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古代开书铺(穿书) 作者:东家书   文案   【佛系种田文,轻松日常暖向,感情流,美食出没】   【温文尔雅美人受x高冷腹黑醋精攻,修罗场预警】   厨师长苏遥穿成了在京待考的同名文弱举子。   面对书中即将到来的谋反&宫变&政斗,手握炮灰剧本的苏遥果断收拾铺盖:考什么考?继承家产不香么?   苏家有祖传小书铺一间,经史典籍并传奇话本一起卖,苏遥从此过上收收稿,卖卖书,赚赚钱,喝喝茶,发发呆的养生日常。   只有一名最赚钱的写手大大十分难缠,高冷刻薄,刁钻尖酸,脱稿欠稿的理由花样百出。   苏遥头回上他家催稿子,这位傅先生便倚在榻上,眼都不抬:“今儿我吃的馄饨皮太厚了,硌牙,不能写了。”   苏·职业假笑·遥:“大大您想吃啥样的馄饨皮?和纸一样薄行吗?”   一盏茶的功夫后,眼尖嘴毒的吃货傅陵看了一眼皮薄如纸的馄饨,又看了一眼端来馄饨的人:唔,人不错,得想办法娶了他。 ================== 第1章 催稿(一)   早春二月,夜雨无声。   方暖和了几日,向晚时分却又淅沥落起雨来。夜里尚冷得厉害,雨势不大,却连绵不绝,激起层层叠叠的寒凉。   斜风细雨,落在松云巷内的青石路上。春意露出些微苗头,青苔便已悄悄染上经年的旧石砖。小雨一来,道路愈发湿滑。   来人急匆匆地奔入小巷,一时不防,便教这薄薄青苔滑了个趔趄。   好在他要寻的人家就在巷口,他提着灯笼,飞速地理了一遭儿粗布衣衫,叩响了面前店铺门。   苏氏书铺。   春夜寂寥,叩门声于静谧的雨夜中,显出几分惶急。   夜深了,苏氏书铺的主人家倒像是没睡的样子,不一会儿,便传来脚步声,伴着一声询问:“是谁?”   “打扰苏老板了,是我,许泽。”   门内传来开锁的声音,吱呀一声,书铺斑驳的红木门打开,露出一张文弱白皙的年轻面容。   苏遥披着天青大氅,端着一盏旧烛台,烛火摇曳,映出他一双乌亮的眼眸,黑如墨玉,却并不显得幽深,反而格外温润和气。   他一眼瞧见门口之人,微露疑惑:“许先生深夜前来,这是……”   “实不相瞒,我有件事不得不麻烦苏老板,打扰苏老板休息了,万望见谅。”   许泽慌忙跑了一路,衣衫尽湿,鬓发沾了雨水,尚有些凌乱地贴在额上。   夜风一吹,苏遥都不由打了个寒战,忙请他:“是什么要紧事?大雨天倒跑一趟,先生快进来说。”   “不必了。”许泽语气匆忙,又面露几分憔悴,“我长话短说,族中连夜来急信,道祖父病重,唤我回乡侍疾。祖父年事已高,此番恐怕……”   他目露两三哀色,又转瞬掩去:“这一去还不知几时能回。我来与苏老板辞行,顺带……上回签好的《江海听潮客》的第六卷 ,三月前怕是不能有了。我知道契书有约在先,我……”   许泽神色踟蹰,声音越发低,苏遥却于此时接口道:“无妨无妨,家中是大事,许先生先去照管。这契书上的违约金,先生自是不必在意。”   许泽素来知晓,旧京城所有的书铺里,苏老板最是通情达理好讲话,却也没料到,这一趟,话能说得如此顺利。   他手头紧俏,免了一大笔违约金,自然感激。顿了顿,因言语木讷,找不到许多好话,只得郑重保证一句:“苏老板放心,应下的书册,许某定然尽早赶出来。待成了,便寄给苏老板。”   苏遥略点点头,只道:“不急。”又道一声:“许先生稍等。”   许泽见他进门,回来时,却将一个粗布钱袋塞入他手里。   许泽连忙推拒:“苏老板,这……”   苏遥温声道:“铺中与许先生来往多年,苏某勉强也能算先生的朋友吧。先生祖父有恙,我略尽些心意罢了。先生可不要推辞。”   许泽抬头,正对上苏遥清浅温润的眼眸。   大抵是生了一张和善的脸,接济钱财之事,也能做得不让人觉得那么难堪。   许泽卖字写文为生,一向身无长物,有了这些钱,好歹不愁回乡的路费了。   他心下又添十分感激,却碍于脾性面子,只深深行了一礼。   苏遥忙避开:“山高水远,许先生一路平安。”   许泽望着他纤细文弱的身姿,怔了一瞬,忽而错开眼去,讷讷半晌,低声道:“许某一定还会回旧京的,苏老板……保重。”   说罢冒着雨又跑了。   身后齐伯刚拿着伞过来:“公子,伞还去送吗?”   “罢了。”苏遥远远瞅了一眼,见已无踪影,只得道,“许先生家中事急,跑出去老远了。”   他阖上门,回身关住湿凉寒意。店铺中燃着明亮烛火,窗外雨声密密潇潇,灯火中似乎都晕染了层层水汽。   数排一人高的书架上,整整齐齐摆着书卷,自经史典籍至戏文画本,无一不有。   齐伯一路熄了书架处的烛火,只留下柜台一盏,挪远了些,又推去一盏姜汤:“公子刚才受了风,喝点再算账目。”   “哪儿就这么娇贵了。”苏遥笑了下,却依言放下纸笔,端着姜汤喝起来。   齐伯瞧着他笑笑:“公子从前最不爱喝姜汤了。”   那是因为从前的壳子里装得不是我。   众人皆不知晓,苏遥是个穿书穿来的。   同名同姓的原主身体孱弱,身患咳疾,进京待考时病死于京城了。   苏遥下夜班时出了车祸,一睁眼就穿进了这本他前夜刚翻完的小说中。   也算捡回一条命。   苏遥捧着瓷盏一饮而尽,笑了笑:“从前是我不够爱惜身体,现在懂得了。”   齐伯闻言倒叹口气:“公子一心要考功名的,可惜这身子骨是个拖累,不然必定早就为官做宰了。”   老人家对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滤镜都不是一般的厚。   高中个进士,倒还不是不能想,但原主出身商贾,毫无家世背景,在朝堂上摸爬滚打恐怕没那么容易。   苏遥不知原主究竟是因何病故的,但醒来后翻到他的日志,却看到最后一页写着——   “京中居大不易。宦海沉浮,人心反复凉薄,尤使我心惊。眼下只悔早年荒废祖业,期盼能早日返乡,重兴祖业,安乐一生。”   原主应该并未等到返乡,便逝世了。   苏遥读到此处,只觉得满心遗憾。原主口中的祖业,便是两三薄田,并这一间书铺。   于是他便麻溜地收拾铺盖卷,飞速地回家养原主这副身体了。   既然外头待得不快活,那咱们就回。   只是他也未能躺着吃吃喝喝太久。   因为原主的家底实在算不得多厚。   烛火摇动,满室昏黄。苏遥拿着纸笔对了一番账目,轻轻地叹了口气。   齐伯又给他推来一碟梅花糕:“公子填填肚子再算。”   这梅花糕是蒸出来的,雪白香甜的糯米粉裹住糖腌的梅花馅,捏作精致玲珑的五瓣小花,码在青瓷碟子里,格外小巧。   苏遥尝了一口,“唔”一声:“糖放多了。”又笑笑:“阿言又去厨房玩?”   “没有,是隔壁祝娘子送来的。”齐伯笑笑,“公子去了京城两年,舌头越发刁了。”   苏遥穿进来前,本身是个厨子。   手艺还不错,自然味觉灵敏。   苏遥尝了一个,谢过祝娘子,又嘱咐:“我倒不是不让阿言进厨房,只是烟熏火燎的,他才十岁出头,一时看顾不到,别出了什么事。”   齐伯应了声,又笑道:“阿言近来越发忙了——上回公子说要送他进书院,他为准备下个月的入院小试,温起书来门都不出,再没去过的。”   苏遥听到这话,却是又微微叹了口气。   这送孩子读书的学费,还没着落呢。   阿言是他进京期间,齐伯买来的奴仆。   苏家人丁稀薄,亲戚都极少,苏遥这里更是只有他与齐伯并这个孩子。   苏遥回来后,见他年幼可怜,又识些字,便想法子让他脱了奴籍。并在九年制义务教育的影响下,觉得孩子都得送去读书。   脱籍时上下打点已费了些钱财,如今又要去读书。   苏遥垂着头又对了一遍账本。   再算一遍,钱也并没有变多。   齐伯凑过来:“怎么了?账有问题?”   问题?   苏遥给他数:“咱们家这书铺现在签了十一位先生的话本。这三位一直卖得不好,暂且不论——”   他勾了一下,又道:“刘先生盛先生陈先生年岁大了,书稿出得慢,再来得等开春回暖了,也不论。”   他一下划去六个人,接着道:“剩下的这五位,顾先生卧病,沈先生忙着续弦,许先生家中又有了事,如今只剩两个——”   苏遥愁得头秃:“进账只靠这两位先生,咱们能大鱼大肉地活到开春回暖的时候吗?”   齐伯默了下:'“……近来猪肉贵得很,少吃肉还是能的。”   作为一个厨子兼吃货,没有猪肉的世界是不完整的世界。   省钱使人抑郁。   齐伯顿了顿,却又道:“……公子,咱们可能连两位先生都靠不了。”   “嗯?”苏遥一个哆嗦。   齐伯胖乎乎的手指在账目上一划,圈出“傅先生”三个字。   苏遥仿佛被雷劈了一下,顿时清醒了。   姓傅的,笔名鹤台先生,绝世大鸽子。   文写得特别好。   拖更欠稿做得特别顺手。   齐伯甚为委婉:“我觉得,鹤台先生的书稿,二月底大抵交不上。”   苏遥:“自信一点,把大抵去掉。”   根据经验,对傅先生来讲,契书上定的日期就和他的家底一样,也就是个数字。   苏遥自去岁回来,一共与这位傅鸽子签过四次契书。   第一次迟交了一个月。   第二次迟交了一个半月。   第三次迟交了一个半月,且只交了十章。   苏遥问了一句,傅先生直接遣人将违约金砸在了他脸上。   第四次……   要不是姓傅的砸违约金不眨眼,苏遥是不可能和他签第四次的。   这次的契书自去岁腊月就签好了,新文,三个月的时间,只签了二十章。   但这也是有可能交不上的。   毕竟人类的本质是鸽子。   有钱的鸽子更难缠。   说起来,生意上素来讲究个情面,违约金只是意思一下,定得其实并不很多。而鹤台先生的文好,若能印制成书,会赚得更多。   苏遥想象了一下红烧肉酱肘子糖醋排骨凉拌猪耳爆炒肥肠走油肉小炒肉鱼香肉丝,又想象了一下失去它们的世界。   夜雨渐急。   苏遥怒而拍板,明天就去傅大鸽子家催稿子。 第2章 催稿(二)   翌日一大早,苏遥便去后院折了数支红梅花,找了个白瓷瓶精心插好作见面礼,捧着前去延庆坊,寻傅鸽子了。   旧京城中写戏文小说的先生少说亦有百八十个,其中最卖座也最神秘的,就是这位鹤台先生。   此人两年前才来旧京,一本《云仙梦忆》震惊四座,迅速成为最受追捧的话本先生。   当然,震惊四座的不止是他的文章,还有更文速度。   两年写一本,断更是常事。   一个月写上个七八章,各位看官都能喜极而泣。   也是得亏文好,不然在人才济济的旧京,学子们与闺阁小姐转眼就能将他忘了。   不过,尽管追捧者甚众,这风吹草动立刻就能传得人尽皆知的旧京城里,却无人知晓这位鹤台先生的真实身份。   因有一纸契书,苏遥才知他姓傅,连名字也不知道。   此人身份成谜,性格喜好更是无从猜测,单苏遥听过的传言,便有十数个说法,总结起倒只四个字——   非常难搞。   这傅先生在旧京城内唯一一次有实锤的露脸,是他初来之时,去过一遭儿平宁坊的曲家酒楼。   因酒楼环境不合心意且饭菜不合口味,傅先生专门在人家酒楼外壁上提了首词泄愤。   这年头,文人墨客喝至上头,在酒楼食肆外写首诗做个对子之类的,极其常见。   也被许多酒家当做风雅事。   但像他这么大咧咧直接迎头骂人的,旧京城里还是头一遭。   且他这首词文采斐然、朗朗上口,曲家掌柜连夜粉刷了外墙,都还被传诵了月余。   曲家酒楼一时门可罗雀,后因官府查出卫生问题,直接就倒闭了。   随着此处掌柜小二皆卷铺盖走人,旧京再寻不到鹤台先生的踪影。   于是花样百出的各路听闻纷迭而至,流传至今。   苏遥只知道,传闻里有关鹤台先生的住处,十个有八个都是假的。   这傅鹤台就住在旧京东南边的延庆坊。   偏是偏了点,但就在所有流言制造者的眼皮子底下。   今日晨起天色濛濛,流云卷卷,一副欲雨未雨的模样。   因着天色不好,一路行人极少,连坊门处的食肆都没开。延庆坊地界本就偏,如今更显得僻静,毫无烟火之气。   昨夜刚下过雨,青石路上还残留着层层雨渍,微风一吹,拂起新鲜的泥土气息。   湿漉漉的,掺着点草木初生的清甜。   苏遥深吸一口这没有雾霾的空气,心旷神怡。来了近一年,他其实挺喜欢这个世界。   就是一路走过来有点冷。   苏遥暗道,等有钱了,一定买上几辆最大最平稳的车轿,配几匹好马好骡,再不受这冷风。   齐伯虽年过半百,但身体倍儿棒,还有功夫关心他:“公子累了吗?”   苏遥笑笑:“许久没出来过了,以后得多来走走。”   “不知公子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来此处。”   齐伯笑得眼眯成一条缝,比划着与他闲聊,“延庆坊的百宝阁会做一种一拉线就跑的兔子,极好玩,但一摔就坏。娘子嫌费钱,你却喜欢得不得了,我抱你偷偷来买过好几个呢。可惜如今是不做了。”   苏遥其实并未继承原主的多少记忆,这样久远的琐事,倒难为齐伯还记得如此清楚。   苏遥深知齐伯待原主甚好,感触之余又不由保证:“齐伯放心,等我赚了大钱,什么样的新奇玩意咱们都买来。”   “一样买三个,一个拿着玩,一个放着看,一个专门用来摔。”   齐伯让他这话逗乐了。   苏遥瞧着怀里的红梅,又笑叹:“可惜如今是不做了,不然送去给傅先生,恐怕比这花好些。”   齐伯道:“这傅先生是读书人,整日吟风弄月的,小孩子家的玩意儿,怎能入得了他的眼?”   苏遥笑笑:“倒也未必。我先前读他的文章,看到这傅先生颇擅木工,对这样精巧的东西,他一定感兴趣。”   又有些遗憾:“他名声在外,品味又挑剔得很,我不能投其所好,就只能附庸风雅,送两支花了。”   齐伯瞧着苏遥,只不置可否地笑笑。   天色迷蒙,却并不如何阴沉。   苏遥穿着天青色外衫,他身形本就有几分单薄,长袍广袖的装束,倒显出几分清逸。   年节方过,养得他气色也好上许多,一头乌发半束半披,更衬出肤色白皙,面容秀致,一双清朗眉目更时时含笑,温如甘泉。   这副品貌捧着灼灼红梅,人花相映,别说旧京城了,便算上如今的帝京,也再寻不出这样风姿的美人画。   这红梅搁齐伯手里,兴许还遭人嫌弃;苏遥捧着去送,只要对方长眼了,那必定收不到一个“不”字。   齐伯面对看着长大的小公子,特别骄傲。   他一路放心地走到傅宅,轻轻扣门,却是许久才有人迷迷瞪瞪地探出头,还揉着眼:“谁啊?”   “老吴,我,齐平。”齐伯笑呵呵的。   “嗐,原是老齐。你怎么有功夫来我这儿?”   吴叔又使劲揉了把眼,清醒三分,探头望向齐伯身后,却是忙客气一笑:“呦,老齐你家年画上的人活了,这还特地带来给我长见识?”   傅先生深居简出,但凡大小事,皆是吴叔来往。   齐伯对他的能说会道十分受用:“我家书铺的掌柜,今日专程来拜访傅先生。”   “稀客稀客,见过苏老板。”   吴叔热络地将人引进来,却面露些许为难,“劳烦苏老板先去花厅等等,这大清早的,我家公子还没起呢。”   现下可当真算不得大清早了。   这自在的作息习惯。   苏遥临来的时候,阿言都起床,背过三五篇《楚辞》了。   不过想来不愁吃不愁穿,也不用考试,一闷头睡到日上三竿,也是人之常情。   苏遥如常笑笑,去了花厅等。   一等一个时辰。   吴叔歉声连连地过来请。   苏遥本就好脾气又好说话,耐性更是一等一地好,自然不作计较。   吴叔连着打起两道帘子,却是将人引进了东暖阁。   傅宅偏僻,周遭只余鸟雀之声。外头看着不打眼的两进两出小宅子,房间内陈设却极其精致大方,除了书之外,皆是珍稀新巧之物。宝帘银钩,珠幔画屏,鎏金香炉内燃着沉水香,连糊窗子所用都是勾竹叶纹的松香色软烟罗。   富贵闲雅。   苏遥暗暗感叹,这傅先生品味不错。   而且不是一般的有钱。   就桌案上按照粗细长短悬挂得一丝不苟的狼毫笔来看,还是个强迫症。   苏遥虽让这露富露得恰到好处的景象惊了一下,到底没怎么失态。   他惦记着这满屋子的钱,本就温和的态度更客气了几分:“傅先生有礼,初次见面,在下苏氏书铺苏遥。”   他行了一礼,斜倚在榻上之人却并未动弹。   简单点了下头,甚至眼皮子都没抬:“嗯。”   顿了下,又补一句:“苏老板好。”   房间里默了一瞬,苏遥不由噎了一下。   一旁的吴叔忙笑道:“苏老板请坐。”将早就倒好的热茶,又推近了些。   这茶是正儿八经的西湖龙井,吴叔客气,苏遥就顺势再尝一口。   放下瓷盏,却见得榻上之人仍毫无动静,只八风不动地翻过一页书。   糊窗的软烟罗本就薄若无物,天光透进来,也被筛得影影绰绰。   自苏遥的角度望去,正瞧见似有似无的淡淡阴影洒在傅陵面容上,勾出他精致下颌,薄唇悬鼻,入鬓长眉,并一双微垂的丹凤眼。   苏遥微微一怔,又心道,果真是“非常难搞”的长相。   他试着再寒暄几句,得到的都是单音节词回复。   也对,这等高冷的文化人,都不爱客套废话。   素来秉承“先讲情义再谈生意”的苏老板,决定更换策略,直切正题地询问:“傅先生,不知您的新文写得如何了?契书上定的日子,就在这月二十六。”   傅陵正眼错不转地瞧着手上的书,闻言,只不以为意地张口:“书稿我交不了,还没写。”   简洁明了,理直气壮。   苏遥又噎了一下。   有钱真好。   付得起违约金,腰杆子就是硬。   果然,苏遥尚未回过神,这傅先生下一句便是:“违约金是多少?苏老板跟吴叔去取。”   吴叔于一旁讪讪笑笑,正要开口,苏遥忙阻道:“不急不急,这还没到日子呢,算不得违约。”   他是来催稿的,可不能三两句话就说断了。   苏遥定了定心,饮了口茶,又端起和气笑容:“我虽不大懂,但也知道,这写书必定是讲究灵感,一时没有也是常事。只是……”   他顿了下:“自腊月里签好契书至今,已三个月了,傅先生还没得成书稿吗?”   房间内一时默然。   苏遥耐着性子等理由。   吴叔冷眼旁观半晌,大略措了把词,才面露哀色地打破安静:“苏老板不知道。因今年冬日极冷,刚入腊月,我家桂皮——桂皮是公子养的猫——就病了。公子忧心不已,就耽搁了许久,一直未写。”   苏遥并未见到猫的影子。   不过书案上有一木雕耗子,大耳朵大脑袋,圆滚滚的。   傅先生的通身气派显然和这物件不合,想来是做给猫的玩物。   苏遥点头,又适时地露出三分关切:“原来如此。不知先生的猫现在可好了?”   “哎。”吴叔长叹一声,目光戚戚,“一提起,公子便又要伤心。苏老板,我家公子如今当真难过得很,实在无法动笔,万望您能体谅一二。自桂皮走——”   他作势要抹眼泪,百宝架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慵懒猫叫。   余韵悠长。   一只肥头大耳的大猫慢悠悠地踱过来,卧在苏遥脚边,旁若无人地开始舔毛爪,猛一看,和它的玩物老鼠颇有几分神似。   是只大橘。   倒看不出来傅先生养猫是这个口味。   苏遥瞅了一眼活蹦乱跳的大橘猫,又抬眼看向几欲泫然落泪的吴叔,挑眉。   “呃……”   吴叔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正在卡壳之际,榻上之人却不慌不忙地于此时开口了。 第3章 催稿(三)   “自我家桂皮出走后,我就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昼夜颠倒,无心动笔,所以才没写。”   傅陵不慌不忙地翻过一页书,十分顺口地接过吴叔的话。   那个“出”字加的,真是一点都不突兀。   苏遥瞧着榻上之人从容不迫的样子,心底不由生出些好笑。   看来古外今来的作者大大为了躲更新,皆是什么都敢说。   房间内沉水香的气味清甜,憨头憨脑的大橘仍趴在苏遥脚边舔着毛爪,浑然不觉方才差点“被”挂掉。   猫真是个好借口。   怪不得作者都爱养猫。   苏遥只作浑然不觉:“原来还有这桩事。傅先生的桂皮真漂亮,跑丢却是可惜,好在现下已回来了——这瞧着回来也得有些日子了,竟养得如此健壮。”   健壮的大橘“喵呜”一声。   吴叔勉强客气笑笑。   榻上之人神色不动。   苏遥见他不接茬,便继续问:“但桂皮回来之后,先生也没写,是还有旁的事耽搁了?”   吴叔不敢再说话了。   房间内默了一会儿,傅陵一派漫不经心:“天冷,墨化不开,没法写。”   嗯,作业写不完怪圆珠笔。   学生常用借口。   “腊月确实下了几日大雪,是冷得很。”苏遥点点头,笑道,“但天公作美,元日起便放了大晴天,又赶上立春早,年后倒是暖和了不少。傅先生的墨还不好?”   傅陵未抬头,却半晌没翻页:“年节下店铺不开,家中无纸。”   苏遥微笑:“去岁旧京城内纸贵了许多,可巧我得了些徽州方氏的纸,过年时候,还特地送过先生作节礼。”   “是么?”傅陵按在书上的手指一顿,声音立刻沉下,“吴叔,可有这回事?”   “嗨呀,是老奴忘了。”吴叔连忙致歉,“老奴年岁大了,节里事多,一时就给忘了……”   这还有背锅的。   “无妨无妨。”   苏遥再度笑笑,慢条斯理道,“如今有纸有墨,猫也瞧着极好,出了正月,迎来送往的人□□也少了。节气好,先生这里也清静。先生如今,打算何时开始写?”   苏遥将他所有的话头都堵上了。   榻上之人微微蹙眉,似乎对苏遥的死缠烂打有些怒意。   本来么,苏遥这么个好说话的人,也不想这样。   可时下重文兴墨,书铺与各位先生来往,因沾着书卷气,倒并非只是寻常的铜钱交易。   契书一纸,上面所有条款皆是商量着来的,日期分成校对刻印,断没有强买强卖。违约金更只是个双方意思,也没定成不近人情的天价。   若傅鸽子开了这个头,以后富裕的先生都交笔小钱了事,书稿敷衍迟交,缺斤少两,书铺难道要靠违约金过营生吗?   苏遥给自个儿打着气。   对面才是欠稿的,不能把他当大爷。   不过苏遥把话说断了,这大爷要再躲懒,只能称病了。   苏遥正暗想着这丰神俊朗的脸皮会不会如此厚,便瞧见傅陵紧蹙的眉尖,忽而舒展了。   窗外斜风飒飒,天色有些阴沉。   这人勾了勾嘴角,阖上书:“不巧了苏老板,我牙疼,写不了。”   还真的这么厚脸皮……   牙疼,好理由。   苏遥又不能掰开他的牙去检查究竟有没有疼。   不过这鸽子的下一句,就让苏遥知道,他牙根本不疼。   窗外似乎起了些微雨声,傅陵好整以暇地往榻上一倚:“我昨晚吃的馄饨皮太厚,格外硌牙,硌得我满口牙直直疼了一宿。抱歉了苏老板,这书稿我写不了,也交不上。”   苏遥:……   苏遥一口老血。   昨晚的馄饨硌今天的牙,亏您说得出口。   这吃的钢铁馄饨吗?   虽然苏遥是个穿来的,但这个世上的吃食,分明与他原来的世界相差无几。   欺负谁没吃过馄饨?   美食爱好者兼厨子苏遥对他甩锅给馄饨的做法表示不屑。   苏遥不得不饮口茶,强行压下一肚子吐槽。   不就是馄饨吗?   苏遥再度压一压一肚子槽点,端出标准的职业假笑:“傅先生喜欢吃馄饨?”   傅陵眉尖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在疑惑自己这样死皮赖脸了,这小老板都还不走。   苏遥当然不能走。   生意人嘛,拼的就是谁脸皮厚。   他不接话,苏遥便自顾自地往下说:“这做馄饨,一在皮,二在馅,三在汤底。皮是触口的东西,自然要紧,若做得不得法,吃起来最不舒坦。”   舞文弄墨的傅先生没有与他讨论馄饨的雅兴。   苏遥兀自笑笑:“这馄饨,我倒是略通一点,傅先生若是喜欢吃皮薄的,我能做出薄如纸的馄饨皮来。”   傅陵闻言倒停了一下:“皮薄如纸?”   苏遥点头:“可以。”   吴叔瞧着这话头越发跑偏,正想拦上一二,傅陵便漫不经心地开口:“那劳烦苏老板了,厨房借您一用。正好,也让我长长见识。”   傅陵的品性,吴叔是很清楚的。   下到市井小民,上到朝堂大夫,乃至于皇亲贵胄,他全是由着性子对待的,从没跟人客气过。   让登门的客人去给自己折腾做饭这种事,他能干出来,一点都不奇怪。   但这苏老板,似乎也好性子过了头,丝毫不以为忤,爽快地就奔厨房去了。   吴叔前后在灶台旁铺排了一遭儿,出门凑到齐伯身边:“诶,你家公子下厨,你不去帮忙?”   檐下滴答滴答地落起雨,齐伯方才就抱着梅花在外等,此时只笑得放心:“我家公子下厨,不用我添乱。”   “你家公子不是个举人吗?”吴叔啧啧两声,“读书人都十指不沾阳春水地养大,还会做饭?”   齐伯微微一笑:“我家公子打小就会做饭,进京赴考两年多,都是自个儿做饭,手艺好了特别多。”   他说到此处,又道:“人都说京城繁华,天南海北的吃食都有,想来我家公子见过大世面了,也许是蒙高人指点过,手艺才这样好。”   京里的厨子能有什么高人。   吴叔暗暗嘀咕,京城每一家数得上号的酒楼,我家傅相都骂过。   宫里的御厨倒尚有几个不错的。   苏老板这一落第回乡的书生,也不可能见过御厨吧。   吴叔是打定了这馄饨入不了自家公子的眼,因而苏遥唤他之时,本没有抱什么期待。   但他一打起厚重门帘,却是怔了怔。   满室鲜香。   桌案摆放整齐,干干净净,丝毫不乱,只能看出些许动过的痕迹。这架势一看就是做惯了灶台功夫的,绝不是什么只会几个菜的新手。   苏遥挽着袖口,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对着吴叔笑笑:“您家的东西倒齐备,省了我不少功夫。”   怎么说,吴叔瞧着苏遥清雅俊秀的模样往灶台边一站,拎着大勺,竟然毫无违和感。   甚至锅中微微腾起的水汽一熏,益发显得这年轻书生唇红齿白,活色生香的。   啊,香。   吴叔回过神来,瞧向冒着香气的一碗小馄饨。   因他家公子眼尖嘴毒,傅宅的锅碗瓢盆都比别的人家精致漂亮。   苏遥选的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青花瓷盏,配同花色的小勺,勾着锦鲤戏莲花的活泼纹样。   盏内是小巧玲珑的八只馄饨,飘渺轻纱似的皮,包着一小口鲜肉馅,只隐约露出微红一点的颜色,浮在紫菜虾皮冲的清鸡汤里,倒像戏水的金鱼儿。   果真皮薄如纸。   纸也未必有这么薄,这馄饨皮,只像是一层纱。   鸡汤的香醇,用碎碎的紫菜虾皮吊起,是添一分鲜味。   猪肉拌鲜虾丁的馅料也同此理,一层鲜提着一口香,味道足又不腻歪。   皮既薄,馅也不能多,一口一整只,肥瘦合宜的猪肉,内里还掺着软弹的虾肉丁,浅尝辄止,才能回味无穷。   虽然时间有限,苏遥对这次成品还算满意。   一旁吴叔心下惊讶不止。   色香味,苏遥还得再调个色。   他切了点金黄的蛋皮丝点在正中,却只将一碗香菜碎推过去:“不知道傅先生吃不吃香菜。点些绿色,会更漂亮。”   傅陵虽然挑剔,但是个实打实的标准吃货。   挑食这种事情是不存在的。   得到授意后,苏遥又简单点了些香菜。   唔,小馄饨更像花池子里的金鱼儿了。   苏遥去净手:“劳烦吴叔帮忙端过去。”   吴叔忙不迭地端着小馄饨先走了,提着十二分的小心。   也就是在旧京。   这一碗放在京城,还不知卖出什么价去。   这苏老板倒真是个妙人。   宫里有些年轻御厨的手法,好像还比不上他呢。   其实,这个世界的吃食种类与苏遥所来之处差不很多,辣椒土豆玉米都有,只是有些菜色做法,尚不如苏遥那里精致。   不过便是一模一样的菜谱,苏遥也能做得比旁人好些。   毕竟苏遥原来的工作单位是个老字号的连锁中餐酒店,高端席面也伺候过不少。   食材选择,刀工,揉面力道,用料多少,火候,烹调时间,这些都刻在手上。   照着同样的食谱也能做出天差地别的两道菜,差距就在厨师本人身上。   琴棋书画之事,傅鸽子是大师,但柴米油盐上,苏遥才是行家。   苏遥满意地擦干手,随着齐伯前去暖阁。   走,去围观鸽子吃食儿。 第4章 婚事   天色越发阴沉,雨势大了些,檐头铁马一时叮当作响。   苏遥沿着廊下一路回到暖阁,隔着珠帘一看,不由微微一笑。   呦,傅鸽子终于舍得坐起来了。   再低头一瞧,碗中的小馄饨也只剩两个了。   吃得还挺快。   但凡厨子,最喜欢看旁人吃自己的饭吃得香了。   苏遥心下涌起莫名的满足感,打起帘子笑笑:“傅先生觉得这馄饨怎样?果真皮薄如纸吧。”   厨子越满意,越要明知故问一遭儿。   苏遥管自己这个习惯叫职业虚荣心,得食客夸一句“好吃”比什么都开心。   窗外雨声潇潇,苏遥等了一瞬,却并没有得来一句好话。   他打起帘子时,傅陵才终于抬头瞧了他一眼,眸中只微微一怔。   听到苏遥的话,他似乎微微眯了下眼睛,却又转过头去了。   怎么了?苏遥一时不解,瞧着吃得不也挺好?   他职业病作祟,正下意识地开始反省做馄饨的程序,便瞧见傅陵眉梢微微挑了下,又发出个单音节词:'“嗯。”   嗯。   苏遥:?   这是个什么意思?还成?   苏遥头回听到这种言简意赅的评价,配合上傅陵波澜不兴的脸,一时都糊涂了。   他不明白,一旁的吴叔却惊掉下巴。   在他家公子这里,“嗯”是个最高评价,意思基本等同于旁人做篇八百字的赋来夸这道菜好吃。   京城酒楼中的老掌柜暗地里都知道,年纪轻轻的傅相从来不评价厨子,但凡开口,必定是骂人。   能让傅陵只说个“嗯”,就是指这道菜做得无可挑剔。   曾有段时日,京中数得上号的酒楼,如果能得傅相一个“嗯”,都恨不得把“嗯”字写成匾挂上,再落上傅相的私章。   可惜此事太南,至今无一酒楼有此殊荣。   吴叔本就惊讶,如今更是暗自咋舌,忍不住偷偷觑了苏遥好几眼。   倒看不出来,这小书生,还挺对自家公子口味的。   苏遥并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得这一个单音节词,只暗道,这傅鸽子的嘴还真刁。   这种顶挑剔的行家,他从前也遇上过。他见过许多财大气粗的闲人,吃过菜,还专门把掌勺的叫出去骂一顿。   也好应付,承认不足,虚心进步就行了。   于是苏遥客气道:“今日过于仓促,没来得及做到周全。傅先生若不嫌弃,改天到我家做客,我还能做得更好些。”   傅陵突然开口:“更好些?”   苏遥稍微一怔。   他不过白说一句,从前那些闲人不满意,这话只是为了顺毛。   怎么还顺杆子往上爬呢?   苏遥顿了顿,只能顺势笑道:“过些日子春日里的荠菜便有了,傅先生若是登门,我做荠菜鲜肉馅的招待您。”   傅陵点头:“好。”   这个理所当然的模样……   不再客气两声吗?   苏遥正要硬着头皮应下,却听见傅鸽子又道:“我去的时候,把书稿一并带上。能抵饭钱吗?”   苏遥:!!!   能!太能了!   您要带着书稿一道来怎么不早说!   这就是传说中的吃人嘴短吗?   如果给做馄饨,傅鸽子就能不拖更不欠稿,苏遥愿意一天三顿变着花样做给他吃!   虾仁馅,鲜肉馅,荠菜馅,统统安排!   苏遥一时欢喜,却又涌上些后悔:原来傅鸽子是个吃货。早知如此,那他早就该来,白耽误这么久。   这次的馄饨没做好,那答应给傅鸽子的下顿一定要用上十分的心,让他再挑不出一点短处。   这意外之喜来得突然,苏遥应下后,尚未平复心情,便瞧见傅鸽子又恢复成爱搭不理的高冷模样。   行吧。   此一行目的终于达到,余下之言也皆是寒暄。   傅鸽子这种人一向不爱寒暄。   苏遥便知情识趣地告辞,临走又将红梅捧进来。   傅陵正百无聊赖地翻着方才的戏文,忽闻到一阵清寒幽香。   他抬眸,瞧见今儿前来的苏老板正捧着个做工不堪入目的白瓷瓶。   瓶内灼灼如火的红梅沾了些雨汽,氤氲出湿润清甜的香味,映出苏遥一双乌如墨玉的眸子。他的眸中似乎也落了天上的雨,笑起来恍如甘冽清泉。   傅陵一瞥,又瞧见他左眼下一粒若隐若现的痣。   这痣本不打眼,但明艳花色衬得他肤白欺雪,这一粒泪痣落在傅陵眼里,竟格外灼眼。   苏遥客气笑笑:“来得时候没备什么礼,后院的花开得正好,送给傅先生赏玩。”   他声音温和清朗,傅陵心尖仿佛被羽毛挠了一下,只垂下眼眸。   吴叔忙上前笑笑:“多谢苏老板了。”   苏遥点头致意,再客气两句,便与齐伯一道走了。   雨势小了些,天光微亮,早春脆生生的嫩芽在薄薄雨雾中格外鲜亮。   吴叔匆匆返回暖阁,目光落在红梅上:“公子不喜欢旁的气味,我这就挪出去。”   手中的戏文上,正讲到富家小姐同落第书生一见钟情的俗气桥段。   傅陵沉浸自旁人的爱恨情仇中,指尖顿了下,但并未开口。   吴叔麻溜地抱着花出去,没扔,而是端端正正放于廊下。   他从小到大照顾傅陵,不过在旁瞅上几眼,心下就一派了然。   他理好这几支梅花,笑出一脸褶子。   算着岁数,公子也不小了。   只是不知这苏老板多大了。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也得早寻机去打听一二。   *   傅宅一行磋磨许久,待苏遥回家已临近正午。   小小的一个人影矗立在苏氏书铺的招牌下,见他二人回来,才返回铺子里。   正是苏遥养了一年的阿言。   说来阿言比十岁的孩子沉稳许多,长相举止都端端正正,只是不爱说话,且格外瘦弱。   苏遥进门先拍拍他肩膀,安抚道:“饿了吧?对不起,我也没想到去这么久,一个人害怕了吗?”   苏宅前店后院,因是祖业,宅院三进,当真不小。老房子加上阴雨天,又是卖书的铺子,经年未作修饰,瞧着总有些阴冷。   阿言为奴时,想是吃了许多苦头,从前害怕也不敢说话。   苏遥带了他近一年,他才与人亲近些。只是安静得很,这种讨巧撒娇的话,他从不说。   不说也没事,苏遥又揉了小孩一把:“等过些时候,开了春,铺中生意好了,我就把咱们家好好粉刷一遍。瞧着新了就不怕了。”   阿言默了默:“公子是出去谈正事,阿言待在家是应该的。”   苏遥弯起眉眼:“你若是愿意,等大些,也可以慢慢学着书铺的生意,到时候我也带你出去。”   一旁的齐伯闻言一怔,阿言却缓缓垂下头:“公子信任我,日后我一定好好给少东家帮忙。”   苏遥一愣,倒没想到这茬。   他养阿言快一年,都快把这孩子当亲弟弟了,却不想他论起什么少东家的话。   苏遥初来乍到,又只二十出头,从未想过成婚生子之事。   哪儿来的什么少东家。   他又无奈又好笑,只能撇过这话:“如今世人还是推崇入仕,你去青石书院学几年,愿意当个大官也行。”   阿言不说话了。   苏遥心下叹口气,不想让这小孩继续自伤身世,又提起旁的:“快中午了,吃什么了吗?”   “隔壁祝娘子让我尝了一口牛肉面。”   阿言偷偷抬眼,小小声:“吃着和公子做得差不多了,但汤太咸了。”   这是另一桩事了。   苏遥稍稍蹙眉,想着得空再去教教祝娘子。   齐伯笑道:“祝娘子客气得很,这屋里的春笋也是她送来的吧?”   苏遥瞧着洁白如玉的两头春笋,挽起袖子:“中午拌个笋丝,热一下红烧肉——”   想了想,又添一道:“娃娃菜还有,再清炒个娃娃菜吧。”   苏氏书铺最不缺吃食了。   苏遥的这副身体弱不禁风,费心着力地吃了这么久,才从病入膏肓养到勉强健康,还比常人孱弱许多。   齐伯年过半百,正是要注意的时候;阿言更不用说了,长身体的时候。   苏遥绝不会在吃食上抠抠搜搜。   红烧肉是昨夜剩的,煎几个虎皮鸡蛋,放进浓稠汤汁里,砂锅小火一并煨上;   春笋切细丝,稍微过个水,麻油蒜泥一拌,脆生生的,正爽口;   娃娃菜最嫩,切个细丝,同干海米下锅,大火烧上菜籽油,烹上几段干辣椒,快手盛出鲜亮的一小碟子。   阿言帮忙端上三碗晶莹软糯的粳米饭。   苏遥先给他夹出来浸满汤汁的鸡蛋,又尝一块五花,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嗯,热过一次后,比昨日还好吃。”齐伯笑笑。   阿言咽下一大口鸡蛋,小声:“好吃。”   苏遥听着舒心,吃了两口,却不合时宜地念起傅鸽子。   他是个职业素养很高的厨子,此时方开始怀疑,是不是平时家中这两位太能吹了,导致自个儿飘了。   说不定不是人家鸽子挑刺。   他穿来一年,兴许手艺真的退步了?   看来招待傅先生的菜,得好好花功夫准备。   苏遥压下一腔心思,吃罢饭,又坐在柜台算起账目。   书铺经常没生意,今天只做了两桩,数目也少。   这祖传书铺,因原主长年埋头于科考,已有些不景气。勉强维持开支尚可,要想赚大钱,还得想法子好好修整。   雨声潇潇,齐伯从外头回来:“公子,我打听了,张屠户说后日一准晴天。”   没有天气预报的日子,只能依靠老百姓的智慧。   苏遥点头:“好,咱们整理整理,后日把我挑出来的书,晒一遍。”   齐伯顿了下,终究疑惑:“公子挑出那些四书之类的,当真打算卖吗?都压了许久的。”   “我有个法子,大抵八九不离十。”苏遥笑笑。   既然身体养得差不多了,那得多在书铺经营上费些心思。   自家这书铺也不能只吃话本的进账,滞销货得卖出去。压箱底就是废纸,想法子卖了,好歹能贴补一二。   苏遥又念起祝娘子的汤面。   此事成败都在这汤面上了,明儿得再去隔壁教一教。   他正盘算着给祝娘子递话,齐伯却走近些,轻咳一声:“公子。”   苏遥正数着出账:“齐伯您说。”   齐伯却又咳一声,压低声音:“公子方才对阿言说的话,当真吗?”   苏遥不由抬眸,正想笑笑,却又瞧见齐伯一脸认真。他正色几分:“怎么了?”   齐伯斟酌着道:“阿言是个好孩子,我也喜欢,周正稳妥,人又安静,我原以为公子送他读书,就……”   他顿了下:“公子日后想把他留在铺中帮忙,也无不可。只是,来日谢家小姐嫁过来,再有了孩子,未必会喜欢他。我也心疼这孩子,公子还是早为他……”   苏遥一愣。   谢小姐?   谁?   哪儿来的谢小姐?还嫁进来?   嫁给谁?不会是我吧??? 第5章 引流(一)   满头问号的苏遥在套过几句话后,终于搞清楚了这位谢小姐是谁。   还真是原主的未婚妻。   娃娃亲。   指腹为婚。   没想到原主还是个有婚约之人。   苏遥从原主的记忆中还翻找到了这姑娘的名字,谢琳娘。   是谢氏刻坊的大小姐,也是现任大掌柜。   谢家与苏家是世交,按照齐伯的说法,早在二人未出世之时,便定下了这份婚约。   若不是琳娘的父母前年相继过世,她要为父母守孝,再加上原主正好赴京赶考,他们二人早成婚了。   齐伯对她,倒是夸赞连连:“谢家小姐今年岁数已至双十,如今操持谢氏刻坊,偌大的家业井井有条,可是个大方贤能的好姑娘。”   苏遥倒并未从原主记忆中找到多少谢小姐的影子。   不然早该知晓这婚约。   他顿了下:“我和谢家小姐,自幼便没怎么见过吧?”   “因婚约在前,到底还是避嫌。极小的时候倒见过两三次的。”齐伯讪讪笑道。   这就是了。   怪不得原主的记忆中,连谢家小姐的样貌也没有,日志中也不曾写过。   包办婚姻。   齐伯于一旁瞧着苏遥的面色,不由踟蹰:“公子……你不会不想与谢家小姐成婚吧?你在京中也不曾……”   “在外确实没有心上人。”   苏遥无奈笑笑:“实在是……我与谢家小姐并无半分情谊,眼下让我……”   齐伯默了默:“那可得想好。咱们铺子话本先生的书,都是谢氏刻坊印制。若是要断交情,以后这工本费,怕是要大涨价……”   苏遥一愣。   “公子以为工本费低,单因咱们参了谢氏刻坊的股吗?”   齐伯略为责怪地瞧他一眼,“谢氏刻坊坐大,如今在旧京皆是数一数二,咱们当初入的股份,早已占不多少。谢家知道此事的人,是一直把您当未来掌柜看的……”   苏遥一时无言。   这婚约竟然还和钱有关系。   又回归到钱上了。   脑壳疼。   看来还得想法子多赚钱,才有底气说旁的事。   苏遥只好先搪塞:“这件事,咱们以后再详细说说。眼下先将滞销的几箱书,卖出去才好。”   齐伯于大事上皆听苏遥的,虽还想进言,但到底没多纠缠。再看向几箱书,就有些发愁:“公子说的卖书法子,到底是什么?”   苏遥笑笑,不答反问:“齐伯您说,旧京里买经史典籍的,都是什么人?”   “旧京世家林立,大家子弟到开蒙之时,家中大多会给备上几本;有钱的富商也会买来充门面;再有,就是青石书院的夫子学生了。”   齐伯说到此处,蹙眉:“公子觉得呢?”   苏遥应下:“正是这些。世家买书,大抵会在大些的书铺刻坊,咱们接触不到;富商不常有,更不常买;只剩夫子学生了。”   “要想让夫子学生来咱们书铺买书,得先让他们知晓有这么处地方。”苏遥笑笑,“祝娘子,恰好就在书院帮厨,过几日就要请辞回家开面馆了。”   齐伯有些明白了:“公子的意思是……”   苏遥点头:“我一直教祝娘子做面,若能吸引到学生跟来吃面就好了。咱们书铺就在面馆隔壁,一眼就能看见。到时再联合面馆做些折扣,定然能卖上不少。”   没办法,苏遥是个厨子,只能用厨子的思路解决问题。   靠祝娘子的面馆引流,扩大客源,是苏遥修整书铺的第一步。   曲线是曲线了点,但书院这么大的客源,这是苏遥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赚钱要紧,苏遥翌日午后便去了祝娘子处。   祝娘子住在苏遥隔壁,也是苏家的房子。   严格来说,她和丈夫祝六郎,都是苏遥的租客。   苏氏书铺不大景气,苏家家底倒还有些。   旧京本地人,有房有地,有祖传生意。   和傅鸽子家的富贵比不了,但比祝娘子家还是好上许多的。   这祝六郎原是走通南北的货商,数年前遭遇山匪劫持,坏了耳朵并一条腿。走货生意做不成了,如今家中只靠祝娘子在书院帮厨赚些过日子钱,维持二人生活。   祝娘子年近四十,是个爽利人,祝六郎倒憨厚老实。家中虽然贫寒,却并不杂乱。东西少,也干净整齐。   祝娘子挽着袖子立在灶台边,盛出一大碗牛骨汤:“上回苏老板说要放土鸡,我试了下,果真鲜上不少。你尝尝。”   祝娘子月前告诉苏遥,想开面馆,是做一种祝六郎去西边走货时,吃过的牛肉面。   苏遥来瞧了一眼,果真是他那个世界的美食——兰州牛肉面。   只是祝六郎夫妇的手法不地道,成品差强人意。   苏遥指点过一二,又生出借面馆引流的心思,索性手把手来教了。   这兰州牛肉面,讲究“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分别指清汤,萝卜白,辣椒油,蒜苗与香菜,并黄亮的拉面。   白红绿倒简单,汤底也不难,牛肉牛骨加土鸡,香料选对了,熬足时辰成原味骨汤,调味也就能得了。   难点在拉面功夫上。   苏遥几乎是手把手从和面开始教的,从水温水量,教到使灰,再到扯面技巧,算下来,也教了近三个月了。   好在蓬灰这种东西,旧京是有的,现代常常用合成拉面剂代替,古代是用西北蓬草烧制成的,既有独特香味,又能增加面团柔韧劲。苏遥跑了大半个旧京,从一货商手里淘得了些。   祝娘子与六郎也做惯了粗活,手上功夫比苏遥还利索,跟着学了这许久,也像模像样的。   苏遥抿了一小口,笑笑:“挺好的,但过咸了,做面汤盐下重了。”   “是吗?”祝娘子自己盛了一碗,喝一大口,又笑道,“我这个月尽喝这汤了,都尝不出味了。”   说着又嗔怪地瞧祝六郎一眼:“我早说该给苏老板评断,都是你拦着。”   祝六郎正守着一案板的面团剂子,他耳朵不好,闻言只愣愣。   祝娘子佯怒地瞪他一眼,又比划上许多下。   祝六郎连连点头,羞赧笑笑:“咱们一直做得不好,苏老板本来就忙,哪儿能整日里去麻烦?”   “哪里。”   这两口子向来实诚客气,苏遥玩笑道:“更何况我也不白帮忙,回头书铺的生意,还得麻烦二位照顾。”   祝娘子给六郎比划了苏遥的意思,又颇为踌躇:“苏老板,也不是我泼凉水。青石书院这么大名气,里头的学生,没有一个家境难的,什么吃食没见过。咱们瞧着这面稀罕,他们可未必——”   “他们肯定也稀罕。”   谈到吃食,苏遥到底还是自信。   苏遥又看祝六郎拉出“毛细”,“二细”,“三细”,又看了一遭儿“韭叶”宽面,再度满意点头:“我瞧着问题不大,再熟练些就好了。”   他笑笑:“不然现在这个速度,日后等面的客人得挤一屋子。”   “借您吉言,借您吉言。”   祝娘子连声道谢,又与苏遥商量,“苏老板,若是行,我过两日就在书院做起来,看看反应。要是好——”   她回头瞧一眼祝六郎,背身挡住他视线:“要是好,我就辞掉书院活计了。今年冬天冷,春天又潮,六郎的腿,越发不好了。我在书院做工,钱倒还够,只是不方便照看他……”   六郎分明听不见,祝娘子还是压低了声音。   苏遥知晓这二人情深,便也低声道:“祝娘子放心,我看着能试,拿得出手。”   祝娘子爽朗一笑:“得您句准话就行。我也放心大胆地做了。”   她在围裙上抹抹手,又略一顿:“苏老板,我这店铺开张,又用您的食谱。除了每月地租,再给您两成利,您看行吗?”   她怕苏遥推辞,又忙道:“我和六郎商量过了,虽是邻里邻居的,但也不能白占您便宜不是?您也别嫌少,若是想再加,也都行。您手把手过来教的,要多少都行,我们都愿意。”   苏遥倒是一怔,略微一思索,只推脱笑笑:“倒不是我跟您端架子,只是这两成利,怕是太多了——”   “多?苏老板您不嫌少就是跟我们客气了……”   祝娘子硬是拉着苏遥当即签下契书,直到过几日在书院做起面来,才明白苏遥这话的意思。   这面,卖得也忒好了些。   祝娘子匆匆回来告诉苏遥膳堂有多少人在吃面时,眼角眉梢都是喜气。   苏遥倒在意料之中。   三个月虽学不出太地道,但法子对,就八九不离十。   只要没有傅鸽子那种挑剔之人,就问题不大。   不过,苏遥这回真想错了他。   傅鸽子并没有挑剔这牛肉面,反而一连五日,都奔着这面,来青石书院吃午膳。   因而,苏遥远远在膳堂外瞧见他时,着实惊讶了一番。 第6章 引流(二)   苏遥怔了下,还没上前与傅鸽子打招呼,却遇上了青石书院的陆山长。   陆屿年近花甲,生得心宽体胖,眉目和蔼,在此任山长已十数年。   青石书院位于旧京,素有“小国子监”之称,陆屿更是德高望重的一代鸿儒,门生遍布庙堂江湖。   原主在此处读过书,学识甚好,他对原主也颇为赏识。   苏遥便拱拱手:“有日子未见夫子了,夫子一切安好。”又提了提手中的山药糕:“上次见夫子爱吃,这次又做了些,送给您解馋。”   “快藏起来。”   陆屿一把挡住,忙偷偷摸摸地四下瞧了一遭儿,“别让你师母瞧见了。她又嫌我长膘了。”   陆屿体态微胖,过个年,越发滚圆。   苏遥笑笑,低声道:“先生胃口好,身体无恙,才是最要紧的。”   “我一向吃得好。”陆屿笑呵呵,又上下打量苏遥一遭儿,“你这面色,也比原先瞧着好多了。”   又打趣道:“想来不读书了,就是自在。”   苏遥略微低头:“是学生无能,不能金榜题名。”   原主是个顶好的学生,去年春闱,却因病落第。   “嗐,那有什么要紧。”   陆屿拍拍他肩头,“有上进心是好事,但功名一世,终究浮云。你这年纪轻轻,考个进士,搭上命去又算怎么回事?”   他说到此处,神色有些微不豫。   稍顿了下,复开口:“说来,你虽身子骨弱,却不至如此。当时你突然重病,我也颇为……”   嗯,原主是自幼体虚,血亏气弱,但以往也能一天五六个时辰伏案读书。   可苏遥醒来时,这副身体已虚弱到不能起身。   京中究竟发生何事,致使原主临近科试,突然抱病不起,以至于落第?   苏遥念起原主日志最后一篇:人心反复凉薄,尤使我心惊。   按照科举极低的录取率,能少一个竞争对手,总是好的。   京中各位举子是同年,也是对手。他日入仕,说不定还是你死我活的政敌。   苏遥默默叹气。   朝堂那个尔虞我诈的环境,活着挺难。   原主甚至还没踏进去,便已遭人暗算至此。   不仅如此,苏遥作为一个看过原书之人,还知道未来三五年的朝局,将有腥风血雨。   原主既对仕途心凉,那就此做一乡野自在之人,避过祸端,平安喜乐,也不是不可。   苏遥很快收拾好情绪,笑笑:“是学生没看顾好自己。左右已回乡,学生今后就安心做个小生意人了。”   “也好也好。”   陆屿不过一提,见苏遥不肯深究,也便罢了。   “不过,你既安定下来——”   他换个话头,又笑得见牙不见眼,“你的岁数,也不小了,既不入仕,也好早些思量终身大事。虽娶不到京中贵女,咱们旧京的人也不差——可有心仪之人了?看上谁家的人了,我和你师母给你提亲……”   古往今来的长辈都爱好催婚。   陆山长一脸八卦兼热情,苏遥是招架不住了。   念起娃娃亲,更是一番惆怅。   他正要寻机推脱离开,却有人于此时寻声前来:“苏兄?”   苏遥回头,却是许久不见的一位熟人。   这几日天气和暖,晴光正盛,柳叶生新。谢琅素衣长袍,端方眉眼于明澈日头下,都柔和了几分。   他是青石书院的夫子,先与陆屿见礼,又望向苏遥:“去岁一别已半年,苏兄精神瞧着好多了,我只以为认错了人。当初我回乡治丧,与你道别时,你尚病得厉害。”   谢家与原主家是世交,二人是好友。   算下来,谢琅还与那位谢家小姐是堂兄妹。   苏遥再次压下娃娃亲的心思不提,拱手道:“谢兄瞧着倒清减不少,逝者已去,谢兄多保重。”   谢琅端正俊朗的面容不由划过一丝哀愁。   他低低叹口气:“子宁骤然过世,我实在是……我心绪不好,让苏兄见笑了。”   他似乎压住心思,又浮起宽慰一笑:“大夫劝我多出来走走,我方回书院,便见得苏兄安好,神采更胜从前,真是幸事。”   谢琅生就一双墨玉般的眸子,目光深邃,定定地望着人时,总有一种亲切的包容感。   同他的气质一样,温和从容。   二月的春光落在枝头树梢,陆屿打量眼前二人情状,抿了抿唇,知情识趣地乐呵呵一笑:“你们两个先聊,许久不见了好好叙旧。你们聊,你们聊,我还有要紧事,我先走了。”   他转身告辞,却向膳堂内递去个眼神。   苏遥瞧见,等在牛肉面队伍中的傅鸽子突然紧紧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怎么,山长是同傅鸽子有话说?   苏遥倒不知道,这两个人还挺熟。   这傅鹤台到底什么来头?   他这好奇一瞥,傅陵却突然转头,正对上他目光。   苏遥远远一拱手,又和气笑笑。   傅陵的眼神又落在近旁的谢琅身上。   却是打量一二,冷淡地点个头,神色不明地走了。   吴叔忙忙地见个礼,也跟着快步走了。   谢琅于一旁压低声音:“你认识傅先生?”   苏遥更好奇了:“你如何知道他姓傅?”   “有次山长喊人请他,我听到的。此人我并不认识,他与山长像是旧识,时常来往。”   谢琅轻轻蹙眉:“我还以为是哪位隐世学者,难不成不是?”   “倒也算吧。”苏遥微微一笑,“他是我家的话本先生。”   谢琅一惊:“话本先生?”   默了会儿,又试探道:“难不成……是那位鹤台先生?”   这轮到苏遥吃惊了:“谢兄果真火眼金睛。”   日光自天际洒下,苏遥说这话时,稍一偏头,恰好斜斜迎上日头,双眸映得明净澄澈,流露出鲜活的好奇心。   谢琅比他高些,低头对上这眼神,心头蓦然一动,更兼被他一句“火眼金睛”夸出几分莫名的虚荣心,嘴角不由都勾起些许。   他缓缓心绪,低眉笑笑:“只是瞧那人气度高华,若单是个话本先生,也必是鹤台先生那般人物。”   气度高华?   第一眼瞧着倒高华。   说馄饨硌着隔夜牙的时候,可一点也不高华。   活像个无赖。   苏遥不会败坏别人名声,这话也就腹诽两遭,便又与谢琅说起今日来意。   “我还说,膳堂这祝娘子近日像是开了窍。原是跟你学的。”   谢琅打趣他,“我得多去你家蹭几顿饭了,去京中赴考一遭儿,你的厨艺倒又长进了。”   “只怕谢夫子忙得很,没空来找我。”苏遥笑笑,转身前去后厨。   此时其实尚不到午膳的时辰,但没课的学子已然在膳堂一个栏位前排起长长的队。   想来是在等牛肉面了。   谢琅这等平易近人的青年才俊,于学子间声望甚好,排入队尾,便与众位少年学子说说笑笑开来。   果真是一流高校的文化氛围。   苏遥的目的地是这一流高校的食堂。   青石书院学生并不多,膳堂内也只五六个厨役。   祝娘子正从锅中盛出一大勺热油,回身往盛满辣椒粉的红木碗中一泼,滚烫的热油滋啦一声,激起浓郁呛口的辣椒香气。   她撒上一层白芝麻,才抬头瞧见苏遥,欢喜道:“苏老板快来,前日买的辣椒极好,做出的辣椒油一次比一次香,还不辣口。”   “祝娘子越发熟练了。”   苏遥笑笑,瞧了一遭儿鲜嫩的蒜苗香菜碎,“我进来时,瞧见外头好长的队。”   一小厮接口称赞:“原本膳堂来来回回只几样菜,许多学生夫子都出去吃。如今可都排队等着面出锅了。”   “虽每日餐食费有限,留给这面的钱不多,也做不了几碗,但大伙儿还是日日来等。”   “祝娘子这面,每天都不剩呢。”   此番本是膳堂一人请假,祝娘子便趁机邀苏遥来帮帮忙,也再指点一下。   但这面,苏遥瞧着祝娘子已然很熟练。   他转了一圈,见无可指摘,只打趣道:“本来是打算来尝一口的,看来没有我的份。我还是帮忙吧。”   众人早从祝娘子处知道,苏遥是位行家,只等着看他露一手,但祝娘子到底不好意思让他四处忙活,最后只给苏遥挑了个盛面的干净活。   她给膳堂管事打过招呼,苏遥便挽起袖子,围上围裙,站到栏位前。   食堂打饭工一次性体验。   青石书院的午膳钟声浑厚,三下过后,膳堂就开。   一圆圆脸的青衣少年排在最前:“我要一碗毛细,加肉。”   祝娘子在屏风后面利索地扯开一个面剂子,拉成极细的毛细面,下滚水中捞出。   苏遥浇上清透牛骨汤,排好莹白萝卜片,多几片鲜嫩牛肉片,最后撒青翠的蒜苗香菜,并一勺鲜香辣椒油。   木碗盛好,再递上筷子,热气腾腾的一碗劲道拉面就被端走了。   骨汤醇厚,辣椒鲜香,面条劲道,萝卜片鲜甜爽口。   苏遥手边还有香卤鸡蛋,凉拌萝卜丝和土豆丝,并盐和醋的自助。   后面学子有说要的,也给盛上。   今儿青石书院的学子们排着长队,远远的,只瞧见,膳堂新来了一位小哥。   生得标致清俊,举止温文尔雅,一副读书人的文弱模样,站在锅碗瓢盆间,却是格外赏心悦目。   好色慕少艾,乃人之常情。   学子间已低低生出好奇的议论声,这些细碎的低语落在谢琅心头,更激起层层叠叠的波澜。   他一路抿唇笑着听这些低语,立在队伍间不知等了多久,终于站到了苏遥面前。   苏遥抬头,不由一笑。   谢琅嘴角微扬:“还剩我一碗吗?”   “就一碗了哈。”祝娘子扬起声音。   谢琅身后的学子失望地散开,三三两两地互相埋怨着是谁拖累来晚了,只剩谢琅长身玉立,站在栏位前。   祝娘子于屏风后探出头,见是熟人,便笑道:“我去净个手,这就来。这会子太热了。”   日上正午,天气转暖。   守着热气腾腾的沸水锅,苏遥额上也冒起汗来。   他不方便用手,刚要抬起袖子揩一揩,谢琅拦住他,笑道:“今儿中午可劳动苏兄了,我给你擦吧。”   苏遥应下,谢琅刚刚抬手在苏遥额上轻轻按了下,忽察觉膳堂门口站了一人。   傅陵高挑的身影立在膳堂门口,正神色不明地瞧着苏遥与谢琅。   日头自他身后洒下来,映在地上,是黢黑的一道影子。   苏遥敏锐地察觉到,傅鸽子的脸有点黑。 第7章 引流(三)   苏遥再度念起谢琅对傅陵的评价,暗道,气度却也脱俗,只是时不时的,便有些迫人。   谢琅深深地瞧傅陵一眼,若有所思。   他略微顿了下,又继续探身,旁若无人地继续给苏遥擦起汗来。   一方锦帕覆在苏遥白皙的额上,轻轻摩挲,只和谢琅的指尖隔了一层薄薄的布。   日光澄澈明净,二人眉眼温润,身量相合,神态和谐,举止更是亲近。   吴叔偷偷抬个眼,只觉得他家傅相就快裂开了。   他也快裂开了。   怎么才几日不见,苏老板身边就有人了?   自家公子才刚惦记上,这就晚了?   这么快?   不过想想也对。   好白菜总是被各家猪惦记。   吴叔暗自叹气自家猪,不是,自家公子下手迟了,又十分自觉主动地上前“棒打鸳鸯”:“苏老板好巧,又见面了。”   苏遥转身与他见礼,自然不得不避开那方帕子:“吴叔真巧,我来帮个工。”   谢琅收起帕子,有意无意地瞥了傅陵一眼。   吴叔恍若不见:“呦,这都忙到请人手了么。这儿的牛肉面可好了,我家公子已吃过许多次。今儿来得晚了点,还有吗?”   谢琅接口道:“就剩一碗了。”   说罢对吴叔客气一笑。   吴叔懂。   意思是就剩“我的”一碗了。   他尚未开口,便听得傅陵平静的声音:“是谢夫子吧?”   谢琅转头对上他波澜不兴的丹凤眼,微微一笑:“在下谢琅,久仰傅先生大名。”   傅陵勾起嘴角,客气却疏离:“久仰。”   这谜之氛围。   苏遥站在二人中间,额角都抽了抽。   也没有过节吧,先前都不认识。   这暗潮汹涌的表情。   文人相轻吗?   苏遥只好揣起职业假笑,提醒道:“是只剩一碗了,祝娘子一会儿就回来做。”   二人互相对视一眼。   空气都凝住了。   苏遥:……   按理是谢琅先来的,但傅陵这架势,好像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为一碗面吗?   苏遥左右看看,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得谢琅道:“傅先生请吧。”   他轻轻一笑:“虽然是我先来的,但我日日在书院中,不差这一次。傅先生远道而来,还是您请吧。不必客气,讲究什么先来后到。”   先来后到四个字,还咬重了些。   嗯……虽然谢琅这话是好话……   但苏遥却莫名听出了“是我让你”的意思。   谢琅笑得格外和气。   傅陵顿了顿,眉梢微微一挑,忽而看向苏遥:“书院的面突然变好,想是苏老板的帮忙?”   苏遥不明所以,只客套:“我与此处厨娘相熟,刚巧会一点,不过在一旁说过两句。”   “这就是了。”   傅陵接口应下,勾起嘴角,却是望向谢琅:“今日便罢了,谢夫子先来,自然是您请。”   “左右我与苏老板私下,还有一顿饭的约,到时我去拜访,再吃也不迟。”   谢琅一蹙眉:“私下有约?”   傅陵笑笑,不答话:“苏老板还没忘吧?”   自然是没忘,拿这顿饭换的书稿。   苏遥只好点头。   屏风后一阵动作,祝娘子已回来,傅陵扬起嘴角,只与苏遥点了个头,利落地就走了。   谢琅语气似乎微不可查地重了些:“你与傅先生,竟还挺熟的?”   苏遥道:“生意往来,免不了……”   傅陵踩着一地晴光出门,面色倏然沉了下来。   吴叔察言观色,小声:“公子……咱们,现在去哪儿吃啊?”   傅陵斜他一眼。   吴叔立刻点头:“老奴知道了,陆山长的院子这边走。”   傅陵冷冷道:“以后他再拉上我说事,拦着点。动辄一个时辰,他不吃饭,我还得吃。”   自家傅相已很久没吩咐过这么长的话了。   还这个语气。   吴叔立即应声:“知道了知道了。朝政上的事,我请陆山长都去找二公子……”   青石书院的陆山长品着傅相的脸色,吃了一顿忐忑不安的午膳,这边苏遥倒吃得还好。   膳堂剩的大锅饭,苏遥太累了,一个人就吃下两大碗。   还挺好吃的。   膳堂小厮与他小声抱怨:“可惜祝娘子要请辞了,以后这膳堂,又没新鲜口味吃了。菜色再好,吃腻了也没法子,大伙儿又得出去吃……”   祝娘子是要请辞了。   并选了个黄道吉日,粉粉刷刷地赶在二月中旬开了张。   松云巷口,苏氏书铺旁边,是一祝家面馆。   书墨染着红尘烟火,很是别致。   祝娘子的面馆头一日开张,门庭若市。午膳时分,几乎全是青石书院的夫子学生。   祝娘子与六郎直忙到半夜,数着进项,前所未有的开怀。   当然,苏遥这边也没闲着。   祝娘子只在门口立起一木牌:开业联合活动,苏氏书铺买书一本,牛肉面一碗六折。   苏遥也立一木牌:清仓,书册全五折。   这齐刷刷的折扣力度,在等面期间,不少人都前来看了两眼。   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学子们才猛然发觉,平宁坊还有这么个清静雅致,物美价廉的书铺。   铺面不算小,距离书院不算远,难得的是极其清静,内里书册也稀罕。   许多名家批注的经典,出版多年的文集,刊印极少的独本,外头已然寻不到了,此处竟尚能翻到一二。   虽然旧些,但装订印制皆是极好的。   再加上所剩不多,且价格便宜。   最后苏遥这些积压的陈年旧书,竟是卖得所剩无几。   这已远远超出苏遥预料,不仅如此,连架上的戏文话本都卖光了。   最受追捧的当然依旧是傅鸽子的话本。   有惊喜的:“《云仙梦忆》的第一卷 居然有!我竟然还能找到鹤台先生的书,上次丢了我可难过了——”   有提醒的:“你小心些,上次李兄的话本便被夫子收走,还罚抄了二十遍《劝学》——”   有反驳的:“那是他晨起不背诵,却偷看话本。还害得夫子将鹤台先生的文章批为庸俗轻浮之流。我才不会如他一般,分不清课业轻重——”   不过最多的,还是催更:“苏老板,鹤台先生的新书,还没得吗?”   苏遥只好安抚:“再等等。鹤台先生说,在写了。”   众学子捧着各式各样的书,吃得腹饱心暖,开开心心地回书院了。   苏遥数着钱,亦甚为开心。   这般忙过了六七日,书铺的生意才断续平淡下来。买书之人渐渐少了些,但苏遥此处安静,来看书者倒越来越多。   如今的书铺也可做看书之处,苏遥将库房中剩下的书尽数摆上,日日等客人走后,晚间再收拾干净整齐。   总得来说,书铺比先前客人多多了。   曲线引流很成功。   这日落了雨,铺中几乎无人前来。苏遥终于得闲,午后就能开始算账。   齐伯捧来一小碗蒸牛乳:“祝娘子送来的,阿言和我都吃了,公子吃过再算吧。”   细滑牛乳盛在精巧白瓷盏中,上头堆了果脯松子杏仁,还淋了一层绵密蜂蜜。   苏遥着意瞅一眼瓷盏,胎釉光滑洁白,上绘红樱绿叶,精细漂亮。   “祝娘子说,前儿决定给店里换一套好杯盏,顺带定下两套好看的自用。我就凑着也订了一套。”齐伯笑笑。   苏遥尝一口牛乳,甜津津的,却是爽滑。   他扬起嘴角:“看来祝娘子当真赚钱了。”   “可不是么。”齐伯乐呵呵,“方才她来,还说改日请咱们去福客来吃酒。要我说,福客来,也不比公子做饭好吃,倒白花钱。”   苏遥只笑了笑。   按理说,他这身本事,最适合如祝娘子一般,开个饭馆食肆过活。只是他这副身体,眼下确实撑不住饭馆的忙活法。   先前在青石书院帮忙盛面,站上一两个时辰,都累得不行,旁的更不用提。   书铺一是清闲养身体,二来,这也是原主的心愿。   若他一来就荒废人家祖业,另去做厨子了,算怎么回事?   苏遥初来时,想通这些,也就放下了开连锁大酒楼的想法。   总之眼下有了青石书院的夫子学生,书铺客源多了,再加上隔壁面馆的分成,进项稳定了不少。   又能躺着吃大鱼大肉了。   苏遥算清楚账目,立时给齐伯许下明日的菜:“明天去买五花肉,咱们吃狮子头。”   齐伯笑呵呵应下,书架后却突然传来一人声音:“要说狮子头,我今儿可就不走了。苏老板,也赏我一口狮子头呗?”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自重重书架后走出一潇洒青衫,眸若桃花,眼波风流:“苏老板,近来生意不错啊,忙得都忘记想我了?”   这油腔滑调,苏遥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他无奈笑笑,刚要开口,铺子门口却又现出一人,正是吴叔。   吴叔刚收了伞,外头是飘摇风雨。   他迎头撞见那句调笑,捧着一沓书稿,此时只尴尬得不行:“……苏老板,这是我家公子的初稿,来送给各个书铺。我家公子说,明天想来吃饭……”   吴叔这神色。   苏遥立时比他还尴尬。 第8章 香饮(一)   这不解释也不是,真解释了倒又像心虚,苏遥只能远远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罪魁白悯倚着书架,摆出看好戏的姿态。   吴叔觑见二人动静,更尴尬了。   苏遥只能不理他,起身接过书稿,让了吴叔两回,吴叔都推脱着不肯进来。   他无法,只能瞧着吴叔又匆匆忙忙逃回雨幕。   白悯挑眉笑笑:“怎么了?他主人家的姑娘喜欢你啊?”   “少胡说八道,这是我家话本先生的家仆。”   苏遥无奈抬眸,“白大夫,您也少张口吧。省得总让别人误会。”   白悯拎来药箱,自来熟地在苏遥近旁坐下:“他家又没姑娘,你怕什么误会?”   又笑笑:“难不成,他家公子喜欢你?”   苏遥瞧他一眼:“越说越没谱。”   白悯自怨自艾地叹口气:“唉,我就说,你这长时间不来,肯定把我忘了,指不定还甚为嫌弃。你们美人最容易变心了,上个月还谢我,如今我说句话就被嫌弃上了。伸手——”   苏遥听话地将手放在软垫上。   这人是苏遥的大夫。   虽嘴上没谱,医术还挺靠谱的。   在旧京也算年轻大夫中的翘楚,苏遥刚从京中回来时,便是请他看诊调理的。   后虽好上许多,但因底子虚,还是约了半月一诊。   算起来,上半月确实忘了。   苏遥不由心虚,瞧见白悯微皱的眉头,就更心虚了。   “白大夫,我这——”   白悯斜他一眼:“你都这样了,还不来找我,现在倒好意思喊白大夫了?”   苏遥一慌。   他这身体虚,动不动就出毛病。有时扑个风都能咳上两天。   苏遥有些急:“我怎——”   白悯低眉,骨节分明的指尖抵上嘴唇,比了个“嘘”的手势。   苏遥只好噤声,屏住呼吸瞧他翻着花样皱了百八十回眉头,心下突然一松。   苏遥顿了下,缓缓瞧他一眼:“白大夫,探出什么毛病了?”   白悯登时默了下,不由错开他的目光,摸摸鼻子,又勾起嘴角:“苏老板真是个秀外慧中的美人,我这——”   苏遥一把抽回手。   白悯又凑过来笑笑:“美人别动气,生气虽然更好看了,但伤身——”   苏遥起身:“我这书铺要打烊了,白大夫请回吧。”   “别啊。”白悯垂下眉眼,立时委屈巴巴,“如今这美人都薄情寡义的,我前脚把完脉,后脚就被扫地出门了。苏老板,你现下翻脸便不认人,咱们以后还说不说话了?”   他浑身是戏,一个人都演得兴起。   苏遥给他一个眼神,他又讨好笑笑:“我就跟你开个玩笑。”   又挑眉:“我可只跟苏老板这种大美人说笑。”   苏遥起初还避着他,如今对他的满嘴跑火车已习以为常:“那我多谢您看得起我?”   白悯嘿嘿一笑,方正色几分:“我今儿得闲,郑府尹家的小公子风寒终于好了,真是白白把我拘在他府上十来天。”   “我一直惦记着你的情况,一出来就找你了。还好你恢复得不错,我再给你新换个方子?”   齐伯正端茶来,闻言道:“劳烦白大夫再给我们公子加个明目方子吧,近来总算账到半夜。”   白悯抿口茶:“你这铺子,如今生意有起色了?”   苏遥笑笑:“想着法子多赚些钱罢了。”   白悯提笔,又挑起眉稍:“放心,苏老板你这种美人,就是没钱付给我,我也愿意治。”   这人喊美人大概就和现代的柜姐喊帅哥美女一个意思,男女老少,长得顺眼的他都喊。   苏遥已经能自动过滤这个称呼了。   白悯龙飞凤舞地写好方子,交代道:“最要紧的还是少用眼,多远望,多休息。我开了决明子,平日泡水当茶就行。”   齐伯应下,白悯却又顿了顿。   “说到茶,”他低声道,“如今你这里客人多了,我来上小半日,却没见你家这书铺备些茶饮?崇乐坊的大书铺皆有香饮子,备给看书之人,虽不太贵,到底也是进项。”   苏遥先前也想到此处了。   这年头文化普及水平不高,书籍是贵品,就算是现代,买书者也不如看书者多。   在书铺中配个奶茶店?   苏遥略一计算,样数不用做太多,倒也忙得过来。   白悯见他于此有意,便也不再打扰。又占了片刻口头便宜,便要告辞。   苏遥送他出门,潇潇雨雾落在青石砖上,于他身后砸出层叠水花。   白悯撑开伞,挑眉笑笑:“苏老板,忙也得记着想我。”   苏遥见惯不怪,没答话,隔壁面馆出来一女子,脚步倒顿了下,回头望过来。   苏遥并未瞧见,直接进屋了。   时风开明,女子也未佩戴帷帽,只着一身胭脂色长裙,于勾花描彩的伞下抬头,在连绵雨幕中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面容。   近旁的丫鬟圆圆脸:“姑娘,方才那是……苏公子?”   那女子一扬眉:“嬷嬷竟没骗我,长得还真不错。”   说罢,语气却一转:“可惜我不喜欢。”   丫鬟小小声:“姑娘,听方才那人的话,苏公子该不会和……和您一样吧?”   那女子顿了下,又挑起眉稍:“那不正好。我不喜欢男人,他不喜欢女人,正好退亲。”   *   时辰尚早,雨越下越大,想来也不会再有客人来。   苏遥惦记着奶茶店的主意,算好账目,就开始琢磨起来。   他这书铺中,统共只三个人。   阿言如今在准备入书院小试,不得闲,那便只剩两个。   太复杂的饮品肯定忙不过来,要么简单易做,要么做成冲泡类的。   苏遥略一思索,定下几样常见饮品。   这个时代的香饮子,苏遥也在市面上见过,虽然与现代的奶茶店不能比,但口味上是差不太多的。   既知常见口味,就好定饮品。   清茶肯定要有,毛尖、茉莉花、菊花茶、玫瑰花茶,市面上都有卖,直接买来冲泡即可。   现代人爱喝的奶茶也能做,事先熬个焦糖,能做成有焦糖与无焦糖的两种。   时下初春,新鲜水果倒是不多,年节下自南方运来的梨子或许还能有,炖个冰糖雪梨茶即可。   苏遥既想好,告诉齐伯,齐伯便从库房翻出五六个现成的空白木牌。   “正巧,这是祝娘子先前送的。说她家的菜签子做多了,我们兴许用得上。”   时下的食肆常常将各样菜色写在木签上,四指宽,半尺长,于墙上一挂,齐整利索。   祝娘子送来的崭新木牌,做工更精细些,淡黄木料,四角还雕着祥云纹饰。   苏遥再次感慨:“祝娘子果真赚钱了。”   阿言轻声道:“慢慢咱们也能赚的。”   苏遥揉揉他脑袋,把笔递给他:“先把咱们的茶饮名字写上。”   苏遥是个全新穿来之人,继承了原主部分记忆,但没继承原主的一手好字。   原主是个什么字体皆会写的人,但他只擅长行楷,雍容圆润,流畅有余,写饮品签子,倒显得潦草。   他偶然看过阿言的字,发觉这孩子写得一手好字,板板正正,是时下科考之人推崇的馆阁体。   他一探问,阿言只神色黯然:“先前的主人家有个孩子,请了先生来教,我在一旁服侍,偷偷学的。”   这孩子着实可怜。   苏遥再度念起有婚约的那位谢家小姐。   这世道的人,与他的想法不同,终究难把一个仆从当家人看。   苏遥暗暗叹口气。   还是得早点借谢琅探问一下谢家小姐的意思,若是无意,就该早说断这荒唐的娃娃亲。   他拿定主意,走神回来,阿言已端端正正地写好饮品名字。   “清茶”,“牛乳茶”,“甜牛乳茶”,“冰糖雪梨茶”,多一个签子,照着苏遥的意思,写上“花茶”。   苏遥笑笑:“等到夏日里,还能加上冰饮,绿豆汤,西瓜葡萄荔枝香橙,皆能做成香饮子。咱们再往上添。”   他打着一手好算盘,在木牌上穿过红绳,抬手挂在柜台后的墙壁上。   苏氏书铺坐北朝南,铺面不小,一打开门,右手边就是隔出的柜台。   因是书铺,最怕采光不好,四面墙皆开了大窗子。   书铺通透敞亮,苏遥经常坐的柜台一侧挨着排排书架,另一侧是扇大窗子,只身后有一片墙壁。   原本挂的是幅“宁静致远”的字,现在下头还坠了四个方正的饮品签子。   挺显眼。   一客人正要离开,出门前,指着牌子笑道:“前日我来看了一天书,口渴得很,只能先回家了。现下有了,明日我定早来。”   苏遥与他闲谈:“不知公子在看何书,如此着迷?”   “自然是鹤台先生的《云仙梦忆》。”   客人得意,却又兼几分无奈:“我家已有一套,可一直被我夫人霸着,我实在抢不到手。那日来吃面,顺路来这儿瞧一眼,您这里竟还有全册。”   苏遥笑笑:“公子见谅,没剩几套了,不能卖的。不然就没得给人看了。”   “嗐。”   那客人一拍大腿,“您快别说这话。我前几日来得晚,都没抢上看。多亏今儿下雨人少,我才能看上一眼。”   “这文章写得可真好。苏老板你说,世上真有江云仙那般神仙人物吗?鹤台先生这笔,倒像亲眼见过此人一样……”   他兀自夸口称赞,全然未注意到身后一人。   被他夸得宛如文曲星下凡的傅鹤台踏进书铺中,带入一阵湿淋淋的雨汽。   大雨滂沱,傅陵身披月白大氅,长发高束,露出凌厉高冷的眉眼,袍角纹丝不乱,滴水微沾。   倒真有些谪仙的飘逸高华。   苏遥暗叹两声。   若非知晓这鸽子的真面目,还真容易被他这好皮囊骗了去。 第9章 香饮(二)   那客人喋喋不休地与苏遥聊着《云仙梦忆》,将鹤台先生夸得天花乱坠,末了连连感叹着“神仙写文,神仙写文”,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苏遥远远一瞅,傅鸽子随手翻着一本戏文,眼神都没给一个。   虽是下雨,天光却大亮。书铺四面支起窗子,细细密密的雨珠子顺着窗沿滚落,傅陵捧书立在窗前,身姿高挺,萧萧然如青竹倚玉石。   这人沉默时,总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仪。   苏遥头次见他,便觉他举手投足皆透着贵重,并非小门小户之子。   旧京又称西都,乃勋贵世家云集之处,京中为官做宰的数位高门,祖宅皆在此地。扔个石块就能砸中吏部尚书的外孙这种事,在旧京可不是个胡诌的笑话。   这傅鸽子,一手好文章却未入仕,不入仕却家境优渥,家中富足却偏僻幽窄,且隐姓埋名。   难不成,这人,是哪家高门的外室子?   苏遥这般瞎猜,便想到,旧京还真有一户名门望族姓傅。   是簪缨显贵,鼎盛煊赫,高祖年间一门七进士的西都傅氏。   苏遥读过原书,傅氏一族于朝中乃是旧贵世族之一,如今这个年岁,应当还与当今君上扶持的清流,斗得厉害。   当今君上杀兄矫诏,得位不正,约莫两三年后,太后会联合旧贵势力发动宫变,扶持十二岁幼子登基。   书中提到过,将这位流落民间的小皇孙找回的,正是傅氏一族。   原书其实是本大长篇权谋文,主角就是这位一代英主小皇孙。书中权谋手腕波澜诡谲,字里行间皆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光剑影。   苏遥当时,读得甚为惊心。   不过,朝堂远在千里之外,腥风血雨更在数年之后,就算此人与傅氏沾亲带故,也理当不会与那些争斗什么干系。   苏遥摇摇头,停下思绪,他既并非多事之人,也不是一定要探寻他人身世。   此时见傅陵抬起眼,便笑笑迎上去:“傅先生有礼。午后才刚收了您的书稿,这还下着大雨,可是有何急事?”   傅陵四下略一看,望向苏遥:“苏老板的书铺打折扣,近来客人多了许多。”   今天雨势颇大,方才那位看官已是最后一个。   书铺中现下无外人,但傅陵的眼神,却像是在找人。   苏遥不解,只得直接问:“傅先生是……来我这儿找什么人吗?”   傅陵顿了下,复淡淡开口:“没人就好。我来和苏老板讨论新文初稿,不能被外人听见。”   这是自然。   可……讨论书稿这么急?外头还瓢泼大雨。   苏遥一时疑惑有何隐情,悄悄看向吴叔。   吴叔装死。   打自家公子对苏老板动上心思,他这一错眼,苏老板这棵水嫩嫩的大白菜身边都围两头猪了。   他亲眼瞧见个竞争对手,不得麻溜地去给自家公子通风报信、商量对策?   上回那书院夫子瞧着还稳重,这回整个儿一油腔滑调、动手动脚的小白脸。   戏文话本里说了,小白脸最会拐人了。   他一急……反正就添油加醋地和傅陵一说,傅陵压着满腔闷火就上门了。   吴叔于路上,一边感叹自家眼高于顶的公子这回怕是动了真心,一边心惊胆战地琢磨着待会儿该如何劝架。   没成想,来晚一步,人已走了。   吴叔只当没瞧见苏遥疑惑的眼神。   苏遥只能不问,径直关上门,又将傅陵请至柜台前。   新文初稿的大纲,苏遥原是看过的,是一桩武侠传奇。   全家被灭门的周氏子隐姓埋名十五载,归来复仇,成长为新一代武林盟主的故事。   点家龙傲天大男主升级虐菜流。   古往今来的口味还真一致。   如今各地有监管刊物的校对司,这文案书纲早就报备过,并无不妥之处。   傅先生是想讨论什么?   苏遥正要问,却顺着傅陵的目光,瞧见了身后的饮品签子。   傅陵瞧向苏遥:“苏老板这里的牛乳茶,还分两种口儿?”   吃货还真是,第一眼关注吃食。   苏遥只好笑道:“甜牛乳茶是加了焦糖,另一种没有。”   傅陵挑眉:“焦糖?”又十分自然地点餐:“那先来一盏甜牛乳茶尝尝吧。”   苏遥一顿:“这是今儿挂上的签子,店里还没有呢。”   傅陵点个头,又十分自然:“现下能做吗?”   苏遥觉得,每次他遇见傅陵,都好像开错了频道。   明明是文墨生意,该走《百家讲坛》的画风,但次次都是《舌尖上的中国》。   从馄饨到牛肉面到牛乳茶。   鹤台先生这一正经吃家子,怎么不写美食文呢?   他认命地将炉子上的茶壶取下,换上小砂锅,又倒入细砂糖,开始用小火煨焦糖。   傅陵似乎挺感兴趣。   苏遥便与他解释:“焦糖就是用细砂糖炒制得来,以小火慢慢加热,一会儿就能炒成焦糖色。再倒上牛乳并茶叶熬制,牛乳茶就好了。我用红茶做,傅先生喝红茶吗?”   傅陵点头。   微薄天光自窗外落入,雨声潇潇,伴着细雨扶枝桠的沙沙声响。   翠鸟啼鸣,偌大的书铺极其安静,只弥漫着焦糖醇厚的甜苦味。   莹白砂糖已在苏遥的搅动下,化作细密浓稠的焦糖,苏遥接着倒入两盏牛乳,又添上一小撮红茶,香醇气味混合甜苦厚重的糖味,并清新的茶叶味道,霎时扑鼻而来。   挺好,没糊。   焦糖奶茶极容易糊,苏遥只敢用小火,不断地搅动。他今日着一件松青长衫,握着红木长柄勺,衣袖挽起,衬得露出的一截手腕愈发地白。   傅陵静静地瞧着他的一举一动,心头只现出四个字:赏心悦目。   他自幼从大家方拱之学画,一手画技出类拔萃,他又是极自矜自傲之辈,少年成名后,再不肯与旁人描上一笔。   此时此刻,他却只想将这幅情景画出来。   画完要好好收起来。   一眼也不给旁人看。   傅相心头还存着些对小白脸的闷火,这厢甜牛乳茶却已然熬好。苏遥另取一小砂锅,上覆一层纱布,准备筛滤。   他正要去端小锅子,却听到傅陵低声道:“烫。”   苏遥一愣,只见傅陵起身:“我来吧。”   苏遥顿住。   这傅鸽子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物,苏遥还真担心他给打翻了锅。   打翻了锅再烫着,不又得拖稿?   苏遥立时要上前阻拦,傅陵却抬眸,静静瞧了他一眼。   傅陵生就一双标致的丹凤眼,细而不小,眼尾微微挑起,双眸明如墨玉寒星,定睛瞧人一眼,除却高冷威仪之外,竟还流出三分风流意味。   苏遥一时愣怔,不由收了手。   风雨飘飘洒洒,他对上傅陵的目光时,只觉得心头莫名跳了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竟有些微微的局促。   他让傅陵这一眼看得心乱一拍,不自觉地错开,待平复心绪,细滑甘甜的牛乳茶已然滤好。   香香甜甜的一小锅。   齐伯给傅陵盛出一盏,笑道:“年节下做的蜜红豆没了,不然放进去,定然好喝。”   奶茶加红豆。   齐伯越来越会吃了。   苏遥让过傅陵,自己也盛一盏尝了尝。   嗯,茶放少了,有点甜。   苏遥不爱甜口,但瞧着傅鸽子倒挺喜欢。   雨声叮当作响,傅鸽子端着瓷盏,硬是把牛乳茶吃出了高贵冷艳感。   文化人就是不一样。   有气质。   苏遥正感叹,外头却响起了叩门声。   齐伯打开门,见是周先生家的小书童。   小书童利落地收了伞,自怀中掏出整整齐齐的一叠书稿:“苏老板安好。我家周先生给您送下月的书稿。”   周先生也是与苏遥签合约的话本先生之一,每月交两次稿,一次在二十六,一次在十二。   今日风雨如晦,苏遥原以为不来了,没想到还是准点送到了。   周先生是个勤快人,从来不拖更。   苏遥又腹诽鸽子一遭儿,接过书稿,却见小书童探头向铺子内望了一眼。   他嘿嘿笑笑:“苏老板家做的什么?好香。”   刚出锅的热牛乳茶香味最浓郁甘甜,难怪小孩子家喜欢。   苏遥邀他:“进来尝尝?”   小书童咽着口水,行动却规矩得很:“谢谢苏老板。苏老板正招待客人,我不方便进去,还是算了。”   “不是客人,是相熟之人。”   苏遥笑笑,又望向傅陵,“傅先生,不介意吧?”   傅陵原本挺介意的。   但让苏遥一句“熟人”瞬间顺了毛。   他心情大好,便也不在乎外头的小孩子家吃两口苏遥给他做的东西了。   苏遥盛出一小碗,这小书童吹两口热气,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又笑呵呵地摸摸肚子:“苏老板家的牛乳茶真好,比福客来的还好吃。”   苏遥笑笑:“喜欢就多来吃。”   小书童瞧一眼茶饮签子,一脸为难:“没有那么多月钱。”   苏遥揉揉他脑袋:“不收你钱。”   又笑道:“你和这位先生一样,都是我们家相熟之人,不用这样规矩客气。”   “真的?”小书童顿时惊喜。   傅陵顿时沉下眼眸。   原是批发的“熟人”。   转眼就不值钱了。   雨声甚重,苏遥送了小书童出门,回头就瞧见傅鸽子的面色明显变黑了。   这是……?   刚才不是吃得挺好的吗?   苏遥摸不准这人心思,见似乎不吃了,便试探道:“傅先生说,是来聊书稿,这书稿有何不妥?”   傅陵默了默:“没有不妥,成书后给我看一眼。”   “好。”   苏遥不知他为何又不聊了,但没有不妥就是最好的。   赶快印出来赚钱。   书铺内静了一瞬,苏遥又道:“那傅先生,明儿还来吃饭吗?”   “先前说给您做荠菜猪肉的馄饨尝鲜,您要是来,明儿一早我去西市买新鲜荠菜。”   傅陵再度默了默,却挑起眉稍:“苏老板人缘好,也常答应其他‘相熟之人’来吃饭吗?”   苏遥一怔,不解他这话的意思,只好笑道:“我先前一直病着,倒极少请人来家里。”   傅陵却突然一顿:“苏老板病了?”   苏遥笑笑:“已大好了。”   傅陵一默,却淡淡道:“苏老板既身上不好,自然多休养才是。我这一顿馄饨也罢了,不吃也不打紧,别为此劳累,还要起早。”   傅鸽子突然的客气,苏遥倒有些意外。   看不出来,这居高临下的高冷鸽子还会体贴旁人。   苏遥只好也和他客套:“无妨无妨,做个饭能累着哪儿?更何况我已然好了。”   “傅先生与其他话本先生一样,都是我们书铺的熟人朋友,想来吃顿饭我哪儿能不招待呢?”   苏遥说完,傅鸽子脸却更黑了。   然后苏遥再怎么说,他都推脱不吃,甚至都没再坐了一会儿,冒着雨就走了。   檐下雨珠子滴答滴答,苏遥一脸疑惑:“傅先生这是怎么了?”   齐伯抿唇笑笑。   怎么了?   “与其他话本先生一样都是熟人”可还行。   自家公子也真是,跟谁都客气,也把谁都当成客气。   人家方才关心你,你不仅没看出来,还一味拱着火儿跟人客套。   齐伯无奈,这傅先生的闷醋吃得一缸一缸,怕是还没把公子拐到手,自己就先酸死了。 第10章 香饮(三)   傅陵这顿说不吃就不吃的饭,苏遥到底也没明白为什么。   左右齐伯和阿言都不爱吃荠菜馄饨,他还是把第二日的午饭定成了狮子头。   用的是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瘦肉剁成肉泥,肥肉切小丁,保留肉块的口感;阿言不爱吃葱姜,苏遥便用葱姜水去腥提鲜,内里并无葱姜粒。   苏遥也不爱加菜蔬,因而一个拳头大小的圆子里,全是肥嫩细滑的肉,再浇上鲜亮的红烧酱汁,一口咬下,香软嫩滑,唇齿生津。   来送菜的王伯给了两截脆生生的小黄瓜,苏遥盛出一碟子黄豆酱,切条蘸酱吃。   阿言吃得极为开怀。   昨日随口一句要蹭狮子头的白大夫终究没来,苏遥三人一点没剩,吃了个干干净净。   春天是长身体的时候,近来三人胃口都好得很。   吃饱喝足,苏遥又煮起茶饮来。   昨日给傅陵的牛乳茶,甜度想是刚刚好,不必试了。苏遥煮一锅不含焦糖的,再起一小锅,炖上雪梨冰糖,又起一小锅,煮蜜红豆。   他做得并不多,只为试试口味。   铺子中并排列了三个小炉,咕嘟咕嘟冒着香气,不一会儿便吸引数位看客前来问询。   苏遥手头尚无可用杯盏,只得一一推脱:“客官稍等,明日再卖。”   待再一日新杯盏买来,开始售卖之后,这些询问之人竟大多来了。   其中一学子品着甜牛乳茶,赞不绝口:“着实香甜,比我在东市胡人香饮店吃到的还要香。苏老板,可是用了不一样的牛乳?”   都是牛乳,并无不同。   只不过,苏遥这边是实打实的纯牛乳,加上好茶叶并细糖,连红豆皆是精挑细选,全是真材实料。香饮店以此为生,掺了多少水分,苏遥便不知道了。   定价上,苏遥也比香饮店的同等饮品略贵了一点。   这几样茶饮,在香饮店都是最普通最便宜之物。苏遥既比他们做得实在,要价也略高一些。   这些看客也并无说道。   如今这个时代,识文断字之人原本就少,不说非富即贵,起码衣食无忧,这个价格还算公道。   其余书铺有许多贵价茶饮,苏遥迫于人手限制,都还没做。   是以相较之下,苏氏书铺茶饮的价格,比其他书铺的还低不少。   种类虽少,却价格低,味道好。   这也为书铺又吸引了一波儿客源。   三五日之后,苏遥就发觉,来看书之人越发多起来。   客人除了青石书院的学生夫子,又多一重。   绝大多数人皆会买茶饮,而傅陵喜欢的甜牛乳茶是卖得最好的。   书铺又多一项稳定收入。   苏遥守着咕嘟咕嘟的小锅,心满意足。   “苏老板,一盏茉莉花。”   “稍等。”苏遥收拾收拾起身,却见到柜台前站的是大熟人。   谢琅瞧一眼书架前三三两两的人,打趣道:“苏老板近来财源广进?”   “谢兄就会开我的玩笑。”苏遥笑笑,“谢兄有何事?”   “没事就不能来了吗?”   谢琅笑笑:“苏氏书铺的甜牛乳茶都在学生间传遍了。昨日我与一学生评论文章,他还邀我来尝尝看。”   他轻轻一笑:“可惜我不爱甜口,只能还喝茉莉花了。”   谢琅很喜欢喝茉莉花,原主的记忆里也有这个。   苏遥与他沏一盏:“书院近来不忙吗?我瞧着许多学生夫子来得挺频繁。”   谢琅抿一口,不由称赞一句,又道:“过几日说季源先生要来讲学,因而小试提前挪了些。刚考试完,自然是轻松。”   苏遥笑笑:“那便好。我瞧着这几日许多学生来,只担心他们是逃了课业,那我这铺子就罪过大了。”   谢琅摆摆手:“近来确然不忙,因季先生来,许多夫子的课皆停了。再者说,青石书院的学子最是勤谨自觉,断然不可能因旁事耽搁课业。”   他低眉笑笑:“你我当时一同于书院中读书,也是从不敢逃课的。”   春日午后,阳光明澈,花树的斑驳影子落在地上。谢琅白衣长衫,笑意愈发温和明净。   苏遥继承的原主记忆不多,学生时代的事,只有些模糊印象,未敢冒然答话。   苏遥望着他的笑容,只不合时宜地念起与谢家的那桩娃娃亲。   他犹豫二三,终于将谢琅带至后院,道出事由。   谢琅蹙眉:“竟还有这样一桩事……”   苏遥默然,复无奈一笑:“我身无长物,又已落第,托着婚约之名,终究耽搁谢小姐。谢小姐……若是无意,也好早日说断,再觅良人。”   “琳娘是我族中堂妹,但早在祖父辈便已分家。我们来往不多。”   “此事……”谢琅神色微微凝重,“眼下你二人都能做得自己的主,不如见个面说清楚?”   他顿了顿:“谢氏刻坊我亦有所耳闻,琳娘这些年操持家业,是以未嫁,倒未必是在等你。不如见面明了心意,再做进一步打算?”   苏遥只得托付他:“劳烦谢兄安排。”   “我倒现有个主意。”谢琅道,“三月初三乃上巳,旧京素有琼江踏青的习俗。这日男女老少不避,你同我一道去,找个僻静处,与她见一面可好?”   三月初三,就在后日了。   苏遥竟生出些紧张。   谢琅瞧出来了:“你是当真不想娶她?”   苏遥其实是……一个母胎单身狗还没做好在异世界生根发芽的准备。   他虽然穿来快一年,但这么快就谈婚论嫁……   他年岁也还不大呢。   苏遥只得道:“婚姻大事,终究要看二人的心意。”   谢琅笑笑:“若是琳娘当真倾心于你多年呢?”   苏遥:……   那也是喜欢原主,不是我啊。   换了个芯这种事,又该怎么解释。   谢琅见他发愁,目光倒深了些:“其实……”   他顿了顿,嘴角忽勾起一抹苦笑:“子宁过世半年有余,我身边像再无喜事一般。你若与琳娘结亲,倒是大喜,只是我又要……”   他这话说得断断续续,苏遥并不懂其中之意,只听出了百般难过。   子宁是谢琅的嫡亲妹妹,自幼多病,纵然谢家精心护养多年,终究于半年前因伤寒过世。谢琅当时悲痛欲绝,像丢了半条命似的。   现在虽好了些,但谢琅每每提起,仍是痛苦不已。   苏遥开口安慰一二,谢琅面色稍缓,齐伯却从前店赶来:“公子,刻坊送来了新一批成书,您去签个接收单据。”   谢琅收敛心绪:“你既忙,我便不打扰了。”   又低声道:“后日上巳,我来找你。”   苏遥点头,压下一腔忐忑,去看新成书。   是傅陵与周三先生的两本。   苏遥惊讶:“这样快?”   跑腿小厮嘿嘿一笑:“鹤台先生的新书好不容易有了,自然得连夜赶工做出来。”   又道:“周三先生这本,这月福客来的说书先生正讲着,听说场场爆满,掌柜说赶紧成书,兴许趁这东风,卖得更多些。”   谢氏刻坊与苏遥的契书,工本费按本数算的,自然希望苏遥多定几本。   苏遥谢过,那小厮却又低声道:“苏老板,我们掌柜还有句话,想让我问您的意思。”   苏遥示意,他便道:“福客来如今正说到周三先生话本的前两卷,您看,愿不愿意把这前两卷再精刻一版,重新售卖?指不定有人听了书,还想看看文章呢?现在市面上,前两卷肯定不好找了。”   周三先生的书一直不温不火,这月卖给说书先生去讲,倒挺卖座。   广播剧带动原书销量?   似乎是个好主意。   既然新书不易得,花心思收拾收拾旧书,也是好法子。   苏遥思索片刻,先未说定:“此事我还得与周先生再商议。”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小厮伶俐笑笑,又压低声音:“苏老板若要精刻,还是找我们刻坊吧?周先生这书,只签给您和汇文堂,汇文堂是和陈家刻坊合作,若是他们先出了精刻本,那……”   苏遥自然明白。   做生意讲究的便是抢占先机。   苏遥笑笑:“我一定尽快给您答复。”   小厮得了这话才告辞,苏遥坐在柜台处,开始检查这两本成书。   谢氏刻坊的做工,一直没得挑剔。   校对排版刻印装订皆精细,纸张柔韧,墨色清晰,字体大小也都合适。苏遥与他们打交道这一年,一次也没翻过车。   只是不知道,若是说断了亲事,还能不能继续物美价廉地做生意……   说不定还得去换别家刻坊。   苏遥再度脑壳疼。   遇到困难睡大觉,苏遥闭着眼头疼了一会儿,决定先不管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上巳时再说,先谈眼前事。   苏遥喊来齐伯:“您先看着店,我去周先生和傅先生家一趟。”   春日和暖,杂花生树,雀鸟啼鸣。   周三先生家近,苏遥走了一趟,周三先生果然道:“我自是愿意,可若要重新校刻,前两卷的内容,我还想修一修。”   写文的大大总不满意,总想修文。   苏遥自然应允,又嘱咐:“那您还是尽快。”   周三先生说着“一定一定”,立刻就开始修改了。   这位大大既勤快又和善,是苏遥最喜欢的一位。   不温不火多年,如今想是要成名了。   潜力股。入手对了。   苏遥开心,再抄近路去傅先生家。   不像周三先生,傅鸽子的书是签给汇文堂、金玉斋、朱氏书铺和苏氏书铺四家。   苏遥推测,当初他应当是按照铺面的占地面积,选了旧京四家最大的书铺签约……   不然以苏氏书铺的入账,还远远不足以与这三家相提并论。   汇文堂与金玉斋,皆和陈氏刻坊合作,是旧京数一数二的大书铺,都在崇乐坊;江氏书铺前店后坊,自印自销;唯有苏遥是与谢氏刻坊合作。   旧京成名的先生,往往会被其中一家大书铺签断。但傅陵成名后,却仍保持着四家的契约。   参考上次见面的情形,苏遥推测,极有可能是傅陵懒得搭理前来谈合约的掌柜,所以到现在也没动静……   总之傅鸽子这人这书这行事作风,皆是旧京独一份。   不能以常理推测。   苏遥很快地就来到傅宅,但今日的傅宅,却有些非比寻常。   苏遥刚刚走近,却听到一阵突兀的哭闹声。   傅宅周遭清静,这哭闹之声,于静谧春日里,便极其刺耳。 第11章 上巳(一)   傅宅墙外探出数枝梨花,脆生生的叶芽间,已隐隐拱出些白嫩的小花苞。   这花枝影子下正停着一辆车轿。   瞧着不大,车轿旁只站着一位敛声屏气的年长婢子。   绸缎衣裳,翠玉簪子,大户人家的仆婢。   苏遥走近几步,马车内还隐隐传出三两啜泣之声。   他正疑惑,傅宅内突然传出清晰而凄厉的哭喊,是个中气十足的壮年男子之音。   “……我儿今年才不过二十有五,血气方刚的,正是不懂事的时候,哪儿知道轻重!他必然不是存心,必然不是!求您高抬贵手,求您救救他啊——”   这声音凄惨无比,颇有些痛心疾首的意思。   说得仿佛不是什么好事。   苏遥默了下。   他这来得似乎不是时候。   他尚不及细想,正要匆匆离开,傅宅大门突然打开了。   吴叔连推带拉地将一个满面泪痕的男子请出门外,这男子瞧着四十有余,生得膀大腰圆、肥头大耳,只死命地抓住傅陵家的门槛,口中尤自哭喊:“就是一句话的事!就一句话,求您给大人捎句话,我求您了,我给您做牛做……”   “诶,您就快走吧,我家公子已说过……”   吴叔正掰着他的手,一错眼忽然瞧见苏遥。   苏遥也正巧与他对视上。   这不尴尬了么。   苏遥正要假装什么也没看见,点个头就快步离开,吴叔却突然随口喊了一声。   不知从哪儿忽出来两个精壮的仆从,一人一边地将那男子拽住。   吴叔忙小跑过来:“苏老板。”   苏遥只得站住,瞧着吴叔瞬间换上一脸欢快笑容。   吴叔笑得热切:“苏老板是特地来找我们公子的吗?”   苏遥顿了顿,尽量也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脸:“刻坊送来了《江山一叶刀》第一卷 的成书,我送给傅先生瞧瞧。”   说罢,自怀中掏出一本书册。   “苏老板辛苦。”吴叔恭敬接过,先客气夸赞两句,又请他,“苏老板进门来喝杯茶吧,公子好久没见过您了。”   ……也没那么久。   苏遥瞅一眼这纷乱的傅宅,尤其是被丢出门外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揣起尴尬而不失礼貌的职业假笑:“多谢吴叔。可我铺中还有急事,下次再来与傅先生叙话。”   吴叔似乎瞥了一眼那狼狈不堪的男子,又极快地掩过厌恶,殷殷道:“那咱们下次再说。这书我先收着,过两日给您回话。”   苏遥点个头,匆忙离开了。   他快步行出几步,拐过巷口,尚未来得及奇怪今日见闻,身后突然扑来一人。   是位钗环迤逦、满目泫然的女子。   这女子小跑着跟过来,扑通一声跪在苏遥身后,然后扯住苏遥袍角,便开始号啕大哭。   苏遥着实给吓了一大跳。   她瞧着也有四十岁,哭得双眼红肿,满面泪光,一壁哭还一壁嚎,手中只拽住苏遥不放:“苏公子,求您去给傅公子带句话,他不肯见我家老爷,谁来救我儿啊……”   苏遥不由愣住。   这什么情况……   苏遥扶也不是,走又走不了。   那女子却越发来劲,抬起头抓住苏遥衣袖,哭得鬓发散乱:“苏公子!苏公子,吴叔对您那么客气,您定然是个能说上话的人……我只求您去和他说一声,求您让他见我家老爷一面!”   她抽抽噎噎,想是念起什么,又急道:“不见……不见也行,您认识傅公子,您可还认识他二弟吗?我和您说,我儿真是冤枉的,他才二十五,他还小!他懂什么事!我只这一个儿子……我儿去了,我该怎么活啊……”   这想必是方才轿中之人,和那男子一家的。   她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苏遥听得不甚明白,又插不上话,只能见她兀自大声哭嚎着嚷嚷。   还好周遭门户稀少,并无人注意。   她哭得不成样子,苏遥也不好干站着,正打算俯身去扶,那女子却猛然直起身子,伸手扒住苏遥双臂,哀泣不止:“苏公子,您行行好……”   她身上不知用过什么脂粉,气味异常,苏遥冷不丁让这气味扑了一身,猛然偏过头咳了起来。   原主这副身体有过敏性哮喘,外加经年咳疾折磨,根本受不了刺鼻的香粉味道。苏遥顿时喘息不止,眼泪都咳出来了,想取药囊压一压,稍一挪动,双臂却被这女子用力死死地箍住。   他胸口憋闷疼痛,又周身乏力,咳得头昏脑胀,喘不过气又说不出话,一时难受万分。   正奋力挣扎着抽开一只手,耳边哭喊声却戛然而止。   那女子猛然呜咽一声,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嘴,苏遥手上一松,忙从怀中摸索出药囊。   似乎有人于一侧扶住了他,苏遥不由靠住,慌忙将药囊覆在口鼻处,闭眼狠狠吸了数口,方缓过气来。   他压着胸膛,平息许久,呼吸才由急变缓,自重变轻。   待眼前清明一二,苏遥才发觉,身侧之人是方才的精壮家仆之一。   那人规矩得很,只稳稳当当托住他的手臂,低眉颔首,都没抬眼。   而傅陵正站在一丈之外,眸光沉沉,寒凉彻骨。   那女子被另一家仆摁住,丝毫挣扎不得,而方才的男子瞧着傅陵的脸色,已于一旁抖如筛糠。   这场面静了一瞬,苏遥缓过气来,想试探着开口,傅陵却瞧过来:“好些了吗?”   傅陵眸色晦暗不明,语气却是柔和的。   苏遥顺过气,点点头,又试着张张口:“没…没事了。”   傅陵神色微动,却并没有走上前来,而是对着一侧家仆吩咐:“好好送苏老板回家。”   家仆恭敬应下:“是。”   傅陵语气微沉,又道:“仔细些。”   家仆明显一凛,更加恭敬:“是。”   傅陵这才望向苏遥:“今日我衣裳染了沉水香,不能送你。改日我去看你。”   “不要紧的。”   苏遥喘过一通后,愈发蒙圈,只顺着他的话道:“寻常香味也不会怎样,本不打紧,方才是……”   傅陵冷冷瞧了一眼那面色灰白的女子,目光冰凉。   一旁的男子战战兢兢地开口:“是拙荆不……”   傅陵沉声打断:“让他们滚。”   “傅……”那男子一急,尚未开口,却也被制住了。   苏遥又没看清是何处出现的人,身侧仆从已低声开口:“苏公子,主子吩咐,送您回去。”   苏遥这才有些回神,回想方才遭遇,他是一刻也不想待了,连忙转身。   都忘了给傅陵打招呼告辞。   他行出几步,才想到此处,正要回头,那仆从却挡住了他视线。   仆从躬身,说话不疾不徐,毕恭毕敬:“外面风大,公子身子不好,早些回去吧。”   苏遥一顿,只好走了。   那人一路落后他半步,安静地送苏遥到家,亲手把苏遥交到齐伯手上,才简单交代,恭敬离开。   齐伯自然吓得魂儿都飞了。   拉着苏遥好一通查看,见终究无恙,还不肯放过:“改日请白大夫再来看看吧。”   苏遥费老大力气安抚好他,晚间躺在床上,方觉得此事蹊跷。   傅陵冷冰冰的神色又浮现在他眼前。   烛火惶惶,苏遥握住被角,怔了半晌。   这傅先生,瞧着可不是什么落魄的外室子啊。   *   苏遥只觉得此人身上皆是谜团,看不透摸不清,但好奇归好奇,睡一觉也就不太纠结了。   反正瞎猜又猜不准。   他睡得还行,起个大早,便见到谢琅的小厮。   那人递来话:“我家公子明日巳时来找苏老板。”   看来琳娘之事,是安排妥了。   苏遥微微忐忑,只强迫自个儿冷静下来。   怕什么,去退婚,又不是去结婚。   但他第二日见到谢琅时,却仍是被打趣道:“你这一身衣裳,哪里像是拒绝的意思。只怕琳娘原本无心,瞧你一眼,也就看上了。”   苏遥小声抱怨:“齐伯给安排的。”   谢琅低低一笑:“齐伯眼光倒好,只怕不止琳娘,其余……”   苏遥瞧他一眼,也不怀好意地笑笑:“春日桃花盛,谢兄一表人才,兴许也能落几朵在头上?”   谢琅闻言,先是怅然一笑,后不知想到什么,只望向苏遥,笑而不语。   苏遥不解。   谢琅却只温声道:“快走吧,去晚了人挤人,我挑的好位子都没了。”   三月上巳,琼江踏青的习俗是旧京传统。   人多是真的。说是人挤人,那倒夸张了点。   春水初生,琼江一缕,绕旧京东南而过,沿岸柳翠桃红,莺啼燕语,伴着姹紫嫣红的各色绫罗锦缎,当真热闹极了。   这赏春光,富贵门户自早有家仆占据好位置,铺设整齐,穷人家蒲草一团,或直接找个树荫,席地而坐,也是自在。   谢琅自然属于前者。   他家境优渥,无心入仕,便以才学声望入青石书院讲学,陆山长大方,每年薪酬也不少。   苏遥蹭他的光,能坐在一地势颇高的凉亭中,又远离人烟,又能将花红柳绿扫入眼底。   只是也不白蹭,苏遥取出桃花酥、红豆糕、山药饼,满满铺排一桌子点心。   其间桃花酥最是精致,外头裹着油皮,内里是咸蛋黄的馅料,加红曲制成粉粉嫩嫩的颜色,捏作五瓣桃花的形状,一口咬下,外皮酥脆,内里柔软,咸甜合宜,香而不腻。   谢琅低声道:“我们来早了,琳娘一会儿就到,我就在后面等着。你们聊罢,再去喊我,我……”   他正说着,却笑了笑:“说曹操曹操到,那就是琳娘。”   谢琅端起一盘糕点,带人走了,苏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果然见一明艳少女,自青石阶上行来。   琳娘身姿高挑,一袭长裙遍绣桃花枝,行动起来,灿若烟霞,容光照人。   不过苏遥没心思欣赏琳娘的长相。   初次见面就谈退亲。   他当真颇为紧张。   他眼瞧着琳娘已行至山上,绕过青石便能进来,一颗心正扑通乱跳之际,却忽见青石阶上,又奔来一清丽女子。 第12章 上巳(二)   那女子容色清丽,身姿却纤细,大有弱不胜衣之态。   她神色匆匆地奔来,口中惶急:“琳娘!”   此地清静,这声音甚为柔婉。   苏遥坐在凉亭中,有山石遮挡,她二人并未注意。   琳娘回首,微露责怪:“阿婵?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能不来?”阿婵提着衣裙,眸色匆匆,“燕儿告诉我,你来找苏公子退亲,我……”   她顿了下,语露焦急:“我怎么能坐得住?你为什么要退亲?”   “我为什么退亲?”琳娘扬眉,逼近一步,“我退亲的缘由,你不清楚吗?”   阿婵眸中慌乱一二:“琳娘,我从小和你一同长大,平日里那些话我……我只以为……”   她语气又低了些:“琳娘,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日前的话,我只当从没听见过。你也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她微微咬唇,目光却甚为坚定。   琳娘眸色一沉:“为什么?又是谁故意说了什么闲话给你听?”   “没人说闲话。”阿婵低下头,“是我自己。你便当我对不起你,又反悔了吧……”   她垂下一双温柔恬静的眸子,轻声道:“琳娘,我不过是个侍女,能自小被卖到谢府,又遇上你,已是三生有幸。我送你风风光光出阁,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日后相夫教子,子孙满堂……不好吗?”   “门当户对?如意郎君?”   琳娘冷笑一二,蓦然大声,“谁说我要嫁人?什么臭男人,我才瞧不上,我偏要娶你,我看谢家上下,谁敢说一个不字!”   她这一声想是发自肺腑,惊得林间雀鸟扑棱棱地起飞。   阿婵焦急抬眸,一错眼,却突然瞥见亭间端坐的苏遥。   苏遥适时地,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阿婵登时满面羞红,忿忿地丢下一句“不许退亲”,转头就跑了。   琳娘一急,这才顺着阿婵的目光望见苏遥。   苏遥再次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并示意琳娘:您去追媳妇儿,不用理我。   琳娘甚为局促地行了一礼,提起裙子就追下山了。   山风悠悠,苏遥望着一桌子点心。   百感交集。   人生真是,处处有惊喜。   他今儿来找初次见面的未婚妻谈退婚,没成想,还见到了未婚妻的未婚妻。   眼下时风不避,谢家小姐这等事,倒也并非多罕见,她又于谢家说一不二。   苏遥只觉得,怕是很快就能吃到琳娘的喜酒了。   得了,这婚必然是退定了。   干净利索,一丁点后患都没有。   琳娘高兴,苏遥也高兴。   皆大欢喜。   且没撕破脸,想来合作契书还能再寻个机会重新聊。   这桩事竟了结得如此爽快,苏遥放下大石头,心内骤然轻松,吃了两块桃花酥,又将谢琅喊出来。   谢琅疑惑得很:“怎么就聊了这一会儿?”   苏遥笑笑:“都没聊上,一个字也没说。”   谢琅递来疑问的眼神,苏遥只笑笑搪塞:“琳娘确然与我无意,婚必然是要退的。旁的我不方便多说,谢兄去问她便好。”   谢琅疑窦丛生,但听到“退婚已定”,又默默地舒展眉眼,只压下不问:“那时辰尚早,坐一坐再回去罢。”   此地开阔,林间草木芬芳,花树相间,春风最是和暖,吹来万物复苏的气息,还捎带三分慵懒。   日头渐上,游人果真多上许多,但已三五成群,寻到阴凉处休息。   凤安桥的大柳树下是一群青年士子,正高谈阔论;不远处,杏花林中是数位富商,还有几位抱琵琶助兴的歌妓;琼江水边团团围了数名垂髫孩童,似乎从水里抓住了什么东西,正凑着看。   苏遥正要仔细看,身旁却经过数位文士。   其间正有周三先生,拱手与他执礼:“苏老板有礼。”   苏遥起身,见沈先生盛先生也在其列:“诸位先生同来踏青?”   沈先生笑道:“我们几位每年上巳,皆要在此聚上一聚,往年倒难得见苏老板,今日巧了。”   明白了,旧京作者大会。   苏遥寒暄一二,便有一慈祥长者笑道:“这可是苏氏书铺的掌柜?”   “正是晚辈。”苏遥忙与他见礼。   周三先生介绍:“这是老樽先生。”   老樽先生,旧京城资历最深的话本先生,金玉斋的人。   笔触诙谐,题材新奇,没想到竟然真是位老人家。   苏遥再度拱拱手,老樽先生捋着长须,笑笑:“苏老板家的书铺近来颇有名气,听闻一道甜牛乳茶做得甚好。我孙儿于家中赞不绝口,可把老朽的馋虫都勾出来了。”   旁边又一长者附和:“苏老板的铺子旁,还有家面馆,那手牛肉面,也当真一绝。”   “店面小,却干净又清静,只做牛肉面,老樽先生改日去试试?”   “吃完正好去苏老板家看书,牛乳茶香甜,正适合饭后用。”   周围众人也连声品评起来,竟大多数都来过苏氏书铺。   苏遥尚不知,自家这铺子原来也算小有名气了。   众人当着他的面好一番夸赞,唯有三两文士并未开口,面色阴沉,且目露不屑。   想必是其他书铺的独约先生,又兴许是文人高洁,瞧不上苏遥这烟火气满满的铺子。   苏遥自然不会计较,受下众人称赞后,周三先生却落后一步:“苏老板,如今苏氏书铺名声渐起,我有几位老友,想与您见见。”   他呵呵一笑:“苏老板手中之人不多,我这几位老友,虽算不上才华横溢,文章却也勉强能入眼。您看,愿不愿意抽空指点一二?”   投稿的。   周三先生真是苏遥事业发展的好伙伴。   苏遥一向深知,一家书铺本质是卖书的,曲线功夫再好,也不过锦上添花。   书才是根本。   如今铺中的书架都填不满,苏遥着实缺人。   他自然道谢:“多谢先生引荐。”   “您客气。”周三先生又与他闲谈几句,方离开。   苏遥瞅一眼谈天说地的这群长衫大褂,又念起傅先生。   不知傅鸽子在哪儿。   这作者大会也不见他的人影。   不过,此人成谜,高岭之花哪儿会下凡合群。   苏遥只得坐下,却又见一辆宽大马车于琼江岸边停下。车上下来数位锦衣华服的妇人,发髻高梳,手持团扇,想是高门贵妇。   苏遥一瞥眼,忽瞧见一眼熟身影。   这群妇人一路向苏遥这片山坡走来,苏遥瞧得愈发清楚——   正是傅宅门前,拉着他哭的妇人。   只是她今日衣衫鲜亮,插戴整齐,行止端方优雅,语笑晏晏,与那日判若两人。   谢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旧京几大高门的主母。”   见苏遥挑眉,他又无奈解释:“母亲带我应酬过。”   苏遥了然:“是相看女婿?”   谢琅笑笑:“谢家门第低,她们没瞧上。”   苏遥正要反驳,谢琅却道:“与这几位比,当真是低。喏,那位魏紫衣衫的妇人,是朱二夫人,她同胞姐姐,正是宫中盛宠的朱贵妃。”   一下迈入皇亲国戚行列。   谢家虽是世代簪缨的清贵士族,但于我朝林林立立的大小文官家庭中,并不算拔尖。   那跟他们比确实低。   苏遥更是升斗小民了。   他见谢琅似乎对这些贵妇颇为熟悉,探问几个后,又不经意地看向那日的妇人:“这位夫人瞧着仿佛年长几岁。”   谢琅稍稍蹙眉,待瞧仔细后却笑笑:“这是府尹夫人。”   苏遥一愣:“旧京府尹?”   谢琅点头。   苏遥心头一跳。   那……前日那个男子,难不成正是旧京府尹?   旧京市长。   苏遥一懵,谢琅却又笑道:“她倒还有心思出来踏青,出了那样大的事。”   苏遥一惊:“何事?”   谢琅却不答反道:“你平素,可从不对这些闲话上心。”   苏遥喝口茶掩住:“平时不知道,现下才想听听的。听个新鲜,我不在外说。”   “倒不用你去说,旧京高门之间也都快传遍了。”谢琅笑笑,又叹口气,“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郑大人的儿子在京城读书,日日同一帮纨绔游手好闲,眠花宿柳。手里没轻没重的,死了一名舞姬。”   苏遥瞬间一默。   这人命关天的风流事,还真不是什么好事。   谢琅又道:“只是这样也罢了,舞女而已,郑大人也不是没有门路打点。巧就巧在,这女子是太子殿下新收的人,不日就打算纳入府,这还没赎身,就……”   苏遥怔住。   当朝君上,是有些强横的。虎父生犬子,太子倒是不成器的软骨头一个,德行有亏的闲话,满天下传得人尽皆知。   苏遥顿了顿:“太子定不会罢休吧。”   谢琅压低声音:“若是罢休了还好。他闹起来,偏不知是谁,将这话传入陛下耳中,陛下勃然大怒,直接将郑小公子并一帮狐朋狗友下了狱。京中高门如今皆噤若寒蝉,太子还正等着受发落……”   “郑大人想必已焦头烂额,正四处托关系,保亲子一命。”谢琅摇摇头,“只怕不能善了,他这府尹,也还未必能做。”   四处托关系?   旧京府尹可已是正三品的高官,再托关系……   苏遥突然就想起傅陵幽深冰冷的眸子。   他心下一抖,回想那妇人含混不清的话,又试探道:“此案想必是送刑部管。我仿佛记得,刑部有位姓傅的年轻官员,颇为刚正?”   “那倒没有。”谢琅笑笑摇摇头,“苏兄好歹也在京中待了两年,怎么还不清楚朝中关系?”   苏遥敷衍笑道:“我交际甚少,想是记差了。”   谢琅再度笑笑,却又提起:“若说年轻的傅大人,刑部并没有,朝中却真有一位,还正是出身于咱们西都的名门傅氏。”   苏遥手一顿。 第13章 上巳(三)   雀鸟啼鸣清脆,苏遥稳住语气:“这位傅大人,身居什么官职?”   谢琅一笑:“虽依托祖荫,却本身也才干过人,如今已是正四品上的吏部侍郎了。”   吏部,中.央人事部,主管大小官吏升迁任免。   中.央人事部副部长。   苏遥沉默。   这想必就是那妇人口中傅先生的“二弟”了。   傅鸽子竟然真的是傅氏子弟。   傅鸽子竟然还有这么一身居高位要职的二弟。   而且傅鸽子好像,还很能在他二弟面前说上话。   就算他是外室子……   二人关系应该还不错的样子。   难怪郑府尹要来找他递话,只怕不止为了救儿子,还为保官位。   苏遥细细回忆书中剧情,说实话,这书虽用了开篇一整卷写小皇孙登基前的朝堂风波,但笔法非常委婉,明面上的人物压根没几个。   苏遥并没有记起这位傅大人是谁,他回忆一遭儿,又模糊记起,小皇孙登基后的太傅,似乎也是姓傅。   不会就是这位傅二公子吧?   那傅鸽子,未来会有一个做天子老师的弟弟?   苏遥要惊掉下巴。   他这书铺……   就算不算是上面有人了?!   我上面有人,我签约的话本先生的本家二弟是未来天子的老师!   这八竿子,并且还是未来数年后的八竿子才能勉强打得着的关系。   苏遥又颓了。   指不定还没等到小皇孙登基,他这书铺就倒闭了,毕竟他自个儿一炮灰,以后还不知道怎样。   眼下还是老老实实赚钱叭。   谢琅还在道:“如今吏部尚书元大人就快致仕了,吏部上下皆是小傅大人说了算。这么多年过去了,京中仍喊他‘小傅大人’,你想是不知缘由,他……”   苏遥已经没心思听了。   这几年局势复杂,文墨又是最容易出事的行当。   知道最后没站错队就行,其他的也不打紧。   苏遥抹了那日傅宅的记忆,没心没肺地吃喝起来。   已临近正午,琼江岸边陆陆续续支起小食摊位。   苏遥与谢琅原本打算说罢事就走,没带吃食,这春光怡人,略坐一坐,倒不想回去了。   食摊一个接一个摆起来,苏遥自告奋勇:“我去买吃的。”   今日齐伯没跟着,谢琅起身:“我陪你去。”   二人一路行至小食摊前,见茶饮,点心果子,卤肉熟食皆有,不远处还有一个小车,竟是现煮的小馄饨。   苏遥还远远瞧见了熟人,祝娘子夫妇两个勤快人,拉着车来卖面。祝六郎一手面扯得极为利索,前后左右层层围了许多人在看。   苏遥笑笑:“咱们不凑热闹了吧?”   见谢琅点头,苏遥便先来到面点摊位,算着人数,萝卜包,荠菜包,猪肉大葱馅,选了十来个;又到卤肉摊位前,选了七八只卤鸡腿鸡翅,一份鸭掌,一块猪耳朵,店家挽着袖子给切成细丝,拿黄瓜丝一拌。   谢琅拿出一两碎银:“不必找了。”   苏遥正要拦,谢琅却笑笑:“今儿我请你,改日你再请回来。只是,不能在外头,得去你家吃。”   苏遥也不跟他假客套,笑笑应下。   谢琅低眉,又轻声道:“我瞧着你胃口好上许多,怎么不见胖呢?”   谢琅距他极近,来食摊前买吃食的游人,大多是仆从,鲜少有斯文标致的大家公子。   众人于一旁瞧着二人举止亲近,又兼仪容出众,八卦的眼风已飘了老远。   也飘到了傅陵眼里。   傅陵坐在距人群处极远的一个僻静凉亭,周遭柳枝低垂,桃树掩映,极不打眼。   回话的人已在旁边候了许久,见傅陵始终盯着人群某处看,目光沉沉,不由惴惴,求助地望向吴叔。   吴叔低声提醒:“公子,成安还等着。”   傅陵收回目光,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同二公子说,旧京府尹郑其不能留,此人惯会搜刮民脂,挑个偏僻州府打发他。”   成安笑笑:“二公子也如此说,已选了泉州。郑其早年从军,想来熟悉攻防,泉州山匪横行,正好派他去整治。”   “嗯,他若有本事,还能立功回来;若没本事,手里许多人命还了就是。”   傅陵不以为意地说罢,又蹙眉:“我让你去问裴大夫,如何了?”   成安立时有些为难,见避不过,只能硬着头皮道:“二公子说,没见着裴大夫,他年下回乡探亲,还没回京城呢。”   傅陵眸色微沉,却点头:“何时回?”   成安吞吞吐吐:“二公子说……说,不知道。”   傅陵静静挑眉:“你是想让我亲自去问小傅大人?”   成安顿时腿抖,忙道:“主子恕罪,我不敢撒谎,二公子当真如此说。他……他说,已问过医官院,江掌院说,此症不能治,是胎里带的咳疾,一遇上香粉等物便会发作,只能随身带药囊养着。不受风着凉,养好了也是没有大碍……”   他瞧见傅陵面色愈发沉重,说着说着,便不敢说了。   周遭气氛都凝住了,傅陵冷冷开口:“我说的什么?”   成安欲哭无泪:“主子吩咐,让小傅大人请裴大夫来旧京给人看病。”   “你告诉二公子,我若再见不到裴仪,也不知动向,只能亲自去京中寻人了。”   傅陵语气不重,指尖轻轻点着石案,成安心里一突一突地发毛,忙连声应下。   亭间默了下,傅陵又冷声道:“去告诉二公子,不准他再去问江思。宫中的杀人之道江思还熟悉些,我要治病,他能有什么本事。”   成安头皮发麻地应下,被吴叔送出几步后,方一脸心酸:“吴叔,您也劝劝主子,裴仪那医术通天,也治不了胎里的哮症。二公子都给问了,我这两头回话,两头受气……”   吴叔劝他:“大公子吩咐什么,你办就行了。就算治不了,那也得裴大夫来说不是?”   又提醒他:“你可赶紧的,得放在心上,公子可盯着。”   成安狗狗祟祟:“主子要治什么人啊?这么要紧?”   吴叔往岸边食摊前瞧一眼,琢磨一下,用眼神示意成安:“你自小就在府上,我就跟你通个气。就那边那位,瞧见了吗?”   成安远远一望,见一身姿纤细的青衫书生,正与卖红烧大肘子的店家聊天,春日阳光明澈,书生语笑晏晏,面容清雅脱俗,眸光温润澄净。   成安呆了一瞬:“大公子的心上人还真好康……”   吴叔拍他一巴掌:“别看了!瞅一眼认得模样就行了,可不敢当着公子的面看!”   成安捂住脑袋:“知道了知道了,我哪儿敢啊?我还想活命。”   又嘿嘿笑笑:“难怪公子这么宝贝,得嘞,我这就给咱们大公子的心肝儿请大夫去!”   成安悄摸儿声便不见了,琼江岸边人声嘈杂,并无人注意。   苏遥提着吃食回凉亭,吃了几口,却不甚满意。   卤鸡腿鸡翅倒是油亮香嫩,也很入味,卤汁味道却有些咸辣,苏遥啃一只鸡腿,倒咽了三个素馅包子下去,又灌了一杯茶,居然有些饱了。   谢琅吃得倒好,想来比苏遥口重些。   苏遥勉强拿包子,就着猪耳朵填饱肚子,又闲逛一圈,已是日薄西山。   谢琅送他回到家,苏遥只觉得浑身乏累。   原主一病至今,这一年来,还是头一次出去玩这么久。   开心却也挺开心的。   齐伯留下看家,又刚出了日前之事,自然极不放心,眼巴巴在门口等到薄暮,终于瞧见苏遥全须全尾地回来。   苏遥与他简单说罢琳娘之事,齐伯倒颇为遗憾:“原是如此。”不过也很快释怀:“各人原是有各人的缘分,这倒是不好勉强。”   苏遥只点点头。   齐伯见他未听出话中的意思,提起谢琅、傅先生仍是同往常一样的语气,便也不再多说。   各人有各人的缘分,自家公子还没上心,且日后再看吧。   苏遥累了,晚饭就做得很是简单。   白水加葱姜香料煮过三只大鸡腿,又焯熟一把银丝面。   苏遥将面浸入凉水中,阿言已将放凉的鸡腿肉尽数撕成细长条。   苏遥取来麻椒花椒辣椒炸制成油,倒入方才的鸡汤小煮片刻,切大葱段、绿辣椒丝并笋丝,与鸡肉丝放在一起抓匀。   家庭简易版本的椒麻鸡。   苏遥盛好三份面,每份再与鸡丝拌匀,晚饭就得了,又有主食,又下饭。   齐伯在小炉子上煮了紫菜蛋花汤,苏遥又点了些海米,滴上香油。   齐活儿。   肥嫩鸡腿肉沾满又麻又辣的汤汁,再配上一筷子爽脆的笋丝,一口吃下,味蕾酥麻,再正好压上软滑细面,越吃越食欲大增。   阿言最喜欢吃这道菜,每次都吃到最后,一口也不舍得剩。   苏遥喝完蛋花汤,又将他那一份推过去:“把汤喝完。”   阿言乖巧点头,咽下满满一大口:“我去洗碗。”   小孩子家勤快点是好事,苏遥也没歇过来,只由着他去忙活。   刚在柜台前坐下,却听得有人敲了门。   “是谁?”   苏遥去开门,却瞧见阶下立着风尘仆仆一人,竟然是月前回乡侍疾的许泽。   夕阳的余晖落在松云巷内,将许泽削瘦的身影,拉得愈发单薄。   他抬眸笑笑,却不知为何,露出三五分凄苦之意:“苏老板,之前您借我返乡的路费,我来还给您。” 第14章 风寒(一)   苏遥万万没想到,许泽会这么快回来。   他说祖父年迈且病重,神情焦急地赶着回乡,苏遥还以为起码要半年之久。   不过,眼下虽赶回来了,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倒让人心惊。   苏遥担忧:“许先生快进来坐一坐,这是怎么了?”   许泽勾起嘴角,却并无笑意:“没事,我把钱给您,《江海听潮客》的第六卷 ,我这就回去写。改日也给您送来。”   他摊开手,掌心躺着满满一小袋铜钱。   他袖口线头都开了,衣衫鬓发虽然整齐,却像被抽干了精气神儿一般,说不出的憔悴。   苏遥自然不可能让他这副样子回去。   好说歹说,和齐伯一同连拉带扯的,才将他请进书铺。   苏遥嘱咐齐伯取些茶点,又问道:“许先生吃饭了吗?”   许泽神色郁郁,摇摇头。   苏遥正要起身去厨房,许泽却忽然拽住他衣袖。   “怎么……”   苏遥话还没问完,就见得许泽像绷不住了一般,眉头一蹙,蓦然滚下一滴泪来。   这副情形,苏遥也遇到过。   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谁会在陌路人面前哭呢?   苏遥心下刺痛,忙示意齐伯回避,又给他倒杯茶:“许先生,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苏遥签下的所有话本先生中,许泽是最小的,年岁不大,未及二十,眉宇间尚有些稚嫩的少年气。他默不作声地滚下数滴泪,却一直压着不肯放声哭,泫然许久,才抬袖悄悄地抹干。   只是一开口,仍是哽咽:“苏老板,已许久没人问过我吃没吃饭了……”   他说着,又开始滚珠子似的落泪。   苏遥蹙眉,已猜到三分:“许先生,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许泽啜泣不止,苏遥静静地陪了他好一会儿,他才渐渐停住。   苏遥燃起火烛,明亮烛火扫过,许泽眸中沉痛,低低开口:“苏老板,我已没有家了。”   他凄然一笑:“清河许氏,再也没有我的名姓了。”   除名?   古代宗族制度严苛,怎么好端端回乡一趟,竟被除名?   苏遥忙将瓷盏推入他手中:“许先生别急,慢慢说。”   许泽抿一口茶,似乎方发觉口渴,又一气儿饮下半杯,提起此事,竟双手颤抖:“苏老板,月前我赶了十日回乡,到家后,才发现祖父早已病故许久。”   他死死握住瓷盏:“家父早亡,族中一向容不下母亲与我,我们早早便搬来旧京过活。三年前母亲过世,族中连个过问之人都没有,丧仪大小事务,还不如邻里帮衬得多。”   “此番,我原不想回去,可顾念着,到底是血肉至亲……”   他哂笑一声,“这四个字原来是笑话。我却到今日才懂。”   苏遥默默,只能接着往下听。   许泽又现出悲怆之色:“祖父过世,留下田地房屋银钱,我叔伯便想要分家。为了多分得二两银钱,竟寻人污蔑我非许氏血脉!”   他骤然抬头,目光愤恨:“我母亲一生清誉,却被他们当众无凭无据地践踏,我只恨不得杀……”   “许先生!”   苏遥按住他的手腕,摇头,“许先生,为了那样的人,不值得的。”   他满目悲怒,不似寻常,苏遥只得温声抚慰。   许泽一顿,垂下眼眸,低低一笑:“我倒是想拼个你死我活,只可惜,我连那点本事也没有……如今,倒真如丧家之犬。”   他长长的叹息消散在细微烛火中,夜色自窗外漫入,春日向晚,仍是阴冷。   苏遥默了默:“那样的家,不要也罢。以后便只想来日吧。”   许泽眸色凄然:“天下之大,我却已无来处……”   苏遥听出他的心冷,只能默然地拍拍他。   许泽不过将那日情形简单描述一二,具体情状,定然使人悲愤至极。   他还不到弱冠之龄,满堂叔伯长辈,还不知受了多大委屈。   苏遥受过那种委屈。   他很明白,是有多仿徨无助、孤苦无依。   苏遥只能安抚他一二,又确然放心不下让他回去,便强留他住了下来。   苏宅三进三出的大院子,房屋多得很。   苏遥洗漱过,却瞧见许泽又站在他门口。   苏遥微露疑惑,许泽垂着头:“苏老板,我能在你房中睡吗?我怕我半夜惊醒,又想起父母,我……”   他又眼圈微红,苏遥自然同意。   两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不方便的。   窗下有一小榻,苏遥给他铺上数层棉被,又抱来软枕:“你尽管睡,难过了就喊我。”   许泽摸着锦被,点点头。   这一夜许泽睡得安稳,苏遥却辗转难眠,天色微明,才稍微眯了一会儿。   不知是否昨日踏青太累,一觉醒来,苏遥只觉得疲乏更甚,颇有些头昏脑胀,还眼眶酸疼。   许泽歉意更甚:“叨扰苏老板了,我这就走。”   苏遥拉住他,熬了白粥,又端出凉拌木耳、脆腌萝卜等爽口小菜,看他吃下两个咸鸭蛋并两张葱油饼,才肯放人。   昨夜失态,许泽晨起回过神,方觉出不好意思,客气得不得了。   苏遥倒是体谅。   谁没个情绪失控的时候,更何况这样大的事,许泽才这个年岁,还算是个孩子。   只是他要留许泽住两天,许泽却说什么也不肯,只推脱“打扰”,又要回去赶着写文。   苏遥只得将钱袋塞给他:“你想必正艰难,我当初也没想让你还。”   许泽声音低沉,却拒绝得坚定:“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苏老板若是今日硬要给我钱,改日我们连话也不能说了。”   他尚有些文人傲气并少年锐意,苏遥此时硬给,倒是折辱他,只好收下。   却仍忧心:“你当真无妨吗?面子是小事,若手头周转不开,一定要来告诉我。”   许泽低声道:“苏老板放心,这一个月的钱我还是有的,待下个月,新一卷书开始售卖,我就能接上了。”   他顿了顿:“我的书虽卖得一般,维持开支还是够的。”   “这一个月的钱,是如何得来?”苏遥实在是担心,不免多问一句。   当初他和这孩子今日情形一模一样,为了生计,误入歧途只在于一念之差。   许泽咬住下唇,垂眸片刻,方轻声道:“我把昔年母亲和我的画,都当了……虽不值几个钱,但还勉强够的。苏老板不必担心。”   许泽的外祖是个颇有名气的画师,只是得罪权贵,一直落魄飘零。许泽家中拮据,这恐怕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物件。   苏遥听得揪心,眼瞧着他离开,仍心内惴惴。   三月晴光大盛,苏遥心底却一片冰凉。   他坐在案前打了会儿算盘,复开始觉得头疼。   齐伯忙端了热茶来:“公子怎么了?”   苏遥喝口茶暖一暖:“不打紧,昨夜没休息好。”   齐伯忧心忡忡:“是不是昨日在外吹了风,又勾出病症来了?”   “我哪儿还有病症。”苏遥笑笑,“白大夫都说过,我已然大好了。”   苏遥自觉应当无妨,虽乏累不适,强撑着又坐了一会儿。   可巧周三先生带着修改罢的书稿前来,又为苏遥引荐了两个话本先生。   皆是年逾半百的老人家,平和稳重好讲话,文章也深谙世情,一位写乡野田园之意趣,一位写妖兽志怪之典故。   不涉朝堂,不涉史实,没有借古讽今,没有批判人心,也就写个乐子。   既不暴力也不淫/荡,更无议论朝政大事,很好,书和人一样稳妥。   苏遥很是满意,闲谈间,额角却涨得厉害,听到后来,只觉得周三先生开口一张一合,话皆没入脑子。   他担心出错,又实在没有心力细思契书条款,只能随口约了时间,再行商议。   送人走后,苏遥愈发没力气。坐在柜台念起许泽,又看着周三先生的旧书新稿,倒又隐约起了个主意。   如今铺中这几位先生的书,皆没有绣像本。   而许泽自幼家传,画得一手好画,若给旧卷内绘上图,制成绣本,再重新刊印售卖,也是一处商机。   周三先生这本《海棠绮梦传》颇有大卖之相,若是借此做成绣本,再赚一笔,于周先生于许泽,皆是好事。   进一步讲,若是傅鹤台的《云仙梦忆》也能制成绣本,重新刊印一遭儿,恐怕更是一笔进项。   苏遥这般想罢,又记起谢氏刻坊那边。   绣本毕竟麻烦,大抵要重新商议工本费。那还要约刻坊商议。   他草草起个念头,却发觉要思虑之事太多。   苏遥本就头晕,思索这一会儿,更是昏昏沉沉。   天色向晚,似乎有些阴沉,书铺中各位看官担心下雨,一一离去。   齐伯非要出门为他请白大夫诊治,祝娘子晨起便带阿言去乡下玩了,她正筹划着买块地,还说要在乡下住上两天。   铺中无人,四下安静得很。   傅陵刚刚迈入苏氏书铺,瞧见的,就是苏遥独自趴在柜台桌案上,睡得不省人事的模样。   偌大的书铺无一人声,门户却大开,外头隐隐起了风,苏遥双眸紧闭,面色苍白,额上出了层层叠叠的冷汗。   傅陵心内一凛,伸手探上他的额头。   果不其然,滚烫滚烫的。   傅陵霎时沉下眼眸。 第15章 风寒(二)   “……水已烧开了。”   “主子,齐伯与白大夫正在路上。”   “主子,帕子重新换过。”   苏遥觉得额头上冰凉一下,不知是碰到了什么,他浑身发冷,下意识地偏头去躲,一侧面颊却被温热的掌心托住了。   是一只修长的手,骨节分明,指尖微凉,掌心却温软。   苏遥被这只手扶正了些,迷糊中睁眼,就瞧见目光深沉的傅陵。   他头脑混沌,一时只觉得奇怪:“……傅先生?”   傅陵托住他下颌:“你发烧了。”   “嗯。”苏遥下意识点头,又清醒一二,“……发烧了?”   傅陵见他双颊虚红未褪,目光混沌不清,又念起方才门户大开的情状,心内忧惧万分,却一时不得发作。   他只能压住一腔焦心,轻轻扶住他下颌:“别动。”   苏遥没什么心力,便也听话得很,一动不动的,却又碰着了那块冰凉之物。   这次他知道了,是浸过冷水的帕子,湿答答地贴在额上。   苏遥一时难受,他蜷缩在被中,手脚冰凉,胸腹却如火烧一般滚烫,后背又濡湿了,简直百般不适。   傅陵又递来一盏热水:“偏头。”   苏遥自然烧得口干舌燥,微微探头抿上两口,湿润滑入肺腑,方觉得略微舒服。   傅陵见他喝了半盏,终于面色稍缓,伸手递茶盏吩咐:“水要一直温着。”   苏遥闻声,不由抬头:“还有人?”   傅陵扫一个眼神,满屋子的人静得一声不闻。   傅陵隔着锦被按住他:“是我的两个随从,没旁人,你接着睡吧。齐伯一会儿就来。”   他声音低沉,苏遥只烧得头脑发昏,眼皮沉重,点了下头,阖上眼就又睡过去了。   傅陵坐在榻边眼错不转地瞧着他,满屋子暗卫敛声屏气,蹑手蹑脚,好奇到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却只敢用眼风交流。   暗卫甲:瞧见了吗!妈耶,咱们主子这是有心上人了吗!   暗卫乙:肯定的啊!你看主子看心上人的样子,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暗卫丙:你们肯定都没瞧清楚,我刚才离得近,大着胆子仔细瞥了一眼,主子的心上人长得那叫一个好看!   暗卫丁:兄弟你很勇啊,敢当着主子的面偷看。   暗卫乙插一眼:我也想看,但我怂得一批。   又转回暗卫甲:我也想知道有多好看,我是真没看清楚!   暗卫甲怂恿:那要不,咱们一起离近点?   暗卫丁老实人:别,信不信主子把咱们眼睛一起挖出来。   “眼睛不想要的话,我帮你们捐给需要的人。”傅陵头也没抬。   暗卫甲乙丙丁瞬间恢复成死人状态。   待吴叔带着齐伯赶来时,更是无声无息地从房内退出去了。   今春多雨,窗外又飘起绵绵雨丝。   齐伯再次吓得魂飞魄散:“我才出去一个多时辰……”   白悯在外看诊,不在济仁堂,齐伯一直等到他回来,半路就遇上了吴叔。   虽然不知道吴叔如何找到他二人,但一听苏遥高烧,紧赶慢赶地就跑回来了。   傅陵随身总有人带着各种药,也有退烧丸药,方才化在水里,喂苏遥喝了半盏。   但看着也不见好,傅陵蹙眉,只瞧向白悯:“你是苏遥的大夫?”   白悯听闻旧症复发,慌了一路,一进门,却瞧见苏遥身边守着个眼生之人。   这语气,还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   齐伯介绍:“是傅先生,我们铺子的话本先生。”   白悯微微一眯眼:“原是傅先生。”   上次那个话本先生么?   傅陵略一点头:“一直是你为他看诊,想必更清楚状况。你来看。”   这习惯性发号施令的架势。   白悯不知这是哪里来的人,但他让自己看,又坐在榻边不起身。   白悯微有不满:“我看诊,无关之人都出去。”   傅陵抬眸:“我在这儿,不耽误你诊脉。”   “旁边有人,我不清静。”   白悯瞧见他守着苏遥,就从眼到心的不自在。   傅陵深深蹙眉,语气沉下:“我不放心让他和外人独处。”   这理所当然的态度。   你就不是外人了吗?   白悯不知从哪儿就窜出火来,登时拉下脸:“傅先生到底想不想治病?苏老板还烧着,你若是在这儿看着他就能好,那还要我这个大夫做什么?”   是大夫都有三分脾气,最讨厌不听话的病人家属。   哦,还算不上家属呢。   傅陵再度皱眉,目光沉沉地瞧向他,默了一默,终究起身走了。   白悯瞧见他当真一言不发地走了,终于顺心两分,但望向昏昏沉沉的苏遥,顷刻间复紧张起来。   檐下滴答滴答地落着雨,檐外风大雨斜,将粉白的玉兰花吹散了一地。   齐伯亦跟出来,傅陵心下忧虑,只低声嘱咐:“苏老板身子不好,齐伯平日辛苦了。他是大病初愈的要紧时候,您多看顾他一二,再当心一些。”   齐伯回想方才情状,仍是心惊胆战。   他冷汗连连,只应声称是。   傅陵又道:“我就罢了,齐伯进去吧。”   齐伯抬头,却见傅陵眸色一沉:“房间内只有他和那大夫二人。我没给苏老板换衣裳。”   傅陵方才将苏遥抱回来,苏遥已烧到不省人事。冷汗一身,他只给褪掉外袍,搭在苏遥中衣衣带上的手顿了下,终究没碰。   但那个姓白的就不一定了。   大夫行针可不就得宽衣解带么?   傅陵的脸顿时又黑上一个色号。   齐伯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他虽温厚憨直,却也是老于世故之人。瞧着傅陵这举止作派,并神情气质,也略微能猜得一二。   傅先生这性子……闷醋吃多了真的不会酸着自己吗?   不过瞧这模样,这位对他家公子还真不是一般的上心。   他也无暇多想,忙忙地进去了。   四下无声,唯有银针似的雨丝密密斜斜地落。   