,迟骋没说他,还纵着他说:“吃不下就别吃了。”   午饭后他跟迟骋回教室趴了会儿,盖着迟骋的校服外套,迟骋隔着外套拍了拍他的后背。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三次失聪之后,陶淮南很小声地叫了声潘小卓。   潘小卓当时正在翻书,随口答应着:“啊?”   陶淮南慢慢地问:“下午你能陪我去一趟医院吗?”   潘小卓马上问:“你怎么了?”   陶淮南鼻尖上还带着刚才的冷汗,眼睛对不上焦,向潘小卓的方向微微侧头,轻声说:“我有时候听不见声音了。”   潘小卓吓得扑棱一下在椅子上坐直了,眼睛瞪得溜圆,瞪着陶淮南:“什么意思?什么听不见?耳鸣?听不清??”   陶淮南摸了摸耳朵,手指都还在抖:“不是听不清,是听不见……什么都听不到。”   潘小卓瞪着陶淮南,有半分钟的时间没说出话来。   两个都是乖学生,潘小卓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他俩从来没惹过事没闯过祸,下午一请假老师就给了。   潘小卓说陶淮南不舒服,想陪他去打针。老师痛快地给了假,让他们去校医院,还让潘小卓照顾好陶淮南。   两人没去校医院,偷偷跑了出去。   查了一下午,能做的检查全做了,陶淮南身上不揣钱,钱都是潘小卓给垫的。几种听功能全测了,声导抗做了,耳蜗电图也做了,可这一下午却什么都没查出来,没有器质性病变,耳朵好好的。   潘小卓哆哆嗦嗦地问医生:“那是为、为什么啊?”   医生是个年长的教授,戴着厚厚的眼镜,说可能是精神性的,不要太担心,又问家长呢。   潘小卓说:“先不想让家里担心。”   医生又说了遍“没大事儿”,问:“高几了?”   潘小卓说“高三”。   教授看了看他们俩,话说得挺温和,说好治,还是要跟家里大人讲,别害怕。   医生还是见得多,不慌不忙地告诉他们别担心,只是重复了好几次要跟家里讲,还说下次可以跟家里大人一起来他这儿看看。两个小孩都不笨,知道医生只是没想加重他们的心理压力,真没事儿的话就不用反复强调让大人来了。   老教授把话说得那么委婉,只在最后才提到了一个词。   “这个癔症性聋呢,它不是说你就真聋了,毕竟咱们功能都好好的,是不?还是受你精神方面的影响,压力太大啊,受了刺激啊,都有可能。我也有些患者,什么刺激都没有,做了个害怕的梦,醒来就突然听不见了,所以没关系,别担心,能治。”   潘小卓拧着眉问:“那得怎么治呢?”   教授又看看他们,才慢慢地说:“这得去精神科,如果是器质性有病变可以在我们这儿,但咱们没真病,去找精神科大夫看看。好多患者不去治也好了,压力没了放松了自然就恢复了,都不是绝对的。”   一个可能是“癔症性聋”砸下来,这四个字怎么看怎么听它都不带个好样。   大夫的话乍一听像是挺宽心,毕竟耳朵没坏。   两个小孩趁晚休之前回了学校,在车上潘小卓问陶淮南:“你要跟家里说吗?”   陶淮南“嗯”了声,知道耳朵没坏多多少少宽了点心,低声道:“考完再说吧。”   潘小卓很担心,却又安慰他:“没事儿的,你别害怕。”   陶淮南点头,说:“我不害怕。”   那时候陶淮南的确是不害怕的,耳朵只要没坏就行。   可事分两面,耳朵没坏还听不见,一旦治不好就一点办法都没了,连戴助听器的机会都没有。耳鸣、声音小、听不清,这些过渡都没有,直接就是彻底切断了。   从那天开始,陶淮南开始了跟寂静之间沉默的抗争,恐惧安静,却也在坚强地和它做抵抗。   他开始依赖声音,只有听着声音才觉得安稳。他需要一直戴着耳机,这样他一旦听不见了就能第一时间发现。耳机还能做他的伪装,给他的听不见提供了个理由。   某一天的下午,班里没课的时候,一对小同桌又偷着出去了一次。   潘小卓提前帮他约了次治疗,带着医院的诊断和那些检查结果和报告,去了家心理医院。这次的医生很年轻,说需要长期治疗。他同样没把话说得很严重,可是在那他们碰到了个患者。   他三年前得了这个病,聋了三年了,到现在没有丁点好转的迹象,彻底彻底听不见了。   那是一段很艰难的日子,每一分钟都很煎熬。   陶淮南担心哥哥,也担心自己。他得复习准备高考,最难的是还要在听不见的时候不被哥哥们发现。迟骋不好骗,他对陶淮南的了解是深入到骨子里的。   陶淮南只能一直捂着耳机,无论听不听得见的时候都少说话,少回应。让他的迟钝和不耐烦变成一段时间里的常态,这样才不会在某些时刻显得突兀和怪异。   可哥哥们爱他,陶淮南反常地发脾气和他那些烦躁的语气他们都纵着他。某一次迟骋摔了他的耳机,陶淮南知道他或许是生气了。陶淮南最不想骗他,他对迟骋撒的每一句谎,每一句装出来的愤怒和不耐烦,都是割在自己身上的刀。   随着听不见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陶淮南开始变得恐惧。   他每天都在手机上查着资料,查癔症性耳聋,查过往病例。盲人模式没那么好用,有些软件完善得好,可网页不行,上面字和链接都很多,经常会点错。陶淮南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寻找着能够安慰自己的内容,在它们身上找寄托。   治不好的那么多,他们都抱着能治愈的心态,彻底迈进了失聪人群。   黑暗和寂静是所有负面情绪的温床。   在听不见的时间里,陶淮南最大的感受就是孤独。那是一种绝对的、不留任何余地的孤独。孤独之下产生绝望、恐惧,和强烈的窒息憋闷感。   每一次听不见的时候,他都会捂着耳朵,想起那年见过的那个盲聋小孩。他活得像个小动物,在自己的世界里封闭地满足着。奶奶说他永远停在了婴儿时期,那样也未必不好。   陶淮南也想起了小时候盲校的那个萨克斯吹得很好的男孩,他得到过,听见过,所以回不去婴儿的状态了。从十二楼跳下去的时候,一定也是害怕的。   陶淮南比起那个萨克斯小男孩,他得到过更多,牵绊也更多。   他有哥哥。晓东现在有汤哥了,可迟骋什么都没有,迟骋只有他。陶淮南和迟骋是绑在一起的一个整体,迟骋永远不会放开他。   陶淮南每一次都会想,如果他也变成了一个盲聋人,他会不会选择像那个盲聋小孩一样活着,靠手去辨认简单的物体来大概得知些信息,自己沉进深海里,靠着每天被迟骋和哥照顾着的吃喝拉撒,来继续和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   陶淮南那么爱听迟骋的心跳,在他能听见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想把自己装进迟骋的心脏里关起来。被迟骋的心跳包围着让他觉得踏实,只有那样才踏实。   陶淮南已经越来越狼狈了,他渐渐露出了更多端倪,但是哥哥们都忍着他,不愿意在高考前惹他。   陶淮南焦灼地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也在每一次恢复听力的时候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迟骋亲他的时候陶淮南总是深深地吻他,小哥真的变了很多,不那么爱发脾气了,生气之后只要陶淮南变乖了他就还能纵容地抱着,小哥变柔软了。   陶淮南特别、特别爱他。   到高考前夕,陶淮南的失聪已经严重到以天为周期,早上睁眼就听不见,一整天都恢复不过来。   希望渐渐被磨得没有了,那种只能通过气流的轻微变化和身边衣料被子的摩擦才能知道有人来了的感觉,让人透不过气。陶淮南不知道是真的有人来了还是他太敏感导致的幻觉,只能在每一次感觉到的时候,无论真假,都皱着眉说一句“我现在不想说话”。   如果真有人来了会被他刺这一句,如果没有人来,那他就像个对着空气说话的精神障碍患者。   高考最后一天下午,陶淮南完全是在无声中考完的试。伪装了那么多天的沉默,装了那么多天的心理问题,他倚着椅背装太累睡着了。   回去之后他把自己锁进了房间里。   整整两天,陶淮南没听到过一点声音,他每一天都在重复着刺伤别人和看起来像个疯子的过程。   那两天长得像十年那么长。   没有时间概念,没有白天黑夜,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黑,和没有尽头的孤独。 第103章   陶淮南渐渐不太敢躺在床上, 多数时候他只是坐着,或者蜷缩着侧躺。因为在听不到的时间内,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就像躺在棺材里。   被封在一个只有自己的密闭空间内, 深埋在地下。   听不见的时候, 陶淮南渴望睡眠, 期待着睡醒就能听见;可在能听见时,他又最怕困,怕一觉睡过去,醒了就又沉下去了, 所以恐惧睡眠,想把清醒的时间留得尽量长。   家里的气氛被他压得很重, 所有人都不怎么说话了。陶淮南知道哥哥们都拿他没有办法, 很担心,却又不敢逼他。陶淮南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听不见的时间越来越长, 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短。   小哥已经被他气得不说话了,陶淮南很想抱抱他。   有时候陶淮南甚至想不管不顾地把一切都说了,把这些害怕和绝望分给哥哥们,转移给他们,那样就会有人一直牵他的手, 抱着他。   迟骋把他从床里拖出去要带他去医院时,陶淮南害怕到极致了。这么多天的压抑和恐惧突然有了个发泄口, 他开始嘶吼尖叫,抱着迟骋尖锐地哭。   人真的很复杂, 他在哭的时候, 甚至觉得自己在向迟骋传递什么,内心深处有一点丑陋的渴望, 期待着自己在哪个瞬间扛不住了,把这些都告诉小哥。这种念头在清醒时是绝对不会有的,只有在崩溃时在意识里冒出一点头,又很快被陶淮南压了下去。   迟骋抱着他拍哄,亲他,叫了声“宝宝”,掀开衣服亲亲他的肚子。   小哥真的太好了。陶淮南脑子里飞速过着这么多年,迟骋一天一天把他带大到今天。他要什么小哥都给,表面上好像脾气很大,实际上从来都拿他没办法。   陶淮南手放在迟骋的脖子边,贴着他脉搏的位置,感受着手掌下面有力的搏动。   在陶淮南短短的一生里,迟骋陪了他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时间。视线定在一个虚空的点,陶淮南叫了两声“小哥”,他把这两声“小哥”叫得模糊,像是含在嘴里舍不得放。   “你走吧。”陶淮南说。   小哥确实走了。   那个夏天陶淮南把他们两个从根上生生撕裂,联结处鲜血横流血肉模糊,哪一边都是抽筋剥骨的疼。   那时候的陶淮南是真的希望迟骋远走,也是真的希望他永远别再遇上下一个陶淮南。因为陶淮南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亲人难过,所有他爱的人,总要因为他而痛苦。   他就不该活着。   外面又下了雪,沙沙的小声音持续地从外面传过来,陶淮南侧着耳朵听了会儿,从前会觉得烦,现在只觉得任何声音都美。   从那年开始,陶淮南什么声音都不怕了。震耳的雷声,突如其来的鸣笛,无论多刺耳突兀的声音陶淮南都不害怕。能听见就是幸运的,所有声音都是命运给的馈赠,这些都很好。   小哥把他送了回来,又回了北京。   十一点时陶淮南给迟骋发了消息,问他上车了没有。   迟骋回了他一个:嗯。   耳机里又在放着那年的录音,陶淮南到后来每一次听不见的时候手机都开着录音,这样就能在恢复听力的时候知道别人说了什么。   那一条录音陶淮南最初没有听见,短短的一句话夹在几个小时的音频里。那是他第一次被哥哥强迫着带去医院的那天,回来迟骋躺在他们的床上,陶淮南沉默着缩在床角,两个人诡异又平和地共度了一夜。   他们都没睡着,可陶淮南却没有听见那时迟骋曾经向他发出过挽留的信号。   第一次听见是在迟骋走后的一周多,陶淮南戴着耳机,坐在迟骋学习的椅子上,背靠着桌沿。耳朵里突然想起迟骋声音的时候,陶淮南甚至没反应过来,等到那句话听完,陶淮南久久地坐在那儿,发着呆,像一摊没有气息的骨头。   短短的一条音频,陶淮南听了五年还觉得不够。   下午在老房子睡了沉沉的一觉,这一晚注定失眠。睡不着的时候他一直在听迟骋的疼,天亮之前,他又发消息给迟骋:“小哥到了吗?”   迟骋没回,应该已经下车了。   北京比他们这边暖和点,没有这么冷。   昨天约好了要跟潘小卓见面,陶淮南天亮后才睡了会儿,下午有节课,上完课才打了车去潘小卓那边的校区。   “你眼睛咋这么肿?”潘小卓一看见他就问,“你干啥了?”   陶淮南说:“有点发炎了,没事儿。”   潘小卓哈哈笑着,说他:“我看是你小哥走了你偷偷哭。”   陶淮南失笑:“埋枕头里痛哭流涕啊?我就得那样!”   “你可不就得那样!”潘小卓看起来可高兴了,还给陶淮南买了杯奶茶喝,自己没买。   小眼镜最近攒钱呢,孩子本来就不富裕,那点奖学金都得省着花。   陶淮南问他:“攒钱要干什么?”   潘小卓说:“买点儿东西。”   “啥东西?”陶淮南以为他需要用啥东西了,手机电脑之类的,他可以给买一个就当圣诞礼物了。   潘小卓神秘地笑笑,说:“不告诉你。”   “总整小秘密,”陶淮南咬着奶茶里面的珍珠,“我啥都告诉你,你净能跟我整秘密。”   “这句太土了!”潘小卓被他给土着了,嫌弃地趴在桌上,戴眼镜就是不方便,每次趴下都把眼镜支起来。   潘小卓把眼睛摘下来放在一边,眯着看不清的眼睛,模模糊糊地趴在小圆桌上。陶淮南摸到他的眼睛,在桌上敲了敲。   “季楠找你了没,他说下周回来。”   陶淮南眨眨眼:“楠哥?”   潘小卓“啊”了声:“他说要给你打电话。”   “你俩有联系?”陶淮南还挺惊讶,在他印象里这俩人不该有太多交集。   潘小卓没直接答,吭吭哧哧又趴了下去。   陶淮南脑筋一转,试探着问:“他回来你俩见面?”   潘小卓马上坐直了说:“我见他干什么!”   “就问问,”陶淮南把眼镜还他,笑道,“吃饭我叫你。”   潘小卓赶紧摇头:“我不去。”   陶淮南确实有事儿不瞒他,潘小卓是他最亲近的朋友,知道他的所有秘密。   潘小卓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陶淮南说:“我在想办法了。”   “你能有啥办法,你小哥在北京呢。”   “没有不也得想么,”陶淮南倒是很积极,今天一早起来就很有劲头,“总不能干等着。”   迟骋说得让他过劲儿,要不他就一直拧着。他这其实就是已经给陶淮南指了条路,小哥还是心软。哪怕他说出了老房子就不认了,可说过就是说过了,他亲口说过的在意,这让陶淮南不管怎么追他都有立场。   不过小哥还是高冷的,不怎么回消息,跟他这次回来之前差不多。   之前发消息陶淮南都有点虚,摸不准定位,也不知道话怎么说才不过格。   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有底了。   “迟哥,手机响。”迟骋洗澡出来,郭一鸣跟他说。   迟骋头发还没擦,边一只手拨拉着毛巾,一边拿了件睡觉穿的T恤:“电话?”   “微信。”郭一鸣说,“响好几声了。”   迟骋擦完头发穿好衣服才打开手机,微信上毛桃右上角又有红点了。   —小哥?   —下雪了给你看看。   下面还发了两张照片,路灯底下雪花飞飞扬扬的,照片照得稀碎,雪花都糊成一片。镜头应该是落雪挡住了,模模糊糊的。   紧接着又发:照上了没?能看见雪花吗?   迟骋把手机往旁边一放,郭一鸣问:“淮南啊?”   迟骋看向他,眉毛半挑起来,那表情还怪帅的。   郭一鸣说:“我听凡果说的,他俩经常聊。”   “他俩能聊点啥。”迟骋说。   “不知道,果儿反正跟谁都能聊,那嘴嘚嘚嘚的。”郭一鸣笑了声说,“有天我听他说淮南给他发红包了,可不让他干啥,你小心点吧,他可能折腾。”   迟骋刚撂下的眉毛又挑了起来,随手把毛巾搭在旁边,说:“能折腾出什么来。”   “不好说,”郭一鸣还是笑,“谁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有点擦黑着,宿舍门就敲响了。   郭一鸣正好起来去洗手间,顺手把门开了。凡果穿着羽绒服带着滑雪帽,拎着一大兜早餐进来了,往迟骋桌上一放,说:“牛街的包子和丸子,可千万让迟哥好好吃啊!你盯着他吃!”   郭一鸣都愣了:“大清早上牛街了?”   “啊,你的那份我也带了,你蹭迟哥一起吃吧。”凡果给迟骋桌子拍了张照片,手机揣起来要走。   迟骋被他整醒了,侧身从上面看他,问:“干什么?”   “早上好啊他小哥,”凡果蹦了两下,往上窜了窜说:“没事儿就回回人南南消息!哪个当哥的像你这么高冷啊!”   迟骋刚睁眼,眼睛能瞪出老大个双眼皮,看着老凶了。他朝下看过来,凡果倒也有点怕他,说:“给你买了早餐等会儿记得吃!”   迟骋懒得理他,也没睡醒,翻身背对着转了过去。   凡果开门走了,郭一鸣也打算再回去睡会儿,上了床问迟骋:“我是不说了他能折腾?”   “闲的。”迟骋裹着被子说了句。   “他收钱办事儿,我估计接下来到你回家前,果儿能给你伺候明明白白的。”郭一鸣说话时都忍不住笑,迟哥要天天被凡果这么折腾早晚要发火。   这事还真不赖陶淮南,人就只让凡果平时尽可能地照看一下小哥,比如帮他带个早餐买个水什么的。是凡果自己发散了,收了红包倒是自觉,天天围着迟骋嘘寒问暖,恨不得一日三餐都给送手边来。   有天小哥终于忍不住了,暴躁地让郭一鸣把凡果拎走,掏出手机解了锁,给毛桃发了一条。   —你是不有钱烧的? 第104章   陶淮南收到消息时正在上课, 听见消息提示是小哥发来的消息,心都砰砰跳。小心翼翼地点开,听完却迷茫了。   啥意思?咋的了?   陶淮南趴在桌子上, 压低了声音悄悄说:“什么?”   手机转了文字发过去, 迟骋把手机往旁边一扔, 没再理他。郭一鸣把凡果弄回他自己宿舍,回来笑着问迟骋:“我说什么来着,迟哥?”   刚才凡果在他们屋磨磨唧唧地转悠,一会儿叫一遍“迟哥”, 迟骋找bug找得本来就心烦气躁,让凡果嘟囔得脸都黑了。   “门上钥匙拿下来, 不让他进来。”迟骋说。   最近凡果总来, 郭一鸣直接在门框上放了把钥匙,让他送东西自己开门进别出声别敲门。有了钥匙这可方便了,凡果一天来好几次。   “拿下来他敲门不更烦么?”郭一鸣看热闹不嫌事大, 天天只知道跟着乐,还能跟着吃,“有人给咱送饭不挺好的?”   迟骋烦得皱着眉,键盘敲得噼啪响。   郭一鸣喝了口刚才凡果给泡的咖啡,感叹着说了句:“你家是真有钱啊哥。”   迟骋身上一点没带有钱样儿, 凡事能对付就对付,不挑, 本科时候放假还一直兼职。刚开学那会儿郭一鸣还以为他家挺困难的,要不怎么一直勤工俭学的。   有一回他要给迟骋介绍个家教, 另一个室友让他别天真了, 说迟哥就是体验生活。   郭一鸣“嗯?”了声,没明白。   室友笑着说:“你看他穿的都啥啊。”   那会儿迟骋带着一身气出来, 什么都没拿,钱也不要。晓东硬塞过来的卡迟骋也没用过,当哥的管不了他那脾气,只能给他买东西。陶晓东那时候三十多岁,对现在小孩儿都用什么流行什么半点不懂,东西都是店里欢戈帮的,买什么都是一样两份,北京寄一份,店里寄一份。迟骋后来打电话说用不上那么多,陶晓东也没停过寄,到了现在还经常能收着快递。   家里有没有钱不知道,迟骋他弟肯定是挺有钱。   陶淮南刚开始没明白迟骋那条消息啥意思,反应一会儿想明白了。   下课了给凡果发消息:果儿,你也别太过分哈,别闹人。   凡果:咋?你挨说了?他说你了?   陶淮南:没。   凡果边走路边直接发了条语音:“嘴上一劲儿撵我,那我每次送东西过去也没见他扔,他们不全吃了么,嘁。”   陶淮南听得笑了,说:“辛苦果儿。”   凡果活泼地说:“不辛苦,喜欢你!以前不认识你之前以为你得可烦人了,迟哥才会不跟你联系,结果没有的事儿嘛!”   陶淮南不等说话,凡果又说:“包在我身上!肯定把你小哥归拢得明明白白!”   陶淮南每次跟他说话都想笑,虽然有时候有点无奈,不过这种极活泼闹腾的性格确实能让身边人都轻松些。   陶淮南下了课要去医院了,他下午有安排。   下过雪之后的路面不怎么好走,大雪过后把盲道上的纹路给遮住了,有些地方踩得很实,坑坑包包都抹平了,还很滑。陶淮南借助着导航和手环,加上盲杖,三个一起用,走得有点吃力。   齐医生正在一楼跟人说话,看见他进来,问他怎么来的。   陶淮南说:“溜达。”   “啥天儿啊你还溜达,”齐医生在他后背上拍了一把,“上去吧。”   陶淮南好久没跟齐医生单独聊过了,他现在已经是医院半个咨询师了,也不用再定期去跟齐医生说话,他们见面机会不多。   陶淮南一直很喜欢他,齐医生身上的感觉跟汤哥很像,他们都是让人觉得踏实的医生。面对他们的时候能把一切紧张都放下,不自觉地信任他们。可能好的医生都如此,陶淮南因为眼睛的关系,或许能力上注定达不到他们那么强,但也希望自己有天能像他们一样,让患者觉得信任和踏实。   今天的来访者是个小女孩儿,十四岁。   她是自己偷着过来的,没有跟父母讲。她之前来过两次了,指定只要盲人咨询师。他们这些盲人咨询师大部分的患者都是女性和未成年人,这样的群体在讲述自己内心时更不希望被看到。   女孩儿在刚开始说话的时候语速总是慢慢的,也很迟疑。几乎要过了半小时后才能渐渐敞开,不停地诉说自己的挣扎、自厌,和那些听起来矛盾的发泄和愤怒。   面前的女孩儿喘得有点急,说我还是爱我爸爸。我不想听他和我妈妈说说笑笑,不愿意他们关着门睡觉。   同样的话她翻来覆去重复了好多次,最后哽咽着说:“可是我也爱我妈,我不是真的想恨她。每次我在心里诅咒她的时候都很痛苦,我明明不是那样想的……我又控制不住自己,我真的很痛苦。”   青春期阶段的来访者中很常见的俄狄浦斯情节,今年陶淮南接触过的未成年来访者里,将近三分之一都是这个问题,包括父母因为跟孩子的过密生活方式而感到困惑来咨询的。   这在心理学上算不得多严重,甚至大部分不经过治疗,随着成长和年龄的增加也会成功地把对父亲或母亲的情节转移出去,在成长中具有一定程度的普遍性。   陶淮南在咨询过程中能够一直冷静客观地对话,可心里却不免还是会替这些挣扎纠结的孩子们觉得难过。   成长很辛苦。长大是一条漫长难走的路,好多时候会让路上的孩子觉得走不下去了,可大部分小孩还是都能坚持着走下来,无论过程多难,结果还是令人欣慰的。   女孩儿的咨询时间几乎超了一倍,陶淮南没打断她,让这段咨询尽量完整。   下班之前陶淮南去办公室打了声招呼,大办公室里几个盲人治疗师都在,正围着沙发聊天。听见陶淮南来了,叫他一起。   陶淮南说先回家,改天再聊。   “你是不是快考试了?”一个哥哥问他。   陶淮南说:“没呢,还得一个月能放假。”   “放假一起出去玩不?他们研究今年想出去转转,去日本?看不见樱花咱泡温泉去。”有人问他。   陶淮南笑着说:“好啊,吃拉面。”   前脚刚出了医院,一坐上车就拿手机给迟骋发消息。   —医院的哥哥们说今年一起出去玩。   —小哥什么时候回来?   迟骋正跟晓东打电话,晓东就这俩弟弟,天天哪个都得管着。有事没事两边都溜溜电话,陶淮南回家能见着,北京的见不着。   “啥时候回来?你直接飞回来,别坐高铁了,我估计你买不着票。”晓东随意地坐在椅子上,一边看欢戈修图一边跟小弟说话。   迟骋肩膀夹着手机,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哥聊。   晓东年龄大了,明显比以前更恋家。迟骋说:“看看吧,买不着就飞回去。”   “看啥看,你几号回来?等会儿我把机票给你订了。”陶晓东往屏幕上点点,示意欢戈把那处颜色修过了。   迟骋在电话那边笑起来:“定不下来呢。”   陶晓东电话还没挂,小陶背着书包上来了。听见他在打电话,拖了把椅子过来,老老实实地等。   陶晓东伸手把他书包摘下来放旁边,跟电话那边说:“你弟下课回来了。”   陶淮南耳朵尖,话音一落就马上问:“我小哥?”   晓东“啊”了声。   陶淮南小声说:“给我说说。”   “等会儿,你弟要跟你说话。”晓东跟迟骋说,“先别挂别挂。”   “你直接拿来不就得了!”陶淮南干着急,“笨呢。”   晓东笑嘻嘻地把手机给他,把他肩膀上的一撮小白毛给捏走了。   电话好容易到手的,陶淮南握着手机,听见了迟骋在那边的呼吸。   “小哥。”   迟骋“嗯”了声。   “你吃饭了没?”陶淮南一时间找不着话,只能问了这句。   没想到这一句直接把迟骋火给勾起来了,他不问还没想起来:“你跟凡果是不是有病?”   陶淮南没想到他能说这个,愣了下:“嗯?”   “你俩折腾什么?”迟骋拧着眉,“你几岁了,陶淮南?”   陶淮南眨眨眼,让人给说蒙了:“怎么了?”   “你俩愿意咋折腾咋折腾,别折腾我。”迟骋倚在椅背上,跟他说,“明天他要再天不亮上我这儿敲门……”   话说了一半,后半句没说出来。再敲他还能怎么的?就他俩现在这不远不近的关系,迟骋后半句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来能怎么。   陶淮南等了半天,没听见下文,忐忑地问:“他天不亮就敲你门了啊?”   迟骋另一只手捡了根笔,转着扔了两下,最后一下没接住,落在桌子上“啪”的一声。电话里太静了,陶淮南在这边被声音吓得一缩。   “别生气……”陶淮南赶紧说,“再不的了。”   陶晓东在一边听得“噗嗤”一下乐了,摸摸陶淮南的头。   迟骋问他:“你钱多啊?”   陶淮南乖乖答道:“不多。”   “不多你就消停的,”迟骋声音总是听起来很凶,说,“挂了。”   陶淮南说“嗯”。   好容易从哥手上要过来的电话,没说几句,净挨说了。陶淮南把手机还给晓东,晓东笑着说:“怂样儿。”   陶淮南也笑呵呵的,不见失落。迟骋每次说他的时候他害怕归害怕,可也都挺高兴。   摸出手机给凡果发:“果儿,你别天不亮就敲门。”   凡果速回:“那啥时候敲?天亮敲?”   陶淮南说:“你别太折腾。”   凡果:“我起大早去牛街这街那街都不嫌累,他们这些吃现成的还有意见了!”   陶淮南:“那你也别影响他们睡觉。”   凡果:“知道了知道了!” 第105章   其实凡果就是爱玩, 他宿舍人都不在学校了,工作的工作出国的出国,只等着毕业。天天自己待着没意思, 难得迟哥和郭哥都在学校, 就老想借由子找他俩玩儿。小凡虽然想当富翁, 那也不是啥钱都挣的,他也不缺这点小钱,陶淮南转账给他的凡果基本都拿去买东西了。   爱凑热闹又愿意折腾,能跟陶淮南正好凑出一个“瞎折腾”组合。   陶淮南不让他起早去敲门, 凡果也不敲了,早上拿了钥匙自己开门, 东西往桌上一放, 不说话直接走。送饭的还招嫌弃,上哪儿说理啊。   陶淮南还是每天给迟骋发消息,也不敢太过格。小哥长小哥短, 持续刷着存在感。   发工资那天,陶淮南转了两千给迟骋。还不是两千整,还带着五十八块的零头。   迟骋:干什么?   他回复消息的次数都是有限的,陶淮南收到回复高高兴兴,回道:“我发工资啦, 兼职工资不多,我留一千零花, 剩下给小哥。”   迟骋:给我干什么?   陶淮南答说:“就想给你,我现在能挣钱了, 挣钱给你花。”   迟骋没再回复, 可过了几分钟后,转账被领走了。   陶淮南可开心了, 手机放在手里搓来搓去,搓完打开家里小群,往里头发了两个二百的红包,一个叫“给哥”,一个叫“给汤哥”。   汤索言白天上班收不到,晓东那个马上领了,在群里问:“发工资了又?”   陶淮南回:“发工资啦。”   陶晓东笑着说:“有钱了?”   陶淮南又回:“有钱啦。”   从陶淮南能挣着钱开始,每次收着工资都给俩哥发红包。他一年兼职工资可能够不上哥一个小图钱,也比不上他自己卡里哥给存的零头,可陶淮南还是每次都发。   过会儿晓东私聊他:“崽儿啊,小哥的别落下。”   陶淮南莫名有点心虚,没好意思说已经发过了,配合着回了条:“好的。”   晓东拿着比人少个零的红包,操着不该他操的心。   圣诞节前夕,季楠回来了。   回来果然给陶淮南打了电话,找他出来玩儿。人凑不全,一多半都已经工作了,剩下一小半上学的现在也还没放假。   季楠去医院找的陶淮南,探个头进了陶淮南诊室,故意问:“小陶大夫在吗?”   他一出声陶淮南就听出他声音了,也不回头,答:“没在啊。”   “那我可走了?”季楠晃晃手里的拎兜,“闻着味儿了没?他不在我可拎走了?”   “啥东西?”陶淮南回头,笑着说,“我闻闻。”   季楠勾下墨镜,大冬天只穿了件很薄的棉夹克,里面是件短袖。他帅帅地走进去,纸袋里面是他家酒店大厨新做的几款小甜品,今天刚做出来拍照的,还没正式推出。   “你们这儿让在屋里吃东西不?”季楠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看着陶淮南,“我们小陶大夫还怪起范儿的。”   “让,拿来。”陶淮南伸手管他要,“你还走不走了?”   “还得回去一趟,等我再回来就不走了。”季楠摸摸玻璃桌上的小摆件,靠在沙发背上,   “还是家里舒服。”   陶淮南拿出来一盒不知道是什么的小盒子,季楠帮他挖了一小勺说:“张嘴。”   “我自己吃!”陶淮南往后躲了一下,把小勺拿到自己手里。   “跟楠哥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认识多少年了都。”季楠笑了两声说。   陶淮南两年没看见他了,那时候的好朋友们都很亲,关系都很好。俩人聊天免不了又聊起了迟骋。   季楠问:“迟哥还不回家?”   陶淮南马上说:“回回。”   “什么时候?”   “他没说,”说起这个陶淮南有点小高兴,“反正年前肯定回。”   “可真行,打高中毕业我再没见过迟哥,变样了没?”   陶淮南笑着摇头:“没。”   平时陶淮南给人的印象很温和,也挺爱笑的。可和在季楠他们面前的他还是有区别,在那时候认识的朋友面前,陶淮南好像自动回到了跟他们的相处模式上,变成了一个挺开朗活泼的弟弟。明明陶淮南并不比他们小,但那群男生总是拿他当小弟。   可能因为他们都是从迟骋那边论的,习惯了帮着迟骋照看他,看见他也总想逗逗。   走前季楠还问:“你那小朋友呢?”   “谁?”陶淮南问,“小卓?”   “嗯,小卓。”   “上课呢,可忙了。”陶淮南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说,“你俩不是有联系吗?