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升官发财在宋朝 作者:放鸽子   作品简评:   穿到北宋年间的陆辞,一直兢兢业业地随大流努力学习,梦想通过科举这一康庄大道来做一方小官,从此过上小富即安的日子。然而,也许是因为跟满怀救国救民的崇高思想的年轻大佬们相处久了,他在不知不觉间,竟成为了更厉害的大佬……   比起苏爽打脸,作者较为考据,更倾向于展开一幅宁静祥和的北宋画卷,以流畅文笔,将那民富国不强时期的风土人情娓娓道来。主角性格八面玲珑,聪明讨喜,广结善友,脚踏实地地一步步踏上青云路,理想也从独善其身,渐成了兼济天下。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 第一章   大中祥符五年二月。   在这淄州长山那纵深峪壑、古木参天间徘徊的,是不甚讨喜的春寒料峭。   从山顶上放眼望去,目所及处,仍一派银装素裹的冬景。   在这种冷天中还会上山来讨这冷罪受的,怕是除了时不时就得查看一番所安置的陷阱状况的猎户,以及居于醴泉寺的僧侣外,便只剩就读于南都书院的学子们了。   自三年前,随寡母迁至这一带的陆辞,就是为数不多的那些每日返家的外舍生中的一员。   才走出书院大门,陆辞的耳朵就已被冻得殷红,看着这昏暗的天色,无情呼啸的狂风,沉沉将坠的乌云,不禁紧了紧缚着竹篓的麻绳,后悔得很。   不久前明明还透过窗看到外头阳光明媚,怎就一小会儿功夫,变得这般阴气沉沉了?   早知如此,就该早些向夫子告辞,或是一早别托大地婉拒邻居家那个头长得极结实的少年,而是从善如流地让对方帮着将这篓子扛回家去。   再不济,也能请对方顺道给母亲捎个口信,自己这边便能选择留宿了。   可惜说什么都太晚了。   陆辞无力地叹了口气。   距离学院放课,其实已过去近两个时辰了。   耽搁这么久,主要是因为李夫子不知从何处听了消息,有意寻门路荐他去参加什么童子试,方才留他下来说了好一会儿话的缘故。   他自家底细自家清楚,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天纵奇才,必然不愿去走这惹人注目的捷径。   他图的不过是安稳度日,宁可稳打稳扎,走到哪步算哪步。   然而李夫子对他青眼有加,历来极为亲厚,其一番无私的盛情好意,想要婉辞推拒,也不是件易事。   等李夫子看出他心意坚定,难以说服,不由唉声叹气地摆着手打发他走,陆辞才如释重负地背上背篓出门,不巧就赶上了这坏天气。   一路行下来,雨云就越阴沉,加上这篓额外沉重,或多或少地拖慢了他的步子,便叫他难得地有些着急了。   在这无法呼叫救援队、又活跃着各种野兽的年代,被困积雪的深山里头,可不是什么趣事。   陆辞一路疾步行至半山腰处,被麻绳勒得肩头发疼,脚底更被冻得失去知觉一般,实在撑不下去了,只有放下背篓,挨着大树歇息片刻。   ——今日这背篓里头,装着的可不止是上课要用的书籍,还有学院依照国家法令、每月按时发放给学员的伙食补助。   这补助颇丰,非但供陆辞一人绰绰有余,他还总能省下一些来,补贴给目前主要是依着挂靠在牙人处,时不时寻些短活来维持生计的母亲。   陆辞只模糊记得,后世有过‘百姓最富庶幸福的朝代,莫过于两宋’这一说,当时过耳就罢,不以为然。   他对历史从来就没有过多的兴趣,尤其两宋留给他的主要印象,皆在版图小、军队弱、还得每年花大量钱买平安的窝囊上了。   这会儿切身体会到生活成本有多低后,才知那话不乏道理。   哪怕是最贫困的平民,每日只要好好劳作,至少也有一百多文的收入,而他们所住的,是官府提供的廉租房,租金每日不过四、五文钱,遇着自然灾害,还能额外拖延九日。   以至于单凭陆母一人做些零工,就能维系基础家用,甚至他念书时必须耗费的笔墨纸砚,省吃俭用的话,攒上一阵也能买下一些,省着慢慢用。   正因于此,他对莫名来此而生出的强烈抵触,才跟着降低不少了。   陆辞当然也不可能就靠一个弱质芊芊的妇人,辛苦供养自己舒舒服服地念书,便在打听清楚过当今政策后,每逢节假日,就去钻营一点小买卖,补贴家用了。   得亏朝廷对教育极为重视,不但给予学子丰厚补助,入学需缴纳的费用也低至两文一日——若换在汴京太学,还将倒过来给学生一月一千多钱呢。   陆辞正漫无边际地想着,一阵寒风倏然刮过,呼呼地灌入他的单薄衣领中。   直让他不受自抑地一激灵,遂再不多作歇息,强打起精神,迈开被雪水浸得麻木的双腿,继续下山去了。   途经醴泉寺时,陆辞的步履也未有半分迟滞,而是目不斜视,四平八稳地继续走了。   他虽是自后世穿越来的,对宋朝的了解也乏善可陈,可也在这南都学院实打实地上了三年学,日日路过,大大小小的和尚聚在院中练武的景自然也看了无数遍。   再加上每月都至少会在醴泉寺里举办三回的热闹庙市,此地的神秘感荡然无存,不再新奇了。   又一阵强风刮来,陆辞眉心一跳,不由得又将脚步加快了几分。   每当这种难熬的时候,他就特别想念在遥远的现代,那无比可爱的电暖、羽绒服、雪地靴……   可惜在宋朝,能有汤婆子和简陋版保暖瓶用,就已是一种小奢侈了。   “嗯?”   风声呼啸虽盖过了细微的响动,陆辞的眼角余光,还是瞥到了不远处一身好似正往积满冰雪的荆树树洞里钻的眼熟白袍……   怎这时还有人在?   陆辞的脚步下意识地一滞,猛然往那方向看去。   那人虽是背对自己,可仔细一瞧袍子,制式与他这身一般无二,显然也是南都学院的学生。   寒天冻地的,怎有这等奇人闲得没事出来散步不说,还非将脑袋钻树洞里去?   陆辞犹豫片刻,还是走近前去,对那专心致志扒拉着树洞边缘,朝里窥探的奇人提醒了句:“如此拨弄,易惊眠蛇。”   那人全然不防身后会有来人,被忽然响起的人声给结结实实地惊了一大跳。   他浑身一震,匆匆忙忙地将蹭乱了的头从里拔出来,露出一张被冻得红通通、狼狈又不掩俊秀斯文气的面孔来。   陆辞笑眯眯地打量着他,善意调侃道:“人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亦有颜如玉,难不成是连树中也有了?”   对方连退两步,才心有余悸地站稳,甫一看清陆辞那张极具辨识性的俊美面庞的瞬间,就认出了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在学院师生间都堪称风评绝佳的人中龙凤。   他不自觉地舒了口气,面上赧色便悄悄褪去几分,虽还有些不自在,也迅速缓过来了,不失礼数立马小揖一下:“多谢陆兄提醒。”   “客气了。”陆辞记性逸群,在回揖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辨出了这人身份,眨了眨眼,迟疑道:“是朱弟吧?”   若他没记错的话,这被自己无意中撞破窥树洞的‘怪癖’,神色间难免有几分窘迫的人,正是上个月才自不知何处转来的朱说。   只不过,与他母亲在再三考虑后自主选择的迁家不同,朱说之母早早地就已改嫁,其义父家中虽富,待他却不过寻常。他偶然得知自己真实身世后,方孤身搬离义父家中,来这寺庙里清修学习。   陆辞不着痕迹地瞟了瞟那树洞,微微一笑,顺手将朱说肩上的残存雪渣拍去,语态随意又亲昵道:“夫子屡次向我提及你,也确说过你好似暂住这寺中,只是我每日往返家中,总经过此地,却始终不见你,便以为是只是传言了,不想真有其事。”   毕竟同辈,一谈及彼此都熟悉的夫子,加上因陆辞一贯的好名声,朱说对他天然地就有几分好感,顿时对方才的小窘迫释然了。   他回了一笑,主动指了指寺南一僻静山洞,不太好意思道:“寺中终究为僧侣清修之地,纵有义父故友情分在,得了主持接纳,也不好太过惊扰,我便独居此处。方才我正煮粥,在旁读书,不妨二鼠跃入,驱赶时不知不觉便追到树洞中……”   在朱说看不见的地方,看清那处山洞有多简陋的陆辞,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怕是小和尚们集体排挤朱说,朱说为了息事宁人,才自己主动搬出来的罢。   佛门本该是至清净之地,最不该碍人读书,专程搬到山洞里头,不是多此一举,自找辛苦么?   朱说在他看来,亦不可能是什么吹毛求疵、难以相处之人。   连朱说都忍不下去,宁可费事搬出独住,定是闹得动静不小了。   陆辞虽在眨眼间就把事实猜得八九不离十,但朱说既是不注重外物的安于现状,他作为外人,当然也不必不识趣地去揭穿,只调侃道:“既然粥已遭了那硕鼠搅浑,朱弟又亲自出马,对鼠犯实施了缉捕,接下来不妨由我权鞫司之职,对鼠犯进行审讯罢。”   “如此甚好,”朱说莞尔,再没了拘束感,从善如流地附和道:“尉司,推司具在,唯缺法司与鼠犯了。”   陆辞朗声一笑:“既然如此,唯有改日了。现天色已晚,不妨明日再叙,现容愚兄先告辞吧——”话未说完,他便敏感地嗅到一股淡淡的糊味,再作留意,就发觉是那山洞处飘来的了。   他不禁一顿,尾音微妙地上扬:“慢着,你方才好似说过,之前正在煮粥,出来前火熄了么?”   朱说一愣。   他面上神色空白了一刹,旋即迅速反应过来,连话也赶不及说了,转身拔腿就跑。   陆辞自然而然地跟了过去。   一看果然,那口先是被两只硕鼠跳进来糟蹋了米粥的倒霉小锅,锅底已是烧糊的漆黑一片。   “……”   少年独居,果然是灾难居多。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终于开出来了,实在让大家久等了,不好意思。   主要是宋朝比我想象的要难太多了,我当初为什么脑子进SHI要选这么难的背景,而不是随便架空了事啊(绝望)   以下略作注释:   *范仲淹幼年丧父,母亲改嫁长山朱氏,遂更名朱说。(p.s陆辞并不知道朱说就是范仲淹)   *范仲淹于长白山求学时受小和尚排挤,独居寺南山洞,煮粥时两老鼠跳进去,他追捕老鼠时发现了藏匿的黄金,他随手埋好,不动分文。多年后醴泉寺失火,方才告知主持,让人取出黄金对寺庙进行修缮。   *宋代负责抓捕的叫尉司,负责审判的是推司,负责判决的叫法司(也叫谳司)。权力不重合。   *按照北宋富弼的说法:“负担之夫,微乎微者也,日求升合之粟,以活妻儿,尚日那一二钱,令厥子入学,谓之学课。亦欲奖励厥子读书识字,有所进益。”可知州县小学的学费约为每日一二文钱,以宋代底层人每天一百文的收入水平看,学费极便宜   *国家还给学生提供住宿并发给伙食补贴,如北宋元丰年间,太学的外舍生每月可领850文,内舍生与上舍生每月可领1100文。州县学校也有伙食补贴,如政和年间的一条教育法令说:“诸小学八岁以上听入。……即年十五者与上等课试,年未及而愿与者听,食料各减县学之半;愿与额外入学者听,不给食。”意思是说,儿童八岁入学,由政府提供伙食费;十五岁以上或未满八岁的,伙食费减半;额外入学的,不给伙食费。政府发给的伙食可能是比较丰厚的,因为有的学生还能够“储其资以归养”,将一部分补贴节省下来,用于赡养母亲。(摘自《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虽然这条法令是宋徽宗时候的,但没说是宋徽宗时候立的,我就当宋真宗和宋仁宗时期也有了。   *政府提供廉租房,有的是受的罪人的宅邸,有的是官府自己建的。租金比市面上的房租要低很多,遇天灾人祸还可以拖欠啊免上好些天的。 第二章   朱说纵使努力,到底没能把这口烧穿了底的锅给救回来。   再看那黑漆漆的一团焦物,可想而知的是,最起码他今天的晚餐是没有着落了。   陆辞随意扫了四周一眼,就将这又黑又冷的山洞里那少得可怜的物什给纳入眼底了,他也不多说,只将竹篓放下,将里头的书全取出来,放到朱说的背箱,不由分说道:“虽略显冒昧,可还是厚颜请朱弟帮我一把,将荷物分去一些,随我一同下山,背到我家去。”   不等朱说开口,陆辞就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笑眯眯道:“新得一友,我心甚喜,就不知朱弟可愿赏脸,在寒舍留宿一宿,陪我用些简食,再一道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作为你代我负物的酬谢,明日我便同你上街去选一口新锅。”   朱说哪里听不出来,陆辞这么说,分明是想帮他一把,立马摇头:“陆兄好意,我已心领,只不过一餐之饥——”   “就这么定了。”   陆辞宛若未闻,已将自己空了一半的竹篓重新背起,往外行了几步,看他不动,还一派自然地催促道:“还不快走的话,怕就要调过头来,换我要在你这留宿了。”   朱说:“……”   即便陆辞不嫌弃,朱说也断不好意思留对方陪自己睡这么个破山洞,还一起饿上一晚的。   他固然一贯淡薄外物,只要有书便能怡然自得,却绝不是待客之道。   剩下的半程路并不比前半程好走,然而二人始终有说有笑,谁也不觉枯燥无趣。   只是一下到山脚,陆辞与朱说就迎面撞上了全副‘武装’,神容肃穆的另一伙小郎君。其中还有几个在大冷天也露出大截臂膀,现出醒目的猛虎纹身。   “钟元?”即使光线黯淡,双方又隔了一段距离,陆辞也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认出为首之人是自家邻居,出声叫住:“都这么晚了,你还上山去做什么?”   原是板着脸的钟元脚步一滞,旋即眼前一亮,撇开还不知情况的同伴们,几个大步就冲到陆辞跟前,把安好无恙的对方上下一顿打量,才舒了口气,埋怨道:“你还敢说,怎这么晚才下来!我久等不到你人,都带好人,准备上山寻你去了!”   他打小就生得壮实,大冷天穿得也不多。少年精气蓬勃,喜好舞刀弄枪,就如小牛犊一样充满气势。他也的确是既有一身蛮劲,想事儿也一根筋的,从前没少因此吃亏,书也读得不好,常常令其父母很是担忧。   这年头可不比前朝,是从上至下的重文抑武,要真由着对方性子去立志做什么武将,可绝不是好出路。   而最可行的荫补一途,于平头百姓而言毫无可能;要接受招募成为军员,那便意味着终身都无法参与科举。   前朝盛行的武举,则已然形同虚设,且不说录取人数稀少,即便当真夺魁,也不过是做一右班殿值,难有出头之日。   况且,他要对行兵打仗实在感兴趣,何必做遭人“厚其禄而薄其礼”的武官。一有战事真压阵的,还不都是文官么?   他们好说歹说,也拗不过钟元的牛脾气,结果也不知那三年前才随母搬来此处,生得如磨喝乐一般漂亮又爱笑的陆辞用了什么方法,愣是把他们家不逊的小崽子治得服服帖帖。   反正,钟元不再三天两头逃课,惹恼夫子,而是肯静下心来学习,他们就谢天谢地了。   钟家父母一对陆辞充满感激,便在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地照拂一下陆母。   陆辞察觉后,也投桃报李,对钟元愈发尽心,两家有来有往,这好关系方能一直维系下去。   陆母对此一无所知,只见到钟家人待她母子二人极好,常在陆辞跟前感叹。   “是我不好,要早知夫子留我至那么晚,就该请你等我一起的。”陆辞先诚恳地认了错,又安抚性地在他热乎乎的臂上一拍,随手把自己的竹篓给递了过去:“有劳。”   钟元轻哼一声,别过面去,心里却到底是受用的。   板着的脸色,立即就略有好转了。   他先把这群临时叫出来的伙伴们给解散了,二话不说将竹篓背上,熟门熟路地往陆家走。   结果刚转身走了几步,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用力扭过头来,错愕地盯着瘦瘦的新面孔,没认出是新来不久的转学生:“怎你就下个山,屁股后头还多出个人来?”   陆辞挑了挑眉:“米粮沉得很,才请朱弟帮了个忙。”   朱说拱手一揖,认出了钟元:“钟兄好。”   “原来如此。”   钟元掂量了一下,深以为然得点了点头,却半点不觉得就这么点分量的背筐、陆辞非得整出俩人来背的做法有任何不妥。   他只瞧这干巴巴没几两肉的‘朱弟’不太安心,索性强行把对方背篓夺了过来,接着健步如飞,先朝陆家去了。   陆辞早使唤对方使唤顺手了,笑着对有些不知所措的朱说道:“不必多想,就由他来吧。你要不让,他没准要嫌你走得慢呢。”   便搭住朱说一肩,迈开大步跟上在前头反复回头,似在催促他们的钟元了。   陆母早已煮好了稀粥,在屋门前翘首以盼,见着儿子熟悉的身影,不由长舒口气,露出笑来:“郎快进来,外头冷得很。”又看着朱说道:“这位是……”   陆辞笑眯眯地唤:“娘。这是朱说,朱弟,今晚他同我睡一屋。”   陆母笑应:“好。”   钟元将东西往屋里一放,也不顾陆母热情留他用饭,就麻溜地翻墙回自家屋了,只走前不忘嚷嚷:“明早记得等我啊!”   陆辞却不应承,悠悠道:“那得看你起不起得来了。”   钟会哼了一声,恶狠狠道:“绝对起得来!”   “再看罢。”   陆辞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领着朱说往屋里去了。   朱说左瞧瞧右瞧瞧,忍不住提醒道:“夫子白日不是说了,明日起要有七日假么?”   陆辞显然没有忘记,迅速冲他比了个‘小声’的手势,大大方方道:“一日之计在于晨,莫让他太过贪睡,既是为了他自己好,也是为了不让他父母担忧。他既未听到夫子声明休假之事,显然是上课时未认真听讲,吃这小亏,以后才能免受大教训。”   看朱说神色微妙,欲言又止,陆辞便补充道:“作为善意戏弄了他的赔罪,你我明日便与他一同去逛集市罢。”   毕竟明日除了给朱说买锅以外,怕还要购置别的物件,怎能缺个身强体壮的帮忙拎重物?   “……”   朱说有些哭笑不得。   虽然距离与陆辞说上头一句话,才过去了那么一小会儿,可他心里对陆辞的印象,已翻来覆去变了好多回了。   陆家清贫,餐食也极简单,正合了素来清简的朱说的心意。   这也是他犹豫之后,还是应邀了的原因之一——若是豪富之家,煮的美味佳肴,他恐怕就不会下筷了。   不过,由于见陆辞带了个从未见过的同窗来作客,陆母悄悄跑了趟就在十来步外的闹市,就近买了几样物美价廉的小食来。   熝肉、干脯、香糖果子和越莓,每个不过十五文,每样买了几份,加起来最后也只用了两百文。   在陆母看来,比自家息子还小的朱说,就是不折不扣的小孩子了,自然会喜欢这些孩童都爱的小食。   陆辞笑眯眯地欣赏了好一会儿朱说被热情的陆母惹得面皮发红,手足无措,最后还推辞未果,只有含上越莓的模样,才慢条斯理地取了木盆,装上两身干净衣裳,向母亲说道:“娘,你好好歇会儿,我就先与朱弟去浴所了。”   陆母应了,笑道:“莫要忘了喊上钟郎,自你忘过他一回,他每天一到这时候,就寻我问个七八回,生怕你又将他拉下了。”   朱说楞然,才发觉自己要再一次被陆辞牵着鼻子走,又得给对方添许多麻烦,忙逮住机会推辞道:“这!不好麻烦陆兄,明日待回了寺,我可借用他们的澡堂——”   陆辞幽幽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危言耸听道:“你不去倒也无妨,只是明日怕就要被钟兄他们起个诸如‘朱臭’这样的不雅的绰号了。”   朱说:“……”   陆辞好整以暇地瞅着他,笑问:“如何?”   “哎!陆郎!”   不等朱说再开口,隔开两家的矮墙上就冒出钟元那生了浓眉大眼模样的脑袋来了:“浴所去不?”   “正要喊你呢。”吃饱喝足,陆辞嗓音里多了几分平日不见的慵懒。他应了一声后,就一手轻松地端着木盆,另一手巧妙握住朱说的胳膊,懒洋洋地扬声道:“走吧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喜欢我每章都做些注释吗?如果不喜欢或者觉得没必要,我就不浪费时间去做了……   我这么做的主要原因,是担心有的读者会通过我的文当去了解宋朝,以后总会出现一些我的逻辑推理(脑补)设定,或是为剧情服务做的变动,我怕你们搞混- - 所以才这样注释。   1. 