傅陵于廊下站了一会儿,暗卫丙出现:“主子,听着大夫的说辞,没有大碍。苏公子已发了汗,看着不烧了,但没醒。”   傅陵稍稍放心些许,又问吴叔:“成安还没走吧?”   吴叔秒懂:“二公子处的成和也能来往传话。”   傅陵转头吩咐:“你和成安一起留在苏宅。每日回一次话。”   暗卫丙顿时一愣,应下后,又惊喜万分。   这安排!这是真的打算成婚了吗!   众所周知,傅相多年来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在京中时,勾栏瓦舍从来不进,戏子歌妓从来不养。   暗地里总有一起子嘴碎的小人,议论我们傅相不行。   以后看谁还敢说我们傅相不行。   我们傅相,那是眼光高。   你家公子的心上人有这么好康吗?满京城满旧京还能找出第二个这么标致的大美人吗?   暗卫丙方才悄悄瞅了一眼,眼下回味起来,越发觉得苏老板长得就像画里的人似的。   嘿嘿还是我们主子眼光好。   暗卫丙接下这个好差事,立刻去给成安递信了。   他腿脚快,吴叔还没开口拦,见他已走远,只得斟酌着开口:“公子,把成安留在旧京是不是……”   “吴叔。”傅陵沉声道,“我自然能给他买两个奴仆。但外头之人,但凡有一星半点的来路不明,我怎么放心得下?”   公子想派人照顾苏老板。   若送来的是成安这种心腹,便是认真了。   吴叔如此试探一句,倒也放了心,却又见得傅陵沉下脸:“苏遥若再有一分不妥,就让成安滚回京城,再也别跟着我了。”   吴叔默然。   成安……   吴叔感叹,成安真是受罪的命。   *   苏遥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正午。   窗外仍有潇潇风雨声,他迷迷糊糊地睁眼,白悯趴在榻边,一下子就醒了。   苏遥喉咙灼痛,整个人像沥了一遍水,周身虚浮,抬手的力气也没有。   只是头痛似乎好多了,比昨日松快不少。   喝了一口白悯手中的水,就见得他眼巴巴:“美人你可算是醒了,昨夜把我吓坏了。”   苏遥润过嗓子,又清了清,声音仍是喑哑:“我昨日……”   他隐约想起:“昨日发烧了?”   “何止。”   白悯扶着他坐起来,“烧得不省人事,好不容易退了烧,却一直都不醒。我都吓得不敢睡,生怕有什么好歹。”   大约是原主体虚,烧得脱了力,才一直昏睡。   古代医疗条件不好,苏遥也有些后怕。这现代挂三五天水就能好的重感冒,放在古代,真有一命呜呼的风险。   白悯给他掖好被角,再度可怜巴巴:“美人你可听我一句劝吧。我上回说,你病刚好要少出门,你倒行,溜溜地在外头逛了一整日,穿得还少,又没吃好。要再来一次,我这一年都白治了。”   八成就是在人多的地方遇着流感病毒了。   原主体弱,本就容易中招。   感冒么,多喝热水。   苏遥没有那么孱弱,但面对大夫的数落,还是笑笑认错:“让白大夫担心了,我立刻就改。我都不出去了,从今天起就守着铺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白悯瞥他一眼:“也不用单说好话给我听。你们美人最会骗人了。”   白悯这双桃花眼流出三分薄怒,瞧着一点威慑力也无,倒颇有些风流。   苏遥只得再笑笑,白悯又给他絮絮地唠叨一遍日常起居,连叮嘱带数落得够了,才道:“我还得回济仁堂,齐伯给你温着白粥,待会儿一定要吃了。”   又顿了顿:“这几日不许忙了。方才有位周先生和谁来过一趟,我给你推了。生意之事也不急,你就是没钱付我,我也给你治。”   想是来讨论新话本先生的契书,推就推了吧。   只是苏遥想到绣本,默了一下,又望向白悯。   “白大夫,你帮我个小忙?”苏遥试探道。   白悯愣了愣神,立即正色:“不许忙了,什么也别想,你就好好躺着。”   “不忙,真的,我就请您帮忙给周三先生递个条子。”苏遥语气有些急,“有些事,非得赶紧说定了。”   “齐伯肯定不敢离了我,阿言不在,您帮我走一趟。麻烦了。”   苏遥眉眼映着微薄天光,他本就生得很白,因在病中,便显得格外温和脆弱,像个精致的白瓷瓶。   白悯瞧得心内一滞,不情不愿地就“嗯”了一声。   苏遥连连谢过,提笔写好条子:“《海棠绮梦传》正在福客来讲着,要出旧卷新绣本,就得趁这股东风。绣本耗时长,白大夫帮我送过去,务必要周先生尽快回复。”   他顿了顿,又试探道:“白大夫,愿不愿意,再帮我送一家?”   白悯骤然蹙起眉头:“那个傅先生家?”   这称呼让苏遥一愣,他点点头:“他就是鹤台先生,写《云仙梦忆》的那位,旧京正出名的话本先生。你帮我问问,他愿不愿意也出绣本?”   白悯心内翻个白眼,面上只道:“我不去。什么云仙雨仙的,我又不看话本,我不认得他。”   苏遥微微一怔,这才念起:“昨日,傅先生应当也在这里。”   白悯瞧他这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就愈发来气:“他在这里有什么用?他懂医术吗?他会治病吗?我把他赶走了,什么忙都不帮,还净添乱。”   他顿了一下,又对苏遥嘱咐:“以后旁人给你的药,都不许乱吃。”   苏遥愣住:“吃药?昨日……没吃吧。”   “他竟然还是偷偷喂你的。”   白悯更气恼几分,“我的病人,旁人倒敢随便碰了。再怎么珍贵的药又如何?药值钱,就能谁都喂了么?”   大夫是有点,这样的。   治得好好的病人,中途其他人插手喂一口来路不明的药……   苏遥虽然不知道究竟吃了什么,但想来并无大碍,便笑笑:“我不也没事么,白大夫不用……”   白悯瞪他一眼:“要是吃出事来,我还能好端端和你说话吗?”   他急了又急,终究软下声音:“美人,你是我的病人,可不许再让旁人随便医治。”   苏遥只得安抚地应下。   白悯又嘱咐了一遍车轱辘话,才放心走了。   只是临了又提醒一句:“你这儿的人手实在太少了,如今既生意好了,再买两三仆从,也好让齐伯多照看你。”   苏遥也觉得后怕,虽然旧京治安好到路不拾遗,但书籍是贵价物,万一趁他不注意顺走一二,倒是损失。   他这三人老弱病幼,是得找个看房子的人。   他与齐伯简单一说,却不想,半下午时,可巧就来了个人牙子。 第16章 风寒(三)   苏遥没什么力气,便只在房间内坐着。   不一会儿,齐伯便领了一人进来。   瞧着是个二十余岁的大小伙子,眉眼清秀,口齿伶俐,进来就利落地给苏遥打个千儿,口中道:“成安给公子见礼。”   “不必不必,我这里人口少,没那么多规矩。”   苏遥瞧了他一眼,不知怎地,只觉得这副低眉颔首的恭顺神态,有些眼熟。   他微微疑惑,又无从谈起,只好道:“先前在哪里做工?”   “回公子的话,成安是平州人,先前一直在酒楼跑腿儿,大酒楼歇业,掌柜都走了,我就来旧京了。”   这说辞都是事先套好的,成安偷偷抬眼,却觉得苏遥好像不信。   苏老板这观察力,挺敏锐。   成安默了下,索性打个补丁:“我来旧京后,在一户傅姓人家服侍过,是在延庆坊。”   苏遥微微一怔:这么巧?   成安忙继续表忠心:“公子尽管放心。不管是店铺,还是私宅,成安都伺候过的。跑腿打杂浆洗打扫看家护院,我都会做。饭也能做一点,也识得不少字,有小主子的话,我也会带。”   苏遥不禁笑道:“别怕。已签过身契,不会不要你的。”   他顿了下,又不由好奇:“我与延庆坊的那位傅先生,是认得的。你既先前在傅宅,因何不做了呢?”   成安一默。   成安现场直编:“都是我的不是。傅公子养了只猫,无意间抓过我一下,我骂猫两句,偏巧让傅公子听见了。他因此事打了我,我一时气恼,冲撞了傅公子两句,就……被发卖了。”   苏遥顿了顿,倒也合情合理。   以古代人对奴仆的看法,奴仆和爱宠起冲突,肯定是打发奴仆。更何况还顶撞主家。   苏遥只能点点头,又安抚:“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也不养猫狗。你不生事,做好吩咐,我不会亏待你。”   成安觑着苏遥脸色,终于放下心来。   好像过关了。   好像也没损坏大公子的形象。   和桂皮闹起来,其实也是真事来着。   只不过,桂皮没抓到成安,反倒让成安满院子赶着捉住,好一顿揉搓,好几日都惨兮兮的。   事后,傅陵也确实拿扇子骨敲了他一下,“一时气恼顶撞几句”却是真没有。   成安不敢。   齐伯将成安领出去交代二三,复回来:“公子,傅先生昨日来,原是来说新书校本很好,可以印制。”   苏遥点头,又与齐伯说了绣本之事。   齐伯思索片刻,却是道:“只怕周三先生与傅先生还好说,谢氏刻坊也好商量,只是许先生……”   他顿了下,又笑笑:“许先生年轻,平日虽不爱做声,却颇有些才高气盛。让他给旁人的书作画,恐怕……他未必情愿。”   苏遥叹口气:“他写书的本事远不及作画,如今写戏文话本并当街卖字,是能勉强度日。可也得想想来日。他已是秀才,早晚要攒钱进京考进士的。”   “若绣本能大卖,他也能早些攒够钱两。”   齐伯默了默,只道:“那改日公子得劝劝他。”   苏遥对许泽如今的处境,能够感同身受一二,因而才极想帮他。   当年,若有人也能助他些许……   苏遥叹了口气,又宽慰自己,人生际遇无常,过去也就过去了。   他本就在病中,不宜多思,强迫自己咽了碗白粥,喝过药又睡下。   这一觉便睡到夜间。   似乎也并没有再轻松两分。   草药见效慢,苏遥自疲乏中再度睁眼,见满室烛影摇曳,却是成安在守着。   成安正坐在案前剥鸡蛋,见他醒了,便净过手,递水来:“公子先喝口水,再把晚间的药喝了。”   苏遥抿了一口,又听他问:“公子还是没胃口?”   苏遥吃什么都味如嚼蜡,胸腹厌厌,也没尝出来。   成安笑道:“是糖水,我化了点冰糖进去。公子浑身不自在,吃点甜的,暖暖心。”   苏遥没吃出来,却也谢过。   新买的这人倒是还挺细致。   他又瞧了眼一盆煮熟的白鸡蛋,却笑了笑:“齐伯又煮茶叶蛋?”   “齐伯先睡了,他说公子爱吃,让我剥好卤一晚上。”成安笑笑,“公子明儿得多吃两个,齐伯说您今天都没吃什么。”   齐伯不怎么会做菜,茶叶蛋算唯一一个拿手的。   苏遥初来之时,三天两头就病,齐伯便经常做这个,哄他多吃两口。   在原世界,苏遥一个人过了许多年,那时生多大的病都是自己挺过来的,从无人照顾。   突然有个家,苏遥很珍惜。   苏遥默然,又念起:“你们晚上吃了什么?”   “吃了白粥和家中卤锅里几块炸豆腐。我去坊中食肆买了肉饼和拌黄花菜。”成安又促狭一笑,“还吃了公子的茶叶蛋。”   苏遥扬起嘴角:“不是我的。我这儿都是一起吃饭的,想吃什么说就是了。”   成安应下,又突然开心。   大公子的心上人瞧着就是个随和之人,还当真随和。   长得好,性子也挺好,大公子有眼光。   成安又伺候苏遥吃过半碗粥,瞧着他精神好些,才开始回话:“公子睡下之时,有位姓许的先生来过,说忘了一节白玉佩在这里。”   “嗯……大抵是在我房间里。”苏遥道,“找给他了吗?”   “齐伯翻出来给他了,果然在公子处。”成安笑了笑,“他听闻公子病倒,要来看看,但公子睡了,我就没让他来打扰。”   苏遥点点头。   想了想,又补一句:“许先生不是外人,是铺子的话本先生。”   成安应下。   又默默吐槽,什么话本先生,白玉佩都能落我们苏公子的房间里。   他接着道:“白大夫也来了。给您重新把了脉,说只要不咳起来,便不打紧。明日忙,他便不来了。”   苏遥“嗯”一声。   成安又道:“今日书铺不开门,但许多客人来了。其中有一位谢夫子,听闻您病了,也要来看。我怕打扰您,也拦下了。后来,他送来许多点心瓜果,我收起来了,您要吃点吗?”   苏遥没胃口,只谢了一遍。   成安有些为难:“瓜果还好说,点心放到明日,怕不好吃了。”   苏遥笑笑:“你们吃就是了。我说过的,咱们这儿一块吃饭的。”   成安这才应下。   春夜星子明亮闪烁,成安垂下眼眸,才突然明白临来时吴叔对他说的话——   要想得到好白菜,得先和各头猪打一架。   自家大公子一向眼光好,可旁人也不是瞎子。   好在苏老板似乎还没对谁动心。   坏在苏老板也没对大公子动心。   成安操碎了心。   他默了默,却又念起另一桩事:“对了,下午还来了一个小书童,说是周三先生的人。”   苏遥忙问:“怎么说?”   “小书童转述周先生的原话,他说,多谢苏老板好意,但绣本成书时间太长,恐怕赶制完,便耽搁福客来的东风了。”   “周三先生说,他自知文采有限,《海棠绮梦传》能再度精刻,已是走运。这本便罢了,下一本他自觉甚好,倒是可以商讨。”   苏遥默了默。   周三先生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海棠绮梦传》这书本不温不火,借了说书的契机,才小有名气,周先生行事谨慎些,也是理所应当。   是他心急了。   但《海棠绮梦传》还有两卷才能结,若要等下本,恐怕要夏日后了。   苏遥默了默,要出绣本,那只能问问傅先生的意思了。   成安见他不言,便放下帘帐:“夜深了,公子若是累了,就接着睡吧。有什么事,明早精神好些再说。”   苏遥只交代:“明日先请齐伯把周三先生修好的书稿送到刻坊,请刻坊快些精刻;傅先生的新书也能做了,也请快些;再给周先生递个话,说他的顾虑有道理,绣本之事下次再说;改日我好了,再请他邀另外两位先生商量契书。”   成安一一应下,瞧着苏遥睡熟了,才招招手,唤来暗卫。   虫声新透绿纱窗,春夜谈不上寂寥,傅宅周遭却还是独一份的清静。   暗卫简单回禀完苏遥的身体情况,傅陵皱了皱眉:“你去后厨,把黄家食肆的那坛子腌榨菜与腌萝卜菜带走,让成安劝他多吃点。”   黄家食肆别的菜都极其一般,唯有腌咸菜能入傅陵的口,只是做得特别少。   吴叔道:“过几日我给公子再去买。”   傅陵“嗯”一声:“他在病中,胃口不好吃不下,让成安多想想法子。”又沉声补一句:“今日便罢了,明日再不吃,让成安来回话。”   暗卫诺诺应下,吴叔不由劝道:“公子,成安今儿午后才到……”   傅陵抬眸:“晚上是不用吃饭吗?”   又添一句吩咐:“你告诉成安,说我的话,苏遥不吃,他也别吃了。”   暗卫唯唯诺诺地应下,捧着咸菜坛子塞给成安,一字不落地把话转述给他。   成安的泪都流在春风里。   大公子,您还不如安排我去找裴仪。我情愿跋山涉水地去绑那个老头子,那也比在您眼皮子底下做事松快。 第17章 绣本(一)   抱着咸菜罐子思考了一夜的成安,翌日一大早,先跑去买了两只乌鸡。   白毛黑腿,甚为肥壮。   他拎进院子,却见苏遥已经起了,站在檐下一脸好奇:“这鸡挺漂亮。”   齐伯虽去刻坊了,但暗卫在家,成安就出门了。   却没想着苏遥醒这么早。   成安将鸡往廊下一放,这两只鸡咕咕哒哒,扑着翅膀挣扎。   他净过手,给苏遥披了件大氅,瞧着苏遥还是稀罕得不得了,忙道:“这是买来给您吃的。”   苏遥知道,倒更舍不得了:“养起来吧,这么好看。”   苏遥想去摸一把毛绒绒的鸡冠子,成安慌忙拦住,又笑笑:“这鸡可凶了,别伤着公子。”   这鸡要啄您一下,大公子得剁了我的手。   他念及此处,又突然后悔:早知道就不买活的了。   苏遥作为城市居民,真没养过活鸡,这怎么看怎么新鲜。   偏成安看小孩似的看着他,他到底没摸上一下,渐渐也没趣,只问成安:“是不是得垒个鸡窝?”   被迫全能的成安:“……我会,公子交给我就成。”   于是成安看着苏遥就着小咸菜吃完饭,又去砖瓦店拉来小半车砂浆砖块并干茅草,在后院寻了处空地,撸起袖子垒鸡窝。   前天他还在傅相的书房内提笔写函件,今天就在石板地上搬砖了。   石板地是傅相未来媳妇儿的石板地。   行叭。   成安一边抹砂浆,一边恶狠狠地给自家傅相加油。   可得把媳妇儿拐到手,不然我这鸡窝就白垒了。   苏遥精神好了许多,虽然还虚趴趴的,但出门走两步还是没问题的。   两只乌鸡翘着腿儿在他身旁走来走去,抖着白毛冠子,低头一叨一叨,不一会儿竟在草叶中叼出只张牙舞爪的大蚱蜢。   成安抹一把汗笑笑:“春日里,公子都不大用喂,只放出来让它们吃草叶虫子就是。”   苏遥这后院不住人,若说放杂物,实在也没有多少杂物,空荡荡的,两株玉兰花倒长得极好。   如今来了两只活物,凶巴巴地高昂着头,平添了不少生气。   苏遥瞧着忙活的成安,这才觉得,这个仆从倒真是来得值了。   日头渐高,今春虽然多雨,晴好的天也甚为和暖。   苏遥端来小茶盘,盛一壶甜牛乳茶,一碟子山药糕,又一碟子红豆酥,放在廊下。   成安搬砖搬到也没有干净的手,苏遥便将糕点自然地递到他嘴边。   成安受宠若惊。   苏遥一愣:“不吃红豆?”   “不是不是。”   成安拨浪鼓式地摇头,试图扯开话题,“公子胃口好了?”   “没有。”苏遥吃什么还都像吃肥皂,勉强能有一丝味道,他只笑笑,“干坐着无趣,不如随口吃点。不吃怎么身体好?”   “公子说得是呢。”成安笑笑。   看着近在咫尺的红豆酥,又笑得有点惶恐。   苏遥再喂他:“挺累的,你也吃点。我吃你干看着吗?”   成安推脱不得,只能心惊胆战地咬住。   慢慢嚼碎了,只觉得牙酸。   大公子要知道苏老板亲手喂他吃东西他居然还敢真的吃了,得是个什么反应……   成安心内一个哆嗦,只低下头拼命干活。   可能就怕什么来什么,他还没咽下,便听得后院小门响。   苏遥打开门:“傅先生?”   春光柔暖,自花枝树影间漏下,将傅陵一张笔描刀刻的面容都柔和上三分。恰有微风拂过,玉兰花瓣簌簌地落了他一身,格外地衬出一份高华清贵。   苏遥已数次三番地感叹过,傅鸽子真是生了副谪仙般的好样貌。   上次昏昏沉沉的,也没说上话,苏遥忙请他:“傅先生快进来。”   傅陵进门,便瞧见一地鸡毛尘泥间的成安。   一只乌鸡抖了抖毛,成安咕咚咽下口中的红豆酥,差点噎得咳出来。   苏遥笑笑:“抱歉傅先生,今儿买了两只鸡,想养在后院,这里有些乱。傅先生怎么从后院进来的?”   “我在铺子和前院敲门,皆无人应。”傅陵淡淡回眸,“苏老板好些了?”   “前日让您受惊了,风寒而已,好多了。”苏遥在前头带路,请他去前院花厅,“傅先生前来,是有何事?您的新书,已经让刻坊去做了,今……”   傅陵落后一步,成安忙躬身,轻声道:“主子。”   傅陵瞧他两眼,顿了下,挑眉:“吃什么了?”   成安本就心虚,闻言瞬间腿软,险些嘴瓢:“……没吃什么,就一块红豆酥。”   “嗯。”傅陵又瞧他一眼,“把鸡养好。”   成安满腹心酸。   傅陵坐在花厅中,先止了苏遥:“我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来看一眼你好些没有。”   苏遥斟一盏茶,笑笑:“还没谢过傅先生那日相助。我素来体虚,让傅先生见笑了。”   傅陵并不太喜欢听客套话,但亲眼见他能起身,且精神尚好,并非病恹恹的模样,倒宽心许多。   他唤吴叔:“把东西给苏老板。”   苏遥方才就见吴叔提来两个大而精致的红木食盒,摆在案上,打开后,陆陆续续地铺排一桌碟子。   苏遥瞧一眼,大都是小碟子的开胃菜。   麻油笋丝,甜酱黄瓜,小葱豆腐,麻酱豆角,蒜蓉茄子,皮蛋豆腐,醋腌花生米,生拌三七,白灼生菜,翡翠萝卜丝,凉拌豌豆苗,麻油拌蒸地瓜秧子;   肉皮冻,卤猪蹄,凉拌肚丝,酱鸭掌,酱鸭翅,酱鸭脖,椒麻鸡丝,烤鸡翅,小酥肉,粉蒸排骨,蒸腊肠,锅包肉,还有一碟梅菜扣肉。   余下三五碟甜口,姜香梅子,琥珀白果,樱桃煎,糖渍山楂,山楂糕。   这已是……有点多,苏遥却又瞧见吴叔捧出两只罐子。   一罐奶白的鲫鱼豆腐汤,一罐鲜香的火腿煨什锦。   苏遥都瞧傻了,吴叔只笑道:“多是略多了点,但都是能放的吃食,一顿吃不完,下顿接着吃。”   傅陵道:“大抵及不上你的手艺,但勉强尚能入口。你尝尝看,若是不好,再着人告诉我。”   苏遥瞥见盘子上的徽记——“福客来”。   苏遥低低吸口气。   他特别俗气,第一个念头是:这得多少钱?   西都傅氏养外室子,也这么财大气粗吗?   他愣了几回神,却连个“谢”字也说不出:“……这也太多了,我不……”   傅陵勾起嘴角:“拿都拿来了,总不能再让我带回去吧。”   苏遥再想推脱:“这平白无故……”   吴叔低声道:“苏老板,公子吩咐我天未亮就起来,候在福客来,与掌柜厨子说了许多好话,才得来这些菜。东西倒在其次,我们公子一番好意,还望苏老板不要拒绝。”   天未亮就起来是真的。   说了许多好话倒没有。   能让傅相低声说好话的人,这世上也没几个,福客来的厨子自然不够格。   傅相是直接拿钱砸的。   闪亮的一大块金子,还随手抓给了一大把金瓜子。   便是福客来的老掌柜,也许久没见过这么败家的纨绔了,连声吩咐了五六个好厨子伺候这桌子菜。   食盒餐具一道送了。   苏遥来回拒绝了五六遭,见傅陵脸色都有些变了,才只能应下。要连声道谢,傅陵又拦住了他。   虽然苏遥是真心实意,但傅陵素来客套话听得多,不耐烦再听,便微微笑笑:“病中没胃口,你能多吃些,便是谢我了。”   傅陵说这话时,目光罕有地露出些许温存,像冬阳下的冰层突然融化一般,映出融融的日头。   苏遥一时怔神,待反应过来,不自觉地便错开两分。   傅陵也不像看孩子一样,非瞧着他现在就吃,又担心待得太久,苏遥还要费精神陪,反而打扰他休息,略坐一坐就走了。   人出了门,苏遥瞧着一桌子菜,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忙出去唤成安:“是我给忘了,得劳烦你去傅宅走一趟。”   成安惊恐:“啊?”   苏遥一顿,反应过来:“怎么?你现下还不方便见傅先生?”又迟疑:“方才似乎也没如何。”   “是…是没如何来着。”成安垂头。   方才那不是因为有您在吗?   成安心虚得一批,他素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自小在傅陵面前,就一个字的假话都不敢说。   大公子肯定都看出来了。   要是问我红豆酥什么办啊……   早知道就不吃了!   当事成安现在就是后悔,很后悔。   苏遥不知道这些小心思,想了想,只道:“你若是不愿意,便算了,那我去……”   一阵风扑过来,苏遥话还没说完,掩着袖子咳了起来。   成安一惊,忙忙地跑来给苏遥顺气,拂了两下,又欲哭无泪:“我去我去我去,我去就行,公子快回去休息。”   这个身体状态,我再让您出门见大公子,那我才是真不想活了……   苏遥本想说“那我去将卤肉锅中再加点菜,改日身体好些再自己去”,谁料成安就应下了。   他又问了好几遍,成安都是一脸坚决:“我没事,我不勉强,我特别想去。”   苏遥便去厨房,将卤锅中的鸡腿猪蹄并豆腐土豆萝卜盛了一小陶罐,温好了,又写个条子,递给成安:“眼下没有拿得出手的好东西,这点子吃食只是个意思,改日我身体好了,再好好答谢傅先生。”   “条子上是绣本之事,方才我忘了提,你问清楚了,请傅先生务必尽快回复我。”   成安神色悲壮地点了个头。 第18章 绣本(二)   苏遥略等了一会儿,成安便回来了。   瞧着神色异常平静。   成安:挨骂挨习惯了,习惯就好。   傅陵先将苏遥的饮食起居细细地交代了一遭儿,成安一句一句地答应下,深刻检讨又深刻保证完,正等着傅陵提起红豆酥的事,却瞥见傅陵盯着那张条子,脸色微微一沉。   苏遥问:“绣本一事,傅先生怎么说?”   傅陵当时只沉默半晌,低声缓缓道:“好。但我要见这个姓许的画师。”   那个语气听得成安浑身发凉。   他学不出来,只能简洁道:“傅先生答应了,但要先见见画师。”   “当真?”苏遥不由惊喜。   许泽虽画技出众,却到底年轻,尚且名不见经传。他很是担心傅陵不肯,于字条上替许泽说了许多好话,颇为忐忑不安。   没想到一次就答应了。   苏遥自然欢喜非常,心内连连谢了傅鸽子许久。   傅鸽子真是个好人。   成安瞧着苏遥的神色,一时突然不知该描补点什么。   这个时候……就应该装死。   于是成安又去垒鸡窝了。   他一心一意地干活,鸡窝飞快地就垒好了。   成安里里外外地收拾干净,再给鸡铺茅草,给鸡倒清水,给鸡添小米。   正瞅着活蹦乱跳的两只白毛鸡,发愁中午吃什么,进屋便瞧见一桌子吃食。   苏遥笑笑:“这就是傅先生刚刚送来的。”   成安瞬间端着碗站起来:“公子您吃吧。”   苏遥拉他:“齐伯留在刻坊吃饭,已遣人来递过话了。我本来就没胃口,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公子慢慢吃,这顿吃不完,下顿接着吃。”成安无师自通地说出了和吴叔一样的话。   苏遥再度笑笑:“我先前说了,饭都是一起吃的。不必讲究规矩。”   真不是和您讲究规矩。   大公子送给您的菜,我哪儿敢吃?   我多吃一口,您不就少吃一口,那大公子知道后不得宰了我?   成安花式推脱,最后借口闹肚子,遛到厨房,把早晨的白粥茶叶蛋咸菜丝儿又端出来。   正拿苦哈哈地拿香油拌着咸菜丝儿,窗外边扔进来半只叫花鸡。   成安感动不已:“多谢暗卫兄弟……”   成安说什么也不肯一同吃饭,苏遥只能一人对着一大桌子菜。   这菜色做得精致,又皆清淡爽口,油水亦少,苏遥虽只勉强尝得出一丢丢味道,但瞧着样子漂亮,就每碟子尝了一点。   零零总总,配半碗白粥,最后也吃下不少。   鲫鱼豆腐汤想是味道浅,苏遥正处在味觉失灵的时候,咬豆腐和咬蜡烛一个口感,只喝了两口;火腿煨什锦倒吃了个见底,一口咸鲜味吊着,连金黄的蛋皮丝也挑着吃干净了。   他发觉有些撑,收拾碗筷躺在榻上,瞧着窗外茂盛的梧桐木兰,又念起傅鸽子来。   上次发热时给喂了药,虽然他不记得,但白悯说,是极宝贝的药;这次又送了一桌子开胃菜来。   方才又三两句话,便应下绣本之事。   平素也没觉得,傅鸽子竟然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对朋友,真挺好。   若是成安听见了,定然会吐槽一句,也就对您心热,对其他人那是面冷心冷,还嘴毒手黑。   可惜成安不在,苏遥也听不见吐槽,只觉得先前是看错了人,羞愧一会儿,很是深加自省:傅先生对朋友既这般实诚,那他也要投桃报李。   绣本定然要做成全旧京最好的,决不能辜负了和傅鸽子的美好友谊。   不过眼下得先把身子养好。   他服的方子想是有效,只是成效甚慢,且极其容易困倦。   苏遥躺在榻上消食,又睡过去了。   午后晴光格外安逸,明亮得灼眼,静悄悄地自窗格处透进来,于地上描摹出花枝新叶的影子。   苏遥半张脸在日光下,半张埋在阴影里,双眼闭上,细密的睫毛垂下,眼角的一滴泪痣甚为打眼,于沉静温和中,平添一分风流。   暗卫悄悄提醒成安:“去给咱们家未来主子掖个被角。”   成安吐出鸡骨头,净过手,又趴在榻边瞧了一会子:“有文化就是好,大公子随手写本书,竟然抱到一媳妇儿。”   “那也是大公子写的。咱们大公子在哪儿不拔尖?”暗卫丙吊在房梁上,又悄声道,“还不是媳妇儿呢。我瞧着人家也不喜欢咱们主子。”   “主子怎么不明说呢?”成安一恋爱傻瓜。   “上来就明说可还行?万一人家无意,那连朋友都没得做了。”暗卫丙吃着蜜饯果子,“反正主子肯定有打算,你少操闲心。”   成安抬头眯眼:“吃的什么,给我吃一口。”   一个油包扔下:“回头记得给钱。”   “小气劲儿。”成安抱住,刚尝一口,外头突然传来人声。   成安麻溜地藏好,却见齐伯回来,后面竟还跟着一头戴帷帽的华服女子。   成安一怔,齐伯先开口:“谢小姐,这是家仆成安。”   成安压下疑惑,照着规矩行礼。   齐伯稍稍一顿:“公子呢?”   “公子喝罢药,刚睡下了。”成安垂手。   齐伯正要开口,琳娘忙道:“不打紧不打紧,苏公子正病着,是我来得不凑巧了。”   又似乎有些局促:“是我心急了,苏公子可好些了?”   齐伯望向成安,成安道:“好多了。大夫说只是着了风,再静养几日,便能大好了。”   琳娘有些踌躇:“那……那我还是不打扰了。苏公子先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   她应声告辞,匆匆登上马车,才顿时换上愁眉苦脸:“嬷嬷,没见着人。”   宋嬷嬷瞪她一眼,又深深地叹口气:“姑娘,你让我说你点儿什么好?”   琳娘甚为委屈:“那苏公子病了,也未必就是我气的。爹爹当年就说,苏公子身子不好……”   “你明知道人家体弱多病,还带着阿婵去人跟前闹?”宋嬷嬷操碎了心,“我让你去退亲,你就这样退的?是不是不显摆你就不甘心?”   “我没显摆。阿婵好不容易应下我,我偷着乐还来不及,我哪儿敢显摆。”   琳娘委屈巴交地说着,又顺着提起,“对了嬷嬷,你教我绣牡丹吧,我前儿看了个花样子,正适合绣在阿婵的嫁……”   “绣什么绣!”   宋嬷嬷接口打断,“你不把苏家的亲事退了,你怎么成婚?本来就是咱们不占理,你还偏去惊着人家。现在人病了,你就说怎么办吧。”   琳娘好一会儿皱眉:“那我……我只能赔他生意了……”   又斟酌思量:“我这就吩咐底下人,以后给苏氏书铺的书都保持原价,排单子都给排第一个,专人监校专人往来……我让刘掌柜亲自接手。嬷嬷您看,这样行吗?”   刘掌柜是谢氏刻坊的二掌柜了,琳娘之下,说一不二。   琳娘此刻并不知道,她这个安排,于不远的日后,救了谢氏刻坊上下所有人。   眼下她只将此作为退婚的赔礼,宋嬷嬷满意点头,又语重心长:“这才是了。咱们与苏家一向好,不说旁的,原本也该厚待苏氏三分。”   “如今虽苏公子瞧着也无意结亲,但是你这边,却实实在在有个阿婵在先,苏公子若是个刻薄人,咱们两家早已经算结了梁子。”   “苏公子虽不计较,但咱们却不能不添补,不然今后便是咱们理亏。姑娘也做生意多年,想必懂得人情干系的厉害。咱们家要做大,可万不能于此时亲家变冤家,让外人笑话。”   宋嬷嬷是谢家的稳妥老人,做事一向力求滴水不漏。   琳娘点头,又思量一会儿:“嬷嬷不必多说,我还晓得厉害。左右这婚约未曾多加张扬,过上几日,我再与苏公子写封书信,私下说定所有的话,也就罢了。”   宋嬷嬷应下:“行。书信妥帖,也省得见面,再让人瞧见。”   *   日光一轮,晴好的天气。   院中杏树海棠皆结了小小花苞,枝叶幼嫩,引来雀鸟于树影间轻啼。   苏遥这重感冒来势汹汹,外面之事,他一概不知,这般昏昏睡了五六日,才好得利索些。   苏氏书铺再开门之时,铺中客人明显变多了。   老熟人纷纷前来打招呼——   “听闻苏公子病了,可好些了?”   “上回话本看到一半,书铺不开门,可把我急坏了。”   “苏老板新招的伙计么?可真伶俐。”   “几天不来,我倒想着此处的梨茶。”   “茶倒其次,难得苏老板处清静。我在金玉斋看了两日书,旁边一家人来人往的百宝阁,可真……”   苏遥一一应对,如今书铺中客人越来越多,有不少皆是别的书铺来的。   他这书铺的客流量,终于对得起占地面积了。   待再养上三五天,苏遥自觉便好全了,又恢复到吃嘛嘛香的满血状态。   他惦记着绣本一事,出门先去找了许泽。   原做好了大费口舌的准备,却不料许泽沉默半晌,竟是点头应下了。   苏遥自然惊喜:“我只担心你不愿意,还想着……”   许泽又默了片刻,低声道:“外祖曾说,丹青是修身养性之道,不是可卖弄炫耀之技,更不能以此沽名钓誉,换取财帛银钱。可我……”   他咬唇:“可我眼下没有法子。我总要过活的。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皆要钱。他日府试会试,又是开销。”   这年头文人墨客都清高自许,不染凡尘,苏遥理解,但许泽能自行想通,他更高兴。   许泽默了默,又抬眸轻声道:“更何况,这是苏老板与我求得的机会。我不能……辜负苏老板。”   苏遥颇感欣慰,却并不敢居功:“不必谢我,我不过在中间递一句话。要谢,合该谢谢鹤台先生。鹤台先生着实是个热心肠,我不过和他……”   许泽原本也十分感激,但瞧着苏遥言笑晏晏地夸赞着傅陵,心下渐渐一沉。   他这十分感激褪得都快没了,苏遥方停下,又提道:“傅先生说,他想和您见一面。你看,明天行吗?”   许泽掩过眸中暗沉之色:“好。我也正想见见这位傅先生。” 第19章 绣本(三)   翌日午后,苏遥约了傅陵与许泽,在后院花厅见面。   正是日光最明朗的时候,苏遥索性大开门窗,晴光倾泻一地,杏花海棠玉兰的花瓣飘飘洒洒,散了一地。   案上是七八碟点心果子。   苏遥特意选荷叶边青瓷碟子,颜色淡雅清丽,模样小巧精致,正适合装点待客。   茶糕与鸡蛋糕都是甜软之物,切成小方块,两口就能吃一个;桃花酥仍是包上咸蛋黄,加红曲捏成五瓣桃花模样;麻团外皮是糯米滚上芝麻,酥酥脆脆,馅料用了甜糯糯的蜜红豆。   豌豆黄晶莹透亮,是豆泥冰糖所制,极为甜糯绵柔,入口即化。苏遥原本想用模具切成花状,后又觉得画蛇添足,便按照老北京传统,切成小方块码齐。   瓜果上,苏遥备上切块苹果,梨子,一碟花生,一碟瓜子。   又泡了一壶龙井,又斟满一壶自酿的梅花酒。谈生意,还是得备点酒水应景。   妥帖收拾好,苏遥瞧着一大桌子,松口气。   国朝自古以来待客的传统,多点不要紧,摆少了显小家子气。   上回周三先生带人来那种,不过路过说句话,这回傅先生与许先生,是明明白白地谈契书。   虽然不一定吃,但摆得先摆上。   这些糕点,出锅时众人皆已尝过。成安头回吃苏遥做的东西,倒是大吃一惊。   大公子果然一向眼光毒。   苏老板这脸已很难得了,没成想厨艺还这么好。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正儿八经的秀外慧中大美人。   更难得性子也随和文雅,又不骄横,又不矫情。说话斯斯文文,待人客客气气。   还会赚钱。   赚不赚钱倒也不要紧,反正傅家有钱。   成安先替自家大公子感叹完未来几十年的幸福生活,又各样偷偷藏了几块。   留给暗卫兄弟吃。   苏遥坐在花厅等了片刻,后院便门响,许泽先来了。   他今次穿着很不一样。   往常只是干净整齐的粗布麻衣,这次却穿了一件极好的料子,素衣宽袖,虽眉眼还带些青涩的少年气,却终于衬出几分文士的矜贵清高来。   许是从变故中走出来些了。   肯在吃穿住行上用心了。   苏遥赞他两句,他却稍稍低头,现出些许局促。   又解释:“是赴苏老板的约。不穿整齐些,是在外人面前,落苏老板的面子。”   他微微咬重“外人”二字,苏遥却未听出,只瞧着他紧张,安抚道:“倒也不用太担心。傅先生虽面冷,但为人是很热心的,也并不难说话。”   许泽眼眸微暗:“苏老板……是不是和他交情颇深?”   “交情倒不深。”   苏遥细想想,又笑道,“大抵比寻常生意人深上一些。”   那我是……算寻常生意人吗?   许泽如此想了一句,却未敢问出口。   春色明丽,他自明媚春色间瞧着苏遥温润的眼眸,顿了一瞬,只低声道:“我很想见见这位傅先生。”   “待会儿不就见到了么?”   苏遥不由笑笑,“你今儿怎么了?”   许泽压着一腔心思,没办法说,末了只笑笑:“没什么,大约是头回做苏老板的客人,我……”   这孩子怎么这样拘谨。   苏遥笑笑,又将碟子推过去:“以后有空,可常常来。左右傅先生还没来,你先吃点?”   “是苏老板亲手做……”许泽拈起一块茶糕,尚未说完话,便听得后院来人。   苏遥忙起身,上前迎了几步:“傅先生来了。”   许泽拿着块茶糕,独自立在原处,瞧见极清贵的一个人物,手持斑竹折扇,自后院踏进来。   细碎的花落了那人一身,那人却不避,反而伸手将苏遥肩上的一色明艳海棠轻轻拂落下去。   这成双成对的身影并肩一立,许泽只瞧得心下一沉。   傅陵走进花厅,先瞧见一桌子糕点:“苏老板身体见好,点心费了不少功夫吧。”   苏遥客气:“寻常点心,招待不周。”   傅陵勾起嘴角:“苏老板做,可就不寻常了。”   “是傅先生不嫌弃。”苏遥还记得傅鸽子的挑剔,不敢托大。   傅陵略微一笑,才转头望见许泽。   苏遥忙上前介绍:“傅先生,这便是我与你提起的画师,许泽许先生。”   许泽略微一顿,压住满心不自在:“傅先生有礼。”   傅陵微微瞧他一眼,点点头。   鹤台先生架子大得很,礼数也随意,但人名满旧京,瞧着也年长,许泽忍下。   三人落座。   微风拂乱一树花叶。   席间一片静默。   苏遥不由顿了下。   这……为什么会感觉有点不对劲?   苏遥多年来,见过各种花样的客人,旁的不说,直觉还是挺准的。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傅鸽子与许先生,明显气场不合。   不应该啊……   苏遥疑惑,但又无从谈起,只兀自压下。   既然气场不合,那最好少客套,速战速决。   于是苏遥先笑笑,直入正题:“傅先生,许先生,今日我托大做东,咱们主要是商量绣本的分成。”   “我已经拟过一式三份的契书,您二位先看看。”苏遥将契书拿出,桌上已摆了印泥纸笔。   傅陵拈起契书,却并没有看,而是望向苏遥:“这位许先生,瞧着颇为年轻。”   苏遥笑了下:“许先生虽尚不及弱冠,但画技却是家传。”   许泽默了默,语气并不甚好:“外祖元枢,自幼教我作画。”   元枢已是前朝一代大家,且因不畏权贵,刚直不阿,在文士间颇受好评。   “花鸟鱼虫并亭台楼阁出色,但人物尚可。”傅陵微微眯眼,不轻不重地挑了句刺。   外祖确实不善人相。   傅陵说得是事实,许泽却无端觉得被冒犯。   他顿了一顿,语气微沉:“傅先生的《云仙梦忆》我亦拜读过,人物不多,化外仙境、妖兽精怪才是吸引人。许某自问,还画得出。”   傅陵顿上许久,只淡淡地“嗯”一声。   许泽默默咬唇。   苏遥左右瞧瞧,忙笑着打圆场。   先对傅陵保证:“傅先生,成图之后定然会给您过目。您是原作,必得您满意之后,才会出本。”   又替许泽道:“许先生的画前日给您看过了,您也是知道的。许先生虽年轻,但水准是不错的。”   他这话向着两边说,两边却都蹙了眉。   傅陵默了默,淡淡开口:“苏老板不必如此客气。我是看你的面子答应,自然不会反悔。”   苏遥正一笑,许泽却也静静抬眸:“我也是看苏老板的面子,才答应的。”   傅陵稍一挑眉:“那苏老板如此帮扶于你,许先生可不要辜负了。”   “自然不会辜负。”许泽与他对视,平静道,“苏老板待我一片赤诚,许某无以为报。”   “那就行。”傅陵好整以暇地笑笑,又挑眉望向苏遥,“你欠苏老板的情——那苏老板可是欠我的情了。”   他这句话尾音稍稍勾起,许泽在一旁听得无端地冒火,心内一急,登时便想直接拉着苏遥走人。   偏苏遥并未察觉,平日那般细心,反于这些小节上心大得很,仍对傅陵笑笑:“承蒙傅先生关照,我这生意才能做得顺畅。”   傅陵微笑。   许泽勉强维持脸色。   又一阵微风吹过,瞧着又要冷场,苏遥忙笑笑道:“我拟了契书分成,二位先生看看,若是无异议,咱们现在就能签。”   傅陵与许泽细细看了契书,却是又皱了眉。   这绣本,苏遥两成,傅陵与许泽,各自四成。   许泽首先不同意:“苏老板本就承担工本费,两成分红,实在太少。”   苏遥也是深思熟虑过:“若我所料不错,绣本定然是大卖,去掉工本费,我也能赚不少。”   又笑笑:“书铺原本也只是为各位先生提供个平台。我一字未写,一笔未画,占两成已是够了。你们二位,正好一人一半。”   傅陵与许泽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谁想和他一半。   许泽正色:“本就是苏老板帮我,一人一半也合该我与苏老板。你我一人三成。”   苏遥忙推脱:“这是哪里的道理……”   “苏老板说得是,这是哪里的道理?”傅陵接口,“绣本我只需要出个眼,我两成,苏老板四成。”   这更不行了,苏遥忙道:“这更没道理了……”   傅陵打断:“我有钱,不用苏老板照顾。我一成不占也行。”   许泽不由咬牙。   他说不出这种话,只能瞧着苏遥与傅陵拉扯。   瞧得眼酸。   苏遥实在拗不过傅陵,思量一会儿,只得试探道:“我实在不用那么多。傅先生若非要如此,不如把两成利给许先生。你我两成,许先生六成。”   许泽猛然抬眸:“不行。”   他顿了顿,复沉下眼眸:“我知道苏老板是好意。只是傅先生的情,我受不起。”   “嗯,我也不想给。”傅陵眼皮不抬。   苏遥:……   怎么就这么难谈?   三个人又来回拉扯了半晌,最终还是苏遥拍板。他两成,傅陵许泽各自四成,和原来一样。   苏遥一槌定音:“还是听我的。仍是两位先生一样的分成,公平。”   傅陵与许泽对视一眼,又各自蹙眉错开。   苏遥盖上印:“日后这绣本,还要仰仗二位先生互相多多合作。”   许泽不情不愿地“嗯”一声。   傅陵都没出声。   花瓣簌簌地落着,苏遥默了下。   签是签好了,谈也快谈崩了。   他推茶点笑笑,试图缓和气氛:“傅先生,许先生,用些点心吧。”   傅陵满腹不悦:“多谢苏老板。”   又不是只做给他一人的东西。   傅陵都不想看见。   可巧的是,许泽也是这个想法。   他顿了下,只对苏遥道:“今日已用过午饭,吃不下了。改日登门,再尝尝苏老板的手艺。”   “反正,”许泽稍稍一笑,“我和苏老板住得近。都在平宁坊,两步路便到了。”   傅陵微不可查地沉下脸。   苏遥强撑着场面,想与他二人寒暄一通,见两个人都没兴趣,只好送人走。   一桌子茶点,一口没动。   苏遥收拾着桌子,回想方才情形,不由叹口气,忧心忡忡:怎么就觉得这出绣本,不会太顺利呢? 第20章 好生意(一)   这场契书,实在是签得苏遥有些闹心,思来想去好几日,只能归结为:年轻点的文化人真难伺候。   相比之下,老年文士和蔼多了。   周三先生上次引荐的两位先生,一位姓秦,一位姓楚,一个笔名四海,一个笔名五湖。   周三先生解释:“昔年我们一同在青石书院读书,同窗时的寝位,恰好编号三四五。”   嗯,周三先生笔名,三刀。   若是六号床位的先生来写,大抵笔名是六洞。   五湖四海,三刀六洞。   读书人皆有武侠梦,诚不欺我。   苏遥与他二人的契书,半盏茶的功夫便签好了。二人很有诚意,第一本书,便与苏遥签了独约。   秦四先生笑笑:“苏氏书铺近来愈发有名气,那日我来,见致仕的文知府也在此地看书。苏老板如此年轻,不出几日,定会成旧京数得上名号的大书铺。”   “地方宽敞清静,布置简素,茶饮也好。”楚五先生接口笑笑,“可惜书有些少。我二人瞧着书架未满,便跑来觍颜自荐了。”   二人的话本确然妙趣横生,许是年岁大了,处事通透明白,字里行间透出一股子豁达平和。   苏遥此处,除了年轻的夫子学生,颇有许多年长者来买书看书。   这二位先生的书,能对上他们胃口。   苏遥拿定主意签下,更因是独约,分成也按最好的五五开给的。   几人签罢契书,又很是闲谈了一会儿。   今次这三位老人家很给面子,苏遥做的豌豆黄桃花酥,吃了个七七八八。   楚五先生还道:“若苏老板还卖糕点,那不出十日,半个旧京的看官定都来了。”   苏遥笑笑,他倒不是不愿意赚钱,只是偶尔做一次还成,日日大批大批地做,有些累。   再说了,回头每晚整理书卷,里头都夹着客人吃剩的点心屑。也忒邋遢。   况如今的书铺中,皆是卖香饮,没有一家卖点心的。   他一没钱财,二没靠山,冒冒然坏了同行规矩,倒是大事了。   他只和几位先生客气,送人走时,周三先生却落下一步:“苏老板,有件事情,我先问一句您的意思。”   苏遥听着,周三先生笑笑:“《海棠绮梦传》的精刻本快出了,这一本我与您是独约。您看着,若是卖得好,我的下一本,也想只和您签。”   如今一个话本可签许多家书铺,唯有交情好的,或写得极好的,才会与某家书铺签独约。   比如,每一本都签在汇文堂的老樽先生。   苏遥手里只有两个独约,年初刚续弦的沈秋山先生,和许泽。   独约分成自然要好,只是若非十分有名气,不用借书铺的客流,一般的先生,不敢签独约。   苏遥笑笑:“周三先生的文采终于为世人瞧见,您愿意,我自然没有二话。”   “不敢不敢。”   周三先生谦和得很,“我是瞧着,苏老板此处越发兴盛,他日若成了旧京数得上号的大书铺,我怕想签独约还签不上。也是提前跟您攀个交情,他日腾达,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老人。”   “哪里哪里,借您吉言,借您吉言。”苏遥连声说过好些吉利话,才送走他。   苏遥此时尚觉得,周三先生也忒客气,但数日之后,他才发觉,周三先生,这是条大锦鲤。   《海棠绮梦传》的精刻本第一天摆上,苏氏书铺门庭若市,所有的精刻本都卖了个干净。   借着精刻本的名气,苏氏书铺的名声瞬间便传开了,不断地有生面孔跑来询问“精刻本还剩不剩”。苏遥稍微一问,有些人竟还是跨了几个坊跑来。   苏遥不得已,午后就将提前一天挂上的新书广告,直接换成了“已售罄,待印”。   好在只是第一批,苏遥连夜从谢氏刻坊再拉来一批摆上,翌日一开门,竟排了好长的队。   祝娘子挽着袖子,大吃一惊:“苏老板财源广进。”   队里最前头那人笑道:“一大早就起来,还没吃饭呢,过会儿去您哪儿吃面。好些日子没吃了,怪想的。”   “行嘞!”祝娘子应一声,回去揉面了。   苏遥只得按队伍一本一本地卖,前头一年轻小哥一连抱走七八本,后面队伍中人怨声载道。   苏遥问一句,那小哥悄声笑道:“咱们府上有六位姑娘,两位少夫人呢。”   原是为闺阁中人买。   《海棠绮梦传》虽取了个香艳的名,实则是一位女子上辈子遇人不淑,重活一世,追求真爱,最后觅得良人的故事。   重生打脸甜宠爽文。   千百年后写烂的题材,如今却是新鲜。   苏遥翻过一眼,女主通透明理,三观极正,活得自由热烈生气蓬勃,怪不得闺阁小姐喜欢。   周三先生,这一把就火了。   苏遥第二批书比昨儿卖得还快,换牌子挂上时,队伍还剩好一半。   苏遥只得笑笑致歉:“各位明日再来,今儿又是没有了。”   后头队伍垂头丧气地离开,三三两两地,倒进了祝娘子的面馆。苏遥拱拱手一笑:“祝娘子财源广进。”   祝娘子忙不迭地招呼客人去了。   人都散了,却有一人还在,于朗朗日光下停住:“苏兄能帮我走个后门吗?明儿先给我留两本?”   苏遥回眸,不由比了个噤声手势,忙笑着请谢琅过后院。   “那日听闻你病了,偏儒学大士季源先生来讲学,我没顾得上来看你。”谢琅拦住苏遥倒茶的手,“给你送过好些点心瓜果,吃了吗?”   苏遥先谢一遭儿,如实道:“实在是病得没胃口,倒是辜负你的心意了。”   谢琅微微一默:“日前从西域货商处得了种新鲜果脯,说是无花果所制,母亲喜欢得很。我想着也送给你尝个新鲜,却忘记了,你病中胃口不好。”   成安低头端来糕点,不由舔了舔嘴唇。   怪不得那么好吃,原是西域买的贵价物。   苏遥当时瞧见了,倒并没怎么惊讶。干无花果,从前经常吃。   谢琅笑笑:“你没吃上,今儿我再遣人送来些。”   苏遥只道成安还挺爱吃的,也不跟他客气,笑笑:“那就当我偷偷给你留两本书的谢礼吧。”   这么一说,又疑道:“才子佳人的话本你一向不爱看,这次怎么……”   “从前是家中拦着,不许我看风月话……”   谢琅沉默一会儿,不知念起什么,又勾起嘴角,“如今不同了。我只想着,也该看看了。”   又眸含调笑:“再说了,我有苏老板这样的门路,可不能浪费。”   成安不知这二人是竹马关系,在一旁瞧着,只替自家主子心塞。   怪不得主子要把我派来。   成安眼神咕噜一转。   他端着茶要退下,顿了顿,手稍微一抖,瓷盏哐啷一声砸下,泼了谢琅一身水。   那白瓷应声摔个粉碎,谢琅连忙起身,月白前襟浸湿了一大片绿色。   成安假作吃惊,扑通一声便跪下:“公子,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我只……公子恕罪!”   谢琅极重仪表,略微蹙眉瞧他一眼。   苏遥忙取来帕子与他擦,茶渍极难洗,这一大片,谢琅已不想要这衣裳,便伸手扶住苏遥手腕。   成安悄悄觑见,再次气恼。   还敢摸我家苏老板的手。   早知道方才就泼头上了。   苏遥自然抱歉:“谢兄对不住,成安是新来的,还不大会伺候。谢兄别与他计较,这外袍若不能洗了,我赔给你。”   谢琅到底是涵养好,也不会在旁人家里与家仆颜色瞧,更何况对面是苏遥。   他稍一顿,又端起一副从容:“罢了,一件衣裳而已。我和你是什么交情,哪有赔不赔的话。”   他默了下,却又是道:“先前我便觉得,你这里人手太少。若是新来之人手生,我从府上送你两个。”   成安顿时不悦,瞬间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公子,公子饶了我吧,我当真不是有心!成安会伺候的,成安一定学会小心,公子别让旁人来!别发卖我……”   谢琅立时皱眉,苏遥只得道:“成安初来乍到,想也不是有心。谢兄别放在心上,我一定好好管束。”   谢琅顿了顿,终究道:“算了,你规矩少,下人松散些,也是有的。是我倒也罢了,若是伤着你,你定要来告诉我。”   成安一边暗道这人怎么还不滚,一边做出胆小如鼠的模样:“成安万万不敢伤着主家,公子饶……”   谢琅让他吵得头疼,寒暄一二也就走了,苏遥送走他,见成安仍跪着,不由去扶:“不用这样。”   成安见他要收拾瓷盏,忙忙地拦住:“公子别动,我来就行,当心划到手。”   他眼疾手快地收拾好,又低眉顺眼:“对不住公子,都是成安的错。公子罚我吧。”   失手打碎个杯子而已,多大的事。   苏遥瞧他一副诚惶诚恐,不免笑笑:“这是什么事,值得这么害怕?我还能为一盏茶骂你么?”   成安闻言倒默了默,突然问道:“公子是不是从来都不生气,也不骂人?”   苏遥愣了愣。   他是天生的好脾气,还当真极少与人红脸,便是工作后,遇到极难缠的食客,也没往心里去过。   若说生气,这辈子也就那一次……   苏遥不愿意想,便与他笑笑:“我纵使不生气,你下次也要小心些。”   成安连声保证,又偷偷抬眸:“公子是个极好的人。”   苏遥冷不丁被他夸一句,倒笑了:“怎么,你先前的主人家待你不好?”   说罢方想起,先前是在傅府。   那倒是可能规矩多些……毕竟傅鸽子是个挑剔人儿。   “却也没有不好……”成安斟酌一下。   他家傅相是个极其护短的性格,眼光又挑剔,傅家便是仆从,衣食住行都好得不得了。更别说成安这样自幼一起长大的人,便是个扫院子的,也好吃好穿,绝容不得外人骂一句。   当然也没外人敢骂。   宰相门房七品官,傅相当时是天子近臣,加上西都傅氏的根基,论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更何况还那般年轻有手腕,前途不可限量。   如今虽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中上下却还对他弟弟小傅大人客气得不得了。   且说小傅大人这个称呼,都没改。   外人不敢骂傅家的仆从,但傅陵却是待下极严。他经手的皆是朝政大事,身侧之人,一分懈怠马虎都不能有。   成安要敢在傅陵旁边砸杯子,早被拉下去挨板子了,都没跪下求饶的机会。   成安笑笑:“也不是不好,只是没有您这里松快。”   “怎么舒服怎么来。”苏遥笑笑,却又嘱咐,“只是日后还要当心些。谢琅终究是客人,这不是坏了人一件好衣裳吗?”   成安表面恭敬应下,心中只吐槽,敢摸我家苏老板,只坏件衣裳,真是便宜他了! 第21章 好生意(二)   周三先生的《海棠绮梦传》精刻本连着大卖了三五日,最后余下三十来本,苏遥给摆在店中供人看。   瞧着卖得甚好,又签下第三卷 的精刻本。   周三先生正在连载第四卷 ,第四卷也带着卖了一波儿。等全书结文,第四卷还能再精刻一版。   今岁三月虽小病一场,但收入还不错。   苏遥数着钱:阿言若月底小试过了,去青石书院的学费倒是够的。   他稍微歇一口气,傅鹤台的《江湖一叶刀》又成书了。   这次苏遥有准备了。   周三先生火得突然,出乎他的意料,但傅鸽子一向追捧者众多,又两年来头次出新书,那得是什么盛况。   苏遥早三天便挂好新书售卖的广告牌。   发售日期也是商议好的,毕竟傅鸽子签了四家书铺,出售日期得一致。   汇文堂与金玉坊早七日便挂牌子了,搞得苏遥此处也不断有人来问。   苏遥只笑笑:“我这里也有,只是没有那么多。”   “那我们早来。”老熟客笑笑。   因是第二回 见这样长的队伍,祝娘子已不再惊讶,一边与客人上腌萝卜菜,一边笑道:“买完书来咱们这儿吃面哈!”   不少人应下,苏遥一本一本卖过:“您见谅,鹤台先生的书限购,一人最多三本。”   上回抱走七八本的小厮瞬间泄气,小声讨价:“苏老板通融一二吧,我一大早来排队……”   “谁不是一大早排队,你都买了旁人怎么办?”后面有人听见了。   “就是!买了快走,我们还等着!”   “四家书铺都卖,你家不会多找几个人排队?”   小厮小小声:“江氏书铺是预约的,我就没约上;汇文堂和金玉坊人也太多了,等排上怕都没了,我就指着苏老板这里……”   苏遥笑笑,只得悄声道:“那您明儿再来。这么多人瞧着,我也不能为您坏了规矩。”   年轻小厮不经意对上苏遥墨玉般温润的眼眸,面上蓦然一红,喏喏跑了。   后面卖得还算井然有序,只有许多人仍不死心:“苏老板,您这铺子能请到鹤台先生来么?前儿金玉坊的西竹先生都露面了。”   作者签售会?   苏遥还真没搞过。   其他先生或许还成,傅鸽子么,怕是当真请不动。   看来旧京还是有许多人好奇这傅鸽子的身份,卯着劲儿非要见一面。   苏遥只能敷衍笑笑:“我去给您问问。这还得看鹤台先生的意思。”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那人应一句,身后却另一人出声:“鹤台先生从不露面,该不会和湖心灯一样,也是位女先生吧。”   这声音脆生生的,苏遥瞧一遭儿这清秀面容。   呦,女扮男装。   喜欢傅鸽子书的小姑娘还真不少。   另一人笑道:“女先生也能露面,湖心灯上月不也在金玉坊露脸了?我还是头次知道,竟然是朱老尚书的孙女儿。”   朱老尚书就是宫中朱贵妃的爹,苏遥记得上次上巳踏青,还见着了朱贵妃的姐姐。   “不过二八年华,就一手锦绣文章。”女扮男装的小姑娘称赞,“真乃女子楷模。”   时下颇为推崇才女,后面数人也交口称赞。   其间一人道:“正是家学渊源,才能养得好儿女。宫中朱贵妃亦凤仪万千,颇受君上眷顾。如今君上未曾立后,朱贵妃又新诞育五皇子,想来……”   他闭口不言,后面一人却接口道:“想来咱们旧京要出位皇后……”   “张兄!”这人也没说完,却让身后人扯了一把,“张兄慎言。君上子嗣不多,唯有太子与五皇子康健。太子生母程氏,那也是位贵妃呢。”   “贵妃又如何?不受宠,到底……”   “可程贵妃是太后母家人,家世出众。”   “正是如此,才不好。太后与君上自来不睦……”   苏遥听他们越聊越偏,忙扬声止住:“诸位相公慎言。诸位来看话本,勿谈国事,勿谈国事。”   众人皆相视笑笑住了口。   苏遥也客气一笑。   作为看过剧本的人,苏遥知道,当今君上根本没立后,就被宫变下线了。   宠妃?君上薄情寡恩,又冷血残酷,只怕没多少情分。书里后宫事提得不多,只有一句“如今宫中风头最盛的是朱贵妃”,后又一句“自朱贵妃失宠之后”云云。   苏遥虽不知因何失宠,但皇家事,还是少谈为好。   最前头一位和蔼老者笑笑:“苏老板可是小心。”   苏遥一抬眸,便忙要起身:“陆夫……”   陆屿一手压住他,摇摇头:“后面尚有学生,别让我在小辈跟前丢人。”   苏遥略带调笑,悄声道:“我读书时,竟不知自个儿的夫子也看戏文话本。”   “我看怎么了?又没耽误为人师表传道授业。”陆屿理直气壮,“不让你们看,是怕你们只看这些,耽误了看正经书长学问。”   “夫子教训得是。”苏遥乖巧应了一声。   陆屿提好书,又压低声音:“你素来谨慎,我多问一句,你这儿,没那朱家孙女的书吧?”   苏遥摇头:“我这儿什么铺面,人哪里看得上眼?”   “那就行。苏氏书铺如今也有些名气了,不比从前。”陆屿轻轻敲下桌子,“你好端端地做生意,万不要与那些人掺和。”   “上面有人好走路,可好走的路都窄,踏上就难回头了。”   苏遥忙恭敬应下:“多谢先生提点。”   陆屿“嗯”一声,顿一下,却又看向一旁:“你家这小人儿的字,倒写得好。”   阿言在一旁帮苏遥记账,闻言,规规矩矩地行个礼:“先生谬赞,晚辈不敢当。”   “举止也端正。”陆屿打量一二,笑笑,“过几日书院小试,可要来?”   阿言轻声道:“公子已报过名,阿言会认真考的。”   “阿言?”陆屿眯了眯眼,顿了下,“你姓什么?”   阿言沉默。   “这孩子脱籍时,记的是姓苏。”苏遥道,“阿言离家时太小,记不得本姓什么了。”   陆屿“唔”一声,却又问:“多大了?”   阿言又不作声,苏遥忙道:“十岁了。去岁买的时候,人牙子说是整九岁。”   “十岁了?”陆屿一默,又端出和蔼笑意,“到时候好好考,别紧张。”   陆屿偷偷摸摸走了。   阿言默了一会儿,复开口:“阿言方才不该不说话,阿言在夫子面前没规矩了。”   这孩子有些心思深。   苏遥一直知道,不由拍拍他:“没事,陆夫子最随和,不会因此为难你。”   阿言瞧着苏遥温润清朗的面庞,咬唇咽下要说的话,沉默好一会儿,方低声道:“谢谢公子。”   苏遥正给人递书,没听清:“说什么?”   阿言顿了下,道:“说中午想吃鱼。”   “好。”苏遥笑笑,“那你去和成安说一声,让他买两条鳜鱼。”   苏遥这一忙,就是大半晌午。   这次倒是人都走了,书却没卖完。   苏遥暗暗叹口气,又笑笑,看来还是汇文堂金玉坊朱氏书铺的招牌响,来他这儿的人还是少。   他正要收拾,先头那小厮居然又来了,瞧见一堆书,乐颠颠道:“苏老板您这儿还有?再卖给我点吧。”   又愁眉苦脸:“我回府一趟,挨了好几顿骂。苏老板,我怕是等不到明儿了,您今天就卖给我吧。”   这会子没人,苏遥自然愿意,他又一气儿抱走十来本:“嘿嘿我家几位小公子也要看。”   像这小厮一般买得多的人,并不多。   明日恐怕不会这么忙了。   苏遥伸伸腰,没想象中卖得多,倒也不赔。   他整理一下,决定下厨做个大菜——松鼠桂鱼。   浓稠的糖醋汁小火烧好,苏遥挽着袖子,一刀剁下鱼头,片开鱼肉,给两条鳜鱼改花刀。   苏遥做饭的时候,成安特别喜欢在一旁看。   苏遥也用不着他帮忙,只瞧着他眼珠子滴溜滴溜:“怎么,想学做菜?”   “不想不想。”成安吐舌头,“公子这个利索劲儿,我也学不会。”   苏遥让他:“站远一点,小心油。”   成安看着苏遥将上浆的两条肥鱼滑入锅,又浇着油,不由笑笑:“公子做饭时,真好看。不像伙夫,像写字画画。”   “就你会说好话。”   苏遥寻得两个大盘子,将两条鱼分开装好,摆成个松鼠模样,浇上酸甜酱汁,“端出去吧。”   桃花流水鳜鱼肥,这鱼肉鲜美肥嫩,外面是黄澄澄的酥皮,裹着酸甜滑腻的酱汁,内里极嫩极鲜。   苏遥又烧个菠菜蛋花汤,嫩生生的绿叶菜,格外勾食欲。   四人吃得一口不剩,酸甜汤汁都给阿言拌饭了。   吃饱喝足,春困秋乏,午后客流量又恢复寻常,苏遥正眼皮沉,却瞧见傅陵来了。   傅陵一进门,就瞧见苏遥支着额头,正半醒半睡。   日头明晃晃,四下漂浮着细小的浮尘。书铺门窗大开,窗外是灿若云霞的杏花树,枝叶舒展,粉嫩细碎的花瓣零零落落,飘了一地。   苏遥此处未用香,唯有书墨并花香气。   新书翻开一半压在肘下,上面是方正秀雅的小楷,再向上,便是白皙的一节手腕,托着一张清朗脱俗的眉眼,左眼下一滴泪痣,若隐若现。   苏遥微微侧着头,露出优雅修长的脖颈,春衫薄,他靠在案上,着实穿出一身慵懒的闲逸书卷气。   傅相立时有一种冲动,他想把这苏氏书铺买下来,再不要外人瞧见苏遥这副春睡的风流姿态。 第22章 好生意(三)   但傅相也就想想。   他虽财大气粗,却没行过欺男霸女之事。   毁人祖业,那日后真和养娈宠没区别了。   傅相没这个爱好。   他不仅不能做,还得支持苏遥事业。   比如,多写两本书,给苏遥卖。   念及此处,傅鸽子居然有点烦躁:那还不如把铺子直接买了。省得日后还要写文。   苏遥于迷糊之间瞧见他,心底一个激灵,便醒神了。   起身笑笑:“傅先生怎么来了?”   苏遥站起立在光下,傅陵才瞧见,他嘴角处沾上了一小滴红澄澄的酱汁。   午后客人少,竟无人瞧见,也无人提醒。   方才他一侧脸埋在阴影中,傅陵也没看见。   苏老板一直温文尔雅、端正随和的大方模样,倒难得,如此孩子气。   傅陵心底作笑,面上只淡淡道:“别动。”   苏遥微微一愣,突然念起上次烧得满心糊涂之时,也听到傅陵如此说。   他下意识没动,见傅陵靠近些,才笑笑:“傅先生怎……”   话还没说完,傅陵便抬手扶住他下颌,低声道:“说了别动。”   苏遥不由住口,却见傅陵拿出块帕子来,轻轻于他面颊一侧抹了下。   一点酱汁。   苏遥一怔。   回过神来,腾一下便脸红了,慌忙后退半步,尴尬半晌,才能张口:“多……多谢傅先生,我……”   ……道个谢更尴尬了。   傅陵却只不咸不淡地点个头。   苏遥整个人都烧得慌,心下扑通扑通乱跳,匆匆道:“……傅先生稍坐,我去洗个脸。”   逃也似的跑去了后院。   傅陵双指并拢,揉捏一下,又负到身后。   方才不经意擦过苏遥唇角。   软软的。   傅相独自在外头坐了一会儿,日头好,心情也大好。   外头来了几个客人吵闹,他也没计较。   可吵闹声越来越大,他也坐不住了,回头看去,阶下竟排起好长的队。   傅陵蹙眉。   众人与他面面相觑。   队前头一人小声议论:“苏老板新招的伙计?”   另一人接口反驳:“你见过这等气派的伙计吗?”   先前那人道:“那怎么坐柜台边上?苏老板又不在。”   后面一人迟疑道:“苏老板的……夫君?但没听说成亲了啊。”   有人猜测:“许是未婚夫婿。没过礼呢。”   “你别说,还真挺配的。”另一人偷偷瞧傅陵一眼。   傅陵听见了。   听得还美滋滋的。   傅相再次感慨自个儿真大度,也不计较他们吵闹了,出声道:“诸位来做什么?”   几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拱手道:“咱们来买书。听说鹤台先生的《江湖一叶刀》苏老板处还有,特地来等着。”   说着又顿了下:“不知苏老板现在何处?”   傅陵挑挑眉:“在后院呢。”   这稀松平常的语气。   方才那几人又交换个眼神:果真不是一般客人。   傅陵瞧见,心内又畅快几分。   后面数人交头议论几句,先前那人再度开口:“这位……公子,咱们也等好一会儿了,苏老板暂且不在,您能帮忙卖吗?这大下午,也挺热的。”   傅陵顿了下:“不成。这书铺的账本是他作主,我可摸不得。”   这语气,听得前排数位已婚人士都露出心知肚明的微笑。   前头那人笑得最大声,正要再开口,苏遥出来了。   傅陵回头瞧一眼,还换了件衣裳。   苏遥方才慌慌张张地跑回后院,打盆水洗脸,却咣当打翻了铜盆,泼了一身水。   他手忙脚乱地收拾好,又重新挑了身衣裳,才跑出来。   原本是件薄薄的玉色长袍,如今换作淡青灰的绸衫。   绸衫好,绸衫厚实。   苏遥瞧见这么些人,也是吃惊:“怎么这许多人?”   前头那人又解释一遭,笑道:“您来了,就快卖吧。您不来,旁人都不敢碰账本呢。”   他意有所指,苏遥自然听不出来。   他才是苏氏书铺的掌柜,旁人当然不该碰账本。   他坐下,又想起傅鸽子,含歉笑笑:“傅先生您看,来这一趟,都没……”   傅陵这一趟来得那叫一个心情好,只摇摇折扇:“无妨,苏老板生意兴隆。你忙,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来随便看看。”   说罢也便走了。   苏遥怔了下:原是没事。   没事在家写两个字多好!   苏遥瞧着长长的队伍发愁。   傅鸽子真是不知道他的字有多值钱。   苏遥又卖了一遭,这次是真把余下的书卖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二十本,苏遥按住不肯卖了:“各位见谅,你们再买,我这儿都没得看了。”   前面之人好说歹说,苏遥又让五本出去,余下的,皆摆在架子上。   立刻有人进店,一人一本地捧着看。   苏遥数着进项,心满意足。   有钱使人快乐。   这一下午,不断有人进来询问,都是些眼生面孔。   铺子里十五本一直被人霸着,来得晚的读不上,便与他抱怨:“我先前只在汇文堂与金玉坊,都不知道您这儿还有个书铺。那俩铺子人也忒多,我排一上午也没排着,下午一出门,听说您这儿还有,我赶紧就来了。”   又一拍大腿:“嗐,还是来晚了。”   傅鸽子的上一本书,总是拖稿。自苏遥穿来,一共签过三次契书,每次都不按时交。   苏遥当时病着,一直是齐伯往来。   齐伯照顾他辛苦,分不出许多心思照管生意。况与傅鸽子往来,吃闭门羹的时候也极多。   因而苏遥也不知,旁的书铺是何时拿到书稿,何时成书,何时售卖。   总之都是比他这儿早。   这次罕见的,是他先去催着傅鸽子要得书稿。傅鸽子既按时交上,各家互相传个话,理应一同开售。   许多客人,还是借这个机会,和上次周三先生的精刻本,才得知有苏氏书铺。   苏遥只得与他笑笑:“刻印要时间,下一批成书,怎么也得十来日后了。您明儿早些来我这里看吧。”   那人叹口气:“行吧。”又道:“下批成书若是有,您可得挂个牌子。”   苏遥笑笑点头。   下一批自然不可能做多了。   话本戏文真还就讲究一个新鲜,过了这个村,鹤台先生这书讲的什么,也就流传开了。   想买书之人就不会那么多了。   苏遥只定了极少的数目,备在库房就行了。   如此整整忙活一天,苏遥再去做晚饭。   春日便是各种新鲜菜蔬,苏遥早晨在送菜的王伯处瞧见了河虾,又要了一把小韭菜和香椿。   韭菜炒河虾,香椿芽炒鸡蛋,苏遥又擀了面,切成细面丝。   上回病中成安买来的小咸菜倒好,还剩一些,配上肉丝,做榨菜肉丝面。   他先前问过成安,成安只道:“是黄家食肆买的。”   苏遥奇怪:“那怎么就卖半坛?”   成安愁眉苦脸:“就这两个半坛的咸菜,还是我跟老板娘哭来的呢。我说我家公子身子不好,如何虚弱吃不下饭,老板娘本想自个儿留着吃的,也就给可怜我了。”   苏遥笑笑,又道:“确实好吃,怪道人舍不得卖。你怎么知道有这家咸菜的?”   成安笑笑:“傅公子爱吃的,我就想着,公子兴许也喜欢。”   嗯,也确实像是傅鸽子看得上眼的吃食。   咸香爽脆。   苏遥难得地多吃了半碗面。   齐伯笑得开怀:“公子今儿胃口倒好。”   成安暗自笑道,苏老板还真和主子一个口儿。   这般又忙过两三日,苏遥闭了两日店。   到青石书院小考的日子了,苏遥得给阿言创造一个安静的备考环境。   平日书铺都还挺清静,近几日买家多,白日略乱了些。   齐伯自阿言房中出来,与苏遥悄声笑笑:“还在温书。”   苏遥瞧着烛火惶惶:“明日小试还要早起,齐伯让他早些睡吧。”   “他要再看一遍《劝学》,说明日定要考的。我劝过了,一会儿就睡。”   苏遥还要说,只见房间内烛火一暗。   小孩儿睡下了。   阿言真让人省心。   苏遥是个没经历过中考高考的人。他在国外读高中大学,因为祖父住在国外休养。   祖父的故土情节很重,琴棋书画都会一点,也自幼教苏遥国学。   虽然后来大学也没念完,祖父也不是祖父了。   苏遥几乎没体会过传统教育下的考试,却于这一夜提前体会到考生家长的紧张心态。   原主入青石书院时,书院尚无规整的小试这一说,不过与陆山长问答几句,也并无多少记忆留下。   苏遥实在是一点经验也没有,临考之前,自觉比阿言还紧张。   翌日天刚蒙蒙亮,他便睁眼了,匆忙收拾一番,又去给阿言装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装……   笔墨纸砚全不能带,只要送个人去就行了。   苏遥是给阿言装了一盒吃食。   青石书院入院小试一考一整天,午饭也是提供的。   但苏遥生怕他吃不好,自个儿又给备一份。   一个小食盒,一层码香糯糯的白米饭,另一层放了三样小菜。   苏遥既怕他吃不饱,又怕吃坏肚子,不敢放凉菜,不敢放油物,又怕绿叶菜放太久不好吃了,最后挑挑拣拣,选了土豆炖牛腩。   配了卤海带结和清炒花菜。   土豆炖牛腩炖了整整一夜,海带结也刚从卤锅捞出;花菜现做的,葱姜蒜花椒下锅,快手小炒。   有荤有素,软嫩好消化,不塞牙不沾牙,下午面试对着先生,也不会张口失仪。   这年头食盒保温效果都不好,苏遥仔细裹上几层绒布,带好梳洗好的阿言,前去书院了。   只是到了青石书院,苏遥才发觉:全场几十个家长,就他给孩子带的是吃食。 第23章 入院小试(一)   青石书院素有“小国子监”之称,书院不负责开蒙,入院要小试。   因此,在此处待考的考生,基本都是十来岁的大孩子。   如今国朝重农重商,苏遥算是个做生意的读书人,有房有地本地户口,身份也够看的。   只是和在座一比,那真是实打实的平头老百姓。   考生被安排在一个单独的院子,苏遥拎着食盒和阿言一道来时,院内院外已来了不少人。   各式各样的马车在门口排上老长,苏遥一路挤过,门口一学子恭立:“公子有礼,请问考生名姓?”   “苏言。”苏遥拉好阿言,见又有一辆宽敞华贵的马车停在院外。   青年学子翻着名册,手指一点,取出一木牌挂在阿言胸前:“苏言,五十二号。号牌不要丢,待会儿夫子会叫你,考完后也会收回,不要带走。”   见阿言应下,又对苏遥道:“您是苏言的……?”   “是兄长。”苏遥笑道,阿言稍稍一默。   “苏公子,进入院中不要喧哗。考生与带入之物全都要检查……”   青年学子声音不疾不徐,这些规矩在报名时,苏遥便已知道了。   “自叫号起,您就不能见考生了。这个小院供您休息,您若是午间不走,书院也会为您备午膳。”   苏遥谢过,踏入院子,反倒比阿言还紧张二分。   院落不小,已三三两两坐了不少考生。   苏遥一打眼,只觉满目绫罗绸缎。   大多数绫罗绸缎都在温书,身边围住五六个仆从,擦桌子的,打扇子的,奉点心的,磨墨的……坐垫和茶水都是自家所带。   这奢侈的封建社会。   相比之下,苏遥这就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考生。   真是简素得有点寒酸。   苏遥带着阿言默默寻个僻静处,不一会儿,便有另一位青年学子前来:“公子喝茶吗?”   苏遥谢过,抿了一口,是清香的菊花茶。   “菊花茶去火。”这学子比门口那位活泼,低眉笑笑,“咱们院中好多人,正要压压着急的火气。”   他见苏遥这角落清静,索性坐下,十分自来熟地开始聊:“这孩子看着眼生,您是头回送他来考试?”   苏遥不免惭愧:“准备不周,该带的都没带。”   “不用带,待会儿什么都带不进去。”学子回头打量一遭,笑笑,“衣裳穿得不错,一会儿脱起来方便。”   这是要检查有无夹带。   那学子低声笑道:“去年来一小孩,衣裳一层一层的,脱了又穿,来回足足折腾两盏茶的功夫。末了却也没考上。”   这“没考上”听得苏遥又一紧张。   这学子不以为然地笑笑:“铺排那么大有什么用。您看,瞧您这模样,就是胸有成竹,一点儿花架子都没整。”   ……谢谢,早知道我也整点花架子了。   苏遥愈发心虚,那学子却又看向小食盒:“这是什么?”   凑近几分,猛然笑了:“呦,真香,是吃食吧?”   这心直口快的学子讶异笑道:“我年年在这儿,还是头回见带吃食的。您心可真大,这都不止胸有成竹了,这是压根没当回事!您这弟弟指定能过!”   他声音略大,周遭不少人皆望过来,夹杂不少小声议论。   苏遥于众人或探究或嗤笑的目光下,局促不已,只得勉强笑笑:“承您吉言……”   正在闲谈,院门口却忽然传来两声轻咳。   门口那学子请入一位威严的中年夫子:“老夫姓徐,是本次小试的主考官。喊到号的考生过来排队。”   他面容端方沉肃,话不多说,院中顿时紧张不少。   “一号,任路修。”   不远处一个绫罗绸缎依依不舍地自仆从间起身,身旁管事模样的人将他带到徐夫子跟前,又出去传话,一辆马车的帘帐微微撩起,头戴帷帽的华服贵妇人向内瞧了一眼。   “二号,朱仰之。”   一样的流程,不过这次的小孩更紧张了,抱着一个红木小匣子。   十一二岁,还算是孩子。   这阵仗着实有些吓人。   一连叫了许久,才喊到苏言。   “五十二,苏言。”徐夫子都一个冰山语调。   苏遥登时心内一抽,反倒是阿言握住他的手,默了一默,轻声道:“公子,我会好好做的。”   这孩子甚少如此温声和气,苏遥心下一暖,千八百句嘱咐之言皆忘了,只脱口道:“吃食带得不多,可一定要吃完。”   院中此时已无多少人,皆敛声屏气,他这一句声音不大,却许多人都听见了。   连徐夫子都抬眸望了一眼。   苏遥再次尴尬得无地自容,阿言垂下眼眸,却蓦然笑了笑:“我记得了。”   阿言极少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苏遥怔了下,阿言已起身排去队尾。   一身简朴衣袍,身量比其余小孩都单弱很多,却格外从容挺拔、沉默坚毅。   日光一轮,自轻薄流云后透出,苏遥眼巴巴地瞅着阿言走了,心底都一空。   他收回目光,复叹口气。   考场外的家长绝对比考生紧张,苏遥可算是明白了。   绫罗绸缎们去考试了,院子里的仆从也都去马车处侍奉了。   此处越发清静,苏遥待得无聊,无聊就更焦虑,只能扯出一地的狗尾巴草,编兔子玩。   傅陵来时,苏遥趴在桌子上,已百无聊赖地编了一桌兔子。   他面前一捧狗尾巴草,双肘支在石桌上,白皙修长的指尖上下翻飞,转眼就编出一只毛绒绒的兔子头。   圆圆的脑袋,两只耳朵摇摇晃晃。   这小孩子家的玩意儿,他玩得倒专注。   傅陵先是暗自笑笑,又略一蹙眉。   一旁吴叔低声道:“公子,暗卫跟着的,我瞧见了。”   傅陵这才点头,行至院中,轻轻点了下石案:“跟我来一下,考生有事。”   苏遥顿时一惊,手中兔子头吧嗒掉在地上。   他忙起身,一抬头:“傅先生?”又顾不上疑问:“阿言怎么了?”   傅陵瞧他:“就紧张成这样?”   “阿言怎么了?”苏遥紧张得不得了。   看他真的慌乱,傅陵停一下,忙改了口,用眼神安抚道:“他没事,我逗你的。”   苏遥一顿。   傅陵只得又解释:“真的没事,看你一个人坐着玩,逗你一句。”   苏遥长舒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傅陵心内一滞,不由感叹自个儿自作孽不可活。好端端地,逗人做什么。   他一时无趣,见当真吓到苏遥,又不自在,只能将掉的兔子头拾起来:“编一半被我吓掉了,这只就送给我吧。”   苏遥精神都崩成一根弦,让他吓了一跳,心下倒莫名松快不少。   他缓缓心绪,方端起平素笑意:“是我太紧张阿言了,不怪傅先生。”   这么好哄。   傅陵见苏遥一分脾气也没有,也不与他生气,不由更不自在了些。   二人间默了一会儿。   苏遥瞧他拿着兔子头不撒手,只好笑笑:“那个还没编好,这里有编好的,傅先生拿着玩吧……”   他说着,又觉得怪怪的,住了口。   停一下,又念起:“傅先生也来此处,是……家中有人赴考?”   “没有,我与此处山长认识,他请我帮忙阅卷。”傅陵也非小心眼之人,苏遥都不生气,他哪儿能不自在。   苏遥闻言怔一下,又觉得也对。   上次所见,傅鸽子和山长明显是认识的,这人字字珠玑、句句锦绣,阅个卷也寻常。   然又默一默,觉出不对来:“青石书院这小试,还考词赋?”   苏遥还以为,最多考个全文默写背诵也就得了。   傅陵不免笑笑:“好歹是青石书院,你以为那么容易进?旧京许多人家,考个三四次都有的。”   苏遥心内咯噔一下。   阿言的学业他从没指导,最多问一句“今儿读了什么文章”,偶尔和他聊两句文章释义。   词赋可从来没教过。   虽说店中也有教诗词格律的书,但阿言自己看能看得懂吗?   苏遥顿觉一阵泄气。   这把小试过不过可难说了。   这……   苏遥不由沉沉地暗叹一声,又只得心道,算了。   这次都怪自己,准备不周了。   考不上九月底还有一次。   不行再来一次。   反正阿言还小。再回去教一教。   课业那么累,早上学也没什么好处,吃好睡好身体好最要紧。   毫无追求的学生家长苏遥想到此处,瞬间从失落恢复成随缘。   过就上,没过就算了。早上学又未必是什么好事。   心态调整得十分迅速。   突然也就不紧张了。   傅陵瞧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是没当回事,没想到你方才是在紧张。”   苏遥一笑,现在是真的没当回事了。   傅陵却又道:“那当真是我的不是,平白无故吓着你了。给你……”   傅陵顿了下,挑眉:“给你把兔子编完赔罪?”   苏遥着实笑了。   从前也没觉得傅鸽子能这么……活泼?   苏遥支起下颌:“行。”   傅陵捏住兔子耳朵,又抬眸:“可我不会,得苏老板教我。”   苏遥佯作不干了:“哪儿有赔罪还让人教的?”   他玩笑道:“那你得赔我两只。”   他双眸晶亮,傅陵瞧上一眼,只想把一辈子都赔进去。   苏遥便开始示范编兔子,他手指灵巧,傅陵却更聪明些,瞧一遍就会了。   傅陵顿了顿,偏故意编错好几处。   苏遥只道这乡野玩意儿,傅鸽子许是没见过,便手把手地教他。   傅陵轻轻一折,苏遥忙道:“不是这样动的。”   细细的一束狗尾巴草捏在傅陵手中,苏遥见说不明白,索性直接上手,握住傅陵修长的手指,反向一折:“对,这一道该这样饶……”   傅陵学得心不在焉,只稍稍偏头瞧着他。   日光明澈,书院内的苍松繁茂巍峨,将日头影影绰绰地筛下。   苏遥眼神专注,刚握着傅陵的手把兔子身体缠好,傅陵稍一错眼,就瞧见自书院门口立着一人。   白悯倚在门框上,目光自苏遥脸上,挪到二人手上,几分玩味,几分暗怒。   傅陵静静地瞧他一眼。   一把就反握住苏遥的手。 第24章 入院小试(二)   傅陵这手握得急了点,苏遥的手被突然一拉,刚编成的草兔子给摔地上了。   “诶——”'苏遥急忙弯腰,又从傅陵手里滑出来了。   傅相手一空。   白悯似笑非笑。   苏遥俯身一瞧:“编这么久,又摔散了。”   傅陵手内空空,索性握成拳,挑眉:“苏……”   “苏老板怎么坐这儿编兔子?”傅陵话还没说完,就被白悯截了胡。   这年头敢打断傅相开口的人不多了。   傅陵眼眸一沉。   “我送阿言来小试。”苏遥直起身,将那束摔散的草兔子仔细捋齐,放在桌上,又道,“白大夫怎么也在?”   “年年小试都有吓哭的小孩,还有急惊风的大人。”   白悯道,“山长请我在这院子看着点。都是达官显贵、皇亲国戚的,万一……”   这话不方便说了,白悯住口,又挑衅似的瞟傅陵一眼:“傅先生来这儿做什么?您也送考?”   傅陵抬眸,勾起嘴角:“我专程来陪苏老板。”   白悯闻言一愣,脑子都卡拍了一瞬,慌忙看向苏遥:“美人你不会……”   他话尚未说完,便见得先头那个活泼学子却跑来:“苏公子?您是苏言的兄长吧?”   苏遥忙应声:“是我。”又紧张:“是阿言怎么了吗?”   “不是。”活泼学子眉眼弯弯,“您是自己带的餐食,夫子要打开食盒试个毒,请您去看一眼。”   这人直来直去:“您弟弟吃自个儿的饭,银针试过毒,后头有什么问题,可都赖不着咱们书院了。您快跟我来,后头许多学生还等着呢。”   青石书院竟这样小心。   也是,遍地贵戚,谨慎些是应该。   这学子腿脚快,苏遥忙跟着去了,也没顾得上解释傅陵并非陪他而来。   他这一走,剩下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人坐在一处。   傅陵接起方才的话茬,冷冷开口:“白大夫这个‘美人美人’的称呼是从哪儿论起?苏老板有名字,不是你能随口喊着玩的人。”   傅陵语气不重,却无端地有些慎人。   白悯长眉紧皱,桃花眼都快冒火了。   苍松上爬上只狸花猫,趴在树梢,喵喵叫了好几声。   白悯压了半日火气,终究忍不住:“你是专程陪他来的,我怎么就不信呢?”   傅陵眼皮不抬。   一脸“你爱信不信,信不信关我什么事”。   白悯满肚子皆是火,又压上半晌,才轻松一笑:“便是又如何?未婚未嫁,往后还说不准呢。”   下战书?   吴叔于一旁听得敛声屏气,忍不住瞧一眼傅陵。   傅陵只微微勾个嘴角,依旧眼皮没抬。   没当回事。   白悯气急,桃花眼一斜:“你且看着,他身子不好,日后能离得了谁?”   傅陵稍稍挑眉,终于开口:“白大夫的医术比得裴仪吗?”   白悯一噎,又扬眉:“就是不如,却也差不几分。你们外行也就知道裴老。裴老先生自然华佗再世,你能请得动吗?”   请大抵是请不动。   能绑来。   吴叔默默想罢,果见傅陵一脸气定神闲。   懒得和你多说。   白悯最讨厌这副样子了。   他只得心下默念百八十遍“日后走着瞧”,勉强保持镇静。   苏遥却是去了好大一会儿,回来时,还捧来四个小食盒。   “倒耽误到现在。午膳的时辰了,书院给的吃……食。”   方才夫子们嘱咐过许多话,苏遥早忘记原本此处在聊什么,一回来,就看见两张黑脸。   这是……又怎么了?   吵架了?   ……不能吧。   苏遥念起,上次生病之时,白大夫提起傅鸽子,确实语气挺不好的。   那也不能因为喂个药的事在这儿吵架,又不是小孩儿家,怎么可能在外头闹脾……   苏遥想了想二人的性子。   还真有可能。   苏遥心中愈发没底,只能暗自庆幸:幸好方才不在这儿。这两个性子同时炸毛,画面一定很惨烈。   他略微瞧了二人一眼,开始发饭。   四个红米漆盒长得一模一样,绘苍松白鹤,风雅得紧。   苏遥先捧给吴叔一盒,再给他二人分时,桌上的草兔子都被傅陵收起来了。   傅陵抬眸一笑:“我回家慢慢学。”   傅鸽子这语气,也还挺正常的。   苏遥只好笑着顺毛:“放不多久的就枯了,不过是个玩意儿。”   那也是你喜欢的玩意儿。   傅陵不言,只略微笑笑。   白悯瞧他二人眉来眼去,复念起苏遥方才握住傅陵指尖的情状,一时气得饭也不想吃了。   书院这饭倒是还行。   苏遥上次在膳堂吃过,味道不错。   白米饭配了两样小菜,麻婆豆腐和素炒小白菜。   苏遥闷头吃饭,偷偷地瞧这二人,都没吃。   傅鸽子……傅鸽子不吃也正常,想也入不了他的眼。   白悯竟也没吃。   白悯气得吃不下。   瞧着苏遥低头吃得还挺香,白悯索性将食盒直接推过去:“都给你吃,多吃点。”   又凑近趴在桌上笑笑:“美人,你吃东西的模样真好看。”   又是这个称呼。   傅陵冷冷瞧他一眼。   傅相生气的眼神非常吓人。   白悯撑出一腔无所畏惧:“我爱怎么喊怎么喊,傅先生闲来无事,杂事倒管得多。我又没喊你。”   傅陵面色一沉。   苏遥心道,傅鸽子这一看就重规矩之人,大抵看不惯白悯轻浮随性的作派。   他正想打圆场,却一粒辣椒籽卡住嗓子,猛然咳起来。   他以袖掩面,一时咳得面色涨红,却察觉有两只手同时搭上来。   白悯一个眼刀插在傅陵手上:“你是大夫吗?知道怎么顺气么就上手?”   傅陵眸色蓦然一暗。   然而顿了下,便静静收回了手。   白悯瞥他一眼,轻轻给苏遥顺好气,又斟盏茶推过去:“好点了吗?”   苏遥仍有些咳喘,正要道谢,却有一盏茶递到嘴边:“喝一口。”   苏遥稍一低头,就着傅陵的手喝了两口。   白悯骤然蹙眉。   傅陵不理他,瞧着苏遥平平缓缓地喝了一大半,才道:“这菜也未见得多好,我待会儿与夫子们一起吃,你和我去。”   白悯正要开口,苏遥连忙推辞:“这不妥,我去算什么身份?况我已吃好了。”   傅陵听得“身份”二字,眉头微蹙,倒没有强邀他去,只将自己未动的小白菜夹进去:“那豆腐别吃了,多吃这个。”   苏遥谢过,白悯也忙推过来:“吃我的吧,我不吃。”   苏遥眼前堆着三份素炒小白菜,嫩油油绿生生的,突然就没食欲了。   两边都是关切的眼神,苏遥勉强笑了下,方提起筷子,两边的目光陡然望过来。   这是想让我吃,还是不想……   这两只脾气合不来,我连饭都吃不成。   苏遥突然后悔没有早点察觉。   这两个人的脾气,一瞧就不是一路人,准是上回生病遇见时,便起过什么摩擦。   他暗地叹口气。   又默了下,索性刷刷几口把米饭咽完,然后顺利成章地放下筷子,笑笑:“我真的吃好了。”   白悯眉心微蹙:“怎么不多吃点?”   苏遥端起职业假笑:“有些紧张阿言,不吃了。”   傅陵微微瞧一眼,只起身:“到午膳的时辰了,我先走一步。”   苏遥自然送他,白悯刚要拦住,一年小的学子突然跑来:“白大夫,叫您呢。有个小孩没考好,正哭得厉害,吃个饭哇哇吐了一地。”   白悯不放心地叮嘱:“你趁热再多吃一口,今日本就紧张,饿着了又不好。”   见苏遥点头,方颇为担忧地离开。   那学子却未走,瞧一眼桌上,一脸了然:“年年的小试都备午膳,年年都没人吃。我就说高门大户哪儿看得上咱们这饭菜……”   他自说自话,喊着几个人一起就把食盒收走了。   苏遥:……   不是,好不容易这两只走了,我还想吃两口……   苏遥吃了个半饱也没有,草兔子也被傅陵收走了。   没得吃,也没得玩。   微风徐徐吹来,苏遥往桌上一趴。   等着吧。   左右今日阿言也辛苦,晚上回家再吃好的。   苏遥自个儿饿着,便琢磨起晚上的菜单来。临来时已吩咐齐伯煲上排骨汤,还得再做两个小菜。   前日祝娘子送来十个皮蛋,可做个凉拌皮蛋。   还要一道热菜。   苏遥在芹菜香干与手撕包菜间挑拣,尚未打定主意,院门处忽来一小厮。   也是提着红木食盒,立在苏遥跟前,恭敬行一礼:“见过苏公子。我是谢琅夫子的侍从,上回上巳踏青,您还见过我。我家公子吩咐,给您送些菜来。”   确实是眼熟之人。   谢琅平素来书铺时,也是他也跟着。   苏遥只顿了下:“给我送菜?”   “我家公子正与书院各位夫子一道吃饭,见其中两道菜好,让我去膳堂取些来送您。”   这小厮边说,边打开食盒。   一道水晶鲜虾饺,另一道竟是冰糖燕窝。   小厮徐徐解释:“每年小试,夫子的餐饭皆是旧京高门出资,备下之物一向吃不完。我家公子是考官,不方便亲自来见您,借花献佛送两道菜,说让您多吃些,也不必过于紧张苏小公子。”   谢府书香门第,教出的仆从讲话也文绉绉的。   语气语调,与谢琅都有些像。   苏遥尚未答话,这小厮方将碗碟端出,院门口又来一人。   苏遥不认得此人,此人倒认得苏遥。   是傅陵的暗卫之一。   暗卫甲一躬身,低眉顺眼:“苏公子,傅先生让我给您送两道菜来。我家主子说您刚才没吃好,择了两道菜给您送来,说他尝着还成,让您多吃些,不必紧张苏小公子。”   说罢,端出两道菜。   一道糖醋里脊,一道葱爆海参。   苏遥面前摆着四道菜,泾渭分明的口味。   两边仆从互相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错开。   默默在心里吐槽对方主子的品味。   谢琅小厮:什么眼光,这样大的席面都挑不出精致名贵的菜。   傅陵暗卫:什么眼光,就喜欢华而不实的花架子。   苏遥左右瞧瞧。   他的胃口突然又没了。 第25章 入院小试(三)   苏遥顿了下,只得两边推辞:“这菜我实在用不得,本就是给夫子备下,我吃算什么道理?”   两边一定要让,皆道送不出去自家公子要怪罪。   苏遥只得笑笑:“替我多谢两位的美意。但是……”   他稍稍压低声音:“此处有许多人看着,我本来便是送考,与夫子关系如此近密,惹人非议。”   苏遥此话说得不错。   方才小厮与暗卫接连送菜,已经惹过三两眼风。   院外颇有些高门世家,苏遥不愿意再打眼。   他连哄带劝,终于将两个人送走。   近日天气益发和暖,午后阳光竟热辣辣得灼人,苏遥斟两盏茶,趴在一阴凉处,闷住脑袋小憩片刻。   人际关系真是难处。   苏遥有些伤脑筋。   他自小到大,朋友就少。   而比朋友更进一步的关系,苏遥更是从未有过,也没生出过那些心思。   他本就是跳级生,于同班中年龄小,性格又稳重,连二三狐朋狗友也没有。   最该少年懵懂的时期,他随祖父出国休养,国外校内华人并不多,他陪祖父的时候倒比朋友还多。   后来,家中出了些变故。   他一个人被扔回国内时,十六岁,正在读第一年大学。   姑姑,若还能喊一句姑姑的话,给他一张卡,说偷偷给他在西城区买下个小房子,卡中还剩十来万,又递来一张报名表。   “你若是想继续读书,我帮你安排进附中读高三,若是不想了……以后总要有个养活自己的本事。”   苏遥在附中读过半年高三,突然家中进小偷,卡丢了。   苏遥一分钱也没有了。   他当时方知道,原来有些人,根本不想让他再出现在眼前。   于是苏遥填上报名表,做厨子去了。   此后果然再无交集。苏遥一个人生活了六年,没有亲朋,也没有好友。   对于从前所有的亲朋好友来说,苏遥是多余的。   苏遥也没有心力再去认识新的人。   他本已经做好了独自平平静静过一辈子的准备,却意外地,穿进了这个世界。   并且在短短的一年中,多出许多个朋友。   苏遥有些真情实感的苦恼。   他心思虽通透,但一味地躲懒偷闲,于人际关系上疏怠经营,久而久之,倒不解风情了。   他与人交往,大都保留在“客气”这一步上,礼尚往来,客客气气。并出自一团和气的天性,希望身边之人的关系都能融洽。   但是——   傅先生和谢兄的关系似乎不好:文人相轻。   傅先生和白大夫似乎更看不上眼:脾性相冲。   傅先生和许泽也□□味甚重:这个……还不知道因为啥。   苏遥在苦恼之余总结了一下:怎么哪都有这个傅鸽子?   非常难搞是真的。   又深深地叹口气:可傅先生分明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怎么就和旁人处不来呢?   和情敌处不来是正常的。   抢白菜的猪见面后不打起来就很不错了。   可惜苏白菜目前还没有这个意识。   他支着下颌坐起来,便瞧见方才傅陵身边之人又来了。   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恭敬模样,苏遥从这人身上,居然莫名瞧出了傅鸽子的气质。   泰山崩于前都不会眨眼的本事。   八风不动的优良品质。   那人再度开口:“苏公子,我家主子请您去一趟。主子说,既然苏公子不想让人瞧见,他已找到一个安静地方,请苏公子一定要去,好歹把午饭吃完。”   暗卫甲恭敬站立,表面风平浪静,心内泪流成河。   您刚才不肯吃,大公子已经骂过我了。   您这回再不去,大公子得鲨了我。   对不起成安,平时不该看你笑话,这真是风水轮流转,谁南谁知道……   苏遥仍要推辞,那人就戳他跟前,一副油盐不进的表情,不停地劝。   态度非常好,但是“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苏遥说得口干舌燥,最后也推不动,周遭不停地有好奇试探的眼风飘来,苏遥无可奈何,只得跟他走了。   青石书院占地颇大,苏遥不知是如何绕的,就到了一安静的凉亭。   不见傅鸽子的人,只有傅鸽子的菜。   这回不是两道了,是满满一桌子。   苏遥先退了半步,生怕再瞧见一桌子“福客来”。   好在并没有,暗卫从旁解释:“主子在同陆山长吃饭,不方便来,但所有的菜都给您盛了一小碟子,主子说您应该能吃完。”   傅陵对他的饭量有所误解。   上次就有。   他勉强笑了笑。   苏遥对旁人非要管他吃饭这件事,其实不能理解。   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上次病得太严重,吓着傅鸽子了。   傅鸽子……虽然瞧着难搞,但其实真是个热心肠之人啊。   苏遥再次让一桌子菜收买了。   给以面冷心黑著称的傅相又真情实感地贴了一次好人标签。   上回只谢过些卤肉卤菜,这次得多送些回礼。   不能因为人热心,就老占人家便宜。   苏遥一边提醒自己,一边尝上一口。   书院备下的菜做得还凑活。   鲁系的菜比如锅塌豆腐做得不错,粤系的菜比如蜜汁叉烧却不甚好。   苏遥挑挑拣拣地吃完,暗卫从旁一瞅,苏老板和主子的口儿真的一模一样。   苏遥体会过一把上面有人的待遇,再三再四地谢过傅陵,回到院中,却有考生已回来了。   有面色不善,有喜笑颜开,还有一个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苏遥忐忑。   叹一口气,措出一肚子词,打算安慰阿言。   下午这场是面试,阿言排在五十二,苏遥等到日头偏西,阿言才回来。   果然神色有些黯然。   苏遥温声道:“累了吗?”   阿言沉默地摇摇头。   苏遥不由紧张三分。   阿言这个孩子,平素话少,心思又深,苏遥是生怕他把难过闷在心里。   苏遥思索一下,索性将安慰之词浓缩成一句话:“考过就别想了,咱们回家吃好吃的,给你煲了排骨汤。”   阿言咬咬唇,低声道:“公子,阿言考得不好。”   “考得不好一样吃。”苏遥笑道。   阿言又默一下:“最后让做的那篇赋,我没来得及写完。”   他话音方落,苏遥尚未张口安慰,旁边一绫罗绸缎“哇”一声哭了起来。   他身边的管事一边给自家小公子顺气擦眼泪,一边连声抱歉:“见笑了,见笑了。”   这不开口还好,他家这小公子哭得格外悲惨,刚走到门口的另一绫罗绸缎也“哇”地一声哭了。   ……这出得什么考题?   苏遥一时头疼,直担心这院子哭成一片,忙忙地拉住阿言走了。   日薄西山,给青石书院的亭台楼阁染上浅浅的绯红色。倦鸟归林,三月的暖风中都裹着浓郁花香。   阿言抬头瞧一眼书院门匾上苍劲的题字,站住:“公子。”   苏遥不由停下。   阿言轻声道:“公子,这次做得不好,是我素日用心不够,让公子失望了……”   他默了默:“今次不成,我想再考一次,希望公子能答应,再给阿言一次机会。公子,阿言想读书。”   斜阳渐沉,将他的身影拉得格外单薄颀长。   苏遥一怔,不由笑了下:“倒也未必不过。若当真没过,再考一次就是。我还担心你不愿意再考……”   “我愿意。”阿言突然抬头,又顿了下,“我愿意的,我一定会加倍用心。”   这孩子乖巧得让人心疼。   苏遥忍不住揉揉他脑袋:“以后再说。先回家吃饭。”   吃好睡好身体好最重要,平安健康才是福分,读不读书有什么要紧,都往后放。   ……他好像还没阿言自己有上进心。   不思进取的学生家长苏遥默默笑话自己两句,拉住阿言往外走,却在正门处遇见了傅陵。   傅鸽子果然与陆山长很熟。   天际云霞绮丽,遥遥地浮在旧京楼宇殿阁之上,勾出他二人一老一少两道身影。   苏遥走近些:“夫子有礼。”   又与傅陵见礼:“傅先生。”   傅陵点头,却直接问:“中午吃好了吗?”   苏遥悄悄瞥一眼一旁面色和蔼的陆屿,不知为何,就生出些局促:“吃好了。”   又记起客气:“多谢傅先生。”   傅陵点个头,道:“天色见晚,你今天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   苏遥下意识应一声,又觉出怪怪的。   自他生病那次起,傅鸽子便愈发……和善。   苏遥不由念起初次见面时此人高贵冷艳的模样,再次暗道,当初着实看走了眼。   他念及初次去催稿之事,复想起:“对了,傅先生的新书何时交第二卷 ?您若是有空,咱们也好早些签新契书。”   傅陵骤然蹙起眉头。   苏遥一时怔住:果然……鸽子的本性,听见催稿就烦么?   傅陵勉强缓和语气:“苏老板不是还要出旧文绣本么?新文这么急?”   也不急了吧……   您的第一卷 上个月二十六就交了。   现在都三月底了。   总不能一个月一个字没写吧?   苏遥默了下。   还真有可能。   苏遥试探笑笑:“是近来许多客人来问,我也不知该怎么作答。傅先生……大抵给个时间?”   傅陵压住眸中不悦,顿一下:“我想先看看绣本成图。”   顾左右而言他可还行。   苏遥心内吐槽连连,只得应下:“那我问一声许先生,改日送与您看。”   傅陵“嗯”一声。   苏遥揣起职业假笑,告辞了。   傅陵眼瞧着苏遥的身影拐过巷口,才淡淡收回视线。   陆屿瞅他的神色:“你和我学生这是……”   傅陵没理这话,却开口道:“你是说他?”   陆屿只得收起八卦脸,见他说这个,问道:“看你和我这学生还挺熟,你就从没在铺中瞧见过这孩子?”   “没有。”傅陵稍一思量,“方才我仔细瞧了,并不如何像。”   陆屿叹一口气:“果然。前日我瞧着也不像,但不放心,非想请你来看一眼。”   说着,却又眉头微沉:“但卷子你过目了,奴仆出身能作得这种出类拔萃的文章?若说无人悉心教过……”   “儒学大师季源先生不也出身奴籍么?”傅陵道,“天资卓绝,也不稀奇。况你说,年岁也对不上。”   陆屿沉默片刻:“那此番倒是我心急了。我只想着,万一是……”   傅陵不由稍稍蹙眉:“那留心些便是。”   陆屿说得对,凡事皆有万一。   如若……当真是呢? 第26章 入院小试(四)   未过几日,便近谷雨。   旧京的牡丹闻名天下,谷雨时节,城中姹紫嫣红,除了街巷亭台,女子也以鬓边簪牡丹为风尚。   苏遥原是出门买青团,瞧见一盆盆的富贵花,不由也想搬上一盆回家。   正停在卖花的小摊前挑拣,肩上忽被一物砸上一下。   苏遥回头,却见脚边落下一朵鹅黄牡丹,对面阁楼上两抹帷帽羞怯推搡,低语轻笑。   卖花的娘子故意掩面道:“哎呦,我若是年轻个几岁,瞧见这俊俏的小郎君,那也得砸帕子砸香囊的呀!”   周围一圈小摊贩皆笑了起来。   旧京时风开明,聚众瞧美人,也不是什么出格之事。   苏遥反倒让他们看得不好意思起来,颇有些局促地就走了。   身后那娘子还笑话:“公子跑什么呀!人家砸你这朵鹅黄可贵重了,好歹留个名姓呀!是谁家的公子生得这样好,我从前怎得没见……”   苏遥不经常出来逛街,出门买个青团,还能遇见这一遭儿。   都怪傅鸽子。   家中本也有青团,都是傅鸽子给要走了。   苏遥上次在书院,白吃傅陵一顿饭,再加生病那次,也吃过傅陵一顿饭。   他前些日子正经答谢一番,傅鸽子却遣人来送还,又道,还不如送些亲手做的吃食好。   于是苏遥几日来,做得什么好东西,都吩咐成安送去傅宅一些。   苏遥包过红豆,莲蓉,蛋黄与鲜肉,每样都送与傅鸽子尝两个。傅鸽子吃罢,又遣人来要一遭。   苏遥便把余下的都给他了。   结果今儿自己想吃,又懒得做,却只能出来买了。   身后摊贩的笑声还挺大,苏遥特意跑远一条街,挑了个不打眼的小摊位,才好好地挑上几个。   一连几日皆是斜风细雨,沾衣欲湿的气候,苏遥慢悠悠踱回家,拐过巷口,却瞧见谢琅正在敲门。   苏遥的后宅有两个小门,后院一个,前院一个。   谢琅等在前院小门处,一树海棠绮丽,柔嫩花瓣悠悠坠落一地。   他只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态:“我有件极大的好事来告诉苏兄,你得把阿言喊来。”   阿言又跟祝娘子去乡下玩了。   祝娘子上回买得地,说要去看一眼庄稼,阿言似是很喜欢田野地头,又跟去了。   苏遥已隐隐猜到,只不敢相信:“难不成,阿言的小试过了?”   “何止呢。”   谢琅低眉笑笑,“一共六十一位学子,录十人,唯有两个甲上。其中一个便是阿言。如今数位夫子吵着要见他,你说是不是极大的好事?”   苏遥愣住。   确然是天大的好事,他只不敢信。   苏遥不由再问一遍:“真的吗?别是同名同姓,或者……”   “来之前我便想,你定然不敢信,果然猜中了。”   谢琅笑笑喝口茶,“你且等明日正经放成绩。年年皆是资质好些的原石,今岁却是璞玉。阿言大抵会直接进丙上班。”   青石书院的班级分甲等、乙上、乙下、丙上、丙下与丁等。   小试入院,直接进丙上,苏遥这才觉出,阿言果真做得极好。   那考完回来时,还一脸垂头丧气?   苏遥当时怕他难过,还一连做上许多天的大菜哄他。   排骨汤红烧肘子老鸡汤烧鸭清蒸鱼,铺排好几日,结果阿言竟然考出个甲上。   苏遥顿了下,突然想到——   学霸出考场说没考好,一般就是考了九十八;只有学渣说没考好,才是考了五十八。   真理。   感叹一句之后,苏遥乐开了花。   开心。   苏遥一时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原地转上好几圈,决定去买菜。   阿言很能吃辣,也喜欢吃川菜,苏遥怕他上火,平日不肯多做,正好趁机给他做上一大桌。   他心中草草拟个菜单,又请谢琅来吃晚饭,谢琅却推辞:“我忙里偷闲,跑来一趟,待会儿书院还要议事。”   他无奈道:“徐夫子与陆山长为这次小试谁为头名,已争执许多日,今日想是要有定论了。”   苏遥问道:“头名?”   “本来徐夫子直接定下阿言。”   谢琅一顿,“但今次阅卷,还请了那位傅先生来。说是陆山长与那位傅先生,不知聊了什么,便推了尚家的五公子,尚云朝为头名。”   “徐夫子自是不肯,他脾气耿直,引经据典地与山长评道许多日了。明儿既要放成绩,今日必得定下来。”   谢琅深深瞧了苏遥一眼,语气微重:“山长似是极看重这位傅先生,恐怕这头名,不会是阿言的了。”   谢琅本身更喜欢阿言的文章,且存了几分与苏遥告状的心思,但他一席话说罢,苏遥却只愣住。   尚云朝?   作为读过原书的人,这名字可太耳熟了。   小皇孙登基后最倚重的左膀右臂之一,登阁拜相,日后位列宣华阁十六名臣之一的尚丞相。   名垂青史的大大大大大功臣。   原来是我们阿言的同窗吗!   苏遥只有满心荣幸了:这还争啥头名,让这种幼年期的大人物压一头不是很正常吗?   又感叹几分:原来阿言如此出挑,竟然有能和这种大人物有一争高下的时候。   谢琅瞧着苏遥毫不在意,甚至微微有些惊喜的模样,心下不由不自在了几分。   苏遥自然不能与他讲这些事,便只温和笑笑:“自古便是文无第一,阅卷官喜好不一致是常有之事。夫子们与傅先生判了谁头名,皆是有道理的。”   谢琅自觉这等暗戳戳的告状已非磊落之举,见苏遥如此不以为意,愈发不舒服起来。   他顿了顿,只得敷衍笑笑:“徐夫子扯上古往今来的大家文章,已理论判断多日,直听得我头疼。今儿要定了,且看谁赢吧。”   苏遥闻言,倒思量一会儿:“书院的学子们,平日想必也有许多好文章吧。”   “诗赋乃当今取士必考之项。”谢琅道,“如今甲班的学生尚年少,颇有指点江山的傲气,常常作文章评述时事。徐夫子正喜欢这些经时济世的文……”   他说了一会子,却顿住:“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苏遥只想出一个出新书的好主意。   他悄声与谢琅说罢,谢琅却笑了笑:“主意是个好主意,只怕徐夫子不同意。他为人古板,定会批评你这是沽名钓誉之举。”   “沽名钓誉之心实在没有。”   苏遥笑笑,“想赚钱的心是真的。书院的小试年年考写诗作赋,可外头之人,连书院学生的笔墨都没见过。这可让旁人怎么考呢?”   苏遥想的,正是将青石书院学子们的好文章编纂成一本文集,刻印成书。   这年头,《中学生满分作文》这种辅导书,怎么能没有?   谢琅瞧他认真,只笑了笑:“按理说,这是件好事。青石书院声望在外,但学生出名,早晚要靠自己的文章。如今科考愈发难,若是早有名声在外,即便落第,也能被贵人所知,做个幕僚,再寻机入仕。”   “只是……”   谢琅似乎在措辞,“如今,朝局不明。山长素来不喜学生招摇,徐夫子更是务实。只怕什么文章该出、什么不该出,要好好把握。”   苏遥只托他:“这些我并不甚懂,这关乎青石书院名声,成书内容必得书院中人过目才是。”   “我也不麻烦谢兄,只请谢兄帮忙约能说话之人出来,我来谈便是。”   “你我之间,谈什么麻烦?”   谢琅应下,却又挑眉一笑,“你若觉得麻烦了我,那改日,陪我去做衣裳吧。”   苏遥一怔,又听得他提起旧事:“上回你的人毁我一身衣裳,苏老板陪我去再做一身吧。”   这倒是应该的。   谢琅的衣裳一看就贵,上次泼脏一件,苏遥还挂在心头许久,正愁没法子补偿一二。   苏遥正好应下,谢琅四下又一打量:“今儿不见成安?”   “成安去给傅先生送饺子了。”苏遥笑道,“我中午包了素三鲜的饺子,还有一些,谢兄尝尝吗?”   谢琅只顿一下:“一畦春韭绿,春日是该吃韭菜的。”   他似乎微微瞧了苏遥一眼,眉心轻蹙:“苏兄和傅先生当真挺熟的?”   好像谢琅与傅鸽子初次见面,也这样问过。   苏遥当时的回答是“生意往来,难免接触多些。”   如今……   苏遥顿了顿。   如今,似乎是比当时熟悉许多了。   但这和请谢琅留下吃饺子有什么关系?   苏遥正不明所以,谢琅却又笑笑:“罢了,我不吃了。”   他望苏遥一眼,含笑道:“改日我来寻你做衣裳,你可一定得来。”   苏遥再度点头,送他离开。   方一坐下,便见得成安回来,还向外张望一眼:“公子,谢夫子又来了?”   苏遥打趣他:“可巧你躲过了。”   成安敛下眼眸,不知嘟囔了句什么,才抬头回话:“饺子我给傅先生送去了,傅先生说,多谢公子。”   苏遥近来每次与傅鸽子送吃食,得来的都是这么一句话。   不过,按傅鸽子的脾性,说句不咸不淡的“多谢”已是很给面子了。   旁的客套,苏遥也不敢想。   没嫌弃不要就好。   苏遥“嗯”一声,成安接着道:“许先生家,我也去了。许先生说,初稿确实已得了,请您过目。”   说罢,拿出一沓画稿。   苏遥忙接过,却见成安吞吞吐吐。   苏遥不由问:“许先生是还说了什么?”   成安沉默,又不得不张口:“许先生问,怎么不是您去取画稿?”   傅陵教出的好习惯,来往传话时,成安一向不藏话,也不撒谎。   成安不想说,但苏遥问了,他又不能不说。   实际上,他已经说得很简洁了。   许泽是三分失落,三分隐忍,一脸怅然若失欲言又止地问出了这句话。   成安当时觉得,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许泽对苏遥有意思。   苏遥虽不是瞎子,但他没瞧见许泽的模样。   因而他只道:“阿言跟着去了乡下,齐伯给祝六郎店中帮忙,总得有人看店。”   成安默一下。   苏老板这性子,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会被人拐跑。   但这性子,自家公子似乎也拐不跑。   说起来,单论这来往送吃食都许久了,也没见有啥实质性进展啊?   成安皱眉:苏老板似乎胖了点,算进展吗? 第27章 入院小试(五)   第二日一大早,苏遥刚开书铺大门不久,便瞧见一位青年学子跑了来。   是小试当天那位活泼学子。   这学子眼角眉梢俱是喜气:“我来与苏公子道喜,青石书院的小试,苏言是第二名甲上。”   他拿出一封书信,封口处戳青石书院的章:“这是凭证,五月十日,请学生苏言入学。”   虽然昨日已知晓结果,今日苏遥仍开心得不得了。   他连连谢过这学子,这学子只大咧咧道:“嗐,那日我就说,瞧您胸有成竹的模样,定然是十拿九稳。果然么!甲上的成绩,我们青石书院可一两年都没有过了!”   他声音略大了些,青石书院如此响亮的名头,配他这响亮的声音,一时引来许多客人好奇来看。   听见阿言成绩后,更是称赞声一片。   苏遥忙谦虚应答,又觉得是件大喜事,合该大方地庆祝一把:“今日店中所有书籍并茶饮,一律六折。”   这折扣力度可不小。   那活泼学子立时欢喜地回书院拉人去了。   客人们自是愿意沾这喜气,午后更零星有几位家长前来:“不知苏小公子在不在?我家孩子明年也要小试,平日看什么书,如何温习,能否请教一二?”   阿言去乡下,昨日并未回,苏遥只得推脱:“他平日只看架上书籍,也没有多少特别。倒不如多问问家塾先生。”   那家长往架上一瞅,顿时蹙了眉:“尚公子家学渊源流长,大族教养子弟,咱们自然没法比。如今瞧着苏小公子看的书,也并无多少不同——哎,我家孩子怎得这样不长进?”   他垂头丧气,又不信邪一样,趁着书铺打折扣,买遍了一遭儿架上经史文集才走。   旁边一客人偷偷叹气,小声道:“嗐,龙还生九子呢,人比人,可不气死人么?我儿子就不爱念书,榆木疙瘩一个,算盘珠子倒玩得顺——我就是搬个书铺到家里,也求不来苏老板这种福分。”   苏遥笑笑:“精通演算也是极难得。”   “当年抓阄就抓的算盘珠子。”   这客人颇有几分得意,“反正书读得也不通,我早扔他去铺子学生意了。如今么,也算是有点人模狗样了。”   苏遥又与数位客人应酬一番,今日挂牌子做折扣,旧京的消息又一向传得快,生意倒是连绵不绝地好。   一直忙到夜幕四合,苏遥掌起灯,却瞧见一锦衣少年,踏着暮色而来。   这少年修眉俊眼,生了一副张扬的俊朗相貌,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身姿却高挺,将一身墨蓝长袍穿得格外俊逸。   他瞧一眼书铺牌子,又稍稍打量苏遥一眼,行了个礼:“见过苏老板。”   行止倒是很规矩。   只是透着一股子不羁的少年意气。   苏遥只回礼:“小公子买书吗?”   他踏入铺中,略略地瞧一圈,偏头:“不买,我来找苏小公子。”   今儿来找阿言的人也太多了,苏遥又重复一遍:“阿言出门了,过两日才回。”   他微微打量这少年一眼,温和笑笑:“小公子找我家阿言,有事?”   那少年似乎微有失望,却又扬起眉稍:“我听闻,青石书院的小试头名,是他让我。我不服,想来看看是什么神仙人物,还能让我。”   他双眸乌亮:“我叫尚云朝,是苏言的同窗。”   苏遥方才便隐约猜到这少年身份,瞧着他落落大方的行止,心下不由感叹——   果然与书中描写一样,打小就是个霁月光风的坦荡人物。   书中的小皇孙登基后,曾亲手写过一幅字,其中一句“朝云出岫”,便是夸赞股肱之臣尚大人胸怀磊落,品性洒脱。   不过如今年岁还小,没日后那么稳重。为这点子事,居然找上门来了。   苏遥只笑笑:“小试的评判成绩,皆是书院各位夫子商议得来,哪里有谁让谁这一说?”   尚云朝却稍有不满:“苏老板不必糊弄我。我家在书院中,也不是没有相熟之人。我知道,原本夫子们定下之人,并不是我,而是苏言。徐夫子更是为他争辩许久,最后山长才拍板定下我的。”   苏遥默了一下,只笑笑:“既是如此,又关阿言什么事呢?尚小公子不是该去找陆山长理论么?”   尚云朝似乎噎了一下,方沉声道:“若我担不得头名,那我不要就是。何必如此拉扯,倒显得是旁人让我?”   他颇有些心高气傲,很是不平:“听闻是一位外请的先生非要推举我。我倒不知,是哪里来的人,能在青石书院中掺一脚搅和?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就是,要他来施舍,算怎么回事?我……”   他话还未说完,门口便传来一个低沉声音:“你不想要,现在就能去找陆屿说。要是见不到陆山长,我派人送你去。”   苏遥抬头,见傅陵正立在昏黄灯影下,宽袖长袍,执一柄折扇,眸光淡淡的,不辨喜怒。   尚云朝自幼于高门中见惯了各种人,虽不识傅陵,打眼一瞧,却直觉他身份颇为贵重。   正一时噎住,便又听得傅陵低声道:“尚家如今就这样教小辈规矩么?晚膳的时辰,也跑到旁人家中闹事。你由着性子胡来,也不让旁人吃饭?”   尚云朝方才就让他的语气压上一头,现在傅陵抬出家教来,他却不好再开口。   听这语气,是世交中哪位长辈吗?   倒是没见过。   他一时憋闷,强行缓和下语气,却只与苏遥行了个礼:“冒犯苏老板了,我并非有意。”   又终究不忿:“且我不是来闹事的,不过是想见见苏言。”   “开学不就见着了?”傅陵又接口怼他。   尚云朝不清楚此人来路,不敢贸然顶撞,只能蹙起两道长眉。   苏遥忙顺势打圆场:“阿言当真不在,若尚小公子想和他讨论课业,改日再来就是。”   又笑笑:“你是阿言的同窗,自然该多走动。若是来,提前说一句,我与你们备点心。”   尚云朝也并非胡来的性子,苏遥脾气这样好,话说得如此客气,他虽还有些憋屈不平,也只能走了。   书铺中骤然静下来。   已向季春,和暖得很。   暮色中,遥遥飘来些细碎的花瓣。   还有几味烟火,不知是谁家在烧肉。   好香。   苏遥才念起傅陵的话,笑笑:“正是晚膳的时辰,傅先生怎么来了?”   少了个多余的小孩碍眼,傅陵清静一二,心内舒坦多了。   他稍稍挑眉:“特意来蹭饭,苏老板留客吗?”   苏遥颇为意外。   虽说正常朋友互相蹭个饭是应该的,但傅鸽子……   他就不像是个会有正常朋友的人。   怎么,原来熟悉之后,傅鸽子也是个正常人吗?   文化人不都应该有点不正常的吗?   苏遥虽莫名,但与傅陵也熟悉多了,便笑道:“自然是留的。只是今日齐伯也不在,没准备什么好吃的。”   有个多年老友邀齐伯去听书,方才齐伯便出去了。   傅陵更自在了。   他收起折扇,眸中现出三分笑意:“不白蹭苏老板的饭。我给苏老板带了礼。”   他自怀中取出一物,展开手,东西就静静躺在他掌心。   是兔子。   一对木雕的小兔子。   圆圆的脑袋,大眼睛小嘴巴,长耳朵短尾巴,圆滚滚的两只。   一只略大一点,另一只稍小一些,捧着小萝卜,歪头靠在大兔子身上。大兔子稍微低着头,正瞧着小兔子。   苏遥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从一只木兔子眼神上瞧出了宠溺感。   也太可爱了叭!   这是什么猛男该送的东西!   傅陵瞧见,苏遥的眼眸一瞬间就亮了。   他压住一腔开怀,并未显露,只靠近两分,又拆给苏遥看:“捏住耳朵,这样,就能分开。”   他把小兔子拆下来,放入苏遥掌心:“给。”   木雕的小兔子还沾着些温热,傅陵果然颇擅木工,做工精细无比。   苏遥捧在手中很是稀罕了一会子,却见傅陵将大兔子收起来了。   他抬眸一怔,傅陵只缓缓一笑:“大兔子是我的。”   门外暮色低垂,灯影摇曳,映出傅陵一双乌黑深沉的眸子。   苏遥自见傅陵的第一面起,便觉此人目光幽深,看不透,摸不清,像深不可测的渊潭。   此时此刻,这深渊中,却仿佛是升起了一星亮光。   明亮清澈。   蕴着让人心动的笑意。   苏遥心头莫名地颤了下。   他只觉得头脑中空白一瞬,待微微回过神来,脱口便道:“不是都送给我……”   话方说出口,自己都一时怔住,腾得一下就脸红了。   这是在说什么东西?   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张嘴管客人要大兔子?   要大兔子?   要兔子?   苏遥一时间只觉得整个人都丢完了,双颊滚烫不止,匆匆道了句:“傅先生你坐,我去做晚饭。”   转身就跑了。   傅陵瞧着他心慌意乱的步子,不由勾起嘴角。   又跑了。   第二遭把我单独扔在铺子里了。   还真不把我当外人。   傅陵好整以暇地在柜台边坐下。   今儿晚上吃什么呢? 第28章 同居(一)   苏遥跑进厨房, 缓了好一会儿,方又觉出莫名其妙。   跑什么?   他心头乱了一会子,立在灶台边愣住半晌, 才有些回神。   ……跑都跑了,现在倒不好出去了。   那说是来做饭, 该做点什么?   苏遥瞅了一圈灶台, 开始犯愁。   说来, 这可还是傅先生第一次正经来吃饭。   但家中偏偏不剩什么好东西了, 说要给阿言庆祝小试通过, 因阿言昨日未回, 他也没买菜。   苏遥数上一圈, 在打卤面和黄焖鸡之间纠结了一把。   还是选了黄焖鸡。   打卤面太家常了,不是招待客人的饭食。   再说,和傅鸽子两个人坐在一个屋子里吃家常打卤面……   也有些怪怪的。   苏遥再次想到方才莫名其妙的心跳感, 一走神, 切个土豆都险些切到手。   成安瞧得心下一慌:“公子怎么了?要不别做了, 我出去买。”   怎么了?   苏遥自个儿也不知道。   他这才彻底回神,低头瞧着切歪的土豆,索性一刀下去,劈成两块。   想不明白别想了,再想连饭都不会做了。   苏遥缓了口气,集中精神做菜, 好在并没有出现把醋当成酱油,把糖当成盐的手残错误。   虽说去做厨师是当年意料之外的事, 但苏遥也是非常喜欢做饭的。   灶台边腾起热乎乎的水汽,成安帮忙掀开锅盖,晶亮饱满的米粒, 米饭焖好了。   鸡肉也好了。   土豆绵软,鸡肉红亮嫩滑,青椒吸满浓郁咸香的汤汁,咬下去,还带出些爽口的微辣。   苏遥还放了油豆腐与金针菇,煮在浓香的汤汁中,爽滑不腻口。   虽说黄焖鸡这菜简单了点,但招待客人还是够看的。   因傅先生在,成安不肯与他一起吃饭,只寻出两个大汤盆。一大盆肉,一大盆饭。   苏遥笑笑:“瞧着你胃口倒是越来越好。”   “是公子做饭好吃。”成安笑嘻嘻,又趁苏遥不注意,多拿了一双筷子。   哪儿是我胃口好,给我暗卫兄弟留的饭。   成安帮忙把饭菜摆在花厅,就自去吃饭了。   苏遥净个手,到花厅时,傅陵已坐了片刻,正在看一沓书稿。   是许泽的画稿。   昨日放在柜台处,没收起来,傅先生看到了。   苏遥走近,先将烛台小心挪远了些:“傅先生拿走再看吧,天黑伤眼睛。”   “看完了。”灯火摇曳,倒衬得傅陵眼神微微暗沉。   他挑出其中两张:“这两张,重新画。”   苏遥昨日匆匆看过一遭许泽的画,许泽画技出众,他也未觉出有何不妥。   听傅陵的语气,却像是不甚满意。   苏遥忙拿来看。   是两张人像。   傅鹤台的《云仙梦忆》中,主角江云仙前世偶然救过一株水仙,此生这株水仙修成精,为了报恩,在书中帮过江云仙两次。   也就出场过两回,但傅鸽子将这个角色形容得过于超凡脱俗,倒有极多的看官喜欢。   人美心善,又自带仙气与神秘感,自然很容易拉好感。   许泽单独给这水仙精绘两张图,也是正常。   这画,似乎也并无可指摘之处。   苏遥拿着两张图仔细对了对,傅陵于对面,瞅着这副情状,眸色愈发深了些。   苏遥瞧不出来,那两张画上的水仙精,与他很像。   五官并没有多相同,只是举止神态表情……   傅鸽子第一眼就觉得像。   傅相坚信这绝对不是错觉,是针对情敌的直觉。   他本人也极喜欢这个水仙精,不然不会花这么大功夫去描述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   但就算要画成苏遥的模样,也得他亲手来画,旁人画算怎么回事?   更何况,这绘本还要卖遍全旧京。   傅鸽子忍不住眸色一沉。   他念起整个旧京潜在的情敌,整个人的醋劲就又上来了。   苏遥从两张画中间抬头,就看见傅鸽子的脸,一寸一寸又一寸地黑下来。   这怎么还能黑得这么有层次感?   看来许泽家传,还是不擅长画人物。   苏遥自觉也算通点书画,并没有瞧出一分瑕疵。   那果然还是傅鸽子眼光高。   他便忙笑笑:“傅先生瞧着不好,我这就与许先生说。只是不知道——傅先生觉得,这画该怎么改?”   傅陵眼皮不抬:“画得太好看了,改难看点。”   苏遥:……啊?   苏遥一时傻眼。   是我听错了吗?   还……还有提这种要求的甲方爸爸?   傅鸽子,这是您亲手写的书吧?作者不该有亲爹一样的心吗?   还有想自己亲儿子难看点的。   苏遥当真怀疑听错了,又与傅陵确认一遍:“傅先生是觉得,这角色不能这么好看吗?”   不能像你一样好看。   傅陵顿了下:“就照着难看画,能多难看多难看。”又补一句:“画不来就别画了。”   苏遥自然不知道傅鸽子吃着全旧京的无名飞醋,听他语气不善,只能直接应下。   又暗叹一声,傅鸽子是个神奇的人,早该见怪不怪的。   既如此,苏遥又念起许泽:那该怎么和许泽说?   甲方爸爸嫌你画得太好看了,让你改难看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话说出口,苏遥都觉得像自个儿在瞎编。   苏遥再次感叹一句甲方真是个满地奇葩的群体,将画稿收起来,又让一遭儿饭菜:“傅先生吃饭吧。”   夜色已低垂,暖风中飘着汤汁浓郁咸香的气味。   肉香明显缓和了吃货鸽子的脸色,傅陵顺势让上两句,开始吃饭。   傅鸽子吃饭的模样,还挺好看的。   上回瞧他把奶茶都喝出五分高贵冷艳,这回把黄焖鸡也吃出了满汉全席的感觉。   高门大户的礼仪教得真好。   外室子的举止也这么文雅。   苏遥从饭碗间抬头,偷偷瞅了一眼,正暗自赞叹,却正对上傅陵的目光。   傅陵抬眸:“苏老板看什么?”   苏遥不知怎么,就从他眼神中瞧出三分调笑。   他偷看被抓个现形,原是有些局促,但瞧见傅陵眸中的促狭,忽又生出些玩笑心思。   苏遥把筷子一放:“我在想,若是傅先生肯露面,旧京的看官肯定会以为,您就是活生生的江云仙。”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真贴切。   《云仙梦忆》中江云仙的气度,简直就是照着傅鸽子本人写的。   傅陵倒不意他大方承认偷看,微微一怔,只觉得心下漫上无边的欢喜。   他顿了下,却反问:“苏老板很喜欢江云仙?”   “江云仙如此豁达自在之人,世所罕见。”苏遥比起喜欢,更多的是赞赏。   傅陵也瞧出来了,只微微笑道:“看官都以为他超然物外,目不染尘,实际上他于红尘俗世,也有一分牵挂。”   “是吗?”苏遥起了兴趣。   好歹是风靡旧京的话本故事,苏遥自然读过。   怎么,这是有隐藏剧情?   能和畅销书作者聊一把创作,这顿饭吃得挺值。   傅陵勾起一抹笑意:“文章最后,真人要予江云仙金丹,让他留在世外仙境,他为什么拒绝呢?”   这是整册书中最亮眼的桥段了。   得仙人授而辞,江云仙的豁达通透更上一层。   苏遥顺着方才的话推测:“那这么说……他不想长生,是因为凡世中有牵挂之人——有心上人?”   傅陵笑了笑:“文章最后写,江云仙在平州客栈落脚,正逢夏家为小公子庆祝登科之喜。”   他顿了顿:“我没有写,夏家小公子出生之日,平州开了满城的水仙。”   “是那个水仙精!”苏遥一惊。   他顺着这话捋上一遭,忽发觉,书中所有的伏笔暗线皆合上了。   怪不得……   当初人美心善的水仙精死了,苏遥还看得颇为伤心。   原来还有这样一桩后事。   傅鸽子不愧是名满旧京的大大。   会写!   见苏遥惊喜,傅陵心下也满足一二,只继续道:“本来这个故事,只是他二人感情的开头,后续还有此生的相遇,相识,相知,在一起后,又会……”   苏遥听得起劲:“那为何当初只写到这里?”   “因为我不想写了。”   傅鸽子的理由,十分简洁明了,且理直气壮。   苏遥正在兴头上,突然就被泼了一头凉水。   鸽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生物。   统统都应该剁了红烧!   鸽子本鸽还毫不羞愧:“我不写,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当初这小水仙精死了,我听闻,旧京的看官们哭得一片一片的。既然都死成心头白月光了,也别转世接着写了,不然多浪费他们的感情……”   苏遥的厨师之魂快要压不住了。   咕咕咕的鸽子有人管吗?   没人管我要炖了!   苏遥勉强压住上去掐着傅鸽子脖子逼他写文的冲动,端出职业假笑:“傅先生快吃饭吧,我还切了些水果,正好饭后吃。”   傅陵一顿。   怎么了这是?   聊得好好的,突然有催人快点走的意思?   苏遥:别吃了,快给我回鸽子窝码字!   傅陵难得地不明所以,顺着苏遥的安排被撵出门的时候,还有些糊涂。   水仙精和江云仙的暗示,也不知道苏遥听懂了没。   瞧着没听懂。   还有点生气。   洞察人心的傅相头一回觉得,栽了一大坑,并且还不懂是怎么栽的。   苏遥让鸽子气着了,因而第二日为阿言庆祝的菜,一道都没给傅陵送。   成安悻悻地将食盒收起来:“公子,不给傅先生送吗?”   苏遥默了下:“我专给阿言做的菜,不给旁人吃。”   苏遥转身将一勺子热油泼在水煮肉片上,辣椒花椒蒜末的扑鼻香气顿时飘散开来。   成安……成安替大公子忧伤了一秒,瞬间开心。   那给我暗卫兄弟多盛点。   苏遥平素吃的菜很丰盛很补很……总之不是暗卫应该经常吃的东西。   但成安总喜欢给他留。   暗卫丙每次基本上都等于,看着成安再吃一顿。   苏遥胖得不明显,成安来了这一月半,倒胖了不少。   暗卫丙瞧着成安埋头吃鱼片的模样,又给自家大公子加一遍油。   快点把苏老板拐回府。   这么好的人,你不下手,就被旁人抢走了。   暗卫丙说的就是那位前来的许先生。   谢夫子与白大夫虽然人很好,对苏老板也很有意思,但苏老板明显并未动心。   这位许先生,就不一样了。   苏老板对他,可明显上心多了。   苏遥是出于对他身世的同理心。   他自我代入,总觉得许泽像当初的自己。   便忍不住多去帮扶。   许泽午后前来,苏遥正等着他,虽然措过一肚子词,最后还是如实道:“傅先生的意思,是麻烦你把这两张画,改……改难看点。”   虽然这个要求听起来很像我瞎编的。   但它确实是傅鸽子的亲口要求。   许泽瞧一眼,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诧异,只是默了默。   许泽那日交完画稿,才想到这绘本是要满旧京地卖,也生出许多不自在。   这两张图,他作画时代入得那样动情,傅先生能看出来也正常。   虽然两个人的想法一致,但出于对情敌的天然敌意,许泽仍是不痛快。   他声音低了些:“我明白,马上就能改好。”   这也能明白?   明白了啥?   文化人果然都在异次元交流。   苏遥自诩没文人墨客的境界,只能直接点头:“好,那许先生尽快,我已经约好谢氏刻坊。早些成书,也好早些售卖。”   许泽顿了顿,将两张画稿推给苏遥:“苏老板觉得,这两张画得还能过眼吗?”   苏遥自然瞧着好,又怕他是被傅鸽子打击到,忙笑道:“画得特别好。旁人是如何看,我不知道,但我很喜欢。”   许泽仔细听他的语气。   果然没看出来画得是谁。   许泽默了下:“这两张画既不能用,便送给苏老板吧。”   想了想,又补一句:“苏老板此处,尚没有我的画。改日我得闲,与苏老板多画几幅,也装点一下门面。”   这感情好。   许泽的画是很值钱的。   苏遥想到此处,又笑着骂自己两句:做生意做疯魔了,什么事都先想着钱。   他谢过许泽的好意,又给他包上些许点心。   这小孩太瘦了。   成安颇有些不情愿,帮忙包食盒时,也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危机感:还以为苏老板只给我们主子送吃食呢。   成安正吐着槽,却又见苏遥包了一盒:“你去一趟谢氏刻坊,把这个送给刘掌柜。”   琳娘是大掌柜,忙得厉害,况且上回退亲之事后,还没能说得上话,终究不方便见面。   苏遥前些日子要与谢氏刻坊谈绣本,却不想今早二掌柜刘其亲自来了,说苏氏书铺的出本,以后都是他来管。   从前也并非没往来过,只是此番,刘掌柜的态度不大好。   刘掌柜是个很会做生意之人,但有个毛病,斤斤计较又吝啬小气。   琳娘非要安排他亲自接管苏氏书铺的事,要求最好的做工,却又不肯抬价格,直把刘掌柜气了个半死,一连在家中骂了好几日:“有钱不赚,白拿着好生意去贴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情……”   但谢家是他的主家,他的身契都在琳娘手里,倒敢怒不敢言。   单子还得排第一个,东西还得照着最好的做,价钱还不能多收。   刘掌柜憋屈,只能给苏遥摆摆脸色了。   苏遥却是个讲究情面之人。   只想着绣本原就麻烦得很,刻坊中费工夫,他又要得急,既聊得不是很愉快,还是补点东西吧。   苏遥此时尚不知有刘掌柜对他千恩万谢的那一日,只吩咐成安:“就说我新做得些点心,请刘掌柜尝尝。”   又嘱咐:“别送错了人。”   成安玩笑:“都见过两回了,哪儿还能送错人?”   成安做事又稳妥又利索。   苏遥也放心,正收拾碟子,却又瞧见脚边落了一物。   苏遥捡起一看,是个穿乌金线的墨玉坠子。   像是个扇坠子。   成安瞧一眼:“呀,这不是傅先生的东西吗?”   墨玉雕祥云,纹理已然难得,做工也精细。   这么华贵的物件,确实像傅鸽子用得起的。   “你从前在傅府见过?是傅先生的吗?”苏遥确认一下。铺中也常有其他身份贵重的客人,别误领了。   这玉还是傅陵少年时候亲手雕的。   成安不会认错,只点头。   苏遥递给他:“那你顺路给傅先生还回去罢。”   成安在苏遥处待得颇有些乐不思蜀:“我不想见傅先生。”   见了又得挨骂。   成安每次和傅陵回话,都是从自我检讨开始。   成安委屈。   又推苏遥:“这东西贵重,我拿着还回去也不像话。公子你去吧。”   大公子肯定等着见你呢。   “行。”   成安说得有道理,丢了还不知道多少钱,还是走一趟吧。   从上回在傅宅外遇见郑府尹之后,苏遥便再没去过。   因上次太子歌妓之事,郑府尹已经被撤职了。   旧京新换的府尹姓宋,据说是先帝时的一届探花,很有才华的一位老臣。   苏遥等旧京平民还没有见过。   不日就是立夏,傅宅周遭的花木愈发郁郁葱葱,长着热烈而茂盛的生机。   延庆坊人少,不知名的鸟雀叽叽喳喳,在苏遥身边蹦来蹦去。   吴叔往门口一站,便瞧见苏老板缓缓而来。   午后日光澄澈透亮,映得苏遥肤色越发白皙。临近夏日的天气,已有些灼热,日头自树梢落下,苏遥额上现出薄薄一层轻汗。   苏老板的气色越发好了。   吴叔远远一瞧,只感叹,幸好苏老板是生在旧京,这要是在京中,大公子都不一定有机会下手。   吴叔忙迎着人上前几步:“苏老板有礼。是来找我们公子的吗?”   苏遥见个礼:“昨日傅先生有件东西落在我铺中,我来还。”   苏遥正想把扇坠子给吴叔,吴叔却不接:“苏老板亲自还给我们公子吧。这东西贵重,在我这一环丢了,说不清的。”   哪就这样小心了。   苏遥只得随他进去。   傅宅竟还有旁人。   日光筛下影影绰绰的一地花木,紫薇花还开得正好,粉粉紫紫的一院子。   院中小石桌上坐着傅陵,正与另一位年长许多的文士下棋。   那人虽然年岁大些,模样却极其周正,气度儒雅,眉目润朗,未语先笑,苏遥只瞧一眼,便能想得到,若是年轻时候,这得是何等风华绝代的人物。   也不用年轻,宋大人如今也美名不减当年。   京城非官方的美男子排行榜上,只有宋矜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年年压着一群毛头小子。   毕竟是当年高中探花后,被京中贵女的香囊砸了好几条街的人。   而后国朝再也没出过这般俊俏的探花郎,京中闺阁之间还惋惜了许多年。   苏遥瞧见有客人在,便不欲多待,与二人远远见礼。   正要拿出东西就走,傅陵却留他:“我和夫子这局棋快下完了,苏老板与我们做个见证。已从一局一胜拖到三局两胜,如今又说五局三胜。”   傅陵稍稍蹙眉:“夫子再不肯认,今儿怕是要下个没完没了。”   宋矜抬眸瞧苏遥一眼,似乎笑了一下:“你如今年岁见长,就这么和人一起欺负先生?”   二人说着,手上却没停。   以苏遥的下棋水平来看,这走棋已是神仙打架了。   吴叔与苏遥上一盏龙井,苏遥一杯见底,棋局胜负已分。   白子无力回天,苏遥便瞧见傅陵的这位夫子,开始丢手:“这局不算,我们七局四胜。”   傅陵啜口茶:“夫子,输了就是输了。”又无奈:“你平素和我耍赖也就罢了,这还有旁人在呢。”   “就是说呢。”   宋矜回眸,仔细看了苏遥一眼,“这局不算,可不正是小美人让我分心了吗?”   苏遥先是让他笑得愣了下神,又让他这称呼喊得愣了下神。   是傅鸽子的老师吗?   这性子和傅鸽子……可一点也不像啊。   宋矜喊一声逗了下傅鸽子,瞧见傅陵眸色微沉,只觉得好笑:“小美人是我这学生的朋友?会下棋吗?”   苏遥正不知如何作答,便听见傅陵声音低沉:“夫子。”   这小孩从小就这样。   不爽了就喊人大名,对自个儿老师不爽了就声音沉沉地喊一句“夫子”。   宋矜十分大度地应了声,把人惹毛后,又十分开心,便改了口:“苏老板来找宋某这学生做什么?”   傅陵没有具体介绍,苏遥也不知该称呼什么,只能道:“见过先生。我来还傅先生的东西。”   说罢,取出扇坠子。   宋矜眉头微微一蹙,不由瞧向傅陵,却见他并无任何动静。   苏遥掌心托着扇坠子:“我看过一眼,是线有些松。”   傅陵神色如常,收入怀中:“多谢苏老板。”   “应该的。”   