你自己问。”   “我不问,”季楠失笑着说,“下回吃饭一块叫着吧。”   “好啊,”陶淮南答应着,“小卓比以前开朗多了。”   小卓比起从前确实开朗了不少,虽然在生人面前还是绷着脸不爱说话,但在亲近的人面前已经很多话了。   不过他亲近的人很少,除了陶淮南应该也扒拉不出来几个了。   “你小哥好帅。”潘小卓诚实地夸道。   “谢谢了,”陶淮南把手机又往他那边推了一点点,“给念念。”   “穿卫衣,戴帽子的,深蓝色的,帽子扣在头上,外头穿了个短羽绒服,黑的,黑工装裤,运动鞋,抓拍的,真的挺帅的。”潘小卓又在当一个认真的照片翻译器,看着照片问,“他是不是长个了?”   “那不知道,我没量过。”陶淮南把手机收回来,点来点去半天又翻出来一张,推了过去。   潘小卓看了一眼说:“这个拍糊了,吃饭呢。”   陶淮南又说了声“谢谢”,把手机揣起来。他俩在晓东店里的休息室,店里温度高,俩人各看各的书。陶淮南的盲文书是齐医生给他们医院的盲人咨询师准备的,齐医生真的很好。陶淮南抱着厚厚一本资料,看书看得有点困了。   晓东上来给他俩送了趟吃的,又出去了。   潘小卓说:“你哥也帅。”   “谢谢了。”陶淮南歪靠在床上,昏昏欲睡,“我汤哥也很帅。”   “我周围长得好看的真多。”潘小卓随口一说。   陶淮南接得倒快:“还有谁?”   潘小卓马上笑了,转开头不说。   陶淮南笑着问:“楠哥?”   潘小卓拿了颗小柿子塞他嘴里:“什么啊!住口!”   以前他们家小群没有群名称,就系统默认的“群聊”。   陶淮南前几天给改了,现在叫“苦哥快点回来”。   圣诞节当天恰好赶上个周末,汤哥不上班。那俩哥关着门在屋里挺晚都不起,汤哥一放假就赖床。陶淮南快考试了,本来应该早点起来去复习,可那俩哥不起搞得他也不想起,抱着那只他每天都要抱着的枕头,脸埋在里面听歌。   江极新录的歌,发来好久了,陶淮南一直没倒出空听。他好久不听歌了,一边上课一边兼职时间少了很多,最近小乐队演出他都没参与。   群里总有人叫他,陶淮南都说忙。   江极的新歌一反之前的嘶吼状态,竟然写了个慢悠悠的情歌,听起来有点孤单。进主歌前有一段没有伴奏的哼唱,陶淮南很喜欢。   那首歌他听了两遍,还转给了迟骋。   迟骋此时正看着窗户底下凡果在雪上跑出来的大圣诞树,脸上已经让凡果折腾得麻木了。   郭一鸣站窗户边笑着拍照,说:“这树起码得值一百。”   迟骋低头看了眼手机,点开那歌。   “你唱的?”郭一鸣问。   迟骋半挑起眉,歌又放了会儿,郭一鸣说:“不是你唱的,就刚开始像。”   —干什么?   陶淮南窝在被子里,躺得暖呼呼的很舒服,收到消息听完,把手机话筒对在嘴边,问:“小哥你方便么?”   —说。   陶淮南直接一个语音拨了过来。   郭一鸣听见语音响,回去坐在椅子上干活了。迟骋接了起来,说了个“嗯”。   陶淮南一直没起床,声音里还带着清晨的软乎和一点点哑,小声咕哝着说话,能把他现在那个暖洋洋的状态都从嗓音里给透过来。   “小哥你起床了么?”陶淮南抱着枕头问。   “几点了我不起?”迟骋回道。   “我还没起,”陶淮南不好意思地笑笑,之后又说,“那也不怪我,哥和汤哥都没起。”   迟骋看着楼下那棵雪地里的树,问他:“你那点工资还能雇起人给你画圣诞树呢?”   陶淮南听完还是笑,问:“果儿画完了?”   迟骋问:“六百块钱花到现在还能有钱挥霍?”   陶淮南躲在被子里,被沿遮着半张脸,笑起来也瓮声瓮气的:“我还有,有私……房钱。”   迟骋淡淡道:“厉害。”   陶淮南心情特别好,露在被子外面的眼睛都笑出个弧度了,话音里不自觉地就带了哄,边笑边说:“等你回来我就都给你。”   “我不要,”迟骋靠着墙说,“我也不回。”   “别别,”陶淮南赶紧说,“你回。”   迟骋不出声,陶淮南又说:“我考完试去接你。”   “你可别来,”迟骋立刻接了他的话,“别折腾。”   陶淮南“啊”了声,听话道:“好的。”   这天的小迟实在温和,虽然不是很热情,可一直没挂电话。陶淮南根本用不着他热情,他自己就能把通话撑得不冷场,他总有好多话想跟迟骋说。   迟骋从最初在窗边站着,到后来回椅子上坐着,仰头闭眼靠着听。   陶淮南后来也裹着被子坐了起来,絮絮地给迟骋说一些医院里的治疗案例,那些有趣的又不用保密的。   陶晓东和汤索言从房间里出来,晓东开了门探头往这边房间看了眼,汤索言说:“打电话呢。”   陶晓东侧着耳朵听了会儿,听见叫了声“小哥”。   做了个夸张的惊讶表情,陶晓东“哟”了声,说:“出息了啊。”   汤索言推着他后背,俩人一块去洗漱。小弟在房间里打电话没出来,俩哥可放肆上了,刷牙的时候汤索言从后面单手搂着陶晓东,摸他有点平坦还有些硬度的肚子。   汤索言一直喜欢摸肚子,陶晓东让他摸得痒,低低地笑了几声,笑起来肚子跟着一缩一缩的。汤索言在他肚子上抓了抓,放开他低头去漱口。   “哥和汤哥又在那儿笑呢……”陶淮南用被子挡着嘴和手机,悄悄跟迟骋说,“黏黏糊糊。”   “哥都起了你还不起?”迟骋问他。   “我舍不得挂电话。”陶淮南很诚实地说,“挂了不知道还什么时候能和你说话了。”   迟骋冷笑一声,说:“那么可怜。”   陶淮南还要再说什么,却听见迟骋问:“你试过吗?”   “什么?”陶淮南问。   迟骋说:“我电话,你试过没有?”   陶淮南没试过,他不敢,他总是小心翼翼的。   迟骋闭着眼,说:“起来吧,挂了。” 第106章   中间不见面的那五年, 陶淮南哪敢试过打迟骋的电话,连晓东给迟骋打电话陶淮南都得躲远远的,怕迟骋听见他声音, 会想起对他的那些恨。   电话挂了之后陶淮南又在床上坐了会儿, 直到晓东在外面喊他出来。   “都不唠了还发什么呆呢?”陶晓东过来反手拍拍他门板, 看陶淮南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还挺想笑,“一早上跟小哥唠上嗑了?”   陶淮南掀开被子从床上翻下来穿鞋,点头说“啊”。   “今天咋这么出息?”晓东笑问。   “今天圣诞节么不,”陶淮南打着哈欠走出来, “店里是不是有活动?我也去。”   “那还能没有?都得作死我。”陶晓东按着他脑袋陪着去了洗手间,“等会儿跟我一起走吧。”   陶淮南说“好”, 过会儿想起来又笑着说:“给我找个红毛衣穿。”   他哪有什么红毛衣, 他衣服颜色都偏素,都是好搭的款。最后晓东给找出一个白毛衣,胸前带着大大的红色logo, 倒也挺应景。   每年店里圣诞节都很热闹,一帮年轻人凑在一处,晚上恨不得能作个通宵。店门口摆着两棵巨大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小盒子礼物,里面都是些好玩的小东西, 门口路过的小朋友和大朋友都可以摘一个,摘没了欢戈还补。   陶淮南一去先摸了摸树, 给迟骋拍照。   —小哥看,大树。   他摸了两个礼物, 又拍。   —咱俩一人一个。   礼物拆开, 一个里面是双红袜子,一个是戴在头上的麋鹿角。陶淮南戴上鹿角, 让欢戈给他拍了一张,陶淮南摸着鹿角笑着朝向镜头,显得又喜庆又乖。   —红袜子给你吧,我估计这个你不会戴。   迟骋那会儿正吃饭,手机隔一会儿响一声,凡果一扭头正好看见屏幕上是张满屏的照片。   “南南啊?”凡果脖子挺得高高的,努力往迟骋手机上看,“给我瞅瞅?”   迟骋用手背往他那边拨了下。   “真喜庆,这现在是我金主,我必须奉上我真诚的赞美。”凡果直接用迟骋手机给回了个:好看。   迟骋把手机拿回来,看了眼,没说什么。   陶淮南收到回复吓了一跳,实在有点难以置信,惊讶地发过去了三个叹号。   迟骋看了眼,没回。   最初的惊讶过后,陶淮南很快反应过来这应该不是小哥发的。小哥现在可高冷了,不可能这么夸他。   从这天圣诞节开始,陶淮南很偶尔地会给迟骋打个电话,但也不是随便打,打之前都会微信上先问问方不方便。迟骋真不方便的时候会说,其他时间都可以打,打了也都会接。   虽然不会特别热情,可也能好好说会儿话,他本来也不是什么热情的人。陶淮南就像个得着了糖吃的小孩子,每次打完电话都能高兴好一阵儿。   “小陶是不是谈恋爱了啊?”医院里的一个医生哥哥问。   陶淮南午休睡醒刚打了个电话,这会儿笑滋滋地站在走廊里,手拄着窗台站着。齐医生叫了几个医生开会,路过的医生们纷纷跟他打招呼。   陶淮南手里还握着手机,有点不好意思。   “害羞了啊?”有医生打趣他,“真谈恋爱了?”   “没谈成呢,还得继续努力。”陶淮南笑笑,“别笑话我了,哥哥们。”   “没笑话你,你都二十好几了,赶紧谈!”有个医生在他胳膊上拍拍,“谈成了给哥看看。”   陶淮南“嗯”了声,笑道:“我使使劲儿。”   孩子确实挺使劲的,天天心思除了学习和上班就都放在手机上了,魂儿都丢了。   考试还剩下最后一门,陶淮南也能松口气了,这段时间每天复习,终于这天被盲人小伙伴群强行给从学校带走了。他们那天正好在陶淮南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酒馆里有演出,就近过来把他抓走了。   日式小酒馆老板也是盲人协会的,是个很爱交际的大哥,之前办过几次活动,跟协会里的大家都挺熟。   本来说好晚上去店里找哥他们一起吃饭,临时被带走了,只能给哥打了个电话。   晓东在电话里问他:“上哪儿去啊?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回不去了,不让走。”陶淮南小声说,“你跟汤哥吃吧,我晚点回。”   晓东又问:“喝酒吗?用哥接不?”   “不用不用,你别折腾。”陶淮南捂着电话说,“我不喝酒,自己能回。”   晓东最后说:“那行吧,你反正尽量早点儿。”   陶淮南问:“怎么啦?有事儿?”   晓东说:“没事儿。”   陶淮南于是答应了,挂了电话回了他们那桌。   灯光开得暗,小舞台离酒客也远,他们远远地唱着歌,听歌的人并不能看出这是一群盲人。   陶淮南也坐在下面听,这都是最近新排的歌,他都没怎么听过。   他有日子没参加过集体活动了,那几个唱完歌下来,江极说要把他逐出盲人圈,还要把他踢出群聊。   “别踢我吧,还能陪你们聊个天什么的。”陶淮南笑着说。   “你聊什么了啊?”江极坐在他旁边,脱了身上外套随手搭在椅背,“叫你你都不出来回个话。”   “那是没听着,我听着的时候都回了。”陶淮南跟这群小伙伴之间关系还是很近的,最难熬的那几年,陶淮南有很多时间都是跟他们一起过的。掺合在一个热热闹闹的人群中间,去做那些从前不可能做的事。   “别扯了,当时没看见过后你也没回。”江极说话时听着是真有点不是心思了,这弟弟脾气一直不好,爱生气。   “完喽,极哥不乐意啦。”马笑笑在对面瞎凑热闹,“生气啦。”   他是后进群那个算卦的小先生,也不好好算卦,说没客人,天天就跟着小群瞎玩儿,有演出他就跟着。   群里那些佛系的小伙伴这时候又都在温和地帮着劝:“哎呀算了算了。”   这群最长说的话就是“算了”,现在江极一听见这俩字就拱火。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冲着手机说了声“算了”。   过了半天才有人发现,他是把群聊名称改成了“算了”。   “哈哈哈哈,你们把我极哥气死啦。”马笑笑喝了口酒精饮料,吧嗒吧嗒嘴,“等会儿桌子掀了。”   江极一脸气哼哼的模样,不过这一桌都看不见他表情。   暴躁弟弟今天确实生气了,可其实并不是真冲陶淮南,是早上跟他爸吵了一架,这一整天都不对心思。跟对象最近也不算很愉快,当初对方追他追得轰轰烈烈的,在一起没到一年,开始嫌跟盲人在一块儿麻烦了。   不是谁都能和盲人在一起,靠爱情撑起的一腔勇气并不知道能用到哪天,盲人和正常人谈恋爱,从某些方面来讲,就像是连爱情都不完整。   不能说出口的挫败感和烦躁只能借着酒精往外散,江极有点喝多了。   他两只胳膊张开一边搭着一把椅子,左边是一个不停吃吃喝喝的小伙伴,右边是戴着蓝牙耳机的陶淮南。   陶淮南之前给迟骋发了消息,怕迟骋万一回他了他听不到,所以耳机一直没摘。   江极平时霸道惯了,这姿势对他来说很常见,走到哪儿都习惯控场。   陶淮南抬抬手机给桌面拍了个照,拍完发给迟骋。   习惯了去哪儿都给迟骋拍一张,也不知道都拍成什么样,不管能不能看清。   “这左手一个右手一个的,用点根烟不?”老板左眼还有残存视力,能看见一点,过来给他们送酒的时候笑着说江极。   江极现在不抽烟,老板给他根烟,他放嘴里咬着没点。手指敲了敲椅子,勾了勾嘴角说:“都是极哥的。”   左边只顾着吃的那男生“噗嗤”一声乐了,配合着说:“火呢?给我个火,我把烟给极哥点上!”   陶淮南也笑了,没说什么,站了起来:“我去洗手间。”   陶淮南没脾气,人也软软乎乎的怎么都不生气,但别人都说他有距离,就差在这儿。他跟朋友们都好,可就像现在,开玩笑的时候别人能配合着接着往上拱几句,陶淮南却不会,只会给自己找个理由先离开一会儿。男生们闹起来没深没浅,陶淮南从来不跟着闹。   他拿着盲杖敲敲点点着朝洗手间走,路过的酒客都会侧侧身或收收腿给他让路。陶淮南摘了耳机揣进兜里,小哥估计不会回了。   还没走到通往洗手间的走廊,陶淮南的盲杖碰到了一个人。   “不好意思。”他低了低头,礼貌道歉。   对方没出声,陶淮南于是往旁边绕了一步,想绕过去。   被人突然握住手腕的时候,陶淮南皱了眉,扬起胳膊要甩开。   甩了一下没甩开,陶淮南沉下了脸,冷声说:“滚。”   “滚?”对方终于开了口,视线淡淡地在陶淮南脸上扫着。   陶淮南猛地定在原地,睁大着眼,连呼吸都忘了。   “有人了对吧?”对方看了眼陶淮南他们那一桌,轻嗤一声,“都是极哥的?”   话说完他就放开了陶淮南的手腕,扬手掀开半截布帘,转身走了。   “……我天。”陶淮南整个人都傻了,瞬间就冒汗了。   他什么都顾不上,马上跟着也出去了,盲杖敲得有点狼狈,却不知道人往哪儿去了。   陶淮南有点慌,他茫然地站在几个室的连接处,只能掏出手机打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陶淮南颤声问:“小哥你在哪儿呢?”   对面不出声,陶淮南心脏砰砰跳,站在那儿说:“你别走行吗?”   迟骋还是不说话,陶淮南急得额上出了一小层薄薄的汗,边说边往门口去:“你走了吗?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   “别出来。”电话那边终于出了声,声音挺冷,“回去。”   “不回,你别走。”陶淮南往墙上拍却找不着开门的按钮,直到服务生过来帮他开了门,陶淮南才一步迈了出去。   一月的天,陶淮南穿个毛衣就出来了,被风一打顿时就透了。他站在门口也顾不上冷,只知道往前走。   “我说话你听不见啊?”迟骋愤怒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陶淮南这才觉得踏实了。   迟骋把外套扯下来往他身上一扔,陶淮南慌乱地接住,迟骋说:“进去说一声。”   陶淮南寻着声音一把攥住迟骋手腕,这么会儿功夫就冻得手指冰凉,捏在迟骋手上都觉得冰。   “你穿上,我进去拿衣服。”陶淮南轻轻地晃了晃他的手,有点着急地说,“不是极……不是谁的,我不是小狗吗?”   迟骋把他推进门,沉声说:“去拿衣服。”   陶淮南连连点头,红着眼说:“你等我一分钟。”   迟骋“嗯”了声,外套放手里拎着,靠在门口的墙上,看着陶淮南进去了。 第107章   “你就不靠谱, 你看谁像你这么当哥。”汤索言用膝盖轻点了点坐在他身前地毯上的陶晓东后背,“你就好好说得了,小迟万一找不着呢?”   “他说他能么不是, ”陶晓东仰头枕上汤索言的腿, 笑着问他, “你猜他自己做那手环上有没有定位?”   汤索言不说话,俩哥心照不宣。   “你就坏吧,”汤索言在他头上抓了抓,“直接告诉小南得了, 非得折腾。”   陶晓东笑了半天,说:“那有啥意思, 这多意外。”   晓东真是坏到份儿了都, 先是不告诉陶淮南迟骋回来了,之后又不告诉迟骋说陶淮南没打算喝酒,只说跟盲人朋友出去喝酒了。   一群盲人没一个看得清楚的, 再喝点酒,不说有没有什么人招他们,就自己都够磕哪儿撞哪儿的。   迟骋知道了后还什么都没说,比谁都淡定,只是跟哥吃完饭穿衣服就走了。   “干什么去?”汤索言问在门口换鞋的迟骋。   迟骋说:“我出去转一圈。”   陶晓东适时地递个小台阶:“那顺道给你弟接回来吧, 能找着不?离他们学校不远。”   迟骋说能。   迟骋一走俩小时,陶晓东跟汤索言在家随便放了个纪录片, 等他俩回来。   门开的时候陶晓东还在仰着头跟汤索言说话,听见人回来, 坐直了招呼:“回来了?”   陶淮南答了声“嗯”。   这俩一前一后, 迟骋衣服敞着,拉链也没拉, 进来先把衣服一扯,往椅子上一搭。陶淮南在他身后,鼻子尖红红的,看着一点不活泼。   这跟他预想的不一样啊……陶晓东抬头跟汤索言对视一眼,从地毯上站了起来。   “喝酒了?”晓东问陶淮南。   “没喝,”陶淮南有点压着声,陶晓东伸手把他外套接过来,陶淮南把盲杖倚在门口,换了鞋进来,“外面真冷。”   “今天温度低,”陶晓东看了眼去洗手的迟骋,小声问,“咋惹小哥了?”   陶淮南有口难言,说不出来,只能低着头浅浅地叹了口气。   陶淮南跟在迟骋后面去洗手,他进去迟骋出来,侧身从他身边绕了出去。   迟骋出去之后,陶淮南挤了洗手液搓着手,站那儿一脸挫败的表情。   这也……太寸了。   今天这一切都赶上故意捉弄他了,人本来没打算去喝酒,都说好了回家,结果被强行带走了,带走还不算,还让迟骋听见了江极那么句话。   陶淮南一声“滚”说得掷地有声,这人要再不出声不放开他陶淮南都要抡盲杖了。   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气,陶淮南关了水龙头,慢慢擦了手。   外面陶晓东正跟迟骋说着话,陶淮南过去,直接坐在他俩中间,那点空本来不够他坐的,这一屁股下去,俩哥都让他给压个边儿。   “真能挤。”晓东失笑着拍了他一下,往旁边让让。   迟骋也无声地挪了个地方,陶淮南说:“你俩中间暖和。”   汤索言自己坐在单人沙发上,翻着本论文,闻言浅浅地笑了下。   “汤哥都笑话你了。”晓东说他。   陶淮南搓了搓脸,搓完两只手往身体两侧随便一搭,正好一边搭一个哥的腿。   没人理他,也不可能有人抓着他手给扔开,陶晓东说:“这么烦人呢?”   陶淮南还是在这段时间迟骋的沉默纵容下胆子变大了,这跟上次迟骋回来时他的状态可大不一样了。   现在已经敢在界限里小小地放肆一下,这心里有底跟没底就是不一样。   陶晓东跟迟骋说话刚开个头:“晚上……”   刚俩字就被陶淮南给拦截了,轻轻地插话道:“晚上还我俩睡就行。”   “啊,没说这个。”陶晓东接着说他的,“晚上你要是工作就把书房窗帘拉上,那屋窗缝不严。”   迟骋“嗯”了声:“知道了。”   陶淮南抿抿嘴唇,也不觉得尴尬,自己还笑了下。陶晓东说他:“你看这家里不你俩睡一屋还有多余的卧室吗?”   陶淮南还是笑,过会儿往迟骋那边不明显地靠了下。   迟骋垂眼看他,肩膀绷得梆硬,脸上表情还是够冷的。   陶淮南表面这样,实际心里也一直在打怵,他虽然喜欢迟骋暴躁发火,但不是现在这种,现在他是真生气了。   上次回来迟骋穿的睡衣一直放在柜子里没动过,陶淮南刚才摸出来给送了过去。迟骋洗澡他敲敲门,开门进去,小声说:“睡衣给你放这儿了小哥。”   迟骋没理他,陶淮南又把门关上出去了。   迟骋洗完出来陶淮南已经在床上盘腿坐着等了,很忐忑地脸朝着他的方向。   陶淮南把被子又摸着铺了铺,让床上看起来整洁一些,每天抱着的枕头也都摆好了。迟骋看他一眼,没跟他说话,拿了充电器给手机充电。   “那个口有时候不稳……”陶淮南指指自己这边床头墙上的那处插座,“这个好用。”   迟骋于是把充电器拔了,单腿支在床上,探身越过陶淮南去插充电器。   瞬间他身上的浴液味道混合着潮湿的水汽,扑了陶淮南满脸,鼻息间全是属于迟骋的味道。陶淮南马上说不出话了,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坐着,不敢乱动。   然而人就只是插个充电器,弄好了就起身离开了,根本没当回事。陶淮南偷偷地吸了口气,手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搓搓。   时间还早,先睡不着,迟骋也没关灯,调成了不太亮的光,坐在床边看手机。   陶淮南把他枕头立起来靠在床头,摆成一个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样子,碰了碰迟骋肩膀,叫他:“小哥你靠这儿呗,你那么低头看累脖子。”   迟骋无动于衷,头都没回。   陶淮南不玩手机,就安静陪着,后来默默地坐到了迟骋身后,腿挨着迟骋。   “离我远点。”迟骋说。   “别生气啦……”陶淮南不但不离远点,甚至还离得更近了,下巴差点要搭上迟骋的肩膀,“我不是故意那么说话,我不知道是你。”   陶淮南眨了眨眼,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说完突然有点伤感。   从前哪怕谁也不说话,陶淮南都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那是迟骋。不同的人握住他手腕时触感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手都有区别。   他不该认不出来的。哪怕当时他实际上被人突然握住手腕很慌,哪怕当时环境乱,可迟骋就是迟骋,他是被这只手牵大的,竟然认不出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分明就该在第一时间辨别出的,那是小哥的手。   陶淮南轻轻地把下巴搭在迟骋地肩膀上,像一只难过的动物。   “你是不是伤心了?”他轻声说着话,说话时下巴在迟骋肩膀上一点一点的,下巴颏儿抵着肩膀,让人有点痒,“对不起……我又让你难过了。”   迟骋难不难过不知道,陶淮南现在是真的有些难过。   时间和分离带来的隔阂感一朝一夕消得不掉,他们明明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可现在陶淮南却在被握住的时候,没有惊喜没有兴奋,只说了一声“滚”。   迟骋低着头,视线还落在手机上,可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屏。屏幕里映出迟骋的下巴,和陶淮南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   陶淮南的手试探又小心地环过来,虚虚地攥着迟骋的睡衣。   “我平时不跟他们闹的,我谁的也不是,”陶淮南说话是气息能喷在迟骋后颈上一点点,他自己不知道,“我是你的……小狗。 ”   陶淮南眼睛有点红了,他替迟骋和他自己觉得难过。   “他声音有时候像你,我在特别……想你的时候,会听他唱歌。”陶淮南很诚实地交代着,没有说谎,“他脾气不好,总是发火,我总是想让着他,因为他发火的时候声音最像你。”   迟骋吸了口气,声音还是挺冷的,笑了声说:“他来他去够亲的。”   “没有没有,”陶淮南赶紧摇头,“那我得怎么说合适呢……我怕叫名字你也觉得不爱听。”   “不用跟我说,”迟骋说,“你跟我说不着。”   “能!”陶淮南抓着他衣服的手用力了点,靠着迟骋不松手,“如果我提前知道你回来我肯定哪儿都不去的,不会出去吃饭,早点回家等你。”   迟骋挑眉,侧头问:“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晓东没跟我说你回来。”陶淮南诚恳道,“我真不知道,不然我哪可能还出去。”   陶淮南是真冤,今天属实是被亲哥给摆了一道。   晓东在那屋还不知道把崽坑透了,支着耳朵听动静,啥也听不着。   “他俩不能又闹别扭吧?”陶晓东问汤索言。   汤索言说:“闹不起来。”   陶淮南好好地哄了半天,终于迟骋地肩膀不绷得那么硬了,明显是有了要软化的趋势。陶淮南叫了声“小哥”,还要继续说话,手机在身后响了声。   他没管手机,问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迟骋还没回答,陶淮南手机又连着响了两声。   迟骋不出声了,陶淮南只得拿过手机,不听显得他心虚,陶淮南心里祈祷着这可千万别是江极。   然而他今天都已经寸成这样了,那肯定是怕什么来什么。   江极喝多了,连着发了三条语音,嗓门挺大地吼他,那声一听就是个小醉鬼。   —“陶淮南!”   —“平时不出来,喝酒你也先走,你现在挺难请啊!”   —“你就跟我整事儿吧,极哥对你好不好!你自己说!我他妈……你要什么我没给你什么?你现在跟我摆脸色……你真当极哥不值钱呢?啊?你这回要再不好好的,咱俩就他妈……都他妈玩完!”   陶淮南听完语音手都抖了。   天……这都是什么啊!   迟骋直接站了起来往门口走,陶淮南“哎!”了声,跳下地去拦。迟骋直接掀开他胳膊开了门,陶淮南又给推上了。   “他喝多了说胡话!”陶淮南小声又急促地说着,“估计是想跟谁说话说串了,喝多了脑子不清醒了!”   迟骋脸彻底冷了,眉都不皱了,就冷着脸站那儿看着陶淮南。视线在他脸上一遍遍扫过,眼神都很淡漠。   陶淮南都不知道应该咋说,抓着迟骋地手,边说话边上下晃了下:“为啥都跟我作对!”   话音里甚至都带了点委屈,胸口快速起伏着:“我好容易把你盼回来了,这一出出都干吗啊……”   不知道得怎么解释,也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话说到这儿也是真委屈:“咋回事啊!我得怎么才能行啊,我为啥这么难!”   陶淮南眼圈都红了,说话声线也不稳了,是急的也是气的。他紧紧抓着迟骋的手不敢松,嘴唇紧抿着,真气着了。   迟骋站在他身前,垂眼看着陶淮南喘得越来越厉害,急得快哭了。   陶淮南眉拧成个小死结,又挫败又委屈又气愤,就感觉自己倒霉。   迟骋突然低下头狠狠咬住他嘴唇的时候,陶淮南震惊过了头,紧拧的眉瞬间撑开了,眼睛瞪得溜圆,用力眨了眨。 第108章   陶淮南自己在那儿气得直喘, 气得脸红扑扑,让人看了就想咬他。   某一瞬间想咬他的冲动冲破了障碍,那咬了也就咬了。迟骋下嘴不轻, 陶淮南疼得直抽气。可抽气也不影响他内心翻涌起来的巨大风浪, 眼睛在最初瞪圆了之后就迅速闭上了, 紧紧地闭着,睫毛还控制不住颤啊颤的。   迟骋就是单纯地咬他,咬着陶淮南的嘴唇,还觉得不解气。   陶淮南反应最快了。   迟骋咬得单纯没关系, 陶淮南自己可以。   感觉到迟骋有要放开他的意思,陶淮南立即放开抓着迟骋的手, 两只胳膊往上一圈, 勾住了迟骋脖子紧紧环着不让走。   这时候不抓住机会的是傻子。   陶淮南急促地喘着气,贴着迟骋去亲吻他。迟骋是咬不是亲,陶淮南却是明晃晃地亲了。他含着迟骋嘴唇, 描他嘴唇的形状。   刚才被迟骋咬破的嘴唇随着他每一次呼吸都跟着疼,刺痛在一定程度上会把感官刺激放得更大,让一切沉默都带了股冲劲儿。   外面冬夜寒凉,房间里暖气却很足,温暖又干燥。   陶淮南微扬着下巴, 挤着迟骋,几乎就是挂在他身上, 亲得又冲动又用力。   迟骋手垂在身侧,手指抽动了下。陶淮南喉咙不自觉逸出了浅浅的哼声, 他几年没亲过了, 可和迟骋亲吻早在成长中已经刻在了记忆里。   他从前总喜欢含着迟骋的嘴唇吸两下咬两下,喜欢这么玩。亲吻是他们那时候每天都做的事, 有时迟骋学习学累了,他们会交换一个短暂亲密的吻。   陶淮南吻得动心动情,咕咕哝哝的声音带着他的情难自禁。   迟骋猛地俯身把他抱起来的时候,陶淮南心跳激动得短暂停了一瞬,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大脑,那一刻他头皮都发麻发胀,只是圈着迟骋脖子的手一直抱得牢牢的绝不放开。   迟骋手托着他抱起来,把陶淮南挤在门边的墙上。   陶淮南微低着头,眼尾泛着红。   迟骋无论是亲吻还是咬人都很凶,陶淮南看不到他的表情和眼神,错过了迟骋眼里恨不得弄死他的情绪。陶淮南没有闭眼,他离得这么近了,却还是看不清迟骋。   迟骋的手卡着陶淮南的腿,手臂上的筋和青色血管突起,陶淮南几乎是被强迫着卡在他胳膊上,迟骋和墙中间给他留的窄窄一片空隙,挤得他连呼吸都不顺畅。   他喘得又急切又剧烈,却又一时一刻都舍不得跟迟骋分开。   迟骋连吻人都是大刀阔斧,舌尖卷着气势扫过陶淮南上颚,几乎要抵到他喉咙。陶淮南小声哼哼着,被迟骋裹着舌头吸走,接着舌尖被狠狠咬了一口。   迟骋就像一条凶恶的烈狗。   他此刻所有情绪都是外放的,一切愤怒也好、不甘也好、爱也好,都融在了这个吻里。   陶淮南招架得很吃力,迟骋咬他脖子时,陶淮南把脖子高高扬起,露出细白又脆弱的脖颈,让迟骋咬他。   被咬很疼,可每一丝疼里又都带着的求而得之的爽。   跟迟骋后来这个吻比起来,刚才陶淮南贴在他身上含含嘴唇就只是小打小闹。陶淮南再怎么冲动也不凶,他学不会这个。   而迟骋的凶是他骨子里的。   这样的他能把陶淮南溺死。陶淮南后来被弄得没了力气,浑身哪哪儿都绷得太紧发酸,却又敏感得不行。迟骋嘴唇和牙齿碰到他哪儿,哪儿就顺着神经麻一片。   迟骋扯了他睡衣两个扣子,一口咬在他肩膀上。这一口太狠了,陶淮南敏锐地闻到了血味儿,尖锐的疼让他闭了闭眼睛。   一吻结束,等到迟骋终于放开了他让他落地时,陶淮南差点没站住。   他手也从迟骋脖子上滑了下来,顺着肩膀捋着胳膊,轻轻地落到迟骋手腕。   迟骋手还按在刚才的位置,只是往旁边移了些,两手之间容了个能站着陶淮南的宽度。陶淮南被困在这窄窄的方寸之间,迟骋的手就在他腰侧的高度,他能感受到迟骋的气息喷在自己脸上。   “跟谁玩完了?”迟骋的眼睛又瞪出了一个窄窄的双眼皮,眼里有些红,刚才的狠劲儿还没散,他眼仁里映着一个红通通肿着嘴唇的小小陶淮南。   “我没有。”陶淮南声音哑得不像话,声音就把他的一切想法都暴露了,他清了清喉咙,手握着迟骋手腕,贴着墙说,“我跟谁都没玩完,跟别人没玩儿,跟你没……完。”   