小食的价格和种类都出自《东京梦华录》:“自州桥南去,当街水饭、熝肉、干脯……鸡皮、腰肾、鸡碎,每个不过十五文;……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紫苏膏、金丝党梅、香枨元,皆用梅红匣儿盛贮;冬月,盘兔、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煎夹子、猪脏之类,直至龙津桥须脑子肉止,谓之杂嚼,直至三更。”   2.关于武举、荫官、募兵制的简单介绍,出自《假装生活在宋朝》的第二篇第三章 ,以及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185-187,p190-191   3.浴所的盛行,那时候人尤其爱洗澡,茶馆甚至都会设有澡堂,根据马克波罗叙述“行在城中有浴所三千,水由诸泉供给,人民常乐浴其中,有时足容百余人同浴而有余”,“土人每日早起非浴后不进食”,宋代的浴堂甚至还有搓背服务。苏东坡写过一首词就是关于洗澡的“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王安石不爱洗澡,相当邋遢,他的俩朋友很受不了,经常约他去洗澡。   4. ‘朱臭’这一绰号,是因为在宋朝,长年不沐浴的士大夫是要受取笑的。譬如仁宗朝时有个窦元宾,出身名门,才华很好,但因不常洗澡,同僚就叫他“窦臭”——摘自《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5. 洗澡的费用是大约每人十文钱 (《夷坚志补》)   6. 息子是在比较正规的场合,对于自家孩子的称呼。随意的话一般称郎。   7. 宋人,尤其是江湖好汉、纨绔酷爱刺青(纹身)。除此之外,军人必须在额头刺字,囚犯的刺字在面颊,但士大夫并不纹身,宗室也被禁止纹身。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26-p30 第三章   虽不比首都开封府的繁华似锦,密州作为水路贸易输运的重要港口之一,也是万家灯火。   密州城仿效了汴京的做法,大街小巷边摆满了桌椅板凳,楼房林立,不乏三四层之高者。   破墙开店的市民比比皆是,宵禁业已早早废除,烟火气徘徊不去,不大不小的城池即便入夜也是人头涌动,通宵达旦地热闹着。   装着干净衣裳的木盆被钟元接走,双手空空一身轻的陆辞,就只需领着目不应暇的朱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轻车熟路地穿行街道之中。   对自得知自己身世后、就下定决心不再依仗义父的家资,而是要自力更生,独自出来求学的朱说而言,最让他叹为观止的,既不是坊市的新奇,也不是络绎不绝的驼队,而是陆辞那叫人难以想象的好人缘。   不夸张地说,基本上每迈个三五步,就将有热情的摊贩或行人亲昵又惊喜地叫声‘陆郎’,有的甚至连客人都不惜撇下,就为将陆辞叫住寒暄几句。   见陆辞要走,他们随手就在自家摊档上拿点什么,硬要塞到陆辞身上。   陆辞每逢此时,就坦坦荡荡地冲他们摊开双手,表示盛情纵难却,也没地儿装了。   对方不死心地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确定真是如此,才无奈作罢。   钟元虽有些不耐烦,还是在隔了十来步远的位置安静等着,看连上个街都整得跟宰相出巡一样风光的竹马游刃有余地应对别人。   只在眼角余光瞥到发愣的朱说差点被人潮撞远时,才往前大步迈了几下,皱着眉把朱说一条胳膊攥住:“嗨,跑什么神?虽说你这么大个儿,拐子怕是瞧不上,但再傻愣一会儿,没准都能被挤到城外去。”   这正是午晚市交替的时分,集市上是再忙碌不过的,朱说这瘦胳膊细腿,自然没法让钟元放心。   朱说回神,赶忙向瞧着凶巴巴、却是个热心肠的钟元道了谢,复看向才走了几步,就又被几人拉住的陆辞,不由感慨道:“陆兄每回上街,难道都是如此……”众星捧月?   他在学院里,也常见陆辞被同窗们簇拥着进进出出,可学子们多少都矜持一些,不似这般直白厉害。   朱说心里既感慨又疑惑,对此早习以为常的钟元却是唇角微微一扬,带了几分幸灾乐祸道:“那倒不至于。只是他太久没上街,多少猜到会有不小阵仗,通常会挑别的时候去香水行。今日嘛,也只能怪他自投罗网了。”   钟元虽未直说,朱说也不难明白,唯一的变数就是他了。   等陆辞终于打发走他们,重新追上二人时,钟元便乐道:“得亏我替你拿着这木盆,不然不出十步,这澡盆怕就得成果盆了。”   对于钟元的调侃,陆辞只笑眯眯地拱手一揖:“多谢钟兄。方才叫你们二位久候了,着实抱歉。”   接下来这小半程路里,不知该说运气好还是不好,终于没遇到多的认识的人,很快就到了浴堂巷,看着一处处门口挂壶、大小新旧不一的‘香水行’了。   陆辞径直往其中一所行去,却不急着到店主那交纳费用,还伸手拦住抢着要为三人付钱的朱说:“等等。”   朱说讶道:“还有人要一起么?”   陆辞:“那倒不是。”   话音刚落,他便向巷口微微一笑,朱说不禁转身看去,就见不远处匆匆跑来一个半大少年,高兴地唤道:“陆郎,可算见着你了!”   说话间,他极自然地将手里一直攥着的那串铜钱往陆辞手里一放,直让朱说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之前一路走来,给陆辞送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人直白地送钱币的。   更叫朱说难以置信的是,婉拒了所有人的馈赠的陆辞,这回竟是坦然接受了!   陆辞并未细数,不着痕迹地一掂量,再将那串少说也有数百枚的铜钱往袖中轻巧一拢,就全收下了。   见对方微露难色,陆辞微微一笑,主动问道:“最近可有遇上什么麻烦?尽可与我说。”   那人便暗舒口气,略气愤道:“真说难题,确有一桩,是城南那头以享香堂为首,出现了好几家浴堂最近联手撵我们,就是为了自己揽下卖肥皂团的那点生意。”   陆辞沉吟片刻:“这事交予我办,你先不用管了。这段时间,别往城南去,只在城东。”   那人一愣,刚还气冲冲的,这会儿反而冷静下来了:“城南只有那几家闹,其他的并未参与,难道也不去了?”   陆辞颔首,只小声又叮嘱几句,最后道:“一个月内若无转机,你不妨再来寻我。”   那人这才安心去了。   陆辞目送他离去后,回到朱说和钟元身边:“我们也走吧。”   朱说忍了又忍,到底还是问出了口:“刚才那是?”   陆辞解释道:“都是附近店主的郎君,平日游荡无事,我便给了他们个肥皂团的方子,再同一些浴堂的人商量好,允许他们就在浴所外头售卖。不过他们坚持分三成利予我,每月一清,刚好就是这时候。”   朱说这下彻底安心了:“原来如此。”   那伙人瞧着不似善类,朱说想劝告陆辞莫与他们多做接触,可思及交浅言深,暂就忍住了。   而且观陆辞在这鱼龙混杂之地的长袖善舞,朱说或多或少地明白了对方会极受众人喜爱的原因了。   钟元抱着臂,悠闲地倚在门框上,见状挑了挑眉,没在朱说这在他看来还不熟的外人跟前多做补充——陆辞方才说那些人‘游荡无事’,其实还是委婉说辞。不过是一些个学堂压根儿不去,在一身细皮嫩肉上刺了一些张牙舞爪的图纹就以为自个儿是什么江湖好汉,结果对内给各自父母添乱子,对外则没少祸害周遭商铺的混混而已。   跟钟元交好的那帮伙伴,虽也不乏不学无术者,可胸怀着投效军旅,振奋国威的大志,自然瞧那伙人不上。   就不知陆辞是如何处理的,竟让那些恶少肯听他的,就此得了个自制肥皂团又走街串巷零卖去的简单营生,自然不必嚯嚯已被这些滚刀肉气得狠的商贩了。   对陆辞而言,既打开了一些小小人脉,让这大小街道得了安宁,也从此使陆母免受可能的骚扰,自己也多了笔小收入,哪怕只看在这些的份上,也值得稍费些心神,去维护现状了。   陆辞以‘客随主便’堵住朱说的话头,一下交了足够三人的洗浴的三十铜板,又在使眼色让钟元先带朱说入内后,额外加了十五铜板,添了搓澡服务。   店家姓卢,这时笑着推了五枚回去,打趣道:“陆郎半个月才来我这洗一回,其他时候都往别家去了,如此难得,怎能收你这份?保准盼你来的不只是我一个哩。”   对于这份好意,陆辞并不推辞,笑道:“多谢卢叔,那我便不客气了。我今回带来的那位朱弟,才来密州不久,羞涩内向一些,人却是好的,往后卢叔若是在城里见着他,也劳烦小小照顾一下。”   卢叔自是一口应下。   陆辞又与他好好聊了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地往汤池去。   而那几个生得五大三次、臂上满是腱子肉的搓澡工也已得了店长的指示,特别给了陆郎君的两位友人插队的优待,径直奔他俩去了。   在搓澡时,也是半点没偷懒的,实打实地使出了十成巧劲。   陆辞舒舒服服地泡在热水里,笑眯眯地看到平日威风八面的钟元,就如受惊的小鸡仔一般,光溜溜地被壮汉按在木板上一顿狠搓,发红的皮肉底下却是又痛又麻又舒服,想要嗷呜乱叫又怕丢面子,只有艰难忍着。   对陆辞额外吩咐过的朱说,另一位揩背人则客气不少,以免将这小胳膊细腿给揉断了,慢慢吞吞地一下又一下,可就这样,也让自记事来就没进过公共澡堂这种地方的朱说满面赤红,窘迫得很了。   相比之下,给陆辞搓背的那人,手法就不知有多轻柔小心,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把这白玉雕就一般的白皙莹润的匀亭骨肉伤到。   等筋疲力尽得仿佛脱了层皮的钟元和羞到几欲滴血的朱说一前一后地从热腾腾的汤池里出来,看到的就是坐在香水行前头所设的小茶馆里,一边神清气爽地品着茶,一边捧着本书读,最后才是顺便等他们的陆辞了。   明明都是普普通通的白袍,穿在陆辞身上,却好似额外显得不同一些。   别人的人靠衣装,他这则是衣受人衬,哪怕房室甚陋,有这么一位丰神俊朗,眉目俊美的小郎君在,就如整个人都在放光一般,自然而然地吸引了无数过往人欣赏的目光。   朱说是临时受的陆辞那半软半硬的邀约,哪怕知道要留宿,也只打算和衣而睡,并没做洗浴的打算,除了带了少量钱财外,当然不会准备换洗衣裳。   好在陆辞两年前穿过的旧衣尺码与他身量还算合适,又因陆母勤快,洗的干干净净地保存着,这会儿也能拿出来让他暂时穿着。   “出来啦?”   陆辞眼角余光一直停留在澡堂门口位置,他们一出现,他就察觉了。   陆辞嗓音慵懒地招呼了这么一句,就不疾不徐地放下只草草看了几页的杂书,假装没看到钟元冒火的双眼,兀自抬了抬精巧的尖尖下颌,示意朱说看向那堵最靠里、也是最宽大的墙。   “这里竟然也有题壁诗?”   朱说一下被勾起了兴趣,连方才的小小窘迫也忘了,凑近前去,挨个看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从宋仁宗时期,封闭的坊市制就已经崩溃,而被开放型的街市制取而代之了,商家纷纷沿街设店摆摊(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94-96)。宋朝也已取消了宵禁,夜市一般开到三更,早市则五更开,期间可能会有鬼市(黑市)。   2.上一章提到的磨喝乐是宋朝最流行的泥娃娃(“磨喝乐”原为梵文“摩喉罗”的讹音,不知何故被宋人借用来命名泥娃娃),就跟现代的芭比娃娃差不多。制作精良的磨喝乐,不但身材、手足、面目、毛发栩栩如生,而且也配有漂亮的迷你服装,甚至还能有内置机械版(可以自己动)。宋朝孩子很喜欢模仿“磨喝乐”的造型,大人们夸一个孩子可爱迷人,也会说“生得‘磨喝乐’模样”。当然也不便宜了。(《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3.关于海上丝绸之路的构成,出自小岛毅的《中国思想与宗教的奔流》里的地图。主要是登州,密州,海州,秀洲,越州,台州,温州,福州,潮州,杭州,明州,泉州和广州。   4. 宋代货币以铜钱为主,铁钱为辅,大额的还出现了交子(纸币)。但请注意的是,不同州之间的钱币是不通用的,需要进行兑换(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114,以及《假装生活在宋朝》)   5. 香水行:宋人也将浴堂叫作“香水行”。而挂壶乃是宋朝公共浴堂的标志,“所在浴处,必挂壶于门” (《能改斋漫录》)   6.肥皂团即为肥皂。主要是由皂角、香料、药材制成,南宋人杨士瀛的《仁斋直指》还记录了一条完整的“肥皂方”(《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7. 宋朝题壁诗非常盛行,在旅馆、寺庙、饭店、茶馆等地方都会存在。类似于现代的论坛,先来者用来抒发内心的感受,后来者可以‘跟帖’进行回复,这类言论并不被管制,官府有时候甚至还会从中选取意见听取的。举个例子,在北宋大中祥符年间,有个低级武官因为薪水太低,在上头写诗抱怨,由于引发共鸣,朝廷就给武将加薪了。 第四章   说到底,此处虽为茶馆,实际上只是个提供给来洗浴的客官暂做歇息的地方,不论是环境还是茶水,都远不如正经的茶坊来得讲究。   不过会挑剔茶艺、茶水和茶叶的精细人,也根本不会往公共澡堂来。   钟元对题壁诗毫无兴趣,只很不客气地走前几步,拿起陆辞顺道给他倒的那杯茶水,仰头来个一饮而尽,被苦得皱起眉来,匆匆灌了好几口冷白开,才缓过这股劲儿来:“瞧你那悠闲享受的模样,我还当他们换了茶叶,这不还是老样子么?”   自尝过一次这苦涩的破茶,他就再没碰过了。   陆辞成功骗得钟元猛灌一口苦茶后,便不动声色地将之前装模作样地饮了几口、其实还纹丝未动的茶杯用手虚虚盖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起来:“有人曾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山水之间,我这亦然。”   钟元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了下来,脸故意偏开,不看陆辞,愤愤道:“你总有一肚子歪理。”   陆辞看着朱说对那堆良莠不齐、好的值得一看,差的却是胡乱涂鸦、狗屁不通的‘诗篇’也看得一样入神仔细的模样,不由感叹道:“你若能有朱弟一分的好学,两分的认真,钟叔他们也就不必操心了。”   钟元翻了个白眼:“那你得先行行好,帮我娘将我塞回她肚皮里去。”   陆辞莞尔,侧过头来,向朱说道:“朱弟若是有意,边上便有笔墨,你可自便。”   能平白得附近书院那些往后说不定会前途无量的学子的墨宝,于卢老板而言,当然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可比现今那些乱涂乱画要有价值的多。   朱说白皙的面皮上还残存着被热腾腾的水蒸气给熏出来的红晕,听了陆辞的提醒后,他微带羞涩地抿了抿唇,当真挽起袍袖,研墨运笔,便在这堵很是磕碜的墙上认真留下了一首浣溪沙。   “莫取密城景气佳,一杯新浴夜深吹……仁作松风霄汉远,翠竹新浴半床阴。”   这词作得中规中矩,以朱说的岁数,已算不错了。   陆辞于诗词一道并不出彩,赏析上倒还颇具天赋,钟元就更不必说了——他可是能在卷子上大大方方地作打油诗的。   现见朱说小小年纪,诗词却是信手拈来,不但陆辞面露微笑,毫不吝啬溢美之辞,钟元也暗暗吃了一惊。   心里头这‘瘦小的书呆子’的形象,便悄悄拔高了一些。   朱说手足无措地谦让了好一会儿,才走笔成妍,把刚刚险些给忘了的花押也留上。   陆辞原只是随意一扫,结果盯着那形如花葩的漂亮花押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分辨出是个淹字来,不免有些疑惑:“朱弟所押的,可是‘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的‘淹’?”   朱说点了点头,不太好意思地解释道:“实不相瞒,我本姓范,只因爹爹早逝,后娘亲改嫁,我才随义父更了姓名。”   朱母改嫁时,朱说不过两岁稚童,不知事情变故,稀里糊涂地过了这么些年,才偶然从义兄口中得知,自己并非朱氏血脉的真相。   那是他见义兄们一昧奢侈无度,忍不住以弟弟的身份去出言规劝,反得了‘你非我朱家子,凭甚管我朱家事’的讥讽。   他自然不可能怨怪因孤儿寡母、贫苦无依才不得不嫁于旁人的娘,可他虽被瞒住了,两位义兄却是晓事的,诸多下人也对他的身世无比清楚。朱父命他改名虽然出于几分好意,可到底没有血浓于水的亲近感,终究有着不小的隔阂。   过去他只隐约感觉出几分,并不理解,如今知道了真相,自然不好在仰仗朱家的资产过活。   况且,被义兄那般蔑说,他如受当头棒喝之余,又如何不被激出烈性?   他暂还无力自立门户,只不顾娘亲的竭力反对,离家至醴泉寺中,不再受家中资财,而是凭书院发下的一些米粮过活。   虽然清贫,心里却自在。   朱家人自是对他这形同决裂之举极其不满,断了他日常一切供应不说,也不允他母亲随意出门接济亡夫之子。   出门时,朱说只带走了一些薄财——也就是属于母亲的奁产,她唯一能自由支配,赠予自己儿子的那些。   朱说还有一道隐秘的期盼,未曾好意思同外人道出,却不知为何,愿委婉地向今日才真正认识的陆辞暗表。   他想凭勤学苦读,尽快出人头地,还清朱家这些年来的养恩,再接出娘亲奉养,恢复生父给他取的名姓,并以此立于人世。   朱说不可能背后道人是非,陆辞也不难猜出,其中定有一些难言之隐。   他眉眼微弯,并不故意做出什么替人感伤的模样去勾起朱说的自怜,也不去探究其中隐秘,只温和道:“不知我可有这荣幸,得知新友名姓?”   朱说不由自主地也跟着露出一个微笑来,接着一丝不苟地小揖一礼,郑重道:“范氏仲淹,幸会陆郎君。”   朱说此刻心中正感释然,眼帘无意间微微垂下,便未发觉——   在听清他名姓后,笑如朗朗清月的陆郎君面上先是掠过一丝茫然,紧接着,唇角的笑意就渐渐消失了。   “……”   慢着。   这个被小和尚排挤得只能住山洞、早年丧父不得不跟着义父改名的小可怜,居然是那位从未到过岳阳楼、只凭一幅画就洋洋洒洒写下流传千古的《岳阳楼记》,且让后世学生背这篇想象文背得头皮发麻的那位大名鼎鼎的范仲淹?   同样也有过‘背诵全文’的阴影的陆辞,对这如雷贯耳的名姓反应过来之后,就忍不住眼皮狂跳。   虽及时在朱说重新抬起眼来前把难以置信给收敛住了,浑身却还有些僵硬。   或许只是碰巧同名同姓?   虽说如此,陆辞却隐约感觉出,此范仲淹,多半就是彼范仲淹了。   他勉强勾勾唇角,重新带上一贯的温柔微笑,一手不轻不重地搭上朱说……范仲淹的一肩,淡定道:“也该回去了。你若不嫌香水行杂乱了些,明日再领你去其他几家逛逛。”   不只是为了照顾朱说,帮他在密城里混个眼熟,结个善缘,也顺道帮了这些平日待他不错的澡堂老板一把。   能得范公留下的词作,哪怕只是年少版的,这些店家往后也将受益无穷啊。   朱说则在应答之前,悄悄在心里哗啦啦地拨起了小算盘,计算了下自己带出来的全副身家,目前还剩多少,以后又够不够用。   很快得出个能让他松一口气的结论来——要是省吃俭用,别再有类似今天烧坏锅的多余损耗的,再争取七年以内考中的话,应该是够的。   遂欣然应了。   回去路上,钟元当仁不让地担起了同时拎三人家当、且在前头拨开人潮开路的重任,已整顿好心绪的陆辞则落后一步,与朱说有说有笑地并肩而行。   刚拿到一笔不菲的分红,陆辞索性以‘见者有份’为由,对这一新一旧的两位友人十分大方。   钟元对他的做法早已有所预料,板着脸啥也不看,径直向前;朱说则还没领略过陆辞的豪爽做派,就不慎‘中招’了。   他毕竟是头一回到如此热闹的夜市上来,自然忍不住对琳琅满目的各式商品多看几眼。大多只是单纯好奇,陆辞却比他还眼尖,但凡是被朱说看了几眼的,都被陆辞大大方方地买下。   买之前,还没少问朱说的看法。朱说以为陆辞是买给他自己的,本着对友人的一份赤诚真心,当然是认认真真地给出了建议。   有过无数类似经验的钟元在二人后头默默站着,一脸的卒不忍睹。   等回到家中,陆辞照例将剩下的六成交予陆母作为家用,剩下的四成自己留着,而买下的那些零七八糟、加起来却也有一百多文的物件,则塞给了猝不及防的朱说。   