苏遥笑笑,“还要与傅先生说一声,许先生答应改画,大抵明日会给您送来瞧一眼。若是行,绣本便要开始做了。”   傅陵“嗯”一声,点头:“苏老板辛苦。”   苏遥望向宋矜,笑道:“那先生与傅先生叙话,我铺中尚有事,要早些回去。”   他告辞,起身时袖口却被挂了下,哗啦掉出两张画。   正是许泽画的水仙精。   傅陵眼神猛然一沉,宋矜目光颇为玩味。   傅陵缓和语气:“苏老板怎么随身带着画稿?”   又不满:“废稿怎么还留着?”   苏遥正要拾起来,却抢先一步,被宋矜捡走了。   苏遥只能温和笑笑:“许先生对这两张,似乎也不太满意。但我瞧着挺好,他便送我了。”   刚才随手收起来,忘记放在家中,竟带了出来。   宋矜是如何聪敏的人物,只瞄上两眼,眸中玩味更甚。   他瞧向傅陵:“我倒是不知,旧京何时有这般出类拔萃的画师了?”   傅陵面色不善:“我也瞧着画功出众。夫子不如把画给我,我的废稿我收藏。”   宋矜自然不肯,笑道:“这画中人的风姿如此超凡脱俗——”   他故意顿了下:“这世上若真有这般人物,那我可要散尽家财千方百计地见一面。如今拿到这画像,有个词叫什么来着……”   宋矜弯起眉眼:“爱不释手,就是这个词。”   傅陵心道我这夫子怕不是故意来气死我的,一边又深知宋矜的脾性,不能与他较真,只好保持黑脸沉默。   苏遥左右瞧瞧,笑道:“那,先生既然喜欢,便送与先生吧。”   宋矜还要说话:“这不妥吧?不是许先生‘特意’专送苏老板的吗?”   傅陵听见他的声音就心梗,沉声开口:“苏老板既舍得割爱,夫子就拿好了。苏老板虽然好说话,夫子也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傅陵这话说重了,宋矜就偏要气他:“是吗?但分明就是许先生‘特意’送苏老板之物,我怎好横刀夺爱?还是还给苏老板得好。”   傅陵的面色冷得快结冰了。   苏遥不大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傅陵这个脸色,他还挺明白的。   傅鸽子生气了。   撤。   苏遥笑道:“先生喜欢,送给先生便是。左右我与这位许画师相熟,想要画作,很容易得。”   宋矜不依不饶地逗傅陵:“看来苏老板与许先生,关系挺亲近。”   鸽子好像快炸了。   说多错多,苏遥随口敷衍两句话,快步抬腿走了。   院中清静两分,傅陵眼皮不抬:“夫子开心了吗?”   宋矜瞧他满脸都写着“快点滚”,好整以暇地笑笑:“我开不开心不要紧,要紧的是——”   “你家这苏老板,外头挺多人惦记啊。”   傅陵深吸一口气。   从小被宋矜教到大,脾性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夫子真是太懂怎么气人了。   宋矜看他当真不悦,才正经两分:“我不也是好心提醒你么?”   “好不好心,夫子自个儿清楚。”傅陵眼皮不抬。   还真把人惹毛了。   宋矜给他倒茶:“别跟我闹脾气。”   傅陵也不会真和自己老师生气,顺手接过:“吴叔把人领进来,就是想给夫子看一眼。夫子瞧着,人怎么样?”   宋矜顿一下,眉眼弯弯:“比你好看。”   傅陵眸中蕴出淡淡笑意,又道:“夫子满意就好。择日不如撞日,这便算夫子见过了。”   “我若是不满意呢?”   宋矜方问出口,便想到,以傅陵那么毒的眼光,能放在心上之人,旁人不可能不满意。   他默了下,语气终于正经两分:“虽然你肯定自有主意,我只与你说一句。你有眼光,但也别把旁人当瞎子。”   又回味一下,笑道:“我可看着,人家眼里根本没你。”   傅陵不咸不淡:“有夫子这幅人样子在这,旁人哪会看我?”   “别。”   宋矜抿口茶,“你拐不走人,是你没本事,别攀扯我。”   又点点桌子:“想要人,得多上点心。”   傅陵默一下。   宋矜也提醒到位了,成不成的,还是得看缘分。   院中静一下,宋矜又念起:“那块玉,你又拿出来了?”   傅陵淡淡道:“我喜欢。”   宋矜“嗯”一声,想试探一句,思索片刻,又作罢了。   傅陵饮了口茶,提起:“陆屿有没有和夫子说过书院这次小试的第二名,苏言?”   “提过了。”   宋矜默了默,“我去看过试卷,确然出类拔萃,他不在头名,是你故意压了。”   顿了下:“单论一篇赋文,看不出什么。这孩子又写的馆阁,方块字都长得一样。我说不好是不是。”   傅陵默了下:“如果他是,苏遥还什么都不知道。”   宋矜却笑了笑:“若他是,就合该小皇孙先被我们寻到。”   说着,又颇为恨铁不成钢:“你既认识人家苏老板,平素怎么不多走动?这回还是陆屿先察觉的。”   还补一句:“怪不得认识这么久了,人家心里还没你。连情敌都摆不平,要你何用?”   傅陵让他劈头盖脸地骂一顿,送人走了,又抱起桂皮。   桂皮毛绒绒的,又吃又睡一个春天,愈发滚圆。   傅陵抱着沉重的一大坨坐在院中,明晃晃的日头自树影之间洒下,吴叔跑来:“公子,收了封信。”   傅陵略有心堵,只道:“念吧。”   吴叔本想说这信奇怪,信封没有字,却也并非平素密信的制式。   但傅陵似乎心情不佳,吴叔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直接拆开信封。   “世兄敬启。前日听闻世兄急病,心急如焚,然碍于男女大防,未曾亲往探看,望世兄一切安好。”   这信好生奇怪。   吴叔接着读:“昔年父母之命,不知世兄还曾记得否?缔结良姻,乃两姓之喜。遥想孩提时期,曾与世兄共读家塾,时年尚小,常有逾矩之处,承蒙苏世伯苏伯母与世兄不弃……”   吴叔顿了下。   这是给苏老板的信?   吴叔停住,去看傅陵,却发觉傅陵面色黑沉。   ……也是。   苏老板竟然是有婚约的吗?   吴叔突然有些手抖。   千算万算,万万没算到有婚约。   怎么……这要不是送信送错了,我们大公子还不知道这事呢。   送信这事,还得从成安去谢氏刻坊送点心说起。   成安把点心送到谢氏刻坊,正赶上刻坊发喜糖,说是谢家大小姐要成婚了。   成安蹭着吃上两口,回书铺时,却见一个眼生的小厮立在门口。   柜台放着一盒子喜糖,他手中拿着封信,只道:“这封信是我家小姐吩咐,要送给苏老板。”   成安要接,那小厮却直头直脑的,不肯给:“我家小姐说了,这信得亲手交到苏公子或者齐伯的手中。”   苏老板不在,齐伯也出门了。   只有阿言在看店,阿言无奈道:“方才我要了,他也不肯给。”   这小厮年岁小,瞧着还特别地轴。   成安只能道:“我家公子一会儿就回,你等一等?”   “已经等许久了,等我回去糖都发没了。”小厮着急,“苏老板去哪儿了?”   阿言并不知道傅陵住处,成安便仔细告诉他。   瞧他呆头呆脑,还说了好几遍。   小厮应声,忙忙地跑了。   成安瞧他飞快的身影,不由担忧:“又不认识咱们公子,别送错了。”   阿言笑道:“你方才不说了吗?公子好认极了,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就是。”   谁知道,这呆呆的小厮压根没有照着这个标准找。   他跑来傅宅,吴叔刚送宋矜走。   小厮着急回去,远远瞧见门口立着一老人,只道一定是齐伯了。   大小姐说苏公子身子不好,齐伯一般都不敢离开他身侧。   这定然就是了。   他把信交给吴叔:“这是我家送给你家公子的信。”   大小姐嘱咐了不能张扬,他索性连名姓也没报。   吴叔接过信,一脸茫然。   话说得没头没尾,还送完就跑了。   谁家的仆从,做事这样不得力?   吴叔奇怪,又担心是出了什么要紧秘事,忙拿进去了。   然后便有了方才之事。   吴叔偷偷瞧傅陵一眼,心中一个哆嗦,忙低头,飞快地把信翻上一遍。   是退亲!是退亲!是退亲!   大公子,这是退亲的信!   吴叔提到嗓子眼的心蓦然归了位。   琳娘快要成婚了,筹备婚事忙得脚不沾地,又想起上回答应嬷嬷要书信说定退亲,还没办。   她忙里偷闲地写了一封。   因写得匆忙,基本属于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写完就赶紧发出去了。   偏她的丫鬟躲懒,天气热了,不肯出门,只随手寻了个人。   吴叔不由吐槽:退亲不在第一句说清楚,这开头搞得像要成婚了一样。   他缓了缓神色,与傅陵说了信上之事。   傅陵接过信,扫了两眼,面色却未改善。   吴叔:……?   公子,是退亲!退亲!   不要紧的!苏老板还是你的白菜!   吴叔只觉得整个院子的气压都低了,然后就见傅陵招手。   暗卫乙出现:“主子。”   傅陵淡淡开口:“你去把正房和厨房的房顶/弄塌。”   暗卫乙:……啊?   傅陵冷冷道:“听不懂吗?”   “是。”暗卫乙忙应了一声。   应完又颇有些犹豫:我是耳朵有毛病了,还是脑子有毛病了?!   吴叔听得一愣一愣的:“……公子,咱们以后怎么住啊?”   傅陵平心静气:“不住这儿了,收拾东西走。”   不是说我走动少出现次数少离得太远么?   今儿下午宋矜真的刺激到傅相了。   这昔年婚约更是让傅相明白,他不动手,全天下都在觊觎他的白菜。   指不定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白菜就被旁人挖跑了。   傅相一直在苏遥一事上有耐心,此时他方发觉,耐心没用。   徐徐图之?   不。   先下手为强才是傅相一向的风格。   延庆坊的居民只在暮春时节听见轰然两声巨响,半个时辰后,苏遥正要关铺子,便瞧见傅陵来了。   还大包小包拖着行李。   苏遥:“傅先生这是……?”   傅陵在春日斜阳中勾起一抹笑意:“我家房子突然塌了,求苏老板收留。” 第29章 同居(二)   苏遥瞧了眼八风不动的傅陵, 还是不能理解:好好的房子怎么突然就塌了?   傅陵坐在对面,抱住圆滚滚的橘猫顺毛,一脸气定神闲。   这么淡定。   都不像自家房子刚塌的模样。   苏遥一脑门疑惑无从问起, 刚默默啜口茶,便见成安灰头土脸地跑来:“公子, 真的塌了, 好大一个洞!不是!好大两个洞!”   他喊一嗓子, 瞧见傅陵静静扫来的目光, 又后退一步, 出门把身上的灰扑掉。   绝。   果然绝还得看我家大公子。   手段高超, 当机立断, 不计成本。   成安一边拍着灰,一边在心内为英勇无比的大公子吹万字彩虹赋。   苏遥瞧他一身土也拍不干净,便拦住:“去换身衣裳再来吧。那既然塌了……你去帮忙找东西, 可还找到什么能用的?”   要紧物件大公子肯定都收好了。   成安也就跑个过场, 便佯作愁眉苦脸:“没找到什么值钱东西。桌椅摆件都碎了, 剩几个木箱子没毁,我搬来了。”   苏遥念起傅鸽子一屋子精致摆设,着实可惜。   傅陵摸着软乎乎的橘猫头,也一脸惋惜:“苏老板,我这房子塌得突然,幸好地契等要紧物件不放在正房。”   又抬眸:“房屋修缮还要些时日, 我如今实在无处可去。只能求苏老板暂且帮扶一把。”   虽然……   虽然傅鸽子说的是实话。   语气也很真诚。   表情也很真诚。   但苏遥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还莫名有一种被碰瓷的感觉。   苏遥不解, 但眼下这副情状,也没有赶人走的道理。   傅先生的身份,外室子着实尴尬, 恐怕当初便是本家容不下,才搬出来的;   他这脾性,也不像会有其他要好朋友之人。   苏遥自行脑补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便也顺水推舟:“傅先生既然不嫌弃,就在我家住下。我麻烦齐伯安排一二。”   “好。”傅陵一口应下,又低眉笑笑,“多谢苏老板收留。”   苏遥对上他浅浅的笑意,心头就微微顿了一下。   若是许泽要来住,苏遥肯定不会有这种心情。   但傅先生来住,苏遥就,有些局促。   怪怪的。   苏遥压下这分不明心绪,缓了缓,又念起晚饭:“今早得了几斤活虾,原说要明日吃。正巧傅先生来了,便与傅先生压惊吧。”   傅陵扬眉笑笑,却道:“那我吃苏老板的,也住苏老板的,得给房费。”   苏遥忙推辞。   朋友家正遭难,哪有要钱的道理?   但傅鸽子一定要给,还不许苏遥讲价,只说“苏老板不肯收钱,便是要赶我走了”。   苏遥与他拉扯半晌,最后看着天价房租愣了神。   傅陵笑笑:“也不多。苏老板拿着用,平日多做点好吃的养身体。”   这钱,再买个我专给你做饭都够了。   落难的凤凰还是比鸡有钱。   苏遥感叹一句高门大户对钱的认识和自己真是有壁,又陪傅陵安排一遭,便去做晚饭了。   中午为阿言庆祝小试通过,苏遥做了一桌子菜。   水煮肉片毛血旺酸菜鱼宫保鸡丁京酱肉丝,都是阿言喜欢吃的川菜。小孩正在长身体,又合口,倒全吃完了。   午饭吃得油水大,苏遥晚上便煮上白粥,腌好肉丝,再切皮蛋,做道皮蛋瘦肉粥;   既要清淡,虾自然是白灼。   晨起王伯来送菜,这样肥的大虾确实少见,个头既大又匀称,竟还是活的。   苏遥一个人就买了大半盆,养在厨房。   王伯最喜欢苏遥这种吃家子:“苏老板真有眼光。”   给抹了个菜钱的零头,省了苏遥好几块铜钱。   苏遥将葱姜下冷水,待水煮沸后,便下入鲜虾。   滚水咕嘟咕嘟,虾体微微蜷曲,透出红色,苏遥数着时辰,干净利落地捞出。   又烹出红椒圈蒜蓉香葱的香味,倒上蒸鱼豉油,做成蘸料。   苏遥想了一下,找出数只白瓷小碟子。   如今算上吴叔,有六个人。   傅先生算客人,还是分开吃吧。   苏遥盛了六小碟子蘸料,将大虾码成三盘,一盘荷叶边碟子,两盘圆边碟子。   又琢磨着加个素菜。   将蛋清与蛋黄分开,煎一黄一白两个蛋饼,切细丝,与焯水的豌豆苗一起,做成凉拌菜。   坊间开了家食铺,灌汤的小笼包子做得极好。早晨剩了半笼,还有蒸糕与花卷,苏遥热过,一并端上去。   家中虽然只多出两个人,一顿饭却好像丰盛了不少。   从前人少,坐在花厅不显什么,如今六个人,花厅倒像是坐满了。   按道理,一家人应当在正房吃饭。   但苏遥住在正房,从前身体不好,房中经常煮药。后来虽大好了,但这个习惯也未改,还是在待客的花厅吃。   傅陵自然是可惜。   还以为能进苏老板的房间看一眼。   花厅中明亮的烛火灼灼,快立夏了,天暗得越来越晚,风倒是暖和得很。   厅中是个圆桌,苏遥走进,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把傅陵身边的位置留给他。   苏遥手边是齐伯,这是齐伯的习惯,原主的身体对香粉之物过敏,用餐聚会,只要人多,齐伯都在近旁跟着;   傅陵手边是吴叔,吴叔也是跟傅陵的老人了,傅相在哪里吃饭,都是他陪着;   成安和阿言小孩组坐对面:非礼勿视,我们还小,你俩搞对象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只想吃饭。   苏遥坐下时,也未觉得如何。   让了两句开始吃,才慢慢不对劲。   总有只鸽子给他盛饭夹菜。   还剥虾。   这一直是齐伯的活儿,原主自幼体弱,齐伯习惯性地照顾,苏遥穿来后,也就随他。   今儿齐伯没动手,都是傅鸽子在做。   苏遥从粥碗中抬头,就瞧见手边一小碗虾。   苏遥勉强笑笑:“傅先生自个儿吃吧,我吃我自己来。”   “无妨,我剥得快。”   傅相骨节修长的手指握住大红虾,十分灵巧地就将一只完整的虾肉拆出来。   苏遥:……确实挺快。   真不愧是正经吃货。   苏遥喝小半碗粥的功夫,荷叶边碟子中的虾,大半都被灵活的傅相剥完了。   傅陵将小碗推给他:“苏老板多吃点。”   苏遥一顿。   ……不是,从前齐伯也没这么喂过他。   再说这也太多了。   苏遥本来就习惯做得多,荷叶边碟子这么大,傅鸽子这……   傅鸽子一直对他的饭量有误解。   两回吃傅鸽子送的菜都吃撑了。   以后怕不是要天天吃撑。   虽然帮了傅鸽子一把,但也不是没收钱,傅鸽子实在不用这么客气。   苏遥真心估摸着自个儿吃不完,抬头瞧了一圈,正想着开口让一下,却发觉所有人都低着头。   吴叔第一个开口:“老奴年岁大了,吃发物太多,总是烧心。苏老板年轻,该多吃些。”   齐伯点头,笑道:“年岁大些,晚上吃多了难受。”   成安笑笑:“我不爱吃虾。”   阿言也不是傻子:“公子,阿言吃饱了。”   苏遥:……   我总觉得你们都在骗我吃饭。   苏遥又看回傅陵,傅陵弯弯眉眼:“都是你的。”   苏遥头一回觉得,他做的饭那么难以下咽。   他对着傅陵扯了扯嘴角,夹起一只虾,蘸些酱汁,放入口中。   大虾鲜美,酱汁咸香,虾肉软弹,一口下去,汁水溢了满口,唇齿生津。   还是好吃的。   傅陵十分顺手地给他添碗粥:“干吃虾多咸。”   苏遥:饭又不好吃了。   苏遥觉得傅鸽子这种人当真很神奇,比如傅鸽子一边自个儿吃着饭,还能见缝插针地全方位顾着他吃饭。   拿个包子夹个菜添点粥。   又顺手又自然。   苏遥在他又顺手又自然的照顾下,成功吃撑了。   成安收拾碟子,苏遥放下筷子,忍不住摸了下肚皮,又瞧见圆滚滚的桂皮。   怪不得桂皮吃这么胖。   他瞅了一圈,本想借收拾锅碗瓢盆活动一下,消消食,可吴叔要帮忙,他又无事可做。   正闲得发慌,傅陵却喊他:“苏老板,出去散步吗?”   这个朝代并没有宵禁,但也没到夜市普及的时候。   外头没什么好逛的,苏遥一向不出去。   傅陵只抱起桂皮:“饭后百步走,对身子好。”   苏遥确实挺需要走走。   但和傅鸽子一起大晚上散步,也太……   苏遥都没敢想过这个画面。   苏遥不由推辞:“今儿铺面的账还没算,我得先算账。”   齐伯端着烛台路过:“我来算就好。”又笑道:“公子去走走吧,活动活动对身子骨好。”   苏遥一噎。   傅陵还在等他,苏遥顿了下,也就跟着出去了。   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夜幕四合,今日大晴天,漫天的星子连绵成海,风一吹,泛起银亮的光芒。   晚风和暖,松云巷内悄无人声,只余微微的花香气。   大抵是谁家墙院中的一丛芍药。   苏遥走近一户人家的后墙,香味愈发浓郁起来,桂皮却像是被香味刺激到,喵喵地叫起来。   傅陵低声道:“花香不要紧?”   原主的过敏也不知是针对哪种花,春日里常见的花倒皆是无妨。   苏遥解释一句,又看向桂皮,笑笑:“桂皮似乎挺喜欢的。”   傅陵瞧出苏遥目光中的好奇,让桂皮出去:“你抱一抱?”   这大橘圆头圆脑可爱极了,苏遥很喜欢,见傅陵肯让,便伸手接过。   桂皮转过头,“喵呜”一声,却一个猛子直扑到苏遥怀里。   苏遥不意桂皮有这么重,他让这么沉重的活物猛得一扑,身形险些都晃了晃。   傅陵在一旁瞧着,忙扶住他。   傅相还是克制,就托了个胳膊肘,哪儿都没碰。   苏遥回过神,抱稳桂皮,倒生出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傅先生家的桂皮果真健壮,我……”   他这话没说完,巷口处忽然拐出一人。   也不算忽然,像是站了许久。   谢琅目光有些微黯淡,瞧了二人一下,开口:“苏兄晚上从不出门,今儿是如何,竟出来了。还与……傅先生一起?”   苏遥尚未说话,傅陵扶住他,又站近了些,微微挑眉:“我和苏老板一起,饭后百步走。” 第30章 同居(三)   暮春初夏的风格外和暖, 谢琅的目光落在傅陵扶着苏遥的手上,心下却起了些微凉意。   他还以为,不过是当初不得已, 才耽搁至今。   没想到一错眼的功夫,苏遥身侧已有了旁人。   凉意之外, 是酸涩与微怒。   分明是他先认识的苏遥, 怎么可能拱手让人?   谢琅不动声色地压住心绪:“傅先生和苏兄一起吃的晚饭?”   傅陵顿了一下, 挑眉笑道:“住在一起, 当然一起吃晚饭。”   谢琅不意头一句便得来这样的回答, 猛然怔住。   巷口的气氛骤然有一分凝滞, 压得苏遥更不舒坦了。   为什这两个人, 能把陈述事实聊得这么……有火.药味?   傅先生和谢兄自打见第一面,就是这个暗潮汹涌的状态。   这两人不大对付,苏遥一直知道, 但……   现在好像变本加厉了。   苏遥勉强笑笑, 刚想开口试图缓和气氛, 谢琅沉沉的眸子便瞧过来:“苏兄,傅先生为什么和你住在一起?”   这语气。   住在一起又不是睡在一起,为什么能问出捉.奸的感觉?   苏遥一顿,傅陵已慢条斯理地开口:“因为今日,我家房子突然塌了。苏老板好心收留我。”   谢琅再次怔住。   傅陵微笑,满脸都写着:有本事您家房子也可以塌。   谢琅噎得满肚子火, 缓上半晌,才能平复语气:“苏兄身子不好, 外人恐怕不方便长久打扰。傅先生打算什么时候搬走?”   傅陵笑笑:“等房子修好,我自然就走了。”   又含笑望向苏遥:“我没有其他住处,苏老板不会嫌我麻烦, 提前赶我走吧?”   那当然不会。   苏遥最好讲话,更何况,傅先生家的房子真的塌了。   苏遥温和笑笑:“傅先生尽管住,房屋修缮不是小事,一定要确保妥当。多等些时日,再搬回去也不迟。”   傅陵笑着点点头。   又挂着三分笑意,望向谢琅。   谢琅一肚子火,多亏自幼家教涵养好,才堪堪压住。   巷口静默一瞬,谢琅平缓心情,却像念起什么一般,慢慢勾起嘴角:“苏兄前些日子应下我的事,还记得吗?”   什么事?   苏遥思索片刻,方记起:“啊,说是得空要一起去做衣裳?”   傅陵一怔,眸色骤然幽深。   谢琅端起温和笑意,瞧他一眼:“苏兄没忘便好。明日轮得我休假,我一早来寻你?”   “不行。”   苏遥正要应下,傅陵突然开口截断。   苏遥一愣,便听得谢琅笑笑:“这是苏兄早就应下我的事,和傅先生有什么关系?”   谢琅这后半句话咬得格外重。   关系?   是没什么关系。   苏遥也不解,为何傅鸽子要突然拦住。   自然得拦住。   苏遥同旁人一起做衣裳量尺.寸这种事,傅相单想想就冒酸水。   傅陵眸色沉沉:“我刚搬来,明日要收拾东西。”   又看向苏遥:“苏老板是房主,我进出库房,苏老板得在家看着点。”   说得有道理。   不是苏遥不信傅鸽子的人品,是进进出出,万一缺少些什么物件,到时倒是说不清。不如早看着点。   苏遥刚要点头,又听得谢琅笑道:“看库房,齐伯也能看。书院中一向忙,我休假,却只明日一天,苏兄来不来呢?”   苏遥一顿。   本来便是他弄坏谢琅的衣裳,谢琅都没生气追究。倘若不去,真说不过去。   苏遥忙“嗯”一声,笑笑:“本就是我的不是,那还是凑谢兄的时间。我明日在家等你。”   谢琅从容一笑。   傅陵眸色深深,默了一阵,却忽然扬眉,缓缓道:“谢夫子说得有理。”   谢琅一顿,傅陵微笑:“收拾东西,吴叔也能收拾。”   又望向苏遥:“可巧,天气热,我也没衣裳穿了。明日我也要同苏老板一道去。”   苏遥愣住。   不是,我不想和你们两只一起出去……   陪这两只一起做衣裳,真的不会在人家店中打起来吗?   苏遥默一下。   应该不会,毕竟都是文化人。   但全程都这么阴阳怪气地聊天,我也受不了啊!   苏遥心内化身流泪猫猫头。   他正着急想着措个什么词拒绝,又念起:不用我措辞。   谢琅本就不喜欢傅先生,应当不会答应。   他满怀希望地看向谢琅,却正瞧见谢琅勾起唇角:“好啊。”   来就来,公平竞争么。   谁能拐走全凭本事。   谢夫子身为正牌竹马,也一点不带怕的。   夜风习习,苏遥看着两个人的迷之微笑,突然头秃。   有没有什么方法能突然病一场,我的体弱多病属性怎么突然不灵了……   苏老板再次流泪猫猫头。   这两只互相又阴阳怪气地寒暄了一把,也就各自告辞。   桂皮趴在苏遥怀中喵呜喵呜,毛绒绒软乎乎的一大坨,苏遥只想抱住猫找个地方哭一场。   比起傅鸽子,桂皮似乎更喜欢苏遥一些。   见苏遥抱紧它,桂皮又往怀中钻了钻,蹭着苏遥的衣襟,伸出毛爪搂住脖颈。   天气热上几分,衣裳就穿得愈发薄。   苏遥只觉得一大坨软绵绵趴在胸前,蹭在脖颈处,痒得躲了躲。   桂皮却十分黏人,察觉苏遥躲,便更要扑上去。   毛爪贴在苏遥颈间,抱住舔了下。   “诶……”   这是当真痒到苏遥了,苏遥正笑着把猫往外挪,忽察觉一双手突然拎起桂皮。   傅陵捏住桂皮的后颈皮,面色黑沉。   已回到店门口,铺中透出明亮的灯火,吴叔正端着烛盏,候在门口。   傅陵将猫拎给吴叔,沉声道:“这么重,少给它吃点。抱着就累,少让它黏着人。”   桂皮喵呜一声,明亮的大眼睛圆又圆,还不知道即将失去三分之一的日常口粮。   苏遥并未察觉傅陵的神色,只笑笑:“是太胖了,再吃就不好了。”   又伸手在桂皮头上揉一把,不乏惋惜:“圆滚滚的是可爱,可惜对猫不好。”   傅陵的目光自苏遥摸猫的手上,挪到他白皙修长的颈间。   苏遥肤色白,很能衬得起青色衣衫。   暮春的衣衫轻,颈间向下,便掩在一层薄薄的春衫下。   领口处还挂着两三根猫毛。   傅相眸色骤然幽深。   抱什么抱,就不该把猫带来。   傅相念起方才桂皮趴在苏遥颈肩的情状,就心头不舒服,又没好气地补一句:“平时看好了,别让它乱跑。掉得苏老板家都是毛。”   吴叔恭敬应一声,又看着憨头憨脑的橘猫叹口气。   大公子还没碰过你就碰,你看,没得吃没得玩了吧。   桂皮不明所以地喵呜一声。   苏遥在外头遛上一圈,消了食,却因吃得多,精神挺好,一时睡不着。   正好阿言来问他诗文释义,他大略翻着,与阿言探讨两句,却瞧见阿言有些吞吞吐吐。   “怎么了?”苏遥不由关心。   灯火惶惶,阿言垂下眼眸:“公子,有人说,这次小试头名,原本应该是我?”   苏遥先奇怪:“听谁说的?”   阿言更加沉默一会子:“昨日下午,公子和齐伯皆出门,尚小公子来了。”   又来?   苏遥念起尚云朝张扬的性子:“怎么,他找你麻烦?”   “这倒没有。他只来同我比了一把词赋。”   阿言提起尚云朝,语气并无什么特别,又抬眸:“可我确实要比他厉害。”   这样么?   苏遥不由打量阿言一二,笑道:“那我们家倒是出了位出类拔萃的天才人物。”   阿言让他夸得不好意思,到底还是孩子,眼底也漫上三两笑意。   他心下轻松些,索性就将疑惑直接问出:“既然如此,青石书院小试的头名,夫子们为什么不肯给我呢?”   又顿了下:“昨日下午,我是不是不该嬴尚小公子?”   这是怎么话说。   苏遥只道:“你只与他比过一次,书院小试也是只一次。这能有什么?兴许你们水平差不多,不过他偶然赢你一次,你偶然赢他一次呢?”   阿言似乎若有所思,却也点点头。   苏遥揉他一把:“你是担心尚家高门大户,夫子们为了他家的门楣故意捧着他?你压他一头,便是得罪尚家?”   阿言默了下:“我不想为公子惹麻烦。”   这孩子不知从前经过什么,总这样想。   “若你出挑些,便是为我惹麻烦,那我也太没用了。”   苏遥拍拍他,笑意温和:“我虽然没有旁的本事,但你是我的家人,护着你还是足够的。”   阿言望着苏遥明净的眼眸,怔了一瞬,复静静垂下眼眸。   苏遥再安抚他:“咱们家虽无权无势,却也是干干净净的门户,哪里就比他们低一头了?你安心上学,什么也别多想。”   阿言心下暖流涌动,一腔波澜起伏,却无法言明,平复半日心绪,听见苏遥这句“门户”,又念起傅陵。   他自幼见惯各种面孔,苏遥和齐伯许是没大见过,可他不一样。   阿言斟酌一下:“……公子常常与傅先生来往,知晓他的家世身份吗?”   苏遥不想和小孩子家解释什么外室嫡庶,便岔开话:“怎么突然问这个?”   阿言小小声:“就是……”   就是看您老把他当成身份一般的普通人物……   这般举止神态,阿言自幼往来出入见多了,便是放在京中,也不会是一般贵胄门户的出身。   纨绔子弟大抵都不是什么好人。   没得手之时有多上心,得手后便有多腻烦。   虽然傅先生瞧着,确然不是这种人。   但万一他就是想和我们家苏老板玩玩呢?   阿言幼小的心灵里全是对苏遥的担忧:“公子寻机多打听打听傅先生家世吧。”   “不论别的,他也是常与咱们铺子往来。文墨生意,最容易出事,还是当心些。”   阿言心细,也说得在理,苏遥便应下。   他哄阿言去睡,原本并没有将这话如何放在心上。   可大半月后,旧京便出了一遭儿应验这话的祸事,苏遥彼时念起阿言这番话,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第31章 做衣裳(一)   半月之后的事暂且论不到, 苏遥如今头疼的是,要和两只不对付的文化人一起出门。   一觉睡到自然醒,苏遥扯起被子蒙住脸, 不想睁眼。   闷头闷了一会儿,忽听得外头敲门:“苏老板起了吗?”   傅鸽子。   苏遥更不想起了。   但天光已大亮, 恐怕阿言这等小孩子都起了。   苏遥躲不得了, 只得掀开被子, 清了下嗓子:“傅先生早, 有事?”   “无事。来请苏老板起床, 早睡早起, 养成作息时辰, 对身子好。”   傅鸽子声音于晨风中格外清越。   苏遥一把蒙住脑袋。   从前去催稿时,大鸽子不还睡到日上三竿吗?   怎么搬过来,又是饭后百步走, 又是早睡早起, 突然开启养生模式?   再说了, 昨儿喂饭也罢了,今儿怎么还提供叫早服务呢?   真不用这么客气。   我又不是没收你钱。   苏遥闷了一会儿,却深知再怎么拖拉,今天这遭裁缝铺子,也非去不可。   他磨磨蹭蹭地起床,折腾收拾好, 却发觉傅鸽子并没走。   一打开房门,正瞧见傅鸽子高挺的背影。   苏遥院中花木郁郁葱葱, 初夏的清晨已有些许温热,柔风并澄澈的日头散在小院中,掀起花草清香。   怎么说, 一大早瞧见傅鸽子,还挺养眼。   鸟雀叽叽喳喳,傅陵回过头,望向苏遥:“苏老板昨夜安眠?”   确实睡得挺好。   春末夏初的季节,最是助眠。   苏遥温和笑笑:“还行。傅先生刚搬来,可还习惯吗?”   习惯。   和你睡一个院子哪儿能不习惯。   傅陵笑笑:“苏老板家安静,我睡得很好。”   苏遥再顺着与他客套两句,却突然发觉,傅鸽子今日很不一样。   穿得似乎很用心。   头发也很用心。   配戴也很用心。   傅陵瞧见苏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挑眉:“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的……   苏遥让他眸中笑意晃了眼,心尖不由又颤了下。   这傅鸽子的相貌气度,要故意打扮出去骗小姑娘,还真能一骗一个准。   苏遥一时感叹连连,只对傅陵笑笑:“好看的。”   又问:“傅先生怎么今日这样穿戴?”   傅陵微笑:“今日要同苏老板一起上街,若是不打点收拾……”   傅陵一顿:“那就被苏老板比下去了。”   被人当面夸好看,苏遥总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面上不由有些烫,又悄悄舒一口气:还以为您盛装出席,是为了大战谢夫子。   傅相确实是要大战情敌来着。   但这几个人明争暗斗,却都不约而同地,没有与白菜挑明心思。   到时谁赢了谁表白。   输家默默退出,一点儿痕迹也别留下。   傅相肯定势在必得。   买衣裳这种事,最后无论如何评比挑拣,都会落在看脸上。   上来就输了气势怎么行。   苏遥不知道傅陵等人昂扬的斗志。   苏遥只关心中午怎么吃饭。   每回他和傅鸽子,再加上另一个朋友,凑成一桌,苏遥就吃不成饭。   与许泽谈契书是这样,一桌子茶点一口没动;   同白悯在书院也是这样,膳堂的午饭,苏遥就吃上两口;   这回和谢琅,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苏遥这么着一琢磨,索性遣成安给谢琅递个话:在外头吃不好,午膳后再出门。   为着苏遥的身子,谢琅自然应下。   但战斗时间突然被缩短一半,他就不大开心。   傅陵却微微一笑。   成安简要总结:看,这就是房子塌了的好处。   大公子当真英明果决,料事如神。   我要是有大公子一半本事,我也不是单身汪了。   成安端着饭碗与暗卫丙偷偷抱怨,惹来暗卫丙无奈的一眼:大公子的操作旁人学不起,有他那个脑子,也没他那个钱。   因傅陵搬来,暗卫甲乙丙丁皆凑在一处,成安倒不用辛苦地整日守着苏遥。   午后几人出门,也说定只带吴叔和齐伯。   苏遥得一上午闲空看店,傅陵却非要凑在柜台处。   苏遥记着账,他就在一旁看香饮炉子,添茶,还研墨。   苏遥再度无奈。   ……真不用这么客气,我又不是没收钱。   书铺门窗大开,柔和的日光落下,苏遥试图开口:“傅先生……”   话刚出口,瞧见傅陵细细研墨的手,却顿了下。   傅鸽子抬眸:“渴了?”   “……不是,”苏遥斟酌一下用词,又笑笑,“傅先生……反正我这书铺也安静,您若是此时得闲,不如接着写写《江湖一叶刀》?”   傅鸽子研墨的手瞬间顿住。   苏遥:……我这不是看您闲得慌么。   傅陵微微蹙眉,压了又压,才压住心头郁闷,低声道:“写不来,没有灵感。”   苏遥默默掩住一肚子吐槽,笑道:“那傅先生如何才能有灵感?您不写,全旧京的看官可都等着。”   我也等着。   我还等着靠你的书赚钱吃饭。   傅陵似乎瞧出来了:“我给的房费不够苏老板家用?”   够倒是够。   但这是两回事。   你还能在我家住一辈子吗?   真住一辈子,那……那也不能收钱了呀。   苏遥念起此处,心头居然泛起微微的局促。   和傅鸽子住一辈子?   这是什么惊悚的想法,打住打住。   苏遥赶紧抹了这个神奇的念头,又寻个由头:“傅先生自然大方,只也并非为我。刚还有位客人来催新书,旧京喜欢鹤台先生的人可多着呢。”   喜欢我的人多了,也没见里头有你。   傅相默了下,望着苏遥明净的眼眸,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妥协:“那行,我写。”   苏遥霎时欢喜:“我替咱们旧京的许多看官,多谢傅先生。”   傅陵与苏遥站得极近,瞧见苏遥温润如清泉的眸子映着明晃晃的日头,心底不由一动。   写就写吧。   就当哄美人开心。   傅鸽子克服一腔不情愿,在柜台处铺开纸笔。   落笔之前,偏头瞧见苏遥纤细的身姿,却又顿住,挑眉笑笑:“苏老板,我若是上午写完一章,有什么奖励吗?”   傅相这话说得已有些暧昧,苏遥却没听出来。   奖励?   正常更新是你应该做的,还想要奖励?   旧京满大街找找,哪个话本先生像你傅鸽子一样,还得哄着写文?   苏遥吐一肚子槽,平复下来心情,又努力说服自己:鹤台先生和其他先生不一样,一天写一章已经很极限了。   虽然鹤台先生更新慢,但是文好卖座。一本顶别家先生五六本的钱还绰绰有余。口碑是最好的,销量也是最好的。   苏遥兀自顺了气,又瞧着傅鸽子面前的白纸:好不容易应下,这会儿不顺毛,万一不愿意写了怎么办?   他琢磨一下,端起客气笑意:“那我中午,专给傅先生添道菜?”   吃货嘛,毛好顺。   傅相闻得这个回答,却稍一垂眸:算了,没有美人奖励,美食也行。   傅陵便笑笑:“那吃什么菜,苏老板定吧。”   傅陵不清楚一道菜要花多少工序,他怕苏遥累着,是不肯冒然点菜的。   苏遥倒有些为难,可做的菜忒多。   思来想去,方笑道:“给傅先生加道糖醋排骨?”   正宗吃货傅鸽子从不忌口:“好。”   许是上回卖大虾得了王伯欢心,王伯来送菜时,菜品愈发新鲜。   今天竟然有肋排,齐伯买了些。   苏遥起锅烧油,将挂好糊的小肋排炸至定型,在将油温烧热些,复炸一波儿。   小排在滚油中翻腾,表皮逐渐金黄酥脆,透出诱人的肉香。   油炸肉食使人心情愉悦。   苏遥正在收浓糖醋汁,却发觉桂皮喵呜喵呜地来了。   吴叔在后头跟着,笑笑:“小猫就是馋嘴。”   哪儿是猫馋嘴,分明是鸽子。   苏遥笑笑,抓一把熟芝麻,与小排和糖醋汁翻炒数下,利落出锅装盘。   糖醋小排酸甜酥脆;   苏遥还备了豆芽芹菜炒肉丝,补充纤维,也爽脆清口;   再烧一道冬瓜海米汤,鲜香扑鼻。   又是一桌子人。   开吃。   苏遥本不想和傅鸽子坐在一处了,但瞅上一圈,也无人能坐他旁边,便还是坐下。   经过一顿晚餐加一顿早餐的洗礼,苏遥觉得,胃都被喂大了点。   多吃点好。   苏遥左右拒绝不动傅陵,也就随他去。   原主的身体经年病痛拖累,索性年岁不算大,多吃吃养养,也能恢复得快些。   傅鸽子再给盛半碗冬瓜汤:“慢点喝。”   苏遥又是吃到最后一个放筷子,四处走走消食,溜达到柜台边,才猛然发觉:“傅先生……这是写了一章?”   这分明是写了一张!   谐音梗扣钱!   傅鸽子只倚在柜台处耍赖,低眉笑笑:“可菜都吃了,午后咱们要出门,今儿便算了吧。”   大鸽子!   吃我的菜还不写文!   苏遥心底冒火,只想把他摁在柜台处:出什么门,你就给我在这儿写!写不完不许吃饭!   傅陵难得瞧见苏遥如此生动的眼神,心底倒好笑,只稍稍挑眉:“苏老板生我的气了?”   苏遥偏头:“没有。”   这语气。   傅陵走近一步,微微低头,低声道:“那我错了,我给苏老板赔罪吧。”   午后铺中人极少,唯有两个客人。   一人埋头书中世界,浑然不知外头天地。   另一人闻得动静,悄悄抬头望一眼,又兀自低头,抿唇笑笑: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阳光灿烂而热烈,自大开的窗格出洒下,映出一地摇动的花木影子。   傅陵本就比苏遥身量高,离得如此之近,苏遥对上他深沉的眸子,只觉得整颗心都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靠住柜台,正有些微地不知所措之时,却远远瞧见谢琅带着随从来了。   苏遥一个清醒,忙跨一步躲开。   傅陵眼眸瞬间一沉,便顺着苏遥的目光望到外头。   不明所以的谢夫子刚踏上台阶,就瞧见两道目光,一道微微局促,一道十分不善。   我这是,打扰谁的好事了?   谢琅的目光于二人之间游移一下,便浮起一抹笑意:“看来,我来得时辰正巧,苏兄刚准备好出门?” 第32章 做衣裳(二)   从谢琅的脸上, 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神色。   那刚才的情形,应当无人瞧见。   苏遥默默舒一口气。   还好躲得快。   不然离那么近……旁人肯定就误会了。   苏遥又心道,往常倒瞧不出傅先生这么会捉弄人, 果然是个千层夹心的鸽子,不接触根本摸不准性子。   他稍微缓缓心绪, 也就压过方才的手足无措, 恢复成从容模样:“刚用完午膳, 谢兄这会儿便要出门?”   谢琅再度笑笑:“苏兄还用歇午觉吗?”   不歇了吧, 刚吃过饭, 精力挺充沛。   苏遥又望向傅陵, 傅陵掩过一分不痛快, 也勾起嘴角:“我也不用歇,这便走吧。”   早点开打。   打完好回家陪美人吃饭。   暮春初夏的季候有些热,太阳却并未有多毒辣, 三人与晴好的日头下前往临近的康乐坊, 家仆小厮落后一步跟着。   地方是谢夫子挑的:“这家经济便宜, 衣料实惠,做工细致,难得的是掌柜和善会做生意,极好讲话。”   苏遥还没怎么出来买过衣裳。   他大病一年,就连过年时,都不怎么出来见人, 也就没做过新衣裳。   苏家本就没几个亲戚,皆知他经年累月地身子不好, 年下遣家仆送个礼也就罢了;几个邻里倒来过两三遭,天寒地冻的,也是齐伯往来应对。   苏遥这一年皆穿得原主的旧衣裳, 还真不知旧京哪家裁缝铺子好。   傅相也不知道。   傅相也没出门买过衣裳。   傅府添置新衣裳,若不用府中的绣娘,便是外请裁缝到府上。   从前又分朝服与家常衣物,进宫时的穿戴与平时出门的穿戴也不一样,在家见客与不见客的穿戴又不一样,见什么客人的衣裳还不一样……   总之一应事皆是吴叔照管,傅相自个儿都不清楚有几件衣裳。   勉强估摸一下,就……几箱子吧。   或者十几箱子?   几十箱子应该没有吧……   傅陵数不清。   他不怎么于这些事上心,因而谢琅提议康氏布庄时,他也没有异议。   苏遥悄悄舒一口气。   原本以为,去哪家裁缝铺子就得吵一架。   看来两个人还挺克制的嘛。   已在大日头下干走半路,苏遥自觉开个好头,便笑笑,尝试提个话题:“今年热得早些,想必布庄生意好。”   谢琅笑道:“康氏布庄今年的生意格外好些。年初从姑苏请来位手巧的绣娘,会制许多新鲜花样,京中都少见。”   说着,伸袖子给苏遥看:“苏兄看这家的柳叶纹,比旁人家规整许多。”   谢琅今日穿月白色的长衫,袖口绣了一圈翠绿色柳叶纹。   苏遥瞧一眼,确然精巧工整。   柳叶最容易绣得飘摇柔婉,不大适合男子的衣衫,这家的纹样却制出清逸秀致的模样,确实比常见得好。   苏遥称赞一句,也就顺口喊傅陵:“当真是好,傅先生也瞧……”   他话刚一出口,便开始后悔:傅先生这种挑剔人儿,怎么可能说好话。   傅相确实没打算说好话。   苏遥去看谢琅的袖口,本就凑近一步,离傅陵远上一些。   傅相略有不快,瞟上一眼,淡淡道:“样式还行。”   顿了下,又补一句:“颜色却不好。”   翠绿色在一身月白上,是突出了点,但裁缝估计正是想突出这色花样。   苏遥正想如此圆个场,一抬眼,却后知后觉地发现,傅鸽子也穿得月白衣裳。   傅鸽子袖口,绣着霁色的云纹。   这个配色和谐不少,但纹样却是常见。   苏遥尚未开口,便听得谢琅的声音,含着三分微笑:“柳叶本就是绿色,若配成霁色,岂非惹人笑话?”   傅陵稍稍挑眉,接口道:“所以,本就不该绣柳叶。”   “月白皆配云纹,那便流俗了。”傅陵语气不大好,谢琅也就没端着。   “云纹高洁轻逸,更有十几种花样可用,如何就俗气了?”   傅陵抬眸,“反倒是柳叶,终究失于媚态。”   “碧玉妆成一树高,前人尚以玉比柳,于傅先生这里,反成柔媚之物。”   谢琅淡淡道,“若论飘摇婉转,还是云烟更不好。”   傅陵不咸不淡:“云烟飘渺,更大气出尘。柳叶虽与春日应景,却多为伤离别之物。绣在衣衫上,意头不好。”   谢琅接口:“云烟随风飘散,无根无所,意头也并没有好上多少。”   这两个文化人凑一起咬文嚼字地理论,苏遥正想偷偷摸摸地退出战场,谢琅便瞧过来:“苏兄以为呢?”   我以为……   苏遥左右瞧瞧,和气笑笑:“我觉得,都很好看。”   傅陵微有不满:“也不是论文章,不过是个纹样,苏老板更喜欢哪一种?”   苏遥端出刀枪不入的职业假笑:“我都喜欢。”   两只同时黑脸。   谢琅不悦:喜欢我的,也喜欢他的?   傅陵吃醋:他的有什么好喜欢的。   苏遥:……那我要是说都不喜欢,你们两只是不是脸更黑?   刚才就不该试图聊天。   果然开个好头什么的,都是假的。   不对付就是不对付,啥都能吵。   苏遥面上客气笑笑,心内决定:全程闭嘴。   两只黑脸的文化人一路都没再讲话,日光朗朗,三个人诡异而和谐地走到裁缝铺。   康氏布庄的铺面还挺大。   牌匾端庄大气,底下站一喜气洋洋的伙计:“三位公子一道来做衣裳?”   这欢快的语气。   衬得苏遥三个人这一行愈发沉默。   苏遥左右瞧瞧,见这两只都没有要张口的意思,便只能笑笑:“做几件夏装,掌柜帮忙挑些料子?”   “好嘞,您里边请。”这伙计忙不迭地进去喊人。   迎客之人活泼,生意便好做。   正是人少的时辰,店主人掀帘子出来,是个富态的中年妇人,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   康娘子先与三人见礼,便瞧向谢琅,笑意盈盈:“谢夫子许久不见。上回递话,要带友人来,这一来,竟带来两个。夫子真照顾我生意。”   康娘子本是个伶俐人,此时尚未清楚状况。   谢琅只笑:“原是请了一个,另一位公子本是大忙人,可听说您这里针线好,非要跟来瞧瞧。我也不能拦您生意,是吧?”   这……略为诡异的语气。   康娘子的目光于三人之间扫一眼,愣了一下,瞬间便明白了。   旧京把生意做大的,都是人精。   康娘子忙掩过,如常笑笑:“那我这小店,今儿可得了面子了。三位公子且挑着,看要什么料子,什么样式,什么纹样呢?”   她飞快地喊人来,分开捧来三沓一模一样的衣料,亲自守在一旁。   今儿这生意做不做都行。   可别砸了我的店。   康娘子的目光逡巡一个遍——   瞅着这位心上人,脾气应当和模样一般好;   但另一位,一瞧就不是个善茬;   谢夫子心情也明显不好。   康娘子思索一下,首先凑在最和善的面孔处:“这位公子,想做什么衣裳呢?”   苏遥不是很会挑。   摸着都挺好,颜色也都挺好。   他有些为难,只道:“夏日穿,轻薄一些,透气就行。”   果然好讲话。   康娘子瞧着苏遥的脸就舒心,挑出一匹:“这块料子怎么样?最透气,又滑又软,颜色也正,刚好衬公子。”   她翻开的是一匹竹月衣料,颜色偏蓝偏紫,却格外轻透柔软,触若无物。   她笑笑:“颜色虽深,但料子薄。公子正好白,也穿得起。”   苏遥摸着也好,尚未说话,谢琅却望过来,不太赞同:“我看着不太合适。夏日热,深色出门,瞧着扎眼。不如这匹。”   他手上拿着一匹荼白。   苏遥摸了下这款:“也挺软和。”   “公子有眼光,这也是好料子。”   客人都满意,康娘子自然顺着说,“这颜色是不深,也适合公子。”   她正笑着,就听得旁边另一声音:“我觉得不妥。”   荼白也太白了。   料子又这样轻透。   不仅透气,还透光。   傅陵只觉得谢琅没安好心,挑出一色松花,望着苏遥微微笑道:“瞧着苏老板青色绿色的衣裳多,这个颜色衬你。”   谢琅哪能不明白傅陵想什么。   他已将料子覆于手上试过,并不如何透光,因而只反驳:“正是从前已有过许多,才要新做。还选成与从前一样,有什么意思?”   傅陵淡淡道:“并非一样不一样的道理。苏老板最衬得起青绿色,何必多此一举,换个次一等的?”   傅先生可太会聊天了。   上来就说别人的眼光次一等。   康娘子瞧着谢琅已微微有些薄怒,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地装死。   苏遥也想装死。   不是说好的一起买衣裳吗?   你俩不挑自个儿的,干嘛给我挑得那么起劲?   苏遥念及此处,忙笑道:“我最是磨蹭,傅先生和谢兄先挑自个儿的吧。我再看会儿。”   傅陵偏头瞧过来,笑笑:“苏老板眼光好,你买什么色,我就买什么色。”   谢琅也想说一样的台词。   可惜被傅陵截了胡。   闷火更旺了。   压上一压,才勉强平静道:“我也不急,我陪苏兄挑就是。”   又顺势望向傅陵:“傅先生先请吧,不必如此客气。您和苏兄相貌身量差这么多,想来,也不适合穿一样的色。”   傅陵眉眼凌厉,颇具威仪,苏遥却生了张温和亲切的面容,猛一看,确实与谢琅温润谦和的气质近似。   谢夫子也很会聊天。   方才人只是攻击眼光,这瞬间给上升到长相了。   康娘子装死装得更加平和了。   傅陵怎么可能听不出谢琅的意思,压住心头怒意,扫向康娘子:“康掌柜,您这儿有青碧色成衣吗?”   康娘子认真地做个工具人:“有的。”   您要啥我给啥,高端局我掺和不起。   快点打完,快点走人。   傅陵的目光扫过谢琅,落在苏遥身上,勾起唇角:“适不适合,穿过就知道了。”   苏遥望着傅陵沉沉的眼眸,勉强扯扯嘴角。   这是要干啥……   我为什么有点跟不上你们的思路了……   他心内还没反应过来,身侧便传来谢琅低沉的声音:“傅先生,说得在理。谁更合适,穿过就知道了。”   谢琅也看向康娘子:“劳烦康掌柜也给我取一套。”   康娘子……康娘子勉强维持微笑。   这生意我不做了,求你们快走成吗? 第33章 做衣裳(三)   康娘子估摸着两人的身量气质, 挑挑拣拣,选出两件天青色衣裳,送了出去。   两件衣裳几乎完全一毛一样, 从颜色到纹样,恨不得针脚都挑成一丝不差的。   康娘子:待会儿谁输了, 可别怪我家衣裳。   衣裳都一样, 不一样的是人。   这两只自然不肯在一处换。   好在康氏布庄足够大, 伙计分开带走两个人, 康娘子方觉得眼前清静不少。   就剩苏遥一人, 立在层叠衣料前。   真好看。   康娘子是做衣裳的裁缝, 最会看人, 此时细细瞧苏遥一遭,只越看越顺眼。   旧京何时出了位这样标致俊俏的年轻公子。   从前竟没见过。   裁缝最喜欢美人,美人最配漂亮衣裳。   养眼。   康娘子悄悄端详一遭, 过足眼瘾, 方上前套近乎:“公子眼生得很, 家住何处呀?”   苏遥便温和笑笑,与她闲聊一二。   康娘子是做惯了生意的灵巧人,与哪路人都能聊得起来,更何况苏遥性子温和好讲话,话聊得越来越舒心。   午后客人少,康娘子索性拉苏遥坐下, 又唤伙计上茶点瓜果,剥着花生:“照公子的说法, 炒豆芽菜的时候,要开旺旺的火?”   康娘子已与苏遥天南海北地扯到做菜上,苏遥便笑道:“豆芽爽脆鲜嫩, 火太小容易软,大火断生,再稍微放点醋,才最爽口。”   “怪不得。”   康娘子剥一把花生,笑笑递给苏遥,“公子既教给我,下回我试试。”   又念起:“那方才也说,蒸鱼该用滚水?”   “必得等到蒸锅内水都开了,才能放蒸笼。不能用冷水。”苏遥同她叮嘱,“这样蒸出的鱼才鲜嫩有汁水。蒸前也淋些油,入口更肥嫩。”   “行,我明儿就做一回试试。上次得了好肥一条鲈鱼,厨娘却蒸老了,着实可惜。”   康娘子说着话,又剥一把松子,递给苏遥:“瞧着公子身量薄,多吃点零嘴。”   康娘子生得有些富态,圆圆脸上一副和气眉眼,一瞧就是有福气的长相。   人生圆满的上一辈人最喜欢做两件事:劝小辈吃饭,劝小辈结婚。   布庄的花生松子香香脆脆,苏遥也就接过,客气两句。   本等着康娘子提起婚事,没成想寒暄好几句,她却又扯回旧京的新鲜事了。   不怪康娘子。   康娘子本也想提,“公子可曾婚配”这话都顺到嘴边了,忽又念起正在自家铺中换衣裳两个人。   康娘子……康娘子糟心。   又略微失望,果然脾性好的美人早就被人惦记上了——   自家儿子怎么就不知道争气,眼瞧着都二十了还拱不到白菜。   和他爹一样不开窍。   他爹当年都是我主动的。   现如今,哪儿有和我当年一样傻乎乎的白菜上赶着让你拐。   你看铺中换衣裳那俩,人家多有上进心,多积极,多主动。   主动得都快在我店中打起来了……   康娘子兀自一噎,再度糟心。   苏遥吃完一小把花生松子,康娘子又热切地让他一回核桃酥,苏遥吃了小半块,算是添了顿八分饱的下午茶。   那两只却还没出来。   康娘子也不免担忧:“我去看一眼。”   后面没有苏老板在,别已打起来了。   她方起身,便见得帘帐微动。   谢夫子先出来了。   康娘子眼光极好,天青色淡雅又不失清逸气度,很衬谢琅温润明朗的气质。   日光明澈,谢琅眉眼间浮起从容笑意:“多谢康掌柜的好衣裳。”   康娘子客气一笑,未予评价。   高端局不能站队。   我围观吃瓜就行。   谢琅又望向苏遥,笑眼盈盈:“苏兄瞧着如何呢?”   苏遥称赞:“果真是好。谢兄该多做些这颜色的衣裳。”   谢琅瞧着他明净乌亮的眼眸中全是不加掩饰的欣赏,心头不由一颤,又涌现出层叠欢喜。   你喜欢我就穿。   说实话,谢琅本就五官周正,气度又谦谦如玉,浅色衣衫都好看。   苏遥的审美标准非常简明扼要。   在他眼中大略只分两类:不好看,和好看。   谢琅明显属于好看那一类。   苏遥又顺口称赞几句,谢琅自然得意,正与苏遥说笑,身后帘帐微动,傅陵出来了。   同一件衣裳,两个人竟穿出截然相反的感觉。   苏遥不由一怔。   傅陵气度高华,许是不常与人接触,平素便有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场。   天青浅淡,倒让他穿出飘逸出尘的高冷气质。   云破天青,飞鹤渡江。   日光朗朗,苏遥才发觉这衣衫上正用细银线勾着鹤纹。   这面料光滑,日光映上去正如层层水波,隐约现出云鹤身姿。   绣娘这做工简直精巧无比。   苏遥不由于心内赞叹连连,傅陵只瞧他眼错不转地盯着自个儿,眉宇间端起淡淡笑意:“苏老板觉得好看吗?”   “好看。”   苏遥正在感叹中,几乎下意识接了句话。   谢琅不由稍稍蹙眉。   傅陵不看他,只谢康娘子:“是康掌柜家的衣裳好。”   康娘子依旧闭嘴,客气假笑。   只要我不开口,火就烧不到我。   但康娘子这回想错了。   她自以为挑了件极其公平的衣衫,却不知晓,傅鸽子的笔名正是鹤台二字。   谢琅若是没输还好,此刻输了,自然不服。   这衣裳偏帮了,不能算。   苏遥正吃着花生欣赏完两位大佬的好模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言不合就开始换衣裳……   但还是挺赏心悦目的。   这衣裳就挺好,直接定下完事。   苏遥刚想开口,便听得谢琅道:“我觉得这件衣裳不衬身,还想再换一件。”   苏遥一愣:“方才不还觉得挺好吗?”   谢琅顿了下:“苏兄瞧着好看,但我穿着不舒坦。”   衣服的样子还是其次,最重要的还得穿着舒服。   苏遥点头,又念起傅陵:“傅先生也穿着不合身么?”   “我穿着倒很合适。”   傅陵淡然一笑,却顿了下,又看向谢琅,“但谢夫子眼光高,若有更好的,我也想再试试。”   想另找场子?   我奉陪。   谢琅盯着他看两眼,看向康娘子,微笑:“康掌柜处还有别的成衣吗?”   康娘子痛苦一笑。   没完了是吗?   这局不算,瞬间改成三局两胜了是吗?   康娘子压住满心吐槽,尽职尽责地活成工具人:“那我再给您寻件料子更好的青碧色。”   “不了吧。”   苏遥听如此说,便拦住,又笑笑,“傅先生和谢兄何必一定跟着我挑,说不定旁的颜色,还有更合身的呢?”   不是,美人您就别跟着扩大战场了……   康娘子欲哭无泪。   若说青碧色成衣,那也没几件了,大不了都试完,如今这不论颜色……   你们打算啥时候走啊?   今儿还走吗?   留下吃饭吗?   康娘子实在太南。   且南就南在,在场没人知道她南。   傅陵自然应声:“苏老板既如此说了,不如换件旁的颜色?”   他挑眉望向谢琅,谢琅也微微一笑:“那好,劳烦康掌柜这次,给换件深色的吧。”   比就比。   康娘子心内泪流成河。   她再次挑挑拣拣,寻出件鸦青色外衫,再度着人领他二人去换。   今儿下午不知怎么了,一直没旁的客人来。   苏遥饮口茶,康娘子又于一旁痛苦地剥起松子。   还是美人好。   又养眼又不糟心。   这回换得倒快。   苏遥刚吃完小半把,傅鸽子便出来了。   鸦青乌如鸦羽,于庄重中还添一分清贵。   傅相就是那种,无论啥颜色,都能穿出贵气的人物。   这鸦青让他穿得格外冷肃端庄,苏遥又从他身上,瞧出了那股子迫人的气势。   但好看,还是好看的。   人就长成个衣架子,穿什么不好看。   苏遥正顺着称赞,谢琅又出来了。   谢夫子明显更衬这个颜色。   他气度温和,这颜色虽深沉,却让他的气质暖上几分,现出三分包容,三分典雅。   黑色本就是典雅工整的颜色   这不用苏遥如何张口,表情便能说明一切。   傅相显然接受不了让情敌一把就找回了场子,谢琅也接受不了一胜一负的平局。   于是,又来一次。   康娘子找衣裳的时候,真的要哭了。   刚才颜色深,傅陵要求换个浅的。   她这回翻出一色铅白。   意料之中,傅相赢了。   傅陵微微一笑:三局两胜。   但第一局颜色是顺着苏遥选的,第三局颜色又是傅陵要求,谢琅依旧不服。   瞬间改为五局三胜。   康娘子泪流成河地挑出一件湖蓝。   很好,谢夫子赢了。   又不抱希望地挑出件棕绿。   傅相赢了。   康娘子再抱出一色浅缃。   不出意料,谢夫子赢了。   不是,你们有个谁连胜两局不就完事了吗?   康娘子泪洒春风里。   来回重复许多次后,康娘子只剩了一句感叹:我他娘的为什么店里有这么多衣裳……   要是没衣裳,不就不用试了。   再进一步,要没开店,就不会碰见这么难伺候的两路大佬了……   康娘子心好累,决定翌日一定要闭店一日,缓缓心情。   苏遥尚不知店主人已经自闭了。   他喝着茶吃着点心瓜果,还白看了半下午的大佬换装游戏。   只需要出个眼,有时候都不用张嘴。   苏遥很快乐。   正在快乐的时候,康娘子于一旁悄声开口:“苏老板,待会儿他俩再出来,你就说都不好看成不成?”   康娘子到底惦记自家生意。   再说了,我真不想留你们吃晚饭……   苏遥不解,又笑笑:“康娘子家的衣裳好,我瞧着傅先生和谢兄穿得都好看。”   我家衣裳好是一回事……   康娘子勉强笑笑:“虽我家衣裳还能过眼,但两位公子……”   她一低头瞧着苏遥如画的眉眼,忽然福至心灵:“两位公子已挑了半下午,苏老板不也要买衣裳吗?不如——苏老板待会儿也去试一件?”   说罢,又在心内嗐一声:我拦不住两路大佬打架,但美人行啊!   这心上人要开始换衣裳了,哪儿还会有人有心思打架啊!   别打了!都给老娘看美人! 第34章 做衣裳(四)   苏遥既来买衣裳,也没有不试的道理。   只不过他没有那么挑剔。   康娘子于一旁露出心知肚明的笑容:美人嘛, 自小到大穿啥都好看, 买衣服不上心正常。   苏老板不会挑,我会挑。   康娘子打定主意, 在傅陵与谢琅刚出来时,便先一步堵住二人的嘴:“不知二位公子看中几件。此时先买几件家常穿,也就够了。夏日到了, 京中必然还兴新鲜样子的,过些时日得了新样式,再多添几件。”   “今日两位公子已试了不少, 可苏老板还没选呢。不然,咱们也让苏老板试两件?”   康娘子和气笑笑。   傅陵只一顿。   谢琅先笑道:“可不是忘记苏兄了么?苏兄也去选几件,正好人多, 好参谋参谋。”   苏遥便也顺着起身:“那我也试两件。”又笑笑:“可您家的衣裳,我瞧着都好, 掌柜看着, 随便帮忙拿两件就成。”   那哪能随便拿。   长这么好一人站自家店里, 不多换两套都对不起自己的眼。   “苏老板最衬衣裳, 我带您去挑。”   康娘子赶在两路大佬指点江山之前,先带人去后面挑成衣了。   前店的伙计勤快地奉茶。   谢琅没来得及发表意见,便也就势咽下。   左右自个儿的眼光比不得多年的裁缝, 不说就不说罢。   他轻轻啜口茶, 却发觉傅陵始终一言未发, 面色微沉。   也是, 就剩他俩了,有什么好说的。   前店气压低迷。   所有伙计都远离这俩人,一站八丈外,一声不吭。   先头那个喜气洋洋的伙计立在招牌下,偷偷向内瞅一眼,一脸郁闷:今儿来做衣裳的到底什么人啊?   又一壁扇风一壁奇怪:白站半下午。今儿怎么回事,连个客人影子都没有?   前店过得不快活,康娘子在后边可快乐极了。   她本就是个绣娘,最会制衣绣花,这许多年把生意做大了,手中之物才从针线换作账本,但心思还在的。   绣娘裁缝最喜欢什么?   给美人配衣裳。   康娘子挑出七八件成衣,拿着往苏遥身上比,一边比一边暗叹——   哪个都好看,哪个都想让苏老板穿。   这要有个苏老板这样的人,整天穿我家衣裳坐我家店里,我得多卖出去多少?   苏遥并不知道康娘子已生出让他带货的心思,见她犹豫不决,只温和笑笑:“若是不好挑,康掌柜也不必再拿了。左右什么样式都行,料子好点就成。”   “嗐。”康娘子忙略带歉意地笑笑,“瞧我都挑花眼了,忘记苏老板还等着。”   她飞快扫上一圈,又仔细摸摸手感,终于选出一件:“这件还成。苏老板先试试?”   她退出去等着,齐伯帮苏遥抱着旧衣,打量一二,只道:“我倒看着,这件不如天水碧的颜色。我也觉得傅先生说得对,公子最衬青绿的。”   傅鸽子是一向眼光毒的。   这是件雪青,浅蓝浅紫,也合适夏日穿。   苏遥看不见什么模样,只品着料子有些厚:“不知道会不会热。”   又随口笑笑:“偶尔也该试试别的色。”   齐伯去唤康娘子,康娘子在外头就脑补了万字彩虹赋,一进来,还是眼前一亮。   又伸手扯一把腰襟:“嗐,倒不是十分地衬身,再收收腰就正好了。”   店里的成衣要求不能那么高。   苏遥觉得触感还挺软和的。   康娘子抿唇笑笑:“那咱们出去,让另两位公子看看。”   下午过半,天色已不再灼亮,浅淡许多。   苏遥方挑帘子出来,谢琅一抬头,端着茶盏的手都顿了下。   前店硬是静了一瞬,门口迎客的伙计好奇瞥上一眼,心内“哇”一声。   这是谁家的公子,这么衬我家衣裳!   和雪青比,青绿色终究素淡。   苏遥平日没穿过这个颜色,一副好眉眼,竟将这微微鲜亮的颜色穿出十足的风流意味。   傅陵眼眸再度沉了沉。   苏遥见无人说话,不由笑笑:“怎么,不太合身?”   门口迎客的伙计心内又“哇”上一声:您就别笑了!笑得我眼都花了!   谢琅饮口茶,缓了下心绪。   康娘子于一旁笑笑:“成衣就是这点不好。”   伸手捏出一寸:“就差这里,腰再收收就好了。”   夏日的衣衫终究是薄。   浅浅的一层覆在苏遥身上,笼住身形,本有些若隐若现的意味。   偏康娘子伸手一扯,勾出苏遥纤细的腰身,一时间身姿毕现。   谢琅怔了一瞬,慌忙便垂下眼去。   康娘子扯了一下也就松手,只十分地得意:果然美人一出来,就没心思打架了。   你看这两路大佬,这——   康娘子蓦然一噎。   谢夫子尚好说,只是垂眼不语;   另一位傅先生,眼眸都乌沉沉了。   怎么了这是……   康娘子对上傅陵的眼神,心下都不由一抖。   她慌忙拿出生意人的仔细小心,不动声色地再打量苏遥一遍,眼神从衣襟袖口飘到衣领——   夏日的衣裳,交领便低些,偏这颜色鲜亮,衬得苏遥脖颈向下……格外地白。   康娘子以裁缝的眼光看:特别好看,没毛病;   但从想拱白菜的猪的眼光看……呃……   康娘子挪开眼,默了一下:我错了。   我早该想到,有那么一路大佬,占有欲特别强。   他们就不能容忍旁的猪这么瞧自家的白菜。   更何况白菜还穿成这样。   康娘子再度踩雷,一时心内泪流成河,整个人瞬间又不好了。   我今儿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我这是开了地狱营业模式……   但抢救还是要抢救的。   在大佬还只用眼神杀人的时候,康娘子又随便找个由头,赶紧把苏遥哄回去了。   苏遥疑惑,只得以为:“似乎不是很合适?”   “……是啊,穿上却没那么好看来着。”   康娘子一边说着违心的话,一边痛苦地飞速翻找,“这件吧,这件好,这件行。”   康娘子又给翻出一色天水碧。   齐伯于一旁笑笑:“我就说公子还是最衬这个色。”   苏遥摸一下:“确实比身上这件轻透。”   康娘子默默舒口气。   她算是瞧出来了。   左右谢家往来多,今儿得罪点也就罢了,以后再添补上。   那个同行的傅先生,才不好打发。   康娘子念起方才的目光,心内就惴惴。   傅先生不是说青碧好看吗?那就青碧。   反正苏老板穿啥都好看。   保命要紧。   这次领口袖口衣襟都正常,虽然还是好看,但因苏遥平素便经常穿这个颜色,但没有多惊艳众人。   康娘子悄悄瞅一眼傅陵,放下心来。   这个表情,过关了。   苏遥喜欢这个面料,谢琅便也称赞些许。   买衣裳么,终究看苏遥的喜欢。   苏遥又望向傅陵:“傅先生觉得呢?”   傅陵点头:“嗯。”   苏遥和他打交道久些,已不像第一次那般摸不清。   “嗯”就是“挺好哒”的意思。   苏遥更满意了。   他也没打算多买,便指了这一件。   康娘子怕踩雷,也不敢让他再试,便笑道:“那还是用一样的料子给您新做一件,五日后您来取就成。”   康氏布庄人手多,衣裳做得快。   苏遥定下,剩下两个人也不想再折腾,也就随手挑了两件。   这场似乎没分出结果。   结果就是大家一道看了回美人。   又舒心又不舒心。   三人一同出门,谢琅还微微有些不自在,但眼见日薄西山,他也怕苏遥再如上次一般累病了,便笑笑:“那今儿苏兄先回,改日上新样式,再一同来买。”   苏遥笑笑应下。   谢府与书铺不同路,便要在巷口分开。   谢琅瞧二人要一道走,略微一顿,语气微沉:“傅先生家的房子想是要早些修。”   又蹙眉:“入夏多雨,若赶不及,便要打扰苏兄许久了。”   傅陵淡淡挑眉,微笑:“知道了。”   谢琅让他这不咸不淡的语气一噎,再度拱出火来,苏遥赶紧打上两句圆场,谢琅方压压火气,客气告辞。   日头斜斜,一色飘渺烟霞浮在旧京的亭台楼阁之上。   傅陵低头瞧他:“累了吗?”   苏遥坐在康氏布庄吃了半下午茶点,倒觉得还好:“不累的。”   又笑问:“我回去做晚饭,看想吃什么?”   苏老板不记仇,转眼就忘了中午这只大鸽子如何骗吃骗喝。   傅陵顿了下,弯弯眉眼:“今日不做了吧,我们在外面吃。”   上次苏遥病一场,傅陵终究担心。   做个饭其实也累不着什么。   苏遥每天就指着做饭活动下筋骨,看店也是一天天坐着。   他便笑笑:“外头没我做得好吃。”   傅陵坚持:“都出门了,我今儿就想在外面吃。”   那行叭。   傅鸽子口味挑剔,大约也吃不差。   苏遥只念起:“家中怎么办?”   傅陵简单扫了下:“我刚刚让吴叔回去传话了。坊中有食铺,买着吃吧。”   苏遥跟着看一圈,才忽然发觉,是没瞧见吴叔。   吴叔没有回书铺传话,偷偷传话的是暗卫丁。   吴叔方才落后一步,折返康氏布庄。   康娘子刚送走两路大佬,长长地舒口气,一回头,便又撞见吴叔回来了。   康娘子差点心梗:“怎么又回来了?”   吴叔不由低低一笑:“惊扰康掌柜了。”   他声音微低,不疾不徐:“今日劳动康掌柜招待,康掌柜辛苦了。我家公子要来,原该早些与您打招呼,好方便您安排。但事情突然,我家公子提前并不知晓,是来您这里。”   “耽误您半日的好生意,这是我家公子给您的赔礼。”   吴叔自怀中取出一个小钱袋,随手放在柜台上。   康娘子一怔,又于顷刻间恍然明白:怪不得今儿下午没有一个旁的客人。   她这布庄虽鲜少招待身份贵重之人,但也不是没见过。   她回想一下那位傅先生的气度做派,又瞟一眼小钱袋的分量,一时都愣了神。   吴叔笑笑:“康掌柜家的衣裳好,苏公子喜欢。但苏公子有件事忘了说,老奴来添补一句。苏公子沾不得香粉等物,掌柜制衣时,万望留意一二。”   康娘子怔怔,又反应过来,忙忙地道:“一定一定,我记下了,这两日我让绣娘先不用脂粉。”   “多谢康掌柜照顾。”吴叔客气点头,“麻烦您了,那我先走一步。他日指不定还要再来打扰您,康掌柜生意兴隆。”   “兴隆兴隆。”   康娘子顺着说上几句吉利话,一转身,忙疾行几步,拆开小钱袋。   纵然已有心理准备,康娘子还是让一袋金光闪闪亮瞎了眼。   这不是补我半日生意,这补我小半年生意都有了。   贴身小丫头于一旁探头:“哇,娘子,这么多金子呀!”   康娘子沉默一下。   旧京姓傅的门户,也并不多。   她好歹也在旧京做半辈子生意,各路消息都知道点。略微数一数,就能猜中是谁家。   只是,傅家如今这个年岁的子弟……小傅大人在京中,那这位正是……   康娘子心中一惊。   不是据说在江南修养,怎么会在旧京?   小丫头扯她衣袖:“娘子再给我瞧一眼,真多啊。”   康娘子匆忙合上钱袋,低声斥道:“收到这东西的事,谁也不许说,知道了吗?”   小丫头乖巧点头,又吐吐舌头。   财不外露嘛,又不是没教过我,干嘛这么紧张?   康娘子这边已让傅某人的财大气粗吓住,苏遥也快让他的有钱闪瞎了眼。   苏遥瞅着“福客来”的牌子,就忍不住后退一步:“……傅先生,我们在这儿吃?”   傅陵理所当然:“别的地方都特别难吃。”   是没这个地方好吃,但……   苏遥勉强扯起嘴角。   ……不是,我知道您家有钱,有钱就能把福客来当食堂吃吗? 第35章 旁听生(一)   第一次与苏遥出门吃饭,自然得吃好点。   更何况, 傅相是真觉得其他店都特别难吃。   傅陵十分阔气:“我想吃, 就在福客来吃。”   苏遥尚未答话,福客来迎客的伙计却听见了, 飞快地就迈过来,笑出一脸褶子:“客官您里边请!您几位啊?大堂还是雅间?您这边走,小心脚下台阶哈……”   这伙计的热情程度, 和某底捞有得一拼。   旧京做大生意的店面,都有这么个喜气洋洋的迎客伙计吗?   苏遥一顿,傅陵已跟着走了。他只好也跟上。   福客来是旧京数得上名号的大酒楼, 声名远播,历史悠久。   上次吃过一桌子,菜确然还不错的。   内里虽富丽堂皇的模样, 却处处精致华贵,并没有暴发户的气质。便是大堂也干净不喧闹, 用餐体验十分良好。   傅鸽子能看上的地方果真不错。   方才那个伙计只领进门两三步, 又换一个和气稳重的小厮带他们去雅间。   这小厮细声慢语, 笑容和煦, 和方才那位却不是一个路子。   服务员都这么优秀,真上档次。   苏遥感叹一声,又念起:可惜自家书铺要安静, 用不着这许多伙计。不然店中一摆, 一溜各种各样的伙计, 多气派。   小厮打开一间“芍药厅”, 和气笑笑:“公子请。”   又按照吩咐,着人抬来一张小案,对吴叔和齐伯笑笑:“老伯请。”   按理说,这个时候碍于身份,仆从不会一起用饭。   但苏遥明显把齐伯当家人,吴叔更不是外人,傅陵索性着人于一旁再添张小案。   不是他不想和苏遥单独吃,是实在相处还不久,怕苏遥再吃到什么不该吃之物。   大酒楼一道菜的工序香料皆繁复无比,又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还是齐伯在旁边看着点吧。   苏遥在傅陵对面坐下,年轻小厮便奉上菜单,又笑:“月前自姑苏来了位大厨,会制一道‘西湖醋鱼’,许多客人喜欢,正是我们店的招牌。公子要试试么?”   “是用草鱼?”苏遥抬眸。   小厮微微一愣,笑道:“正是呢。”   旧京还有懂这道菜的吃家子?   傅陵只问:“草鱼怎么了?”   草鱼比较腥。   苏遥初来,便发现此时的许多菜都不够精致,许是一些老祖宗留下的经验尚未完善。   苏遥从前吃过一次坊中食肆的草鱼,踩了雷。   估计傅鸽子更不喜欢。   苏遥便笑:“我不太爱吃,不如红烧鲤鱼?”   红烧能掩住些腥味,鲤鱼也好处理。   傅陵点头,又望过来:“还想吃什么?”   苏遥顺着又点一道醋溜藕片,便笑笑:“傅先生点吧,我点好了。”   一共也只两张桌子吃饭,每桌四个菜就行了。   待会儿均摊饭钱,点多了占傅先生便宜。   傅陵却只暗道:吃这么少。   这什么时候能养好身体?   又不是吃不起。   傅陵翻翻菜单,开口:“东安子鸡,腊味合蒸,锅包肉,松仁玉米,西湖豆腐羹,拔丝地瓜,再来一笼蒸饺。”   苏遥一怔,又见傅陵手一顿:“福鼎肉片是什么?”   “是以肉糜下沸水制成的汤羹,是咱们闵州来的大厨的拿手菜,最是弹软爽滑,又鲜又嫩。”   年轻小厮熟练地介绍,“酸酸辣辣,最是爽口。”   “那来一道。”   傅陵正阖上菜单,又瞧见一道,微微一笑,“这道也加上,夫妻肺片。”   “好的,劳烦公子稍等。”   小厮先应一声,又尽职尽责地提醒,“公子的菜点得有些多,怕用不完。”   “用不完带回去。”傅陵道。   “那我也为您准备食盒。”   小厮估摸一下,又笑道,“还用酒饮吗?”   傅陵眸中微明,齐伯只提醒道:“大夫叮嘱过,我家公子现下还不能喝酒。”   那算了。   傅陵稍一失望,又看一眼吴叔。   吴叔明白。   得尽快安排人把裴仪绑来。   苏遥从头到尾就没插上话,瞧着吴叔跟这小厮出去了,才勉强笑笑:“傅先生……点这么多,怕是要带回去不少。”   “苏老板多吃些。”   傅陵一笑,“我请苏老板吃饭,点少了倒显得我故意小气。”   “诶?”苏遥一愣,又忙推辞,“这是怎么讲?出门吃饭自然要一起付的。”   我们两个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傅陵只笑:“今日我请苏老板,那下回苏老板请回来就是。”   又补一句:“吴叔已去付钱了。”   苏遥还以为吴叔是要叮嘱些忌口,闻言忙看向齐伯。   齐伯便也快出去,不一会儿,却是和吴叔一起回来。   吴叔笑笑:“苏老板不必这样客气。下回再与我们公子来一回吧。”   苏遥确然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只得道:“那过些时日,傅先生的绣本大卖,咱们再来吃一次。”   “好。”傅陵笑笑,“借苏老板吉言,绣本大卖。”   苏遥笑笑饮口茶,却又念起,上巳那次,也答应还谢琅一顿饭,却没有吃成。   谢琅数次三番想来吃饭,却都被书院中事绊住,最后只得作罢。   上班还是忙。   还是傅先生这种……把畅销作者直接活成无业游民的状态,自在一些。   但谢夫子的工作毕竟稳定,书院薪酬也丰厚。   既想到青石书院,苏遥只提起一事:“傅先生知道,如今书院中的旁听么?”   上回有个传话的学子来,说青石书院自去岁起,添了旁听学生的位置。   通过考核就能去;阿言这种小试通过者,在正式入学之前也能去。   不过当时那学子只玩笑:“嗐,我也只是依例白跑一趟。如苏小公子这种,寻常是不会来的。没正式入学,谁也说不准有什么事。万一冲撞哪位夫子,被抹了成绩也是有的。”   去岁确实有一学生,柳家的二公子,寻人替考通过后,就栽在这道上。   柳二公子恰好旁听徐夫子的课,一问三不知,徐夫子当场就去翻小试试卷了。   柳家颇有些根基,与宫中太子生母,便也是程贵妃和太后母家,略沾亲带故。   他家借势频频向青石书院施压,最后直气得徐夫子放话,此后再不教柳家的子弟,一时间整个旧京传得沸沸扬扬。   柳家二公子到底没入学。   因为暴脾气的徐夫子声称,柳二公子若能入学,他便立即要请辞。   陆山长自然分得清轻重:一个学生罢了,徐品可是各地书院都抢着请的人,当初也好不容易才留下的。   此人虽性情直脾气暴,但才学人品却一等一地好。   苏遥还知道,小皇孙登基十数年后,给青石书院赐过一次匾额,还一道亲手写过一幅字,独独送给徐品。   总之,这是位虽然一直刚正不阿花式怼权贵却活到最后的好人。   这也扯远了。   苏遥只想打听一下旁听之事,因为阿言很想去。   傅陵只笑笑:“不过是跟着一起听学,也不用做课业。若是阿言要去,倒是无妨。他的才学,无论如何也出不了柳家的事。”   柳家之事闹得满城皆知,傅鸽子也知道。   苏遥点点头,却又随口笑道:“也不止阿言。上次我也与许先生提过一句,许先生也想去的。”   傅陵眉尖微微一蹙。   苏遥只兀自感叹:“许先生还是有心入仕,本也是才学极好之人。他日前与我说,想参加今岁秋闱,也不知能不能过。若是去旁听,大抵能过……”   苏遥说上几句,却方念起:傅先生才学好,却也未入仕。   大抵是因为身份作碍。   那与他聊这些事倒极不妥当。   苏遥见傅陵神色确然也有些不好,蓦然暗自后悔。   一提许泽,傅相就不正常。   傅相又不傻,旁人能看得出来,他也看得出来。   苏遥明显对许泽关心多了。   虽然瞧着并非情爱上的心思,但许泽显然动心思了。   苏老板突然提起别的猪。   即便是顺口一提。   傅鸽子也不开心。   齐伯就没见过如傅陵醋性这么大的人,一时又好笑又无奈,只偷偷瞧向吴叔:“你家公子一直这样吗?”   吴叔十分羞惭,用眼风回他:“见笑了见笑了,打小老爷夫人惯得了。”   又悄悄比个“二”,示意自家清白:我们傅家不都是这样的,可千万别误会。   二公子脾性就好得很。   二公子……呃……自小被他亲哥使唤得都快没脾气了。   吴叔再度羞惭笑笑。   苏遥岔开话题,直到饭菜上桌,也再没有提起此话,方觉得傅陵神色好些。   福客来的菜还是好。   别的菜倒罢了,福鼎肉片和蒸饺确实极好。   福鼎肉片并非肉片,只是肉糜下沸水滚成的不规则肉丸,配微微酸辣的清汤底,格外鲜嫩弹爽;   蒸饺皮薄馅大,少见的是,竟做成极精巧的小金鱼模样,微微扬着头,大尾巴活灵活现。   苏遥吃了不少。   傅陵还是给他夹菜,又添一勺西湖牛肉羹:“再喝一口。”   牛肉粒香软,再配上香菇丁与茭白丁,煮成鲜美清香的一小锅。   苏遥又吃完一碗,小小地打个饱嗝。   傅陵抿唇一笑。   苏遥倒颇为不好意思:“……傅先生点得菜好。”   傅陵大方道:“苏老板喜欢,明日再来吃。”   ……这就不了吧!   不能真当食堂吃啊!   花钱也不是这个花法!   苏遥秉持着勤俭节约的传统美德,忙道:“我也会做的,明儿我在家做。”   这个好。   傅鸽子愉快地收回花钱的手。   齐伯和吴叔也吃得差不多了,瞧着比苏遥这桌吃得还多些。   老年人胃口好是最好的好事了。   小厮前来打包,又一路送他们出去:“食盒与碗碟劳您明日再送回来。”   古代没有一次性饭盒,苏遥正应一声,又闻得堂中喧闹不少。   傅陵稍稍蹙眉,那小厮忙致歉:“公子见谅。有些客人饮酒醉了,不碍事的,您这边走。”   苏遥随着小厮走到略安静之处,那醉酒之人的言语便愈发明晰:“……我早说太子不中用,让周兄投奔五皇子,他偏不听!如今可好,太子眼瞧着要被废,朱贵妃却风头正……”   太子被废?   哪有这回事?   太子虽然软骨头不成器不得亲爹欢心,但在今上被宫变之前,一直都是太子。   苏遥看过原书,这等胡言乱语,便也未过心。   回到家中,却见阿言在院中等着。   他身边坐一人,正聊着:“若论富贵闲散,还是要推醉吟先生的诗,‘灯火下楼台’一句,若非富户,何来楼台,只他写来那般自然,可见平素常见……”   苏遥先一怔,又行礼:“宋先生?”   宋矜笑吟吟起身,又瞧一眼傅陵,慢条斯理道:“苏老板与傅先生,玩得开心呀。”   这本是寻常话,让他一说,不知怎地,就怪怪的。   苏遥蓦然有些微局促。   宋矜眼神饶有兴味:“我前儿去找傅先生,您还不住这儿呢。”   傅陵真是怕了他这夫子了。   此刻不拦住,待会儿又不知打趣出什么好话。   傅陵淡淡道:“夫子深夜前来,是有何事?”   这称呼听得阿言稍稍一愣。   宋矜一笑,语气却认真些许:“还真有件正经事找你。”   却也只严肃了一下,便恢复成玩味样子:“要叨扰苏老板片刻了。我得去我这学生的房间聊,苏老板……方便吗?”   这是个什么问法?   去他房间又不是去我房间,我们又没……   苏遥一慌,连忙解释:“宋先生误会了。傅先生只是暂住我这里,没有旁的……那个,那个什么,傅先生有房间的,你们慢聊,我不打扰。”   说到最后,越发小小声。   “原是如此。倒是误会,是我冒犯苏老板了。”   宋矜笑了下,又瞧向傅陵,傅陵从他眼神中清晰地读出了三个字:真没用。   傅鸽子……傅鸽子心堵。   又特别烦躁:您和师母是青梅竹马,有啥经验指导我搞对象?   宋夫子的想法恰恰相反。   宋矜以为,青梅竹马恰好说明,本夫子打小就有能耐把人拐到手。   我这学生怎么连我一半的本事都没有。   宋矜只琢磨着待会儿还是得恶补一下搞对象经验,便喊傅陵:“走吧,我和你谈正事。” 第36章 旁听生(二)   月色朗朗, 宋矜与傅先生聊过许久, 还未离开。   苏遥不去打扰, 但也未到睡觉的时辰,他便靠在榻上翻两页话本。   但是何要紧事, 要宋夫子夜晚前来呢?   苏遥并非多事之人, 也懒得打听。不过如此一疑,便继续翻起来。   周三先生这本《海棠绮梦传》即将完本, 最后一卷已约好再出一次精刻, 正好还能赶在阿言正式开学之前卖一波。   苏遥瞧着于一旁吃金鱼蒸饺的阿言, 只觉得, 这福客来,说不定他日后也有钱经常吃了。   赚大钱,养阿言。   小孩正长身体, 容易饿。   这大金鱼蒸饺还剩六个,齐伯给阿言热了下, 阿言便坐在苏遥房中吃。   苏遥笑笑:“今儿晚上和成安吃的什么?”   阿言咽下一口:“煮了白粥,从食肆买了拌干丝,素炒小菠菜,还有一只童子鸡。”   坊中的孙家食肆还会做童子鸡?这倒难得。   “吃着还成吗?”苏遥问。   “挺好吃的。”   阿言吃得欢喜, 又饮下几口牛乳, 才问,“公子, 今日这位宋先生, 是傅先生的夫子么?”   “傅先生是这样称呼的。”苏遥复念起, “你和他方才聊什么?”   “只聊了几句前人诗词,宋先生学识甚好,只是他在教我。”   阿言说罢,很是默了默,才犹豫道:“公子,宋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只是位高门大户的家塾先生么?”   不然呢?   苏遥这般一想,又蓦然记起:旧京新换的这任府尹也姓宋。   但苏遥转瞬笑笑:怎么可能?   宋府尹可是先帝一朝的探花郎,怎么会教过旧京的傅鸽子呢?   苏遥想到这里,稍稍一怔,忽然觉出一丝不对——   鹤台先生是两年前才出现在旧京的,于此之前旧京从未有过这号人物。   苏遥先时只以为,大抵是傅先生两年前才从家中挪出来,因外室子的身份缘故,一直不为人所知。写了本书,才名震旧京。   可如果是,傅先生从前便不住在旧京,是在别处……或者,正是在京中呢?   烛火惶惶,苏遥不由愣了下。   阿言见他沉默,也微微抿唇。   他在京中的时日并不多,那时他还很小很小,但宋先生这张脸,他似乎见过。   毕竟这等周正的长相并不多见,即便他年岁极小,也留下了一点点的印象。   若……果真是那位探花郎,这位傅先生,又是西都傅氏中的谁呢?   阿言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却无从佐证。   毕竟他流离失所之后,朝中事便不知晓了。   他对西都傅氏所知也并不多,只知根基深厚,数位子弟皆于朝中任职。   最有名的是两位:一位是旧京许多老人皆知道的小傅大人,另一位,是如今渐渐不为人提起,据说正于江南休养的傅相。   今上弑父杀兄,矫诏登位,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位傅相昔年虽风头正盛,却也不得不告病辞官。   倒是可惜。   国朝的宰相班子中,还头一次出现如此年轻之人。   这些事,也只是阿言道听途说,可看自家苏老板的样子,连这些道听途说,似乎也不太知道。   一心一意只想过小日子赚钱。   活得心大。   苏遥做为手握原书之人,自然只记得书中的重要人物。很多事书中没提,原主也没记忆,苏遥闭门养一年病,便也不大知道。   他这一落第举子标准平头百姓小炮灰,苟住自个儿的小家就成了,也不用多知道什么。   近些年的大事,唯有宫变一件。   也烧不着他。   苏遥揉阿言一把:“为什么问起宋先生?”   阿言顿了顿:“瞧着他学问格外好。”   苏遥笑笑:“等过两日你去书院旁听,还能遇上许多学识好的先生。”   阿言眼眸一亮:“我能去么?”   “帮你问过了,说去也无大碍。”苏遥又叮嘱一句,“记得千万不要对夫子和同窗们无礼。”   “多谢公子,阿言一定守规矩。”   这孩子最让人放心。   苏遥看着他吃完,又遣他去洗漱,这厢宋矜与傅陵,才堪堪聊到结束。   宋矜微一蹙眉:“那看你的意思,这次还是不动?”   “今上心思深。宫中突然传出话要废太子,兴许只是对朝臣的试探。”   傅陵摇摇折扇,微笑,“太子也不是一日两日地不成器,怎么此时因一舞姬,倒记起废了?”   “确实事出蹊跷。”宋矜琢磨一二,“那此番按兵不动,我递个话,不出声便是。且看今上究竟要做什么。”   话既说定,宋矜又稍稍压低声音,提起旁事:“方才,我与这位叫阿言的孩子聊了聊,谈吐行止着实不像奴仆。”   又轻松笑笑:“不过,若说是你家苏老板教出来的,那也有可能。”   “还不是我家的呢。”   傅陵不咸不淡,还记得方才的“真没用”眼神。   宋矜似笑非笑。   傅陵只得抹过这话,又提起:“永王妃已故去,当年那位乳娘,得再找找。胎记眉眼之类,乳娘最清楚。不然即便我们寻到人,也证实不了身份。”   宋矜点头,却接起方才之言,颇为嫌弃:“都住人家院中了,什么时候能住人家房中啊?”   傅鸽子烦躁:“夫子急什么?”   “你这经年老石头,好不容易让人家点化个洞,终于开窍,记起终身大事了,我能不急吗?”   宋矜提起来就气,“京中时,你师母给你寻过多少,你都瞧不上。外人总议论你不行,我还寻思找裴仪……”   “夫子。”傅相脸一黑。   “行行行,如今我知道你行了。”   宋矜给自家学生顺毛,又意味深长地笑笑,“你这进度,还要夫子帮忙么?”   傅陵眼眸一沉:“夫子别乱来,他身子不好。”   “我怎么就乱来?”   宋夫子冤枉,不禁开始怀疑自个儿在学生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十来岁就乱拐人师母小姑娘的形象。   得亏师母家中与您家世交,不然师母的亲爹非打断您的腿。   宋夫子若能听见,必得辩驳一番:我和你师母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你情我愿,怎么就我拐她了?   可惜他听不见,也无从辩驳,傅陵只沉声道:“夫子别管了,我自有主意。若是日后有难处,再寻夫子。”   “成。”   他这学生打小主意大,宋矜也不过多干涉,又随口聊上两句,便告辞。   虽苏遥房间灯火通明,但夜已深,宋矜终究没去打扰。   傅陵送他走,自得告知苏遥一二。   清朗月色自遥遥天际落下,映出一院扶疏的花木影子。枝影掩映,漏下一地浅浅的月色。   虫鸣欢畅,并草木摇动。   傅陵走近苏遥房间,正要抬手扣门,却闻得一阵稀稀拉拉的水声。   这是……   天气微热,又出门一整天,苏遥泡个澡放松一下。   纵然外头如何胡说,傅相还是行的。   傅陵瞬间明白苏遥在做什么,一时竟有些心旌摇动。   还有难得地有些微微的慌。   负手立上一下,回过神,便转身离开。   偏苏遥瞧见他的影子映在窗上,喊了一声:“傅先生有何事?”   傅陵腾一下心慌。   又着实觉出慌得莫名其妙,张张口,又清下嗓子:“我送夫子离开了,苏老板早些睡吧。”   “好。”   苏遥语气略带笑意,似乎又动了下,水声哗啦一响,“傅先生一夜好梦。”   傅陵都没心思答话了,抬脚就走了。   傅先生这夜梦到了什么,苏遥并不知道,他睡得极好,翌日一起,只见青石书院中来一人。   原是来商议上回提到的《中学生满分作文》。   青石书院中人并没有如谢琅预料那般不想出书,只是道:“原本书院也每年会出类文集,但因学子并不有名,且出钱少,刻坊总不大上心,渐渐便不做了。”   那人又略带歉意地笑道:“苏老板若想出,眼下只有三件事,一来这刻印的钱,书院出不多;二来,定价尽量不要太高,毕竟学子们都没多大名气,要价太高,污了书院名声;三来,希望刻坊在刻印时,能保留学生的字体,而不是一样的方块字。”   这要求总结起来,只一句话:费事且不赚钱。   苏遥不由琢磨一下。   权衡之后,他还是想答应。   但虽不太赚钱,但对书铺的名声好。   这文集大抵能卖出不少,若旧京只苏氏书铺一家有,薄利多销,也未必不赚钱。   能借机将书铺名声做大,于日后也有好处。   苏遥思索片刻:“刻印之钱不用书院出,我家书铺一向是书铺来出,后面与书院五五分成,您看如何?”   书院中人自满意,又说改日拟合约。   苏遥便忙与谢氏刻坊问价,原想着价钱会高,得来回讲价几次,却不想,片刻后刘掌柜身边小厮便来回话,给了极低的价格。   苏遥微微惊讶。   上次那封退亲信迟迟没有回信,琳娘没多想,只当上回草草写就,有失诚意,又重新给苏遥寄了一封。   苏遥知道,琳娘已厚待书铺。但工本费如此低,他却仍未想到。   刘掌柜的小厮恭恭敬敬:“苏老板与刻坊世交,我们大掌柜说,不能按照做生意的规矩收钱。”   苏遥自然觉得占便宜,齐伯却悄声道:“许多书铺做大之后,都会换刻坊。譬如金玉斋,发迹后重新与陈氏刻坊出书,原先的刻坊少一大笔生意,陈氏却多一笔,慢慢原刻坊便被挤垮了。”   “公子,咱们家书铺有兴盛之象,谢家也是与咱们交好。若日后名声在外,也得记得谢家的好处,别换刻坊就是。互相扶持,才能走得长远。”   苏遥仍有担忧:“那也不能让谢家亏本帮咱们。”   齐伯微微一笑:“谢家自己不吃饭么?公子不懂,我却知道些。这个价格,刻坊仍是赚不少的,哪就到亏本了?”   这就行。   青石书院这件事商议下来,而后几日,《云仙梦忆》的绘本样书也制成。   苏遥忙上几日,各处联系,终于将三样书敲定下来:青石书院的文集,《云仙梦忆》的绘本,周三先生和秦四楚五先生的新书。   等待印制,开始赚钱。   商议过后,苏遥便闲一些,又恢复成发呆养生模式。   这日午后,茶饮炉子咕嘟咕嘟冒着小火,苏遥正守在柜台处闭目养神,忽一位年轻学子跑来:“苏公子,苏公子,您快跟我走一趟!”   他语调惶急,苏遥一下子便醒了:“怎么了?”   这学子气喘吁吁:“您家苏言在书院旁听,出事了,快跟我走!” 第37章 旁听生(三)   这学子语气急, 走路也急,匆匆地便要走。   苏遥交代齐伯一句,带着成安便跟上了, 又嘱咐一句:“若晚些我还不回来,你们和傅先生先买着吃。”   傅先生方才出门了, 只说晚上还回来吃。   齐伯颇为担忧地应一声。   这学子拿着青石书院的院牌, 身份倒不作假,也是往书院的方向去,只神色忧虑:“苏老板, 我先与您简单说两句,过会儿您千万别急。”   苏遥已是十分忧心:“阿言怎么了?”   这学子踌躇一下,沉声道:“午膳时不知出了何事, 苏小公子与几位其他旁听的小学子,打起来了。”   ……这怎么可能?   苏遥惊讶一瞬, 成安也不信。   那学子继续皱眉:“膳堂一向吵闹, 我们吃罢便走了, 并无人瞧见所为何事。夫子喊我时,我只瞧见万小公子一胳膊血, 甚为骇人。”   “阿言怎么样了?”苏遥忙问。   “我没瞧清楚, 赶紧着就来了。”   这学子低声劝道,“苏老板, 您待会儿可千万别急, 有事说事, 有错论错。听说已惊动徐夫子, 到底还是上学要紧,苏小公子这样好的成绩,不可惜么?”   苏遥是无论如何也不信阿言会与人动手的。   这孩子甚至比他还要稳重几分,不是拎不清的小孩。   苏遥压下奇怪,这学子却又轻声道:“万家的管事已到了。这万小公子的母亲是朱家旁支,就是朱贵妃那个朱家,您知道吧?”   这学子如此暗示一句,苏遥默了默:“多谢小公子提醒。”   “不用不用。”这学子无奈道,“旧京遍地是不好惹的人物。若真是小孩子口角,您也别平白得罪了人,让些便罢了。”   这学子亦是好意,苏遥只点个头。   就事论事,有错认错。   学子以院牌带他入内,一路急急走去,却并不是去膳堂,而是来到一小厅。   青石书院很有规矩,周围并没有多少围观的学子。   只是略聚几个,正前后围住一个锦服的小公子,端茶倒水。   小公子一旁坐一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身形削瘦,牙尖嘴利,正托着小孩的胳膊:“你就不能轻点?我家小公子手要是让你治伤了,以后不能写字了,你赔得起吗?”   看诊的竟是白大夫。   白悯是个格外有脾气的大夫,十分地没好气:“您爱治不治,不治我现在就撒手。”   说罢竟当真丢开手。   万小公子疼得“嘶”一声。   白悯眼皮不抬。   那管事又怒道:“诶你这什么大夫?治一半就不治了是想干什么?我们万家也不是没名没姓好欺负的门户,什么时候轮到得看你一个江湖郎中的脸色……”   这管事语气很恶劣,说话很难听。   他家这小公子只疼得抽抽涕涕地哭。   旁边一位学子忙上前悄声劝过几句,白悯像是压了又压,压住一腔火气,才重新上手。   那管事喋喋不休:“你可得给好好治,我们万家……”   “闭嘴。”   白悯眸色阴沉地瞪他一眼,又瞪那小孩一眼,“别哭了,哭什么哭!”   这小公子一噎,转成声音小些的呜呜咽咽。   苏遥再四下一瞅,才在一个角落中,瞧见其他旁听的学子。   还有阿言。   其他几个小公子都站在一起,与他隔了一步。   阿言孤零零地颔首立着,苏遥心下突然一难过,忙过去:“阿言。”   阿言抬眸,勉强平静道:“公子。”   苏遥揽他到一旁,成安前后仔细瞧了瞧,才对苏遥摇摇头:“公子,阿言没事。”   苏遥见他衣衫还算整齐,只不过略微沾上些尘泥,方放心些许。   只是神色却默默,苏遥便温声道:“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阿言正要开口,方才那位万管事便瞧过来,冷笑一声:“我家公子被人打了!怎么了?我家公子的手伤成这样,以后怕都写不利索字了,苏老板,你说怎么赔吧!”   苏遥只看他一眼,并不理他,只轻声问阿言:“是你动的手吗?”   阿言抬眸,定定道:“不是我。”   又怕苏遥不信,低声重复一遍:“公子,真的不是我。”   阿言是不可能骗他的。   苏遥最了解这孩子的脾性,恐怕其中,另有什么隐情。   苏遥又问:“今儿中午出了什么事?你说一遍给我听。”   万管事见无人理他,已气恼几分,闻言只接口道:“苏老板,众目睽睽都瞧见的事,还说什么说!”   又哂笑一声:“苏老板家的奴仆既买了来,就该放在家里好好调.教,何必送出来丢人现眼!青石书院是什么地方,如今什么没规矩的小兔崽子都招来了,还与我家公子一同读书!”   说着看一遭儿:“夫子呢?不是说夫子要来?看看你们招的什么人!”   他这话夹枪带棒,连青石书院一并骂上了。   书院学子虽讲规矩,却也是有脾性的读书人,暗自厌恶他这张嘴脸,也并无人开口。   厅中一时安静,万管事蓦然更尴尬,只气急败坏地望向苏遥:“苏老板,你家的奴才犯了事,你不给个说法吗?”   成安默默骂上一声。   也就得亏苏老板脾性好。   若是换成我家大公子,敢一口一个“奴才”地喊他身边的人,早就死八回了。   苏遥悄悄吸一口气,只拉住阿言的手:“阿言别怕,告诉我怎么了。你是我弟弟,只要你说,我就信。”   万管事一时面上青白不定。   阿言默默咬唇,低声开口:“今日午膳时,我原本在膳堂吃饭,万小公子忽然带人来,坐在我对面,说我的出身,不配坐在这里……”   毕竟还是小孩家,说出这样使人难堪的话,眸中泪花都不免闪了闪。   苏遥一时心疼,阿言只兀自咽下,又道:“我还没吃完,便想换个地方,可他们又拦住我,还打翻了我的饭,我……”   阿言却不肯说了,苏遥反应过来:“不是你动的手,是谁?”   阿言不肯说话。   他身后的一群绫罗绸缎也低头不言。   万管事仿佛突然得理:“不是你干的,是哪个小兔崽子干的?睁眼说瞎话的贱仆!”   苏遥淡淡打断:“万管事自重,苏言是我苏家子弟。”   万管事一噎,只十分轻蔑:“苏老板好歹也是个举子,何必自降身份?我听闻苏老板最好说话,想是不会约束下人。这样的贱仆,着实打一顿就懂规矩了,便是送了来读书,也学不出什么好品性。”   苏遥不免生气,又将阿言往身侧护几分:“万管事的主家想是家教好,那怎么就由着自家公子随意欺侮同窗?”   万管事似乎未想到苏遥会如此回口,只不屑一笑:“我家小公子最懂事,从不见他与旁人争执,怎么只与你家奴才动手呢?可见是你家奴才的问题。”   苏遥挑眉:“万管事一口咬定是我家苏言动手,那我们苏言怎么只打你家公子,不打其他人呢?可见,是你家公子有问题。”   “你……”   万管事气得只想破口大骂,他家的小公子却只偷偷看过来,又佯作垂着头哭。   什么装模作样的草包。   成安一万个不屑,又忙忙地与暗卫丙使眼色:想法子传个信回去。   厅中一时僵持,万管事只摆出不讲理的模样:“反正我家小公子伤着了,你家又没有,苏老板只说怎么赔吧。”   他话音刚落,厅门处便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我打的人我赔,万管事别攀咬旁人。”   苏遥看去,却是尚云朝。   那万小公子骤然畏缩一下,阿言蓦然垂眸。   尚云朝甩开身侧管事,与苏遥行个礼:“见过苏老板。”   又朗声道:“当时是我与苏言一道吃饭。苏言好性子,可我看不过眼,就把人打了。”   他承认得甚为坦荡,根本没管身后管事如何使眼色。   尚家与万家还算交好,尚家管事一听出事,就把自家五公子拉走了。   却不想五公子非要跑回来掺和这趟浑水,还十分气恼:“本来就是我动的手,我认就是,连累旁人算什么?”   你认了,咱们家怎么和万家交代啊。   尚家管事愁得一脑门子汗。   万管事倒欺软拍硬,尚未想到如何开口,徐夫子却于此时来了。   厅中行个礼,徐品略扫一圈,万管事正要开口,徐夫子却冷冷打断:“如此吵闹,成何体统?”   厅中顿时安静,徐夫子先看白悯:“白大夫,人如何了?”   白悯系好布条:“扭伤而已,破了点皮。不用吃药,养两天就能好。”   徐品气场强大,瞬间接管场面。   他略点个头,又望向尚云朝:“你来说,怎么了?”   尚云朝再次不顾身旁管事的提醒,一五一十地说了个遍,从万家小公子侮辱阿言的话,到自己如何打哭了万小公子,全说了。   听得万管事面上青红不定。   比他脸色更差的,是徐品。   徐品的眼神在阿言,尚云朝,万小公子身上过一遍,苏遥不由有些紧张。   又深知阿言受委屈,不由揽紧他几分。   徐品声音冰冷:“今日多少人发生口角?”   尚云朝先往前站了一步,一脸坦然。   阿言默一下,握了握苏遥的手,也站出一步。   剩下几个绫罗绸缎互相看了看,也硬着头皮站出一步。   唯有这万家小公子抽抽噎噎,只装成听不见。   厅中默上一瞬,万管事还要开口,徐品打断道:“你们几个,停课十天,回家自省。”   几个小孩都垂头应一声。   徐品顿一下,缓缓看一眼万管事:“万小公子,请回吧。”   万家小公子猛然抬头,万管事却拎不清,仍道:“夫子,您看我家公子的手,只停课十天算什么处置?书院这规矩如此,我家小公子日后如何上学……”   万小公子忙扯住这管事,又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口道:“夫子,我……”   “送他们走。”徐品眼皮不抬,干脆利索地转身走了。   苏遥自然立刻拉住阿言就走,白悯于身后跟上,又看阿言:“阿言没事吧?我都没仔细瞧。”   阿言摇摇头,愈发沉默。   苏遥心疼得很,只道:“白大夫若是不忙,跟我回家给阿言看看?”   这孩子又不说话,万一有磕着碰着,倒不好。   白悯点个头,身后却传来尚云朝的声音:“苏老板等一等!”   苏遥一顿,日光明朗,尚云朝追来,拱手一礼。   “苏老板,让我家的人送你们回去吧。万家不好惹,省得路上再找你们麻烦。”   这光天化日的,倒也不至于。   苏遥正觉得这小孩想多了,阿言却开口:“多谢尚公子,麻烦你安排,不用了。”   尚云朝很是一怔,却又听阿言低声道:“日后我的事,希望尚公子少插手。你是好意,我心领了。”   尚云朝猛然蹙眉:“苏言,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阿言语气平静。   尚云朝明显一怒,阿言已转身,目光黯然:“公子,我们回家吧。”   苏遥心头一颤,只温声道:“好。”   又客气推拒尚云朝的人,便离开了。   白悯只叹气:“可惜咱们在书院中没人,不然怎么平白让阿言受委屈?”   万小公子的话难听,小孩子也有自尊心的。   苏遥不好再提起,心下又替阿言难过,只转移话题:“今日怎么白大夫在?”   “我碰巧来与一位夫子看诊,近日换天气,许多人得风寒。你身子一向不好,也要小心些。”   说着,白悯倒从药箱小夹层中,取出一件披风。   他抖开,仔细披在苏遥身上:“你别换轻薄衣裳这么早,万一又扑着风。”   苏遥客气笑笑:“店中也无妨,今日是出来得急。”   白悯要给他系披风带子,苏遥让一下,正要自己来,便瞧见巷口匆匆行过一人。   苏遥奇怪,忙略大声些唤:“傅先生?”   傅陵脚步一顿,蹙眉望过来,沉声道:“你和阿言没事吧?” 第38章 旁听生(四)   午后的阳光格外晴朗, 衬得傅陵一双眼眸越发乌沉沉。   苏遥先是一怔:“傅先生如何得知?”   傅陵蹙眉:“我刚刚回了店中。”   原是齐伯说的。   苏遥收起疑惑,只点个头:“没什么大事,傅先生不必挂心。”   傅陵仔细打量一番, 目光掠过阿言袖口的尘泥,顿了下, 却只淡淡道:“没事就好。我们回家。”   白悯方才便是一愣, 如今更是讶异:“回什么家?”   傅相心情不大好,便没有理他。   苏遥略笑笑:“傅先生家的房子突然住不得了,在我家暂住一段时间。”   “暂住?”   白悯抬眸, 皱了好大一会子眉,才勉强问出一句,“什么叫突然住不得了?”   “就是……塌了来着。”苏遥颇为无奈。   虽然仍不知道为什么塌了, 但确实塌了。   白悯一脸震惊。   傅陵只唤苏遥:“外头起风,我们先回家。”   苏遥却有些为难:傅先生与白悯的脾气素来不对付, 没想到傅先生早早便回来了, 可还想要白悯帮阿言瞧一瞧……   苏遥默一下, 只对傅陵笑笑:“傅先生,我还想麻烦白大夫给阿言仔细看一……”   话方说出口, 便猛然觉出不好。   果然白悯眉心微蹙:“傅先生不过是暂时的住客, 我去不去的,还要向他解释?”   傅陵勉强压住火气:“我找了人, 用不着白大夫。”   白悯静静挑眉:“傅先生找了谁?裴仪么?”   苏遥微微一愣。   那自然不可能是裴仪的。   裴仪还没能绑来。   念及此处, 傅陵愈发不悦, 苏遥却连忙推辞:“不必麻烦傅先生了, 不是什么大事,请大夫看看就好。”   知道傅鸽子有钱也有门路,但裴仪也能随口提,这当真出乎苏遥意料了。   书院中事出突然,却又算不得小事,恐怕旧京立时便会有些风言风语。   万一傅先生给请了位家喻户晓的有名大夫,怕是更惹眼了。   阿言已是很委屈,若是再让满旧京的人茶余饭后地议论此事和他的出身……   还是先避避风头吧。   傅陵从暗卫处知晓事情始末,自然也想到此层,并没有从外请人,而是着一名暗卫扮成大夫。   他身边之人也精通药理,小孩子打架也不会多严重。   此刻听苏遥这般说,便只默了默,略一点头:“那就麻烦白大夫吧。”   给阿言看诊要紧。   许是数人心中都惦记阿言,一路上倒平静,并无人说话。   傅陵瞧见苏遥身上那件披风,也只眼眸沉了沉,没有开口。   回至店中,白悯带阿言进房间,傅陵吩咐假扮大夫的暗卫离开,才顺手给解下来,又瞧一眼成安:“外面起风,你家公子出门,不记得给带件披风么?”   成安:……果然大公子每次和我说话,都是从骂我开始的。   成安立时认了句错。   苏遥便替他分辩一二:“刚才是我走得急,突然来人说阿言有……”   说着又反应过来:“傅先生如何知道阿言或许受伤,还提前寻了大夫?”   “我猜的。”傅陵面不改色,“书院喊你去,还能出什么事,左不过同窗拌嘴打架。”   苏遥不由叹口气,又简单与傅陵说上两句。   傅陵愈发蹙眉。   苏遥正忧心,白悯便出来了,瞧见搭在一旁的披风,终究咽下,只对苏遥道:“阿言一点事也没有,皮都没擦破。”   又顿了下:“只是瞧着难过,说想睡一会儿。”   傅陵面色越发不善。   苏遥只道:“我还是去陪陪他。”   苏遥明显更在意阿言。   留下这两个人于店中,互相对视一眼,白悯先拎起披风,对齐伯道:“济仁堂忙,我先走一步。若再有什么事,齐伯喊我一声便是。”   齐伯自然送他,再回头时,傅陵也回房间了。   傅陵面色阴沉地于房中坐上片刻,吴叔就回来:“公子,弄清楚了,是万域他们家。这位万小公子的父亲万读,现任长州司马。”   傅陵稍一皱眉:“原是万域的孙子。万域倒是个规矩人,怎么养出这样不成体统的小辈?”   “万读大人长年外任,子弟未养于身边,祖辈未免疼爱几分。”   吴叔低声道,“万家从万域大人才稍有起势,孙辈便如此不成器……”   “他家怎么教养子孙我管不着,左右败得是自家根基。”傅陵蹙眉,“这家的下人,又怎么回事?”   “仗着自己年高,从前略有几分功劳,万家又一时得势,作威作福的刁奴罢了。”   吴叔低声细语地说到此处,却不由提醒:“公子,万读大人的夫人姓朱。您若是动手,万一惊动京中……”   “你以为今上不知道我在旧京么?”傅陵冷笑一声。   吴叔低头:“知道是一回事,公子做不做事,是另一回事。”   傅陵只挑眉:“吴叔多虑了。这种子孙与下人,还不值得我动手。万家既纵容,自然自食其果。”   又缓缓瞧吴叔一眼:“不是仗势欺人么?万家才是个什么门户,在旧京又算什么东西?如今也不过敢欺负白身,换一户人家,再让万家长长见识?”   吴叔心领神会:“明白了。”   眼见高楼起,眼见楼塌了,万家之事尚是后话,眼下这半日,傅陵都未见苏遥出来。   临近晚膳,苏遥才出门,一眼瞧见坐在院中的傅陵。   还有一位眼生的小厮。   那小厮捧着一个板正的布包裹,行了个极规矩的礼:“苏老板有礼,我是徐品徐夫子的书童。我家夫子交代我,把此物交给苏言公子。”   苏遥微微一愣:“这是?”   “这是我家夫子正在讲的书。”小厮道,“夫子说,苏小公子不能来听学,可也不要忘了课业。”   苏遥再度一愣,那小厮略笑笑,低声道:“我家夫子看重苏小公子,这书只给了您家。”   苏遥忙连声道谢,又客气接过。   小厮回礼:“苏老板不必如此。苏家的子弟出挑,是您教养得好。我家夫子还有句话嘱咐我捎给苏小公子,当今大家季源先生亦出身微末,勿因他人,妄自菲薄。”   苏遥应一声,却心道,从前只觉得徐品刚正板直,不想却如此细心。   那小厮如此送完东西,临走却又补一句:“谢琅谢夫子也有个条子,让我顺道递给您。”   苏遥接过,展开字条。   原是谢琅特地致歉。   他今日一直于藏书阁中与数位夫子修书,傍晚才听闻阿言之事。   万家也不好惹,谢琅没掺和才是对的,何必来道歉。   苏遥随手回个信,便瞧见傅陵盯着他看。   苏遥不由顿了下:“傅先生怎么了?”   某人看见苏老板与别的猪传递书信,有些咕嘟咕嘟地冒酸泡泡。   傅鸽子此人,越酸越不自在,便越不想问出口;然后就更酸,更不自在,更……   醋溜鸽子向来是自我制作完成,苏遥甚至没张口。   苏遥瞧着傅陵神色不明,试探道:“傅先生饿了?”   傅陵只垂眸:“阿言想吃什么?”   “我哄了阿言两句,他便睡下了,还没醒。”苏遥笑笑,“傅先生也不必过于担心。”   “嗯。”傅陵却不知想到什么,略一点头,“苏老板今日累了,随便做些便好。”   苏遥确实有些累了,但晚饭却不能随便做。   阿言虽然瞧着心情好多了,但平白无故受一遭委屈,苏遥还想哄哄他。   苏遥煮过白粥,简单炒了菠菜鸡蛋与熘肉段,几人吃罢,却又专给阿言做了碗虾仁西芹水蒸蛋,配上猪肉鲜虾馅的灌汤小包子,还炸上两段油条,又用香油炒个榨菜肉丝。   虽然瞧着不像个晚饭,但都是阿言喜欢的吃食。   苏遥只笑笑:“用料还有,明日我再给你们做。”   家中唯有阿言一个小孩子,也无人整日惦记吃食。   只是傅陵忽然拦道:“让我与阿言送去吧。”   又笑笑:“他与你亲近,可正因亲近,有些话他不好说与你,白白让你担心。”   也是。   苏遥交给傅陵,却又猛然念起,但傅鸽子这个脾性,并不像是会安慰人的。   傅陵本来便没有打算安慰人。   苏遥是个温文尔雅的好性子。   这样的脾气,能教出温厚聪慧、端正谦和的好孩子。   若是放在一般世族,也够用了。   但倘若阿言当真是众人皆在寻的小皇孙,这样的性子,于他以后,是不够用的。   傅陵推开门,烛火惶惶,阿言瞧见来人,明显一怔。   傅陵浮起一丝笑意:“给你送饭。”   阿言便从书桌旁起身:“有劳傅先生。”   傅陵由着他客气,于他对面坐下:“晚上少看书,若看,再多点两盏灯。”   “是。”阿言有些微微的局促。   他对傅陵没有什么敌意,却也不能如何亲近。   傅陵既坐下,他便也乖乖坐下,道声谢,乖乖开始吃饭。   好吃。   阿言没有什么胃口,但架不住东西好吃,吃个七七八八时,傅陵才淡淡张口:“书院还想去吗?”   阿言手中的瓷勺一顿:“去。”   傅陵笑了笑:“你是知道万家的小孩去不成了。若他还在,你还去吗?”   阿言默了下:“去。我凭自己本事考入的,为什么不去?”   “好。”   傅陵略略赞赏,又问,“今儿那小孩欺负你,尚家的小孩替你打回去了。若下回没有尚家小孩在,你自己会还手么?”   阿言很是顿了顿,却低低吐出一句:“那是他蠢。”   傅陵的目光一时饶有意兴。   阿言似乎局促些许,却不知对傅陵从何而来的信任感,又重新解释:“尚公子是好心,我只是觉得,他的做法不够聪明。”   默了默,却又补一句:“但他是为我好,我明白的。”   傅陵挑眉:“那你觉得,如何做才聪明?”   阿言沉默一会儿,却道:“万公子品行不端,徐夫子最厌恶这等学生。明明暗中有许多法子,能让徐夫子直接瞧见他的不端正,且不用像今日这般,自个儿打人,明面上不占理,家中也不好交代。”   “所以,尚家小孩不替你打人,你就要去做了么?”傅陵再问。   阿言垂眸,轻声道:“那我总不能,由着他们欺负我。”   又默默咬唇:“苏老板已待我极好,我不能与他惹是非。若是我能,我自然想如尚公子一般,直接还手。但我不能,只好另想法子。”   烛火摇曳,傅陵望着阿言沉默单薄的身躯,一时间笑了笑。   看来是他多虑了。   不忍气吞声,且会审时度势。   就算不是小皇孙,这也是个好苗子。   傅陵瞧着窗外浓浓夜色,低眉一笑:“行了,我不过随口一说。这些话,就当我们二人之间的闲谈。你不要说与苏老板。”   阿言默一下:“苏老板已与我说过了。”   傅陵稍有好奇,阿言低声道:“苏老板同我说,不是我的错便不要怕他们,若是我还委屈还生气,想还手就尽管去做,出任何事,都有他都替我担着。”   阿言定定抬眸:“不用苏老板替我担。我……不过一介奴仆,与他非亲非故,又无恩无旧,他却待我如此好,我断不会连累他。日后学得一二本事,我还要护着他。”   日后?   傅陵心下突然生出几分感喟,又微微一笑。   话既说到此处……   若眼前之人真是小皇孙,那说不定,日后整个傅家,还得仰仗苏遥护持。   傅鸽子顿时感叹:我果然眼光好,我果然眼光毒。   本相惦记的人,果然万里挑一的好。   傅相心满意足地把小孩哄睡下,一出门,就遇上吴叔。   吴叔一躬身,悄声道:“公子,安排好了。”   傅陵略一点头,只是也未料到,第二日就见了效。   翌日午后,他刚晃到柜台处,就听见店中客人谈论:“听说了么?承平坊的万家出事了!” 第39章 风波(一)   天气愈发热, 午后书铺中的客人也越发少起来。   苏遥没有午睡的习惯,但生意清闲,吃饱喝足, 随手翻着话本,就略生出些困意。   每回快睡着时, 总能瞧见傅鸽子。   这大鸽子既不写文, 也不看文,除了作息良好之外,生活状态约等于无业游民。   苏遥怀疑他这个规律的作息也是因为住在别人家。   毕竟第一次前去催稿时, 傅鸽子可是睡到日上三竿。   这大鸽子在苏遥家中住上一段时间,越发不把自个儿当外人。   慢悠悠地晃到柜台处,随手就倒上一盏牛乳茶:“苏老板看什么书呢?”   苏遥的柜台处原本没有他的杯盏。   后来, 傅陵老是晃过来随手喝一口,苏遥就给他专门准备了一个瓷盏。   纹样还得过傅鸽子一句夸奖:“连理枝, 很漂亮。”   苏遥是真的很想催他去写文, 但直接明了兼拐弯抹角地提过数次, 都被大鸽子糊弄过去了。   还不如头次,起码那时还得了一张。   后来的几回, 一张也莫得。   怎么傅鸽子就这么费劲, 看看人家周三先生,新文又快准备好了, 又要开始赚小钱钱了。   傅鸽子这又不赚钱又整天花钱……   苏遥无奈, 行吧, 家中有钱就是有底气。   苏遥看着游手好闲的大鸽子, 默默咽下一肚子槽,只道:“不是什么新鲜书,秋山先生早年间的话本。”   说到此处,苏遥复念起,沈秋山沈先生年初续弦后,也有一阵子没写文了。   找时间得去问一句。   傅陵“嗯”一声,正要张口,便听得身后客人的声音:“听说了吗?承平坊的万家出事了。”   傅陵和苏遥的手同时一顿。   吴叔的安排……这么快?   傅陵不动声色地饮一口茶。   午后店中清静,客人这声音也有些响。   好在客人极少,闻言倒三三两两地好奇抬头。   世家大族云集的地方就是有这种民间传统。   大伙儿都敏锐地宛如瓜田中的猹。   苏遥不是个八卦之人,但对别人吃瓜也没什么看法。   若是去茶馆瓦肆,那聊得才叫一个毫不避讳、口无遮拦。   见有人瞧过来,那客人也未遮掩声音:“是我今日上午路过济仁堂时瞧见的。万家的车轿与程家的车轿堵在一起,在济仁堂门口吵起来了。”   他身侧的友人尚未说话,倒是另一位中年看官一惊:“哪个程家?程老将军家?”   “正是呢。要不怎么说出事了呢?”   那客人阖上书,“旧京哪户人家不知道程老将军是个暴脾气,如今是摸爬滚打大半辈子,人也上岁数了。早年间在京中,那都是数得上号的泼皮无……”   这话却是不好说了,那客人也就笑笑掩过。   程预老将军确实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据说年轻时候乃是个飞扬跋扈的暴烈性子,京中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   程家也是袭爵的旧贵,程预老将军又是长子,当时老侯爷丢不起这个人,直接把人扔入边境军中,还遍京城放狠话说,不立功死在外头就是,只当程家从未生过这号人。   苏遥听说这话时,只默默:怪不得程预老将军是个暴脾气,这上梁都如此……   军中多血性男儿,却是很适合这种脾性。   程预老将军一去数年,腥风血雨中过一遭,人倒是稳重不少。   且不知是何缘分,从边疆娶了位猎户的女儿。   此事当时于京中也是新鲜事一桩,倒不是程家不同意,而是这位程预老将军的成婚排场实在太大。   程老侯爷并夫人早就对长子的名声死心,觉得只要是个清白门户的女孩,肯嫁就成,自家儿子是怎么个熊样,做爹娘的心中还有点数,也没拦着。   因而这程老将军很是在京中铺排了一遭。   那场面做的,此后十数年中,京中只要有高门嫁娶,都要拎出来对比一遭。   并且,此事后续的发展,也远远超出京中吃瓜群众的预料。   众人皆以为绕指柔化百炼钢,那猎户之女,当是个性情和婉柔顺的娇弱美人,贤内助的画风,才能降伏这铁板一块。   却不曾想,这位将军夫人,美人倒是个美人,但性子甚至比程老将军还要烈上几分。   得亏夫妇二人长年于军中,不然肯定是京城独一份的一对混世魔王。   程老将军既娶了这么位对性子的夫人,便暴脾气了一辈子,毫不收敛。   用老侯爷的话讲,从小王八犊子长成了老王八犊子。   年岁渐长,且伤病在身,程老将军便带着赫赫战功到旧京修养了。   旧京自然没人敢惹。   “这万家难道不知道程老将军是谁么?”有人与苏遥有同样的疑惑。   那客人道:“谁知道万家那个管事是怎么想的?程老将军也敢顶撞。我去的时候,只听到是因为争先来后到吵起来了。”   另有一客人蹙眉接口:“济仁堂一向挤的。前儿犬子染风寒,也等上许久才瞧见大夫。”   “近日染风寒的人多。”   先前那客人继续道,“我瞧得清楚,程家的马车先到,万家落后一步。偏两家的下人走得急,领号牌时撞了一下。捡起来时,谁拿哪号牌子,倒争起来了。万家管事捏着号牌,只说本就是自家在前,但程家小厮断不肯认。”   “说来,万家的小公子受些皮外伤,是来复诊;但程老将军却是风寒,说有些发热,在家等不及大夫来,才自个儿跑到济仁堂。他年岁大些,想先看诊,好说歹说,也就一个位子,万家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   一看官笑一下:“当真是急性子,发着热还往外跑。”   “行军之人么,自然大大咧咧一些。”   那客人接着道,“且别说发热,我都根本瞧不出来老将军病了。气冲冲下马车,差点要亲自与那万家的管事动手,许多家仆拦,还都差点没拦住……”   “后来呢?”   “后来我怕当真打起来,就赶紧走了。”   最开始的客人嘿嘿一笑,却又道,“可不管这事如何,撞上程老将军,大抵就是个不得善了。万家也不算小门户了,怎能容得下那样的刁仆?又不占理,又不听劝,说话又忒难听。”   “跟程家比,怎么着都是小门户。”另一客人稍稍抬头。   “许是沾点皇亲国戚的边,便目中无人了呗。旧京从前有一户姓孙,还记得吧,那也是……”   众人又闲扯起旁的陈年旧事,苏遥只默一会儿,又顺手与傅陵添满牛乳茶。   傅陵啜一口:“苏老板以为呢?”   苏遥顿了顿:“登高跌重,家中之人既不谨慎稳重,也不与人为善,迟早祸及自身。”   苏遥这性子,对不喜欢的人和事,一句也不愿意多聊。   傅陵略点个头,只撇过这话。   万家自己要作,便自己受着吧。   左右以后都不相干了。   傅陵慢慢地喝完牛乳茶,便又笑笑:“苏老板,咱们晚上吃什么?”   傅先生点菜点得越发顺了。   苏遥一默,捏着手中的话本,就非常想做道“红烧乳鸽”之类的菜。   苏遥只沉吟一下,却换个问法:“傅先生想吃什么?”   傅陵略一斟酌:“想吃鲫鱼汤。”   “鲫鱼汤得值三章的钱。”苏遥接口笑笑。   傅陵蓦然一怔,待反应过来,又低眉笑笑,轻声道:“苏老板,这么与我算账?”   傅鸽子的声线还挺撩人。   但苏遥无动于衷,只温和笑笑:“傅先生还吃吗?”   傅鸽子想吃,但又不想写。   便只与苏遥车轱辘地耍赖:“我可付过苏老板房费了。”   “平时是平时的,加菜另算。”苏遥挑眉,“傅先生若是付加菜的钱,我就专给您做一道。”   “好东西得大伙儿一起吃,不能算加菜。”傅陵耍赖。   “对我这个厨子来说,是加菜了。我原没打算做,是傅先生另点的。”苏遥油盐不进。   对付鸽子,得比他厚脸皮。   苏老板突然变得很难讲话。   傅鸽子有点委屈。   委屈巴巴一会子,又开始讲价:“鲫鱼汤哪值三章的价。苏老板你看,按我这本的书价,我一本书卖……”   吃货傅大鸽子为了咕咕咕,居然真的给苏遥掰扯起书价来。   还有模有样的,连个零头也不舍得抹。   苏遥十分无奈,看着傅陵认真的神情,又格外好笑:“那傅先生把价给我砍到一章,我就亏本了,我不干。”   “不亏本。”   傅陵摇摇折扇,微微笑笑,“苏老板和我一起吃,这不就补回来了么?”   苏遥一噎。   默了下,又道:“我想吃可以自己另做。”   “想吃一起吃,干嘛另做。我一个人又吃不完,多浪费。”   傅陵继续洗脑,“苏老板省钱,我也省功夫,不好吗?”   这个逻辑好像没有毛病。   但就是有哪里怪怪的。   逻辑大师傅鸽子趁热打铁:“那就一章了。一章说定了,苏老板不能反悔。”   苏遥刚要开口,傅陵便飞快地铺纸研墨,做出一副文思泉涌的模样。   苏遥:……   苏遥对某鸽十分无奈。   也行叭。   比一个字不写还要吃得好。   但已经下午了,不知还有没有新鲜鲫鱼。   苏遥吩咐成安去挑两条,这厢傅鸽子还在慢悠悠地磨墨。   苏遥一顿:“傅先生,您这个一章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喝鱼汤。”   现验货,后交菜。   绝对不能再出现“一张”事件了。   傅陵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苏老板放心,我一会儿就写好。”   这话苏遥不敢信。   但出乎苏遥意料,傅鸽子此番,倒并未说谎。   午后日光明朗,初夏晴光遍地,树影婆娑,苏遥算过一遭账目,回头发觉,傅鸽子居然真的在写文。   鹤台先生真的动笔写文了。   苏遥竟有一种莫名的欣慰感。   傅陵正坐在苏遥一侧,交错的树影摇摇曳曳,映在他身上,修长的手指执笔,潇洒地于一方宣纸上落下规整墨迹。   苏遥自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向上,瞄到颈肩,到下颌,到鼻梁,到眉眼。   感叹一瞬。   认真工作的人总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把傅鸽子衬得格外好看。   苏遥瞧得心尖都微微一颤,念及此处,随即又生出些许局促。   这是在……花痴么?   苏遥心内稍有些紧张,后又觉出,这紧张也来得莫名其妙。   本来就长得好看,我看两眼怎么了?   怎么就花痴了呢?   不能不能,这叫对美的欣赏。   苏遥陡然理直气壮,再望过去时,却正对上傅陵笑吟吟的眼眸。   傅陵慢条斯理地放下笔:“苏老板,看我要大大方方地看。”   苏遥一愣,瞬间心慌。 第40章 风波(二)   “我没……”   苏遥于慌乱中, 下意识张口解释,话方出口,便反应过来:这种情况下解释就等于掩饰。   傅陵再度挑眉:“都给你看了。苏老板这个时候倒不好意思了?”   苏遥整个人都有些烧得慌, 抬脚就要走。   傅陵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的胳膊。   苏遥没来得及挣开, 就见傅陵意味深长地一笑:“苏老板, 又想把我一个人扔柜台?”   苏遥一顿,只低声道:“你松手。”   傅陵只拉着他不放,瞧见苏遥局促不安的模样, 又转个心思:“我问苏老板个问题,然后就松开。”   苏遥让傅陵拉一下,整颗心都跳得扑通扑通, 只胡乱地点个头。   傅陵扬眉笑笑:“苏老板方才看了那么久——我好看吗?”   苏遥一怔,面上腾一下滚烫, 使劲抽出手, 转身便跑了。   怎么觉得刚才被瞪了一眼呢?   傅陵好整以暇地笑笑。   瞪人一眼还挺好看的。   调戏完人的傅相十分开心。   一开心就刷刷地又写一章。   但直到这章写完, 都没再瞧见苏遥出来。   傅陵摇摇折扇:这是真把我当掌柜使了?   却还当真有生意。   一客人从货架上挑拣一会子,拿本书:“苏老板, 我买这本《良月夜》。”   傅陵坐在柜台后, 尚未开口,便有另一熟客从旁提醒:“这不是苏老板。苏老板且不在店里呢。”   那客人大抵是头回来, 忙忙地道歉:“冒犯公子, 是我认错人了。瞧公子的装束, 还以为是此处的老板。您是……”   这客人顿了下, 旁边那熟客也热切地凑上来:“这两日总在店中瞧见公子,看您与苏老板也十分相熟,您是苏老板的什么人?瞧着很是仪表不凡,咱们也来认识一下。”   这熟客想是有些自来熟,专凑过来打招呼了。   傅陵未答话,只觉得他的问法挺有意思。   什么人?   傅陵默了默,略一笑:“我如今还没身份呢。”   两位客人琢磨一遭这话,对视一眼,瞬间露出心知肚明的微笑。   那熟客忙“嗐”一声:“我就说,苏老板这副模样,怎么可能没人……原是早就定下婚事,恭喜恭喜。”   另一客人也笑道:“改日过罢明礼,也便有身份了。恭喜公子。”   虽然离二人口中所述喜事,还有那么个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傅相还是很心安理得地受下了这话。   迟早的事么。   傅鸽子就是有这种谜之自信。   旧京其实有个习俗,越是说定婚事,到只差过明礼这一道时,外人越不好议论。   据说是因早年间,有户人家先将女儿与一位举子口头说下亲事,后却嫌贫爱富,又与另一位富商直接定亲。   后者是板上钉钉的婚事,众人有一日便议论起来,偏偏让那年轻举子听见了。   后来自然闹上一番,不欢而散,谁家也没娶成。   此后旧京便有了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因这个规矩,这二人的恭喜说得也甚为悄声,又闲谈一二,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   傅陵心情大好,正端起掌柜模样看店,便瞧见成安跑来:“公子,我……”   成安下意识喊人,瞧清楚才发现是自家大公子。   成安立刻老实。   傅陵心情甚好,便也没有挑剔成安自由散漫的状态,略点个头:“找苏老板做什么?”   成安十分稳重地回话:“西市的鲫鱼不太新鲜了,我想着不太适合做鱼汤;东市的鲫鱼虽新鲜,价钱却贵上一半。我回来问该买哪一个。”   傅陵瞧他突然垂眸颔首的恭敬模样,不知怎地,便顿了下。   成安小时候的性子便有些跳脱,于他身边许多年,才练出沉稳来。   跟苏遥一段时间,倒活泼回去了。   但苏老板已很温雅了,身边之人合该活泼些。   傅陵只默默点个头。   左右日后不回京中,身边之人也再不用如何谨慎。   该自在些的。   傅陵只道:“你去后院找苏老板吧,问他买哪一种好。”   成安应一声,一脑门子奇怪地跑去后院了。   多稀罕呐,大公子居然没训我。   难不成和苏老板住上一段时间,大公子脾性都跟着变好了?   苏老板真有本事。   那得赶紧把苏老板拐进门!让我们大公子身边其他人也享享好脾气的福!   有本事的苏遥已经躲在阿言房中半下午了,成安跑了一圈,硬是喊一嗓子,才把人喊出来。   苏遥交代一句:“吃要吃好些,还是买新鲜的。”便又缩回去了。   阿言练着字,瞧着去而复返的苏遥,顿一下,愈发疑惑:“公子不去看店么?”   “刚才我让齐伯帮忙了。”   苏遥低头,随手翻着一本戏文,阿言只从他整个人身上看出四个字:心不在焉。   倒难得这副样子。   苏遥也不想这样,他原本匆匆跑到房中,想冷静一会儿,结果一打眼,正瞧见傅陵送他的小木兔子。   苏遥顿时更慌了。   一时手足无措,就跑阿言房中来了。   阿言虽然心内奇怪,但素来话少,便也没问。   苏遥躲在此处,无人闲聊分散心思,倒更慌乱了。   且硬是如此心思乱了半下午,才稍微觉出好些。   又有些莫名其妙。   苏遥并不明白自个儿怎么了,只一念起傅陵,便生出些局促,因而晚上的鱼汤,便没有与他一同喝。   却并未亏本。   因为傅鸽子超额完成任务,写完了两章。   苏遥自然稍稍开心。   但傅鸽子不开心了。   说好的和我一起吃鲫鱼汤呢?   我还乖乖地写了两章。   看来多写莫得用。   美人的脸变得如翻书一般,说不吃就不吃了。   傅鸽子喝着浓香雪白的鲫鱼豆腐汤,独自一人,孤零零眼巴巴地望了一眼苏遥窗格上的烛影。   烛影摇摇晃晃,勾出苏遥的侧影。   苏老板正倚在榻上看书呢。   是看江云仙与水仙精吗?   傅鸽子一时浮想联翩,又忽然念起宋矜的话。   现在住人院中了,什么时候住人房中啊?   夫子果然洞察人心。   某鸽吃着碗里的菜,就惦记着房里的人。   正巧,傅陵方想起宋矜,吴叔便于此时来,送来宋矜的一封信:“大公子,宋大人给您送东西。”   傅陵打开,却见是一张图纸。   吴叔低声笑笑:“宋大人说,旧京的延庆坊原有一处百宝阁,最擅长做一种一拉线就会跑的兔子。可巧的是,宋大人偶然路过此店,闲谈时,店主人却道,多年前齐伯常来买这个玩意儿。”   “店家嫌麻烦不再做,宋大人便帮您买来了图纸。”   吴叔再度笑笑,“公子上次送过的小兔子,苏老板喜欢么?”   傅陵瞧着图纸,浮起淡淡笑意。   应当是喜欢的。   苏遥这个礼尚往来、客客气气的性子,送他什么东西他都必得回礼一遭。   这小兔子送出去,倒没什么回音。   必然是送对了。   今日一天都是开心事,傅陵只扫一眼,笑道:“这图纸不太清楚,明日我去那延庆坊的百宝阁,问问店中师傅。”   翌日一大早,傅鸽子便喜气洋洋地出门了。   苏遥不是多事之人,便也没问。   只傅鸽子前脚刚出门,后脚便来了康氏布庄的人。   小厮捧着两个大盒子:“苏老板,您想是贵人事忙,咱们掌柜等您好久,也没见来取衣裳。这不,给您送来了?”   倒是把此事忘了。   这两日有绣本新书,又兼阿言于书院中之事,一时只忘了。   苏遥客气接过,那小厮只笑:“我们家康娘子还盼着您来做衣裳呢!下月上新样式,苏老板必得赏光!”   康氏布庄的伙计都随掌柜,很会说话。   苏遥便笑道:“一定一定。”   那小厮又车轱辘两句吉利话,方问:“苏老板知道,那日同来的傅公子家如何走吗?他也没来取,我正好给送去。”   苏遥只接过:“给我吧。他现住我这里,但眼下不在。你尽管去回话。”   那小厮听得一愣,心内只道:住在一起,什么关系?   关系……尚未发生。   伶俐小厮都不是多话之人,客气两句便走了。   苏遥将衣裳拿回去,略看一眼木盒料子,只觉得这康氏布庄当真讲究。   齐伯出去做过衣裳,旁的裁缝铺子都用布包下也就得了。   苏遥接着再打开时,却瞧见三件衣裳。   他微微一疑,便见康娘子留的条子:熟客介绍,头回做生意,送两件。   这又送盒子,又送衣裳的……真大方。   康娘子只是为了不白拿那小袋金子。   做生意有来有往,平白无故多拿了钱,康娘子总想补回去。   不仅苏遥指的衣裳是店中最好的裁缝做的,剩下有一件,还是她亲手改的。   正是雪青那件。   苏遥拿出来于身上贴了下。   腰身收过了,正合适。   康娘子出于裁缝心理,实在是想看苏遥穿这件衣裳,思来想去,还是送了。   并且改了样更轻薄的料子,精心修了交领腰身袖口。   反正以后你们谁能看见美人,各凭本事吧。   我就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苏遥摸着料子,确实比当日试穿那一件薄。   但……似乎有些太薄了。   这倒是不太好在外头穿了。   因是送的衣裳,苏遥也没办法挑剔,只能收起来了。   正整理着衣裳,齐伯却来后院喊他:“公子,校对司的钱大人来了,说有要事,要您去见他。”   如今各地的校对司专管刊物审查出版监管,苏氏书铺从来没沾惹过禁.书等物,怎么校对司突然来人?   还是主事的钱大人来了。   苏遥不敢怠慢,忙至前店。   钱大人正带着一随从,坐在店中,慢条斯理地啜着龙井茶。   苏遥客气笑笑:“见过钱大人,大人前来,是有何要紧事?”   钱大人撇着瓷盏中浮沫,赞一声好茶,又缓缓道:“我没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来苏老板店中坐坐。”   苏遥顿时打起精神。   这副架势,哪是随便坐坐的样子。 第41章 风波(三)   这位钱大人说罢一句“没什么要紧事”后, 便好整以暇地坐在苏遥店中, 喝茶。   也不知有没有喝出什么花来。   半晌也不说话,只晾着苏遥。   成安打眼一瞧,便知这是故意找茬的架势。   我家苏老板都站半晌了。   到底说不说话,不说赶紧滚。   成安又给暗卫丙使个眼色:快去把大公子请回来。   怎么大公子一出门便有人上门找事, 真会挑时……   成安念及此处, 蓦然心惊。   这该不是故意挑的时辰吧?   故意的。   为什么?   但成安一向待在傅陵身边,往来之人皆是宋矜这个级别。   钱大人这等小喽啰,后面是什么背景关系,他还真不知。   苏遥也不知。   苏氏书铺一向于旧京排不上号, 又规矩做生意, 平素也用不着同校对司攀关系。   也攀不上关系。   既没什么关系, 为什么突然上门呢?   苏遥虽是位举子,但钱大人已是官场中人。   即便品级低,也能压住苏遥这种无权无势的平头小老百姓了。   苏遥只好打起精神应付。   正细细琢磨,近日是否得罪过何人,这位钱大人一杯茶终于喝够了。   他生得一副随和客气的好人脸,眼神中却总露出微微的刻薄与轻蔑,让苏遥觉得十分别扭。   钱大人慢条斯理地放下瓷盏:“苏老板家的茶饮不错。”   苏遥略微笑笑:“大人谬赞, 都是些常见茶饮。”   “怎么是我谬赞呢?”   钱大人抬眼笑笑,“苏老板家的茶饮一传十,十传百地好, 比您这书铺中的书, 都还有名呢。”   阴阳怪气大师。   成安最讨厌话里有话的语气。   但他尚有分寸。   还不清楚此人上头的背景, 不能轻易得罪。牵一发动全身,万一后头势大,是给苏老板和大公子惹麻烦。   傅相身边待久了,成安还是谨慎清醒。   他既不能动,便只能指望自家傅相赶紧回来。   但傅陵今日不止去了延庆坊的百宝阁。   小傅大人有数件朝中要紧事找他,暗卫丙赶到百宝阁,根本未寻到人。   暗卫丙只得联系其他暗卫,在外头急得一脑门子汗。   他这厢急,书铺中,钱大人依旧不紧不慢地与苏遥东拉西扯,还数次三番地提及皇亲国戚。   苏遥很有分寸,相关话题一律不接口。   不得不说,钱大人很会问。   但苏遥敏感度很高,且惯会打太极的。   来往数次后,钱大人明显有些薄怒,敛去笑意:“闲谈而已,苏老板如此敷衍,是不想与本官聊天?”   苏遥温和笑笑:“事及贵人,非我一介草民可议论。”   “说两句能如何?天高皇帝远,还能有谁把苏老板怎么样不成?”钱大人抬眸一笑。   苏遥也笑:“大人说得是,自然不能如何。但我素来少出门,于君上国事,所知实在不多,只怕聊不得什么。”   钱大人自他口中撬不出半个字,眼下苏遥又搬出“一问三不知”,钱大人眸中阴沉明显一闪而过。   苏遥只当未看见。   钱大人瞧见他一副心平气和的温雅面容,便满肚子暗火。   