小区里的路灯已经熄了,只有少数几家还亮着灯。灯光从窗户透出来,让原本寒凉的夜晚显得多了份温情。   陶淮南看起来实在狼狈了点儿,嘴唇被咬破皮了,下巴红了,脖子也红了一片,肩膀的牙印处甚至流血了。陶淮南就像不知道疼,被咬了一声疼都没喊过,顶多也就是皱皱眉,一直配合着勾迟骋咬他。   以前这可是最怕疼的小孩儿,疼一点就不愿意了。   迟骋看着他,陶淮南在他视线下,手指没什么力气地刮刮迟骋手腕,讨好地叫他。时间静静流淌,两个人都被周围燥热的气氛包裹着,直到眼底那片危险的红渐渐散了下去,周身外放着的侵略气息也缓缓平息掉了。   陶淮南一直睁大着眼,直勾勾地看着迟骋。瞎子怎么盯着人看也徒劳,眼睛瞪干了瞪红了都没用。迟骋后来在他眼睛上拂了一把,从上到下一捋。   “不生气了吧?”陶淮南舔舔嘴唇上坏的那处,疼得他一“嘶”。   迟骋站直了,单手把陶淮南那两个扣子扣上。迟骋的手在刚才那一吻之后也有点不明显的抖,只是陶淮南不知道。   陶淮南深吸了口气,让自己脑子归位,刚才一直是处于空白状态:“你看我……你看我这样儿,我像是能跟谁……玩儿啊?”   陶淮南自己都觉得自己狼狈,但一点没退缩没害臊,脑子一抽不知道想的什么,突然往前了点挨上迟骋,把自己更狼狈的姿态让迟骋感受到。   “我都快疯了……”陶淮南说话时带着浅浅的气音,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顾,“但凡我能分一点心,我也不至于……这样儿。”   陶淮南一句话给迟骋整愣了,到底还是没绷住,短短地笑了下。   他这一丝笑被陶淮南迅速捕捉到了,手抬起来摸他的脸:“你是不是笑了?”   迟骋往后仰了下,躲他的手,说:“没有。”   “你肯定笑了,”陶淮南肯定道,“我听见了。”   迟骋不跟他说,开了门出去。陶淮南站在门口小声问:“小哥你干什么去?”   “睡你的觉。”迟骋说。   陶淮南没关门,去了趟洗手间,回来自己躺着了。   刚才的一切像一段旖旎的梦,带着失控和头脑发热下的莽。然而肌肉和身体对这一切实在熟悉,甚至在大脑之前就做出了反应,全凭本能。   陶淮南手摸在迟骋枕头上,嘴唇和肩膀都还疼。这些疼让他觉得踏实,觉得心和身体都落了地,被托住了。   迟骋在阳台上抽出了根烟,咬在嘴边,没点燃。   他从来不抽烟。   烟不知道是哪个哥的,迟骋拿了火机在手里,点燃了凑近嘴边,却还是没点。火机在手里转了转放了回去,烟咬在齿间,舌尖拨了拨过滤嘴。   人是屈从于情感的动物,受感情支配,被操纵着失控。   那根烟最后被迟骋咬破咬烂,没点燃的干烟草味儿染了满嘴,冲淡了嘴边那股熟悉又潮湿的暖。   阳台上有点凉,迟骋再回来时带了一身凉气。   迟骋关了灯,陶淮南说:“刚才你手机响了小哥。”   迟骋探身去拿,陶淮南躺得直溜溜的,手端正地摆在胸前,老老实实不敢乱动。   “现在装老实了?”迟骋“嗤”了声,保持着姿势看了眼消息,手机放下接着充电。   “怕你走。”陶淮南诚实地说,“……心里也没那么老实。”   迟骋嘴角挂着那点笑,躺下扯了被子盖上了。陶淮南连身都不敢翻,心依然砰砰跳,之前的躁动并没有平息下去。   “小哥。”陶淮南开口叫他。   迟骋:“说。”   “你还走么?”陶淮南转过头,朝向他,轻声问。   “年前不走。”   “年后呢?”   “干什么,”迟骋闭着眼睛,平静道,“又想撵我?”   陶淮南被堵了回来,迟骋这句话是带着刺的,刺得更多的是他自己。陶淮南支起身,凑近了迟骋,两只手扶着他的脸。   迟骋皱了下眉,陶淮南却在他下巴上轻轻碰了碰。   “我长大了。”陶淮南说得又慢又认真,“你要是不走,我就在这儿等你。你要是还走,那我也可以想办法,不管是跟你走还是留在这儿,我不会再……放开你。”   迟骋沉默着,借着月光看陶淮南的轮廓。   真的长大了,肉团团的脸现在倒很清秀,唯一没变的是那双看不到东西却很漂亮的眼睛。   迟骋翻了个身,沉默着转了过去,背对着这边。   陶淮南在他脖子上又碰了碰,被迟骋的发茬扎了嘴。   他俩昨晚那么折腾,挤在门边咬来咬去,不知道两个哥哥听到了没有。可不管听没听到,陶淮南那嘴和下巴都不太好解释。   他从房间出来时衣服都换完了,穿了件高领毛衣。他高领衣服不多,陶淮南不爱穿,嫌扎脖子。   “嘴怎么了,上火了?”晓东看着他的嘴唇,随口一问。   “有点儿。”陶淮南舔了舔那处,答说。   “晚上你俩冷不冷?”陶晓东问,“被薄不薄?薄就自己换。”   “不薄。”迟骋也从房间出来了。   何止是不薄,被子甚至还有点厚了。平时陶淮南自己住,被子只裹着他自己,就这半夜有时候还觉得冷。可昨晚迟骋回来了,两个人一块躺着,被窝里就一直暖烘烘的,陶淮南不知道什么时候挨得迟骋很近,这就更热了。   早上陶淮南是只盖着半截被子醒的,已经被他卷得乱七八糟的。迟骋早醒了,正靠着床头看手机。   陶淮南摸了摸,知道他醒了,说“早上好小哥”。   迟骋“嗯”了声。   “你睡好了么?”陶淮南迷迷蒙蒙地笑了下,眯着眼睛,“我梦见你了。”   迟骋没问他梦见什么了,也没说话,只看了他一眼。   陶淮南说这话时是很单纯的,他梦见的也不是什么暧昧内容,说完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虚,暗暗扯了下裤子,确认没什么情况才放了心。   毕竟昨晚刺激得还挺……厉害的。   陶淮南有模有样,早上起来一直守着规矩,克制地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天真的小孩却根本不知道刚才他醒之前曾经搂着迟骋,边掀被子边皱着眉说热。迟骋被他弄醒了,看陶淮南热得都出了汗。   “热……”陶淮南一边喊着热一遍还非贴着人不分开。   迟骋伸手把他裹严严实实的被子给扯开了点,还把他头上汗抹了。   陶淮南终于舒服了点儿,满足地在迟骋胳膊上蹭蹭脸,贴了贴。 第109章   迟骋咬人是真的狠, 陶淮南嘴上被他咬破的那处后来结了一片小小的痂,下巴上也有点泛青,一眼看过去着实有点可怜。   更可怜的是脖子和肩膀, 陶淮南根本不敢往外露, 只有晚上睡觉时才露出来。   迟骋从书房回来, 看见陶淮南靠在床头,在自己脖子上摸来摸去。   “怎么了?”迟骋问。   陶淮南指指门,小声说:“关上,关上。”   迟骋反手关了门, 等他走到床边,陶淮南凑过来问:“脖子还有印儿吗?”   迟骋拨开他衣领看了眼, 手指不经意刮在陶淮南脖子上, 陶淮南痒得小幅度一缩。   “还有。”迟骋收回手,说。   “多吗?”陶淮南有点苦恼,挠挠下巴颏, “下巴都扎出小疙瘩了。”   陶淮南从小不爱穿高领,箍着脖子和下巴都不舒服。迟骋俯身捏着他下巴仔细看看,还真有一片小红疙瘩。   “刺挠……”陶淮南用下巴在迟骋手指上蹭蹭,借他的指甲去刮下巴,“挠挠。”   迟骋回家第一天, 俩人话没说几句就乱七八糟地亲了一通,说话时间加一块都没有亲吻时间长。那样亲过之后, 迟骋不管再怎么冷着端着,陶淮南也端不住。以前是怕他, 亲过之后就没那么怕了。   胆子大了, 动作和说话都更放肆了,不像最初那样说句话总得停顿着卡壳。   迟骋用指腹在他下巴上随意抹了两把, 说了句话,陶淮南没听清。   “嗯?”陶淮南仰着头问。   迟骋淡淡道:“我说你怎么那么金贵。”   “啊……”陶淮南又在下巴上挠了挠,慢慢说,“不是你惯的么?”   迟骋看了他一眼,没出声。   就是被毛衣蹭得有点过敏了,过敏的小疙瘩痒起来没完没了,陶淮南隔一会儿挠一下,迟骋看着手机,没抬头,伸手把陶淮南手给拨开了。   “别挠了。”   陶淮南拧着眉,痒得有点心烦。   迟骋过会儿出去拿了药箱进来,就着房间里的灯去辨别那些药膏,陶淮南抬着下巴,让迟骋拿着棉签给他抹。   药膏沾上皮肤有点凉,还有点冒凉风,陶淮南呼了口气,虽然还是痒但抹了药湿乎乎的还是比刚才好多了。   迟骋抹完把药箱收了起来,陶淮南躺下了等他,闭着眼睛看起来舒舒服服的。   “明天别穿了。”迟骋说。   陶淮南张张嘴,欲言又止。   要不是迟骋咬得太厉害他也不至于天天捂着……   迟骋说:“快没了。”   “真的啊?”陶淮南笑了下说,“有也没事儿,只有晚上睡觉之前起疙瘩,白天没什么感觉。”   第二天早上陶淮南一起来就跟迟骋说:“小哥看看脖子。”   迟骋看了眼说:“差不多了。”   陶淮南终于没再穿高领衣服,把T恤套在身上舒服得很。   他今天下午考最后一科,其他科都是交论文,所以今天考完这学期就彻底结束了。陶淮南有他自己的试卷,不过也要跟着其他同学一块答。   他上午收拾完就出门了,在学校里的咖啡馆又复习了一上午。   下午考完试,陶淮南收拾完东西出来,刚出了教室就被人握住了胳膊。   吓了一跳过后陶淮南马上反应过来了,惊讶地出声:“小哥?”   迟骋“嗯”了声,带着他下了楼。陶淮南被他牵着胳膊,盲杖在手里拎着没用上。他边下楼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你哪那么多问题。”迟骋说。   陶淮南出教学楼之前把外套拉链拉好,帽子也扣上了,说:“我带你去吃东西?”   迟骋说:“晚上约了一块吃饭。”   陶淮南反应很快,立刻问:“跟季楠?他一直说等你回来要见面。”   除了教学楼迟骋就把他放开了,周围也没那么多人了。陶淮南跟在他旁边,迟骋走得不慢,陶淮南跟起来却不吃力。   的确是跟季楠约的,他一听说迟骋回来差不多天天都打电话。这人长了这么多年一点没变,还是欠兮兮的,好像这么多年没怎么长大。   之前跟陶淮南见面勉强还有点样儿,一见了迟骋全退回去了,就像还是个十七八岁的闹腾男生。   俩人见面胳膊一环,彼此拍了下背。   “我的妈一百年没见了!”季楠撞撞迟骋肩膀,“你咋想的啊哥!你是真不恋家啊!”   迟骋没接他这话,只是笑了下,拉开椅子坐下了。   陶淮南把外套脱了,坐在迟骋旁边。   “你处对象了?小淮南?”季楠惊讶地看着陶淮南脖子,他眼睛太毒了,也是陶淮南领口歪了点,露出了锁骨边上一处红印。   陶淮南“啊?”了声,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季楠探身过来,拨开他领子凑近了看看,他动作太突然了,搞得陶淮南往后一躲:“你干什么啊?”   “真的假的?真有对象了?”季楠失笑着看陶淮南,“谁啊!”   陶淮南让他问得一愣一愣的:“你能不能稳当点……怎么一惊一乍的。”   “哥哥是过来人,你别想骗我。”季楠重新坐回去,笑了两声说,“别跟哥说你那是搓澡儿搓红的。”   “搓什么澡……”陶淮南摸摸脖子,心说你再也不是高中时候看着一脖子红印儿说过敏的楠哥了。   “给我看看,有没有照片?”季楠最初的咋呼过后竟然还有点伤感,“我怎么有种自己家小白菜让人拱了的感觉。”   “拱什么拱,”陶淮南终于受不了了,往后靠在椅子上,“我能有什么照片,那也得我能看见啊!我要真有对象还好了呢!”   “不可能,”季楠立即说,“你个小单纯就别在楠哥面前撒谎了。”   陶淮南心说你快别跟我摆谱了,我开始不单纯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干吗呢。   迟骋在旁边终于开了口,把话题岔开了,问季楠还什么时候走。   季楠这才不纠结陶淮南脖子了,陶淮南有点没底,不知道到底什么样,迟骋早上是不是骗他了。   其实迟骋倒不是成心骗他,脖子上真没什么了,刚才季楠看见那处是陶淮南脱外套把衣领带歪了才露出来的。   不过陶淮南倒也没多大压力,他也不怕被人看见,只不过现在像这样问起来他答不出是谁。   “你那小朋友呢?”季楠饭吃到一半,问。   陶淮南猜到他是要问潘小卓,答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季楠笑着说,“我咋能知道。”   “他考试没考完,还有两科。”陶淮南边吃东西边说,“快考完了。”   季楠随意地“啊”了声,转头又去跟迟骋说别的去了。   迟骋比高中那会儿能说得多点了,那时候他是真的高冷,现在虽然话还是少,但也能聊会儿。他现在说话时还挺常笑的,陶淮南坐在旁边,每次听见他笑着说话就觉得耳朵热。   一顿饭吃饭,季楠把他俩送了回来,说过两天还找他俩玩儿。   小区里有小孩儿裹得严严实实在踩雪,家长把那么个小团子扔进被雪盖了的花坛里,让小孩儿在里面打滚玩。   那小孩儿衣服上沾的都是雪,脸上扣着小花口罩,露出一对大眼睛,笑得可乐呵了。   陶淮南看不见这个,但能听见小孩儿的笑。陶淮南踩上花坛边的石砖,小心翼翼地沿着走。   迟骋让他下来。   陶淮南笑着说没事儿,冬天一说话嘴巴前总是冒着白气,这些年冬天没以前那么冷了,小时候的冬天好像在外面说话都冻得张不开嘴。   他俩到家的时候晓东也刚回来,衣服刚换利索。   “哟,回来了?”晓东白天帮店里小孩儿搬东西,把手背蹭破了一片皮,没流血,但这种伤口也够疼的。   迟骋看见他手,皱了下眉:“怎么弄的?”   “搬箱子蹭的。”陶晓东不太当回事,看了眼。   晓东在这方面很糙,哪儿磕了蹭了都不在意,就是从小皮惯了。陶淮南问:“怎么了?受伤了?”   “就刮了下,没事儿。”   迟骋给他简单处理了下,陶淮南脱了外套挂起来,坐在晓东旁边。   陶晓东转头要跟他说话,一侧头视线在陶淮南脖子上停了很短暂的一秒,之后该说什么说什么。   在外面穿衣服能遮能挡,在家总不可能一直挡着,这些天陶晓东早看见了。   他没问过,就当没看着。   陶淮南摸摸他手腕,有点担心,又不敢去摸他手背。陶晓东用另一只手摸摸他的头,眼睛看着他弟,小孩儿笑几年哭几年,到底还是长大了。   当哥的取代不了小哥,这几年陶淮南脸上再怎么笑都笑不进眼睛里,最近这段时间明显不一样了。   陶晓东笑了笑,看看陶淮南看看迟骋,无声地叹了口气。   到了晚上要睡觉前,陶淮南下巴上果然又起了小疙瘩,他从小就这样,过敏了疙瘩得起好几天。   “别挠。”迟骋说。   陶淮南倒是听话,手往下一放,只说:“要不你再咬咬。”   迟骋本来正要开电脑,听见他说侧过头扫他一眼。   陶淮南挪到他旁边去,试探着用鼻尖拱拱迟骋脖子。迟骋往旁边一躲,平静问道:“你干吗呢?”   陶淮南嘴上那小片痂掉没了,看着又不那么可怜了。不可怜不招人疼,陶淮南心里可明白了。   “哄你,”陶淮南又凑近了拱了拱,鼻尖在迟骋后脖子上上下划了划,“想让你咬我。”   迟骋推开他脸,把他往一边推了推,问:“咱俩好了?”   “没有,我知道,”陶淮南笑着说,“没和好也不耽误咬。”   陶淮南在他肩膀上轻咬了一口,迟骋侧头看他一眼,没理他。陶淮南咬完在那处亲了亲,小声说:“小狗。” 第110章   有的小孩儿胆子小这不敢那不敢的时候看着可乖了, 客客气气的,干什么都守着规矩,一旦混熟了心里有底了, 那可就真是太烦人了。   陶淮南天天晚上揪着迟骋非让人咬他, 扬着脖子往上凑。   迟骋嫌他烦, 每次都手按在他脸上往后推,陶淮南就再凑上来,迟骋要是不咬他,他就咬迟骋。   迟骋烦他烦得不行了, 拎着枕头要走。   陶淮南赶紧扑过来抓住,拖着迟骋胳膊, 讨好地笑笑:“不咬了。”   “别嬉皮笑脸的。”迟骋还板着脸, 一脸不耐烦的样儿。   “知道了,”陶淮南把他往回拽拽,“别走了, 睡觉吧。”   其实迟骋也没处去,他顶多就能去个沙发,到那儿陶淮南也能跟出来。   可能对现在的迟骋来说,最后悔的事儿就是当时在老房子话说多了,一句“我心里还有你”给了出去, 他摆什么谱都像空架子。   那些话陶淮南都记着呢,不光记着迟骋说“我放不下你”, 也记着迟骋说的“我不想要你”。陶淮南天天笑呵呵地浑来,又黏又烦人, 其实也都是在哄。   想让迟骋更放松更高兴, 所以他总是闹腾了些。这几年他明明不是这样的,可迟骋一回来, 俩人碰在一起,那些偏移的轨道似乎都自动归了位。   不过这些烦人和闹腾也仅限于在家的时候,出了门就又是独立冷静的陶淮南。   医院最近挺忙的,学生们都放假了,来访者里多了很多中学生。这是好事儿,不是从前的小孩儿心理问题少,是现在家长和学生本身的意识比以前提高很多,对这方面更重视了。   陶淮南硕士还没毕业,在他们医院本来连独立咨询都还不能接,只能当陪诊的实习生。是齐医生给他开的先例,所以陶淮南的来访者有很多都是这些不太有难度或心理状态亚健康的学生。   他们更需要被倾听,小陶哥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引导来访者一点一点说出症结,梳理,确认。   他几乎每天都要来医院,反正不上课的时间他也没处去,迟骋天天工作,生活很规律,他从来都是个自律的人。两个人白天谁也不找谁,陶淮南下午从医院出来自己回家,迟骋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一直很忙。   陶淮南中午在餐厅吃完饭,在他们家“汤哥今天又加班”群里问:“晚上有哥哥能顺路捎我回去吗?今天风大。”   群名是迟骋回来之后陶淮南改的,他家汤哥实在是能加班。   陶淮南:@陶晓东   陶晓东:“晚上我得出去吃饭,让你汤哥捎。”   陶淮南:“那我自己回,汤哥离这儿远。”   陶晓东:“哥给叫个车?”   陶淮南:“自己能叫!”   迟骋过了一小时才有空看手机,问:几点?   陶淮南那时候正在工作,手机没带进诊室。等他看见了已经又两个小时以后了,马上私聊迟骋:“我才看见你问,你别来小哥,我自己能回。”   迟骋又没回他。   陶淮南今天之所以在群里问晓东,是因为今天风着实不小。早上陶淮南在路口下车往医院走这么会儿工夫,就感觉自己要让夹着雪粒的风刮走了,今年冬天还是第一次刮这么大的风。   医院在一个商圈附近,天不好的话周围不好打车。   陶淮南打算下班了在门口等等,蹭哪个哥的车走,把他带到个好打车的地方就行。下班了他也没着急,慢悠悠地收拾东西,陶淮南在医院群里问:有哥能把我捎出去吗?   开车的都能捎着他,医院不缺车。有人在门口喊他:“走了小陶,送你回去。”   陶淮南“哎”了声:“马上!不用送我,哥,带我一段儿就行!”   “没差多远,走吧。”   陶淮南跟着下了楼,他跟这个医生还算挺熟的,之前也搭过他的车。他们在三楼,等电梯麻烦,所以走的楼梯。   楼梯下到二楼,有人上来了,陶淮南听见旁边的哥打招呼说:“齐院长。”   陶淮南马上也叫:“齐院长!”   齐医生应了声,走到陶淮南身边的时候拍拍他胳膊,问:“小哥回来了啊?”   陶淮南立时有些惊讶。   不等他问,齐医生说:“在楼下看见了。”   陶淮南更意外了,齐医生笑了声说:“可算见着了,去吧,改天跟我聊聊。”   “我不跟你走了哥!”齐医生上楼了,陶淮南马上跟刚才那位医生说。   “有人接了啊?”医生笑着问他。   “嗯呢。”陶淮南捋着扶手下了楼,边走边说,“拜拜,哥。”   “拜拜。”医生说。   陶淮南下到一楼大厅,不知道迟骋在哪儿,拿手机给他打电话。   迟骋走过来在他后脑勺弹了下,“嘣”的一声。   陶淮南马上回头:“小哥?”   迟骋说“嗯”。   “你什么时候来的啊?怎么没给我打电话?”陶淮南去牵他的手,晃晃,“你没告诉我,我不知道。”   迟骋说:“刚来。”   他手都不凉,身上都是热乎气儿,得在医院待有一会儿了,不可能是刚来。陶淮南也没戳穿他,握着迟骋的手可开心了。   迟骋有驾照,但是家里地库那俩车让两个哥都开走了。迟骋来接是因为今天风大,没想到打不着车这茬。   陶淮南被风刮得脸都皱起来了,却还哈哈笑着:“没事儿,一会儿就能叫着了。”   他紧紧地攥着迟骋一只手,甚至还换成了十指交扣的姿势。这种天气里手指交叉着很快就冻麻了,陶淮南也不松开,站在迟骋旁边时不时跺跺脚,甩甩帽子上的雪。他抬起另一只手去摸迟骋的头,摸到他也扣着帽子就放了心。   这样跟迟骋在雪里站着,虽然冷可陶淮南心里很热,他隔一会儿就给迟骋搓搓手,还把他手塞进自己兜里。   他是真的高兴,跟迟骋在一块儿的每时每刻他心都是飘着的。   迟骋看看他,陶淮南也不知道迟骋看他,只顾着自己在那儿高兴,美滋滋的。   “冷不冷。”迟骋说。   “不冷啊,”陶淮南说,“下雪怎么会冷,就是风大。”   这种天气在外面站着,就特别像他们高中那会儿,想到那时候陶淮南不由得勾了勾迟骋的掌心。   好容易回了家,陶淮南主动拎着他和迟骋的外套挂阳台去了,衣服上沾了好多雪,有点湿。   迟骋今天也显得很温和,洗了手去冰箱看,蹲着翻了会儿冷冻室,拿了些东西出来,说:“我给你煮个面。”   “我给你煮也行,”陶淮南擦完手出来,“我也会的。”   迟骋像是随口一接:“这都会了。”   “会的,”陶淮南走到他旁边,又说,“就是分不清都是什么肉,有时候乱放,不好吃。”   迟骋淡淡道:“去坐着吧。”   陶淮南搬了个凳子坐过来,迟骋每一次从他旁边走过去的时候陶淮南都摸摸他,过一次摸一次,像个傻小孩。   迟骋还是手生了,他几年没碰过这些了。以前他煮的面是最好吃的,这次有点淡了,面也煮得过了时间,软塌塌的。   陶淮南眯着眼睛吃,吸吸溜溜地把汤都喝光了。   外面风都刮出怪声了,像怪物在咆哮。越是这样的天气越显得家里暖和,陶淮南裹着个毯子坐在迟骋旁边,听他敲键盘。   哥还没回来,汤哥也加班没回来,家里只有他们俩。   陶淮南手上端了个大杯子,里面泡的是花果茶,他喝一口,再偶尔端起来给迟骋喝一口。迟骋就着他的手喝,倒不出手。   郭一鸣给迟骋发了语音,陶淮南跟他打了招呼,郭一鸣在对面笑着招呼:“晚上好啊,淮南。”   陶淮南喝完了茶也戴上耳机听资料,两个人各干各的事。   家里的所有灯光突然消失的时候,哪怕陶淮南的眼睛只能透进来一点光,也还是被眼前的倏然变暗吓了一跳。   电器一起都断了电,迟骋站起来出去看了看,窗户外面也一片暗,小区里的灯也灭了。   “停电了。”迟骋说。   陶淮南说:“有台灯,不知道还有没有电。”   迟骋说不用。   他给郭一鸣打了个电话,跟他说了声。电脑上东西该保存的保存,之后关了电脑。   两个人在一处坐着,陶淮南也把耳机摘了,安静地坐在迟骋身边。他的腿蜷起来,脚能碰到迟骋的腿。   下雪天外面会比平时亮一些,屋里倒也没那么黑。风依然放肆夸张地吹,把窗子都刮得直响,这样的天气又停电,本该让人觉得不踏实,可陶淮南却恰恰相反。   刚开始他只是跟迟骋坐在一起,后来握住了迟骋的手。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亲吻的,陶淮南也忘了。   只记得是他先亲了迟骋的嘴,含着嘴唇咬咬,后来又自己挪了个位置,坐在了迟骋身前。   迟骋刚开始仰头躲了,陶淮南胳膊支在床上跟过去又亲,迟骋就随他去了。   这一天的迟骋没过多久就给了陶淮南回应,外面风雪肆虐,他们在房间里接了一个温情的吻。   暖气很足,房间里温度有点高。   陶淮南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坐在迟骋小蹆上,膝盖点在床上柜伏着。   迟骋煮面手生了,陶淮南做有些事儿也有些生疏了。他就像个刚刚学着去亲吻的年轻男孩儿,不得章法。   迟骋摸了摸他的头,陶淮南眼尾湿乎乎的,让自己亲到最申处。   久违的亲蜜对他们来说久得像是过了很多很多年,这种亲蜜里有矢控,也带着更多时隔多年的次激。   后来陶淮南咬着嘴唇抱着迟骋的脖子,在他耳边含着气息小声地说话。   说我很难受,说你摸摸我。   停电的晚上,他们像上学时偷着做坏事的那对小狗。   停电洗不了澡,迟骋出去把纸巾冲掉了。   再回来之后,陶淮南坐在他蹆间,这样就自动变成了迟骋从身后抱着他的姿势。陶淮南后背贴着迟骋前胸,安安静静地坐着。   迟骋的下巴搭在他肩膀上,手伸下去摸了摸陶淮南肚子。   迟骋全程都是沉默的,无论是刚才还是现在。陶淮南也不想说话了,不愿意打破现在的气氛。   那晚他们是这样抱着睡的,迟骋侧躺着搂陶淮南。两人没交流一句,他们的亲密是融在灵魂里的。   就是这种亲密每每都不受思想控制,它甚至高傲地藐视着人的理智。   陶淮南把手覆在迟骋手背上,用手指刮刮他的虎口。迟骋捏住他的手指,陶淮南就给他捏。   不知道风雪是夜里几点停的,也不知道哥和汤哥都是几点回来的。   后来陶淮南翻了个身,变成了面对面的姿势,他们在睡梦中本能地碰了碰嘴唇,亲了个短暂的吻。 第111章   亲密的事情做过之后, 人就很难冷下来。翻脸不认人的事儿没那么常见,寻常人就是会在一次一次的亲密之后更加贴近彼此。   对他们俩来说,互相亲近要比刻意保持距离更自然, 克制着拉远反而难。   陶淮南这么每天贴着哄, 迟骋跟他根本拉不开。他们确实越来越近了, 可迟骋也在这种贴近中变得沉默了很多。他时常只是看着陶淮南,也偶尔会主动摸摸他的脸,捏一捏耳朵。人在沉默的时候要不会显得冷漠,要不就显得难过。   迟骋是不冷漠的, 他的冷漠都是装的。   “你小哥回来了,什么感想?”潘小卓拿没用的吸管敲敲陶淮南手背。   陶淮南马上笑了, 说:“美呗, 还能什么感想。”   “也看不出来啊,”潘小卓看着他,“我看你挺平静的。”   陶淮南说:“我装呢。”   潘小卓乐了两声, 喝了口果汁,咬着吸管说:“你小哥理不理你?”   “理我,”陶淮南低着头说,“他可好了。”   小伙伴又见面了,潘小卓终于考完了试, 松了一大口气,第一时间约了陶淮南出来吃饭。说想吃肉, 想改善伙食。   陶淮南昨天问他想吃什么,说要带他去吃。   潘小卓拒绝了:“我带你我请你。”   陶淮南笑问他:“攒完钱了?”   “买完了, ”潘小卓满足地回答, “不用拮据了!”   “你就瞒,”陶淮南叉子上卷着面, “我看你能瞒到哪天。”   “也不是非得瞒,”潘小卓说得有点底气不足,“就是不好意思。”   陶淮南没再问他,其实心里猜了个差不多,潘小卓不好意思说就先不说。   “你俩睡一个房间吗?”潘小卓话题转得有点生硬,问陶淮南。   陶淮南点头:“睡。”   潘小卓还是脸皮薄,不深问。陶淮南手机上来了条消息,是哥问他用不用接。   陶淮南回:“不用接,自己打车。”   潘小卓:“你小哥?”   “我哥。”陶淮南说。   迟骋今天出去谈点事情,没在家。陶淮南出门的时候告诉他了,迟骋回了他一个“知道了”。现在他发消息迟骋一般会简单回,他们看起来越来越像从前了。   但陶淮南知道没有。   迟骋的沉默他都看得懂。   他们确实本能亲近,可迟骋心里放不下当初的事儿,他没过那劲儿。心里过不去,却又控制不住地给回应,趋向本能地跟陶淮南好。越自我的人被习惯和情感操控就越难受,像个不能反抗的感情的傀儡。   陶淮南那么了解迟骋,他哪可能不明白。   潘小卓问:“你们和好了吗?”   陶淮南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他们偶尔亲吻,做恋人之间会做的事,却不是真正的恋人。   哥给汤哥买的扶郎花每天都要换水剪花枝,汤哥还没下班,迟骋拿了换完水的花瓶过来,坐在阳台的地上帮汤哥剪根。   陶淮南过来坐在他旁边,迟骋从旁边架子上抽了个垫子给他,说:“别坐地上,凉。”   陶淮南摸了摸他的手。   迟骋把花一支一支地插进花瓶,陶淮南陪他坐着,阳台比室内冷,陶淮南穿着棉袜子,把脚塞在迟骋腿下面。   迟骋轻抬了抬腿,给他留了个空。   陶淮南突然低声问了句:“你还恨我吗?小哥。”   迟骋手上动作停了一瞬,接着继续剪根,说:“恨。”   陶淮南把头靠在他胳膊上,闭上了眼睛。   爱恨都是真的,这一点都不冲突,人多奇怪。   陶淮南吻了吻他的胳膊,轻声说:“你恨我可以,但是你别难过。”   迟骋看了他一眼,陶淮南抬起手去摸他的脸:“你可以骂我损我,不理我也行,我就慢慢哄,你别自己难过。”   迟骋垂下眼看手里的花,没说话。   “我做梦的时候,总是会梦到时间回到了五年前,梦里我总是抓着你不让走。”陶淮南闭着眼睛慢慢说,“梦里还有你,一睁开眼睛都不愿意醒过来,还想再睡会儿,醒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说到这儿,迟骋突然笑了下。   陶淮南问:“你怎么笑啦?”   迟骋说:“没什么。”   连梦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迟骋每次醒了就是彻底醒了,马上坐起来结束这个梦。   “我不怕你恨我,不原谅我也没事儿,”陶淮南摸着迟骋的睡衣,慢慢摩挲,“当初我让你太疼了。”   迟骋胸口那道疤陶淮南一直不敢碰,因为那道疤,他连心跳都不敢再听。   “你多会说。”迟骋剪完了花,把花瓶摆在架子上,低头收拾着剪下来的花枝。   陶淮南笑了下,说:“那咋办,说也恨不说也恨,我多说点要是能让你解解气也行了。”   迟骋收拾完站了起来,回了室内。   陶淮南坐在原处发呆,迟骋走了阳台变得更冷了。   “进来。”迟骋在里面叫他。   “来了。”陶淮南把垫子放回去,也出去了,关上了阳台门。   迟骋虽然嘴上说着还恨,可除了他自己别人是看不出来了。在两个哥眼里他俩现在挺好,迟骋温和,陶淮南能哄。   现在的陶淮南就像个向日葵,天天围着小哥转。哥和汤哥都排不上了,顾不上他们。   在某一天陶淮南嘴巴又坏了的早上,陶晓东看看他俩,沉默过后叫了声“苦哥”。   迟骋看他:“怎么了哥。”   “之前咱俩还欠着一次唠唠,有这事儿吧?”陶晓东手上沾着水,也没说得太正式,像是只随口一提。   迟骋没想到哥突然说这个,有点意外,说了声“有”。   “那改天找时间咱哥俩唠唠?”陶晓东笑着用胳膊肘磕了磕他,“一直还没机会。”   迟骋安静了会儿,之后说“行”。   不怪迟骋意外他突然提这茬,这事儿其实是陶晓东想差了。陶淮南那嘴真不是小狗咬的,是自己坏的。冬天天气干,陶淮南嘴破皮了,被他自己咬皮给咬出血了。   可哥说要唠唠迟骋也没回绝,应了下来。   陶淮南不知道他俩要唠什么,之前他俩是什么时候约好的陶淮南也不清楚。他有点迷茫地问:“你俩有啥秘密还得背着人说啊?”   陶晓东说:“说点哥哥们的事儿。”   陶淮南挑起眉:“弟弟不能听?”   “不能。”陶晓东推他去洗漱,“赶紧收拾完上班。”   陶淮南又上了三天班,季楠终于把人撺掇齐了,说周六晚上要聚聚。这是毕业之后人最齐的一回,高中小群里只有两个在外地定居的还没回来,剩下的全回来了。   有变化大的有变化小的,陶淮南那天出门没带盲杖,一直牵着迟骋的手。   