朱说大受惊吓,当场差点跳得比兔子还高,要不是人生地不熟,他怕就要被这好意惹得夺门而逃了——“陆兄美意,小弟心领,这却是断然不可的!”   陆辞莞尔:“并不值什么钱,只想与你同乐,你若实在在意,不妨当做是暂借于你,待你高中,可是要还的。而且买都买了,我又用不着,难道还要挨家挨户退回去,给人添麻烦?”   朱说还是摇头,欲要再说,陆辞已将这些小玩意儿挨个展示了一下,唉声叹气道:“我今日去石洞居士家中观看时,竟连把像样的座椅都无。你要坐下读书,就得一直躬身,若定了骨形或是养成恶习,往后待人接物,又如何像样?再看这引光奴,是我见……”   经舌灿金莲的陆辞一通说下来,这里头竟没有一件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加上陆母也在边上帮腔……朱说着实推辞不脱,只有羞赧地接受了下来,只无论如何都要打下借条才肯罢休。   陆辞笑眯眯地把借条收下。   要是自己以后运气不佳,没能考中,能收藏了这么一位名相的花押,也是挺不错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茶坊:宋人极爱喝茶,不过他们喝茶的方式有些不一样,是将茶叶研成末,再以开水冲之,“碾茶为末,注之以汤,以筅击拂”(点茶)。宋人点茶,对茶末质量、水质、火候、茶具都非常讲究。日本的茶道,就是宋朝时的传过去的。(《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宋代城市中茶坊到处可见,《东京梦华录》说,汴京朱雀门外,“以南东西两教坊,余皆居民或茶坊,街心市井,至夜尤盛”。   2.花押:“押字,古人书名之草者,施于文记间,以自别识耳。”宋朝文人与友人通信,也爱用花押。这还是应用很广的个人凭信,签署公文,宰相签发文件,都必须要花押。(王安石还因为花押像一个“歹”字而受到同僚取笑)哪怕是不识字的百姓,也可以有花押,且不管是状纸,还是签订合约,都必须用花押。   3.引火娘:火柴。也叫发烛,已走入民间使用。《武林旧事》里的商品目录就有“……猫窝、猫鱼、卖猫儿、改猫犬、鸡食、鱼食、虫蚁食、诸般虫蚁、鱼儿活、虼蚪儿、促织儿、小螃蟹……虫蚁笼、促织盆、麻花子、荷叶、灯草、发烛……”据北宋陶穀《清异录》的记述:“夜中有急,苦于作灯之缓。有智者批杉条,染硫磺,置之待用,一与火遇,得焰穗然。既神之,呼‘引光奴’。今遂有货者,易名‘火寸’。”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引火娘是不能自己发火的(跟现代火柴不同),只能做为引火用。   4.奁产即为嫁妆。宋朝女性是可以自由支配自己嫁妆的,哪怕改嫁了,也可以全部带走(也只有宋朝的时候可以这么做,元明清都不可以改嫁后还带走自己的奁产,而是会被前夫没收。)   丈夫如果索要妻子的奁产,往往会被当时的风俗所鄙视。   宋朝女子也有财产继承权“在法:父母已亡,儿女分产,女合得男之半”,也就是如果父母都已亡故,女儿得到的那部分遗产应该是儿子得到的一半。如果不分给女儿,还能去打官司(宋朝也有过因为这类财产纠纷打官司的例子)。   5.改嫁:宋朝女子改嫁十分常见,并不受歧视,还受到法律保护。皇帝的妃子也有改嫁的,如宋光宗有个姓张的贵妃就“出嫁于民间”。宋仁宗皇后曹氏也是改嫁女,原嫁与李家,但新婚之夜丈夫逃婚,“曹氏复归,后曹氏选纳为后,慈圣光献是也”有钱的寡妇更是香饽饽(因为嫁妆丰厚),最夸张的一起发生在真宗朝咸平五年,那是两位当朝宰相(向敏中和张齐贤),为争娶一位姓柴的寡妇打起了官司(这位柴寡妇特别有钱),最后因为闹得太难看,都被罢官了……   范仲淹对再嫁女还会资助:他所订立的《义庄规矩》规定:“嫁女支钱三十贯,再嫁二十贯;娶妇支钱二十贯,再娶不支。”   6.范仲淹的身世出自野史,不过按照我的逻辑推论(脑补),他在做官之后,就立刻将母亲单独接走并且恢复范姓,从这做法来看,只怕关系的确好不起来…… 第五章   陆母早年是受过苦日子的,因此哪怕陆辞有不少进项,她也改不了在自己的事情上节俭,只对独子大方的老习惯。   陆辞交给她留作家用的那些银钱,她虽是收下了,却一直攒着,未曾动用过一分一文。   家中所耗,尽是从她挂靠在牙人处接下的琐碎活计的报酬里出的。   在她看来,辞儿是一片孝心,可那些个进项看着多,却不知能持续多久,到底不比自己劳作所得要来得稳定。   况且辞儿日后要参加科考,日常笔墨纸砚的损耗加上去别处赶考的旅费,定然不是个小数目,怎能大手大脚,随意挥霍呢?   陆辞再能言善道,也说不服这份慈母之心。   说到底,陆母还是穷怕了,再有能让她安心的保障之前,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奢华无度’的。   陆辞劝说无果后,明了了症结所在,只有下定决心,待时机一成熟,要么一举高中,要么另觅出路,彻底经商去。   这夜,陆母在收拾完碗筷后,并不舍得多耗烛火,只照例叮嘱陆辞莫要太过用功、以免伤身,就自己早早歇下了。   钟元在冲陆辞再三强调过,莫要明早去学院时落下他后,也心满意足地翻墙回了自己家。   陆辞领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朱说,先去院中以刷牙子揩齿后,悠悠然地回房去了。   既是官府提供的廉租房,条件自然好不到哪儿去,陆母心细,在他们三去香水堂时,就不知从何处借了一张窄桌,搬进了陆辞的房间里。   “寒舍逼仄,只勉强能下脚,还请朱弟见谅。”陆辞熟练地取出引火娘,将唯一一盏青灯点上,旋即邀朱说坐下,说道:“床榻的话,就只有委屈朱弟同我抵足而眠了。”   房室狭小简陋,朱说却莫名安心了几分,闻言不禁摇头道:“陆兄此言差矣。与我那处山洞相比,此处无异于琼楼玉宇了吧。况且贸然应邀夜宿,还使陆兄如此费心照顾,我心里羞愧是真。”   陆辞莞尔一笑:“再这么客套下去,怕是钟兄都要起得比你我早了。”   朱说不由笑了出来:“陆兄所言甚是。”   夜市上的人声鼎沸也好,不知哪家邻人所蓄的犬吠也罢,都不妨碍这盏烛火透过薄薄油纸映亮小小的屋室。   青灯在两桌之间,两头是朱说与陆辞一人分据一桌,默契地将各自的簿子取出,摊在上头。   许是眼见着连床都将分享陆辞的了,现不过借用一下对方笔墨而已,相比之下显然不算什么。连脸皮薄如朱说也不再动不动就感到羞赧,而是能坦坦荡荡地研两份墨,对顺手给自己倒杯醒神热汤的陆辞简单道句谢了。   虽有七日的假期,但陆辞同朱说一样,都不是愿意将课业拖延至最后一日才匆匆忙忙地完成、还纯粹只是为了交差了事的那种懒人。   陆辞过去通常是一边督促钟元写课业,一边自己分神完成的,期间还得淡定地镇压住对方的满腹牢骚以及耍赖打滚,十分忙碌。   朱说却比他还要闷得多,安安静静的狭室,只得蘸了墨的笔尖在纸上轻轻划过的细微动静,陆辞不知不觉间,也彻底沉浸进去了。   期间灯油将要耗尽,灯火变得明明灭灭时,朱说不禁小小地抬了抬眼,偷瞄陆辞的反应。   却只见对方神情专注,对此显然一无所觉。   灯下的美人被镀了一层柔光,漂亮的轮廓显得既温暖又明亮,让他满心都只剩不忍打扰。   他思来想去,干脆自己在屉里稍微翻找一下,好在没多久就成功寻出灯油,自己先添上了。   如此反复,朱说也未细数,只依稀记得添了三四回的灯油,接着便是报晓的僧人沿巷敲木鱼的响动,以及报更人的鼓声。   陆辞这才回了魂,不可思议道:“这都五更了?”   朱说点了点头。   看着这神色乖巧的少年郎的下眼睑已泛起淡淡的青色,眼白处也有不少血丝,还忍耐着打了好几个大哈欠,陆辞顿感哭笑不得:“我不慎忘了时辰,你怎不提醒我,倒一声不吭地陪我熬到了这时候?”   这会儿连早市都要开始了。   朱说不好意思地捏住自己袍袖的一小撮,撒谎道:“我看书入了神,一不小心也给忘了,实在对不住陆兄。”   “……”   如此乖巧懂事的孩子,怎么会是写出当年让他背得死去活来的岳阳楼记的范仲淹呢。   陆辞心里颇感微妙地叹了口气。   他哪里猜不出事情的真相,却不拆穿,只迅速将灯火熄了,竹帘子一拉,将人往床上一拽,干干净净的被褥也往人身上一丢:“此事怪我。赶紧抓紧时间睡罢。”   房里陷入一片漆黑,朱说连忙答应,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   然而最困的那一会儿已经被生生熬过去了,就难以再唤起睡意来。   但不睡可不行呢。   且不说得去买口新锅……今日他还得回寺庙的山洞里去,不能再给陆兄添麻烦了。   朱说惦记了一通醒来时要办的事,便紧紧地闭着眼,开始努力酝酿睡意。   然而置身全然陌生的环境,加上陆辞浅浅的呼吸声近在耳畔,隔壁房传来陆母蹑手蹑脚地起身的动静,与此同时,还有遥遥传来的店铺各自开张、开始吆喝早客的声音混杂一起……   朱说明明感觉极其困倦,却不知何故,愣是睡不着。   偏偏他也不敢乱动,生怕惊醒了紧挨着自己躺着的陆辞。   他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就是一块木头雕的,必须保持一动不动,呼吸也必须喘匀,不能叫陆辞发现他一直没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锲而不舍的自我催眠下,终于睡过去了。   还睡得极沉。   等朱说舒舒服服地自然醒来,眼半睁不睁,只隐约感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什么时辰了?   朱说迷迷糊糊地想坐起身,手往两边稍微一撑,一个使劲儿,脑门就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冰冷的硬物上,发出‘嗡——’的一声大响。   “这什么什么什么!”   朱说被狠狠惊了一条,刚还徘徊不去的迷糊瞬间不翼而飞。   额头痛倒不怎么痛,声音却是吓人。   他慌慌张张地往前猛力一推,就把那撞到他的元凶给推开了——不是别的,正是一口锃亮又小巧的新铁锅。   朱说呆呆愣愣地盯着它看了会儿,不等他反应过来,在小院里正督促钟元写课业的陆辞,也听到自己布置的‘机关’的声响,施施然地进来了。   “朱弟睡醒了。”陆辞笑眯眯道:“快去洗漱,刚好要用膳了。”   朱说如在梦中,却还是乖乖听从指示,翻身下床,接过陆辞递过来的牙刷子和小瓷杯就要往院里走,结果刚迈出房门,一看到黄昏时特有的橘黄色天空,就如挨了当头一棒。   他心里犹存着一丝侥幸,神色恍惚道:“……这都什么时辰了?”   陆辞慢悠悠道:“离再就寝还早,但肯定来不及上山了。”   一早就被陆辞按在院子里,外头还有凶巴巴的娘亲拎着棍棒守着,被迫在假期的头一天就将课业痛苦地写了大半的钟元已然气若游丝,此刻附和道:“肯定来不及了。锅已经买好,明日再说罢。”   朱说慢慢地蹲了下来,羞愧万分地捂住了脸。   他只觉脸颊的温度就跟被这夕阳的余晖给灼烧过一般,烫得脑子也跟着发昏。   ——他竟是睡过了一整个白天!   陆辞看出他心中所想,在他头顶上温柔地揉了揉,含笑道:“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睡会儿挺好。昨夜害你陪我熬了一宿,今日见你睡梦正酣,也就没忍心叫你起来。”   朱说欲哭无泪。   陆辞冲钟元使了个眼色,钟元便撇撇子道:“你这懊恼什么?不过买口锅罢了,又不是要置办宅子,何必出动三人,那般兴师动众?你也不必觉得太劳烦陆郎,昨夜香水行门口那出你也瞧见了罢,类似的分利,可不只是肥皂团才有的,你这神通广大的陆兄可多的是进项。”   他可不是无的放矢:也不知陆郎是怎么长的脑子,天知道同样都在读书,夫子也是同一个,怎么他就那般聪明,想得出那么多能挣钱的鬼点子,收入有时候看得连他这个好兄弟都忍不住眼热。   “说起宅子,”陆辞将朱说拉起来,看着他满脸通红地去擦脸,又想起一事,轻描淡写道:“我好似还忘了告诉你吧?我同钟伯父已说好了,一同定下了城西的两处宅子,等下个月初装好了,就一起搬进去。你也该开始收拾你那些零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了吧?”   钟元满脸空白:“……啥?”   朱说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睁大了眼睛看陆辞。   陆辞不由笑道:“你刚还对我那些进项如数家珍,怎一会就忘得干干净净,我不过是买所宅子,你还好似见鬼了一样?”   其实在陆辞看来,单是为学业着想的话,当然住哪儿都比不上住学院提供的宿舍里好。   可陆母身体状况不佳,还常爱逞强劳作,小病小痛也非要忍着,就怕拖累了独子。   离得远了,陆辞就不方便照顾她了。   况且这廉租房多是来自各地的流民在站稳脚跟前无奈暂住的地方,单是狭小和吵闹这两点,就不适合再住下去了。   而他再过个两年,就该正经进入备考阶段,准备参加科举,既得有个良好的复习环境,也得解除一切后顾之忧。   一个条件中上的住宅小区加上个热情又熟悉的老邻居,俨然标配。   陆辞节俭了这几年,攒下的家底早就足够购置一所正经房屋,只一直没选到合适的地方,秉着宁缺毋滥的想法,才搁置了许久。   后来见钟家夫妇不错,刻意结交一通,成效甚好,就改了主意,打起了要将这家人一起带走,好帮着在他忙碌时照看他母亲的主意。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钟元,这回盯着陆辞的眼神里,难得带了点复杂的敬畏。   平时不是不知道陆辞不显山不露水,本事却大得很,连他爹娘都忍不住疼对方胜疼自己这个亲儿子。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买宅子这么大的事儿,就被陆辞轻而易举地办成了,还是直接与他爹商量的,直接越过了所有的同辈!   钟元沉默了好半天,才想起要问:“那伯母可知道了?”   陆辞早已想好了应对:“她暂不知道,不过我也同伯父说好了,由他出面去说服她,反而合适一些。”   陆母对常给予她帮助的钟氏夫妇颇为信服,却不知对方最信服的,却是她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牙人:类似提供女性家政服务的中介。《东京梦华录》说:“凡雇觅人力(男佣)、干当人(杂役)、酒食作匠(厨师)之类,各有行老供雇。觅女使(女佣)即有引至牙人。”   请注意的是,宋朝禁止人口交易,也是没有终身制的奴仆的,必须是双方自愿结下的契约,也可以解除。   为了防止出现终身为奴的情况,宋朝法律还规定了雇佣奴婢的年限:“在法,雇人为婢,限止十年。”虽然宋人的习惯用语还在说“奴婢”,但法律上已将受这些受雇于人的佣人、劳力称为“女使”“人力”。   一个有趣的细节:淳化二年(991),陕西一带发生饥荒,“贫民以男女卖与戎人”(当时陕西沿边邻境的戎人部落还保留着奴隶制,陕西的贫民便将男女小童卖给戎人为奴)。宋廷知道之后,即派遣使者带着官钱,向戎人赎回被略卖的小童,送还他们的父母。(《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2.刷牙子:即牙刷。宋朝的牙刷已成为平民百姓的日用品了,《梦粱录》“诸色杂货”一节,在“挑担卖”后面罗列了“镜子、木梳、篦子、刷子、刷牙子”。通常用木头制成,一头钻上若干小孔,插上马尾毛。(宋人周守中《养生类纂》)   3.报晓: 由于没有自鸣钟,宋代的许多城市都设有钟鼓楼,白天击钟报时,每一个时辰击钟一次;夜晚敲鼓报时,也是每一个时辰报一次。此外,在汴京、临安等城市(甚至包括一部分乡村),还出现了民间自发的报晓服务,通常由寺院的僧人负其责。 “每日交五更,诸寺院行者打铁牌子或木鱼循门报晓,亦各分地方,日间求化(化缘)。诸趋朝入市之人,闻此而起”。   后来僧人还多增了天气预报的业务(“若晴则曰‘天色晴明’,或报‘大参’,或报‘四参’,或报‘常朝’,或言‘后殿坐’;阴则曰‘天色阴’,晦雨则言‘雨’”。每天早晨,必报天气,“虽风雨霜雪,不敢缺此”)(《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六章   在劝服陆母的人选上,陆辞确实未选错。   因着这些年来颇受照顾,陆母对钟家夫妇的印象极佳,现一听到有那么两处相邻的宅舍要出售,还物美价廉,立即就心动了。   哪怕她只是个妇道人家,也清楚住在廉租房中绝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撇开辞儿准备科考时需要个能静心读书的好环境不说,若不购置一处产业的话,作为最末等的坊郭客户的可不就得再等上整整五年,才能得到应考资格。   陆母细细打听,他也耐心十足,言无不尽。   虽然这意味着她必须把自己这些年来的微薄积蓄,加上陆辞孝顺自己的那些钱财都填进去,可竟能刚刚好够,还真是多亏了钟家的人脉了。   具体购置房产的事项,钟父建议只由他与陆辞两个将落为户主的人出面,至于陆母与钟母,就留于家中等候消息即可。   陆母自然毫无异议。   陆母不知真正安排此事的其实是自己儿子,欣喜答应后,径自为迁家之事兴奋不已。   等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天的活计,她就快步赶回家中,欣喜地同陆辞说了:“届时若有不懂的地方,不妨多请教你钟叔。”   ——不存在的。倒不如说是钟礼不懂的事,还需虚心问他。   陆辞明明知之最详,却装出了一无所知的惊喜模样,一耐心地听完了陆母的讲述,就配合地笑道:“如此大善!刚巧还有六日假,那我便多随钟叔去外头奔走,争取在学院重新开课前,将改办的都办好。”   陆母歉然道:“就是叫大郎劳累,还耽误了读书的功夫。”   陆辞笑:“娘亲此言差矣。且不说读书非一日之计,备考非一月之功,家一但迁成,便是一劳永逸的好事,又如何谈得上辛苦呢?”   陆母忍不住也跟着笑了笑,半晌不免感叹道:“真没想到,官人过身那么多年后,仅凭你我母子二人,竟还有再购置家业,再度回到上户,从客归主的一日。”   陆辞含笑道:“贫富无定势,事却在于人为。日子定会越过越好的。”   陆母不禁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得亏我儿成才……”   朱说在旁边捧着碗热汤,起初也满是雀跃地看着,真心替陆郎兴奋。   之后便渐渐低下了头,被蒸汽熏得微微潮湿的眼眶里满是羡慕。   若是他的娘亲当年也未曾改嫁,而是如陆母一般寡居,独自抚育郎君的话……   他此刻虽也会过得清苦,却不至于落得孑然一身罢。   陆辞不知朱说心中五味杂陈的感叹,又陪欢喜得厉害的娘亲叙了会儿话后,便回了屋,将明日起的行程细致地做了安排。   见朱说好奇地凑脑袋来看,陆辞不禁莞尔一笑,忽道:“朱弟若不急回,不妨多留几日,予我做个陪客吧?这么一来,我凡事也好有个商量的人。”   朱说正愁欠陆辞的各种债越来越多,当即眼前一亮,毫不迟疑地应道:“愿往!愚弟不才,于房屋建造上一窍不通,只是若有能帮上陆兄的地方,还请陆兄不吝直言,我定无推辞之理。”   陆辞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那我便不客气了。多谢朱弟。”   朱说赶紧回了一礼:“当不得当不得。”   尽管都说要早些睡下,才能养好精神,应付明日的忙碌,可不论是兴奋的两家大人,还有心情复杂的钟元,甚至是白天不慎睡过头的朱说,都未能正经阖眼,而是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恨不得眨眼就能到天亮。   唯有陆辞入睡最快,也睡得最为安稳。   几乎是五更的鼓声响起的那一瞬,钟陆两家人就精神抖擞地弹坐起来,发了烛,手忙脚乱地洗漱更衣,去早市上随便买了几个包子凑合做早饭,就眼巴巴地等着最优哉游哉的陆辞出门了。   