他顿了顿,勾起一抹笑意:“聊这么久,我也渴了。苏老板家的茶饮既好,再给我倒一杯吧。”   他随手一指:“就那个,甜牛乳茶。”   甜牛乳茶前店已没了,得去后厨倒。   苏遥客气地应一声。   钱大人伸手将瓷盏递过来。   苏遥伸手去接,成安正瞧出不好,尚未来得及托住,这瓷盏就赶在苏遥堪堪碰到之前,“哐啷”一声,于地上摔得粉碎。   余下茶水都溅苏遥一袍角。   成安就很想溅这人一身血。   钱大人装模作样地笑笑:“呦,杯子摔了。”   苏遥不动声色:“惊着大人了,我给大人换一杯。”   他转身要去再倒一杯茶,钱大人身后的老仆却开口:“苏老板,碎瓷盏还在地上呢。”   这老仆低声顺眼,语气也恭顺,但话一出口,就是讨人厌。   成安压下一肚子火,忙上前一步,笑笑:“我这就给大人收拾干净了。”   钱大人瞧他一眼:“我还等着茶缓缓口渴。”   成安心内一怒。   方才见此人专来找茬,苏遥便让齐伯回后院了。   眼下只有苏遥和成安在,这人又拦着成安不让动。   怎么着,溅我家苏老板一身茶水,还想我家苏老板给你收拾碎瓷片?   我们家傅相都捧在心尖上的人,就凭你也敢欺负?   不就是仗着身在校对司,我家苏老板不能得罪你么?   成安越想越窝火,又不得发作,只能强压住火气笑笑:“我马上给大人收拾干净,再给您倒一杯热热的茶来。”   钱大人却只不答话。   那老仆低眉顺眼:“苏老板家的下人很是没规矩。主子还在这站着,哪有一个下人插话的道理?”   宰相门房还七品官,从前即便在京中,敢给成安脸色瞧的人也不多。   成安暗怒,苏遥只得与他悄悄使个眼色,让他离开。   这人专门来找茬,怕是不好打发。   校对司卡着刊物出版,书纲过不过,左右全凭校对司一句话。这若是结梁子,苏氏书铺真没法做生意了。   苏遥只得先忍下。   不过收拾打扫,又不是要命之事。   苏遥便吩咐成安去倒茶,兀自蹲下整理碎瓷片。   成安自然担心,但那钱大人又开口:“你不去倒茶,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成安:苏老板要有一点事,你就死了。   他担忧地瞧了瞧收拾的苏遥,忿忿不平地离开了。   钱大人想是惯会做这种于旁人家中砸杯子之事。   好好的一个瓷盏摔得粉碎粉碎。   苏遥低头小心捡一会子,还没捡干净。   钱大人居高临下地瞧他一眼,又笑笑:“近来有位三江先生很有名气,听说他的话本只在苏老板店中卖?”   苏遥客气:“大人说得是《海棠绮梦传》?”   “正是呢,就叫这个名儿。”   钱大人再瞧他一眼,吩咐身后老仆,“去给我拿一本看看。”   这老仆应一声。   书铺中宽敞得很,这人却非要从蹲着的苏遥身边过。   苏遥忙让开,却仍是让这人撞了下。   有个大瓷片,不知为何,正出现在苏遥手边,刷一下划个大口子。   苏遥一蹙眉,左手上便渗出一道鲜红血迹。   钱大人顿一下:“呀,家仆年迈眼花,不小心撞着苏老板了。”   这口子还有些深。   苏遥微微皱眉,有点疼。   成安飞一般地去倒茶,飞一般地跑回来,到底还是瞧见苏遥手上一个大口子。   成安将茶往桌上一放,忙忙地将苏遥扶起来:姓钱的,你真的死了。   钱大人只笑笑:“苏老板还是读书人,下人的活,一点也不会做。”   苏遥再好脾气,也不想说话了。   钱大人又瞧过来:“苏老板不快去包扎一下,站着做什么?你还在这儿陪我,让旁人瞧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在为难苏老板。”   他大爷式地往店中一坐,早没有了其他客人。   苏遥转身就走,又给成安使眼色。   钱大人是客人,又不是傅鸽子,不能被扔在前店。   成安只能端出“你马上就死了”的美好笑容,留下招呼他。   苏遥回后院一趟,也没敢惊动齐伯和阿言,兀自收拾妥当。   真还挺疼的。   苏遥微微蹙眉,后院清静,苏遥平了半日火气,才复起身。   这钱大人来者不善。   但近日若谈及得罪,也唯有万家一个。   又是万家来找事?   苏遥压下不平,正出去,却瞧见桂皮“喵呜喵呜”地扒开了他的门,坐在门口叫上两声。   桂皮竟会开门。   挺聪明一大橘。   苏遥蹲下,摸摸软乎乎的猫脑袋,桂皮舔他一下,苏遥躲开笑笑:“别碰,伤着了。”   桂皮“喵呜”一声,并没有听懂,却一路跟着苏遥的脚步跑到前店。   傅先生的猫,倒很是粘苏遥。   苏遥只得由着它。   又平一口气,掀开前店帘子。   这两位想是冲苏遥来的,倒并没有为难成安。一个安静看书,一个安静立着。   苏遥走近几步,那钱大人正要开口,他身后老仆却猛然一惊,慌忙扯了钱大人一下。   他看到了什么……   那不是,傅相的猫吗?!   京中许多人都知道傅相养猫,却不知傅相养的是一只金灿灿毛绒绒的大橘。   但这老仆随原来的主人家碰巧见过一次。   他原来的主家也是个小官,贬谪外放,他不愿跟去,便来到旧京。   这老仆年岁虽大,记性却好。   这肥头大耳的模样,不就是傅相家的猫吗?!   傅相的猫为什么会在此处?   这老仆念起万管事上门时怒气冲冲的模样,从脚底到心底都冒凉气。   万管事说的,那个暗算他,故意让程老将军为难他的人,不会不是这位苏老板,而是傅相吧……   这老仆原本便十分奇怪:一个没名没姓、无权无势的小老板,又是个落第书生,怎会与侯门世家的程老将军有关系?   那若是傅相,有关系可就太正常了。   傅相是什么人,便是程老将军见面,说不定还得给他三分面子……   老仆顿时一阵战栗。   钱大人被他扯一下,本就疑惑,瞥见他惊恐的眼神,又十分地莫名其妙。   他只瞧向苏遥,张口:“苏老板,你这茶……”   那老仆又慌忙扯他一下。   这回动作大得,连成安都瞧见了。   钱大人不耐烦地回头:干什么?   他刚给苏遥了点颜色,正要顺势开启第二波敲打,却数次被自家老仆打断。   老仆心底一片颤抖:您可憋说话了啊!   他自来到钱家,便察觉这位钱大人性子轻浮急躁,但旧京本就太平,钱大人又算个不大不小的实权人物,便也待下了。   今次前来时,虽觉得奇怪,也觉得自家钱大人轻易便受人挑唆,但念着万管事无缘无故吃一哑巴亏,对方又是个小人物,来一趟也无妨。   谁能想到,旧京竟如此藏龙卧虎……   这可比京中危险多了。   起码京中不会有位傅相啊!   这老仆慌忙扯住钱大人,也顾不得许多,直接附耳低语数句。   钱大人听完后,默一下,却不以为意道:“什么个玩意,没听说过。”   老仆浑身都一抖。   您喊傅相什么?   知道您出身偏远,入仕晚,傅陵傅大人您不能真不知道吧?   老仆急忙将他扯开几步,又细细地解释一遭。   钱大人微微蹙眉:“哦,想起来了。”   老仆方松一口气,又听得他轻松道:“不是退隐休养几年了吗?如今不就是个白身,有什么好怕的?”   老仆:……   您要作死,您尽管作,可憋带着我。   老仆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地后悔:早知道便不来这一遭了。   今儿出门时心口就突突地跳。   早该知道没有好事。   老仆只得与他家这位不怕死的大人拼命解释:“大人,他如今即便不在朝中,但家中势力深厚,一门数位子弟皆在朝中,单论世交情面,便能压死人了。”   又硬着头皮劝道:“敲打也敲打过了,咱们见好就收,成不成?左右这事,又与咱们家有什么干系?”   “如何没关系,万管事与我交情可深了。”钱大人蓦然皱眉。   都这时候了,您就别杠我了行不行!   再说了,您三年前才来旧京,交情深在哪儿啊!   老仆现下回想起来,只觉得那姓万的贼眉鼠眼,一看就是个坑货。   他这马后炮补得太晚,钱大人却如何也不开窍:“那人现在又没官职,家中那么多有出息的子弟,他哪还能说得上话?”   又甩手:“我还没敲打完呢。这姓苏的小书生瞧着温和,却是个绵里藏针的性子。万兄说得是,正是阴狠之人。”   您和您的万兄一起麻溜地滚吧!   老仆心内咆哮掀桌。   从前只觉得钱大人浮躁又耳根子软,如今才发觉眼皮子也浅。   人傅相长子长孙,傅家当家做主的人物,怎么就说不上话了?   真是糊涂。   老仆急得直跺脚,恨不得自个儿先走了。   但为人仆尽其事,他还得捞钱大人一把。不然钱大人出事,他也脱不了干系。   苏老板的手还是他弄的!   老仆一边后悔,一边惊慌,一边害怕,又着急得很,正要再耐着性子劝钱大人一遍,一个停顿,钱大人又转身去作死了。   老仆前后脚拉他,苦口婆心地刚张口,一抬眼,就瞧见门口站着一人。   傅相回来了。   老仆:好了我凉了。   让你刚才不走……   不怕死的钱大人已悠悠然张口:“这位是,傅公子?”   傅陵紧赶慢赶地回来,一进门就瞧见,苏遥手上缠着一道白布。   袍角也湿了。   地上还有一片茶水渍。   他眸光一沉,尚未与苏遥说上话,书架后便转出两个人来。   一人惊恐,一人傲慢。   傅陵淡淡挑眉:“久仰钱大人之名。”   “呦,您还听说过我呢?”钱大人又好整以暇地坐下了。   这老仆心内一惊,急忙一把将人拽了起来。   老人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是将钱大人扯一个趔趄。   钱大人骤然蹙眉,可尚未开口,这老仆便什么也顾不得了,连拉带扯把人往外推,面上还勉强堆出笑意:“见笑了见笑了,我家大人今日午后吃了些酒,有些不甚清醒,平白打扰苏老板半日,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他这满面笑容,畏缩中带着讨好,瞧得苏遥甚为疑惑。   方才不还是趾高气扬的模样么?   苏遥正一疑,老仆已拼了老命地将他家钱大人拽到门口。   钱大人依旧拎不清,甚至还想回去。   老仆心底泪流成河。   青铜真的带不动,我回家就要请辞……   好在已拽出来了,老仆一只脚刚踏出书铺门槛,忽听到身后一个淡淡的声音:“站住。”   老仆不受控制的,浑身一个激灵。   他长年在京中,关于这位傅相手段的风言风语,可听多了。   这是个什么人,是个扒你一层皮还要你跪下谢他的狠人。   我今儿,还有这个作死的姓钱的,怕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第42章 风波(四)   其实京中的吃瓜猹有个地方特色。   喜欢用夸张的表达手法转述事实。   傅相诚然没有京城传言中那等心狠手辣, 但心黑手毒也并不作假。   他既出声, 那老仆只吓得不敢行动,立时便停住了。   他是知道太多,害怕得很,身边这位钱大人却是无知者无畏。   钱大人本就不打算走, 十分自得地转身:“傅公子是喊我呢?”   老仆心如死灰地闭了闭眼。   傅陵只打量他一眼, 缓缓道:“钱大人今日来,究竟所为何事?”   “没什么事,我也就……”   这钱大人尚未阴阳怪气完,老仆便抢先截断, 讨好笑笑:“是没什么事来着, 没什么事!我家大人吃醉酒, 不过路过,进来坐坐。当真打扰苏老板了,抱歉抱歉。”   虽然马上就凉了,但抢救一下,或许不用死得太难看……   傅陵微微眯眼:“醉酒?随便坐坐?”   “真的真的。”   这老仆硬着头皮接口,又连声道歉,“对不住苏老板, 苏老板可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家大人喝醉了,苏老板您大人大量, 千万不要与我们计较。对不住对不住真……”   他说不动傅陵, 自然去求苏遥。   苏遥怎么可能开口。   虽然不知为何此二人态度转变如此快, 但说翻篇就翻篇……苏遥脾性好,却并不是软柿子的意思。   苏遥只静静垂眸,当做没听见。   老仆尚在坚强地道歉解释,他身侧的钱大人却不由皱眉。   他自觉这老仆太怂,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他面子,只甚为烦躁:“什么吃醉酒,我没醉!我主理旧京的校对司,下来视察旧京的书铺,乃天经地义之事。怎么,傅公子有意见?”   店中硬是让他这振振有词的说法震得一静。   老仆……老仆已经躺平。   算了。   人生总有大坎,只怪当初眼瞎,大不了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老仆默默地开始许愿,希望能用这辈子全部功德,换我下辈子再不要遇见这种猪队友。   他敛声屏气的这个功夫,店中已渐渐冷了三分。   一时无人说话,傅陵目光沉沉,越是生气,面上就越平静:“我竟然不知,校对司的俸银中,还含这么一项要务。”   钱大人理所当然:“本官勤谨,自然心系旧京刊物。”   傅陵冷笑一声:“是么?那年中考绩,我可必得将钱大人这一遭‘体察民情’的功劳,与许华大人提一句。”   这钱大人正下意识开口,却蓦然瞪大双眼:“你你你……你说许大人?你怎么会认得许……”   许华是旧京少尹,任职数年,旧京的万年副市长二把手。   成安瞧他终于惊慌失措的模样,心底只万分不屑。   他单猜也猜得出,那老仆明显认出大公子,方才定也是在告知钱大人此事。   这位钱大人可好,不怕我家大公子,提起个许华,倒怕得不成样子。   什么糊涂东西。   如今是个人都敢出来丢人现眼了。   成安又瞧见苏遥的手,便更窝火几分:什么没脑子的东西,也敢把我家苏老板的手伤成这样。好在大公子在,这回可得好好让他们长点记性。   傅陵原本是打算让他们长点脑子。   但此时瞧见钱大人如此慌神的模样,心内怒极,反生出数分可笑。   现如今旧京的府衙中,到底都是些什么蠢货。   前脚有个郑府尹,后脚有个钱大人。   一个比一个没眼看。   礼部这些年怎么做的事?这种人真的考中过进士?   卢尚书又开始在科试中收礼了?   傅相瞧着这张不成气候的脸,便觉得再多与他说一个字,都是污自己耳朵。   这种人要傅相亲自教训,傅相都觉得浪费生命。   对,可不是浪费生命么?   我家美人还在手疼,我不去陪美人,却在此处与这等蠢货说话。   傅相一时厌恶至极,只闭了闭眼:“滚。”   这钱大人脑子尚未转过弯,还停留在“这人从前不是一直待在京中,为什么会认识旧京的许大人”的谜之疑惑中。   那老仆却骤然喜极而泣:滚好啊,我早就想滚了!谢谢傅相不杀之恩!   他死里逃生般地行个礼,拽住钱大人就往外跑。   这二人终于滚出众人视线,傅陵方觉得眼前干净了,匆匆去扶苏遥:“手怎么样?”   又不由分说地拉他回后院:“我看看。”   苏遥一时疲累,只由着他进自己房间。   周围数人皆悄悄退下。   晴光大盛,窗外枝影摇曳,花香馥郁。   夏季开紫薇,半个院子粉粉紫紫的细碎花影子。   傅陵拆开白布,目光骤然一沉。   虽然已止血,但苏遥白皙的手背上,竟划这么长一条大口子。   傅陵心内就像被人攥了一把。   方才还好,但或许外划的伤口都是越来越疼的。   苏遥又十分心累,只微微蹙眉。   傅陵本就心疼,瞧见苏遥眉尖略蹙,生剁了那二人的心都有了。   傅陵沉着脸,小心翼翼地给苏遥换了更好的药,又轻手轻脚地重新包扎过。   苏遥再好的脾性,无缘无故地被人上门欺负一遭,心内终究不平。   原本也没有那么委屈。   但此时傅陵温热的手指托着他的手心上药,苏遥瞧一眼他近在咫尺的深沉眸光,整颗心都微微泛酸。   一时间忽然像个小孩子。   就很想要傅陵哄他。   但这个想法还是有点惊悚,苏遥瞬间便清醒了。   他压下这分异样,便生出些疑惑:“傅先生,和那人认识?”   傅陵都不想提起这两个蠢货:“不认识。”   顿了下,又补一句:“许是从前见过我,或者我二弟。我二弟是……”   “是吏部的小傅大人。”苏遥笑笑,“我知道的。傅先生是西都傅氏的子弟。”   傅陵微微怔一下,却只点个头:“嗯。我如今不住家中了。”   但凡书中提过一句傅陵,或者苏遥听说过一句京中傅相,他此时便能认出傅鸽子的身份了。   但书中并未提及。   今上弑父杀兄,杀的这位长兄,是当今太后的养子,也是前太子。   而傅陵,从前正是太子伴读。   若没有今上夺位,如今他便应是权倾朝野的天子近臣。   其实,当初今上除掉前太子,连同前太子一系的要臣,几乎也尽数杀光。   傅相傅大人究竟是如何逃脱,至今尚无人清楚知晓。   反正西都傅氏是个君位都换过两次姓氏,还活得鼎盛煊赫的世家大族,暗中有些手段保住长子长孙,也再正常不过。   只是即便没有陪葬前太子,傅相在京中也待不得了,自称急病,就此退隐,民间据说是回江南休养了。   小傅大人倒一直外任,局势稍有平息之时,才于安排下,调入京中。   旧贵势力不容小觑,今上一怕落人口实,二来没有完全的实力,三来尚与太后一派斗得焦头烂额,没再有过针对旧贵一系的轻举妄动。   朝局中维持一种心知肚明的微妙平衡。   因今上十分忌讳夺位之谈,加之傅陵身份特殊,旧京中,从不提及此人。   便是傅家,也甚少有吃瓜猹敢议论。   吃瓜有可能丢命,猹都很惜命。   因而苏遥便不大知道。   傅陵也没打算一股脑全都说。   如今即便外头翻个天,傅氏的根基也在,傅陵有绝对把握与底气,能护苏遥一辈子周周全全,所有的事都可以不着急,慢慢来。   但念及此处,傅陵又有些烦闷。   苏遥尚与他没有一分关系,如今的情形,他一个错眼,仅凭苏遥的身份,随便一个万管事、一个钱大人就能踩着欺负。   傅陵毕竟出身优渥,后又经朝中明枪暗箭,已许久没见过这么低级愚蠢的作死了。   没眼看是真的。   卢尚书没收钱他绝对不信。   回头得让御史台找机会参他一本,好好查查国朝科试的水分。   傅陵既不再说,苏遥也不太好打听,又兼稍有疲乏,只闭了闭眼。   傅陵握着他的手,轻轻蹙眉:“累了吗?”   苏遥点头:“大抵是有点……心绪不好,方才又有些站久了。歇会儿就好。”   站久了?   傅陵再度暗怒:这起不长眼的小人到底做了什么?   他心疼不已,只扶苏遥到榻上,缓和下语气:“你安心地睡,今日闭店。”   又掖了下被角,于榻边坐下:“还有我在,你尽管放心。”   苏遥瞧见他凌厉眉目间露出的温柔,倒又生出微微的局促,不由便想抽回手。   傅陵却不放,又怕伤着他,只握住:“别动。”   苏遥对上他关切的眼眸,心内异样复起来,不再挣动,慌忙便闭上眼。   其实苏遥的身体已好上许多,站一会儿也无妨,但今次,许是折腾得一路精神紧张,一阖眼,只甚为疲乏,倒头便睡过去了。   已临近正午,光影斑驳,于苏遥白皙精巧的面容上,映下浅浅阴影。   傅陵等到他呼吸平稳,方轻轻地松开手,与暗卫丙打个手势。   暗卫丙立即回话:大公子放心。   傅陵悄悄地出门,吴叔候在院中,恭敬道:“公子有何打算?”   傅陵厌恶至极:“与万家有没有关系?”   “有。”吴叔点头,又道,“但程老将军尚未放过万家,老将军一向睚眦必报,不必公子再动手了。”   他稍微斟酌一下:“这位钱大人是旧京府衙官员,公子觉得,和宋大人打个招呼如何?”   “那未免也太便宜他了。”傅陵淡淡道。   吴叔一惊,便听得傅陵声音寒凉:“脑子这么不好使,能于世上活这么久,想必是运气好。”   “让他长点脑子是他父母的事。我只想让他知道,没脑子会有什么后果。”   吴叔老明白人了:“老奴安排。”   傅陵不想再多谈蠢货,便提起旁事:“劳烦吴叔再去安排下福客来,苏遥不能做饭,这几日让他们偷偷送饭来吧。”   吴叔疑惑:“偷偷?”   傅陵略顿一下:“上回我觉得,苏遥仿佛不喜欢我花钱。”   吴叔面上恭顺应下,心内蓦然觉出好笑。   可真是大公子捧在心尖上的人,这还没进门,就能管起来大公子了。   大公子这个流水式的花钱方法,从小造到大,傅家上下没一个人敢管。   傅家反正有的是钱,老爷夫人管不动,便也随他去。   不想苏老板倒有这个本事。   虽然本质还没改,但大公子好歹知道收敛些了不是?   吴叔感叹连连,又忙去吩咐。   某些人既然敢作到大公子的心上人头上,就也别怪大公子不留手。   既做事前不计后果,那就担着吧。   苏遥尚于房中睡觉,某钱姓大人,已开始了为期五天的魔幻之旅。   钱大人几十年的人生观,于短短五天之内就崩塌了。   首先是当日傍晚,钱大人自府衙回家,发觉自家老仆卷铺盖跑路了。   这老仆连身契一并偷走,钱大人连家奴私逃的罪名都扣不到他头上,只得假以盗窃罪将他告到衙门。   衙门中人素知这位钱大人略缺心眼,明着安抚,暗地却嗤笑一番,立个案便放下了。   钱大人忿忿不平地从衙门回家,路上刚好遇到飞贼逃跑,一个不小心让飞贼推水坑里,栽一狗吃屎。   这怎么有个飞贼碰巧就能让他赶上呢?   钱大人愈发气恼,骂骂咧咧地回家,钱夫人心内嫌弃他的狼狈样子,却假意安抚,灌醉了他,竟哄他签好和离书,当晚便与旧情人跑路了。   钱夫人是个孤女,一直有个老相好,当初便是迫不得已嫁给他。   她这位老相好是个秀才,家中一贫如洗,却碰巧,于农郊路遇一位老爷子发病,救治一二后,竟得了一整袋碎金子。   钱夫人早就厌弃钱大人愚蠢浅薄,既有钱财,当晚即刻就走了。   钱大人一觉醒来,媳妇儿没了。   媳妇儿没有娘家,他都无处说理,也无从打听。   二人虽经年无子嗣,但一向举案齐眉,从无嫌隙啊。   钱大人忧愁焦心怀疑惊恐了一上午,下午又去衙门报个案。   衙中自然又看一遭笑话。   他晚上回家,已无娇妻,床笫冰冷,只能嘤嘤嘤地奔小妾房中来。   小妾已有四个月身孕,钱大人抱住温存一番,夜半时分,小妾偷偷起床,摸走他身上钥匙。   再一日钱大人去府衙上班,小妾大包小包卷了所有物件,雇上一辆马车,飞奔而去。   临走前还于钱府门外大骂:“杀千刀的姓钱的!以为当初救风尘很了不起么!我与王公子早已两情相悦,他马上要与我赎身,你却仗着做个不大不小的官,还有万家的交情,强买我来!”   说着,还声泪齐下:“若不是你,我和这孩子早就随王公子到苏州了!我已然怀了他的骨肉,如果不是你当初强插一脚,他怎会不要我!杀千刀的姓钱的,你家管事瞧不上你,你老婆也跟人跑了,我呸!”   小妾坐上马车奔苏州去了,给钱大人留下闪亮的两顶绿帽子。   钱大人傍晚回到家,家中啥都没了。   就一个老婆子坐在门槛上抹眼泪:“大人啊,咱们以后怎么活啊……”   钱大人有点让这三天的雷劈傻了。   他已成邻里间的笑话,越想越气,第二日便到府衙击鼓鸣冤。   很自然地,他成了满旧京的笑话。   但钱大人还有官职,旁人也只敢暗中笑话笑话。   他强撑出一腔满不在乎到了府衙,却发觉许大人身边的小厮在等他。   那小厮捧着数卷书纲,传许大人的话:“钱大人近日做事极不上心,这样污秽之物也给过?”   钱大人一惊:这不是几天前收钱通过的书么?   他当时被人好一通贿赂,又灌酒又送美人,被伺候得极其得意,顺势便卖一个人情。   此事从未有旁人经手,如何到许大人手中?   许大人身边的小厮严正道:“听闻钱大人近来家宅不宁,许大人说,请钱大人即刻回家收拾好内宅,再来做事吧。”   钱大人停了职,被顶头上司当众劈头盖脸训斥一番,里子面子都没了。   还被罚扣半月俸禄。   钱大人的副手送他走,笑得格外客气:“大人安心回家修整,校对司中,还有我呢。”   钱大人行出几步,才明白过来,跑回来指着副手大骂:“我就知道是你!一定是你暗中盯着我,在许大人面前……”   副手和气笑笑:“送钱大人走。”转身眼底冰凉。   忍这么个蠢货在头上作威作福多年,可算有上位的机会了。他既偶然知晓钱大人贪赃枉法,岂能不报?   副手立刻接管校对司。   钱大人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和老婆子一起坐在门槛上,喝着西北风,就很想大哭一场。   但他如今也并非一无所有。   他还有万家这个朋友在。   钱大人于第五日一大早,便收拾整齐,下决心要开启复仇模式,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万家。   直接吃了个闭门羹。   等上许久,竟发觉万家新换一位管事,满脸的高冷:“原来的管事说错话,被老爷打了几十板子,送去乡下庄子反省了。往西四十里,也不远,钱大人可自行去找。”   “砰”一下关上院门。   钱大人满脸错愕。   穿着一身好衣裳走在街上,大太阳晒着,心底哇凉哇凉。   这怀疑人生的表情。   暗卫丁于暗处叹两声。   其实他在调查钱大人时,和大公子发出了一样的感叹——   脑子这么糊涂的人,身边简直漏得像个筛子。能平平安安地在旧京做官,当真只靠了运气吧。   暗卫丁甚至只做了两件事,扮成老伯给钱夫人的秀才相好送一袋金子,把钱大人私收贿赂的证据偷偷给副手。   连飞毛贼都不是他安排的。   谁能想到,只是单单把现存隐患翻在明面上,效果就这么惊人。   没办法,没脑子是你自己活出来的,破洞是你自己漏的,运气是你自己作没的。   暗卫丁默默回府了。   他自幼在京中傅宅,多少还算排得上号的家族,只因一点点差错,两三代经营,便毁于一旦。   更何况钱大人这种,随手一抓,全是漏洞的门户。   暗卫丁见多了,回去只和吴叔复个命。   吴叔都没同傅陵说,因为傅相眼光高,一向不关心蠢货的人生故事。   自家傅相正忙着陪心上人。   许是让那条大口子吓出后遗症,傅陵这两日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苏遥,恨不得连个瓷盏都不让苏遥碰。   倒弄得苏遥非常地不好意思。   又颇为无奈,不断地劝傅陵放心,又拐弯抹角地与他表示:“不必陪我坐在柜台,不如去忙正事。”   正事。   傅鸽子懂:写文。   傅相为了陪在美人身边,大笔一挥:“柜台清静,我坐在柜台写文。”   硬是老老实实地写了五天的文。   太难得了。   把苏遥高兴坏了。   哄得心上人高兴,傅鸽子也高兴。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撩美人的生活,傅相过得甚为开心。   要是苏老板能开点窍,傅相就更开心了。   没事,傅相不急,傅相有谜之自信。   可傅相不闻窗外事,窗外事却硬传到他耳中了。   准确地来说,不是只传给傅陵,而是传遍了整个旧京。   宫中那位朱贵妃失宠了。   五皇子与整个朱家,一夜之间,便完全垮台。   这背后的原因,说来却让人咋舌,乃是出在朱家养在旧京的那位才女身上。   一时间,整个旧京的流言,花样百出。 第43章 风雨(一)   已然入夏, 一场倾盆大雨泼下来, 连日暑气皆消散三分。   雨声惶惶,风却不大,苏遥贪凉,索性大开门户。   水汽自窗外漫入, 带起**的清凉。   雨天最适合窝在被中睡懒觉, 许是如此,今日书铺中客人甚少。唯有三两熟客,风雨无阻地日日前来。   汤公子便是这样一客人。   据说是在追求陶家某位小姐。   佳人是位资深话本爱好者,汤公子正为七夕赴佳人的约, 恶补话本知识中。   废寝忘食, 悬梁刺股。   还特别喜欢与苏遥交流阅读感想:“陶家小姐上个月与我说, 最仰慕《云仙梦忆》中江云仙那等飘逸出尘之人。可前儿又与我说,如今最欣赏《江湖一叶刀》中周戈那般英雄豪杰。”   汤公子一脸疑惑:“可我寻思,这二人性子并无半分相似,可让我怎么学?”   陶小姐这是“见一个爱一个,我全都要”的心态。   您再怎么学,也比不上二次元纸片人。   苏遥不忍心打碎汤公子追妹子的热情,便笑道:“如今《江湖一叶刀》才刚出第一卷 , 且一册书。依我看,您先不必学,万一写到后头, 陶小姐又不喜欢周戈了呢?”   “苏老板说得有理。”   汤公子琢磨一下, 又惆怅皱眉, “可即便我能学,也学不出几分样子。怕是东施效颦,陶小姐总归瞧不上我。”   瞧不上您,还与您聊什么话本子?   女神对于瞧不上的追求者都是“晚安我要去洗澡了”,哪能您一约就约得出来?   苏遥开导他一番,送人再度乐滋滋地埋头用功去了,方瞧见傅鸽子玩味的眼神。   苏遥挑眉:“傅先生怎么了?”   “没怎么。”傅陵收回目光,又垂眸笑笑。   看别人情爱看得那么清楚,怎么就看不清自个儿呢?   这灯下黑的性子。   傅相喜欢。   傅陵此人,便有个毛病。   许是出身优渥,自幼又过于聪慧,唾手可得之事,总觉得差几分意思。   越难得手,他便越有兴趣。   若这事,还恰好是他想要做成之事,他便更有耐心。   苏遥如何撩都撩不动,傅陵反而更喜欢了。   总有一天是我的。   傅鸽子在老老实实日更几天后,越发拥有了谜一样的从容。   从容上一会儿,就飘了。   今儿又一个字没写。   自大清早便坐在柜台,翻本书稿,看了半晌午。   书稿是晨起,一位女扮男装的小姑娘送来的。   苏遥记得她。   上回傅先生的《江湖一叶刀》发售,她也女扮男装地来排过队。   小姑娘将书稿递来,只简短道:“苏老板先看看,我三日后来找您。若是尚能入眼,我就签在您这里。”   自朱老尚书的孙女儿,也就是女先生“湖心灯”名扬旧京后,据说许多闺阁中人,也开始写书了。   苏遥收到过不少书稿。   如今苏氏书铺也算颇有些名气了。   苏遥对女作者没什么偏见,只是陆屿上回的提醒在先,他每每收到,总不免念起,便不大愿意签下。   陆山长那次提醒他,不要与湖心灯这样的人物有何牵扯。   苏遥素来谨慎,总是能推便推:“姑娘,我这书铺暂时不收书稿了。”   他一时不防,直接点明小姑娘的身份,倒惹三两目光望过来。   小姑娘似乎微有薄怒,却并不羞赧,索性落落大方地道:“我前儿还听说,苏老板分明刚签下一位尹先生的书,怎么换成我,便是不收了呢?”   小姑娘淡淡蹙起两道长眉:“我原听闻,苏老板乃举子出身,便以为您断不会如那些鼠目寸光的书铺掌柜一般,因我是女子就加以轻视。却不想苏老板也是如此……您若不收,我再转投别家就是。”   外头瓢泼大雨,小姑娘就要赌气离开,傅陵却慢悠悠踱过来,缓缓笑笑:“湖心灯出名,近日所收书稿实在太多。苏老板倒也并非针对你,何必如此说话?”   傅先生便是挂着笑意,终究气势迫人。   那小姑娘不由错开他凌厉的目光,顿一下,复抬头,语气就平和不少:“那苏老板可是冤枉我。我与她们并不一样,她们不过贪个新鲜,或羡慕朱小姐的名声,提笔玩两日也便罢了。我却当真想做个话本先生。”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如此认真的语气,倒将苏遥逗乐了。   小姑娘瞧见他眸中笑意,又皱眉:“我并非在说笑,我连正经笔名都想好了。若您签我,我就叫‘月胧明’。”   这名字听得苏遥不由一怔。   傅陵只笑:“若不签呢?”   “不签便是这笔名不吉利。我如此好的文章都签不上,自然得换一个。”   小姑娘语气大得很。   生得一副温婉贤淑的眉眼,性子却张扬。   苏遥自然知道她张扬。   默一下,仍是忍不住:“姑娘是否姓何?”   小姑娘明显怔一下。   这表情,肯定就是了。   何皎,笔名月胧明,约莫十年后,名扬四海的大才女。   这是书中浓墨重彩的一位女子。   国朝虽推崇才女,却终究对女子言行加以束缚。许多人对所谓才女的欣赏,也如同看一样新鲜物件。赏玩而已,尚谈不上尊重。   何皎便是令天下人皆尊重的一位女先生。   她未出阁时,便以此笔名写书。嫁入京中后,于一场宴会上舌战许多老先生,诗词歌赋、天文地理、诸子百家皆信手拈来,且大辩陈腐旧观,说出了诸多“惊世骇俗”的言论。   后因与侯府夫君脾性不合,毅然和离,再度闹得满城风雨。   何皎并未如何在乎,只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云游四方,于一场讲学中再次大辩各路酸腐鸿儒。   书院中人将这场论辩如实记录下,记名“月胧明先生”。   何皎这个笔名一时名震八方。   当世有人不喜欢她的出格,却也有人欣赏她的离经叛道。   但无人不敬重她的才华学识。   何皎于褒贬不一中,我行我素地活了一辈子,死后数十年,都是“女子不必为世俗言论所束缚”的楷模。   苏遥读书之时,很怀疑她是位穿越人士。   如今看来不是,打小就这个性子。   苏遥便笑笑:“姑娘既然如此有把握,那留下看看就是。”   小姑娘立时欢喜,却又否认:“我并不姓何。”   苏遥弯弯眉眼:“签契书时,要用真实名姓。”   何皎一愣,又抬头:“那好吧。我就姓何,苏老板可不能因为我姓什么就不签我。”   苏遥好笑,只得送她走。   他不过是想看看幼年期大才女的笔墨。   毕竟书中那般描述,他忍不住好奇。   总比错过了强。   若当真好,正巧签下;若不好,能欣赏一下名士幼年期作品也不亏。   苏遥倒不至于因为她是何皎,便接口签下。   人家虽有一辈子闪闪发光的人生,苏遥也没想着遇见就抱大腿。   他只要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地,过好这一辈子的小日子就好啦。   柴米油盐尚且顾不过来,苏遥虽手握剧本,也没心思惦记着去做什么青史留名的大人物。   然后苏遥当真算了半晌午柴米油盐的账目,反倒是傅鸽子一直在看这书稿。   苏遥笑笑:“傅先生觉得这书稿还成?”   傅陵默一下,复勾起嘴角:“笔法稚嫩,故事却有点意思。”   苏遥顺势问他:“能签么?”   傅陵叠起书稿,却望过来:“苏老板,你书铺中的生意,为什么问我的意思呢?”   还能为什么,因为你是旧京顶尖的话本先生。   苏遥对上他眸中数分调笑,却直觉傅陵并非此意。   你家的事,却问我的意思,是把我当什么人呢?   这是傅相的意思。   但傅相这话说得太含蓄了,小木兔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苏遥仍在思索,却走近一客人,似有踌躇:“苏老板……我托大说句话,这书,您还是别签得好。”   他声音不大,书铺中另一客人却瞧过来。   并露出意味深长,又心知肚明的眼神。   这年轻客人让人一看,倒不再犹豫,只神色微沉:“咱们旧京出了一遭大事,我也是昨日晚上才听到风声。看来苏老板并不知道?”   苏遥不免摇头。   他伤了手的这几天,都好好待在家中,并不知道什么。   旁边另一年老的客人倒比他大大咧咧,只过来:“吞吞吐吐做什么?也不必你藏着掖着,今儿肯定整个旧京都传遍了。”   出于对瓜的天然敏感,店中其他的猹都凑近。   苏遥只问:“究竟何事?”   年长客人“嗐”一声:“可是件天大的事。前日,说是前日,宫中朱贵妃,让今上废为庶人了!”   周围的猹皆交换一个惊讶的眼神。   傅陵手中一顿,淡淡望过来。   此事他知道。   但朱贵妃并非吃素的人物,本就是进过冷宫又爬出来的狠角色,传话之人又说不清具体缘由,傅陵只让再去查查看。   看来这回不是玩什么争宠手段。   八百里开外的旧京都能知晓,这是当真废了。   年长客人简单解释一下自家消息来源,接着道:“这肯定是真事。京中许多门户皆知道的,我昨日晚上才打听到,他们说,朱贵妃突然失宠,是因为向今上进了一本书。”   苏遥立时紧张:“书?”   年轻客人低声道:“我听说的,也正是书。故而才想提醒苏老板。”   他接着道:“我听说的是,朱贵妃向今上进了一册话本,今上原本看着,却忽然大怒,扇了朱贵妃一个耳光,出门便下旨讲她废黜入冷宫。就连五皇子,也立刻送入太后宫中了。”   年长客人蹙眉:“我怎么听说是,今上在寝殿内下旨,朱贵妃哭着追出来,才被打了一耳光的?”   两人皱着眉对视一眼。   一客人道:“我觉得这位老先生说得对。肯定会追出来的,被废了怎么可能不追出来呢?”   另一客人道:“可是下旨得出门下吧。今上勃然大怒,肯定抬脚就走,当众宣口谕啊。”   再一客人道:“但也能喊人进去宣口谕,然后把朱贵妃拖出去的。皇宫是今上的,今上凭什么要走啊?”   之前那客人又道:“也未必……”   苏遥:……我总是因为不够细致入微而与你们格格不入。   不是,这不是重点好吗各位猹?   怎么还津津有味地讨论开了呢?   苏遥忙将歪了的楼扶回来:“当真是因为话本吗?”   这边的细节讨论终于一停,那年长客人才想起正事:“千真万确。”   瓜主怕失去猹的信任度,又解释一遍消息来源,信誓旦旦:“真的,就是朱家那个才女孙女儿写的书,叫什么来着,叫湖……”   “湖心灯。”年轻瓜主接口。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儿。”   两位瓜主交换一个信任的眼神,年长客人继续道:“说是他家这小孙女儿的新书,尚在刻印,咱们旧京还没得看。但朱贵妃是自家人,给今上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里头却又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年轻客人默默点头:“嗯。着实大逆不道。”   众人神色终于紧张几分。   傅陵微微蹙眉。   众人屏声敛气,只声音都不由压低些许:“什么话?”   年长瓜主先与另一瓜主对视一眼,又看一圈:“诸位听听就得了,可千万别往外传,也别说是在这里听我说的哈。”   又忙忙地补道:“这可也不是我说的,是那朱家孙女儿说的,与我没关系的!”   众人只捣蒜般点头。   那年长客人一字一句道:“那书中,主角斩蛇起事之时,喊了句话:景旗既折,翻山倒海。”   众人猛然一愣,除一人不明所以,一时皆惊恐地呆住了。   一客人问道:“是……是‘风景’的‘景’吗?”   年长客人目光沉沉地一点头。   尚有一人不明白:“这话怎么了?”   “怎么了?”年轻客人沉声道,“这话乃大逆。”   顿一下,又悄声补一句:“今上最忌讳的,便是他如何登位。这话写得如此露骨,朱家当真不要命了。”   那人还是不懂。   正在疑惑之时,便听得傅陵淡淡的声音:“先皇的皇子取名从‘尊敬’的‘敬’字。若前太子日后承大统,其余诸位皇子要避讳‘敬’字而改名。前太子仁德,只与先皇笑道,到时不如只改我的名字,景字就甚好。这是一句玩笑话,但许多宫人亦有所耳闻。”   众人皆不大敢提,却不防,傅陵就如此大喇喇地说出来了。   那不明白之人瞬间惊恐。   傅陵却继续道:“景旗既折,这一句也就罢了。后一句翻山倒海,却也耐人寻味。先皇最爱微服私巡,江南一地如今尚有一店,名‘山海茶居’,据传便是先皇于此提词,署名为‘山海先生’。后掌柜发现先皇身份,才换上这个店名。”   “景旗既折,翻山倒海。”   窗外大雨声声匝地,傅陵冷笑一声:“这不正是直指今上弑父杀兄、得位不正吗?” 第44章 风雨(二)   书铺内静默片刻, 愈发衬得窗外风雨飘摇。   傅陵只默默垂眸, 神色不明。   方明白过来的那位客人愣上一会子,吞吞吐吐:“会……会不会只是凑巧了?你我皆明白的意思,贵妃怎么可能不懂?许是没有那个意思呢?”   年长瓜主复“嗐”一声,使个眼色:“有没有的, 不得分谁看么?今上说他家大不敬, 那他家就是大不敬。还能找谁说理不成?”   “可当真无处说理。”   另一客人顿一下,却又道,“但此事,分明也很是蹊跷。贵妃进书之前, 总得瞧一眼吧。她好歹也伴君多年, 今上能看得出来的意思, 她看不出来?为何还会进这样的书?”   众人闻言,皆偷偷对视一眼。   朱贵妃荣宠多年,又诞育皇子,总不可能故意犯这样的忌讳。   若这样蠢,当初如何能从冷宫爬出来?   此番,不是一时不慎,便是遭人暗算。   若是暗算……最有可能的就是, 有人在贵妃进给今上的那本书中,添了这么一句话。   贵妃若早先已看过一遍,大抵不会再仔细检查一遭。   动手之人, 手段挺狠。   即便日后查出来是旁人陷害, 今上每每瞧见她, 都会念起这样一遭。   复宠再无可能,还会牵连五皇子失宠。   而且,今上龙颜大怒,直接废她位份,也没有要查的意思。   朱家算是凉了。   年轻学子顿一下,轻声道:“数日之前,我听闻今上因舞姬之事,要废黜太子,又隐隐传言,要立五皇子为储。太子生母程贵妃,与朱贵妃素来不睦,会不会就此心急……”   “可废黜太子,明明也就是个风声。”   另一人道,“咱们这位君上雷厉风行,真要废,不也就一道旨意?拖拖拉拉地没动静,依我看,本就是乱嚼舌根。”   “但我也听说废太子的话了。”一客人接口,“不是君上的意思,是谁在乱散消息?”   年长客人笑一下:“还能有谁?想当太子的人,不就排第五的那个。”   一位猹总结:“照这样说,是朱贵妃想让自家五皇子上位,先到处散布舞姬和废太子的消息,煽动民心。程贵妃坐不住,就借这遭害她?”   似乎合情合理。   但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   猹掌握的信息太少,还是恢复不了事件原貌。   另一客人一笑:“或许也没那么复杂。万一就是朱家那小孙女儿写错了,贵妃未察觉呢?”   这也有可能。   众人又一齐猜测半晌,见雨势渐小,便陆续走了。   因书中未写,苏遥也并不知晓真实情况。   他默默听了许久,送客人走,却见傅陵也静静垂眸,半晌未说话。   似乎在琢磨事情。   苏遥走近些:“傅先生?”   傅陵稍一顿,抬眸笑笑:“我有些饿了。咱们中午吃什么?”   苏遥微微一怔,只笑道:“还以为傅先生在琢磨方才之事,没想到,是在想吃什么。”   傅陵语气轻松平淡:“前几年先皇还驾崩了呢,难道我们就不过活了么?”   这话有理。   是见过大世面的猹。   吃瓜归吃瓜,吃饭归吃饭。   苏遥又跟着花钱如流水的傅鸽子,吃了一中午福客来。   那日傅陵说在坊外食肆买了饭菜,苏遥瞧一眼菜色,就知道又是福客来。   苏遥是个厨子,只要吃过,尝一口就知道,这炝炒小油菜是李家做的,还是王家做的。   傅先生还一副瞒着他的样子。   终于知道自个儿铺张浪费,懂得遮掩了么?   苏遥好笑:那也算有进步吧。   总算知道大手大脚地花钱不好了。   苏遥复于心内叹一声,就傅鸽子那样的花钱法,什么样的人家经得起?   其实傅家还真经得起。   所以管不动他,才索性不管了。   只是苏遥不知道傅家家底甚厚,又觉得,某纨绔鸽子终于懂得“勤俭节约”四个字的写法了,不能打击人的积极性,得慢慢地来。   便十分配合地装作没吃出来。   傅鸽子很开心。   能把福客来当食堂吃,苏遥也没有不喜欢。   开心。   吃完东坡肉酸笋炖鸡油焖大虾鱼香茄子地三鲜干煸豆角,又喝一碗丝瓜排骨汤,傅鸽子开始例行给苏遥换药。   因这药似乎是傅陵私有,苏遥便没好意思要,日日只由着他给换。   傅鸽子每天都有机会碰碰美人的手。   却再没进去美人的房门。   第一回进去,是苏遥风寒那次;第二回,是苏遥划着手那天。   之后苏遥就总让他坐在柜台,顺手给换一下。   傅鸽子再没找到进去的理由。   桂皮都去过好多次了。   有一日清晨,傅鸽子醒来未见桂皮,还是苏遥给抱出来的。   桂皮又窝在苏遥怀里,日光熹微,苏遥只笑笑:“我早晨一醒,桂皮绒绒一大只,就趴在我耳边。傅先生家的桂皮可真聪明,会开门,竟也会关门的。”   傅陵面色阴沉地接过桂皮。   转身就酸得一肚子酸水。   恨不得当晚就魂穿桂皮。   又将毛绒绒的一大坨抱回房中,义正言辞地骂了一顿。   表面理由是“往人家房间跑什么跑,掉人家一床毛”。   实际理由是“凭什么你能进我不能,我都不能进你也不准进”。   桂皮听不懂,但桂皮甚为委屈。   吴叔于一旁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左右桂皮也不改,傅相白骂一顿,第二日又瞧见桂皮趴在苏遥怀中,苏遥正喂它小河鱼干。   苏遥言笑晏晏,桂皮咬住小鱼干,还探头舔舔苏遥的指尖。   傅相再度化身醋鸽。   酸得在大太阳底下冒泡泡。   也不知道为何,傅陵养了这么多年的猫,如今总喜欢黏着苏遥。   时不时就来这么一出,刺激傅相一下。   近几日虽不见另外几头抢白菜的猪,傅鸽子的闷醋依然喝得一缸一缸。   某鸽自我发酵中,苏遥并不知道,看着他给缠好白布,便瞧见齐伯从外头回来了。   他出门买把扇子的功夫,外头又下起雨来。   天色阴沉沉,估计午后再不会来客人了。   齐伯仔细收起伞,抖落雨珠子,却面色稍有凝重:“公子,我方才出门,听闻朱家已被抄了。”   苏遥一顿,低声道:“这么快,今早的事吗?”   “说是昨日后半夜的事。”齐伯道。   朱家在承平坊,今儿又下大雨,许是离得远,才这会子听到风声。   “他家那个小孙女儿呢?”傅陵抬眸。   齐伯叹一声:“于家中自缢了。”   傅陵微一默,苏遥也暗叹一口气。   也还没有多大……   其实早该想到,是不是她所写,她都活不成。   只是当真听到,仍是心惊。   如今,却是死无对证了。   傅陵默一会儿,低低道:“是个可怜人。”   齐伯接口:“还不止如此。听闻金玉坊和陈氏刻坊承制此书,也被抄了,连同校对司的大小官员都一并被扣下了。”   苏遥与傅陵对视一眼。   苏遥顿一下,轻声道:“倘若咱们旧京刻印之物中,皆没有那句话,那朱贵妃就是被人所害。如此一查,会不会……”   傅陵微微笑了笑:“但进给今上的那本中,千真万确地有。倘若外头没有,那本中却有,朱家是不是故意如此,专写给今上一个人看,故意暗讽他呢?”   苏遥一惊。   齐伯也愣住了:“朱家怎么敢如此大胆犯上?今上也不可能这样想……”   又道:“朱家写这种大不敬之言,专门呈给今上,对自身又有何好处呢?这怎么可能呢?”   傅陵缓缓勾起唇角:“也并非没有可能。当初,分明是今上当年血洗京城,却歪曲事实,说前太子谋反,自己是清君侧。如今,谋反的帽子,还扣在前太子身上。”   傅陵笑一下:“许多人皆忘了,朱贵妃的生母,正是前太子的乳母。只是过世得早,且如今大伙儿不太敢提起。”   “当年选妃,朱贵妃也差一点就是前太子的人了。”   傅陵缓缓道,“二人,可是青梅竹马。”   苏遥再度惊讶。   朱贵妃果然是个狠角色。   这样的出身背景,还能在今上身边,位极贵妃。   傅陵只淡淡笑一下,眸光微沉。   齐伯再道:“这也许多年了。倒也未必会因为早年间一些有没有的情谊,就如此犯上……”   “事到如今,说不说得通,敢不敢,做没做,结果都已定。”   傅陵语气平静地总结,“总之,只要朱贵妃敢在今上面前提起前太子,朱家,便再无翻身之日。”   若当真是有人暗害,此人手段真让人心惊。   这是一定要置朱家于死地。   傅陵只神色平静地勾起嘴角。   他已知道是谁动的手。   这样诛心的手段,也只有一个人做得出来。   他仍托着苏遥的手:“害怕了?”   害怕倒不至于。   又与他没关系。   苏遥只是……略有心情复杂。   毕竟某些手段,发生在身边和看书时,感受不同。   苏遥摇摇头,又垂下眼眸:“只是有些唏嘘罢了。”   傅陵却轻轻握实了他的手,温热的手心只与苏遥隔一层白布。   苏遥不由抬眸,对上傅陵深沉的眼眸,蓦然有些心慌。   傅陵缓缓勾起嘴角,正要开口说话,门口却忽然现出一人,一脚踏进门,仍回着头不住声地嘱咐:“哎呦,你就不会仔细些!苏老板处皆是书,快把伞搁外头,别弄脏了人家的好地板……”   苏遥一回头,忙起身去迎:“刘掌柜怎么来了?”   傅陵眼眸一沉。   谢氏刻坊的刘二掌柜本是好眼色,但此刻只一腔死里逃生的欢喜,却并未察觉,忙忙地便跑来,口中笑道:“哎呦苏老板您不用迎我,坐着就行坐着就行。”   又回头吩咐小厮:“愣着做什么,快把东西拎进来,仔细些哈。”   苏遥一瞧,两个小厮捧着三五个红木大盒子进来了。   苏遥奇怪:“刘掌柜这是……?”   “百宝阁新进一批新鲜摆件,我瞧着好,送给苏老板瞧瞧。”刘掌柜笑笑,“我不大会挑,瞧着哪个都好,就都给苏老板送来了。”   又四下打量一圈:“先前我就说,您这店布置太素了。文雅归文雅,摆件多了,也不一定就显得俗气不是?您瞧着摆,多得是呢!”   苏遥不明所以,也不敢收:“无功不受禄,刘掌柜如此,我……”   “哪能无功呢?”   刘掌柜应声道,“我这可是多谢苏老板救命之恩呐!”   左右店中也无人,苏遥一脑门子疑惑,便请他去后院花厅中坐坐,详细说一说。   一回头时,才念起傅陵,正要开口说话,却发觉傅陵面色黑沉。   刘掌柜这才反应过来,拱手道:“这位公子风采不凡,却是少见。苏老板您这书铺生意红火,新招的二掌柜呐!”   我哪招得起二掌柜。   苏遥客气笑笑:“不是不是,是我家租客。”   租客?   在柜台坐得跟个大爷似的。   这种吐槽刘掌柜自然不会说,随口称赞两句,便要同苏遥去花厅。   苏遥笑笑点头,又望向傅陵,随口道:“那我先去同刘掌柜说句话,今儿且闭店吧,想是无人再来了。”   傅鸽子被人打断了,心情不好,只高贵冷艳地点个头。   刘掌柜微微蹙眉。   这语气……租客?   刘掌柜的眼风于暗中瞄上两下,瞬间明了。   又笑骂一句自个儿糊涂:这架势哪是什么租客?   人家苏老板害羞推说是租客,你还真信了不成?   刘掌柜自心内笑出一脸褶子:怪不得和我家大小姐退亲呢,原是如此,也不早说!   早说我送些大喜大吉的摆件来不正应景么!   回去我就补上! 第45章 风雨(三)   雨势甚大, 后院的紫薇花瓣细细碎碎地飘了一院子。   刘掌柜自回廊起, 便热切地拉住苏遥的手,口中只絮絮道:“苏老板不知道,我上个月算命,西山那位老先生便说我要走贵……”   他拉一下, 又惊讶发觉:“呦, 您这手是怎么了?”   苏遥顺势抽回来,笑笑:“不打紧,划个口子。”   “瞧着还挺严重,深不深啊?可得小心着, 留个大印子就难看了。”刘掌柜皱个眉, “我记得, 济仁堂有个膏药,除疤最好用。”   又回头嘱咐:“待回家问问夫人,叫个什么名,回头给苏老板送来。”   那小厮恭顺应下。   苏遥只推脱:“刘掌柜既告诉我,我去济仁堂问问就行了。”   见刘掌柜仍要客气,他忙问起正事:“刘掌柜方才说救命,是怎么一回事?”   刘掌柜又现出死里逃生的窃喜, 却略微压低声音:“苏老板,朱家那个事,您知道吧?”   苏遥点头, 又微微蹙眉:“略有耳闻。”   成安奉上两杯茶, 刘掌柜抿一口, 轻声道:“您不知道,那本书,金玉坊差点就找我们谢氏刻坊做了。”   苏遥一惊。   又奇道:“可金玉坊不是一向与陈氏刻坊出本么?”   “苏老板不知道,自我家给您出过《海棠绮梦传》,许多刻坊都来找过我们了。”   刘掌柜端着瓷盏,“三刀先生正红火,许也是因此,金玉坊便找上我们来了,还给了极高的价格。”   《海棠绮梦传》的精刻本做工甚好,纸张刻印皆一等一地出挑,苏遥当时看到,还担心谢氏向他要的价格亏本。   亏倒不亏,只是也赚得并不多。   苏遥点头,又道:“但那本书,刘掌柜没答应出?”   刘掌柜顿时欢喜:“那可当真多谢苏老板。”   “您前儿找我们定了三样书,青石书院的文集自不必说,又要保存学生的笔迹,又要好版样、好纸张、好刻印,最费工夫。”   “鹤台先生的绣本也正费人手,《云仙梦忆》那样大的名气,搁我们手上做瞎了,可不是自砸招牌。”   “三刀先生正当红,新书得仔仔细细地做。另两位四海五湖先生,您也说是他的老友,这头回出本,也得用心做。”   刘掌柜饮口茶,笑道:“我这手头接着您的三样要紧书,又有您和我们谢家的交情在,可不正好没人手接旁的书么?我就顺势给推了。”   他复压低声音:“那金玉坊的掌柜还来找过我许多次,话里话外都道,此书必定大卖云云。我呸!明知道写书之人没安好心,还想拉旁人下水。”   “写书之人没安好心?”   苏遥稍有疑惑,“难不成,刘掌柜看过那书?”   “这样大不敬的书,我可没看过。一眼都没有!”   刘掌柜撇着茶碗中的浮沫,又笑笑使个眼色,“苏老板年轻,尚看不出其中门道。”   他似乎微有轻蔑:“满旧京都看得出,那朱家在打什么主意。咱们旧京再出名的话本先生,也没如他家一般,姓甚名谁都往外说,还故意出来露面,满城皆闹得沸沸扬扬。”   “不就是先博个才女名声,好方便日后入宫伴驾么?谁不知道,今上最喜欢才女了,打量着旁人都眼瞎呢。”   苏遥却当真有些惊讶了。   成安于一旁垂眸:可不就是打这个主意么?   京中想攀龙附凤之人玩烂了的把戏。   只不过从前都是什么诗会赏花时做个词赋,此番换个新鲜壳子,成话本子了。   刘掌柜不愧是于旧京过活大半辈子的明眼人。   真才女名声在外,和博个才女名声铺路,见多了,一眼便能分出来。   苏遥压下一腔惊讶,才蓦然反应过来:怪不得陆山长当初提醒他,不要同湖心灯有接触。   原是如此。   这才是朱家的如意算盘。   只是既有如此心思,那句大不敬之言,更不可能是湖心灯写的了。   朱贵妃风头正盛,此事又做得太招摇,是被人借机害了。   刘掌柜意见相同:“若我说,老老实实把人直接送去,也未必有这些事。声势浩大地入宫,还是想占先机,以后方便争宠上位,甚至左右立储之事。可惜了,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大雨滂沱,风吹得檐头铁马叮当作响。   苏遥默默,只道:“那当真万幸,刘掌柜没应下那本书。”   “可不是么?”   刘掌柜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再次热切地拉住苏遥的手,“万幸万幸,有苏老板的单子绊住我。前月,先生就说我交贵人运,我还不信,如今可不应验了么!苏老板的单子,正是前月定下的,先生真神机妙算……”   刘掌柜,似乎有些迷.信。   这事实在也与苏遥没什么关系。   苏遥不敢居功:“也只是巧合,与我也没有多大关系。刘掌柜不必……”   “这是哪里的话!巧了巧了,那就是天意眷顾。”刘掌柜拉住苏遥的手不放,“我这一听说,就来谢苏老板这个贵人了,东西我还嫌不好……”   苏遥依旧客气推脱,一旁刘掌柜的小厮,却暗自腹诽。   真实情况才不像刘掌柜说得那般客气。   自家大小姐成婚,琳娘正新婚燕尔,顾不得刻坊生意,丢手之前,细细嘱咐过大小事务,其中也包括:苏氏书铺的书不许要价,要最仔细的做工。   刘掌柜本就是个斤斤计较、抠抠搜搜之人,早就对琳娘这个安排极其不满。琳娘一走,便气得在后坊骂了半晌。   他自然不敢骂琳娘,只逮着苏遥新下的三样书,挨个儿骂一遍。   正气得七窍生烟之时,金玉坊着人来谈出本了。   还给了个极高的价格。   刘掌柜更气了。   气得心头都滴血。   当场便对一院子小厮大骂:“赚钱?赚什么钱!咱们家大小姐都不想赚钱,白拿着生意钱去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情,咱们还赚什么钱!”   口吐芬芳一会之后,又赌气骂道:“让外头那什么金玉坊的赶紧给我滚!你们给我听好了!以后谁再敢在我刘某人跟前提赚钱,都麻溜地给我滚!”   “赚什么钱,赚哪门子钱?咱们谢氏刻坊,打今儿起,就得按大小姐吩咐,专伺候苏氏书铺一家的单子,听见了吗!都给老子滚!滚滚滚滚滚!”   刘掌柜好歹也是谢氏刻坊的正经副总裁,副总说不接这单子,金玉坊抬了三回价格,底下人都没敢应口。   刘掌柜又是个嘴硬之人,日后虽反应过来,看着金玉坊的出价,颇为动心,但他当日骂得一院子都听见了,也不好再打自己的脸。   他这一腔怨气便全加在苏遥身上,一连又气又骂了许多日,然后骤然便听闻朱家出事了。   还就出在金玉坊那日送来的书上。   刘掌柜呆愣半晌,方呐呐道:“……贵人救我,贵人救我,原是贵人救我,救我们谢家呐!”   冒着瓢泼大雨忙不迭地便来苏遥此处送礼了。   小厮瞧着苏遥推拒的模样,就很想上前劝一句:您还是收下吧。   我家刘掌柜是因为先前骂您骂多了,自个儿亏心呢。   刘掌柜已从千恩万谢,发展成痛心疾首:“头两年,西山的老先生便劝我,不能只顾念钱,人这一辈子,不能只想着钱。当时我不懂啊!如今想想,可不是差点就遭祸了么?多亏我正好走贵人运……”   苏遥让他握得手酸,又实在觉得,这刘掌柜很是迷信,只得顺着道:“老先生说得是明理的话……”   “这位老先生可准了呢!”刘掌柜殷切道,“苏老板要不要去算一把,我熟,报我名字打八折。”   “不了不了不了……”苏遥忙推脱。   “算算有好处的。我和您讲……”   刘掌柜又殷殷安利半晌这算命先生,车轱辘一遭千恩万谢加痛心疾首,留下一个洗心革面的背影就走了。   苏遥只得让齐伯清点一下东西,又开始琢磨如何回礼,一掀帘子,却发觉柜台处不见了大鸽子。   齐伯道:“方才傅先生出门了。”   这么大的雨。   苏遥“嗯”一声,又听得齐伯道:“说还回来吃晚饭的。”   苏遥笑笑,再度点个头,又对成安道:“雨太大了,一会儿到放学的时辰,得去接一趟阿言。”   成安应一声,又笑道:“阿言带伞了,公子放心。”   “外头湿滑,那也得去接一趟。”苏遥嘱咐。   成安点个头,又笑话大公子一遭:大公子还得努力,人苏老板还没开始关心您带不带伞呢。   雨势愈发大,若不是宋矜请他,傅陵也不想出门。   伞自然是带了,一路来到这隐秘居所,滴水未沾。   小茶壶咕嘟咕嘟冒着泡泡,二人已快聊到尾声。   也不为别的,涉及五皇子,也不算小事。   傅陵只微微一笑,给出两个字:“太后。”   宋矜只挑眉,似乎也不甚意外:“为什么?为程贵妃,保太子?”   傅陵轻轻一哂:“这么多年,太后若能瞧得上程贵妃,当初便不会由着朱贵妃从冷宫再出来。先皇是喜欢娇憨天真的女子,但太后,并不是个心思单纯之人。”   “太后性子爽朗大方,是瞧不上程贵妃怯懦软弱。”   宋矜一默,“那也会保太子吧。她与今上素来不对付,那太子总得沾她程家血脉。”   “倒也未必。”   傅陵默一下,只浮起淡淡笑意:“先帝喜欢娇憨爽直与温婉和顺的女子,因而后宫平静,太后当初更从未于朝事上染过一指。为何今上登基后,却频频有夺权之心?”   宋矜顿一下:“说来是挺蹊跷。能在宫中动手,且清楚所有内情,下手就捏死五皇子一脉,唯有太后。可太后这许多年,虽与今上不睦,却也从未动过真格。为什么这次却……”   “我不知京中究竟发生何事,但想来,太后已隐忍这许多年,是再忍不住了。”   傅陵挑眉:“今上非太后所出,可前太子也不是。谁登基,她不都是顺理成章的太后?更何况今上身边的程贵妃还是她家之女,诞育太子,程氏满门荣华,还有何不平呢?”   宋矜琢磨一下,猛然抬头:“你是说,太后为先帝?”   傅陵静静抬眸:“若我所猜不错,今上当年最大的错处,就在于那晚毒死先帝。先帝病重,但病死与被他毒死,是两回事。”   他偏头瞧着潇潇风雨:“太后十五岁就是太子妃了。我自幼时常出入宫禁,若她对先帝没有一分真心,怎会有那般神态举止。”   先帝风流,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但太后,分明是喜欢他的。   喜欢了一辈子。   或许世人都不信,但傅陵亲眼见过。   帝王之家素来薄情,却并非一分卑微的真心也无。   傅陵淡淡道:“你信不信,无论太子,或是五皇子,只要太后在,都不会允许他们继位。因为他们身上流着今上的血。今上不仅是个弑父杀兄的罪人,他还杀了太后的夫君。”   宋矜稍微思索片刻,却也念起:“你说得有理。当初,今上想找到并除掉永王之子的消息,也是宫中传出。或许,正是太后传出。”   “这位小皇孙流落民间,不安全,却也最安全。”傅陵低声道,“太后已然动手。待找到小皇孙,时机成熟时,必然会联合旧贵,宫变夺……”   傅陵顿一下,又笑笑:“兴许不用等时机成熟。夫子留意些,太后既已动手,近日许就会联系数家旧贵。”   宋矜点个头。   又顺势随口聊两句朝事,却见傅陵兴致缺缺。   不住地往外看。   宋矜点点桌案,挑眉笑笑:“又是你家小美人让你分神?”   傅陵打开折扇,垂眸掩住些微不耐:“朝中事,夫子不如去找小傅大人聊。他如今也厉害得很了。”   这要让八百里外的小傅公子听见,得当场吓得腿抖。   他哥自小到大,从不夸人,一开口必然是骂人。   若哪天开始夸人,那意思大概就是——骂你都找不着词了。   宋矜微笑:“怎么?傅相辞官后,一心只想回家抱美人了么?”   傅陵抬眸:“夫子可别想拐我回去。我当初可是真心实意辞官的。”   “你这话敢不敢在今上跟前说?”宋矜只笑。   “我敢说,只怕他不信。”   傅陵眼神微冷,语气又正经五分,“夫子,我当真不愿回去了。如今尚丢不开手,待一两年后……”   “随你。”   他话未说完,宋矜接口打断,又饮口茶:“我是你夫子,又不是你亲爹。你爱干什么干什么,我有正经儿子,三个呢,没功夫管你的闲事。”   傅陵一顿,只笑笑。   只是他这笑意尚未漫入眼底,便听得宋矜调笑:“不过,傅相想留下抱美人,指不定还没得抱呢。你家小美人对你动心了吗?”   傅相一顿,抬脚就走。   留下宋矜十级嘲讽:“再追不到人,记得来找你夫子,不收你钱……”   傅陵眸色阴沉地回家。   夫子越来越八卦了。   旧京事不忙吗?   还真不忙。   如今四海升平,旧京更是富庶安定,宋府尹一天天闲得,恨不得实时听取傅相追美人的进度解闷。   再说了,这哪能叫八卦。   自家学生好不容易行了,不看着真的行了,哪能放心。   宋矜一腔关怀的好意,傅陵反正没瞧出来。   被嘲讽进度慢的傅鸽子有一点点不开心。   吴叔只忧愁,近来数次见宋夫子,大公子都不大高兴。   待会儿得先退下,让苏老板与大公子好好说会儿话。   吴叔正如此打算,一进后院门,却发觉苏老板正与旁人说话。   近日天色暗,花厅中的点点灯火,都染着湿漉漉的水汽。   大雨倾盆,吴叔自廊下行近几步,只瞧见苏遥将手放在桌上,旁边放着一小盒子药膏,正与许泽说笑。   许泽眸光切切:“……染风寒的人多,我也不大舒坦,怕过给你病气,也没敢来。若不是今日去济仁堂抓药,听那小厮说起,我还不知道。”   苏遥只温和笑笑:“不大要紧,已经好了。”   “那人说这药膏专来除疤,可见划得不浅。”   许泽深深蹙眉,却又顿一下,才开口:“……苏老板,方便让我看一眼么?我给你用点这药膏。”   吴叔瞬间一惊,慌忙瞥一眼傅陵。   傅陵的面色比黑沉沉的天色还黑。   他刚要上前打断,后院却又门响。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并急匆匆的脚步:“……今日已看完诊了……是风寒多来着,济仁堂太忙……齐伯您不用送了,我去花厅瞧一眼。早知道我就早该来,这都几天了……”   白悯匆匆忙忙地走来,一眼便撞见立在廊下的傅陵。   他微微蹙眉,然顺着傅陵目光瞧向花厅内。   许泽正要托起苏遥的手,忽然察觉两道杀人的目光望过来。   他不由抬头。 第46章 风雨(四)剥坚果   今儿这雨是越下越大,丝毫不见要停的意思。   苏遥望一眼黑沉沉的天色,又望一眼花厅中的三只。   一个比一个脸黑。   最黑的还是傅鸽子,感觉戳一下就会滴水了。   不是,这不还一句话没说么?   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吗?   你们是背着我打过好几架了吗,一见面就这样?   苏遥方才正与许泽说话,大约是刘掌柜的小厮去济仁堂问祛疤的药膏,碰巧被许泽听见了,他便捎来一盒,又想帮苏遥上点药。   话也就刚说到此处,另外两只带着一身的水汽就进来了。   苏遥顿一下。   不是很像带着一身水汽。   是带着一肚子火气。   除了他们背着自己打过架以外,苏遥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一见面就这个表情。   或者……互相欠钱没还?   苏遥一脸迷惑中,这边两只已经气势磅礴地坐下了。   很好。   要不是你们仨都这个表情,咱们正好搓一桌麻将,反正下雨天也没生意……   苏遥看一圈,只能先笑笑:“今儿是巧了,竟这么多人。劳烦吴叔与齐伯说一声,先上些茶点来。”   吴叔应一声。   许泽稍有疑惑,正微微蹙眉,却听得白悯似笑非笑地开口:“我与许先生诊治多日,竟刚刚知道,许先生还与苏老板认识。”   许泽静静望过去,微笑:“多谢白大夫诊治。我与苏老板一向认识,我便是苏老板家的话本先生。”   这句“苏老板家的”,白悯怎么听怎么不顺耳。   话本先生还论谁家的呢。   白悯顿一下,笑笑:“那却是巧。我也正是苏老板的大夫。”   他微微咬重“苏老板的”几个字,却发觉许泽弯弯眉眼。   许泽笑道:“白大夫这么说,也不大妥当。您平日忙,也不单是苏老板一人的大夫,但我,却是苏老板这独一家的话本先生。”   白悯暗怒。   又来了。   又是这种,把陈述事实说出火药味的语气。   这是个什么本事?   苏遥原本以为,只有谢夫子和傅鸽子会这么说话。   没想到你们都会。   为你们喝彩。   这个说话方式苏遥不会,于是苏遥挂着客气的职业假笑,开始嗑瓜子。   你们聊,我插不上话……我先吃点。   吴叔方才端来一桌子茶点,白悯倒杯茶,微微压了压火气。   许泽方才便觉得奇怪:“苏老板家……为何傅先生会在?”   白悯放下杯盏,勾起嘴角:“看来许先生尚不知晓。傅先生说,自家的房子不知为何突然塌了,来苏老板处暂住。”   许泽骤然蹙起眉头。   他深深地瞧傅陵一眼,又望向苏遥,甚为警觉:“住多久了?”   这……又是这个宛如捉奸的语气。   他是住我家里,又不是住我床上,你们一个两个的,至于吗?   白悯于对面脸色阴沉地饮口茶:“也得有一个月了吧。”   许泽眼眸猛然一沉。   与白悯一起,两道锐利的目光同时盯向傅陵。   傅鸽子慢条斯理地剥着松子,眼皮不抬。   苏遥正专心地低头吃绿豆糕。   许泽正抬手给他倒杯茶,白悯已推过来:“美人小心烫。”   桌上一共八个杯子,白悯方才倒上俩。   许泽暗火。   白悯回以得意的微笑。   正将瓷盏推近些,眼前忽伸来一手,直接伸到苏遥跟前,放下一把松子。   傅陵微微一笑:“慢点吃,待会儿再喝茶。”   又扬起嘴角:“前日我便瞧着,孙氏食铺的炒货很对你胃口。且多吃点,一盏茶就喝饱了,反耽误你吃东西。”   这话。   这语气。   白悯霎时蹙眉。   雨声哗啦哗啦,傅陵又好整以暇地剥起糖炒栗子来。   白悯与许泽对视一眼。   飞快地一人抓上一把栗子。   我们俩能坐着干看苏老板吃情敌给剥的东西吗?   那不能。   我也要给苏老板剥。   苏遥:……   苏遥看一眼瞬间少了一半的栗子盘。   在一片哔哔剥剥的声音中默默吃起方才的松子来。   孙氏食铺的吃食当真还不错。   上回阿言说,还会做童子鸡。   但苏遥并不是因为好吃才吃的。   主要是吃着东西,就不用说话了。   他因此默默吃东西,却不明白另外三只为何也突然不说话。   还剥起栗子来了。   剥得……还挺起劲。   这只能都怪某只吃货鸽子剥东西过于顺手,营造了非常激烈的竞争氛围。   白悯和许泽也想要美人吃自个儿剥的栗子,但就是赶不上某鸽。   大风大雨打得窗外叮当作响,傅鸽子挂着一抹轻松笑意,淡然自若地剥着糖炒栗子。   修长的手指一压一掰,就拆出一颗饱满圆润的栗子仁。   反观白大夫这边,才剥完五个。   许先生这厢剥得不止五个,但也明显慢多了。   吴叔远远一瞧,露出胸有成竹的笑意:我家大公子在哪都拔尖,给心上人剥个栗子都是第一名!   傅鸽子剥得如此顺手,余下两只愈发赌气较劲。   三个人又各自抓一把,愈发闷着头剥起栗子来。风雨斜斜,不一会儿桌案上就一大堆栗子壳。   苏遥抬眼:……   复默一下:给我把栗子都剥了是好事,但你们再这么剥下去,我家就没栗子了……   大抵是听见了苏遥的心声,许泽第一个丢开手。   干啥呢干啥呢这是干啥呢。   怎么还非跟剥栗子较上劲了?   许泽顿一下。   栗子剥不过姓傅的,我不会换一个吗?   他一个开窍,顿时换上一把瓜子。   又白又大的西瓜子,这个我熟。   许泽飞速地剥起西瓜子来,白悯也不干了。   咋还能临时换东西呢!   我也要换。   白悯眼疾手快地抓一把花生。   两边又噼里啪啦地剥起来,傅陵眼眸一沉。   他微微压住怒意,抓一把西瓜子,又抓一把花生。   本相怕你们吗?   于是桌上又开始诡异而沉默且飞快地……剥坚果。   只有苏遥一个又吃茶糕,又喝奶茶,舒坦且迷茫中。   他们开始一起剥东西前,聊到哪了?   苏遥方才便没仔细听,此刻也未想起来,又咬一口红豆茶糕。   这点心做得不错。   ……这几只要是给我把这一桌子坚果都剥完,我正好再做些点心。   不过话虽如此说,这三只也大有真把这一桌子剥完的架势……苏遥还是得拦一下。   都是客人,在我家不说正事,二话不说开始干活,也说不过去。   正事?   等等,什么正事来着?   苏遥瞧一遭这一圈让人眼花缭乱的手速,顿一下,才念起:“白大夫有日子不见,今儿怎么突然来了呢?”   白悯被美人翻牌子,自然得先放下。   又起了些担心:“今儿才听闻你伤着手了,怎么不早来找我?我虽然这些时日忙,但美人遣人知会我一声,我立刻就能来一趟。济仁堂又不远。”   傅陵听见“美人”这个称呼就心内起火。   他停下手,只淡淡道:“不必白大夫来回跑。我离得近,已包扎过了。”   又抬眸:“那么大一口子,若等人去告诉白大夫,又等到白大夫来,苏老板还治不治?”   白悯让他堵住话头,又甚为担心苏遥,霎时又急又怒,压住火气:“那日后也该让我瞧一眼。苏老板身子本就不好,什么药能用什么不能,都得仔细着。再说大口子最易留疤,你如何用的药,如何缠的布,不得让正经大夫瞧一眼吗?”   他越说越焦心,只望向苏遥:“美人,让我瞧一眼你的手,这都多少天了,别……”   他方有一丝动作,对面许泽便将西瓜子一放,轻轻皱眉:“白大夫不必忙。左右您当时也没来,如今且补什么马后炮?况且济仁堂中遍是风寒患者,您说是如此说,请您便当真请得动?”   白悯一个窝火,只见许泽望向苏遥,目露关切:“今日那小厮说,苏老板快好了,想来破口已结痂。这是最顶用的祛疤药膏,我问过了,你记得……”   他把药膏推了推,话尚未说完,便被傅陵冷冷打断:“多谢许先生。我为苏老板用的药,不会留疤。”   许泽面色一沉,白悯只急道:“你又给苏老板用什么药?”   傅陵平静抬眼:“祖传秘方。”   白悯气个半死。   又长压一口气,拿出大夫的耐心:“……傅先生,我不是对您有意见。”   刚说出口,便觉此话甚假。   那哪是没什么意见,对情敌的意见可海了去了。   傅陵淡淡挑眉。   白悯的话既已出口,只得耐着性子往下接:“实在是您这个做法,过于胡来。苏老板……”   “苏老板有哮症,你清楚我也清楚,我的药断不会有任何差池。”傅陵再度冷冷打断。   他眼眸沉沉,瞧向白悯:“若我当真伤着他,我也有本事治得完好如初。左右苏老板如何,同你有什么关系呢?”   这话聊的。   是打算挑明了聊么?   白悯一时气极,却听得一旁许泽低低的声音:“傅先生说得时。那如你所说,苏老板如何,又同你有何相干?”   傅陵眯眼:“即便与我无关,也不会与你有关。许先生又是操什么闲心?”   苏遥:……   苏遥:我其实还是比较怀念谢夫子在场的时候。   起码那个时候还是文化人的互撕现场。   如今这个吵架的内容……   听起来就很像小学生对骂“反弹”和“反弹无效”。   所以这到底在争论啥……你们谁给我翻译一下?   苏遥这枣泥糕吃得实在迷茫。   还让这一桌子火花闪电闪得脑壳疼。   他稍稍一顿,饮口茶,在座的三只还在互相嘴炮。   看起来一时半会儿还“反弹”不完。   苏遥又拣一块核桃酥,刚咬一口,却听得后院又门响。   打门后却进来一喜气洋洋的小厮,捧着一大礼盒,上头还绘着白头翁并蒂莲连理枝,一步三跳地跑来。   苏遥一疑,便听得他欢天喜地的语气:“见过苏老板。咱们家刘掌柜听闻您喜事将近,特地给您重新送了应景的摆件!我家刘掌柜说,先前不知道,刚刚知道了,赶紧就给您补上了!可新鲜的样子了呢,正时兴的!”   “您快来看看喜不喜欢,还有您夫君也……”   这欢乐的小厮一抬眼,却瞧见苏老板身边坐着三个人。   一个瞧着脸很黑;   一个瞧着脸也很黑;   另一个没那么黑,但一看就不好惹。   小厮懵了:掌柜方才没带我来,这哪个是苏老板未婚夫啊?   苏遥也懵了。   刘掌柜……您这是什么个意思? 第47章 风雨(五)鸡汤面   苏遥懵上一瞬,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见得这直来直去的小厮抬眼,甚为踌躇:“……三位公子,谁是苏老板的夫君呀?”   暴雨惶惶砸下,他这话直直问出,整个花厅都凝住了。   白悯与许泽紧紧皱着眉头,心内一急,皆只盯向傅陵。   傅鸽子泰然自若。   眸中甚至挂着一抹笑意。   这位刘掌柜还是挺有眼力见的么。   谢氏刻坊有前途。   小厮偷偷瞅一眼,也没等到回话。   许泽正忿忿蹙眉:苏老板应该没和姓傅的在一起吧,哪里来的小厮这样冒犯苏老板?   白悯只暗怒:胡说什么混话!苏老板怎会与姓傅的定亲!   傅陵不说话。   这诡异的场面……   不能吧,我没记错吩咐呀。   掌柜坑我吗?   不是说苏老板的未婚夫就在店里,与他长得一般好看吗?   这三个都挺好看……哪个是啊?   无人开口,年纪小的糊涂小厮又急又委屈。   大风把檐下灯盏吹得摇摇晃晃,苏遥一时反应过来,忙上前一步推拒:“许是有何误会,我还没定亲呢……大抵是弄错了,我如今尚谈不到这些事上。是记错吩咐了吗?”   苏遥一开口,厅中气氛骤然松上些许。   小厮很是一怔,又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冒犯苏老板!是我糊涂,我还以为……”   白悯面色稍霁,但瞧着那红木雕花的礼盒,转瞬又有些微失落;   许泽眸中落寞更甚;   傅陵虽料想到苏遥必会解释,眸中亦划过一丝失望。   但失落也只稍纵即逝。   没事,虽然我还没拐跑,但你们不也没有么?   三人皆想到此处,互相挑衅地对视一眼,又高贵冷艳地错开。   苏遥背对着他们,并未瞧见一花厅眼刀。   这小厮也不轴,苏遥既如此说,他只忙不迭地连声赔礼道歉。   苏遥只得按住他,又笑笑:“是不是刘掌柜交给你别家的事,记混了?再仔细想想,别耽误正事。”   小厮面红耳赤,又羞愧难当,只垂头:“都是我的不是,冒犯苏老板了。苏老板别和我计较,您若是心里不舒坦,只管遣人告诉我家掌柜,掌柜自会处置我……还……还有另外三位公子……”   小厮想起方才三张黑脸,都不敢抬眼了。   苏遥安抚他两句,又笑道:“别担心,他们都最好说话了,不会为难你。”   真的吗?   小厮有点不敢信。   那个长得最出挑的,明明一看就不是好人。   大概天底下唯有苏遥觉得傅鸽子是个好人。   还是面冷心热的人设。   连傅鸽子亲弟弟都吐槽自家亲哥心黑手毒。   苏遥又温声安慰小厮两句,把人送走,返回花厅中,才微微起了些局促。   毕竟被人当做那种关系……   不过依苏遥的性子,没有之事,大大方方解释清楚就成。   但此番不知为何,却有些微……害羞。   怪怪的感觉又来了。   苏遥暂且压下,复缓缓心绪,索性直接抹过这遭,瞧一眼桌上,笑道:“劳烦吴叔再知会齐伯一声,上些茶点来。”   许泽闻言,又一蹙眉:“傅先生究竟要在此处住多久?”   傅陵微微一笑:“我总得等房子修缮好。”   白悯问:“什么时候修好?”   “看老天爷的意思。”   傅陵理直气壮地挑眉,“就好比今儿这个天气,再巧手的工匠也没法修不是?”   说罢淡淡一笑,留下两只无可奈何的暗怒。   苏遥又顺手拾起核桃酥,却见齐伯来了,略微为难地附在苏遥耳边:“公子,家中就这些点心了。原是要买,但今儿凑巧下雨……”   苏遥稍稍一顿。   余下几人一瞧见齐伯只端来两壶茶,便也了然。   白悯忙道:“不必了,我也不是外人,不必苏老板这样招待。”   他语中只提自己一个,为避免被划为“外人”,许泽也接口:“苏老板太客气了,桌上的瓜果尚吃不完。”   傅陵扬眉笑笑:“齐伯留下照顾,让吴叔出去帮忙买点?”   这顺口的话。   这就是住在一起的好处。   白悯和许泽终究是客人,闻言暗自不爽。   但苏遥也并没有不把傅陵当外人:“怎么好劳动傅先生?去也该是成安去的。”   正要唤人,齐伯只得提醒:“阿言下学,成安去接了。”   苏遥略一顿,许泽却已起身。   他自幼规矩得很,主家暂无茶点,且子侄下学,虽然苏遥并非有意赶人,也把他当相熟的友人,但他毕竟还是客人,不大好再坐着了。   白悯与他想得一样。   是有些不甘愿,也只得起身,又终究挂念:“手当真没事吗?”   苏遥不免先就待客不周致歉,又笑笑:“原也不是大事。也没有伤筋动骨,倒劳动白大夫走一遭。多谢白大夫。”   白悯点个头,又关切:“不必谢我,若有何不适,只管遣人喊我。如今济仁堂内风寒病患多,你尽量别来,喊我就是。今夏雨水多风大,又是极潮,你虽已大好……”   苏遥又有大半月未找白悯瞧过了。   白大夫此刻念起先前未嘱咐的话,一时大夫的心思上来,又事无巨细地叮嘱一遭。   齐伯一一记下。   一路送人走,许泽倒插不上话,只临出门时嘱咐一句:“我给苏老板的药膏,若用得上,尽管用就是。”   苏遥正想还给他:“当真不用,想来也不便宜,你……”   许泽现出淡淡笑意:“苏老板不必再挂念我。先前您劝我,我也想通。这些时日,正好有几户富贵人家寻人作画,手头倒也宽裕些。只是……”   他微微一默:“毕竟有悖外祖教导,不好落名字。”   许泽终究还是有些文人傲骨。   苏遥温和一笑:“暂且如此度日,待绣本大卖,便又有钱两了。”   又念起:“青石书院旁听之事,可有着落?”   许泽扬眉,终于在沉郁中,现出几分少年气:“一回便过了。徐夫子还说,秋闱已近,让我早些去听讲。”   复斟酌一二:“我打算,待绣本之后,便先不画了吧。”   如今这个世道,写话本、卖字、作画皆不是正经营生,科举入仕才是读书人的正途。   许泽于此有意,苏遥自然鼓励,又打趣:“许先生先前应给我的画,可是食言了。”   许泽望着他清澈眼眸,只稍稍颔首,轻声道:“苏老板的画,我最放在心上,早就画好了。”   他生性不如谢琅一般温厚从容,又比不得白悯的洒脱自在,少年情愫,总是欲说还休,丢下一句“我改日送与苏老板”,匆匆便走了。   苏遥自回去。   花厅中还坐着位大鸽子。   鸽子又在醋溜自己,因为苏遥送俩情敌出门。   瞧着还说笑一路。   但他又不用走,享受不到这个待遇。   只能原地吃吃醋。   苏遥踏进来,仍有些歉意:“今儿确实招待得不好,正巧客人来,又正巧没茶点了……”   苏遥把两只情敌喊成客人。   傅鸽子微微开心。   但苏遥又笑道:“多亏白大夫与许先生是相熟之人,不计较,不然当真有些……”   傅鸽子又眼眸一沉。   天色微暗,苏遥也未注意傅陵丰富的微表情,只望着一桌子剥好的坚果,笑叹:“剥完倒没怎么吃。待我手好了,正好做些点心。”   齐伯也笑:“今儿招待的点心,还是先前在承平坊的吉祥斋买的,但还是不如公子做的。”   那当然了。   便是拿到京中也鲜少能有有名气的店面媲美。   傅陵再次感叹自个儿眼光好,一开心又嘱咐今晚让福客来多加两个菜。   雨天潮湿,福客来送来凉拌肚丝、小葱煎蛋与香芹牛肉,又端来一个小锅子。   苏遥掀开,竟是一锅子极鲜的鸡汤。   送菜的小厮恭敬道:“雨天该吃些温补之物,鸡汤面正好,但一路送来,怕面就坨了,是以面得请客官自个儿煮。”   不愧是旧京最老字号的大酒楼。   周到细致。   这一小吊热腾腾的清鸡汤鲜香扑鼻,炖着枸杞山参红枣等物,咕嘟咕嘟沸着泡泡,确是大补之物。   这得等人齐才能做。   苏遥只站在后院檐下张望许久,却也不见阿言与成安回来。   正略微焦急,自肩后搭上一件大氅。   傅陵与他披上,又十分顺手地绕到人面前,稍稍低头,系上衣带:“虽不是风口,也避着些。”   傅陵比他身量高些,既是系衣裳,离得便极近。   苏遥只觉得傅陵的气息就擦着他额前碎发,一时心下微乱。   他不由自主地颔首避开,却又正瞧见傅陵白皙的指尖绕着衣带,近在咫尺。   苏遥一阵局促,忍不住要后退一步,便察觉傅陵捏住天青衣带。   傅陵微微低头,眸中却含几分调笑:“苏老板,躲什么?”   是……是呀,我躲什么?   苏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又站住。   傅陵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瞧着苏遥微红的耳尖,心下浮起淡淡笑意。   就势要再开口调戏两句,门外忽传来马车响。   苏遥要去开门,傅陵只得三下五除二地系完,又跟过去。   雨幕连绵,却见成安自一辆富丽堂皇的大马车上撑伞下来,又接下阿言。   再掀帘子,竟是尚云朝。   大雨溅得地上层叠水花,尚云朝跳下车,便有仆从打起大伞。   尚云朝拱手一礼,再瞧见傅陵,微微一怔。   傅陵神色平淡地点个头。   尚云朝只得压下,对苏遥道:“苏老板有礼。今日雨太大,苏言没带伞,我瞧着苏老板的人也只带了一把伞,便自作主张,留苏言坐我家马车了。”   又解释:“夫子留我讨论一处文意,耽误些时辰,让苏老板担心了。”   苏遥笑笑道谢:“多谢尚小公子。今日雨大,麻烦尚小公子了。”   又客气几句,回头才瞧见阿言一脸不自在:“公子,我明明带伞去了,但满书院也没找见。”   许是丢在何处了。   谁上学时候不整天丢伞?   苏遥揉他一下:“丢就丢了,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又抬头瞧一眼天色:“若你和成安一把伞回来,可要淋成落汤鸡了。这次可多谢尚小公子。”   阿言略一顿,忍不住回头望一眼。   院门早关上,云朝也早就走了。   阿言默默收回视线,低声道:“他对我是好心,我知道的。”   这话散在风雨里,也并无人听见。   尚云朝自然也听不见。   只从座下取出一把半新不旧的家常伞,心道:若不是今儿把他的伞藏起来,苏言还不肯与我说话呢。   这人真狠心,说让我少管他的事,就当真不理人了。   这怎么行,书院本就没几个人聊得来。其他人的见识都差那么老大一截,苏言再不与我说话,我日日就要憋死在书院了。   尚云朝自觉重新开个好头,再度琢磨,要是明日还下雨,再来接人一趟?   他的琢磨,阿言自然也听不见。   福客来咸香醇厚的鸡汤底,他热腾腾地吃过一大碗,又与苏遥喝一碗姜汤,只觉周身终于暖和。   烛火莹莹,苏遥坐在柜台算账目,阿言欲言又止好一会子,终究凑来:“公子……你今儿那件大氅……”   苏遥点着单子,未抬头:“怎么了?”   阿言一边自居小辈,大人的事原不该他张口,一边幼小的心灵里又全是对自家苏公子的担忧。   权衡一二,再张口:“是……傅先生给你穿的吗?”   苏遥原该大大方方答个“是”,但明亮的烛火一晃,他心下不由也跟着一晃。   故作寻常地点个头,又不由小声:“怎么了?”   阿言微微蹙眉。   我就知道。   齐伯才不会系那样的花结,看方向也不是苏老板自己穿的,一定是那位傅先生。   这么快,这都开始帮忙穿衣裳了。   虽然瞧着傅先生是个品性端方的纨绔子弟,但苏老板毕竟还不完全知道他的身份。   名字就还不知道呢。   阿言复念起今日朱家之事,顿一下,只能拐弯抹角地提醒苏遥:“公子听闻朱家之事了吗?”   苏遥停下手,明烛摇曳,他猛然念起阿言先前说过的那番话。   阿言趴在柜台处,低声道:“公子,咱们手上的话本先生有不清楚身份的,要不要也简单了解一遍?”   这位傅先生的身份,您要不要也去了解一下?   苏遥稍稍蹙眉,略一沉吟。   阿言一向谨慎小心,担忧得有理。   不过苏氏书铺的话本先生皆是签过许多年的。不是如周三先生一样的老年闲散人士,便是如许泽一样的生活窘迫的读书人。   当世正经识文断字之人,也很少以此为生。   但这位傅先生,就不同了。   出身士族,朝中有人做官……   可话也得说回去。   虽说朱家之事正当前,但也不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并非所有出身士族的话本先生皆别有用心,如此一竿子打死,避之不及,也不是什么好事。   苏遥思索片刻,只得道:“那我,改日先与傅先生简单聊一聊?” 第48章 入夏(一)莲花酥   话虽如此说,苏遥措辞数日,还是不知如何开口。   既谈及出身,必会涉及家族内事。   苏遥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外人,怎么好探问这样的事。   他一连斟酌好几日,又兼大雨洗刷之后的天气极为炎热,心思越发静不下,索性拖上一拖。   他这厢拖着,旧京的许多话本先生倒不敢拖。   以此为生的许多位先生连连自证清白,苏遥数一遍,连新签下的尹先生都遣人递了句话。   也是自然。   虽士族中人鲜少以此谋生,能一本接一本与书铺签合约的先生,大都是老实写书的白身,苏遥手中,又皆是经年来往的老人,从未惹过事。   但风口浪尖上,许多位话本先生难免前来多言一句,也让书铺放心。   唯有鹤台先生还八风不动。   鹤台先生的作风一向旧京独一份。   苏遥客气送走尹先生的书童,回头瞧一眼晃晃悠悠的傅鸽子,只想着,那改日还是得他主动去多聊一句。   嘱咐一句也好。   如今朱家刚出事,校对司新换人手,必然于书纲内容上审查更严。不聊别的,多叮嘱一句也好。   说到书纲内容,这位鸽子又好几天没提笔了。   干嘛取笔名叫“鹤台”,正经该叫“鸽台”才是。   大鸽子身为畅销书作家,一向毫无写书的自觉。   瞧见苏遥望过来,只弯起眉眼:“苏老板不是说今儿做糕点吗?”   不写文整天光想着吃。   不给你吃!   但苏遥也就是想想,打算做糕点的栗子花生瓜子松子有一半还是傅鸽子剥的。   他手上的口子渐好,今日天阴,想来又要下雨,苏遥便打算闭店做些糕点。   傅鸽子给用的药果真极好,一点疤也没留。白大夫和许先生送的药都没用上。   谢夫子后来也来送过药,也一样没用上。   前几日端阳节,谢琅的小厮来送过一次粽子,说谢琅最近极忙,藏书阁忙着修整一批古籍,夫子们就快住在书院了,抽不出空亲自来。   苏遥自然道无妨,那小厮瞧苏遥伤了手,又专跑一趟,送来许多伤药。   伤药皆没动,谢琅送来的豆沙甜粽却极好吃。   可是傅先生却不大喜欢。   苏遥一向觉得,傅先生偏好甜口,但他瞧那粽子时微微蹙眉,苏遥一时也把不准了。   果真是口味挑剔的吃家子。   苏遥等待醒面的功夫,这吃家子又抱着桂皮进厨房了。   桂皮刚刚让吴叔剪掉一圈毛,秃秃的。   但依然圆滚滚。   可见是实心的胖。   秃头桂皮有些不开心,瞧见苏遥,便“喵喵”地探头求安慰,被傅陵一把按住。   又训一句:“别一见面往人身上扑,做饭呢。”   桂皮委委屈屈。   苏遥不免笑了笑,又瞧傅陵:“傅先生怎么来了?”   我来等着吃。   也全不是。   刚出锅的热点心最好吃不假,但主要是来看美人下厨。   傅陵虽然是个正经吃货,但从不进厨房。   自从有一回进厨房给苏遥递了根葱,就突然发现,厨房是个好地方。   美人挽着袖子揉面,手腕白皙纤细,眉眼凝神专注,额角还沁出一丝薄汗。   格外地赏心悦目。   想吃……   都想吃。   但天气热,他又不会帮忙,苏遥总赶他走。   今儿是个好时候,今儿凉快。   傅陵抱着猫往灶台边一坐,就瞧见苏遥指尖握着个小圆球,在雕花刀。   窗外悠悠地起风,苏遥见他瞧得仔细,只抬眸笑笑:“是核桃酥。待会儿烤出来,就是个核桃样子,可好看了。”   傅陵挑眉,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哪有你好看。   苏遥未察觉,依旧笑笑,一连雕上十数个,放进烤炉,才开始做第二道。   因想着招待客人,便选了些样子漂亮的。   第二道是“五白糕”,取白扁豆、白山药、白茯苓、白莲子、白菊花制成五□□,再混上砂糖与糯米蒸制成。   据说可美白,也不知真假,吃起来便只是香香糯糯的白糖糕的味道。   苏遥将醒发好的凝白团子捏出精致的花瓣模样,放入蒸屉。   又取蒸好的红豆沙、绿豆沙、黄南瓜,包入糯米团子中,烤成软软的糯米糕。   前日送菜的王伯竟还送来紫薯,一并也制成馅。   王伯已发现松云巷的苏老板是个正经厨子,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都先送来。   因有紫薯在,苏遥又从冰盆中取出一道紫薯凉糕。   这两道皆是一早做好,苏遥放在冰盆中冰上半晌午。   如今取出切开,只喊傅陵:“傅先生坐许久了,来吃一口。”   紫薯凉糕最是弹滑,模样又是清透均匀的淡紫色,苏遥尝一口,糖放得不少,甜甜的。   傅鸽子果然很喜欢。   苏遥又将红豆凉糕、绿豆凉糕与南瓜凉糕皆放入冰盆,蒸上鸡蛋糕茶糕,外头已飘出些星零雨丝。   蒸锅烤炉中均飘出甜香的味道,每一锅糕点出来,傅陵都凑着吃上一口。   大下雨天凑在美人身边吃甜甜的点心。   爽。   猫是肉食动物,不爱吃点心的桂皮只跟着“喵呜喵呜”地叫。   苏遥笑笑瞧一眼馋嘴小猫,端来一小盒鱼干。   傅陵推道:“别给它吃。都这么重了还吃。”   桂皮睁大圆圆眼,更委屈了。   苏遥只好收回。   傅先生这猫养得够霸气,猫不是猫主子了,他才是。   苏遥碾碎咸蛋黄,包入酥油皮,团成剂子,切好花刀,又让傅陵一下:“傅先生往后退退,要烧油了。”   傅陵好奇:“这是什么。”   “莲花酥。”苏遥笑笑,“我做得不好,只是勉强会,但样子好看的。”   苏遥起锅烧热油,将小剂子下锅。   油温变热,面团于滚滚热油中展开一层一层的油皮,远远瞧一眼,正如盏盏清莲初绽,亭亭出水。   傅陵不免于心内称赞一声。   苏遥弯弯眉眼:这便是人间烟火的妙趣。   苏遥又碾碎芝麻花生馅,一模一样,做个小号的“百合酥”。   傅陵又观赏一遍这精妙绝伦的情景,笑道:“这样漂亮的点心还是头回见,只该摆着看的。”   苏遥温和一笑:“口味差不多少,图个模样罢了。吃完我再做。”   就冲这句话,我也得赖这儿不走。   傅陵又守着灶台吃一遭,末了还吃到一道咸口的肉松小卷。   苏遥自然开心。   厨子最喜欢捧场的吃货,这种跟着吃一路的吃货,最给面子了。   看傅陵又咽一口麻团,苏遥方念起:“要不喝点什么?”   略一琢磨:“梅子酒还有,我给傅先生倒点。”   窗外风雨潇潇,傅陵望一眼,只拦住:“还得出门拿,再说苏老板也不能喝。”   他低眉笑笑,似乎微含委屈:“我一个人喝酒有什么趣。”   风雨飘飘洒洒,苏遥心尖微微一动,不由垂下眼睫。   最近越来越容易心慌了。   还容易脸红。   别是有什么新毛病了……   苏遥退后一步,又压下心绪。   他虽已大好,但饮酒与生冷之物,齐伯还都拦着不让碰。   傅陵也没想让他陪着喝,不过逗一句。   如今见他又耳尖微红,只扬眉笑笑:“昨日的西瓜露挺好,吃那个吧。”   傅陵把猫放下,去端出两个精巧的圆瓷碗。   巴掌大的白瓷碗中盛着鲜红的西瓜露,轻透如凝脂,滑润爽弹,用小刀划开,淋上清凉的砂板糖浆,舀一口入喉,肺腑盈润,唇齿生津。   昨日天热,正好还剩两小碗。   桂皮又没得吃。   瞧着苏遥与傅陵吃完,不满地“喵呜”一声,自个儿扒开门跑了。   傅陵帮忙规整锅碗瓢盆,再顺上数口吃的,突发奇想:“苏老板哪天,也教我做饭吧。”   苏遥一顿,蓦然好笑。   怎么着,您这已然是业余作者了,还打算做个业余厨子?   傅陵神色颇为认真:“我学会了,平日能帮苏老板的。”   倒也不用。   苏遥本身就是熟手,不缺帮手。   再说了,这话此时说来顺口,改日你不得搬走么?   苏遥念及此处,手中微微一滞。   ……怎么想到大鸽子要搬走,还有点舍不得呢。   苏遥心尖再度一乱,又安抚下:养只鸟久了还有感情,更何况是人呢?   正常情绪,正常情绪。   傅陵不知他又想到什么,只轻轻挑眉:“那苏老板教不教我?”   苏遥对上他佯作认真的眼神,打趣道:“万一傅先生烫着碰着,岂不是又不能写文了?”   不对,没烫着碰着,也没见这鸽子写文。   傅陵显然也想到此处,只静静挑眉。   这人究竟怎么做到拖更欠稿还理直气壮的。   是有钱腰杆子硬吗?   苏遥无奈,只不肯松口:“我不教。傅先生是该做正经事的人,别总守在厨房。”   傅陵见这话头不好,正要填补一二,便让苏遥三言两语打发出去了。   傅鸽鸽望着廊外哗啦哗啦的大雨,一脸郁闷。   傅相在这一个大雨天,突然拥有了人生烦恼:能不能在我不写文的情况下,还让苏老板喜欢我?   答案估计是不行。   傅陵纠结一会子,又克服一会子,终于屈服于心上人的变相催更,溜回房间挠头写文去了。   今日果然又是大雨天。   暴雨如注,一院繁茂草木焕如新生。   苏遥只觉得,鹤台先生今日表现很好。   上午跟着吃一上午,居然当真老实在房中写了半日的文。   苏遥倍感欣慰。   那……是不是每日先送点吃食投喂一下,这鸽子才会产粮?   并不是。   苏老板想多了。   傅鸽子下午的行程是这样的——   先坐在窗前写了小半章,嫌雨声敲打得头疼,就歪在榻上睡了半下午,醒来出去吃个晚饭,脸不红心不跳地表示自己认真写文了,回来抱住桂皮玩到现在。   有些人看起来努力了。   实际上背地里在摸鱼。   苏遥尚不知情,瞧着人辛苦,还进厨房,又给真认真没摸鱼的阿言和只摸鱼没认真的傅鸽子,煮了鲜香滑嫩的小肉丸汤。   烛火摇曳,苏遥挤着瘦肉丸,又好笑地念起上午时的聊天:以傅鸽子的出身,想来也没进过厨房。大抵是好奇吧,才随口一提想学的话。   傅鸽子的出身……   苏遥终究记得要去找他聊一聊的话。   要不今儿去聊聊?   苏遥只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决定后,似乎先前的措辞也用不着了。   正要轻松地将肉丸汤送去,齐伯却于一旁接手:“公子回去歇息一下吧,瞧着又出汗了。”   厨房还是有些热。   一身灶台烟火也不方便寻人闲聊,苏遥便回房,打算洗个澡先。   刚刚入夜,时辰尚早。   雨势却颇为迅猛,大有倾盆之势。   房间内水汽氤氲,苏遥正要于浴桶中出来,忽然听闻房中“咣啷”一声。   苏遥一疑,接着又听到“扑通”一声,仿佛有重物落地。   接着便是一声悠长猫叫。   桂皮又来了。   苏遥笑笑,披上中衣,从屏风后转出,果见圆滚滚的桂皮正卧在房间地毯上,舔着毛爪。   瞧见苏遥,小小叫了一声,又睁大无辜的双眼。   怎么瞧着有点可怜?   苏遥顺着望过去,却看见衣架倒了,干净衣裳散落一地。   桂皮偷偷抬眼,心虚地“喵”一声。   苏遥一时既无奈又好笑,过去揉一把猫脑袋。   你怎么这么大劲,衣架也能踢倒?   我这衣裳是白洗了。   秃头桂皮晃晃脑袋,又蹭蹭他的手,可怜巴巴。   卖萌可耻,但有用。   猫猫可不得惯着养吗?   苏遥又撸它两下,系好衣带,笑笑过去收拾衣服。   不过还真没干净衣裳了。   苏遥微微有一点洁癖,散落的衣裳扑了点灰,他刚洗完澡,不大愿意穿。   干净衣裳又得翻柜子,拿出晾一下先。   苏遥一错眼,便瞧见康娘子的红木盒子。   那件雪青衣衫倒是洗好一直收着。   里头套件中衣,应当能穿出去了。   苏遥刚一伸手,便听得敲门声:“苏老板,桂皮又在你这里吗?”   苏遥身上的中衣单薄,不能见人,他忙穿上雪青衣裳,答一声:“是在我这儿,傅先生稍等。”   傅陵正吃着猫醋,眼前门一开,整只鸽都傻了。   苏遥里面穿一件轻薄中衣,素白的颜色,外头只拢一层淡紫色薄纱。   这两件衣裳都偏薄,偏又裁得极其贴身。   明亮灯火自他身后投来,勾勒出纤细的身形,影影绰绰,却又分毫毕现。   这穿得……   还不如不穿……   不是,不穿也不对……   傅陵整个人的眼都不知道往哪放,稍一低头,又正巧落在苏遥一截精巧的锁骨上。   紫色衣领压着素色衣领,愈发衬得他肤白欺雪。   一缕乌发搭在上面,发尾尚落着晶莹的水珠子。   大雨惶惶,傅陵一时只觉得心跳过速。   但苏遥好似并没有察觉有何不妥,眉眼间仍蕴着清澈笑意:“桂皮在我这儿,我给您抱过去。正好我也有事想找傅先生谈谈,不如一起去您房间?”   谈……谈什么……   傅陵整只鸽还在凌乱中。   这…这样……是打算和我怎么谈? 第49章 入夏(二)傅相   康娘子不愧是旧京数一数二的好裁缝。   眼光和手艺都毒。   傅相虽然行,但毕竟没有真的行过,大晚上瞧见心上人这副摄魂动魄的模样,心内轰一下就裂开了。   大雨稀里哗啦地泼一地。   傅相难得脑子卡壳,下意识只回道:“去……去我房间吗?”   苏遥只觉得傅鸽子怪怪的。   方才起便目光幽深,还略为躲闪,喉结还滚了下。   苏遥只能笑笑解释:“我房中有些乱,还没收拾。”   傅陵瞥见屏风后氤氲的水汽,散落的衣裳一角,还有趴在地毯上,咬线头玩得不亦乐乎的桂皮。   桂皮你……   算了。   傅陵一搭眼便大略猜出始末,瞅着自家憨头憨脑的猫,不知道该骂该夸。   骂也好,夸也罢,以后再不能让桂皮进来了。   苏老板穿这样让我看见也就罢了,若再来一次,让别人瞧见……   傅鸽子光想想,就喝一地窖的醋。   念及此处,傅陵终于稍微回神,勉强清清嗓子:“……苏老板稍等,桂皮把你的衣裳弄脏了,我去给你拿件我的。”   苏遥微微一笑:“不必麻烦了。我还有的穿,这件挺好的。”   挺好的……   但美人你穿成这样……我没法和你好好坐着聊天。   为了防止自己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来,傅相飞快地跑回房间拾了件干净衣裳,把苏遥兜头一罩。   苏遥让这衣裳盖一头,傅陵颇有些手忙脚乱地给他裹上,又正色道:“苏老板大病初愈,穿得太薄了。我的这件厚,换我的吧。”   夏夜骤雨,风雨连潮,是有些湿寒。   苏遥想想有理,便关上门再去换上。   整理衣带时,又觉得傅先生今晚略为奇怪:怎么说话老卡壳?   傅相还能正常开口,那都得仰赖自我修养。   从前于朝堂上,美人计也不是没经过,西域塞北江南的美人见得也不少。   都没同今儿似的。   慌得不行。   大约,当真动心不浅。   傅陵微微挑眉,雨声匝地,他复回味起方才的美人画。   君子过后有点小失落呢。   突然后悔方才没多看两眼。   下回还不知几时才能再瞧见这么好看的样子。   傅鸽子立在门前,一时心绪浮浮沉沉。   檐外风雨潇潇,房内灯火熹微,映着阶下激起的层叠小水花。   细细密密,滴答滴答。   傅陵浮想联翩一会儿,便瞧见门又打开了。   苏遥抱着桂皮,一手拉开门,侧身出来:“麻烦傅先生了,走吧。”   傅鸽子从头到脚打量苏遥一遭,再度怔了怔。   他比苏遥身量高大,因而这件月白外衫并不如何贴身,反而显得有些……宽松。   长袖垂下,隐约露出白皙的腕骨;领口也低,松松地掩住内里轻薄中衣;腰也收不住,苏遥一走动,便现出纤细的腰身。   尚挂着水珠的乌发,一点一滴地将前襟打湿。湿漉漉的澡豆气味混着繁盛草木的芳香,裹在他家常的衣裳中。   傅陵不由有些心旌摇动。   并心神荡漾。   苏遥没有联想到“洗完澡后穿男朋友衬衫”这种□□的诱惑行为,不然他一定会理解傅鸽子眼下的心情。   傅鸽子有点美。   还有点上头。   但他是个品行端方的君子。   因而撑出冷静端正的架子,十分克制地,于苏遥对面坐下。   又唤桂皮,皱眉:“别老让人抱你,压得手酸。”   苏遥的怀抱特别软,桂皮不肯走,又往里蹭了蹭。   还把襟口蹭松了些。   傅相心头一滞,再度蹙眉:“你下来。”   桂皮“喵呜”一声,委屈得无以复加。   方才让你瞧见美人出浴,合着一点功劳都莫算给我。   苏遥只再度感叹:傅先生在哪都是做主子的架势。   还头一回见整日可怜巴巴的大橘。   桂皮睁大圆圆眼,叫一声,从苏遥身上跳下,拽线头玩去了。   苏遥稍微拢了拢衣襟,便瞧见小碗的肉丸汤,轻轻一笑:“傅先生还没吃吗?”   灯火盈盈,美人唇红齿白,眸如清泉,水波潋滟。   苏遥一笑,傅陵就眼花缭乱的,压住心绪,方顺手给苏遥盛一半:“方才还烫,现下正好了。”   傅鸽子这个随手投喂的日常习惯。   他在书铺中住这一段日子,苏遥饭量都大了。   苏遥方才是做的猪肉丸与鸡肉丸,吊高汤煮成一小锅鲜香滑嫩的丸子汤,又于清白汤底中点上鸡蛋丝与香菜碎,挑上两只点红樱桃的白瓷碗盛好。   原是明早配芝麻酥饼吃的,但瞧阿言与傅鸽子辛苦,先给当做宵夜。   念起写文,苏遥咽下一粒小丸子,起个话头:“傅先生与我这书铺签合约,也有两年多了吧。”   傅陵“嗯”一声,又浮出笑意:“先时一直是齐伯往来。苏老板在京中,回来又病了,总也没见上。”   若不是我去催稿,怕一直也见不上。   苏遥弯起眉眼:“苏氏书铺店面虽不算小,但一直冷清。傅先生不嫌弃,当初第一本便肯与我家签。”   傅鸽子当初也就是,闲得时间久了没事做。   随手一写,随手一签。   傅陵心内如此想,却并未答话。   他是何等玲珑心思的人物,稍稍联系前因后果,便能想到苏遥是要聊什么。   傅陵放下小瓷勺:“苏老板今日……”他念起方才情状,不由默一下,挑眉笑笑:“是想找我谈什么?”   苏遥先前措了几日的词,此时隔着灯火辉辉,对上傅陵黑如墨玉的眼眸,又咽了下去。   按理说,这个年岁的士族子弟,不会居于祖宅所在之地。   以鹤台先生的才学,不是在京求学,便是入仕做官。   既留在旧京,又迁居别所,只能是家中住不得了。   苏遥捋一遍,还是觉得,有些话,他不好开口。   他斟酌再三,只抬眸笑笑:“也并非什么要紧事。近来,朱家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想来校对司筛查会更严。傅先生如今在写新书,我不过想提醒一句。”   傅陵微微一笑:避重就轻。   朱家不是因书出事,而是因写书之人。   他心内清楚,苏遥是想问他的身份,不过碍于脾性或是其他,不知该如何张口。   傅陵淡淡挑眉,靠住椅背。   他其实有些不大想说。   成名之人往往有个毛病,想把名声光环剥掉,给世人看真正的自己。   傅陵自幼于京中拔着尖长大,出身西都傅氏,满门侯爵,登阁拜相,国朝最惹眼的探花郎是他的夫子,丹青国手方拱教他作画,就连击丸,也是与宫中诸位皇子从小一起玩。   打他记事起,旁人谈起他,便是“傅家大公子”、“傅中丞的大儿子”、“傅老尚书的长孙”,再大些,便是“太子伴读”,之后,就是“傅相”。   随手写个话本后,才有苏遥一口一个“傅先生”唤他。   如今世人谈及“傅相”或是“傅陵”这个名字,想到的还是那个位高权重的年轻宰辅。   或许还有些心狠手辣、嘴毒手黑之类的评价。   但剥掉这些皮,傅陵不过是个略有些闲钱、略懂些诗书、又懒又馋、喜欢大橘的年轻文士。   或许比旁人稍稍长得好看些?   脑子聪明些?   眼光高一些?   傅陵本就不喜欢那层皮,如今也不想再穿上。   他不想再做回傅相,只想做旧京的鹤台先生。   所以,他不是很想在苏遥未动心之时,便让苏遥时时记得他曾经傅相的身份。   如果有可能,他这个身份,连同世人对这个身份的刻板印象,他都想丢掉。   但此时此刻,夏夜风雨敲窗,灯火通明,草木摇香。   傅陵的心上人坐在他对面,想问他的身份。   还穿成这样。   刚才还穿成那样。   傅相正在上头中,上头便微有纠结。   事实证明美人计是有用的。   分人。   傅陵琢磨半晌,终于拿定主意:“我与苏老板认识许久,当初因一些事,未用真实名姓签契书。”   苏遥抬眸,便见傅陵弯起眉眼:“我与苏老板关系既亲厚,理应告诉苏老板的。”   灯火明亮得灼眼,烛光一晃,一滴烛泪顺着凝白烛身落下。   傅相淡淡勾起嘴角:“苏老板,我叫傅陵。”   风雨斜斜密密,傅相瞧见自家美人微微怔了下,点点头。   然后伸手剪了个烛花。   眼皮子都没动。   措好一肚子说辞的傅相:……?   这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没听说过傅陵这个名字吗?   不知道这是傅相的名字吗?   傅陵蓦然一噎,险些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明白:“我是西都傅氏的子弟,陵是山陵的陵。”   苏遥瞧着他认真的眼神,稍稍愣了下:“啊……”   顿了顿,又弯起眉眼:“傅先生的名字很好听。”   我也觉得好听。   但是……就这?   然后呢?   傅相突然,就有一种装x失败的不甘与挫败。   不是,苏老板好歹也进京赴考过,没听说过京中的傅相吗?   虽然苏老板在京中时,他早已辞官,京中人也不大敢议论和提起,但他堂堂一傅相就这么过气了吗?   傅相是不想让美人知道他的这层身份,但美人当真不知道,甚至没听说过,他突然就很挫败。   合着我做了回左相就跟没做过一样?   我心上人都不知道?   傅相没显摆成,十分的不死心,又拐弯抹角地提起:“说起我家,有位傅大人,苏老板知道吗?”   苏遥称赞道:“自然知道。傅先生的二弟官至吏部侍郎,确然年轻有为。”   啊?   他不是“小傅大人”么?   什么时候“傅大人”是喊他的了?   傅相从前并不计较这个称呼,此时突然便在意起来,骤然蹙眉。   远在八百里开外的小傅大人批着函件,一连打上好几个喷嚏。   苏遥越不知晓,傅相便偏不甘心,牢牢压住一腔不情愿,索性直接提起:“不是他。是国朝的宰相班子中曾有位年轻的左相,傅相傅大人,苏老板可曾听说?”   对,就是叫傅陵的那个!   是我!是我啊!   我厉不厉害!快夸我!   傅相心内的小人积极举手呼喊,可惜苏遥听不见。   从苏遥的角度听,傅先生先是说一遍自己的名字,又说一句出身,又提一句家中弟弟的官职,那此一句,是家中什么人的官职?   不过西都傅氏一向厉害,出过年轻丞相也不算什么。   以后天子老师还是您家的呢。   苏遥压根没往眼前这游手好闲的大鸽子身上想,只顺势称赞:“西都傅氏果然子孙昌茂,世代簪缨。”   傅相盯着美人平平无奇的日常微笑,一时心内尽是挫败感。   看来我这左相当真和没做过一样。   小傅大人倒做得挺成功啊。   八百里开外的小傅大人又打一遭喷嚏。   装x彻底失败的傅陵压下心绪,默默饮口茶。   算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本来不也不想让他知道吗?   傅相心内拧巴得像个咸菜疙瘩,便也不再自取其辱,抹过这话:“承蒙苏老板谬赞。”   苏遥又顺势客气一二。   他琢磨一下方才的话,只觉得聊得还挺顺畅。   听傅鸽子这个语气,提起家中旁人官职,也并无多少异样,想来于仕途无心。   以后大抵就安心写文了吧。   若是……一直写文,是不是会一直住在旧京呢?   雨滴打得砖瓦叮当作响,苏遥又浮起些异样的心绪。   苏遥不知道,他局促不安时,耳尖会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红。   因而傅陵总能瞧出来。   灯火灼灼,美人衣衫微松,长长的眼睫垂下,耳尖泛起浅浅薄红。   傅相再度眼眸深沉。 第50章 入夏(三)成家   月下君子,格外风流;灯下美人,别有风姿。   苏老板是美人,但傅鸽子快做不成君子了。   苏遥原本生得白,因经年久病,以往这一分素白中总露出些病态的孱弱。   但吃吃养养一年有余,身体大安,气色也好上许多,这一份白皙中,便现出些轻透的红润。   刚刚沐浴出来,愈发唇红齿白,乌发如瀑,眉眼风流。   那一滴灼眼的泪痣垂在他眼角下,苏遥眼睫轻颤,傅鸽子的心也跟着一颤。   ……不行,这不能再看了。   傅鸽子虽瞧着坐得端方正直,但已心不在焉许久,还时不时便有些禽兽想法……   真不能怪傅陵。   若心上人这副样子还能没一点想入非非,傅相就是真的不行。   他正愣神中,苏遥的话便没入脑子。   还是苏遥瞧着奇怪,连着唤上几声:“傅先生?”   傅陵自灯火惶惶中醒过神:“啊……苏老板方才说什么?”   苏遥稍一怔,又道一遍:“我是说,《江湖一叶刀》的第二卷 您既写过二十章,便整理一下,咱们早点送到校对司审阅,早些签契书。”   苏遥微微一笑:“如今校对司审阅更严,肯定比从前更花时辰。咱们宜早不宜迟。”   傅陵一愣:“我这……还没二十章。”   这回轮到苏遥怔住:“可我刚才问您是不是有二十章,您还点头了。”   傅陵方才让苏遥笑得晃眼,根本不记得点了个什么头。   我说我有二十章了吗?   我哪有二十章?   苏遥望着他躲闪的眸子,不由轻轻蹙眉。   这都五月中了,鹤台先生一卷又写个快三月,二十章也没有。   大鸽子。   大鸽子!   傅大鸽子头一次好心虚。   他刚肆无忌惮地观赏完美人,美人一蹙眉,他就更心虚了。   而且美人的眼神中分明写着“三个月都写不完二十章,你不行”。   傅相上头中,再次冲动接口:“我如今虽没有,但五天之内,我肯定能写够二十章。”   苏遥一时愣住:“真的吗?”   这是什么话。   当然是真的。   你家傅相老厉害了!区区二十章有什么不行的!   傅相信誓旦旦:“五天后咱们就签契书。”   苏遥一时极为开心。   虽然不懂傅鸽子为什么突然积极写文,但他既主动放话,想来不会反悔。   苏遥高兴地给傅陵倒盏茶,又碰下杯子:“谢谢傅先生。”   青瓷盏轻轻一声脆响。   傅鸽子瞧着心上人笑吟吟的眼眸,心下那叫一个美。   他还不明白,此时逞英雄脑子里灌的水,都是未来五天写文时想哭都哭不出的泪。   但鸽子和心上人碰了一杯,喝得不是酒,却上头了。   苏遥小口啜着茶,又开心地与傅陵聊起其他事来。   风雨斜斜,夏夜悄寂而旖旎。   夜深了。   到歇息的时辰了。   傅陵让摇曳烛火与潇潇风雨勾得心下浮沉,轻轻捏住衣角,手心都微微沁出汗来。   他一边舍不得苏遥离开,但一边又担心再与苏遥继续聊下去,他便不是君子了……   傅鸽子心下纠纠结结半晌,却忽然听闻叩门声。   是齐伯的声音:“傅先生,我家公子在你这儿吗?”   苏遥笑笑,忙答一声:“我在的。”   苏遥一起身,傅鸽子忽然失落。   齐伯于门外笑笑:“方才我路过厨房,瞧见小炉上还炖着汤。公子别是煮着什么东西,给忘了。”   小炉上炖东西了么?   苏遥明明记得把肉丸汤端下来了。   苏遥忙走一步,又记起回头告辞:“傅先生,我去看看。”   又笑笑:“今晚打扰傅先生了。傅先生早些歇息。”   傅陵面上端正大方地点个头。   心下只十分地不情愿。   美人把门一阖,只余满室辉光。   傅鸽鸽呆呆半晌,方蓦然念起:窗户纸没捅破,所以必须君子。   那把窗户纸捅破不就得了?   夜深人静,雨疏风骤,多好的捅窗户纸时机。   傅相骤然后悔。   美色误人,失策了!   若是宋矜在这里,肯定得从内到外把某鸽嘲笑个遍。   那是美色误人吗?大好良机你就跟人坐着纯聊天?还净聊些有的没的,一句谈情说爱打情骂俏的正经话也没提?   心上人漂亮点你就脑子不会转了,就您这纯情菜鸽的段位,啥时候才能真拐到人?   美人放你跟前你都不会上,换我也怀疑你不行。   事实上数日之后,宋夫子前来,发现傅相被困在房中赶稿子,又全头全尾听说今夜这遭,当真乐得把这事当成个大笑话,打趣了傅相大半年。   气得傅陵一肚子火。   傅相的憋屈是后话,此刻风雨淅淅,苏遥前去厨房,发现当真炖着肉丸汤。   苏遥只好笑笑:“看来是我记混了。”   齐伯帮忙端下来,灭着炉子,又掩住神色。   他方才不是路过厨房,而是路过苏遥房间。   房中无人,却灼灼燃着火烛。   齐伯一推门,瞧见蒸腾水汽的浴桶、一地散乱的衣裳并那件雪青外衫。   齐伯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些养白菜的担忧。   喜欢我家白菜可以,追也可以,但八字还没一撇就想啃白菜,齐伯就是抄着拐棍,也得把猪的腿打断。   好在傅先生似乎不是个登徒子。   但这身衣裳……   齐伯轻轻“咳”一声:以后还是看紧点。   他收拾妥厨房,关上门,复提起一事:“今儿晨起我出门买小汤包,遇见一人,闲聊一会子。我刚刚想起,才觉着得与公子说一声。”   苏遥略一紧张:“怎么了?”   “公子且不必担心。”齐伯笑笑,“我听那人的话,似乎是汇文堂的掌柜,或者伙计。”   汇文堂,旧京数一数二的大书铺。   “汇文堂的人,为何会来咱们这里?”苏遥奇怪。   “孙氏食铺的鲜虾猪肉灌汤包子好吃,可有名了。”   齐伯笑笑,“近日客人突然多起来,许是专程前来吃。我与他搭上两句话,只觉得他话里话外,有意邀公子前去下月的书局分会。”   苏遥顿了下:“旧京书局的分会一向只邀数得上号的书铺,咱们家的入账,尚不够格吧。”   “我也这样想,兴许那人就是客气。”齐伯温和笑笑,似乎微有感喟,“咱们家这书铺,如今便很好,倒也不求再如何兴盛。公子把身子养好,阿言好好上学,我安心养老就是了。”   夜色深沉,苏遥心下微微一酸。   他曾经在那个世界亦如此想,但终究没有实现。   但在此处,他尚有机会,尚有家人。   他还想多赚些钱呢。   买房买地买大马车,整天吃好吃的,把齐伯与阿言养得开开心心。   苏遥念着赚钱,齐伯却想着另一桩事,略弯弯眉眼:“公子如今已见好,若是再能成个家,我就更安心了。”   苏遥一怔,不知为何,腾一下就心慌了。   齐伯笑笑:“左右现如今,公子身上已无婚约,不去瞅瞅其他好人物么?”   苏遥心下微微泛起波澜,只有些不明所以的局促,应付两句,匆匆便回房间了。   齐伯瞧着他微有些错乱的步伐,稍稍扬起嘴角。   似乎开窍了一点点。   但我家公子还没动心思,谁家猪敢骗着拐着直接上手啃,我还是要把他的腿打折。   齐伯威武霸气地回房去睡,留下苏遥睁眼躺上半宿。   于此地,成个家吗?   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风雨飘飘洒洒落了一晚,翌日皆是好消息。   天色仍未放晴,旧京今夏的雨,一落便是数日。   刘掌柜亲自送两车书来,又亲热地挽住苏遥:“青石书院的文集,我给印好了。照书院与苏老板的要求,此番只刻印五篇文章,留了字迹,您看一眼。”   又道:“《云仙梦忆》的绣本也成书了。这个费工夫,只暂且刻印出这么点。十日后还能再送一批。”   苏遥翻着精致做工,称赞数句:“当真多谢刘掌柜。”   “不谢不谢,谢什么!”   刘掌柜依然迷信得很,“不说旁的,救我刘某人一命的书,怎么着也得花十二分的心思做不是?”   上回送贺礼的小厮复话,刘掌柜才道,自个儿着实误会。见苏遥此番神态,并无计较当日冲撞之意,愈发心生好感。   他连连拉住苏遥叙话,又安利一遍西山的老算命先生,方离开。   苏遥无奈:“西山的老先生想来是个厉害人物,刘掌柜很是相信。”   齐伯也客气得脸酸:“他死里逃生,如今陈氏刻坊被查抄,原先合作的生意,大半都入谢氏刻坊。刘掌柜也是想卖公子个好。”   随着刻坊书铺被查抄,朱家之事沸沸扬扬一段时日后,便散了。   各式流言花样百出,传到最后,皆与那句大不敬之言无关了。   今上在心虚。   朱家因大逆之言获罪,而这大逆之言,偏不能大肆传出去。   否则便更刺今上的心窝子了。   官场中人多少有些交好,朱家最后的罪名是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而校对司一众人、金玉斋和陈氏刻坊,是因私印□□。   但实际原因为何,众人心中皆有数。   这话渐渐于旧京不被人提及,就好像被谋害的先帝与前太子,藏于众口之下,逐渐不为人所知。   但有些人,却从未忘记。   譬如太后,譬如一些老臣,譬如许多士族。   不过距离一场真正的风雨,尚有许久。   即便风雨来袭,也不会先扫过旧京。   天高皇帝远,日子便松快。   苏遥选了个极好的日子,挂牌开卖《青石文选》第一册 。   夏季晨起日头已稍有毒辣,与苏遥的预想差不多,一开门,长得望不到头的队伍。   且大多不是熟客,而是大户人家的小厮,甚至管事,还有不少青年中年的文士。   致仕的那位文知府也来了,翻开文册与苏遥说话:“我瞧着,这后生的馆阁体写得还不如苏老板的弟弟。如今陆山长可宽厚,我上学时的字一个不板正,手板就上来了。”   文老知府眼光高。   都是方块字,苏遥就瞧不出谁好不好。   阿言只于一旁笑笑:“老先生谬赞,晚辈不敢当。况且,即便我的字能入眼,也作不出这样的文章。”   云朝总是与阿言在一处,把阿言的性子都带活泼了些。从前可不这样说话的。   “文章不错。”眼光高的文知府点点头,复感叹一句,“人才辈出,后生可畏。”   苏遥送点评母校后辈的文知府离开,又叮嘱一句:“下月还有第二卷 ,您早来。”   文知府应一声,后面一位管事接口:“下月还会有吗?”   苏遥笑笑:“如今是第一册 ,后面还有五册。只是印得慢,得等等。”   “这感情好。”管事笑笑,“我家小公子明年才考,正好提前看看旁人的文章。”   另一管事“嗐”一声:“我家从前都不知有这么个书铺,还卖青石书院的文章。我家公子可不是上回没过,若早知道早看,说不定就过了。”   “我先前也不知道,还是书院中……”   “我也不知,我早就不想在汇文堂看书了……”   后续数人接口,苏遥卖过一天的书,得出一个感受——青石书院这单子没白接。   当初想对了,便是赔本也要接。   苏氏书铺继《海棠绮梦传》后,第二次声名大燥。   况薄利多销,旧京独一份的名声,赚得并不算少。   后续的客源,更是一大笔潜在收入。   天色稍晚,苏遥开心地算过今日账目,一抬头,瞧见阿言正与桂皮玩。   大橘喵呜喵呜,又扑进苏遥怀中。   阿言今日休息,他数日不在家中,便也不知情。只捏捏猫耳朵:“怎么今儿一天也不见傅先生?”   傅先生正认真写文呢。   说五天就五天,今儿可是最后一天了。   苏遥摸着软乎乎的橘猫脑袋,笑笑起身:“走,咱们去瞧瞧你家傅先生写完没有。” 第51章 商会(一)偷吻?   桂皮趴在苏遥怀中,慵懒地喵呜一声。   这猫脾气特别好,又黏人又随便给撸。   就是有点沉。   苏遥揉着猫头,轻轻叩一下傅陵的门:“傅先生,您在里面吗?”   门内静上一会儿,却是吴叔探出头,食指比在嘴边“嘘”一声,又回身关上门:“苏老板,我家公子在写书稿。”   苏遥不自觉地压低声音:“还在写呢。”   吴叔比个手势:“快写完了。公子说,还差两章。”   傅鸽子居然真的快写完了。   苏遥于数日之间,对傅鸽子的看法都变了。   先是主动提期限,后又主动把自己锁小黑屋更文。   改过自新了?   洗心革面,重新做鸽了?   还是断更太多,终于唤醒鸽子的良心了?   吴叔叹口气:主要是一时冲动答应白菜了。如果不写,白菜就拐不到手了。   鸽子都没有心。   想吃白菜的猪才有。   吴叔瞧一眼苏遥,又笑笑:“苏老板要不,去瞧一眼我家公子?”   又愁眉苦脸:“公子写的东西,老奴也看不大懂。公子小半日没落笔了,苏老板要不帮着看看?”   卡文了。   写作期间灵感枯竭也是常事。   苏遥思索片刻,只道:“既暂时不写,那还是先吃晚饭。我先把晚饭做好,给傅先生送来。”   吴叔忙谢一声,只伸手:“苏老板下厨,先把桂皮给我吧。”   又略带歉意地笑笑:“这猫总黏着您,抱着挺累的。”   苏遥温和笑笑:“小猫能有多重,桂皮健壮活泼是好事。”   桂皮被挪出苏遥怀抱,恋恋不舍地伸出毛爪,又被吴叔一把按住:“别勾破了苏老板的衣裳。”   又轻轻揉一把猫头。   抱你出来是为你好。   待会儿让大公子知道他被困在小黑屋赶稿子,你黏在苏老板怀里,下个月的小鱼干也没得吃了。   桂皮眼巴巴地望一眼苏遥的背影。   动物的直觉最灵敏。   桂皮喜欢缠着苏遥,因为苏遥明显比傅鸽子温和多了。   手也软,语气也亲切,眉眼也温和。   还会喂我好吃的。   桂皮不知道,他家傅先生也是这样想的。   桂皮更不知道,很多和他家傅先生心思一样的猪也这样想的。   吴叔沧桑叹气。   桂皮憨头憨脑地喵呜一声。   逐渐入夏,白日越来越长。   苏遥切鱼片时,夕阳的余晖正落在他侧脸上。向晚的光线朦胧,轻轻地落在他的眼睫上,留下一层浅淡的光晕。   成安一边洗着酸菜,一边再次感叹大公子的幸福生活。   红尘人间的宝藏,是美食与美人。   大公子占全了。   我家大公子在哪都拔尖,成亲都挑得最好的人。   虽然瞧着成亲还远……   但过这么久了,应当也有一撇了吧。   成安帮忙烧火,又抬眼提起:“如今天气热起来,我听闻大慈安寺的莲花快开了。公子今年可去看吗?”   六月六日,旧京素有赏莲观荷的风俗。   这日又称“晒伏”,是民间晾衣晒物的节日。   书铺自然晒书,大慈安寺要举办“晾经法会”,开寺一日,有从早到晚的庙会集市。   苏遥把鱼片滑入锅,只笑笑:“咱们书铺得晒书,便不去了吧。”   成安只道:“晒书我来就成。公子也出去逛逛,带上阿言也成。傅先生肯定也要去的。”   其实自家大公子一向厌烦人多,不太爱凑热闹。   但如果苏老板请,大公子一定愿意。   重点是,暗卫兄弟同我说,大慈安寺的姻缘签可准了。   苏老板和大公子不去抽一个多可惜。   苏遥略一迟疑:“但这么多的书……”   成安拍胸脯保证:“交给我吧,公子放心。您整日在店中,都没怎么出门玩过。人都说大慈安寺的莲花可漂亮了。”   苏遥想想也是,来一年多,正经出门逛,也就上巳那一回。身体既好些,也该多出门的。   他将滚烫热油泼在麻椒辣椒上,椒麻香味扑鼻,苏遥便应下:“那我与傅先生提一句。”   成安嘿嘿一笑,却见两个大汤碗。   苏遥道:“傅先生写稿子,我同他一起吃。”   成安心内鼓劲:原来大公子在这儿等着呢。大公子把握机会!   这不是傅鸽子制造的机会,他听见推门声时,只以为是吴叔出去吃饭了。   但一股子椒香麻辣的酸菜鱼味道勾着傅鸽子抬头:“苏老板?”   苏遥笑笑:“傅先生吃完饭再写吧。”   赶稿五日的傅鸽子突然有些感动。   要是吃完饭不用写就更感动了……   得陇望蜀不是好习惯,要学会知足。   傅陵从文墨纸堆旁,挪到苏遥身边,整个人都痛快了。   先顺手给盛一碗番茄蛋花汤:“苏老板喝点汤。”   苏遥稍稍一怔,忽然笑道:“我认识傅先生这么久,还是头一遭一起吃饭。”   从前总有旁人在。   还真是头一回。   傅陵蓦然念起前日宋矜数落他的话:认识几个月了?这还叫进展不慢?   夫子冷眼旁观,说得有道理。   但先前也有原因。   苏遥有哮症,傅陵生怕他出事,并不敢放齐伯离开。   念及此处,傅陵只微微一笑:“我有个熟悉的大夫,过几日来旧京,苏老板愿意让他给看看吗?”   苏遥只客气:“麻烦傅先生惦记着,但我已大好了。”   傅陵见苏遥碗空,给夹一筷子鱼:“没事,白开个方子调理一二也好。裴仪老先生华佗再世,看两眼不亏。”   苏遥蓦然一愣:“……傅先生认识的是裴仪?”   倒也不算认识。   强行认识的。   傅陵脸不红心不跳:“我与他颇为相熟,刚巧他要来旧京。也顺路得很。”   苏遥这副身子病久了,古代医疗条件又不好,确然有些心动。   但还要确认一遍:“当真不麻烦吧?”   人都绑到手了还有什么麻烦的。   傅陵摇摇头,笑一下,只端起茶盏。   朦胧余晖自窗格落入,苏遥稍稍一怔,随即端起瓷盏,抬手与傅陵碰了下。   轻轻一声脆响。   可惜喝得不是酒。   傅陵眸中蕴出淡淡笑意,苏遥耳尖又微红。   他略有局促:“……多谢傅先生。傅先生多吃些。”   鱼片不大有刺,傅陵又顺手给他夹一筷子,只低声道:“我吃着呢。”   苏遥微微颔首,更局促了。   他低头吃上一会子,复念起正事:“吴叔说,傅先生只剩两章了?”   傅陵忙咳一声:“一章半。”   又飞快地补一句:“我能写完。”   傅鸽子不想再看见美人眼里写着“你不行”了。   还是穿成那样写着“你不行”。   奇耻大辱。   我明明很行,打今儿起,我就是旧京日更万字的鹤台先……   算了,更不动。   还是先把眼前的写完吧。   苏遥笑笑:“吴叔说您今儿写得有些卡?”   被按头写文的傅鸽子每天都很卡。   他心下微微一动,却转个念头:“不如苏老板帮我看看?”   本来也打算来聊一聊的。   苏遥笑笑点头:“好。”   二人吃过饭便也没收拾,苏遥搬个椅子,于傅陵身侧坐下。   傅陵微微一怔。   傅相办公的地方从没旁人坐过。   从前成安或是吴叔,甚至小傅大人侍奉笔墨,都是于一旁站着。   傅陵心内微动,面上只不动声色。   望着苏遥乌亮的眼眸,只递去书稿:“苏老板帮我看看?”   苏遥先叹一声:好厚一沓。   原来鹤台先生好好写文,产粮速度也不慢。   偏要当鸽子。   苏遥接过,又自我安抚:既往不咎,现下知道改就行啦。   苏老板高兴得太早,鸽子就是鸽子。   为了哄美人开心才化身五天码字机。   夜幕悄悄垂下,傅陵点亮房内的烛火,又挪来一盏烛台。   盈盈烛辉映着苏遥明净温润的眼眸,还时不时便露出些笑意。   傅陵手边的书稿,便写得有几分漫不经心。   更漏滴滴答答,苏遥细细看完,方抬头称赞一声:“鹤台先生好文章。”   傅陵放下笔,佯作苦闷:“可下面如何写,我却不知道了。”   苏遥对着书稿:“照着前文,周戈不是就要去华山大比了么?”   傅陵轻轻蘸墨,只抬眸:“可他已喜欢上袁家姑娘了。”   傅陵声音低沉,烛火一晃,苏遥心下竟不由跟着一颤。   傅陵稍稍低头:“他有了心上人,便舍不得走了。”   苏遥心内再度一动。   他强压下这股子异样,只觉莫名其妙。   ……不过讨论个故事,怎么回事。   苏遥抚平心绪,又笑笑:“那不然就带着袁小姐一起去。”   “可外面风霜刀剑,袁家姑娘原不是江湖中人。”   “若是和夫君一起,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周戈可是拔尖的武学奇才,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   苏遥正说着,却顿了下,“他们是日后在一起了么?或者,只是喜欢?”   灯火摇曳,傅陵只笑:“那我告诉苏老板,苏老板以后便不愿意继续看我的书了。”   “怎么可能。”   苏遥眼眸明如星辰,“傅先生的书,每本我都会看。”   傅陵挑眉笑笑:“当真吗?”   苏遥点个头:“鹤台先生可是旧京最好的话本先生。”   傅鸽子的虚荣心还没膨胀到脸上,便听得苏遥语气真诚地补了一句:“若是不拖更,就是更好的了。”   傅鸽子像个刚膨胀到一半的气球,“砰”一声裂了。   行叭。   心上人催我写稿,还能怎么办?   傅鸽子认命地提笔,却又念起苏遥:“苏老板先回去休息吧。我估计还得写一会儿。”   那日齐伯为何敲门,傅陵细想下,便懂了。   苏遥却道:“不碍事,我一向睡不那么早。”   又笑笑:“傅先生若还卡文,正好与我聊聊。若傅先生卡一晚上,明日我与谁签契书呢?”   傅陵本也不愿意他走,又顾念苏遥身体:“那过会儿夜深了,得回去睡。”   苏遥点头,又翻起书稿。   这一手新书,只看一遍怎么够。   烛火辉辉,傅陵与苏遥略说过两句,思路确实顺了些。   再加上苏遥就于一旁坐着,他也没法摸鱼,顺势便写下去。   文学创作讲究激情,他一时写得投入,再抬头时,夜已深沉。   一偏头,苏遥却趴在他的书稿上睡着了。   灯火灼灼,四下悄寂。   傅陵放下笔,只瞧见苏遥眼角的泪痣藏在衣袖间,一缕乌发滑下,半遮半掩,却甚为惹眼。   这样垫着睡,明儿也不怕手酸。   傅陵轻轻地把那缕头发给苏遥拨回去,唤两声,却发觉苏遥呼吸均匀绵长,并无醒来的意思。   睡得还挺沉。   方才还说一向不睡那么早。   傅陵默一会儿,蹑手蹑脚地起身,把门打开,复回来,使个巧劲,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起来。   这还不醒。   傅陵低头望着歪在自己肩上的清俊面容,忍不住掂了下。   比上回抱的时候沉了。   多吃是对的。   似乎还软了点。   傅相眼眸一沉,怪不得桂皮总喜欢窝人怀里。   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吃猫醋的,天底下也就傅相独一份了。   夜风和暖,傅陵抱着心上人,恋恋不舍地放在榻上。   入夏的衣裳薄,傅相解开苏遥的衣带,脱下外衫,又给搭好一层薄被,默了下,复于榻边坐下。   月华倾泻如水,地上浮起淡淡银辉。   傅陵瞧着苏遥沉静的面容,忽然便有一种冲动。   他眸色深沉,微微一俯身,却终究是顿住。   还是算了。   齐伯的态度挺明显。   傅相也是个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儿,虽不算多循规蹈矩,但有些事,八字还没一撇时,于情于理,都不能做。   至少得心上人先同意吧。   偷吻算什么好汉。   早晚要正大光明地亲你一大口。   傅陵又向榻上望一眼,留下一个端方正直的君子背影。   月明星稀,漫天清辉。   傅相心满意足地回去赶稿子了。   赶稿五天换我抱美人一下,这波不亏。   就是这一章半的稿子吧,恐怕得写到天明…… 第52章 商会(二)汇文堂   赶一晚上书稿的后果便是,傅先生睡到日上三竿还没醒。   吴叔都不敢去喊。   苏遥只好将酸汤小酥肉盛出:“那咱们先吃,待会儿我再给傅先生做点别的。”   吴叔道谢:“麻烦苏老板。”   不麻烦。   《云仙梦忆》的绣本明日就开卖,下午又要与鹤台先生签《江湖一叶刀》第二卷 ,傅先生还给过我房费。   给我赚这么多钱,该对鸽子好点。   五月近尾声,书铺入账又不少。   不过这月祝娘子家面馆的分成少了些,因为祝娘子家从族中过继了一位远房小宝宝。   面馆新招的伙计尚不熟悉厨房活计,便暂且改成中午才开张。   虽少赚些钱,但夫妇俩养孩子养得很是开怀。   夫妇二人长年无子,祝娘子只与苏遥叹道:“大约是我没有儿女上的缘分。这孩子的爹去岁死在边疆,娘亲尚年轻,就要改嫁。族中来信,我便与六郎应下了。”   古代医疗条件不发达,也诊不出具体毛病。且即便有喜,祝娘子的年纪于现代也属于高龄产妇,女子生育一场,都是鬼门关走一趟,风险太大。   苏遥笑道:“祝娘子既喜欢孩子,这孩子就是您的缘分了。”   祝娘子满脸幸福,宝妈晒娃般与苏遥絮絮半日,反应过来,又抱歉:“瞧我这一时高兴,竟与苏老板说上这许久。鸡蛋我给齐伯了,都是红壳,我乡下庄子养的芦花鸡,苏老板也尝尝。”   土鸡蛋最好吃,绿色无激素农产品。   祝娘子在京郊置办田亩,如今也有模有样的。   苏遥养在后院的两只乌鸡,因总是晨起打鸣,略扰民,也给送去了。   祝娘子又道:“我先前买地,还瞧见苏老板家的地,离得不远呢。您哪日得闲,也去逛逛,老高的庄稼了。”   苏家的地一直也是齐伯在管,苏遥未曾过问。   哪日去瞧瞧也好。   乡下想来是好玩,阿言一直很喜欢跟着去玩。   苏遥谢过,祝娘子略坐坐,也便告辞。   打那以后,许是被小孩子绊住,倒不常亲自来送东西,十次有八次都是交给华娘。   苏遥方吃罢午饭,便瞧见华娘又来,先恭顺行一礼:“苏老板,娘子让我送些新鲜毛豆。”   绿油油的一小篮子。   煮毛豆,夏天的下酒菜。   苏遥谢过,又给华娘包些红豆凉糕。   华娘亦有四十出头,不比祝娘子爽快,却是十分沉稳。说是为人稳妥,特意买来照顾小孩的。   瞧着确然稳重大方。   苏遥将凉糕递给她,华娘端正一礼,却又温和笑笑:“苏老板从前去过蜀中么?”   苏遥只摇头:“倒是没去过。怎么了?”   华娘微微拢下发梢,也只笑了下:“昨日您送来的醪糟小汤圆是蜀地的吃法,我还以为在旧京遇着蜀中人了……”   苏遥笑笑:“是我从前在京中学的。华娘原是蜀中人么?官话说得极好的。”   华娘略一怔,似乎微有感喟:“这些年换过四方各地的主家,哪能不会说官话呢。”   却又很快笑笑:“祝娘子是个宽厚人,希望日后能久待在旧京吧。”   她自伤身世,苏遥倒不好多聊,略寒暄一二,便闻得傅鸽子醒了。   醒得真巧。   刚吃完午饭。   苏遥转过回廊,正瞧见傅陵坐在窗边,午后日光通透澄澈,他单手支颐,目光涣散。   赶稿五天,仿佛身体被掏空?   像一只呆呆的大鸽子。   但人的气质说来也奇怪。   傅先生即便精神头不大好,面无表情地静静坐着,还是一副颇具威仪的气质。   没毛病。   打着哈欠也不妨碍霸总天凉王破的架势。   