石凯昨天回来的,前些天一直没聚就是等他了,凯哥不回来季楠不张罗。石凯一直没太变,只不过在北京待了几年,现在看起来更沉稳了。   季楠搭着石凯的脖子,亲亲密密地一直喊“凯凯”。   石凯嫌他黏糊人,把他胳膊摘下去,去跟陶淮南说话。   在这些人里,石凯跟陶淮南认识时间最久,感情多少还是不一样的,怎么也有个远近。陶淮南每次见他都挺高兴,叫“凯哥”。   石凯扫了眼迟骋和他牵着的手,没直接说什么,只笑着“哟”了声。   迟骋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石凯说:“昨天,想给你们打电话来着,有事儿耽误了。”   迟骋问他:“年后走?”   “再说吧,”石凯说,“没定呢。”   大三那会儿小聚了一次,那次聚会他们都喝多了,这一晃又三年。   难得这次人齐,季楠折腾得更欢了。   陶淮南嫌他吵,嫌弃地凑近迟骋耳边,小声说:“他怎么长不大了。”   季楠眼尖,一眼看见他俩说悄悄话,“哎”了两声说陶淮南:“你们哥俩别老偷偷摸摸的。”   陶淮南又问:“说咱俩呢吗?”   迟骋说“嗯”。   陶淮南于是坐正了,端正地坐在自己椅子上,摸了个虾剥,剥完放在迟骋盘子里。   他手机放在桌上,被胳膊肘碰了两次,现在只搭了个边,再碰要掉了。桌面上有水,迟骋拿了起来揣在自己兜里。   石凯看着他俩的小动作,迟骋跟他对视上,石凯无声地笑了下。   那年陶淮南喝多了酒,石凯送他回家,在他旁边摸着他的头,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拍视频,问:“小淮南,想不想你小哥?”   陶淮南喝醉了又老实又诚恳,说每一天都想他。   石凯不白给孩子当这么多年凯哥,反手就把视频发给了迟骋。   陶淮南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这事儿,凯哥在他和迟骋互相断绝联系的那几年中,曾经把他一颗赤·裸的真心发给迟骋看过。   当初这群国际高中无忧无虑的自费公子哥儿们,也都到了该扛事儿的年纪。有人过得顺风顺水,也有些过得没那么容易。   旧同学见面,那感情跟后来的交际根本都不是一回事儿,这才是真的亲。   二十四五岁的半大年纪,说成熟不成熟,可也不是顶顶年轻的岁数了,凑在一处还是闹得房盖儿快要掀起来。   酒免不了要喝,谁都躲不过去。   迟骋喝了不少,他没用陶淮南给他挡酒,一杯一杯全喝了。   在人群里迟骋依然显得沉默了些,他真的很内向。   “当年你俩好成那样,都快长一块儿了,咋就崩了啊?”季楠嘴上收不住,问迟骋,“淮南到底咋的你了,你这些年都不回来?”   迟骋不说,不说就得喝酒。   他喝了酒眼睛发红,谁问什么就淡淡地笑,什么都不说。   “你弟你不要了啊?”季楠这几年心里其实都有点不明白,觉得不管怎么生气,迟骋连家都不回一次还是太心狠了。   迟骋还是浅笑和喝酒。   喝了酒就是这样,不搭边的事儿都能抓起来说个没完。也不是只说他俩,谁的事儿都能说一会儿,季楠自己在国外的那些事儿说了能有一小时。   他还要再说迟骋,陶淮南举举杯子,像是开玩笑一样说:“我喝!别再说我小哥了,再说我要急啦,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别发言。”   “那怎么回事儿?你说我听听。”   陶淮南没喝那么多酒,眼睛却也有点红,把那杯酒都喝了,说:“我喝酒了,你不能再问了,反正是赖我,全赖我。”   “你咋这么能护啊?高中那时候你就替迟哥挡酒,现在说也不让。”季楠走过来搓搓陶淮南脑袋,“楠哥帮你说话呢听不出来啊?”   “我可不用,”陶淮南说,“我宁愿你说我。”   “回你那儿坐着,不够你欠的了。”石凯踢了季楠一脚,“分享你那点风骚情史吧,你管人哥俩干什么。”   季楠于是笑嘻嘻又回去了。   关注点终于从他俩身上过去了,可季楠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却句句都还刺在心上。   迟骋不爱喝酒,可他这天倒是喝了一些。醉不至于,但也明显一看就是喝酒了。   他们闹到半夜一点多,有的直接住这儿,有的各自回家。   陶淮南被迟骋牵着下楼的时候,在楼下竟然听见了潘小卓的声音。   “小卓?”陶淮南惊讶地问。   潘小卓答应了,问:“你们完事儿了?”   “完了啊,”陶淮南问他,“你怎么没上去?”   “我听说你们喝多了,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送送的。”潘小卓说。   陶淮南笑着问他:“你是来接人的吧?你想接哪个喝多的?”   潘小卓没吭声,身后季楠的声音想起来,夸张地“哟”了一下。   陶淮南说:“来了。”   “这谁啊?”季楠喝多了是最烦人的,过来跟潘小卓说话。   “我得怎么称呼?”季楠回头看看,笑起来还是很帅的,“你欠我钱不用还了。”   “谁欠你钱了,”潘小卓不承认,“没钱。”   季楠哈哈笑了两声,回头扬声问石凯:“凯哥,四千什么时候打我卡上!”   石凯拎着外套走过来,胳膊直接一扬环上个人,搭着肩膀一起往外走,跟季楠说:“不有我两千么?”   “不要利息啊?多少年了?”季楠还烦人吧啦地跟着问。   石凯侧着头说:“等会儿转你微信,不收我整死你,这点账要不完了还。”   陶淮南眼睛看不见,可光听也听得差不多明白了。他吃惊地朝向迟骋,问:“我小卓跟谁走了啊?”   这跟他想得不一样。   他就怎么想怎么想怎么想,也想不到石凯头上去,在他看来小卓跟凯哥就压根联系不到一块儿。   潘小卓打车过来接的,这么晚了司机也没走,直接在酒店门口等活儿,门口停了好几辆车,还有没散去的代驾。   石凯摆了摆手说:“这两天我都在,回头再约。”   潘小卓还没来得及回头跟陶淮南说话,直接让人给领走了。   陶淮南好半天都缓不过神,问季楠:“不是你啊?”   季楠反问:“什么不是我?”   “小卓!”陶淮南说。   季楠马上“靠”了声:“为啥是我!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楠哥高中看的什么片儿你忘了??哥哥直得一撅都能折,宝贝儿!” 第112章   陶淮南让石凯跟潘小卓的事儿彻底给整懵了, 季楠说:“上次我不说了么,让你出来领着小眼镜儿。”   “没错啊,”陶淮南也说, “你特意提小卓, 我以为你想见他。”   “我见他干吗啊!”季楠打了个喷嚏, 没心没肺地说,“带着一起玩儿啊!那好歹也是我凯哥的小朋友,那不得照应着点儿么!”   陶淮南感觉哭笑不得的现在,像是被摆了一道。   迟骋喝了酒不想站着, 牵着陶淮南的手往前扯了扯,要走。   陶淮南跟季楠摆了摆手, 说:“楠哥再见!回头再说吧, 我俩先走了!”   “走吧你俩,我跟他们再玩会儿。”季楠扬了扬胳膊说。   腊月天里的深夜,那种冷直冻骨头。陶淮南握着迟骋的手揣在兜里, 迟骋喝过酒之后走路脚步有点发沉。   路边停着出租车,两人坐了进去,陶淮南报了家里地址,车里刚才司机停着等活儿的时候没开火,也没开空调, 已经冻透了。   陶淮南冻得有点打哆嗦,连牙齿都喀喀嗒嗒地打颤。   迟骋皱着眉半睁着眼睛看了看他, 靠在那儿问前面的司机:“开空调了么?”   “开了,水温还没上来, 跑一会儿就好了!”司机说。   陶淮南以为他冷, 扯开拉链就要脱衣服。   迟骋又瞪出了双眼皮,他每次皱着眉瞪人都很容易出双眼皮, 很凶。陶淮南看不到他凶,只感觉到迟骋打开了他拉拉链的手。   陶淮南没明白他什么意思,还是把外套脱了,盖在迟骋身上。喝多了酒的人要么烧得热,要么体温高出过了汗更冷。   衣服上有刚才吃饭时屋里那股乱七八糟的味儿,又是烟又是酒,还混杂着菜味儿。可这些不好闻的味道里还掺了点陶淮南身上的香,很浅很浅的奶香。   这些年陶淮南一直没换掉的就是奶味儿的沐浴露,哪怕他已经这么大了。   这种浅淡的奶香恍惚间能把人的记忆带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每一天身边都膻乎乎的。   有的小孩儿天生带着奶膻味儿,有的小孩儿身上只有洗不掉的农村土炕味儿。   迟骋把鼻子埋在陶淮南衣服上带的帽子里面,醉酒的人呼吸又粗又重,鼻息间都是陶淮南的味道。   陶淮南摸摸他的脸,碰到他耳朵凉,又轻轻地搓搓他耳朵,问他难不难受。   迟骋闭着眼睛,身上盖着陶淮南的外套,说:“难受。”   “想吐吗?”陶淮南问。   迟骋很慢地摇了摇头,司机没听见回话,赶紧说了句:“可别在我车上吐,要吐提前说,我停车!”   陶淮南说“知道了”。   接下来车里没人再说话,深夜广播里的女播音声音很温柔,在念着干巴巴的情感独白。迟骋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陶淮南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   “陶淮南……”   迟骋叫他的时候声音太小了,话音含在嘴边,几乎是呢喃着说出口的。可陶淮南耳朵好使,还是马上听见了。   “哎,我在呢。”陶淮南离他近了点儿,侧脸贴近他的嘴:“怎么了?不舒服?想吐?”   “你冷不冷?”迟骋的声音还是含含糊糊的,不清楚。   “我不冷,你还冷吗?”陶淮南手从帽子底下伸下去,再次摸摸迟骋的脸,觉得不太凉,拇指轻刮了刮迟骋的脸。   迟骋点头的幅度很小,不过陶淮南能听见下巴跟衣料摩擦的那一点点声音。   酒店离家很远,哪怕这个时间路上基本没有车了,司机一路飞奔,可还是够开一会儿的。   车里一点点回温,空调的暖气终于热了些,带着旧车味儿的干燥暖风吹过来,没有那么冷了。   迟骋一直没把衣服拿下去,衣服盖在他身上,帽子遮着他的半张脸。   “陶淮南。”迟骋又叫了他一次。   “哎,”陶淮南还是马上应声,“在呢。”   迟骋的嗓音原本就沉,现在喝了酒,听起来就更是多坠了块磁。   “我是不是太心狠了?”   陶淮南没想到他说这个,愣了下,之后说:“你没有。”   “我真的想过不要你了,在刚走的时候。”迟骋声音遮在帽子下面,音量只够陶淮南听清,不足以传进前面司机的耳朵。   “虽然时间很短,”迟骋没说完一小句话都会有个停顿,人在这样慢慢地说着真话时,会显得他又平静又孤独,“可真的有过。”   陶淮南沉默着听他说,掌心贴着迟骋的手背。   “我狠不狠,”迟骋低声问,“陶淮南?”   他这样说话,每个字都让陶淮南很心碎。他哪扛得住迟骋这么说话,迟骋听起来太难过了。   陶淮南声音哑了,回答说:“你从来没狠过。”   迟骋的手动了动,和陶淮南十指相扣,他们的手一半遮在衣服下面,一半没有。迟骋拇指一下下刮着陶淮南的手背,他的手背皮肤很滑,迟骋从前就很喜欢玩他的手,也喜欢捏手指肚那一小窝窝软乎乎的肉。   “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后来我就不想了。”迟骋的下巴在帽子底下抬了抬,刚才衣服有些滑下去了,他又用鼻子把帽子往上顶了顶,让帽子遮住他半张脸。   “你给我打过电话吗?”迟骋问他。   陶淮南摇头,说:“我不敢。”   “除了手机坏的一次,和没电的几次……我五年没有关过机。”迟骋平静地说着,“充电都充习惯了,出门如果没带着充电器,我连手机都不碰,不让它耗电。”   陶淮南眼睛已经彻底红了。   迟骋闭着眼,问:“你说为什么。”   陶淮南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心口疼得连呼吸都难。可迟骋在等他回答,陶淮南缓了几秒,哑声说:“你……等我电话?”   迟骋却说:“错了。”   陶淮南反倒松了口气,他很怕其实迟骋一直等他。这些年他最害怕听见的就是那句“陶淮南,我疼”,但他却在这几年里不停地听。每次觉得疼了都会翻出来,这样就能让自己更疼。   “我没等,我是怕你打了我接不着。”   迟骋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万一你有危险了,走丢了,你本能找的只有哥和我。哥忙起来找不着,我不能也找不着。我得让你能找着我,陶淮南。”   陶淮南彻底失去了声音,脸朝迟骋的方向转了转,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讲不出。大脑像是瞬间被抽空了。   迟骋还握着他的手,指腹温柔地蹭着他的虎口。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迟骋睁开眼,转头看着陶淮南,问,“你为什么放弃我。”   陶淮南用力摇头,迟骋刚才的上一段话直接把他击了个对穿,他现在疼得手都在抖。   “我没有……放弃你。”陶淮南弓起背,额头顶在自己的腿上,用力呼吸着。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觉得喝醉的人都有病。   “我是不是这辈子听不见你一句解释了。”迟骋喉咙有些发干,他皱着眉又咳了下,“是不是该有个理由给我。”   陶淮南缩在那里,没打算瞒什么,嘶哑着说:“你听了只会更恨我……小哥对不起。”   “恨不恨是我的事儿。”迟骋盯着他说,“我确实舍不得你,想看你笑,想对你好,可这让我觉得我……”   那个尖锐的字含在嘴里又咽了下去,迟骋话没说完就收了口。   这么多年迟骋连着说这么多心里话的次数并不多,他不喜欢剖析自己,从小就穿着护甲的人,说多了就显得走心动情,这很狼狈。   今天这番话或许是因为酒精,也可能是他最近的沉默就注定了会有这一次爆发式的问话。   陶淮南已经被堵在了一个死角,迟骋咽下去的那个字,比打他巴掌都来得更难受。喝了酒的迟骋陶淮南招架不住,不舍得他再说更多。   “我当时……”陶淮南后背弓起一道脆弱的弧线,攥着迟骋的手说,“听不见了。”   陶淮南几乎是用气音在说:“我聋了。”   司机猛地一抬头,从后视镜里看他们。   车厢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迟骋微低着头看陶淮南,一直看着,一直看着。   陶淮南手心都是汗,两个人交握的掌心渐渐变得潮湿寒凉。   帽子还遮着迟骋半张脸,只露了双眼睛。   陶淮南外套给迟骋了,身上只有件毛衣,毛衣里穿了件衬衫,弯下去的脖子处露出衬衫的领子,手腕处也露着窄窄的一截衬衫袖边。   他一直是个体面精致的男生,小时候可爱,长大了温和。   现在他在迟骋的视线下发着抖,不敢抬头,以一个狼狈的姿态面对着此刻的沉默。   司机师傅也知道现在不是停车的时候,没有比现在多绕绕路更理所当然的时候了,他不绕像是显得不近人情。他把广播关了,车厢里静得像是乘客都睡着了。   车在黑漆漆的街道上慢慢转着。   迟骋刚开始是看陶淮南,后来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他转开头,脸侧向车窗的方向,喉结小幅度地上下滚动,却一个字都没说。   对面转弯的车灯一晃,刺眼的灯短暂地打进车里片刻。一闪而过的转角处,迟骋的眼尾不明显地闪过了一瞬光。 第113章   迟骋后来清清嗓子,听起来带了点低沉的鼻音,跟司机报了个地址。   他还是靠在那里,一直没转回来。   陶淮南后来坐了起来,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陶淮南抬起手,在迟骋的手背上轻轻吻了吻。迟骋眼睛没睁,陶淮南托着他的手,贴了贴自己的脸。   陶淮南几乎是被迟骋拖上楼的,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差点在楼梯上摔了一跤。迟骋没给他摔的机会,全程拎着他的胳膊肘,开门的时候迟骋拧钥匙的手都不明显的在抖。   从车上下来这一路陶淮南外套都没穿,迟骋一手掐着他一手拎着外套,深夜里稍显凌乱的脚步声穿过小区,带着迟骋的凌厉和陶淮南的慌乱。   门一开,迟骋直接把陶淮南摔进沙发里。   陶淮南摔下去的时候脑袋在沙发背上磕了一下,还没等坐正,听见迟骋说:“坐这儿等我。”   “你要去哪儿,”陶淮南有些慌乱地捉住他的手:“小哥你干什么去?”   迟骋抽开手,只冷冷说了句:“等着。”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门一关出去了,走前拍开了客厅的灯。   陶淮南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心里有点慌。   很多话在他们之间都不用说,不需要一字一句去解释。陶淮南一声“我聋了”说出来,接下来的所有就连提都不用提,没必要了。所有事情迟骋都能串起来,能瞬间在脑子里形成一条明晰的线。   迟骋在沉默的那段时间都想什么了,陶淮南不知道。但迟骋现在一定比之前更恨他,这是一定的。   迟骋都想什么了,其实他并没有想很多东西。   在沉默中他脑子里就只有一个画面,就是那年陶淮南哭着抱他,尖叫着大喊说“小哥我害怕”。车在街上没有目的地绕圈的时候,迟骋脑子里一遍一遍循环着想那时的陶淮南。   那会儿他比现在瘦,抱在怀里就一把骨头。   他搂着自己的脖子崩溃着哭。   小哥我害怕。   未散尽的酒精搅得脑袋里像是在抡锤子那么疼,可迟骋的画面却依然清晰得像是就在眼前,好像一伸手就能抱上当年那个歇斯底里的男孩儿。   小哥我害怕。   迟骋再回来时身上带了满身寒气,进了门钥匙往旁边一丢,反手带上了门。他动作很重,听起来又急又凶。   陶淮南听见他回来,叫了声“小哥”,胳膊朝他伸过去,想抱他。   迟骋没抱,外套扔在旁边,裹着满身的凉,把陶淮南从沙发上扯了起来。   陶淮南被他的动作带得没站稳,迟骋拎着陶淮南后背的衣服,把人从客厅拎到了他们的卧室,直接丢到床上。陶淮南膝盖在床边磕了一下,疼劲儿瞬间传进大脑,迟骋紧跟着砸了过来。   迟骋把陶淮南摁在床上,摞上去咬他的耳朵。他的气息猛地喷在耳朵周围那片敏感的皮肤上,带着迟骋从外面染回来的凉。   麻意以那侧耳朵为起点迅速蔓延,神经把那阵麻痒传递出去,从耳后一直传到腰眼。   陶淮南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睫毛颤得像一对受了惊的小翅膀。   “陶淮南。”迟骋的声音里还带着一连串动作过后不稳的呼吸声,一起扑进耳朵里,“你当时不想活了。”   这甚至不是个疑问句,迟骋这句话砸下来是很利落的,尾音结束时伴随着一次呼吸的结束和下一次呼吸的开始,尾字和一道紧接着的吸气声拧在一起,在人的神经上敲了一锤。   “我没有……”陶淮南脖子还被迟骋摁着,脸埋在床上抬不起来,陶淮南马上解释着,“我想活着。”   迟骋连犹豫都没有,手指扣在陶淮南脖子那根筋上用力拨了一下,这样很疼,带着一节骨肉里传进来的轻微钝响,迟骋干脆地说:“撒谎。”   “我真的没有……”陶淮南想转头看迟骋,然而他转不了头,也看不见,胳膊支着上半身想起来,却反抗不了迟骋的力气,“我只是害怕。”   “怕什么?”迟骋从上方盯着他,问。   陶淮南沉默了几秒,额头顶着床单,最后低声说:“怕听不见。”   “听不见,”迟骋的声音里甚至有些冷漠,“之后呢。”   陶淮南不再说话了,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此刻泛着红。这就是他不能让迟骋知道的原因,迟骋太聪明了。一句解释都不需要,也不会听,迟骋自己什么都想得明白。   “之后你就要去死。”迟骋像是要把陶淮南脖子捏断,毫不迟疑地揭穿,“得在死之前让我走。”   这是迟骋从小疼到大的男孩儿,对他的爱是本能,是刻在骨头上的,只要陶淮南在他控制范围内,就连一点发生危险的可能都没有。就像刚才情绪都已经失控成那样了,可迟骋连让司机靠边停会儿他花半分钟去买个东西都不,把陶淮南在深夜单独扔在出租车上,迟骋绝不会的。   托在手上都还怕他摔的男孩儿,想过要去死。   每一个“死”字迟骋咬得都很轻,那个字就是抵在他流脓的伤口上的刀,像是说得轻一点就能疼得少一分。   陶淮南现在没有话能再讲,一切修饰和遮掩都没有意义,根都被迟骋从土里挖出来了,都暴露在迟骋眼皮底下。   迟骋把他的脖子捞起来,冰凉的手移到下面去,扣着陶淮南的脖子和下颌骨,逼着他把头高高地扬起来,贴在他耳边低声问着:“你是觉得我走了,就能不恨你了?”   陶淮南喉结被迟骋的手抵着,说不出话。他脸胀红着,抬起手覆在迟骋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迟骋根本就没想听他说话,也不是真的想听他回答。陶淮南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真的快死了,迟骋放开他直起身的时候,陶淮南边咳嗽边马上抬起手去抱迟骋。   脸上胀红的血色还没有褪下去,陶淮南咳得嗓子已经哑了,抱着迟骋摸他的背,哑声道:“都是我错了……那个时候我太胆小了。”   迟骋扯开他抱着自己的胳膊,冷冷地说:“不怪你。”   让一个人好好的人变得又聋又瞎,还得乐观充满希望地好好活着,这是笑话。那个时候他想死,这不怪他。   迟骋站在床边,扯了自己身上的T恤,赤裸着上半身,垂眼看着陶淮南。   “你是谁的,陶淮南。”迟骋问他。   陶淮南立刻答:“你的。”   迟骋点了点头,去窗台上拿遥控器开了空调,“嘀”的一声过后,旧空调挡风板启动后“吱嘎”声慢悠悠地响。迟骋调完温度,回身走回床边,抓着脚腕把陶淮南拖了过来,手抓在他裤腰上,没解裤扣,直接把陶淮南的裤子扯了下来。   “我从来舍不得让你疼。”迟骋扔了陶淮南的裤子,又去脱他的毛衣,“以前你一疼一哭我就什么都不想做了,抱抱你就行。”   里面还有件衬衫,陶淮南乖乖地自己解着扣子,迟骋在他嘴上吻了吻,抱着他说:“现在你可以放开了哭,今天我让你疼。”   迟骋被很多情绪卷着,所有情感都强烈得能把他吞了。这句话像把钥匙,把迟骋体内的所有嗜血的黑暗面给放了出来,此刻他的侵略性、他的兽欲,都开了闸。   陶淮南身上的衬衫还没脱完,迟骋掐着他的腰把他转了个方向,陶淮南再次变成了扣在床上的状态。   迟骋把他的衬衫推上去,一口咬上了陶淮南瘦白的后背,隔着薄薄的皮肉咬他的骨头。   陶淮南喉咙里不自觉逸出了一声低哼,迟骋咬在他怕痒的位置,咬得却重,疼意盖过了痒,混杂着冷空气的刺激,陶淮南从脖子到腿窝,皮肤上铺了一整层的小疙瘩。   迟骋撕了一个套子裹在手指上,手上抹了油,没给陶淮南任何缓冲时间,直接探了进去。   强烈的不适感令陶淮南控制不住地“嗯”了声,他已经尽量放松自己了,可还是抵抗不了身体本身的抗拒感。   其实他们也不是完全没弄过,他们那么小就亲热了。   陶淮南不止一次地想彻底跟迟骋做完,可少年人终究还是紧张怕疼,每次一喊疼迟骋就不做了。曾经几次做昏了头,陶淮南非让迟骋进来,迟骋就把他抱在怀里,用手碰过他。   迟骋很凶的表象下面永远是最温柔的,每次手指上都会裹着套子,怕指甲弄伤他身体里一腔柔软。   陶淮南眼角挂着泪,哪怕他现在出了不适和疼以外,身体上没有任何快感传进大脑,可他却还是不自控地硬了。   迟骋在碰他,在弄他。   这就足够让陶淮南疯。   手指蜷缩着,指甲刮着床单。迟骋的牛仔裤磨着陶淮南的腿,陶淮南难耐地吐出一句:“我要……射了,小哥。”   迟骋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陶淮南进没进入状态他最知道,后面还很干涩,明显还没到能让陶淮南射出来的程度。   他另一只手搂着陶淮南的腰把他捞起来一点,陶淮南前面的床单已经被他弄出了一个小水圈,茎身胀得发红,被迟骋捞起来后失控地跳了两下,又滴了两滴清液,跟床单之间扯出了长长的丝。   “干什么呢?”迟骋用力咬了一口他的耳朵,“骚什么?”   随着他的这一咬和这句话,陶淮南皱着眉哼了声,下面又是控制不住的一跳。   “我……没碰过我自己。”陶淮南倒不难为情,在迟骋面前他没什么隐瞒的,他眼尾泛着难耐的红,“我爱你。“迟骋被他这声爱给刺激到了,叼着陶淮南的脖子,直到嘴唇上沾了陶淮南的血。   “没碰过哪儿?”迟骋眼底一片红斑,咬着问,“没碰过后面?”   “前面。”陶淮南闭着眼,诚实地坦白,“没自慰过。”   “为什么,”迟骋地手握住他前面,拇指在顶端刮,把滑溜溜的黏液抹开,盯着他的侧脸。   陶淮南喘得像一只脱水的鱼,拧着眉回道:“我得是你的,不是你就……不行。”   迟骋猛地一闭眼,握着陶淮南从根部直接撸到顶,手指依次捋过顶端,陶淮南扬起脖子长长地“啊”了声,下面开始有规律地流出精液。   他在迟骋完全不碰他的状态下,持续地射了十几秒。   上次陶淮南也几乎是在迟骋手刚搭上他就射了一次,迟骋以为他是吻得动了情。现在他说这几年从来没自慰过,因为不是迟骋就不行。   陶淮南在迟骋的眼皮底下射了全程,毫无遮掩地把自己赤裸的欲望给迟骋看。上半身的衬衫还狼狈地穿在身上,精液蹭脏了前面的布。   “我要不回来呢?”迟骋把他抱在怀里,低声问。   陶淮南还在喘,依恋地贴了贴迟骋的脸:“有时候会做梦……梦见你亲我,抱着我,醒来就射了。”   “你多大了?”迟骋咬咬他下巴,问,“这么大了还遗精?”   “太想你了……”陶淮南跪在床上说,“想得受不了了就做梦。”   陶淮南很乖,他乖得任何人都不舍得他哭。   可现在的迟骋不是,陶淮南现在越乖,表现得越爱迟骋,迟骋就越恨。现在不想抱着他亲,只想咬人,想让他流血。   迟骋换了个套子,弄了满手的油,重新进入了陶淮南。   陶淮南这次是脸冲上的姿势,迟骋没再让他趴着。陶淮南两条腿叉开着,分开屈起支在两边。   迟骋边不算温柔地扩张边咬他,陶淮南上半身快被他咬遍了,浑身咬痕遍布。   “你死了我就能好好活着,是吧?”迟骋按在他那一点上,问。   现在的姿势陶淮南终于能抱他了,陶淮南被弄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已经……好了,我不会死。。   “如果呢?”“迟骋已经陷入了一个疯狂的死角,咬着陶淮南的喉结问他。   陶淮南抱着他的腰,敞开着自己:“我就是好了……没有如果。”   迟骋在真的进入时,没有戴套。他一寸一寸挤进陶淮南身体里,除了润滑之外,他们之间什么都没隔着。   “疼不疼?”迟骋不错眼地盯着陶淮南的脸,问。   陶淮南深吸着气,说“不疼”。   “疼也给我忍着。”迟骋居高临下地说道。   陶淮南张着嘴低声呻吟,叫“小哥”,叫“小狗”。   “你想死之前不应该赶走我。”迟骋彻底挤了进去,完整地被陶淮南又温柔又炽热地包裹着,他们终于完全属于了彼此。   陶淮南眼角挂着泪,疼痛比不上内心巨大的满足感,他现在只想让迟骋再用力咬他。   迟骋掐着他的腰用力一顶,狠狠贯穿了他:“你应该先杀了我。”   迟骋已经红了眼,理智已经在这种绝对的侵略和占有中被挤走了。迟骋现在就是只兽,恨意和欲望占领了他的全部思维。   他们那一晚不知道做了多少回,像发情的动物一样不问断地交合。   陶淮南腿根掰得生疼,像是要被撕裂了。   腿间泥泞狼狈,陶淮南像是要把这五年没射过的都射个完。   迟骋疯了一样咬他,操他。   然而无论他怎么弄,陶淮南永远都配合,温和地包容着。迟骋的尖锐和偏执都被妥帖地接住了,他处处柔软。   “你别难过……”陶淮南嗓子已经哑得很厉害了,浑身都很疼,他张着胳膊抱住迟骋,“我错了。”   迟骋指腹蹭着陶淮南湿润的眼角:“你死了打算给我留话吗?”   陶淮南亲吻他的胳膊:“不要想了……我不会死。”   “哥会打电话给我,说陶淮南死了,对吧?”迟骋起身,把手按在陶淮南心脏的位置,感受着他慌乱搏动着的心跳。   陶淮南轻摇头:“不会的,我好好的,你别……害怕了。““你怎么死,”迟骋眉下有一滴汗,穿过睫毛落了下来,“跳楼?像吹萨克斯的男孩儿一样?”   “我错了……”陶淮南心疼得快碎了,“别再想了,小狗。”   “还是吃药?割腕?”迟骋埋在陶淮南体内没动,顶在最深处,手指颤抖着摸了摸陶淮南苍白的脸,“想过吗?”   “没想过,”陶淮南眼角滑下眼泪,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迟骋现在的情绪抚平一些,他沙哑着朝迟骋寒冷,“冷……”   陶淮南满身做出来的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迟骋扯过被子盖住了他。   实在已经没有东西可射了,前面酸胀地发疼。陶淮南下半身像是已经与身体脱节了,汗液,体液,润滑剂摩擦出的泡沫,和射出来的白色精液,混合成脏兮兮的一片,沾在他们之间。两腿重得抬不起来,需要迟骋握着他的膝盖才能不软塌塌地落下去,它们在迟骋手里可怜地痉挛着抖。   每一次剧烈地刺激过后,陶淮南都会挺着腰失声低喊着呻吟。   他们都已经做疯了,想要死在对方身上。   掠夺和占有,给予和包容。   床上开始有更多浑浊的液体,陶淮南双眼失神地呢喃着冷,让迟骋抱他。   迟骋又一次抵着他射进他体内,陶淮南张着嘴尖叫,却因为喉咙太过沙哑没喊出声。   老房子的这个房间,再一次见证了他们刻骨的纠缠和浓烈的爱恨。   这里是陶淮南最依恋的地方,是他的巢。   可这次陶淮南差点死在这儿。   彻底陷入昏迷前,陶淮南喃喃地说了句:“你不要难过了……小哥。”   迟骋早就疯了。   陶淮南想抬起手去摸摸他的脸,胳膊却抬不起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鼻息间满是腥膻的气味和血味,耳边是迟骋压不住的剧烈揣息。   “我撑不住了,睁不开眼……”陶淮南只能碰到迟骋的手,他颤抖着刮刮迟骋的手腕,有些心疼地哄着,“别难过……明天我醒了再抱着你,小……狗。”   陶淮南彻底睡过去了。   在自己最依赖信任的巢里,在他最想停留的怀里,所有紧绷的神经都松懈下来,把自己完完全全地送了出去。   心里惦记着事情就睡不踏实,陶淮南尽管被弄得快碎了,可却没能完整地睡个整觉,他很快就醒了。   睁开眼的时候迟骋摸了摸他的眼睛,陶淮南就又闭上了。   