钟父怕是这几人里,对陆辞的本事了解得最多的一个,自然不敢有半句催促,还热情地帮陆母干些力气活;钟母也赶紧帮陆母打了打下手;钟元则无语地盯着同样一脸期待的朱说:“你乐个什么劲儿?”   陆母不好意思让钟家人久等,又舍不得当着别人面教训陆辞,免得伤了这极懂事的爱子的颜面,便只不着痕迹地冲他使眼色。   陆辞无可奈何地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用沾了水的干净麻布擦了擦手:“走罢。”   头一个要去的地方,自然是专司官房管理的店宅务。   只是他们去的时辰显然还太早了,店宅务大门紧闭,官吏一个都未到。   正当钟礼略感尴尬,预备就近寻个地方坐着等时,就见陆辞不慌不忙地上前,在小门上敲了敲。   钟礼诧异道:“陆郎,你这——”   不等他劝陆辞莫做这徒劳无益的事,里头就立马传出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来:“何人敲门?”   陆辞向钟礼淡淡地递去一眼,不疾不徐道:“陆辞,同你说好了是今日的。”   此话一出,在钟礼的目瞪口呆、朱说的吃惊注视中,门当真被打开了。   “都到齐了?”着了小吏服饰的那人笑嘻嘻地同陆辞打了个招呼,小声问了几句,旋即往外头候着的钟礼身上扫了一眼:“快进来吧,让别人看到不好。”   虽然说当差的提早来上工并不违反规定,可要叫好事者看到了去衙门告一笔,也够烦心的,当然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的好。   钟礼便如梦游一般跟着进门来了。   “陆郎可真是好本事,你三年前来时的模样,我还记得一些,才这么一会儿,就要自个儿置业了,一举成为坊郭上户了!”那李姓小吏对陆辞可不是一般的好,不但特意应陆辞的请求起了个早,又把需要的文件提前翻找出来了,省了不少功夫,对陆辞赞不绝口之余,还特意抽了点空,给三人沏了杯热茶暖身。   他笑得油滑市侩,却不惹人讨厌:“只得粗茶一碗,诸位莫嫌。”   朱说不卑不亢地道了句谢,钟礼的反应则大一些,难掩受宠若惊地接过,连连道谢,可对方想厚待的人明显不是他。   只随意地看了他一眼,就不再搭理,继续积极跟陆辞搭话了。   “怎敢受此恭维?”陆辞笑着摇头:“奔波数载寒暑,如今也不过小有盈余,图个温饱而已,怎能与李兄比较?”   那人却摇头,叹气道:“陆郎龙章凤姿,前途不可估量,如今就这般了不得,等往后高中,怕是连面都见不上了,岂是我这汲汲于富贵的井底蛙能比的!”   这话说得一本正经,直让钟礼听得胆战心惊。   好在这人没说别的,办事也很利索,在他的积极配合下,陆辞很顺利地签好了终止租约的文书,落好花押,就算是将廉租房这边的事儿给了结了。   李姓官人玩笑道:“陆郎买房子,怎不考虑竞标公房?实不相瞒,下个月就有几处好宅子,你要想拍,我找人给你留心一下,说不准能便宜些拿下,我还能顺道给你做个保人。如何?要不考虑考虑?”   陆辞与钟礼皆为廉租房的租户,在签订买卖房屋的契书时,便需要一个肯做担保的人才可成立。   钟礼眼前一亮,不由看向陆辞,陆辞却婉拒道:“那几所公房,我也略有耳闻,只怕我囊中羞涩,到头来落个两头空。倒不如求个稳妥,与屋主直接交易的好。”   那人不由遗憾地叹了口气:“呵呵,陆郎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谨小慎微啦!”   ——小心才驶得万年船。   陆辞心里一哂,不再继续那个话题,兀自微笑道:“多谢了。近来稍忙了些,改日再与你叙叙,你且保重。”   得了陆辞的这句承诺,那人就果断不再留人,爽快挥手:“得,等你消息啊,也不耽误你忙正事了,去吧!”   被人笑眯眯地送别,走出老远后,钟礼才不再感到如梦似幻,忍不住好奇道:“陆郎你怎么结交上那位官人的?”   陆辞轻描淡写道:“一日有缘,帮了他点小忙,结识后偶有来往。”   他刚搬来时,设法掺和进转让度牒的买卖中,便在那个过程中认识了李节的兄长。合伙干了一阵子后,他偶然得知对方的弟弟李节就在房宅务工作,想到以后肯定用得上,就主动提出将李节也拉进这里来。   初期只让那人跟着分一份利,后来他感觉已赚够钱了,剩下的不必涉险,便见好就收,干脆利落地退出这类买卖时,就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对方。   李节平白无故得了这么一笔横财,当然看陆辞一万个顺眼了。   “原来如此。”   钟礼对此一无所知,在感叹之余,也知道自己羡慕不来,遂继续专心于接下来的行程上去了。   朱说却忍不住偷偷地瞄了陆辞一眼。   虽然只跟陆辞相处了这么两日,可据他的了解,陆兄的‘小忙’,怕不是真的凑巧。   陆辞敏锐地捕捉到他暗中打量的目光,缓缓展颜一笑,甚至冲朱说眨了眨眼。   朱说脸颊微红,迅速错开了眼。   ——咦?   他为何要错开眼去?   不等朱说想明白,钟礼在走了几步后,又有些疑惑,不禁问陆辞道:“竞标公房之事,他既肯提供便利,陆郎要不就……?”   “公房竞标,并非是他能给予便利的。”陆辞挑了挑眉,善意一笑:“他好歹是官场中人,钟叔莫太将他的话当真了。”   公家的确卖房,房子的品质却是参差不齐的,难等到个合适的房,还得以合适的价格拿下。   竞标公房的流程,更是堪称严丝合缝——有意购买的人,都得去招标文件张贴的地方进行书面投标,开标的过程可能要拖个一两个月,最后是价高者得。   虽不是无懈可击,但绝不是一个人的插手,就能左右最终结果的。   真有这贪污舞弊的本事的人,也不可能瞧得上插手竞标后得来的那丁点回扣。   因此,显而易见的是,对方不过在吹嘘罢了。   钟礼不料自己还没个比儿子年纪都小的小郎君想得妥当,顿时老脸一红,陆辞已善解人意地岔开了话题:“保人的话,我也定好了更合适的人选,钟叔不必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应考资格:要么有房产田产,要么在入户籍后住7年以上,才可以在这个地方参加科考。   (宋朝《贡举条例》规定:非汴梁本地居民,想在汴梁参加科举考试,必须取得汴梁户籍,并居住七年以上,或在汴梁有一定的田产,方可“即许投状”)   以下三种户籍的人不能参加科考:军籍(终身制),贱籍(注意不是贱民!宋朝没有贱民,只有贱籍),即为娼优皂隶,以及僧道户(还俗了也不可以)   2.户籍制度   宋朝户籍制度按居住地区把居民户口划分为“乡村户”(分五等,一到三为上户,四和五为下户)和“坊郭户”(分十等,一等为官户,一到五为上户,六到十为下户),也根据居民有无不动产,把户口划分为“主户”与“客户”。主户需要独立向官府缴税。等级是按家庭财产多寡划分的。   浮客(流民)们在一个地方居住满一年,即可落户,取得当地户籍,即为最末等的坊郭/乡村客户。(《假装生活在宋朝》和《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87)   3.“店宅务”:即负责管理官房的官府部门。(《假装生活在宋朝》)   4.公房招标出售过程如文中所说,不再作详解。(《假装生活在宋朝》)   另,无论是招标还是私下交易,都必须有保人,或者自己有房产可以作为抵押。(出自《假装生活在宋朝》和《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   5.度牒。请注意,度牒和戒牒不同。戒牒是僧侣颁发的,拿着可以去寺庙挂单,免费吃住;度牒是政府颁发的,权利是不纳税不服兵役。   然而度牒是出售的,并不完全实名,也会发空白证书,只要填了名字上去,就被政府承认为合法僧人,甚至不必剃度修行,都能享受免税和兵役的福利。   王安石变法时候的度牒价格是一百三十贯,后来到宋徽宗时期,愣是被炒到两百二十贯……再后来一段乱折腾,就终于加强管理,不再滥伐了。(《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120-121)   6.包子:是宋朝各阶级都爱的美食。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太子诞生时,真宗皇帝就拿包子赏赐群臣,不过馅儿是金银珠宝……豪门大族里甚至有专门蒸包子的厨房。宋徽宗时候,曾有人买了个自称是蔡京府上包子厨房里的女子做小妾,想让那女子做包子给自己吃,结果女子表示自己不会,她只是包子厨房里负责捋葱丝的(……)《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22-23 第七章   陆辞找的担保不是别人,正是陆母平日挂靠的那位曾牙人,其家活物力人户三五人,自然够格。   毕竟是非亲非故的情况下替人担了这么大个险,辛苦费总得给个一两贯的,既然如此,给生不如做熟,让曾牙人记了这份顺水的好处。   横竖她对陆钟两家也十分了解,不怕会出什么意外,因此当陆辞一提,她就迫不及待地应了。   到了约定这日,更是早早地就等在了即将交易的宅子处。   朱说看到笑得牙不见眼的那人,忍不住拽了拽陆辞的袍袖,压低了声音问道:“陆兄需要保人,何不问师长他们?以他们对陆兄惯来的喜爱,定愿做保,且不取分文。”   陆辞笑道:“能用一点银钱解决的小事,就莫要浪费人情了。况且买宅子之事,我还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何况陆母怕不会肯停止做工,那以后还得借曾牙人这一中介寻小活计做。   陆辞借这次的事跟曾牙人搭上线,往后逢年过节,再赠以小礼,关系就维持下来了。   纵使大事不好拜托,让曾牙人从此只挑轻省活给陆母的举手之劳,还是没有问题的。   钟礼亦是深以为然:“的确如此。欠钱好还,欠人情可难整。”   而且书院里的夫子虽有资格,却多是不沾俗物的清高人,不似曾牙人是契约这方面的熟手。   作为交易人,陆辞早就从官府购买了八份官本契书,够两家作填写合同用。   “陆郎君果真是周道人,我还想你许会忘了,也备了几份来呢。”   曾牙人笑着拍了拍背囊,果然露出了契本的一角。   钟礼脸色讪讪——他并非不知道需要提前购买官本契书,可购房置产的兴奋感下来,竟把这茬给忘了干干净净。   好在陆辞细致,提前想到了这点,贴心地将两家人的份都预备得很充足,此时还笑道:“钟叔忘了我曾说过么,你今天只要将你人带过来,其他一切交予我办就好。”   钟礼苦笑着吐了口气:“得亏是陆郎在……我还真给忘了,唉,今个儿可丢人了。要是犬子有你一半聪明,我哪儿还要这么犯愁啊。”   朱说听得默默点头。   陆辞笑:“钟叔是人忙事多,自然易忘,我这是难得放了假,净琢磨这去了,多记得些,也不出奇。”   二人说话间,曾牙人已经麻利地接过官本,如式要求地填写了起来。   别看她识字不多,立契上却也讲究一个熟能生巧,很快就将契书刷刷写好,交由陆辞和钟礼押字。   陆辞自然而然地将八份具都浏览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疏漏后,就一下画好了花押。   见买家这头已爽快完事儿了,曾牙人赶紧敲响了宅子的大门,把俩卖家喊出来,让他们也来押字。   押字一毕,契书这四份就将一份留给买家,一份交给卖家,一份交到商税院去,最后一份则留在本县。   陆辞当场将提前帮两家兑换好的两张面值四十五两的交子自怀中取出,分别交予两家户主手里。   两家户主仔细查看了交子上的行铺花押后,也放心地交出了房契和大锁的钥匙。   因是早就谈好的价格,交易过程也没半点波折,他们自然高兴,里头剩下的几件家具便懒得处理了,直接赠予了陆辞后,就租了匹马,准备出城跟家人会和去了。   辞别得了辛苦费的曾牙人后,钟礼已按捺不住脸上的喜色,也跟着租了匹马,揣着热乎乎的契书回去接家人,且承诺一定将陆母也一道接来。   陆辞并不推辞这份好意,免得钟礼一直将买官本契书的那点小钱放在心上,又牵住朱说的手,笑道:“现就请朱弟陪我进去了。”   朱说刚才看那行云流水一般的交易过程看得愣愣的,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赶忙点头,认真地四处打量了起来。   宅子是近几年新建的,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有小厅、厨房、巴掌大的庭院被做了菜地用,书房一间,被当做库房的小驴厩一个,还有足足四间卧房,足够一个八口之家住得很舒畅。   钟家的跟他这边构造基本一样,只庭院大一倍,卧房少了一间,也没了书房。可三口之家,多余的那间完全可以改成书房用,就看钟元感不感兴趣了。   从各处细节上,更可以看出前屋主十分爱惜这房屋,根本不必重新装修一遍,只微调几处,搬家具进来,就能直接用了。   陆辞在物色合适房产时,其实已将此处里里外外都看了许多遍了,不过这会儿从户主的角度去欣赏,更觉十分满意。   朱说在参观过那四间卧房后,不由有些咋舌:“居然有这么多睡房,陆兄难道要租出去不成?”   陆辞却道:“这不算多,每间都是要派上用场的,具体用处,我也早已做好了打算。”   朱说好奇道:“难道是留给钟兄的?还有谁?”   总不能是陆辞自己闲得无事,学狡兔三窟那般轮着睡吧。   “钟郎他自己家就在隔壁,还是一翻墙就能来,何必浪费间房给他?而且你这话可莫让他听到了,否则他定得求你饶他一命。”   朱说一脸茫然。   陆辞失笑道:“他被我偶然捉住,被我督促着学几个时辰,就已让他痛不欲生,如去掉半条命了,若是叫他住这里来同我朝夕相处,他怕是第二天就得被逼得拎上包袱从军去。”   朱说听明白了,却不能理解。   在他看来,能同陆兄这等芝兰玉树一起读书,那可是让人流连忘返、求之难得的美事,怎么会有人视此为□□,避之唯恐不及呢?   陆辞玩笑了几句后,才正色道:“一间自然是我娘亲的;另一间自然是我的;还有一间,则预备在再宽裕一些的时候雇个女使来久住家中,好照顾娘亲她;至于这最后一间嘛……”   朱说凝神听着,陆辞却不说下去了,而是将话锋一转,问道:“你如今借住在寺庙旁的山洞中,也不用他们米粮,不借用他们炉灶,更不会闲的无事去读他们经文,那每个月要付他们多少?”   朱说不解这话题怎么就跑到自己头上了,还是回答道:“每月需付主持四百文。”   其实真算起来,同租个廉租房的价格差不了多少,在看过陆家的环境后,朱说也忍不住羡慕。   可见山洞里的日子,不可能比得上在正经房里的舒服,更不必无时无刻都有寄人篱下的失落感。   只是放在朱说身上,再心生向往,也还是不能实现。   官家所建的廉租房,自然不是谁都能去住的,得符合一定标准才行。   朱说自己是一穷二白,而朱家纵称不上大富大贵,却也颇有资产。   他虽已与朱家形同决裂,不再收到那边援助,可名义上却还是朱家子,在这求学,最初也是朱父亲口同老友打了声招呼才塞进了书院的,自然无法去住什么廉租房了。   现在朱说的处境便很是尴尬,唯有不管外物,一心苦读,早些中举,才能摆脱这困境。   陆辞蹙眉:“怎这么多?”   若住得是寺庙里头,还勉强说得过去。可朱说都被活活排挤到山洞里头去了,也不见主持出面,而是对此熟视无睹。   那可就半点不值了。   真要说起来,那山洞虽在醴泉寺旁边,陆辞却听说过,那一带并不是寺庙的财产,轮不到他们去收朱说的租金的。   陆辞原还有些许犹豫,听了这话后,再不迟疑,一手搭在朱说肩上,斩钉截铁道:“每月给我三百文,剩下那间空房,就租给你了。”   朱说猝不及防,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陆辞说了什么,当场拼命摇头,几乎要弹跳起来,却被陆辞结结实实地按住。   陆辞仗着身量修长又挺拔,把朱说按住后,微微俯身,就一下凑近了,两人四目相对,只见陆辞笑得眉眼弯弯:“你别忙着反对,我可不是让你白住的。你这也算帮我忙了,毕竟我既不好拒绝书院里许要来我家造访小住的同窗,也不想让些不知品行的陌生租客来家里,单这么空着,未免也太可惜了。你若是囊中羞涩,钱可暂欠下,大不了再打张借条,我横竖是不怕你跑掉的。”   “陆兄说笑了!”朱说怎么可能同意又占陆辞便宜,急的脸都发红了:“莫说是三百文,就算是一千文一月,只要是陆兄你放话出去,这房也定有人肯住,陆兄心意,我——”   “除此之外,就劳你方便时帮我照看一下我娘亲吧。”陆辞却丝毫不给他反对的机会,径直说了下去:“若让我去牙人处找个女使的话,一日还得付她一百文,你虽是有空时才需看一眼,也不能太让你吃亏了。”   “不如,”陆辞挑了挑眉:“就附带一个乐于助人的学长,还有我那一屋子的书也随你看的好处?”   能跟陆辞一起住,哪怕没那些陆辞非要许诺着添上的好处,朱说也是求之不得的。   可他清楚,一千文一月的租钱,他付不起,却不能再让陆辞吃亏了。   陆辞看出他眼里的纠结,对他心思可谓洞若观火,嘴上却故意道:“朱弟莫不是不喜我,不愿与我同住?”   朱说自是激烈否认。   陆辞又道:“那便是我嫌钱要得太少了?”   朱说点头。   “你这是什么毛病啊。”陆辞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便收你三百五十文吧,这总行了吧?”   朱说摇头:“我住醴泉寺中,且要付四百——”   陆辞摆了摆手,深深地皱着眉,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才做出这莫大的让步:“那便四百一月,加上那口买给你的锅,也将被陆家灶房征用,借条上的字你还必须押好看些!这几项加起来,你该没话说了吧!”   “……”   哪里是没话,明明还有很多话!   朱说还要再说,外头恰巧就传来了钟母难耐喜悦下显得有些尖锐的嗓音,陆辞随手在朱说肩上又拍了拍,一边半推着人往外迎,一边故作难过地唉声叹气道:“朱弟啊朱弟,你还是别再争了,再争难道是要同你陆兄过不去,才不肯让他挣这么点轻松钱?”   接连几顶大帽子结结实实地扣下来,被砸的满头包的朱说,可头回体会到了什么叫百口莫辩的滋味。   ……最后,他还是稀里糊涂地搬了进来,成了陆家的第一位客户。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 作保人的要求:宋政府规定:“如有大段行货须至赊卖与人者,即买主量行货多少,召有家活物力人户三五人以上递相委保,写立期限文字交还。(《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2.官本契书:宋代契约十分成熟且发达,已出现了标准化的合同。宋政府要求田宅交易合同的订立需要“如式”,即标准化。合同的格式标准是官府制定的,交易人需向官府购买官本契书填写合同。这种统一样本是为了防止土地交易中的逃税和交易纠纷(宋代有不少交易人为了逃税,在进行土地交易时往往只是“私立草契”。由于合同条款有瑕疵、纰漏,强势一方便钻空子侵占弱势一方的利益,双方出现争讼,官府又无法裁决,结果弱势一方的权益无法得到法律保护)(《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3.驴:宋时马少见(因为丢了西北、华北、东北与河套地区这几个天然牧场),驴要常见的多,而且就跟现代有出租车一样,宋人喜欢出行租马租驴来代步。   宋祁的《僦驴赋》说,“予见京都俚人,多僦驴自给。”宋人王得臣的《麈史》也说:“京师赁驴,途之人相逢无非驴也。熙宁以来,皆乘马也。”   原先租驴的人多,在宋神宗熙宁年间之后,租马的人多起来了。   《东京梦华录》说:“寻常出街市干事,稍似路远倦行,逐坊巷桥市,自有假赁鞍马者,不过百钱。   宋人魏泰的《东轩笔录》也说:“京师人多赁马出入。驭者先许其直,必问曰:‘一去耶?却来耶?’苟乘以往来,则其价倍于一去也。良孺以贫,不养马,每出,必赁之。”   4.