苏遥微微一笑,索性也不进去,只行至窗边:“傅先生醒了?”   傅陵眸中聚出些精神,微微一明,稍一挑眉:“苏老板早。”   不早了。   马上就半下午。   苏遥偏头笑笑:“傅先生辛苦,想吃点什么?”   蔷薇的藤蔓爬上廊柱,在日光下探出嫩绿的芽叶,抖落一地粉白的花瓣。   傅陵的目光自小小的花苞移到苏遥温雅的面容上,微风拂面,他静静顿了下,只道:“吃什么都行。但要苏老板陪我吃。”   怎么听出了求奖励求表扬的语气?   吴叔于一旁打扇子,默默掩住笑意。   大鸽子难得表现好,苏遥便点头:“那我让齐伯看店。”   吴叔知情识趣:“怕人手不够,我也去帮忙。”   苏遥自去厨房,略略瞧一遭,打算做个快手的番茄鸡蛋面。   他先前仿佛听说过,熬夜后吃番茄会减少疲劳感。   也不知傅鸽子昨夜写到几点。   但傅鸽子大约是基因好,整个人虽懒懒的,却不见一点黑眼圈。   苏遥刚切好两个番茄,便瞧见一手伸来。   懒懒散散的大鸽子咽一块西红柿,蹭到灶台边,一探头:“苏老板给我做什么好吃的?”   苏遥滑入蛋液:“煮点面吃。”   鸡蛋于热油中逐渐焦黄,飘出诱人的香味。   傅鸽子一边吃着番茄块,一边佯作不满:“只吃面吗?”   又低眉笑笑:“昨儿还是我送苏老板回去的,苏老板也不谢我?”   抱人家占一遭便宜,还要人谢他的事,也就傅相做得出来了。   傅相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   苏遥一睁眼便躺在自己榻上了,也未细想。听傅陵如此说,才面上微烫。   苏遥稍稍低头,又忙客气道:“麻烦傅先生了。我一时大意,竟睡着了。”   傅陵瞬间把一碗番茄吃光一小半,只挑眉。   什么时候只害羞,不客气回来就好了。   苏遥一瞥,忙拦道:“傅先生少吃些,番茄不够就不出味了。”   傅陵放下碗,却又道:“我再给苏老板切一个。”   苏遥笑笑:“傅先生会吗?”   傅陵一顿,默默把碗交出去。   他提得起笔,却拿不动菜刀。   苏遥将西红柿炒出红亮的茄汁,加水咕嘟咕嘟地炖出汤底,又下入一把细丝挂面,丢上两片小青菜。   起锅,茄汁浓郁的一大碗。   傅陵一顿:“苏老板不吃?”   苏遥只笑:“我吃过了。”   “再吃点。”   傅陵拿了个小瓷碗,盛出两勺茄汁鸡蛋,“就当陪我。”   有傅鸽子在,苏遥迟早要体重飙升。   苏遥便当做下午茶,刚吃两口,却瞧见吴叔来:“店中来了位客人,说是汇文堂的二掌柜,想见苏老板。”   又是汇文堂?   苏遥只好起身:“傅先生,您先吃,我去见一见。”   傅陵点个头。   又瞧吴叔一眼。   吴叔递来“公子放心”的眼神,后一步跟上。   傅相此番着实白担心一场,汇文堂的二掌柜客气得很,是来请苏遥去下月的书局分会。   苏遥同许多掌柜打过交道,终于遇着个一看就像是卖书的。   满袖书卷气,毫无铜臭风。   于掌柜文质彬彬,说话也慢条斯理,只像个教书老先生:“我们卫掌柜早就想请苏老板参加。可先前听闻万家与苏老板为难,碍于同万家素来的情面,不便结交,这才耽搁了。”   话似乎也说得很实诚。   “苏老板别误会,卫掌柜亦对那位万管事不满,先前劝过数回,但终究是旁人家事……”   于掌柜悄悄叹口气,复道:“朱家倒台,又有程老将军在,万家收敛许多,前日万老大人还与我们掌柜道,早该处置刁奴规矩子弟。”   他略笑笑:“倒是平白难为苏老板一遭。苏老板如今,可别放在心上。”   苏遥懂了。   这是万家借机寻人来说和。   苏遥便顺水推舟,端出职业假笑:“我只是个小生意人,日后自然是平安做生意,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罢了。”   又打趣一句:“难道万老大人拿钱来买书,还怕我不卖给吗?”   于掌柜哈哈一笑,又商业互捧一句:“苏老板此处独有的几样书抢手得很,怕拿几倍的钱,也是买不到的。”   于掌柜再随口与苏遥客套两句,才于心内松一口气。   瞧着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   这就好。   万家如今着实战战兢兢。   若非看在往日的交情上,卫掌柜本也不愿替万家跑一趟。   但跑一趟也不亏。   瞧苏老板是个懂得做事于人于己皆留一线的聪明人,不仗势欺人,反倒是个温润谦和的好性子,怪不得在旧京的生意越做越好。   怪不得人家得贵人庇护。   万家那等仗势欺人的子弟与刁奴,不得罪人才怪呢。   汇文堂是老牌子的书铺,卫掌柜虽为商贾,却于旧京颇有门路,尤其是校对司。   卫掌柜通透圆滑,朱家之事刚透出风声,他便打通门路进狱中,寻到被扣下的校对司人手,打探情况。   湖心灯的书中本没有那句话,校对司是无妄之灾,自然一问三不知。   但卫掌柜却从钱大人口中打听到另一桩事——   傅相。   钱大人向来糊涂,且已被吓破胆子,卫掌柜虽怀疑,却宁可信其有。   如今人都不大敢谈论,但卫掌柜上了岁数,傅相是何许人,他还记得。   他不过隐约透个话头与万家,万家就恨不得立刻赶来苏氏书铺谢罪。   且不止如此,朱家倒台,万家也想再寻个靠山。   于掌柜默默饮口茶。   万家什么打算,他不知道;   但苏氏书铺如今声名渐起,便是没有贵人在,他汇文堂也结交定了。   做生意的法子,不是挤垮对家,而是把对家变成自己人,一道发财。   生意场上的对家是杀不完的,搞垄断莫得好处,良性竞争才是长久之道。   于掌柜便再邀请一遭:“下月初二的商会,在琼江的牡丹画舫,苏老板一定要来。”   苏遥笑笑应下。   苏遥病这一年,出门甚少。虽然旧京的一些基本情况他都知道,但多听多看没有坏处。   苏氏书铺如今也算有些名气,总得认识认识旧京的同行。 第53章 商会(三)脂粉   在前去商会之前,苏氏书铺又攒过一波名声。   《云仙梦忆》的绣本开始售卖了。   书铺前排起的队伍甚至超过了那日来买《青石文选》的长度。   傅陵晃到柜台,只摇着折扇笑笑:“什么时候都是看闲书比正经书的人多。”   这不一样的。   上回的《青石文选》书院中人不用来买,无心入仕之人不必来买,闺阁中人不大来买。   这便少上许多人。   苏遥记好账目,只抬头一笑:“多谢鹤台先生。”   傅鸽子十分得意。   接着便听得苏遥笑道:“也该谢谢许先生的。”   傅鸽子有一点点不开心。   其实这不过是正常感谢商业伙伴的语气,傅陵明白纯粹是他自个儿醋性大。   越明白便越忍不住酸。   傅陵倒杯甜甜的牛乳茶缓缓心绪。   傅陵发觉,苏遥虽然对他整日的撩来撩去略有些害羞之类的反应,但并未完全动心。   比如,苏遥拒绝许泽六月初六一同去赏莲的理由。   傅陵端起瓷盏,饮一口:“苏老板方才为何不告诉许先生,你是要与我一同前去?”   苏遥一顿,不自觉地捏住账本一角:“就是……”   就是总感觉说出来,许泽便一定要跟着去了。   苏遥不是很明白,这几人明明互相看不顺眼,偏偏有机会凑到一处时,又谁都不肯走。   那当然是因为,有白菜在。   谁先走就是把白菜拱手让人了。   并且苏遥印象中,但凡他和傅鸽子,外加一个朋友一道出门,聊天氛围便会瞬间切换阴阳怪气与电石火花模式。   也不知他们有什么仇。   还是少见面为好。   情敌自然不共戴天。   可惜苏遥连傅陵的心思都不大明白,自然更意识不到这一群猪的虎视眈眈。   苏遥不知如何解释,只好抬眸笑笑:“傅先生只和我一个人一起出门,不好吗?”   这话让傅鸽子瞬间满意。   虽然知道苏遥并非是喜欢他才如此说,但结果都一样。   歪打正着也是着。   傅陵心内暗爽,又挑眉:“苏老板既答应我,可不能再答应其他人了。”   那是当然。   苏遥也担心他们几个互相看不顺眼之人在庙会上打起来。   那人山人海的,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此想法在先,白悯遣人递话时,苏遥便也没答应。   苏遥亦打算以同样的理由拒绝谢琅,但此番谢琅倒并没有递话来。   谢夫子近来与他的联系甚少。   自打青石书院的藏书阁开始修书之后,谢琅便忙得脚不沾地。   苏遥只得麻烦齐伯走一遭:“先前答应谢夫子要帮忙留绣本,也不见他的人来,只能送过去了。”   齐伯跑一趟,回来只道:“谢夫子都不在家中。谢府管事说,当真已住在书院数日了。”   那估计是不会相邀了。   不来正好。   苏遥松口气。   傅陵暗自开心。   听说此事是成安促成,对成安的态度愈发温和起来。   成安十几年没享受过这等待遇了,一时受宠若惊。   总之书铺氛围甚为和谐。   苏遥又卖过周三先生的《木芍药》,秦四先生的《大荒百灵记》与楚五先生的《南山小札》,便到了六月初二。   书局分会的日子。   昨夜宿雨,晨起时地面仍湿漉漉的,连绵蔷薇的花叶上还沾着晶莹的雨珠子。   苏遥叩叩傅陵的门:“傅先生,你见着阿言了吗?”   琼江边有一家画坊,尚云朝约阿言一同去,正好邀请苏遥凑他家的马车。   “在呢。”   吴叔应一声,苏遥一进门,却瞧见傅陵正凑在阿言耳边说话,还似乎躲着苏遥塞一件东西。   苏遥好奇:“你和傅先生背着我做什么?”   傅陵挑眉望过来。   阿言转手就把傅陵卖了:“傅先生不让我说。”   这小孩。   还是和苏遥亲。   傅陵轻咳一声:“是我与阿言的秘密。”又瞧阿言:“你可刚答应我,君子言而有信。”   阿言佯作无辜:“公子你看。”   苏遥只得不问。   虽然俩人的眼神像极了要去偷鸡摸狗……但傅先生应当不会的。   他要偷鸡摸狗,估计也是吩咐家仆去。   苏遥按下好奇,带着阿言成安往门口一站,却瞧见尚家来了两辆马车。   尚家管事上前一礼:“我家老夫人也同去。请苏老板坐后面这辆。”   苏遥连道麻烦,登上尚家富丽堂皇的马车。   软垫绒毯绸帘,一看就造价不菲。   苏遥前些日子品着五月入账不少,在装修房子与买马车之间纠结一下,选了买马车。   以后也是旧京有大马车的大户了。   待车马行送来,阿言就能坐马车上学了。   旧京的大道宽阔平稳,沿街俱是小商贩的叫卖声,格外热闹。   苏遥正撩开帘子往外瞧,阿言便凑来:“公子,我答应傅先生的事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一点点。”   苏遥的好奇心复被勾起:“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阿言一笑,悄声道:“傅先生要送公子一件东西,托我帮忙。”   苏遥愈发好奇:“什么东西?”   阿言却不再说:“公子肯定会喜欢。”   还神神秘秘的。   苏遥笑笑:“那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送东西?”   哪是平白无故。   人家喜欢你。   阿言不便于此开口,顿一下,又念起先前之事:“公子探问过傅先生身份了吗?”   苏遥点头:“傅先生告诉我了。”   阿言微微一怔,要措个辞试探一下,瞧见苏遥稀松平常的模样,复咽下。   也对,自家公子与旁人素来不大一样。   对身份地位一向便很不在意。   对齐伯如同亲长,对成安如同友人,也从未把他当下人使唤。   那不在乎傅先生的出身,也是寻常。   阿言一时微有感喟。   他小小年纪便经历了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遇见的风波,望着苏遥明净的双眸,不禁感叹上苍垂怜。   他躲在蜀中暴雨的山林中,藏在人牙子拥挤的马车上,发着高烧被扔在柴房中的时候,从未想过有一日,能遇见苏遥这样好的主家。   吃饱穿暖,从不打骂,想方设法帮他脱籍。   他想读书,还竟然真的送他去了举世闻名的青石书院。   如今的读书人皆想科举入仕,但阿言并没有这个命数。   他的一切都是假的。若是往上走,迟早有一日,会被发现。   说不定还会连累苏遥。   阿言曾问过苏遥一次为什么会送他去书院。   苏遥当时思索片刻,只笑道:“也没什么原因……小孩家不都应该读书的么?更何况,你不是也很想去么?”   阿言很想去,只是因为,若当年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如今就应该在读书。   他什么都没了,却唯独这点放不下。   但他什么都没了,却遇见了苏遥。   日后他必倾尽所有护着苏遥。   阿言默默良久,忽然抬眸:“公子放心,日后若谁敢对不起你,阿言一定要与他拼命。”   远在家中的傅鸽子刻木头的手,突然就一个哆嗦。   苏遥瞧着这小孩一脸郑重,愣了下,顿时哭笑不得。   刚才就看阿言不说话,这是又想到了啥?   苏遥无奈笑道:“哪里就有人会对不起我,你小小年纪整日都在想什么?”   阿言不由低头,复小声道一遍:“反正要是有,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苏遥只得默默感叹一句年纪大了就是有代沟,顺着他随口应两声。   临近琼江岸,正是正午日头的时辰。   苏遥简单嘱咐两句,便与成安一道前去牡丹画舫。   琼江碧波千尺,水光潋滟,足有三层的牡丹画舫点丹缀彩,甚为气派地停在岸边。   门口正是汇文堂的于掌柜,满面和气:“苏老板来得甚早,我带您进去。”   这场商会本是个午饭局,苏遥是新人,理当早到些,以免被同行说拿架子。   他进门坐下,于掌柜亲自给他倒盏茶,笑道:“苏老板最近生意红火,鹤台先生的新绣本正抢手呢。”   苏遥客气一二。   于掌柜又坐下与他商业互吹一会子,复出门迎客去了。   苏遥确实到得早,舫中余下之人,闻得于掌柜的说辞,都陆续地坐来打招呼。   商业应酬局,就是没得吃。   苏遥瞧一眼一桌子摆设似的茶点,前前后后与二十来个掌柜都打了个招呼。   从前也没觉得旧京有这么多书铺。   这还是数得上号的。   有客气的:“苏老板的书铺近来可有名。”   有攀交情的:“从前没见过苏老板,听说是因病了?我手头正好有个大夫,改日介绍给苏老板?”   有送经验的:“我手边有个先生不想签独约,苏老板愿意一起签么?”   有套情报的:“苏老板如何与青石书院和鹤台先生说上生意的?”   当然也有酸的:“苏老板开在祝家面馆旁,可真是占了老大的便宜呢。”   苏遥一一应对回去。   成安于一旁瞧着,仿佛又回到陪自家傅相迎来送往的时候。   只是,都是应酬交际,苏老板这张脸比傅相可亲和多了。   苏遥最擅长这种只需要职业假笑的场合了。   商业往来,礼貌客气。   众人只瞧见苏氏书铺的老板颇为年轻,还生得极标致清俊。虽听说是举子出身,又一来便坐上主桌,却无一点傲人的架势,反而格外文气谦和。   或许是生得一张亲切的面容,一口客套话都比旁人顺耳。   苏遥着实结交不少人。   这场应酬竟直到天色向晚,听了满耳朵同行八卦并旧京新鲜话。   没白来。   夜幕悄悄晕开,湖畔杨柳依依,次第燃起明亮的花灯。   苏遥望一眼夜色中的点点灯火,突然便心下一顿。   他这念头尚未清楚,便瞧见一桌子菜色皆换了,宝帘微动,忽进来数位淡妆浓抹的女子。   宝髻松挽,纤腰倩影。   舫中丝竹声渐起,烛火盈盈,歌妓柔婉的声音咿呀响起。   ……不是,我来之前,没人告诉我这商业聚餐还有少儿不宜的环节啊。   虽然苏遥的年龄放在古今都不是什么少儿,这画面他只听说过,还真没经过……   一大腹便便的掌柜瞧苏遥一眼,笑笑:“苏老板头回来,别拘谨么。咱们同行半年才聚一回,助兴罢了。请得都是风雅姑娘呢。”   这掌柜随手一指:“那个谁,采荷姑娘,咱们苏老板是位举人,你给换个,雅一点的曲子。”   名唤采荷的姑娘轻拢云鬓,盈盈施一礼,柔媚万千地递来一眼波:“苏老板既在,那我唱首《云仙梦忆》中的词。”   苏遥让她一个娇羞眼风瞧得手足无措。   婉转歌声伴着琵琶飘在层层水波上,在这种场合听鹤台先生的词,怎么听怎么诡异……   苏遥强自镇定,要抬手饮一口茶,又一掌柜按住他杯盏:“苏老板怎么还喝茶?”   一揽旁边的舞姬:“也没点眼力见,去给苏老板斟酒。”   这女子端着酒壶,婷婷袅袅地行过来。   苏遥当真沾不得酒,更碰不得香粉等物,只想避让。   成安忙上前一步,笑笑解释:“诸位掌柜见谅,我家公子碰不得脂粉等物。”   主桌上蓦然一静。   诸位掌柜互相对视一眼,于掌柜便和气笑笑:“这倒是思量不周了。苏老板既……碰不得,早说就是,不必客气。”   他使个眼色让那舞姬退下,又附耳与一小厮嘱咐两句,复望过来:“苏老板且安心坐着。我已重新安排。”   苏遥只好笑笑圆场两句。   饮两口茶,却瞧见丝竹管弦并姑娘,都照旧。   只是都离苏遥远远的,这算重新安排了么?   苏遥暗道,他不玩也没资格按头不让别人玩,大不了……看一会儿就走。   他正琢磨着如何找个客气的脱身借口,忽见方才那小厮又进来。   与于掌柜对视一眼,一点头。   苏遥隐约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刚放下瓷盏,便瞧见轻纱微动,帘后进来两位白白净净的小倌,行个礼,朝他走来。   苏遥猛然愣住。   墨衣小倌一头乌发垂下,斟一盏酒递到苏遥唇边,盈盈抬眸:“苏老板,请。”   苏遥手一抖,半盏茶差点泼一身。   ……不是,我碰不得脂粉是字面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啊! 第54章 商会(四)夫君   灯火通明,歌妓斜抱琵琶,清婉的声音轻飘飘落在琼江之上。   这墨衣小倌见苏遥不接,复端着酒半跪于苏遥身边,眼波婉转,稍一垂眸,自成媚态。   苏遥愈发无措。   尚未开口推拒,便见绿衣小倌自另一侧施施然行来,颇为柔顺地坐在苏遥的座椅扶手上,语气却轻佻:“苏老板,喜欢梨花酿吗?”   又一手随意搭上苏遥肩头,浅啜一口,微微低头,暧昧道:“苏老板,尝一口么?”   苏遥平日还觉得白悯风流,与这一比,白悯单满嘴跑跑火车,都算端正老实了。   苏遥让他一手搭得极不舒服,坐直身子躲开,又忙解释:“……于掌柜许是有所误会。我碰不得脂粉,是因身体缘故,并非是喜……喜欢男子的意思。”   苏遥话一出口,心内蓦然有些奇奇怪怪,声音不自觉也小了些。   不喜欢男子么?   ……真的么?   他微一怔,尚未闹明白心下这层糊涂,主桌数位掌柜却又是一静。   又互相交换个眼风。   那一大腹便便的掌柜最是热切,听苏遥的语气,只道他仍是害羞推拒,大手一挥:“诶,苏老板这就不厚道了。出来玩玩,您又没家室,可拘束什么呢?”   他怀中搂一姑娘,只随手指:“你们俩,身份没脂粉吧?”   绿衣小倌十分活络,盈盈笑道:“没有。”   又回眸瞧向苏遥,柔声道:“方才说唤我们来伺候苏老板,衣裳都是从内到外,新换的呢。”   苏遥对上他潋滟眼波,整个人都不好了。   在场俱是旧京的富商,虽说搁古代,谈罢生意玩点酒后助兴活动乃至运动……也是寻常。   但苏遥尚不适应这等成人商业酒局,万一待会儿再有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他一时只想赶紧离开。   瞧着各玩各的,也不是强制项目,应该能走。   苏遥正要就此起身,身后却有一眼生掌柜凑来,低声提醒:“苏老板好歹坐坐。本来您今儿惹眼,众人又皆在兴头上,您这一走,不是当着众人拂汇文堂的面子吗?”   这是位慈眉善目的老掌柜,略略笑道:“您还年轻,大约是没经过。等一会子他们喝醉些,您再悄悄地走。我和您一道。”   老掌柜饮口茶,与苏遥举杯示意:“江氏书铺。”   旧京又一数得上号的大书铺,前店后坊,自印自销。   江老掌柜悄声笑笑:“今日我家坊中事忙,刚到。苏老板风头正盛,财源广进。”   苏遥要起身,江掌柜只笑笑按住:“苏老板别客气。我本就来迟,动静惊着外桌,又闹着罚酒,没完没了。”   江氏书铺源远流长,书籍自刻,质量极为上乘,与旧京许多世家望族关系颇亲近。   这还是今日饭局总结来的。   人说事忙来迟才是客气,这样的应酬场合,江老掌柜不过来意思一下给个面子。   外桌都不知他来了。   苏遥与他客套来往数句,江老掌柜自去与主桌其他人打招呼。   天色已晚,琼江之上花灯连绵,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风一吹,还于水波间吹来些莺声燕语。   画舫内正三三两两喝在兴头上,气氛初现火热。   苏遥只示意成安再等等。   成安急得不行,瞧着一跪一坐二人,只心内翻个白眼。   墨衣小倌尚好,只低眉顺眼地递茶递点心,偶尔飘个勾人眼波,见苏遥吩咐他不许上前,便也未有动作。   那个绿衣裳的,着实轻薄浪荡。   在座皆是富商,苏遥生得最好最年轻。   小倌起勾弄攀附之心,也是寻常。   瞧着性子也温和,兴许一发善心,给我赎身呢?   不赎也行,生得这样好,日后玩上两天也不亏。   今儿这钱赚得值。   灯火摇曳,绿衣小倌依依坐于苏遥身边,复递来一杯酒:“苏老板做什么只喝茶呀?”   苏遥神色冷淡:“不必你服侍,坐着就行。”   绿衣小倌能上这等台面,自是精于揣度人心。   苏遥这气质过于亲和,板着脸,也一点不慎人。   还挺撩人。   绿衣小倌更凑近几分,抬手搭上苏遥肩头。   苏遥一蹙眉:“坐好。”   绿衣小倌轻声一笑,手顺着摸上苏遥颈肩,苏遥一动,他却用另一手不由分说地按住苏遥手腕。   这人姿容媚态风流,却不知为何,手劲极大。   苏遥心下又惊又疑,小倌已凑近,微微抬起苏遥下颌,一双浅淡眼眸勾魂摄魄:“今晚我服侍苏老板好……”   苏遥微怒,但他一句话堪堪停在个“好”字上,整个人忽然一颤。   苏遥立刻甩开他,再一抬头,方望见门口的傅陵。   画舫门口挂一道精巧珠帘,苏遥隔着帘子,只觉得一个又黑、又高、又冰冷的身影立在那儿。   瞧见厅中莺莺燕燕并杯盘狼藉,仿佛更黑了点。   ……就有一种下一秒便会反手掏出手雷炸了这船的感觉。   虽然这个时代没有手雷,但苏遥从在座所有掌柜的脸上都读出了这种畏惧感。   傅陵一言不发地打帘子踏进来,绿衣小倌竟吓得从扶手上滚落下去。   傅陵隔着层层人群望他一眼。   小倌只敢埋头伏地,颤颤不已。   这人……似乎是认得傅先生的样子。   苏遥又一疑,傅鸽子已立在厅中央。   整条画舫硬是静得一声不闻。   苏遥甚至觉得隔壁船也忽然唱得小声了点。   傅先生身上一直有种上位者的高冷威仪,平日不经意间,都会露出些许。   随便往处一站,就自带“天凉王破”气场。   苏遥刚认识他时,时不时便会察觉一二这种压迫感。   此时一点没收着,压得整条船都战战兢兢。   傅陵如同标准大反派一般入场,一个招呼都没打,只淡淡张口:“我来接苏老板回家。”   厅中所有目光皆呆滞一下,又迅速转向苏遥。   打傅陵出现,厅中最开心的就是成安。   他压住一腔开怀,飞快地给四面掌柜客套句告辞,推着苏遥就走。   还十分贴心地把披风递给傅陵。   傅陵淡淡瞥他一眼。   成安一愣,又屏声敛气地垂头。   我错了,我早该想到商会最后会有这种环节,我早该找借口带苏老板走。   傅陵眼眸乌沉,只说了一句:“没沾上香粉是万幸。”   成安一凛,立时跪下。   虽然有点委屈,但从前跟着傅相做事时,万无一失是任何情况下的标准。   成安默默,只认错:“成安记住了。”   苏遥见状,不由劝解:“那些人都离我甚远,我确然不方便直接走,成安他……”   “万幸。”   苏遥话未说完,便听得傅陵冷声打断。   连绵明亮的花灯缀在舫上,傅陵眸色幽深,苏遥不由一怔,垂眸错开。   傅相心情不算好。   这醋劲太大,又兼担忧,直烧成一股冲天的闷火。   爆炒鸽子比醋溜鸽子慎人多了……   只是这火怎么也不该冲苏遥发,傅陵见吓到他,一时颇有些不自在。   他默了默,只接过披风罩住他,伸手于颈肩处系好衣带,复念起方才那小倌摸过苏遥白皙的颈肩,眼眸又是一沉。   他手中一顿,苏遥心内亦顿一下,只小声:“傅先生别生气了。”   虽然不是特别明白为什么生这么大气,但……   傅陵微微一怔,苏遥细密的眼睫垂下,只轻轻一颤。   夜风和暖,吹起悠扬的乐声。   爆炒鸽子第一次得美人哄。   爆炒鸽子心头的火硬是让美人哄这一句浇灭大半。   傅陵心内波澜迭起,压压心绪,再继续时,动作愈发轻柔:“勒着你了?”   语气也缓和不少。   成安抬眼,感叹连连:苏老板也太有本事了。   苏遥想摇头,下颌却被轻轻扶住。   傅鸽子低眉,微有不满:“别动。”   又很是嫌弃:“别刮着你。这披风领口的料子粗,回头新做一件。”   苏遥看着傅鸽子专属精致花结,轻声道:“谢谢傅先生。”   爆炒鸽子心头的另一半火也快没了。   夜色深沉。   琼江之岸绵延万户灯火。   傅陵今日比往常心情都不好,是有原因的。   谢夫子,白大夫与许先生,再如何讲,也是在追求苏遥。   因喜欢而珍重。   虽然傅相平素各种吃醋,但也清楚,以这几人的人品,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但船上这些小倌可就不同了。   他们不是喜欢。   是冒犯苏遥。   苏遥不点头,傅陵都舍不得碰苏遥一下,这些人是些什么东西。   敢上手傅相都不舍得碰的人。   傅陵吃醋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怒火。   苏遥方才感觉得没错。   傅相打帘子踏进来,确实没掩饰昔日心狠手辣的反派气场。   此时念起,又勾出火来,只蹙眉:“日后这些场合,你想走直接走就是。”   苏遥顺着他点个头。   傅陵眼眸微沉:“苏老板担心什么?”   苏遥顿一下。   按理说,和气头上的人不能讲道理。   顺毛就成。   但傅鸽子还要问,苏遥只得笑笑,措个辞:“我日后终究要同他们一起做生意,这般……该如何解释呢?”   解释?   傅陵眼皮不抬:“与他们解释什么。今后我只与苏老板签合约,我养你不够吗?”   够倒也是够……   但总觉得这话有一种“我偷自行车养你”的谜之霸总摆地摊的感觉。   见苏遥仍不说话,傅陵心思却拐了拐,挑眉道:“其实能解释,苏老板愿意吗?”   傅陵立在苏遥面前,眉眼只含着促狭的笑意。   苏遥忍不住退一步。   退这一步,就靠住了围栏。   傅陵索性逼近一步,再度挑眉笑笑,低声道:“你就与他们道,你夫君又小心眼,又暴脾气,十分不愿意你参加这种酒局,亲自来抓人了。如此,是不是以后皆能直接走了?”   苏遥望着傅陵深沉的眼眸,登时心如擂鼓。 第55章 裴大夫(一)风月   正是月初之时,夜风沿着琼江层层水波拂过,漫天星子明灭,连绵成一片璀璨银辉,与人间万户灯火遥相辉映。   苏遥心下如同小鹿乱撞。   撞得稀里哗啦。   他脑中只一空,待微微回神,面上又腾一下滚烫。   夫……夫君?   苏遥心下一念这个词,便慌得手足无措。   他整个人都是懵的,怔怔望着傅陵乌墨般的双眸,一时却不知如何作答。   这让他更慌了。   因为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拒绝。   若按照他平素的性子,觉得荒唐的玩笑话,直接回绝便是;   可此番他面对傅陵眼中轻巧的笑意,却不知该不该开口……   傅鸽子的话像是猛然撞碎他心中的什么东西,苏遥只觉心内轰然一声,除了心慌,就是无措。   夜风习习,傅陵稍微一顿,复低下头,唇角微扬:“苏老板不说话,是答应的意思么?”   “不是!”   苏遥一惊,下意识脱口而出。   但“不是”二字说出之后,却又……甚为不自在。   苏遥似乎有些后悔,但也似乎不是。   他心下乱得如同一团麻线,脑子却空白一片,推拒之后,又不由自主地描补:“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也不是……就…就是……”   他愈张口愈慌乱,只好端起最擅长的客套:“我…我是说,多谢傅先生,麻烦傅先生费心……也不用这…这般帮忙解释……傅先生是说笑了。”   苏遥勉强笑笑,傅陵却偏头,又凑近一步,语气颇为委屈:“苏老板冤枉我,我不是在说笑呢。”   苏遥心内垒好的一层客气,轰一下又碎了。   苏遥又不知该说什么,傅陵乌黑幽深的眼眸近在咫尺,他一对上,便不受控制地往后躲。   但身后是画舫围栏,苏遥退无可退,刚一靠紧栏杆,傅陵忽一伸手揽住他。   傅陵修长的手臂揽在苏遥腰间,整个人却欺身压近。   苏遥避无可避,一时整个姿势就像被他搂在怀中。   距他温热的胸膛愈近,整颗心的扑通乱跳声就愈发清晰。   傅陵偏堪堪停在咫尺之处,又凑近他耳侧,低眉笑道:“苏老板再躲,可就掉下去了。”   晚风掠水而过,吹来悠扬的丝竹管弦。   似是隔壁船的歌舞之声。   苏遥不明白,他明明已慌成这样,却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跳骤然加快。   傅陵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耳畔,苏遥耳尖微红,连白皙的颈间都微微泛起薄红。   夜风飘荡,傅陵眼眸深深,就很想低头咬一口。   但不能。   今晚的苏遥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神情慌张,手足无措,耳尖红红。   十分地可爱,十分地撩人。   傅相疯狂心动,但也只能就此止步。   苏遥这种性子,时候到了,顺势下一剂猛药,能至少撬开一半;但逼得太紧,八成会适得其反,就此躲着避着,跑了都有可能。   宋矜总说傅相进度慢,傅相只是不舍得。   往极端处说,反正苏遥也已懵懵懂懂地心动,他若是想,直接寻机把人要了,日后再慢慢地哄,也不是哄不到手。   但傅相真心喜欢一个人,就会把人捧在心尖上。   他不喜欢勉强。   瞧今日的样子,苏遥尚未闹明白自个儿心思。   且该松松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傅相这厢自有考量,苏遥却依旧心如乱麻。   他被傅陵压在栏杆上,慌乱半日,才记起错开眼眸:“傅…傅先生起来些。”   傅陵心内好笑,故意又一用力,紧紧揽他一下。   果不其然,苏遥耳尖更红了。   还颇为躲闪:“傅先生别……”   傅相把这副动人模样瞧个痛快,眉眼弯弯,揽住人离围栏远一步,方松手。   苏遥蹭一下就溜走了。   成安与自家大公子行个礼,得个口型吩咐,飞快地追上去。   琼江水波缓缓荡开,傅相心情大好,缓缓踱步下了画舫。   是夜无云,也无月,人间却尽是风月事。   苏遥走得飞快,成安一路小跑才追上,忙忙道:“天色这样晚,尚家方才遣人递话,已先把阿言送回去。”   又笑道:“公子都没吃好,咱们先在外头吃点?”   苏遥离开傅陵,乱了的心绪才平复些。   只是尚不能收拾干净,总有些心不在焉,闻言只点头:“也好。”   又道:“傅先……”   他话一出口,却突兀咽下。   他念着傅陵吃没吃晚饭,但此时提起,心绪只愈加波澜起伏。   成安暗自笑笑:大公子果然料事如神。   方才大公子便道苏老板此时肯定不想见他,示意先带苏遥出去逛逛。   果然么。   苏老板此番,没动十成的心,也一定动上至少有五成。   不然慌张什么,害羞什么,又躲什么?   成安欢喜得很。   带苏遥没心没肺地在西市吃上一路小食,还从卖花的娘子处买了一枝荷花。   卖花娘子柔声细语:“公子把这支插在瓷瓶里,过两日就开花。”   又笑道:“可少见,是并蒂莲呢。”   夜市喧闹,灯影婆娑,苏遥面颊又瞬间滚烫。   成安笑得不见眼,只飞快地掏钱:“娘子财源广进。”   抱住亭亭荷花骨朵追上苏遥。   苏遥心尖微乱,只能作未瞧见。   二人一路走回家,苏遥径直钻进自个儿房间。   收拾妥帖,蒙住头往榻上一躺。   夜深人静,苏遥虽心思乱,却应酬一整日,一时身上乏累竟盖过心绪,闭眼一会子,尚未理出个头头道道,便睡过去了。   这一夜,睡得格外沉。   临起时,却做了个梦。   梦中纷乱不堪,苏遥已记不大清,只记得大红锦裳并十里并蒂莲。   还有众人口中一叠声的“夫君”。   夫君。   苏遥刚醒,整个人又烧起来了。   他强迫自个儿忘记,磨磨蹭蹭地起身穿衣裳,直担心一推门,就瞧见傅鸽子立在院中。   苏遥竟因这个念头磨蹭到半晌,直到齐伯忍不住来叩门:“公子,公子起了吗?”   齐伯语气担忧,苏遥醒神,忙回道:“起了。我没事。”   齐伯放心些许:“想着公子昨日劳累,我晨起便去孙氏书铺买了早饭,灌汤包子、油条与豆花,还有茶叶蛋。公子起了吗?我去热热。”   “劳烦齐伯,这就出来。”   苏遥一默,却吞吞吐吐,“你们……都吃过了吗?”   齐伯笑笑:“吃过了。想着让公子多睡会儿,就没来喊。”   苏遥长长舒口气。   他还……不太想和傅鸽子一起吃饭。   晴光大盛,四下无人,苏遥独自咬着小笼包子,默默舀一勺豆花,吃个晚起的剩饭。   怎么说,他就是不大自在。   如今一觉醒来,再细想昨夜画舫的话,兴许也就是个误会。   什么……夫君,兴许就是傅先生真心实意地想帮他,提个一了百了的解释借口。   他却……慌乱成那样,还……做了一夜奇奇怪怪的梦。   可是,苏遥又咬一口鲜虾猪肉包,可是——   倘若真是个误会,真是个说笑,真是他瞎想,苏遥心内又忍不住略微失落。   苏遥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失落。   或者,他心内明白,却不敢承认。   苏遥又兀自别扭一整日,只生怕瞧见大鸽子。   但这日直到他睡下,都没看见傅陵。   苏遥别扭地躺下,辗转一夜,第二日却依旧如此。   连鸽子影子都没瞧见。   再一日,却还是如此。   苏遥心内别扭不由有些变了味。   灯火明明,苏遥打着算盘,帘子一动,他急忙起身。   却是齐伯。   苏遥一时满心失落,心不在焉地坐下,只听齐伯问:“原来公子知道?”   苏遥抬头:“知道什么?”   齐伯笑笑:“我瞧着公子似在等人,还以为公子知道。今晚我去接裴大夫,人已来了。”   苏遥一怔,忙再度起身:“风尘劳动,快请裴大夫进来。”   “裴老先生年事已高,怎么漏夜前来,当真劳……”   苏遥行至铺门口,却又是一怔。   眼前之人不过而立年岁,身材高挺,眉眼含笑,哪里是裴仪老先生? 第56章 裴大夫(二)牛肉酥饼   夜风和煦,苏遥望着眼前这位年轻大夫,怔一下:“这位是……”   齐伯笑道:“裴仪老先生在后面,这是裴老先生的徒弟,裴述。”   裴述大夫微微一笑:“家师稍后就到,我先来与苏老板看看。”   苏遥便行个礼,又至柜台处,与人倒杯茶。   牛乳茶的小锅子咕嘟咕嘟,裴述饮一口,只弯起眉眼:“苏老板的口味还挺甜。”   苏遥错开他乌黑的眼眸,笑了笑。   其实当初他也尝着甜,这是傅鸽子的口味。   齐伯却关切道:“可是吃甜的不好?”   “哪就说得到这里,齐伯不必紧张。”   裴述放下瓷盏,一手搭在苏遥腕处,含笑瞧上苏遥一眼,“苏老板气血不足,体虚脉弱,爱吃什么就多吃。补都补不过来,还忌什么口。”   他将牛乳茶一饮而尽,与齐伯示意噤声,开始细细诊脉。   这年轻大夫虽总是笑吟吟,安静下来,却瞧着极为踏实可靠。   不过想是天生的笑颜,凝神专注之时,眸中也似蕴着三分浅浅笑意。   烛火明亮摇曳,苏遥正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裴述却突然抬眸,轻巧一笑:“苏老板别瞧我了,回头……”   回头你家傅相知道了,非与我没完。   他一顿,苏遥忙忙地收回目光,略有不好意思:“是我失礼,冒犯裴大夫了。久仰裴老先生与其弟子的大名,我一时好奇,倒打扰您诊脉。”   裴述微微挑眉,心内“啧啧”两声。   要不人总说傅相眼光好呢?   眼光好还下手早。   单方才灯火下那副微露好奇的神态,就能撩得人心尖微动。   傅相有福气啊。   辞个官能回家抱这么一美人,官辞得一点不亏。   裴述只收回手,笑笑:“不打扰。苏老板的情况,我来之前便听齐伯说过,把脉看诊,也与先前所想差不多少。”   齐伯微露担忧,他又安抚:“我不好开方子,还要等师父来。齐伯不必着急。”   苏遥长年积病,齐伯自然知道,便按下担心。   招呼人吃些茶点,想问两句,裴述却笑着摆手:“家师未至,有何定论,还要再商议才能说。”   齐伯只好不问,又与裴述闲聊两句。   原来裴仪老先生去岁腊月便回青州老家休养,一直也不在京中。   苏遥道:“还以为裴老先生自京中来,此番着实路途遥远。”   也不是很远。   傅相的车马挺快,又一路日夜兼程地赶,生怕我家师父中途跑路。   裴述笑笑:“无妨。左右老家又无事,师父年岁还算不得很大,眼不花耳不聋腿脚灵便,哪能一直躲清闲。”   “救人一命,功德无数,裴老先生和裴大夫辛苦。”   苏遥又好奇,“听闻裴老先生是顺路来旧京,难不成,是旧京上月的风寒有何蹊跷?”   裴述一顿,不由没良心地大大嘲笑一把自家师父的悲惨遭遇。   顺路可还行。   强行顺路。   自家师父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之一,估计就是当年傅夫人难产,他碰巧在京中,过去递了把手。   从此就被亲手帮忙接生出的傅相讹上了。   裴述心内好笑,面上只道:“或许吧,师父刚到,还没来得及细探。”   苏遥点头,又松口气:“先时感风寒之人极多,我还以为有何不妥。”   “春夏之交,今年又格外湿热,也是寻常……”   裴述与他絮絮聊些保养之道,又从药理说到食谱,苏遥略懂一些食疗,倒聊得颇为投机。   一时刚刚说至“绿豆性凉但夏日吃些也无妨”,裴仪老先生来了。   后面还跟着傅鸽子。   苏遥一瞧见傅陵,心下便不由微动。   他错开眼眸,只与裴仪行个礼:“更深露重,裴老先生辛苦。”   裴仪瞧上去约年逾花甲,鹤发白须,面容端肃方整,却双目炯炯,精神矍铄,仿佛……还有些许吹胡子瞪眼睛的不满。   他看一眼苏遥,似是平上一把心绪:“走吧。”   苏遥微微一怔,裴述笑道:“得去苏老板房间瞧瞧,苏老板如果方便,家师或许要给您行上几针。”   闻言裴仪倒瞪他一眼:“你来这么久,连个针也没动?”   裴述笑笑:“徒儿无能,不敢随便医治。”   裴述是个聪明人。   这种需要宽衣解带的事,又在半夜,还是等傅相回来再说。   不然就傅相那个性子……   裴仪也瞬间明了,忿忿回头白一眼傅陵。   傅陵只摇摇折扇:“劳烦裴老先生。”   裴仪“哼”一声,抬脚就走。   齐伯便上前带路,四人一同到房中医治。   近日皆是大晴天,夏季草木繁盛,庭院花木扶疏,清亮月色自流云后探出,倾洒一地摇曳树影。   苏遥房中灯火灼灼,傅陵不放心,索性坐在廊下等。   瞧方才的样子,大抵不会那么躲了。   松手两天果然有用。   明日还得一起去逛庙会,一直避着倒不好。   一步一步来。   傅相满意,正坐着摇扇子,只见吴叔自廊下而来,附在他耳边道:“公子,人抓住了。”   傅陵眸中一沉,点个头,又挑眉:“现如今叫什么名?”   “他自称南松。”吴叔略有为难,“如何问,他都不承认与京中有干系。”   “我还没忘,由不得他不承认。”   傅陵神色淡淡,“动手了吗?”   吴叔摇头:“他是前太子身边暗卫,即便隐姓埋名许多年,老奴想着,也颇有功夫。冒然逼迫,恐生变数。”   傅陵“嗯”一声:“先饿两天,我去问。”   吴叔恭敬应下,又望一眼房内:“裴老先生肯来了?”   “我都亲自去请了,他还能不肯么?”   傅陵挑挑眉,“老爷子脾气越来越大,头两年还不这样。”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响。   裴仪一脸阴沉地走出来:“傅相既瞧不上老朽,何必大费周章绑我来?”   傅陵好整以暇地起身,又笑笑:“您瞧都瞧过了,还摆脸色呢。”   裴仪没好气。   傅陵只摇摇折扇:“瞧您的模样,大抵是问题不大?”   裴仪默了默,白他一眼,终究开口:“还行。主要是底子太虚。”   裴仪这一张口便忍不住,又走远几步,与他在廊下把苏遥的情况交代清楚,末了道:“暂时还得静心养着点。他先前的大夫很仔细,治得还不错,我添了几味药,再喝上个把月。明后日我再来行两次针。”   傅陵要开口,裴仪只打断:“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但胎中带的哮症确然治不得,他的药囊我给调了几味,一定得时时带好。”   傅陵略有失望,却也只能接受。   总体来说,问题不大。   傅陵谢一句,便抬脚,裴仪伸手一把拉住:“你干什么?”   傅陵不明所以:“我去看看。”   裴仪蹙眉,表情颇为不满:“你看什么看?我刚给行完针,一会儿直接就睡下。”   傅陵愣一下,蓦然明白,一时无奈:“我真的就是去看一眼,您老想哪去了?”   “说得好听。”   裴仪“哼”一声,“半夜三更共处一室,谁知道你进去还出不出来?我刚行完针的人,你就给我抱着糟蹋了,还费劲绑我来什么?”   又正色道:“我可告诉你,人身体还不好,你长点心,也收着点,别整天折腾人家。”   傅相平白无故被扣口大黑锅,整个人又无奈又好笑。   我倒是想糟蹋也想折腾,人至今还没点头呢。   当然,这种丢人的话,傅相是不会说的。   他顿一下,只好妥协:“我不去了。”又笑笑:“那我明儿想带人出门,行吗?”   裴仪白他一眼:“行。”   默一下,却又忍不住开始嘱咐:“人多的地方少去,带好药囊,喝水要……”   大夫或许都这样。   嘴硬心软。   月色舒朗,裴仪又与傅陵车轱辘一遍,傅陵一一应下,又笑笑:“劳烦裴老先生,您费心了。”   裴仪瞧他一脸装模作样,登时便横眉倒竖:“少说好听的哄我。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在老家相看孙女婿。我这马上就看好,马上就定下,你就给我绑来了。我孙女儿在家嫁不出去,你管吗?”   傅陵松散一笑:“我管不着。但您相看的八个孙女婿,家世人品都给您问了。”   又扬眉:“您老眼光不错,那个举人品性最端正,定下挺好。”   傅陵自袖中掏出一沓书信。   裴仪默一下:“哼。”   劈手夺过去。   傅陵摇着折扇,淡淡一笑。   老爷子多少年了,还这个脾气。   裴仪虽拿人手软,但瞧见傅陵毫无愧疚的神情,一时仍怒上心头:“你这爱使唤人的性子是不是让你弟给惯的?早知道当初我就不该接生你出来,一有点事就随便使唤我,我是欠你傅家钱吗?”   又甚为嫌弃:“里头一那么好性子的标致人物,怎么就便宜你了?”   傅陵脸不红心不跳,笑道:“您老接我出生的时辰好,我命好啊。”   裴仪复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抬脚走了。   月色浅浅淡淡,傅陵一夜睡得极好,苏遥也睡得极好。   想来裴老先生的针和药很有用,苏遥翌日一醒,周身都松快许多。   然后一开门,就瞧着傅鸽子。   日光大盛,扫出一地影影绰绰。   傅陵又穿戴出一身高华俊朗,在晴光下弯弯眉眼:“苏老板早。”   苏遥眼睫轻轻一颤。   隔上数日,当时的心乱如麻着实消散许多。   苏遥虽心尖微动,却不再那么局促躲避,便也抬眸笑笑:“傅先生早。要出去吃吗?”   六月初六,大慈安寺开寺晾经,周围摆起自早至晚的庙会。   成安说,有一家牛肉酥饼,年年都出来摆摊,十分有名。   傅陵自然点头。   成安驾车,苏遥便与傅陵,带着吴叔与齐伯一同出门。   原本说要带阿言出去,但阿言马上要小试,又嫌热,便说要留在家中。   但家中已无其他大人,苏遥便将他托给祝娘子。   旧京一年一度的大庙会,虽尚是晨起时分,安平坊临近寺庙的附近,也已人来人往。   苏遥订的大马车刚到,成安把人送来,只停在路边:“公子,我晚上还在此处等着。”   齐伯笑道:“待会儿给你送好吃的。”   成安嘿嘿一笑:“不用了。我在这里吃点就行,齐伯别来回跑,一会儿还有的逛呢。”   众人皆走了,暗卫丙悄悄地出现,递来一牛肉酥饼,把成安吓一大跳。   成安接过热腾腾的饼,咬一大口:“你今儿不跟着苏老板,也没留在店里?”   “我和旁人换了当值时间。”暗卫丙在成安旁边坐下。   “干什么?你也想出来逛逛?”成安含混不清。   暗卫丙瞧成安两口咬下去一半,只浮出些笑意:“不逛,想着来陪你。”   “陪我做什么?”成安没心没肺,又推他,“我得在这看着车,你去玩吧,可热闹了。”   暗卫丙一默。   我一个人玩什么,我又不能一个人抽姻缘签。   暗卫丙就坐下:“我不来陪你,你怎么吃?能吃上这东西吗?”   说得也是。   成安三口五口地吃完,再推他:“你再去给我买一个,回头我给你钱。”   暗卫丙笑着骂他一句:“你自己数数欠我多少钱了。”   “我还我还,你再去买一个。”成安嘿嘿一笑。   这庙会的早餐摊子着实很多,煎饼果子,牛肉粉,豆浆豆花,生煎包,小馄饨,油条烧饼,蒸饺,汤面,长长地铺开一条街。   牛肉酥饼前的队倒不算很长,苏遥略一站,便排到了。   这饼确然手艺精巧,巴掌大的圆饼,酥脆焦黄的千层饼皮,肥瘦合宜的牛肉碎与鲜嫩的葱花,搭配麻香的胡椒拌成馅料,咬一口,外酥内软,馅料咸麻流油,香味扑鼻。   因人多,苏遥直接买上十个,摆摊子的老人家喜笑颜开,许是吆喝惯了,声量也高:“公子与夫君一同出门,多吃点好。您来得早,待会儿吃完,正好赶紧地去排姻缘签,人可多了呢,得排许久。”   此处人多,苏遥微微一怔,倒不方便解释,只压下心绪,索性撇过这话:“老伯快与我包起来吧,还等着吃。”   傅陵淡淡一笑,也未说话。   “好嘞。”   这老人家爽朗,手中活计亦十分麻利。将酥饼自锅中盛出,放入两个藤制小盘中。   塞给苏遥一盘,另一盘却给傅陵,打趣道:“这可不是在家中,公子别干站着,好歹帮忙干点端盘子的活。”   他这话说得大声,后头许多人皆低声笑了。   苏遥微微局促,傅陵微微一笑。   一手将他的小盘接过,也不多理会,直接就往吴叔的桌子处走去。   苏遥与他一同转身,却忽瞧见队伍中一道熟悉身影。   谢夫子。   谢琅站在距二人不远的队伍中,方才情形尽收眼底。   他听见了。   也看见了苏遥没有解释。   谢琅微微攥起衣袖。   傅陵隔着数人望他一眼,只对苏遥低头笑道:“咱们去吃吧。” 第57章 庙会(二)糖人   日光朗朗,人群喧闹。   苏遥瞧见谢琅,并谢琅的眼神,心下忽生出十二分的局促。   ……认真算来,他与傅鸽子之间,分明也还没怎么,为什么瞧见谢琅这种目光,还是会不自在呢?   苏遥心下微动,只错开他的眼神。   谢琅的衣袖攥得更紧了。   苏遥分明,在害羞。   他自个儿或许并未完全明白,但落在谢琅眼中,瞧得一清二楚。   谢琅心内不甘,却未能上前,只因身侧管事轻轻拽他一下。   苏遥只见那管事附耳与谢琅说过两句话,谢琅眉心微蹙,沉沉地望他一眼,欲言又止地回自家马车处了。   车帘微动,露出位中年贵妇人的发髻一角。   原来谢琅此番未事先邀请苏遥,是因要与家人同来。   大慈安寺今日晾经,旧京中礼佛之人甚多,自然要来。原主的记忆中,谢家老夫人为小女儿积福,已吃素多年。   可惜子宁先天不足,如何也没保全。   谢琅还难过许久。   他一向孝顺,理应陪着谢老夫人同来。   苏遥只与谢琅同窗数年,虽与琳娘那一支交好,却与谢琅家未有何往来,便也没上前打招呼。   手中的酥饼还冒着热腾腾的肉香味,苏遥便只与傅陵坐下。   四人小方桌,齐伯还买了隔壁摊位的胡辣汤。   这咸口辛辣的滋味许久未尝过,旧京居然有,苏遥从前也不知。   齐伯笑笑:“旧京大着呢,若不是大庙会,哪能见到这么些新鲜吃食摊子。”   苏遥咬一口酥饼,并一勺咸香胡辣汤过下瘾,傅陵便递来一剥好的鸡蛋:“给。”   圆滚滚的鸡蛋于日头格外白嫩,这大庭广众之下,苏遥竟忽生出些拘谨。   从前在家也习惯了。   但过了画舫那夜,又有许多人看着,似乎……   苏遥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接。   他一愣神,傅陵便随意将鸡蛋放在他手边的小白瓷碟子中:“多吃点,不然一会儿累。”   说罢又顺手放一个。   苏遥尚未反应,便听得隔壁桌子一对小夫妻的声音:“瞧瞧人家,你就知道吃。你给我剥一个。”   “好好好。”   丈夫放下碗,又发出无奈的钢铁直男感慨,“你不是不吃么,催我剥什么剥?”   “你不剥怎么知道我不吃,你剥不剥?”   “剥剥剥,这不剥着呢。”   隔壁桌上传来敲鸡蛋壳的声音,苏遥面上微烫,颇有些慌忙地把脸埋在碗中,喝了一大口。   这大海碗比苏遥的脸还宽,但依然罩不住薄红的耳尖。   傅陵微微一笑。   吴叔与齐伯只对视一眼,也默默笑了笑。   周围人声愈发嘈杂,四人简单吃罢早餐,便一路溜达到大慈安寺后。   倘若不理佛,也不抽姻缘签,倒也不必人挤人赶在此时地入寺。   绕过寺院正门,自后山小径走,便能瞧见莲花池。   日头正盛,后山草木繁茂,却滤下一层燥热。鸟雀轻啼,空气清幽沁人,仿佛是清泉并松果的味道。   宽敞的青石长阶直入山林,沿着道路两侧,却仍是摆满各式小摊。   路宽人少,倒并不挤。   此处的小摊俱是各种新鲜玩意,精巧的玉坠,雕花镂空的香囊,五彩的璎珞,泥人,木簪子,纸扇子,各式字画,乃至小孩家的花灯与风车,琳琅满目地摆上一路。   原是青葱幽静的山林,染上喧闹的红尘烟火气,倒是雅俗共赏。   苏遥对小孩子家的玩意儿没什么感觉,瞧着傅先生倒极为喜欢。   也对,傅先生精于木工。   上回雕的木兔子就栩栩……   苏遥此刻念起那一对小兔子,面上又微微发烫。   当时收下,也没有太大反应,如今回想,那小兔子就像钻进苏遥心中,又开始蹦哒蹦哒。   苏遥兀自缓缓心绪,一抬头,却瞧见傅陵正托着一只精巧的木雕小鸟。   一扯线,两只翅膀就上下忽闪。   傅陵仿佛很满意,却望向苏遥:“喜欢吗?”   苏遥瞧着有趣,便凑近,也拉一下。   小鸟翅膀扑动一下,正巧头顶树梢一只花羽鸽子跳过,“咕咕”一声。   摊主生一张和气圆脸,笑得像只招财猫,忙道:“两位公子好眼光。您看咱们这小鸽子,比真鸽子也不差多少呢。”   真鸽子,不就在这儿站着么?   鸽子想买鸽子。   苏遥悄悄瞧傅陵一眼,不由发笑:“多少钱?”   摊主比个“五”的手势,又和气笑笑:“小本生意,讲不起价,公子见谅。”   苏遥与傅陵都穿得不像贫寒人家,尤其是傅陵,整个一行走的大写有钱。   有钱也不能随便花。   苏遥仍与他说道一会子,摊主只不肯答应,后见苏遥着实愿意买,倒松了一嘴:“公子买一个不能便宜,买一对吧。”   他上下打量一眼二人,又挑一只大点的,对苏遥笑道:“您夫君喜欢,但也不能单送他,您自个儿也留一只玩。”   这摊主一张巧嘴:“成双成对,这多好的意头。待会儿两位公子带着我的鸽子,去抽姻缘签,保准上上签!”   苏遥与傅陵生得打眼,周围摊主都偷笑着望过来。   苏遥早已不好意思,此刻人不多,他便笑笑,又低声解释:“并不是夫君……老伯说笑了。”   摊主倒是一愣,又打量一遍二人神态,恍然笑道:“不就差一道明礼,那有什么要紧!公子哪用那么规矩,夫君提前喊两句不打紧!”   苏遥愈发面上发烫,塞给他钱,捧起鸽子就走。   一转身,只觉得一对小鸽子也烫手。   忙忙地塞给傅陵,就转身走了。   小鸽子圆眼红嘴大翅膀,摊主一笑:“还有这样送礼的,您家公子脸皮薄呢。您快追上,别一眼看不见走散了。”   傅相露出一个“你很有前途”的赞许眼神,抱起鸽子追上。   山路修得极为平缓,但后山终究远些,人并不太多。   傅陵只将鸽子交给吴叔收起,苏遥不见了那一对圆眼鸽子,才安抚下心头起起伏伏。   林间漏下疏朗的晴光,方被摊主打趣一番,苏遥与傅鸽子并肩而行,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旧京的摊主都生得什么眼神,见着两位公子就夫君夫君得喊。   路过一家茶摊时,齐伯只停下:“公子,喝口茶歇一歇吧。”   苏遥饮口茶,只望一眼长长台阶:“还有多久才能到?”   “累了?”傅陵转眼就给剥起花生。   苏遥一顿:“累倒不累,只是午膳时赶不到,咱们没带吃的,此处没什么可吃的。”   又瞧傅陵手中的花生一眼,局促道:“……傅先生不必麻烦,我不吃的。”   “没事,待会儿路上吃。”   傅陵投喂得非常顺手,吴叔却道:“苏老板不吃瓜果,可吃点别的么?还挺远,您别一会子累。”   说着回头望一眼:“那边有个卖糖人的摊子,我去买个?就当吃着玩,不占肚子。”   补点糖挺好。   苏遥昨夜听裴仪的说法,倒是很像轻微贫血的症状。   苏遥点个头,吴叔便小步跑去,不一会儿,举着两支小糖人来了。   一支鸳鸯戏水,一支双鱼戏莲。   苏遥:……   吴叔笑道:“大慈安寺的姻缘签灵验,此处又直通莲花池,糖人都是这种花样,占好意头呢。”   苏遥远远望一眼,这两只花样精巧,确实就被摆在最前面。   苏遥一顿,傅陵先挑走一支双鱼:“这个好看。”   苏遥无法,只得拿住那支鸳鸯。   他并非不喜欢这个意头,只是脸皮薄,若是拿着这两支花样一路走过去……   照旧京这些摊主的眼神,非得被打趣一路。   但齐伯与吴叔都推说年纪大了不方便吃,苏遥只能拿住,并飞快地放入嘴里。   趁人少赶紧吃,待会儿就没人看见了。   但这糖人极大,苏遥一直含在嘴里,才化了一点点,倒甜得直入心口。   苏遥也算不得小了,拿着这么大一糖人在路上也挺不好意思,他一刻不撒手地含住,便颇有些偷偷摸摸,正在躲闪之时,忽瞧见路边坐一熟悉身影。   许泽刚刚与人写完一封书信,正叠好交付,一抬眼,正瞧见苏遥与傅陵并肩而立。   苏遥登时一慌,下意识先将糖人拿了出来。   他一拿出,许泽便瞧仔细了。   鸳鸯。   都吃一半了。   又一瞧身旁的傅陵,双鱼。   许泽眸色一深,直接站起身:“苏老板。”   苏遥只得停下,勉强笑笑:“许先生……真巧。”   许泽语气沉沉:“先时我邀苏老板同来,您说店中要晾书,没空出来逛。怎么如今——”   他瞧一眼傅陵,咬重了些:“为何会和傅先生一起出门玩?” 第58章 庙会(三)扇坠   许泽这个语气,并这个眼神,苏遥一下子便心虚了。   当初是担心告诉许泽他便一定会跟来,才故意扯个谎瞒过去。   没想到还是遇见了……   苏遥正在措辞,见傅陵要张口,忙打断:“我是……碰巧昨日把书晒完了,今日有空,正巧……傅先生也有空,便一道来看看。”   苏遥瞥一眼傅陵的眼神,又和气笑笑。   遇上就遇上,别说话就好。   这周遭人来人往,万一又如上回小孩子吵架一般,倒是丢人。   许泽明显不信,但苏遥已重新挑起话头:“许先生是来与人写书信么?”   许泽只得咽下:“我今岁孝期已过,八月秋闱在即,我一定要参加的。上回我与苏老板道,想就此停笔,今天是想再出来攒点这几个月的日用开销。”   苏遥微有担心,他又浮出些笑意:“上回的分成已送到,苏老板不必挂念。我如今也算宽裕,只想着多赚一点是一点。”   许泽说着,复默一下,才看一眼傅陵:“绣本之事,也多谢傅先生。”   如果没有《云仙梦忆》声名在前,即便他画得再好,也很难短时间内便得一大笔分成。   他年岁小,本性又规矩,此事到底还是要谢傅陵一句。   傅陵只微微一笑,未开口。   许泽暗自咬唇。   苏遥温和笑道:“可惜你不画了。数位话本先生都来寻你,也想出绣本。”   许泽默默,又垂眸,似有踌躇:“我终究想举业入仕。丹青之道用以谋生,本就是一时之举……”   许泽自打定主意参加秋闱,每每念及此处,便甚为难受。   上回青石书院的夫子与他道,秋闱必定得中,他于夜风中开怀一刻,转瞬便心绪沉沉。   秋闱之后,便是明年二月,京师的春闱。   那他就要走了。   离开旧京,便见不到苏遥了。   许泽有些莫名的伤感,分明科举入仕是他一直想做之事,可就要做成,他却并不那么地开心。   尤其是,看到苏遥与傅陵吃着成双成对的糖人行来,他便愈发酸涩。   并且不甘心。   他心绪浮动,恰有一老农前来,拱拱手:“先生,我家老婆子的腿治好了,我想给我儿写个喜信。”   许泽忙请人坐下,苏遥便也就势告辞:“许先生忙,那我先走了。”   许泽只得点头,又见二人并肩而去。   林间光影筛落一地,许泽淡淡收回目光,工整提笔:“老人家请说。”   方才并未有口舌之争,苏遥行出数步,安心许多。   越临近正午,日头便越毒辣。林间虽凉爽,但苏遥一路行来,到底微微出上一层薄汗。   他抬袖揩拭,傅陵便拉他于道旁青石坐下:“歇一会儿么?”   此地阴凉,一道山泉自不远处潺潺流过,苏遥方坐下,吴叔遥遥一指,笑道:“苏老板看,那边就是莲花池。”   苏遥远远望去,只见这莲花池颇大,山上小瀑坠入,积成清冽的一汪清池。   池边人影往来,池内风荷亭亭,灼然出水。   果然是好景色。   苏遥擦着汗,玩笑道:“只在此处看也挺好。”   傅陵展开折扇,低眉笑笑:“你若是累,咱们就不去了。”   清凉的风一下一下扑在苏遥面上,苏遥不由错开傅陵深沉的眼眸,轻声道:“我说着玩的。”   又笑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还哪都没去。我坐着也就罢了,不能让傅先生也陪着我。”   傅陵只给他扇风:“那歇会儿再去。”   道上也颇有行人来往,苏遥额前碎发被扇子风扑乱,念起傅陵笑吟吟的眸子,只心尖微动:“傅先生不用扇了,我不怎么热。”   傅陵微微挑眉:“是我热。”   苏遥一顿,愈发局促。   人来人往的,傅陵给苏遥大咧咧地坐在道旁扇扇子,一时惹来许多轻笑目光。   苏遥面上微烫。   傅相泰然自若。   准确地说,傅相颇为享受。   虽然八字还没写完,白菜也没吃到嘴,并且接连偶遇两位虎视眈眈的情敌,也不耽误傅相的谜之自信。   林间喧闹,这般干坐着,氛围更加不自在。   苏遥默了默,只想着得找个话头,略一抬眼,就瞧见了傅陵的扇坠子。   是上回去傅宅还的那块墨玉坠子。   这玉浓如墨色,却匀净通透,雕成个祥云模样,于明净的日光下泛着润泽的光,格外雅致精巧。   傅陵顺着苏遥的目光望去,只停下手。   苏遥笑笑:“傅先生这扇坠子很漂亮。”   傅陵扬眉:“好看吗?我雕的。”   苏遥微微惊讶,又抬眸:“傅先生竟会这些。”   吴叔于一旁投来担心一眼,却只见傅陵默了下,复扬起唇角:“我偷偷学的,我打小就想做个木匠师傅。或者玉匠师傅,石匠也行。”   傅鸽子瞧着便是那种,什么都能一学就会之人。   苏遥不由抿起嘴角。   傅陵又将扇坠子托在手中,浅浅一笑:“其实做得并不如何好,你瞧这里,便坏了。”   苏遥凑过去,瞧见祥云确实缺了一角。他只笑笑:“不大显眼的,还是很漂亮。”   傅陵语气稀松平常:“我当时在雕这块玉,傅老侯爷突然进门,玉摔了一下,玉料就缺上一块。原本不该长这个样子的,要更漂亮。”   傅老侯爷?   傅陵一顿:“就是我爹。”又解释一句:“是先帝所封,不是世袭。”   苏遥点点头。   然后他便蓦然想起,虽认识傅鸽子许久,但其实对他这个人,了解得并不多。   旧京中,傅氏似乎极低调平和,不常出现在茶馆瓦肆的闲谈中。   傅陵也从未提起家中事。   以苏遥的性子,旁人不提,他也不会着意去打听。   毕竟在苏遥原生的时代,距离感是人际交往的要点,客气疏离是人际关系的常态。   但此时傅陵主动提起,苏遥突然,便生出浓厚的倾听兴趣。   他不由好奇,同时又生出些可惜:“怎么就摔了一下呢?”   傅陵偏头望一眼他明澈的眼神,只勾起唇角笑笑:“因为他不喜欢我做这些东西。”   苏遥很是一怔,却见傅陵神色如常:“我说想做个工匠,他不许,我们就吵了一架。”   虽傅陵语气平和,但苏遥直觉,应当没那么平淡。   何止没那么平淡。   吴叔于一旁擦把汗,如今想起那年之事,吴叔还都心有余悸。   大公子一向出类拔萃,学识性情样貌,于京中皆是拔尖得好。   但就这么好、这么省心、这么大有前途的人,突然在十一岁上,与老侯爷说,他不想入仕做官,日后想做个工匠。   老侯爷一时大发雷霆。   傅氏这样的士族,除非极其不成器的子孙,便唯有为官做宰这一条路可走。   家中锦衣玉食、诗书礼乐地将子弟教养长大,为家族荣华,为光耀门楣,并不是为了让长子长孙日后做个士农工商中的工。   但大公子向来主意大。   吴叔都不大记得那年冬天闹成个什么样子。   总之除了他和成安,大公子身边的人全被换了。   最后,大公子妥协了。只与老侯爷道,这块墨玉料子好,他想修一修,留下。   与他淘玉料教刻工的那个小厮早就被发卖,夫人劝上半日,老侯爷才点头。   傅陵把这块玉刻完后,只与宋矜看上一眼,再也没拿出来过。   直到傅陵从太子伴读做到左相,再到老侯爷与夫人过世,这场风波都再无人敢提。那日他突然寻出来挂上,吴叔都紧张半晌。   苏遥下意识地担忧:“吵了一架?”   “他是我爹,我不该与他吵架,就被打了一顿。”   傅陵语气仍淡淡的,甚至还挂着点笑意,“我卧床不起,他就把我身边的人都换了。他觉得是那些人带坏了我。但教我刻工的,也确实正是我身边的小厮。我无可辩驳,也无从反抗。”   苏遥一默,他只觉得,傅鸽子应该不像语气间这般云淡风轻。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顺着道:“那……后来那小厮呢?”   傅陵着实笑笑:“后来我大些才找到他,发现他正在苏州的官坊中做玉匠师傅。十里八乡都可有名了,又年轻又有钱,还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得可滋润。”   又叹口气:“也就我白挨一顿打,亏我还平白记挂他那么多年。”   苏遥瞧他神色好些,才略略放心。   世家大族中的子弟,确实管教会严厉些。玩物丧志之类的事,族中都甚为警惕。   其实不为官做宰,做个富裕乡绅就很好。   但这种不思进取的想法,八成不会被族中允许。   毕竟家中养你,也不是为了留你啃老。   尤其是古代科举录取率极低,家中识字的子弟,都恨不得扔去参加科举。   苏遥这种放弃科举的,才是异类。   不过,傅先生似乎也未科举入仕。   还从家中挪了出来。   是中间还有什么变故?   苏遥忍不住好奇,却不知该如何张口问。   正在犹豫之时,眼前却忽然跑来一人,满头大汗并气喘吁吁:“苏…苏老板,果然是苏老板,方才我就瞧着像您……”   这人似乎有些眼熟。   苏遥一顿:“啊,是济仁堂的马大夫。”   马大夫缓口气,也顾不得礼数:“苏老板的药囊带着吗?后头一人急病,您药囊中有味药能直接用。”   当时苏遥自旧京回来,因病重,济仁堂数位大夫一道来看过,药囊便是一起给配的。   苏遥忙掏出,又回头一望。   果然不远处团团围着数人,似有急切的吵闹声。   马大夫飞快地跑去,只扬声喊着:“有救了,有救了!我就说那是苏老板,白兄怎么还不信我?还非说不可能是!怎么不可能了!得亏是六月初六,人都出来逛……”   苏遥登时一慌,只见众人给马大夫让出条道,中间一位年轻大夫扶住一位昏昏沉沉的老妪,正是白悯。   闻得马大夫之言,白悯蓦然抬头。   刚好望见苏遥,与他身边缓缓摇着折扇的傅陵。 第59章 庙会(四)第一局   当真怕什么来什么。   苏遥与白悯远远对视一眼,便低头躲了过去。   自白悯的角度看,苏遥瞧他一眼,便躲至傅陵身后。   傅陵不慌不忙地摇着扇子。   甚至嘴角略带一丝王之蔑视。   白悯眯眯眼,一时怒上心头。   但他手头尚有昏倒的老妪未救治,他只能自马大夫手中接过苏遥的药囊,先照顾人。   已至盛夏,又近正午,外头暑气重,老人家身子骨弱,一时有些中暑症状。   白悯与马大夫将人简单医治好,待老妪清醒个七八分,再抬头时,二人已不见了。   苏遥早拉住傅陵跑了。   行出数步,傅陵却停住脚,伸手拽住他衣袖:“苏老板跑什么?”   这不是扯谎被当面撞破了么?   苏遥正心虚,但傅陵含笑一问,他又忽生出另一种不自在。   林间树影婆娑,傅陵复低眉笑笑:“苏老板……就这么怕旁人看见你我在一起?”   苏遥登时一慌,又急忙否认:“没有。我只是……”   他一时卡壳,心内慌乱更甚。   傅陵只扬起唇角。   苏遥又躲又害羞,傅相便莫名有一种,于众人眼皮子底下偷情的快感。   虽然事实上并没有偷到手。   但不妨碍刺激。   他瞧一会子苏遥耳尖微红的模样,便也不再继续调戏人家,略一扯苏遥衣袖:“走吧。”   又忍不住打趣一句:“苏老板这一跑,转眼就到莲花池了。”   苏遥飞快地将衣袖抽了出来。   抬脚走了。   傅陵于后头施施然跟上。   日头正盛,莲花池边的人便少上许多。   沿青石长阶向下,两侧的树影中仍有些小摊贩,只是不再叫卖,而是闲闲地坐着打扇子。   莲花池上头是一道小小的山泉瀑布,越靠近,沁凉的水汽便越扑面而来。   这莲花池是一处活水,一壁靠着山崖,外侧却围上一周白玉石栏。   栏上满系祈福的红绸并木牌,细细瞧去,栏上还密密麻麻刻着小字,大抵是佛家经史。   白玉红绸环绕亭亭一池芙蕖,濯而不妖,艳如骄阳。   这样漂亮的红莲,当真极为少见。   苏遥怔怔地瞧上两眼,便蓦然想起,祖父于国外休养的庭院中,也有一个小池。   池中每至盛夏,也会开满小巧的睡莲。   但没有此处的大,也没有如此灼眼。   只小小的几朵,与圆圆的荷叶一起浮在水面上,池中的小乌龟倒经常爬到岸边吐泡泡。   盛夏静谧,祖父便经常带他在庭院中乘凉,教他背些《爱莲说》之类的古文,背错了会被大折扇轻轻敲一下。   苏遥的祖父是个生意人,祖母却是中文系的教授。   祖父年轻时追求祖母,自四书五经学到琴棋书画,倒从此爱上国学。   可惜祖母先于祖父年走了,祖父的身体愈发不好,索性丢下家中生意,只带了苏遥,到国外休养。   流萤四下飞舞,祖父只摇着扇子:“我原不想让你到国外念书,高中应在国内读的。许多古文诗词,这里又不会教。”   苏遥凑在他身边蹭扇子风,趴在祖父的轮椅上:“有爷爷教我就行了。”   笑着却又偏偏头,微有失落:“爷爷不在家,爸妈又隔三差五出去考察,我也不想在家。总觉得大伯和叔……”   他察觉到自己在告状,便住了口。他虽年岁不大,却生性敏感,能感觉到旁人若有若无的敌意与防备。   苏遥记得,那时祖父幽幽叹口气,轻轻地拍拍他的肩头,欲言又止一会儿,却终究什么也没说:“你跟着我就很好。”   苏遥从未仔细想过祖父这些奇怪反应,就好像,那时他也从未想过,为什么他与爸妈、祖父,乃至过世的祖母,都长得并不像。   直到大伯母将领养证与亲子鉴定书都扔到他眼前。   大伯母对他说:“你根本就不该姓苏。”   苏遥的人生,以十六岁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   十六岁之前,他是苏家的小孩;十六岁之后,他只是苏遥。   他穿来的那个晚上,在车祸晕倒前,尚存一丝清醒。他想他大约是要死了,但这个世界上大约不会有任何人因他的死而难过。   苏遥很难过。   在难过中闭上了眼。   但或许是上苍可怜他,给了他再活一次的机会。   这个世界对他很好。   苏遥在这个世界有一模一样的名字,一模一样的脸,却有不同的家人与朋友。   他们都对苏遥很好。   苏遥很满足了。   苏遥记得,祖父临终之前,在病床上拉住他的手:“……遥遥,吃饭了吗?”   他那时刚从学校匆匆忙忙赶到,哭着摇摇头。   祖父的意识已不甚清醒,只喃喃道:“怎么不吃饭呢?要好好吃饭啊。”   这是祖父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如今,也算是实现了吧。   苏遥想得出神,呆呆立在池边许久,旁边一人高声唤了一句,才回过神。   老摊主生得慈眉善目,很是和蔼:“二位公子要红绸吗?这会子人不多,正好挑个好地方系上,方才人多,好地方都系不上呢。”   苏遥心下正感喟,兀自平复些许,便笑笑:“多拿些来。”   老摊主忙忙地拿出一大把,一边指着栏杆,一边与苏遥道:“这些安康长寿,系那边;这些出入平安,系那个栏柱;这些保学业,公子别系下边,高中高中,得往高了系;这些保财运,这些保姻缘……”   苏遥都拿走了,给齐伯阿言成安分别系上,又给爸妈祖父母系上,再给原主系上一条。   也不知原主去后,到了哪个世界。无论何处,都希望能平安健康。   苏遥想了想,又抽出一条,望向一直跟着他的傅陵:“我给傅先生也系一条,傅先生想系哪儿?”   傅相不计较这些,但最好的,当然是姻缘。   傅陵挑眉,只笑:“苏老板系哪里都好。”   苏遥想了一遭,还是给系了个“安康长寿”。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保命要紧。   他这般想着,便给年岁大的吴叔也系一条,又给陆山长和夫人系上。   再默了默,索性给谢琅白悯许泽都系一条。   来都来了,都系上。   傅陵方才还挺美,瞧着苏遥批发一般往上系,越来越酸。   苏遥系完,身边已站着一只醋溜傅鸽。   傅鸽鸽既没有被系在姻缘,又与许多头猪放在一起,心内直酸得冒泡泡。   系这么多,怎么不给桂皮也系上?   苏遥还当真想到了:“不知道对猫猫狗狗灵不灵,要不然给桂皮也系一条?”   傅鸽子拒绝被美人和自家猫系在一起。   奇耻大辱。   傅鸽子立刻义正言辞地阻拦:“这绸子想是贵得很,也未必有用,还是算了吧。”   傅鸽子居然会在意钱了。   有进步。   苏遥不能阻碍人家进步,于是从善如流:“那算了。”又笑笑:“回去多给桂皮买点小河鱼。”   傅鸽子脸色略好一丢丢,便瞧见苏遥递来手中剩下红绸:“傅先生不系两根么?”   略微顿一下,又试探道:“给傅老侯爷系一根?”   傅陵稍稍一怔。   他与小傅大人日常闲聊,都是“傅老侯爷”地喊,正经喊亲爹的次数屈指可数。   苏遥这般一喊,傅陵心内忽有些发笑。   他顺势接过一条,随手系在“安康长寿”上。   您老在天之灵瞧见我找的人了吧,脾性多好,还没进门就想着缓和咱俩的关系。   回头带他去给您上坟。   傅陵系完,便也顺着给母亲也系一条,又给小傅大人系一条。   苏遥偏头:“就好了吗?”   日光澄澈透亮,映在苏遥明净的眼眸中。   苏遥微微疑惑或是微露好奇之时,总带些不自知的孩子气。偏偏他平素温和稳重,偶尔如此,最为撩人。   傅陵心尖微动,抽出一根:“还剩一条。”   苏遥一低头,却见抽走的是“白头偕老”的红绸。   苏遥心下微微一动。   他不由垂眸,稍显局促,见傅陵扬眉走来,又咽下话头。   他很想问问傅陵系得是谁。   有点期待,有点紧张,又有点不安。   却又自觉没有立场打听人家的私事。   他心绪浮动,尚未拿定主意,便被跑来的齐伯打断:“公子,马大夫给您还药囊来了。”   苏遥一顿,便瞧见马大夫站在树荫处,拿手在眼前搭个棚,朗声笑道:“白兄你看,我就说肯定在莲花池!苏老板与夫君一同出门,怎么可能不来莲花池系姻缘呢!你看我猜得准不……”   马大夫生得人高马大。   可惜有些缺心眼。   白悯面色阴沉沉地立在一旁,他都未察觉,将药囊还给苏遥时,还称赞一句:“苏老板的夫君果真一表人才!什么时候的事,咱们都没听……”   他要殷殷上前来套近乎,被两道声音同时打断:“不是夫君!”   苏遥局促不安。   白悯忿忿不平。   众人一静,傅陵只笑得云淡风轻:“确实不是夫君呢。”   傅相的咬字非常有重音,这就不能怪马大夫心粗了,被这般一误导,忙忙笑道:“是我冒昧了,喊早了!喊早了这不是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亲同事白大夫面色更黑了。   苏遥于心内捂脸。   果然,又到陈述事实都会出事的场合了。   好在这马大夫没有继续搅和下去:“白兄你们熟,你们先聊着,我把那老夫人送咱们济仁堂,你明儿得空再给看看哈。”   白大夫的脸色已十分难看了。   这人一走,白悯只看苏遥:“苏老板方才为何要跑?”   又瞧一眼傅陵:“你瞒着我与傅先生一起出门,又为什么?”   当事苏遥就是后悔,很后悔。   早知道当初就直说了。   我就生怕你们遇见吵起来,这还是遇见了。   瞧着还得吵起来。   苏遥正要拿出方才应付许泽的话,再来上一遍,身旁的傅鸽子却开口了。   傅陵淡淡一笑:“不为什么。我让苏老板这样说的。我最先约苏老板出来玩,不想有外人掺和。”   又是外人。   你也是外人!   傅相只要开口,就能气得人一肚子火。   白悯面色眼见着不好,苏遥忙圆场:“不是这……”   但他这句话还没圆完,白悯身后便又来一人:“谁先约的不重要,反正都遇见了。”   谢琅行来,挑眉笑笑:“傅先生不想也没办法,人生在世,就是这么巧。”   苏遥一时无奈,正要再继续开口,又见许泽从后面赶来。   苏遥……苏遥躺平了。   行了,你们开始吧。   反正此地人少,打起来也算宽敞。   许泽走过来,倒是顿了下:“天气热,苏老板去茶摊歇一歇么?”   歇。   你们想干啥干啥,我没有意见。   苏遥点个头,五个人暗潮汹涌地踏进树荫下的茶摊。   茶摊的摊主是位伶俐小厮,瞧着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手中茶壶都抖了三抖。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不会是来砸我摊子的吧……   他这厢心内犹疑,踏入茶摊的五个人却顾不上理会他。   齐伯与吴叔不会与他们坐在一处,茶摊的四方小桌,他们有五个人。   四头猪打死也不可能坐在一起。   那必定有一个人与苏遥坐在一起。   四个人对视一眼,先飞快地各自占据一面桌子。   苏遥落后一步,踏进去的时候,才刚刚想到此处。   四双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苏遥:……   苏遥突然就很想退一步出去。   不是,你们互相看不顺眼,干嘛非要坐在一起啊?   这架势,是打算搓一局麻将泯恩仇么?   那要不然……我先去给你们买桌麻将? 第60章 修罗场(二)扫鸽联盟   盛夏的日光映在灼灼红莲之上,于正午时分,平添一笔炽烈。   林荫池边俱是灼热,茶摊中却一派阴沉沉。   分明是一桌黑脸,偏偏在望向苏遥时,皆露出些许热切的期待。   苏遥:……   这就很像你在幼儿园中,有一号小盆友与二号小盆友两个小伙伴。有一天他们打架了,你背着小书包到教室,然后他俩拿着不同的玩具望着你。   问你要和谁玩。   苏遥确信,他在幼儿园之后,就没经历过这种画面了。   而且他面前有四个小盆友。   并且他们都没有拿玩具。   ……还不如幼儿园场景,起码那个命题条件还可以按照玩具选。   苏遥一顿,只求助般地望向齐伯与吴叔。   齐伯与吴叔远远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笑而不语。   白菜家属齐伯:我不插手。就当听相声,反正就算他们互相把对方撕了,都不舍得碰我家公子一下。   某鸽家属吴叔:我也不插手。就当听相声,反正他们也撕不赢我家大公子。   齐伯与吴叔对视一眼,露出迷之微笑。   苏遥:……   这种局面最合适的做法,当然是--   谁都不选。   苏遥温和笑笑:“天热,咱们也不用挤在同一张桌子上。我坐这边就……”   苏遥就近坐下,这句话还没说完,四个人飞快地就跑过来。   很好,傅鸽子赢了。   好巧不巧,苏遥正坐在他身侧的桌子,傅相一个大长腿,直接跨到苏遥身边。   并眼疾手快地“哗啦”一声打开折扇,坐下:“天热,苏老板正好蹭我的扇子。”   剩下的三人一脸忿忿。   掩过阴沉眸色,三面落座。   傅相坐拥美人,摇着扇子,笑得云淡风轻。   苏遥…苏遥勉强笑笑。   ……这好像和幼儿园命题不太一样。   毕竟幼儿园的小盆友打完架,不会还非要坐在一起……   苏遥默默端起茶壶,抿一口茶压压惊。   日光明澈,这一桌子人坐在一起沉默不言,气氛着实非常诡异。   但茶摊中的小厮已从方才那个走位看明白了。   大型抢白菜现场。   倒是新鲜。   再定睛一看:嚯,谁家的白菜生这么好,怪不得呢。   小厮不比布庄的康娘子那等稳重,只端出十二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笑吟吟走过去:“几位公子有礼。今日上午人多,咱们摊上的茶只剩茉莉花,点心倒是多着呢。你们看,想吃点什么?”   终于有个正常的活人了。   苏遥忙问:“都有什么点心?”   小厮遥遥一指摊上的花布旗子,笑道:“公子竟不知道。咱们是福祥斋的茶摊,年年都摆在此处。福祥斋的点心,咱们这里都有。”   福祥斋,旧京的老牌点心铺子。   端午时候为给各位话本先生送礼,苏遥买过一次。种类多,花样好看,味道又香又甜,仿佛比较合老人家的口味。   苏遥稍一琢磨:“那来一盘绿豆糕。”   解暑,豆香也不会那么糯糯的甜。   小厮应一声,又笑:“公子再点些么?这快到午膳时候了,还得从池子边绕出好久才能有正经吃食摊子呢。几位公子先垫一垫。”   苏遥远远一望,果然只见林荫树影,不闻人声。   怪不得此地人少上那么多,原来都去吃饭了。   苏遥也不愿去挤,只想着再坐坐,正好与众人错开吃饭的时辰:“那再点些就……”   他正顺口这么一说,便想起,桌子上还有四个人。   或许……你们有谁想先去吃饭?   苏遥暗中期待:这样就不必坐在一起了。   谢琅率先笑道:“此时正人多,我也想错开。”   白悯忙接口:“我方才刚救过人,也正想先歇歇。”   许泽于苏遥对面抬头,直接道:“我只想与苏老板一起吃。”   谢琅与白悯一愣,瞬间蹙眉。   他既如此说,傅鸽子便也没客气,对苏遥低眉轻笑:“我本就是约苏老板一起出来玩。咱们去哪儿,都是你说了算。你去哪儿我都跟着。”   剩下三人面色登时很难看。   这暧昧的语气。   和美人坐在一起,了不起是吧?   傅陵挑眉:这不怪我,是许先生先动的口。   再附带一个明晃晃的蔑视:坐一起就是了不起,有本事你们也来抢?   这一桌子连火花带闪电的眼风,苏遥瞧见了。   但他也不想琢磨。   就……算了,打哑迷不要紧,不打人就成。   ……打人也行,不打我就成。   既然没人愿意走,苏遥只笑笑:“那看你们都愿意吃些什么?点一些一起吃。”   第二局,买点心。   又是谢琅先开口:“福祥斋我熟悉些。核桃酥是一道招牌点心,你这摊子还有吗?”   小厮点头,谢琅自然还要征求苏遥的意见,温声问道:“这核桃酥上回我赶早买过一盒,刚出炉的,与你送去了。你吃着怎么样?”   谢琅眉眼含笑,语气低沉而温和。   许泽眸色一沉,白悯面色一黑,连傅陵也微微眯起眼。   打算明着撩了是吧?   谢琅温和一笑:这不怪我。   是傅先生方才先开始撩的。   傅相沉下眼眸,接口反驳:“我觉得不好。”   他淡淡挑眉:“谢夫子送来的核桃酥,苏老板尝过一口,只说甜,剩下的全是我吃了。”   顿一下,瞧着谢琅渐渐沉下的面色,缓缓笑道:“我也觉得,特别甜。”   傅相一张口,就拉得一手好仇恨。   谢琅一肚子闷火,仿佛那日起个大早是喂了狗。   他压住心绪,勉强缓和语气:“那傅先生想点哪个?”   送分题么这不是?   傅陵立刻偏头一笑,望向苏遥:“你想再点些什么?”   阳光明澈,桌上气氛再度一滞。   白悯与许泽同时恨铁不成钢地望向谢琅:千里送人头。   谢琅的闷火更旺了。   傅陵全当没看见,只专注地等着苏遥。   苏遥:……谢谢,但我不是很想点了。   我刚才就不该让你们点。   苏遥心内叹口气,勉强扯起嘴角,先与谢琅解释:“抱歉谢兄,这点心确实不甚合我的口味……也麻烦你特意来送一趟,刚好傅先生口味偏甜,与其放坏了,便……”   没事,点心不合口,不吃是小事。   但苏遥家谁都可以吃,只有姓傅的不行。   谢夫子一直走润物细无声的拐白菜路线,平素贴心地顺手送个吃食是常事。   但如今一想……   谢夫子再度有一种平时一直在喂狗的糟心感。   谢琅勉强维持表情:“不要紧。既然不喜欢吃核桃酥,苏老板看看,还想点些什么?”   苏遥这次明白了,果断掌握主动权,点上四样糕点。   红豆凉糕,茶糕,山药糕,与枣糕。   没给四人发表意见的机会。   但苏遥想吃什么,几个人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小厮瞧了个欢乐,开心地端来五盘糕点,并很细心地挨个捧来小水盆用以浣手:“公子门慢用。”   老字号果然服务都好。   苏遥与他客气点个头,擦过手,便瞧见所有人的动作都一致。   正要给他的盘中,拿点心。   众人对视一眼,傅陵抢先开口,直接打断其余人的话:“看你想吃什么,我给你拿?”   姓傅的撩了苏遥三回了。   三人暗怒。   傅相淡淡一笑:没办法,谁让我腿长坐得近脑子转得快,还那么会说话。   他们几个明争暗斗的表情,苏遥这回却并未注意,他正仔细瞧五碟子糕点。   福祥斋的点心味道还算寻常,但样子着实漂亮。   比如同样的茶糕,旁人家方方正正,他家就会用模具,切成漂亮的梅花形状,像小巧玲珑的绿梅。   “我自己拿就行了。”   苏遥与傅陵客气一句,伸手拿起一块山药糕,弯起眉眼,“上回买糕点,便瞧见这上面有别致的吉利话,果然。”   苏遥捏住一块椭圆的山药糕,背面正写着“执子之手”。   那小厮远远一笑:“是老掌柜的主意,咱们家的糕点都是成对子的文雅话呢。”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苏遥心尖微微一动,许泽坐在他正对面,最能瞧见他的神情,不由一默:“苏老板拿到的什么话?”   苏遥一回神,又稍微压下心下微澜。   只是句话罢了。   他便大方笑笑:“是‘执子之手’。”   桌上余下诸人再次对视一眼。   闪电般地一人伸手抢了一块。   苏遥瞧清楚了,真的是抢。   搞事情的小厮于不远处偷笑。   瞧着你们这一桌半日了,斯斯文文,搞得还挺和气。   这是抢白菜该有的表现吗?   小厮于暗中添把火。   一碟子一共六块糕点,只有两个是一对话。他特地将“执子之手”放在最上面,苏遥肯定是第一个拿的,一伸手就能够到。   下面只看谁是幸运猪。   四个人均已抽签完毕。   表情各异。   苏遥一口把手中那块咬下一半,饮口茶,不由好奇:“你们抽到的什么?”   许泽不甘心,却也只能认下:“我抽到的是太白先生的诗,‘明月出天山’。”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是大气磅礴的句子。   果然文雅。   苏遥点头,又望向白悯:“白大夫呢?”   白悯一默,也不情不愿:“想是在寺院附近,这东西还挺灵。我也抽到一句词,‘有药难医薄幸心’。”   无方可疗相思病,有药难医薄幸心。   白悯本是大夫,又喜欢整日说些风流话,这倒果真有些意思。   白悯只望着苏遥,微露不满:“我虽有药,可并没有什么薄幸心。这东西也并不准。”   苏遥不清楚他素日的心思,便只如常笑笑。   他们皆拿出,谢琅既没抽中,就也展示出来。   只是他不大信这些,并不甚在意,只温和笑笑:“这东西是挺巧。我也抽中一句诗,‘不负如来不负卿’。”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于大慈安寺中抽中此话,着实是巧。   三人皆未中,一时便只望向傅陵。   傅相早已稳赢,虽然还剩下一块,但也不稀得卖关子,扬眉一笑:“我抽中了苏老板的下句。”   苏遥一怔。   三人同时惊疑,一时面色青白不定。   傅陵大大方方地摆出:“真的。”   他摊开掌心,正是端端正正的“与子偕老”四个字。   苏遥只瞧一眼,耳尖又红了。   方才是一起伸的手,众人想骂一句“你作弊”都不能,忿忿然咬一口手中点心,又望见苏遥局促的神情,便更不平了。   三人此时同时想起,苏老板今日原是与姓傅的一同出门。   三只猪突然涌上危机感。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三人互相递个眼神:一盘散沙是错误策略。不如暂时讲和,一起干掉姓傅的先?   谢琅:我同意。   白悯:我可以。   许泽:没意见。   剩下傅相一手给美人添茶,一手摇扇子:本相怕你们不成? 第61章 修罗场(三)仙鹤vs芍药   对面有三个人,但傅相一点不虚。   傅相也有人。   五六七八个暗卫跟着呢。   傅陵即便不在京中,身边也一直有人暗中跟着。尤其是这等人群杂乱的庙会,不仅要留心周围的人,还要留心摸到碰到吃到的东西。   比如这茶摊子的点心。   小厮白白谋划一番,拿得哪些糕点,全被暗卫看在眼里。   只是时间急,暗卫示意的点心落在傅陵眼中,是两块。   傅陵摇摇折扇:虽然刚才使用外挂,但两个里面抽,还是我自己抽中的。   本相运气好啊。   鸽子脸不红心不跳地挑挑眉。   对面三人一齐于心内骂上一句。   在他们互甩挑衅目光的时候,苏遥已经将每碟子点心皆尝过一块,吃个小半饱。   小厮抱住茶盘在远处偷偷一笑。   世上最好笑的事便是,你们为美人打得头破血流,美人还好端端坐着喝茶吃点心。   都没递个眼神。   你说你们打给谁看?   打给谁看不重要。   情敌都站在眼前了,先打死比较重要。   四人又在暗中较劲,苏遥瞧见盘中还剩一块山药糕,便笑笑:“这块没人吃,也不知写得什么字。给我吧。”   自然不会有人与苏遥抢。   苏遥拿起一块,只笑道:“也是句词,039曾是惊鸿照影来039。”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虽然有名,却是句伤感之词。   其实一般的点心中都是些大吉大利的如意话。   想是如今这年头文化普及程度不高,点心铺子的掌柜听着此话文雅,瓦肆楼台中时常传唱,便添在糕点上。   却不是什么特别好的意头。   苏遥一默,傅陵却益发得意。   本相果真手气好。   两句话,天壤之别。   傅陵偏偏抽中意头好的。   傅陵微微一笑,这嚣张的笑意落在其余三人眼中,愈发刺眼。   今日原是个热闹的日子,这话既意头一般,又无人开口,苏遥只咬下一口,又要添些茶。   茶壶方才被拿到许泽手边,许泽一手拎起茶壶,谢琅顺手将苏遥的茶盏递过去。   许泽给倒上,又原路传回来。   傅陵摸都没摸到一下。   苏遥客气一句,小小地啜一口,傅鸽子的脸便黑上一个度。   开始了是吧?   白悯也没摸上,但不妨碍白悯递来微笑的眼神:一直就没停过,哪里谈得上开始。   傅陵面色一沉。   苏遥饮下半盏茶,将这块软甜香糯的山药糕吃完,已大概垫个半饱。   桌上的点心还剩一半,四位小盆友都没怎么吃。   苏遥无可奈何,只好唤茶摊小厮来打包。   谢琅刚要张口,苏遥便笑着拦道:“我刚刚付过钱了。今日就当我请你们。”   众人皆一顿,许泽只抬眸:“苏老板不必破费,出门在外哪里能让你一人来付?”   “说得是。”白悯忙道,“这茶摊的地方好,定然是贵。我们都吃过,哪能让你替我们付?”   我这不是怕你们抢着买单,再吵起来吗?   苏遥客气:“你们哪里吃了,这么多都是我一人吃的。”   “你身子不好,原该多吃些。”   谢琅低声笑笑,“这点心太贵,我是知道的。好歹也说个数,我们均摊也好。你的书铺入账也算不得多,不必如此。”   付都付了,苏遥也不想再麻烦。   正要回绝,便听得傅陵于一旁淡淡道:“苏老板一番好意,你们何必非要拦着?更何况,苏老板的书铺,如今入账也不少了。”   他微微笑道:“我的书卖得甚好,给苏老板赚了不少钱呢。”   这话是实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情此景便听起来怪怪的。   三人顿时盯向傅陵。   并有些愤怒:怎么什么话题都能让姓傅的开始撩?   傅相八风不动:既然一打三开始了,我就不端着了。   他复低眉望向苏遥,眼眸弯弯:“说来,苏老板近日生意好,可还没谢过我呢。”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剩下三人要能干看着他这样撩,就不配为猪。   许泽将瓷盏轻轻放下,眼眸微亮:“苏老板若要谢,也给我算些功劳在绣本上吗?”   苏遥尚未说话,只见谢琅淡淡一笑:“《云仙梦忆》的绣本是大卖,但《青石文选》却于旧京中几近家喻户晓。”   又含笑看向苏遥:“我好歹也递过几回话,能蹭一句苏老板的谢吗?”   桌上情况如此,白悯自然也不甘示弱:“我虽没有书,但治病时也尽上十分的心。苏老板能好好做生意赚大钱,没有我的功劳,也有我的苦劳吧。”   微风吹过,苏遥微微一默。   这……争先抢后表功的模样。   苏遥忽然就想到一个词:争宠。   ……这什么破词。   苏遥晃晃脑袋,把这话晃出去,面对四张殷殷期待的面容,思索一刻,不由弯弯眉眼,轻声道:“所以我今儿一起请你们吃点心了呀。”   桌上一静,四人皆心口一滞。   这虽然只是句圆场的话,但苏遥的语气过于……乖巧。   四头猪都听出了,或者说脑补出了,微微撒娇的意味。   四人同时一怔。   顿时舒爽。   茶摊的小厮正支起耳朵偷听至此,再度将这几头猪笑话一番。   果然,撕得腥风血雨,美人语气软点一哄,瞬间就都没脾气了。   但这小厮低估了其中一位。   傅某鸽舒爽一瞬,便瞧见其余三人与他一样舒爽。   登时就不爽了。   偏这是苏遥圆的场子,他又不能砸,只能兀自咽下。   傅相今日的心情,第一次有一点点不好。   苏遥并不知道他这一句软和话被脑补成了啥,只道这圆场效果还挺好,便再喊小厮一声:“打包盒子挑好了吗?”   刚才喊小厮,小厮只道得先选个大点的食盒,躲懒看上半日戏,此时忙答声:“我拿给公子看看?”   他捧着两个精致的红木盒子上前:“公子剩的点心不算多,用小盒子即可。咱们摊子的小盒子还剩两种花样,公子瞧着哪个好看些呢?”   皆是红木盒子,上面端正行楷,正是“福祥斋”的老牌子。   小厮笑笑:“今岁新换的木盒,是青石书院陆山长的字。”   这家点心吃起来确实合陆山长的口味。   苏遥笑笑点个头,便瞧见一个盒子绘一对仙鹤,并江崖海水,与飘渺祥云,极是风雅;   另一个盒子却是绘连枝芍药,团团锦绣,姹紫嫣红,清丽无匹。   旧京原是以牡丹芍药闻名,这福祥斋的掌柜想来也喜好风雅,便有了这两种木盒。   好盒子。   这不撕都不行。   傅先生的笔名叫“鹤台”,桌上三人皆知晓。   傅陵淡淡一笑,索性先开口:“我瞧着仙鹤模样的好看。”   飞江掠水,穿云度日。   这两只仙鹤的姿态飘逸,确实漂亮。   正巧苏遥也念起傅陵的笔名,刚要顺水推舟地应下,便听得许泽打断:“仙鹤的模样是好看,但画工却不精细。”   丹青一道,许泽才是行家。   许泽既张口,便自用色说至笔触,头头是道地论说一番。   最后给个简明扼要的结论:“画工太粗糙,一瞧便是赶工紧。福祥斋是大铺面,这等平素用以送礼之物,该更精细些。”   小厮既遇上顶尖行家,自然连连应声。   自古红脸白脸皆是一起唱,谢琅就顺势笑笑:“许先生是行家,自然不好比。但这又不是在买丹青画作,不必那般讲究。我觉着,今日是旧京的大庙会,拿咱们旧京有名的花回家,正好应时应景。”   谢琅这是逛旅游景点买纪念品的思路。   苏遥笑笑,便觉得也对。   仙鹤别处也有,花却是特别。   傅陵眼眸一沉,瞧见苏遥神情不对,正要开口,却被白悯打断:“我也觉得花好些。”   他弯起眉眼,又望向苏遥:“今岁你说想养芍药,还来问过我成不成。你的哮症也不知是沾什么香粉就会发作,我便没同意。如今买个盒子倒不错,瞧着你那里也没这种花样的摆件。”   苏遥被说得愈发心动。   傅陵面色一黑。   稍一顿,只沉声打断:“我还是瞧着仙鹤纹样好看。”   苏遥一顿。   傅陵冷冷抬眼,挨个反驳:“许先生精于丹青之道,但这最多,也不过一个迎来送往的物件,样式讨巧漂亮便是。如你方才的评道,旧京几家铺子的礼盒能拿得出手?”   许泽顿一下,却只道:“苏老板买东西,我既然在,免不得说道一二,省得苏老板花冤枉钱。”   说着,又看向茶摊小厮:“我话说重了,你们福祥斋介意吗?”   许泽身上有种文士特有的清高孤傲,因年龄小且沉默寡言,平素并不如何显露。   但正经端起架子,也颇有些傲人气势在。   两厢对峙,这茶摊小厮一边津津有味地看戏,一边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有点怂……   好像开始来真的了……   客人自然最大,老牌子最不怕人骂。小厮忙客气回应,因突然有点怂,态度更讨好几分。   许泽只静静与傅陵对视。   傅陵一顿,心下忽有些闷火。   他兀自压住,又缓和语气:“正经算起来,这两个盒子都入不得眼。许先生既非要于人前挑拣,我也无话可说。谢夫子不也觉得不该以技艺论么?”   谢琅点头,复笑笑:“既不论笔墨,那合该选个应景的吉利物件。”   傅陵淡淡挑眉:“这话说对了。今儿已六月初六,旧京芍药花期早已过。于大慈安寺中买芍药,是应的什么时?又是什么景?”   他继续道:“旧京年年开芍药,苏老板想看出门看就是。画得又不甚好,如何比得上真花?仙鹤于旧京却是少见--”   傅陵一顿,又勾起嘴角:“说来,大慈安寺的住持处养着两只仙鹤。选仙鹤纹样,才是正经的应时应景。”   谢琅不由一噎。   一旁捧着盒子的小厮让傅陵一通说辞,绕得心服口服:……我都不知道我家的盒子能说出这许多花来。   傅陵一住口,气氛也微有凝滞。   小厮瞥见黑脸,偷偷地低下头。   突然觉得离战场有一丢丢,过于近……   众人皆一静,倒是白悯轻巧一笑:“你们话咬话论上这许久,我倒是听不大懂。”   白悯只瞧一眼盒子:“我生在旧京,大慈安寺养不养仙鹤我不知道,我自幼便只听过咱们闻名四海的芍药。说俗气些,这花好看;往风雅了说,什么芍药词芍药图旧京也一年一年地出新。”   他望向苏遥,一挑眉:“文人墨客喜欢得不得了,正因为芍药,是有情的花呢。”   白悯跑火车跑习惯了,说起撩人的话,格外轻佻风流。   傅陵蓦然拱起满心的火。   再瞧见苏遥神态,这火一下子就烧至头顶。   苏遥很是心动。   心尖当真微微一动。   ……有情的花。   苏遥压下微微波澜,抬眸笑笑:“要这个芍药样式。”   傅相瞬间被点燃。 第62章 修罗场(四)王者段位   傅相这脸色黑得太快,小厮抬头瞅一眼,把盒子递给苏遥,飞快地便退下了。   旧京中的年轻小厮一个赛一个伶俐。   便是不伶俐,瞧见此时傅陵的脸色,也该知道害怕了。   这是哪路大爷……早知道我就不添火了。   小厮突然怂上心头,远远地便退下了。   好在苏遥这桌也要走了。   三位情敌先抬脚,傅陵自然不会与他们走在一起,便落后一步。   苏遥捧着盒子起身,只瞧见一只落单的小盆友。   傅陵与苏遥对视一眼,顿一下,瞬间换了个表情。   委屈巴巴,可怜兮兮。   像一只被雨淋湿羽毛的大鸽子。   大鸽子用湿答答的眼神瞧他一眼,苏遥瞬间就被戳中了。   鸽子就像被其他小盆友欺负了一样。   苏遥不由落后一步,与傅鸽子并肩:“咱们下次再去福祥斋,我和傅先生一人买一个仙鹤模样的盒子,好吗?”   美人柔声细语,傅鸽子虽被顺毛顺出三分快乐,心下却仍是酸,便依旧故意含上些许委屈:“可他们都说芍药纹样的好。”   苏遥索性将盒子直接递给齐伯,抬眸笑笑:“我瞧着都挺好。”   傅鸽子稍一垂眸。   苏遥思索片刻,只轻声笑笑:“我身边既然已有位极好的鹤台先生,哪里还用得着买什么外头画得鹤呢?”   傅陵一怔,浑身上下让这话并语气哄得熨熨帖帖。   他心下微动,只靠近苏遥一步,附耳道:“苏老板想要仙鹤也行,回头我画给你。”   “傅先生怎……”   苏遥闻言一转头,却不防与傅陵离得这样近。   他一动,额前碎发堪堪擦过傅陵面颊。   苏遥登时心慌,忙后退一步,勉强稳住语气:“……傅先生还会丹青?”   傅陵笑笑,再重新上前一步。   苏遥下意识一缩,又觉得方才反应过度。   于是缩一下,便立在原地。   傅陵挑眉笑笑:“我怎么就不会丹青了?”   苏遥一顿:“我还以为……”   鸽子猜到了,于是语气微酸:“难道天底下就只有许先生一人会画画吗?我也会画,我画得可好了。”   吴叔于一旁暗道:何止是好,大公子年少成名,从不轻易答允与旁人作画。   早些年众人皆知,傅相一手丹青,京中千金难求。   苏遥微微一默。   既是画得可好了,那怎么不自己……   他不过一疑,转瞬便反应过来。   不亲自画绣本还能因为什么?   懒鸽子能把坑填完就不错了。   毕竟鹤台先生是个因懒得修文连精刻本都不想出的咕咕精。   苏遥只当应下一句空头承诺,笑着顺毛:“那我多谢鹤台先生。”   傅陵弯起眉眼,这才不动声色地分一个蔑视的眼神给不远处的三人。   三人又惊又怒。   他们方才便瞧见傅相生动的瞬间换脸,并苏遥的反应,此刻只于心内暗骂一句。   ……这也太会演了,这也能转化成撩?   傅相静静挑眉:想赢本相,下辈子吧。   鸽子依然是那个王者。   而且鸽子既被惹毛过了,便也不想再收着。   是时候让你们看一眼,王者是怎么撩美人的了。   敢挑战傅相的人,还没有成功过的。   傅陵眼眸一沉。   于是又气氛诡异地一路走去。   莲花池也远望近观地看过了,红绸子系过一大把,还往池中投过许多小铜钱。   据说是给池中一只长寿乌龟的,但苏遥也没瞧见。   大抵出来玩便是如此,苏遥没有文人墨客的风景欣赏能力,去哪里逛都一样。   但出来逛本身已足够开心了。   他自觉身体当真轻快不少,直走到食摊附近时,他都还不如何累。   也可能是刚刚吃个半饱的原因。   小汤锅前的摊主麻利地包着馄饨:“公子们来一碗么?咱们摊子是现煮的。”   日上正午,正是阳光炽烈的时辰。   食摊周围的人却还并不如何少。   摊主抬眼笑笑:“寺院中姻缘签一排一上午,许多人才刚刚出来。”   天气热,日头又毒,白悯刚要张口,却突然瞧见傅陵一伸手。   苏遥正仔细瞧着案上的馅料,忽被傅陵轻轻拉上一下。   他顺着力道迈去一步,一把大折扇直接在他头顶平铺开:“太热了,给你遮日头。”   明澈的日光洒下,映出傅陵高挺的身形,与一双含笑的乌亮眼眸。   这大庭广众,苏遥立在大扇子影下,心尖轻轻一动,并略微局促:“我看好了,不用这样。”   又稍稍垂眸:“傅先生别晒着自己。”   “没事,我经晒。”   傅陵扬眉笑笑,又凑近道:“馅料汤底做工,苏老板尽管看。我可专等着跟苏老板吃好的。”   因这话不方便让摊主听见,傅陵便又是附耳。   此番声音低沉,且温热的气息有意无意地扑在苏遥耳畔。   苏遥耳尖又不自觉地微红。   傅陵心满意足地瞧上两眼,起身,望向其余三人。   方才慢上一步的白悯脸色最难看。   许泽只蹙眉:众目睽睽,这般亲近暧昧之举,登徒子的作派。   谢琅亦蹙眉,却想得是另一桩事:苏遥没躲。   苏遥刚才那次躲了,这回习惯了。   傅陵依旧是只静静挑一下眉。   被惹毛的傅鸽子,正见缝插针火力全开地撩美人中。   前所未有地主动。   苏遥仔仔细细地瞧过一遍馅料,却终究略摇摇头。   这馄饨摊摆得靠内,从莲花池来得人远远没有没有自寺院中出来的人多。   好不容易来好几个客人,这摊主见状,忙留客:“公子在我这里吃点吧。”   又瞧一遍余下人,见似乎都听苏遥的,不由更急了:“再往前便人多了,我此处清静人少,做得也快。”   苏遥只说要走。   摊主正着急,却于此时,恰好望见傅陵微露满意的眼神。   他一愣,忙道:“公子,您家夫君瞧着很愿意留下吃的。不然让您的其他朋友去别的摊子吃,你们在我这儿?我这里人少,清静的。”   今日这一路的摊主都十分地有眼色。   这位尤其地上道。   给个眼神就这么会说话。   傅陵唇角微扬。   其余三人只暗怒:心机!   他方才不露那个眼神,摊主绝不会如此说。   傅陵再度递个王者的蔑视,得个大便宜,却并不接。   只含笑望向苏遥,再度凑近他:“这摊主误会大了。我方才并不是满意,只是想到了苏老板初次见我时的小馄饨。”   他声音低沉:“我又想吃了呢。”   这暧昧的语气并声线。   苏遥整个人一愣,一时也忘记解释不是夫君,只心潮浮动不息。   傅陵直起身,好整以暇地笑笑。   傅鸽子最可恶的,并不是见缝插针地耍流氓。   而是他耍流氓,还非要让旁人知道。   比如,小馄饨一句,他压着声音,想吃一句却故意抬高声音。   苏遥一脸红,摊主听这一句“想吃”,只以为二人在,霎时想入非非,慌忙躲开眼。   还与旁边的摊主偷偷交流一个八卦的眼风。   余下三人面色,只黑沉至极。 第63章 修罗场(五)米线   傅相不要钱似的逮住美人可劲耍流氓,周围之人只看得面色各异。   苏遥本身,自然也感受得出来。   自从先前于画舫中,被傅陵撬开一角,苏遥整个人似乎都敏感上许多倍。   今日尤其敏感。   那一句登徒子语气的“想吃”,当真让苏遥心下波澜起伏。   他竟联想出少儿不宜的意思。   但他已念及此处,却并未产生任何想大骂傅陵的念头。   他清醒得意识到这点,一时愈发心潮涌动。   并局促。   并想跑。   傅陵一把将人拽住,又低声笑笑:“苏老板别走。要晒着了。”   傅陵碰他一下,苏遥心尖都颤动一下。   从前再怎么又碰又摸,也没有过这种反应。   苏遥微微颔首,只掩饰一腔紧张。   傅相大大方方地拉住美人手腕,又感叹——   手腕怎么这么细,脸皮怎么这么薄。   傅相如果用他的脸皮厚度做标准,那在场所有人脸皮都薄。   毕竟八字还没写完,就理不直气壮地把自己摆在夫君的位置上了。   除去没做过夫君之实,夫君之名都快占完了。   余下三只再怎么没脸没皮,顶多像白悯一般喊两句“美人”,这种换着法子占苏遥便宜之事,还真没做过。   关键是,苏遥瞧上去,没有反感。   三只的目光落在傅陵的手上,于心内将某鸽大骂一通之外,又生出十分的危机感。   谢琅垂眸,白悯蹙眉,许泽只攥起衣袖。   傅陵挂着云淡风轻的微笑。   傅相做事一向豁得出去,京中昔年对他的作派有个词形容得精准——   不择手段。   瞬间换表情,睁眼说瞎话,且并不怎么在乎颜面。   一只优秀的戏精。   这家小馄饨的馅料并不好,颜色瞧上去并不新鲜,即便这摊主如何挽留,苏遥也只推辞。   因日头毒,道上又不大有遮挡,苏遥便一直站在傅陵的大折扇底下。   众目睽睽,苏遥行出几步,终究局促,便只想抽出手躲一步,傅陵却握住他用力几分。   苏遥抬头:“傅先生……”   傅陵笑笑:“苏老板躲什么,天气太热,别晒着。”   见苏遥仍要开口,他又微含委屈:“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说动裴老先生,让他许你跟我出门逛。今日回去,你若有何不好,裴老先生不得骂死我。”   天底下还有敢骂死傅先生的人呢……   苏遥不信。   但他最吃这种可怜巴巴的语气,闻言只默一下,又伸手去接:“那傅先生给我拿……”   傅陵一笑,顿时把折扇抬高了些。   这苏遥又伸一下手,傅陵便又抬高些。   这下苏遥倒不好抬手了。   因为这举止太像打情骂俏,周围摊主的八卦眼风又开始四处飘舞了。   苏遥面上有些烫,又微有羞恼:“傅先生一直给我举着,会累。”   傅陵弯起眉眼,只道:“我这扇子可宝贝了,我小心眼,不舍得给苏老板碰。”   傅陵若扯些别的由头还好,他这般说,苏遥当真无法开口。   只好默默地走在折扇下。   却到底把手腕抽出来了。   傅相已很满意了。   毕竟后头三只情敌在太阳底下晒着,还没有美人在侧。   数人以这种诡异的队形又挑拣几家摊位。   许是出来摆摊子,食材工艺皆简陋,苏遥均不大满意。   傅陵只由着他挑拣。   三位情敌也由着苏遥挑拣,只是心情不大美妙。   苏遥又停在一处卖汤粉的小摊位前询问,白悯终于幽幽地叹口气:“你说我们跟来干嘛?来看他怎么拐走美人的吗?”   “美人”这个称呼让许泽稍一蹙眉:“白大夫自重。”   白悯瞧他一眼:“我觉得吧,我跟他比,还挺自重的。”   又挑眉:“自重有用吗?”   许泽忿忿一默,谢琅却接口:“是没用来着。”   又怅然:“苏兄一向温和守礼,我先前只以为他并不喜欢这……”   白悯不由也顿一下:“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许泽蹙眉:“还没得。”   但瞧上去,好像快了。   三人心知肚明地想到这后半句,又心知肚明地都没张口提。   说实话,先前数人追求苏遥,苏遥虽没看出来,也没有任何反应。   但那时尚有机会。   可苏遥如今身边突然出现这么一人。   苏遥瞧上去,并没有完全接受,但一直慌乱与局促,便足以说明心思了。   三人头一次大喇喇地瞧见二人并肩立在摊前说说笑笑的身影,一时倍受打击。   说心都灰上一半,也不为过。   苏遥终于看准这卖米线的小摊位,一回头,却瞧见三人立在日头地下,像被晒蔫巴了,垂头丧气的。   苏遥只道是挑拣的时间太长,忙抱歉:“对不住,是我太挑拣了,我……”   “没事。”   到底是谢琅最能撑得起场面,如常笑笑,“既选好了,就在这里吃。”   摊位的小厮忙请人至一树荫下:“几位这边坐。”   苏遥选的这家米线摊子,确实干净,位置也铺得多,占在最阴凉的树影处,悠悠山风一吹,也凉爽些许。   小厮一人端一碗酸梅汤,苏遥又略带歉意,低下声音:“夏日在外吃饭,最怕不新鲜不干净。我挑得太过仔细,倒一时忘了你们。”   你既身边有人,可不是会忘记旁人么?   三人心内泛酸,饮一口冰冰甜甜的酸梅汤,口中也开始泛酸。   有人欢喜有人愁。   傅鸽子觉得还挺甜。   苏遥挑得都甜。   傅相占尽风头,便只默不作声地低头喝冷饮。   喝上两口,又按住苏遥:“你别喝了,尝些味道就成,太凉。”   齐伯一向不许他吃生冷之物,家中的冷饮皆是温的。   苏遥正寻思着齐伯没瞧见,偷偷喝上一点,却被傅陵逮个正着。   苏遥一愣,只小声:“裴先生昨日说,我能喝的。”   这话傅陵尚未接口,白悯惊疑抬头:“裴先生?”   苏遥笑笑:“裴仪老先生顺路来旧京,傅先生与他相识,便请他与我看看。”   白悯顿时惊诧。   惊诧之余,瞧见傅陵平淡笑意,又一时泄气,倒半晌未言。   苏遥瞥一眼浑然未觉的齐伯,再度望向傅陵:“我只喝这一半,好不好?”   苏遥的语气一软和,便会不自觉地带上尾音,落在傅陵耳中,就像撒娇一般。   落在谢琅与许泽耳中……   算了,他们俩不想听也不想看。   苏遥甚少这般与他讲话,傅陵望着苏遥清浅的眼眸,心旌摇动归摇动,但立场依旧坚定:“今天不能再喝了,别让齐伯瞧见了。”   苏遥轻轻蹙眉,只道:“可裴老先生说可以。”   傅陵低眉笑笑:“你想喝,我记下这摊位,明日再买给你。今天不喝了。”   又放下瓷盏:“我陪你,我也不喝了。”   余下两位正拿着瓷盏喝酸梅汤的情敌,手瞬间一顿。   白悯没顿。   白大夫依旧沉浸在“这人当真把裴仪请来了”的震惊中。   苏遥未注意,瞧见傅陵正经的神色,只好放下。   小厮端着两个小砂锅,走近一笑:“公子别不高兴,你家夫君心疼您呢。”   苏遥手一停,再度局促:“……小哥别说笑。什么夫君,他不是我夫君。”   “呦,还真生气了。”   小厮把小砂锅放下,笑吟吟地瞧向傅陵,“公子您快哄哄,人真生气了,都不认你了。”   小砂锅咕嘟咕嘟冒着腾腾热气,熏得苏遥面上滚烫。   傅陵笑而不语。   小厮将两个小砂锅摆正,又略带歉意地瞧向余下三人:“三位公子再等等。这一回就只能煮出两锅,先让给人家俩吧。”   谢琅与许泽本就面色微沉,现下面色更不好了。   小哥一走,苏遥本想解释,放一张口,又觉得,本就是旁人无中生有的误会,多解释一句倒显得心虚。   便只埋头吃。   谢琅与许泽皆瞧见这分犹豫,一时愈发沉默。   这小米线锅并不如何正宗,吃着只是吊高汤煮的细丝米线,搭上小青菜与鸡丝豆皮,一小撮绿豆芽,还有少量的鲜菇。   但味道着实鲜美。   苏遥本担心傅陵会与家中一样,顺手投喂,又惹旁人误会,却不想,傅陵此番并未有何行动。   傅相喝一小勺高汤,微微抿唇。   瞧着给情敌的打击太大了,见好就收吧。   一直刺激下去,待会儿还不一定如何。   这大庭广众,傅陵也不愿意真的闹起来。   果然,他所料不差,众人吃罢,略歇一会子,三人就找上各种理由告辞。   白悯只道:“那老婆婆想必还在济仁堂,我放心不下,得先回去看看。”   说罢,又略微踌躇地瞧苏遥一眼:“苏老板,我能见一面裴仪老先生吗?”   瞧着裴仪来旧京,比美人快被人抢走,更让白悯在意。   苏遥笑笑:“我与裴老先生也只一面之缘,这还得问傅先生?”   傅陵含笑与他对视一眼,白悯一顿,扭头走了。   看来还是在意美人快被拐走的。   许泽略站上两步,便也神色微黯:“今日出来太久了,我还要温书,先走一步。”   他顿了一下:“我马上停笔,先前答应给苏老板铺中的画,我改日送来。”   “许先生客气。”   苏遥弯弯眉眼,又念起鸽子那句空头承诺,“那到时,我将许先生与傅先生的画一并挂上。”   许泽一怔,又转瞬默然:“也是,哪里只有我会……”   他兀自住上话头,蹙眉瞧上傅陵一眼,便也走了。   只剩下谢琅。   他原本未有要走的意思,毕竟受点打击就将心上人拱手让人的事,并不是他的作风。   但他也只略站一下,便见自家小厮前来。   小厮附耳与他低声两句,谢琅猛然蹙眉:“母亲?”   小厮神色焦急,又低语两句。   谢琅一默,只略带歉意:“苏兄见谅。天气热,母亲微有不适,虽现下缓过来了,我也要去看看。”   这是自然。   苏遥忙道:“谢兄尽管去。若需要帮忙,我们也去。”   谢琅推辞,又望一眼傅陵:“出门在外,傅先生多照顾苏老板。”   傅陵微笑:“自然。”   谢琅眼眸微沉,终究离开。   林间鸟雀啼鸣,微风阵阵,又恢复成二人情状。   今日一聚,最终是傅相赢了。   傅陵望着三人背景,心下也淡淡感喟。   但有人得到,便有人失去。   苏遥是他们心上人,也是傅陵的心上人。   傅陵喜欢他,便断断不会让与旁人。   更何况,只怕今日不过一时打击,后头还会再来。   傅陵瞧一眼身侧美人,哗啦一声打开折扇,笑道:“还想去哪儿?”   苏遥摇头:“他们皆走了,要不咱们也回去?”   傅陵瞧他额上一层薄汗:“太热了吗?”   “方才吃饭有点。”   苏遥只觉得一层里衣皆湿了,有些不舒坦,“想回去洗澡。”   “行,那咱们回。”   傅陵笑笑,却又念起,“昨日裴仪说,泡温泉对你的身体有好处。我家在东山有汤泉池,正好这几日热,咱们去避两日暑么?”   这三位情敌不过一时受打击,待反应过来,八成会加倍反扑。   正好避两日,让他们扑个空。   傅相打得一手好算盘,苏遥却记着另一桩事:“是傅家的汤泉池么?”   傅陵略一顿:“汤泉池是,但宅子是我的。”   苏遥瞧见傅陵神色,便将话头又咽下去了。   傅先生似乎并不是很想见家人的样子。   还是身份的原因么?   是身份的原因,但并非苏遥想的样子。   傅家对外一直称傅陵在江南休养,家中许多人都不知他在旧京。   旧京本就没有几个人认得他的模样,大张旗鼓地出现终究不妥。   苏遥一默,方记起客气:“倒是麻烦傅先生……”   “不麻烦。”   傅陵最不喜欢听场面话,索性直接截住苏遥,又一挑眉,“反正裴仪也惦记我家汤泉池子许久了,都要去,不如苏老板一起去。”   又补一句:“把阿言带上。”   苏遥再客气几句,都被傅陵截住,便直接点头,又道:“成安对店铺生意不熟,那只能让齐伯留下看店了。”   齐伯于身后听得一急,回至家中,忙忙地翻箱倒柜,包成个小包裹,抱住去找苏遥。   裴仪又给苏遥行一遍针,苏遥躺在榻上,额上尚有微微一层薄汗。   烛火明亮,与苏遥面上投下浅浅淡淡的摇曳光影。   齐伯从苏遥眼角一滴泪痣,瞧到白皙的脖颈,再到中衣微松,露出的一截精巧锁骨,心下再度抖上三抖。   白菜尚不自知,只于榻上转身:“齐伯有什么事?”   一缕乌发搭在苏遥颈间,衬得他格外白皙。   齐伯撂下包裹,抬手把头发拨开,又给苏遥系上衣襟,直接把薄被拉到下巴,握住苏遥的手,惆怅叹一口气:“公子,这回我不跟着你,你得照顾好自己啊……”   苏遥不明所以,只把被子拉开点:“怎么了?”   又抚慰道:“齐伯不必担心,成安还跟着。更何况还有阿言,裴老先生也在的。再说,还有傅先生。”   就是姓傅的最危险了!   齐伯再度于心内叹口气,拍拍苏遥的手,将包裹拎给苏遥看看:“公子……有的事吧,就……你多少得懂一点。我……我不跟着你,公子千万小心。你不愿意,千万别答应!不行你遣人来找我,老奴一定立刻就到,拼命护着公子!”   苏遥让他这聊出一头雾水,只笑着应下:“我会仔细的。”   又瞧一眼:“这是什么?”   齐伯微一踌躇,终究不好意思:“公子今儿累了,去汤泉之前看一眼就行哈。”   又嘱咐:“一定得记着看。”   苏遥点头,但即将出发,连日收拾行装,并大点店中,费去不少时辰。   直到坐上出发的马车,才念起此事。   苏遥于大马车中,打开包裹一看。   竟然全都是书。   阿言好奇:“公子,这是什么书?” 第64章 东山别院(一)竹隐小院   苏遥也不知是什么书。   大约有五六册子的书,工工整整地叠起来也是厚厚一沓。只是深蓝封面上皆无书名,瞧着崭新崭新,着实奇怪。   但齐伯会与他带书,本身就很奇怪。   苏遥拿起一本,翻开瞅上一眼,猛然愣住。   阿言依旧探头:“是什么书?公子也给我看看。”   他一凑近,苏遥“啪”得一声将书阖上。   阿言疑惑蹙眉,苏遥只勉强扯出个笑意:“……闲书来着,你别看。”   又颇为手忙脚乱地再把书包好。   阿言疑惑更甚。   因为苏遥瞧上去极为局促,耳尖都微微泛红。   但阿言是个好孩子,苏遥不肯说,他也就不再追问。   宽敞的车厢内默上一会子,车轮轧过道路的声音轱辘轱辘。   阿言瞧苏遥一眼:“公子……”   苏遥一怔,才稍稍回神:“啊?”   阿言顿一下:“公子一直抱着那包书,不累吗?”   苏遥像是刚意识到,猛然把小包裹丢开。   苏遥这心神慌乱都写在脸上了。   阿言微微眯眼,只好寻个话题,先分开他的心思:“公子,我上回的那件衣裳,补不好了吗?”   那日去大慈安寺的庙会,把阿言放在祝娘子家中吃饭,阿言的袖口不小心被勾破了,好长一条口子。   苏遥道:“送去咱们坊中的铺子了,但裁缝师傅说,勾得太烂,怕是补上也不好再穿,就算了。”   又瞧见阿言默默:“你喜欢那件衣裳?”   阿言摇摇头:“倒算不上,只觉得可惜了。”   苏遥笑笑:“还是我的旧衣裳,可惜什么?不小心挂破了,也没办法。我改日带你做新的。”   阿言微有踌躇:“我觉得不是不小心。”顿一下,又抬头:“我觉得是华娘故意给我勾破的。”   苏遥笑了:“这是什么话。人好端端地,坏你衣裳做什么?”   阿言再次沉默,半晌,却只挽起袖口:“她是为了看这个。”   阿言的右手小臂上,有三处很显眼的疤痕。   苏遥一向知道,此时只疑惑:“为什么?”   阿言望着苏遥:“我告诉公子,公子不能与旁人说。”   苏遥瞧他郑重,一时也莫名紧张些许。   虽然赶车之人是成安,他也听不见,但阿言终究没说实话。   他只抿抿唇:“从前家中之事,其实我还记得一点。我先前是骗人牙子,我爹娘并非病故。他们……得罪了人,是被仇家杀死的。我逃了出来,就被人牙子捡走了。”   苏遥愣一下,便瞧见阿言摸着袖口的疤痕,低声道:“我这里,原是块梅花状的红色胎记。我怕仇家再找到我,就自己划开了。我怕太刻意,又划开另外两处遮掩。”   苏遥默了默,只听阿言继续道:“我背后也有一块。我原也想划破,但人牙子带我们许多小孩子行路,暑热天气,我手臂上流血化脓,发起高烧,险些被人牙子扔了,就再没敢动。”   “后来卖过许多主家,背上带着伤口不好做活,我便也一直没再划。”   阿言小小年纪,身世却颇为可怜。   苏遥叹口气,揽住他,阿言靠在苏遥肩上,却扯扯苏遥衣袖:“公子,我以后不想再去祝娘子家了,行吗?”   “你觉得,华娘是来找你寻仇?”   苏遥回味一遭,仍是觉得颇为奇怪,“可你当时还很小,即便你爹娘得罪人,也不至于如此。是有何深仇大怨,要过上这么多年,还来与你寻仇?”   阿言闭了闭眼。   骨肉至亲,血海深仇。   他不便解释,只道:“我害怕。公子就当我多想,我不愿意再见她。”   苏遥一时心疼,只接口应下。   抚慰般地拍拍他肩头,又见他抬头,轻声道:“这次去傅先生的别院,我问过齐伯,说与咱……与公子家的土地庄子不远,公子让我在那里玩两天行吗?”   苏遥满心怜爱,点点头,又纠正:“就是咱们家的土地,你叫苏言,是我弟弟。”   阿言靠在苏遥怀中,搂住苏遥的腰,只眼眶泛酸。   他默默闭上眼,把脸埋在苏遥肩上。   这是最后一次了。   可惜他并不是苏言。   他就要走了。   阿言自幼东躲西藏,心下的直觉敏锐异常。   华娘一定知道些什么,趁尚未被发现,趁他还没有给苏遥惹上祸事,趁着来东山人烟稀少,赶紧离开旧京。   这一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苏遥了。   阿言想哭。   只拼命压住一腔难过。   阿言情绪不大好,苏遥只觉得车厢内闷闷的,掀开车帘,却见天色黯淡,积云层层叠叠,堆在枝影树梢之上,四下之余枯燥的声声蝉鸣。   他掀着帘子透风,却自后头快步赶来一匹红鬃马。   车行得并不快,傅陵扯住缰绳,悠哉悠哉地骑在马上:“我还以为苏老板睡着了。”   傅陵虽颇具威仪,但平日总持把扇子,慢慢踱步,是个清傲的文士作派。   苏遥先时,只以为他不会骑马。   此时他跨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身姿挺拔,眉眼飞扬,林间木叶飞舞地落于他周遭,颇有些肆意洒脱的气度。   傅鸽子这通身的气派,出门骗小姑娘,指定一骗一个准。   ……骗小公子应该也骗得着。   苏遥念及此处,脑海里蓦然浮现出方才瞅见那一眼的图,正是坐姿。   他一时慌乱,忙错开眼,自耳尖至面颊皆滚烫成片。   傅陵于马上一挑眉:“我就这么好看?”   苏遥刷一下放下车帘。   一时整颗心都扑通扑通,冷静半晌,又埋怨地瞧那书一眼——   泡温泉而已,齐伯在想些什么?   事实上,齐伯想的东西,东山别院的老管事也想到了。   瞧见苏遥时,满脸都笑出热情的褶子。   傅陵这宅子的名字,取得十分随意,且大气。建在旧京郊外的东山上,就叫东山别院。   老管事姓孟,长年帮傅家打理此处别院并汤泉池。   他日前听到信,说大公子要带人来汤泉池,硬是愣上许久,才喜笑颜开,忙不迭地吩咐上下里外皆清扫一个遍。   被褥全换新。   多稀罕呐,大公子居然开窍了。   傅老侯爷与夫人过世多年,大公子于婚事上不上心,除去宋矜能催两声,其余人皆敢急不敢言。   孟管事一向知道,自家大公子眼光高得很,小时候玩个布老虎都挑珠子挑针脚,这等上许多年,都不见大公子身边有个人,他都快接受大公子要孤独终老一辈子了。   他正愁日后到地底下没法与傅老侯爷交代,却蓦然听闻,大公子带来个人。   还是个顶标致的美人。   就是瞧着身量有点薄。   孟管事点个头,怪不得带人来泡汤泉。   苏遥等人到东山别院之时,林间已起大风。   苏遥自半山腰往下一望,林间波涛翻涌,哗啦啦地惊起大片鸟雀。   夏日雨急,转眼便滚落三两白珠。   孟管事扶着人下车,细心地给罩上件披风:“苏公子当心着凉。”   孟管事退一步,傅陵便上前与他理理领口,系上天青色缎带:“你穿上些,还有老远。”   又瞧一眼孟管事:“颜色挑得挺好看。”   孟管事低头顺眼地一笑。   孟管事别无所长,就是贴心,就是周到。   大公子好不容易带来个人,得好好照顾,说不定就成了呢!   苏遥也忙谢一句:“劳烦孟管事安排,我要住上几日,打扰您了。”   不打扰不打扰,您住下不走最好了。   孟管事客气两句,瞅着苏遥,越瞅越顺眼。   一个稳重小厮于前头带路,孟管事落后一步,悄悄撞一下吴叔:“你还真没骗我。这性子,这模样,大公子从哪拐来的人?”   吴叔抱着沉甸甸的桂皮,抬下眼皮:“还没拐到手,你仔细点。”   “知道知道,饮食起居我问大公子身边的人好几遍了,保准一点差池都没有。”   孟管事一笑,又悄声道,“我昨儿翻黄历,今岁腊月初六是个好日子。你打听过人家八字了没有,瞧着比咱家公子小点,你说……”   孟管事唯一的短处,太性急。   吴叔无奈,听他念叨一路黄历八字,才走到卧房的小院。   雨势渐急,洗刷得院门口一块石匾一尘不染。   石匾上刻着小院的名字,竹隐小院。   傅陵望苏遥一眼:“好看吗?我二弟写的。”   苏遥抬头:“傅大人?”   傅陵一顿:“小傅大人。”   苏遥点个头,又仔细瞧一遭这字,颇为赞许:“小傅大人果真年轻有为,才华出众。”   他抬眸笑笑:“我看别院中的字迹一样,都是小傅大人写的?”   傅陵再一顿,瞧见苏遥眸中明晃晃的赞赏,突然便有些后悔提这一句。   他不情不愿地点个头,又补一句:“我比他写得好。”   孟管事于身后偷偷一笑,便听得苏遥问:“那怎么不是傅先生来写?”   傅陵理直气壮:“我懒得写。”   行。   理由充分。   苏遥跟着傅陵一路行至院内,只见满院青竹高挺,苍翠欲滴,于风雨中飒飒作响。   入目尽是清凉,唯沿着窗下数株灼眼的石榴花。   清雅别致。   很符合傅先生的品味。   “公子住正房,苏公子住东厢房,苏小公子住西厢房。”   孟管事又远远给苏遥一指,“小院中有一处厨房,苏公子也可做点吃食。”   真周到。   苏遥连声谢过,孟管事只和气笑笑:“公子先歇着,今日晚些,裴老先生才能到。等裴老先生给公子看过,说定怎么泡,泡多久,再带公子去瞧汤泉池。”   傅陵身边之人皆是如此,客气规矩却又很热情。   苏遥又含笑谢一遍,才走进房间。   成安先走一步,行装基本已打点好,只抱着齐伯给的小包裹:“方才来人说,是公子落在车上的。”   成安露出与阿言一样的好奇目光:“这是什么?”   苏遥一把拦住:“不是什么!”   他将这小包裹接过来,藏在身后,又退一步:“……不是什么,一些闲书,画……话本来着。”   成安愣一下,点个头:“……那公子自己放起来?”   “我自己放就行,你去歇着吧。”   苏遥装成寻常模样笑笑,瞧着人走远了,才默默地松口气。   他捏住这一个小包裹,一时只觉得烫手。   也不知放在何处,索性先抱着,四下打量一番。   这是个极精致的屋子,宝帘银钩小画屏。   帘帐都是影影绰绰的蝉翼纱,却是银红一色,轻薄朦胧。   却又透出些许旖旎。   苏遥只道这珠光浅绛,瞧上去甚为奢华,又望向摆件。   房中的摆件,竟都是一对一对的。   一对鸳鸯,一对锦鲤,一对花猫,连泥塑的芍药都是一对……   苏遥莫名地面上发烫,又看向被褥。   ……白头翁。   还是一对。   苏遥捧着一包应这景的书,登时觉得更烫手了。   他是来旁人家做客,自然挑拣不得。   再说这摆件也并不是他布置,这书才要紧。   苏遥无奈地又埋怨齐伯一通,开始寻个稳妥的地方藏书。   他这屋子,成安能进,阿言能进,裴仪也能进。   苏遥打量个遍,最后目光落在床上。   似乎放在被褥下才最稳妥。   苏遥把书塞在褥子下,晚间要躺下歇息时,方觉得硌得慌。   苏遥无可奈何,只好又将书抽出来。   烛火惶惶,经轻薄的帘帐一筛,只余一层柔和的光辉。   窗外仍雨声潺潺,苏遥拿着其中一本,莫名其妙地开始心慌。   说实话,他当真有些好奇。 第65章 东山别院(二)留下睡   苏遥捧着小书册犹犹豫豫。   窗外大雨滂沱,窗内灯火静谧,分明没有任何人,苏遥还是忍不住四下打量一周。   偷偷摸摸。   怎么说,看这种东西,就是紧张。   苏遥躺在榻上,来来回回把房内看上好几遍,才稍稍安心。   他捧起其中一本,悄悄地翻开一页,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窗外忽现出个高挺的身影,紧接着就是叩门声:“苏老板,睡了吗?”   苏遥手一抖,慌忙阖上,起身塞在褥子下:“还没睡,傅先生怎么了?”   “给你送一点宵夜。”   苏遥方坐起身,这厢傅陵已推门进来。   苏遥一站,褥子下的书突然一松,哗啦啦铺展开来,落了一地。   苏遥一惊,手忙脚乱地拾起来,正胡乱塞回去,一转头,便瞧见傅陵正站在暖阁外,端着个红木漆盘。   蝉翼纱的帷帐上以银线遍勾灼灼桃花,影影绰绰,朦朦胧胧。   隔着这样一层,傅先生应当没瞧见吧。   苏遥心虚不已,只强行压下,缓和语气,挑开帷帐:“傅先生,这是送的什么好吃的?”   傅陵未说话,只淡淡挑一下眉。   苏遥登时心内打鼓。   正慌里慌张地寻接口,傅陵却并未提起此话。   他不过顿了下,便径直走入,坐在小桌案处:“是烤鹌鹑。午后从庄子送来些小鹌鹑,没成想有两只死了,孟管事说,只怕放到明日便不新鲜了,赶着晚上烤了出来。”   傅陵微笑:“我想着,苏老板许是不常吃,只当尝个新鲜。”   木盘上摆着一小只拆开的烤鹌鹑,小小的,却是挺肥,肉质细嫩,外皮焦黄流油,香味诱人。   旁边还有两只小碗,清白细腻的汤底,飘着鲜翠的香菜碎,只鹌鹑蛋并薄薄的肉片浮于汤内。   苏遥瞧一眼:“羊肉汤?”   “灶房说打算明早吃的。我听着挺馋,便要上两碗。”   傅陵只给苏遥递筷子,“今儿不吃,就得等到明天了。”   傅陵笑吟吟的,似乎并没有察觉那些书。   苏遥默默松一口气,坐下夹一筷子鹌鹑肉,微微一怔:“好鲜。”   傅陵给他夹一根腿子:“孟管事也这样说,怕放到明日再做,便不会那么新鲜了。”   苏遥将小鹌鹑腿啃个干干净净,小腿子皮酥肉烂,入口细滑,满齿留香,苏遥连酥脆的骨头都吮个遍,倒把傅陵看乐了:“早知道你喜欢吃,就该早带你来。”   苏遥略为不好意思,又低头喝一小勺汤。   并不是喜欢吃,实在是很久没在大晚上吃过烧烤了。   他今岁身体才好些,齐伯又看着他,一向不许胡吃海喝,再加上在家中,最多煮个面做宵夜,也没功夫收拾这些。   傅先生的别院倒有好东西。   厨子也很不错。   苏遥将奶白鲜香的羊肉汤喝尽,又与傅陵笑笑:“改日再吃烧烤,让灶房来找我。时蔬鲜肉我都会做,我们吃个痛快。”   烛火盈盈,苏遥一双清澈明净的眼眸蕴着欢喜的笑意,瞧得傅陵心潮浮动。   雨珠子叮叮当当地落在檐角廊下,傅鸽子一时浮想联翩。   这别院吃得也好住得也好,瞧着苏遥特别喜欢,要不改日成婚后搬过来住个把月?   傅鸽子的心思直飘到八百里地外,美滋滋一夜,翌日就让裴仪骂了个狗血淋头。   原因是,苏遥昨夜吃上火了。   裴仪气得把傅陵从头到脚骂一番,旁边院子的仆从都听见了。   “又是发物又是油水,你就一并给人吃,还挑个半夜的时辰?显摆你家有好东西吗?刚给你一天,就给我把人吃成这样了,我前日交代你的话全白说,我看你就……”   裴仪气性大得很,恨不得拍着桌子骂傅陵。   苏遥躺在榻上,听得特别委屈,只开口:“裴大夫,是我要吃的,不是……”   裴仪忿忿地饮口茶,只瞧傅陵,“人家人生地不熟的,会在你家院子找吃的吗?必然是你哄人吃的。”   又望一眼苏遥:“你不用说好话护着他,我骂他两句又不会掉块肉。”   裴仪这语气,像训小两口一样。   苏遥一默,瞬间面上滚烫。   傅陵听裴仪又唠叨数句,才无奈笑笑:“您老出气了吗?要不您再出去骂我两句,别打扰苏老板休息。”   裴仪抬手将一盏茶喝尽,只嘱咐苏遥:“我刚行完针,你睡一会儿,不然晚间会累。”   苏遥应一声,傅陵便将裴仪扯出来,小声道:“你什么时候能把他治好?”   裴仪一愣,愤愤不平地白他一眼:“傅相还是尽早去天上请神仙得好。”   傅陵只好道:“我错了还不行吗?你上回又没说他不能吃。”   裴仪再度恼火:“适量地吃,知道什么是适量吗?”   喜欢喂人吃饭的傅相不太知道。   傅相默了默,想了一圈:“那你早点把人治好,不就能随便吃了吗?”   裴仪瞪他一眼:“我治好人,只为着以后好给你糟蹋吗?”   裴仪对他有误解。   为啥总觉得我想糟蹋人家呢?   傅鸽子委委屈屈:“那您再给我说一遍,我全听您的成了吧。”   裴仪又连数落带叮嘱地交代一番,事无巨细全讲个遍,最后却松了一嘴:“有个好事告诉你,他如今能喝酒,只要不是冷酒便不打紧。”   傅陵被他教训得没脾气:“那我也不敢,省得您老骂我。”   裴仪不理会他,收拾起药箱就走了。   外头仍在滴答滴答地落着雨,美人又睡着,傅相百无聊赖,抱住桂皮揉捏一会儿,只唤吴叔:“南松在哪儿?我去见他。”   “公子跟我来。”   吴叔恭恭敬敬地带路,直走到一偏僻院落,推开房门,榻上锁着一人,正是那日画舫之上,攀附苏遥的绿衣小倌。   天光自窗外透过,衬得他面色苍白,整个人虽虚弱不堪,眼角眉梢却仍挂着一抹勾人的媚态。   并非不经意的风流,而是风尘中待久后,洗不掉的魅惑作派。   只是,不管神态如何变化,脸还是那张脸。傅陵于画舫瞧见他,一眼便认出了。   吴叔点起烛火,傅陵于案侧坐下:“南松?”   那人张张口,使劲清下嗓子,才勾起嘴角:“见过傅相。”   傅陵淡淡一笑:“京中一别,许久不见。”   南松似乎并无叙旧的意思,即便先前训练有素,一个大活人被饿上许多天,也要发狂。   他只开门见山:“那日于舫上动了傅相的人,是我有眼无珠,傅相要杀要剐尽管来。我已离开太子府多年,您想知道的事,恐怕我答不上来。”   傅陵闻言,只抬了下眼皮:“饿上两天,就是好说话。”   南松一滞,又露出一丝苦笑:“我早已不是暗卫,藏于烟花柳巷,也只为保命。傅相早该知道,我是软骨头。”   “好。”   傅陵点个头,“我长话短说。第一件事,你离开前太子府后,有没有说出过前太子的任何事?”   南松默了下,低低地垂下头:“傅相如今,连一句太子也不肯喊么?”   傅陵瞧着他,却缓和了语气:“如今的太子另有其人。终究已成定局。”   南松冷笑一声:“果然……”   他抬眸,眼眶中却滚落一大滴眼泪:“傅相不必问了。我就是死,也不会害我的心上人。我虽因此被赶出府,却从未记恨过他。他是国储,是未来的天子,本就是我痴心妄想,从小陪着他还不够,还贪心,想要陪他一辈子……”   傅陵不由心灰:“看来当年之事,终究查不明白。”   事发多年,几家世族暗地查访,却到如今也未弄清事实如何。   南松抬手抹把脸,又带起哗啦啦的锁链响:“傅相疑心我也是自然。当年我被赶出府不久,太子就……早知如此,当年我死在府中,也断断不会出来。”   南松曾是前太子的暗卫,因魅惑主上而获罪。暗卫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存在,更何况起这等心思。   前太子心软,只把他赶出府。   可谁料,后脚便遇今上夺位,南松也自此下落不明。   风月场所最是鱼龙混杂,他大约也是自暴自弃,一时伤情,竟做起这等事。   傅陵瞧他一眼,南松仍在低语:“……是我逾越,太子他对谁都好,也并非于我有意。可他眼中没我,却整日念着那个姓朱的贱人!月前我听闻她遭祸了,可见恶人自有天收,这样贪慕虚荣的贱人……”   傅陵顿一下:“朱氏有无出卖前太子,并无实据。”   南松一停,却依旧唾骂一句:“即便是没有,太子对她如何情深,她怎能辜负,转头就嫁于旁人?她知道太子的事,可并不比我少……”   这昔年的恩怨,着实分说不清。   傅陵由着他哭了一会子,平复些许,才提起第二桩事:“永王的小儿子,也是永王妃所出第二子,先帝最小的小皇孙,在京中时,你有没有见过?”   “永王?”   南松一疑,“不是今上登基时,便在进京途中,被流寇所劫杀吗?”   傅陵平静道:“堂堂一位王爷,天子手足,在自家封地被匪寇所害。这等荒唐说辞,史官都不敢落笔。”   “逆贼掩人耳目,我自然不信。”   南松顿了顿,“傅相如此问,是这位小皇孙,可能还活着?”   傅陵只道:“我是外臣,永王在京中时,这孩子尚小,我并没见过。你跟着太子,可曾见过?”   南松细细回想一遭,轻轻蹙眉:“我应该见过……两回,一回宫宴,一回永王家宴。