这样重复过很多次,他每一次睁眼迟骋都会摸摸他,陶淮南想说话,意识却并没有清醒到能让他说话。   断断续续的梦里,他见到很多人。   这种“见”只是对他来说的“见”,是没有画面的。梦里迟骋一直牵着他的手,吻他的掌心,也咬他的手指。   他们都变成了小孩子,陶淮南抱着迟骋,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天真地问:“咱们快点长大,好不好哇?”   迟骋摇头,绷着他的小冷脸拐着土里土气的语调:“别长大。” 第114章   陶淮南这一觉睡得又零碎又漫长, 将近二十个小时没彻底清醒过,醒来的时候一动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错位了,理智在第一时间回了笼, 身边没有人, 心里一翻个地叫“小哥”。   这一嗓子让他叫得像只不会唱歌的乌鸦, 嗓子哑得又破碎又难听。   迟骋的声音就在房间里,从窗边传过来:“这儿。”   陶淮南听见他声音才觉得心落了地,摸了摸喉咙,嗓子干得厉害。   迟骋给他拧开瓶水, 递到嘴边去,陶淮南却没喝, 而是张开胳膊侧身抱住了迟骋。   迟骋本来站在床边, 被他扑得没站稳往后退了一步。   陶淮南手隔着衣服拍迟骋的后背。   迟骋一只手里还拿着水,低头看着陶淮南。   陶淮南身上穿了件从前的睡衣,从领口透出来的皮肤很多处都带了细小的伤。嘴唇破皮流血, 眼睛也肿得通红。   他嗓子每次哑起来,都像是个哭狠了把嗓子哭劈了的小孩。昨晚他疼得呼吸都不顺畅,却还是拼命抱着他,不停不停地说着“别难过,别难过”。   “难过”是最简单的两个字。   可所有一切的负面情绪, 都可以概括在这两个字里。恐惧、后怕、疼、不甘,和彻骨的恨融在一起, 每一种情绪都是一把插在人心上的刀,可这些归根结底就是难过。   迟骋摸了摸陶淮南的头发, 手指在他发间轻轻地拨。   陶淮南掀起衣服, 在迟骋的肚子上蹭了蹭脸,像个小狗。蹭完仰头笑笑, 说:“我没洗脸呢。”   迟骋喂他喝了口水,然后抱着他去洗手间。除了之前在迟骋宿舍的那几次,陶淮南很久没被这么抱过了。   他没穿拖鞋,迟骋就让他踩着自己的脚。   迟骋问他冷不冷,陶淮南一边刷牙一边摇头,红肿着的眼睛笑出个浅浅的温柔弧度。   尽管一切结束之后迟骋抱着他洗过清理过,药也都上了。可陶淮南还是不舒服,身上也有点热。   迟骋沉默着跟他贴了贴额头,陶淮南往前顶了顶,去和迟骋对鼻尖。   天还没亮,一切都静静的。外面车声人声都还没有,小区里的灯亮着微弱的光。   陶淮南洗漱过后又回去躺着,这次迟骋在身后抱着他,脸埋在他头发里。   上午哥的电话打了过来,陶淮南接了。   提前清过喉咙,也还是被哥一下听出不对劲,问:“声儿怎么了?嗓子哑了?”   “有点感冒了好像,”陶淮南捏着迟骋的手指,跟晓东说,“没事儿。”   “没事儿就行,今天回不回?”   “不知道呢,”陶淮南说,“还没定。”   “你俩是不又背着我出去玩了,”陶晓东在电话那边笑,“偷偷摸摸的。”   陶淮南也笑,说丢不了,让他别担心。   晓东没什么担心的,就是问问。   陶淮南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在一边。迟骋还在身后抱着他,胳膊环着,给陶淮南围出了一个安全的小圈。   从陶淮南醒后迟骋多数时间里都是沉默,沉默着做很多事,沉默着给他煮面吃,也不那么凶了。   “小哥。”陶淮南叫他。   迟骋在身后“嗯”了声。   “我们做爱吗?”陶淮南侧了侧头,问。   迟骋说:“不做。”   “咱们做爱了,算和好了吗?”陶淮南问。   迟骋没说话,还是那样抱着他。   “没有吧,”陶淮南把脸贴在自己膝盖上,坐在迟骋给他围出来的小圈里,“你……别心软。”   他后背挨着迟骋,慢慢说着:“我很怕它变成我威胁你的一个筹码,我也害怕把你心疼我变成一个勾你回来的手段。”   “我想让你爱我纯粹一些,”陶淮南低声说,“恨也纯粹一些。”   感情里一旦带上了复杂的附加情绪,爱恨就都不纯粹了。爱里夹着后悔,恨里裹着心疼。   “想多了,陶淮南。”迟骋在他身后开了口,“没想原谅你。”   “那我还继续哄你,”陶淮南回头贴贴他,诚恳地说,“让你相信我。”   他们嘴唇碰在一起,接了个安安静静的吻。   “在这之后的很长时间我可能都只想弄死你,”迟骋说,“你胆子太大了。”   陶淮南点点头,说我长记性了。   迟骋转开头,看向窗户外面。窗户最下面结了层霜,看着很冷。   陶淮南坐了会儿,又有些困了。他倚在迟骋身上,和着迟骋的呼吸,慢慢地睡着了。   俩孩子一走好几天没回来,陶晓东时不时打个电话溜一溜,问问上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陶淮南前面两天都是哑着小嗓子敷衍,说哎别问别问。   后面嗓子不那么哑了,可也还是不回家,问就说明后天回。   陶晓东问:“你俩是把你哥扔了啊?上哪儿玩了不领着我?”   “没玩儿!”陶淮南裹着迟骋的外套,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陪着,迟骋在给他做糖葫芦,满屋子飘的都是熬糖的味儿。   “你俩回房子了?”陶晓东问。   陶淮南倒也不撒谎,承认说:“是在这儿。”   晓东其实早猜着了,他俩还能上哪儿,只不过没说出来。现在故意逗他,问:“那我跟汤哥也过去转一圈?”   “可别来,”陶淮南下意识摸摸自己脖子和下巴,“你俩忙着吧,我们等会儿要出去。”   晓东笑着问:“那明天?明天我俩去?”   “明天我俩回去了!”陶淮南马上说。   晓东就是使坏,在那边“哈哈”乐个没完,乐完说:“行了你俩待着吧。”   陶淮南挂了电话,把手机攥在手里缩回外套里头,问迟骋:“小哥弄好了没?”   “没。”迟骋站在灶前,一只手拿着筷子搅糖,另外一只揣在裤兜里。   “尝尝?”陶淮南往前挪挪小凳子,做到迟骋腿边去,“尝一口。”   迟骋把筷子往他嘴边递了递,陶淮南张嘴含住了嗦一口,说:“甜。”   迟骋转回去接着搅糖:“糖还能不甜?”   “还有点香。”陶淮南把头往迟骋腿上一靠,像一只讨好的小猫。   迟骋伸手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   陶淮南已经一周没回哥那儿了,倒也不是不想回,实在是回不去。孩子搞得有点惨,看着吓人,不知道的以为这是怎么了。晓东就算再不管事再惯着他们,看见陶淮南这样那肯定不行,平时不管不代表当哥的真没长心。   而且迟骋之前咬出来的晓东已经看见过了,这次比从前更是加倍的,真看见了俩哥猜也该猜出是怎么回事儿了。陶淮南希望两个哥哥知道他们的事是他亲口告诉的,而不是通过这种事看出来的。何况次次都搞成这样,哥哥们该以为迟骋有什么不好的癖好了,陶淮南不想他被误会。   小哥明明就很温柔。   所以陶淮南这几天都是医院有事儿就去裹得严严实实地去一趟,要是没事他就不出门了。好在下巴上的快好了,现在看着泛青泛黄,搭上嘴唇上的伤口就显得很惨,哪怕下巴或者嘴上的好了一处陶淮南都能回哥那儿了。   “咋整,回不去家了。”晚上,陶淮南抱着个小盆,吃迟骋给他沾的糖葫芦。山楂没几个,橘子草莓蜜枣多一些,都裹了焦糖粘了芝麻,陶淮南拿勺吃。   迟骋又看看他的下巴和嘴角,问:“还疼不疼了?”   “不疼,没有感觉。”陶淮南说。   真不疼就不舔了,陶淮南这几天总是下意识舔嘴上那处伤,这就还是觉得疼。迟骋低头在他嘴边那处亲了亲,陶淮南没想到他能突然亲,还愣了下。   愣完笑着问:“是不是甜?”   就亲一下能有什么甜味儿,但是离近了确实能闻到那股焦糖和芝麻的香甜气。迟骋刮刮他的脸,没说话。   陶淮南又过去补了一口,眯着眼睛舌尖往迟骋唇缝一扫,迟骋轻轻咬住,含了一下。   迟骋嘴上说着不原谅,可这些天他们经常这样短短地亲吻,也时常拥抱在一起,就像一对寻常的恋人。   晚上睡觉时他也会把陶淮南搂得很紧,有时陶淮南甚至会被他的胳膊勒醒,迟骋在睡着时总是抱着他。   这晚陶淮南又一次醒过来,迟骋的胳膊像是要把他腰折断了。陶淮南伸手去摸,迟骋把头埋在陶淮南胸前,上半身微微弓着,是一个缩起来的姿势。   “小哥……”陶淮南手放在他头上,揉着迟骋短短的头发,用指腹轻抓他的头皮,“小哥。”   迟骋没醒过来,陶淮南亲亲他头顶,被迟骋勒着也不挣,只一下下地轻抚他后背。   陶淮南把被子扯开一点,怕迟骋脸埋在被子里闷。迟骋在他不断的拍抚之下慢慢松了力道,胳膊没勒得那么紧了。   陶淮南手贴在他后背上,轻声哄着:“好好睡吧。”   迟骋在睡梦中把脸又往陶淮南身上贴了贴,他鼻梁很挺,鼻子也很硬,陶淮南能感觉到迟骋的鼻子顶着他的骨头。   潘小卓在这些天里就要约陶淮南出来,陶淮南说没空。潘小卓以为他生气了,不停地在微信上给陶淮南发小红包。   陶淮南没领,只问:有钱了哈?   潘小卓:没有!   陶淮南:没有你发这么多红包?   潘小卓:都是六块八块的,这种我还是可以的!   陶淮南:不收。   潘小卓:收吧!你出来我请你吃饭好吗?   陶淮南:不去。   潘小卓:不是真的想瞒你,我就是不好意思说……而且也没好上多长时间,我想告诉你来着,就是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潘小卓很认真地在解释,其实陶淮南就是逗他,在这边笑着问迟骋:“凯哥跟小卓的事你之前知道吗?”   迟骋说不知道。   “小卓我一直知道他不喜欢女孩子,能看出来,不过我也没问过他。”陶淮南身上围着个毯子,坐在床上说,“凯哥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俩我真的联系不到一起。”   迟骋在工作,分不开神搭理他。   潘小卓还在微信上发消息:别不理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是不愿意跟你说。我社交不行,你知道的。   陶淮南:你跟我还社交上了?   潘小卓:没有!不是这个意思!   陶淮南盘腿在床上使坏逗小卓,迟骋在旁边的桌前工作。一时间现在的他们和高中时重叠了起来,那会儿就经常是迟骋坐在桌前学习,陶淮南在床上玩手机。   手机嗡嗡嗡地震动,陶淮南一直在和潘小卓说话。   过会儿那边再发来消息,是一条语音。   陶淮南点开,听见石凯在那边笑着说:“行了淮南,给凯哥个面子,孩子丧得快哭了都,凯哥请吃饭行不?”   “你听见了吗?”陶淮南往前挪挪地方,离迟骋更近了点,手搭着桌子边问迟骋,“小哥你听没听见,凯哥帮说话!”   迟骋看了一眼陶淮南的手,手指上还有没消干净的压印,白皙的细长手指,指关节边染着一点青。迟骋看了两秒,把他的手抓起来放在嘴边,在食指边又咬了一口。   陶淮南老老实实地让咬,跟没这回事一样,还在问:“凯哥帮他求情,你说我原谅不原谅?”   迟骋咬完把他手放回去,接着干活。   陶淮南低头发语音:“潘小卓你搬凯哥出来压我!”   潘小卓:没有没有!   石凯用自己手机发了条语音:“给个面子,凯哥拿好东西跟你换。”   陶淮南一听,马上问:“什么好东西?”   石凯说:“我这儿有迟哥视频。”   陶淮南想了想说:“不换。”   石凯:“这都不换?不带反悔的?”   陶淮南说得倒挺坚定:“不反悔。”   他和迟骋之间都已经到这步了,陶淮南不用再靠其他的确认什么,迟骋亲口说过的那些话比什么都来得重。   陶淮南下巴垫在胳膊上,趴在桌边,安静地听迟骋工作。   迟骋看看他,问:“不聊了?”   陶淮南摇摇头说:“不了。”   迟骋就又不管他了。   陶淮南趴了会儿,突然扯开了被子,下了床。   迟骋以为他去厕所,结果陶淮南就只是站在他旁边,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迟骋问。   陶淮南手指搭在迟骋椅背上,轻声问:“我能……坐吗?”   迟骋先是没听明白,然后才顿了下。陶淮南有点紧张,慢慢眨了眨眼睛。   迟骋脚点地,椅子往后挪了些,跟桌子之间容了个空,胳膊也从键盘上拿开了。   陶淮南抿着唇,迈腿跨了上去,小心地坐在迟骋身上,下巴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迟骋抱着他往前挪了挪,又回了电脑前。   “挡你吗?”陶淮南小声问。   迟骋左手在他背上捋了一把,沉声说:“没事儿。”   两个成年人这样坐在一把椅子上会有点挤,可他们像是早就习惯了。   陶淮南闭着眼睛,现在的姿势让他不想动,只想一直坐在迟骋身上。迟骋问:“冷不冷?”   “不冷,”陶淮南趴在他肩膀上,“如果腿麻了就告诉我。”   迟骋侧过头,用嘴唇叼了叼他的耳垂。陶淮南喉结上下滑动,无声地贴了贴迟骋的脖子。   等彻底能出门见人已经又是两天以后了,嘴唇上的痂掉了,下巴只剩下浅浅的黄,看起来像是吃东西蹭脏了。   陶淮南上午回家换了身衣服,下午要去医院。家里两个哥哥都上班走了,陶淮南回来还拎了一大盒昨天迟骋新给做的糖葫芦,一回来就放进冰箱里。   “晚上晓东就都得给我吃了。”陶淮南边脱衣服边说。   迟骋也在换衣服,他也得出门。   “他和汤哥一人一口,一个橘子瓣儿都不能给我留。”陶淮南套上毛衣,摸摸脖子问迟骋,“小哥还有印儿吗?我用换个高领的吗?”   迟骋看了一眼,说不用。   “今天医院开会,我得严肃点儿……”陶淮南还有点不太放心,因为上次的事儿总怕迟骋不说实话,左右转转头,“耳朵后面呢?有吗?”   迟骋说没有。   陶淮南这才安心了,之后又说:“那下次再弄点儿。”   迟骋弹了他脑门一下,说:“没下次了。”   陶淮南吓了一跳,马上捉住他的手:“怎么没有了?为什么?”   迟骋脸上看着冷冷淡淡的:“不为什么。”   陶淮南摇头,惊讶地问:“再不跟我做了?”   迟骋没出声,陶淮南不能接受,讨好地晃晃手:“……别吧。”   其实陶淮南知道迟骋就是逗他,他就是想哄。晃晃胳膊亲亲脸,咕咕哝哝地说着不害臊的话,直到迟骋在他腰上拍了拍,说:“起开。”   陶淮南笑笑,歪歪头在迟骋喉结上一咬,然后才放开了手。 第115章   陶淮南下午去医院, 迟骋要出门谈点事。俩人各走各的,走前陶淮南问迟骋去哪儿,迟骋说了个位置, 陶淮南又问:“得到几点呢?”   “还不知道。”   陶淮南想了想说:“那如果我先下班了我去接你。”   迟骋看他一眼:“不用你接。”   “咋不用?”陶淮南说话之前眼睛往迟骋那边转了一下, 明明都看不见却也眼珠滴流转, 不知道打的什么歪心思。   “别折腾。”迟骋说。   “那别人都有人接……”陶淮南小声哼哼着说话,说得一点也不硬气,“你不也得有么?”   “谁有人接了?”迟骋鞋都换完了,站门口等他。   陶淮南慢慢悠悠穿外套, 穿上一只袖子:“凯哥喝多了小卓还接呢……有对……对……”   他话说得吭吭哧哧,迟骋也不催, 往旁边玄关柜上一倚, 等着他说。   “……象……的……”陶淮南把另一边袖子也套上,“不都得……有人接……啊?”   一直到他把这句磕巴的话说完,迟骋才平静地看着他问:“你是我对象?”   陶淮南继续慢慢地拉着拉链, 抬了抬头:“我……不是啊?”   “和好了?”迟骋手垂着,食指上套着他的钥匙串,其他手指轻轻敲了敲上面的钥匙,叮叮当当响,“你不说不用原谅么?”   “对……不用原谅, ”陶淮南把拉链一直拉到头,顶着鼻子尖, 嘴闷在里面说,“没和好不也能当对……对……”   “别对了, ”迟骋开了门, “走了。”   陶淮南拿上盲杖,跟在迟骋后面出来, 声音闷在衣服里:“都做那个了……”   迟骋不理他,关上门按了电梯,陶淮南握上他的手:“我就想接你。”   “我不用你接。”迟骋还是无动于衷。   一直到俩人分开之前,陶淮南叫的车都快到了,才又问迟骋:“那小狗接行么?”   大眼睛睁得圆溜溜,人在冷的时候会流眼泪,所以眼睛看起来水汪汪的。陶淮南朝着迟骋的方向热切地看着。   迟骋看了他几秒,突然两只手抬起来隔着帽子扣上陶淮南两边脸,把他脸托起来,在他嘴上用力亲了一口。   这次可真不是咬,嘬出响了。   陶淮南“唔”了声,被放开之后还美着,得了便宜还卖乖,问:“你亲狗啊?”   迟骋手在他帽子顶端使劲按着晃了晃,说:“去吧。”   性使爱更亲密。   做过跟没做过必然还是不一样,心理上的归属感和占有欲都更强,尽管他们原本就已经紧密得快成一体了。   医院里几个哥哥真去日本了,可上几天陶淮南出不了门,他也不想出。没事的时候他更想跟迟骋待在一块儿,哪儿也不想去。   陶淮南还得一年多才能转正,开会也没他什么事儿,这次是跟别的医院组的案例研讨,他只能是坐在大后面跟听。   陶淮南看不见PPT,讲话人的语速又很快,几个小时研讨下来,陶淮南脑子一直在迅速运转思考记东西,结束之后觉得头都有点疼。   一下午没碰手机,会议室信号也不强。领导们还没从会议室出去,陶淮南只能坐着等。直到前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陶淮南才赶紧出去了,给迟骋发消息。   —小哥你在哪儿呢?   他还得上楼收拾下东西,走到一半收到迟骋回复:下楼就行。   陶淮南:哇。   他说要去接迟骋,不但没接成,最终还得迟骋过来接他。   陶淮南美滋滋跟着回了家,两个哥哥已经都回来了,正在阳台摆弄花瓶。门一开,晓东夸张地“哎哟”了一声,问汤索言:“言哥谁回来了?”   汤索言配合地说:“不知道,听着还俩人呢。”   “谁呢这是?”陶晓东说,“谁能来咱们家?”   陶淮南凑近了小声跟迟骋说:“看他俩多烦人。”   迟骋笑了下,拎了他俩的外套挂上,陶淮南扬声喊:“回来啦。”   “哟!”晓东回头看过来,跟汤索言说,“离家出走那俩孩子回来了?”   “谁离家出走了!”陶淮南换了拖鞋进来,嗅了嗅,“这么香,汤哥做什么了?”   汤索言摸摸他头,另外的手上拿着包花的纸,笑着说:“走,汤哥给做吃的。”   陶淮南用肩膀撞了撞他哥后背,高高兴兴跟着汤索言走了。   早上陶淮南预计得一点没错,那一盒糖葫芦这俩哥晚饭过后一人一颗吃了个干净。陶淮南洗个澡出来的工夫就全没了。   “小哥!”陶淮南晃晃空空的玻璃盒,“你看看了!”   迟骋也正准备去洗澡,拎着睡衣走过去,说了个“没事儿”。   “你看看他俩了,”陶淮南本来打算好的,等会儿洗完澡出来吃,“一个也没给我留。”   陶晓东还仰头跟迟骋说:“苦哥我爱吃蜜枣儿的。”   汤索言说:“我还是爱吃山楂。”   陶淮南朝着迟骋的方向:“你看看他俩。”   迟骋说:“再给你做。”   陶淮南糖葫芦没了,把玻璃盒往旁边一放,去厨房绷着下巴给自己切果盘去了。   俩孩子出去几天,再回来状态就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陶晓东跟汤索言看在眼里,谁也没多问。眼看着过年了,陶淮南天天嘻嘻哈哈的,不上班的时间就跟晓东一起去店里,晓东干活他学习,或者在家陪迟骋。   等到真出门跟潘小卓见面都是腊月二十九了,倒也不是陶淮南不跟他见,是潘小卓出门了两天,刚回来。   陶淮南之前都是逗他玩,没真生气,他压根就没脾气。   “我就你这一个真朋友,你不理我我真的难受。”潘小卓一来就跟陶淮南说软话,“对不起了淮南,别生我气。”   陶淮南笑着说:“这不挺会说么?该你说的时候不说,该说话的时候就说自己社交障碍。”   “我再不瞒着你什么事儿了,”潘小卓说得可认真了,“什么都告诉你。”   陶淮南摆摆手,拿了颗炸的不知道什么球咬了口:“我都是逗你玩儿的,没生气,替你高兴,小卓,凯哥真的特别好。”   石凯方方面面都没得说,陶淮南已经认识他那么多年了。之前猜潘小卓和季楠好的时候其实陶淮南心里还挺担心的,怕季楠不靠谱,小卓性格又有点闷,有什么事儿不爱说,再搭一个心比碗大的季楠,也够愁人的。现在知道是跟石凯,陶淮南实打实地觉得好。   陶淮南跟他说:“我真的很高兴。”   说起这个潘小卓还是有点难为情,可还是跟陶淮南说了:“其实我……”   他推推眼镜,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一直……就喜欢男生。”   陶淮南笑笑,说:“啊。”   “我不敢说是怕你有负担,以为我对你有什么,”潘小卓挠了挠头,脸都红透了,“我跟你好不是因为这个……”   陶淮南一下就乐了:“我想不到那边去,你不说我都没想到你角度这么清奇。”   “别笑!”潘小卓清清嗓子,捂着半边脸说,“我对你是很单纯……的。”   “你要对我不单纯可就虐了。”陶淮南笑着说。   他完全想不到潘小卓不敢坦白自己性向是因为怕被误会,陶淮南哭笑不得。   潘小卓这天倒是什么都不瞒,把他从高中那会儿就偷着喜欢石凯的事儿都告诉陶淮南了。中间有几年他们完全没有联系,也没什么接触,潘小卓也没敢想过什么。   陶淮南无意听人家这些私事,后来赶紧说:“你快别招供了,不用说得这么详细。”   老实孩子就是怕陶淮南觉得自己瞒他,恨不得把他跟石凯之间那点事全说了。   “那你还生不生气了?”潘小卓问。   “我不说我逗你玩的么,”陶淮南说,“逗小傻子玩儿。”   陶淮南跟潘小卓见完面直接去了哥店里,店里最后一天上班,明天除夕都放假了。店里员工每年的红包都不少,陶晓东在这方面向来大方。   迟骋也在店里,帮陶晓东忙。   陶淮南一去,欢戈马上跟他打招呼:“小南来啦?找东哥?”   陶淮南心说我找他干什么,他就知道吃我东西。陶淮南说:“不找他,找我小哥。”   欢戈笑着指指楼上:“都在呢。”   陶淮南捋着扶手自己上了楼,另一只手上的盲杖还拎着:“小哥?”   迟骋当时正站窗边跟郭一鸣语音,回头看了一眼,说:“这儿。”   陶淮南朝他走过来,迟骋说:“没事儿,你接着说。”   听见迟骋在忙,陶淮南也不打扰,握着他的手站在旁边等。迟骋用腿勾了个椅子过来,挪到陶淮南腿边,示意他坐。   陶淮南于是在他旁边坐下,安静地听迟骋打电话。   迟骋时不时抓抓他头发,偶尔也捏捏脖子,都是打电话时的下意识动作。   晓东收拾完东西从楼上下来,看见他来了,问:“接哥下班啊?”   这其实是他们之间的常见对话了,这几年陶淮南下了课经常就过来了,等着晓东一起下班回家。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当哥的不得不往后稍一稍。   陶淮南虚虚地应了个“啊”,问:“几点下班?”   晓东说:“今天我得晚会儿,要放假了,事儿多。”   陶淮南点头,安慰道:“没事儿,等你。”   等是等了,人小哥俩形影不离的,吃饭吃水果喝气泡水,干什么都在一块儿。   陶晓东看了他俩一眼,问:“要不你俩先走?出去看个电影什么的?”   迟骋说不去。   陶晓东这点自觉还是有的,说:“我就感觉我挺耽误事儿的好像。”   陶淮南跟迟骋一人戴着一边耳机,手机里不知道放的什么电影还是综艺,回头跟晓东说:“好好上班吧,别闲聊。”   陶晓东失笑,转身又走了:“行知道了。” 第116章   这一年的除夕, 哥仨还是在汤伯伯家过。   汤索言不能在家过年,晓东带着俩弟弟过来陪老人。他俩第一次来的时候还高中呢,现在已经二十好几了。   他俩在厨房叽叽咕咕地小声说话, 迟骋干活, 陶淮南陪聊。   晓东在餐桌这边陪老人包饺子, 馅料已经都放好了,晓东麻利地搅馅,还问:“放姜了么,妈?”   “放了。”汤母看饺子馅颜色有点浅, 又稍微放了点酱油。   陶晓东笑着问:“真放了啊?”   “真放了,去腥。”汤母笑呵呵的, 知道晓东惦记什么, 只说,“八百岁了还当自己小孩儿呢,挑什么挑。”   汤爸揉好了面, 搓成长条揪小团,在旁边溜缝着说:“谁不说是了,没点样儿。”   晓东也不说话不顶嘴,只笑。   “小南他们那个项目,什么时候进三期?”汤爸问晓东。   陶晓东往厨房那边看了一眼, 说:“言哥说明年差不多。”   “这段时间怎么样?又好点没?”汤爸问。   陶晓东手指在嘴前比了下,笑着示意小点声, 低声答:“还那样,上次一个靶点脱了, 还得再试一次。”   “索言怎么说?”汤母也把声音压低, 三个大人偷偷摸摸地在这边说悄悄话。   “言哥也判断不出,只能看结果。”陶晓东现在倒是看得开, 安慰地说,“顺其自然吧,慢慢等,他都习惯这样了,没事儿。”   “别的志愿者呢?有成功的么?”汤父问。   晓东点头:“有,有两个单眼能达到0.3的。小南跟他们不一样,他不是单一类型,所以更复杂些。”   “唉……”汤母叹了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成果。”   陶晓东笑笑说:“不急。”   迟骋在厨房清理虾,等会儿要给陶淮南炸虾。晓东过会儿转悠过来,笑嘻嘻地说:“苦哥,给我留点虾啊?”   迟骋看了陶淮南一眼,陶淮南笑着哼哼了两声,意思是我厉害吗?   “干啥你俩?”陶晓东问。   陶淮南刚才就小声跟迟骋说,等会儿晓东肯定过来找你,让你再给他整点馅儿。刚才汤伯母准备馅儿的时候陶淮南都闻着姜味儿了,晓东肯定不干。   人言哥不吃姜。   迟骋笑了下说:“留了,等会儿我给你拌出来。”   “好嘞,”陶晓东撞撞他肩膀,“不用整太多。”   迟骋说知道了。   他又转悠出去了,陶淮南挨在迟骋身上接着缠人。   这个缠人劲儿实在烦人,迟骋用胳膊肘推他,之前觉得他长大了简直就是脑子有病,不知道怎么看的。   陶淮南趁着厨房没人,手顺着衣服底下往里伸,摸迟骋的腰。   手热乎乎的倒是不凉,迟骋刚开始没理他,但他摸起来没完没了,摸摸捏捏的没个完,迟骋让他起开,陶淮南晃头。   “你干什么呢?”迟骋问他。   陶淮南轻声说:“摸摸。”   “离我远点。”迟骋说。   陶淮南不出声,手指又在迟骋紧绷绷偏硬的侧腰上抓抓。   迟骋烦他烦得不行了,皱着眉说:“你别非等我踢你。”   陶淮南也不怕他,脸往他后背上一贴,手从侧腰滑到前面去摸肚子:“过年呢……别急赖赖的。”   迟骋现在根本吓唬不住他,迟骋刚回来那阵陶淮南的害怕和胆怯现在已经很少见了。那谁也赖不着,都赖迟骋自己端不住。   陶淮南反正也是太能哄,哄起来不管迟骋摆什么脸,就往上凑说好听话,不管人听不听,说个没完。   后来把迟骋烦的,晓东从厨房门口路过,迟骋叫他:“哥。”   陶晓东一探头:“哎。”   迟骋手往后指指:“给他整走。”   “别整走,”陶淮南把手从衣服底下撤出来,老老实实站在一边,“不闹了,别给我整走。”   陶晓东假模假式地意思意思说陶淮南:“你好好的,别磨人。”   “知道了。”陶淮南答应着说。   晓东赶紧走了。   他今年是真的高兴,迟骋回来了,今年没用他去北京接。陶淮南自打迟骋走了之后就没有过现在这个状态,不管他现在表现出来的这个烦人劲儿是为了哄迟骋也好,或者是因为小哥回来了真变得跟从前似的了也好,总之这很好。   前面几年一个不回家,一个常年有心事,现在他俩这样不容易。   他俩不管多大,在这个家里永远都是最小的,过年能收一摞红包。收完陶淮南都给迟骋了,迟骋揣了起来。   迟骋这几年每年都会给陶晓东转笔钱,说是给哥的红包。   今年晓东收完说:“这么多?”   迟骋“嗯”了声,说:“压岁钱。”   “收了。”晓东笑着晃晃手机。   陶淮南也给哥转了两千。   陶晓东都不忍心收:“你就算了吧崽儿?自己留着吧。”   “那我工资少么不是,没转正呢……”陶淮南也不嫌寒碜,“我奖金一共四千,咱俩一人一半。”   “这都不好意思收,哥咋下得去手。”陶晓东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马上收了转账。   晚上他们就在这儿住的,俩小的睡在汤哥从前的卧室,陶晓东去医院送饺子了,等会儿还回来。   本来还想着跨个年,但是太困了,俩人一回房间没多久就都睡着了。睡前只是牵着手,睡着了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抱着。   迟骋还是抱得很紧,睡着时紧皱着眉,睡得不踏实。陶淮南被勒得紧了就安抚地拍拍他的背。   一对紧贴着相拥的小狗,终于又一起跨过了一个新年。   初一一早,迟骋睁眼,见陶淮南正瞪着一双大眼睛贴着他。   迟骋以为他要亲,敷衍地在他鼻尖上碰了碰。   陶淮南笑着问:“醒了?”   迟骋哑着嗓子“嗯”了声,扣着他的脖子把他搂下来,扣在自己脖子窝,又把眼睛闭上了。   陶淮南于是吻了吻他的脖子,轻声说:“我想送你个小礼物。”   迟骋闭着眼说:“什么礼物。”   陶淮南想了想,说:“是一个没什么用但是说不定你会有一点点开心的小礼物。”   迟骋说:“拿来。”   陶淮南不动,也没去拿。   迟骋又快睡着了,手放在陶淮南后脑勺上,抱着热乎乎的,很舒服。   陶淮南窝在迟骋脖子和枕头中间的小窝窝里,过了会儿才开口小声说:“其实我能看到一点点你的影子。”   迟骋是将近十秒之后才从困顿中反应过来这句话,突然睁开眼睛。   陶淮南的眼睛只有不敏锐的光感。   他看不见影子,一点轮廓都看不着。   迟骋好半天没动,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陶淮南从他怀里支起来,胳膊肘支着床,眼睛离迟骋的脸很近。   “可是我还是看不清你的脸,用上助视器也看不清,我依然是个盲人。”陶淮南有点遗憾,“我真想看看你。”   迟骋看着他的眼睛,抬手摸了摸。   他摸过来的时候陶淮南闭了下眼睛,睫毛刮着迟骋的指腹。   “二期的靶点脱靶了,就算不脱靶也未必会有明显的改善,汤哥说不一定。”陶淮南慢慢地跟迟骋说,“我是没报太大希望的,可在我能看到一点点虚影之后,我又忍不住多想。我曾经做梦想过……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能看到一点点了,我就去北京偷着看你。”   那时候陶淮南没想过迟骋还会回来,什么都不敢想。   “就……看看,”陶淮南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看看你是什么样的。”   迟骋又过了会儿,才开口问:“看完呢?”   陶淮南感觉到气氛要沉下去,笑了下说:“看完要是觉得长得还行,就搭个讪。要是觉得不好看我就回来。”   