租马的价格:成寻和尚的《参天台五台山记》说:“今日借马九匹,与钱一贯五百文了。”算下来,租一匹马一天大约要一百六十文。   5.廉租房的房租   《宋会要辑稿》记载了天禧元年、天圣三年店宅务的收入和出租房屋数:天禧元年总收入为140093贯,房屋23300间,所以天禧元年时一间房的平均租金是每个月500文左右。天圣三年总收入为134639贯,房屋26100间,因此天圣三年一间房的平均租金为每月430文上下。(《假装生活在宋朝》) 第八章   陆钟两家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把所有的家当都搬进了新居里,剩下的那半天,则跑了趟醴泉寺边上的山洞,将朱说那少得可怜的物什全取了过来。   而对于朱说而言,既然已经应承了陆辞,且能住在这里也的确比在山洞里熬日子要好上百倍,不该再作任何犹豫。   他谢过替自己搬零碎家什的钟元和陆辞,便进到醴泉寺内,求见主持。   等他客客气气地亲口道明去意,得了对方点头应允和几句寻常关怀,便算正式了结了这段不伦不类的租赁关系了。   沐浴在小僧人各异的目光中,朱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寺门,等看到不远处站着两道熟悉人影了,才如释重负地顿了顿步子,舒展了眉头。   陆辞一身青白色的长袍,松松地倚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上,神色慵懒又从容,姿态闲散又优雅,轻而易举地就夺去了来寺中礼佛的那些香客们的注意。   至于朱说的行李,自然全挂在人高马大的钟元身上了。   钟元对陆辞明目张胆的躲懒倒是浑不在意,只肃着脸,半蹲在地上,时不时抬起头来同陆辞说话。   二人同时看到了朱说的身影,不约而同地挑了挑眉,终止了之前的话题:“这么快?”   朱说小跑着上前,不好意思地想接走由钟元拿着的家当:“正如陆兄所言那般,主持并未刁难。”   态度固然冷淡,却很爽快地点了头,甚至连他接下来的去处都没过问,就给了结了。   陆辞淡淡一笑:“那样最好。”   否则的话,他虽不是无事上诉的健讼之民,却也不介意去公堂走一遭的。   钟元稍微一偏身子,就避开了朱说伸来的手,更懒得废话,径直往前走去了:“走吧走吧,这也没什么好呆的。”   陆辞微微一笑,正要催朱说跟上,身后就传来了一道温温柔柔的熟悉声音:“……请问,那位可是陆郎君?”   陆辞脚步一顿,徐徐转过身来,微微笑道:“杨娘子好。你可是随先生他来上香的?”   这位打扮得颇为精致、面颊上沾了桃粉般透着薄红的小家碧玉不是别人,正是在南阳书院中传道授业的那位杨夫子的爱女。   杨娘子含羞带怯地微微垂首:“爹爹未来,我不过是给人作陪,偶然来此,正要进门去,就看到陆郎君了。”   在陆辞身后,钟元放肆地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来。   对他而言,杨娘子最有意思的地方,当然不是她芳龄相貌姣好、云英未嫁,而是她是出了名的爱慕陆郎君。   杨夫子视陆辞为得意弟子,极为看好他将来的前途发展,显然不可能没动过趁早定下对方为婿的念头。   就不知陆辞是如何婉拒的了,竟能让杨夫子熄了撮合两人的心思后,还对他毫无不满之意,仍旧赏识关照。   更有意思的是,杨娘子并非是她外貌那般的柔弱可怜,甚至颇为坚韧而强势的——至少她对其他男子的态度,可跟同她试图展现给陆辞的娇滴滴截然不同。   纵使遇上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难境,她显然也不准备就此放弃,而是颇有策略地转而设法说服父亲,让她也进入南阳书院读书。   女子进书院读书,虽较为少见,但也不至于于礼不合,更何况她的父亲还是此院夫子,有他就近管教,也不怕闹出什么事端来。   因此在她锲而不舍的游说下,还真如愿了。   好在杨夫子虽极宠溺这一掌上明珠,也不会真任她胡来,而是一视同仁,正儿八经地教起了她的课业来。   这么做来,她便分身乏术,加上陆辞一直在上舍保持名列前茅,她只勉强在中舍浮浮沉沉,想有交集,也不容易。   钟元美滋滋地看着好戏,还好心地给颇为茫然的朱说小声解释道:“这位姣姣对陆郎痴心一片,今日这巧遇,怕也充满玄机,你且安静看着吧。”   “原来如此。”陆辞莞尔道:“万物洁齐,气清景明,确实是踏春的好时候。两日后的元宵花灯,想必杨小娘子也不会错过了。”   得了这意外的情报后,杨小娘子眼前倏然一亮。   她正纠结着是否该开口相邀,陆辞已向一直羞答答地偷瞄他的杨小娘子的女使看去,笑道:“春寒尚存,还是快陪你家小娘子进寺中吧,莫凉着了。”   杨小娘子错失良机,不免有些懊恼自己还是太矜持羞涩了点。   可陆辞已这么说了,她唯有依依不舍地跟对方道了别,由女使相陪着,心不在焉地进了醴泉寺。   等杨小娘子走远了,陆辞才回到钟元和朱说身边,无奈地挑了挑眉:“钟郎,你在笑个什么劲儿?”   钟元满脸可惜道:“若杨小娘子能拿出平日在别人跟前的一成彪悍,陆郎就不可能脱身得这么轻松了。看来啊,再凶悍的女子在心上人面前,都是另一张面孔。”   听到这里,朱说忍不住小声提醒道:“背后非议女子,非君子所为。”   况且陆兄龙章凤姿,被小娘子们所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陆辞没忍住笑了出来,附和道:“连小你数岁的朱弟都知晓的道理,怎么你还不懂了?”   钟元一下被扫了兴,恶狠狠地白了刚搬进陆家、就已经跟陆辞一个鼻孔出气的朱说一眼:“哪儿来的小古板!”   朱说撇了撇嘴,很有骨气地别过头去,不肯搭理恼羞成怒的钟元了。   陆辞朗声大笑起来。   有钟元身负重物也健步如飞,空着手的俩人只用跟着,脚程也无形中被带快了不少。   才用了半个时辰,就回到新居了。   钟元本着帮人帮到底的大气,哪怕还不乐意给朱说好眼色看,仍大发慈悲地把东西全搬进他那屋了,才哼哼着回去隔壁。   陆辞自己的房间在上午已收拾好了,这会儿也不着急忙别的,只抱着臂,悠哉地看朱说忙活,目光不时在简单陈设上扫过,琢磨着要一会儿要添置什么。   朱说被陆辞若有若无地盯着,不知为何,竟感压力倍增,迅速将东西收拾好了,讪讪道:“从今往后,真得在陆兄这打扰了。”   陆辞笑眯眯地点点头:“你先带上你的户籍凭证,随我走一趟。”   他带上朱说去置造,正是只有在买房置田、升为主户之后才有的户贴。   户贴上工工整整地记载了户主的名姓,人口数,所有的房屋等信息,最重要的,还是应缴纳的税赋数额。   陆辞把朱说的名字给添了进去,尽管朱说对陆辞极为信任,不认为需要如此麻烦,陆辞还是正经地立了张租房的契书,照样是一式四份,其中两份交由彼此保管。   摆脱了廉租房,真正拥有了长长久久属于自己的居所,自然是值得欢喜的事。   可对于刚刚搬迁的一家之主而言,需要理通的琐务,也接踵而来了。   陆辞对此早有准备,唯一担心的,只是自己或有思虑不周之处,遗漏了什么,届时给陆母带来不便。   他先去集市上买了匹长期代步用的老驴,又买了些包装得漂亮的瓜果点心,拿去拜访了几位邻居,从那些人口中得到了不少建议。   他们还给他介绍一位活跃在这区域里的、最为物美价廉的担水者。   每日只需交上二十文钱,就能买来足够三人用的清水来。   密州城中的居民用水,不是靠自挖的私井,便是从横贯城中的溪河中取得。   只是,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空去费这劲儿亲自担的,绝大多数都是宁可给点小钱给别人,得了对方送水上门的便利。   陆辞当然也不例外。   他先以指沾了一点水尝了尝,然后直接付了对方一个月的挑水费用。   在这之后,他却不忙走,而是饶有兴致地同对方聊起了水源和水质的话题来。   朱说插不进话,只乖乖地紧牵着一脸麻木地嚼着草料的毛驴,就站在旁边安安静静听着。   等陆辞终于跟对方聊完了,他才忍不住问:“陆兄为何细问水源?”   若换作别人细问,他也不会多想,可放在陆辞身上,他却莫名觉得,陆兄只怕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陆辞尤在沉吟,好一会儿才回道:“我尚未想好,等做好决定了,再同你细说罢。”   回去路上,陆辞特意绕了一绕,在熟人的摊子那里买了一张《地经》,回到房中后,就拉着朱说一起研究。   “与我想的一样,”陆辞蹙眉道:“我们房屋坐落的位置,处于内城河的下游,而他取水为了就近,选的点当然也在下游。”   虽然宋政府对公共卫生的管控较为严格,《宋刑统》里更有明白的惩罚条例,然而市民“辄将粪土、瓦砾等抛入河中”的行径,却是屡禁不止,频有发生。   位于下游,可不就意味着上游飘来的污物,全都到了他们这里?   纵使陆辞一贯坚持将入口的水全都煮沸、这在陆母眼里太过奢侈的做法,可单这一点也不能杜绝一切疾病的源头。   况且陆母一向节俭,只要陆辞不在家里呆着,她怕就得阳奉阴违,不看重自己身体了。   也怪他在定宅子时疏忽了这点,光看重别的方面的便利,却忽略了这颇为严重的缺陷。   朱说不解陆辞为何对这点如此忧虑,还在组织语言,陆辞就抓了一张白纸,一边对照着《地经》,一边开始写写画画,还以他看不懂的古怪字符列起了式子、进行计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假期:   宋代的法定节日包括元日(春节)、元宵节、寒食节、天庆节、冬至5个大节各休假7天,合计35天;天圣节、夏至、先天节、中元节、下元节、降圣节、腊日7个节日各休3天,合计21天;立春、人日、中和节、春分、春社、清明、上巳节、天祺节、立夏、端午节、天贶节、初伏、中伏、立秋、七夕节、末伏、秋社、秋分、授衣节、重阳节、立冬21个节日各休假1天,合计21天;宋代每个月还有3天旬休,一年合计36天;加起来,共有113天。和现代的节假日天数差不多。(宋人笔记《文昌杂录》)   2. 关于污染公共环境的惩罚:   政府同时立法严惩破坏城市公共卫生的行为,《宋刑统》就禁止居民打洞穿墙、向外倾倒垃圾;主管城市卫生的官员如果袖手不管,则与犯法者同罪。居民如果自行将粪溺倒入河道,将被处以杖八十的刑罚。   3.女子读书。   在宋朝,虽然男女受教育的权利兵不平等,可并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明清时才出现),甚至“当时风尚,妇女皆知爱才”。欧阳修、司马光、朱熹等士大夫都主张让女子读书。宋朝有大量士庶家庭的女儿都得到教育,能断文识字,甚至吟诗作赋,譬如李清照、朱淑真。题壁诗中也可以读到许多首不知名女子的题诗。南宋时,还有两名女童参加了科举考试的童子科(《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4.民风好讼(爱打官司)   宋朝社会既有“终岁不见长吏”的宁静秩序,也有“讼牒纵然”的健讼风气。江南一带,“诉讼日不下二百”,“诉庭下者日数百”,“三日牒诉数百”,每天上衙门打官司的人数以百计。民告官也屡见不鲜,如在民风健讼的江西路,小民“一不得气”,便“诋郡刺史,讪诉官长”。江西德安县的县民“以丞(副县长)暴溺,群诉于漕台(转运使)……丞竟罢去”。民众运用集体诉讼的方式,成功驱逐了一名丧失民心的县丞。(《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5. 户贴:类似于现代的户口本,内容上更具体一些   6. 姣姣:即姑娘。   7. 地经:在宋朝的市场上,地图已经成为一种商品,宋人称之为“地经”“里程图”。 第九章   接下来的两天里,陆辞准备出了两套方案。   一套较为简单,是为治标:即组织附近街坊一同筹资,雇佣工匠凿私井出来,供这条街道上的住户取用。   并非是他自己凑不够挖一口井的耗费,而是私井一挖出来,定是极为打眼,更不可能刻意藏着。这么一来,除了会跟关系最好的钟家分享外,四邻少不了上门来‘借’,也难得清静。   况且,一口私井的维护虽简单,但也得费神去盯着,倒不如一开始就将街坊们都卷入来,再把井直接挖在街道上,不必占用自家的地方了。   在街坊们看来,只要一想到这井有他们掏的一份钱,自然就愿意轮流看护这共同的财产了。   另一套,则为治本,远非他力所能及的了。   此法绝非他原创,而是拾了前人牙慧,仿效了唐时白帝城的“万竹蟠”和竹筒取水法。   因是从水源截起,便不用受污染之苦,而是直接将干净的山泉水经竹筒分引散流至城中,形成简单的自来水系统,让各家各户通过连筒自取。   陆辞在纸上对益民之处大书特书,再对成本进行了大略的计算——从《地经》上测画出的距离判断,需用大竹一万五千四百多杆,又因不宜让竹管在地表受到烈日暴晒,以免开裂,还需以葵茅苫盖。   万幸的是,城外就有一片现成的茂密竹林,而葵茅价格低廉,可直接从当地农户处采买。材料的唾手可得,就极大程度地保障了这方法的可行性。   之后要维护这一供水系统的运作,以及覆盖损耗,也绝非难事:城中民居的供水,绝大多数是依仗各区域里的送水者的,现将那买水费交予官府作为基金,再招募原来的采水工至新增的巡觑修葺中……   这么一来,既让前者得了更方便更洁净的水供应,后者也换了份不那么劳苦的工作,可谓两全其美。   陆辞当然清楚,头一个是做起来简单,见效时间也最快;后一个目前还只停留在粗制的草稿阶段。   可也足够了。   毕竟术业有专攻,他非是水利或是建筑方面的专家,也无任何托大之意,选择点到为止,自然最为合适。   只希望如今的知州不是个养老混日子,死气沉沉的闲人,而是位野心勃勃、盼着凭积攒业绩回归汴京的新锐。这么一来,说不定能起抛砖引玉之效。   现阶段的话,当然是双管齐下最好。   至于游说街坊,也不能操之过急。   今夜是元宵佳会,阖家欢乐之时,怎么说也得过了这日再提的好。   陆辞做好打算后,就同因身体略乏,早早歇下的娘亲道了安,再强硬地拎着浑然忘我地埋首书卷、连今夕何夕都不知晓的朱说出了门。   因才乔迁新居,哪怕是不驯如钟元,也没能躲过被家里人逮去做劳力的下场,这几天也没得空来寻陆辞。   陆辞先去了陆家门前叩了叩,不见有人回应,便猜出他们肯定是清楚陆母不去、从而以为他也不会出门,才先走一步去看灯会了。   陆辞也不觉得有多可惜,只笑着对朱说道:“少了钟兄代拎,一会儿可记得莫买多了东西了。”   朱说不知陆辞只是在开玩笑,只皱了皱眉,仔细回想片刻后,一本正经地劝道:“该添置的不是都添置好了么?即便要买,陆兄最好也莫在灯会上买,价格往往比平日要翻上一倍不止呢。”   “……”陆辞惊讶地挑了挑眉,忍不住调侃道:“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朱弟才在这住了几日,就从原本的一问三不知,到对小经济的那些小花招都了若指掌了!”   朱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班门弄斧,叫陆兄见笑了。”   陆辞故意逗他:“正经物件当然都买好了,即便还缺了什么,也如你所说的那般,不可能专程跑这节庆日的闹市里去寻。我想指的,是你许会看上的兔子灯,那东西瞧着再花俏漂亮,也还是笨重的很,只许买一盏啊。”   朱说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反驳道:“兔子灯为稚童爱物,我早已……”   然而坏心眼的陆辞在调侃够他了后,根本不打算给他任何辨说的机会,笑眯眯地牵着他,就往前走了。   路途并不算远,灯会上肯定热闹非凡,届时人山人海,既需要能够灵活地穿行在人流中,还要讲究个沿途悠闲观灯的情调……   考虑到这几点后,陆辞直接连驴都不准备骑,决定就这么边走边看了。   而灯会带来的瑰丽夜景,也确确实实地未叫任何人失望。   他们去得比较晚,却又算赶了巧,灯会正进行到最热闹的时候。   明花归千树,玉壶光转,鱼龙舞罢,星落如雨。   一百多年后的辛弃疾在观灯会盛况后文思泉涌,洋洋洒洒地写下了流传千古的诗篇;同样在一百多年后的南宋画家李嵩,绘下了广外人知的《观灯图》;因这佳节盛景而诞生出的诗篇,可谓数不胜数。   只可惜十几年后定将扬名于世的范公范仲淹,在头一回见着如此如梦似幻的灿丽场面的情况下,除了目不应暇,心笙荡漾外,压根儿没想着费神去做什么惊世诗作。   在他过得乏善可陈的前十几年里,哪怕穷尽言辞,怕也难描绘出如此盛美的画面:街道两侧遍布提前扎好的灯山,当它们齐齐亮着时,几乎要将黑夜都照得亮如白昼;棚楼里正上演着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鼓吹乐声不绝于耳,而且哪怕隔得老远,也能清晰地听到一阵阵欢呼叫好声排山倒海而来;最后是数之不尽的铺席,街上罗绮如云,多是平日难得出门的姣姣;跟在她们身边的,则是打扮得胡里花哨的风流少年;倚在阑干上咯咯娇笑的,则是媚态横生的妓女……具汇在一起,构成了最繁盛浩闹、生机勃勃的画卷。   相比之下,陆辞就要淡定多了,不但能时不时拽一把快撞人怀里的朱说,还能随时观察周围。   他可没忘记,那位颇有几分难缠的杨小娘子,也会来灯会。   在摩肩擦踵的汹涌人潮中,陆辞沿途果真就遇见到了无数拖家带口出来看灯的熟人,为避免出现被一堆人拉住叙话、寸步难行的状况,他明智地一早就在一家摊贩处买了两个精致的面具,一个戴自己脸上,一个扣给了朱说。   这么一来,总算能顺顺利利地逛完这场灯会了。   尽管朱说没比自己小几岁,陆辞潜意识里却总忍不住将吃过不少苦头的对方当小孩儿看——别看来之前他还调侃对方莫买多了漂亮的花灯,结果朱说只顾着看了,却是他但凡见着什么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就挑着买了下来,随便编造各种理由,总之就是要塞到朱说手里。   结果刚走完一条街,朱说不仅两手没了空闲,就连臂膀上都快挂满了。   陆辞终于收手,不再乱买一气,还良心发现地帮朱说拿了几件在手里:“你累不累?”   朱说起初太过兴奋,并不觉得疲累,便立即摇头。   于是陆辞又跟着他逛了整整一个时辰,看着原来无比拥挤的人群,渐渐变稀变薄了,朱说面上也难掩倦色,便适时道:“逛这灯会,也是颇费体力的事情。既然离得近,不若我们先回去一趟,将买的东西放好了,再回到这来。”   朱说摇头,理智回炉后,顿时对显然是为了陪他才多逗留了这么久的陆辞充满了愧疚:“多谢陆兄,我已逛够了,不必再回来此地了,你也早些好好安歇才是。”   陆辞莞尔道:“既然你都坚持了大半宿了,何不听我的,再撑片刻?定不让你后悔。”   朱说虽然不解,但见陆辞是真想回来一趟,便毫不迟疑地点头同意了。   二人将手里东西放回家中,再回到之前举办灯会的场地时,人已走了绝大半,然而大街小巷上,却多了行为古怪的一些孩童,一直躬身,往前慢慢走着,时不时俯身去拾了什么,明显不是为看这残灯来的。   朱说心念微动,未来得及细想,陆辞已给他分配好一条没别人找的路了。他往朱说手里塞了一盏灯,笑道:“方才闹元宵时得了灯趣,现该得些拾趣了。你不妨仔细点找,若是运气不错,怕是一年的房租都能有着落了。”   因来观灯的女子众多,又多戴翠佩珠,穿金戴玉,她们在人潮之中,哪怕是被轻轻挤了几下,也极容易遗落首饰下来。   这样的堕翠遗簪,皆被当做无主之物,即便官府知晓,也尽纵容这份‘拾寻遗宝’的小趣,并不对它的新归属是否正当做出任何仲裁。   陆辞早不比初来密州时的拮据,自去年起就不再参与‘寻宝’,不去发这靠运气的小财了。   这回只是为带朱说来体会一下诸多乐趣,也是想帮朱说一把。   若能拾到一些好的,起码能让对方手头宽裕一点,不用老过得紧巴巴的。   陆辞并未认真去寻,然而坠饰太多,他粗略一捡,也得了十来件。   他随手收入小布兜中后,就去跟朱说会合。   只不过,等看清楚朱说的大收获后,陆辞竟难得地失语了。   少顷,又忍不住笑着感叹:“你这运气,可真是不错啊。”   ——怕是两年的房租都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唐时白帝城的“万竹蟠”和竹筒取水法:   杜甫的《引水》诗为证:“月峡瞿塘云作顶,乱石峥嵘俗无井。云安酤水奴仆悲,鱼复移居心力省。白帝城西万竹蟠,接筒引水喉不干。人生留滞生理难,斗水何直百忧宽。”瞿塘峡山石坚硬,无法打井,人们便以成千上万的竹筒连接成一个引水网络,将城西的长江水引入城内。这种“接筒引水”的技术自然流传至宋代。   苏轼也提了类似的建议,他给广州的好友写信,说城外蒲涧山(即白云山)有泉,可在“岩下作大石槽,以五管大竹续处,以麻缠之,漆涂之,随地高下,直入城中。又为一大石槽以受之,又以五管分引,散流城中,为小石槽以便汲者”。这个供水网络,跟白帝城的“万竹蟠”一样,有点像今天的自来水管道了。   (《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2. 女子游灯会:   按《梦粱录》的记述,元宵之夜,“诸酒库亦点灯球,喧天鼓吹,设法大赏,妓女群坐喧哗,勾引风流子弟买笑追欢”。良家女子,进入正月之后,也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灯球、销金合、蝉貂袖、项帕,而衣多尚白,盖月下所宜也”,出门看花灯。于是大街之上,“都民士女,罗绮如云,盖无夕不然也”   3.拾宝   灯收人散之后,汴京、临安的市民都有持灯照路拾宝的习俗,往往能拾得观灯妇人们遗落的贵重首饰。《武林旧事》说:“至夜阑,则有持小灯照路拾遗者,谓之‘扫街’。遗钿堕珥,往往得之。亦东都(汴京)遗风也。”《梦粱录》也有类似记录:“人都道玉漏频催,金鸡屡唱,兴犹未已。甚至饮酒醺醺,倩人扶着,堕翠遗簪,难以枚举。” 第十章   面对陆辞笑眯眯的调侃,朱说哪里会是对手,只无奈地摇了摇头:“陆兄莫要拿我说笑了。还是先——”   陆辞一本正经道:“愚兄所言,半点非虚,只不知朱弟是何处拾了哪家的宝贝,单凭这条胳膊的份量,怕就比愚兄辛苦大半时辰所得还多了。”   朱说着急道:“陆兄!”   陆辞叹了口气:“朱弟走了大运,还不许愚兄羡慕地酸几句了!”   朱说几乎要仰天长叹了。   这死死抱着他一腿不肯放的,可不是什么金银宝贝,而是个灰头土脸、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童子。   童子亦满眼警惕地瞪着这个好似正拿自己说笑的人,一声不吭。   陆辞微一挑眉,漫不经心地将他上下打量几眼,心里就有了成算。   尽管这衣裳鞋袜都跟在泥地里滚过一般脏乱,脸也脏得一大糊涂,可凭陆辞刁钻眼力,还是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了其服饰的造价不菲。   加上那藕节般白乎乎的手腕上,还有一个金镯子若隐若现……   陆辞蹲下身来,同这小孩儿对视,微微笑道:“不知这位小郎君名姓为何?”   童子皱紧眉头,并不答话,只一眨不眨地盯着陆辞,嘴也委屈地扁着。   奇怪的是,朱说很清晰地感觉出对方抱住自己右腿的双手,却无形中松开了些许力道。   渐渐地,就彻底放开了。   “嗯?”   陆辞得不到答复也半点不恼,并不再看眼神逐渐不复锐利、倒是脸颊变得越来越红火的童子,只做了个极快的手势,示意朱说附耳过来。   朱说不解他意,仍默默照做了,便听得陆辞在他耳边轻快地说了一句:“不必寻巡尉之官,就租辆车,直接让他送你去李元德家,即可完璧归赵。我还有事在身,就不陪你去了。”   见朱说微愕,陆辞又挑挑眉,略微妙地补充几句:“我知你怀清高骨气,可李家却有些不同……之后不管他们给你什么谢礼,只要回绝一次,之后也不必太过抵触,取一半就能两相欢喜了。”   童子是朱说捡到的,陆辞哪怕识得路,也不会陪着一起去,免得分去了朱说的运气。   朱说对陆辞一贯极为信服,唯独对这点不甚认同,尽量委婉道:“不过举手之劳,愚弟亦不好意思收什么谢礼。陆兄一番好意,我却只有辜负了。”   陆辞莞尔,也不多劝:“那你快去快回罢。”   朱说暗松口气,忙牵住小童子,照陆辞的交代做了。   陆辞微微笑着,意味深长地目送他离去,才耸了耸肩,带着零星收获,哼着新出的小曲,先归家去了。   至于不听他劝的朱说嘛……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为了给他个印象深刻的教训,还是等明日再去接人吧。   陆辞悠然自得地独自去香水堂泡了泡澡,又在夜市上挑了几件漂亮可口的点心,不忘将家里人明日的早饭也提早买了后,书本连碰都没碰,直接就在完成洗漱后,舒舒服服地躺下安歇了。   一夜无梦,醒来已是天明。   大门静悄悄的,朱说果真未能回来。   在用早饭时,陆母不见朱说身影,顿时有些担心,不禁问道:“朱小郎还未起么?辞郎要不去瞧瞧看,是不是身上不适?”   “不忙。”陆辞不急不慢地咽下最后一口小点,才将朱说那份重新包好了,拢入袖中:“他昨夜未归,我且去寻他回来。”   等陆辞骑上老驴,用散步一样的悠闲慢速赶到李家门前,被这一家子捉着,始终脱身不得的朱说,都已经要疯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自己将人一送回来,又坚决拒了厚重的谢礼后,这李家人的脸色一下就变了,竟要将他强行扣下做女婿!   最荒谬的是,要许给他的‘四娘子’不是别人,正是他所送还的这个刻意打扮作男童模样,调皮去元宵灯会上夜游的小童子!   如此荒谬的事,朱说自然要反对到底,可李家人却不是靠做什么遵纪守法的良民发的家,自有一股蛮性,见他不肯,倒更觉得他不为钱财所动,更要迫他留下娶了自己的掌上明珠……   朱说被扣在房里,一宿不得阖眼,力气也不比家丁大,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一能听到他不时呼喊的左邻右舍,还听得津津有味,当作趣事了。   毕竟李家不但是出了名的漂亮姣姣多,泼辣姣姣多,也是这城西数一数二的富户。   头俩闺女嫁了外地的富户,现李元德不再满足于现状,将三女儿愣是嫁给了一家徒四壁、才学却瞧着不错的寒门士子,现就差丁点儿大的四女儿没有归属了。   李元德虽财大气粗,脾气却不好,当然瞧不上那些家里穷得响叮当,还养着下巴拿眼角瞧人的臭脾气学子。   人品不好,以后怎么是个能陪自家闺女过好日子的?   他当然也瞄上过得无数城里人赞不绝口、可谓才貌双全、品学兼优的陆辞,但他亲眼瞧过,又背地里打听出几项陆辞的小进项怎么来的后,就彻底打消了这念头。   莫说他那几个窝里横的闺女了,只要假以时日,这人必成龙凤,连他自己都不敢打任何包票。   这么一头热了一段时间后,他可算消停了,想着四娘子还小,也不着急,才熄了轰轰烈烈的择婿风波。   结果一瞧见自己送上门来的李说,以李元德的毒辣眼神,当然不会错过这人的出众的相貌和品性,一下就给瞧上了。   朱说简直快急坏了脑袋,当真后悔起没有听从陆辞的劝告来。   他有所不知的是,自己正虚弱地跟李家人僵持着的时候,他最为真心佩服的陆兄,就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墙,骑着懒洋洋肯地上砖块缝隙里长出的寥寥几根草叶的老驴上,在一隐秘处听这壁脚听得正乐呢。   别说是捉婿这方面无往不利,堪称大名鼎鼎的李家了,在陆辞刚搬来的那几个月里,可是遭过各种富户的围追堵截、穷追猛打,还不乏大户砸下重金利诱,只为捉他去做女婿。   直到后来初露麟角,那些人精才少了这类举动,一年之后,更是彻底没有了。   等欣赏够了李说的狼狈,陆辞才慢吞吞地踱驴饶边,亲自叩响了门,道明了来意。   “哎呀,竟然是陆郎君之友,还早已约好了去游山!”李元德一脸诧异,睁眼说瞎话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留这位朱郎君用午膳了!”   陆辞当然不会夺走对方自己端来的台阶,甚至表现得颇为惋惜,好似真信了一般:“当然不怪李老丈。朱弟惯来勤劳苦学,怕是用功太狠,才将相约之事忘了罢。”   有陆辞亲自出面,自然不在话下。   在跟李元德一番客气后,他就轻轻松松地把筋疲力尽的朱说给接走了。   朱说一夜并未吃喝睡觉,又拼命思索脱身之法,理论也好,动强也罢,都未能成功,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对救世主一般的陆辞千恩万谢后,不知不觉地就趴倒在驴背上睡着了。   陆辞挑眉一笑,也不吵醒他,只多走几步先去钟家,让他那力气大的御用苦力钟元把人搬下来,运进房里。   经过这场风波的朱说,并不知自己其实给陆辞带去不少欢乐,只知自己愚蠢地未听陆兄好心劝告,结果差点被强行订下婚事,还再次劳烦了陆兄,不由臊得满脸通红。   在剩下的几天假期里痛定思痛,他除去香水行外,堪称足不出户,只专心苦读。   闲暇时候,还作了一首上百字的诗篇,名曰《记与陆兄元宵夜游》,以记下同密友兼学兄同游那如梦似幻的丽景的喜悦。   陆辞这几天也丝毫未闲着。他用了一天时间,走访了街坊邻居,一下敲定了凿井之事;然后将自来水的制法以题壁诗的方式,趁夜写在了城外游人颇多的一处亭台里;再又敲定了几件琐事……   就在钟元眼里只是一晃而过的这个短暂假期里,陆辞已把搬家后要忙的事务,给顺顺利利地解决一空了。   尽管买了老驴作日常代步之用,但一考虑到山路颇为崎岖,足是走习惯了,骑着驴却未必,许会出现什么驴死人亡的惨剧……   陆辞便果断放弃了去学院时也骑上它的想法。   为避免跟杨小娘子碰面,陆辞通常会早出发一些,这日自然也不例外。   朱说早早就收拾好了,乖巧地在门前等他;钟元照样赖床不起,被钟母狠狠踹了起来,勉强拾掇几下跟上;陆辞则是一如既往的容光焕发,带着让钟元又爱又烦的礼貌微笑,与沿路遇见的人一一简单问好。   三人一道走,不自觉就比往常要快上些许,去到学院时,距离开始上课还早,陆辞便在将学具放好后,陪闲不住的钟元去院子里走了几步。   朱说不知不觉地已习惯了黏在陆辞身边,此时自然也跟了上去。   才走了几步,三人就被恰巧出来倒茶渣的杨夫子看到了。   杨夫子眼前一亮,冲陆辞一边招手,一边亲昵地唤道:“陆郎啊,快来我这一下。”   陆辞一愣,下意识地应了,正要动身,就听钟元压低了声音幸灾乐祸道:“怕是要旧事重提喽。陆郎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陆辞微眯了眼,见朱说表情虽是不赞同,可眼底却掠过几抹好奇后,就毫不客气地将人拉下了水:“钟郎有所不知,真有艳福的,可不是区区在下,而是朱弟。”   轻飘飘地撇下这一句后,陆辞就跟着杨夫子进屋去了。   杨夫子搓着冷得发僵的手,连汤婆子都顾不得换热水,就一阵翻箱倒柜,很快把一卷纸给拿了出来,很是骄傲地递给了陆辞。   “这东西可是我这几日访旧友时得来的,不说十分可靠,总也得有个五分。”杨夫子一脸慈爱地看着陆辞,神神秘秘道:“莫给别人随便瞧见了,自己好好收着。若有读不懂的地方,随时可来寻我。”   陆辞翻开,仔细一看,不是别的,正是半个月前,李夫子死活要塞给他的……   那套据说是童子试的往年考题整合集。   陆辞:“……”   他怎么就跟这童子科好似杠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捉婿和士庶通婚。   士庶的通婚限制在宋朝被彻底突破。宋人郑樵发现: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   士人娶妻“直求资财”,反过来,富户也以丰厚的资产吸引士人结亲,甚至出现了宋朝特有的“榜下捉婿”之风,大名鼎鼎的欧阳修便是被捉去的女婿。   北宋朱彧的《萍州可谈》记录说:“近岁富商庸俗与厚藏者嫁女,亦于榜下捉婿,厚捉钱以饵士人,使之俯就,一婿至千余缗。”为得到新科进士的青睐,一出手就是一千多贯。   也会有不愿意的士子被土豪一家子捉着,走不脱身。曾有一年轻英俊的新科进士,放榜之日,就被一群健仆强行带至一豪宅中,然后出来一个穿金紫衣裳的土豪,对他说:“某惟一女,亦不至丑陋,愿配君子,可乎?”   2.称呼:   在宋朝,“公”“丈”泛称年长男子及父辈尊长。公一般用在对方身份比较尊贵的时候,丈的用法更广泛,不清楚年长者身份时,直接呼一声老丈就算很客气的了。   前头忘记解释的是,义父和义子在宋朝的意思是继父继子,而非干爹干儿子。 第十一章   杨夫子一番盛情,陆辞纵无参考打算,也不可能做出当面回绝之事。   唯有暂时收下,又得了几句叮咛,才回去寻钟元和朱说。   钟元仍是站没站相,整个身子挨在假山上,与朱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眼睛一直往陆辞去时的方向扫。   一见人影,他立马挺直腰杆,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陆辞就见他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压低了声音问道:“如何?可是如我所料?”   陆辞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果真不假。倘若早知钟郎已至慕艾之龄,那日就不该拦着钟伯母为你说亲的,如今看来,又哪儿为时尚早了?定是耽误了钟郎的好事了。”   朱说憋笑。   钟元一愣,之后脸上猛然炸红,嗓门也无意间提高了八度,几近咆哮道:“陆郎休要胡言!”   他这年纪的少年郎,多多少少会注意起过年过节时走上街的漂亮姑娘,也会在倚楼卖笑的妓子的调笑下刻意绷着脸快走几步,只是在他看来,这总是有些叫人难为情的秘事,不想被陆辞一语道破,反应自然极大。   然而钟元运气显然不好。   杨夫子方才虽叮嘱了陆辞好几句,但对这自己教书教了十几年才遇上这么一个的聪明学生,总感到几分意犹未尽,于是一时间想起了什么,就忙追上来,想再添几句。   这时机正巧赶上了钟元对着好脾气的陆辞大声咆哮,脸色因‘发怒’而通红的一幕。   不只是在杨夫子,而是在学院中人的眼中,钟元显然是个全靠运气得了陆辞这个品学优异的好邻居,才从个吊儿郎当的花腿郎被拉扯至成绩平平的臭小子。   平时交上来的功课还算准时,经陆辞辅教后内容也入得眼,他也就对这小子一些不甚规矩的小毛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现亲眼看到他对着自己的宝贝疙瘩大声咆哮,瞧着还像是要动粗的架势,还哪儿能忍得?   杨夫子双目圆瞪,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旋即一个气沉丹田,吼出来的嗓音竟比血气方刚的钟元还要洪亮有力:“钟——元——!”   钟元正羞恼着,被这么大声一吼,顿时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看向这很是干瘦,这会儿已怒得胡子都被吹起来不少的夫子,心虚地唤道:“杨夫子。”   见人高马大的钟元还是老实听话地低了头,杨夫子也微敛了怒容,冷哼一声:“过来。”   钟元再傻也知道大事不妙,在应声之后,就迅速向陆辞这个夫子的心头肉投去求救的眼神——   谁知陆辞已极自然地揽着朱说一肩,毫无义气地撇下他独自面对怒发冲冠的夫子,有说有笑地走了。   钟元:“……”   陆辞跟朱说其实也没走多远就停了下来,回头看平时在街上游荡的那群伙伴里堪称一呼百应的钟元,可怜巴巴地弯着腰,被个瘦巴巴的老头揪着耳朵、毫无威风地进了屋。   朱说心情略微妙,迟疑着道:“夫子不会真为难钟兄吧?陆兄可要去澄清一下误会?”   陆辞淡定道:“你且放心,夫子只不过是恨铁不成钢,却定不会为难他的。若到了午间用膳,他还未被夫子放出来的话,我再去说情便是。”   毕竟南阳书院的蹴鞠社社长,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块头大力气大还灵活的钟元。   一年一度的山岳正赛就要来临,而且别人不知道,没少给他们打掩护的贴心人陆辞可清楚,莫看这几位夫子在学生面前一本正经,也常常混迹观看蹴鞠赛的人群之中,忍不住喝彩喝得满脸通红呢。   除此之外,南阳书院的夫子们是出了名的不兴体罚,而爱罚顽劣子抄书背书。   钟元既然体力充沛过头,都凶到夫子们共同的心肝肉头上了,杨夫子索性就罚他倒立着抄书。   等钟元大汗淋漓、手脚发软地抄完了,却并未完,还要背。   背得一字不差了,才能走。   背的文章偏偏还不是别人的,正是杨夫子精挑细选,择出来的那篇由陆辞亲手所写的经学范文!   起初钟元还一边愤怒地抄着,一边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埋怨陆辞见死不救;一个时辰后,已是眼冒金星、满脸丧气只求快点解脱;再过一个时辰,他已是饥肠辘辘,背得有气无力了,夫子还在边上虎视眈眈。   陆辞见火候差不多了,叩门进来,三言两语就让夫子颜色大悦,轻易救了钟元出生天时,钟元已是怨气全消了。   “见你还没出来,就给你带了一份吃的,”陆辞微一偏头,看向朱说,朱说便手脚麻利地将揣在怀里免得凉了的几个热包子给拿了出来:“马上要开课了,快吃了吧。”   钟元饿得脑子已经发昏,正愁没工夫去寻点吃食,只觉没白结交这么个兄弟,万分感动地一顿狼吞虎咽,还要说什么,下午的课就又开始了。   他也没来得及多琢磨,经一整个上午的折腾,更实在怕了夫子发火,赶紧先去了。   陆辞望着钟元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眼里掠过几抹爱怜,轻轻地叹了一声:“唉……”   三年过去了,钟元的脾气还是那么好拿捏。   “我们也该走了。”陆辞转过身来,却见朱说不知何时,站在离他足有三步远的地方,不禁微讶道:“朱弟怎么了?”   “……”   朱说也说不出来缘故。他刚刚见着钟兄被陆兄哄得服服帖帖的模样,就忍不住稍微站得远了点。   此刻见陆辞笑眯眯地向他伸出手来,那点微妙就又不翼而飞,让他乖乖地走近了去……   陆辞在学院里极受欢迎,虽不比朱说头回跟他去香水行时途中所见的那般直接又夸张,可围绕在陆辞身边的学子,永远不下十人,他身边的坐席更是受人争抢,难有常座。   这个转入学院中好几个月来都不甚起眼,灰扑扑的小不点朱说,竟突然杀入,被陆辞那般另眼看待,自然引起了小小的波动。   在得知陆辞购置了一处产业,朱说为唯一一个房客时,就有不少人灵机一动,动起了心思。   陆辞起初还对朱说多有留意,好在朱说的状态正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素来不看重外物,对别人看法也不甚在意。   除了心里对陆辞的钦佩程度默默地更上一层外,并未受那针刺一般的密集目光影响,只专心埋头记下夫子所言。   等放课后,因山岳正赛将近,钟元需带领蹴鞠社员进行练习,便未随陆辞和朱说一起回去,而中途转道去了蹴鞠场。   陆辞见时候还早,便笑眯眯地问朱说:“朱弟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添置的东西?不必同我客气,但说无妨。”   这些天来,被能言善道的陆辞不知送了多少东西的朱说,一听此言,就条件反射地用力摇头:“劳陆兄关心了,我什么都不缺!”   陆辞微眯着眼,仔细观察他一阵,未看出说谎的端倪来,便笑道:“那便不逛了,早些回去罢。”   朱说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   陆辞的步调不紧不慢,外人看来还多了几行云流水的优雅,朱说虽对这敏感,但在潜意识里跟着对方的步履走时,也觉得十分舒服。   朱说忽然想起在心中徘徊数次的疑惑,不由关心道:“今日先生寻了陆兄去,究竟是为何事?