永王妃的孩子……这小皇孙右手臂上,有一处梅花状胎记,红色的。”   傅陵皱眉:“你确定?”   “确定。当时是端阳节,太子抱着他掂了两下,这小皇孙突然吐奶,还弄坏太子一件衣裳。乳娘给小皇孙擦拭,许多人都瞧见了。”   许多人都瞧见了。   傅陵默了下,又问:“还有没有其他胎记?”   南松摇头:“未曾听说。身上若有,我也看不到。”   傅陵思索片刻:“你说的那位乳娘,还记得长什么模样吗?”   南松皱眉沉思一会儿,只道:“我或许能画出些许。只是时日太久,我实在记不太清。”   傅陵瞧一眼吴叔,吴叔给他搬来小案,又铺好纸笔。   南松前前后后画了近两个时辰,费了七八张废稿,才勉强画得一张。   永王府上下皆被除尽,傅陵得到的消息,是这位乳娘护着小皇孙逃出来,但后面走散了。   如今疑似这位小皇孙的孩子,天南地北,找倒是找到不少,其中也包括阿言。   但这位乳娘,实在是难觅踪影。   若想证实到底谁是小皇孙,起码要先找到她。   南松把画递上:“小皇孙当时太小,本就不怎么见人,京中见过这位乳娘的人,实在太少。我只能记得这些。”   傅陵将画仔细瞧上一遍,又看一眼吴叔。   吴叔点点头。   虽然只有五六分相似,但这眉眼,着实很像……祝娘子家的华娘。   华娘当日出现,傅陵便着人调查一番,发现她自蜀中来,说是夫家死绝不得已才出门谋生。   但乡邻又道,她是被人牙子拐来卖给这户人家做妻子的,先前如何,并不知晓。   且她分明并未与夫家生育过,却做了祝娘子家的乳娘。   傅陵那日把阿言留给华娘,本就是想试一试。   此举是大胆了些,但傅陵嘱咐过宋矜陆屿,还留下一多半的暗卫,也并没有瞧见华娘动手,而是故意勾破阿言的衣袖。   按照今上的手笔,若是疑心,并不用证实阿言的身份,直接杀了便是。   看来,华娘并非今上的人,而是,十有六七就是那位乳娘。   傅陵微微闭了闭眼,眼下只差一个机会。   南松的画像不能做数,手上的胎记许多人知道,也不能做数。   找个机会试一试华娘,就能知道她和阿言的身份了。   或许,事关内闱,太后还知道更多些。   傅陵抬眼,只嘱咐南松:“你不能见任何人,就待在此处。我会遣人照顾你。”   南松沉默许久,浅淡天光将他映得格外苍白羸弱:“傅相所谋事大,若有需要,尽管找我。只求……若有朝一日,太子昭雪,傅相能让我去他灵前见一面。”   傅陵长长地叹口气,终究“嗯”一声。   转出南松房间,雨珠子还在稀稀拉拉地落。   傅陵自檐下抬头,只见天光黯然,积云层层,满院花木摇曳作响。   傅陵有些心情不好。   他一向不喜欢朝事,当年便是傅老侯爷拿祖宗家法逼他入仕。   他想做个工匠,但父亲不许,傅家不许。   他既已辞官,找到小皇孙安全送入京中,应当是他做的最后一桩事了。   为给小傅大人日后铺路,为傅家日后铺路,也为他与前太子相识一场。   好在似乎有些眉目了。   但做不喜欢之事,就是会不太开心。   南松的境遇,也让他微微感喟。   昔年南松被逐出府,傅陵尚是个铁石心肠之人,若他身边出这等事,他肯定比前太子手腕狠。   但如今有了心上人,傅陵忽然,对南松生出些怜惜。   傅陵突然,就念起自己的心上人,   他一路溜达到苏遥房内,轻轻撩开帷帐,见天光淡薄,落在苏遥沉睡的面容上。   苏遥额上微微透出一层薄汗,许是刚行过针,面色虚弱许多,远远瞧去,只像一只精巧的白瓷瓶。   裴仪当真胡说八道。   这样的人物,我怎么舍得糟蹋。   傅陵行至榻前,蹑手蹑脚地拨开苏遥散乱的头发,沿榻边稍一坐下,又觉得不对劲。   硌得慌。   傅陵忽念起昨夜隐约瞧见的东西,一时心内发笑。   苏老板还看这些东西?   都这么大了,看点也没什么。   经年的老书铺,说不定是珍藏稀有的本子呢。   念及此处,端方正直的傅相心下像被挠了一爪子。   我看一眼。   我又不做。   我还是君子。   再说了,回头真刀真枪上阵,我会得太少,多丢人呐。   傅相登时扔掉一身端方正直,悄悄抽出一本。   房内微暗,但不妨碍他看这画上的内容。   ……怎么说,真不愧是祖传书铺。   质量就是高。   京中颇有些纨绔子弟,傅陵年少时也被拉着瞧过两本。   但皆是偷偷摸摸,没瞧见过什么好的。若被逮住,还要挨一顿好打。   现下傅家没人敢打他了。   傅相坐在美人身边,津津有味地看了个痛快。   苏遥一觉醒来,瞧见的,就是傅陵一脸痛快的表情。   烛火摇曳,苏遥只觉得,傅鸽子……颇有些容光焕发的神采。   傅陵倒杯水递到他唇边:“喝口水。”   苏遥趁着他的手抿两口:“傅先生怎么来了?”   得亏我来了,不然错过多少好东西。   傅鸽子自觉整只鸽都得到了升华。   虽然不纯情了,但不菜了。   傅陵说话都沾着喜气:“我来看看你,省得你一醒,身边没人。”   一觉醒来,瞧见一只神采奕奕的大鸽子,确实挺醒神。   但苏遥总觉得,大鸽子怪怪的。   他微一思索,只心下一抖,但面上仍端出如常笑意:“……傅先生,没瞧见什么…什么?”   傅陵非常配合,顿时化身一只无辜鸽子:“什么书?”   苏遥一噎,连忙道:“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说……我说那个……我这回带了个话本,可吓人了,傅先生别瞧了害怕。”   苏遥只是慌忙想个由头,甫一说出口,却当真怕起来。   外头天色已暗,夜雨声惶惶,傅陵这东山别院又建在人烟稀少的半山腰。   周遭林海涛涛,山风呼啸,山雨滂沱,苏遥瞧一眼窗子,忽觉得一院子竹影错杂凌乱,甚为骇人。   苏遥明显神色紧张,落在傅陵眸中,却勾出十分的好奇:“是什么话本?我没看着,我想看。”   是五湖先生的新书。   这位老先生专写灵异志怪,上一本略微慎人,但卖得甚好,这回就变本加厉,还取了个极其新巧的吓人名字——《荒山一座坟》。   还没开始卖,只是新成书。   傅陵一听这名字就兴奋:“我想看。”   苏遥抿了抿唇,只好指给他:“就在那儿。”   傅陵自书架上拿下来,索性就坐在案前看。   一时房间内静悄悄,苏遥忆起书中内容,只觉得烛影子都慎人。   苏遥心内哆哆嗦嗦地收拾一通,正赶上成安来送饭。   “孟管事说,这道酸笋老鸭汤,炖了一下午,公子多喝点。豆腐皮包子和肉皮冻,还有蒸碗中的腊肠腊肉,都是自家做的,公子也尝一口。”   成安放下,又问:“孟管事还让我问一句,看公子明儿早上想吃什么?新做的咸鸭蛋金黄流油,烙个葱油饼,配着吃好吗?”   苏遥应一声,成安再推荐两道菜,又看向自家大公子:“大公子想吃什么?”   他喊这一声,傅陵没理他;   再喊一句,傅陵只摆摆手:“别说话,扎纸人呢。”   成安疑惑,苏遥只好扯起嘴角:“傅先生在看话本。”   又想一下:“把蜂蜜打糕添上吧,傅先生爱吃。”   成安应一声。   烛火莹莹,苏遥默一下,只得喊大鸽子:“傅先生,吃过饭再看吧。”   傅陵“嗯”一声,却是翻上一页,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抬手给苏遥添碗汤,笑道:“可真是好书。”   苏遥当时看过七八页,便害怕地扔下了。   临来前也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带上了。   有一类胆小之人,越看越害怕,却越想看。   此刻傅陵如此说,苏遥喝口汤,又喝一口,低头又夹一个豆腐皮包子,咬一口,才抬眸:“……真的好看吗?”   傅陵心内发笑,只瞧着他,故意道:“可是难得的好书,不看着实可惜。”   苏遥小小地“嗯”一声,默一会儿,又道:“那……我也想看。”   傅陵压住一腔笑意:“可我也想看。”   苏遥怔一下,便听得他道:“苏老板不是害怕吗?让给我看吧。”   他这般一激,苏遥倒丢不下手。   琢磨一下,方道:“那我和傅先生一起看?”   傅陵求之不得,却又道:“苏老板既害怕,那我念给你听吧。从头念,正好我也想再看一遍。”   苏遥默一下,点点头。   然后半刻钟后,苏遥便后悔了。   傅陵声音低沉,还念得十分有感情,配合呼啸山风并滂沱大雨,慎人效果直入肺腑。   他害怕得紧,偏傅陵只笑:“苏老板还听吗?”   苏遥一听他这话,便只想接着听。   于是,当然是越听越害怕。   苏遥坐在榻上,先是捏着被角,又抱住枕头,最后拿被子把自己裹了一个严实。   傅陵坐在一团被子旁,瞧着只露个脑袋的苏遥:“苏老板还听吗?”   苏遥刚刚听完纸人桥段,当真毛骨悚然,连忙摇头:“不听了不听了不听了。”   受惊的小兔子格外可爱。   傅陵瞧着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的小兔子,暗暗笑了笑:“那我不念了,苏老板早点休息。”   又故意添一句:“别害怕得睡不着,只是个故事罢了。”   他一起身,苏遥突然觉得身侧一空。   烛影惶惶,窗外风雨阵阵,苏遥突然松开被子:“傅先生。”   傅陵刚慢悠悠地踱至门口:“怎么了?”   苏遥微有局促,可着实害怕极了,小声道:“傅先生,今晚可不可以留下,陪我睡?” 第66章 东山别院(三)怀抱   苏遥将话说出口,尚未等到回答,已十分不好意思。   被鬼故事吓到睡不着这种事,实在太丢人了。   但他一念起话本中的纸人,心内就哆嗦。   苏遥一时颇为紧张,不由捏住被角。   果然,傅陵立在门口,顿了下:“这不太方便吧。”   外头一阵大风刮过,大雨哗啦哗啦地扫在檐下,一时窗外竹影散乱,恍如魑魅过境。   苏遥的余光瞥上一眼,心内又怕又急,不由抱紧被子,抬起双眸:“……傅先生,我害怕。”   傅陵整个人都化了。   榻上之人像一只耷拉下耳朵、缩成一团的小兔子,毛绒绒又软乎乎,还白白净净。   傅陵瞧上一眼,眼眸都深上许多。   方才本就是欲擒故纵的回答,傅陵也便不再故作拒绝。   大步地走过去,往榻上一坐:“好,今晚我不走了。”   苏遥默一下,面颊蓦然滚烫。   他心内忽生出些许尴尬,慌乱地跳下床:“我去洗漱。”   窗外风雨大作。   是个窝在家中睡觉的好日子。   傅陵坐在榻上,隔一道浅绛薄纱,大大方方地瞧着帷帐外洗漱的人影。   养眼。   开心。   浑身舒适。   从前不知道,孟管事还挺会布置屋子,给孟管事加月钱。   苏遥在外头收拾许久,自觉平复下心绪,才敢挑帘子:“傅先生,我帮你倒好水了。”   傅陵却只“嗯”上一声。   烛火摇曳,苏遥握住衣带,稍稍一顿。   他对上傅陵弯弯的眉眼,又错开:“傅先生不许看。”   傅陵笑一下:“都是大男人,我为什么不能看?”   苏遥耳尖微红,却又莫名其妙地觉得,傅陵说得有道理。   他顿一下:“那你看吧。”   傅陵这会子倒正正经经地背过身:“我不看就是,苏老板换吧。”   苏遥察觉到他语中一分促狭:“你笑什么?”   傅陵扬起嘴角:“我笑苏老板脸皮真薄。”   苏遥一噎,一时整个人都烧得慌。   苏遥颔首,三下五下地褪下外衫,瞧一眼榻上,只催傅陵:“傅先生去洗漱。”   傅陵笑吟吟地转过身:“那我洗漱回来,苏老板可不许赶我走。”   苏遥心内扑通乱跳,傅陵一起身,他便飞快地钻入被中。   裹上一会子,又觉得不对,起身去柜中再抱出一床被子。   傅陵回来时,正瞧见苏遥坐在榻上,给他铺被子。   怎么说呢。   本相未来的婚后生活一定很幸福。   傅陵只挑着帘帐:“我为什么要睡这床被子?”   苏遥眼睫一颤,小声道:“……我的被子太窄了,睡不下两个人。”   傅陵“哦”一声,又现出促狭笑意:“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遥手一停,便听见傅陵好整以暇的声音:“我是想说,我不喜欢这被子的颜色。”   又弯弯眉眼:“并不是想和苏老板睡一床被子的意思。”   苏遥再度一滞,登时撂下手:“不喜欢也没有别的了。”   还钻进被子。   还蒙上了头。   这语气,好像把人逗恼了。   傅陵笑笑,解开外衫:“那我把烛火熄了。”   被子中闷闷地“嗯”上一声。   傅陵随手搭好外袍,轻轻吹灭床头的灯烛。   灯火一熄,整个屋子霎时陷入一片悄寂的黑暗,苏遥蒙着头缩在被子中,只觉得耳畔狂风暴雨之声愈发明晰。   一样清楚的还有,身边的被窝中,进来一个人。   苏遥周身一滞,只背对着他,往墙边凑了凑。   他一缩,大鸽子却躺过来点。   苏遥又往墙边躲了躲。   大鸽子又躺近了些。   苏遥闷在被中:“……你往外点。”   “我再往外就掉下去了。”傅陵故作无辜。   苏遥一恼,掀开被子一转身,却只瞧见乌漆麻黑的一大片。   窗外风雨更甚,一道惊雷闪过,现出院中凌乱张扬的竹影,苏遥一哆嗦,又默默地缩回被中去了。   只是这回被角让人扯住:“苏老板,别再蒙住头。”   傅陵一手抓住他被角,低下声音笑道:“万一你在被子里被捉走了,我都不知道。”   这种哄小孩的话,原本吓不着苏遥。   但苏遥刚听完半本灵异志怪的话本,精神正紧绷,闻言抖上一下,竟当真放下手。   只是忿忿一句:“傅先生别吓我了。”   傅陵枕着手臂:“我没吓你,这不是五湖先生的话本中写得么?那怨魂剪的纸人,最喜欢钻进房间戏弄人,什么不关门的,落单的,蒙在被中的,贴着墙壁的……”   “你不许说了!”   傅陵话还没说完,便被苏遥急声打断,又颇为委屈,“早知道傅先生来吓唬我,我就不让你留下了……”   苏遥这个委屈巴巴的声音,直撩得傅陵心下波澜迭起。   傅陵骂上自己一句,又侧过身,对着苏遥连声哄道:“我错了,我不提了。”   苏遥背对着他,没动静。   傅陵又凑近些:“那都是假的,没有的事,全是五湖先生瞎编的。”   苏遥默了默:“万一是真的呢?”   苏遥被这话本子吓得跟小孩似的。   傅陵笑笑:“就算是真的,我睡外面,要来也是先瞧见我。我帮你打它。”   “你又打不过它。”   苏遥默了默,语气却松了些。   “那我就只能让它抓走了。”   傅陵轻轻一笑,“若是这样,我下辈子争取还投胎做个话本先生,二十年后再来旧京找苏老板。”   又伸出手,按着人晃了下:“苏老板可得记得今晚的话,到时候还得签我。”   苏遥面上发烫,被他东拉西扯一番,心下却轻松许多,只转过来:“就会胡说八道。”   雨声潇潇,某鸽终于如愿以偿地让美人平躺在身侧,心下蓦然欢畅。   傅陵侧身对着他,苏遥躺上一会儿,又觉得局促。   傅陵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耳畔,黑暗清晰地放大了这种感觉,苏遥的心又开始扑通乱跳。   他隔着被子,小心地推了推傅陵:“傅先生起来些……我挤。”   傅陵窝在他身边,只不肯挪动:“我要掉下去了。”   “这床宽得很,你明明掉不下去。”苏遥无奈。   “我骗你做什么?”傅陵抬头,“你来摸一摸,我这边没多少地方。”   苏遥自然不信,犹豫一下,支起身子,刚越过傅陵一探头,忽被一手揽住。   他正对着傅陵,被傅陵一按,正好扑在他怀中。   一道惊雷闪过,苏遥趴在傅陵颈肩处,整颗心慌如擂鼓。   他脑中空白一片,很是怔了下,正要挣扎开,却被傅陵紧紧箍住。   傅陵温热的气息笼住他,声音却微含笑意:“苏老板,这样还害怕吗?”   苏遥整颗心都快从胸膛中蹦出来,一时语无伦次。   二人间隔着两层薄被,但傅陵十分清楚地听到了苏遥的心跳声。   苏遥心下蹦哒片刻,便又要挣扎开。   傅陵用力几分,只轻轻“嘘”上一声:“别闹,我困了。”   苏遥直从耳尖红到面颊,默了好一会子,方小声道:“我没闹。”   傅陵不置可否,只笑着哄道:“睡吧。”   苏遥浑身发烫,略动两下,却如何也挣不开。   他只好老实窝在大鸽子怀中,静静趴上片刻,听着傅陵均匀缓慢的呼吸声,居然生出莫名的安心。   外面雨疏风骤,但眼前的怀抱,却甚为温和坚实。   仿佛仓惶风雨中,一个能安稳到天长地久的小窝。   苏遥心内微动,一腔心绪霎时浮浮沉沉。   他忽然就很想伸手,以同样的姿势抱住傅陵。   苏遥这个念头,于心尖很是蹦哒了一下。   他尝试着伸出手。   但稍一动,便察觉傅陵抱紧他两分。   苏遥一个赌气,又抬下手。   傅陵一个用力,抱他更紧了。   还补一句:“别闹了,苏老板。”   苏遥动弹不得,一时又羞又恼,忿忿地把头埋在被中:“我没闹。”   傅陵哄他一句:“我闹的成了吧?”   苏遥更气了,顿时把想要回抱的念头扔到九霄云外,阖眼睡了。   无知的傅鸽子紧紧搂住美人,心满意足地酣睡一晚上。   翌日晨起,天色仍旧未放晴。   苍翠的竹叶尖滴着晶莹的水珠子,傅陵睁开眼,见精致的美人窝在怀中,呼吸均匀,鬓发微乱,眼角面颊还染着久睡的红晕。   傅陵盯一会子。   勉强压住偷偷亲一口的。   话本子中,一般都会有那种,偷偷亲一口,人就醒了的桥段。   昨晚强抱,今儿再强吻,别真把人惹恼了。   傅陵虽这般想,却不舍得松手。   正想着就再抱一会儿,苏遥微微一动。   傅陵慌忙阖眼,等上半日,却只听见轻声一句:“傅先生,不要装睡。”   傅陵一噎,只好睁开眼笑笑:“苏老板早。”   白日不比晚上,苏遥对上他乌黑深沉的眼眸,一时心内又紧张起来,记起昨晚想要回应的念头,便更害羞。   傅陵含笑与他对视一眼,苏遥只拉起被子蒙住头。   拉不动,便缩上一缩,缩进去:“……傅先生早。”   又躲成一团。   苏遥心内扑通扑通,等上许久,身侧还不动弹,只好开口:“傅先生,该起了。”   傅陵恋恋不舍地撒手,苏遥周身一松快,面上便微红:“昨晚……多谢傅先生。”   傅陵只道苏遥又与他客气,昨晚又白费一番功夫,坐在床沿叹口气,把衣裳穿起来。   挂起帘帐,方看见,苏遥正露出一双明净眼眸瞧他。   傅鸽子生得好看,不梳洗也不显得邋遢,反而自有一种文人的随性洒脱。   傅陵自然明了,只倚着镂花隔断,挑眉一笑:“苏老板瞧得开心吗?”   苏遥耳尖微红,又缩了回去。   半日听不见房中动静,又只好催一句:“傅先生收拾好了吗?”   昨夜被话本吓得心慌意乱,还好说些,今日这光天化日,苏遥恐怕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穿衣洗漱。   傅陵知道,却偏要打趣人一句:“苏老板是赶我走的意思吗?”   苏遥一顿,忍不住露出脸,便听傅陵继续道:“原来方才说谢我,都是假的。”   这略微委屈的语气。   苏遥不由坐起身,还没开口拦,却瞧见傅陵兀自向门边走去:“苏老板,我也太可怜了。你昨晚刚使唤完人,今早就翻脸不认账,我昨夜,好歹也算对你尽心尽力……”   他这一边这般念叨,一边拉开门。   转个头,却猛然怔住。   成安正要叩门的手一僵,门外余下的三个人,神态各异。   吴叔惊讶地双眼微睁;   孟管事则是一脸欢天喜地;   而阿言立在所有人面前,深深地蹙起眉头。   傅鸽子:……我现在去跳个黄河还洗得清吗? 第67章 阿言(一)有实无名   傅陵还没想好如何解释,又觉得,可能怎么解释,都说不清了。   他一时卡壳,阿言便皱起眉:“傅先生为什么会在我家公子的房间中?”   这兴师问罪的架势。   我如果说,是你家公子昨晚要我留下的,你信吗?   阿言恐怕不信。   阿言不仅不信,瞧着现在还很想打爆他的鸽头。   傅大鸽子突然很委屈。   他若真的睡得美人归,被暴打鸽头也就罢了。   打几顿都很值。   关键是,他没睡到。   亲都没敢亲一口!   天地良心。   傅相咳一下,只好与成安道:“你家公子还没起,去给打点温水。”   成安呆呆地应一声,傅陵踏出一步,阿言只拦住他:“傅先生要跑吗?”   ……我跑哪去?   傅陵只好站住,顿一下,如实道:“昨晚我是和你家公子一起看书,太晚了,又刮风下雨,你家公子害怕,我就留下陪他了。我没……”   傅陵不知道该如何与半大的小毛孩解释“睡没睡”这种事,措一会子词,只得无奈道:“你别误会。”   阿言默了默,只“哦”一声,抬起眼皮:“我误会什么?”   傅陵一噎,不由于心内感叹:这小孩还真有点先帝的模子。   问话问得我都心虚了。   可我分明连美人都没吃到一口,我为什么要心虚?   傅陵顿了顿,只好又哄他一句:“我什么都没做,我也不打算跑,我真没对不起你家公子。”   阿言目光肃然,把他从头至脚打量个遍。   傅陵看懂了。   意思是,你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骗鬼呢?   ……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傅陵正望天长叹,便瞧见苏遥披件外衫,挑开帘子,微有踌躇:“……我听见了。那个什么,你们…千万别误会。”   傅陵瞧上苏遥一眼,立时便觉得——   完了,这更说不清了。   昨夜想是睡得极踏实,苏遥面上薄红未褪,他眼角一滴泪痣本就甚为风流,此刻微微染上宿夜的红晕,并晨起稍显迷离的目光,只一幅勾魂夺魄的情态。   因晨起尚未梳洗过,苏遥乌发垂下,衣衫也披得极为随意。   许是阿言在场,他解释这种事,还微含局促。   这副模样,若是平常,傅鸽子非要凑上去调戏两句;   但此时此刻,傅鸽子只觉得,浑身上下被鲨人的目光刮了个遍。   阿言手里若有把刀,立时便能当场宰了他。   好在还有三个活人,孟管事忙一把搂住阿言:“苏小公子快回去歇歇,你家公子还没醒,等他待会儿收拾好,你再来哈。”   阿言只不走:“你放开。”   这孩子大约是天生的君王苗子,认真沉下面孔,着实现出六七分威严模样。   只是再怎么威严,也是个小孩。   孟管事怔了下,松开手,脑子转上一转,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句话。   阿言依然不快,却松动些许:“真的?”   孟管事又给他比划两句,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只露出“不舒坦”“乏累”些许的词。   苏遥自然听不清,正打算与阿言解释两句,便瞧见阿言忿忿瞪了傅陵一眼。   傅鸽子:……我这一大早上当真承受了太多。   但孟管事还当真把阿言哄走了,抬脚前只留下一句:“公子先休息,我待会儿再来看你。”   又望向傅陵。   傅相郑重保证:“我不跑。”   阿言才略微满意。   孟管事又笑出一脸褶子:“苏公子快回去歇着,我给您备水。”   又瞧着成安:“你不会伺候,跟着我就行。”   成安已渐渐从呆滞中恢复过来,隐隐带着两分钦佩望向自家大公子。   傅大鸽子:……   傅陵站不下去,只能走了。   吴叔跟着走,便只余下孟管事:“苏公子累了吧?别站着,快坐。”   苏遥尴尬不已,只好与他再道一遍:“孟管事别误会,我们……我和傅先生并没有……什么都没做,真的。”   孟管事却只喜笑颜开:“公子不必害羞,这有什么!这是大喜事!”   苏遥噎住,又连连解释上四五遍,他才渐渐收住笑意,将信将疑:“真的……?”   苏遥无奈,又微有局促:“傅先生开玩笑来着,只是陪我睡上一晚。我与傅先生……并非那种关系。”   孟管事一时又惊又疑,回过神,只得连声赔罪。   虽然这误会略微尴尬,但苏遥却并没有多少不自在。   他又察觉到自己这个反常的反应,一时心下又扑通扑通。   一时无话,孟管事细心周到地服侍苏遥洗漱完,又将早膳端来,伺候苏遥吃完,方于廊下拉住成安。   成安端着餐盘,叹口气:“原来并没有,白高兴一场。还以为马上就能吃喜糖了。”   孟管事神色复杂:“你跟着大公子时间长,大公子他……”   成安疑惑:“大公子怎么了?”   孟管事谨慎地措个辞:“就……你知道的吧,先前在京中,总有些风言风语,说那个,说咱们家大公子……”   他压低声音:“说咱们大公子,不行。”   成安顿时蹙眉:“那都是想使美人计没成的一起子小人造谣!”   “你小点声!”   孟管事愁眉苦脸,“我先前吧,也觉得是小人嘴碎。但你看今儿这个事……”   成安愣一下,义正言辞:“咱们大公子这分明是坐怀不乱,是柳下惠,是正人君子。”   孟管事使个眼色:“就里头那样的大美人,搁你旁边、放你怀里睡一夜,你能君子一晚上?你还喜欢人家,瞧着人家也不厌恶你。人还大半夜留你,然后呢?就这?”   孟管事这番“你呀你呀”,说得成安面上微微一红:“……我又不喜欢苏公子。”   “所以说呐!大公子是喜欢人家吧?就这?”   孟管事心内那个着急,“若大公子当真正人君子,也就罢了。怕就怕,大公子是有心无力呐!”   成安成功被他有理有据地带跑偏,也跟着一并发愁起来。   檐下复开始滴滴答答地落雨,某鸽还不知道,他睡没睡,都已经里外不是人。   睡过是禽兽,要被阿言打爆头;   没睡是不行,孟管事总想找机会与裴仪提一嘴。   傅陵因这一句骚话,不好再去见苏遥,只愁云惨淡地抱住桂皮撸一个上午。   苏遥也无所事事。   因外头下雨,只好翻出另一册话本来看。   风雨淅沥,苏遥翻上两页,便不由自主地念起昨夜的情形。   他心下的情愫以他觉察不到的速度,肆意蔓延,爬上心尖,悄悄结出一朵小小的花苞。   苏遥心旌摇动,并心不在焉,翻上两页书,却见阿言敲门。   阿言依旧一副生闷气的模样,瞧着他,眼神还很是心疼。   又给他倒盏热茶:“公子,你是不是特别累,特别难受?”   虽然说,阿言这个年岁,借机讲两句性教育常识也行,但事涉自身,苏遥着实有些张不开嘴。   再说了,本来就啥也没有。   苏遥默一下,只好干解释:“没有。你信我,什么都没有。”   阿言顿一下,沉声道:“公子不能被他欺负了,还不敢说。我从前见过许多好人家的姑娘公子,都是这样被纨绔玩腻后,丢开手的。他就是仗着你性子好,不会哭,也不会闹。”   苏遥哭笑不得。   这都哪跟哪?   苏遥笑他一句:“你小小年纪,整日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阿言小小年纪,但已经过旁人半辈子都遇不着的大风大浪。   他生性敏感,又早慧多思,再加上一心一意地担忧苏遥,任苏遥如何解释,都一口咬定:姓傅的是个大猪蹄子。   苏遥无可奈何,只好顺着他点头:“就算傅先……姓傅的,姓傅的是个纨绔,我也不是个傻子。他改日要想跑,我一定找到他家去闹,我拉上陆山长,我到府衙告他,我去京中找他二弟闹,成吗?”   阿言勉强点个头,却道:“你要让他娶你。”   这话听得苏遥一愣,只笑道:“哪里就说到婚……”   “你没有名分,你日后怎么闹?”   阿言有理有据,“你闹了也分不到钱。”   这孩子,是不是狗血话本看多了?   苏遥第一次体会到让小孩子家看闲书的坏处,只推说:“婚事可不是胡闹,不能这样……”   “公子。”   阿言紧紧握住他的手,“有实无名,以后吃亏的一定是你。若他欺负罢你,都不敢负责,算什么男人?”   阿言神情端肃:“他若是推三阻四,公子也正好看清这狗男人的真面目,早点离开他,另觅良缘。”   ……不是,这怎么狗男人都骂出来了?   有实无名的前提不得有个“实”吗?   我们真没有。   但阿言不信。   苏遥好说歹说,阿言都不肯松口,苏遥只得顺毛应下:“……我记下了,我先记下,好吗?我改日就找他提,一定说到他答应,对个八字,挑个良辰吉日,我们就成婚。”   阿言补充一句:“他不答应,你就再也不要见他。”   “好。他是个狗男人,我就离了他。”   苏遥终于把小人儿的毛顺平,饮口茶润润嗓子,阿言却又贴过来。   一把搂住他的腰,半晌不语。   苏遥拍拍他:“这是怎么了?”   阿言偏个头,埋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公子,阿言担心你。”   虽然苏遥总把阿言当小孩看,但阿言已现出些少年模样。   这声音微微低沉,苏遥心下一软,轻轻揉揉他:“阿言别担心,我都是个大人了,会照顾自己的。再说了,还有齐伯与成安。”   又笑笑:“我还有最厉害的阿言呢。”   阿言心内愈发酸楚,却不敢哭,紧紧抓住苏遥外衫:“日后我……姓傅的不是个好人,公子一定要多留心。公子身体不好,千万别动气。他若以后对不起你,你就扔开他。喜欢公子的人多得是,不缺他一个。”   苏遥觉得他今日颇为奇怪,只道是这子虚乌有之事,给阿言的刺激太大。   怎么这话说的,像要走了一样……   苏遥安抚道:“我都记住了,你放心。”   又试探一句:“那我们既已说定,先不提此事,聊点别的,好吗?”   阿言点点头,苏遥这才能撇开话题,与他从旧京闲话聊到诗词歌赋,直听得他眼眶发酸。   他点点滴滴地念起苏遥平素的好处,一时心头感喟不已,复升起担忧:“公子,我仍是不安心。趁我……我和你一起去找他提婚事,现在就去。”   苏遥一怔,急忙推脱:“现在不好吧……你听我说,我觉得,此事得从长计议……”   “他碰你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从长计议’四个字?”   阿言只道苏遥被大猪蹄子迷了眼,一时义愤填膺,紧紧抓住苏遥,“宜早不宜迟,公子得早看清他的真面目!”   阿言曾长年做粗活,手劲颇大,不由分说地拽住苏遥往外走。   二人的屋子住得极近,也不过两步路。   阿言拉住苏遥:“公子不用怕他。”   抬手敲个门。   苏遥无可奈何,只道孩子胡闹,一时也解释不清,日后再与傅先生赔罪。   却未曾想,开门之人竟然是宋矜。   宋矜打量一遭二人神色,弯起眉眼:“苏老板,好巧。”   苏遥勉强笑一下:“宋夫子怎么在?”   宋矜因南松所述华娘一事而来,此时只半真半假:“我这学生要送我一张画,却又不肯挪步,我只好亲自前来了。”   他的目光再度于阿言面上停留一瞬:“苏老板这是,有事?”   尚有外人在,苏遥正要回去,却听得阿言沉声道:“正巧宋夫子也在。天地君亲师,师长也做得主,正好做个见证。”   宋矜甚为好奇,侧身让个空子,就见阿言拉住苏遥踏进门,扬声道:“傅先生,你娶不娶我家公子?”   正在喝茶的傅陵一怔,半盏茶泼了桂皮一头。   桂皮不满地“喵呜”一声,大力踹开傅陵,跳走了。   宋矜一时双眼微睁,噙住一抹笑意挑眉,望向傅陵:“怎么回事?”   傅陵与苏遥方要张口解释,却同时被阿言打断。   阿言立在原处:“傅先生昨夜既与我家公子有实,不该补上名分吗?” 第68章 阿言(二)负责   阿言这话甫一出口,房内所有人皆怔住了。   窗外雨势愈发大起来,到底是宋矜先回过神。   意外自然是极意外,但意外之余,宋矜不由换上一个赞赏眼神,对着傅陵挑下眉。   我学生终于出息了。   傅陵……傅陵压住一腔欣喜若狂,面不改色地把余下的茶饮尽。   阿言,是个好孩子。   做得对。   是该我负责。   我愿意。   我可以。   我什么都可以。   但苏遥不可以。   他尴尬不已,慌乱一下,却不由错开傅陵,只看向宋矜:“宋夫子,您千万别误会,事情不是这样的,我……我和傅先生真的什么都没有,是我家阿言误会了……”   宋矜不免稍有疑惑。   但这个时候,误会不误会,也都不打紧。   话既说到这里了,哪有眼睁睁瞧着它倒回去的道理。   宋夫子大喇喇往案边一坐,正经端出一身师长的架子,瞧向蹙眉的阿言,肃然道:“你方才说什么?”   苏遥方要张口,宋矜瞬间拦住:“苏老板不用怕,我这学生若是敢对不住你,我第一个不饶他。”   这姓傅的不是个好人,师长倒还算讲公道。   阿言仿佛终于找到靠谱之人,立即忿忿道:“宋夫子,我原是晚辈,不该落您的面子,只是就事论事,非说清楚不可。我家公子面和心软好讲话,但也不是任谁都能欺负!”   他既张口,怒火便上头:“夫子,您大可问问您这学生,昨晚是做过什么好事!他今儿还不肯认,还哄得我们家公子也替他遮掩,若非是我恰好撞见,还不知道要稀里糊涂到几时!”   “我家公子受你蒙蔽,但旁人可不是瞎子。你既做得出来,就在这里说清楚,你认不认,你管不管!”   阿言这番兴师问罪想是发自肺腑,苏遥插都插不上话。   宋矜听着,倒微微走一下神:其他疑似小皇孙的孩子,他也见过几个。   着实没有一个比得上阿言的气度。   话说得有条不紊,架子也端得沉肃威严。   退一万步讲,若事到临头,又当真寻不到那个小皇孙,就现下这位以假乱真,也十分地足够了。   宋矜便半耳朵进,半耳朵出,听罢这席话,已大略明白事情始末。   他扬眉,缓缓瞧傅陵一眼,语气却格外严厉:“你昨晚做了什么好事,还不快说!”   从前也看不出来,自家这夫子做戏做得还挺真。   但论起戏精,傅大鸽子怎么可能输。   苏遥已一连与他使过好几个“快解释”的眼神,傅陵便做出同款焦急,慌里慌张地开口:“夫子,这着实是没有之事,您让我交代什么?学生冤枉呐!我真的什么都没做!真的,苏老板也说了,没有的事!”   苏遥忙跟着点头,一抬眼,却瞧见宋矜面色越来越差,把瓷盏往桌上“哐当”一放,呵斥道:“混账!人都找上门了,你还不肯认!当着我的面,还有胆子胡说八道!”   夫子这发火演得好真。   傅陵十分配合地哆嗦一下,站起来,还抽空与苏遥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   苏遥瞧见了,一时甚为无奈;   阿言也瞧见了,一时愈发生气。   姓傅的竟然还敢对我家公子勾勾搭搭。   阿言再度蹙起眉头:“宋夫子听见了,我说得可有一个字作假?”   宋矜面色黑沉,斩钉截铁地道:“苏公子与苏小公子放心,只要有我宋某人在,一定还你们一个公道。”   说罢,又骂傅陵一句:“不成器的混账!我几时教过你如此为非作歹!敢做不当的软骨头,你今日若不把话说清楚,以后再也别说是我的学生!”   傅陵又惊诧又委屈:“我句句属实,夫子为何不信我,反而去信旁人?没有便是没有,还要我如何说清楚?”   宋矜怒上心头,将桌子拍得镇山响:“苏小公子才几岁,他能说谎吗?你是说,旁人拼着一身清白不要,特意来攀污你吗?”   傅陵着急:“夫子骂我敢做不敢当,但我当真没做过,又当什么?苏老板能作证的,夫子不信我,苏老板的话,总得信吧?”   “少拉旁人替你说好话!你以为有点花花肠子,就能哄得苏老板替你遮掩,没门!你今儿就自己给我说清楚!说!”   宋矜气得胸膛起伏,抿一口茶压一压,复望向苏遥,“苏老板见笑了。宋某教训学生,苏老板不必管。我今日必定要替你作主,你尽管放心,不用怕他。”   苏遥:……   苏遥百口莫辩。   不是,这都哪跟哪?   有个阿言就罢了,怎么宋夫子也来?   宋矜又换上百八十个句式把傅陵骂了个狗血淋头,苏遥插不上话,大鸽子也解释不清,听到最后只垂头立着。   唯唯诺诺,委屈巴巴。   苏遥瞧得都心疼极了。   再听上一会子,正愈发坐不住,忽对上傅陵递来的眼神。   苏遥瞬间看懂了。   不由一顿。   傅陵愈发可怜兮兮。   大鸽子这种恳切的眼神,苏遥心下朦朦胧胧的情愫瞬间被搅起。   他一腔错乱,瞧上傅陵一眼,慌忙低下头。   傅鸽子顿时压住一腔狂喜,立刻张口:“夫子别骂了!我知道错了!我认,我都认!”   他做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是我禽兽不如,对不起苏老板在先,敢做不敢当在后。我还花花肠子,哄骗苏老板替我遮掩。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负责,我全都负责。”   阿言终于顺心,紧紧握住苏遥的手。   苏遥低头,掩饰满心慌乱。   宋矜方才骂出毕生所学,可算能住口。   他饮口茶缓缓,慢条斯理地抬眼:“你怎么负责?”   苏遥心内一动,只听得傅陵垂头丧气:“我……我任凭苏公子和苏小公子处置。”   宋矜登时大怒:“混账,事到临头你还想躲!”   傅鸽子瞬间接口:“夫子我错了!我不敢躲!我娶苏老板,我立刻就娶!”   房内一静,苏遥忽然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他益发不敢抬头,阿言却满意:“傅先生一言九鼎,宋夫子可还在场。”   傅陵稍稍一顿:“我自然说话算话。”   这副得逞的表情不能露出来,傅陵再度恢复成痛心疾首。   宋矜对苏遥二人点个头:“话既这般说定,改日我便去找齐伯商议。苏公子若再有何事,直接找我便是。”   这番话赶话,苏遥心下又杂乱一团,只好先胡乱地点个头。   傅陵与宋矜使个眼色,宋矜了然:“苏公子放心便是。若无旁事,你先回去歇一歇。”   复转头,沉下眼眸:“我还有些话,要与这混账说。”   苏遥一急:“宋夫子别……”   宋矜端出师长架子:“他这般胡作非为,即便苏公子不计较,我也不能轻饶了他。苏老板少护着他,免得他蹬鼻子上脸,日后欺负你。”   阿言只道宋夫子真明理,心满意足地拉住苏遥走了。   房间内一静,风雨潇潇,帘帐轻拂。   傅陵施施然于案边坐好,给宋夫子倒盏茶:“夫子辛苦。”   宋矜忿忿叹口气:“你但凡多少有用点,还用我陪着演?”   傅陵一噎:“人还没点头,我怎么好碰?”   “人到现在都没点头,不还是你没用?”宋矜恨铁不成钢。   傅陵再次一噎:“那我得先有名,才好有实。”   宋矜瞧他一眼:“现在倒是哄人把名先应下了,有什么用?你能真的直接娶立刻娶吗?”   “不能娶,倒也不是完全没用。”   傅陵回一句,复扬起嘴角,“夫子,他方才竟没拒绝。”   宋矜默了默,一个白眼:“美得你。”   傅鸽子当然美。   这都不拒绝。   苏老板,似乎是,有点开始喜欢我了。   只不过他自己还不知道。   不枉费傅相砸了自家房子,没日没夜地前来撩人。   事实证明,只要经常围着白菜耍流氓,总有一天能真的耍到流氓。   傅鸽子斗志昂扬。   准备奋发图强,再进一步。   不过他刚刚套路完一波,以苏遥的性子,又得给些时辰缓冲。   傅陵与宋矜聊过一遭闲话,草草吃罢午饭,歇一觉,还不见桂皮的影子。   那半盏茶想是泼得突然,桂皮气性上来,半晌都没出现。   美人不能找,桂皮没得撸。   傅大鸽子一时无所事事。   咕咕精本精一年四季都没有一丁点写稿子的自觉。   也一点不担心影响苏遥的生意。   上回画舫大闹一场,傅陵本说以后都只签给苏遥,但苏遥怕于同行之内太打眼,如何也没同意,因而《江湖一叶刀》仍是签给三家书铺。   其余掌柜根本催不动鹤台先生的稿。   能催动的美人眼下没心思催稿。   傅咕咕乐得自在。   雨疏风骤,正是睡大觉的好日子。   大鸽子躺在榻上,又睡一下午。   再睁眼时已天色昏暗,傅陵于榻上翻个身,正打个哈欠,忽听到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这声音伴着廊下散乱的灯笼影子,一下子让傅陵醒神。   同样让他一惊的是苏遥。   苏遥敲着门,语气惶急:“傅先生,傅先生,阿言不见了……”   傅陵霎时沉下眼眸,快步拉开门,便瞧见苏遥慌神的样子:“傅先生可不可以遣人出去找找阿言,整个别院都找过了,从下午起,便没人瞧见他……”   大雨惶急,廊下的灯笼摇曳不止,天色幽暗,灯火昏黄,映出苏遥一双惶恐不安的眸子。   傅陵转身阖上门,自孟管事手中抽出披风与苏遥穿上:“你慢慢说,怎么回事?”   苏遥虽然着急,但也从头说起:“我从傅先生处出来,阿言才告诉我,早上与吴叔、孟管事找我,是因为今天想去苏家的田庄看一圈。从前他跟祝娘子去过,再说也不远,我便麻烦孟管事套马车送他去。”   孟管事接口:“是,这是车夫。”   这中年车夫是个稳重的壮汉:“我拉苏小公子出门时,本是雨停。但半路雨突然又大又急,我便想着,今日左右玩不成,不如回去。掀开车帘一看,人却不见了。”   傅陵先问:“人真的上车了?”   “真的。”   中年车夫皱眉,虽然又急又忧,终究是傅家的下人,还算镇定,“临出门时,我递给苏小公子一包姜糖梅子,让他路上吃着玩,还看见他接过。”   孟管事低眉颔首:“以防万一,老奴刚刚把别院找过一遍,不见人。八成是丢在路上,老奴已经遣人去找了,现在来回禀公子一句。”   除了他与吴叔,无人知道阿言的可能身份。   怪不得现在才来回他和吴叔。   孟管事大约只当这是苏公子的弟弟,这是过来请示一句:已经遣出别院的暗卫,要不要再遣傅陵身边的暗卫去找?   暗卫。   傅陵微一蹙眉。   阿言身边明明有三个暗卫,为什么都没递来消息?   傅陵瞧一眼吴叔。   吴叔先摇个头,又点两下头。   傅陵身边的暗卫确实没收到消息。   但刚刚已遣他身边的暗卫出去了,遣了一半。   傅陵只得压下忧虑,先安抚苏遥:“你别担心,人都出去找了。许是路上贪玩,自己跳下车,落在何处了。”   苏遥满心担忧:“阿言并非贪玩的性子,再说,下这样大的雨,他能去哪儿?”   他着急,又抱出桂皮:“傅先生你看,桂皮脖子上这个玉坠,还是那日庙会,我们买给阿言的。一定是他系在桂皮脖子上的,阿言是不是走了?”   那个玉坠子成色很一般,但因是个小水桶形状,苏遥说阿言一定喜欢,便买下了。   傅陵微一蹙眉,却稍稍放心些许。   若是今上身边之人动手,不可能还来一遭,留这些东西。   阿言走了。   为什么?   傅陵首先想到华娘。   阿言见过华娘,阿言知道,华娘因何故意撕开他的衣袖。   也就是说,阿言知道自己是谁。   傅陵一时又惊又喜。   傅陵他们问过先前找到的孩子,没有一个人提起永王和京中。   小皇孙那时年岁不大,又受惊吓,记不清或是不敢再记起,皆是寻常;何况若记得,也不会敢说。   没想到,此番却阴差阳错地确认了阿言的身份。   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阿言。   不计代价。   更何况,还有个担惊受怕的苏遥。   夜雨愈发急,苏遥乍一看还算沉着,但眸中颇有些六神无主,没轻没重地抱着桂皮,勒得桂皮窝成一团,露出脑袋叫一声。   苏遥并未听见,只不断地向外张望。   傅陵摸摸他肩头,低声道:“苏老板,把桂皮给我。”   苏遥也不甚在意,只顺着他的手松劲,怀中一空,才反应过来。   他怔一下,忽然感觉心下缺个大口子,一大滴泪倏然滚落:“我得…我得去正门等阿言……”   傅陵心都碎了。   他给苏遥理一下披风,轻声道:“好,我陪你。”   整个东山别院灯火通明,廊下光晕摇曳,映出细细密密的雨丝,树影晃动,大雨泼泼洒洒,惊起漫山遍野的呼啸风声。   正门外风便更大,夜色漆黑,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苏遥一路跑到正门,瞧见外头情状,心下仿佛被狠狠攥上一把,恨不得立刻出门找阿言。   但他这副身体,此时跑出去也是添乱。   他惶惶不安,坐不下,也站不住,失神半晌,瞧见傅陵,才记得说一句:“多谢傅先生。”   傅陵淡淡蹙眉,轻轻扶他一把:“你别怕,有什么事,我都在。”   苏遥此刻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又谢上一遍,便向门外张望。   山风呼啸,山雨滂沱。   门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动不止,一地灯影凌乱错杂。   吴叔悄悄行至,摇摇头。   傅陵眼眸微沉:“留两个人就行。”   余下的暗卫皆出去找人。   吴叔一愣,但也隐约明白此番非同小可,忙忙地去安排。   他快步行出,刚好与孟管事擦肩而过。   孟管事带来两个软垫,并一些茶点:“公子,多少吃一点。”   等得太久,苏遥方才便于阶上直接坐下。   傅陵扶他起来:“地上太凉。”   苏遥眼眸微黯,鬓发被风吹得散乱:“我不走。”   “不走,我和你一起等阿言回来。”   傅陵低下声音,“太凉,孟管事特地拿来的垫子。”   苏遥这个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性子,这个时候就很好使。   傅陵扶他做好,又倒杯茶:“孟管事特地送来的。”   苏遥回头谢一句,勉强吃下一点。   傅陵喂上两遍,他都摇头,傅陵便换成药:“药得喝了。”   傅陵端着,吹了吹:“小心烫。”   裴仪新换的方子,有些微微的苦涩。   苏遥情绪不稳,人却很是听话,一口一口地喝下,咽着咽着,又开始无声无息地流眼泪。   人没找到,傅陵怎么哄都没用。   泪珠顺着苏遥白皙的面颊滚落,他抬袖轻轻揩拭一下,又稍微抬起苏遥下颌,抹干净眼角:“风凉,别对着风口哭。”   苏遥眼眶微红,稍一垂眸,半张脸皆埋在阴影中。   时间已过去太久。   外头大风大雨,黑洞洞的,唯见缭乱纷杂的树影并一地泥水。   吴叔又来回过两次话。   不仅没有阿言的消息,连跟着他的三个暗卫也不见踪影。   傅陵亦微微蹙眉,又担忧地望向苏遥。   风雨猛烈,吹得苏遥额前鬓发散乱。   傅陵顿一下,试探着伸出手臂,见苏遥并未抗拒,便揽住他肩头,抱在怀中避风。   苏遥忐忑不安,又兼担忧失落,一身疲累卷上来,心都灰上半截,只倚在傅陵肩头,不肯动弹。   风雨飘摇,二人坐在石阶上,静默无言。   孟管事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大公子,送苏公子去卧房吗?”   苏遥歪在傅陵肩头,阖上眼,睡着了。   傅陵让裴仪添上一副安神方子,见效倒快。   他稍微动了下,让苏遥靠得更舒服些:“不必了。他醒来不见我,恐怕更忧心。”   孟管事应一声,又道:“大公子吃点什么吗?”   傅陵面色稍沉:“算了,找到人再说。”   孟管事又应一声,默了默,方劝道:“大公子也别太忧心,方圆数里皆是咱们家的林子,并不见旁人,定然出不了事。”   傅陵只淡淡地“嗯”一声。   孟管事无话可劝,只好立在一旁陪着。   灯火通明,漫天风雨。   也不知到几更天,孟管事只觉得站了个天荒地老,一抬眼,忽瞧见吴叔急切而欢喜地跑来。   孟管事一惊:“找到了?”   吴叔如释重负的模样,瞧见昏睡的苏遥,又压低声音:“找到了。苏小公子没事,三个暗卫都在,有两个受了点伤。”   孟管事忙忙地舒一口气,也不多问阿言身边暗卫之事,只道:“在哪儿?”   “在林子边上一处下坡的石洞里,风雨太急,吹倒了许多棵老树,生生把洞口掩住了,把人困在里面,根本看不清。地方又偏,这才找了许多遍都没找到。”   孟管事听得直念佛:“万幸万幸,菩萨保佑。”   傅陵点个头:“今夜大家辛苦,再劳累一趟,务必把人平安带回来。”   “已经安排好车马人手,裴老先生也打好招呼。”   吴叔这般应下,又试探,“此处风大,公子先送苏老板回去睡吧,我把成安留下了。”   傅陵“嗯”一声,小心翼翼地挪开苏遥,方觉得半边身子酸麻。   吴叔掺把手,傅陵才将人抱起来:“让成安收拾好,立刻来守着。阿言一到,就告诉我。”   吴叔答一声“是”,孟管事方长长地舒上一口气:“苍天保佑苍天保佑,万幸是没事。我早没见过大公子脸色这般难看了。”   吴叔默一下,却扬起嘴角,又撞他一下:“打今儿起,苏老板和苏小公子身上,再仔细点。”   “知道知道。”孟管事望一眼傅陵,“苏小公子自不必说;这位苏公子,我瞧出来了,咱们家大公子是动了十成十的真心,捧在心尖上喜欢呐。”   吴叔一顿,垂眸笑了下。   大公子打小就眼光好,果然。   只怕这婚事日后若成,是保傅家百十年的安稳。   苏老板这身份,也得亏大公子下手早。   裴仪这一副安神汤药,下得非常猛。   苏遥毫无知觉地躺在榻上,一直到天光大亮,才于噩梦中惊醒,吓出一头冷汗:“阿言呢?”   成安一夜没阖眼,见人清醒,先抚把心口:“公子别担心,人找到了,一点事都没有。”   苏遥愣怔片刻,猛然起身:“阿言在哪里,让我去见他?”   成安笑一下,使个眼色。   苏遥顺着望过去,便瞧见趴在案上,刚刚抬头的阿言。   苏遥眼眶蓦然一酸,阿言已扑过来:“公子,都是阿言不好,我不该走,我以后再也不走了。”   又紧紧地搂住苏遥:“都是阿言的错,我不该让公子担心。我错了,我再也不走了。”   苏遥一时感喟,也未有其他念头,只抱住他:“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回来就是了。”   成安松口气,弯起眉眼:“那公子先说话,我去告诉傅先生一句。傅先生正想见您。”   “好。”   苏遥拍拍阿言,一时也没顾得起想到荒唐婚事,只客气,“此番多亏傅先生,得好生感谢他。”   怀里的小人顿了下,阿言仰起头,一字一句道:“公子,傅先生是个极好的人,真的。”   苏遥微有讶异。   傅先生这是与阿言说过什么?   昨儿阿言不还喊姓傅的狗男人吗?   他刚想到此处,紧接着便听得阿言换上语气:“虽然他眼下极好,也答应成婚负责,但若日后欺负你,还是个狗男人。公子留心些,若他不好,阿言以后替你出气!”   苏遥:……不是,那个婚事,你们都是认真的吗? 第69章 阿言(三)不作数   这婚事,阿言显然是认真的。   阿言一口咬定,苏遥与傅鸽子已有夫夫之实,不成亲是苏遥日后吃亏。   宋矜似乎也是认真的。   但,自苏遥的角度看,却是颇为荒唐。   傅先生定然也是觉得荒唐的……吧?   苏遥不由念起,昨夜狂风骤雨,傅陵捧着他的脸,替他擦拭眼泪的关切模样。   灯火缭乱,傅陵轻轻蹙眉,一双眸子深沉如墨。   苏遥心内轻轻一动。   但人生三大错觉之一,便是他喜欢我。   而且……自己会这样想,是不是已经有点喜欢上大鸽子了呢?   苏遥一个母胎单身汪,想起这些事,便慌张不已。   他心下波澜起伏,怀中的小人却动了一下:“公子,你昨晚一定没吃,我待会儿陪你吃早饭。”   苏遥一顿,不由骂上自己一句。   阿言昨日刚大难脱险,怎么他不先问问,却在想些有的没的呢?   感情之事最是分说不明,苏遥左右糊里糊涂,便先放下,扶阿言坐好:“昨天的事,阿言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阿言垂眸,默一下:“公子,我就是害怕了,所以就想走。”   又咬下唇:“是我错了。”   苏遥昨日虽慌乱,也大抵猜到一半:“你当真觉得,华娘是来找你寻仇?”   大约不是。   按照傅陵所说,华娘大概率是他的乳母之一。   但阿言着实记不得了。   他没有受过暗卫那样的训练,当时年岁也并不大。   回忆童年印象中人的长相,本来便甚为困难;况且,阿言的乳母不止一个,当时抱他逃出来的那个,并不是最近身的。   他认不出华娘,傅陵也只道,那改日再寻机试试。   傅陵昨夜找到他,把所有话都与他说明白了。   傅相不愧是昔年前途无量的左相,心机手段并非常人可比。   阿言再如何遮掩,也不过三句五句,便被问出来了。   昨夜大雨倾盆,傅陵只与他道:“你若是想躲一辈子,我便就此让你走。裴仪是我的人,弄个假死,从此只当再没有你这个人,也是个一了百了的法子。”   “但是,”傅陵淡淡地瞧他一眼,“你当真就想这么,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   阿言当时沉默许久,方开口:“我只是怕,会给旁人招来祸患。”   他语中的旁人,自然是苏遥。   傅陵顿了下,深深地蹙起眉头:“你以为跑了,便什么都没有了,是吗?若华娘当真是个细作,你一走,她要想找你的下落,第一个会对谁动手?”   阿言一惊,周身皆忍不住颤上一下。   风雨飘渺,阿言复默上许久,低声道:“……我并非是有心。”   “若当真出事,不是你一句无心就没关系了。”   傅陵语气平淡,却听得阿言心下一颤。   他蓦然漫上铺天盖地的悔意,却又听见傅陵道:“也罢,你年岁尚小,又无人从旁教过,一时思虑不周,也是寻常。”   “你若是想学,日后我教你。学吗?”   傅陵抬眸望他一眼,本以为会等来一句“我再想想”之类的拖延之词,却不想,阿言沉默片刻,便静静抬眸:“我愿意跟傅大人走。”   这小孩,着实聪慧。   傅陵不由露出些笑意:“知道去做什么吗?”   阿言顿一下:“民间一般叫,谋逆。”   “也能叫新君即位。”   傅陵笑了下,“害怕吗?”   阿言抬头,却反问一句:“他弑父杀兄,害死我爹爹的时候,害怕吗?”   傅陵心下一动,只弯起眉眼,给他推了推案上点心:“先吃点东西,待会儿去看看苏老板。”   阿言放心不下,吃上两口,便来苏遥房中守着了。   世上为什么会有人对他这样好呢?   苏遥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   但正是苏遥不知道他是谁,才只把他当成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来照顾。   阿言忽然酸涩地笑了下。   他本来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小孩啊。   他再度抱住苏遥,把昨日行踪解释得清清楚楚,最后道:“傅先生说华娘不是。但不管是不是,我再也不走了。公子,阿言不想离开你。”   苏遥抱住他,又问:“傅先生?”   阿言顿一下,他对着苏遥还不是很能说假话,但好像也不能透漏傅陵的身份,思索一下,才半真半假:“傅先生寻人打探了华娘的身份,他说不是。”   苏遥点点头,心下又波澜微动。   傅先生,对他真的很好。   他心下正感喟,却对上阿言的目光:“公子,你喜欢傅先生吗?”   苏遥登时一慌,面上不由发烫:“……这是什么话。”   阿言蓦然松口气,神色严肃:“那就行,公子可千万别太喜欢他。”   苏遥一愣。   阿言义正言辞:“就算你们有实有名,你也得多留点心。他能不顾名分地碰你,就也能碰其他人。人不重要,你成婚之后,得多注意点钱。他若不把钱都给你管,你就与他和离。”   阿言又开始给他上婚姻课了。   这聊得,跟这小孩真成过婚一样。   苏遥无奈,只得正色道:“你日后少看话本子。”   “那我不看了。”阿言应下,却又认真道,“公子得多看点,省得他骗你。”   “不是我瞎说,傅先生这样子的纨绔子弟,最会骗人了……”   傅陵刚刚地端着餐盘,推开门,迎头便被骂了这么一句。   傅陵静静挑下眉。   苏遥一顿,却见得阿言蹙眉:“傅先生怎么不敲门?这是我家公子的屋子,不是你的屋子,能随便进来。”   最后这句话意有所指,苏遥瞬间耳尖微红。   傅陵不和小孩多说话。   更何况,这小孩明摆着在苏遥事上,对他很有意见。   其他时候他都是“好人”,一遇上苏遥,他在阿言这里便是“狗男人”。   双标双得明明白白。   傅陵只得撇过这话,放下餐盘:“给你把早饭放房间了,去吃吧。”   阿言抬头:“我想和我家公子一起吃。”   傅陵道:“我也想。”   阿言皱眉。   傅陵与他对视一会儿,忽而勾起嘴角:“我都要和你家公子成婚了,一起吃个饭怎么了?”   阿言一噎,苏遥再度面上滚烫。   他愣了愣,只好从苏遥怀里出来:“公子你多吃点,吃完再休息休息,我先回去。”   又补一句:“公子放心,我再不乱跑了。”   苏遥不由再叮嘱几句,又给他整理下衣裳。   房门一关,便只剩他与傅陵两个人。   天光大亮,窗外却仍风雨稀疏,一院子竹叶飒飒作响。   房内悄寂,苏遥微微垂眸:“傅先生避一避,我先洗漱。”   傅陵便笑笑转身,随手放下帷帐,走出几步,闻得身后窸窸窣窣一片动静,随手翻个话本,突然便觉出些岁月静好的意头。   要是真的是成婚之后,就好了。   傅鸽子脑补半晌,忽然听见身后没声响了,便回头瞧去。   苏遥正在梳头发。   隔一道影影绰绰的帷帐,乌发如瀑,肤白欺雪。   傅鸽子瞧见一把乌木梳子顺着苏遥的头发滑下,一下一下的,突然便心头一动:“我给苏老板梳头发吧。”   苏遥怔了下,只觉出好笑:“傅先生会吗?”   鸽子一愣。   发现他还真不会。   苏遥一个穿书人士,适应梳这么长的头发都适应了许久,傅鸽子这等公子哥儿,肯定从小到大身边皆是仆从,想也知道没梳过。   大鸽子一时噎住,又十分手痒:“我梳着梳着就会了。”   那不行。   你再给我梳秃了。   苏遥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只笑道:“那傅先生找旁人练好了,再给我梳吧。”   我去哪里找旁人?   哪还有旁人值得傅相亲自动手给梳头发?   我不要。   我就想梳你的头发。   但苏遥不给碰。   不仅不给碰,还推他出去找旁人。   傅大鸽子又开始了。   方才一进门,瞧见阿言紧紧抱着苏遥,傅鸽子就酸上一下;   眼下苏遥如此说,傅鸽子更不得劲了。   醋溜傅鸽制作进度百分之五十,苏遥尚不明所以,挑开帘帐:“麻烦傅先生了,来吃饭吧。”   傅鸽子冒着酸泡泡坐下,给苏遥夹个小肉包子,才道:“苏老板不必与我这样客气。”   又顿了下:“有旁人给苏老板梳过头发吗?”   这话题……怎么有点跳跃?   苏遥愣一下:“我病时,都是齐伯帮忙的。怎么了?”   傅鸽子略微开心。   便放下这话,念起苏遥的病,又解释一句:“裴仪的方子,苏老板吃着怎么样?昨夜我看你太着急了,受惊伤身,便让他添了副安神方子。”   怪不得呢。   苏遥醒来也觉奇怪,还以为是惊慌交加,这副身体太累,睡过去了。   那他睡下后,一直都是傅先生在等吧。   苏遥咽下一口白粥,忙谢道:“当真多谢傅先生,若不是傅先生帮忙,还不知何时才能找得到阿言。昨夜又风雨交加,别院的人也……”   傅陵把剥开的茶叶蛋放在他小碟子中,只打断:“刚说了不必客气,我与苏老板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苏遥蓦然便想起那个婚事。   苏遥心下微乱,一时连那只茶叶蛋都瞧着不自在,半晌也不知吃不吃。   傅陵给他推一下:“别院做得不好吃?”   那自然不是。   苏遥客气一句,拿起咬上一口,终究犹豫开口:“傅先生,昨日所说的那个婚事……”   傅陵一顿,只淡淡挑眉:“苏老板想说什么?”   “我想说……”   苏遥默了又默,按理说只要一句话就能说开,偏他局促不已,反复措一遭词,最后也没用上:“我想说,那个婚事,是……是做数的吗?”   傅陵勾起唇角:“苏老板觉得呢?”   傅陵又把话推给苏遥了。   苏遥并未意识到,只心内突然扑通乱撞。   他心下小兔子胡乱蹦哒一会儿,才醒过神,忙道:“自……自然是不做数的吧。我们又……全都是误会而已。”   意料之中。   傅陵并未失望,反而因苏遥面红耳赤的模样,露出三两笑意。   小兔子说这话时都不敢看他呢。   傅陵支起下颌,弯弯眉眼:“苏老板说不作数,那自然就不作数的。”   这话怎么怪怪的?   但意思似乎是对的。   苏遥点点头,却又听见傅陵道:“可夫子眼下正在气头上,我也不敢去见他。等过些日子,我再去解释清楚吧。”   宋夫子昨日当真勃然大怒。   苏遥只道:“也不必急在一时。”又担心:“夫子不会真的去找齐伯谈吧?”   傅陵笑道:“夫子说要回去从长计议的。他昨日说,我对不起你,没名没分地碰了你,婚事合该做得整整齐齐,不能让你委屈。”   这话听得苏遥耳尖红红。   又小声补上一句:“没有这些事。都是假的。”   傅陵笑笑:“对,都是假的。”   这语气,怎么又怪怪的。   苏遥只当自己无缘无故地瞎想,低头吃一会子,又念起正经事:“傅先生和我客气,但我不能平白便受下。昨日之事,该好好答谢。”   傅陵一笑:“怎么谢?”   苏遥对上他笑吟吟的眸子,莫名便想到“以身相许”四个字。   ……这什么破词。   苏遥赶紧地抹掉,尚未说话,却听得傅陵笑道:“苏老板给我做一大桌子好吃的吧。”   苏遥怔了下:“就这样吗?这也太简薄……”   苏遥的菜若是拿到京中摆一桌子,那得卖出个天价。   这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吃货鸽子一点不亏。   傅陵拦住他,挑眉笑笑:“别院的人我会赏,苏老板只要谢我就成了。我余下时日,都要到苏老板这里吃饭。”   又特意酸溜溜地补一句:“苏老板既特地谢我,就只许做给我一个人吃。旁人也能吃,便不是谢我了。”   傅鸽子这时候还不忘提前吃醋。   这不简单么。   吃货的快乐好单纯。   苏遥也不由笑笑:“好,那我只做给傅先生一个人。想吃什么?”   虽然裴仪说,让苏遥多动动,但傅鸽子终究不敢随意点菜,只笑了下:“我都想吃。”   苏遥一个厨子,真的太容易被吃货满足了。   这多捧场。   苏遥脑海中一时过上百八十个菜单,瞧一眼檐外潇潇风雨,眸中一亮:“傅先生喜欢吃火锅么?”   下雨天,最适合吃火锅了。   古代对火锅的别称多种多样,但苏遥发觉,这个世界把火锅就叫火锅。   且是个极为常见的吃食。   傅陵自然不拒绝,又好奇:“苏老板的汤底,与外头有什么不一样?”   苏遥弯起眉眼:“傅先生吃过便知道了。” 第70章 火锅(一)豆腐皮   苏遥说得新奇汤底,本是番茄锅。   番茄在这个时代有,但苏遥却没见过很好吃的番茄锅底。   福客来大约是旧京的最高水平了,上次去吃饭,瞧见的番茄锅底格外地淡。   苏遥翌日熬出一小锅,浓郁鲜甜,带一丢丢番茄独有的酸味,但傅鸽子跟着凑来尝一口,却不大喜欢。   苏遥不免疑惑:“傅先生不是挺喜欢吃甜口?”   傅陵凑近笑笑:“苏老板还挺留心我的口味。”   厨子的职业素养而已。   苏遥却微微局促,默一下:“那煮个肉丸汤吃了吧。”   苏遥将打好的牛肉丸放入番茄锅中,煮出鲜香的一锅,先简单吃个午饭。   他要谢傅陵,便想着食料都要自己动手,晨起先做出几锅丸子。   鸡肉丸,牛肉丸,鱼丸,苏遥还炸出一锅脆脆的萝卜丝丸子。   傅鸽子捏着吃了一上午。   吃着碗里的丸子,就望着锅边上的人。   苏遥的气色愈发好,蒸腾的水汽一熏,薄汗微露,白里透红。   鸽子咬下一大口白软弹滑的鱼丸,开始得陇望蜀:什么时候吃的不是丸子,是美人就好了。   可惜还吃不到。   昨日裴仪又骂他一遍,少碰苏遥。   一丁点没碰过,抱一下还是隔着被子。   鸽子委屈。   委屈巴巴地吃下两大碗番茄肉丸汤。   因大鸽子不许旁人吃苏遥做的东西,二人便在灶台边一坐,配着素炒小青菜与鸡蛋饼,把午饭吃了。   今日雨停,却并未放晴,阴沉沉地压下层层积云,有些闷闷地热。   孟管事自回廊一路小跑来,刚绕过一院子高竹,便瞧见这二人吃饭的模样。   傅陵拿个青瓷小勺,喂了苏遥一口大白鱼丸。   苏遥微有局促。   孟管事心底乐开花,忙瞧一眼,又偷偷躲起来,等上一会子,远远望去,吃个差不多,才走上近前。   傅陵正帮忙收拾碟子:“什么事?”   孟管事喜笑颜开:“汤泉池子照着裴老先生的话,已清理妥当,苏公子什么时候都能去。”   裴仪前段时间去瞧了一眼汤泉池,只道从前所用花瓣之类太多,还是重新收拾一遍。   孟管事着人打扫许久,刚刚妥当。   苏遥忙道谢:“麻烦孟管事。”   “哪里哪里。”孟管事笑成不见眼,“苏公子特地来一趟,得把身子调理好。”   苏遥应一声,又听他补一句:“公子想去,直接喊我就行——今儿刚收拾好,晚上又瞧着要下大雨,公子要去吗?”   苏遥瞧一圈满满的灶台,只能望着傅陵笑道:“今儿去不成,得给傅先生做好吃的呢。”   孟管事嘴角胡乱上扬,寒暄两句便退下了。   积云愈重,瞧着是要下一场大雨。   傅陵把窗子打开,又凑到苏遥身边:“039这是做什么?”   苏遥把鱼虾泥团成的小圆饼放入滚烫的热油中:“做炸鱼饼。”   热油沸腾,金黄的鱼饼捞出滤油,苏遥瞧傅陵看得眼巴巴,又给烧个糖醋汁:“傅先生先吃点。”   傅鸽子自晨起就没住过嘴。   鱼饼外皮酥软,内里弹滑爽口,苏遥还混入些胡萝卜丁,很是鲜甜。   傅鸽子又吃上半碟子,干坐一会儿,瞧见苏遥忙来忙去,又开口:“我帮忙做点什么?”   苏遥轻快地将香脆的小酥肉盛出,也不抬头:“不用了。”   傅鸽子过意不去:“看着你忙。”   半生的新手来帮忙,大概率是添乱。   苏遥一顿,又忽念起,昨日傅陵非要与他梳头发的场景。   苏遥理解了:这大鸽子就是手痒,瞧着好玩。   苏遥不由瞅上一圈,只能停下手:“我教傅先生做个简单东西,要学学吗?”   傅陵求之不得。   傅鸽子凑在美人身边,就瞧见美人拿出个大铁勺。   苏遥对他笑笑:“傅先生看仔细些。”   苏遥在大铁勺中擦上一层油,倒入一些蛋液,炉下小火正旺,金黄的蛋液沿铁勺缓缓滑开,焦香成型,边缘翘起。   薄薄的蛋饼只剩中心处蛋液未干,苏遥放上一小勺鲜肉馅,夹起一侧蛋皮,压实边缘,半月状的蛋饺便新鲜出炉。   金黄的大饺子放于碟中,弥漫着焦香的煎蛋味道,苏遥抬眸:“傅先生学会了吗?”   这不是特别简单吗?   对下厨一无所知的傅相撸起袖子:“我会,苏老板去忙吧。”   按理说,蛋饺最麻烦的煎蛋火候,苏遥已经给处理好了,剩下的……应该也并不麻烦吧。   傅鸽子是个聪明咕咕。   苏遥也放心下来,将铁勺给他:“蛋液是十个的量,傅先生务必小心一些。”   傅鸽子信心十足地点个头。   苏遥便直接去调高汤了。   因傅鸽子吃不惯番茄底,苏遥仍是做了清汤麻辣鸳鸯锅。   经典,不会出错。   牛筒骨熬煮,倒入枸杞红枣等药膳,炖上个把时辰,熬成一锅奶白浓香的骨汤底。   清汤底有许多种做法,猪筒骨搭配鸡架也可,用牛筒骨,纯粹是因别院刚好有。   傅陵当真非常有钱。   苏遥数上几样食材给孟管事,孟管事二话不说就给找齐了。   苏遥掀开锅盖,浓香醇厚的味道扑面而来,奶白汤底上浮起些许黄澄澄的油花,瞧得人胃口大开。   苏遥忍不住拿勺子舀出一点,刚吹口气,便听得傅陵踌躇的声音:“……苏老板,你过来看一眼?”   苏遥忙回头——   还好,鸽子还是只完好无损的鸽子,勺子也还是只完好无损的勺子。   他放下心,再瞧过去,便看见碟子中三只……奇形怪状的食物。   他做的那只蛋饺珠玉在前,把傅陵三只失败品衬得格外张牙舞爪。   苏遥瞅一眼便看了出来:第一个蛋液没成型就被夹起来;第二个蛋液太多了糊成一团;第三个倒还可以,好歹没破。   但为什么不是半月形的?   苏遥一时好笑,瞧见一脸怀疑人生的鸽子,只能拼命忍下:“傅先生,让我来吧。”   鸽子不乐意:“苏老板嫌弃我。”   “没有没有。”   苏遥笑笑,又想着对于厨房新手,不能打击积极性,“那你做一个,我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傅陵便回过头,先倒上一点油,正转动勺子滚开,便察觉苏遥握住他拿勺的手:“油太多了,倒出去些。”   苏遥的手又细又软,因在灶台边忙活久了,还十分温热。   苏遥整个人靠近他,掌心往傅陵手背上一贴,傅相瞬间开心。   就突然觉得方才那三个奇形怪状做得很值。   苏遥把多余的油倒至小碗中,松开傅陵:“把蛋液倒些进去。”   这回有苏遥在侧,傅陵倒得个适量,转下勺子,苏遥又握住他的手。   傅相再度开心。   苏遥满心思盯着蛋饺,也没在意被鸽子占上两回便宜,轻轻晃动,见蛋皮边缘翘起,中心微微凝固,又倒:“放一点点肉馅,半勺就成。”   这回是成了,傅陵夹起蛋皮,压实成半月形,放入碟中。   苏遥松开手:“傅先生会了吗?”   傅相一脸无辜:“没有。”   苏遥心内发笑,只好道:“那傅先生还是去坐着吃吧,我来就行。”   傅相厚脸皮:“苏老板再教我一次。”   苏遥不肯:“傅先生不熟悉,再烧着碰着,耽误晚上吃锅子。”   瞧着是还有许多东西没做,傅相只好放下铁勺,又道:“有比这个还简单的吗?”   苏遥好笑不已,四下一瞧:“傅先生把豆皮切了?”   孟管事送来一沓厚厚的豆腐皮,方方正正,叠在一起。   苏遥给挑个趁手的刀:“切成一条一条的。”   说罢,切一刀给傅陵看。   这还是会的。   傅陵善木工,切个东西确实是会。   但许是方才透支信任,苏遥又问他一遍:“这个可以的吧?”   傅陵拿着刀,站在豆皮前,再次一脸无辜:“切多宽?”   苏遥只好再上前去,握住他的右手。   但这般一站,苏遥便在傅陵身后,他身量不够,倒有些看不着案板上的豆皮。   他略一顿,傅陵便笑道:“苏老板到前面来。”   苏遥也没多想,走到前面,握住傅陵的手,才觉出微微局促。   傅陵自他身后靠近,一手撑在桌沿,一低头,正附在他耳畔:“苏老板,该切多宽?”   苏遥又耳尖红红。   一时手上也发烫,便慌忙松开,在豆皮上比一道竖线:“……就这儿。”   傅陵点个头,俯身些许,便离苏遥又近一些:“那我切了。”   苏遥被一身近在咫尺的温热拢住,只胡乱点个头。   傅陵这一刀干脆利落。   苏遥瞧着案板上一叠豆皮,小声道:“就是这么宽,傅先生切吧。”   他要躲,但傅陵怎么可能放人,只站住不动:“苏老板不给我看着点,我切坏了怎么办?”   傅陵一手按在案沿不肯动,苏遥避无可避,立在原处,居然就是离傅陵最远了。   苏遥压住一腔扑通扑通,微微颔首:“那你切吧。”   傅陵笑笑,一言不发地下刀。   傅陵一动,苏遥便紧张。   他的气息就贴在苏遥耳畔,扑得苏遥耳畔细碎鬓发轻轻浮动。   痒痒的。   苏遥一身局促,一叠豆腐皮切完,傅陵倒云淡风轻,甚至还十分勤快地问一句:“还有别的要切吗?”   苏遥摇个头,又险些碰到傅陵下颌,忙低下:“没有了,傅先生去坐着玩吧。”   傅陵扬眉:“苏老板别跟我客气。”   还补一句:“我怎么好意思一直坐着?”   苏遥顿一下:“……那我给你去拿。”   傅陵看一眼灶台上的冬瓜菌菇,全是伸手可得之物,便低声笑笑:“什么东西还要苏老板去拿?这些不够吃的?”   苏遥再一顿,声音闷闷:“不吃这些,还有别的。”   傅陵瞧一眼人泛红的耳尖,并颈肩,听话地退一步:“那苏老板去拿吧。”   苏遥飞快地跑出去。   不一会儿,抬来一大筐玉米,直接一放:“就这些,切吧。”   这么多。   傅陵一挑眉:“吃得完吗?”   苏遥不理他,兀自去煎蛋饺:“切得完。”   美人被调戏恼了。   傅相弯起眉眼叹口气,又认命地拿起一根玉米,“哐”一刀剁开。   事实证明,我家美人还是心疼我。   这筐子玉米也没多少,傅相三下五除二就给切成一大盆,再去瞧苏遥,见他刚刚把一锅红油盖上。   傅相尝试搭句话:“这是什么?”   “牛油辣锅的汤底,得再闷小半个时辰。”   苏遥还真理了他一句。   我家美人性子真好。   方才还略为羞恼,这就好了。   但美人不让他靠近了。   傅陵动上几步,只好放弃,又给勤快地洗一遭白菜菠菜、木耳菌菇、冬瓜藕片,瞧着苏遥才恢复如常。   天色渐黑,尚是半下午,已黑沉一片。   庭院中竹叶飒飒作响,凉风渐起,似乎还能听见极远处山林波涛翻涌之声。   天际隐隐穿来隆隆雷声,傅陵抬手阖上窗子:“要下雨了。”   苏遥点点头,又看一圈:“收拾得差不多了,傅先生还不饿吧。”   确实不太饿。   凑在锅边吃了一整日。   苏遥瞧着整整齐齐的蔬菜肉片丸子,粉面并菌菇,终于想到少了什么:“做些喝的吧?”   傅陵只道:“有绿豆汤与西瓜露。苏老板还想做些什么?”   哪有吃火锅喝绿豆汤的?   可惜这个世界没有废宅快乐水。   苏遥思索片刻,却眨下眼睛:“要不要喝梅子酒?”   他声音低低的,傅陵突然就有一种偷偷摸摸做坏事的刺激感。   美人喊你去偷偷摸摸,你去不去?   傅陵一挑眉:“好,别院正有应季的梅子酒,清甜可口,苏老板尝尝?”   苏遥扬起嘴角。   作为一个厨子,他不可能不会喝酒。   从前自己过日子,偶尔也会喝上两口。自从穿书进来,已经一年半都滴酒不沾。   苏遥没有酒瘾,但他作为一个厨子十分地好奇,早就想尝一口古代的酒。   旧京以梅子酒名扬天下,几乎家家必备,且福客来的招牌之一,便是青梅露。   据说顶好的一坛,能卖出几两金子的价格。   苏遥特别眼馋。   福客来的酒,他算没喝上,但东山别院的家酿,还能尝上一口。   天色稍晚,吴叔便应傅陵的吩咐,送来一小壶:“这是前不久刚取出来的,给公子灌了一小壶。”   檐外惊雷滚滚,眼前的两个小锅子咕嘟咕嘟,红汤清汤皆沸腾,鲜嫩的牛羊肉片齐齐翻滚,冒出诱人香气。   傅陵给苏遥夹一筷子,点个头:“知道了。怎么就拿这么点?”   吴叔稍一迟疑:“虽然裴老先生点头,但苏老板还是不宜多喝。”   “这话不错。”   傅陵笑笑,又给苏遥捞一大片牛肉,“你喝半杯尝尝味道就好了,别多喝。”   苏遥也明白,便只给自己倒上小半杯。   澄明的酒液在小瓷盏中一晃,晃出些微微的清甜。   苏遥笑笑,又见傅陵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   吴叔稍一抿唇,终究提醒一句:“公子也别多喝,饮酒伤身。”   傅陵笑笑:“我知道。”   又瞧向吴叔:“难得与苏老板一同喝酒,吴叔就别拦着了。”   吴叔一默,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也不是我非要拦着,大公子您喝上头会耍酒疯的啊!   虽然您每次都不记得,但我记得啊!   这人还没拐到手呢,真的没关系吗! 第71章 火锅(二)醉鸽   对梅子酒没有任何清晰认知的傅相,一点也没考虑过发酒疯这回事。   夏夜电闪雷鸣,隆隆雷声伴倾盆大雨,吹得一院子苍竹摇曳不止。   檐下灯盏晃动,房内却灯火通明,满室静谧,火锅中清汤与麻辣的汤底咕嘟咕嘟地沸腾,青菜肉丸码放得整整齐齐,诱人的香味飘散一室。   傅陵把桂皮都赶出去,只和苏遥二人坐在一起。   苏遥自清汤中夹上一大片牛肉,蘸上麻酱腐乳碟子,牛肉的肉香裹上诱人的汤汁,入口即化,鲜嫩无比。   下雨天就该吃火锅。   苏遥心满意足地瞧着傅陵大口大口把碟中的肉片吃罢,轻轻举杯:“谢谢傅先生,帮忙把阿言找回来。”   灯火灼灼,苏遥端着一小杯梅子酒,酒气一荡,他眼角眉梢似乎都染上薄薄的清甜。   傅陵心下微微一动,把酒杯与苏遥碰一下,清脆一声。   酒盏一撞,苏遥心下也扑通一下。   似乎是第三回 这样感谢傅陵了。   只不过前两次都是喝茶。   这回是货真价实的酒。   苏遥瞧着傅陵一仰头,把半杯酒一口喝下一半。   还与他笑笑:“苏老板敬我,原该喝个见底。但我不大能喝,就一半吧。”   果酒都是后劲大,一半已不少了。   苏遥忙道:“不必的,只是个心意,傅先生还是多吃菜。”   这酒苏遥方才抿过一口,确实颇为甘甜,入口尚有些青梅淡淡的酸涩,并且未掩盖酒液本身的香气。   但一般,这种酒都很容易上头。   苏遥再瞧一眼尝一口又尝一口的傅陵,忙给涮了一碟子毛肚:“傅先生吃些菜少喝酒,这么多,剩下就不好了。”   毛肚脆生生,很是爽口,傅陵便放开酒杯,还有些意犹未尽:“其实我也不常喝,吴叔老是拦着的。”   “饮酒伤身,偶尔尝两口也罢了。”   苏遥笑笑,又捞出一筷子豆皮,“估计能吃到大晚上,火锅不占肚子,多吃些。”   苏遥做饭喜欢往多了做,好不容易吃一次火锅,自然各样菜色齐备,单小酥肉都炸上一小筐,铺排一桌子,倒像是五六个人的分量。   吃自然是吃不完,但阿言完完整整回来,对二人皆是大喜事,直吃上许久。   外头风狂雨骤,内里却满室烟火气,夜深深沉沉,苏遥再起身去灶房送一次空盘子,再回来时,随手掂一下小酒壶,却发觉空了。   空了?   虽然也不是很多,但就喝空了?   苏遥前后也就喝下那小半杯,剩下的全给大鸽子喝了?   苏遥一愣,再去瞧大鸽子。   傅相一脸端庄肃然,脸不红心不跳,神色平静,眸光淡然。   这瞧着倒还挺正常。   但是……苏遥忍不住蹙下眉,为什么平静得有点呆滞?   苏遥忍不住喊一声:“傅先生?”   傅鸽子明显停顿一下,转过头:“苏老板,怎么了?”   还认得人。   话也说得很清楚。   应该问题不大。   上回苏遥就发现,傅鸽子是个什么情况都不上脸的人。   之前通宵赶书稿,晨起都没一点黑眼圈,这回应当是喝醉了,但看脸也一点看不出来。   只是有点呆呆的。   左右也吃得差不多了,苏遥把窗子打开一个小缝散散气味,正收拾一下,送了几趟剩余吃食,便瞧见吴叔沿着廊下来了。   吴叔微微踌躇:“苏老板吃完了?”   苏遥点个头,笑笑:“瞧着傅先生有些醉了,便不吃了吧。”   吴叔一慌,登时有些忐忐忑忑:“……公子他没…没事吧?”   苏遥温和笑笑:“没什么事,喝下的酒也不大多,睡一觉就行了。”   吴叔暗暗松一口气,又忙道:“那苏老板回去睡吧,您也累一天了,我去收拾就行。”   今日也忙活一天,苏遥便顺着应一声,交代几句怎么存放食物,便回到房中。   洗漱一番,却因吃得太饱,睡不下。   大雨哗啦哗啦,苏遥坐在窗边翻话本,就惦记起傅鸽子。   喝醉酒还是不舒服吧。   烛火灼灼,苏遥默一下,起身去煮个醒酒茶。   其实大多数醒酒茶都没什么用,但苏遥一念起大鸽子呆头呆脑的模样,便还是去做上一碗。   苏遥端好茶,去敲个门,傅陵平静一声:“进来。”   果然没睡。   ……但房内灯火明亮,所有的烛台都被点燃了。   交相辉映,亮得晃眼。   苏遥怔一下。   灯火之间,是斜倚在榻上的傅鸽子。   吴叔来给他收拾过,应该是只剩了个中衣,但他又自行披上一宽大外衫,衣带系得歪歪斜斜,还就穿了一个袖子……   大鸽子整只鸽姿态风流,目光呆滞。   还略带一丢丢的疑惑。   ……这是怎么,转脸就不认得我了?   虽说傅鸽子醉酒不上脸,这样装束,也掩不住一身高华威仪,但表情过于平淡,却显露出些许略为呆呆的神色。   苏遥忽而觉出好笑,忙唤一声:“傅先生,还认得我是谁吗?”   傅鸽子瞧过来,点个头:“苏老板。”   傅陵这头点得像大鸽子啄米。   还怪可爱的。   高华冷淡的鹤台先生突然变萌,苏遥愈发觉出好笑,端着小碗往榻边一坐:“傅先生头疼吗?我煮了些醒酒汤给你。”   傅陵怔上一下,烛火惶惶,忽而换上一脸可怜巴巴:“我只当你再也不来了。”   眼角都耷拉下来,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苏遥压住笑意,只觉得这副样子还挺好玩:“我怎么就不来了?”   “你喜欢他,不喜欢我。”   傅鸽子很是赌气,“又没有我长得好,也没有我有钱,还没有我又会写又会画,怎么他一喊,你就走了呢?”   再揉一下额角,声音闷闷的:“我还好难受,你就走了。你一走,我就更难受了。”   傅鸽子这副模样……念台词还念得挺有感情。   但这个“他”着实是没有。   苏遥不免愣上一下,琢磨起“喜欢”二字,又微微局促,鬼使神差的,就和只醉酒的大鸽子聊了起来:“……没有他,哪有旁人。”   “就是有,我都看见好几次了。”   傅鸽子又冒出酸泡泡,“你是不是也给他做了醒酒茶?”   他在哪儿呢?还醒酒茶。   苏遥温声道:039“没有,就给你一个人做的。”   傅鸽子瞧他一眼:“真的吗?”   鸽子这语气虽然还端着,但眸中已透出点点开心。   苏遥忙道:“当然了。你快喝一口,喝完就不难受了。”   他拿勺子舀出来一点,傅陵终于坐起身,低头喝尽。   傅陵也不伸手,苏遥便一勺一勺喂他个干净。   天地间拉起巨大的雨幕,咣啷咣啷,雨势又大起来。   更漏滴滴答答,已近三更天。   醒酒汤果然没用,瞧着人醉得更厉害了。   具体表现是,傅鸽子的表情比方才生动多了。   苏遥放下小白瓷碗,又瞧见这副憨鸽的样子,实在放心不下,望上一圈:“傅先生,我给你灭几盏灯好不好?”   满室灼灼如火,苏遥还真怕他一个不小心。   傅陵偏个头,颇为奇怪地望他一眼:“灭灯做什么?”   苏遥解释:“万一打翻个烛台,可不是闹着玩的。”   傅陵听话地点个头,却蹙起眉:“可这是成婚的规矩。你和我的洞房花烛夜,灭灯不吉利。”   苏遥一愣,登时心内起伏不定,又强行压下:“什……什么洞房花烛夜?”   傅鸽子一脸理所当然:“你和我啊。”   再蹙起眉头:“难道你跑回来,不是为了和我成婚,就只是来送碗醒酒茶吗?”   ……这人醉得像只憨憨的大鸽子,怎么醒酒茶就记得这么清楚。   苏遥心内微有波澜,却又觉得这种情形下的波澜着实莫名其妙。   他抚去一腔乱七八糟:“不是洞房花烛夜,这灯烛一直点着,太危险了,也太浪费。”   说着就要起身:“你好好坐着,我去灭几盏。”   他这边刚一动,傅陵一下子皱起眉,忽然就伸出手,一把将他捞住,紧紧地压在怀里。   苏遥猝不及防地跌入他怀中,心下顿时扑通扑通,却又见他一伸手比个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手势,朝着门:“封!”   苏遥:……   苏遥捂脸。   ……这到底是个什么剧本?   他突然后悔刚才试图和醉鸽讲道理的行为。   他现在还被醉鸽子搂在怀里。   鸽子胡乱披的外衫已然散开,露出一层薄薄的玄色中衣,苏遥贴在他怀中,整个人都有些烧得慌。   大鸽子紧紧抱住他,一身清甜酒气包裹上来,苏遥动也动不得。   苏遥无可奈何:“傅先生,你先松开我……”   傅鸽子理直气壮:“我不。”   还给出理由:“洞房花烛夜,你不能扔下我。”   苏遥再度无语,只能尝试顺毛说:“……不是洞房花烛夜,你记错日子了。”   “我怎么可能会记错,我记性可好了。”   傅鸽子一本正经,“我比我二弟记性好的。”   这东拉西扯的说话方式,确实是醉得厉害。   怪不得吴叔从前总拦着喝酒。   苏遥还趴在他怀中,正要说话,却又听得这人委委屈屈:“你就是要走,你还骗我不是成婚,你都不抱我。”   傅鸽子好入戏,这三连指责说得苏遥真像个负心汉。   苏遥默了默,只能强行入戏:“真的不是。不信你看,我们怎么都没穿大红呢?那个蜡烛也不是红的。”   抱住他的大鸽子仿佛愣上一下。   苏遥趁热打铁:“再说,你已经把门封上了,我又不会法术,怎么可能跑呢?”   大鸽子又愣一下。   苏遥十分满意,正要起身,却发觉大鸽子更紧地搂住他:“可你都没抱我。”   又搂住腰,把他抱近了点:“我明明都抱你了。”   苏遥心下又局促,又无奈,还十分地好笑。   苏遥默了默,再犹豫片刻,只能轻轻伸出手,搂住他的腰:“抱你了。”   他的手臂一环上傅陵的腰,突然便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虽然看不到,但莫名便觉得傅鸽子很开心。   傅鸽子是好开心。   紧紧抱住苏遥好一会子都不撒手。   只是更漏滴答滴答,大鸽子也不说话,只欢天喜地地抱着他,苏遥趴在他怀中,淡淡酒香环绕,渐渐地……就有些困了。   苏遥眼皮沉重,思绪也越来越沉。   他刚阖实了眼,大鸽子却抱住他晃了晃,一下子给晃醒了:“那我们什么时候洞房花烛夜?”   苏遥无奈,也没办法揉眼睛,索性贴在鸽子身上蹭了蹭,开始现场编:“那个……明年吧。”   大鸽子也没在意这明显是胡说的语气,居然颇为生气:“谁给选的日子?司天监吗?”   司天监哪有功夫管两个平头小老百姓的婚事。   苏遥只得道:“不是,就……就西山那个老先生。”   “什么老先生,我要去找他改。”傅鸽不满。   苏遥只能顺着问:“那你想改到什么时候?”   傅鸽子有条有理:“明日去改,改成后日。”   苏遥一噎,蓦然好笑,逗他一句:“改一回可贵了。”   傅鸽子昂首挺胸:“我有的是钱。”   一只镶金带银的大鸽子。   行。   苏遥笑笑:“那明儿你就去,今日先睡下,好吗?”   苏遥一动,傅陵却不撒手:“我明日一定要去。”   “好好好。”苏遥哄他。   “你和我一起去。”   “我去我去,一起去。”   苏遥持续性顺毛,终于察觉傅陵手松了些。   他试探性地松开手,慢慢起身,瞧见傅陵一脸无辜兼欢喜地瞧着他。   怪可爱一大鸽。   苏遥左右也没当真,又笑着哄他一句:“我明儿和你一起去,你先睡,我去灭个灯,成吗?”   傅陵一手拽住他,又问一遍:“为什么要灭灯?”   苏遥这回换个直接的理由:“亮着多晃眼。”   傅陵望一圈,肯定一声:“晃眼。”   苏遥终于把人哄好,给人放在榻上躺好,盖好小被子,拍拍他,忙起身将满室烛台给熄灭,只留榻边一盏九转烛台。   喝醉了把满屋子的灯烛都点上了,万幸没烧到手。   满室灯火俱灭,唯剩榻边烛火摇曳,映出傅陵一双深沉的眼眸。   苏遥与他对视:“睡吧。”   傅陵顿时翻身起来:“你去哪儿?”   苏遥敷衍:“你先睡觉。”   傅鸽愤怒:“你是不是又要跑?你是不是又要去找他?你什么时候偷学的开门法术?”   苏遥:……   ……忘了还有法术这茬。   苏遥只好回去,在榻边坐下:“我不跑,我看着你睡,好吗?”   傅陵又上来一把抱住他。   这回没撒手,却是往后一仰,直接一躺。   苏遥被他一手按在怀里,这回真趴在身上了。   傅陵像抱住一个大宝贝,眼眸乌亮:“你不能跑,你陪我睡。”   苏遥贴着他胸膛,一抬头就对上一双丹凤眸子,一时整颗心又小兔乱撞。   他很是局促一番,才想出一句:“……这样怎么睡,你不压得慌么?放我起来些。”   大鸽子按住他:“不压,你又轻又软。”   苏遥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他稍稍支起来些,错开这醉鸽认真的目光:“那也不能这样睡,我不舒服。”   傅陵闻言怔一下,倒手松了些:“那你躺我旁边吧。”   苏遥一默,心内叹口气,脱下外衫。   醉鸽还让一半被子给他:“给你盖上。”   苏遥迈过他,拉住被子一裹:“快睡哈。”   傅陵这酒醉得还算听话,乖乖地躺下睡了。   榻边烛影昏黄摇曳,又兼窗外风雨惶惶,苏遥窝在薄被中,阖上眼,又重新卷上一层困倦。   ……算了,就在这儿睡吧。   又不是第一次一起睡了。   苏遥破罐子破摔地闭上眼,正头脑发沉,身边这鸽子又一骨碌起来了。   苏遥拉起被子蒙住脸:“傅先生要干什么?”   傅陵抓住苏遥的被子扯开。   烛火摇动,苏遥迷迷糊糊间一睁眼,就瞧见傅陵满面认真:“睡觉之前还有件事要做。”   苏遥无奈地翻身动一下,清醒一二,打算再次开始哄鸽:“做什么?”   傅陵与他对视,苏遥蓦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傅陵支起身子,一低头,捧起苏遥的脸,吧唧亲了一口。   苏遥一惊,霎时心内波涛翻涌。   大鸽子亲亲他面颊,抬头:“我就要和你成婚了,所以睡前要亲一口。”   苏遥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他只觉得手脚蜷缩,忍不住缩进被子,向墙壁处靠拢。   但傅鸽子一手把人捞回来,又俯身,一本正经道:“我亲过了,现在该你了。” 第72章 火锅(三)断片   怎么说,直到大鸽子捧着他的脸吧唧一口为止,苏遥都觉得傅陵这醉酒醉得十分乖巧。   没有哇哇大哭,没有乱砸东西,也没有逮着人彻夜不眠地讲人生道理。   只是呆呆憨憨一点。   还怪可爱。   但这突然就被亲了一口,苏遥当真愣怔一下。   大鸽子还十分理所当然地捞住他,又重复一遍:“该你亲我了。”   苏遥一紧张,缩在绵软的薄被中,只觉得周身皆局促得滚烫起来。   傅陵整个人拢住他,一只手臂隔着薄被,抱住他的腰,眼眸乌亮乌亮。   苏遥更紧张了。   他一时踌躇,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忽见傅陵眼角一耷拉:“你是不是不愿意亲我。”   苏遥一顿,下意识便想开口。   可尚未说话,就见得鸽子委屈巴巴,肯定一遍:“你不喜欢我,你都不愿意亲我。”   苏遥对这种撒娇卖萌的神态当真无力抵抗,一时心内犹豫不已。   大鸽子见苏遥还是没有动静,突然一松手,就换上个特别难过的表情:“你躺在我床上,还在想他。你不喜欢我,你喜欢他。”   苏遥一愣,就见傅陵垂下眼眸,倒头歪下。   又翻个身,背对苏遥,一言不发。   ……生气了?   夜雨哗啦哗啦砸下,苏遥瞧一眼傅鸽这寂寞如雪的背影,莫名其妙地,便开始愧疚。   可能是傅鸽子过于入戏,台词念得声情并茂。   明明连个“他”都不存在,苏遥却涌出一种负心汉的歉疚感。   苏遥犹豫一下:“傅先生?”   傅陵没有动静。   苏遥愈发愧疚,又轻轻唤一声:“……傅先生?”   傅鸽动一下,甚为委屈:“你都不喜欢我,喊我做什么?”   傅陵这“喜欢喜欢”的,说得苏遥心下波澜起伏。   大雨倾盆,苏遥默一下:“我没有不喜欢你。”   傅鸽:“我不信。”   苏遥只好道:“我骗你做什么?”   傅鸽有理有据:“因为你喜欢他。”   ……到底哪来的他?   苏遥如实问道:“你说的他是谁呀?我都不知道。”   傅鸽子似乎愣上一下。   苏遥再度趁热打铁:“我都不知道他是谁,我去哪里喜欢?”   傅鸽子默一下。   苏遥瞧他不说话了,再哄一句:“不生气了,好不好?”   傅鸽沉默好大一会儿,却又给绕了回去:“可是你都不亲我。”   苏遥顿时又觉得方才与醉酒的鸽子讲道理当真是脑子抽了。   他破罐子破摔地躺下。   闭上眼一会儿,却满脑子皆是傅鸽子方才委屈巴巴的神色。   ……喝醉了不能当真。   苏遥默念好几遍,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反复片刻,又忍不住爬起来:“傅先生?”   傅鸽子果然没睡,闷闷地“嗯”一声。   苏遥心下一动,起身凑近一些,便瞧见傅陵侧身躺在软枕上,双眸微垂,一脸寂寞。   苏遥低下头,默一下,靠近他面颊,轻轻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地一下。   便迅速缩回去了。   傅鸽子猛然睁大双眼。   檐外风雨飘摇,大鸽子翻身起来,苏遥早已拉起被子蒙住脸。   大鸽子戳他一下,声音中都是欢乐:“是你刚才亲我了吗?”   苏遥愈发害羞:“……你不生气了吧。”   苏遥察觉鸽子仿佛在榻上蹦哒一下,一把搂住他,似乎犹豫一下,然后便直接在被子上吧唧一口:“你喜欢我。”   苏遥整个人滚烫滚烫:“……傅先生快睡吧。”   “我睡了。”   傅鸽乖乖地躺下。   顿一下,又翻身把苏遥捞在怀里:“我开心。”   苏遥隔着一层被子都能感觉出他的开心。   大雨滂沱,夏季的夜晚安静而繁盛。   苏遥左右已十分局促,也不再在意又被傅陵紧紧抱在怀里。   层层叠叠的困倦伴着雨声蔓延上来,苏遥便睡过去了。   睡前心跳得扑通扑通,便也一夜未得安眠。   苏遥这一夜睡得乱七八糟,梦中也并不安定,一觉醒来,只觉得周身颇为疲乏。   雨声依旧淅淅沥沥,苏遥睁开眼,整个人还被大鸽子搂在怀中。   鸽子睡得倒安稳,呼吸均匀而绵长。   苏遥怕吵醒他,也休息不好,便趴在他怀中眯一会子眼。   养养神,雨声叮当作响,便小小睡个回笼。   再睁眼,天色已大亮。   听着雨势小上许多,苏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因动不得,便直接趴头蹭了蹭。   他枕在傅陵的胳膊上,却察觉这胳膊微微动了下。   苏遥一抬眼,正对上颇为惊诧的傅陵。   也没有多惊诧。   毕竟傅相这个性子,万事不上脸。   但眸中一瞬的迷茫兼讶异,苏遥还是瞧出来了。   苏遥一顿,突然便有些莫名其妙的生气。   傅陵整个人抱着苏遥,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试探道:“苏老板……早?”   这语气。   苏遥更生气了。   合着昨日只他一人脸红心跳,这鸽子对他又抱又亲又撒娇卖萌,一大早上全忘了?   苏遥有一丢丢不自在。   便又闭上眼,往外翻出去:“傅先生早。”   这语气。   断片的傅相根本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一大早上怀里抱个美人就已经很惊讶了。   美人怎么还这个……颇为埋怨的语气?   我昨晚干啥了?   到底干啥了!   傅相看着两个人整整齐齐的中衣:这按理说应该什么也没干……   身上连个牙印子都没有,我肯定没有禽兽。   再说我喝醉了,也没办法禽兽。   那美人为什么生气?   傅陵本就一头雾水,现下更加疑惑。   他躺在榻上愣上半日,却听得敲门声:“公子,你醒了吗?灶房说,早膳又重新热一遍,公子起了吗?”   是吴叔。   傅陵正应一声,便听得吴叔一边推开门,却一边继续道:“我刚刚敲门,苏老板似乎也没醒,公子要不要……”   他踏进来一抬头,整个人都愣住了。   ……苏老板为什么还会在大公子房中?昨晚不是回去了吗?   吴叔昨日走时,明明是看着傅陵盖上被子,睡着的。   但他不知道,喝醉的鸽子那时就是在装睡骗他,吴叔一走,鸽子立刻就翻身起来了。   还点上一屋子的灯烛,亮得晃眼。   吴叔更不知道,关心鸽子的苏老板端着醒酒茶进来,被喝醉的鸽子又抱又亲。   苏老板还主动亲了鸽子一口。   但鸽子全忘了。   苏遥微微生气,又微微委屈。   按理说,昨夜那副情形,不记得也好;但傅陵当真不记得,苏遥又略微不开心。   你亲了我一口的……你就不记得了吗?   苏遥稍稍有些失落。   他睁开眼,轻轻地呼口气,又翻身坐起来:“吴叔早。”   吴叔满心惊诧尚未恢复,听见苏遥这个语气,心又提到嗓子眼。   自家公子喝醉上头时,可什么神奇的事都做过。   吴叔不由心虚地望向傅陵:公子,你又做了什么?   傅相:……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吴叔捂脸。   苏遥整理一下心绪,披上外衫:“傅先生宿醉刚醒,吴叔吩咐些清淡的早餐吧。”   吴叔忙应一声,瞧着苏遥往外走,一时也不敢拦:“那个……那个,苏老板,您吃点什么?我让灶房现做。”   苏遥顿一下,客气道:“我先不吃了。睡得不大好,我再补个觉。”   睡得不大好?   吴叔登时心虚,应一声,见人走远,再度望向傅陵:“公……公子,您昨儿又把人怎么了?”   吴叔您这个“又”就用得很不恰当。   “我……”   傅陵一张口,又一噎。   这回傅相不敢说他什么也没做了。   毕竟全忘了。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和美人提分手了?   傅相一边懵,一边心虚,偏苏遥去睡了,他也凑不上。   傅陵只能忐忐忑忑地撸一上午桂皮,没见到苏遥。   下午裴仪给苏遥行针,傅陵又没见上。   傅陵再忐忐忑忑地挨到晚上,却又听成安道,苏遥昨日睡得不好,早早休息了。   傅陵让美人拒绝一整天,整个人都发慌。   我不会真和美人提分手了吧?   但我们就没开始过,我怎么提的分手?   吴叔于一旁一脸不忍直视:“……公子,从前你喝醉的时候,可是什么胡话都说过。”   那我这回是说得什么胡话?   傅相着实忘了。   他越见不到苏遥,便越心急。   第二日,苏遥还是躲了他一天。   到晚上,傅陵直接守在苏遥房门口,却也只见到成安:“大公子,苏老板说泡完汤泉池,再回来睡。”   傅相一顿,扔掉桂皮,抬脚就追去汤泉池。 第73章 汤泉(一)风露堂   今夏多雨,今夜仍在下雨。   原本说,带苏遥来东山别院是避暑,但一来这数日,也并未如何热,只不住地在下雨。   檐上叮当作响,傅相一路径直走到汤泉池。   傅家这带的汤泉池修得极好,一连数个精致小厅,富丽闲雅,且并不张扬。   成安急匆匆地跟着:“大公子,苏老板在风露堂。”   傅陵稍一蹙眉:“怎么这样远?”   “苏老板说,那个池子最小,且安静。”   成安忙解释一句,又见傅陵加快脚步。   大雨砸出层叠水花,风露堂前,灯盏摇曳,花木繁盛。   傅陵一顿,成安便把红木餐盘递过来。   一小壶酸梅汁,两个小青瓷杯子。   原本是一个,但傅陵既来,成安又给添一个。   风露堂确然不算大,烛光满室,帘帐轻垂,进门一扇描青绘彩的屏风,略微挡住弥漫的温热水汽。   屏风后是清脆的水声。   还有苏遥的声音:“怎么去了这么久?”   傅相顿一下,直接绕过画屏:“苏老板渴了吗?”   苏遥惊诧一瞬,隔着蒙蒙的水汽,哗啦一声,把整个身子都沉入池中。   还飞快地换了个位置。   一下离傅陵八丈远。   傅相又被美人拒绝了。   但傅相有厚脸皮。   地上铺着西域产制的绒毯,傅陵便大喇喇地往地上一坐:“我来给苏老板送酸梅汁。”   苏遥满心惊慌尚未平复,又往水下沉入些:“多……多谢傅先生。”   傅家的汤泉是天然活水,并不如何清澈见底,苏遥这般,便只露出一张撩人的面容。   汤泉泡久了,苏遥的面色便格外红润,尤其是眼角,也染上一层浅浅淡淡的薄红。   他眼睫轻轻一颤,并眼下一滴灼目的泪痣,便是十分的勾魂夺魄。   从前只觉得苏遥生得极为标致,这般褪去外在的一层温润亲和,水汽平添数分朦胧,却是极为招摇的一副样貌。   吴叔早先说得对。   若是在京中,这都不一定有机会下手。   幸好没有旁人见过。   傅陵念及此处,便愈发心急,一并抛去许多弯弯绕绕,开门见山:“苏老板为什么要躲着我?”   苏遥一默,只低声道:“我没有躲着傅先生。”   傅陵委屈:“但我整整两天,都没和苏老板说上一句话。”   哪有两天?   昨儿早晨还躺在同一张榻上。   但分明是同榻而眠一整晚,傅鸽子却什么都忘了。   现下还跑来理直气壮地问。   苏遥心下越发失落。   他这分失落,本是十分地没道理。   因为原本便是傅鸽子喝醉了,什么又抱又亲,都不能作数的。   鸽子自个儿不都忘了吗?   苏遥前夜原是这么打算的。   一觉醒来,大家都忘记,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便好。   但事到临头,他才发觉自己有些当真了。   起码他真的亲了傅鸽子一口。   而且鸽子也亲他了。   但鸽子全给忘了。   苏遥略为赌气,又微微地不自在:“左右你也不记得,就算了。”   傅陵一愣,一时更加惊骇。   这是个什么语气?   不能吧!   我喝醉后到底说了些啥?   傅相心内顿时慌如老狗。   但表面还是稳得一批:“不能算了,怎么就算了?我到底怎么了?”   他越一无所知,苏遥便越失落。   但“前天晚上我亲你了”这种话,苏遥也说不出口。   默上一会儿,仍是推拒:“麻烦傅先生把东西送过来。雨天湿滑,傅先生小心。”   傅陵一顿。   美人要赶我走?   那我肯定不能走。   傅陵坐着不动:“我不走。”   苏遥抬眸:“傅先生还有事?”   傅陵瞧着他,只道:“我也要泡。”   苏遥明显一慌。   慌乱地划拉两下,带起清脆的水声,又发觉无处可去。   他什么也没穿。   傅鸽子还就在他对面坐着。   这池子太小了……   苏遥一缩:“……你不许进来。”   话刚出口,便觉得十分地没道理:这是人家的汤泉池,为什么不能下来?   傅陵挑个眉,很明显也是如此想。   苏遥默一下,又结结巴巴:“你……你先让我出去,你再进来。”   傅相一顿,把餐盘随手一搁,扬眉笑了下:“苏老板出来吧。”   他就笑吟吟地于对面一坐,苏遥瞬间满面滚烫。   苏遥自然不可能这样出去,但傅陵又要进来,正一时僵持,便瞧见傅陵好整以暇地起身:“我去脱衣裳。”   苏遥心内登时慌如擂鼓。   再一扇屏风后,已响起衣料摩挲的声音,并扇子骨、坠子、玉佩等物的声响,叮叮当当。   苏遥听得心内发慌,就要趁机跑出去,又怕一露头,正巧撞上傅陵。   进退两难之际,便听见傅陵含笑的声音:“苏老板,我要出去了。”   苏遥一下子闭上眼。   还用手紧紧蒙住。   绒毯绵软,苏遥尚未听见脚步声,忽然便感觉到身侧水流轻动。   哗啦一响,进来只大鸽子。   ……离他好近!   苏遥一个侧身,急忙就往反方向跑去,却被一把拉住胳膊:“苏老板,别这样跑,小心磕着碰着。”   傅陵这语气促狭得很。   苏遥只紧紧捂住眼睛:“……傅先生你离我远一点。”   这种话,对没脸没皮的人来说,就是个鼓励。   傅相闻言就离他近上一步:“我为什么要远一点?”   傅陵温热的掌心贴在他手腕,苏遥愈发不肯松手:“……我热。”   又重复一遍:“你远一点。”   傅相一动不动:“我觉得这儿的水温好。”   苏遥忿忿:“那我远一点。”   傅相只握住他手腕不放:“苏老板好歹别蒙着眼走。”   又调笑一句:“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苏遥又局促又紧张,思来想去,还是离鸽子远一点要紧,便慢慢松开手。   水汽氤氲,苏遥一睁眼,便瞧见眉眼含笑的傅陵。   傅陵没有如他一般沉在池中,温热的水只漫过胸膛,精瘦紧实的腰身若隐若现。   大鸽子这么懒,为什么还能做到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苏遥疑惑一瞬,霎时又脸红了。   他急忙要躲,傅陵却仍旧握住他的手腕没松开。   这回换上肯定句:“苏老板不要躲着我。”   他的眼眸乌黑如墨,灯火灼灼,水汽迷蒙,描出他一双风流的丹凤眼,高华冷淡,却深深沉沉。   苏遥怔了怔,便小声:“我没有躲着你。”   傅陵声音低沉,似乎微含委屈:“你别不理我。”   苏遥一顿:“我不是故意不理你,我也没有生气。”   那就是生气了。   傅相的阅读理解极其优秀,哄人技术更加一流,复缓和声线:“我做错了什么事,我还可以改吗?”   他低声下气地把话递给苏遥,苏遥却不知该如何张口了。   喝醉又断片是人之常情,这能怎么改。   忘了就是忘了的。   ……再说了,好好穿着衣裳,苏遥都不好意思说“我们互相亲过一口”,这寸缕未着,苏遥更加开不了口。   他默上一会子,只好道:“我没有生气,傅先生别多想。”   顿一下,还是补上一句:“傅先生日后少喝些酒吧,对身体也不好。”   水汽朦胧,池中静上片刻。   傅相悄悄地舒上一口气。   瞧这个语气,应当是真的不生气了。   但听起来,确实是因为他喝醉酒做了一些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呢?   大鸽子不记得,苏遥也没有告诉他。   于是傅鸽完全不知道自个儿错亿。   毕竟苏遥难得主动一回,一主动便是一口亲亲,鸽子还给忘了。   这若是知道,傅相得把肠子悔青了。   所以还是不知道得好。   无知的傅相开心中。   因为和美人共浴中。   水雾蒸腾,窗外的风雨飘飘洒洒。   池中这般静上片刻,苏遥便不由自主地局促起来。   就算抱过许多次,也是隔着衣服。   这般……   水流浮动,苏遥耳尖微红。   他稍稍垂下眼眸,便瞧见傅陵一伸手:“怎么把这个也拿出来了?”   傅陵从水中捞出一条刻工精巧的漂亮小鱼,木头的,圆眼睛大尾巴,像个小孩家的玩具。   苏遥瞧一眼,耳尖愈发红。   原是他来时笑上一句:“可惜如今没有小鸭子。”   苏遥说得是泡澡时玩的橡皮小黄鸭。   孟管事却听见了,只与他道:“有的有的,我给苏老板拿出来。”   苏遥好奇,便见孟管事抱出一大盒子木雕玩具。   瞧着有些年头,但颇为干净整齐。   小鲤鱼,小乌龟,呆头鹅,大小鸭子……许多样式。   孟管事笑道:“是公子小时候做的玩意儿,后来送到别院收起来了。苏老板尽管玩。”   这木料极轻,放在水面上,便漂得稳稳当当。   苏遥方才挑上几个,往汤泉池中一放。   没想到大鸽子会来。   苏遥不免有些不好意思:“瞧上去好看来着。”   傅陵一手仍握住他,只拨拉拨拉水,把余下几只拢过来,瞧向苏遥:“最喜欢哪一个?”   面前尽是精巧的小玩意儿,苏遥挑挑拣拣,笑道:“都喜欢。”   傅陵拿出一只胖乎乎的小兔子:“我最喜欢这个。”   苏遥望一眼,蓦然便想起傅陵送他的那一只。   是一对来着。   苏遥与傅陵离得这样近,此时此刻念起,不由整颗心都扑通扑通。   傅陵瞧出来了,也多不多在此事上逗他,又捏出一只圆滚滚的大猫:“这个也好。”   苏遥瞧一眼,又仔细看了看:“诶?这只与桂皮有些像。”   傅陵笑笑:“差不多就是照桂皮的模样雕的。”   苏遥点个头,又奇怪:“差不多?”   傅陵挑下眉:“是我小时候的事了,苏老板愿意听吗?”   傅陵的眸光幽深,却又仿佛能一眼瞧入人的心底。   苏遥愣上一下,不由点点头。 第74章 汤泉(二)抱抱   苏遥对傅陵,略微有些好奇。   按照他的脾性,对于普通的生意伙伴,或是普通的邻里朋友,并不会想去了解太多。   甚至旁人说,他也未必会放在心上。   但对于傅陵,稍微有些不同。   这分不同,他也有些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   但他并未阻止自己。   他想知道关于傅陵的事情。   出于礼貌教养,苏遥不会主动去打听;眼下傅陵既主动要说,苏遥自然是非常想听。   上回的庙会,只说过一些,就被打断了。   水汽迷蒙,傅陵一手握住苏遥,一手把木雕的大猫拿给他看:“你方才说这猫长得像桂皮,是很像,但并不是它。”   苏遥仔细瞧了瞧:“比桂皮看上去小一些。”又补一句:“也比桂皮瘦。”   傅陵点个头,浮起些淡淡笑意:“它叫八角,是我养的第一只猫。”   苏遥并未多言,只听傅陵继续往下讲。   温泉水咕嘟咕嘟地自龙头处冒出,傅陵微有感喟,像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一些事情:“傅家原本是不养猫的,这是傅老侯爷送我的。”   他转过头:“你还记得,上回庙会时我说,我想做个木匠么?”   苏遥点点头,又低声道:“你说,傅老侯爷和你吵了一架。”   傅陵顿了下,却勾起浅浅笑意:“他还把我打了一顿。”   苏遥略一紧张,便察觉傅陵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腕:“当时闹得很大,分明是年节下,整个府上却都因此事鸡飞狗跳的。我很生气,他也很生气,大吵大闹许多日,最后他把我打了一顿,我一连烧上许久,才消停下来。”   苏遥微微蹙起眉头:“冬日里发高烧吗?”   傅陵却又笑笑,低声道:“其实前后也只烧了两三天。我不想见人,又正在气头上,故意让大夫这么说的,倒把府上吓得够呛。”   “但我卧床不起,傅老侯爷也没有理会我,依旧是把我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换了。我心情不好,身边又皆是陌生面孔,整个年节下都在赌气,连门都没出。”   傅陵面上虽有笑意,但苏遥却觉得,鸽子的心情并不轻松。   若是年岁不大,身边之人,大都应是从小就与他在一处,乳母小厮,说不定比老侯爷陪着他的时候都多。   突然被换走,任谁都会心下难过吧。   傅陵似乎轻轻舒一口气:“现在想想,当时确实是年岁小,人在气头上,便不管不顾。反正最后也是我服软,那为什么不一早就认了呢?”   苏遥尚未开口,便听得傅陵语气一转:“不过,若是早认了,也就没有这猫了。”   苏遥大概明白一二:“傅老侯爷送你……是为了哄你开心?”   傅陵挑下眉:“也不知是听了哪位同僚的好建议。我和他一个月都没见面,我还病着,他也不来看我,却送来只猫。”   傅陵还记得,当时寒冬腊月,他歪在榻上看话本,小傅大人却一掀帘帐,给他抱来只毛绒绒的大橘。   准确地说,是小橘。   圆头圆脑,乖巧地趴在小傅大人怀里,大眼睛乌亮乌亮。   京中那段日子时兴养猫。   哪家高门的贵妇寻得一只花色罕见的漂亮猫,能在社交聚会中,收获一大票艳羡的目光。   不过傅侯夫人生性娴雅,最喜欢养花养鸟,猫与鸟难以共存,便没有赶这个时髦。   傅老侯爷虽是文臣,却曾长年任职边塞,久与军中打交道,染上一身刚直,更瞧不上这些奢靡作派。   傅家从不养猫,傅老侯爷却送他一只顶漂亮的猫。   小傅大人趴在榻边:“哥,老爷子惦记你,又拉不下脸来与你讲和,这是变着法子哄你开心呢。你什么时候愿意出门见人?”   又抱怨一句:“你不出去,年节下迎来送往,亲友长辈,全是我一个人在应付,好没意思。”   傅陵回了他一句什么,如今已记不大清楚了。   反正左右也是他妥协,老侯爷送不送猫、讲不讲和又有什么关系,他又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出门。   但这猫趴在床头喵呜喵呜地叫,傅陵瞧上半晌,还是收下了。   然后就抱着养上许多年。   后来数年过去,这只猫突然生了一窝小崽子,其中一只,就是桂皮。   老侯爷躺在病榻上,还与他提过一句:“到底是哪里来的野猫,拐着八角生上一窝?你养着人家,也不知道替它看着点?”   老侯爷面冷话冷,一辈子行事雷厉风行,重病不起时,倒惦记起一只猫来。   还不忘中气十足地数落他一句。   傅陵原以为,这一辈子恐怕要听上三四十年他的数落,却没想到,京中那场时疫,那般来势汹汹。   傅陵接手傅家的势力,再一年,便是国朝最年轻的左相了。   逼他登科入仕的老侯爷已经不在了,八角也不在了,只留给他一只桂皮。   从小就又能吃又能睡,还憨头憨脑,胖得飞快。   远不如它妈灵巧。   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猫,拐着八角生出来的。   傅相颇为嫌弃,但还是一直抱在身边。   从不让外人碰。   苏遥把那只木雕大猫接过,又瞧傅陵一眼,笑笑:“傅先生既收下了猫,便是不与傅老侯爷置气了么?”   傅陵一顿,很是挑了下眉:“傅老侯爷大约也是这样想的。”   苏遥微微一笑。   长辈就是会这样,拉不下脸来说好话,便旁敲侧击地,添补点旁的东西。   面冷的长辈便更是如此。   傅老侯爷还是关心自己儿子的。   但他强硬地拦住傅陵,不让他做想做之事,如今看来,傅陵还是心存芥蒂。   苏遥如此想,傅陵似乎瞧了出来,淡淡道:“我后来想了想,也不能全怪老侯爷。毕竟如果我是他,也未必会同意。”   “但是?”苏遥微微偏头。   傅陵稍稍垂下眼眸:“也没有什么但是。本来便是我任性,我真去做了,才是让傅家为难。”   水流涌动,苏遥微微一默。   一个名门望族的子弟,长大成了个士农工商中的工,确然是个异类。   大家族出身之人,背负家族门楣,是富贵荣华,也是负累枷锁。   苏遥只抬头:“那是傅先生喜欢的事情,不是任性。”   傅陵笑一下:“如果傅老侯爷也这样想就好了。但他一直都觉得……”   傅陵住了口,虽神色平静,但苏遥又瞧出一分难过。   万事不上脸,也不是个好习惯。   苏遥心下微微一动,突然就想抱抱大鸽子。   他稍稍靠近一步,见傅陵依旧默默垂眸,便更大胆些,伸手抱住傅陵的腰。   其实苏遥预想的是把大鸽子抱在怀里,抚摸抚摸,像安慰阿言一样,但是……   他没有那么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站位问题,苏遥头一次觉得,大鸽子比他高上好多。   ……于是苏遥一伸手,就很像整个人扑进了大鸽子怀里。   傅陵猛然一滞。   美人突然投怀送抱?   这还啥也没穿,美人突然投怀送抱?   傅鸽子的进度条还停留在他耍着心眼强抱了人一晚上,还是隔着被子,完全不知道互相亲亲过。   苏遥这么主动,鸽子忽然就傻了。   但还没有傻透。   苏遥抱他一下,便迅速察觉出现实和想象的差距,再加上,真材实料地碰到,和隔着衣裳终究不一样。   他面上滚烫,飞快地就想抽回手。   但晚了。   鸽子一伸手,把他紧紧地按在怀里。   苏遥还没来得及说话,紧接着鸽子就把脑袋搁在他肩上,又蹭了下:“……苏老板。”   ……苏遥瞬间就心软了。   虽然这个姿势真的很局促。   虽然苏遥整颗心挑得扑通扑通。   虽然……傅陵整个人贴着他,抱得也忒紧了点。   但苏遥依旧没躲开。   反而又把手搭在傅陵腰上,抚摸一下。   ……呃,身材真好。   苏遥脸一红,忙忙地抹去这个念头,开始措正经辞:“傅先生别难过,左右也都过去了,老侯爷也有苦衷,也并非……”   此事确实很难安慰。   毕竟鸽子喜欢做的事,长辈一直不理解,又态度强硬地一刀切。即便情有可原,也都在心底留个痕迹,完全抹除是不可能的。   而且事涉他们父子,苏遥也不好开口。   他只能徐徐地绕着说上许多,却发觉,鸽子抱他越抱越紧。   苏遥只当人难过,又抱住说上一会儿,说得傅陵心底都涌出愧疚感。   此事确实是他一处心结。   但和苏遥泡在一个池子中聊心结,苏遥还非常愿意听,听完还表示理解,他也没有那么难过。   鸽子怀里抱着主动扑来的美人,他一点都不难过。   他好开心啊。   鸽子突然就觉得,当初那顿打挨得也还算个值:“苏老板,我没有那么在意这件事的。”   苏遥又拍拍他,带起清脆的水声,轻声道:“没事的,傅先生,别闷在心里。”   傅陵默了默,只搂住他,低声笑笑:“苏老板,如果我当初真的去做了木匠,如今便不会在写稿子,也就不会遇见你了。”   又贴在他颈肩:“能遇见你,我一点也不亏。”   苏遥手一顿。   窗外惊雷一道,滂沱大雨稀里哗啦地砸下。   二人几乎是贴在一起,温热的水流涌动,傅陵的言语过于暧昧,苏遥一时面上滚烫,莫名其妙地便念起前夜之事。   喝醉的大鸽子抱住他,在被子上亲了一口,欢喜而直率地肯定道:“你喜欢我。”   喜欢。   苏遥心跳得扑通扑通。 第75章 汤泉(三)第二次主动   喜欢这个词,连同成亲与夫君,猝不及防地闯入苏遥的心中。   大雨滂沱,水声潺潺,雾气弥漫的温泉池,本就让气氛变得朦胧而暧昧。   还有灼热。   还有扑通扑通的心跳。   苏遥显然不够冷静。   他有些紧张。   抱住傅陵的腰,贴在傅陵怀中,整个人都有些微微地抖。   他心内波澜迭起,方想张口,傅陵搂住他的手忽然松了点。   还把他往外推了点。   苏遥一顿。   他本来便有些上头,傅陵这般举动,苏遥愈发冲动,直想着这个氛围、这个场景、这个姿势,不如就把话说个清楚。   他直接贴近一步,抬起头:“傅先生,你……”   苏遥话还没说完,便瞧见傅陵看他一眼,飞快地撤开一大步。   还转个身。   苏遥一怔。   漫到嘴边的话,被打断一下,瞬间咽了下去。   傅陵离他一大步远,苏遥怀中一空,愣过一下后,也霎时清醒了。   水流缓缓涌动,苏遥立在原处,就蓦然脸红。   ……方才到底是想干什么?他怎么会想着问大鸽子喜不喜欢他呢?   一定是上头了,附身了,脑抽了。   ……就算要问,也不能这个时候问。   这啥也不穿的情况,简直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苏遥脑补一下,就觉得尴尬。   还好没问出口。   还好大鸽子突然把他推开了。   ……大鸽子为什么突然把他推开?   苏遥一时疑惑。   傅陵还不敢转身。   ……主要是,苏遥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刚才用脑袋还蹭他,还摸他的腰,还浑身轻颤,还一颗心都跳得扑通扑通。   抱这么大一美人,傅相要没点反应,就真不是个男人了。   但他这反应来得太突然,怕苏遥察觉,推开苏遥一点,苏遥居然还凑上来。   傅相嗷一声就跑了。   他背对着美人,才终于冷静了点。   这一冷静,才想到,刚刚美人凑过来,仿佛是有话说。   傅陵便疑惑:“苏老板方才,是想说什么?”   苏遥刚平静过来,见他问起,连忙搪塞:“……没什么,我…我只是想问,傅先生你还吃不吃火锅了?”   傅陵微微一蹙眉。   在温泉池里聊火锅么?   这个话题……还挺别致。   也挺突然。   苏遥默一下,又添补一句:“大半夜的,是我饿了来着,就想起来了……”   原是美人饿了。   傅陵便也不疑有它,也冷静得差不多,就转过来:“大晚上吃火锅对身体不大好,回去喝碗粥吧。我让灶房做,放百合莲子。”   苏遥就点个头。   水声潺潺,二人各自假装没有尴尬过,心有灵犀地撇过刚才那个抱抱,又续起其他话题。   也没有聊什么,只是在聊养猫。   又从养猫胡扯到天南海北,再玩上一遭木头玩具,苏遥就累了。   本来温泉便不宜就泡,苏遥又早来一会儿,此时便有些疲累。   于是又来到,该如何出去的环节。   苏遥只瞧着傅陵:“傅先生,我要出去了。”   傅陵“嗯”一声。   苏遥一顿:“那你不许看。”   傅陵笑笑:“我不看。”   苏遥又不放心:“真的不看?”   傅陵只笑:“真的。”   怎么笑得这么不真诚?   苏遥莫名不信,就瞧见傅陵伸个手:“苏老板还用拉勾吗?”   苏遥面上一红,哗啦啦地跑远了。   起身前又回头望一眼,鸽子果然乖乖地闭着眼睛。   苏遥便放心地出去,又走到另一处屏风内随意冲了冲身上,裹好后,探个头:“傅先生还留下泡么?”   傅陵正巧背对着他:“我能睁眼了吗?”   苏遥耳尖红红:“你不泡了,我们就一起走。”   美人都走了,这么个大水池子有什么泡头。   傅陵便道:“那我也走。”   他一起身,苏遥又把头缩了回去。   听着外头哗啦哗啦并窸窸窣窣的声音,正脸红心跳,便听见傅陵的声音隔一道屏风:“苏老板,我要进去冲洗。”   苏遥一愣,急匆匆地要跑出去,一站起来,又忙忙地捂住眼,摸着屏风溜出去了。   他不知悔改地往地上一坐,听见身后响起的水声,才又跳起,寻了个远远的地方,一坐。   缓口气,便卷上一身乏累。   温热的泉水把周身皆泡得松松散散,再加上方才脸红心跳,此时只说不出的疲倦。   还有些困。   舒服倒是很舒服。   外头的风雨便没有停过,苏遥从窗子望去,只见天地间雨幕阔大,惊雷闪闪,狂风大作。   这还要一路走回去。   苏遥把手中的小斗篷罩上,一伸手,够到酸梅汁,倒上一杯。   还是让成安送来的。   不见成安,倒送来一只大鸽子。   苏遥抿上一口酸梅汁,甜甜的。   他和大鸽子之间,似乎越来越不清不楚的了。   刚才冲动后是庆幸,眼下却又有些后悔。   上头时没问出来,如今衣裳都穿好了,他却不敢问了。   苏遥仰头喝下半盏酸梅汁,压住一腔胡思乱想,又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来。   傅鸽子在他身边坐下,尝一口:“熏得都有些热了。”   苏遥正胡思乱想,瞧见鸽子过来,下意识就向旁边躲一下,却被鸽子拦腰一护。   傅陵从他身后伸手,虚虚地于他腰际护上一圈:“别乱动,小心掉下去。”   温泉池冒着蒸腾热气,苏遥又往回挪了挪。   苏遥与他挨得近了些,鸽子开心。   开心上一会儿,就发觉苏遥有些倦怠。   “是累了吗?”傅陵仔细瞧瞧苏遥的面色。   面色倒还红润,但看着神色,是累了。   苏遥点点头:“有一点,好像泡太久了。”   傅陵顿一下,起身掂起煨火的小铜壶,倒出一杯甜牛乳:“那别喝酸梅汁了,喝点这个缓一缓,我们回去。”   苏遥伸手,傅陵却不放:“你喝就好,别抬手了。”   苏遥只好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完。   牛乳甜津津,苏遥面上更红了。   傅陵一口喝完酸梅汁,便站起来:“我送你回去睡觉。”   苏遥堪堪起身,他便一弯腰,直接伸手把人抱起来了。   苏遥明显一慌:“傅先……”   傅陵抱得紧了点,低眉笑笑:“苏老板别乱动,我也累了。”   苏遥再度挣扎:“那你把我放下来吧,我能……”   傅陵直接抬腿往外走,只笑:“苏老板累了,躺着就行。”   又重复一遍:“别乱动,小心我摔着你。”   他作势一松,苏遥本能地向他怀中一躲,一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领。   傅相心满意足地笑笑。   苏遥又刷一下把手缩回去了。   只窝在他怀中不动弹。   傅陵的怀抱温热而坚实,他也不好意思开口,面色倒越来越红。   傅陵逗他几句,得来的都是“嗯嗯”的回复。   傅陵低下头:“苏老板脸皮真薄,又不是第一次了。”   苏遥把脸都埋起来。   傅陵压住一腔好笑。   风雨飘摇,电闪雷鸣,风从长长的回廊上飘过,惊起摇曳的枝桠树影。   雨夜的风还是有些凉。   苏遥正觉得凉气扑面,便察觉身下的胳膊动了动。   斗篷上的兜帽被拉起,罩在他头上。   苏遥窝在软绵绵的兜帽中,一时又觉得面上滚烫。   傅相细心地理一下兜帽边沿,瞧着人面红耳赤的模样,扬起嘴角。   但这嘴角扬起一会儿,便察觉怀中人动了下,温热的手自他的颈肩绕过,轻轻探到兜帽,也给他罩上了。   然后就飞快地躲起来了。   傅相顿时站住。   苏遥又把脸埋了埋。   他明明窝在傅陵怀中,却只能听到自己小兔乱撞的心跳声。   傅相眼眸深沉地望着层叠锦衣间的一抹白皙面容。   非常努力地压制住,想亲一口的。   这是傅陵清醒的状态下,苏遥第一次明显地给出回应。   方才那个主动投怀送抱也算。   一大晚上美人主动两次。   傅鸽激动地内心山呼海啸。   他手里还抱着个洗得白白净净的美人,要不是还有点理智,他立刻就想抱着人飞奔到房间,往床上一扔,被子一裹,把事情办了……   但不能这样办。   这样只能睡到一次美人,第二天就得给他一顿大耳刮子翻脸。   要想长长久久地睡到美人,还得走流程。   虽然傅鸽的思路已经飞奔到了终点,但理智还是拉了回来。   他非常掩耳盗铃地咳上一声,继续抱住人走。   一路上皆无人,待静悄悄地走到竹隐小院,才瞧见成安与吴叔眼巴巴地等着。   傅陵和苏遥一去汤泉池这么久,但这俩人也不大敢去催,毕竟汤泉那个地方,一时意乱情迷、擦枪走火都还挺正常……   此时见二人这个姿势回来了,大公子还十分春风得意的模样,二人不由交换一个意料之中的眼神。   傅陵又咳一声,低声道:“别瞎想。”   再压低声音:“睡着了,去给收拾下床榻。”   二人稍一失落,成安又念起孟管事的话,微微蹙眉。   傅陵瞧他一眼:“怎么了?”   成安一慌,琢磨一下,却终究是担忧压过:“……大公子,您要不要找裴老先生看一眼?”   傅陵先是一顿,瞧见成安甚为忧虑的神色,霎时眼眸一沉。   成安猛然腿软。   手忙脚乱地错开这鲨人的眼神,又欲哭无泪。   傅陵依旧盯着他。   成安只得战战兢兢地描补:“大公子是正人君子,柳下惠,高风亮节,坐怀不乱,端方正直,坚贞不屈……”   傅陵盯他一眼,转身走了。   吴叔偷偷拉他一下:“孟管事也和你说了?”   成安一愣:“他也和您老说了?”   吴叔点个头,又叹一句:“我也着急啊,但这话大公子不乐意听,这不愁人么……”   孟管事洗脑功底一流,吴叔都心急了。   傅鸽子不急。   不过他虽然不急,却有些硌应。   还真有人觉得本相不行。   怎么又有人觉得本相不行?   傅鸽愤怒。   愤怒的傅鸽把美人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转身要走,临到开门念起这话,又坐回了榻边。   本相明明就是很行。   还会得很多。   傅相恼火。   正在恼火之际,苏遥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他刚刚从一个温热的怀抱中,挪到凉凉的薄被里,冷热差异过大,就醒了。   灯火灼灼,苏遥眼神迷蒙,刚刚洗过的发梢还坠着水,随意地散落在榻边,衬出雪白的一截脖颈,与微微染上红晕的眼角。   苏遥介于半醒半睡,下意识地扯住榻边人袖口:“……傅先生要走了吗?”   很行的傅相呼吸都一滞。 第76章 回家(一)告白……   傅相原本是要走的。   但苏遥如此说,傅相自然不可能走了。   虽然苏遥的语气应该就是那么随口一问,但配合上这副情态、这等语气、这种天气……   那就是要人留下来的意思。   傅相的阅读理解一直非常优秀。   于是傅相给美人掖了下被角:“外面又刮风又打雷的,多吓人。我不走了,我陪你。”   又赶在苏遥张口之前,飞快地去洗脸了。   傅鸽子一起身,苏遥方清醒一二。   瞧着人在洗漱,倒不好意思开口赶人了。   方才并非故意要留人的意思,但问上一句时,也有点不舍。   是不舍温热的怀抱,还是不舍这只大鸽子呢?   苏遥不由扯起被子,盖到眼下。   ……都有吧。   他心绪一浮动,又兼房内有旁人,一时倒不太困了。   鸽子洗漱好,又隔着被子轻轻拍他一下:“我要睡外面。”   苏遥挪了下,又起身,把内侧的被子给他铺好。   一回生二回熟……   苏遥给大鸽子铺被窝,铺得越来越顺手了。   这是床银线勾竹叶纹的薄被,触手软滑,细致精巧,难得的是凉而不冰,覆在身上特别舒服。   孟管事很是周到,银线暗纹,和浅绛色的帘帐,正合成一整套。   傅相心满意足。   虽然不能和美人睡在同一床被子,却有美人亲手给铺被窝。   开心。   开心的傅相躺好后,又往苏遥身边凑了凑。   苏遥稍微退了退,傅相又挤过来些。   苏遥一默,索性不动了。   傅相愣了下,直接又挪近了点。   他隔着两床薄被,胳膊旁边,便是苏遥的手。   咫尺之距,苏遥竟然没躲。   今晚的傅相,心内再度山呼海啸。   苏遥的接纳与主动,让他兴奋得上头。   傅陵很高兴,非常高兴,极其高兴。   肺腑间很是蹦哒上一会儿,便觉得,是时候再进一步了。   择日不如撞日,既已生根,不如快些浇水。   恰巧风雨良夕,正是说悄悄话的好时候。   傅陵先唤一声:“苏老板?”   苏遥也心潮浮动,自然没睡,应一声后,便听得傅陵低声道:“我还不大困,苏老板和我说说话?”   苏遥点个头。   又念起傅陵看不到,便直接出声:“傅先生想说什么?”   傅陵微微顿上一下:“东山这一带,俱是旧京望族的别院。地势好,风景好,又有一带汤泉水,便被许多人家先占下,改成专门休养的大院子。”   听着像是闲聊。   苏遥也睡不着,便笑道:“确然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傅先生的东山别院很是凉爽通透,花木繁盛,处处皆可纳凉。”   傅陵低声笑笑:“是么?但其实,这些别院尚有其他用处。许多大族都用东山的别院来做,婚房。”   他稍稍咬重“婚房”两个字,苏遥心下顿时漏跳一拍。   这话自然是胡诌。大族婚娶,要拜宗祠、见长辈,迎客送往,礼数繁重,极少会选在别院偏所。   但傅相这种上头没啥直属长辈,且十分能作主之人,自然爱在哪儿娶在哪儿娶,娶完爱住哪儿住哪儿。   苏遥心内又开始紧张。   房内蓦然安静,窗外的风雨声愈发清晰。   傅陵扬起嘴角:“所以别院中的许多陈设,皆是一对一对之物。苏老板也瞧见了?”   苏遥正在局促,但傅陵开口问,苏遥只好接一句:“……瞧见了。”   傅陵又笑笑:“苏老板觉得,好看吗?”   苏遥面上不由滚烫,小小地“嗯”上一声。   “孟管事一向很会挑东西,他眼光极好。”   傅陵把话稍稍撇开一句,气氛却愈发暧昧。   天际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大雨仍在下个不停。   这样让人浮想联翩之言,傅陵不解释,暗示便已十分明显。   二人沉默好大一会儿,苏遥似乎并没有接话的意思。   傅陵便又笑笑,主动开口:“此处是我的院子,既是如此,我便也打算,把此地用作婚房。”   苏遥处一片静默。   隔着两层薄被,傅陵稍稍一动,便能够握住苏遥的手。   傅相此时此刻,稍有那么一丝丝的紧张。   毕竟明白说出口,到底是不同。   傅陵很郑重。   虽然同床共枕这个场景,不是他预料中的场景。   时间地点全不对,定情信物也没有。   但以苏遥的性子,今晚三番两次的主动,便已是等同于喜欢。   最起码也是开了八成窍。   可以挑破窗户纸了。   那挑破窗户纸的事,肯定得是他来做。   傅相正打算做。   他稍稍吸一口气,继续低声道:“我既有把别院做婚房的想法,又在此处如此布置,自然,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所以我带来别院之人,也并非旁人。而是我的心上人,我想与他成婚,就在旧京,就在这里。”   傅相稳住心神说完这一番话,说罢之后,却愈发紧张。   他久违地有些无措,并期待,并欣喜而慌乱。   窗外的风雨久久不歇,雨声遍地,连同满院青竹飒飒之声,甚至山风卷过林野的呼啸波涛,皆清晰地闯入他耳中。   傅陵心下被这些声音盈满,却迟迟地没有听到身侧的声音。   傅陵不由一顿。   他心下的波涛瞬间消退一半,愣了愣神,头脑仿佛都空白了。   ……似乎不应该如此。   他分明是确定,苏遥对他已是很有好感,才十拿九稳地说出这番话。   可是为什么……   傅相心下不甘,稍稍一偏头,便听见枕侧之人平静而绵长的呼吸声。   傅陵一默。   又凑近些,发现苏遥确实睡着了。   外头一个惊雷闪过,劈得傅相愣了下。   他头脑发懵地将方才的谈话复原一遍,发现自他那处暗示之后,长长的沉默之后,苏遥便再没说过话……   那本相方才的深情告白是都说给雷听了吗???   外头明亮的闪电一晃,似乎在告诉傅相,它听见了。   傅鸽子一阵不开心。   难受。   想哭。   嘤嘤嘤。   虽然他嘴上整天撩来撩去,但这种郑重的话,那也是做过好几层心理建设才说出口的。   就没听见吗?   傅鸽子懊恼,又不敢又大动作,只能窝在薄被中生闷气。   方才便觉得时间地点都不对,也没有定情信物,赶鸭子上架的急匆匆告白,果然会失败。   他早该想到,方才抱苏遥回来,苏遥就困得睡着了,再用这个低沉而缓慢的声线讲话,不正等于催眠吗……   重要的话就该站着说,坐着说,抱着说,躺着说人不就睡着了吗?   傅鸽生上好大一会子气。   窗外风雨连绵,傅鸽躺着消磨半日闷火,才渐渐平静下来。   因为方才那种憋屈感,让他不由念起许久之前,主动暴露身份却失败的事情。   想到他左相的曾经身份,傅陵才终于平静。   苏遥还不知道他这层身份。   傅陵已不是左相,虽然他自个儿不在意,甚至非常想剥掉这层皮,但外人,乃至裴仪这等亲近相交之人,还时不时称他一句“傅相”。   其实应该让苏遥知道的。   但这要如何说呢?   傅陵微一发愁,便又忽然觉得,苏遥没听到也好。   万一应下了,他后面与苏遥道出曾经身份,还不知道苏遥会是什么反应。   说不定又一时惊吓,直接跑了,到头来还是他空欢喜一场。   毕竟人只是把他当做西都傅氏一个普通子弟,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有点小钱的那种话本先生,还不如他那个二弟……   想到远在八百里开外的小傅大人,傅相就再一阵不痛快。   他一时愁得挠头,便索性先放下,待从长计议。   不然还是得去请教一下夫子,看看这事怎么处理……?   傅相瞎琢磨半日,泡温泉后舒服的倦意又沉沉漫上来,他阖上眼,便也在风雨声中睡着了。   翌日一早,依旧是阴沉沉的风雨天气。   傅陵睁开眼,却发觉苏遥早就醒了。   瞧他一眼,又微微错开:“傅先生早。”   看样子,是当真没听见。   傅陵睡上一夜,便也并不如何失落。   话能说第一次,就能说第二次。   越说越熟练。   傅相一点不虚,又开始重新计划起挑破窗户纸之事,便点头笑笑:“苏老板早。醒多久了,怎么不起?”   苏遥垂眸,又往被中缩一下,轻声道:“看傅先生睡得熟,怕吵醒你,我就没敢动。”   傅鸽这一大早的,突然感动。   美人开始主动以后,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美人真好。   美人继续保持!   傅鸽欢喜地起床洗漱,正开心地擦着脸,便听见敲门:“公子?”   是阿言。   傅鸽如今有底气了,直接打开门:“什么事?”   阿言瞧见他,依旧皱了皱眉。   傅鸽无所谓:美人喜欢我就行。   他甚为坦然,于是阿言更加沉下眼眸。   但事情颇为突然,阿言只压下一腔忿忿:“齐伯遣人递来话,说铺子中出了些事。”   苏遥刚刚收拾好,忙过来:“是什么事?”   “公子别急。”   阿言先安抚一句,转身先把门阖上,方细细地说开:“大约与我们铺子关系不大。齐伯说,是有位老人家来问了句《青石文选》之事,说是,想看看《青石文选》最起初的那份手稿。”   苏遥不免疑惑:“文选连笔迹都保存下,和手稿也并无差别。”   阿言点个头:“齐伯也是这样说,但他坚持要看。看这老人家的神色,也不像是什么好事,又不肯全部说个明白。齐伯问起,他也只说,文选一事,全是公子接手,要等公子您回去。”   这倒是奇怪。   傅陵略一思索:“这人姓什么?”   “齐伯说,他只自称姓高。”   