迟骋又沉声问:“哥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不让哥说……”陶淮南又躺了回去,把脸扣回刚才的小窝,“刚开始是不想让他跟你提我,后来是觉得这点改善不值一提,总之都是盲人。”   陶淮南没说错,他依然是个盲人,甚至连程度都没能突破光感,视力上的这一点点改善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所以陶淮南说这是个没什么用的小礼物。   迟骋那天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后来又吻了吻他的眼睛。   “他们都说你现在很帅,那么帅的小哥哥,我真想看看。”陶淮南眼里有一点笑意,在初一热闹的清晨里,显得高兴又温柔,“想看看我的小狗。”   迟骋没说话,陶淮南的手摸在他脸上:“你小时候明明大家都说丑,为什么现在帅了。”   迟骋说:“长开了吧。”   陶淮南配合地说“行吧”。   他们仨反正在哪儿都是住,过年那几天都是在汤伯伯家住的,一直住到初二汤索言回来。   他回来洗了个澡迅速吃了个饭,吃完直接回房间睡了。陶晓东也陪着进去了,俩哥住门口小屋,汤索言的房间还留给小的住。   陶淮南给他哥发消息问:你这么早就睡了?   陶晓东侧躺着回:干什么?   陶淮南:问你吃不吃糖葫芦。   陶晓东:吃。   陶淮南:那你出来。   陶晓东刚一要动,身后汤索言胳膊一紧,皱着眉出了个声。   陶晓东拍拍他胳膊,笑着回了个:给哥放冰箱。   陶淮南在外面跟迟骋转述:“给哥放冰箱。” 第117章   俩哥在里头睡觉, 俩小的在厨房鼓捣着做糖葫芦。上次做就只是熬糖撒芝麻,这次升级了,迟骋还订了巧克力, 融成巧克力酱裹上草莓和橘子瓣, 放在另外一个盒子里冻着。   满屋子都是焦糖和巧克力味儿, 两位中医教授时不时看一眼,倒是什么都没说,没唠叨。   陶淮南自己的也冻着呢,不冻好了不好吃。   陶晓东好几个小时才出来, 一出来放轻着动作关了门。   汤爸问:“还睡呢?”   陶晓东点点头,笑着说:“累, 得一直睡到明早。”   “你也睡了?”汤母在旁边说, “等会儿晚上再睡不着。”   “我眯了会儿,没睡实。”陶晓东答说。   在睡觉这方面汤索言就是家里大孩子,他睡觉总得搭个人陪着, 不上班的时候他什么时候睡觉晓东什么时候陪。   前几年迟骋不在,到了周末下午他俩就睡觉,陶淮南无聊就也睡觉,他们仨一睡就是一下午。   好多个周末都是这么荒废着过的。   “糖葫芦呢?”陶晓东问。   迟骋看了眼冰箱,抬抬下巴。陶淮南看不见他动作, 可竟然也神奇地一致,冲冰箱大概的方向冷酷地抬了抬下巴。   陶晓东“噗嗤”一声乐出来, 站起来路过的时候在俩人头上一人按了下,说:“把你俩装的。”   晓东直接蹲在冰箱前面吃了几颗, 两位曾经的教授实在看不下去这么吃凉东西, 叮嘱了两句,回房间休息了。   “巧克力的好吃啊, ”陶晓东还挺意外,“还行不甜,我还以为得齁得慌。”   陶淮南一听,朝向迟骋:“他又吃我巧克力的了?”   迟骋说:“做的多。”   “陶晓东你有点儿样,”陶淮南都不知道咋说他,“你不爱吃蜜枣的么?”   “我想吃啥吃啥,”陶晓东吃完扣上盖子又放回去,去洗手间重新洗漱,“吃没了。”   “小哥!”陶淮南抓着迟骋手腕晃晃。   迟骋脸上一点表情都不带,可脸上多冷的人心也都让他给晃软了,迟骋说:“哥逗你。”   陶晓东常年没个正经样儿,这两年尤其是。   陶淮南没有小哥那时候他好歹还有个哥样儿,现在小哥回来了,不光陶淮南眼见着欢实了,陶晓东也跟着小了似的。   “你也别只顾眼前,小崽儿,”陶晓东洗漱完回来坐旁边,跟陶淮南说,“过几天苦哥走了,家里还是只有俩哥哥和你。”   陶淮南转开头,不想听这个。   “到时候天冷了刮风了下雨了还是得哥接你,你现在不跟我搞好关系到时候打不着车。”陶晓东倚在那儿说。   陶淮南靠在迟骋身上,不说话了。   晓东说得一点没错,年过完了,该上学的接着上学,该回去工作的也得回去。   陶淮南再舍不得迟骋回北京,迟骋也不可能一直不走。   迟骋是初七回去的,跟回来时一样,背着包就走了。陶淮南说要去送他,迟骋没让,叫他别折腾。   陶淮南倒也没表现得太失落,虽然在迟骋身边的时候像小孩儿,其实那也是有意表现自己的那一面,真到迟骋要走的早上,还是笑呵呵地帮着收拾东西。   “我有时间就去找你。”陶淮南小声说。   迟骋“嗯”了声,把两件T恤卷起来放进包里,搭了句,“你去我就整死你。”   陶淮南哈哈地笑,把脑袋忘迟骋侧腰上一靠,声音更小了:“那我要想你了怎么办呢?”   “想谁?”迟骋看他一眼,“想我?”   陶淮南点点头,说“嗯嗯”。   “想不着。”迟骋淡淡地说,“跟你不熟。”   陶淮南还是笑,歪着一点头,朝上问着:“咱俩还没和好啊?”   “不然呢。”迟骋说。   陶淮南说“行行”,掀开迟骋衣服在他肚子上亲了亲:“没好。”   迟骋收拾完东西,拉好拉链,把包放在一边。陶淮南叹了口气,问:“那我给你发消息你能回我吗?”   迟骋说:“看我心情。”   陶淮南说“好的”,站起来把迟骋拉到门边这堵墙前。哥哥们都在厨房没过来,陶淮南抱着迟骋的腰,跟他接了个安静的吻。   小哥走了,陶淮南一朝回到解放前,这段时间的好日子全没了。   每天自己去医院,下班自己叫车回来,上班没人送,下班也没人能让他接。晚上睡觉自己抱着枕头,哥气人也没谁能告状了。   没有小哥的小狗就是最寂寞的,从前已经适应这种生活了,可尝过好滋味儿再回来,那就总是让人不适应。   而且小哥真的很高冷,在家的时候陶淮南总有办法能让他心软,现在离那么远,陶淮南有招都没处使,迟骋不是经常回他消息。   好像中间这一个月时间白过了,又都回到了迟骋这次回来之前。   —糖葫芦让哥给吃没了,我都没舍得吃,他全给我吃了。   —【猫猫流泪.jpg】   迟骋不回,也不知道看没看见。陶淮南揣起手机,到医院了,衣服一换,又变成了来访者们温和沉稳的小陶哥。   迟骋在这边手机响了两声,从兜里拿出来看了眼,前面一嗓子吼过来:“迟骋把你那手机给我撇外头去!”   迟骋垂着眼又把手机揣了起来。   研一研二的小弟都在,上头两个博士哥也在,头儿这两天把人都叫出来开会。   “你再瞅一眼手机你就上外站着!就你有手机啊!”领导是个暴脾气,一点就炸,凡果说他就是个钻学术的半疯。   凡果在旁边缩着脖子咯咯儿乐,说:“头儿你骂他!”   陶淮南一下午没收着消息,每次看手机都没有回复,心说没和好确实不行,想打个电话都没身份。   晓东的消息准时到了:接你,等着。   陶淮南:嘿。   晓东看了眼他回复,笑了笑放下手机。   小孩儿天天都高兴,陶晓东这几年没见着他这个状态,现在看见他高兴就也觉得心里舒坦。其实在迟骋走之前,他俩聊过一次,陶淮南不知道。   那天陶淮南去医院了,迟骋去了店里。   店里这时候人少,外地的都还没回来。陶晓东这天没约客户,哥俩在四楼没人的一层,聊了三个小时。   这原本该是段有点尴尬的对话,但他们兄弟之间没什么尴不尴尬的,而且晓东要是不想尴尬,那气氛就沉不下来。   陶淮南会说话,比他哥就可能还是差点。   “咱哥俩这场小谈话推迟了好几年,”陶晓东胳膊向后搭在胳膊上,侧着头看着小弟,“说说吧?你们两个小崽子背着我都干什么了?”   迟骋说话之前先笑了。   他很少这样,先把笑递出去,不等说话态度就已经软了几分。   “让你说话你笑什么笑,”陶晓东勾起一边嘴角,“平时也没见你这么愿意笑。”   迟骋叫了声“哥”。   陶晓东应了声:“说。”   “就那么回事儿,瞒不住你。”迟骋手揣在上衣兜里,在哥面前什么时候也显小,带着一点点笑。   “哪么回事儿啊?猜不着。”陶晓东晃晃头,故意说,“不明白。”   晓东这是非得要句明白话,迟骋只能又说:“陶淮南我放不下。”   陶晓东看着他,过了好几秒才收了脸上的笑模样,变得认真正经起来。   “苦哥,你长这么大,哥好像没怎么跟你聊过感情。”陶晓东坐直了,说,“最开始觉得你们小,说不着这个,后来你们大了,没来得及聊你就走了。”   迟骋坐在旁边听着,“嗯”了声。   “这几年你不回来,哥知道你心里有,你是我养大的,你什么样我最清楚。”陶晓东抬起手搭在迟骋后脑勺上,搓搓他的短头发,“要不我也不至于一趟一趟飞北京给你铺台阶,你要真能放下那就不是你了。”   迟骋没吭声,也没反驳哥的话。   “你跟陶淮南那点事儿,哥没想过要管,以前没想过,现在也不想。”陶晓东说,“这个世界上要说陶淮南在谁手里我最放心,我都得排第二位。小烦人精就是你带大的,到什么时候这个都变不了。”   “当初你走了哥没拦着,一个是出去上学确实好,那就是你该去的地方,再一个也是你俩绑得太紧了,都没看过外面的世界呢,没见过其他人。在一块儿不是不行,但如果是因为没看过别人就这么硬绑成一起的,那不对。”   陶晓东一句句跟他说着,此时的晓东是作为哥哥在跟小弟对话。   “这五年哥找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回来接着管陶淮南,他长大了,不用人管。哥找你是因为这儿是你家,生气也好,恨也好,你家就在这儿,早晚你得回来。”   “现在你回来了,这几年外面也去了,该闯的也闯了,别的人也都见过了。现在你说还放不下陶淮南,那我就信了。”晓东说到这儿的时候挑眉笑了下,问迟骋,“是没碰着更烦人的?烦人精有什么好惦记的。”   迟骋也笑了,说:“也没那么烦人。”   “但是苦哥,我只提一点,你自己在心里想明白。”陶晓东再次认真起来,跟迟骋说,“你说的这个‘放不下’,是因为你管了他这么多年的习惯,觉得他得是你的,看不了他生病他遭罪,心一软就这么地吧。还是另外一种放不下,从心里就换谁都不行,有些词说出来矫情,你明白就行。”   迟骋看着晓东,说:“我明白。”   “不用跟我说,你真明白就行。”   陶晓东手还在迟骋头上,轻轻地摸着,曾经这双手把迟骋在冬天里牵回了家,在夏夜里牵着迟骋的手,在没有路灯的小区里穿行。那时他一只手抱陶淮南,一只手牵他。   “哥信你长情,陶淮南也长情。”陶晓东扯了扯迟骋的耳朵,拿他当个孩子一样,轻笑着说,“可是感情这东西,它毕竟有变数。”   “我希望你俩好好的,感情别变质你别再一走多少年,因为我是他哥。”   “可我也得跟你说,跟盲人过一辈子不容易,有一天真就没那么喜欢了,不爱了,觉得累了,那也别绑着自己,该怎么怎么。我希望你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让自己过得好,不委屈,因为我也是你哥。” 第118章   我是他哥。   我也是你哥。   晓东这两句话太有分量了, 沉沉地砸下来,迟骋有几分钟时间完全没说话,一直沉默。   后来迟骋轻轻地往后仰了仰, 后脑勺枕着晓东的手。   迟骋从小到大, 像这样类似于撒娇的动作都几乎没有过。   陶晓东都让他这小动作给逗笑了, 抓抓他头发,问:“陶淮南传染你了?”   迟骋侧了侧头,额角贴着晓东的手掌。   “小时候都不会撒娇,现在倒会了?”晓东被他贴得直乐, 说,“这还是我苦哥吗?人设崩了啊。”   迟骋也不说话, 只那样枕着手看着他, 侧着头叫了声:“哥。”   “嗯?”晓东声音里还是带着笑意。   迟骋这一声“哥”叫完却并不说什么,好像仅仅只是想叫这么一声。   陶晓东胳膊用力,把迟骋的头托起来, 搂着迟骋用力拍拍他后背,说:“别天天把自己绷得跟个顶梁柱似的,不用你那么累,别忘了你上头还有俩哥呢,我跟汤哥再给你们顶几十年不成问题。”   迟骋这几年转过来的钱越来越多, 晓东没说过不用他转,每次转都收了。   有次跟朋友喝酒, 酒桌上晓东聊起自己两个弟弟,话里话外都挺骄傲, 夏远夸了句:“孩子挺有心, 不忘本。”   陶晓东这些年把俩孩子一块养大,什么都不亏。当年中考迟骋为了陶淮南故意没考好, 陶晓东花高价送他俩上学眼睛都不眨。都觉得迟骋这是心里记着哥的好,有能力了知道还。   当时陶晓东却笑了,摆了摆手说:“说远了,跟那没关系。”   迟骋给他转钱跟还不还的那些都没关系,因为什么晓东心里清楚。   陶家遗传下来的眼病,晓东也没躲过去,这事迟骋是知道的。   那会儿陶晓东没瞒他,都跟他说了。迟骋知道之后搂了他一下,只说:“没事儿,哥。”   迟骋这几年之所以每年转钱给他,就是想让晓东知道,这家有人扛,他就算不拼了不挣了也没事儿,有人能靠着,他想做的那些事都有人能替他做。   他俩从来没聊过这些,但是陶晓东都明白。   “你和陶淮南,我都放不下,我都得抓着。”迟骋低声跟陶晓东说。   “也没让你放下,”陶晓东笑着说,“抓着呗。”   那天兄弟俩说了不少,聊了很多以后的事儿。   关于他和陶淮南倒用不着说太多,这么多年都在哥眼皮底下过的,有什么事儿根本瞒不过哥那双眼睛,什么都没说过不代表就真不知道。   谈话结束之前,陶晓东突然凑近了,小声跟迟骋说了句:“别老往脸上咬,看着不太好。”   迟骋一口气差点噎那儿,被堵得说不出来话。   “哥也不想说这个,没招儿么不,”晓东又跟迟骋说,“你有点数。”   迟骋只能无声地点头,闷闷地说:“知道了。”   对于这些陶淮南半点不知道,他倒不是非得想瞒着两个哥哥,他就是想的稍微多点,毕竟迟骋说他俩现在还没好,要现在就跟哥说他俩好上了也不合适,他想等彻底把迟骋哄好了追回来了再说,那时候说得也硬气。   陶淮南每天跟迟骋发消息都戴着耳机,捂着嘴小声发,不让哥哥们听。   这天汤哥在看文献,晓东坐他旁边给按摩肩膀,陶淮南离他俩不远不近的,跟迟骋发消息。   —“小哥回宿舍了么?等会儿发个视频好不?”   俩哥在那也在说话,没人听他的悄悄话。   陶淮南捂着嘴又发:“我挺……想你呢。”   陶晓东叹了口气,说:“言哥要不咱俩互相把耳朵帮着捂上?”   陶淮南马上抬头看他俩,汤索言背对着这边,笑道:“我的不用捂,我没听见。”   “没听见你笑什么,”陶晓东说他,“你比我还先笑的。”   陶淮南问:“笑我啊?”   陶晓东和汤索言同时出了声——   “啊。”   “没。”   陶淮南眼睛一眨,说他俩:“孩子唠嗑也听?”   “咱没想听啊,”陶晓东说得也挺无辜,“这不是唠嗑没挡住么?非赶着我俩说话间隔的空你说话。”   陶淮南还想再说点什么,手机这时候响了。   耳机里迟骋的声音听着像是在走路,虽然只说了个“嗯”,但能听见他略重的呼吸。   陶淮南乍一听见他这样边喘边说话,有点扛不住,手按着耳机,又重复听了好几次。   陶晓东在那边说:“说悄悄话再小点声,我们不想听。”   陶淮南没理他,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们。   哥实在烦人,所以视频一通陶淮南踩着拖鞋就回房间了,门一关,趴在床上问:“小哥现在看的是我么?还是背面?”   “背面。”迟骋说。   陶淮南于是在屏幕上摸着找转换镜头的小按键,直到听见迟骋说:“行了。”   “是我了么?”陶淮南问。   迟骋说“嗯”。   陶淮南把手机拿得有点远,也知道稍微低点头好看,一只手远远地支着手机,另外一只手抱着迟骋的枕头趴在床上,开着小灯照着自己。   “哥和汤哥刚才听我说话。”   迟骋靠在床头,宾馆网速一般,视频画面不是很清晰。   陶淮南问他:“你自己一个房间吗?”   迟骋说“是”。   陶淮南满足地说:“那我能多跟你说一会儿话。”   他俩也不是经常能通上话,陶淮南也不敢贸然发视频打电话给迟骋。得人家同意了他才能发过去聊一会儿,卑微毛桃。   冬天给了暖气家里很干,陶淮南舔了舔嘴唇,暖色小灯下面,显得他嘴唇晶亮亮的。   今日份哄小哥成就还没有达成,陶淮南抱着枕头,眼睛微微眯着,说:“想你啦。”   迟骋问:“下周上课了吧?”   “对,快了。”陶淮南回答说,“这学期课少,但是很多论文要写。”   迟骋看着视频里的陶淮南,穿着那套迟骋之前在家时穿的睡衣,深蓝色显得他脸更白了,睫毛在脸上落下两扇温柔的小阴影。   陶淮南下巴上长了颗小小的痘,红通通的,挺可爱的。   跟迟骋聊天显然陶淮南很高兴,一直笑眯眯的。一个端着一个哄,这是他们之间的小情趣,陶淮南哄得开心着呢。   “今天和好了没?”陶淮南问。   迟骋说:“没有。”   “嗯嗯,”陶淮南点点头,“好。”   迟骋在视频这边浅浅地笑了下,陶淮南看不见,也就错过了迟骋的笑。迟骋食指屈起来,在屏幕上轻轻刮了刮。   “那我明天再来问问。”陶淮南说。   陶淮南已经有点困了,却舍不得睡,趴在那儿半眯着眼睛,每一次眨眼都慢慢的。   迟骋说:“睡吧。”   陶淮南打了个哈欠,眼睛变得水汪汪的:“可我想你啊。”   迟骋:“差不多行了,花言巧语说个没完。”   “花言巧语?”陶淮南马上精神了,朝着手机的方向,“你不信我啊?”   说着甚至坐了起来:“你当我都是在哄你?”   这一副打算好好掰扯一番的架势再次让迟骋笑了,这次笑出声了,陶淮南问他:“你笑什么?”   迟骋说:“行了,睡吧。”   “你说话负点责任。”陶淮南气哼哼的。   迟骋说:“知道了。”   陶淮南马上跟了一句:“那我想你了。”   迟骋笑着说:“知道了。” 第119章   迟骋回北京了, 石凯回北京了,季楠就更远了,回去接着修课等毕业了。   一时间过年那会儿的热闹繁荣全没了, 这个城市依然只剩下了一个看不见的陶淮南, 和一个社交障碍的潘小卓。   两个男生一见面先相互对着笑了会儿, 潘小卓挠了挠头,说:“我哥走了!”   陶淮南说:“我小哥早走了。”   潘小卓扫了桌角的码,给自己点吃的,还跟陶淮南说:“你请我吃。”   “好的, ”陶淮南欣然答应,“你点吧。”   潘小卓倒是没客气, 给自己点了不少, 顺便把陶淮南的也帮着点了出来,点完直接用陶淮南手机又扫了个码,举着手机让陶淮南按了个指纹付款。   一套动作下来非常熟练, 俩人可默契了。   陶淮南问:“凯哥还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潘小卓装得不是很在意,云淡风轻地说,“没说。”   跟他比起来陶淮南就坦诚多了,一点不遮掩自己的惦记, 叹了口气说:“北京太远了。”   要说远吧,其实也没那么远, 高铁动车飞机都快得很,刷一下就到了。   可迟骋明令禁止不让他去, 陶淮南还是怕他生气, 也怕自己耽误事儿,他去了迟骋还得分心管着他。而且陶淮南自己也有点忙, 最近医院和学校事都多。   小哥已经回去一个多月了,陶淮南除了偶尔打个电话发个视频听听声以外,就只剩下只言片语的文字消息。   消息发过去迟骋时回时不回,比如今天陶淮南发过去的几条迟骋就都没回。   “你们这是已经和好了对吧?”潘小卓叉子上卷着面,问陶淮南。   “没呢。”   潘小卓惊讶地抬头:“还没?”   “嗯。”陶淮南说。   “我看着挺好的啊……”潘小卓真有些疑惑,“那怎么才算和好啊?”   陶淮南也慢慢卷着面,叉子在手里一圈圈地转,笑了下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不着急。”   “行吧……”潘小卓帮陶淮南切了条肉放在他盘子上,“不着急就好。”   嘴上说着不着急,可淡定了,好像每晚睡前问一遍“今天和好了么”的人不是他。   跟潘小卓吃完饭,俩人各回各家。   迟骋还是没回他消息,天都黑了,上午下午一共五条,一条都没回。   这个时间家里俩哥都还没回来,陶淮南戴着耳机听资料,这学期要写的论文很多,要听很多很多资料,需要用的都得先截下来,之后再慢慢整理。   他写论文要费很多时间,光音频资料就要存不少。   “迟哥,手机!”凡果远远地叫迟骋,扬着手机冲他晃胳膊。   迟骋冲他勾了下手,示意他拿来。   凡果蹦着给送去了,问:“吃饭去吗?”   迟骋看了眼微信消息,是一条群消息,艾特所有人的。迟骋把手机扔一边,接着用郭一鸣电脑找个东西。   “吃饭吧!我饿了!”凡果在旁边说。   迟骋头也不抬:“你自己去。”   “那你吃什么我给你带!”凡果没在自己身上摸着饭卡,又懒得回去拿,“饭卡给我使使。”   “桌子上,自己拿。”   迟骋看着明显不太有耐心,凡果很有眼色地自己走了,不再闹人了。   陶淮南一边听资料一边守着手机,守到十点半。   迟骋的消息过来时他刚要去洗澡,听见手机响马上拿起来。   迟骋:睡了?   陶淮南:没有!   迟骋:不方便?   陶淮南:方便!   一人两条消息,发完就没动静了。陶淮南摸不清迟骋是什么意思,洗澡都带着手机去的,但是手机没再响过。   晓东跟汤哥又在那儿枕着腿看电影,俩人估计都快睡着了,听不见说话。陶淮南过去提醒:“十一点了,明天上班。”   汤索言抬头看看,说:“好。”   陶晓东确实已经睡着了,枕着汤索言腿睡得很沉。汤索言一只手放在身上,俩人还虚虚地搭着手,手指勾着手指。   也就是陶淮南看不见,所以这俩当哥的总是不害臊。   汤索言还是没舍得叫晓东,想让他再睡会儿,等他自己醒了再说。陶淮南不管他俩了,回房间关了门。   睡前陶淮南再什么也没等来,十一点半,给迟骋发了条语音消息:“今天没和好,明天我继续努力,小哥晚安,早点休息!”   他的嗓音在夜里这样低声静静地说话,听起来很舒服。   迟骋直接拨了个语音通话过来,陶淮南愣了下,然后迅速接了起来。   “小哥?”陶淮南低声道。   迟骋还在干活,手机放在桌子上,戴着耳机。   “要睡了?”迟骋问。   陶淮南“嗯”了声,迟骋主动打电话过来聊天,这让他有点开心。   迟骋那边噼里啪啦的敲键盘声没停,也不说什么话,耳机的收音口离得有点近,或者干脆就是被他咬着地,陶淮南能把他的呼吸声听得很清楚,甚至有时呼气会有喷麦声。   隔着耳机这样听迟骋的呼吸,酥麻感顺着耳朵一圈圈逐渐扩大范围,直到陶淮南有点扛不住地叫了声“小哥”。   “说。”迟骋回应。   “你是故意的吗?”陶淮南弱弱地说,“你别冲话筒吹气儿……”   迟骋顿了下,然后才低低地笑了声,笑完才问:“怎么了?”   陶淮南在这种事情上一向诚实,说:“我受不了。”   一天没回消息,这会儿才好像是高兴了点,迟骋这次真把耳机的收音口放在嘴边,咬着一截耳机线,跟陶淮南说话。   刚才不是故意的,现在肯定是。   陶淮南把脸埋在自己胳膊里,迟骋问他:“今天都干什么了?”   “上午下午都有课,下课之后跟小卓吃饭了,”陶淮南回答,“我都告诉你了。”   迟骋说:“什么时候告诉我了?”   “上课之前下课之后我都说了啊……”陶淮南趴在那儿闷声说,“你没回我。”   迟骋敲键盘的手停了,拿起手机看看聊天界面,又退出去看看群里:“没收到。”   “嗯?”陶淮南意外地抬起脸,“不可能啊。”   一个真发了,一个真没收到。   陶淮南研究了半天才知道,原来他白天给迟骋发的那几条消息一条都没过去,今天学校里有考试,装屏蔽了。   消息发送失败并没有返音,所以陶淮南根本不知道他没发出去。   “我还以为你不想回我,”这事儿实在闹得乌龙,陶淮南坐起来说,“刚刚你要是不打过来,我可能今晚就落寞地睡了。”   迟骋淡淡地说:“我以为你今天忙。”   “再忙也不可能不找你啊……”陶淮南说,“我爱你的。”   他从来不吝啬说爱,每次说得都状似轻易,可每一次又都很真诚。   郭一鸣和另外一个室友都不在,宿舍里就迟骋自己。   迟骋挂了语音,拨了个视频过来。   陶淮南接起来,问:“是我么?”   迟骋说“是”。   陶淮南把手机拿远点,笑了下说:“给你看看我。”   屏幕里一个帅气的男孩儿,笑得很乖,睡衣的衣领乱了自己还不知道,有一截翻着折在里面。   迟骋下意识伸手想给他弄弄。   “你觉得我今天没找你,”陶淮南毕竟机灵,很多事儿他一想就明白,他笑得更放肆了点,对着手机说,“你有点不高兴了!”   迟骋轻咬着耳机线,说:“没有。”   “有!”陶淮南肯定地说,“我还想呢,今天你听起来怎么情绪不对。”   迟骋看着屏幕,靠在椅背上,还挺冷淡:“说了没有。”   陶淮南也不跟他争辩,自己下了定论:“你想我了!”   那晚陶淮南可高兴了,后来迟骋嫌烦挂了视频,陶淮南补了条消息:我也想你!   迟骋回:睡。   因为这一晚,接下来的几天陶淮南都很有劲头,天天学习和工作都很刻苦,把近几天手里的活都干完了。   那个周末特意没安排工作,周五上午一下课直接坐高铁去了北京。   迟骋这几天改个小项目,昨晚熬了个通宵,早上才眯了会儿。上午跟凡果一起去领导那儿开会,中午回来补了个觉。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迟骋表情凶得很,以为是凡果来了,皱着眉翻了个身。   陶淮南以为迟骋没在,收了手准备在门口等,拿出手机想问问迟骋在哪儿。   可门里很细微的翻身声被陶淮南捕捉到了,他犹豫了下,又敲了几下门。   迟骋从床上下来开门时的表情,是真的足够凶。   如果此时门口站的真是凡果,估计看了肯定害怕,迟哥冷脸最吓人了。   可现在门外的是个小瞎子,他看不着啊。   迟骋扯开门,转身就往回走,脸还黑着,连句话都不想说。   陶淮南轻轻地跟了进来,还关了门。   迟骋走了几步才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先愣了下,然后猛一回身。   陶淮南脸上带着笑模样,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迟骋眉头拧个死结,难以置信地开口:“陶淮南?”   陶淮南扬声回应:“哎!”   迟骋盯着他,几乎是咬着牙问:“你又自己来的?”   陶淮南也不回答,盲杖一扔,朝迟骋身上扑过来,带着满身外面的凉气儿,满满登登地抱着迟骋,用力在他嘴上使劲一嘬。   迟骋让他扑得往后退了两步,脸上表情一时间不太好形容,手却下意识地抬起来抱住了。   陶淮南吧登吧登地在迟骋嘴上亲个没完,心眼儿全使上了,怕迟骋骂他,把他嘴先堵上。   迟骋在他嘴唇上使劲一咬,没咬破,可也还是挺疼。   “我太太太想你了小哥,”陶淮南舔舔自己被咬的嘴唇,眼睛都晶亮亮的,抱着迟骋可太高兴了,“别骂我啦。” 第120章   陶淮南抱住了不松手, 不管迟骋说什么,就一句“我想你了”。   “我说话你是不是记不住?”迟骋掐着他脸的两侧,把陶淮南嘴都掐得撅了起来。   “记住了, ”陶淮南撅着嘴说得含含糊糊, “要不我早来了。”   迟骋睡觉没穿上衣, 现在上半身光着的,浑身的热乎气儿被陶淮南给蹭没了,现在俩人都凉丝丝的。   “哥也让你来?”迟骋完全不能理解。   “让啊,”陶淮南理直气壮地转述, “‘去呗’,他就这么说的。”   迟骋都无语了, 说:“你们可真行。”   “别生气了!”陶淮南又搂着迟骋亲了下嘴, “吧嗒”一声,“来都来了!”   迟骋往后仰,不让他亲。   陶淮南像个追着人亲的猫, 抻长了脖子去够,衣领外面露出来细长的脖颈,很白。   “你刚才是不是睡觉呢?”陶淮南问。   迟骋还没消气,不怎么想跟他说话,只哼了个声算是答了。   “那我陪你睡会儿。”陶淮南脱了外套, 搭在椅背上,马上就继续回身牵上迟骋的手。   好久没在一块儿了, 现在过来了甚至有点不知道怎么稀罕才好,一会儿摸摸手一会儿亲亲肩膀, 甚至咬了两小口。   陶淮南下巴上前两天长的小疙瘩还有个浅浅的痘印儿, 迟骋在那处按了按,陶淮南低头咬他手指。   “不睡了, ”迟骋说,“精神了。”   陶淮南又问:“那你吃饭了没?我书包里有小饼干,哥给我塞的,怕我在车上饿。”   “哥是不当你小学生春游?”迟骋回身去拿手机,要给晓东打电话,“还挺惬意。”   “本来也挺惬意的,”陶淮南笑眯眯地说,“大家都非常愿意帮助我。”   迟骋说:“消停在家待着,别自己瞎折腾。”   陶淮南答应得可好了,点头说:“嗯嗯。”   迟骋觉只睡了一半,一开门外面站着陶淮南的刺激让他什么困意都没了。   陶淮南去洗手间洗了手洗了脸,出来时迟骋已经把衣服穿上了,开了电脑准备干活。   “饿不饿?”迟骋问。   陶淮南说不饿,迟骋把郭一鸣的椅子拖到自己旁边来,还从他那儿找了袋豆浆粉给陶淮南冲了一杯,让陶淮南过来坐。   陶淮南满足地坐下,迟骋说:“我把这个弄完带你出去。”   “上哪儿?”陶淮南问。   他话尾带着小勾子,声音轻轻的,本来好好一句话让他问得莫名带了点别的意思。   迟骋看他一眼,当然明白他脑子里想的什么,没吭声。   陶淮南吹着杯子里的热气,吸着喝了口豆浆,杯子底托在手心里,又问:“上哪儿呢?”   迟骋操控着鼠标,眼睛落在屏幕上,说:“开房。”   陶淮南很明显地睁圆了一下眼睛,听见迟骋紧接着用冷静平淡的口吻又说:“上床。”   陶淮南刚才瞪圆的眼睛这会儿更圆了,怎么也没想到能从迟骋嘴里听见这个。   迟骋侧了下头,扫他一眼:“坐这儿等着。”   ……天。   陶淮南眨了眨眼,突然就有点坐不住了。   迟骋用这么平的声音说这样的话,声音和内容上的反差大得让人怀疑是不是刚才听错了。陶淮南好半天没再出声,只坐在旁边隔一会儿喝口豆浆,消停了。   迟骋也再没说别的,两个人都安静。一个干活一个陪着,好像都很淡定。   宿舍里一时间只剩迟骋敲键盘的声音,和陶淮南喝豆浆的声音。   外面有人路过,隔壁宿舍的几个兄弟从外面回来,边说笑边开门进去,隔着门和墙壁能听见嘈杂声。   在这种混乱的声音里,陶淮南清清嗓子,轻声说:“我带了。”   他没说自己带什么了,迟骋动动鼠标,“嗯”了声。   他们是怎么亲到一起的,似乎没有一个标志性的起始点。好像仅仅是迟骋干活间隙看了陶淮南一眼,陶淮南大眼睛飘飘忽忽地转,看着有期待有紧张,像一只守在人身边张望的小狗。迟骋看了他两秒,突然侧头过去亲了他。   陶淮南再就没让他离开,咬住了嘴唇没松口。   他们接了个长长的吻。   宿舍门反锁上,陶淮南被抱着放在桌子上时,喉咙里逸出了一次控制不住的哼声。   陶淮南坐在迟骋合起来的电脑上,手上的杯子还没放下,温热的豆浆洒在他手上几滴,湿答答地晕在手背上。他用这只手环着迟骋的脖子,一滴豆浆顺着手指落在迟骋肩膀上。   迟骋声音里含着砂,磨人耳朵,说了句:“这儿不合适。”   陶淮南没松手,眼里带着一点点激出来的红,不让迟骋放开他:“不做……”   迟骋垂眼看着他,陶淮南高高地扬着脖子和他亲吻,眼尾下面一颗很小的痣,像是笔尖点上去的一个小小的点。迟骋在他那处吻了吻,陶淮南闭上眼睛,睫毛轻颤着抱住了迟骋的腰。   