可有我帮得上的地方?若有,还请陆兄不吝开口。”   尽管夫子们不好偏心得冠冕堂皇,免得被人背后埋怨厚此薄彼,陆辞却知朱说不是个会对他生出什么嫉妒心、或是藏不住话的人,便大大方方地坦白了:“是为童子科之事。先生近日访旧友时,得了几份往年考题,便拿与我一观。”   朱说对此毫不讶异,也未露出分毫惊叹之色——在他看来,以陆辞的优秀和师长对他一贯的喜爱,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了。   他只点了点头,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一路,到了陆家门前,才再又开口道:“陆兄可有意参考童子试?”   陆辞略作沉吟,坦言道:“之前并无此念,现略有踌躇。”   陆辞对自己的未来发展,早在穿越来的那一日,就有了无比明确的规划。   考取童子科,从不在这之中。   他现虚岁十三,自然符合童子科的审查条件,也难怪夫子们都忍不住动这心思。   只是在陆辞看来,童子科并不适合他。   一来,童子科以诵经为主,不求义理,是为不全的捷径,除极个别最为优异者外,暗地里并不被一些通过科举进士的人瞧得上;二来纵使高中,直接得授官位的人可谓少之又少,官且如此了,其中能得实差更是凤毛麟角,大多只默默无闻;若是运气绝佳得了皇帝青眼,被赐出身后留秘阁读书或是授予馆阁官的话,自是前途无量,但同时拥有这样幸运和才能的人……   陆辞对宋史了解不多,在他印象中,似乎就只有晏殊一人吧。   就是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那位天纵奇才,名相晏殊。   陆辞目标一向明确务实,从不好高骛远——哪怕有真才实学,因科举考试里不确定的因素太多而落马的,史上不计其数,更何况是才学不过尔尔的他?   他既然没晏殊的本事,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有晏殊的运道?难道硬要拿头去跟这种百年难见的天才拼吗?   他只准备考三次,若是运气好的话,最好的成绩撑死了也最多是个同进士出身,前三甲梦里想想还可以,要说实现,那还是别难为自己了。   之后就申请外放做官,顺便做点小生意,从此过上小富即安的日子。   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同志被贬到地方上了,说不定还能一块儿去喝喝酒呢。   要真能如此,自认是条咸鱼,胸中也无救国救民的大梦想的陆辞,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陆辞这会儿还自认只是一条咸鱼。   心态以后会因为某些事而慢慢转变的。   注释:   1.蹴鞠:即足球,是宋朝的全民运动。   玩法主要有两大类,一叫“白打”,强调的是技巧性与观赏性,不设球门,双方以头、肩、背、膝、脚顶球,表演各种高难度动作而球不落地,技高一筹者胜出。一叫“筑球”,更强调对抗性,与今日的足球比赛差不多。城市中常常可以见到商业性的蹴鞠表演。元宵节前后,东京城的御街有大型的足球比赛供市民观赏。宋朝有自由结社之风,热爱蹴鞠的人都可以组织或参加“打球社”“蹴鞠社”之类的社团。其中的佼佼者为‘齐云社’,“齐云社”的工作包括发展会员,传授、切磋踢球技术,订立协会章程,制定蹴鞠规则与礼仪,考核球员技术等级,组织足球比赛与表演等等。   2.山岳正赛:每一年,“齐云社”都要组织一届全国性的蹴鞠邀请赛,叫作“山岳正赛”,类似于今日的“中国足球超级联赛”。大赛之前,“齐云社”要给各地球队发出通知:“请知诸郡弟子,尽是湖海高朋,今年神首赛齐云,别是一般风韵。来时向前参圣,然后疏上挥名。香金留下仿花人,必定气球取胜。”参赛的球队需要缴纳一定费用,叫作“香金”,最后胜出者可获得奖品,叫作“球彩”。“山岳正赛”也是“齐云社”评定全国各球队技术等级的过程,对通过考核的球队,“齐云社”会发给一面“名旗”,类似于认证证书,“赢者得名旗下山,输者无名旗下山”。   3.童子科:   童子登科直接授官是很高的待遇,不过历史记录上直接被授予的最高的官也就正九品,另外,请注意宋朝的官、职和差是完全分开的,很多人空有官位而没有职也没有差,这点以后会细作描述。   根据《总录》统计,童子科里得到秘阁读书、皇子伴读、国子监听读等特殊待遇的,整个北宋只有4个(晏殊,蔡伯俙,刘应祥,郑佐尧)。 第十二章   陆辞慎重考虑一番后,还是决定过几天就寻个合适时机,回绝掉杨夫子的好意了。   毕竟已经做好了具体规划,也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已按计划购置了房产,顺利取得了正式的主户籍,经济上有了稳定的来源,积蓄也有不少,实在没有必要贪这捷径。   就算他有幸成为那出人头地的佼佼者,要进一步发展,便脱不开成为皇子伴读或是进入秘阁读书的漫长过程。   陆辞虽自认颇为擅长与人相处,可要长期捧着时刻把握着自己身家性命的皇室中人,熬上那么长一段有官无差的时日……单想想就够有罪受的了。   哪怕开国的那位皇帝赵匡胤定在祖宗家法里定下了不杀士人这一条,陆辞也不愿冒一丁点险。   在他心里,在政治中心如履薄冰,哪儿比得上做一地方父母官来得逍遥自在?   最重要的还是,此时仓促下场,哪怕童子科只以考验诵经为主,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横竖也不赶时间,倒不如继续在良师益友的教导和帮助下,再潜心苦读个几年,感觉更有成算了,才提下场之事。   陆辞悠悠然地拿定了主意,朱说却因替他思虑此事,而破天荒地连续失眠了几夜。   陆兄若要下场,这会儿定要开始好好准备才行。   朱说忍不住想,自己要能帮上什么忙就好了。   结果想着想着,竟愈发沮丧起来了。   显而易见的是,就过去这几天的表现看来,自己非但没助对方一臂之力,倒没少让人家费神地关怀照顾……   陆辞除了与朱说同进同出地走读外,照样吃吃喝喝睡睡,得了闲暇还去开发点小商机挣钱,并未料到这位大名相正默默地愧疚着。   偏偏在这时,还又有个蠢蠢欲动的人寻机接近了朱说。   “朱弟,怎不见陆郎君同你一起?”   因陆辞又被夫子单独叫走了,朱说这日落了单,正安安静静地一边啃饼子就粥、一边在心里默背今日所学的课文,忽然听得有人唤自己,不由抬起头来。   这人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白皙,此时微微笑着,露出一点雪白的编贝,显是要展现友好。   朱说咽下口中食物,不急不慢地应道:“易衙内。陆兄一放早课就被夫子唤了去,再过会儿便该回来了。”   他在书院里认识的人并不算多,不过对无事来打招呼的这人,却是认得出的。   不因别的,只因在印象之中,作为此地县尉之子的易庶,向来是最喜欢围绕在陆辞身边的人之一,他以前路过时,十回里往往能见到九回。   朱说的答案并未出乎易庶的意料,甚至可以说,是正中他下怀了。   “陆郎君暂不在,倒也无妨。”他往左右一看,又不着痕迹地冲朱说使了个眼色:“就不知朱弟可愿进一步说话?”   朱说不知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也毫无惧怕,便点了点头,客气道:“还请易衙内稍候片刻。”   花一说完,朱说便按着先前的节奏啃完了盘中的午饭,又将手给擦洗干净了,不忘让人给陆辞留个口信,才随了对方出去。   易庶在等他时,面上的笑不由僵了几分,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忍耐。   不过他极敏锐,很容易就瞧出朱说并非刻意晾着他,而单纯是不习惯为计划外的邀约打断自己的节奏罢了,便未往心里多去。   况且,他一会儿还有求于对方,当然不好让对方不快。   话虽如此,易庶心里总觉得有点微妙,又有些担心陆辞会随时回来,便决定开门见山,来个速战速决:“朱弟刚来学院不久,恐怕有所不知,我与陆郎君交情甚笃……”   朱说认真仔细地听完阐述,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易庶是众所周知的心高气傲之人,在陆辞来南阳书院之前,也是颇受追捧的人物。   陆辞一来,就将他风头彻底夺走,沦为陪衬时,他最开始也不可能轻易接受的,也想过是否要给对方使个绊子。   然而陆辞在学业方面也好、品行方面也罢、为人处世上,都堪称无懈可击的完人,与他之前的优秀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易庶同他接触几次后,不禁心服口服,转为彻头彻尾的仰慕了。   日月之辉,萤火难拒。   易庶通过父亲知晓陆辞家境贫寒,想方设法想要接济对方,却从未成功过,而是全被陆辞不着痕迹地婉拒了。   现陆辞不复拮据,还购置了房产,成了主户,易庶几乎是学院中头个得知消息的,自然忍不住替陆辞高兴。   谁知不等他放下矜持,主动问能否去陆辞家做客,就杀出了朱说这么个程咬金,悄无声息地就一步登天,进住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陆辞家中了!   易庶实在不甘心,思来想去,便有了美好计划:他自掏腰包,给朱说另外寻个更好住处,自己则代替对方,入住陆辞家中,跟仰慕之人朝夕相处。   他为家中幼子,备受宠爱长大,又因陆辞颇有名气,他父母虽不舍他离家,但努力说服一阵,也不是不行的……   他亦不会亏待朱说,只要朱说能答应替他在陆辞跟前圆好话,办妥此事,那哪怕是他帮着对方购置一处可供一人住的房屋,也并非不可。   然而,朱说根本不等易庶开出更多诱人条件,就坚决摇头了:“千金不换良师,万金不贾益友……于情于理,此事我都断应不得,易衙内不必多言。”   易庶愣了:“你——”   “易弟,朱弟。”   不巧的是,易庶正想劝上几句,好不容易从对他关怀备至的夫子那出来的陆辞,就已经找到了这里。   陆辞好似没看出二人隐隐对峙的微妙氛围,微微笑着,兀自走上前来,一手轻轻按在朱说后心,另一手亲昵地搭上易庶肩头:“你们散步怎散到这来了?害我一顿好找。”   朱说的全副心神,自从陆辞一回来,就悉数转回他身上了:“陆兄可用过午膳了?我多买了一份,因不知你何时出来,便请了干当人在炉里先温着。”   陆辞莞尔:“朱弟如此贴心,我已从善如流了。”   易庶暗暗磨牙,不甘示弱道:“就算是在灶上热着,到底不比初时口感,若陆兄不嫌,我只消跟酒食作匠说一句,便可叫他们呈一份现做的来。若不喜那些,现也来得及叫我那厮儿跑一趟,打份上好的滴酥水晶鲙做外食来……”   易庶献殷勤献得如此不加掩饰,直让被其暗暗针对的朱说都叹为观止。   陆辞眉心微跳,当机立断地截住易庶的滔滔不绝:“易弟一番好意,我本不当拒绝,然实不相瞒,夫子留我入室时,也备了些餐饭。只不好辜负朱弟好意,刚才应了那么句。真要用上两人份的饭,我纵使胃口再好,一会儿怕也得去柏郎中家一趟了。”   看易庶满脸憾色,陆辞主动问道:“不知易弟所创的醴泉诗社近来如何?”   时人好结社,易庶当然也不能免俗,在陆辞屡次以忙于‘糊口俗务’作推辞后,他才悻悻然地绝了加入陆辞所建之社的念头,而是转头亲自创建了个。   他虽称不上一呼百应,但也不缺拥趸,加上有父亲的庇荫,醴泉诗社才刚建起不久,就有了不小的规模,入会者不下百人。   现是最仰慕之人主动提起他心中最得意之事,自然一下就让易庶将刚刚那点小小的失利抛之脑后,眉飞色舞地讲述了起来。   陆辞不时点头,恰到好处地给予微笑作为回应,更让易庶喜悦不已了。   可惜的是,不等易庶鼓足勇气,再酝酿好话语,尝试一下邀请陆辞也入社时,最煞风景的钟元就满头大汗地冲过来了,还以大嗓门遥遥问道:“陆郎!快看看时辰,我可迟到了?!”   钟元被蹴鞠社的拉去,一不留神就踢得忘了时间,猛一意识到,顿时浑身冷汗。   他哪儿会那么快就忘记前几日被罚之事,立马拔腿狂奔,看陆辞还一派悠然地在园里,才放了一半心。   易庶飞快地皱了皱眉,不喜跟好似冒着一股热气和汗臭的钟元站一起——就算留下,也会被这莽夫夺去陆兄的关注,只有恹恹地打住话,施施然地先走了。   钟元见他走了,也松了口气:“这爱摆臭架子,倒真够喜欢陆郎的。我刚大老远地看着俩人围着你,要不是皆为郎君,就这架势,倒像妻妾争风吃醋了。”   “胡说八道。”陆辞无奈斥了句,摇头:“他那是家学渊源,怎么到你嘴里,就成摆臭架子了?倒是你这一身狼狈,臭是有余,架子倒不足。要不抓紧时间去冲洗一下,再换身衣裳,定要被夫子揪出来重罚的。”   学院里也有蹴鞠课,自会有备用衣裳放在这里,倒不愁没有可替换的。   “坏了!”   经陆辞一提醒,钟元也紧张起来了,便风风火火地去了。   等人都走干净了,陆辞便笑眯眯地看向朱说:“方才没被欺凌罢?”   猝不及防地被这么一问,朱说茫然道:“自是不曾。陆兄何来此问?”   陆辞问话时,就仔细观察着朱说面上神情,判定对方所言非虚后,语态里就多了几分随意和慵懒,笑道:“易弟秉性不坏,又对才子从来高看一等,以朱弟文思之高,再相处些时日就好了。”   ——那可未必。   朱说心里悄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不杀士人   赵匡胤在太庙寝殿的密室里立了一块石碑,碑文上是约法三章,一不杀柴氏(后周皇族)后人;二不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之人;三不加农田之赋。   所以北宋的士大夫基本都非常安全,哪怕经常被贬去外地,也没啥性命之忧。   皇帝要是想杀官,也会受到群臣一致抵制,劝得他不得不改主意。   再分享一则小趣事:   太祖皇帝赵匡胤一次在园子里拿弹弓打麻雀,一个监察官紧急求见他。他以为是重要的事情,就放下弹弓去见,不想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于是非常生气,举起斧柄就把人的牙齿给打掉了两颗。   那监察官也不害怕,就捡起牙齿放到袖中。   皇帝冷笑说,难道你要去拿它做证据来控告朕吗?   小官道:告是告不了,但是史官会记录在册。   皇帝只好赔礼道歉了……   (《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51-55)   2. 柏郎中家:直接挪用了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里某家儿童诊所的名字   3. 外卖:同样是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里,画了一名在送外卖的伙计   4. 干当人(杂役),酒食作匠(厨师),青年僮仆称厮儿(《假装生活在宋朝》,《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5. 衙内:官员的儿子称衙内,女儿称小娘子。(《假装生活在宋朝》)   6. 结社:   宋时“社”很发达,就《东京梦华录》《西湖老人繁胜录》《梦粱录》《武林旧事》《都城纪胜》记录的杭州城的“社”,就有上百种,五花八门,什么社都有,演杂剧的可结成“绯绿社”,蹴鞠的有“齐云社”,唱曲的有“遏云社”,喜欢相扑的可以入“角抵社”等等。   在我看来,最有趣的大概还是剃头的师傅组成的“净发社”,热爱慈善的“放生会”,妓子们结成的“翠锦社”,一群赌徒组成的“穷富赌钱社”2333(《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十三章   陆辞当然不可能看不出朱说和易庶之间的微妙敌意,也当机立断地进行了调解。   他并不言明,只做了次引荐人,让易庶建起的醴泉诗社纳了朱说入社。   以范仲淹那经得起无数后世课本考验的吟诗作赋的能力,一有机会显露出来,那么向来爱才的易庶对其的敌意,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朱说对陆辞的好意心知肚明,虽还心底还残存几分别扭,到底乖巧地接受了安排。   倒是易庶的脸色变幻很是精彩。   难得陆辞主动相询,他还以为是陆辞改变心意想要入社,正要心花怒放,就听得对方客气说情,目的竟是让从未显山露水过的朱说进来他这。   易庶当然不可能拒绝陆辞,可将个刚拒绝了他提议的不识好歹的小子收纳进来,又有些不甘心。   可真刁难朱说的小气事,他也断然做不出来的——倒不是担心朱说被穿了小鞋后可能告知陆辞,叫陆辞对他的印象变坏的缘故。   而单纯是诸如此类上下其手的行径,根本不符他一向的骄傲。   陆辞正因看出易庶的这点特质,才会安心把朱说安排进去。   以易庶的底线,不会对朱说不利,甚至因为抱有的那点小敌意,会忍不住对朱说多些关注,更有利于朱说得到展示机会。   对易庶而言,是诗社吸纳了一员可遇而不可求的强将;对朱说而言,既得了跟同窗学子相互学习进步的契机,自己锻炼的机会,也是条建交和融入学院的捷径。   话虽如此,陆辞还是不着痕迹地观察了几天,确定朱说那头的进展一切顺利后,才安心忙自己的事了。   两个月一晃而过。   清明接寒食之踵而来,学院又放长达七日的课了。   不知何处飞来一对羽色艳丽的黄鹂,天不过微微亮,就已神气昂昂地在陆辞卧房的窗前叫唤了。   在清脆的鸟啼声中醒来,陆辞也不觉恼,只无奈地在桌上摆放的小竹篮里小抓一下,披着长发踩履至窗前,用这磨碎了用来衬茶汤的一小撮干果碎,喂给了不怕人、还在叽叽喳喳的小功臣们。   等俩黄鹂将干果碎啄食一净,陆辞也已就着预先打来的凉井水漱口净面,整好衣帽,一扫初初醒来的慵懒,恢复了翩翩美郎君的精神气貌了。   甫一出门,却见比他还起得更早一些的朱说朝他房间走来,不由揉揉眉心,假作埋怨道:“在别人眼里,我原本也算个勤快人,自朱弟来了后,倒日渐衬出我懒惰了。”   朝夕相处了这两个多月,朱说对陆辞似假似真的玩笑和调侃,也已有了不少应对经验了。   “陆兄说笑了。不过昨夜就寝得早些,才起得也早罢了。”   他只腼腆地笑了笑,就极自然地刚从早市上买来、还原封未动的《密城要录》递去:“陆兄可有兴趣一读?”   《密城要录》可不是官府出版的正经邸报,而是民间雕印和每日发行的朝报。刊登的内容很是丰富多彩,既有正经的朝中事,也会包括邸报都不发布的一些诏令、差除、台谏百官章奏,有社论,有靠鬻文为生文人所写的漂亮诗赋,也有收集文人意见的社论和关于坊间趣闻的道听途说。   密州城中多士人学子,当然对时务政事颇为关心,因此根本不愁销量。   不过,在要录那看似正经的文笔之下,可是一堆由内探、省探、衙探卖给报社所构成的消息,真真假假混杂其中,其可靠程度,就不言而喻了。   陆辞却不忙接过来,只眨了眨眼:“我怎不知道朱弟还有买小报、看小报的习惯?”   这《密城要录》为麻沙本所刻,质量远不如正经纸好,但胜在价格低廉,薄利多销,只需五文一份。   可它说到底,还是每日一出的。   真每日都买的话,积少成多下,也需承受一笔不小的开销。   朱说自打跟陆辞住一起后,常被迫受对方无微不至的恩惠和提携,不知不觉间也通过些他之前根本无法想象的途径攒了些薄财,不需要像最初搬来那样精打细算,常囊中羞涩,自然也买得起晨报了。   “幸得陆兄之助,囊中现有余财,尚负担得起。”尽管如此,对上陆辞善意调侃的口吻,他还是微赧地红了红脸,解释道:“前日听易衙内所荐,方买来试读。观昨日之报,虽不乏夸大其实,但也有可取之处。”   陆辞含笑摇头:“朱弟误会了。我方才问你那么一句,绝非是为邀功,况且功本不在我,怎能胡邀?只可惜,我若早知朱弟也看朝报,你今日与昨日的朝报费,就能省下了。”   朱说微愣,就听大门处被人轻轻叩响,不由起身应门。   等开门后,叩门之人已然不在,地上静静躺着的却不是别物,而是一份精心卷好,再用一条细绳缚住的《密城要录》。   