傅陵再思索一下,却是一怔。   苏遥只抬头:“傅先生,此事着实有些蹊跷。我在别院待得时间也许久了,恐怕得就此回去。”   傅陵原本计划在别院过七夕,但似乎别院也太冷清,还不如旧京城中的花灯夜市,更有成双成对的氛围些。   且计划赶不上变化。   若是姓高,是得回去一趟。   傅陵只扬起嘴角:“我陪你一起回。” 第77章 回家(二)苏遥的打算   六月末的大雨连绵不断,冲刷掉一层层的闷热与飞尘,林间弥漫着水汽交杂尘泥的清新,周遭只余哗啦啦的雨声。   并马车轮轱辘轱辘的响声。   苏遥与傅陵在东山别院统共住上半月有余,远离旧京城中,倒是难得地轻松自在。   来时尚且是一车一马,回时便是坐在同一辆车了。   傅相理直气壮地把阿言赶到另一辆车上。   拉着美人聊上一路话本。   并没有聊鹤台先生自己的书,毕竟鹤台先生又不写。   二人多半时间都在聊五湖先生的《荒山一座坟》。   苏遥再不敢看这本书,却对书中内容好奇得不得了。   于是傅陵就来给他讲。   声情并茂,吓得苏遥一愣一愣的。   “……所以最后那个纸人,就被张先生收了。张先生把纸人粉身碎骨,立下不世之功,村民与他开立生祠,张先生一时名扬天下,志得意满而返乡,路过映华山时,看到了那座坟。”   苏遥一紧张,且隐约有些预感。   傅陵故意顿一下,又挑挑眉:“苏老板猜着了吗?”   苏遥完全被这个故事吸住,雨声滂沱,他只心情怅然:“是不是,张先生就是纸人游荡人间,寻找的那位映华山道长?”   傅陵顿一下,却如实点个头:“正是。百年前,映华山的道长惹来这段情债,愧对师门苍生,自尽而亡;百年之后,道长转世,亲手了解这段孽缘。这是所谓,百果必有因。”   五湖先生的《荒山一座坟》居然是个爱情悲剧。   苏遥心情闷闷的,又微有沉重:“可是百年前,纸人尚且不是奸佞妖邪,不过是喜欢上一个人。道长已动凡心,却不敢回应,自尽了事,才招致映华山满门归咎于纸人。但纸人何咎之有?”   “它没有错。”   傅陵正色道,“但不是所有的感情都会有回应,也并非所有的感情,都会为世间所容。”   苏遥默默,却又听见傅陵低沉的声音:“原本两心相悦之人能修成正果,便是上苍垂怜,是红尘间的万幸。”   马车外大雨滂沱,傅陵语气轻缓,似乎意有所指。   苏遥知道他指得是什么。   故而耳尖红红。   他与傅陵来别院避暑一遭,各方面皆有了进展。   包括婚事。   傅鸽子其实并不知道,那晚他对着雷的深情告白,苏遥全都听到了。   苏遥醒着。   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毕竟傅陵主动提起“婚房”二字,就是个傻子,也不能就那么没心没肺地倒头睡着。   苏遥欢喜、慌乱,但还有些惊诧与紧张。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傅陵,因为傅陵提到的,是成婚。   不是处对象谈恋爱交朋友。   是结婚。   是执子之手、相濡以沫、白头到老、天长地久。   婚事,在苏遥和傅陵两个时代中,都是件大事。   苏遥穿书穿来,适应一年多,对于这个时代已有了不少归属感。   但是,谈恋爱和结婚,在他的固有概念中,依旧是两回事。   成婚意味着生根发芽,在这个世界扎根。   他从此会有一个长长久久的家,一只长长久久的鸽子,永不分离,至死不渝。   苏遥有些猝不及防的慌乱。   倒不是说苏遥不愿意与傅陵成亲。   而是,太突然了。   不应该先告白,热恋处一段时间,再冷静一下,考虑妥当,再求婚,再结婚成家么?   从告白到求婚,傅相一回就给办了。   一步到婚事。   苏遥甚为紧张,甚至有些无措。   他不知道该不该就此应下。   他并非一个追求仪式感的人,但二人躺在床上就把终身大事给说了……   再者说,他去别院时,尚与傅鸽没什么关系,一趟回来,他连婚事都应给人家了。   起码齐伯一定会大惊失色。   苏遥身边只这一位长辈,即便不征询意见,好歹也该先告诉一声“我想要结婚了”,再去答应傅陵。   况且,他家这边并没有什么亲近长辈,三书六礼,也不知该如何操办,陆屿山长或许能以夫子的身份帮一把,但是不是,也要问问傅陵这边的家人?   傅鸽似乎与家人关系不好,西都傅氏的门楣,日后还会有往来吗?   此刻说成婚,就真的能成婚吗?会不会有豪门狗血恩怨什么的戏码……   傅陵与苏遥说上两三句话,苏遥的思绪却直接发散至很远。   不是不愿意。   而是愿意,并重视,才会有层叠考量。   他又欢喜又忧虑,思绪纷杂,翻江倒海,手足无措地想上许久,末了也只觉得,好歹应该把二人想要成亲的意思,先告诉齐伯。   起码让齐伯有些心理准备,然后再说余下之事。   但他又并不想拒绝傅陵,索性直接装睡了。   因此一夜未曾安眠,天不亮便醒了。   天亮时分瞧着睡得安静沉稳的大鸽子,苏遥又微微有些失落。   夜里是一时过于意外兴奋,他思量太多,其实完全可以回复傅陵一句“我们先谈着恋爱,婚事处一段时间后再说”。   不过这句对古代人来说,也有点像委婉的拒绝……   傅陵对他,大约是十分的真心。   苏遥很是担心,昨夜他没有回应,会伤到傅陵。   并随时准备着弥补。   只要鸽子晨起时神色有一点点不好,他就立刻挽救。   但一觉醒来,鸽子精神也甚好。   瞧着并未受什么打击。   还与他讲上一路话本子。   大约,鸽子这边的进度,又退到告白加求婚以前了。   苏遥虽然有重重思量,却并不想进度条后退。   毕竟,无关其他,傅鸽子这只鸽子,他还是挺……   苏遥想想这种念头,便不由面上发烫。   既然傅陵先主动追求他,那挑破窗户纸,他来做也行。   于是傅陵去洗漱,苏遥躺上一会儿,便打算着,尽快与齐伯商议后,挑个好时辰,就找傅鸽子挑明。   这次也有些太随意,得搞得有仪式感一点。   也一步到婚事……?   一步到婚事也好。   直接长长久久地拥有一只大鸽子。   时辰么,七夕便很好,情人节,但稍微有些仓促了;中秋也很好,花好月圆人长久,但天气有些凉了。   或者找西山那位老先生,给算个适合谈婚事的日子。   苏遥这般盘算,便愈发耳尖红红。   马车外风雨声阵阵,傅陵只瞧他:“这是怎么了?”   苏遥回过神,连忙摇摇头:“没什么。”   仪式感就是要惊喜一些,提前透露便不惊喜了。   苏遥只撇过这话:“齐伯递话来的那位老人家,傅先生认识么?我瞧着,阿言说他姓高时,傅先生思量了一下。”   美人还挺细心。   傅陵只笑:“我并不能算得上认识,只不过,有些相熟。儒学大家季源先生的夫子,苏老板知道么?”   苏遥思索一下,微微讶异:“高老先生?但高老先生不是逝世了么?”   “是作古多年,国朝重儒,先帝还与他写过一篇祭文。”   傅陵只道,“不是这位,大约是季源先生的大师兄,也姓高,高亭老先生。”   此人也有所耳闻。   苏遥是卖书的,铺中也有高亭老先生的着作七八十几本。   他不如季源先生声望在外,只因与朝局来往密切。   御用文士这个词,在清高的文化人圈子中一向是个贬义词。   苏遥是个俗人,不大能理解他们文化人的鄙视链。在他看来,高亭先生已是学贯古今的厉害人物了。   且高亭先生已因身体缘故致仕多年,近年间偶尔露脸,都是外邦来朝时,出来撑个场面。   怎么会在旧京?   苏遥更疑惑的是:“傅先生如何知道的?”   傅陵略顿一下:“我也是猜测,因为我二弟告诉我一件事。”   “小傅大人?”   不知道为什么,傅陵一直就很硌应苏遥提“小傅大人”。   为什么叫得这么亲切。   为什么要加个“小”字。   虽然他也不配叫“傅大人”。   傅鸽子微微有些酸。   但眼下不是酸的时候。   傅陵强行压下,低头凑近一下,苏遥却下意识躲远了些。   傅陵眨眨眼:“我要偷偷告诉你,不能给外人听见。”   就这样说,也没外人能听见。   傅陵方才突然靠近,苏遥还以为……   自从听到傅陵那一番剖白,苏遥便愈发容易胡思乱想了。   他耳尖又红红,倒瞧得傅陵甚为好奇。   美人这主动之后,怎么越来越害羞了。   傅陵笑笑,依旧凑近与苏遥说上两句,扑得苏遥耳尖红透了。   苏遥悄悄地拽住衣袖,平复下心绪,仔细琢磨起方才的话,不由很是一惊。   苏遥压低声音:“傅先生的意思,难道是今上在旧京微服私巡,小傅大人跟着?”   傅陵把食指搭在唇上,悄悄比个“嘘”,苏遥更惊讶了,连忙闭嘴,还抿了抿。   好可爱。   傅相心花怒放。   苏遥默了下,只比个口型:“真的吗?”   傅陵弯起眉眼:“就紧张成这样?”   苏遥瞧他一眼,依旧比着口型,紧张道:“那可是今上。”   傅陵心内发笑,便不再逗他:“没来旧京,从青州就拐个弯,现在应在回京的路上了。”   又笑笑瞧苏遥一眼:“所以苏老板大声说话吧,今上听不见。”   苏遥面上发烫,又小声道:“是你先小声的。”   我小声是为了凑你耳边说话呀。   傅陵愈发好笑,又低头道:“那只有我们二人小声知道,苏老板千万别告诉旁人。”   苏遥点点头,又莫名有些欢喜。   二人怀揣个共同的小秘密,苏遥又脸红心跳。   这秘密似乎也不算小,还挺大。   苏遥才又念起正题:“高亭先生也随侍私巡,不跟着一起回京么?”   “高亭先生近年来越发不理朝局,他大约也并未全程跟着。季源先生还在旧京,他许是拐个弯,直接来找师弟了。”   傅陵解释一二,苏遥又想到:“我先前听说,府尹和陆山长,想留季源先生把关这次秋闱。若高先生也来,旧京今年的秋闱可严了。”   傅陵一顿,又有些酸:“你在担心那个许先生吗?”   “没有。”   苏遥直接否认,也没多想,“许先生肯定能过的。”   傅鸽更酸了,却听到苏遥又念叨:“我主要是担心阿言。若以后习惯了,下届还如此,阿言怎么办呢?”   傅陵微微一顿,只扬起嘴角:“阿言这么小,苏老板就考虑秋闱?”   “三年后,也不算太小了,先去考着试试。不过也得先考中秀才……”   苏遥扯起阿言,便有话说,傅陵听他念叨,只能默默好笑。   三年以后,阿言是什么,还难说呢。   反正是什么,都不会只是个秀才。   按照夫子的消息,太后已决议动手,这位高亭先生哪股势力都不属于,此时来,还事涉青石书院,带来的是生机,还是死路?   苏遥与傅陵一路为此事匆匆赶回书铺,却并未见到高亭先生。   齐伯只道:“我昨儿见他,他说要隔上几日再来,说什么先仔细搞清楚。也不肯多说。但公子今日要回来,他是知道的。”   那只能先等等看。   苏遥按下此事先不提,他一路风尘仆仆,齐伯很是与他修整一番,把成安也赶走,亲自忙前忙后地收拾。   看苏遥吃下一碗鱼饺,还不肯走。   烛火莹莹,苏遥咽下最后一口汤,瞧着齐伯还在忙活:“齐伯去休息吧,我自己来就好。”   “没事没事,我收拾完了,这就好这就好。”   齐伯笑笑,果然再叠一阵子衣裳,便擦擦手,于苏遥对面坐下。   烛火明亮,齐伯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改日还不知得不得闲,苏遥只想着,眼下先说一句也行。   窗外仍有些淅淅沥沥的雨,苏遥措了措词:“齐伯……”   齐伯也恰好张口:“公子……”   二人同时一怔,苏遥只笑笑:“齐伯有何事,您先说。”   齐伯顿了顿,只道:“还是公子先说吧,我再想想,再想想。”   苏遥被打断一下,便也没有即刻张口。   而是思量一会儿,换上一个稳妥的方式开头。   毕竟他前去东山别院时,和傅鸽子还没什么要紧关系,回来一趟的当晚,就聊这个。   就还挺突然的。   风雨潇潇,苏遥再度张口,而齐伯也恰好于此时措好词,二人同时问出——   “齐伯您觉得傅先生人怎么样?”   “公子觉得傅先生人怎么样?”   苏遥与齐伯再度同时一怔。   齐伯愣了下,一把抓住苏遥的手:“宋夫子来找我,探提亲的口风,这亲事,他们也问公子了?”   苏遥尚未开口,便见得齐伯紧紧蹙眉:“公子答应没有?”   齐伯这个反应,苏遥稍稍一顿。   他正在措辞中,还未想好怎么说,齐伯面色便渐渐沉下,飞速地就发展为痛心疾首:“公子你可得想清楚!不是跟他睡了就一定要成婚的!让他睡一回就够了,还要便宜他睡一辈子么!你不愿意可千万别答应!我去推!”   苏遥:……???   苏遥都听愣住了。   ……不是,这个事儿为什么还有人没翻篇?!   宋夫子您和齐伯说了什么! 第78章 回家(三)傅鸽鸽   苏遥冷静一下,还是先向齐伯问道:“宋夫子与您说了什么?”   齐伯微微蹙眉:“还能说什么。就是前几日突然来探口风,话里话外都是想要提亲的意思。”   说着便面色一沉:“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能说到亲事上来?我一琢磨就知道,八成是那个姓傅的做了什么禽兽之事,怕兜不住,才想着要成亲。”   齐伯只拉起苏遥的手,又心疼又愤怒:“公子,你和他睡的时候,是不是愿意的?我早前觉得公子不懂,才与你带上那些书,想着你也好知道点这些事,有个警醒,没想到还是被姓傅的占了大便宜……”   齐伯这个脑回路……   猜得不离十。   但他俩真没睡过。   苏遥直费上好大力气,才与齐伯把“我们真的没睡过”解释清楚,期间又夹杂上“我真的不是被他故意哄骗替他遮掩”。   苏遥说得口干舌燥,齐伯终于将信将疑:“是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苏遥斩钉截铁,默了默,又略为局促补上一句,“傅先生的人品信得过。别说躺在一张床上,我们在汤泉池中抱在一起,他都什么也没做。”   齐伯甚为意外:“这么君子?平日看不出来啊。”   他仿佛放下心来,却又转瞬狐疑:“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泡汤泉?”   苏遥面上滚烫。   齐伯瞧上一眼,也略微明白,不继续追问:“人品信得过就好。公子若喜欢他,我也没什么好拦着。想成亲更是大喜事。”   齐伯与苏遥最为亲近,苏遥身边也并无其他长辈。   齐伯若松口同意,那是再好不过。   苏遥正有些局促的欢喜,想继续聊上两句,却见得齐伯再度逐渐蹙眉:“……公子,你方才说的汤泉池,他当真什么也没做?”   苏遥无奈,忙忙地保证:“真的没有,就只抱了一会儿。我骗谁也不能骗您的。”   “还抱了一会儿,不是一下?”   齐伯略一沉吟,神情甚为严肃,“公子,这个傅先生会不会,有点不行啊?”   苏遥听得很是一愣,猛然慌乱:“这是哪里的话,我……傅先生他不……”   齐伯有理有据:“你们什么都没穿吧?”   苏遥蓦然脸红。   齐伯十分正经:“他是喜欢你吧?”   苏遥更加脸红。   齐伯添补一句:“公子抱住他,也没有推开吧?”   苏遥面上红透了,便听见齐伯在三连之后,下个结论:“这着实有可能是不大行呐。”   苏遥又局促又紧张,根本不好意思提什么“行不行”的话。   齐伯望上一眼,叹口气:“若非是认真想成亲,我也不会与公子提到此处。如果真有隐疾,公子与他成婚,是吃了大亏呐。”   齐伯瞧着自家白菜这乌黑的头发,这白皙的肤色,这精巧的眉眼……   被猪拐走也就罢了,被不行的猪拐走可是真吃亏。   更何况,这猪还有点来路不明。   齐伯皱上好一会子的眉头:“公子别急着应下,傅先生这个人,家世身体品行,我得先去打听清楚。”   又记起:“公子先前与我说,他叫傅陵,是西都傅氏的子弟?”   念及此处,苏遥不由默上一默:“倒不知是哪个旁支的子弟。他这个年岁,不科考,不入仕,也不居于本家,多半并非……”   苏遥没有说下去,齐伯也沉默一下。   他措上半日词,终究也只问一句:“他若真是外室出身,公子不觉得委屈么?”   古代对纲常伦理还是颇为看重。   苏遥却并未太在意,便摇摇头:“他什么出身,并不打紧。我看重傅先生此人,并非看重傅氏的排行第几的哪位子弟。”   “也好。”   齐伯默一下,也便笑笑,“瞧着他与傅家没什么来往,断了且正好。那样高的门楣,牵扯上才麻烦得紧。”   但齐伯最是心疼苏遥,依旧道:“但我还是得先探问探问。咱们即便不在意,那也不能稀里糊涂的。”   齐伯是关心他,成婚不是小事,不放心也很是正常。   苏遥倒不好拦着,只道:“陆山长与傅先生颇为相熟,不然咱们去问问陆山长?”   “不妥不妥。”齐伯摆摆手,“正是相熟,才问不出真话。此事交给我就好,我在旧京,还是认得几个人的。”   苏遥不由笑笑:“咱们家这样的门第,怎么能认得西都傅氏的人?信得过么?”   “信得过,就是不大好找,多拐几道人情。”   齐伯笑笑,“那人也是傅家的老人儿,如今大抵去管庄子了,我托人找找他。内宅之事,他知道得甚多。京中傅老侯爷家的事,他都知道些呢。”   “许久之前,我与他喝过一回酒。京中那位傅侯夫人的第一胎是双生子,这在咱们旧京,可没几个人知道吧?他信得过的。”   这话听得苏遥愣上一下,他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却并未抓住:“齐伯,西都傅氏中,就您说的傅老侯爷这一辈,不止一位封侯吧?我记得有三位的。”   “就是三个呢,虽没有一个世袭,也足够煊赫了。”齐伯赞道。   苏遥稍稍放心,只压过莫名的疑虑:“那傅先生便是这几位侯爷的儿子。他喊京中的小傅大人做‘二弟’,虽旁支排行不一,他也比小傅大人的年岁大一些的。”   齐伯连连应下:“公子放心,老奴一定问个明白的。”   苏遥并无二话,齐伯才略略放心。   自家公子刚被猪拐跑,正在热情上头之时,我可得仔细着点。   齐伯这厢自有打算,傅陵处也正计划着另一桩大事。   火苗一蹿,直把傅陵手中的字条卷作灰烬:“太后这样急?”   吴叔颔首:“小皇孙已找到,太后不愿等。只是二公子还跟着,恐怕……”   傅陵沉下眼眸:“太后要动手,他正跟在今上身边,我也不放心。但贸然让他离开,今上多疑,又怕打草惊蛇。”   傅陵略一沉吟:“此事是有些难办,我再想想办法。”   又念起:“高亭先生来做什么?”   吴叔为难:“打探不出来。”   傅陵点个头:“那等他来。”   高亭先生独来独往,便是傅相的人手,也没探问出他来做什么。   但翌日傍晚,人便主动上门了。   天色向晚,虽不太黑,书铺中也燃起灼灼火烛。   苏遥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正与傅陵一同整理书架,便瞧见门槛处站着一人。   端方冷肃,形容清瘦,虽年逾半百,却腰杆笔挺、目光炯炯,整个人透出一股子一丝不苟的书卷气。   苏遥试探着上前打招呼:“高老先生?”   高亭瞧来一眼:“您是书铺的苏老板吧?”   “正是晚辈。”   苏遥执礼,正要寒暄一二,便见他拦道:“不必。我长话短说,我想看《青石书院》的手稿,苏老板方便吗?”   这老先生的性子,一看就不拖泥带水。   “方便倒很方便。”   但苏遥还要问上一句,“敢问先生,看手稿做什么?”   高亭沉默:“不方便说。”   苏遥不免笑了笑:“老先生这是为难晚辈了。虽然《青石文选》中的稿子不怎么更改,但手稿的初版再版,未经作者同意,我这铺子,也不敢随便拿给旁人看。”   “先生等我去问问青石书院,或者,您也能直接去找陆山长的。”   高亭顿一下,尚未开口,却忽瞧见苏遥身后高挺的傅陵。   傅陵笑笑,只将食指搭在唇上,悄悄比一个“噤声”手势。   高亭一默,再望向苏遥,便颇有些意味不明的神色。   傅相也会开窍呢。   这眼光还不错。   那八成已知道我是谁了。   他很是琢磨一下,便压低声音:“干系重大,我实在不能说明。苏老板既问,我只能透露一二:事关国朝科考,望苏老板相助。”   科举?   苏遥稍稍一怔。   高亭再不肯多说:“青石书院中高门云集,我并不想惊动,唯有来找苏老板。我保证,此事与您这铺子无关,也无半分害处。我只想看看前三册的手稿,每一版都要。”   苏遥思索片刻,也只能先推辞:“您让我先想想?”   “那我明日再来。”   高亭很利索地应下,直接就走了。   夜幕渐渐漫下,苏遥正琢磨,便瞧见大鸽子笑吟吟地晃到他眼前:“不想给么?”   苏遥只分析:“老先生坚持看手稿,只能推测,与字迹有关。又是科考,又是高门,我猜测,高亭先生或许在春闱阅卷中,遇到过相同字迹。他是怀疑,往年春闱,有高门找青石书院的学子替考?”   傅陵与他猜测相同。   他未否认,却也未承认,只弯起眉眼:“苏老板好聪明,三两句话,便猜得这么多。我怎么没想到?”   苏遥让他这一句调戏得面红耳赤,心内扑通一会儿,才瞧他一眼:“我与傅先生说正事呢,傅先生怎么开玩笑。”   傅鸽子被美人嗔上一眼,心内十分满足。   苏遥如今越发容易害羞,让人非常想调戏。   但这确实是个正事,傅陵便正经三分:“那苏老板给不给?”   苏遥默一下:“若是如此,自然要给。”   傅陵就点个头:“那我帮苏老板找找?”   “不必了,我来就行。傅先生不知道放在哪儿。”   铺中的书稿多。   虽说递来的初版一般都会删删改改,也不大要紧,但苏遥有好好保存的习惯。   他打开一道柜子门,却发觉只有两册。   还差一册,不在柜台处。   苏遥思索一下,搬来梯子,在一处书架最上面翻找片刻。   找到了。   怎么给放在这里了?   不过月前之事,这一册上却落了些灰。   苏遥把灰拂开,拿起来,却发现下头是一册旧账本。   此处存放旧书杂物,这账本是他初来不久记账所用,后来誊写清楚,便不用了。   烛火盈盈,苏遥捧着账本翻上片刻,只扬起嘴角。   当时他初来乍到,对书铺中各位话本先生尚不熟悉,便都给取了个好记的绰号。   比如,鹤台先生。   因为傅某人太能鸽,苏遥又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姓,这个账本中,便一直记作“傅鸽子”。   有时候为了简洁,还就记成“傅鸽”。   许是当时在病榻上算账无聊,苏遥还在账本上画过一只仙鹤。   画得不怎么好看,更像鸽子了。   苏遥一边翻看,指尖摸过“傅鸽子”与“傅鸽”,只觉得“傅鸽”这个称呼十分地好笑。   还有些可爱。   “傅鸽,傅鸽鸽?……”   苏遥不由念出声来,念个许多遍,越发觉得可可爱爱。   他正捧着旧账本看得津津有味,梯子下头却忽传来一个声音。   傅陵端着一碗杏仁酪已站上许久,此刻只挑挑眉:“苏老板是在喊我吗?”   苏遥猛然一滞。   傅陵好整以暇地盯着他:“苏老板,你方才喊我什么?” 第79章 回家(四)傅、大、鸽、子   夜幕四合,盛夏的傍晚于清爽中,夹杂一丝未散的灼热。   灯火明亮,铺中高大的书架林立,弥漫着灰尘与笔墨交织的气味。   傅陵就站在梯子下面,似笑非笑地仰头望着苏遥。   苏遥一慌,旧年的账本哗啦啦一声从手中滑下,他手忙脚乱地一把捞住,紧紧捧在怀里。   傅陵瞧他一眼。   苏遥捧得更紧了些。   方才那个称呼,被拖稿而不自知的鹤台先生硬生生听成了“傅哥哥”。   傅鸽鸽本鸽还在心花怒放中,非常想听苏遥再喊一遍。   但苏遥脸皮薄。   苏遥心中情愫作祟,傅鸽鸽这种小绰号,无人时自己喊喊就得了,怎么就这么巧,还被傅陵听到了呢?   虽然他曾经无数次想当着傅陵的面怒吼一声“拖更欠稿没良心的大鸽子”,但无论是“傅鸽子”,“傅鸽”,或者“傅鸽鸽”,真人站在眼前,他真不好意思喊。   更何况,鸽子这个称呼是什么好称呼么?   傅先生瞧着还挺上头?   苏遥掩饰:“傅先生在说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喊。”   傅陵瞧他:“可我听见了。”   苏遥耳尖红红,只抱住账本不撒手:“你听错了。”   苏遥越面红耳赤,傅陵便越觉得方才听得没毛病。   美人在背地里偷偷喊傅哥哥。   傅相心花怒放,傅相心潮澎湃。   傅相站住不走了:“苏老板方才喊我什么,我可听得清清楚楚。”   苏遥愈发面上滚烫,只撇过这话,局促道:“傅先生让开些,我要下去了。”   傅陵把杏仁酪一放,一手稳稳地扶住梯子:“苏老板再喊我一遍,我就让开。”   哪有人喜欢听绰号的?   这种喊昵称的行为,苏遥脸皮薄,直接拒绝:“我不喊。”   “那我陪苏老板在这儿坐一夜。”   苏遥在梯子顶上,一低头就瞧见傅陵慢条斯理地摸摸书架,作势要选出本书来,大有不走了的架势。   苏遥忿忿。   傅陵八风不动。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傅相就想听美人再喊一次。   烛火摇曳,二人耗上片刻,苏遥便动摇了。   喊就喊,拖更欠稿的又不是我。   ……丢人的也不是我。   于是苏遥小声:“傅鸽子。”   傅相的手很是顿上一顿,默一下,才略带疑惑地抬头:“苏老板喊我什么?我没听清。”   ……离这么近怎么会听不清?   苏遥愈发羞恼,索性大声道:“我喊傅鸽子,傅、大、鸽、子。”   傅大鸽子本鸽愣住了。   苏遥面上滚烫:“傅先生听清楚了吗?”   听倒是听清楚了。   但……和刚才不一样啊?   我的哥哥呢?哥哥呢?哥哥呢?   傅大鸽子很是迷茫:“鸽…鸽子什么意思?”   苏遥瞧他一眼:“就是咕咕叫会飞的鸽子。”   想了想,又羞恼地解释一句:“鹤台先生这种拖更欠稿的话本先生,就叫大鸽子。咕咕咕的大鸽子,早晚会被看官们炖了。”   傅鸽愣住了。   还愣上好大一会儿。   本相的哥哥没了。   本相的哥哥不仅没了,本相还成了大鸽子,要被炖了的那种。   傅鸽愤怒。   苏遥自耳尖至颈间已红透了,解释完一番,愈发不敢抬头,只道:“我喊过了,傅先生让我下去。”   傅相顿一下,让开些。   这梯子很是坚实,再加上傅陵从一侧扶住,便更加稳当。   苏遥把旧账本放回去,把手稿塞进衣襟,慢慢地顺着梯子爬下。   傅陵还扶着梯子没走。   苏遥也不好意思看他,双脚刚沾地,想着还是道声谢,尚未开口,便被傅陵一下按在梯子上。   木头梯子太硬,傅相另一手给苏遥垫住,便像是把人搂住,低头凑近:“苏老板方才也在喊我鸽子?”   苏遥局促得手足无措。   傅陵距他近在咫尺,这个姿势,苏遥心内又开始砰砰乱跳。   ……是你非让我喊的,这会子怎么还不乐意了呢?   苏遥忍不住错开他深沉的眼眸:“我本来没想喊。”   又小声补一句:“是你让我喊的。”   傅陵温热的手按在他肩上:“我想让你喊的,不是这个。”   苏遥稍一抬眸,又忍不住错开。   傅陵眉眼凌厉,认真时的眼眸乌黑如墨,深深沉沉,像能把人吸进去。   他现在不仅很认真,瞧着还有些羞恼。   苏遥距他太近,也不敢动,只按住一腔慌乱:“……那是什么?”   傅陵低头,苏遥下意识偏头一躲,却察觉傅陵默一下,直接附到他耳畔,声音低沉:“我方才听到的,是傅哥哥。”   苏遥一怔,明白过来后,脑中轰然一声,整个人都烧透了。   傅陵抬头欣赏一下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再凑到他耳边,笑笑:“苏老板现在知道了。方才喊得不算。”   苏遥还沉浸在局促中,听见这话忙一抬头,便瞧见大鸽子一脸“要听你重新喊”的促狭表情。   苏遥面上滚烫。   这称呼他都不敢过脑子,哪里喊得出口。   他默上一下,只稳住声音:“我…我不喊。傅先生放开我。”   苏遥太紧张了,紧张得声音都有些颤。   傅陵又贴近一步,佯作蹙眉:“可苏老板刚刚喊我大鸽子,我生气了。”   是挺损的,但是……   苏遥又小声重复一遍:“是你让我喊的。”   傅陵只挑眉:“我让你喊的不是这个。”   傅陵与苏遥咫尺之距,苏遥对上他乌黑的眼眸,肺腑间便扑通乱跳。   但哥哥是什么称呼……苏遥喊不出口。   他默一下,只能端出底气:“傅先生为什么要生气?傅先生本来就是大鸽子。”   傅相顿一下,眼眸骤然一深,语中颇为玩味:“苏老板说什么?”   他声线都一低,苏遥不由自主地一慌,又强行压下。   我慌什么慌,拖稿选手还有理了么?喊你一声鸽子怎么了?敢拖更就不要怕旁人说!   苏遥再度理直气壮:“傅先生本来就是大鸽……”   他话还未说话,唇上便忽然覆上一层温软。   恼羞成怒的傅大鸽子一低头,直接堵上人的嘴。   苏遥一怔。   脑海登时一片空白。   烛火灼灼,傅相低头吻一下,却并未深入,只在苏遥唇上轻轻咬上一下:“不许喊我鸽子。”   苏遥周身一颤,只觉得唇上酥酥痒痒。   酥酥痒痒。   苏遥让这个触感惹得面红耳赤,愈发不敢抬头。   傅大鸽子依然搂住他,温热的气息扑在苏遥耳畔:“不许喊我大鸽子。”   苏遥紧张得手脚蜷缩,愣上许久,才记起胡乱点个头。   傅陵扬起唇角,稍稍起开些,让个空子,苏遥反应过来,蹭一下便遛走了。   傅陵慢悠悠地自书架间踱出,又随手把杏仁酪端走。   都凉了,去温一下。   他拐出来,却正瞧见苏遥挑开门帘。   吴叔正低眉顺眼地立在门口,直接打个照面。   苏遥回想起刚刚蜻蜓点水的一下,面上刷得红了。   吴叔只当做没看见,恭敬道:“晚膳时辰到了,我想着苏老板今日还累,便从外头买了饭。”   吴叔笑笑:“鸡丝凉面,丝瓜排骨汤,藕夹与凉拌豆角,还有一道软炸虾仁。苏老板还想吃点别的吗?伙计还没走。”   这菜名,一听又是从福客来叫的。   苏遥正在心慌意乱之际,也没功夫计较这些。   左右花的也是鸽子的……   苏遥念起“鸽子”二字又面上一红,应一声便匆匆走了。   傅鸽子笑笑走过来,只将杏仁酪递去:“热一热送过去,这会子他指定不喝我送的。”   吴叔笑笑接过,也不多问,便听得傅陵又道:“吴叔是来做什么?”   吴叔顿一下:“方才许先生来送画稿,说是许久之前答应过苏老板。他掀下帘子看了一眼,便走了。齐伯不在,老奴怕再有人来,就在这儿守着了。”   傅陵淡淡“嗯”一声:“说什么?”   “许先生临走前说,八月秋闱,日后实在没功夫再作画。那几幅画得不好,便不送了。”吴叔低声道。   有人得,必有人失。   傅陵便点个头,又记起:“说到今年秋闱,季源先生一定留下吗?”   吴叔笑笑:“陆山长力邀季先生留下,想必不离十。说来也是巧,陆山长前些日子带着书院中几位学子,一同宴请季源先生,听闻这位许先生,颇得季源先生眼缘。”   情场失意,也有别的场子得意。   若果真是栋梁之材,早晚要离开旧京的。   傅陵只笑一下:“青石书院的束修贵,从前也不知因这点学费,漏掉多少好苗子。陆屿多开些便宜的旁听,才是育材。”   大公子这个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思路。   书院要育人,也得先吃饭呐。   但这种话,傅大鸽子一向没什么概念。吴叔深知他的脾性,便也不讲。   反正很快就有人管你花钱了。   傅家上下都管不得,但苏老板可以。   管得住鸽子的苏老板,一晚上都没敢与鸽子见面。   吃饭都没一起吃。   还是傅陵把每样菜分出一小份,成安送去的。   阿言瞧见小碟子菜时,望向傅陵的目光,又写满“狗男人”。   傅陵十分地坦然。   亲反正是亲过了,随便骂。   但他亲这一下好像影响过大,苏遥翌日见他,都还甚为局促。   惹得高亭先生都颇为疑惑:“昨儿还瞧着傅相跟人挺好的,今儿怎么了?”   傅相不跟不解风情的老学究解释,只打趣:“您老还关心我呐?”   高亭直截了当:“傅相别自作多情。若不是看宋矜的面子,我再不肯单独见你。”   傅陵出身世族,天子近臣,位极左相,这个路子大多出权臣,不是把持朝政,便是奸佞惑主,反正和高亭这等真正的清流不沾边。   傅陵便也不多说,只与高亭简单耳语两句。   高亭微微一疑:“为什么要这样?你想保旧京的这户高门?”   傅陵笑笑:“您要举证科考舞弊,此番无论涉及谁,我都不管不问。我只想借机,让小傅大人留在旧京。总要有人来查,小傅大人不行吗?我保证,他必然全力配合您。”   高亭顿一下:“我不帮呢?”   傅陵捏住那沓手稿,淡淡挑眉:“那您想查的舞弊之事,我必然插手。”   高亭蹙起眉头:“所以我就不愿意见你们这号人。”   傅陵笑笑:“谁让您要的手稿,在我心上人手中呢?这事偏偏就让我知道了。”   高亭很是生气,却又不得不答应,末了只怒气冲冲地甩下袖子:“傅相别高兴得太早,瞧着您心上人还不知道您是谁吧?小心得意忘形。”   傅陵拱拱手,瞧着人走远,才叹上一口气。   高亭说得是。   可这话到底该怎么与苏遥说呢?   要不等小傅大人来了,问问他的意思? 第80章 七夕(一)拉手手   高亭老先生的举证一时查不完,小傅大人也来不了旧京,但七夕却马上就到了。   傅陵计划在七夕再度告白加求婚,巴巴地来找宋矜。   宋夫子品着茶:“你还是先把左相一事告诉你家小美人,不然我再如何出主意,都是隔靴搔痒。”   傅相发愁:“正是这话不知道该如何说。旁人听见我的家世,恨不得立刻扑上来,但苏遥,八成会躲开我。”   “他喜欢风平浪静的小日子,不喜欢我们这种人。”   “你就行了,不用加个‘们’。”   宋夫子一脸嫌弃,“一提起来我就生气。是前几日下雨太多,傅相脑子进水了么?成婚多大的事,你就半夜躺在床上说?”   宋夫子恨铁不成钢:“不挑日子,也不挑时辰,连个定情信物也没给人挑吧?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把美人抱走了,美得你。要我说,你家美人就是听见了,也不会当场应给你。”   宋夫子给他掰扯:“我和你师母,打娘胎就认识了吧。我俩说定婚事,我还是特地挑在她生辰,早半年在云辉阁定下一支簪子,早三个月买了对漂亮的王八,早一个月在揽星楼定下最好的位置。且第二日我就请我爹去上门提亲了。”   说着,眼一瞥:“傅相您做什么了?”   傅相惭愧,难得地心虚:“他好不容易动心了,我一时冲动,就想赶紧给说了。”   宋矜痛心疾首。   傅相琢磨一会子,又发愁:“可我不想等个半年三个月的了。”   “没让你等个半年,我的意思是,你得拿出态度。”   宋矜对着菜鸽端起十二分的耐心,“你家小美人性子好,瞧着不是个在意这些的人。但他不在意,你也得表明心意。起码得让人觉得,你是认真的。”   又讲解错误案例:“你先前躺在榻上,是情绪到了、氛围到了,但人难免会觉得,你是一时兴起。上回在阿言面前演一场戏,便谈及婚事,此番又这样随便提起,你让他怎么想呢?”   宋夫子虽思量过多,但也不无道理。   傅相便有些后悔,蹙眉考虑半晌,只得道:“我的身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越遮掩越不好。且我已打算日后远离朝局,更没有瞒着的道理。”   “不如,待我二弟来,我与他都直接交代。我的身份家世,连同小皇孙,全都一并说。”   “就约在傅家老宅,有我二弟在侧,也能看出我是认真的,没有扯谎,也并非儿戏。”   傅陵这话说得诚恳,宋矜便笑笑:“成。那这几日,你记得先铺垫铺垫,虽然人已动心,但带人回家,又说身世,又说婚事,也别吓着人家。齐伯这边,我也多垫点口风,别到时候我上门提亲,太突然。”   傅相开心地点个头。   他这边有计划,苏遥也有。   但齐伯拦上一道,说尚未查清楚傅陵此人,让苏遥再缓两日。   齐伯只笑笑:“便是暂且不说定婚事,也不妨碍公子与他一起过七夕。婚事可不能稀里糊涂,公子千万别急。”   这话倒说得苏遥不好意思,轻声道:“我没有急。”   自家公子的脸皮越来越薄。   齐伯望着苏遥垂眸的模样,幸福地叹口气。   白菜大了总要给猪抱走的,是好事,不能难过。   不过得先把猪是不是个好猪搞清楚。   齐伯又去托人了。   于是转个眼,七夕便到了。   有情的日子,整个旧京早早便装扮起来。   入夜时分,锦绣遍缀,灯火通明。   晚风悠悠凉凉,吹起遍地笙箫琴瑟。   各处皆是成双成对之人,苏遥与傅陵一道出门,便已是对二人关系的默许。   傅陵是意料之中的开怀,出门时,便悄悄带上一样东西。   若在老宅说婚事,送这个,便不太隆重。   夫子不是教我铺垫铺垫么?   今日正好,把这件送出去,铺垫铺垫。   二人一路拐入荣和坊。   旧京的七夕有放河灯的习惯,荣和坊临近琼江,且有一家名扬旧京的花灯铺子,堪称每年七夕的屠狗圣地。   误入荣和坊的单身人士,会在七夕当晚,遭到眼睛与心灵的双重打击。   毕竟为了配合这个节日,荣和坊内夜市上的花,都只一对一对地卖。   苏遥刚拐过路口,便被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堵上了。   小姑娘发辫上的彩绳摇摇晃晃:“两位公子买花吗?今日刚摘的玫瑰。”   小姑娘手中的藤制篮子中整整齐齐摆着一排盛放的玫瑰,从纯白至大红,娇艳欲滴。   果真是如玉石珠宝一样的花。   小姑娘打量二人一眼,仔细地挑出两支大红:“我卖上一路,二位公子生得最好,正该配大红色。”   她很是伶俐,直接将花分一分,略小的一支递给苏遥:“公子,这支给您。您家夫君个头高,大的就便宜他吧。”   苏遥耳尖微红,只轻轻握住。   傅鸽子心情特别好,一挥手给了双倍的钱。   “二位公子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小姑娘忙接过,蹦蹦跳跳地走远,又一路小跑过来:“公子公子,瞧着你们,是要去临江楼吃饭吧。你们来得晚,临江楼的老店此时人可多了,拐过这条街,有家新店面的,一模一样,人要少些。”   她随手指个方向,又笑笑:“吃完饭好早些去排花灯,去得晚了,漂亮样式就没了。”   她随手一指,便又拦着人去卖花了。   傅陵只笑问:“苏老板想去哪儿呢?”   这一路出来,二人听上各种天长地久的吉利好话,这称呼却是没改。   苏遥一手握着玫瑰,也略微不好意思,想了想,便道:“那不如去新店面。老牌子总不会砸自个儿招牌,人少也清静。”   “行。”   二人掉头个方向,果然离熙熙攘攘的人群远了些。   人群疏落一些,花灯摇曳,便于地面上映出一双漂亮的影子。   苏遥确实比傅陵要矮一些。   连影子都没他长。   耳畔拂来悠扬婉转的丝竹声,苏遥微微低头,瞧着并肩而立的一对影子。   有点般配。   头顶的花灯摇曳,二人缓缓踱步。   苏遥心下微微雀跃,反应到面上,便是耳尖红红。   他正稍稍低头,便瞧见傅陵的影子,距他微微近一些。   他尚未反应过来,便察觉傅陵的衣袖,轻轻擦过他的手背。   然后,便轻轻握住。   苏遥顿时心下扑通一声。   小兔子愣上一下,便开始四处蹦哒。   二人抱都抱过了,苏遥却因为拉一下手,心动不已。   傅陵拉得很随意,却稳稳当当。   手心温热,手指修长。   傅陵的手也比他的大。   苏遥面上发烫,愈发不敢抬头。   他们二人生得打眼,一路上惹来无数偷笑的眼风。   傅鸽子心下也蹦哒,却比苏遥坦然多了。   美人在手,昂首挺胸。   苏遥这手好软,指尖也不凉了。   开春病倒那一回,手指冰凉冰凉的。   裴仪真有用,回头给裴仪包个大红包。   傅鸽子拉住美人的小手,一路欢快地走到临江楼的新店面。   这新店面,人也颇多。   傅陵与苏遥赶到时,店门前竟排着队,前面还有五对客人。   是论对数的。   今晚的荣和坊没有单身汪的位置。   一个容长脸的小厮走来,先毕恭毕敬行上一礼:“二位公子有礼。公子见谅,今日人多,普通位置得劳您先等上一会儿。”   他打量下傅陵的衣着,又笑道:“包房还有,不知道您愿意去吗?虽然您只有两位,但宽敞些。”   临江楼每年都会面临这种问题。   七夕是人多,但往往是一对一对,大号包房又贵又不合算,往往没人去。   但傅鸽子这种财大气粗且心里没数的主儿,自然是不会在意。   他正要点头答应,却顿一下,望向苏遥:“苏老板愿意去吗?”   傅鸽子快成婚了。   虽然还是对钱没数,但对心上人的脸色还是有数。   苏遥一向不喜欢他乱花钱,但今日默一下,却只笑笑:“别等了吧。”   偶尔大手大脚一次也没什么。   是开心的日子,不能拂了傅陵的兴致。   傅鸽子很是高兴,握紧苏遥的手,对小厮点个头。   小厮偷偷一笑,带路时瞧见二人紧握的手,又打趣一句:“公子得抓紧您夫君呀,这年头,花钱还知道问夫郎意思的,可不多见了。”   苏遥让他说得面上滚烫,傅鸽子一脸骄傲。   二人再一路拉着手走到最顶层,小厮推开一扇包厢的门:“就是这里了。”   这件包厢着实很大。   地上是精致绒毯,墙上是大幅书画,山水屏风,银钩宝帘,窗子一开,遥遥可见碧波千顷的琼江。   夜风一吹,带来江上湿润的水汽,心旷神怡。   傅鸽子甚为满意。   苏遥瞧他这开心的面色,便也笑笑,对小厮道:“拿菜单吧。”   小厮卖出这么一大包厢,自然得脸,客人满意,他便愈发殷勤,先上来给倒壶茶:“二位公子稍等,先尝尝这茶,新进的碧螺春,味道正着呢。”   他笑着推开包厢门,却一时不防,险些与路过的客人撞上。   小厮忙忙退一步,连声赔礼,那客人却站住没走。   苏遥一瞧,忙笑道:“谢兄?许久不见。”   谢琅立在原处,瞧见包厢中对坐的二人,一时神色黯然。   他微微出神,苏遥正要上前来打招呼,便瞧见谢琅身侧生得眉清目秀的锦衣公子扯了扯他的衣袖,一脸好奇:“阿琅,是你的朋友吗?” 第81章 qwer七夕(二)吃醋   这位锦衣公子格外眼生,举止端端正正,目光却甚为灵动清澈,瞧着也较谢琅小些。   与谢琅的举止也,颇为亲近。   今儿是七夕,又在荣和坊的临江楼。   苏遥稍稍一怔,便有些明白了。   谢琅也于此时回过神,略顿了顿,对身侧之人微微笑了笑:“是我的同窗,苏氏书铺的掌柜,苏遥。”   他再顿一下,看向苏遥对面的傅陵,终究只是道:“这位是傅先生。”   这锦衣公子与苏遥行个礼,眉眼弯弯:“久闻苏老板大名,果真百闻不如一见,您家的铺子如今在旧京可有名了呢。上回《云仙梦忆》的绣本我没买到,还难过上许久。”   又偏头笑道:“原来阿琅与您认识,若是早点认识阿琅就好了。”   这亲昵的语气,苏遥不免望向谢琅笑了下。   谢琅心下黯然,平复一下,只道:“正巧遇见苏兄。这临江楼你们大约不常来,此处的大包厢会单送两条名贵的锦鲤——伙计想必是没说?”   谢琅望小厮一眼,小厮讪讪笑道:“这二位公子刚来,这不是还没等着说么……”   谢琅望向包厢内,眼神略略一扫,笑道:“不如现在跟我去选两条?省得店家待会儿又赖账。”   他话音刚落,便见得傅陵起身:“我跟谢夫子去。”   苏遥也要跟上,傅陵便按住他:“两条鱼罢了,楼上楼下的,你别跟着跑了。”   又拍拍他肩头:“左右家中也不好养,待会儿咱们直接去琼江边放生。”   苏遥默一下,瞧见傅陵与谢琅面上淡淡笑意,再望一眼那锦衣小公子,便也放下心。   今日氛围这样好,又有旁人在,应该吵不起来的。   自然不会再吵起来了。   毕竟有人退出了。   挑鱼不过是个幌子,傅陵随手指上两条胖胖的,小厮便用个大荷叶边盆一装,捧着上楼了。   谢琅便与身旁之人温声道:“阿岚先去外头等我一会儿好吗?我想和傅先生说几句话,很快就去找你。”   挑鱼之处在临江楼的花园子,人本就少,阿岚一走,此处便只余草木摩挲,并悠悠管弦。   谢琅默上一下,平静抬眸:“傅相。”   傅陵微微挑眉,却也不甚意外:“你这么快有了新的人,是因为我的身份?”   谢琅见他并不否认,眸中渐渐漫上层叠沉重:“我们谢家四代积累才有如今局面,大族或许无碍,但我家这般,但凡风吹草动,便是灭顶之灾。祖父日前听闻些事情……”   他顿一下:“并不全是因为你。朱贵妃被废后,朝中总有些流言。事关皇室血脉,谢家经不起折腾,不能不当真。家中对我说……”   他又兀自咽下话头。   夏夜风凉,吹来些不合时宜的歌舞之声。   谢琅沉默许久,仿佛压住满心沉痛,才怅然一笑:“罢了,终归都是借口。我不能拖上谢家冒险,又不敢与家中一刀两断。是我先放的手,说再多,也都像解释。”   傅陵只淡淡道:“谢夫子放了手,放下了吗?”   谢琅稍一垂眸,又笑笑:“会放下的。既是我的选择,我也没有藕断丝连的癖好。”   他微微默一下:“虽然只是家中安排,但阿岚他,似乎很喜欢我。他很好,我会喜欢上他的。”   傅陵只附和:“瞧着人不错,生得也好看。”   谢琅不由低头。   他突然不知道,方才为什么要喊傅陵下楼。   大约是不甘心。   不甘心默默地退出,不甘心被苏遥误会,这么快就有了新的人。   但苏遥或许都不会误会。   那日庙会时,他分明都已瞧见。苏遥对他并无不同,只有看傅陵时,眸中才有星星点点的光。   今日再见面,这光便更明显了。   他决定放弃时,曾去苏氏书铺找过苏遥。   齐伯说,苏遥与傅先生去别院避暑了。   他的退出,似乎皆大欢喜。   但谢琅并不欢喜。   他主动放弃了所有,如今甚至连对傅陵说一句“你日后要好好照顾苏遥”的立场都没有。   他沉默许久,却听得傅陵开口:“我和苏遥,都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很好。”   他一愣,便瞧见傅陵挑下眉:“我是既得利益者,希望这话没有引起你的反感。”   谢琅默一下,却轻轻舒口气,笑笑:“我本该回答一句‘白头偕老’之类的话,但我此时说,确实是违心。我没有那么心大,暂且还说不出来。不过,如果不出意外,我和阿岚,会在明年春日成婚。”   谢琅淡淡笑一下:“希望你们能来。到时候,我再补这一句祝福。”   他略微顿一下:“后会有期。”   晚风吹起满园草木清香,傅陵上楼时,便瞧见阿岚正拉住谢琅选花。   谢琅将一支灼灼的红莲放入阿岚手中,阿岚抱住,眸中是不加掩饰的开心。   谢琅是个很到这般才貌品行的人,会心动也是正常。   傅陵稍一驻足,却瞧见阿岚抱住红莲,拉住谢琅的手摇了摇,佯作蹙眉,悄悄说了声什么。   谢琅明显一滞,然后忽而笑了。   傅陵又挑下眉:阿岚这副长相与性子,会心动也很正常。   他一路施施然地走上楼,却发现鱼都上锅了。   当然不是方才的锦鲤,是临江楼的鱼锅。   临江楼因为鱼宴出名,最有名的便是这道鱼锅。   苏遥听傅陵的形容,只觉得与现代的水煮鱼非常相似,此时见到,确实相差无几。   只不过是用一口大石锅装的,保温。   鲜嫩的鱼片搭配麻辣鲜香的红油,每一口都是直击味蕾的舒爽。   大夏天实在该吃辣的食物。   这大概是三条大草鱼的分量,搭上锅底爽脆的豆芽与凤尾,桌上其余的菜几乎都没动。   二人吃得尽兴,晚风掠水而来,拂来阵阵清凉的的水汽,倒也不热。   苏遥吃得慢些,傅陵便把大块鱼片皆给他夹出来,又添上一碗西湖牛肉羹:“福客来做得这道羹好吃,这家店的,你吃着怎么样?”   “味道有些淡,但配这鱼刚好。”   苏遥尝上一勺,便瞧见傅陵放下筷子,又倒上小半盏绿豆汤。   “傅先生,似乎很喜欢喝这家的绿豆汤?”   临江楼的绿豆汤冰冰甜甜,豆味极淡,但甜味很出头,确实是傅鸽子的口味。   一大半的绿豆汤都是傅陵一人喝的。   傅陵饮一口,点个头:“许久没喝过了,倒有些想。”   苏遥便笑笑:“临江楼是离得远些。傅先生想喝,我做给你。”   “裴仪说绿豆性凉,让你少吃些。”傅陵拦道,“还是算了,省得单做给我吃,教你干看着。”   苏遥微微一笑,尚未说话,包厢门便被叩了叩,倒换成另一个小厮的声音:“公子,我来给你们送新茶。”   傅陵应一声,这年轻小厮便推门进来,捧着一壶茶,先与他们二人行个礼,便满面惊喜地望向傅陵:“傅先生,方才从大堂路过,我便瞧着是您,果不其然,我竟又见着您了!”   这小厮的语气过于欢快与惊喜,直听得苏遥微微一怔。   傅陵也微微怔一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也颇意外:“你怎么在这儿?”   那小厮面上欢喜更甚,傅陵却未在意,只与苏遥笑道:“是我早先见过的人,挑担子卖绿豆汤,常从傅宅门前过。”   这小厮又与苏遥行遍礼,依旧热切地望向傅陵。   这小厮的眼神。   绿豆汤?   苏遥忽然莫名起了些不自在,便只点点头。   小厮解释一句:“先前临江楼看上我的绿豆汤方子,非要压价买下,他们人多势众,我也没办法。但偏傅先生遇上了,帮我说了好些话,还给了我回乡的路钱。”   又甚为开心:“早前还想着,去傅先生家中道谢,但您却搬走了。乞巧节果真应在‘巧’字上,正让我遇上大恩人!”   怪不得说想这个绿豆汤的味道。   苏遥微微一顿。   ……路见不平,英雄救美么?   苏遥望一眼这年轻小厮,白白净净,斯文清秀,灯火明亮,映出一双仰慕且殷切的眸子。   生得是挺清秀的。   苏遥忽而更不自在了。   他不由收回目光,却听见二人仍在聊天。   傅陵只问了一句:“你不是要回乡么?”   这小厮稍稍颔首,掩住一腔欢喜:“傅先生还不知道,我回乡路上,刚巧遇上我舅舅一家。他们说家中田产已变卖,正打算来旧京投奔我。我与临江楼的掌柜一商量,便在这里做活了。”   “我原本在后厨专做绿豆汤,但今日人多,前面我也得帮把手。您不知道,这地方可忙了,我原来都想着,还不如去傅先生您家做活。可您又搬家了,我找不到。我还一直惦记着。”   他殷殷说罢,走近两步,放下茶壶,又低声笑道:“我给你您添的这壶茶,才是新进的碧螺春,方才那壶是老茶新茶混着来的。临江楼惯会暗地里做这些折扣,怪道旁人都说这里比不上福客来呢。”   他说上半晌,傅陵只淡淡笑道:“难怪味道不对。你倒真敢说。”   年轻小厮并未听出傅陵的不耐烦,兀自扬起嘴角:“我跟傅先生什么关系,您在这儿坐着,我哪能不说。”   他一边笑一边靠近,正要与苏遥倒茶,苏遥却将瓷盏拿开了。   苏遥稍稍垂眸:“你与傅先生倒吧。”   苏遥颇有些控制不住语气。   傅陵的表现分明没有任何异样,他实在酸得没有道理。   但他又忍不住地不自在。   他这个称呼,倒听得年轻小厮一怔。   这小厮颇有些不会看眼色,又或许自以为与傅陵太熟,说话便直来直去:“我还以为您是傅先生的夫郎,原来,并不是呢。嗐,我一眼瞧见,还以为……”   苏遥心下莫名起来一股闷火,尚未说话,便听得傅陵平静的声音:“茶送到了,你出去吧。”   这小厮一愣,正对上傅陵冰冷幽深的眼神。   他先时觉得,傅先生用这眼神替他解围时,宛如冰天雪地里遇上一把烈火。   此时此刻,这眼神望着他,便只剩下冰寒彻骨。   小厮心下一悸,从头至脚漫上一股胆战的寒意,行个礼,慌忙走了。   房中又只剩下二人。   烛火灼灼,满室静谧。   苏遥冷静一下,不由开始收拾心绪。   他方才的反应实在反常,但他却压不住那分硌应。   傅陵也没有做什么,他为什么要反应这么大呢?   苏遥心内的别扭分明没有道理,却又控制不住。   “苏老板生什么气呢?”   苏遥仍在收拾凌乱的心绪,猝不及防便听得傅陵含笑的声音。   苏遥面上倏然微烫。   又有些气。   这人怎么还那么开心?   傅鸽子当然开心。   美人居然吃醋了。   苏遥吃醋了,还就为这么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原来有这么在意我,我跟旁人随口说上两句话就生气了。   傅鸽子窃喜。   傅鸽子大喜。   傅鸽子心内的大鸽子欢乐地蹦哒一圈,连叫三声咕咕咕,昂首挺胸。   今晚上都是大喜事。   情敌下线了,美人吃醋了。   傅鸽子沉浸在欢乐祥和的氛围中,便瞧见苏遥故作平静地放下筷子:“没什么,我吃好了。”   不祥和。   美人还没哄回来。   苏遥虽然在掩饰神情,但分明就是有些生气。   傅陵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苏遥的小表情。   傅鸽子压住一腔蹦哒,只笑道:“那剩下的菜让他们遣小厮给送回家吧,咱们去排花灯?”   苏遥点个头,压上半晌,终究没忍住:“我不要方才那个小厮。”   这语气。   傅陵险些笑出声。   他一个眼神没掩饰住,却被苏遥逮住:“傅先生笑什么?”   满室灯火灼灼,苏遥一双乌亮的眼眸微微透出些忿忿,并不满,并试探,并委屈。   这兴师问罪,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语气。   好可爱。   傅鸽子心内的大鸽子嚎上一声,一时又开始四处蹦哒。   他平复一下,只弯起眉眼:“你不要那人,我这就去交代一句。但是——”   苏遥刚点个头,便瞧见傅陵靠近一步,稍稍低头,低声道:“苏老板为什么不许那个人去呢?”   苏遥面上不由发烫,抬眸对上傅鸽子笑吟吟的眼神,忽然又一肚子火。   你还问我为什么?   坏鸽子。   坏蛋大鸽子!   苏遥心头一滞,转身便推开门走了。 第82章 七夕(三)坏鸽子   苏遥一路沿阶下楼,穿过喧闹的大堂,外头的晚风一吹,方清醒些许。   傅鸽子明摆着并未把那人放在眼里,他为什么要生气?   但苏遥就是硌应。   他越觉得这闷气莫名其妙,便越发不自在。   他在临江楼前站上一下,大鸽子便追了出来,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苏老板怎么走这样快,也不等我。”   傅陵紧紧握住苏遥的手腕,苏遥动上一下,见挣不开,便只好站住。   默了默,又忍不住低声道:“左右里面还有人在,我走了不是正好么?”   苏遥话一出口,便是十分的后悔。   但憋着不说,他又十分酸得慌。   傅陵只笑笑:“里面有什么人呐?”   苏遥心头一滞,一把抽出手:“傅先生不清楚么?”   傅陵还要伸手,一旁便有一迎客小厮犹豫前来:“二……二位公子若是……呃……打情骂俏,可不可以往街上走走?咱们这店还要再进来客人的,您看……”   打情骂俏四个字,听得苏遥面上一红。   他稍一垂眸,抬脚便走了。   这回袖着手,鸽子追上来,也没捞着拉手手。   傅大鸽子才有点危机意识。   苏遥平日里好性子得很,偶尔发点小脾气,还是因为吃醋,傅鸽子有点开心得飘了。   得赶紧收回来。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到手的美人还没捂热,可不能丢了。   一路上尽是沿街叫卖的小贩,苏遥走得快,从鲜花糖人的摊子中一路穿过,傅陵快步跟着,直走到长街尽头,才捉住苏遥衣袖。   荣和坊这条长阶的尽头,是座宽阔的石桥。   江水缓缓,石桥沿岸挤满各式小商小贩,石桥之上,俱是成双成对的身影。   耳畔尽是喧闹的吆喝声,傅陵扯住苏遥的衣袖,走近一步,便把人堵在石桥旁的栏杆上。   避开人群中最拥挤之处,桥下一个不打眼的小角落。   漫天星子,连绵成流光长河。   傅陵低头:“苏老板不理我了么?”   苏遥与他面对面站着,因路上人多,便离得极近。   栏杆有些低,傅陵在他身侧伸出手臂,贴心地护上一道。   苏遥默上半晌,便抬眸:“我生气了。”   傅陵一怔。   他没想到,苏遥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等上半日,还以为苏遥得骂那小厮两句,或者骂他两句。   我生气了。   傅陵的笑意漫上心底。   这哪是发脾气,这是撒娇吧。   傅鸽子心内的鸽子又开始四处蹦哒,他弯弯眉眼:“生气便不理我了么?”   苏遥瞧他一眼,顿一下:“我不是打情骂俏……我是生气了。”   话说罢,自个儿先收不住耳尖红红。   原是回那小厮的一句话。   傅鸽子开心得快嚎出来了。   是动心了就会变可爱吗?   美人真好,美人发个脾气都像撒娇。   大庭广众,人头攒动,傅相压下抱住人猛亲一番的冲动,低声笑道:“苏老板生气了,我可以哄吗?我哄你能消气吗?”   傅鸽子绝对是文赋满分选手。   开心成这样,情话还一套一套的。   苏遥这闷气本就来得没底气,对上傅陵深沉的眼眸,气便消下去一半。   夜凉如水,银辉满地,苏遥只偏过头,小声道:“看你怎么说吧。”   说?   有什么好说的。   某些无关紧要之人,傅相提都不想提。   人群喧闹,隐隐遮住丝竹管弦之声。   傅陵低下头,只凑在苏遥唇边,轻轻亲上一下:“这样行吗?”   漫天星子映入江水中,波光潋滟,映出苏遥白皙精巧的侧脸,与一双惊慌失措的眸子。   苏遥面上刷一下滚烫,下意识道:“都是人……”   傅陵笑笑,一手按在栏杆上,便把苏遥围在他与石栏之间。   他身材高大挺拔,刚好挡住苏遥的视线。   傅相歪歪头:“这样没人了吧?”   傅鸽子的高大身影立在他眼前,苏遥愈发局促。   周遭分明热闹喧哗,他却能清楚地听见胸膛内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苏遥面上更烫了,错开傅陵的眼神,又微有几分羞恼。   说好的哄人,怎么能上来就……亲呢?   我还没同意呢。   我还生气呢。   苏遥小声,并忿然:“坏鸽子。”   他刚刚低声说完,便察觉一手抬起他的下颌,傅陵低头,猝不及防地撬开他的唇齿,又在他唇上轻轻咬上一下:“还敢喊我鸽子?”   傅陵声线低沉,苏遥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苏遥一时手足无措,尚未有动作,便听得傅陵再低声笑道:“我除了你,再没有旁人的。”   傅陵的气息温热,扑在他耳边。   苏遥整个人都烧透了。   他心慌意乱半晌,才强行平复下来。   沸反盈天的叫卖声涌入耳中,苏遥才清醒三分,勉强找出一句话来:“……是我生气了,是你说要哄的,怎么上来就占我便宜?”   傅陵浮出点点笑意:“苏老板觉得吃亏了?”   苏遥抬头,就对上傅陵不怀好意的笑容:“那我的便宜,苏老板占回去就是。”   他负起手:“你随便占,我保证不躲。”   苏遥一顿,面上又腾一下红了。   苏遥脸皮薄,但傅鸽子非常没脸没皮。   左右此处不打眼,傅鸽子能逮住美人调戏个没完没了。   但再不打眼,也不是没人。   他正要再说话,忽瞧见眼前江水“扑通”一声响,似乎是个什么小物件,从桥上被扔入江中。   苏遥也不由转身,刚一错眼,便瞧见桥上一片人头攒动。   并一个无比愤怒的声音:“你怎么回事?我那荷包里面是药方子,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赔我,你怎么赔,你赔得起吗?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去治,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这声音甚为耳熟,苏遥还没上前,便见得桥上匆匆忙忙跑下这声音的主人,神情甚为急切:“你给我扔哪儿了?别真掉水里了……”   “真掉水里了。”   苏遥不由开口,复笑笑,“白大夫,好巧。”   白悯微微一怔,又现出三分惊喜:“美人,你怎么在这儿?好长日子不见,我先前去找你,听说裴仪和你一起去东山避暑了?”   “是去避暑了。”   傅陵距苏遥近上一步,淡淡开口。   白悯这才瞧见他,尚未说话,桥上却又施施然下来一人:“苏老板有礼,傅先生有礼。”   竟然是裴述大夫。   裴述并未与裴仪一同去东山别院,倒果真是许久不见。   见裴述来打招呼,白悯立刻一把扯住他:“真的掉水里了!你赔不赔我?我那荷包中都是药方子,你是不是故意的?”   裴述笑一下,居然就挑个眉:“我是故意的。”   白悯一怔,登时气极,他还没发作,便听见裴述慢条斯理道:“什么小姑娘家家送你的荷包,我不喜欢。”   白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当即勃然大怒:“什么荷包不荷包的,少跟我扯!里头都是药方子,你不知道?别以为你教我两天医术就了不起,别以为裴仪收你,就是你厉害!”   想一下,又觉得莫名其妙:“人家送我的东西,要你喜欢!要不是裴仪跟着美人走了,我才不会找你问医术!”   白悯气急败坏,倒衬得裴述愈发气定神闲,只微微蹙眉:“什么美人美人的,苏老板没有正经称呼么?”   白悯愈发莫名,简直气得跺脚:“我就喊,我喊的不止一个人呢,你管得着么你?”   二人这副架势……   苏遥打量两眼,只微微抿起唇角,提醒道:“今儿可是七夕,白大夫怎么和裴大夫在一起?”   白悯瞪上裴述一眼,又委屈巴巴:“美人你不知道,日前我原本想去你那里蹲裴仪,没想到你们就走了。我问过齐伯,却只找到这个人——”   他顿上一下,不情不愿道:“我还想精进医术,就一直找他探讨……”   裴述咳一声,直接打断:“今儿是七夕,我约白大夫一同出来玩。”   苏遥不免笑笑,尚未开口,白悯便怒道:“什么出来玩!出来玩你把我荷包扔江里!玩什么玩,你今天一定给我把那几味方子重新补一遍,你现在就跟我回去!”   裴述笑笑:“我闭着眼都能写出来,你急什么?”   白悯愈发生气:“闭着眼就能写了不起啊?你现在就回去,给我闭着眼写一个!写不出来这事就没……”   他作势要推着裴述走,转过身又顿了下,对苏遥补一句:“美人,你终于回来了,改日我去店中找……”   他话还没说完,裴述拽住他就走:“不是要回去写吗?回去晚了我就直接睡了,方子你爱要不要。”   白悯登时一急,拉住人就往回走。   裴述回头,远远地对傅陵与苏遥挑眉笑笑。   傅相点个头,心满意足。   看来这个也下线了。   倒是有些意外。   那回头给裴仪的那个红包得再包大点。   今儿果真都是大喜事呐!   此地一个清静,鸽子心内再度蹦蹦哒哒。   这一个小风波过去,桥上桥下再度恢复方才的喧闹样子。   红尘喧闹,漫天星河。   傅陵偏头笑笑:“苏老板不生气了吧?咱们去排花灯吗?”   苏遥面上微微一烫,只点个头。   傅陵再凑近些,低声笑道:“我还有东西想送给苏老板,待会儿寻个人少些的地方?” 第83章 七夕(四)双生子   桥上人流涌动,苏遥与傅陵便没有凑这个热闹,折返而回,一路向花灯坊走去。   夜色渐浓,荣和坊燃起连绵锦绣的灯盏。   苏遥回头望去,只见石桥之上的花灯皆亮起,光华流转,于摇曳江水中映出星星点点的光芒,远远的,与天河银辉交相辉映。   这是繁华盛世独有的人间烟火气。   太平祥和,国泰民安。   苏遥心下欢喜并满足,回过头来,瞧见身侧的高大身影,便悄悄走近一步。   微微默一下,拉住傅陵的手。   傅鸽一顿,紧紧反握回去。   大鸽子喜气洋洋。   整条街都喜气洋洋。   成双成对的身影来往不歇,苏遥握住傅陵的手,心内也蹦哒蹦哒,轻快地走近花灯坊。   夜色越深,花灯坊便越显眼。   这个时辰正是人多的时候,店内尽是各式各样的精巧花灯,从架上摆到小案,堪称琳琅满目。   店面颇大,却忙得连迎客的小厮也没有,果真生意红火。   暂且没有人招呼,苏遥便兀自往架上看。   既是放河灯,最经典的款式还是荷花,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单这一款便挂满一架子。   黄色盈润透亮,大红端正喜庆,淡紫典雅,青绿倒显得别有风雅。   苏遥正犹豫,扭头要问傅陵的看法,却正瞧见捧着一对金鱼花灯的傅陵。   动物样式的花灯也不少,但买的人却不是很多。   原因无他,太像小孩子过家家了。   但瞧着傅鸽子喜欢得很。   这两条大红金鱼,胖乎乎的身子,圆滚滚的眼睛,配上小巧的鱼鳍尾巴,憨头憨脑,可爱得不得了。   大鸽子捧着一对:“我们买这个好不好?”   苏遥望一圈拿着荷花灯的客人,悄声笑道:“傅先生拿得出去么?”   “我喜欢。”   傅鸽子一脸满意,又望向苏遥,“苏老板喜欢吗?”   花灯盈盈,映出傅陵一双深沉的眼眸。   他本就眸如寒星,如今又添一分单纯的喜悦,连带凌厉的五官皆柔和许多。   苏遥心下一动,只点个头:“好。”   他应下这一声不要紧,一人一只抱着出门,才觉出局促。   他们二人本就生得打眼,一人捧一只大号胖鱼,便更打眼了。   路过香饮店时,苏遥怀里的鱼还被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摸上一把:“哥哥的鱼,好圆!”   苏遥面上一红,抱着娃的年轻夫人忙退上一小步。   她家夫君上前拱个手,笑笑:“小人儿家不懂事,打扰二位公子了,抱歉抱歉。”   说着又揉小团子一把:“和哥哥行礼。”   小娃娃有模有样地拱拱手,喜笑颜开:“小哥哥与大哥哥长长久久!”   傅陵扬起唇角,苏遥面上愈发滚烫。   四面八方皆是暧昧调笑的眼风,苏遥心内局促,一路拉着傅陵,就走到处人烟稀少的岸边。   夜色深沉,波光粼粼,身后传来扶疏草木摩挲的窸窣之声。   傅陵站住笑笑:“苏老板干嘛选这么个人少的地方?”   苏遥可不想待会儿放河灯,一片小巧玲珑的荷花灯中,出现他们两条打眼的胖鱼。   苏遥脸皮薄:“都怪傅先生选的好鱼。”   傅陵发笑,拉着苏遥在岸边青石上坐下,又拿自己的鱼,贴贴苏遥的鱼,佯作委屈:“你看,人家嫌弃你呢。”   苏遥愈发耳尖红红,默一下,又垂下眼眸:“我没有嫌弃。”   傅陵再抱住鱼贴一下,笑道:“听见了吗?人家喜欢你了。”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苏遥又腾一下脸红了。   苏遥抱住鱼半晌,一低头瞧见两条鱼还贴在一起,忙抱开点:“我们去把灯放了吧?”   “等一等。”   傅陵变戏法式地从怀中掏出根红线,居然就把两条鱼给系上了。   苏遥一怔,便听得傅陵解释:“要不一会儿水就给冲开了。”   苏遥不免好笑:“可我听说,旧京有个说法,今日放的花灯若琼江水冲不散,才是……”   他顿一下,轻声道:“才是恩爱白头。”   傅相理所当然地系着红线:“这不就冲不散了么?”   苏遥瞧着被一条红线系起来的两只鱼鳍,心下一时无奈。   也对,又没说不能人手给系一起。   江水缓缓流淌,夏夜静谧,一点一滴仿佛都被这江水拉得缓慢而绵长。   苏遥捧着鱼,正要放入水中,傅陵却又拦上一下:“苏老板方才写了什么?”   这花灯底有一张小纸条,是专留给客人写字的。   苏遥抬头笑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不说才不灵。”   傅陵偏过头,“苏老板会不会和我写得一样?”   傅陵先将纸条抽出,苏遥瞧他一眼,便也笑着抽出来:“那一起看?”   苏遥倒数三个数,二人同时展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苏遥整颗心霎时滚烫。   这是那日在大慈安寺的莲花池旁,抽到的糕点。   傅陵抿唇笑笑,拉着苏遥,把金鱼花灯放入琼江中。   漫天星辰,两条鱼牵着一条红线,随着水波越漂越远。   圆头圆脑,一看就喜庆。   远处万家灯火,江水摇来千家万户的喧闹声,苏遥心内漫上层层叠叠的欢喜,便察觉傅陵又轻轻握住他的手。   苏遥抬眸,对上傅陵认真而深沉的眼眸:“阿遥。”   苏遥心尖上颤一下,顿时涌出漫天欢喜。   “我有些话想与你说,我想,今日是七夕,你答应与我一同出门,大约也明白我想说什么吧。”   傅陵的声音不疾不徐,但心内却颇为紧张。   果然,就算是为后几日去老宅做铺垫,这种话也还是会紧张。   毕竟傅陵真的动了心。   苏遥同款紧张。   傅陵握住他的手,苏遥的手都因激动与紧张而微微颤抖。   二人默上好一会儿,傅陵却忽而把苏遥抱入怀中,又低声笑道:“还是这样说吧,看着你,我紧张。”   傅陵温热的气息包裹住苏遥,苏遥贴在他胸膛上,心如擂鼓。   心跳声格外清晰,夏夜的蝉鸣、草木摩挲、江水摇动,并极远处的人群喧闹声,都格外清晰。   同样清晰的,还有耳畔傅陵低沉的声音:“阿遥,你是我的心上人。我喜欢你,我想与你成婚。”   夜风徐徐,苏遥脑中空白一片,只反反复复剩下这句话。   心上人。   苏遥肺腑间已沸反盈天地热闹起来,尚未回应,却发觉傅陵又抱紧他一些:“你不用着急回答,先前夫子说我太仓促太随意了。我没有,我是认真的,我想与你成婚,并非随口说说。”   他顿一下,又蹭蹭苏遥脸颊,低声道:“但夫子说得有理,成亲是大事,不能如此草率。过几日,待我二弟回来,我想带你去傅家老宅,婚事还有我的家世,我都完完整整与你说一遍。你愿意同我去吗?”   ……家世,还有,去傅家么?   苏遥一时紧张,心下却又浮出点点滴滴的欢喜。   要见家人了么?   傅鸽子是认真的。   成婚。   苏遥欢喜极了,忍不住伸手抱住他,贴在他怀中,便又听得傅陵低沉的声音:“我希望,到时候能听到你的回答,好吗?”   苏遥一腔开怀,低低地应上一声,并未察觉傅陵语中的一丝紧张。   傅陵是挺紧张。   毕竟还要明说左相一事。   但无论朝局如何,他都不会回去了,早晚都要说。都到这个份上了,瞒着才会出事。   既然已经决定说,傅相也不是个拖拖拉拉的性子。   傅陵呼一口气,把苏遥扶起来,又拿出一个大荷包,笑道:“收下这个,你就是答应我会去傅家了,可不能反悔。”   苏遥正好奇,便瞧见傅陵将荷包倒空,手中多上一把各种形状的小木块。   傅陵利索地拼起来,一边抬头笑笑:“延庆坊那家百宝阁的兔子,我得上图纸,也做不出来,只能改了改。你看看,还喜欢吗?”   傅陵三两下拼好,手中便多上两只贴在一起的小兔子。   依旧是一大一小,圆脑袋长耳朵大眼睛,圆圆的尾巴却是个小珠子,连着一条线。   傅陵扯一扯大兔子的尾巴,大兔子的脑袋摇一摇,就贴着小兔子的脑袋蹭来蹭去。   苏遥瞧上一眼,便绷不住笑了。   “我觉得这个比会跑好玩多了。”   傅陵再扯扯小兔子尾巴,小兔子抱住萝卜,蹭蹭大兔子的脑袋,一脸害羞。   苏遥再瞧一眼,面上倏然一红,便藏了起来:“不许玩了。”   傅陵凑近些,挑眉笑笑:“那你算收下了么?”   苏遥眼前又浮现出方才小兔子蹭大兔子的模样,作为回答,他稍一垂眸,便掂起脚尖在傅陵面颊上,轻轻亲了一口。   亲完倒自己脸红不止,一下子转过身去。   夜风微凉,苏遥却面上滚烫,然后又有一只温热的大鸽子从身后环住他的腰,把脑袋搁在他肩上,低声笑道:“怎么就亲了一下?我不是说,我的便宜你随便占么?我还没躲你怎么就躲了呢……”   苏遥局促不已,笑着拨开他,慌忙走了。   傅陵又追上来,抓住苏遥的手。   星辉遍野,映出繁华红尘,人间乐事。   这次七夕过得很成功,起码苏遥翌日与齐伯提起时,还开心不已。   齐伯拉了拉兔子尾巴,瞧见自家白菜这满心欢喜的模样,一时只蹙个眉:“我与公子问过了,那个老管事说,查不到这号人。”   苏遥怔一下:“不好找吗?”   “傅家枝繁叶茂,但旧京这边的子弟,他都没听说过,有叫‘傅陵’的。”   齐伯皱眉,“他再去查了。我的意思是,公子要不等一等?”   又语重心长:“他愿意主动与公子说,这是他有心,但说得是不是实话,咱们也得留个心。”   苏遥默一下,只好笑道:“若到时候查不出,就您与我一同去傅家吧。说婚事的话……齐伯您总要在场的。”   “也好。”   齐伯便也答应,“咱们听听他怎么说,再顺着验证,兴许比现在要容易些。”   苏遥笑笑,便又开始拨弄一对小兔子。   齐伯望一眼苏遥开心的模样,再度真切地感受到:白菜真的要被猪抱走了。   ……果然还是很想把猪打一顿呐。   齐伯幸福而感慨地叹口气,便听得苏遥道:“您知道旧京哪家的玉器做得好吗?”   齐伯明了:“公子想送给傅先生?”   “嗯。”   苏遥垂眸笑笑,“我还没送过他东西,想着,玉器要衬他一些。”   齐伯思索一下:“康氏布庄旁边有一家不错,叫瑞福阁,公子去看看?”   又笑笑:“左右咱们店中如今进项多,公子放开挑。”   苏遥应一声。   如齐伯所言,虽然鹤台先生又个把月一个字没写,但苏氏书铺的进账还算平稳。   且富足。   因呼声太高,《云仙梦忆》的绣本又印上一遭,前儿上了一小架,半日便卖光了。   其余话本先生有书铺带,也日渐有名气,再加上苏遥与商会几家书铺又一同签上几位先生,如今倒不愁进账。   书铺的老板和拖稿的鹤台先生目前处在热恋期,某鸽便很幸运地没有被催稿。   不仅没被催稿,还即将收到苏老板的定情信物。   傅鸽七夕之后志得意满,见到宋矜时,一脸得意收都收不住。   宋矜瞧他一眼,又给傅相添把火:“好消息,小傅大人马上就到。大约还有两三日吧。”   傅相只笑笑:“高亭先生举证哪家高门?”   “两家,有陛下手上的吴家,太后手上的何家。”   宋矜疑惑,“你没插手吗?”   “事关国朝科举,科举取士,取的是国之栋梁。谁家敢做这等事,便受着吧。我懒得管。”   傅陵微一蹙眉,“高亭到底怎么看出来的?”   宋矜笑笑:“吴家与何家的小孩,字迹与青石书院那位学子一模一样。这原是为了遮掩替考之事,没想到反倒惹来高亭怀疑。高亭只紧咬,若非刻意模仿,怎会如此相像?”   “京中连夜调出三人字迹,与当年考卷,几乎已坐实。你家二弟来,只是配合我拿人审问罢了。”   傅陵略一沉吟:“这两家也并不打紧,怪不得今上与太后愿意拿来立个样子。”   “今上如此想,太后倒未必。”宋矜弯起眉眼,“太后如今,根本没有心力管这些事。”   傅陵抿口茶:“回京路上,便要动手吗?”   “回到京中,便不好动手了。”   宋矜笑笑,又与傅陵附耳两句。   傅陵倒挑挑眉,颇为意外:“我还以为,依太后的性子,一定会下毒。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也指不定那箭上淬毒呢。”宋矜顿一下,“告诉你是想……”   “我明白。”   傅陵神色如常,“裴仪我会看好,不管是中箭还是中毒,裴仪都不可能前去救人。”   宋矜瞧他一眼,傅陵淡淡道:“夫子放心,裴仪不可能活着出旧京。必要的话,我会动手。”   宋矜点个头:“我不过多说一句。怕你心软。”   傅陵掩住眸中黯然,只略微一笑:“这种事见惯了,心软倒谈不上。”   只是日后不想做了。   傅陵默一下,顺着裴仪想到白悯,却又念起七夕那也谢琅的话:“最近朝中关于小皇孙,流言颇多?”   宋矜也不由顿了顿:“是有些多。大约是太后提前铺垫些口风。不过,永王祭日将至,年年皆有议论,太后做得并不打眼。”   傅陵点头,却仍是担心:“那阿言……”   “他的身份,只有华娘与太后知道。华娘既已试过,身份坐实,太后的人和我们的人正护送她入京。先前也商量着,等太后得手,朝局稳定些,再把阿言接过去。”   宋矜笑一下,“这些年各地的孩子实在太多,比他还像的小孩,一抓一大把。你还在这里,今上不至于会先对阿言下手,既不容易得手,也会打草惊蛇。”   “但我在这里,阿言也打眼些。虽然我能就近看护,也不敢说万无一失。”   傅陵蹙眉,“先前流言不多,我们天南海北的孩子也多,今上就算留意到他,也未必会动手。如今这个局面,还是得再小心些。”   “我再拨些人跟着他。”   宋矜笑笑,却又默一下,“傅相当真不想回来了么?”   他终究忍不住,问出这话,却只换得傅陵轻轻一笑。   宋矜便也了然。   当年傅府年节下闹得鸡飞狗跳,他也并非不知内情。   左右人各有志……反正小傅大人愿意的。   宋矜兀自笑叹:“也罢。今上这多年,每次上朝都看见你二弟那张脸,估计已厌烦得不得了,再来张一模一样的,恐怕得活活气死。”   傅侯夫人当年难产,裴仪相救,最后诞下一对双生子。   傅陵扬起唇角:“看来,我还得好好谢谢小傅大人?”   七夕后连续数日,皆是微雨的天气。   小傅大人连同另一位办案大臣来旧京,悄无声息,并未掀起什么风浪。   除却与涉事高门相关的门户,便只有康娘子这等路子广消息通的人,才略有耳闻。   苏遥再来选玉器的样式,出瑞福阁时被康娘子截住,拉来看衣裳。   今夏果真从京中进一批新料子,还有新样式、新花样,康娘子瞧见美人,便热情地不得了,每一件都想给苏遥看。   “先前还说,新样子来了您再来看。我巴巴地等着,您怎么没来呢?”   康娘子佯作埋怨,“谢夫子也不再带您来,照顾照顾我生意。”   “谢夫子怕是忙。”   苏遥正扯起一匹细滑丝绸,闻言低声笑笑,“谢夫子怕是,会再带旁人来照顾您生意。”   苏遥这话说得含蓄,但康娘子是何等伶俐之人,稍一愣怔,瞬间便明白了。   日前在我店中那场比试,是有结果了。   康娘子偷偷打量苏遥两眼,不由啧啧两声:果真让西都傅氏那位得手了,老娘的眼光还是准。   她便顺势笑笑:“那您与傅先生常来。咱们这料子多着呢,上回做得衣裳,还穿得惯么?”   “康娘子家的布料极好。”   苏遥称赞一句,又念起,“就是送得太多了,下回就算了,省得您不赚钱。”   康娘子便又记起,当时特意将雪青一件改了改,送给苏遥。   看来薄纱美人,终究落在姓傅的手上了。   傅先生有福呐。   我都看不上。   当然,康娘子也不敢看。   她早就猜到这位傅先生是谁,一位惹不起的主儿,便是给她看,她也不敢看。   今日微微飘些雨,街上人少,康娘子店中也无其他客人,康娘子便抱来许多件精巧的衣裳花样,聊闲话一般拿给苏遥看。   若是看上眼,婚嫁衣裳也在我家做就好了。   不做婚服,巾帕帘帐桌布用我家的花样子也行。   西都傅氏的婚事,若搭上一点,对日后的生意定然有帮助。   康娘子心灵眼活的一个人,正与苏遥聊着,一抬眼,便瞧见街对面一张熟面孔。   康娘子不由掩唇笑道:“说曹操曹操到,苏老板您看,那不是您家傅先生么?”   怎么就……‘我家’傅先生了?   不过傅鸽子今日确实早早出门,这么巧,还能在街上遇见?   不期而遇什么的,最浪漫了。   苏遥心下微微一动,抬头看去,只见街对面的莲子摊子前立着两道颀长身影,撑着水墨纸伞,正在挑拣莲子。   宋矜也在。   ……莲子微苦,傅鸽子连苏遥做的糖莲子都不肯吃,怎么会买莲子?   苏遥微微蹙眉,再仔细瞧去,却觉得傅鸽子的神态奇奇怪怪的。   “……不是他。”苏遥略为迟疑。   “啊?”康娘子一愣,“这不就是傅先生么?”   这不就是傅先生的脸么。   康娘子久做生意,一面之缘也能记个七八分,更何况傅先生长得那么出挑,怎么可能记差?   但苏遥如此说……也不会无缘无故。   康娘子怔上一下,瞬间明白,忍不住先笑了:“嗐,我说呢!还是苏老板厉害,我反正是分不清的,想来苏老板亲近,一眼就辨出来双生子了!”   这话却听得苏遥愣住:“什么双生子?”   康娘子一时奇怪:“我先前听闻,京中的傅侯夫人头胎是一对双生子,难道不是么?”   又瞧着稀罕:“我还真没见过双生,原来果真长得一模一样。也不知道朝中那些大人分不分得清呢!听闻宋府尹是傅相的夫子,想来自幼见惯了,是分得清的……”   她说着,又一拍大腿:“我早该想到的,傅相早已辞官住在旧京好些日子了,这个时候能让宋府尹陪着的,肯定是刚来咱们旧京的小傅大人呐!嗐,刚才怎么没想到!咱们旧京的莲子又大又圆,指定是宋府尹带着小傅大人来尝尝鲜……”   康娘子边说边笑,一番话听得苏遥整个人都愣住了。   宋府尹,小傅大人,傅侯夫人,双生子……   还有最重要的——   苏遥拉住康娘子:“方才你说……傅相?” 第84章 夜雨(一)闲棋一笔   听罢康娘子的解释,又套出几句话,苏遥再望向街对面的身影,一时默然。   傅相。   ……原来是这样么?   当所有细节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苏遥才发觉,原来那天晚上,就他洗完澡后桂皮踢翻衣架的那个晚上,傅陵已经暗示过他的身份了。   书中并未提过这号人物,苏遥也从未听旁人议论过,就那样错过了。   傅陵是左相。   位极人臣,万人之上的身份。   苏遥谈不上欢喜或是失落,因为他还沉浸在极大的震惊中。   怪不得深居简出,不住在傅家老宅;   怪不得游手好闲,满腹才学却并未入仕;   怪不得,傅老侯爷不许他做木匠……   苏遥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是接受了,还是没接受。   他眼瞧着宋矜与小傅大人走远了,才随便找个借口,从康氏布庄出去,一路走回书铺。   铺中无人在,只有阿言与成安。   瞧见他回来,阿言颇为奇怪:“公子不是出门了?怎么没在外头逛逛?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遥略略回神,只顿一下:“……傅先生在么?”   “傅先生不是也出门了吗?”   成安擦着桌案,又打量一眼苏遥的神色,“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   苏遥一默,于柜台处坐下。   成安一脸奇怪,只偷偷瞧向暗卫丙:怎么回事?   暗卫丙一脸无奈。   我什么都看见了,但我得跟着苏老板,不能去告诉大公子。   二公子……呃……二公子自求多福。   傅陵不在,齐伯也不在,康娘子方才的话,苏遥无从考证。   其实无需考证,所有细碎小事皆能对上,苏遥其实已然相信。   相信之后呢?   苏遥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总比傅大鸽子真的是个游手好闲的大纨绔要好,但苏遥的心理上,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他的心上人,突然从傅鸽子变成了傅相。   苏遥不知道该不该高兴,或者,该不该害怕。   苏遥心不在焉地拨一会儿算盘珠子,临近正午,也没等到大鸽子回来吃饭,倒先瞧见外头来一年轻学子。   颇为眼生。   但阿言认识:“胡夫子让你来得么?”   年轻学子执礼:“苏老板有礼。”   又拿出青石书院的腰牌给苏遥瞧一眼。   苏遥便打起精神:“是书院中有什么事吗?”   年轻学子笑了下,却是看向阿言:“胡夫子说,书院正在编撰的《开平诗集》有十一篇的注解是苏小公子帮忙写的。书院明日要商讨此书,麻烦苏小公子今日去赶赶工,校对下那十一篇是否有错漏不正之处。”   阿言忙道:“胡夫子是发现哪里不对么?”   年轻学子笑笑:“具体情况我也不知,这临近正午,夫子还让我来喊人,看来着实要紧。您快去一趟吧。”   苏遥的饭刚做好,闻言只得道:“那我给你带上点。”   阿言点点头,又嘱咐年轻学子:“麻烦你等我一会儿,我有些批注参阅都在家,得带上些。”   年轻学子笑笑,不一会儿便瞧见阿言抱着一沓手稿书卷出来,苏遥也抱着三个小食盒。   二人异口同声:“这么多?”   苏遥只得道:“我做了齐伯与傅先生的份,但他们都没回来。万一你再忙到晚上,都拿去吃吧。”   瞧了瞧阿言这满怀,又笑道:“我送你去。”   外头还下着雨,成安便拦上一步:“公子,我去吧。”   那年轻学子温声道:“还是苏老板去吧。前日我还听闻胡夫子提起《青石文选》,说有处排版,以后想让您改改,这还没顾得上说。今儿正巧,不如您同去看一眼。夫子若有空,也一并说了。”   “那也好。”   苏遥一手撑伞,一手拎个食盒,年轻学子拎剩下的,又给阿言打着伞,三人一道走了。   暗卫兄弟也跟着走了。   店中再无人,唯有另一个看店的暗卫在。成安与他不熟,只得把饭拿到柜台处,口扒拉完,撑着脸,守着店铺。   书铺通常是很无聊的。   买书者不如看书者多,又十分要求安静,不需要伙计伺候,且书铺的账本,成安不能随便翻,于是愈发无聊。   成安无所事事,闲坐片刻,只觉得时间甚为漫长。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种无聊的感觉,成安的心底只隐隐约约漫上一层不安。   好安静。   成安枕着胳膊,忽然抬起头。   好安静,为什么苏老板还没回来?   他回想一下方才那学子的话,又重新枕回胳膊上。   大约是在与胡夫子聊文集吧。   他趴在柜台上,闻着阵阵书墨香气,心内却毛毛的,不踏实。   是无所事事,导致想多了吗?   有什么事情,暗卫兄弟会传信回来的。再说,阿言身边一大把人呢。   大公子和宋夫子的人手都在,没事。   成安越安慰自己,越觉得别扭,一时也不知是不是近日风言风语听多了,吃饱了瞎想。   他忍不住坐起来,琢磨片刻,便客客气气地将书铺中所有人皆请出去。   “对不住了公子,咱们今日早些打烊,对不住,对不住……”   成安将人请走,顿上一下,给齐伯留个条子,又看店的暗卫交代两句,飞快地锁上门,向青石书院跑去。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或许,是因为那名年轻学子不让他去送阿言,反而让苏遥去?   他压住心头慌乱,只想着若是没事,大不了被苏老板骂一顿,跑一趟再说。   他一路跑到青石书院,正见到守门的学子打着哈欠揉眼睛:“什么人?”   成安缓口气,笑笑:“见过小公子。敢问您见过我家苏老板与苏言苏小公子么?他们是跟着书院中一位年轻公子进来的。您认得我家苏言公子么?”   成安分外紧张,守门学子却不以为意:“认得,苏言我还能不认得,每日都来得甚早。他们进去好一会子了。”   成安略微松口气,却也不敢松到底,只笑道:“是去找胡夫子的吧。您看,他落了本书在我这儿,胡夫子在哪儿,我去送?”   守门学子一时犹豫,成安忙道:“说是在修书,赶得很,可耽误不得。”   守门学子顿一下:“确实在藏书阁修书,你记个名吧。”   成安谢过,匆匆忙忙地往藏书阁跑。   按理说,什么都对上了,但他心内的不安越来越重。   青石书院他来过不止一次,暗卫也给过他整体的布局图,他径直奔向藏书阁,顾不上敲门,一把推开。   没有阿言,也没有苏遥。   成安一下子慌神了。   阁中唯有一个鹤眉长须的老人家,对成安怒目而视:“放肆,何处来的学生,怎么擅闯……”   “胡夫子?”成安皱眉。   胡夫子微微一怔,瞧成安的神色,倒不由缓和语气:“找我有何事?”   成安声音都有些颤抖:“夫子一直一个人在这里修书么?《开平诗集》?没有其他人来?”   “没有啊。”   胡夫子不明所以,又忙问,“怎么了?”   成安只觉得心下凉上半截,只稳住神色:“没什么,许是我弄错了,打扰夫子。”   外头尚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成安强自稳住心神,推开门,直接奔宋矜府上。   阿言不见了。   苏遥也不见了。   那位年轻学子,究竟是谁的人?   成安心下越来越慌,路上行人稀少,脚下湿滑,他只拼尽全力跑去。   大公子今日出门,是与陆屿有约。   具体约在哪里,成安是不知道的,陆屿此时定然也不在家中,只有找宋矜。   二公子也与宋矜在一起。   青石书院附近有一片民宅,街巷林立,成安尽可能地沿着大路跑,但躲不开一些小胡同。   成安便跳上房顶,跑上数步,身侧忽擦过一箭。   羽箭短小呼啸,蹭一道血口子。   成安堪堪躲开,顾不上管,再跑上两步,忽觉出一阵头昏目眩。   他尚未来得及反应,脚下一滑,便一头栽了下去。   周遭甚为寒凉,苏遥自迷糊中清醒一二,却发觉眼前一片漆黑。   眼睛被蒙住了,嘴也塞住,周身皆被绑缚得动弹不得,后颈一处尚在隐隐作痛。   苏遥勉强回忆起来,是在去藏书阁的路上,抄林荫小道近些,他刚走上几步,便被人打昏了。   耳畔隐约传来大雨哗啦哗啦的声音,也不知过去多久。   阿言……阿言呢?   苏遥缓过神来,心下蓦然一阵惊骇。   是绑架,还是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人敢在青石书院内绑人?   那个假充青石书院学子的人,是什么人?   无数思绪翻涌上来,苏遥想不明白,他周身疼痛,后颈一处,更是疼得厉害。   又饿又冷。   中午便没吃,外头又下起大雨,地上冰凉冰凉的。   他勉强挪动一下,靠住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被绑架了。   周围似乎并没有人。   眼下第一要务是,想办法把手中的绳子解开。   苏遥稍微动了动手,却发觉根本动弹不得。   绑架之人似乎甚为会绑,麻绳磨得苏遥手腕生疼生疼的。   苏遥勉力挣扎一番,也并无效果,稍微挪动片刻,也没有发觉周遭有什么东西。   只有墙。   墙体甚为光滑,连个磨绳子的地方也找不到。   苏遥又冷又饿,加上疼痛与焦急,稍微动上一动便没力气了。   他不由顿住歇息片刻,正要再重新尝试一下,却忽传来一阵人声。   原来正对面的地方是门。   苏遥听到了木门响动的声音。   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雨声甚重,苏遥听得并不太清楚。   “……不能放在这里,他留着还有用。主子要我们把……”   “真这样……直接杀了不行吗?主子不是……小皇孙的身份既坐实,不更要先杀了吗……”   “……你听着就是了,别这么多话。”   “主子如今自顾不暇,再把小皇孙送……还指不定送给了谁呢?再说就剩咱们几个人了,送得过……”   “……傅相手下的人果然厉……数还剩几个……赶快走。”   “里面这个也……杀了省事……节外生枝么不是?”   “主子……是傅相的人……把旧贵攥在手里,也好对付太……”   苏遥努力地听着,前话皆听得断断续续,但最后一句听清楚了。   那人声音低沉阴狠,推开门:“我只觉得主子糊涂。傅相是怎样的人,拿了他心上人就想攥住他?只怕逼急了,傅相会先下手把他这个什么心上人杀了。”   “不就是长得好些,长得好的哪儿没有?”   苏遥尚在捋方才听到的消息,忽然便察觉到面前立着一个阴冷身影。   人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对周围的危险有敏锐的感知能力。   那人就站在他面前。   苏遥强行压住一腔恐惧。   那人又走近一步,似乎蹲下了,笑一下:“醒了?”   苏遥稳住心绪。   “看不出来,还挺冷静。”   那人的声音颇有几分玩味,伸手抬起苏遥的脸,“确实长得挺好,怪不得傅相喜欢你。”   这声音十分耳熟,就是那位年轻学子。   苏遥只觉得一阵恶寒。   那人不放手,似乎是仔细端详一番,笑一声:“可惜了……”   “够了么?”门外的声音更冷一些,“快走。”   面前之人松手,一个手刀劈下来。   苏遥下意识躲了一下,但依旧没躲开,再一阵疼痛之后,便昏过去了。   大雨滂沱,傅陵望着眼前只剩一口气的暗卫,紧紧攥起衣袖:“都没回来?”   这是他留在店中的暗卫。   苏遥的店中没有任何要紧东西,傅陵便只留了一个人。   这暗卫也算是个中高手,眼下却满身血迹。   “那学子身上没有任何伪装,也看不出有功夫,且苏小公子认识,属下想着不打紧,便让他们走了……”   这暗卫又缓口气:“……属下算着成安离开的时辰,不见他回来,便来报信了。直到我离开,苏公子和苏小公子身边的人,都没传来一个消息……属下只想着,今日怕是要出大事……”   “我来这一路,起码遇上四个人,都是高手,也不避人,全是杀招。我跳入水中,才勉强躲过些,所以才来得晚了……”   是大事来着。   傅陵与宋矜安排的所有人,竟然都折了。   傅陵昨日甚至还添上许多人,这么多人看两个人。   原本以为,无论如何也是万无一失。   傅陵的眼神越来越冷:“夫子,想法子联系太后的人吧。”   宋矜顿一下:“好。”   傅陵闭了闭眼:“告诉太后,若她能连夜调来羽林卫,估计还能收上小皇孙的尸首。”   宋矜的人明显一凛,飞快地跑出去了。   大雨滂沱,夜幕四临。   陆屿默一下,低声道:“胡夫子身边的这个书童我认识,六七年了……今上竟然舍得在我书院中下这么一笔闲棋。今上昨夜才被突然射上一箭,今日就能安排这些事。这反扑来得如此明目张胆,且不计后果,想来今上手中也……”   “他若能捏住小皇孙,就是最大的底牌。”   傅陵淡淡道,“没有小皇孙,太后就算立即杀了他,也是太子即位,两败俱伤,鱼死网破。他捏住小皇孙,就还能与太后拖延些时日。可是已然撕破脸,咱们恐怕等不起……”   傅陵顿一下:“阿言的身份,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   “一时查不清楚,眼下也没功夫查。”   宋矜抬眸,“所以如今最差的结果,就是小皇孙死了,太后杀了今上一了百了,垂帘听政,太子登基?”   傅陵点个头,又闭上眼:“夫子的人尽快去找。若是活的小皇孙实在抢不过来,只能杀了。不能让他成为今上日后拿捏咱们的把柄。”   傅陵神色平静,却紧紧闭上眼,压住一腔沉痛。   没有人顾得上苏遥。   那苏遥怎么办? 第85章 夜雨(二)李烨   苏遥再醒过来,还是一样的蒙住眼睛,堵住嘴。   但身下颠簸不已,感觉像是在一座马车上。   苏遥颈间酸疼,夏日的衣裳薄,他周身都被绑缚得生疼生疼的。   他稍稍动一下,便发觉这车厢狭小逼仄。   旁边好像有人。   有体温,不会动。   苏遥的膝盖蹭到了他身上的麻绳,应该是另一个被绑来的人。   是阿言吗?   苏遥清醒片刻,脑海中又回想起方才听到的话——   小皇孙。   苏遥心下一顿。   书中第一卷 过半,小皇孙才出场,简单一句“太后找回了流落民间的小皇孙”,而后便是数年朝堂风云,并宫变夺位。   难道现在是接小皇孙进京的时间线?   可是,为什么会……   苏遥再度愣了愣。   继傅鸽子是傅相之外,苏遥心内再度浮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阿言……   苏遥愣怔半晌,只得强行压下满腹震惊。   眼下不是惊讶的时候,是不是的,都得先逃命再说。   苏遥拂去一腔乱七八糟的念头,马车再颠簸一下,他猛然一晃,头撞到了一处木板。   这应该是……马车中用作座位的那处木板。   苏遥顿一下,用脸贴住那块木板摸索,果然很快地找到了,木板与车厢壁之间的缝隙。   这缝隙很小,但毕竟不是一体。   苏遥将口中的棉布塞入那个小缝隙中,反复塞上几次,终于卡住。   他水米未进,动弹这一番,便惹出一身虚汗。   很冷。   苏遥体内很虚,靠着车厢歇上一会儿,再一下下地抬头,借着缝隙卡住,一点点地将口中棉布拽出来。   绑架之人很专业,塞得特别紧。   苏遥费上好半天的力气,借上马车颠簸不断,才将棉布拽出去。   下颌也酸疼不已。   苏遥微微地呼上几口气,听得周围还是没有活人动静,便试探地唤道:“……阿言?阿言?”   大雨滂沱,加之车轮轱辘轱辘的声响,苏遥的声音几乎被淹没住。   苏遥连唤数声,都没有人应答。   他顿一下,又挪动过去,依旧是用脸贴着那人的身子,从腰部,探到脸。   是正面对着他。   苏遥贴贴他的脸,便找到他口中棉布,用牙齿咬住,一点一点地拽出来。   这人的呼吸扑到苏遥脸上,很温热很平稳。   苏遥再贴贴他的脸,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苏遥一顿,探到他耳朵,使劲咬上一口。   他没有什么力气,居然没有咬破。   看来什么古装剧轻轻松松咬破指尖都是假的。   苏遥喘一口气,正打算再来一口,忽察觉这人咳上两声。   是阿言。   苏遥忙唤上几声,果然听到阿言的声音,甚为虚弱:“这是……”   “是我,阿言是我。”苏遥听见这声音,一时心内担忧不已。   阿言仿佛愣怔片刻,才低低道:“公子,我们这是……”   他兀自顿上一下,耳畔尽是大雨落在林间的萧肃之声,阿言甚至比苏遥冷静得还快。   ……被发现了么?   苏遥正要开口,便听得阿言悄声道:“公子别动,我先帮你把眼睛解开。我之前这般解过,我先来,公子能看见了,再帮我。”   眼下不是多话的时候,苏遥便停住,察觉阿言凑近,探到他脑后,咬住绳结。   似乎是系得格外紧。   阿言虚弱得很,咬住半晌,也并未完全解开,只扯得松动了些。   他靠在苏遥肩上歇息一下,正要再探头,却忽然有一只手将他推开,直接掼到车厢壁上。   苏遥一怔,便又察觉,一只手猛然扯住他脑后松动的绳结,笑得格外慎人:“你还挺有本事的。我原想看看你到底能折腾成什么样子,看来还是我这绳子系得好。”   是方才那个声音。   原来车厢内一直有人在……   苏遥心底漫上一片恐惧,他挣扎一下,眼睛上的布便松落下来。   眼前黑上一瞬,他便看清楚一张年轻的脸。   很清秀,很周正。   是那个青石书院的学子。   这人卸下伪装的温和,狰狞的笑意在这样一张脸上,便愈发显得残忍。   他微笑着望着苏遥,仿佛在打量一只温顺漂亮的小动物。   温顺又漂亮的东西,总是让人忍不住,想下手毁了他。   他再度抬起苏遥的脸:“真好看呐。若是划上一道,你们家傅相还喜欢你吗?”   苏遥沉默。   猎物越没有声音,越不好玩呢。   他手上用力三分,苏遥忍不住轻轻一嘶。   这人眼中漫出魇足的笑意:“原来傅相喜欢这种病弱的小美人。啧,一掐就断了呢。”   他手中再度用力,苏遥只觉得下颌都要被掐碎了,忍住没有出声,眼中便不由涌出些生理性眼泪。   这人笑得愈发欢畅:“不喊也没事,还是哭起来好看。傅相想必是没少看,多有福气呢,我都忍不住嫉妒他了。”   生理性的眼泪根本憋不住,苏遥几乎疼得眼前发黑,眼泪刷一下就流下来了。   林木潇潇,漫山遍野尽是呼号风雨声。   这人一口一个傅相,苏遥在巨大的疼痛中,不由想起了大鸽子。   傅陵……   苏遥闭上眼睛,心底涌出铺天盖地的酸楚。   但眼下并不是哭的时候。   苏遥压抑得周身颤抖,才能睁开眼睛,又恢复成沉默的样子。   那人似乎瞧着极有意思:“想你们家傅相了?”   他动一下手,强迫苏遥与他对视:“猜猜看,你家傅相会不会来救你呢?”   苏遥被他捏住下颌,根本不能说话。   他又端详苏遥两眼,笑得格外残忍:“说不定,是来杀你呢。比起你活着落在我们手上,他应该,宁可你死了。”   挑拨离间并摧毁信心的话,苏遥一概当听不见。   事实上,他疼得眼前一黑一黑的,根本没有什么心力去思考。   这人见他没什么反应,一时便也不再动手,挑挑眉,就拿起一旁的棉布:“可惜你还有用,玩坏了我还要遭罪。真没意思。”   他强迫苏遥把嘴张开,颇为粗暴地将棉布塞进去。   苏遥自然奋力挣动。   这人似乎被苏遥的动作惹恼了些,动作愈发大力。   苏遥躲避不及,正心下焦急,忽而听得雨中铿然一声,似乎是刀剑相撞的声音。   他都听见了,这人便听得更加清楚。   这人一顿,苏遥猛得甩开口中棉布,还没再有行动,便听见马车厢外壁两声急响:“追来了!”   这人瞧一眼苏遥与阿言身上紧紧的绳子,丢下一个阴冷眼神,翻身出去了。   雨势越来越急,这人一走,苏遥忙凑近阿言:“阿言你醒一醒!阿言!阿言!”   阿言似乎被下了迷药,苏遥不知是体质还是平时便吃药的原因,药效没有那么强。   他没有办法,便又在阿言耳上咬上两口。   这回力气到了,阿言一个激灵,倏然便醒了。   耳畔刀剑之声愈发清晰,阿言清醒一下:“有人来救我们?”   不知道是敌是友。   总之车厢内当真无人了。   苏遥只道:“你别动。”   既然能看见,便比方才容易多了。   虽然眼睛上的布条系得结实,但看准了也能拆。   苏遥忍住下颌疼痛,下就把绳结咬开。   阿言十分配合,比苏遥反应还快些,立刻低头去咬苏遥腿上的绳子。   手绑在后面,不能两个人同时咬。   耳畔打斗之声越发近,先能跑才要紧。   阿言确实是有经验些,很快把苏遥腿上的绳子咬开。   苏遥便俯身,阿言接着去咬他背后缚手的绳结。   马车愈发晃动,本就不太平稳,眼下更是晃得要散开。   苏遥咬住阿言腿上的绳头,眼看就快要扯开,车顶突然一晃,像是落上两个重物。   苏遥只听得咔嚓一声,他下意识把阿言飞快地扑在身下,头顶的车厢应声裂开,瓢泼大雨伴着四分五裂的木头砸他一身。   苏遥只觉得身后一道剧痛,眼前骤然一黑。   他忍住动一动,发觉身后的绳结散开了。   满胳膊都是血。   也算因祸得福。   苏遥咬牙,一把抱住阿言,直接滚下马车。   大雨倾盆,地上倒是草木泥泞,还不算硬。   苏遥摔上一下,登时头晕眼花,刀剑并打斗之声近在咫尺,他眼前不断地模糊,天色黑沉,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只摸索着去解阿言手中绳子。   他活了这么大,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有本事。   明明疼得快昏过去了,手上还能有力气。   阿言十分配合,顺着力道挣动,苏遥只扯上两下,便察觉绳子散开。   阿言抱住他站起,紧紧拉住他的手:“公子快走!”   苏遥顺着力道起身,刚一侧身,便察觉方才的位置刷一声羽箭声响。   苏遥狠狠地咬住下唇,血腥味让他清醒些许,他握住阿言的手,拼命跑入林中。   雨势甚重,参天的古树都挡不住砸落的雨珠子。   夜风呼啸,惊起漫山仓惶。   苏遥并不知道方位,想来阿言也不知道,二人只拼命往远离打斗的方向跑。   但两个虚弱之人,根本跑不快。   脚下草木茂盛,更兼泥泞湿滑,苏遥一个趔趄,绊上一下,却一把被阿言按倒在地。   一支羽箭呼啸而过,几乎是擦着苏遥的头顶,斜斜地插入不远处。   苏遥整颗心都差点从胸膛中跳出来。   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但精神依旧紧紧绷起。   阿言按住他不放,苏遥屏住呼吸,便听得身后传来草木窸窣的声音。   是走近猎物的声音。   苏遥伏在潮湿的草木中,几乎不敢喘息。   一步,两步,三步……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事实证明,在巨大的恐慌之中,人是没有能力思考的。   苏遥只觉得慌得几近失神,却听得身后再度传来刀剑之声。   脚步声顿住,转而换成激烈的打斗声。   阿言握了握苏遥的手,苏遥咬牙起身,飞快地与阿言再度奔入密林中。   趴在那里,说不定就被射死了。   打斗之声如此近,不能停下。   不能停下。   密林茂盛,漫天风雨,苏遥几乎是拼尽全身的力气,拉住阿言的手,在草木之间奔跑。   起码又躲过七八回羽箭,苏遥似乎被擦破一下,阿言应该被擦过两三回。   雨势颇重,林深枝繁,苏遥压根不敢回头,也并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周遭纵横错杂的枝叶不断地刮过苏遥的身体,骤雨倾落,苏遥的衣裳被刮得破碎不堪,又因大雨,紧紧地贴在身上。   很疼。   真的好冷。   再被树枝绊上一下后,他跌倒在地,似乎再没有了起来的力气。   耳畔尽是潇潇雨声,打斗之声已听不到了。   苏遥伏在地上,被瓢泼大雨砸得周身乏力。虽然天色黑沉,根本看不清东西,苏遥依旧觉得眼前一黑一黑的。   他方才被碎裂的马车砸上那一下时,被一道利器划破了后背。   绳子划开了,也溅了一身血。   苏遥头昏脑胀,虚弱不堪。   疼得视线模糊。   他趴在地上,隐约之间又听得耳畔急切的声音:“公子,公子醒一醒!公子,我们不能留在这儿,雨太大了,公子起来……”   这声音似远似近,苏遥恍惚之间,只听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阿遥,你醒一醒,你千万别留在这儿……”   那人低沉的声音响在苏遥耳畔,苏遥心底蓦然涌上一阵巨大的酸痛,拼命睁开眼睛。   我不能死……   我要活着见到他。   我们还要成婚,我不能死在这儿。   苏遥满脸雨水,勉强抹上一把,便被阿言扶住:“……公子,公子你坚持一下,我知道这是哪儿,我们躲起来,等人来救我们。雨太大了,我们不能留在这儿……”   苏遥浑身都是血,顺着泼天的雨水,沾染阿言一身。   苏遥抓住阿言,再没有说话的力气,只点点头。   他扶着阿言,尽量快地在山林之间行走。   天地辽阔,仿佛只剩下惶惶雨声。   “公子小心……”   苏遥隐约觉得脚下是一处滑坡,他扶着树干走下去,便瞧见数棵歪倒的大树。   横亘的大树之后,似乎是个洞。   这是……阿言上次逃跑的地方?   苏遥搀着阿言,一瘸一拐地,从树根处挤入洞中。   这洞并不深,阴冷且潮湿。   但苏遥坚持不住了,好歹没有大雨砸在身上,他很满足。   一把扶住石壁,便瘫倒在地。   “……公子,傅先生的人,知道这个地方,如果方才是他们,一定会找来的。”   阿言的声音近在咫尺,却孱弱至极。   苏遥勉强点个头,摸索着抓住阿言的手,咳上一下:“不要睡着,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苏遥咳这一声,满口皆是血腥气。   他的手冰凉,阿言的手也是。   苏遥再用点力气抓住:“你不要睡着,会有人来救你的……你放心,阿言,你不用怕,你会是……”   自胸膛内漫上层层叠叠的血腥气,苏遥压不住,便住了口。   洞口被粗壮的大树挡住,似乎也将满天风雨挡在了外头。   苏遥把能做的都做了,如今只能闭着眼。   等。   会有人来救阿言的。   但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他的思绪浮沉,便听得阿言轻声道:“……公子,一直都是我在骗你,我不叫阿言,我记得我是谁。”   洞并不深,却依旧将阿言的声音放大数倍。   “我姓李,我叫李烨,我的生母是永王妃,我是永王的第三个儿子。”   “我是先帝最小的皇孙,我先前说的杀父仇人,是今上。”   风雨声不歇,洞内静默一片。   苏遥轻轻地舒口气。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不仅知道你叫李烨,我还知道,你会君临天下,会开疆拓土,会在位五十六年,一手开创四海升平、八方来朝的太平盛世。   你会是名垂青史的君主。   是国朝有史以来,最英明的君上。   你一定要活着。   至于我……   苏遥闭上眼,便念起傅陵那张脸。   我尽量努力地撑一会儿吧。   鹤台先生的《江湖一叶刀》还没有写完,我也还不是太想死。   这个时候还能想起催大鸽子的稿,苏遥也不由笑了下。   他刚扯起嘴角,便听得阿言再度轻声开口:“……公子,无论日后我是谁,我都永远是苏言。”   洞内悄寂,年轻君主这一句承诺,轻若鸿毛,又重于泰山。   “嗯。”   苏遥心内感喟,却实在没有感喟到底的心力,只得先道:“……我很想抱着你,但……但没有什么力气。你不要睡,若是还有……有力气说话,就随便……说点什么吧。”   苏遥勉强说上这几句话,便呼吸愈发沉重。   他浑身都冷。   又疼又冷。   阿言虽然比他年纪小,但身体底子比他好,虽然虚弱,但还能开口:“我来给公子讲一遍《云仙梦忆》吧。是傅先生的书,公子喜欢吗?”   “喜欢。”   苏遥倚着石壁,说出这两个字,又咳出一口血。   我喜欢。   我喜欢你,大鸽子。   只可惜,这句话还没有当面说过。   阿言的声音浮浮沉沉,阿言一向记性好,能复述出看过许多遍的书。   苏遥并未入耳,脑海中只剩下一个人的样子。   某只大鸽子吃他的小馄饨,吃他的糖醋排骨,吃他的火锅,还不写文。   还亲他,不准他喊大鸽子。   等这次回去,一定要喊一千遍的大鸽子。   ……大鸽子。   我想再见你一次。   苏遥眼眶发酸,但他仿佛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思绪翻涌不息,倚在石壁上,听着阿言低微的声音,只觉得时间都被拉得很长很长。   风雨飘摇,天地仓惶。   苏遥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他的力气一点一点被耗干,意识也一点一点地变模糊。   疼痛可以使人保持清醒,但他快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好累……   苏遥只觉得,仿佛是等到了天荒地老,耗到只剩一口气时,耳畔才终于传来一丝人声。   急切,而嘈杂。   但真切。   “这里面好像有人!”   “这里这里,真的在这里!”   “快喊人来!快拿药来!快去告诉……”   苏遥弯起嘴角,仅剩的一丝精神一松,终于昏了过去。 第86章 夜雨(三)傅阡   今上在旧京的所有暗线一日之间飞速反扑,又在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   太后调的羽林卫来得并不晚,但小皇孙与苏遥能够这么快就被找到,主要是因为旧京数大高门的协助。   论熟悉程度,羽林卫自然不如旧京中人。   而旧京的高门,能够在一夜之间站队,主要是因为傅陵。   宋矜之人出去与太后报信后,傅陵睁开眼,低声道:“夫子,我希望您的人,也能和我的人一样,把苏遥看作与阿言同等重要的人。”   宋矜明显一愣,整个房间内皆是一愣。   方才商议之时,所有人都刻意地,略过了苏遥。   并非不想救,只是大局在上,时间如此紧迫,人手又不足,苏遥与小皇孙相比,实在不是个优先考虑的人物。   而且事涉傅陵,余下之人并不好开口。   宋矜微有震惊。   但并没有十分震惊。   外人眼中,傅陵是个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狠角色,但他从小看傅陵长大,比任何人都了解,傅陵是一个怎样的人。   傅陵是个任性之人。   哪怕这些年做的所有事,都从未逾矩出格,那也更改不了他骨子里的任性。   真正乖巧懂事的世家长子,是不会在十一岁上时,还会和父亲说,我想做个木匠,哪怕从今以后,傅家不再认我也可以。   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傅老侯爷当时气疯了,宋矜完全理解。   因而,当初傅陵辞官时,分明还有转圜余地,他却没有劝。   傅陵不想做的事,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改变。   如今或许有一个了。   苏遥。   宋矜挑下眉,终究是默一下:“傅相不要意气用事。”   傅陵淡淡道:“我是意气用事,就凭我豁得出去,就凭苏遥是我心上人,是我西都傅氏的人。”   “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希望小皇孙死;当真到万不得已,为了傅家的日后,我也会动手。但如果换成苏遥,我很难说出同样的话。”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默。   其中真正主事的,是宋矜。   “我把话说明白。”   傅陵并没有看他,只继续道,“若今上真的拿苏遥要挟我,我不敢保证,我不会妥协。”   “我知道如此说,夫子会更想杀了他,但夫子如果动手,我西都傅氏,与旧京起码九户高门,从今日起,便与太后,一刀两断。”   “太后与今上相争,旧贵一派帮谁,谁的胜算就大。旧贵世家如今都仍在观望,我在这里,苏遥的身后就是整个西都傅氏与旧贵的势力。他是不是个无关紧要之人,只要夫子一句话。”   房内静默一片。   宋矜顿一下:“只靠你我和羽林卫的人,想同时活着救出小皇孙与苏遥,把握不大。”   傅陵起身:“多谢夫子。我以西都傅氏的身份保证,旧京至少有九门世族,今后会尽全力,扶持太后与小皇孙。”   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每一刻都十分珍贵。   宋矜并不知晓傅陵是如何快速地说服这些门户,总之,大大小小,最后站队的有二十一家。   不知道傅陵口中的“豁得出去”,是豁了些什么东西出去。   宋矜登楼而望时,只觉得,除非今上手中是神鬼之兵,不然,就如此大架势,死人活人,都逃不出旧京。   大雨潇潇,陆屿自他身后走近:“你这个学生,实在不适合留在朝中。”   宋矜默一下,只笑笑:“太后与今上相争,朝中早晚要撕破脸。他不过是把这件事提前了,起码,现在并没有什么损失。”   陆屿只道:“但他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只为了救一个苏遥。”   “不是也在救小皇孙吗?”   宋矜笑笑,又无奈地望向陆屿,“您别瞪我,这是我的学生,好话还是得替他说点。”   风雨不止,宋矜又默了默:“国朝世家林立,其中许多门户,并不在意谁做君上,甚至,也并不在意那个位子姓不姓李。”   他数一下:“傅家,裴家,沈家,这三门,不都是改朝换代,也依旧鼎盛煊赫的世族么?”   “比起君位日后落在谁手上,他更在意苏遥,我一点也不奇怪。反正君位如何,傅家都还有应对的余地,但苏遥死了,世上就再也不会有这个人了。”   “比起他日后发疯,还不如现在发疯。起码结果还是好的,不是么?就连太后,也未必能说得动这么多世家出手。”   陆屿只长长地叹一口气。   二人同时沉默一会儿,宋矜又开口:“其实,苏遥此人,是很重要的。”   陆屿抬眸,便听得宋矜道:“我们只考虑傅陵,阿言待他有多亲近,陆山长想必比我更清楚。如今阿言年岁尚小,心智尚不成熟,如果有人知道苏遥与他的亲近,以苏遥的安危要挟他,阿言会怎么做?”   风雨声惶惶,二人皆未说话。   久经朝局的人都知道,变数太大的人,死了最干净。   如果没有傅陵非要保他,此番便是能救,苏遥大约也不会被留下。   陆屿重重地叹一大口气,怒道:“救回来之后,就让你的宝贝学生抱着他心上人滚得远远的,再也别掺和朝局,小皇孙赶紧送到京城,傅家全交给小傅大人。有旧京的众多旧贵庇护,这俩人在旧京好好活着就行了,再别出来。”   陆屿颇为气急,宋矜只挑挑眉,慢条斯理道:“陆山长,看您一口一个我学生,苏遥不是您学生么?”   陆屿一噎,顿时开始无理取闹:“那也是你学生先拐走的我学生,自己的学生不教好,还出来带坏旁人。”   行。   反正猪拐白菜,永远都是猪的错。   宋矜不说话了。   他会替自家猪说好话,主要是因为,他发自内心地理解傅陵。   人活这一世,功名利禄,终究是归尘化土之物。   便是被刻入青史,立丰碑,创伟业,数千年后,也只不过是后世口中,三两句话便能概述的一辈子。   比起那样的一辈子,能和真心相爱之人在一起,长长久久、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才是傅陵想要的。   毕竟转世轮回,一个错过,便是永远,再也不会遇见。   宋矜心下感喟,正在感慨万千,就要写成一篇什么《真情赋》之类的东西,身后便传来一人声音:“宋大人!找到了,找到了,都活着!按照傅相暗卫所说,在东山一个石洞找到的!傅相已经赶去接人了,马上就到!”   陆屿霎时松一口气,又不满地瞧宋矜一眼。   宋矜只得看向这人:“谁让他跑去的?胡闹。把人拦回来,他惹上旧京满地高门,如今人救回来了,他就打算不管了吗?”   这人忙应一声,又为难:“致仕的文大人,裴相,还有沈老侯爷,都在议事厅等大人和陆山长,羽林卫的钟统领也快回来了,您看……”   宋矜只得匆匆下楼。   骤雨不歇,旧京城沉默而庄严。   檐外依旧在下雨,今夏雨水多,湿漉漉的。   苏遥头脑混沌,分明已醒了,思绪却抽不出来。   他再一次看到林立的高楼大厦,柏油路上穿行的汽车,繁华都市内的车水马龙。   他看见十六岁的自己,参加完祖父的葬礼,坐车来到苏家在远郊的老房子。   老房子是座别墅,有一个宽阔而漂亮的大花园。   天气阴沉沉的。   婶婶是最后一个到的。   所有人都穿着庄严肃穆的黑色,所有人的表情也同样庄严肃穆。   没有任何佣人,气氛沉默到诡异。   他那时不懂,还以为,他们都与他一样,在为祖父的去世难过。   苏家近年来的事情很多。   他的祖母病逝,父母因严重的交通事故过世,祖父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病情加重,坚持了一年多,便也撒手人寰。   苏遥很难过。   他沉浸在悲痛中,便听见大伯母喊他的名字,扔出领养证与亲子鉴定报告,冷漠地通知他,你不是苏家的孩子,没有资格再留在苏家。   大伯父拿出遗产分割协议,身后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律师。   “请你签字。不签也可以,你也可以去请律师。”   伯父伯母叔叔婶婶,还有姑姑和姑父,都签了。   大伯父把笔递给他。   苏遥愣怔半晌,只觉得荒唐至极。   他摔了笔,生平第一次觉得满堂衣冠,都不堪入目:“爷爷刚刚下葬……你们为什么能这么平静地分家产?你们为什么不难过?爷爷是你们的亲生父亲,为什么你们都不难过……”   他的泪水铺了满脸,才蓦然想到,方才在葬礼上,只有他一个人哭了。   爷爷就这样走了。   没有人为爷爷伤心。   苏遥长这么大,第一次涌出无能为力的愤怒。   但他幼稚而可笑的行为并没有换来什么结果,大伯母把他赶出老宅,只刻薄地笑了下:“再装成孝顺的模样,你也不是这家的孙子。会哭是吗?他不是你爷爷,你连替他哭都不配。”   苏遥脑中一片空白,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墓园,抱着爷爷的墓碑,哭了一整晚。   那晚也下这样大的雨,连绵成片,仿佛永远都不会停。   苏遥在这样大的雨中孤零零地活了六年,再睁开眼时,虚弱不堪。   大约是上苍也觉得,他没有必要再留在那个世界,给他换了个去处。   这里很好。   他认识了许多人。   伙伴,家人,亲戚朋友,街坊邻居。   还有一只鸽子。   又懒又馋,喝醉酒就变成一只大可爱。   他喜欢这只鸽子。   他想在这个世界,与这只大鸽子,一起垒一个小窝。   白头偕老,平安喜乐。   苏遥心下微微一动,仿佛溺水之人浮出水面,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他忽然睁开眼。   他愣上一下,身上骤然传来清晰的疼痛感。   从手到脚,疼得他难以忍受。   不由闷哼一声。   他这一声极其微弱,身边却有人动了动。   苏遥稍微偏偏头,便瞧见了傅陵。   天色阴沉,映出傅陵一张憔悴的面容。   苏遥只觉得不过片刻未见,傅陵便消瘦上一圈。   他静静地与苏遥对视片刻,眼睫都在颤抖,竟然半晌都未说出话来。   苏遥张张口,只觉得嗓子干涩疼痛,勉强咳上一下,却扯得浑身都疼。   他微微一蹙眉,傅陵的眸中便露出些惊慌失措。   傅陵……在害怕。   苏遥从来没在傅陵脸上,瞧见过这种神色。   苏遥心下微微一滞,忽然就眼眶一酸。   但大难不死,是开心之事。   不能哭。   苏遥忍上一下,眼前便被泪水模糊了。   他心内酸涩不已,闭了下眼睛,便察觉有一双温热的手摩挲着他的脸颊,微微颤抖。   傅陵替他轻轻地抹掉眼泪,默上半晌,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苏遥睁开眼,轻声道:“我渴了。”   傅陵怔一下,忙起身去端来一个小碗,用小瓷勺子舀一点点,递到苏遥唇边。   “……喝点水,裴仪说,糖水可以喝。”   他声音低沉喑哑,苏遥配合着咽下一小口温热润泽,才发现傅陵的嘴唇都是干裂的。   苏遥一时酸楚,却又漫上无边无垠的喜悦。   我又见到你了,大鸽子。   苏遥想抬手摸一把鸽子的脸,却无力动弹,微微扬起唇角,便又滚下一滴泪来。   傅陵再度伸手帮他擦了擦,稍稍垂眸,瞧见苏遥喝下小半碗水,又浮出些淡淡的宽慰。   檐外的雨落得哗啦哗啦,傅陵神色平静。   平静得有些异常。   他在掩饰情绪。   ……是因为在朝中谋算多年,才养成这种万事不上脸的习惯么?   出入禁中,登阁拜相,每一天都踩在腥风血雨的刀尖上吗?   苏遥看过书,书中的明枪暗箭,单单看上两笔,便触目惊心。   他看都不敢看的东西,鸽子一直生活在其中。   苏遥心尖微微疼痛,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傅陵提起傅老侯爷时,总是不咸不淡的语气。   这不是他想做的事,却不得不做。   若是做不好,他还会自责。   譬如现在。   他醒来这么久,傅陵却一句话都未敢与他说。   傅陵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但这并非是傅陵的错。   阿言是那样的身份,没有这次,也会有下次。   那个青石书院的学子说,没有直接杀了他,是因为他是傅相的心上人,还有用来要挟的价值。   还好,并没有走到那一步。   还好,他活着回来了。   苏遥心下酸楚,他肺腑间已舒坦一些,张张口,见能够发出声音,便轻轻动动手指,拉一下傅陵的衣袖。   傅陵明显一紧张,便听得苏遥轻声道:“没关系。”   苏遥温和明净的眼眸望着他,傅陵愣怔一下,平静的表象,顷刻间便碎了。   碎出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以为……   他什么都不敢以为。   苏遥被人救出来时,浑身都是血。   傅陵只看了一眼,便心如刀绞。   大雨遍野,他觉得,他大概永远失去了苏遥。   就像他喜欢木工,却终究无法做个木匠。   他喜欢苏遥,但苏遥未必还会答应,与他在一起。   苏遥都未必还愿意见他。   这世间有许多机缘巧合,也有许多命中注定。   原本两心相悦之人能修成正果,便是上苍垂怜,是红尘中的万幸。   那日在从别院回旧京的马车上,他说出这番话,却从未想过,这话,这么快便应在他的头上。   傅陵甚至想过,是不是那晚将两条金鱼灯强行系在一起的做法,惹怒了琼江中某位神灵。   苏遥经上这一遭,就算活着,也未必愿意再与他在一起。   傅相心乱如麻。   上一次如此失态,还是傅老侯爷与夫人骤然过世。   众人皆瞧见,这十几日以来,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的傅相,一提起个“苏”字,便会微微失神。   但凡不议事的时候,傅相一定就在苏遥这里。   衣不解带,昼夜不分。   傅陵盼望着苏遥醒,但苏遥醒来,他又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并没有想过,苏遥会先对他说“没关系”。   傅陵心底酸痛不已,默上半晌,才轻轻握住苏遥的手,低声道:“不害怕么?”   还是有点害怕的。   但是——   “你会救我的。”   苏遥张了张口,发觉无法出声,便又用口型比一遍:“你来救我了,不是吗?”   是你救了我,大鸽子。   我是因为想要见到你,那晚才能努力地撑下去。   苏遥是死过一次的人。   上次他躺在坚硬的柏油路上时,一样的疼痛,却比这次要意识清醒。   周围来了无数的人,嘈杂的人声警车声,医生护士穿行的脚步声,病床推行的声音,甚至手术灯照在他脸上时,他还有一丝感觉。   但活着有什么用呢?   他就那样活一辈子,又能怎么样呢?   他死了,那个世界中,都不会有一个人为他难过。   但这里会有。   所以他不能死。   苏遥微微扬起嘴角,便察觉一侧面颊落上一滴湿润。   大鸽子真是让人羡慕的投胎技术,哭了都从脸上一点看不出来。   风雨潇潇,四下静谧。   苏遥大概不会知道,他的话、他的神情和他整个人,像一道温暖的水流,洗去了傅陵一身风雨。   傅陵感到前所未有的幸运,他于父母离世后,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三千红尘中,他拥有了一个家。   他会保护这个家,用他的生命,去爱护他的心上人。   再也不会有人伤害苏遥。   整个西都傅氏,再也不会允许有人伤害苏遥。   就是他死了,也再也不会允许有人动苏遥。   动过苏遥的人……   傅陵微微沉下眼眸。   外头仍在淅淅沥沥地落雨,傅陵低头,便轻轻地在苏遥额上吻一下:“你累了么?裴仪说,如果刚醒过来,可能还会想睡。”   苏遥确实乏累,便“嗯”一声。   傅陵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放心睡吧,我一直都在。”   苏遥笑一下,尚未张口,便瞧见傅陵摇头:“我不去,我陪着你。”   苏遥缓一缓,轻声道:“他们不会喊你么?”   又笑笑,唤一声:“傅相?”   傅陵一顿,忍不住伸手在他鼻尖刮上一下,笑道:“哪来的傅相,哪位宰辅姓傅,就让他们找去吧。”   他声音低些:“我不是傅相,我只是傅陵。”   他又认真道:“我不会回去的。这是我做的最后一桩事,待小皇孙离开旧京,所有的事,都将与我再无关系。”   傅陵神色专注,苏遥心上轻轻一颤。   若是处在这个时间线,其实往后数年,直至小皇孙即位之后,都不会再有任何风波。   傅家是站队对了的那一方。   书中写,今上自今岁秋日起,身体会每况愈下,而朝中人心所向,绝大多数的旧贵,竟然都站在太后一方。   朝局虽不稳,但太后与旧贵联手,夺走羽林卫,又夺走大半兵权。   今上的势力,在余下几年,都只是苟延残喘。   别说动西都傅氏,连处在京中漩涡中心的傅氏子弟,今上都动不了。   其中有一位,大约就是小傅大人,四平八稳地活到小皇孙登基后数十年,官至太傅。   傅家会一直鼎盛煊赫,不需要傅陵再筹谋什么。   不用再踏回朝局。   不用做傅相。   不是傅相。   苏遥弯起眉眼:“是傅大鸽子。”   雨丝斜斜落下,傅陵一默,望着苏遥温润的眼眸,只低声笑道:“好,我是大鸽子。”   苏遥心满意足,雨声潇潇,他醒来片刻,确实精神不济,握住傅陵的手,便又睡过去。   这一觉倒是安稳而绵长。   苏遥再度醒来时,是翌日夜间。   外面仍旧在下雨,傅陵仍旧守在他手边,苏遥睁开眼,若非盈盈火烛,他就要以为压根没睡过了。   身体还是疼得厉害,没有丝毫缓解。   傅陵握住他的手:“喝水吗?”   苏遥“嗯”上一声,便又就着傅陵的手喝了小半盏。   “裴仪来给你看过,说是,既醒来便问题不大,但高烧时日太多,此时太虚了,让你多躺着。”   傅陵拍拍他的手,又道,“你放心,阿言很好。等你好些,就让他来见你。”   苏遥比上次清醒不少,微微缓口气:“这是在哪儿?”   “在旧京府衙内。”   傅陵道,“外面有旧京的守军,也有京中的羽林卫,很安全。”   “羽林卫?”   苏遥稍稍一疑,又转瞬明白,“太……太后现在就想接阿言进京?”   “还在商量,也不一定。京中……”   傅陵默一下,“你若是愿意听,我再慢慢地把这些事告诉你,好吗?我怕你太累,听这些太伤神。”   苏遥确实还挺累,便也点点头。   书中小皇孙于京城第一次露面,是在十月的太后生辰。   若是此时要走,也对得上。   阿言……   苏遥在想清楚阿言的身份之后,便知道,原来他很早之前,便被卷入了书中这场纷争。   躲是躲不开的,他也没有避开的能力。   毕竟,阿言与他如此亲近,便是东山那次跑了,日后还是会有人来找上他。   苏遥是个想远离纷争之人,但既然躲不开,便要拿出面对的勇气。   更何况,他还有一只鸽子,可以与他一同面对。   苏遥的心理素质还行。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大风大浪面前,比一般人还是强点。   不过,若一切皆已走上正轨,也没有什么东西再需要面对。日后的生活,是可以预料的风平浪静。   反而是阿言的路,今后还漫长险阻。   傅陵再顿一下:“阿言与你住得近,寻常人进不来。等你们都好些,我再慢慢安排齐伯、成安,还有桂皮,来见你。”   苏遥应一声。   傅陵瞧着他精神尚好,并无任何异样,又从小炉灶上取出一碗稀粥。   “裴仪让我喂你些东西,你试试,能不能吃得下去?”   傅陵拿起小勺吹了吹,“是白粥,吃不下去也无妨,你试一口。”   苏遥并不觉得饿,但傅陵递来,他也就顺着吃上一口。   傅陵喂得格外小心,每一口都在观察苏遥的反应。   苏遥只觉得好笑:“裴仪也让你看这么仔细么?”   “裴……”   傅陵刚开个头,便咽下,又低声道,“我怕你会不舒服。”   苏遥看得出来,傅鸽子是真的害怕了。   他默一下,只轻声道:“我慢慢就养好了,你别担心。”   傅陵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他这些日子守在苏遥榻前,连睡都不敢。生怕一闭上眼,再睁开时,苏遥就……   好在苏遥醒了。   傅陵压住一腔酸涩,再喂苏遥一口:“我不会乱担心,你安心就是。”   这大半盏白粥中掺了糖,但苏遥尝不出来,再喝上勺,正与傅陵聊些有的没的,却忽听得门响。   傅陵眉尖微蹙,正打算不理会,便听得门外一声:“哥……”   这声音甚为幽怨,且委屈。   小傅大人的声音,竟然也与傅鸽子甚为相似。   不熟悉之人,大约很难认清楚。   傅陵瞧苏遥一眼,听得苏遥轻轻“嗯”一声,才放下瓷碗:“进来。”   木门推开,潇潇风雨声涌入,又被掩住。   苏遥稍稍偏头,便瞧见了另一只傅鸽子。   傅小鸽子?   小傅大人,当真与傅陵生得一模一样。   只是神态一点都不像。   怎么说呢,一看小傅大人,就是弟弟。   傅陵沉默之时,颇为威严冷淡,相比之下,虽然都是通身高华气度,小傅大人却亲和多了。   苏遥与他对视一眼,小傅大人眸中,立时露出三分清澈的笑意。   这种透亮的笑意,苏遥只在傅陵喝醉酒时才见过。   傅陵瞧他:“来做什么?”   小傅大人愁眉苦脸:“钟统领请哥过去一趟。”   还不等傅陵沉声拒绝,便又可怜兮兮:“我也不想来,但当真是有要紧事。裴仪在别处,若来得是旁人,你又不会走,我就……”   傅陵一时沉下眼眸,苏遥轻轻拉上一下,傅陵才低头止住,又解释道:“钟统领是掌管羽林卫的人……”   苏遥只打断:“你去吧,我不要紧。”   傅陵很是沉默一下,才给苏遥掖个被角:“让我二弟陪你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害怕就说一句,我的暗卫在,会去喊我的。”   苏遥应一声,便又笑笑:“还有小傅大人,没事的。”   傅陵抬眸,瞧了小傅大人一眼。   小傅大人一脸乖巧:“我寸步不离。”   傅陵错开眼,只望向苏遥:“要是还想吃一点,让他喂你。”   傅陵起身,再叮嘱小傅一眼。   小傅大人唯唯诺诺。   木门一阖,才终于卸下一身乖巧,转头对苏遥露出一个清朗笑意,往榻边一坐:“我哥就知道吓唬我。”   烛火摇曳,这张与傅陵一模一样的脸,却露出全然不同的神色:“还没见过苏老板。我叫傅阡,阡陌纵横的阡。苏老板跟着我哥,喊我‘二弟’就成。”   他语气也颇为轻快,扬眉笑笑:“那,我喊苏老板什么呢?”   苏遥并未答话,只问道:“你哥怎么了?”   傅阡一顿,笑道:“什么怎么了?”   苏遥静静地望着他:“他衣袖上有血,傅陵怎么了?” 第87章 休养(一)孔明锁;九连环   眼前的这位苏老板,确实与傅阡想象中,不太一样。   旧京传信说,大公子的心上人是个性子极好的美人,他从不怀疑他哥的眼光,但如今一见,这性子比他所想的,还要好上许多倍。   起码,刚刚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都不如何慌乱与畏缩。   温和而平静,一双眼眸像澄澈明净的水,瞧上一眼,便让人觉得无比心安。   我哥的眼光果然一直很好。   我哥果然有福气。   虽然苏老板看起来精神还好,但有些话,还是不太适合明说。   傅阡便端起盛白粥的小瓷碗,笑道:“苏老板别紧张。”   他稍稍顿一下:“有些话要从某些人的嘴里撬出来,很麻烦。我哥吧,这次心情不是太好,时间也急,手下之人在问话时……”   “他着急回来陪你,大抵是忘记换衣裳了。下次我记得提醒他。苏老板别害怕。”   他又望苏遥一眼:“有裴仪在,就是熬上十天半月,他的身体也不会出大问题。你放心,别多想。”   苏遥一顿,这才略略安心。   他还以为是傅陵自己的血,看见时,心头都颤了下。   苏遥神色一松,傅阡便拿起小瓷勺:“还想喝吗?还剩两口的。”   “不喝了吧。”   苏遥本就没胃口,也尝不出滋味,方才若不是傅陵喂,他也不是很想喝。   傅阡便依言放下,又打趣道:“那还是回头让我哥来吧。”   这本是一句寻常话,但他这个语气,苏遥心下,便忽然有些害羞。   他微微垂眸,倒是把傅阡看笑了。   脸皮这么薄。   