凡果过来敲门时,陶淮南正蹲坐在椅子上,轻轻揉着自己下巴,迟骋弄了条湿毛巾,正要给陶淮南擦脸。   “迟哥!”凡果边敲门边喊,“头儿找咱俩过去!”   陶淮南听见敲门声先摸了摸自己的裤子,确认都弄好了。迟骋过去把门锁开了,转身回来,毛巾扣在陶淮南脸上,他堵着陶淮南呼吸了,把陶淮南憋出了“唔唔”的动静。   凡果自己推门进来,刚进来没注意椅子上有个人,也是被迟骋挡住视线了,所以陶淮南一出声先把凡果吓了一跳。   “头儿找咱俩说……我靠!”凡果吓得往后一蹦,“谁啊这是!”   迟骋把毛巾拿起来,重新叠了一下换了一面,接着给陶淮南擦脸。   “嗨,果儿,”陶淮南打招呼,“是我。”   “南南!”凡果惊讶道,“你来了啊!”   陶淮南笑着说:“来啦。”   “那你咋没找我啊?”凡果看看迟骋,“万一迟哥没在咋办?”   “没在我就找你了,”陶淮南又被迟骋的毛巾堵住了嘴,说话声闷得差点传不出来,“晚上一起吃饭吧?”   “怕是吃不上!我俩得出去一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凡果俯身低头去看陶淮南的脸,指着他的眼睛,问,“你哭过?眼睛怎么红红的?”   不等陶淮南说话,凡果又问:“迟哥又惹你了?给你整哭了?”   陶淮南摇头笑道:“没有!”   “没有为什么擦脸?”凡果看向迟骋,“迟哥你可有点哥样儿吧!”   迟骋拇指在陶淮南嘴角上揉了下,去洗毛巾了。   凡果趁他去洗手间的工夫,凑近了跟陶淮南亲近地说话:“这次能待几天?我带你出去玩儿吧?”   陶淮南说:“后天我就得回去了。”   凡果说:“那明天我带你出去转转?带你去吃东西。”   这距离有点近,陶淮南往后滑滑椅子,刚干了点坏事总还是有点说不清的心虚,说“好啊”。   迟骋从洗手间出来,把凡果拨到一边,跟陶淮南说:“我应该去不了太久,你在这儿等我?”   陶淮南说“好”,让他俩快去。   凡果衣服还没换,刚才就是过来报个信儿,催迟骋起床。   他走了迟骋跟陶淮南说:“你上去睡会儿。”   “我一会儿自己上去,不用管我啦。”陶淮南搓了搓脸,说。   “疼不疼?”迟骋低头问。   “什么疼不疼?”陶淮南问。   迟骋手指点了点他喉咙处,说:“这儿。”   陶淮南明白之后脸瞬间热了:“也……还行。”   迟骋笑了下,说:“上去吧。”   陶淮南去了次洗手间,迟骋看着他上去了,放了瓶水在床头,手机也递了上去:“有事儿给我打电话,别自己下来。”   陶淮南一一答应了,迟骋才出门走了。   上午还在学校上课,现在已经在迟骋宿舍了。一天下来陶淮南确实有点累,何况刚刚还被迟骋弄出来一次,这会儿躺在迟骋床上放松下来,也真困了。   迟骋枕头上有他洗发水的味道,很好闻。   陶淮南舒服地闭上眼睛,打了个盹儿。   迟骋一个小时出头回来的,凡果还没回来,他自己先走的。   他回来时陶淮南还没醒,侧躺着睡得很乖。听见开门的声音睁了下眼睛,迟骋说:“我。”   陶淮南从床边伸手下来,迟骋碰了碰他的手背,说:“别睡了,带你出去吃饭。”   “嗯。”陶淮南慢慢地眨了下眼睛,还没彻底清醒。   迟骋拍了拍他枕头边,说:“起来了。”   “好的。”   迟骋每次叫他陶淮南都答应得可好了,也不说不起,但就是躺着不动。   迟骋在底下收拾东西,把要换的衣服内裤和充电器都装书包里,都收拾好了一抬头发现陶淮南还没起。   “又睡着了?”迟骋站旁边问他。   陶淮南睁着眼睛,说“没有”。   “没有起来啊,”迟骋伸手摸了把他的脸,“赖什么呢?”   陶淮南下巴掩进被子里,说:“你床上香。”   “胡扯,”迟骋掀开被子,“赶紧的。”   陶淮南最后还是被迟骋抱下来的,托着腿一拦,再往地上一放。   “小哥。”陶淮南叫他。   “说。”   陶淮南故意在他耳边问:“去开房吗?”   迟骋把陶淮南喝豆浆的杯子拿去刷了,出来边控水边说:“去吃饭,开什么房。”   陶淮南问:“不开房我睡哪儿?”   “不知道。”迟骋说。   下午那会儿明明不是这么说的,陶淮南哭笑不得,边穿外套边自己嘟囔:“这还带翻脸就不认人的……”   迟骋背上他的包,手上还拎着陶淮南的书包,开门走了,陶淮南在后头跟着。   有熟人上楼碰见迟骋,打了个招呼。陶淮南没继续敲盲杖,握在手里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路。迟骋回头看他一眼,对方问:“你朋友?”   迟骋说:“我弟。”   陶淮南跟他保持了三五步距离,迟骋朝他伸手:“过来。”   陶淮南走过来,迟骋牵住他手,一起下楼走了。 第121章   陶淮南被迟骋牵着穿过学校, 路上又遇见了几次熟人,都打了招呼。   走到没人的一条小路,迟骋牵着他的手, 慢慢走过去, 问陶淮南:“你躲什么?”   陶淮南说没躲。   “没躲离那么远干什么。”迟骋说。   他说的是在宿舍楼里陶淮南有意走他后面, 甚至盲杖也不用了。   陶淮南晃晃他们牵着的手:“哪远了?这不挺近么?”   “刚才。”   陶淮南想了想,这才明白迟骋说的什么,茫然地说:“没躲,就正常走的。”   迟骋看他一眼, 过会儿说:“脑子里别想乱七八糟的。”   “没想!”陶淮南笑着说,“那不是敲敲点点的不好看么。”   “你管什么好看不好看, ”迟骋皱了下眉, “在家怎么不嫌不好看。”   “不好看给你丢人,”陶淮南勾勾迟骋手指,“迟哥毕竟那么酷的, 对、对……小弟要是丑兮兮的不像样。”   陶淮南每次说起“对象”都卡壳,吭吭哧哧地最后还是换了个词。   迟骋表情还是凶的,话也不说了,就一直牵着陶淮南往外面走。   陶淮南从小就注意自己的仪态,也是哥哥们教得好, 以前不拿盲杖的时候看不出是个盲人。现在尽管贴了个盲杖的签,可还是挺注意这些。平时面对着陌生人尚且注意, 何况在迟骋学校。   最耀眼的那些人都在这儿,他们那么优秀。   可陶淮南倒也绝不是自卑, 自信这方面向来拿捏得稳稳的, 咱小陶医生长相气质都有,什么都不差。   迟骋一直凶到吃饭, 打小他就跟陶淮南那些弯弯绕绕的想法通不上电,现在也明显不喜欢。   吃饭时本来两人面对面坐的,一人一条长沙发椅。后来陶淮南笑嘻嘻地挪到迟骋那边去,迟骋不给他让地方陶淮南就硬挤着搭个边,迟骋后来还是往里挪了,陶淮南于是挨着他挤着一条沙发坐,亲亲近近一块儿吃饭。   左手时不时碰碰迟骋胳膊,稀罕地摸摸小臂摸摸手腕。   迟骋让他好好吃饭。   “好好吃着呢,”陶淮南说,“快吃饱了。”   他这么贴着黏糊人,迟骋也凶不起来了,只嫌他烦人。   “再不躲了,”陶淮南下巴搭在迟骋肩膀上,眯着眼睛说,“再碰着你熟人我就搂你胳膊。”   “起开,”迟骋也不看他,用胳膊肘推推他,“我吃不吃饭了。”   陶淮南放开他,胳膊撑着下巴拄在桌边,说:“你吃你吃。”   吃好了饭终于能开房了,陶淮南心心念念的环节可算到了。   前台小姑娘看着他们牵手进来的,也看见了陶淮南手里的盲杖,如常地问:“双人房还是大床房?”   陶淮南马上轻轻扯了扯迟骋的衣服下摆,听见迟骋说:“大床。”   前台客气地说:“好的,您稍等。”   陶淮南心满意足地在旁边等,直到迟骋拿了卡,带着他上了楼。   迟骋之前在宿舍说的话陶淮南到这会儿还惦记着呢,开房,上床。   迟骋开门插了卡,把陶淮南书包摘下来放在一边。陶淮南外套一脱,再次往迟骋身上一扑,迟骋没防备,慌乱地被他砸了过来。   “我想你抱我,”陶淮南搂着迟骋说,“托起来那么抱。”   迟骋这会儿表情很平和,眼里甚至带着柔软笑意,身上外套还没脱,可也顺了他的意,微俯身,兜着陶淮南屁股把他抱了起来。   陶淮南配合地往上窜了一下,胳膊环上迟骋脖子,笑着问:“我是不是比以前沉了?”   迟骋抱着他朝房间里面走:“不沉。”   陶淮南被迟骋放在床上,迟骋转身去脱外套了,陶淮南自己又爬了起来,脱衣服要洗澡。迟骋把他脱下来的衣服收起来放在一边,陶淮南自己摸着墙去洗了。   迟骋给手机充电,刚插上线手机就响了,是哥的视频,迟骋接了。   “哥。”视频接通,迟骋叫了声。   陶晓东没心没肺在那边还问呢:“崽儿呢?”   迟骋往浴室方向侧了侧下巴:“洗澡去了。”   “今天吓你一跳吧?”陶晓东哈哈乐着,歪靠在沙发上问,“一开门烦人精又来了。”   他不说这个迟骋还得问他,这还自己往上提,迟骋看着他:“哥你咋想的?”   “啊?”陶晓东边吃水果边闲聊,“什么咋想的?”   “你还真让他自己跑北京?”迟骋简直不能理解,“他瞎闹你就让?”   陶晓东不是很在意地“嗨”了声:“有什么的,他都那么大了。”   两个哥哥在这件事情上观念不合,迟骋跟他说下次别让陶淮南来了,晓东摇头晃脑地说:“我可不管,孩子想去我也拦不住啊。”   陶淮南一个澡洗了老半天,出来时迟骋视频都已经挂了。   “刚才跟哥视频啦?”陶淮南只穿了条内裤,光溜溜地钻进被窝,用被子把自己围起来。   迟骋看他好玩儿,摸了把他的脸,叫“陶淮南”。   “哎,在。”陶淮南咬咬他的手,应道。   “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心。”迟骋站在他旁边说。   陶淮南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抱住迟骋,仰着脸说:“能。”   “你就会答应。”迟骋捏捏他的脸。   陶淮南鼻尖在迟骋肚子上若有似无地顶顶,说得挺认真:“你想我了,我就想让你想我的时候就能看见我。”   迟骋没说话,看着陶淮南的眉眼,灯光下面,陶淮南整个人都罩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颜色。迟骋伸手在他脸前挡了一下光,遮出了一层阴影。   “没想你。”迟骋说。   陶淮南温和笑着,点头说“好的”:“是我想你了。”   陶淮南会做的所有亲蜜事都是迟骋教的,或者说是两个小狗当时一起摸索出来的。   他们对彼此身体的熟悉甚至超过自己,对方喜欢什么都清楚。   陶淮南的手机在床上硌了他后背,然而他们都无暇顾及。   迟骋今天一直温柔,连咬人都不疼。   “我包里有,”陶淮南轻轻地遄着气,话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晴欲,“我带了。”   “嗯,”迟骋咬着陶淮南薄薄地耳陲,低声道,“今天不让你疼。”   陶淮南闭着眼,手机在后背底下硌得他有点分神。   迟骋去身去拿东西,陶淮南手背过去把手机拨到一边。   迟骋拿完东西回来,他们再次吻到一起,呼汲交错间,陶淮南被迟骋抬高了崾,给他垫了个枕头。   不知道谁的手肘或胳膊扫到了,可怜的手机被一碰再碰,堪堪留在床边,再碰一下就要掉了。   迟骋伸手拦了一把,把要掉的手机扔在床头。他手上湿滑,屏幕上沾了掖体,乱七八糟的后台程序错乱地打开了。   陶淮南攥着迟骋的胳搏,闭着眼说:“好了……你来。”   迟骋低头去和他亲吻,含着嘴唇,低低地叫了声:“陶淮南。”   “陶淮南——”   另一道属于迟骋的声音突兀地从旁边响了起来,跟迟骋现在的这声“陶淮南”缠混在一起。   两个人具是一愣,迟骋胳膊拄着床,挑了下眉。   “……我疼。”   陶淮南刚才还没反应过来,脑子已经空了,没第一时间想到那声音是哪来的。现在听见这句完整的话,陶淮南眉心一跳,猛地睁开眼睛。   迟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只回头看了眼床头上放的手机。   陶淮南手机上音频是自动循环播放的,一遍放完又是一遍。   翻身的摩擦声停,迟骋艰难地开口,嗓子哑得快要听不清,像挽留,像示弱,难过到极致说出的一句:“陶淮南……我疼。”   音频结束,又是一遍。   迟骋的胳膊还拄在陶淮南的脸侧,两个人都没动。   陶淮南眼睛无措地睁着,在迟骋胳膊围出的方寸之间,轻轻地呼吸着。   后来是迟骋先起了身,一条腿站直,另一条腿膝盖点在床边,拿起陶淮南手机,把所有后台程序都关了。   陶淮南从前就这样,打开过的程序都不记得关。   音频停了,刚才房间里的旖旎气氛也被这条痛苦的录音给叫了停。   那条录音里的迟骋太狼狈了,他姿态放得那么低,从不低头的人在夜里放轻着声音说了那么一句。   高二开头迟骋一声“疼”,让陶淮南心软了两年。   可录音里的这次,迟骋说完,陶淮南依然是趴在自己膝盖处,连头都不曾抬过。   陶淮南坐了起来,抱住迟骋,难过地说:“小哥对不起。”   迟骋把他手机放在旁边,用手背蹭蹭陶淮南后脑勺,清清嗓子说:“不怪你。”   陶淮南当时听不见的,他没有听见迟骋的疼。   迟骋下了地,去洗了手,再回来时靠坐在床头,拍拍自己的腿:“来。”   陶淮南沉默着过来,躺在迟骋旁边,脸贴着他的腰侧。迟骋扯过被子给他盖上,说:“说会儿话。”   陶淮南说“好”。   “咱俩一直没聊过,上次脑子不清楚,后来也没想再提。”迟骋手在他后背上轻抚,跟陶淮南说。   陶淮南还是说“好”。   “我一直说我没原谅你,其实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就是我的。”迟骋捏捏陶淮南的耳朵,和他说,“原谅也是,不原谅也是。”   迟骋还没开始说什么,只这两句就已经让陶淮南眼睛红了。   “你也就这点出息,自己偷着听录音。”迟骋低头看看他,陶淮南没抬头,迟骋说,“听我说疼什么感觉?”   陶淮南抱着他,没能答出来。   迟骋真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陶淮南扛不住他。不爱说话的人一旦开口说话,每一次都能让陶淮南伤筋动骨。   迟骋拇指刮刮他额角,叫了声:“宝宝。”   陶淮南呼吸一窒,听见迟骋说:“现在我也还疼。” 第122章   现在正是初春乍暖还寒的时候, 暖气又已经停了,如果不开空调的话,屋子里待久了还是有点冷。   陶淮南的被子盖在胳膊上, 露出来的肩膀有些凉。   迟骋的“疼”让陶淮南把脸紧紧贴在他身上, 像这么被迟骋的气息包围着, 才会让陶淮南感到一些安稳。   “别贴了,不闷啊?”迟骋往旁边挪了一点,让陶淮南能吸到空气,说他, “像小猫一样。”   “小狗。”陶淮南说。   迟骋笑了下,说:“行, 小狗。”   迟骋就该是凶的, 不耐烦的。他这样温温柔柔地说话,反倒让人心慌。   “从那天到现在,我一直都不敢细想。”迟骋低着头, 看着陶淮南说,“只要一想到你当时听不见也看不见,我就觉得喘不过气。”   “你别想……”陶淮南红着眼睛说。   “那时候你都想什么了?”迟骋问他,“在听不见的时候。”   陶淮南其实不愿意聊这个,对他来说没什么, 都过去了。说的人不会比听的人难过,他不想说。   可是现在面对着迟骋, 陶淮南是绝对坦诚的,他从来就不愿意对迟骋隐瞒什么。   “我记不清了, ”陶淮南还是诚实地说, “那时候脑子很混乱,也害怕, 每天都浑浑噩噩的。”   “恨过我吗?”迟骋问。   “没,”陶淮南抬起了脸,茫然地问,“为什么恨你?”   “因为我没有发现,”迟骋碰碰他的耳朵,陶淮南耳朵很薄,耳垂形状很漂亮,“你那么害怕的时候,我不知道,也不理你。”   “跟你没关系,”陶淮南眉心拧出个小结,“是我自己没说,我不说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迟骋回想着那时的陶淮南,“明明就摆在眼前,那么明显,我就没想到。”   陶淮南坐了起来,去摸迟骋的手,轻轻晃一晃:“小哥你别这么想。”   “你每次叫‘小哥’,之后沉默着不说话的时间,你心里不可能没期盼过我能猜到。你不想说,可也盼着我能抱抱你,是不是小孩儿?”   陶淮南转向他的方向,张了嘴,没能出声。   “你胆子那么小,怕成那样了都,”迟骋抬起手摸他的头,顺着头顶抚到发尾,像是在隔着很多年,安慰当时的那个苍白的男孩儿,“小哥没猜到。”   陶淮南吸了吸鼻子,迟骋不是第一次叫他“小孩儿”,但切切实实这是第一次自称“小哥”。   “那时候我也小,很多该我想到的事没想到,心里只有恨。”迟骋说。   陶淮南伸手去捂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了:“小哥……你别这么说。”   迟骋亲了亲他的手心,拿开他的手:“我差点就没有你了。”   陶淮南还是摇头,说:“不会的。”   “你为什么非得让我走?”迟骋看着他问,“是怕我拦着你?”   他言语间始终还算平静,可陶淮南就是能听出压着的情绪来。   “我们不说这个了行么?”陶淮南带了鼻音,朝着迟骋的方向问,“好不好?”   “说,”迟骋没答应,“我想听。”   房间里明明很冷,陶淮南也觉得冷,可现在他却出了层汗,薄薄地附着在后背上,显得他脆弱。   陶淮南抿着唇,这样的迟骋让他难过。   开口先否认了上次迟骋的话,或者说只否认了一半:“我那时候……没有想死,我想好好活着。”   迟骋没出声,陶淮南又说:“我会很积极地治疗,我爱你,我爱晓东,你们把我放在手心里捧到那么大,不是为了让我去死。”   陶淮南说的是真话,可迟骋就是能从他的话里挑出核心,问他:“如果没治好呢?”   他问完这句陶淮南就说不出话了。   迟骋的头稍微歪着一点,像是不解,问陶淮南:“听不见就不当我小狗了吗?”   陶淮南心都快碎了。鼻子酸得发疼,忍过那阵涌上来的情绪,陶淮南说:“那样的小狗……除了‘我爱你’,什么都不会说了。不会说话,不能交流,变成了一个封闭的动物。”   “所以我就该被抛弃吗?”迟骋拧着眉,带着些偏执地继续问,“不说话不交流,不也是我的狗么?”   “是……”陶淮南抱着他,贴着他的侧脸,连声说着,“是你的狗。”   “你不想那么活着,非要撵走我干什么?”迟骋依然在问,“我像个傻子一样真走了,你死了我就不疼了?”   迟骋每一句都是认真地在发问,不带半点嘲讽的意思。他现在就像个孩子,执着地想要个答案。   陶淮南把眼睛贴在迟骋肩膀上,潮湿的热意染在他们之间。陶淮南说:“要真有一天彻底治不好了,我那时候希望你们恨我。”   迟骋抱着他,手搭在他后背上,从肩胛骨抚到尾骨,陶淮南细微地发着抖。   “不知道原因你们会恨我,多爱就有多恨,恨完疼完就能好好生活。我想你有新的生活,有新人生,有爱人。”陶淮南说到“爱人”时有半刻的停顿,缓了口气才接着说,“如果你们知道我是因为那么绝望的原因才选择离开,你们就不恨我了,只会心疼我。”   陶淮南的眼泪在迟骋肩膀上晕开,像是要把皮肤灼出个窟窿。   “我想你们恨我,不想你们心疼我。”陶淮南躲在迟骋怀里,说着他当时的懦弱,“心疼我就过不去了,会觉得命运不公平,会恨世界。哥再也不会做什么慈善了,做那么多也救不了他弟弟。你也不会让自己过去,过去了就变成了背叛我,你会一辈子当我的狗,把自己封闭起来。”   陶淮南说这些的时候脸一直埋在迟骋肩膀上,他说的这些就是那年夏天他在断断续续听不见的那么多天里,混乱的脑子里能想到的全部内容。   那时候只是个被哥哥们护着没彻底长大的小男孩儿,每天像是被埋在深海里,灭顶的黑暗中,只有想着这些才知道自己跟这个世界还有两条最重要的联系。   现在想想这想法还是又天真又稚气,甚至有点傻。   陶淮南紧紧地贴着迟骋,睫毛被眼泪沾湿,几根几根攒成一小簇,又因为眼睛抵着迟骋肩膀,所以有些弯弯曲曲的。   迟骋没说话,抬起他的脸,吻了吻额头。   “你别跟自己过不去,行么小哥?”陶淮南深吸了口气,用手背抹了下脸,“时间就是不能重来了,如果能重来,我不会那么傻了。”   迟骋看着窗户的方向,手按着陶淮南的头。   “我总是梦见你死了。”迟骋说。   “我不会,”陶淮南说,“哪怕我再听不见了也不会死。”   他抬起手放在迟骋左胸口上,摸着那条疤,温声道:“如果听不见了,我就每天待在房间里。你下班回来就抱一抱我,我们也可以做爱,我会记得每天都对你说‘我爱你’。我不出门了,真的做你的狗。” 第123章   陶淮南把脸贴在迟骋的心口处, 耳朵贴着那条疤。   这曾经是陶淮南最迷恋的位置,隔着皮肤和胸骨,下面是迟骋永远沉稳的心跳。那是陶淮南隔绝在世界之外安全的小窝, 是他的归巢。   陶淮南第一次碰这条疤, 之前都会远远地避开这儿。他亲吻迟骋的时候, 从嘴巴吻到锁骨,再吻到小腹,可是一次都没有碰到它。   现在陶淮南贴着那里,感受着那条不规则的凸起。   迟骋从前身上有很多疤, 肩膀后背小腿,连头顶上都有, 都是小时候被他爸打出来的。后来那些疤渐渐浅了, 有些甚至消失看不到了。   现在他身上只剩下这一条疤最明显,在心口位置,又细又长的一条。   陶淮南闭着眼吻了吻它, 嘴唇久久地贴着。   经年的疤在长久岁月里被一一抚平了,仅剩的一条,是他给的。   “你愿意那样么?”迟骋抚着陶淮南的发顶,声音隔着胸腔传过来,“我把你关起来, 变成我一个人的。”   “我愿意的。”陶淮南枕着他的胸口,表情里十足认真, “把我关在一个房间里,那里面要有你的气息, 给我穿你的衣服。别的什么都不需要, 偶尔让哥哥们看看我就可以,不然他们会想我。”   “害不害怕?”迟骋问完话捂上里陶淮南的耳朵, 瞬间陶淮南的世界里,就只剩下自己和迟骋血液流动的声音,以及迟骋震着他耳膜的心跳。   这种全世界被一种声音震荡着灌满的感觉,有种绝境里的浪漫,这令陶淮南灵魂发着颤。在这种漫天漫地的包围中,陶淮南说:“以前我也觉得那样的世界很可怕,每一秒都在下沉,沉到了地底下,我想喊你们救救我,我却听不见你们的回声。我摸到的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真的很害怕,那样的每一秒都煎熬。”   他捂着迟骋的手,让他继续扣着自己的耳朵。   “可是你走了以后,我发现其实只要心静下来,就也没有那么可怕。我还是可以感受到,哥带我出去散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风,在家的时候,能闻到家里阳台上偶尔传过来的百合香。   “除了听不见别人说话了,跟平时也没有那么大区别,就像大家都沉默着一样。   “所以没什么怕的,害怕了我就找你抱着我。”   陶淮南说这些的时候没有一点勉强,很满足。   耳朵被捂着,这样迟骋说话的声音就能混着心跳一起从里面传过来,像是一个无边世界里的天外来音。   “我一直牵着你,是不是就不害怕了?”迟骋问他。   “不害怕,”陶淮南肯定地说,“你牵着我我就再也不放开你。”   “会很孤独。”迟骋说。   陶淮南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片刻之后说:“你走了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很孤独。”   这天的陶淮南几乎把这几年里他所有没被迟骋知道过的想法都说了。   只要是迟骋想听的想知道的,陶淮南没半句隐瞒,全说了。   他当初是怎么想的,后来是怎么想的,这五年里他有多想迟骋,梦里醒过来的心慌和痛苦,想回到梦里让迟骋继续抱着他的急切,把这些都赤裸地捧到迟骋面前。   迟骋把他抱过来,陶淮南很乖地伏在迟骋身上,被抱过来了就搂着迟骋的脖子,温温柔柔地亲亲迟骋的侧脸。   “有一次喝酒,季楠说你有对象了。”陶淮南把脸往迟骋身上转转,有点难过的模样,“我当时趴在桌子上听,他一直念叨你,还说你有对象,我差点哭出来,当场流泪了简直。”   迟骋像摸小动物一样摸着他的后背,“嗯”了声:“然后回家说每天都想我。”   陶淮南“噗嗤”一声笑了:“谁知道凯哥拍视频了,我要知道他怕视频呢……”   说到这儿自己停了会儿,之后又说:“我就来点更猛的。”   “什么更猛的?”迟骋问。   陶海南笑着说:“我就对着镜头直接问,小哥你有没有对象啊?你要没有对象能不能再看看我啊?我知道错了。”   “你可算了,”迟骋根本不过耳,嗤笑一声,“你要有这能耐可出息了。”   “我咋没有?”陶淮南坐起来,手搭在迟骋肚子上,“孩子哆哆嗦嗦心都快吓吐出来了,不也想方设法地凑过来了么,这不也……光溜溜……抱上了么?”   “想好了再说。”迟骋无动于衷,靠在那儿说,“就敢在原地转圈咬尾巴,还当自己挺生猛。”   陶淮南说这话自己也多多少少有点虚,低着头笑了两下,又趴了回去。   他确实不敢,好多事儿都不敢。他一刀划下去,把他跟迟骋切断了,从此做任何事都没了立场,也不坦荡。   “你当时知道我会去么?”陶淮南不好意思地问,“跟哥去医援那次。”   迟骋挑起了眉:“你说呢。”   “你……知道有我啊?”陶淮南有点意外地问着,“知道还去?”   迟骋没说话,只看着他。之前哭过,眼睛现在看起来还带点红,鼻子尖也红,看着可怜。迟骋捏他的脸,把陶淮南的脸揉搓得乱七八糟:“那不然呢?你除了摆一脸窝窝囊囊的受气样儿,我还能等着你什么?”   陶淮南惊讶地呆了下,自己在那儿琢磨。   迟骋不让他琢磨,把他扣过来咬了一口脸。   “现在也没那么窝囊了,”陶淮南呆愣愣地自己想了会儿,然后笑着说,“不但不窝囊了还厉害了呢,这不就来了么?”   陶淮南眯眼笑着,在迟骋嘴巴上“啵啵啵”地亲了好几下:“你接着看我表现!”   迟骋往后仰仰,说“不看”。   “看!”陶淮南边笑边赖皮缠一样接着贴迟骋,“看我如何变生猛!”   迟骋就这么抱着他直接起了身,冷漠地说:“就知道哭,你那生猛自己留着吧。”   陶淮南突然被抱起来也不害怕,胳膊环着,轻声问:“干什么去?”   迟骋说:“再冲个澡。”   陶淮南刚才一直贴着迟骋说话,情绪起起伏伏,俩人都出过汗,睡前得再洗一次才能舒服。   这一晚上大起大落,现在的气氛回归到宁静的温情。反应是有的,爱和冲动都在,可他们都不想做爱。只想彼此贴近,抱着亲吻。   这么聊天很累,把自己拆开了,把灵魂从掩藏的壳里挖出来,一点点捋顺了给亲近的人看。可早晚都要有这么一遭,这样才能让原本融在一起的灵魂再次贴合。   冲完了澡陶淮南又被抱着回来,他躺在迟骋胸口上,枕着迟骋那道疤。   他有些困了,可情绪剧烈翻腾过之后,现在神经还处于一种疲累的亢奋状态,睁不开眼睛,又睡不着。   “小哥。”陶淮南呢喃着叫他。   迟骋搂着他,说“嗯”。   陶淮南困顿地说着话:“我说的那些不是哄你。”   迟骋没回应,陶淮南又说:“我再也不放手了……你别跟自己过不去。”   这句话是他今天第二次说了,今天要不是因为这个,或许陶淮南也不会把自己全打开了说这么多。   他不怕迟骋不原谅,也不怕迟骋恨他,可他很怕迟骋把那些都压在他自己身上。   迟骋就应该是自由的。   早已是深夜了,周围一片安静,走廊和隔壁的房间都没半点声音,在陶淮南看不见的世界里,此刻天地间像是只有他们俩。   迟骋吻了吻他的眼睛,嘴唇的温度高于眼睑,暖热的温度让红肿的眼皮有点发痒,陶淮南无声地笑了笑。   “睡吧。”迟骋的声音在宁静的夜晚听来有巨大的温柔。   陶淮南一觉睡得人事不知,梦也没做一个。   他像是被温柔的海水包裹着,托着,全身都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他赤裸着被洒着阳光碎片的海面温柔托起来,随着暖洋洋的海水漂漂荡荡。   他可以顺着风被缓慢地吹向任何地方,可以从容地陷入深深的睡眠,不怕迷失,也不怕溺亡。   因为在他旁边随之一起飘荡着流浪的,是他的小船。 第124章   陶淮南一觉睡醒, 舒服得浑身都软塌塌的。   被身边温热干燥的气息包裹着,他睁开眼睛,眼前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陶淮南沉迷地盯着那一点点虚影, 觉得这样可真好, 一睁眼就是他。   舒舒服服地盯着看了一会儿, 直到迟骋搂着他的手突然抬起来捏他脸。   “看不够了?”迟骋把他脸捏起来,“也不起来也不说话,直勾勾地在这儿看什么?”   陶淮南先愣了下,然后笑了, 被捏着脸也挡不住笑:“你醒了啊?那你咋不说话啊?”   刚睡醒声音也没那么透,听着有点薄, 还软乎乎的:“我以为你还睡呢。”   “然后就在这儿愣神, ”迟骋放开陶淮南的脸,又来回搓他,“睡傻了?”   “没睡傻, ”陶淮南拿开他的手不让搓了,放在嘴边亲了亲,“就是觉得舒服,想看你。”   “能看见?”迟骋问。   “看不见。”陶淮南说完停顿了下,马上又跟了句, “汤哥说马上要进三期了。”   “嗯,”迟骋说, “听说了。”   “说不定还能看见更多点儿呢?”陶淮南笑着说,“说不准哪天我就能看见你鼻子了。”   迟骋说:“看我鼻子干什么。”   “你鼻梁高, ”陶淮南伸手摸摸迟骋鼻子, “第一个看见的肯定是鼻子。”   迟骋没说话,陶淮南自己又说:“看不见也没事儿, 反正我有你了。”   手机在床头响,陶淮南摸过来,是有人群发消息过来让点赞朋友圈第一条。陶淮南正要去帮点,被迟骋把手机抽走了,扔在一边。   陶淮南也就不管了,脑门往迟骋身上一撞,接着和他说话。   迟骋揉揉陶淮南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陶淮南声音里有点小小的雀跃:“晓东的基因类型也正式立项了,汤哥说已经批下来了。”   陶晓东那眼睛在他们家现在都不算什么事儿了,除了晚上暗的时候看不清东西,其他都没影响,五年多了这也没见着明显退行性发展。   迟骋说:“哥没事儿。”   陶淮南说:“汤哥也这么说。晓东天天让汤哥管得板板正正的,让干啥干啥。”   陶晓东就在眼科专家眼皮底下,眼睛被把控得很严,在这方面晓东向来听话。陶淮南从最初的巨大担忧,到后来的隐隐担忧,再到现在不拿他眼睛当回事了。   有时哥自己还在那儿自嘲说,本来他们家崽儿晚上用不着开灯,省的那点电都让他给使了,他只要在家就得一直开着灯。   他这么说的时候汤哥肯定会收拾他。   说什么来什么,陶淮南话音刚落,陶晓东视频就发过来了。   俩小的衣服都没穿,这视频怎么接。迟骋坐起来去穿衣服,陶淮南拿被子把自己围严实了,只露着脸,才点了接通。   “哟,还没起呢?”陶晓东在那边惊讶地问。   陶淮南说“没起呢”,问:“你在哪儿呢?”   “店里,”陶晓东看看时间,失笑,“不是,十一点了还不起?”   陶淮南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惊讶,平静反问:“你俩不还睡到下午过吗?”   陶晓东笑着回:“那不是头天晚上汤哥加班了?”   