远远不及我哥那个流氓。   也不知道我哥怎么耍流氓的,能耍到这么好一人。   小傅大人再度念起自家亲哥把房子搞塌的骚操作,不由感叹连连。   果然拐好白菜就得没脸没皮。   提到没脸没皮四个字,傅阡又殷切地望向苏遥:“苏老板,我求你件事呗,等你大好了,好歹想着些。”   苏遥不由一疑:“还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事?”   “估计也就你能了。”   傅阡皱眉,“等忙过这阵子,你能不能让我哥,以后都改成每天写稿子?《江湖一叶刀》他一直不写,我都急死了。”   苏遥一愣,不由觉得十分好笑:“你也看他的书?”   “我还都一本一本花钱买的呢。”   傅阡露出鸽台先生资深读者的悲惨表情,“求你让他写吧!我哥就是懒,他一天五章都写得出来,真的!”   苏遥望着小傅大人的痛苦表情,一边好笑,一边无奈。   催大鸽子的稿,这可太南了。   哪回稿子不是软磨硬泡,还要被他死皮赖脸地混过去。   如今……确立了关系,说不定会好点?   苏遥便笑笑:“我试试吧。”   又道:“下回再出本,我给你先留着点。”   “那我先多谢苏老板。”   傅阡笑笑,又抱怨,“我哥的书京中都没有,回回我都是托人从旧京买,又排队又预订,可麻烦了。如今有苏老板在,我就放心了。”   小傅大人这个萌萌的语气。   这性子,着实与傅陵差别大了。   苏遥不由笑笑:“每次成书,我都会给傅陵留上三本,他从来不看也不送人的。怎么不找他要?”   傅阡蹙眉,甚为委屈:“苏老板你不知道,我哥这个人,管我可严了。我打小就不敢看话本,他撕我的话本,比我爹都多。”   苏遥奇怪:“现在还在管么?可他自己都写。”   “所以说多没道理呐。”   傅阡依旧皱眉,“他从前看都不让我看,如今倒自己写起来了。我又不敢去问他,我到现在看个话本还都不敢让他知道,就生怕他骂我……”   小傅大人这心理阴影面积,一看就很大。   苏遥弯起眉眼:“可你又不比他小多少,为什么要这么听他的话呢?”   小傅一噎。   苏老板这大实话……说得好扎心。   但凡他比傅陵小个岁,他都不会这么委屈。   偏他俩是双生子,偏他哥一生下来就很有个哥哥样子,他根本玩不过他哥。   反正和傅陵对着干,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小傅在小时候被收拾过几回后,早早就老实了。   放弃反抗,任哥宰割,特别听话。   反正傅陵也是当真对他很好。   除了“写错两个字就罚他抄个二十遍”、“书本非要收拾整齐才能去睡”、“特别喜欢喂人吃饭”、“花钱的时候心里没点数”、“出去吃个饭对哪家酒楼都不满意”、“挑剔得很买支毛笔看八个店”之外,他哥都没有什么毛病。   要啥给啥,无条件护短,凡事都先尽着他。很细心,特别会照顾人。   偶尔还会替他挨几次打,反正他俩长得非常像,教琴棋书画的先生根本分不清。   这么一想,小傅也觉得自个儿特别丢人。   被使唤这么多年,脑子里还都是傅陵的好?   不行。   我哥都不心疼我,回头苏老板也这样想,家里就没人心疼我了。   傅阡立刻换上惨兮兮的表情,开始告状:“苏老板不知道,我哥从小就喜欢欺负我,特别凶,所以我才怕他的。”   傅鸽子,平日是凶巴巴的。但对亲近之人,那也是颇为维护,是个极其护犊子的性子。   欺负弟弟这种事,总不至于。   苏遥不由好奇:“怎么欺负你了?”   傅阡稍稍一默。   怎么说,他印象中仅有的几回被收拾惨了,都是因为他故意和傅陵对着干,自作自受,说出来还不够让人笑话的。   我也是要面子的。   傅阡一时顿住,挑挑拣拣后,才再度义愤填膺:“我哥比教我的先生还狠。我们小时候一起学琴,先生都不让我练了,他还非要罚我。我只弹错两个音,他就看着我弹了一下午。弹不完就不让我吃饭,我手都肿了。”   小傅拿出颇为委屈的语气,却并未听到苏遥的安慰。   他抬头,便瞧见苏遥一脸平静:“手肿了,是姿势不对吧?”   确实是我姿势不对来着,但是……   傅阡换上更可怜的表情:“可我哥让我弹了一下午。”   苏遥笑笑:“我从前学琴,也几个时辰不停地练。是很辛苦的。”   小傅一噎,便提起另一桩事:“我写错两三个字,他也让我几十遍地抄的。”   苏遥再度笑笑:“几十遍还算好的。写得少就是容易出错。”   傅阡蹙眉,便撇过琴棋书画,又道:“我哥还特别不讲理。我课业最重的时候,还非要按着我收拾干净书房才能去睡。我好几次三更半夜地写完,都还要整理桌子。第二日整理得不行,他还要骂我。”   “是为了防止你丢东西吧?”苏遥露出温和的笑意,“写完不收拾好,桌子就会越来越乱,会很容易找不到东西。”   傅阡噎住,便又道:“他小时候还特别喜欢按着我吃饭。从前每回跟他单独吃饭,我都被他喂好多。”   鸽子的这个习惯,苏遥也发现了。   苏遥道:“是不是剥鸡蛋、剥虾、剥螃蟹,还挑完鱼刺放你碗里?还给你添汤盛饭?”   傅阡终于得到认同:“就是。剥得特别快,一边吃还一边有空管我。”   苏遥笑一下:“但你如果说不想吃,或者不喜欢吃,他就不会给你夹了。我说过的,下回你试试?”   傅阡望着苏遥温和的眼眸,应了个“好”之后,又觉得稀里糊涂。   可惜我哥喜欢吃的东西我还都挺喜欢的……   不是,苏老板为什么没有受害者的表情?   傅阡愣上一下,仍然不死心:“我哥还事儿特别多,绣娘给我俩做布老虎,他都要挑针脚好的那一只。”   苏遥笑叹:“他一直眼光高,原来从小就这样。”   傅阡又道:“挑个笔、挑个衣裳、挑个桌布,都要比来比去。还不嫌贵,花钱大手大脚的,一点都不心疼。我说他,他还骂我。”   这确实是个问题。   “他最近在收敛了。”苏遥无奈笑道,“回头我提醒他。这习惯也不是说改就能改。”   傅阡方才特意强调了“我说他他还骂我”这一句,但苏遥又没在意。   傅阡顿了下,再说上四五条,就彻底闭嘴了。   他发现了,他哥的毛病在苏遥这里都不是毛病。   苏遥不同情他。   苏遥和他哥是一伙儿的。   小傅大人没有收到任何安慰,反而再度收到针对单身狗的暴击。   这波惨卖得很失败,傅阡甚至开始怀疑,刚才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居然会向苏遥告他哥的状……   你们俩才是两口子,我是悲惨的弟弟。   小傅憋屈。   但也憋屈这么多年了,不差这一会儿。   傅阡再度恢复到任哥宰割的躺平状态,顿一下,从怀中拿出点别的东西,果断开始下个话题:“苏老板听过函州的九连环吗?”   傅阡打开一个大红绣金线的荷包,拿出两只玉制的九连环,玉色澄净通透,纹饰格外精细,一看就造价不菲。   函州的九连环举世闻名,苏遥还真没见过:“确实漂亮。”   “我听闻这次要在旧京见苏老板,特地选的。”傅阡眨眨眼睛,“是一对来着。”   ……见面礼么?   苏遥不由有些局促,又笑笑:“谢谢小傅大人。”   苏老板还是害羞。   傅阡便扬眉笑笑:“那我就等着苏老板哪日改口了。也好喝上一口喜酒,过年多领一份压岁钱。”   又瞧向苏遥,弯弯眉眼:“我和我哥是一样大,但他每年都给我发红包的,打成鲤鱼状的小金锞子,我年年都有。苏老板虽然年岁小,但也要跟着我哥给我发的。”   苏遥面上微烫,便略点个头。   年节下发红包,似乎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穿来之前自不用提,穿来后的年节,他的身体都没有大好,亲戚少又不走动,家中人也少,年下便过得有些冷清。   今年,似乎会热闹一些了。   傅阡只笑笑:“苏老板且安心养着。傅家在旧京的人多,待你好些,我哥会让你见见的。到时候我这一对九连环,大约就拿不出手了,苏老板可千万别嫌弃。”   “哪里。”苏遥客气一句,却更加害羞。   傅阡便也不再继续说,把这一套荷包放在苏遥床头的柜子上,又拿出一只小荷包,倒出一大把木块。   苏遥细细瞧了瞧:“孔明锁么?”   “苏老板果然认识。”   傅阡拿起其中两块,笑道,“苏老板一直与我一句接一句地聊天,也颇费精神。这东西正好打发时辰,我玩给苏老板看,苏老板看着全当解解闷。”   孔明锁可是个很难拼的东西,是堪称古代版魔方的玩具。   但傅阡玩得很快,苏遥尚未瞧仔细,他便十分灵巧地拼完了一整个。   是九柱梅花锁。   瞧见苏遥怔神,傅阡又笑笑拆开:“那我再慢慢拼一遍,给苏老板看着玩。”   傅阡又将方才的步骤重复一遍,只是放慢些许,还与苏遥简单讲解。   ……有一种看大佬玩魔方视频的爽感。   这种东西确实挺适合养病的时候看,而且苏遥这是真人现场直播,随便调倍速的那种。   傅阡与他说说笑笑,来回玩上许多种,才听得叩门声。   傅陵推门进来,就瞧见这副情景。   苏遥的气色还算好,傅陵略略放心。   但是……瞧见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坐在苏遥榻边说笑,某醋鸽的心情,就有点微妙。   傅鸽子吃起醋来,连桂皮都不放过。   小傅只与他对视一眼,便站起来,一秒乖巧:“哥。”   傅陵点个头:“出去吧。”   小傅一愣。   我觉得我这任务完成得也挺好哒,怎么使唤完我都没给个好脸色呢?   但他哥最近确实心情不大好。   小傅也不敢多话,再与苏遥打个招呼,乖乖地走了。   傅陵坐下,苏遥便探出手:“什么时辰了?你吃饭了吗?”   “马上就到亥时了,方才吃过的。你觉得怎么样?”傅陵反握回去,“瞧着精神还不错。”   “大约是睡多了。”苏遥笑笑,“方才说上一会儿话,也不大困。”   “那我再陪你玩一会儿?”   傅陵把苏遥的手轻轻地放回薄被中,又瞧一眼榻边的碎木块,“在玩孔明锁?”   苏遥点点头,又微微一笑:“还送了一对九连环。”   “他就知道送他自己喜欢的东西。”   傅陵随口道,将九连环拿出来,才稍微点个头,“还算有心。你喜欢吗?不喜欢让他再去给你买别的。”   “我瞧着挺漂亮,不过孔明锁和九连环,我不会玩这些的。”苏遥道,“小傅大人倒是玩得很好。”   鸽子语气微微一酸:“我比他玩得好的。”   苏遥笑道:“真的吗?”   醋鸽子不由冒泡泡:“我玩给你看。” 第88章 休养(二)掀被子   傅鸽子确实比小傅玩得要好。   小傅拼拆孔明锁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傅鸽子要更快一些,大抵是存心要显摆,修长的手指上下摆弄,看得苏遥眼花缭乱的。   这类东西看别人玩还行,小时候家中也有,苏遥是不怎么会玩的。   傅陵拼得飞快,苏遥看着看着,就开始走神了,从傅鸽子手中的木块,挪到傅鸽子骨节分明的手上,再挪到傅鸽子的脸上。   傅陵在玩这些东西的时候,出奇地专注。这种单纯又略显幼稚的全神贯注,让他整个人都透出些少见的孩子气。   傅陵在拼完一个孔明球之后,一抬眼,正对上苏遥瞧他的目光。   鸽子一顿,立即弯起眉眼:“好看吗?”   苏遥不由面上微烫,错开眼:“玩得挺好看的。”   “就只玩得好看么?”傅鸽又凑近些。   他握住苏遥的手,苏遥也躲不开,便只闭上眼,小声道:“人也好看的。”   他声如蚊蚋,耳尖又泛起薄红。   正微微局促,便察觉傅陵在他额上亲一下,低声笑笑:“只给你一个人看。”   苏遥心下微动,不由涌出些开心。   方才不闭眼睛,也没什么,此刻眼前黑上一些,苏遥便又卷上一层乏累。   他微微睁开眼,傅陵倒看出来了:“困了就再睡吧,我陪你。”   苏遥轻轻拂开他的手:“你也去休息吧。”   “等你睡着。”傅陵握住他的手,“我看着你睡下,我再去睡。”   他示意下另一张小榻:“我在那儿睡,你晚上若是醒了,就喊我。”   这小榻苏遥一睁眼就能瞧见,离得极近,便也安心些。   只是又嘱咐一遍:“别在榻边陪着我,我醒了,就不会有大碍了。”   傅陵点点头。   为了方便晚上活动,苏遥这屋子并不灭灯。   烛火摇曳,苏遥眼前晃着重叠灯影,便也逐渐昏昏沉沉。   他这一遭心绪还好,但身上着实酸疼,内里又虚,但凡闭上眼,很快便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却发觉天色还未亮。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四下悄寂,只有活泼的蛐蛐在叫,一声接一声。   苏遥怔一下,便瞧见傅陵还是趴在他的榻边睡着了。   傅鸽子似乎很累的样子。   眉眼微微蹙起,呼吸声也很轻。   他的手覆在苏遥手上,苏遥怕吵醒他,也不大敢动,愣了一会儿神,只能小声道:“是不是有暗卫在?”   夜色深沉,满室烛火灼灼,苏遥默上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   声音太小了,没听到吗?   苏遥清了下嗓子,正准备再喊一句,就瞧见松香色的帷帐一动,是被人拉了一下。   帷帐的边上,原来立着个人。   方才一点声响都没有,他又穿一身黑,烛影重叠,苏遥竟然没看见。   那人先走近一步,给苏遥行个礼,低声道:“见过主子。方才您没什么吩咐,属下未敢擅自上前。”   这么大的规矩。   这是傅陵的正经手下,不是普通随从什么的,苏遥第一次瞧见,还真有点怵得慌。   还有点好奇。   是不是飞檐走壁、箭无虚发的那种武林高手?   就特别飒的那种。   苏遥忍不住脑补一下,又赶紧压下。   他顿一下,忙小声道:“我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觉得夜里天凉,想麻烦您给傅陵披件薄被毯子什么的。”   又补一句:“我不大舒服,还不方便起身,多谢您帮忙。”   这暗卫明显愣一下。   苏遥一身伤,好不容易才能醒过来,这夜里唤人,他还紧张上半天。   ……原来这是大半夜地喊我过来喂狗粮吗?   苏遥明澈的眼眸望着他,暗卫只好默默地咽下狗粮宵夜,又恭敬道:“主子不必如此客气。”   他应该说得是“您”这个称呼。   但苏遥与他也不是很熟,客气习惯了,闻言便只温和笑笑:“麻烦你了。”   暗卫对苏遥的好性子早已有所见闻,这样搭上两句话,一时就也觉得,狗粮味道还不错。   取条薄毯,轻轻搭在傅陵身上。   他甫一走近,苏遥方微微讶异:原来这样魁梧。   方才重重灯影遮掩,苏遥都没觉得这人如此高大。   且走路当真没一点声音。   苏遥暗自感叹,又低头瞧见:“把手也盖上吧,我怕他着凉。”   暗卫又吃一嘴狗粮,仔细理上一遍,瞧着苏遥满意,才退后一步:“主子还有其他吩咐么?”   苏遥便笑笑:“没有了,多谢你。”   暗卫又行个礼:“若有事,主子尽管吩咐。现在刚过四更,主子可以再睡会儿。属下告退。”   苏遥应一声,再偏个头,只见他退上一步,一眨眼就不见了。   来无影去无踪。   厉害。   苏遥再称赞一声,瞧见傅陵依旧睡得很安稳,才略略安心。   墙角下的蛐蛐仍然没心没肺地叫得欢快,苏遥感受到面颊上微微的凉意,才恍惚间忆起,方才忘记问问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他这一躺,估计躺了许久。   傅鸽子明显瘦了,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只怕整个七月都要过去了。   苏遥微微叹口气,眼下也多想也无益,他安心把身体养好才要紧。   苏遥再阖上眼,这次倒觉得身上格外疼起来,睡得不大安稳,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第一眼瞧见的,却是裴仪。   他手臂上很是一刺,便见得裴仪正在收针,只略抬个眼皮:“傅陵有事。昨儿的白粥喝了吗?”   苏遥张张口,清一下嗓子:“喝了一半,没有胃口。”又道:“劳烦裴老先生了。”   “还是你知道客气。”   裴仪换个穴位,“慢慢吃点东西,不能单靠药吊着。吃不下就让傅陵来喂你。”   苏遥不由微有害羞,又踌躇:“这回要紧吗?”   “什么才叫要紧?”裴仪淡淡地反问一句。   苏遥就知道裴仪会不开心。   毕竟刚把病人送住院部送出去,又从急诊接回来了。是个大夫都会觉得特别心堵。   苏遥只好笑笑:“裴老先生多费心。”   裴仪默一下,方叹道:“没有伤筋动骨,都是皮外伤。但前后折腾,现在太虚了,先好好躺着点。我用的方子千万别吹风,晚上也……”   他又要开始唠叨,说上两句,却顿住:“罢了,你别费精神记,我再和傅陵说一遍。”   他又拔下一针:“你还是尽量吃点东西,不吃没办法好。我瞧着你精神还不错,养上两天,中秋之前,大抵就能起身了。”   “现下什么日子了?”苏遥问道。   “初二了。”裴仪望他一眼,又在他手上拍拍,“还有十天出头,你听话点。”   “裴老先生放心。待我好些,给您老再做糖山楂吃。”   苏遥弯弯眉眼,落在裴仪眼中,裴仪就忽然觉得一舒心。   看看人家多省心多乖巧多听话。   裴仪浑身舒适,语气便也缓和些:“给你的伤口上点药,虽然都收口了,但可能还有点疼,要不先等等?”   苏遥不解:“等什么?”   裴仪理所当然:“等傅陵来陪着你。他说他很快就回。”   苏遥一愣,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您来就成。”   他这薄被搭在腰际,从腰往上都一点没遮掩,下面还露着双腿,浑身上下一丝没穿,除了敏感部位,全都露着……   傅陵来什么来。   苏遥想想便面上滚烫,又催促:“您老来吧,涂完快给我盖上。”   裴仪心内好笑,也不由感叹苏遥这脸皮薄的简直罕见。   都两口子了,有啥不能看的。   但苏遥耳根都红了,裴仪一个还算板正的老先生,也没有逗人的恶趣味。   他便拿出药:“有点凉,疼就说。”   也不知给用得什么药,苏遥觉得冰冰凉凉,有些微微地刺痛,倒没有想象中的疼,还有一丢丢痒。   裴仪凃得很小心:“看来止疼方子对你挺有用,我给小殿下服,他还是疼得睡不着。”   这称呼让苏遥稍稍一默。   阿言终究是要走了。   各人皆有各人的命数,离别才是人间的常态。   苏遥便微微叹一声:“阿言怎么样?”   “他底子比你好点,但伤着胳膊了。骨头上的毛病,怕是要多养两天。”   裴仪待苏遥身上晾干,又扶着他慢慢翻个身,“小孩子家骨头长得快,倒不用多担心。你少操心,专心养你自己的。”   苏遥只好不问,趴在榻上,又觉得背后有些痒。   裴仪轻手轻脚:“都收口了,再过两天,可能会有点痒。我有除疤的药,你可千万别自己抓。生得这么白,留个疤多可惜。039”   苏遥“嗯”一声,日光明澈,他在榻上伏一会儿,便察觉裴仪给他搭上薄被。   裴仪坐到后面,刚刚在他腿上擦一下,便听见叩门声:“裴大夫?”   傅陵回来了。   苏遥还光着两条腿,刚喊一声裴仪,裴仪便已走去开门了。   “回来得挺快。”裴仪打开门,又回头,“喊我做什么?”   苏遥把脸埋在软枕上:“没什么。”   他声音闷闷的,傅陵倒是突然担心:“怎么了?不舒服么?”   没有不舒服。   我害羞。   苏遥便趴着:“你先出去吧,裴老先生给我擦药呢。”   傅陵瞧见他肩上一处擦破皮,蓦然心疼:“很疼吗?”   又忙道:“我留下陪你。”   苏遥:……   苏遥怕他担心,又不好再赶他出去,偏裴仪又道:“正好你回来了。恐怕我碰着不舒服,他也不好意思说。你来吧,我看着。”   傅陵就接手,往苏遥身边一坐。   薄被只搭到苏遥大腿处,晨起空气微凉,苏遥耳尖都红了。   傅陵指尖温热,刚擦上一下,苏遥便紧张得不由一颤。   傅陵心疼得不得了,只好低声安抚:“别怕,我轻一点。”   傅陵这个语气……   想到旁边还有个裴仪,苏遥都没脸见人了。   裴仪也看出来了。   瞧着傅陵擦得也没啥毛病,便识相地起身:“炉子上炖着药,一会儿给他喝。灶房做了鸡蛋羹和其他些吃食,我也温着,你看看他想吃什么?”   又嘱咐:“千万别着凉……”   裴仪唠唠叨叨地又念一遭,傅陵都应下。   木门一关,整个屋子一静,苏遥竟然没由来地更局促了。   他愈发把头埋起来,都不敢抬眼了。   偏傅陵这回并未多想,看着苏遥双腿并脚腕,满心都难受,又拿起药:“现在没外人了,不舒服尽管说。”   苏遥闷闷地“嗯”一声,又补一句:“真的还好,你不用太担心。”   这药冰冰凉凉,苏遥确实觉得还好。   只是微微有些痒。   傅陵的手一直碰他,他便觉得更……痒了。   他兀自局促,傅陵却毫无察觉,只念叨:“裴仪说一天要上两次,先前我都没赶上过,也不知道……”   他轻手轻脚地擦完苏遥腿上,刚一碰薄被,便听得苏遥慌忙抬头:“没有了!”   傅陵一时奇怪:“什么没有了?”   苏遥不由结巴:“那……那个……就我……”   他又把头埋住:“……你不要再掀我被子了。”   傅陵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苏遥这薄被堪堪搭到大腿,再往上掀,就是…… 第89章 休养(三)亲亲   傅陵默上一会儿,苏遥耳根都红透了。   苏遥没这么说之前,傅陵还真没什么绮念。   毕竟他这两天全在心疼和着急,瞧见苏遥手臂上擦破一块皮留下的红印,都难受得不得了,因而对着啥也没穿的苏遥没一点别的想法。   但苏遥这么一说。   傅陵突然便自胸膛内烧起一股灼热。   日光明澈,透亮且干净,落入房间内,便是轻薄的一层光覆在苏遥身上,从他乌黑的长发到白皙的双腿,并毫无保留地勾描出他身体的曲线。   被子太薄了,遮掩一下,反而引起人连绵的遐思。   傅陵瞧着苏遥白皙修长的小腿,一时忽觉得口干。   苏遥已经说不出话了,许是过于局促,颈肩处皆泛起微微的薄红,只埋在被子中。   这是条靛蓝色的锦被。   傅陵好像从来没觉得苏遥有这么白过。   瞧上两眼,又慌忙地错开眼。   这幅画面冲击力太大了,鸽子愣上半晌,都觉得没缓过神来。   早知道就不让裴仪出去了……   傅鸽又望一眼苏遥身上薄薄一层被子。   吞了下口水。   掀是不可能掀的……傅鸽子怕一掀开,他就真的会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来了。   苏遥还病着,做……做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做。   起码得等人好了叭!   这个时候碰人家就真的是人渣了叭!   不行。   我是个好鸽子,我不能这么禽兽。   傅陵紧紧捏住药盒子,怔神半晌,才勉强把神智拾起来,缓一口气,调成一个端方正直的声线:“我……我不动,但药得给你擦完。”   苏遥趴在被子中,小小地“嗯”上一声。   又觉得浑身滚烫,越发动也不动了。   傅陵压住一腔火,慢慢地坐近些。   苏遥一动不动。   他腿根处还有一道伤痕,想是被碎石子划破的,傅陵方才碰被子,就是为了擦这一道。   这道口子已然结痂,只留下一色深红,落在苏遥素白的皮肤上,傅陵的呼吸又快上几分。   眼下不好掀,他便压住被子,让这道伤痕完整地露出来,闭眼默念好几遍“苏遥病了苏遥病了苏遥病了我是个好人我是个好人我是个好人”,才重新上手。   傅陵的手碰到苏遥的时候,苏遥整个人都僵硬了。   大腿根这个位置……   傅陵上药轻手轻脚,这一擦一擦的,苏遥觉得……浑身上下都敏感了许多倍。   他把脸整个儿埋起来,一道口子擦完,从内到外都滚烫滚烫的。   傅陵也滚烫滚烫的。   两个人都心怀歹念,擦完药后,整个房间硬是静上许久。   鸽子慌神半晌,才记起:“……天气越来越凉,还是给你盖上点。”   他甫一出口,就觉得嗓音都有些哑。   苏遥也听出来了。   越发局促得不敢抬头了。   傅陵见他默不作声,也自知失态,便蹑手蹑脚地拾起被子。   给苏遥裹了个结结实实。   连个脚趾头都没露出来。   终于没有动摇心智的画面了,鸽子终于觉得心绪平静点。   方才扑通扑通,跟敲大鼓一样。   但慌神之后就是空虚。   鸽子头一次涌出个动机不纯的禽兽念头:想要苏遥马上就好。   干看着不能吃,太考验人性了。   而且鸽子经受住考验之后,也没有什么灵魂得到升华的感觉。   灵魂很空虚。   也很寂寞。   鸽子再度坐在榻边寂寞如雪,就忽然听见叩门声。   裴仪又回来了:“开个门。”   傅陵清个嗓子,忙跑过去:“怎么了?”   裴仪又端来一盘早餐,却道:“来看看你俩上完药没有。刚才我居然就走了。”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傅陵一番,落在傅陵整整齐齐的衣衫上:“挺好的,没有小别胜新婚,也没有擦枪走火。”   苏遥伏在榻上,面上刷一下就红透了。   鸽子有些寂寞的荣誉感:“您老放心。”   “下回还是我来吧。”   裴仪放下餐盘,才与傅陵附耳说上两句。   傅陵惊讶:“能这么快?”   “你这两天先别折腾人家,就能好这么快。”   裴仪叹口气,“我先前和你说起,你只不信。这回虽凶险,但只要能醒,也就是暂时虚一点,与从前那种底子都虚亏是不一样的。安静养上些时日,多吃点。”   裴仪看傅陵的面色,才知道他当真是放心了。   再嘱咐两句,便也离开。   裴老先生来说上这两句,倒缓和不少房内暧昧而灼热的气氛。   苏遥侧过脸,便瞧见傅陵在挑拣早饭:“想吃点什么?”   傅陵望着他,苏遥倒也不太局促了,便轻声道:“喝点稀粥吧。”   傅陵把小粥碗放在床头:“还是扶你翻过来。”   苏遥点个头,便察觉傅陵隔着薄被扶住他双肩,他顺着用力,便还是平躺。   傅陵顿一下,伸手轻轻揽起他的颈肩,把他身后的被子拨出来。   苏遥靠在他手臂上,温热的气息靠近,心下又波澜迭起。   傅陵也心跳加速,但比方才好多了。   坐下舀起一小勺粥,低声道:“多吃点。”   这回苏遥还是只吃了一半,但再三四天之后,便能吃一整碗了。   傅陵虽然时不时地走,但饭点几乎都在,很少假手于人,裴仪喂过他一次,小傅来喂过两次。   养病确实是件挺无聊之事,苏遥也只见过这三个人。   还有那个暗卫,傅陵有急事走了那次,他给苏遥把话本子念完了。   傅陵说,成安与齐伯都还留在书店照顾生意,成安原本要来,但有个相熟的暗卫受伤了,他便留在店中照顾暗卫了。   成安那日自房顶上跌下,正好落在一处后院中。这处院子还好巧不巧,是暴脾气的程老将军家一处宅子。   程老将军的小孙子正在廊下练字,给吓了一大跳。   这位老将军不是好惹的,今上的人手为防打草惊蛇,才恰巧放过成安。   老将军家救治及时,成安也只是被擦破一些,因而中毒不深,很快便好转。   傅陵与宋矜安排在阿言和苏遥身边的人虽没那么幸运,但也零零散散救回近三分有二。   不过还能继续做暗卫的人,怕是不太多。   傅陵把这些人全都送去傅家的田庄上将养。   暗卫丙给留在苏遥的书铺了。   虽各处皆是伤患,但羽林卫加上旧京盘根错节的高门联手,整个旧京,也是风平浪静得很。   太后动手的那一箭没有致命,却淬了毒。今上的身体越发不好,而小皇孙的传言,已悄悄于旧京流传开来。   京中更是沸沸扬扬。   这些茶余饭后的闲谈,与普通小老百姓的日子,并没有太大关系。   谁坐君位都好,只要他能为百姓谋福祉,为苍生修社稷,宽和仁爱,礼贤下士,他就是国朝的好君上。   旧京在这样平静的氛围中,迎来了中秋节。   一轮明月高悬,苏遥却无法出去看,甚至窗子也被傅陵阖上:“夜里凉津津的,你刚能起身,还是算了。”   苏遥倚在榻上:“中秋都不能看一眼月亮,多无趣。”   “你养好了,咱们还有许多个中秋,不急。”   傅陵握住他的手,低声笑笑,苏遥便也点个头。   微微垂眸,又念起:“小傅大人不来了么?”   今年中秋人少,他在旧京府衙内,齐伯不能来,阿言也没好全,原本说是大小傅鸽子一起来吃晚饭,小傅却又推说不来。   傅小鸽子不想过来被发狗粮。   花好月圆人长久的日子,他杵在俩人中间做什么。   再说连脸都和他哥一样,多他一个,也没添什么热闹。   正好几位官员连同裴老先生也要应酬,小鸽子便跑去了。   “他虽然不来,但帮你带了好东西。”   傅陵打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抬眸笑笑,“猜是什么?”   苏遥便笑:“月饼的香味我都闻见了,你还藏着。”   傅陵弯弯眉眼:“你肯定想不到是哪里做的。”   以傅鸽子挑剔的口味,大抵不是福祥斋,便是福客来。   苏遥猜一个遍,傅陵只摇头,末了才道:“是我家做的。”   苏遥微微一怔:“傅家?”   “他们听说你好些,来问了一句,中秋能不能接你过去玩。但你刚刚能起身,坐久了又累,家宴上陪人说话也耗神,我便让他们缓缓。”   傅陵打开盒子,“如今家中,是我三伯父当家。伯母只道,虽然还没见到人,但也不好委屈你,问你中秋想要什么礼。”   苏遥不由局促,轻声道:“哪有我开口要的道理。”   傅陵扬起嘴角:“我就知道你会如此说,就自作主张,给你要上一盒月饼。你看看,喜不喜欢吃?”   傅陵手中的红木盒子中,竟然是十二个晶莹剔透的冰皮月饼。   四只白色,四只绿色,剩下四只是彩色的。上面皆印有“花好月圆”四个字,精致玲珑,甚为小巧。   旧京竟然有冰皮月饼,苏遥也微微惊讶。   “漂亮吧?”傅陵颇为得意,“你尝一口试试。”   冰皮的口感吃起来很像糯米糍,甜甜软软,放在现代,多是年轻人过节时候喜欢的点心。   傅陵把白色那只掰开,露出盈润的红豆沙。   苏遥笑道:“我来吧。”   他病上这许久,一直都是傅陵喂饭。他如今好些,能起身能抬手,傅陵却还没改。   傅陵只送到他嘴边:“别了,你拿东西手累。”   “回头都被你养废了,不会干活,也不会走路了。裴老先生也说,我能多活动些的。”   苏遥笑笑,凑近咬一口,甜甜糯糯地下肚,又听傅陵笑道:“活动也得慢慢来。过两天你能走了,我就陪你出去走走。有想去的地方么?”   苏遥又咬一口:“得先回书铺瞧瞧,好几位先生的书稿该交,不知道交上没有,我得查查账,该给琳娘结款了。然后……”   苏遥不由耳尖一红:“然后得去你家看看吧。还有我先前给你做了件东西,也想取来送你。”   “什么东西?”   傅陵弯弯眉眼,苏遥对着他的双眼,仍是局促,不由微微低头,掩饰性地把唇边的糕点咬上一口,却没注意,这月饼只剩下一口。   苏遥一凑近,舌尖便触到傅陵的手指。   甜甜的。   苏遥整个人一滞。   他顿一下,飞快地叼走傅陵手上那一小块月饼,垂眸咽下。   果然住在一起久了就会发生……各种接触。   苏遥心慌,回想起方才的触感,便愈发心慌。   他慌乱地把月饼咽下,便听得傅陵问道:“吃完了么?”   “吃完了……唔……”   苏遥小小声,刚一张口,便被傅陵抬起下颌,猝不及防地吻上来。   苏遥方才舔了下傅陵指尖。   鸽子心尖上就像被小猫爪挠了一下。   又酥又痒。   苏遥方才还面红耳赤,眼睫轻颤一下,灯火灼灼,就撩得傅陵心旌摇动。   傅鸽子自从擦药那次后,都修身养性地禁欲好多好多天了。   没有乱摸过,也没有乱看过。   苏遥这“主动”来撩他,傅鸽子整个人都波澜起伏的。   亲一下没事的吧。   就亲一下。   不过,傅大鸽子这个一下亲得是有点久。   苏遥面上滚烫,又浑身发软,被鸽子深深浅浅的试探撩拨得心潮迭起,傅陵搂住他不放,吻得他几乎到喘不过来气,才堪堪结束这个绵长而深沉的吻。   他微微喘气,傅陵又凑在他唇边亲一口:“觉得累吗?”   苏遥被他这煞有介事的语气搞得面红耳赤,一时都分不清他是认真,还是打趣。   傅鸽子是认真的:“时间太久了么?”   苏遥甚为害羞,又被他问出几分恼意,便故意道:“没有,还能再来一个时辰。”   傅陵挑挑眉,声音低沉:“是你说的。”   他作势去搂苏遥的腰,苏遥慌忙躲开,但床上并没有地方可去,他被鸽子一把捞回来,又抱在怀中:“我还不舍得亲你这么久呢。”   苏遥靠在大鸽子怀里,又被大鸽子啄啄额头。   鸽子叹口气,低声笑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比亲亲再进一步?”   这暧昧的语气又惹出苏遥三分羞恼。   苏遥闭上眼:“做梦吧。”   鸽子甚为厚脸皮:“你怎么知道我梦里都是你?”   苏遥面上滚烫。   说骚话的能力比不过畅销书作家,苏遥索性闭嘴。   大鸽子搂住他的腰,又啄他一口:“你方才说要送我什么东西?”   苏遥刚刚打算开口,却忽听得有叩门声。   房内的气氛正是暧昧深沉的时候。   傅陵语气沉下:“是谁?”   门外的小傅很是一怔:“……哥,是我。”   小傅大人特意飞快地赶过来,想着时辰尚早,里头应该还没培养出什么热烈的气氛,应该不打扰。   他也没想到,他哥句话之间,就已经和人亲在一起了。   不过听完这个语气,他就想到了,瞬间凉上半截。   傅陵声音依旧沉下:“什么事?”   小傅端着一碗汤:“今晚的宴上有清炖鸽子汤,裴老先生说大补,我想着正好趁热……” 第90章 休养(四)阿言;离别   小傅大人的话音刚落,苏遥便笑出了声。   气得大鸽子又在他额上啄一口:“你还跟着他笑话我。”   苏遥只笑道:“我要吃鸽子汤。”   傅大鸽子自然宠着苏老板,便把所有的账都算在了小傅身上。   小傅听到门一开,紧接着就瞧见他哥一张黑沉的脸。   小傅把餐盘一递:“哥我飞快地就滚了。”   傅陵还没说上话,自家二弟拔腿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傅陵手中,只剩一只大炖盅,里头盛着鲜美的鸽子汤。   还有一只肥嫩的鸽子。   傅大鸽子憋屈。   外头天凉,中秋时节的夜色已融入些微薄的寒意。   傅陵只好关上门,转身又瞧见苏遥一脸促狭的笑意。   苏遥便看见傅陵勉强舀出半小碗鸽子汤,又抿抿唇,不情不愿地从大鸽子身上拆下点肉,拿起小瓷勺:“我喂你。”   苏遥笑吟吟,便又对上傅鸽子一双乌黑的眸子:“不许笑我。”   怎么还委屈巴巴的呢。   这汤很是醇香,苏遥咽下两口,才笑道:“鹤台先生若是不拖更欠稿,不就不用被炖成鸽子汤了么?”   傅陵委委屈屈地瞧他一眼。   苏遥暗自发笑。   我一个催稿的还没委屈,写稿的倒先可怜起来。   苏遥便又提醒:“《江湖一叶刀》的第一卷 书稿,是五月底交上的。鹤台先生回头不大忙了,好歹记得写一点。”   傅陵还想着忙过这阵子,就整日躺在家中抱美人了。   美人居然催他稿子。   傅鸽子又喂人一口:“也不是我不想写。这书我在脑子里想完,我就开心过了,这还要写出来,多麻烦。”   瞧鸽子这话说的。   旧京的看官又不能去直接看你的脑子不是?   再说旁的书也罢了,《江湖一叶刀》已然出过本,挖坑不填可真不行。   苏遥便哄他:“你多少写一点。总归鹤台先生拖个稿也是常事,年底前总要再出一卷吧。”   美人真好说话。   鸽子的心里,就顺理成章地把截稿日期延到了年底。   然而还不知足。   又试探道:“那我要是年底前还写不完一卷怎么办呐?”   苏遥瞬间蹙眉。   “我写我写。”   傅鸽子放下小瓷碗,又凑近笑笑,“写不完我一定赔你。”   苏遥被他握住手,不由好奇:“写不完你拿什么赔我?”   傅陵微微低头,轻快地在苏遥唇上吻一下:“用我抵债行吗,苏老板?”   苏遥面上霎时滚烫,从面颊红到耳尖。   一般是害羞,一半是气的。   好大一只没脸没皮的鸽台先生。   苏遥羞恼:“我要再吃一碗鸽子汤。”   傅大鸽子越发脸皮厚:“你吃得高兴了,我能不写吗?”   苏遥只推他:“快去盛。”   傅鸽子一回生二回熟,十分熟练地就给苏遥再盛一碗,又笑吟吟地凑过来。   中秋之夜在大鸽子与书铺老板的来回扯皮中度过,苏遥到底也没听到傅陵应一声什么时候交稿。   这催稿之路愈发艰难。   还以为确立关系后会好点。   并没有好。   瞧着原本只需要苏遥贡献点厨艺,往后怕不是还得贡献点色相。   大鸽子脸皮忒厚了。   等我身体好些,就天天炖鸽子吃。   苏遥这般想,但痊愈却并没有那么快。   许是入秋天气一天较一天地凉,苏遥再足不出户地养上半个月,才终于能利索地下地走走了。   他身体虚,裴仪再三再四地嘱咐不能吹风着凉,傅陵也不敢让他多走动。   刚刚入九月,苏遥便穿上夹层了。   “多穿比少穿好,好不容易才好些,万一冷着……”傅陵给他仔细地系着腰上衣带,只弯起眉眼,“旁的不说,万一冷着,你再让裴仪怎么办呢?”   苏遥只好点头,又瞧镜子:“总觉得胖了不少。”   就傅鸽子那个喂饭的习惯,不胖都奇了怪了。   傅鸽子的眼光和他这个习惯一样迷,只上下打量:“哪里胖,我还觉得你太瘦了。”   他搂住苏遥的腰,附在苏遥耳畔低语两句,苏遥一抬头,面上刷一下红了。   傅陵搂住他不放,再低声道:“所以你得多吃点。”   苏遥耳尖泛红,偏过头不理会他。   外头的事快收拾妥当,傅陵陪着他的时间越来越多。   一天天的,就知道说不正经的话。   畅销书作家的骚话可真多,偏苏遥脸皮特别薄,傅鸽子逗人都快上瘾了。   但逗完还得哄回来。   傅鸽子撇过方才的话,与他闲聊两句书铺中事,苏遥才肯理他:“已经找到店面了么?”   日前旧京秋风起,一夜大风,把书铺的一扇老窗户松动的窗棂吹断了。   傅陵道:“是齐伯选的。他说左右窗子破开,不如趁机整个儿把老房子装修一番。你暂且不回去,旧京秋日天气干燥,也正好趁时候。”   又道:“如今书铺进账多,也有成安在帮忙看着,你不必担心工期进度。”   苏遥点点头,又念起成安:“他与那个暗卫……”   傅陵只笑道:“我问他,他可劲儿推说并没有,别别扭扭的。且随他去吧,什么时候他想明白,什么时候再说。”   他又贴贴苏遥耳畔:“你还想着帮别人办婚事,我们的婚事呢?”   苏遥不由面上微红,轻声道:“去见见你家人么?”   傅陵从背后抱住他:“以后也是你的家人。我那日问,他们早已准备上好多东西,就等着见你了。过些时日是我六弟大儿子的五岁生辰,你要不要先和我回去一趟?只当是露个脸。”   苏遥心下波澜微动,轻轻点个头,却又记起:“你六弟的儿子都五岁了?”   傅陵挑眉:“人家比我会追心上人。”   苏遥再度面红耳赤。   镜中身影成双,映出一对如胶似漆的璧人。   傅陵帮苏遥穿戴好,是为了趁着中午日头好,出门看看院子中的菊花。   旧京的金菊比不得京中,却也是好看极了。   物阜民丰之处,便有这些养花养草的营生。旧京府衙新进一批金菊紫菊绿菊装点门面,苏遥便想出来瞧瞧。   正午日头正盛,苏遥沿着廊下走,便瞧见满院子金灿灿,迎着日头,开得热烈而繁盛。   好花好景,人的心情也会好些。   古代又没有手机网络,苏遥躺着养病的这段时日,憋得只能靠听话本来解闷。   如今虽能走动,却也走不多远。   一是身体原因,二来他这院子守备森严,旁边就是阿言的住处,进出皆很麻烦。   苏遥远远瞧见数位魁梧的羽林卫,再度念起,他当真有许久没见过阿言了。   他如此想,自月洞门处便拐出一人。   丰神俊朗,端严方正,先抱拳行个礼:“见过苏老板。”   傅陵便解释:“是羽林卫的钟统领。”   苏遥回个礼,此人寒暄两句,便直入正题:“苏老板能出门了,瞧着精神也好上不少。小殿下问我许多遍了,不知道苏老板有没有空,明日与小殿下说几句话?”   苏遥先问:“阿言好些了么?”   钟统领并未纠正他的称呼,只是笑笑:“小殿下早就好了,只是怕打扰您休养,一直没敢来。”   这人板起脸来不怒自威,笑一下却显得眉眼格外温厚,是生了张坚实可靠的面容。   “那就好。我都有空的。”苏遥再顿一下,“已经九月了,钟统领是不是要走了?”   钟统领点个头,这个时候了,也没必要怕走漏风声:“快了,拖不过月中的。”   苏遥微微黯然。   阿言终归是要走了。   这一走,只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苏遥再逛一会儿,因微有伤感,吃下晚膳,便早早睡了。   这夜秋风呼啸,苏遥在风声中睡去,又在风声中醒来,一睁眼,便瞧见阿言坐在榻前。   月余不见,阿言似乎也清瘦不少。   但气色还好,闻得苏遥的动静,先低低唤上一声:“公子。”   苏遥顿时眼眶发酸。   又瞧一眼阿言的胳膊:“裴仪说你伤着骨头了,好些了吗?”   阿言顿一下,瞬间滑下满脸泪水。   按照书中的年纪,阿言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苏遥念起他日后的路,便心内难受,尚未说话,便见得阿言兀自抹了抹眼泪:“都怪我,好好的就哭了起来。我是来与公子说话的,今日傅先生忙,我陪公子一日吧。”   苏遥点点头,阿言便服侍他穿戴洗漱,喂他吃过早饭,闲聊一上午,中午在院子中逛一圈,又喂苏遥吃过午饭。   虽然是闲聊着消磨时光,但苏遥却觉得过得格外快。   人总是这样。   从前一日日地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感觉。临到离别之时,才会觉得,时辰倏然便过去了。   日头西移,地上凉气渐起,阿言便扶着苏遥回房间。   点起烛火,才转过身:“公子。”   苏遥知道,阿言这是要与他说正事了。   阿言给他的身后垫好软枕,才低声道:“公子,我九月初九日,便要走了。”   苏遥有所预料,但仍是忍不住心内一酸。   阿言握住他的手:“我原本有许多许多话,想与公子说。但今日一见到公子,却又都忘了。”   他稍稍低头:“我以后不在这里,公子要照顾好自己。”   灯火盈盈,苏遥不由抚上他的脸颊,替他抹掉汹涌的眼泪,轻声道:“阿言不哭了,对身体不好。”   阿言抽泣一声,捧住苏遥的手,又贴在脸颊边:“只怕我今后再也不能在人前哭了。”   他的眼泪肆意流在苏遥手上:“我今后,也再也不会听到有人唤我阿言了,我也再不会遇到如公子这般,单纯地对我好的人了。公子,阿言很舍不得你。”   烛火摇曳,阿言泪眼朦胧,苏遥心内也颇为起伏。   是,阿言日后会是个英明的君上。   但他身边,是心怀鬼胎的群臣,是曲意逢迎的内侍,是暗流涌动的后宫,是虎视眈眈的外戚,是动乱不息的敌国,是劳心劳力处理批阅的奏章政事。   他是国朝最好的君上。   因为他把一生都献给了朝堂社稷、江山万民,在位五十六年,从未大兴土木,从未声色享乐,从未苛政酷吏,连税款也从未增收过。   这是国朝百年太平盛世的开始,是阿言辉煌的一生。   但苏遥只看到阿言被关在那个笼子里,看到阿言把江山社稷扛在肩上,看到他的呕心沥血、他的疲倦与他的孤独。   如果可以,苏遥希望阿言永远是他铺子中的一个小孩。   平平安安长大,或去做个小官,或继承书铺,或做个教书先生,平平安安地过一生,不用去面对任何勾心斗角与腥风血雨。   苏遥也曾想过,把日后的斗争全部告诉阿言。但他一张口,便不知为何,声音都被堵住。   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一股力量,在阻止他干预世事。   或者是在告诉他,各人皆有各人的命数,不要强行阻止。   苏遥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想多看阿言两眼。   阿言捧住苏遥的手,也慢慢平复心绪。   他默然良久,方轻声开口:“公子,我曾经在很久之前,想过不走,但我终究选择了踏进去。”   苏遥没有打断他。   阿言便继续道:“自很多年前起,我的存在,便从未与身边之人带来过任何好事。我身怀祸事,不敢与人亲近,也从未接受到任何人的好意。下人的命,终归不是命,我受过各种各样的凌辱与践踏,我从锦衣玉食沦落至此,我也曾想过一死了之。”   “但或许是上苍垂怜我,我因自尽而被主家转卖,却遇到了齐伯,而后,又遇到从京中回来的公子你。”   苏遥听说过,齐伯说,当时铺中的钱要节省,但又需人帮忙。买不起旁人,只能挑了瘦弱不堪的阿言。   阿言贴在苏遥手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拿一个奴仆的命当命看,我在上一个主家,过得还不如夫人养的狗。我没有了爹娘,我从来没遇到过如公子这样好的人……”   “可是公子对我这样好,我却险些害公子丧命……”   阿言啜泣不已,苏遥又满腹心酸。   他轻轻揩拭阿言的泪水,尚未说话,又听得阿言道:“所以那日,我就在想,公子待我的大恩,便是让我用命报答,我也是甘愿的。”   “阿言……”   苏遥唤一声,却见阿言轻轻摇摇头:“公子不必多言,我是这样想,便如此说。”   他略微平缓下语气:“骨肉至亲之间,也是血海深仇,我原本并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什么好人。直到我遇见公子,直到我想保护公子一辈子,直到我想去为公子而死。”   “是公子让我知道,这世上或许还有很多,像公子一般的人。心地纯良,普普通通,整日操心柴米油盐,过着风平浪静的小日子。或许,我能够为这些人做一些事情。”   阿言静静地望着苏遥:“我不仅想保护公子,我还想保护所有如公子一般的人。我希望天下再无流离失所,再无衣不蔽体,再无食不果腹,再无冤屈邪佞,我想建一个盛世,护着所有像公子这样的人,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   苏遥泪流满面,只紧紧地拥住阿言。   这是阿言选择的路,这是阿言要走的路。   他将一生风雨,也将万古流芳。   苏遥却只想给他一个怀抱,一个短暂却温暖的怀抱。   阿言靠在苏遥怀中静默良久,更漏滴答,外头又传来叩门声:“殿下,有一处文书需要与您交代,已等您一天了,夜也深了。”   是钟统领的声音。   阿言不由起身,去洗把脸,又给苏遥擦一擦,才应声:“我就来。”   苏遥不由起身:“我送你一步吧。”   “晚间天凉,公子不要出门了。”   阿言已恢复镇静,苏遥却还是坚持送到门口。   房门一打开,是廊下明亮的灯火。   阿言在此处,院中便守备森严,满院甲衣,于庭院摇曳的灯火中,泛出萧肃的寒意。   钟统领站在阶上,阿言一开门,他便屈膝行礼:“见过小殿下。”   整个庭院中的甲衣皆屈膝跪下,一声齐整的问安,惊得枝头鸟雀哗啦一声飞起。   苏遥愣上一下,瞧见满院子跪着的人,蓦然一顿,他正跟着行礼,刚一低头,却被阿言一把扶起。   灯火之下,阿言目光清澈:“公子不必如此。我说过,无论我日后是谁,我都永远是苏言。天下从没有兄长与弟弟行礼的道理。”   阿言声音不大,却满院子听得清清楚楚。   钟统领跪在灯下,瞧见摇晃的灯影,一时默然。   日后这普天之下,恐怕又会多一位贵人。   事实上,数年之后,钟统领再于宫中见到苏遥,依旧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年轻的君上直接从御书房奔至阶下,在阖宫惊讶的目光中,一把扶住自旧京远道而来的苏遥:“天下从没有让兄长行礼的道理,公子怎么又如此?”   当然,他说罢这句话后,也扶了一把旁边的傅陵,笑道:“鹤台先生的新书又拖欠时日了,可不能再让我家公子费心催稿了。”   那时,阿言已然比苏遥要高了。   但苏遥依旧没变。   岁月对美人,总是格外宽容的。   九月初九是重阳节,旧京金菊盛开,晴好的天气,阿言却终究没让苏遥出门送。   城楼风太大,傅陵送人回来,便瞧见苏遥兀自坐在廊下。   傅陵自背后抱住他:“中午想吃什么?”   苏遥默一下,复笑笑:“吃珍珠丸子汤吧,昨儿吃了,但没吃够。”   “好。”   傅陵笑笑,又低声道,“十六那日,是我六弟儿子的生辰,我看了生辰宴,也有这道菜的。到时候全给你吃。”   苏遥不由有些紧张,又道:“真到了那日,怎么能光顾着吃呢?”   “就是接你去吃的,别的不用操心。”   傅陵此时如此说,苏遥自然不信。   但真到那一日,苏遥发现,他还真的只顾着吃了。   傅家的菜真好吃,傅家的人也是真热情。 第91章 见家长(一)礼物;婚期   傅家的老宅在旧京勋贵云集的崇安坊,距旧京府衙并不远,但傅陵依然没和苏遥走着去,傅家出了辆马车来接。   傅陵的那位小侄子明日是生辰,苏遥与傅陵早去一日。   这天晴好,秋季的太阳总是慵懒而温和,晒得四下暖洋洋的。   傅陵给苏遥解下披风,笑笑:“你就这么紧张。”   苏遥当然紧张。   尤其是还和傅陵说好,这次要先在傅家住上两日。   “书铺正在整修,粉尘迭起,也不是我拦着,是裴仪说,尽量让你别去。”   傅陵揽住苏遥靠在他身上,“正好要去家中,我长久不回家,我三婶也想留我住几日。你就这么嫌弃?”   “嫌弃倒真没有。只是担心太打扰了。”苏遥心内微有忐忑。   傅陵便笑笑:“傅家别的没有,就房子院子多得是。老宅有我一处单独的小跨院,十分清静,我们只住日,等书铺不打紧了,我们就回去。”   苏遥便点个头。   早晚要见的,不能发怵。   论起来,他这边都是些八竿子才能打得着的亲戚,一年到头也不见往来一次,等同于不通音讯。   苏遥自己都不认得,也没什么好见的。   但傅陵这边,好大一家子人,起码得说句话。   傅陵又与他说一遍:“旧京的老宅,如今只有我三叔三婶,和一些年龄小的弟弟妹妹。其余都在任上,或在外照管生意事。你不必担心。”   傅家确实子孙昌茂,单人多也就罢了,难得的是子侄辈皆有出息,家风严正,才能长久地支撑起家族门楣。   傅家文臣居多,但傅鸽子的三叔是个武将,三婶也是将门之女,因先帝时在边陲立功,受过重伤,才一直留在旧京照看家业。   苏遥原本以为这夫妇二人应当都是英武威严之人,打个照面,却发觉面相与脾性皆格外温厚。   尤其是三婶,标准的鹅蛋脸,长眉大眼,五官皆端正大方,带些武将家的英气干练,却又不失亲切宽和。   性子也格外爽利。   “我早先便听说,苏老板是个顶顶标致的小公子,如今见一面,我才信了。”   傅三夫人一手挽住苏遥,喜气洋洋,“陵儿早前与我们说,我们只当他个经年不开窍的木头在做梦,谁料竟是真的。”   苏遥谢过,又略有些不好意思:“原该早些来拜访三侯爷与夫人的,但一直病着,怕惊扰府上,才没敢来。”   “你养身子要紧,这都是小事。”   傅三夫人笑笑,“我也是担心,陵儿这个脾性照顾不好你,又在外头,膳食药材都不齐全,还不如来家里住两日。”   又殷殷道:“正巧田庄新送了猪羊鸡兔,鹌鹑鸭子鸽子都有,还有两只大鹅。前儿还买得了头鹿,各样鱼也有,还有螃蟹,正是肥的时候,你看想吃……”   傅三夫人着实很热情。   三两句话,便与苏遥聊起家常吃食了。   只是傅家这个食品储备着实很大户,宅子也很大户。   傅三夫人是长辈,原不该出来接的,但她素来是个急性子,又因为经年的猪终于拐回来白菜而格外高兴,竟出院子接了两步。   在见到她之前,苏遥当真走了许久。   回廊转回廊,花木错落,傅陵都扶他一把:“走累了么?”   “没事的。”苏遥轻声道,又抽回手,“都是人。”   傅家的仆从特别地规矩,走路又稳又轻,从不四处乱看。   傅陵偏要扶着他:“外面都行,怎么到家反而害羞起来了?”   苏遥只能由着他扶上一路,见到傅三夫人,就换成傅三夫人挽着了。   倒把傅陵落在后面。   傅三夫人还甚为关心:“瞧着你的面色,大抵是还没好全。今日且好好休息,我也问过裴大夫,明日的宴上,都是你能吃的菜。多吃点,在这儿别客气。”   苏遥应一声,说话间便到正堂。   正堂一屋子人。   苏遥刚一进去,除却正中的傅三侯爷,余下人都站起来了。   傅三夫人只笑道:“他们都比陵儿小,大些的几个不是在京中备春闱,便在任上,今儿且不在,回头再见吧。”   又招手让人坐下。   傅陵便拉苏遥与傅三侯爷见礼。   傅三侯爷同款慈眉善目,就是个街边遛鸟大爷的长相,不笑时,倒还有些威武的英气。   是个儒将气度。   他自然先与傅陵寒暄一二,再望向苏遥,便只剩下温和:“苏公子一路走过来,可累了吧。我原本说不要在这里见的,但夫人道,头一次见面,安排在别处是失礼。”   又瞧向傅三夫人:“我说什么吧,礼数哪有人家身体要紧?”   傅三侯爷与夫人很是亲近。   是一种相濡以沫大半辈子的亲厚与自然。   苏遥忙道:“不要紧的。这宅子很是漂亮,我看上一路,不累的。”   “你喜欢,就多住两日。”傅三夫人又开始热络,“看中了院子里什么花,我也叫人搬你们院子里去。”   苏遥便客气一声,傅陵扶他坐下,又随口说笑两句,傅三侯爷才笑道:“你们也来见见苏公子。”   正堂中的人数大抵有十来个,这还不算在纱屏后的女孩子。   苏遥还算是客人,年轻女眷便没有直接露面。   苏遥刚刚进门时,只觉得乌压压一堂人。当真置身其中,却有一种奇异的亲切感。   很舒适的亲切感。   苏遥能感受出来,傅家人是真的为傅大鸽子能成亲而高兴。   打招呼是从最年长的一个开始的。   就是傅陵那个明天儿子过生辰的六弟。   他与傅陵只有两三分像,却与傅三侯爷格外相似,先上来行一礼:“苏公子有礼。”   苏遥要起身,傅三侯爷却笑道:“苏公子别动了。左右他们都年小,你且和陵儿一起坐着,做兄长吧。”   傅鸽子的六弟也格外上道,弯起眉眼:“父亲说的是,左不过几日便要改口唤兄长了,苏公子别起身。”   苏遥不由不好意思,与他说笑两句,便见他拿出一个紫檀木的盒子:“这是送给苏公子的礼,一对同心锁。时间紧,赶工粗糙些,苏公子不要嫌弃。”   又笑着瞧一眼傅陵:“大哥也别嫌弃。”   傅陵点头笑笑:“你有心了。”   苏遥谢过,便收下。   这还是傅大鸽子说,加入大家庭的新成员会先收一波儿东西。凡事已成家立业的,都会给,让苏遥不要拒绝。   这礼意义非凡,这个时候拒绝收礼,和拒婚的意思差不多。   当时苏遥只问:“那我用准备些什么,送与他们么?”   傅陵便笑笑:“见面礼的话,我早就帮着送了。你不用心疼,石头换金子呢。”   苏遥并不计较这些得失,但在收完一圈礼之后,他才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傅陵口中的“换金子”。   小辈便不说了,傅陵叔伯一辈虽不在,但也送来东西。   不夸张地说,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明日才是傅大鸽子小侄子的生辰,苏遥与众人见过面,回到房中,便惊叹一下午。   这个小跨院格外雅致,与东山处一样,满院子苍竹,只是瞧着年头老些,极为高挺。   傅陵搂着他:“最喜欢同心锁么?”   不是苏遥喜欢同心锁,是这个东西,实在是瞧着最便宜的一件了。   两只扣在一起的金锁片。   两块黄澄澄沉甸甸的大金子。   做工就不说了,精细无比,花样都是别致的双鹤穿云。   另一位同辈兄弟送了一对玉瓶。   和田玉的,青白仔玉雕双鹤,精美端正。   再一位同辈送了一对东珠,特别特别特别地大。   傅陵掂了掂,评价道:“太重了,只能放家中摆着。”   苏遥都不敢摆在家中,瞧着一床东西都愣了愣神。   这些物件倒还有限,左不过贵一点,几位长辈的东西才是当真有价无市。   苏遥展开一幅鸾凤和鸣的画,瞧着落款,惊讶不已:“这真的是廖元廖大家的丹青吗?”   “是,这里印着。”   傅陵点给他看,苏遥只一脸难以置信:“可廖老先生不是去世几十年了么?”   傅陵挑眉:“我四婶是他孙女,家中库房全是这些东西。你原来喜欢廖老先生?喜欢我去说一……”   “不了不了不了。”   京中某位老王爷重金求一幅廖大家的丹青,压根都买不着的事,苏遥还记得。   傅大鸽子这说得跟随手捡的一样。   傅大鸽子的五叔家便更了不得,送来一把琴,大名鼎鼎的“希声”,是隐居的国朝音律大家严止亲手所制。   这世上恐怕都没有几把。   傅陵笑笑:“我五叔在西域照管家中生意,偶然从贼匪手上救过严大家。他与严大家交好,也就一句话的事。你从前说你会弹,正好弹着玩。”   苏遥再度睁大双眼。   这巴不得要藏起来一天保养个六七遍,还弹着玩。   傅陵瞧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便不由心痒,抱住苏遥在面颊上亲一大口:“你就这么稀罕这些物件?”   苏遥发自内心地感叹:“你们傅家真厉害。”   傅陵凑近他:“傅家的我最厉害。”   又说不正经的话。   苏遥腾一下脸红,只推他,又被傅鸽子按在怀里。   傅鸽子低声道:“东西有什么要紧,这些都是心意。”   这心意太贵重了。   这加起来都能买百八十个苏遥的店了。   苏遥只能再度感叹:“你们家也太有钱了。”   傅鸽子捧起他的脸啄一口:“是我们家。”   苏遥终究脸红,轻声道:“婚事怎么说呢?”   提起这个,傅鸽子又耷拉下眉毛:“就是这个不好说。”   时至今日,傅陵与苏遥早已算过了明路,只差一道礼数的事。正是这礼数,颇为费时间。   傅大鸽子问过一句,傅家三叔三婶的意思都是,安排在明年三月开春。   傅大鸽子不开心。   鸽子的三婶绣着一副护膝:“临门一脚的事,就你火急火燎,猴急猴急的。从前怎么不见你急呢?”   傅鸽子委屈:“从前还没遇见苏遥。”   “我瞧着人是个难得的乖巧孩子,这就更不能潦潦草草地办婚事了。”   三婶把护膝往傅三叔的腿上比一下,“丢咱们傅家的面子,还在其次;关键是,不能委屈了人家。”   “人家小苏这一辈子,也就与你成一回亲,自然桩桩件件都要最好、最可心、最难得。不然日后成家,让人怎么回想你呢?”   傅鸽子只道:“阿遥不是这样的人。”   傅三叔便骂他:“正因不是这样的人,才让你多为他想着点。我瞧着,这孩子的性子也忒好了,不争不抢,连个东西也没开口要。生得也极周正。他身边又没个得力主事的长辈,怪招人心疼的。你把人拐到手,就该事事都仔细。”   傅鸽子觉得,长辈组见过这一面后,对苏遥的好感度飙升。   好感度飙升没问题。   别影响婚期。   傅鸽子再度商量:“不能早一点么?”   “刚骂你的脾性照顾不好人,这不就是现成的例。”   三婶补一针老虎头,“再早就是今年,如今已九月,越往后越冷。你愿意大雪天里拜堂成亲,我还不愿意小苏跟着你受冻呢。”   “三月正好,春暖花开的时节,不冷不热。时间也够,你们的东西,大到床榻、橱柜、桌案,小到帷帐、桌布,一并杯盏碗碟,想做新的,都能细细地做。你也去问问小苏,你俩挑挑花样子。”   傅家三叔三婶这一番话,于情于理都说动了傅鸽子。   傅大鸽子本就是个眼高于顶的挑剔人,趁着这段时间,便把满旧京的店面选一个遍。   以至于第二年春日,傅家这场精致而张扬的婚礼,被旧京满城足足感叹上好几个月,借一句闲话,叫“廊下灯笼上的红穗子,都是比八家挑出来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好”。   不过这些自然是后话。   眼下的傅大鸽子,还是有些不情不愿。   苏遥摸摸他的手:“三叔与三婶安排的婚期有道理。傅家这样的门楣,办得不仔细,是让外人看笑话。”   苏遥细滑的指尖搭在傅鸽子的手腕上,傅鸽子便又生出些心痒。   大鸽子一时甚为委屈:“可是这样我就不能……”   最后几个字是嘀咕出来的,苏遥未听清:“不能什么?”   大鸽子更可怜了,可怜巴巴地望苏遥一眼,低声道:“可我就不能和你洞房了。”   苏遥一顿,不由耳尖红红。   大鸽子握住苏遥的手:“我想要你,可我还得等到明年。”   秋风起起落落,吹拂一院子青竹飒飒作响。   苏遥心绪起伏,默了一默,又小声道:“……倒也不用等到明年。”   傅鸽子是正儿八经的未婚夫,苏遥对婚前,也并不抵触。   他说出这一句,傅大鸽子却很是愣上一愣。   苏遥一抬眸,就正瞧见鸽子扑上来,抱住他的腰,一下子把他按在床上,惊喜万分:“真的可以么?”   傅大鸽子的呼吸扑在苏遥面上,苏遥与他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一时也不由灼热几分。   但苏遥比他清醒。   这大下午,外头明晃晃的日头,苏遥便局促地伸手推他:“不用明年,也不是说现在……”   傅陵握住苏遥的手腕,又扣在榻上:“那你说什么时候?”   苏遥一顿,傅陵倒先低头,浅浅地吻上一下,眸中是促狭的笑意:“你说什么时候。要是说得不好,我就亲你一口。” 第92章 见家长(二)生辰宴   和大鸽子在床上,用这种姿势讨论什么时候洞房,苏遥着实有些局促。   傅鸽子扣住他的手腕,甚为期盼地望着他。   苏遥距他如此近,呼吸交缠的距离,心内也扑通扑通的。   但并未失去理智。   苏遥瞧着大鸽子热切的眼眸,忽然就觉得——   这是一个好机会。   ……是不是应该趁这个机会催一把稿子?   苏遥波澜起伏的心顿时静了下来。   虽然在这个时候提书稿,有那么一点破坏气氛。   但过去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多好的机会!   苏遥这般想,便不由有些心虚。   他微微错开大鸽子乌黑的眼眸,却猛然被大鸽子啄了一下。   大鸽子委屈巴巴:“你怎么想这么久,你是不是还走神了?”   苏遥尚未解释,便又听得他道:“我要一大口亲亲。你居然走神了。”   苏遥盘算着催稿,见大鸽子低头,便顺势凑在他唇边吻一下:“我没有走神,我想好什么时候了。”   大鸽子甚为热切,热切得两眼放光:“什么时候?”   苏遥顿一下。   反正按照他和鸽子这个情况,工作和生活是不可能分开的。   苏遥拿定主意,便对上鸽子幽深的眼眸:“我想好了。多了你也大约写不完,就《江湖一叶刀》的第三卷 写完的时候吧。”   傅鸽子硬是听得一愣。   苏遥望着他:“你不说话我们就……唔……你……”   大鸽子眼眸一深,忽然就吻了上来。   特别凶猛。   苏遥被他按着手腕,只觉得二人间的气氛于刹那间灼热,傅陵吻住苏遥不放,把苏遥折腾得浑身发软,才肯抬头。   苏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怎么能一言不合就……呢?   交多少稿子,都可以再商量的啊。   苏遥面颊都泛起薄红,大鸽子抱住他:“说得不好,要重新说。”   苏遥平一口气,只好道:“那就……第二卷 写完吧,二十章就行。”   大鸽子蹙起眉头。   苏遥下意识想躲,大鸽子便又低头,一下撬开他的唇齿。   苏遥并没有亲亲的经验,大鸽子倒是很会的样子,每次都轻而易举地探入,倒没有不舒服,但鸽子这每一口都时间好长……   苏遥再度被他撩拨得喘不过气,才被放开。   苏遥缓着气:“……你不能再亲我了,有话……有话好好说……”   傅鸽子似乎甚为委屈:“我在与你说洞房,你怎么能和我聊书稿?”   苏遥胸膛起伏,平复好大一会儿,只觉得鸽子这委屈着实是理不直气壮。   一个拖稿的作者为啥总是能先委屈。   我还没委屈。   苏遥想着刚刚赔上的两大口亲亲,一时愈发坚定下催稿的心。   他望一眼大鸽子:“你是不是我夫君?”   大鸽子一愣,心底先漫上欢喜,眼神都柔和了点:“当然是。”   苏遥不为所动:“那你是不是也要和我一起,赚钱钱养家?”   大鸽子明白了,开始耍赖:“我不赚钱钱,也够养家的。”   “这不一样。”   苏遥见他肯搭话,便温声道,“金山银山也有花光的一天,坐吃山空可不行。咱们俩的小窝,得我们一起垒起来。”   这话倒说得傅大鸽子心底暖洋洋的。   苏遥见他神色微动,便趁热打铁,微微抬头亲他一口,轻声道:“我日后还要靠鹤台先生照顾生意呢。”   美人这个语气,大鸽子瞬间就化了。   化成一滩快乐的水。   四处奔腾的那种,还咕嘟咕嘟地冒泡泡。   大鸽子又被美人计搞得上头,一口应下:“好。”   苏遥松口气,又被大鸽子在唇上啄一下:“那你也说好了。等我写完,就洞房。”   苏遥点个头。   抬眸对上鸽子快乐的眼神,又有些发慌:看这个架势,该不会今天就写出来了吧……   不过苏老板多虑了。   鸽子就是鸽子,本性难移。   鸽子并没有立刻下床去写稿子,而是又抱住他,花式找机会亲上两回,两个人闹一会儿,就都躺在床上睡着了。   秋日的下午还算长,日头又最是柔和明净,被窗上的纱一筛,便只剩斜斜的影子,淡淡的。   这一觉大抵睡了有一个时辰,苏遥醒来时,正赶上吴叔来送饭。   他尚揉着眼,便听得吴叔问:“今儿做了酒酿清蒸鸭子与蟹黄豆腐,有一道鸭肉粥。素菜瞧着没有特别出挑的,我端了一碟子素烧鹅,一碟子嫩菠菜,看这样够吃吗?”   吴叔这菜名报得苏遥倒饿了。   苏遥谢过,吴叔又笑笑:“三夫人说,还给苏老板预备了燕窝,晚些端来。今日不在一起吃饭,明天苏老板一定得早去。”   苏遥又谢一遍,坐下瞧着菜色,方惊讶一番。   傅家的灶房很会做菜。   这口味也与福客来不相上下了。   傅陵便笑:“三叔也是吃家子,我家的厨子月钱可多了。”   傅陵说个数,苏遥倒玩笑道:“早知道来你家做厨子了。”   “不让你去。”   傅陵喂他一口蟹黄豆腐,“旁人都不配吃你的菜,只有我配。”   这蟹黄豆腐极其滑嫩,又鲜又细,苏遥咽下,便笑笑。   又轻声道:“以后都只做给你吃。”   大鸽子心内蹦哒一下,刚一伸手,苏遥便躲一下:“吃饭呢,好好坐着。”   傅鸽子笑着逗他:“那吃完饭能抱抱么?”   苏遥吃一口粥:“吃完饭,鹤台先生不写稿子么?”   傅鸽子顿时愁眉苦脸。   苏遥瞧他变脸变得如此之快,倒不由关心:“是第二卷 卡文了么?”   傅大鸽子理直气壮:“没有。我就是不想写。”   苏遥一噎,忿忿地咽口粥:不写就不要洞房。   晚饭过后,傅陵却依旧没去写。   拉着苏遥出去遛个弯,品评一遭花木,回房下上两句棋,便睡了。   他这个架势,苏遥只怀疑是不是自暴自弃地不写了,打算直接拖到明年三月。   那倒也不是。   大鸽子还在心理建设。   克服拖延症总需要个时间,鸽子好不容易地做完一把心理建设,决定今天再玩一天,明天就开始写。   再说苏遥也有些耽误他写。   他一瞧见苏遥,便只想和他在一处玩,不玩躺着也行。   美人在旁边,我哪有心情写稿子。   但不写,又不能真的吃到美人。   大鸽子叹口气。   瞧见苏遥沉静的睡颜,又蠢蠢欲动:这洞房来得如此不容易,到时候一定得好好表现。   我最厉害了。   这么一想,倒也充满动力。   鸽子安稳地睡去,第二日便是小侄子的生辰宴。   因孩子年岁小,苏遥又刚来,便只办了家宴。还是昨日那些人,三三两两地聚在花厅中说话。   傅陵的六弟是三侯爷的长子,这是三侯爷最大的小孙子,傅府为热闹,还请上一班木偶戏。   自然是演些火焰山之类的热闹戏码。   粉雕玉琢的傅家小团子看得格外开心。   傅陵只与他剥着瓜子:“我送给他的木雕狮子,瞧着他喜欢得不得了,一直抱着。还是你说得对,圆头圆脑,再胖胖的,就很好。”   傅大鸽子原来给小孩雕了只极像的狮子,牙都老长。   别说五岁的小孩了,苏遥摆在床头都害怕。   苏遥照着现代的卡通狮子花了几张草图,傅陵瞅一眼:“怎么瞧着跟葵花似的?”   苏遥笑笑:“就是这样才好,小孩就喜欢这样的。”   傅鸽子没有啥应对小孩的经验,做出来一群憨憨的狮子,送出去,才发现小团子就没撒过手。   傅陵只给苏遥剥坚果,甚为开心:“你也多吃点,胖胖的最好。”   这大庭广众之下,苏遥又念起傅鸽子不正经的话,一时耳尖都红了。   他略微局促,又按住傅陵:“不用给我剥了,回头旁人瞧见,像什么样子。”   “我照顾我心上人怎么了?”傅陵低声笑笑,“他们不爱看就别看。”   苏遥说不动他,原本还担心过会儿太打眼,却没想到,家宴上,都几乎没轮到傅鸽子给他夹菜。   傅三夫人比傅鸽子还会照顾他。   看得傅鸽子都莫名酸了起来。   劝吃饭这种事,还得让当过妈的来。   尤其是苏遥身量单薄,傅三夫人一看,就生出“这么瘦可得多吃点”的心思。   苏遥看着傅三夫人这个剥螃蟹的架势,又瞧一眼傅陵。   傅陵看懂了:我三婶比我剥得好。   傅鸽子突然酸酸的。   今儿的菜也很好。   生辰宴自然不能马虎,荤素加起来总有三十几道了。   京酱肉丝、糖醋小排、蜜制山药,甜口是给孩子吃的;蒸螃蟹、卤牛筋、烧鸭、糟鹌鹑、溜鱼片、火腿炖肘子、佛跳墙,肉菜的种类也多也有;小碟子的菜也精致,海米小白菜、小葱鸡蛋、糖醋藕片、锅塌豆腐、韭菜丸子、酥炸山菌。   这还没有算开胃的碟子,与后面的的汤菜面点。   这大桌子铺排,甚为丰盛。   且许是为了照顾小孩,东西都做得烂软入味。   小孩子自然吃不很多,宴席没吃到一半,就已然饱了。   苏遥正吃着鸭腿,小团子便噔噔噔地跑来,举一盏杏仁酪:“爹爹说,让我和大哥哥碰一杯。”   这小娃娃一身大红衣裳,总角发式,一张小脸圆滚滚,瞧着便甚为可爱。   苏遥揉他一下,又端起杯子碰碰他:“清儿五岁了,以后都要开开心心。”   小团子顿时笑了:“我听了一天的词,大哥哥说得最好。我一下子就听懂了!”   满桌客人皆笑起来,傅三侯爷不免笑道:“我都把他惯坏了,这么大还没认完千字文,又活泼好动,回头还是送到演武场去练吧!”   说罢又提醒:“怎么喊人哥哥,差辈分了。”   小团子算不过来:“那我该喊什么?”   傅陵握起苏遥的手:“喊伯伯。”   小团子“诶”一声:“我不是只有五个伯伯么?那大哥哥是谁家的伯伯呀?”   傅陵笑笑:“我家的。”   苏遥登时满面滚烫,又见这小团子“噢”一声:“大伯伯是要和漂亮大哥……漂亮大伯伯成亲了么?”   傅鸽子道:“明年三月就成,你来不来呀?”   小团子欢喜地应一声,桌上便尽是此起彼伏的恭贺声。   桌上之人大抵已都知道,只是明说后,还是连声恭喜。   苏遥就在这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吃得略撑。   傅三夫人怕苏遥一直坐着陪席太累,见人吃得差不多,只让傅陵送他回去。   苏遥自然不好意思,但傅三夫人笑道:“我们待会儿喝酒呢。你身子不好,陵儿更是一沾就不成,他还不如我。你们趁早回去歇着吧。”   又道:“鹿肉锅晚上给你们送去。”   这是打算好好热闹一番了。   苏遥不喝酒,也不便坐着,沿着廊下走回去,又笑:“这倒真成专程来吃一趟了。”   “就是接你来吃的。菜怎么样?”傅陵笑笑。   “确实是好。我病了许久,今天吃得最痛快。”苏遥拉住他的手,“看着你喜欢吃那道溜鱼片,那个做法我也会,待我好些做给你吃。”   傅陵应一声,又道:“你要不出去走走?别积食。”   积食倒还不至于。   但苏遥确实坐得有些累。   他倚在榻上笑笑:“吃饱就困,我想先睡一会儿。你自己玩一会儿?”   傅陵望他一眼,却坐到桌案后:“我不玩,我要写书稿。”   “我要写书稿”五个字从傅鸽子嘴里说出来,听着就像做梦一样。   苏遥一愣,弯起眉眼:“我还以为你要拖到明年了。”   “怎么可能?”   傅大鸽子昂首挺胸,“我是真的想和你洞房。”   这个认真的模样……   苏遥面上微烫,只闭上眼睛:“那你写吧,看你能写多少。”   傅鸽子颇为委屈,又道:“你别不信,我可厉害了。”   傅大鸽子拉开椅子,端端正正地铺开纸。 第93章 与子成说结稿费   苏遥这一觉醒来,外头的天竟然已黑透了。   满室灯火灼灼,苏遥扯起薄被捂住脸,便听得傅鸽子含笑的声音:“醒啦?”   苏遥翻个身,闷一会儿,才露出脸来:“什么时辰了?”   酣睡初醒,苏遥的目光中还稍带些许迷离,双颊泛起薄红,烛光掩映,只瞧得傅鸽子放下了笔。   你看吧,我就说美人耽误我写文。   大鸽子远远望苏遥一眼,方才想得数句话全给忘了。   倒是苏遥瞧清楚了,语中微微一奇:“你还真的去写书稿了?”   “嗯。”   傅鸽子得意地一点头,又指指旁边一沓,“多不多?”   苏遥惊讶:“多。”   这么多,别是二十章真的写完了。   苏遥有些惊喜,又有些慌神。   他心内微微忐忑,略伸个懒腰,穿上鞋子走过去,才瞧清楚这一沓都写得是什么。   “这是……大纲?”苏遥读上两页。   傅鸽子单手支颐:“好久不写,我都把书纲给忘完了,整理了一下午。”   苏遥瞧他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便不由发笑:“想起来了么?”   “想是想起来了。”   傅鸽子一顿,眸中又露出三分促狭,“但我又在脑子里把整个故事过上一遍,如今越发不想写了。”   他含笑望苏遥一眼:“要你亲亲我,才能继续写。”   他们二人自确立关系后,傅大鸽子便整天花式找借口,与苏遥凑在一起。   大鸽子非常喜欢肢体接触。   闲着没事也要抱上一下。   热恋期的人待在一处,怎么都不会腻的。   苏遥便微微低头,在傅陵额上轻轻吻一下:“好了,继续写吧。”   “你为了让我写稿子才亲的,这下不算。”   傅鸽子玩笑着耍赖,又闹着苏遥亲上两下,才放开手:“我今儿不写了,三婶遣人说,鲤鱼汤快炖好了,待会儿给咱们送来。”   肯坐着整理一下午书纲也算有进步。   苏遥虽然赔上三大口亲亲,但也就不再催,真炸毛不写了倒不好。   他便倒杯茶:“先前说是烧鹿肉,怎么换成鱼了?”   傅陵笑笑:“是想着你大病刚好,大鱼大肉吃了一中午,晚上就别吃油水重的东西了。明天中午吃人参鹿肉盅。”   他又抱住苏遥,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我还觉得亏了呢。”   苏遥便道:“晚上是该清淡些。鲤鱼就挺好的,我吃着中午那道溜鱼片,觉得灶房是很会做鱼的。”   傅大鸽子又叹口气:“鱼再好,也不是鹿肉。”   他凑近苏遥耳畔,委屈巴巴:“鹿肉是纯阳大补之物,鱼可不是。”   大鸽子的语气低沉而暧昧,还微含些许促狭,苏遥一顿,面上腾一下滚烫滚烫。   苏遥让他惹出三分羞恼,只拍着书稿:“你不把稿子写完,补再多也是没用。”   大鸽子一挑眉,双手探上苏遥的腰际:“不能说我没用。”   还能这样理解的?   苏遥便顺势故意笑道:“这点书稿都写不完,你就是……”   话还没说完,便察觉傅陵一个使劲,直接把人抱起来,大步地走向榻上。   苏遥顿时一慌,忙推他:“我们说好的,你不……”   傅陵把他放在榻上,又一把按住:“可你说我没用,话可不能随便说的。”   傅陵眼眸深深,苏遥一时只以为他要来真的,忙推他,又解释:“我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遥陷在柔软的棉被中,傅陵又轻而易举地扣住他手腕:“你说了,你就是这个意思。”   苏遥分辩不及,傅鸽子已低头吻了上来。   又折腾得苏遥浑身发软。   傅鸽子这次绵长而轻柔,居然带出苏遥三分意乱情迷的兴头来。   苏遥整颗心都扑通扑通,傅陵的手搭在他腰上,天青色的衣带就覆在他手指上,只需要一扯,就能解开他的衣带了。   苏遥又紧张,又莫名有些兴奋。   又因为这分莫名的兴奋,而甚为含羞。   但终究没做到那一步。   傅大鸽子亲完这漫长的一口,便抬头了。   苏遥对上他乌黑的眼眸,便听得他低声道:“我答应过你,一定把第二卷 写完再碰你。”   这话说得如此郑重,傅大鸽子突然有了言而有信的职业操守,苏遥还真有点不适应。   但还没等他适应完,便又听得他同样低声道:“可是你刚才说我没用,我生气了,所以你要再答应一个条件。”   苏遥对上他理直气壮的眼眸:“但你不是亲过我了么?还生气吗?”   “亲亲是每天都要亲的,这不一样。”傅鸽子十分无赖。   苏遥整个人都被大鸽子按在床上,无法反抗,便只好道:“那你说吧,什么条件?”   傅鸽子眨眨眼睛,凑在他耳畔:“到了那天,姿势得让我选。”   苏遥一愣,整个人滚烫滚烫的。   鸽子摸摸他手腕:“你答不答应?”   虽然没有旁人在,苏遥还是局促得恨不得钻个地洞。   鸽子凑近:“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苏遥慌张得眼睫都颤了下,胡乱地点个头。   ……反正他也并没有什么经验,让他选他也不会选。   这么一说……要不要拿齐伯的书去涨一涨姿势先?   但铺子又暂时回不去,万一鸽子这两天便把书写出来怎么办?   苏遥这般想,却越想越紧张,直到奶白的鲤鱼汤上桌,他还没缓过神来。   傅大鸽子把鱼刺剔好,给盛碗汤:“多吃点。”   苏遥望着大鸽子笑吟吟的眼眸,便觉得,他八成就是要在这几天把书稿写好了。   苏遥心内微微打鼓,却不单单是紧张,还有一些欢喜,蹦哒蹦哒的。   但他这期盼也并未得到预料的结果,苏遥与傅陵在傅家住上十天出头,傅大鸽子也没告诉他把书稿写完了。   看来还是高估鸽子辽。   苏遥看着鸽子收拾好书稿,又带着傅家三叔三婶送的各种吃食,返回苏氏书铺了。   这一离开,当真过去许久。   苏遥从马车中探个头,便瞧见崭新的一块店铺牌匾。   飘逸洒脱的四个字,格外高华脱俗。   这是傅鸽子的字。   字如其人。   为了等苏遥来,今日一晌午都闭店。   工工整整的牌匾下,只站着齐伯一人,等得眼巴巴的。   傅陵扶着苏遥下车,齐伯便忙迎上来,扶住苏遥上下前后看看,眼里便泛出些泪花。   苏遥不由握住他,笑笑:“我挺好的,齐伯别这样。”   齐伯抹了抹眼泪,又笑道:“挺好的,挺好的就好。”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苏遥进店,苏遥细细打量这店铺,着实焕然一新。   苏氏书铺原本的布局并没有改,只是橱柜摆件全都修整一番,瞧上去,倒像是个全新的大埔子。   空阔明亮,明净的日光落入,书墨香气弥漫。   齐伯走上两步,才念起傅陵:“傅先生也快进来吧。”   但傅鸽子并没有跟着进房间。   齐伯与苏遥太久未见,该好好说说话。   苏遥回至房中,便见得齐伯关上门,又轻声道:“他对公子一心一意地好,我也就放心了。”   又坐下,拍拍苏遥的手:“傅家的人来提过亲事了。我品度着,与他们简单商量过三书六礼,公子精神齐了也自己看看。说若是差不多,傅三侯爷与傅三夫人再过来一趟,正经说定下。”   齐伯絮絮与他说过这些事,又问过一番先前在旧京府衙之事,切切拉住苏遥的手,直说上半晌。   末了只幸福地叹口气。   苏遥握住他的手:“齐伯放心便是。您日后也不必操心,好好养养身子,好吃好睡才是正经。我也不求大富大贵,我只想与您,在这小铺子中,安安心心地过好咱们的小日子。”   说罢,却又忍不住笑了笑:“自然,若能大富就是更好了。到时候我给您买上座大宅子,买他七八辆马车,山珍海味天天吃,金银珠宝扔着玩。”   齐伯也听笑了:“这倒也消受不起。咱们家的田地宅院车马钱两已够用了。”   他默了默,又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人这一辈子,说长也长,但说短,也眨眼间便过去了。公子能得一位两心相许之人,得好好珍惜呐。”   苏遥心底感喟,郑重地点个头。   苏遥虽没好全,但回家第一顿,还是想自个儿做。   正好也有傅宅送的高汤菜食,苏遥便吊高汤炖个一品锅。   醇香鲜美。   傅鸽子还是凑在灶房,帮忙洗个菜:“你累的话,就别做了。”   这话傅鸽子都说上百八十遍了。   苏遥把小炖锅递给他,笑笑:“马上就出锅了。”   傅陵顺手就给洗了,递回来时,也顺手抱住苏遥。   苏遥对他这个时不时凑上来占一下便宜都习惯了,但这次却有些时间长。   鸽子从背后抱住他:“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都要告诉你。你想听哪一个?”   苏遥便笑:“好的吧。”   鸽子不松手:“可我想先说坏的。”   苏遥无奈笑道:“那先听坏的吧。”   傅鸽子替他递来汤勺,凑在他耳边:“你今天晚上只能和我一起吃饭了。”   苏遥一奇怪:“这是什么坏消息?齐伯说他那位老朋友又找他去听书,最后一话赶在今天,本来就不在家吃的。成安与那位暗卫小哥把多余木材送到庄子,还没来。”   苏遥偏头:“原本就剩咱们两个的。”   傅鸽子挑眉:“那正好。”   苏遥不解,便听得傅陵笑道:“那这个好消息正应景。我的书稿写完了。”   苏遥心下很是一动。   又不由问上一句:“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   傅鸽子帮他把鹌鹑蛋摆盘,低眉笑笑,“你和齐伯说话,我就把剩的半章写完了。巧不巧?”   苏遥不由心潮浮动,正端起小汤盆转身,便被傅鸽子堵在灶台处:“苏老板说话算话?”   傅陵声音低沉,且含着三分笑意,尾音微微扬起,莫名地勾人。   苏遥耳尖红红,轻声道:“先验货。”   傅大鸽子胸有成竹:“一字不落地交上。”   至晚间时分,齐伯出门,大鸽子果然来交货了。   苏遥正心不在焉地翻着齐伯的教辅,本来打算恶补一波儿,谁知越看越紧张。   这种东西就是跟容易让人脑补,苏遥翻一页脑补一页,心下乱得像一汀花草,风一吹,就呼啦啦地飘舞起来。   他听到叩门声,便忙忙地把书放回柜子中。   再一开门,对上鸽子含笑的眼眸,耳尖就先红了。   鸽子假装没看见,端来鸭肉粥与流心的咸鸭蛋,并一碟芝麻饼,一碟虾饺,一碟小油菜。   鸽子把吃食一放,苏遥阖上门,又小声道:“怎么又去外头买,我能做的。”   傅大鸽子给人盛碗粥,低眉笑笑:“给你省点力气。”   苏遥又刷一下脸红了。   傅鸽子倒没有再逗他,老老实实吃完饭,才笑道:“我去拿书稿,你先歇会儿?”   苏遥又满心滚烫。   书肯定是来不及恶补,澡饭前就洗过了,碗碟都被傅鸽子端走。   似乎只剩下紧张了。   烛火灼灼,他兀自紧张,时辰倒过得很快,转眼鸽子就回来了,拿着厚厚一沓稿子。   苏遥也惊了:“这么多?”   “一时灵感来,我写了三十多章。”   傅陵坐在苏遥身边,低声笑道,“我多写了,苏老板是不是也要多让我几次?”   苏遥耳根处更红了:“我先看看。”   这厚厚一沓书稿,全是傅鸽子飘逸俊秀的字迹,码得整整齐齐,自第二卷 第一章 至三十六章,一点不差。   内容也是实打实的。   不得不说,鹤台先生虽然鸽,但着实有水平。   苏遥细细翻上五六页,便记起前因后果,一时竟有些看进去了。   他再翻上一下,却忽听得傅陵的声音:“苏老板验好货了么?”   苏遥抬个头,满目赞许:“鹤台先生真是旧京最好的话本先生。”   灯火通明,苏遥偏过头,一双眼眸明净如清泉,眼下一滴小小的泪痣,美得灼眼。   傅陵接过书稿丢在桌案上,一把就将人抱起来,低眉笑笑:“那便劳烦苏老板,今晚给旧京最好的话本先生,结一下稿费吧。” 第94章 催稿(一)鸽子越发难缠了   自从第一次之后,傅大鸽子就把某项运动专称为“结稿费”,动不动就要拉着苏遥给他结一次。   这样取个名字也没毛病。   但问题是,鸽台先生并不写稿子。   苏遥每次“结完稿费”,看见神清气爽的一只大鸽子,便觉得自个儿亏大发了。   今日一觉醒来,又是半晌午都过去了。   苏遥扯起被子,蒙住头。   他与傅鸽子回到书铺的这一个月,苏遥就基本没在上午出现在柜台过。   第一次那回,更是结到半夜,一醒都过正午了。   苏遥当时被折腾得腰酸腿软,才终于明白傅鸽子为什么要求姿势要他选。   大鸽子选了好多个。   颇具实践精神地把许多个体位都尝试一遍。   还意犹未尽。   还十分上头。   还精力充沛。   中衣早已散落一地,苏遥有气无力地攥住他的手腕,勉强丢下一句“你再来明天就不要再想碰我了”,鸽子才停下。   苏遥一觉睡到下午,一睁眼就看见鸽子巴巴地等在榻边,玩笑道:“得亏没睡到晚上,快吃点东西,不然晚上就没力气了。”   苏遥瞧他一眼,直接盖住头。   鸽子爬上床,隔着棉被戳一下,苏遥便躲开,思来想去,又颇为羞恼:“今晚不许了。”   大鸽子瞬间委屈:“我昨晚明明听你的话停下了。”   ……谁知道你昨天晚上那么能折腾。   苏遥不理他。   大鸽子沉默一会儿,一下子扑上来,隔着被子抱住苏遥:“你生我的气了么?”   这倒不至于。   一大只温热的大鸽子搂住苏遥,软乎乎的,苏遥顿一下,便也平复些许:“没有生气的。”   他语气略微缓和,鸽子又低声道:“我给你揉揉吧。”   昨晚酱酱酿酿一宿,早起就蒙住头不理人,也不大好。   苏遥默一下,便拉下被子。   但一眼瞧见某只鸽子活蹦乱跳又神采奕奕,苏遥心内又莫名生出些不平衡。   鸽子笑了笑,一下子钻进他被窝。   苏遥一慌,忙推他:“你做什么,我还……”   傅陵一伸胳膊把他搂入怀中,搭上他的腰:“我给你揉一揉。”   又在他额上亲一口:“我保证不做别的。”   苏遥半信半疑,但傅陵的手确实是放在他腰上,过了好一会子,也没有其他动作。   他这一揉,苏遥方觉得整个人像散架一般,周身无力,腰膝酸软。   他埋在傅陵怀中,闭眼舒坦一会儿,又听得傅陵低声道:“很难受吗?”   苏遥摇摇头,索性在傅陵臂弯蹭一下:“不难受的,就是好累。”   苏遥乌黑的头发蹭得傅陵心内一痒,大鸽子压了半晌才压住,手便不由下移三分,同样揉了揉:“疼吗?要用药吗?”   苏遥面上一红,脸便埋得更深,小小声:“不用。”   大鸽子放心些许,又有些怅然。   失去一个帮美人上药的大好机会。   鸽子叹口气,便顺手拍两下:“我说你太瘦了吧。”   苏遥浑身滚烫,顿时翻个身:“不想揉就出去。”   大鸽子巴巴地从背后凑上来,亲亲他耳朵,笑道:“那我正好帮你揉揉这边。”   苏遥耳尖又红透了。   大鸽子还算听话,第二天并没有继续折腾。   但歇这一天,又开始了。   苏遥怀疑这是从前几十年没尝过留下的隐患,大鸽子在这件事上异常积极,且乐于开发各种姿势。   乐此不疲。   苏遥躺在榻上,就长长地叹口气:若是他写稿子能有这一半的热情就好了。   十月底了,鸽子又一个月都没拿笔。   再不写……就不想再给结稿费了。   即将入冬,已有些微微的冷,空气干燥素净,日头明晃晃地透入窗子,苏遥再躺一会儿,正打算起身,便听得门响。   傅鸽子端着早饭进来,一眼瞧见榻上,倒笑笑:“今日外头冷得厉害,你醒得正好,早饭刚刚好。”   齐伯到庄子上对账,去半个月了,傅鸽子这半个月,在苏遥勤俭持家的好习惯影响下,也不再出门买饭。   开始学下厨了。   但鸽子的天赋点可能没点在这里。   学上半个月,也就学会个酸汤面和番茄鸡蛋面。   其他菜品都成功率堪忧。   今日又是番茄鸡蛋面。   苏遥确实醒得正好,晚一点面就坨了。   他下床洗漱罢,便与傅鸽子对坐吸面。   “比上次做得好吧?这次汤足够了。”   傅陵笑笑,又舀给苏遥两勺鸡蛋,“你多吃些。”   焦黄的鸡蛋浸满汤汁,鲜香软嫩,苏遥咬一口,又称赞两句。   大鸽子越发得意:“改日家中的饭,都让我来做。”   傅鸽子上次炸个小黄鱼差点烧掉灶台的事,苏遥还记得,便只笑笑。   傅陵佯作蹙眉:“你笑话我。”   “没有没有。鹤台先生最厉害,一学就会。”   苏遥违心地笑着顺毛,傅大鸽子又不怀好意地挑个眉:“我当然最厉害。”   苏遥不由面上发烫。   他稍稍垂眸,又听得傅陵笑道:“今日前店不忙,成安看着,咱们挑挑成亲用的被面吧。三婶给挑了好几个花样子,下午就送来。”   筹备婚事至今,苏遥与傅陵已看过两回东西。   一次是挑碗碟,一次是挑红绸。   苏遥一向知道傅陵眼光高,却也没成想,仔细起来,吹毛求疵地仔细。   碗碟也就罢了,平素吃饭所用,细致些无可厚非,但那红绸,却只是挂在傅宅院子中,装点围栏花木所用。   傅鸽子也货比八家地挑拣。   苏遥连个衣裳都不大会选,便只听傅陵与那些店面的小厮理论。   杠得数位小厮满脸汗。   杠上一下午,傅陵到底也没有中意的绸子,随手赏那些小厮一把钱,小厮们忙不迭便走了。   心理阴影很大的样子。   傅陵便抱住苏遥:“这回你也得说两句话,回头都成我选的了,那怎么行?”   苏遥倚在大鸽子身上点个头,思索一下,又试探道:“那明儿上午打算做什么?”   大鸽子琢磨着:“看今天选不选得完吧。我估摸着选不完,三婶的眼光一向与我不一样,咱们不如再上街瞧瞧花样子?”   苏遥微微仰头:“好,那下午呢?”   大鸽子想一下:“下午想去福客来听书。《荒山一座坟》开始讲了,咱们去捧个场?”   傅鸽子热爱这类灵异惊悚故事,十分待见五湖先生的文墨。   光天化日,又是已听过之事,苏遥也不怎么害怕,便点头。   晚上又不宜写字了,太伤眼睛,苏遥只得再跳过晚上:“那后日上午呢?”   “后日上午要做火锅吃的。”傅鸽子笑笑,“齐伯回来,早就说好的。”   苏遥倒忘记了。   这么一算,吃又得吃到半下午。   这一日又过去了。   “那大后日呢?”   傅鸽子道:“大后日要给桂皮洗澡的。一天天地凉,估计还得拢个火盆。”   苏遥沉默了。   不算不知道,一算,傅鸽子倒真像整日没空写文一样。   不行,不能再问了。   苏遥便撇过旁敲侧击,直截了当地开口:“那鹤台先生打算什么时候出第三卷 ?这几日我每每到柜台,便听得看官催来着。”   这回傅鸽子沉默了。   果然,傅鸽子张口就是:“可我一天天地这样忙,怎么有空写稿子?”   所谓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   傅鸽子这块海绵里全是水。   苏遥早已想好:“前面便罢了。桂皮洗澡那日,总不用你来帮忙,你要不要写一写?”   大鸽子很是犹豫。   苏遥转过身,又在他面颊上亲一下:“你写一写,我给你做好吃的。”   如今单美食已经不好使了。   还得附一口美人的亲亲。   傅鸽子犹豫不决,望见苏遥清澈的眼眸,才勉强点个头:“好吧。”   又一把拥住苏遥,抢先道:“这几日的稿费也不许断。”   苏遥只道:“那就算你提前预支的吧。”   “不能算预支。”大鸽子不同意,“一天一章,我上次交了三十六章,还没用完呢。”   行吧。   鸽子要真这样想也挺好。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说到做到的话,鸽子能写三百六十五章。   苏遥都能笑醒。   但鸽子做不到。   今年一整年,连三分之一都没写到。   眼瞅着十月底。   寒风起,苏遥也愁,还指望过年前再赚一点呢。   他愁,鸽子也愁。   到给桂皮洗澡的日子,鸽子坐在房中一整日,一个字没写。   苏遥刚刚安抚好湿漉漉的桂皮,一进门,便觉得暖烘烘的。   傅鸽子趴在桌案上:“吴叔也给咱们房间拢上个火盆,热气熏得我头晕。”   鸽子面前铺着一张雪白雪白的纸,苏遥给磨得墨,一滴没少。   晨起时,鸽子说想要安静,苏遥便一日没进来,这晚饭都吃过,鸽台先生还是没写。   都是借口。   苏遥只觉得,鸽子一定又睡一整日。   瞧着桌案上的戏文话本:估计还看了会子别人笔下的故事。   傅鸽子懒懒散散,并愁眉苦脸。   大鸽子真卡文之时,是十分专注凝神,并愁眉苦脸的。   如今这副样子,一看就是懒得写。   像个被按头写作业的小孩子。   苏遥无可奈何,点起一盏烛台:“前儿吃火锅剩的鱼丸,我给你煮点吃,你慢慢地写?”   大鸽子“嗯”一声,又笑着望过来:“我想吃鸡肉丸子,不想吃鱼丸。”   一个字不写还想着吃。   大鸽子。   苏遥顿时心内忿忿,傅鸽子也瞧了出来,便换上讨好的眼神:“我吃完一定写。”   十级乖巧,十级讨好。   苏遥一时心软,便又去煮上一锅。   众人皆分到些,苏遥特意给傅陵盛了一碗纯鸡肉小丸子,弹滑软嫩,清汤底又鲜又香。   傅陵把最后一个丸子喂给苏遥,顿一下,又现出耍赖的神色。   傅鸽子越来越难缠。   苏遥硬起心肠:“方才说好了的。”   某咕咕露出赖皮的神色:“可以反悔吗?”   苏遥坚决:“不可以。”   傅鸽子可怜而落寞地坐到桌案前。   提起笔。   先打个哈欠。   然后托腮。   苏遥尽量地不看他。   二人独处,灯火灼灼,房间却静默一片。   傅咕咕愣神一会子,便忍不住:“苏老板。”   苏遥自顾自地翻看话本子。   傅咕咕又大声一点:“苏老板,旧京最好的话本先生想要你的亲亲。他说,要你亲亲才能开始写。”   鬼话连篇的傅鸽子。   苏遥腹诽一句,但因傅陵的语气,面颊上仍是漫上三分薄红。   傅咕咕又叫一声。   苏遥一时心动,便起身,凑在他面颊旁,蜻蜓点水地轻轻一下。   傅鸽子弯起眉眼,却抱住苏遥:“你陪我写吧。”   苏遥挣一下,没挣动,只好站住:“我一直在房间里陪你的。”   傅鸽子摇摇头,抱住苏遥一使劲,便把苏遥抱到腿上。   苏遥还是头一次这样坐在傅陵怀中,一时只挣扎着想起。   傅陵一手拿起笔,一手揽住苏遥腰际,低声笑笑:“你要是走,今晚我就不写了。”   按照傅鸽子的性格,他还真的做得出来。   苏遥权衡一下,便坐好了。   ……坐就坐,又没旁人瞧见。   还能近距离观赏书稿,完美。   苏遥压住一腔局促,在傅陵腿上坐上半日,却也没见傅陵写一个字。   反而是被调戏了一句:“苏老板又轻又软,一点都不压得慌。”   苏遥本就面上滚烫,便更加羞恼:“我坐好了,该你写了。”   灯火灼灼,却见傅鸽子放下笔,挑眉笑笑:“你说,你都坐我腿上了,我还要写文,我还是不是个男人?”   苏遥一愣,傅陵的手紧紧箍住他的腰,苏遥一时咬牙切齿地反驳:“你今晚如果一章都没写,才不是个男人。”   傅陵眸中透出促狭的笑意:“是么?” 第95章 催稿(二)画技出众   傅鸽子语气低沉,苏遥心内便蓦然一慌。   傅陵的手就搭在他腰际,苏遥突然开始担心,该不会要直接在书案上来一次吧……   按照傅鸽子这个乐于开发和解锁新姿势的好奇心,还真说不定……   苏遥这般一想,傅陵却看出来了,便凑近他耳畔:“我们不在这儿。又凉又硬,怕伤着你身子。”   苏遥微微一躲,鸽子便凑上来,再亲亲苏遥耳朵。   苏老板最敏感的就是耳朵了。   鸽子温热的气息一扑,苏遥便忍不住微微一颤。   耳尖瞬间红透了。   小兔子白白嫩嫩,耳朵红红,真可爱。   傅鸽子弯弯眉眼,索性双手环住苏遥的腰:“我们今晚试试第十五页那个好不好?昨日你也说想试的。可惜太累了……”   “是你说想试的,我没有。”苏遥顿时反驳。   “好,是我想试,我想玩。”   傅鸽子抱住美人,低下语气,“你陪我玩,好不好?”   傅大鸽子的语气朦胧而暧昧,房间内火盆燃得正旺,满室皆是暖烘烘的热气。   颇有些燥热。   但苏遥还是很清醒的。   他望一眼案上被鸽子撂下的笔,只蹙起眉:“不好。你要写书稿的,不写不是男人。”   傅鸽子的眉眼瞬间就耷拉下来。   复小声道:“我明明还有其他方法能证明我是男人……”   苏遥拿出“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的态度:“说别的都没用,快写。”   苏遥把笔塞进鸽子手里。   鸽子委屈巴巴地握住,又把脑袋倚在苏遥肩上:“那我今晚写多少,才能和你玩第十五页?”   又提第十五页……   苏遥和傅鸽子结稿费结那么多次,提起这些事,还是面红耳赤。   厚脸皮的鸽子却总是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些话。   鸽子的碎发蹭着苏遥颈肩,苏遥一时滚烫滚烫,便硬起心肠:“写多少都不成。你拖稿太长时间了,此时写稿子是应该的,不能有奖励。”   某咕咕甚为失落地叫了一声。   在苏遥肩上靠一会儿,却又蹭一下:“那不玩第十五页可以吗?二十六页那个我们试过了,今晚用那个好不好?”   苏遥:……   傅大鸽子每天脑子里都装的什么?   满脑子没有话本,净是黄色废料。   苏遥摇个头:“不……”   他一句话还没拒绝完,鸽子便抱住他,蹭来蹭去,号啕大哭:“你不能这样,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改过自新不也得给点甜头么!我白写一天一宿,你都不心疼我!你是不是嫌弃我活儿不好,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结稿费了,你是不是……”   大鸽子扑腾来扑腾去,大有苏遥不松口,他就要闹一晚上的架势。   为什么快成亲了才发现大鸽子这么会卖萌呢?   苏遥便记起,大鸽子喝醉时也是这样的。   这人许是本来就有些活泼的性子在,从前被身份地位框住,才总是冷着一张脸。   苏遥与他亲密无间,他便也露出本性。   本性。   本性是咕咕咕。   苏遥本有些心软,念起这两个字,语气又认真三分:“你答应我今日要写,说话要算话的。你若是好好写,我们就结稿费,你一个字不写,以后三天都不要再碰我。”   苏遥语气正经些,咕咕也就不闹了,琢磨一会儿,又没脸没皮地亲美人一口:“我好好写,那可不可以第十五……”   “不可以!”   苏遥按住他,又颇为脸红,小声道,“瞧着我会腰疼的,明儿还有事要做的……”   美人说会不舒服,鸽子自然就不试了。   鸽子便低声询问:“那二十六页的可以吗?我觉得你昨日还挺舒服……”   “写你的书稿!”   苏遥满面羞恼,忿忿瞧鸽子一眼。   傅鸽子扬起嘴角,又亲亲苏遥,才开始落笔。   鸽台先生终于开始写书稿了。   都已然戌时二刻了。   但鸽子专注之时,效率也是真的高。   写得刷刷地快。   夜色深沉,房间内灯火灼灼,萦绕着淡淡的炭火气息,扑在面上,暖洋洋的。   傅鸽子落笔虽快,但字迹并无多少潦草,还是一样的俊逸出尘。   苏遥跟着读,倒也痛快,傅陵写完一章,他便拿起吹干,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边。   这一次酣畅淋漓地,写了足有一个时辰,桌案上便多上一小沓书稿。   苏遥整理好,鸽子的手还搭在他腰上:“苏老板帮我拿来抽屉中那个盒子。”   抽屉中多出个紫檀木的精巧小盒子,苏遥打开看过一眼,只以为是印泥,便没多问。   此时傅鸽子要,苏遥便以为他要落章,还笑一句:“我也觉得今日写得格外好,便是草稿,也该落个章。”   傅陵只摇头,又笑:“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苏遥打开,只见细细的一盒嫣红膏脂,香喷喷的,是什么花的味道。   紫檀木盒子上也雕着团团的花,是旧京的牡丹。   国色天香。   苏遥好奇:“是比一般的印泥精致些,在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我三婶做的,我顺来一盒。”傅陵笑笑,“这是花朵做的胭脂膏子,你果然没见过。”   这苏遥倒是真没见过。   他便愈发疑惑:“……用这个做印泥么?”   “做印泥也太浪费了。”   傅陵笑出几分促狭,又换一支毛笔,望向苏遥:“我今晚乖乖地写书稿了,苏老板也要说话算话。”   苏遥面上微烫,但还是不懂这与胭脂膏子的关系。   他微微一怔,便察觉傅陵一手搭上他衣带。   苏遥忙按住他:“结稿费行,不能在这儿,都是书稿,还有烛台……”   外头似乎悠悠地起了些风,吹得窗棂微微作响。   天气渐寒,就快入冬。   傅陵望一眼房中燃烧的火盆,便轻轻拽住衣带一扯,笑笑:“不在这儿结稿费。但结稿费之前,有些事得在这里做。”   苏遥衣带一散,领口便松开,秋日的衣裳原本层层叠叠,这一下便依次地散落下来,露出白皙的颈肩。   苏遥不由攥住:“你又要玩什么花样?”   苏遥松松地抓住衣襟,倒衬得一段白皙锁骨若隐若现。   颇为撩人。   鸽子便拿过胭脂,用笔蘸一下:“方才我写到周弋于灵泉山庄一画惊四座,苏老板看到了么?”   是一段很震撼的情节来着。   周弋得知一桩武林密事,趁灵泉山庄罪魁祸首齐聚,便故意画上一幅画,隐喻昔年旧事。   是很精彩的一场戏。   苏遥也看得十分畅快。   傅鸽子便挑眉笑笑:“然后我突然想到,从前我总说我很会画画,也没有给你画过。今日倒是手痒了。”   苏遥对上傅陵眸中三分促狭,便隐约有些预感。   果然见他拨开苏遥的衣衫,提笔落在苏遥锁骨处,扬起唇角:“我最会画梅花了,苏老板第一次与我见面,就送得梅花。我给画一枝,作为回礼。”   苏遥还没说答不答应,鸽子已吻上苏遥唇角:“今天不玩第十五页,也不玩第二十六页,就让我画一笔吧,好不好?”   鸽子语气低沉,已飞快地进入结稿费的状态。   这个工作与生活状态的无缝切换,也是很厉害。   苏遥只好道:“画完就罢了,不能在这……唔……”   苏遥这句话又没说完,便被傅陵深深地吻了上来。   傅鸽子那只沾上胭脂的笔,还点在苏遥颈肩处,轻轻的痒。   傅陵深深地纠缠一会儿,便缓缓放开,倒是顺着吻上苏遥的面颊并耳畔,再向下就是颈肩与锁骨,然后一把扯开苏遥的衣裳。   层层叠叠的衣衫滑落,露出白皙的肩颈,傅陵一手扶住苏遥肩膀,另一手竟认认真真地于左肩处勾画起来。   苏遥只觉得痒,忍不住微微颤动。   傅鸽子倒是甚为凝神,只轻轻吻一下锁骨处:“别动。”   这一色胭脂极为嫣红,映在苏遥白皙的肤色上,极致地对比,勾得傅陵眼眸都幽深些许。   但还没有好。   他一手出类拔萃的画技,描摹几朵梅花,自然不在话下。   但于心上人身上落笔,便激起一腔澎湃的心潮。   左肩处,苏遥也能瞧见。   他微微颔首,便瞧见那细致的笔尖,软软地落在他身上,却又能带出些凌厉的笔锋,就像落笔之人。   时而细致体贴,时而深沉冷淡,时而锋芒毕露。   苏遥肩上微微地痒,心下却泛起层叠波澜。   瞧着傅陵近在咫尺的专注眉眼,倒忍不住,低头吻上一下。   傅鸽子是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苏遥还能亲他一下的。   苏遥一直脸皮薄,又容易害羞,此时倒主动起来了。   傅鸽子笔尖一顿。   一朵红梅堪堪勾完,笔便被撂下,于书案雪白的纸上留下一道暧昧的红。   鲜花淘澄的胭脂,素来是可吃的。   人花相映,极致的色彩,颇有些勾魂动魄。   傅陵一下子吻上灼眼的红梅。   苏遥便不由推他,又笑:“方才还说你厉害得很,这便是你画的东西?”   傅陵将衣带完全扯下,随手一扔,一把搂住美人纤细的腰:“我画得再好,也不如你。” 第96章 大婚筹备(一)再遇谢琅   旧京的冬日来得声势浩大,一场大雨之后,天气便骤然凉下来。   天寒地冻,更是窝在榻上睡觉的好时候。   苏遥自榻上起来,又半晌午了。   罪魁祸首大鸽子大概去灶房觅食了。   齐伯昨日做了一锅糖葫芦,大鸽子很是喜欢,酸酸甜甜,很合鸽子的胃口。   还有十来天就要入腊月,近日刚下过雨,雨丝子是沁入骨髓的凉,书铺中生意极少,便只有成安在看着。   那位暗卫小哥被苏遥留下做车夫了。   与成安仍是不清不楚,成安既不肯承认,又不肯否认,一问起便支支吾吾。   苏遥和傅鸽子便由他们去。   于是这种情况,只有成安一人在前店,人又少,苏遥自然不会去打扰。   不看店就没有事做。   天气冷,房中是拢着火盆,也能察觉到丝丝的凉意。   苏遥顿一下,便又缩回棉被中。   打算再睡一会儿。   自腊月至正月底,是书铺中基本没生意的时候。   一来天太冷,鲜少有看客能每日顶着寒风出门;   二来书铺中书架林立,不好拢太多火盆,苏遥的店面又大,看一日书总是会冷;   三来许多话本先生也不在冬日写文,手冷墨干,便没有新书卖。   比较讲究的话本先生,譬如周三先生等,会提前赶出一卷书,赶在年节前卖一波儿,贴补自个儿与铺子。   不讲究者,譬如傅大鸽子,便顺理成章地歇业了。   但在苏遥的持续催稿下,还是把第三卷 写完了。   二十章。   明日便要卖。   鸽台先生这本《江湖一叶刀》更新还算稳定,看客是越来越多。   如今的旧京只有汇文堂、江氏书坊与苏遥此处,有傅鸽子的书。   汇文堂的掌柜耳听八方,苏遥与傅陵的婚事也并未如何遮掩,他不知自哪里打听到,数日前还与苏遥送上份阖礼,并商会的年底邀约。   上次于画舫的尴尬场面,苏遥还没忘,便推脱:“商会是同行相聚,我原本不该不去,但晚饭便不吃了吧。”   主要是晚上的少儿不宜活动不想参加。   汇文堂的卫掌柜也不敢让苏遥再参加。   苏遥这回只与同行们闲聊一下午,吃些瓜果点心,就回家了。   便是那日落了雨。   傅陵带一件甚为厚重的大氅,把苏遥裹个严严实实,一圈绒绒的风毛,只露出一张素净的脸。   大雨稀里哗啦,傅陵给他系个花结:“好不容易恢复,别再冻出病来。回头再去找裴仪,倒麻烦。”   又笑笑:“老爷子冬日不爱出门,若你是自个儿冻病,恐怕他要摆脸色。”   苏遥让风雨扑一下,也觉得有些冷,便很是听话地在家中待上数日。   待得极为无聊。   苏遥正窝在棉被中昏昏欲睡,便听得门一响。   一丝寒凉钻入,又很快被房间中的热烘烘熏开。   傅鸽子端着小碟子关上门,笑笑:“怎么这就醒了呢?时辰还早,才巳时初刻。”   苏遥便露出脸:“也不活动,睡得都不吃早饭了。”   “冬日就该吃吃睡睡,养身体。”   傅陵又在榻边坐下,喂苏遥一颗糖山楂,又笑,“晚上活动得还不够?”   苏遥顿时把山楂嚼得忿忿然。   晶莹剔透的糖渍沾在苏遥唇角,小小一块,衬得苏遥一张脸格外得孩子气。   傅陵轻轻给抹掉,又凑在他嘴角亲一下。   甜甜的。   苏遥一缩,便把棉被拉到鼻子下,盖住嘴巴:“咱们今天做点什么?”   他只露出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倒更为勾人。   傅陵复低头在他额上亲一下,把人吻得直接钻入被窝。   棉被中声音闷闷的:“你再乱动,我就不出来了。”   傅鸽子一把抱住这软绵绵一团:“那我进去。”   他这话一出,苏遥倒挣动起来,傅陵忙笑道:“说着玩的,你别乱动,回头折腾进去凉气倒不好。”   苏遥不动了,闷上一会儿,刚露个头,又被大鸽子逮住,捧着脸亲一口。   大鸽子弯起眉眼:“瞧着你在家憋坏了。正午时候暖和,咱们今天出门,去康氏布庄瞧瞧花样子吧。”   成婚的物件已挑上数月,鸽子对杂七杂八的物件也要亲眼过目,这回挑得是挂在婚房中的帷帐。   大鸽子挑上十来样也不满意,苏遥便突然想起,早前在康娘子处,穿过一件暗绣鹤纹的衣裳。   天青色暗绣银线,飞鹤渡江,高华清俊。   鹤的模样极好,绣工也精巧。   苏遥一提起,鸽子便满意一半。   正午时分果然暖和不少,日头映照的地方,皆亮堂堂暖融融。   苏遥自马车下来,又瞧见康娘子家那位喜气洋洋的迎客伙计:“二位公子里面请,咱们店中新进冬衣的花样,可时兴……”   苏遥进去店中,却发觉康娘子不在。   一个伶俐的小厮已认得苏遥:“咱们掌柜在招呼别的客人,苏老板是先随便看看,还是让我推荐两件?”   苏遥与他简单形容一下那件衣裳,小厮便笑道:“有的有的,给您去拿。”   小厮忙忙地捧来衣裳:“想做成红帐子是吧?倒是也成,鹤也改成双鹤么?”   傅陵斟酌一下:“能再添些红梅吗?”   “那得让咱们掌柜来瞧了。”伙计笑笑,“您先稍等……”   他话还未说完,康娘子便从后头打帘子出来,后头却还跟着两个人。   是谢琅与阿岚。   谢琅定亲了,苏遥是知道的。   当时苏遥在旧京府衙休养,齐伯帮忙送的贺礼。   却不想今日在此处遇见。   苏遥便笑笑起身:“许久未见谢兄,还未恭喜谢兄定亲之喜。”   谢琅笑笑行个礼,倒沉默一下。   不是内心有何波澜,而是,他的心内过于平静。   平静到他都有些意外。   谢家虽只算中等世宦之家,却也通消息,朝中与旧京,包括苏遥,他也有所耳闻。   苏遥在生死关头走一遭,他自然担心,但如今一见,他才发觉,他当真早已将苏遥放下。   看到苏遥好好的,他只有为朋友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欢喜,并无再多情绪。   他与苏遥,是真的结束了。   其实也并没有开始过。   说放下就能放下,谢琅也有些惊讶于他的果决。   他默一下,只有些淡淡的怅然。   年少时起的喜欢,一旦决意放下,大抵都会随着岁月,渐渐地消散,只留下些似有似无的影子。待老时念起,便会发觉,不过是人生中一段平静的往事。   是他选择的放手,他也并无遗憾。   如今发觉当真放下,他于怅然之后,倒微微地舒一口气。   然后紧紧地握住阿岚的手。   谢琅近日原本很是纠结。   因为他发觉自己似乎喜欢上了阿岚,但又不确定是否真正放下苏遥,因而迟迟不敢对阿岚表白。   他其实比他想象中,更要看重阿岚。   既没有明确自己的心意,他便不能够对阿岚说那些很重要的话。   今日倒是甚好。   他当真放下了。   对着傅陵,都可以满是单纯的感激与祝福了。   感激傅陵救了他的朋友,也祝福傅陵与他的朋友。   傅陵倒也明白,瞧见谢琅的神色,只笑笑:“谢夫子来买衣裳吗?”   谢琅温和笑道:“我与阿岚选些冬衣,京城新兴的样式,很合阿岚的眼缘。”   阿岚很是个活泼性子,便也笑笑:“都挑花眼了,瞧着都很好,只是有些我看中了,却不大衬我。”   “我瞧着都很衬的,反正全都买回去了,慢慢穿。”   谢琅眉眼温润,望向阿岚的目光仿佛冬日里的暖阳。   这是看心上人的眼神,毫无遮掩的喜欢与爱护。   傅陵于一旁旁观,忽而便念起谢琅于大慈安寺抽中的签文。   那支签文上写道:世间安得双全法。   也许,此双全非彼双全。   苏遥的性命,谢家的前途,他与苏遥,谢琅与阿岚,不也正是双全?   傅陵正有些出神,又忽察觉苏遥拉他一下,笑道:“谢兄说,他与阿岚也是明年三月的婚期。”   傅陵心内正想着“双全”二字,听得这话,不由微微挑眉:“也是三月?”   谢琅笑笑:“这个‘也’字倒是巧。我们已定下来,在三月初六,必然是赶在你们前头的。回头给你们送帖子,一定得来。”   苏遥应上两声,谢琅便拉住阿岚的手,说笑着走了。   冬日的阳光洒落一地,格外地明净轻透。   康娘子瞧着这两对人物,便也幸福地叹口气。   幸福之余还有些难受:别的猪都换白菜抱走了,自家的猪还不知道拱白菜。   康娘子好气。   但急也没用,只能先忙生意:“苏老板方才说,想要大红的缎子,还要这个鹤纹?”   苏遥补一句:“还想添些红梅。”   “这样,倒也不麻烦。我再给你们拿些梅花样式,你们瞧瞧……”   康娘子忙不迭地去招呼,却并未料到,今儿这下午,她将面对的是怎样一只杠精。   上回鸽子忙着打情敌,并没怎么挑剔衣料。   如今情敌已经另觅幸福,鸽子放下心来,直接开启货比八家的杠精买家模式。   康娘子抱料子回来,说上两句话,便愣住了。 第97章 大婚筹备(二)桂皮客串   傅咕咕虽然杠,但和一般的杠精买家还不大一样。   康娘子也招待过高门大户,见识多的人难免挑剔两句,点评两句并显摆两句。   这种基本只要顺着毛捋就成。   捋顺些,捧得一开心,自然会买,还会买上不少。   但傅咕咕这种,杠完也不一定买。   还换着不同的角度杠。   傅鸽子不是来显摆见识的,他是真挑剔。   且见多识广,不是随口唬弄两句就能顺毛的客人。   大到红梅枝子拐弯的角度不好看,小到你家绣娘的线头压得太显眼,什么都懂,什么都能说道,且眼光不是一般得毒。   康娘子让他怼得一分脾气也没有,聊到一半,便是任人宰割的状态了。   问什么答什么,没有修饰,没有美化,老实躺平,爱买不买。   小傅大人素日便是这个状态。   十分乖巧,十分听话。   大抵是这个状态非常合傅鸽子的眼缘,傅鸽子把该问完的话都问完,居然甚为满意地点了个头。   康娘子几乎要激动得热泪盈眶。   傅鸽子又问苏遥:“那咱们就定下么?”   苏遥自然同意。   他方才先问,也不过只问上两三句,倒是傅鸽子顺着他的话又扩展出不少。   针脚,线头,配色什么的,苏遥瞧着已然很好了,鸽子又吹毛求疵一番,那就是没得挑剔。   苏遥笑笑,又对康娘子道:“劳烦康掌柜尽快赶出一份小尺寸的来,我们先瞧瞧。若是不用改,再来麻烦您做大的。得要三份,回头遣人给您送来。”   听听美人这语气。   康娘子愈发热泪盈眶:还是美人好。   她便赶紧应下:“好说好说。”   又笑道:“苏老板碰不得香粉,倒是可惜。我铺中新得一味香,有些寒梅味道,熏帐子正好,也很衬您挑的花样。”   苏遥却是一疑:“康娘子如何得知我……”   “嗐。”   康娘子打趣道,“还不是您家傅先生特意来叮嘱过的?您放心,这回我还让绣娘卸了脂粉做,仔细看着点。”   这话倒说得苏遥面上微微发烫。   他稍稍垂眸,康娘子却掩唇一笑,又生出些感喟:也不算白遭这一下午罪,多沾沾大喜之事,总是旺铺子的气运。   只是有点可惜。   西都傅氏长孙的婚事,嫁衣她肯定插不上手,且不说旧京多少家布庄排在她家前头,单傅家家养的绣娘裁缝,她都没法比。   旧京的习俗,大婚当日,是要骑马于大道上走去傅宅的。   嫁衣自然最显眼,可惜康娘子碰不上,这回给做个帐子吧,偏又是挂在房中,外人瞧不见。   虽然赚得一大笔,但外人看不着,对她家生意就没帮助。   康娘子琢磨一遭,不免笑道:“苏老板,您这成婚上,还有什么地方,是用得着我的吗?不拘什么都行,看我还能帮把手么?”   这话还是得问脾性好的美人。   但他这一问,苏遥也很犯愁。   如今已近腊月,傅鸽子虽挑剔,但前后选上两个多月,东西真差不多了。   仆从的新衣裳都做得了。   苏遥思来想去,倒还真的念起一件:“骑马时,马上还要挂两条红绸花,这件还没选,只是……”   苏遥不免笑笑:“只是不知道康娘子愿不愿意做,毕竟也不是正经衣裳,您这布庄……”   “愿意愿意,苏老板这是哪里的话,布庄可不就是布料子都能做么?我店里会做的,会做的。”   康娘子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应下,又自觉捡一个大便宜。   傅家的婚事定然全城瞩目,马头若是绕上半个城,那她这铺子,不跟着沾大光了么!   这不仅得做,还得挑顶好的绣工面料来做。   康娘子盘算着这不花钱还赚一大笔的广告,粗粗地一思索:“这样,五日后,我把帐子的小样,并马头上的绸缎花都给苏老板送去。您和傅先生挑一挑?”   苏遥谢一句,又瞧向傅陵:“那东西也算差不多,咱们回去再看看还少什么?”   马头上的绸花,傅陵本也要细细地择选,但苏遥既愿意,他便也顺着给康娘子。   给康娘子也不错。   上回雪青薄纱的功劳,傅鸽子还算在她身上,这回就算谢她。   既已说定,康娘子便欢欢喜喜地送人出门,摸着一小袋定金,忙忙地去吩咐店中人手了。   外头已近薄暮,日头西沉,整个旧京便笼在天寒地冻中。   傅陵又把他裹得只露个脸:“若是累,明日便不要去柜台卖书了。”   “我还好。”   绒绒风毛刮着苏遥的面颊,苏遥微一蹙眉,“方才说到马,可我还不会骑马。”   傅陵便笑笑:“没事,成婚的马都走得极慢,坐着就行。”   苏遥依旧发愁,傅陵倒不由好奇:“你一点也没骑过?”   苏遥摇头。   在原来的世界是有马术课,但他那时年龄小,有个同学摔伤了腿,家中后怕,也不让他碰了。   来到这边后,更没碰过了。   傅陵便握住他的手:“那等开春,我教你。选好的红鬃马在咱们家庄子上,正好给你熟悉熟悉。”   户外活动,是得等到开春。   苏遥听着马车外渐起的北风,才真正意识到,旧京又到冬日了。   过了腊八就是年,云淡日寒,傅咕咕的书,是苏氏书铺在年节前的最后一笔生意。   客人依旧多得很。   祝娘子家的小娃娃摇摇晃晃地走路,瞧见书铺前长长的队伍,只欢喜地拍手。   祝娘子在后头护着这小团子,又恭喜道:“苏老板又财源广进呐!”   祝娘子始终不知道华娘的真实身份,她与阿言、华娘、苏遥都曾距离那样近,但那些纷争,却从未影响她平平静静的小日子。   世上大抵有许多人皆是如此,一生平安喜乐,在小天地中生活得自自在在。   苏遥自然不会去告诉她这些事,寒暄一二,又忙活起店中的生意。   做惯了的事,倒也并无太多新意。   尤其是,每回都有客人来问相同的问题:“苏老板什么时候能请到鹤台先生露面?”   坐在苏遥身边的鹤台先生本人笑而不语。   虽然旧京中已有许多人把苏遥的未婚夫,与西都傅氏的傅陵划上等号,但鲜少有人,把傅陵与鹤台先生也划上等号。   苏遥在客人走后问他,傅陵只笑道:“还是算了。说不定他们瞧见我这副又懒又馋的模样,一并连书也不愿意看了。”   傅陵撸着肥胖的橘猫,斜倚在小榻上,大橘呼噜呼噜,毛皮油光水滑。   确实又懒又馋。   但应该主要是懒。   苏遥便笑笑:“我瞧着,你是担心旁人堵着门催稿子吧。”   苏遥坐在榻沿,傅陵便一伸手,把他也搂在怀里。   一手撸猫,一手抱美人,桌子上一碟子糖山楂,还不用写稿。   人生赢家傅咕咕心满意足,又喂美人最后一颗山楂果。   苏遥只推开:“不想吃了,太甜。”   傅陵捏着晶莹剔透的果子,桂皮倒跟着“喵呜”一声,圆眼睛乌溜溜地盯着。   傅陵瞅他一眼:“不给你吃。”   一口塞进嘴里。   桂皮似乎忿忿地“喵呜”一声,踢开傅陵跑出去了。   苏遥的房门,桂皮开得越来越顺手。   一扒拉又给关上了。   房间内的火盆噼里啪啦,苏遥想起身,又被傅大鸽子一把按在怀里:“做什么去?”   却也没什么可做。   客人越来越少,铺面又大又凉,苏遥索性让成安也回房中暖和。   苏遥便又靠住他:“闲下来总觉得无事可做。”   窗外刮过悠悠的北风,吹得花木枝子飒飒作响。   傅鸽子搂住美人的腰:“怎么会无事做呢?”   “成婚的东西已买齐,年前的账已与刻坊结好,后面再无新书,店中客人又少。”   苏遥掰着手指与他数,“学骑马又要等到明年,如今有什么事好做?”   没有网络与电子设备的古代,闲暇生活也挺无聊。   苏遥思索一下,正要去拿两本话本,又被傅陵按住。   傅鸽子把苏遥放在榻上,翻身起来:“你说有什么事好做?”   他语气低沉,苏遥却是一惊:“这还是白日里,我……”   傅陵低头,于他唇上吻一下,轻声道:“正是最近不忙,咱们才能在白日里。你看,虽然不出门,好歹也得活动活动吧。”   ……讲道理,大白天做确实还挺刺激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但苏遥仍是局促,声音都不免低一些:“这不好吧,万一有人进来怎么办?”   傅陵按着他肩膀:“齐伯刚刚出门了,他说前日捡的鸟不会养,还是去送朋友。吴叔又去傅宅商议婚礼琐事,有暗卫在,成安又怎么会来找我们?”   傅陵的手搭上苏遥的衣带:“这样放心了吧。”   确实是没人了,但苏遥总觉得不踏实。   他尚未找出什么理由反驳,傅陵已轻轻地吻上来。   傅鸽子的前戏都做得非常到位。   总是能把苏遥吻得意乱情迷。   热恋期的恋人总是容易擦枪走火,身心都在对方身上,不需要什么氛围和刺激,便能勾起炽烈的谷欠火。   傅陵从苏遥唇上吻至颈间,苏遥稍稍偏头,傅鸽子便又啄上白皙的耳畔。   苏遥忍不住轻轻颤抖,陷在软绵绵的被枕中,呼吸都不由重一些。   傅陵的手已抽开他的衣带。   这个解完衣带一定要扔在地上的毛病,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苏遥刚要提醒,傅陵又扶正他的下颌,再度吻上来。   这次的动作要凶猛很多。   二人间的气氛于刹那间火热,苏遥衣襟都有些散乱,又露出一色白皙的颈肩。   傅陵伏在颈肩轻轻咬一口,便忽然一愣。   苏遥也愣住了。   因为他听见门响了下。   一丝凉风涌入,伴随着一声猫叫。   桂皮“喵呜”一声,大摇大摆地走入房中,趴在柔软的地毯上,开始旁若无人地舔毛爪。   苏遥面上瞬间红透了。   从前总是在睡前结稿费,睡觉前就有锁门的习惯,桂皮晚上一般都是在傅陵原来的房间。   这几日天寒,它便在吴叔房间待着。   但它最喜欢苏遥,白天总是待在苏遥房中。   且会开门。   傅鸽子霎时面色黑沉:好好的氛围被大橘破坏了,这怎么成?   傅陵沉下眼眸,但声音仍是沙哑:“不管它,我们继续。”   他低个头,苏遥却一把推开,又拢住衣襟:“不行……”   苏遥明明颈肩泛上一层薄红,却翻身躲开。   傅鸽子更气了。   憨头憨脑的大橘浑然不觉危险已至,把苏遥落在地上的衣带玩得不亦乐乎。   傅陵忍上半日火气,披上外衫,一把拎起桂皮的后颈皮。   桂皮圆圆的大眼睛满是无辜:“喵呜。”   傅鸽子一把将猫扔出门,刷一下锁上门。   又搬来个椅子,“哐当”堵在门口。   肥胖的大橘在大北风中舔着毛爪,委屈得不得了:“喵呜……” 第98章 大婚大鸽子;小兔子   冬日总是漫长而寂寥,相衬之下,旧京的春日便显得格外繁盛,春风一吹,亭台楼阁皆缀满勃勃的生机。   春日近,草长莺飞,宜嫁娶。   旧京于三月起便迎来大大小小的婚事,其中最为惹眼的,还要数傅家长孙的婚事。   排场大到半个旧京城都出门来看热闹。   既是成婚,便要傅陵与苏遥各骑一匹马,从苏氏书铺把人接回傅宅。   苏氏书铺与傅家老宅住得并不远,但傅家的路线选得远,沿着大道,高头大马慢悠悠地走,临近正午时,才至傅宅。   这就导致一路上的围观群众格外多。   本来么,西都傅氏的名声,满旧京都有所耳闻,这样的大喜事,自然要出门瞧一眼。   敲锣打鼓,人声鼎沸,大道上尽是跟着跑的小孩子。   好奇者探出头议论,头一句大都是:“这位苏公子生得可真好看呐!怪不得这婚事,能说到西都傅氏的头上。”   “可不是么!从前怎得没听说过这样的人物,不是什么大户吧?不然早该传开了。”   便有人接口笑道:“确实并非什么高门,咱们旧京哪有姓苏的门户?”   他身侧一位瞧上去最年长的老先生倒摆摆手:“非也非也。若是与傅家论门第,那恐怕只有裴沈二家,余下的,姓苏姓林,不都一个样么?”   老先生一捋胡子,呵呵笑道:“且不在门第上。”   众人也都跟着笑,唯他身侧之人听得此话大有玄机,便扯扯老先生衣袖:“且不在门第,能在什么上?”   老先生笑而不语。   他们数人站在福客来的二楼,倒也是一班旧相识,闻得此言,又见老先生的反应,不由被勾起十成十的好奇心。   众人追问之际,那两匹高头大马已从福客来前经过。   红鬃马生得格外英武,气势昂昂,马头缀着精巧的绸缎花,上面竟隐隐露出金线暗绣的梅鹤纹样,别致脱俗,华贵内敛。   日头甚好,明朗的日光落下,映出苏遥一双清澈明净的眼眸,他稍稍颔首,眸中便蕴着欢喜的笑意。   他生得白,发色却乌黑如瀑,被红缎子高高束起,风一吹,便落在一身精致华贵的婚服上,随着大马的步伐摇摇晃晃。   美人还得穿大红。   一路上看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讲道理,傅鸽子是有点酸的。   他今日接苏遥出门,把人扶上马,瞧见苏遥这副顾盼流辉的神采,就开始酸了。   但旧京的习俗如此。   且不兴红盖头,男子也不兴团扇,没有掩面这一说。   苏遥行过这一路,皆是暗羡的眼光,傅鸽子在头三分之一还酸酸的,后头这种眼光看惯了,倒心思转了转。   转成了风光得意。   看见了么,这么大一美人是我哒!   我抱走了,我厉害吧!   你们尽管眼馋,抢走了算我输!   傅大鸽子抬头挺胸,气宇轩昂,谜之自信。   这自信如今也算不得迷,毕竟苏遥是真的被他拐跑了。   且怎么说,苏遥这样貌夺目而招摇,寻常人与他一起穿大红,大抵都会被比得黯然失色。   但傅鸽子却没有。   二人骑马经过,一条红绸牵在二人手上,怎么瞧怎么登对。   福客来上的一众人看着二人身影走远,默默地收回恭喜、祝福、羡慕的目光,方又念起刚才的谈话。   “您说不在门第上,难不成,在样貌上?”   一人摇着折扇,“生得是好,可傅家长孙的婚事,总不能是看脸挑的吧?论样貌,沈家的九公子也是一等一的画中人物。”   “张兄竟不知道,沈家的九公子早就定给宁远侯府上了。”   另一人笑道,“那年宁远侯回京述职,正好遇上沈家九公子被劫道,路见不平,英雄救美呢。”   再一人忙道:“扯远了扯远了。我还巴巴等着听,这婚事如何说上的?”   老先生默默一笑:“傅家这位长孙从前是朝中左相,诸位知不知道?”   “这哪能不知道?”摇扇子那人道,“国朝难得有如此年轻的左相,可惜……”   这人兀自感叹,稍一住口,便继续道:“近日来,我听闻今上的身体愈发不好,据说是去岁微服私巡时……太后得势,又翻起先帝时的旧账来,一并先太子和已殁的永王,都提起来。朝中如此乱,不知这位傅相会不会趁势回去?”   他声音低,周遭喧闹,也便只有几个熟人听得见。   那位老先生笑着瞧他一眼:“你快猜得了。你数来数去,漏下一位谁?”   众人默默数上一遭,皆微微一惊。   一人双眼微睁:“我先前便听闻,太后身边的小皇孙是咱们旧京找到的,难不成是真的?”   “这事瞒得密不透风,但我觉得是真的。”另一人接口,“不知你们记不记得,去岁有两三个月,府衙周遭皆戒备森严。说是为了查科场舞弊之事,但舞弊用得着羽林卫来拿人?”   “我也瞧见羽林卫了。前两年我在京中备考,羽林卫的官服就是那个样式!”   摇折扇的人下个结论:“八成就是真的。”又与那老先生使个眼色:“和这位苏公子,有关系?”   老先生笑一下:“若是没关系,我方才为何提?”   他望向长长的迎亲队伍,意味深长:“关系匪浅呐。”   众人这回再瞧见那红妆高马,一时倒换个心思。   一人心直口快,不由感叹道:“照如今这情势,这位小皇孙,是大有可为。原来算来算去,这亲事,竟是傅家高攀。也怪不得人家是世家望族,这么好的……”   他的议论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喧闹生中,直到两年后新君即位,他这一番猜测,才真正落入旧京的众人耳中。   众人如何闲谈,苏遥自然不知道。   三月二十六日这一天,他都处在一种晕晕乎乎的幸福感中。   前一日傅陵离开,他便紧张又兴奋,一宿没睡着。今日的礼仪又繁琐又讲究,多亏齐伯一直从旁提点,他才不至于完全迷糊。   头一次结婚就这么大排场,苏遥直到走入婚房,才微微缓过神来。   外头在宴宾客,傅陵打个招呼,也就进来。   苏遥刚缓一口气,又迎来交杯酒、撒帐等等步骤。   他和傅陵明明又不能生,也不知为何还保留着“早生贵子”的撒帐习俗。   仆从们一句连一句的吉利话,翻着花样讨彩头,直说得苏遥心内扑通扑通地欢喜热闹。   枣子桂圆铺个满床时,众人才终于离开,外头悠悠地响起丝竹管弦之音,一并连宾客的庆贺,都隐隐落入他的耳中。   这些宾客中,其实并无多少苏遥的熟人。   苏遥没有什么亲戚了。因要递婚帖,苏遥正经数一遍亲戚,才发觉皆出了五服,今年年节下甚至都没任何往来。   邻里街坊,譬如祝娘子,倒是来了不少;相交的朋友,却只来了谢琅夫夫二人。   康娘子没来,她今儿特意在店铺前头挂起同款绸花,苏遥马头上的绸花精致得打眼,早就有人摸过来,此刻正忙着赚生意;   白大夫也没来,苏遥递婚帖时才想到,白大夫早就没来找过他了。   他去济仁堂一问才知,白大夫与裴述一同周游寻药去了,说是裴仪老先生腿脚不灵,遣弟子裴述代为跋山涉水,但白大夫非要跟着去,年底未落雪时便出发了。   济仁堂的马大夫还与苏遥打趣:“白悯那从前见人,可是一口一个‘美人’,漂亮点的都喊,这回可是遇上放在心尖的美人了,拔腿就跟着跑了。我早没听他喊过旁人了!”   既是如此,苏遥便将婚帖留给了马大夫。   余下数位话本先生与商会同行,倒是来个七七八八,只是许泽没有来。   秋闱他一次通过,早早便进京赴考,只遣人与苏遥留个条子。   答应苏遥的画,他到底是没送来,但他本意,也并不愿做个画师,科举入仕是他的前程,总要走的。   苏遥也期盼他能直上青云,前程似锦。   这样算下来,苏遥这边的宾客并不多,反而是傅家的客人格外多。   本来红事也是社交场合,人情往来自然少不了。   傅陵若还身在朝堂,也少不得应酬,不会回来得这样快。   好在他早已脱身。   红烛灼灼,灯火通明,三月的花木已现出一种繁盛,交错的影子浅浅地映在窗格中,透出别样的暧昧朦胧。   这一天的礼数着实累人,傅陵把花生桂圆捡一捡,便拉着苏遥歪在榻上。   烛影于苏遥的面容上,落下浅淡的光晕,四下皆是鲜艳端正的大红,倒将他的一副眉眼勾勒得愈发动人心魄,傅陵瞧上两眼,便忍不住伸手刮一下。   苏遥瘫在棉被中,才觉出一身酸软,傅陵刮一下,他便将脸藏在被子中,轻声笑道:“别闹,好累。”   傅陵帮他揉揉腰:“现在就不让闹了,待会儿还有得累呢。”   他语气低沉,苏遥又埋头笑道:“今儿能不结稿费么?你不累吗?”   “这是两回事。”   傅鸽子甚为认真,“今晚无论如何也要结一次,这是仪式,不能少。”   苏遥只埋住脸不肯动弹:“可我当真累了。”   “在马上坐久了吧,前段日子该让你多练一练的。”   傅鸽子手上用些力度,苏遥便不由抬眸:“你还说,是我不肯练么,明明是你……”   大鸽子低头在苏遥唇边吻一下,直接堵上人的嘴:“是我是我,都怪我。”   苏遥忿忿然。   大鸽子还有脸提骑马。   苏遥让傅鸽子教他骑马,头两天还好好的,等苏遥能坐稳了,就开始在马上亲亲抱抱,一点正经东西也没教。   苏遥这马学得像没学一样,只会怎么上和怎么下。   苏遥推开鸽子,傅陵便凑近些搂住他:“我不让你单独骑,不是怕你摔着么?正经骑一天可累了,我也怕累着你……”   苏遥瞧他:“都是借口。”   大鸽子就是想两个人骑一匹马,而且觉得不亲两下特别亏。   傅陵只好混过去:“你想学我回头再教你,我们这会子别提骑马了吧?苦短,聊点别的?”   苏遥刚想说话,又被傅陵一口花生喂到嘴里:“吃点便不累了。”   苏遥嚼上两下,傅陵又顺手剥上些核桃桂圆。   二人歪在榻上硬是吃了一会儿果子,又起身去吃东西。   桌案上还摆着酒菜,二人对坐,又分吃一道四喜丸子,拆上一条大鱼,又撕了两个鸡腿,吃一碗火腿炖三鲜,才终于缓过来些。   烛影摇曳,夜幕已渐渐漫上来。   一放下筷子,苏遥方觉出心内蹦哒蹦哒地乱跳。   虽然做过很多次,但傅鸽子说得对,今晚当真不同。   他将真真正正与傅陵在一起,从今日起,从此时起。   他将握住眼前之人的手,直至生命的尽头,白首偕老,与子成说。   四海苍茫,红尘辽阔,苏遥终于拥有了一处归宿,一个小窝,一方天地。   他的心涌上前所未有的安宁,并铺天盖地的欢喜。   傅家之人格外有心,或许是吴叔,将一对小鸽子与两对小兔子,都摆在窗台上。   还差一对。   苏遥笑笑,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荷包:“原本早就打算给你,但一拖再拖,倒是留到今日,却也应景。你打开看看。”   “是你一直说,要送给我的定情信物?”   傅陵咬重“定情信物”四个字,苏遥却不知为何,又面上滚烫。   果然脸皮是天生的。   傅陵也不再逗他,又好奇得很:“让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他打开荷包,摸一下,摊开掌心,赫然是一对玉雕的鸽子。   极其精巧。   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   大鸽子昂首挺胸,小鸽子微微颔首。   惟妙惟肖。   傅陵眸中漫出些意外的惊喜,苏遥便不由垂眸笑笑:“不比你送的兔子,这一对不能拆也不会动,只能模样做得好看……”   苏遥话来没说完,便被傅鸽子抱住,狠狠地亲一口:“这是你第一次正经送我东西,我很喜欢。”   鸽子甚为欢喜,苏遥倒越发局促:“你喜欢,我以后多送,这家店……唔……”   傅陵深深地吻上来,苏遥又让他吻得发软,不由靠在他怀中,趁意乱情迷之前,忙开个口:“……我还想和你喝杯酒,有话要说。”   鸽子只好抽出一只手去倒酒。   酒壶酒杯也是亲自选得,匀净的白瓷底,却是丹朱勾出灼灼红梅,很是别致。   苏遥拿起酒杯,轻轻地与傅陵一碰:“执子之手。”   烛影摇红,苏遥一双温润的眼眸满是爱慕与欢喜,干净澄澈,不加遮掩。   傅陵不由也正色起来,两只杯盏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动,伴随着他郑重的话音,落在春日里:“与子偕老。”   他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苏遥也难得地喝完一整杯。   酒香四溢,房间内还漂浮着清甜的花木香气。   大鸽子抱住苏遥,声音低沉:“阿遥,我喜欢你。”   苏遥搂住他的脖子,微微仰头,轻轻吻上他唇角:“我也是,大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