陶淮南不讲理地说:“那我也睡得晚。”   陶晓东赶紧打住不说这个了,笑问:“苦哥呢?”   “洗漱去了。”陶淮南说。   晓东找他俩也没什么正事儿,上午俩小时干活时间结束了,闲得无聊找俩弟说话。迟骋洗漱出来跟他说了会儿,陶淮南才在一边穿衣服起床。   他是明天下午的高铁,今天还有一晚呢,陶淮南原本想陪迟骋回学校干活,结果恰好石凯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电话一接通,石凯在那边问:“哎迟哥,我来你这边办点事儿,出来吃个饭?”   陶淮南“哈!”了一声说:“吃!”   “哟,谁啊这?”石凯乐了,说,“谁拿我迟哥手机接电话?”   陶淮南笑着配合:“我啊我啊。”   “你啊……”石凯更配合地说,“难道是我们淮南?”   “淮南本南!”陶淮南说,“一块儿吃饭!”   “你俩在哪儿呢?”石凯问。   陶淮南转头:“咱俩在哪儿呢?”   迟骋说了个位置,陶淮南转述,石凯说:“那更近了,我这边完事儿过去找你们,大概一个小时,等我?”   “等你,不着急。”陶淮南说。   本来他俩收拾收拾要出门吃饭了,等石凯的话就先不出去了。   迟骋刚才洗完头也没好好擦,这会儿脸上头上还泛着潮。时间一闲下来,人的心思就容易活泛起来。有些之前被搁置的小心思又冒了头,陶淮南跨坐在椅子上,迟骋收拾东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陶淮南的视线就跟着那点不明显的影子转来转去。   迟骋在床边叠衣服,看了陶淮南一眼。   陶淮南胳膊叠着放在椅背上,坐得直溜溜的,朝着迟骋的方向执着地看着。   像一只揣着手盯着一处的圆眼睛猫。   迟骋把叠完的衣服放在一遍,垂着眼无声地笑了笑。   陶淮南后来把下巴搭在自己胳膊上,脑子里不知道想什么,也不出声,就自己在那儿琢磨。   迟骋也不主动搭理他,把手机充电器拔下来卷好放在床头。   陶淮南变成了侧脸枕着手臂的姿势。   直到迟骋都收拾完了,走到他前面再就没动,把陶淮南的眼前挡得黑乎乎的。   陶淮南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   迟骋眼里带着笑意,微俯身,握着椅背两边,把椅子往前拖。陶淮南被拖得吓了一跳,可也没躲,笑了起来。   迟骋拖完椅子绕到陶淮南身侧,掐着侧崾直接给拎了起来。   陶淮南眯眼“哎”了声,迟骋动作一起呵成,胳博圈过去一用力,把陶淮南拎到桌边坐着,椅子随意踢开。   陶淮南两只手握着桌沿,坐那儿问:“干什么……”   迟骋也双手拄着桌沿,手挨着陶淮南的手,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点了点。这样的姿势两个人的脸离得很近,迟骋问他:“脑子里想什么呢?”   陶淮南也不说,只抿着嘴笑。   “没想?”迟骋挑眉问他。   陶淮南说没想。   迟骋右手突然抬起来往某处一按。陶淮南这次是真的吓一跳,后背繃直,猛猛地吸了口气。   迟骋在陶淮南鼻尖咬了一口,说:“脑子里那点东西都写脸上了。”   陶淮南向来不害臊,添添嘴唇问:“写什么了?”   迟骋跟他顶顶鼻尖,声音低低的,看着陶淮南的眼睛说:“色——情。”   小哥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凶。   毕竟最凶是他,最温柔也是他。   迟骋穿着连帽卫衣,他这样的衣服很多,高高的男生这么穿又干净又好看。陶淮南手搭在他扃膀上时,两只手的手栺在他帽子底下勾着。   手栺上湿漉漉的,有汗。   陶淮南是最黏人的,得一直抱着,一时一刻都不分开。   他也确实被时刻抱着,小哥必定是最疼他的。   石凯打电话说他到了的时候,陶淮南刚冲完澡,身上还没擦干,潮乎乎的。   迟骋用浴巾裹着他把他抱回床上,接起电话用肩膀夹着,同时往陶淮南头上套衣服。   石凯问:“我到了,楼下等你们。”   迟骋说:“行,马上。”   挂了电话手机扔在旁边,问陶淮南:“疼没?”   陶淮南自己把裤子穿上,嗓子有一点点哑,情绪依然高涨着,说:“没有!”   迟骋掐了一把他鼻子,说:“那你哭什么哭。”   陶淮南冲迟骋勾勾手,迟骋俯身。   “我故意的,”陶淮南用哑了吧唧的小嗓音在迟骋耳边笑着说,“我一哭你就凶……你就是喜欢看我哭。”   迟骋在他下巴上发狠咬了一口,说:“起来吧,下楼了。”   陶淮南坐在那儿,勾着脑袋问着:“现在和好了吗?”   迟骋看了看他。   陶淮南抓住他的手,挠挠手心再小小地晃一晃,笑盈盈地:“和好了没有呢?”   迟骋就不吭声,转身要走。   陶淮南扑过去从后面搂着他脖子,挂在身上:“这样,先和好,然后我再慢慢表现。你就放心,我肯定表现得明明白白的!这点诚信还是有的!”   迟骋攥着他手腕,拖着陶淮南走,眉眼间分明就是软的,带着笑的。   陶淮南也笑,多年的赖人劲儿又拿出来了,哼哼唧唧地磨人:“给个机会,看看孩子呢?”   迟骋无动于衷。   陶淮南亲亲他脖子:“看在冰溜子的份上!”   一声“冰溜子”出来直接让冷酷迟哥绷不住了,笑出声了都。   他反手绕到身后把磨人精拎到前面来,牵着手出了门。   “你要是再不出声,那我可当你同意了,”陶淮南一本正经,“我查仨数,不吱声就默认了!”   石凯可算看见这哥俩下来了,陶淮南不知道说什么,表情看起来很快乐。   打过招呼后石凯问他:“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陶淮南说:“查数呢。”   石凯跟不上他脑回路,说:“赶紧的,我饿死了要。”   陶淮南也快饿挂了,起来就中午了,又做了点耗体力的事儿,这会儿饿塌腔了快。   石凯已经订完餐厅了,菜都提前点完了,坐下没一会儿就吃上了。   陶淮南吃了会儿才觉得自己又有力气了,也不急着吃,手机从兜里摸出来,微信打开,冲着对面拍了张照片发了过去。   —给你。   回复马上就来了。   机械声读出来:“叹号叹号。”   “我哥叹号。”   对面石凯听见陶淮南手机在这儿“叹号叹号”的,觉得好玩儿,笑了下。然后才反应过来,问:“卓儿啊?”   陶淮南说“啊”。   石凯笑了,拿起陶淮南手机,按着语音,故意装出凶凶的声音发了一条:“谁是你哥!”   手机又响。   这个时间潘小卓应该在图书馆呢,不方便说话只能打字。   还是机械音读出来的:“你叹号。”   石凯装不下去,笑着发了语音:“照片糊成那样还能认出你哥呢?”   潘小卓立即回复:……我哥我还认不出? 第125章   小情侣这脑回路真是让人整不明白, 石凯不拿他自己手机跟小卓聊,非用陶淮南手机,边吃饭边时不时发一句, 直1到快吃完了才发了句:“行了好好看书吧, 不打扰你了。”   潘小卓回复:好的, 你们玩儿。   石凯把手机还给陶淮南,跟他说:“下次上北京别自己来,你倒是领着点儿你小朋友。”   “我小朋友可忙了,”陶淮南揣起手机, “孩子考试一堆堆的。”   “你问了?说不来?”石凯扬了扬眉毛。   “没有没有,”陶淮南解释说, “他不知道我来。”   “那不就得了, ”石凯帅帅地笑着,“刚还跟我说你不带他,不高兴。”   “!!”陶淮南赶紧说, “我怕他忙!”   陶淮南真没敢问,他要是说他自己去北京,小卓肯定会跟他去,哪怕没有石凯这边勾着他都会去,不可能放心他自己出门。所以陶淮南只是试探着问问周末有没有时间, 潘小卓当时说考试前都没时间,陶淮南就自己走了。   石凯说:“平时你俩多出来吃饭, 挑贵的吃,凯哥给报。”   陶淮南笑着点头:“好说。”   石凯又看了眼迟骋, 俩人对了个眼神, 石凯眼里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跟陶淮南说:“下次你把卓儿领来玩儿, 凯哥给好东西。”   陶淮南又是连连点头:“嗯嗯,好说。”   也不知道凯哥手里到底揣着什么好东西,迟骋倒是无所谓的态度,也不见他拦。   陶淮南这一趟北京来得很值,来的时候还是没名没份自己上赶着硬来的,走的时候可不一样了。   走前陶淮南问迟骋:“我下次还能来吧?”   “不能,”迟骋说,“你老实在家待着。”   “不的,我想来。”   “来干什么?”迟骋冷淡问他。   陶淮南这次都没怎么琢磨,瞪着双大眼睛:“我看我对象儿。”   迟骋让他神来的一句给弄得绷不住了,晃了晃陶淮南的脑袋,问他:“你怎么就不知道害臊?”   “我为什么要害臊,”陶淮南眨眨眼一脸无辜,“我好容易追来的。”   迟骋赶紧转开头,都不忍心听:“你快算了吧。”   “咋?”陶淮南歪着一点头,“我没追?”   迟骋不跟他掰扯这事儿,帮他整理了下帽子,说:“我答辩完就回去了,你别来回折腾,好好等我。”   陶淮南摇头:“那太久了。”   迟骋说:“那我抽空回。”   “不用你,”陶淮南忙说,“我也不会经常来,我就能挪出时间的时候来,不让你操心!”   谁也架不住他磨,迟骋最后把他帽子兜起来扣上,按着他头往前走:“来了我就给你扔外头。”   “别骗人了,”陶淮南被迟骋的手压着头,只能那么弯着腰走,手还得拎着盲杖,“你还能舍得?”   迟骋无语到都笑了,把陶淮南的头又勾了起来,陶淮南顺着他的力道微仰着脸,迟骋说:“这怎么就不知道脸红,我看看怎么回事。”   陶淮南扬着下巴让看,还有意问:“看明白了么?”   迟骋说:“看不明白。”   “本来么,”陶淮南晃晃手里的盲杖把手,在地上轻快地拨了两下,“说实话我脸红什么。”   迟骋都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说也说不过他。   有些小孩儿小时候就烦人,长大了也不带变的,还那么烦人。   陶淮南在小哥那儿自己硬赖了个对象儿的名分,从这天开始说话都硬气了。   回去第二天一早就把家里小群群名给改了。   陶晓东翻了半天没翻着原来的“826826”,想想就是小崽子又给改了,天天就能折腾着改群名。没等翻着呢,群里来消息了。   群聊“心想滴事儿都能成”。   小陶:@迟骋   迟骋:干什么?   小陶:早上好哇!   迟骋:上你的课。   小陶:还没上课呢,老师堵车了。   他俩在群里就这么聊起来了,陶晓东在这边看着,后来问:两位大哥今天都不忙?   小陶:还行。   迟骋:我忙。   陶晓东:我没看出来啊,这不一直唠呢么?   迟骋过会儿说:烦人精太絮叨。   陶晓东:啊,也是。   小陶:!!   小陶:?   群里没人理他了,老师也来了,陶淮南以一个“猫猫发怒.jpg”结束了群聊。   第二天群里安安静静的,也没见有人唠嗑。   陶晓东找别人消息的时候看见群聊名称又改了,“咱不是烦人精咱也不絮叨”。   这么一个群聊名让陶晓东在这边笑了好半天,这真是活宝。   汤索言晚上下班,陶晓东去接他。汤索言一天手术下来手腕有点酸,陶晓东看了眼他的手,说:“等会儿我给你烫烫,疼了?”   汤索言说疼。   他一疼那自然有心疼的,陶晓东说:“回去我就把药先烫上。”   汤索言看他皱着眉,抬手兜了把他下巴:“也没那么疼。”   今天陶淮南下课早,也没去医院,自己先回家了,不用他们接。汤索言看了眼手机,问:“怎么这么消停?”   陶晓东:“嗯?”   汤索言晃晃手机,笑了下说:“烦人精。”   “你可别让他听着,孩子心碎了该。”陶晓东赶紧说,“我们说那都没事儿,你可是他汤哥,你俩最好了。”   汤索言说:“现在怎么都碎不了了,高高兴兴的。”   陶晓东想想现在陶淮南这状态,“嗯”了声说:“那也是。”   烦人精啥都不知道,在外面跟潘小卓吃饭。   潘小卓说:“你现在可真厉害,自己都能出门了。”   陶淮南马上说:“下次带着你。”   潘小卓给自己切了一大块肉,也给陶淮南切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放个小碗里给他。   “谢谢小卓。”陶淮南接过来说。   潘小卓看着他左手扶着碗右手叉肉吃,端端正正的。他们从最初认识那会儿陶淮南就这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俩像是都变了不少,又像是什么都没变。   潘小卓看着陶淮南,看了好半天。   “你干什么呢?”陶淮南问他,“怎么不吃?”   潘小卓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问了句很莫名像是跟现在完全不相关的话:“你好吗,淮南?”   陶淮南先是愣了下,想了想然后笑了,眉眼间一片温和从容,说:“小卓,我现在很好。”   小陶哥也不是那么有时间,不是每个周末都能腾出完整的两天去北京,而且迟骋那边也忙。   在迟骋回来前,陶淮南又去了两次。   第一次正赶上小卓考试,第二次才带着他。   再后面迟骋临近毕业忙得不行,陶淮南没再去过。   这段时间医院里也很忙,陶淮南还有差不多一年就要毕业了,齐院长最近干什么都带着他,还带他出了两次差,参加了几次交流会。   小陶在外面总是很沉稳,甚至有一次被不算太熟悉的师弟评价了句清冷。   只有家里那几口人知道他什么样,他冷什么冷,这字跟他根本挨不上边儿。   迟骋回来那天,陶淮南没去接他。他也没给迟骋发位置,他们之间用不上那个。   迟骋先回家放了趟东西,然后来了家清吧。   晚上小酒馆里人很多,迟骋坐得很远。陶淮南在那边跟江极他们说话,他说话时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很温柔。他今天穿了件格子衬衫,里面是件白色的短袖,胸前有一只很凶的小狗头像,看起来又干净又显小,乍一看像高中刚毕业的学生。   迟骋没过去叫他,只远远地看着那个男孩儿。   陶淮南像是并不知道迟骋来了,坐在吧台边,偶尔和人说句话。   今天人没那么多,也不是什么正经的演出,小舞台上只有江极和马笑笑,江极自己边打鼓边吼着唱歌,马笑笑给他弹吉他,还总是弹错音。   江极人气还是不错的,这地方他们常来,有不少人都听过他唱歌。他连着唱了三首嘶吼的歌,然后下来了。   有人让他再唱会儿,江极摆手说不唱了。   下面还让他唱,江极终于怒了,说:“今天不给钱的,我唱两首练练嗓子,还真当极哥不值钱啊!”   大家都笑了,陶淮南也笑,说:“极哥又发火了。”   旁边男生跟江极说:“算啦。”   马笑笑现在也学会了,在群里学的,跟群风格非常一致,条件反射一样地接了句:“算了算了极哥!”   江极:“给我滚!我现在听见这俩字儿就想踢人!”   旁边人又都笑。   陶淮南笑了会儿,笑完站了起来,自己走到小舞台上,在高脚凳上坐下了。   “极哥不唱了,那我唱一首吧。我唱歌比他差远了,吉他也不一定能弹准。”陶淮南从旁边摸到吉他,捡起来抱在身上。   这儿没人听他唱过歌,但是干干净净的小帅哥坐在这儿,笑眯眯地说我唱首歌,这本身就挺让人愉悦。   “我还没好好给你唱过歌,今天想给你唱首温柔的歌。”陶淮南眼睛落在前方,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这个歌本来是唱给姑娘的,词也不是那么贴,但我今天要唱给……”陶淮南说到这儿的时候顿了一下,低了点头像是在思考。   小舞台上面现在只开了几个黄色的小灯,显得坐在下面的人有种安静的气质。   “唱给我的谁呢……”他眼里带着一点笑意,再出口就带了不明显的缱绻,“我的……一个词不够说,反正就是唱给你。”   迟骋靠在椅背上,看着他的方向,他的眼睛里有光点,是陶淮南那边的小灯映在他眼睛里。   “也唱给从我八岁到现在的这十几年。”陶淮南手指慢慢地扫了下弦,然后覆在琴弦上,说完他的话。   “有你跟我一起长大,这就是最好的,谢谢这一切,谢谢时间。” 第126章 完结章   温柔的男孩子, 一个人抱着吉他,坐在那儿唱了首老歌。   他嗓子很干净,也清透。这是一首并不难唱的歌, 陶淮南谈错了几个音, 却也不在意, 他唱得很轻松。   迟骋始终看着他,片刻都没转过眼。   “那天黄昏,开始飘起了白雪,忧伤开满山岗, 等青春散场……”   下面坐着的人四顾看着,都在找台上男孩儿口中的“你”是哪个。已经有人眼尖地锁定在了迟骋身上, 有几个小姑娘回头看着他。   然而迟骋谁也看不见, 只除了台上那个穿衬衫的男孩儿。   眼前很多画面一一闪过,像一场很长、很长的电影。   电影开始于那个十几年难遇的冷冬,那年冬天冷得骨头缝都针扎一样疼。   那时候他还叫迟苦。   他在冬夜里冻得像条死狗, 然后被抱进了屋里。炕上有个男孩儿,是个瞎子。   小瞎子什么都没见过也不知道,胆小得像个耗子,冰溜子掉地上都能吓一蹦。   那个冬天,他被陶家哥俩领回了家。那个高高大大的成年人变成了他哥。   记忆里第一次来城里, 也是第一次坐小轿车。陶家那个小瞎子坐在他旁边,从兜里摸摸索索地掏, 掏出来两个棒棒糖放他手里。瞎子眼睛看不见,给人东西不递过来, 只能两只手都用上, 一只握着别人的手,另一只把东西塞过来。   “你帮我撕开一个, 另一个给你。”   小瞎子像是得了个新玩具,朝向自己的时候,那双大眼睛里带着新奇和期盼。棒棒糖甜腻腻的味儿随着他的话音一起扑过来:“你别害怕,我哥可好了。”   瞎子爱亲近人,说话也要靠得很近,他不自在又防备地往后躲了躲,小瞎子又说:“以后你在我家没人打你了。”   糖味儿混着奶膻味儿搅在一起,离得太近,还掺着小瞎子身上暖和的热乎气儿。   迟骋睡在陶家的床上,穿着小瞎子的衣服,周围永远都带着那股腻乎乎的奶味儿,混上他自己身上的农村柴火味儿,渐渐分辨不清了。   瞎子被养得娇贵,脸上身上都有肉,尤其是那两条腿,肉乎乎的老沉了。哥不在家的时候他俩睡一块儿,他总是被压醒。醒了往下推推,没一会儿还压上来。刚开始他不适应,后来习惯了,也不觉得沉了。   有一次两条小肉腿都压在他肚子上,压得他实在喘不过气,往下推开了一条。   小瞎子没醒,被推了又不高兴,撅着嘴转过来,胳膊一圈一搂,咕咕哝哝地哼哼。他那时候既不喜欢这么亲近,又嫌他烦。推了推没推动,皱着眉不耐烦地一翻身,就也那么睡了。   画面一转,他们都变成了背着书包的小学生。   那几年他们被牢牢地捆在了一起,小瞎子胆小得很夸张,不敢跟人说话,不敢自己走路。陌生环境里的两个小豆丁,小瞎子每天都要跟他牵手,牵得手心里全是汗。他时常得甩开瞎子的手,往裤子上蹭蹭手心里的汗,再重新牵起来。   瞎子又矫情又缠人,又能哭。每天都手要一直牵到睡前,隔着床栏和枕巾再远远地牵着。   学校里有人先主动提出想跟瞎子玩儿,瞎子一个劲儿往他身后去,一点也不在意地说:“我不玩儿……我有迟苦了。”   “午夜的电影,写满古老的恋情,在黑暗中,为年轻歌唱……”   轻柔的旋律伴着男孩儿舒缓的嗓音,在小小的一方空间里,把安宁和柔和带给每一个人。   小区保安捡的两条小狗在春夏秋冬的交替中变成了两条丑兮兮的土狗,但是很活泼,每天在小区保安亭周围咬着蹭在一起。   少年迅速成长,路灯下的影子越拉越长。   初中的陶淮南搂着迟苦的胳膊,说想喝奶茶。   迟苦说:“明天的。”   “我现在就想喝,”陶淮南把脸贴在迟苦肩膀上,哼哼着说,“我饿了。”   “饿了喝奶茶能扛饿?”迟苦问。   “能,我想吃里面豆豆。”陶淮南有意撒娇,声音软乎乎的。   对面路过的一对夫妻,走过时看了陶淮南一眼。迟苦抽出胳膊,牵他的手说:“三级。”   “怎么就三级了?”陶淮南惊讶地眨眨眼,无措地问。   迟苦说:“在外面别搂着,也别靠肩膀。”   “为什么?”陶淮南还是问。   “不为什么,别人不这样。”迟苦说。   陶淮南沉默着自己走了会儿,然后捏捏迟苦手心,低声说:“我知道啦。”   迟苦把他的手揣兜里,最后还是多绕了两条街,去买了杯奶茶。   成长带来的身体变化令人尴尬且别扭。   迟苦变声之后陶淮南经常捂他的嘴,嫌他声音难听。   放学回来迟苦给陶淮南讲着题,陶淮南听着听着突然笑着抬起手,捂住他的嘴。   小孩儿边笑边往旁边躲:“住口住口!太难听啦!你不是我小哥!”   迟苦拿开他的手,站起来说:“那你自己学。”   烦人精嫌人难听,可听见人真站起来要走,又马上胳膊一圈把迟苦抱住:“小哥干啥去!”   迟苦说:“我不是你小哥。”   “你是!”陶淮南仰着脸,笑得没脸没皮,“不是小哥也是小狗!汪汪!”   迟苦烦他烦得不行,说:“我洗澡。”   “那我也去,”陶淮南盲文锥一扔,站起来挂在迟苦后背上一起去洗手间,“一起洗一起洗。”   少年身条渐渐抽长,陶淮南又没有分寸,洗澡时贴着迟苦蹭泡沫。   迟苦让了两步,他就跟两步,笑么滋儿地贴着迟苦说:“滑溜溜。”   那晚迟苦被陶淮南搂着睡,睡着了也没松手。梦里迟苦也在洗澡,被陶淮南蹭了一身泡泡,后来他把陶淮南按在墙上,陶淮南被他咬了脖子。   半夜迟骋醒来去洗手间,他一起身,陶淮南半睁眼,抓住他的手问:“小哥干什么去?”   迟骋清了清嗓子说:“厕所。”   “嗯嗯,”陶淮南再次闭上眼睛,“那快点回来。”   “走吧,男孩,去看红色的朝霞,带上我的恋歌,你迎风吟唱……”   没心没肺的男孩儿长大了也有心事,陶淮南手机里开始有小秘密了,每天带着耳机听些乱七八糟的小说,时常听得一脸纠结。   陶淮南枕着迟骋的腿睡着了,迟骋把他耳机摘下来,手机从他胳膊底下拿出来要给他关了。   屏幕亮起,迟骋扫了一眼,看得皱起了眉。把手机扔在一边,看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陶淮南叉着腿躺在床上,光不出溜的。   “你就是有毛病,烫着了不说?”迟骋扔下烫伤膏,“你还是烫得轻,烫秃噜皮了你就不用不好意思了。”   “你就能说我……”陶淮南嘟着嘴,手上抓着枕头一捏一捏的,哼着说,“我疼呢。”   “你该。”迟骋说。   刚刚开始发育的男孩儿,可怜的部位被烫得红了一片,嘶嘶哈哈地喊疼。   迟骋捏着他,动作放得很轻,棉签上沾了药膏,仔细给涂了一层。   烫伤膏涂上油乎乎的不舒服,陶淮南轻声说:“我还疼……”   迟骋低头给他吹了下,呼了口气。   陶淮南先是笑了下,再过了几秒就动了动腿。   他在迟骋手里渐渐变了样,男孩子的反应骗不了人。迟骋动作顿了下,陶淮南舔了舔嘴唇,伸手推开迟骋的手:“好了好了。”   迟骋手里的棉签被他碰掉了,陶淮南把旁边的被子扯过来胡乱往自己身上一蒙,声音也蒙在里面:“行了抹好了,关灯关灯。”   迟骋看着他,陶淮南把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腿收进了被子里,不知道害臊的小孩儿难得觉得不好意思了。   “露水挂在发梢,结满透明的惆怅,是我一生最初的迷惘……”   捆在一起长大的一对兄弟,亲密的小狗。   他们参与对方的人生,对世界的所有感知都是牵着手一起的。   他们在小房间里关着门亲吻,在没人的家里互相摸索着感受。陶淮南跨坐在迟骋的腿上,一下下地亲着迟骋的嘴。   “小狗……”陶淮南含着迟骋的嘴唇,咕咕哝哝地叫着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称呼,眼神里带着迷乱的情意,说“你抱抱我”。   迟骋摸摸他的后背:“这不抱着呢么?”   陶淮南侧过头去含他的耳垂,轻声说:“我永远爱你。”   迟骋笑了下,说:“你少气点人就行了。”   “我好久不气你了,”陶淮南邀功一样地问,“我乖不乖?”   “乖。”迟骋喘着气,吻了吻他。   乖小孩发起狠来比别人都狠。   迟骋站在房间里,靠在墙上。眼见着陶淮南从床垫下面拿出了把裁纸刀,轻轻地捋起袖子,胳膊上一道一道,全是深深浅浅的刀痕。   迟骋连呼吸都忘了,亲眼看着陶淮南一刀划了下去。   陶淮南一刀割在迟骋灵魂上,迟骋有几分钟的时间,连话都没说出来。   “当岁月和美丽,已成风尘中的叹息,你感伤的眼里,有旧时泪滴……”   迟骋把手机连上充电器,室友在宿舍里抢票,发动全宿舍帮他一块抢。   “哎迟哥,过年你回家不?今天帮我抢明天帮你抢。”室友说。   “不用,”迟骋翻开本书,淡淡道,“我不回家。”   “过年也不回了?”室友惊讶地问。   迟骋只说了个“嗯”。   哥来了很多趟北京,晓东永远是亲哥。   有一次晓东就差硬拖着迟骋上飞机了,迟骋最后还是没回,只说:“哥我过不去劲儿,我回去了也得走。”   “那你啥时候能过?”陶晓东也愁死了,说,“不看你弟,你这不还有哥呢么?”   “我知道,哥,”那会儿哥俩坐在台阶上,迟骋跟他说,“等我能过劲儿了自己回。”   胸口的疤表面上一年淡过一年,但心里的那条却依然清晰。   迟骋从来不跟人提他弟弟,周围人只知道他有个哥,且哥俩关系不错。   他开始自己做项目,也开发过几个小软件。   有人问他:“迟哥你为什么总研究盲人的项目?这费力不讨好啊!”   迟骋刚开始没答,后来别人又问了几次,迟骋才不经意地说:“因为我弟是个盲人。”   迟骋跟石凯都在北京,他们偶尔会见面。   石凯每年寒假回家前都问迟骋回不回,要不要一起订机票,迟骋从来都说不回。   但是有一年冬天,迟骋走在路上被人拍了肩膀。   “我靠,哥你连我都骗啊?”石凯撞了下迟骋肩膀,“我还当我认错人了!迟哥!你是我亲哥!你是就不想跟我一块儿走啊?”   迟骋也挺意外,太巧了,他只能摇了摇头失笑说:“临时决定的。”   “那你回家了?”石凯对他跟陶淮南的事儿一直有猜测,可从来没问过,这会儿也没问得那么透,只说,“你去我那儿住?”   迟骋晃了晃手里的钥匙,说:“不用。”   俩人吃了顿饭,石凯拿手机给吃骋拍了段小视频。   他拿着手机说:“我要留下你的罪证。”   石凯是个很好的朋友,跟迟骋好,跟陶淮南也不差。迟骋说:“别发。”   “不发,”石凯笑得坏坏的说,“以后肯定有用。”   迟骋随他去了。   石凯举着手机,看着镜头里的迟骋,问:“迟哥你看见淮南了没?”   迟骋说:“看见了。”   “小淮南变样儿了,不像以前那么像个小孩儿。”石凯说。   迟骋看着玻璃窗外的枯树,想了想,说:“也没怎么变。”   “相信爱的年纪,没能唱给你的歌曲,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   晓东打电话过来,说:“哥跟你说个事儿。”   迟骋夹着手机,边听边吃饭,他这边事多,等会儿还得出去谈个合同。   “你弟说也想去,”陶晓东在电话那边跟他商量,“他放假有时间,要不我带着他?”   迟骋吃饭的动作一顿,没出声。   “你要不愿意那就不带着了,我也没跟他说你去。”晓东说,“你定吧,看你。”   迟骋想了几秒,说:“带着吧。”   晓东在那边也沉默了片刻,之后试探着问:“你正常去吧?别我这边领着你弟了回头你倒不去了。”   迟骋拿起手机贴在耳边,低着头“嗯”了声,说:“去。”   凡果和郭一鸣在那边研究他们的下一个项目,迟骋没听,他也听不进去。   等会儿在高速口他就跟哥碰上头了。迟骋坐在车的最后排,闭着眼睛心里躁得像是着了火。   手机里放着一段视频,迟骋没看,只戴着耳机在听。   石凯笑着问:“小淮南,想不想你小哥。”   喝醉了的男生乖乖地诚实回答:“我每一天……都想他。”   “哎迟哥,到了,”凡果回头问他,“给你扔这儿啊?”   迟骋说“嗯”:“我去我哥车。”   “前面有个商务,应该就是等你的。”郭一鸣说,“你去吧迟哥。”   迟骋背着包下了车,一步步走向那辆停着的商务。拉开车门前迟骋摘了耳机揣进兜里。   车门拉开。   最后排坐了个男生,穿着短袖短裤,很干净,也很帅气,只是身上带了些淤青和伤。   迟骋眼神从他身上扫过,状似不经意,他笑着朝晓东叫了声“哥”。   男生一个哈欠打到一半,顿在当场,连呼吸都忘了。   “相信爱的年纪,没能唱给你的歌曲,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   歌声停,陶淮南还抱着吉他,把最后的音弹完。后面的音他记得不准了,几乎是自己在凭感觉弹。他仍然笑着,视线定在虚空的一点,手指不快不慢地拨着弦。   听一首温柔的歌,看一场平缓的电影。   故事的主角陶淮南刚刚说一个词不够说,无论哪个词都还是单薄了些。   唱给谁呢?   他是我的爱人,我哥哥,我的……小狗。   所有音都弹完,陶淮南的手重又覆上琴弦,终止了这一首悠长平淡的旋律。   暖黄的小光还打在他身上,陶淮南还坐在高脚凳上,也像是刚刚看完了一场电影。   迟骋眼里映出的光点依然清晰,他胆小得只能躲在后面哭的小男孩儿,如今已经能从容坦荡地坐在这么多人面前给他唱歌了。   灯光彻底暗下去之前,电影播放了最后一个画面,像是给温柔的观众们的彩蛋。   炎夏,酷暑。   苍白的男孩儿缩在床上,不出声不言语,抱着自己的膝盖,蜷成一团。   迟骋忍了他好些天,到底是忍不下去了。   男孩儿扛不住他的力气,被拖得跪在床上,听见迟骋说要去医院,他开始崩溃一样地苦喊尖叫。   他从来不这样失态,像是一个被情绪压垮了的孩子,他哭得又放肆又狼狈,扑在迟骋身上紧紧地抱着他,哭得嗓子都劈了。   迟骋吻了吻他。   男孩儿尖叫着哭吼说“小哥我害怕”。   他怕得嘴唇跟脸一样白,整个人在迟骋怀里哆哆嗦嗦地抖。   迟骋一直抱着他的男孩儿,亲了亲他的额角,拍拍他的背,把他的脸从自己身上抬起来。   陶淮南又说了一次:“小哥我害怕。”   “不害怕。”迟骋擦掉他的眼泪和鼻涕,把男孩儿的脸擦得干干净净的,摸着他的头说,“没事儿,好好长大。”   作者有话要说:   崽:谢谢姐姐们,我们长大啦。   就到这儿了。   感谢这四个月,过程中各种情绪都有,结束了再看就都是好的。写竹马文必定更牵心,从昨晚开始我心里就空落落的。但故事总得散场,孩子们都长大了。   希望故事里的孩子们和他们的哥哥们朋友们一切都好,希望故事外他们的姐姐们也好。   不管是可爱的小伙伴还是我的冤家们,都感恩支持。   (这首歌叫《恋恋风尘》,很老的歌,我喜欢了很多年。可以搜来听听,原版不可超越,老狼的声音很温柔。听歌别去评论别去评论,别打扰别人,我真诚请求。)   下篇写《还潮》,颜颜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不喜欢被叫女装大佬,但是被夸漂亮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