朱说茫然道:“……这是?”   陆辞笑道:“实不相瞒,初来密城时,愚兄度日甚为拮据,广求生财之道,此便为其一。书院中无人知晓此事,还请朱弟为愚兄保密了。”   陆辞自认在诗词歌赋方面天赋寻常,可绘画技法上却得天独厚,堪称颇有心得。   况且,《密城要录》不过是间发行量尚可的民间小报,不似科举考试的严格要求,而要自由烂漫得多。   他在最缺钱的那段日子里,就一直用‘鱼客’这笔名给《密城要录》供稿。后钱财上有了富余,为重学业,才停下了供画稿的零活。不料引来那报社的主人派人上门来加酬挽留,才最后定下三月一供,也能算作是闲暇时的陶冶情趣。   因着这点人情和工作联系,《密城要录》每日都会让厮儿免费送来一份,根本不必专门上街去买。   朱说还以为终于能为一直帮助自己的陆兄做点什么,不料得来这么个从前并不知晓的消息,顿时脸颊一片烧红。   心里却无一丝一毫的羞耻恼怒,只觉万分惊叹,又夹杂几分了然:“原来如此。我定不同外人道此事。”   陆辞莞尔:“对朱弟的为人,我从来没不放心过,不必如此郑重。”   要连范仲淹这堪称完人的人品都不能信的话,这世间怕也没救了。   可以说,陆辞对朱说的信心,甚至比朱说对自己的信心都来得强大。   陆辞又道:“往后你直接来我房里取报便是,不必专程去买。若是对陈年旧刊有兴趣,我那也收藏了不少,你都可随意取阅。”   对这份好意,朱说也不矫情推辞,而是立马谢过。   陆辞不再在之前那小话题上逗留,而是与朱说回到小厅,翻起了今日的朝报。   这次被放在头版头条的内容,倒跟他们这俩读报人息息相关。   只可惜是个坏消息。   ——贡闱之设,用采时髦,言念远方,岁偕上计,未遑肄业……权令礼部权停今年贡举。   在涉及无数士子前途的要事上,一般来说,小报也不敢无的放矢、捕风捉影的,而多半是有确凿消息了,才敢这般放出。   “贡举又停了。”陆辞蹙眉:“这都停第几回了?”   朱说依稀记得有那么几次,具体的答不上来。   倒是陆辞记性特别好,自个儿沉吟片刻,就给一一数出来了:从大中祥符二年算起,二年,三年,五年都出了诏权停贡举的消息……   自改年号后,除了元年那回,似乎就没开过贡举了。   毕竟要较真算的话,大中祥符四年,也就是去年开的那场贡举,参考者仅限于东封泰山,西祀汾阴,南祀老子的沿途州府等特定地域的人,而非全国诸路州府的举人,并不能算进正经贡举之列。   再这么积压下去,等陆辞有把握下场的时候,面临的竞争力就是空前的大了。   如今在位的官家显然有些随心所欲——从初登基的头三年里勤快得年年开贡举,到签订澶渊之盟后又兴奋了几年,到如今的仿佛丧失了兴趣,毫无规律可言的随机年份开。   这种强烈的不定性,恐怕也是书院中最看重陆辞的那几位夫子希望他抓紧时间,转报童子科的原因之一了。   不然单是进士一科中举的地位、待遇和风光之盛,就远非诸科所能比的。   思来想去,陆辞瞬间就萌生了不小的危机感。   他暗叹了口气,隐蔽地瞟了一如既往的平静的朱说一眼,再对比一下自己此刻的暗藏忐忑,心里不由泛起一阵学渣对胸有成竹、面对激烈竞争也无所畏惧的学霸的淡淡酸意。   ——要他有能写出《岳阳楼记》的范仲淹的一半才干,哪儿还需要做那么多风险计算,去纠结要不要仓促下场、避开高峰期呢。   一想到拖延下去,自己某天说不定就得面对跟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同场参考的恐怖画面……   陆辞顿觉不寒而栗。   正读朝报上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趣闻读得津津有味的朱说,对此一无所觉。   他更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所敬羡的陆兄,居然会对他有羡慕嫉妒的情愫。   他此时所想的,也跟陆辞的猜测相差甚远。   所谓的平静,仅是因他单纯觉离自己准备下场之时还颇为遥远,这会儿开科贡举,也为时尚早,才这般事不关己的淡定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报纸:   至迟从北宋末开始,汴梁市场上已出现商品化的报纸,《靖康要录》载:“凌晨有卖朝报者。”这里的“朝报”显然不是官方出版的邸报,因为邸报是免费发给政府机关的报纸,不会进入市场。报贩子叫卖的“朝报”实际上应该是民间雕印与发行的“小报”,只不过假托“朝报”(机关报)之名而已。南宋时临安城有了专门的报摊。   研究新闻史的台湾学者朱传誉先生根据宋光宗绍熙四年(1193)的臣僚奏疏,推断出南宋小报具有如下特征:已经专业化,是一种很赚钱的事业,新闻来源范围很广,道听途说也在采访之列;内容如诏令、差除、台谏百官章奏,多为朝报所未报,因而被称为“新闻”(友情提示:宋朝人已经用“新闻”一词来指称民间小报了);可知小报较朝报受人欢迎;发行极广;,据《朝野类要》,小报养有一批采访消息的“报料人”“记者”;小报为定期出版,“日书一纸”投于市场,发行覆盖面达于州郡。   再分享一则趣闻:   一些小报十分胆大妄为。在北宋大观四年(1110),有份小报刊登了一则宋徽宗斥责蔡京的诏书,但此诏书是小报杜撰出来的,属于伪诏。放在其他王朝,这无疑是诛九族的大罪,但在北宋末,这起“辄伪撰诏”事件最后却不了了之。南宋初,又有小报伪造、散布宋高宗的诏书,令高宗非常尴尬,不得不出面澄清。(《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2. 画工:宋代有姓名可考的画师有八百多人,其中大多数为民间画工。开封有一叫刘宗道的画师,画的婴戏图非常传神,因而也很抢手。为提防别人模仿他的画作,每创作一幅婴戏图,都要自己先复制数百份,一并出货。 (《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3. 麻沙本:由木质松软的花梨木所刻,排版敷衍,校对不准,错误百出的事情时有发生。质量低,但价格也低。   宋时刻印技术最好的是杭州,然后是成都和福建。福建的刻本又叫闽刻。闽刻里又以建阳的崇仁和麻纱两镇所刻最多,所以世称麻纱本。(《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116)   4. “贡闱之设,用采时髦,言念远方,岁偕上计,未遑肄业……权令礼部权停今年贡举”直接摘用自《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p86, 咸阳6年由真宗发布的诏书。   5. 大中祥符年间贡举开举时间,引自《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p87-90.   北宋前期,贡举是没有固定的举办时间的。频繁的时候一年一次,也可能停个几年。 第十四章   今年贡举权停,包括童子科在内的特科自然也未能幸免,一并停了。   陆辞现在倒是不用费心思寻由头来推了夫子们的好意,可再拖延下去,说不定就得跟诸多只在课本上背过其文章的名人一同下场的厚重危机感,则让他当机立断地选择了调整规划。   他原想着再潜心进学个几年,等到十六岁了,通过考进士科来争取一步得官到位。   然而照官家那随心开举、积压人才的做派,说不定等到了那天,他许是准备充分了,但那些真正的大才子不也是十年磨一剑,就等试霜刃了?   陆辞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此时进士科的考试内容还未经过王安石大刀阔斧的改动,仍以诗赋、论策和帖经,墨义为主。   后两者多靠死记硬背,对记性极好的陆辞是毫无难度不假,可对那些个天纵奇才而言,自然也不在话下。   真正拉开应举人之间差距的,还是诗赋。   诗赋两者之间,又以赋为主。   那么,难道他要与范仲淹、欧阳修、苏洵、王安石比诗词歌赋?   陆辞嘴角一抽。   ……那画面可太美了。   随时以务实为第一要素的陆辞,权衡利弊后,就决定做好两手准备了。   他认为自己作为一个脚踏实地,作风艰苦朴素的学渣,还是老老实实地能走捷径就走捷径吧。   不管常科特科,只要能考得上,就是好科。   一方面继续按部就班地为进士科做备考,另一方面,则在闲暇时加大在帖经、墨义方面的复习强度,重点筹备随时将至的童子科。   如若明后年童子科开科,就先下场再说。   至于童子科考出后前途难定,但好歹有个官位撑着,肯好好运作,加上点气运的话,也不到让人心灰意冷的绝望地步。   况且,北宋对应举人的资格设定得颇为宽松,并不限制官员下场——奔赴考场不是什么美好体验,可要是童子科给他带来的出路不那么如意的话,也未尝不能再度下场。   便相当于在官场稍加锻炼后的从头来过,届时也多些人脉和经验了,说不定不必再过这独木桥。   陆辞食不知味地用完了早膳,再一抬眼,看着朱说一心二用,读报纸读得不时愉快微笑,用吃食用得眉头扬扬的小模样……   “朱弟,”陆辞暗暗地磨了磨牙,耐心地等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朱说用完了早饭,慈眉善目道:“一会儿可急着回房读书,或是诗社可有什么安排?”   朱说一听这话,就明白了陆辞的言下之意,瞬间来了精神,毫不犹豫地将刚看完的报纸放下:“不急,亦无安排。若陆兄有用得着愚弟的地方,敬请开口。”   莫说是真没有,就算有,朱说也会立刻推了,以应陆兄的邀。   “今明两日,醴泉寺将开万姓交易,”陆辞笑眯眯道:“届时不乏人相字摊,酸文铺,扇面儿画工……”   朱说闻弦音而知雅意:“愿前去一观。”   陆辞却摇头,补充道:“不瞒朱弟,我词赋诗文,颇为薄弱,有意磨炼一二,欲学人挈牌卖诗,既能练诗赋,也能得点笔墨钱,不知朱弟可有兴趣?”   陆辞所说的卖文,不止是明码标价地售卖自己现成的诗赋,也包括了接受现场命题作诗。   他大大方方地邀请朱说一起去,除了单纯给自己拉个伴儿,给朱说增加个外快之外,最主要的还是由于,士人在集市卖酸文,需要的是才学和胆量,并非是什么丢脸事。   且不说其中藏龙卧虎,不乏目前还籍籍无名的文章高手,如若诗文出色,能卖得高价,还在市井坊间受人追捧的话,更是不同。   特别是一旦名字流传出去,无形中就增加了被贵人欣赏的可能,不管怎么看,都是能涨名气的益事。   当然,也不乏诗文作得不过尔尔,却不自量力地摆了高价者,最后落得摊前冷落,就只能灰溜溜地回去,希望没人记得自己来过了。   朱说对新奇的事物很少有抵抗力,在陆辞明言利弊后,倒多了点跃跃欲试之感。   陆辞在告知陆母一声后,便叫上钟元一起,他骑着那头毛驴,另俩人则先兜转到集市上各租了一匹,再在山下会合,好一同往醴泉寺去了。   醴泉寺每逢佳节,都会开万姓交易之市,虽远远比不上位于汴京的大相国寺那‘中庭两庑可容万人’的规模,但也是去者如云,连毛驴的租金也跟着上涨了一些。   钟元比对几家,发现都比平时贵了一小截后,干脆不租了,凭自己脚力上山去。   陆辞听闻他决定后,不禁挑了挑眉,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两圈,直让钟元不自在地偏了偏头后,才谑道:“钟郎今日打扮得尤其精神,好个俊朗的郎君!”   钟元冷不防被夸,比起喜,倒多几分不好意思的羞恼了,瓮声瓮气道:“哪里哪里,比不上陆郎一成风采。”   朱说关注的重点,则在钟元努力藏藏掖掖的小东西上。他忍了忍,到底没能忍住,好奇问道:“钟兄怎还将毬一同带去了?一会儿要去蹴鞠社么?”   陆辞笑:“看来钟兄也要‘卖白打’了。”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钟元也不再藏了,只得意地扬了扬首,催促道:“再不走,路人要将山道都给堵上了!”   将山道堵上当然是夸张说法,但也足够拥挤了——狭窄的山道仅供一驴并一车而行。一有驴车经过,就得让至一边,如此更显人多。   特别今日晴方正好,春意正浓,到处都是披凉衫,骑毛驴,结伴而行的风流子弟;有矜持一些、小轿插花的丽人;也有举家出行,一家老小其乐融融来踏春的士庶。   朱说一路走一路看,只觉目不暇接,哪怕还未至最热闹的集市,已感到陶然引人醉的美好春意了。   这与元宵灯会的热闹截然不同,但各有千秋,依然引人入胜。   陆辞不时回头看飘然忘魂的朱说,见他陶醉其中,只觉十分可爱,与钟元说话时,面上带的笑意也深了一点。   钟元不知怎的,渐渐地就不乐意跟陆辞那双笑意盈盈的漂亮眼眸对视了,总觉得自个儿一身糙皮都麻麻的,仿佛被电轻触过的麻软,说不上来什么劲儿。   他想不明白,索性大大方方地别开眼,感叹道:“你带着这无亲无故的朱弟,倒像是添了个亲儿子般上心。”   陆辞以眼角余光瞥到朱说专注赏景、并未听到钟元之话后,便未接这调侃,只一笑而过。   不过片刻之后,他忽抬了抬眼,微讶道:“钟郎快瞧瞧,那是不是季二娘子?”   季二娘子便是钟母上个月给钟元所相的姑娘,二人在双方父母安排下于画舫上相看后,虽因羞涩而扭扭捏捏,到底是十分满意对方,于是钟元给人插了钗,后又定了亲,只等腊月成婚了。   钟元眼前一亮,赶紧朝他所说的方向看去:“哪个?哪儿?”   陆辞懒洋洋地一笑,毫无诚意道:“噢,是我眼花了。”   钟元:“……”   陆辞唇角微扬,尾音也轻轻上翘,眉眼间带着玩味的笑意:“我便纳闷钟郎在这些集市上,多只看而不亲自下场凑热闹的,今日怎就带了毬去白打,原来是要为了心上人前好好表现啊。”   被陆辞毫不容易地揭穿后,钟元哪儿还没意识到陆辞就是故意耍他的、只为还击他刚刚的揶揄。   偏偏他还上当了,把一腔心思全交代在陆辞眼前!   他气鼓鼓地盯着笑吟吟的陆辞好几眼,而他自己不知道的是,因一张脸都羞得彻底烧红,杀意已经锐减了。   他最后明智地选择了不再跟陆辞正面交锋,而是怪叫一声,推开人流,不顾别人埋怨的瞪视,往山上猛冲了。   朱说终于被这动静唤回神来,诧异道:“钟兄这是怎么了?”   陆辞优雅地展开山水画的折扇,笑着摇了摇:“将成亲的年轻人总血气旺盛一些,你莫要见怪。”   钟元这一跑就不见了踪影,陆辞和朱说当然也不担心他,多半是寻他未婚妻去了。   他们在集市上转了一圈,好找到文化市场,再寻个合心意的位置支他们的卖诗摊子。   摊上卖的东西千奇百怪的,其中几个摊子的刺绣极其精美细致,要价却不高,招来不少买家挑选,朱说也不免多看几眼。   陆辞笑眯眯道:“朱弟若对尼姑的刺绣感兴趣,这便是大好的入手时机了。”   虽是在醴泉寺开的市场,收纳的商贩却来自各处,其中就有附近几家尼姑庵里的师太的得意作混杂其中。   她们售卖自己绣品,多是为修缮庵堂之用,因此要价不高,而为结下善缘的买家,也会因此更多些青睐。   周遭的道观也毫不落后,不过他们所卖的,就多是研究出的一些有趣吃食了——大名鼎鼎的‘王道人生煎’的摊前,已排了三四个人在等候了。   朱说赶紧摇头。   比起刺绣这种小奢侈品,或是可口吃食,二人显然都对淘换旧书更感兴趣。   陆辞随便带着朱说逛了一圈常市,照常被无数熟面孔给绊住脚步,等他好不容易脱了身,就折去了设书摊的地方,那里聚集的多是文人学士,而不是寻常庶人了。   朱说才走过几家摊档,就毫无自控力地不幸掏空了自己的钱袋,换来一摞沉甸甸的旧书。   “得亏我没让你把全副家当带出来。”陆辞真心实意地感叹道:“不然要是今个儿收获不佳,你就得喝西北风了。”   朱说方才是热血上头,又被巧舌如簧的卖家一劝,才没忍住一口气买了那么多只听过而没见过的旧古书,此时也知道自己太不节制了。   经陆辞这么一说,更是脸羞得通红,不敢吭气。   陆辞忍笑看他寸步难行的模样,也不再打击他了,善意道:“我们也不走远,就在这儿支摊罢。”   朱说暗松口气,自是从善如流。   他们选了一处空地,把各自的毛驴拴在后头,三下五除二地就支起了一个简单的摊,把事先准备好的纸幅挂上,就把卖诗文的招牌给打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进士科的考试内容,在宋朝进行过三次大改革。此时处于北宋前期,还是以诗赋为主的。   具体为试诗、赋、杂文各一首,策五道,帖《论语》十帖,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   帖经类似于现代的填空题。   墨义类似于现代的默写题。   诗为省题诗,但不比赋受贡举重视。主要是用赋取士。曾有个叫王世的人赋作得特别好,就被钦点为了状元。(《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   2.应举人限制:   官员是可以应举的!不过小吏不可以。   以后会再作详解。(《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   3.卖酸文:《梦梁录》里说,“衣市有李济卖酸文,崔官人相字摊,梅竹扇面儿,张人画山水扇”。所谓“卖酸文”,就是在夜市上明码标价叫卖自己的诗文,可以现场命题作文、做诗。   南宋诗人仇万顷未成名时,也曾“挈牌卖诗,每首三十文。停笔磨墨,罚钱十五”(《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4.毬:宋人所著《皇朝事实类苑》记载:“(以前的)蹴鞠以皮为之,中实以物,蹴蹋为戏乐也,亦谓为毬焉。今所作牛彘胞,纳气而张之,则喜跳跃。”意思是说,以前蹴鞠用实心球,今人所用的皮鞠,是充气的空心球,以牛或猪的膀胱为球芯,充气后,外面再包以牛皮,弹跳性很好。   又用十二瓣硝制过的软牛皮来缝合,“香皮十二,方形地而圆象天。香胞一套,子母合气归其中”   充气的话,则用小型鼓风机,宋人称之“打揎”。“打揎者,添气也。事虽易,而实难,不可太坚,坚则健色(即皮鞠)浮急,蹴之损力;不可太宽,宽则健色虚泛,蹴之不起;须用九分着气,乃为适中。”宋朝皮鞠还有标准重量,为“十四两”,跟今日足球的重量差不多。(《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5.女子踏春:   士大夫家庭的女子讲究一些,“仍有贵家士女,小轿插花,不垂帘幕”,乘坐着小轿,但轿帘拉开,以便让春光入怀,轿子上还插满了刚刚采摘的鲜花。   6.尼姑刺绣和王道人生煎:   大相国寺是寺院,但“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因此又是东京城最大的商业交易中心。宋人笔记《燕翼诒谋录》说:“东京相国寺乃瓦市也,僧房散处,而中庭两庑可容万人,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四方趋京师以货物求售、转售他物者,必由于此。”   《东京梦华录》则比较详细地记述了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热闹场面:“大三门上皆是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是一个宠物市场;“第二、三门皆动用什物,庭中设彩幕露屋义铺,卖铺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腊脯之类”,是日用百货市场;近佛殿则销售“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及潘谷墨”等,是个文化市场;“两廊,皆诸寺师姑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之类”,卖的诸寺尼姑手工制作的工艺品;“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大致也是个文化市场;“后廊皆日者(占卜者)货术、传神之类”,买卖的则是占卜算卦之人的用品。   宋朝的文人学士最喜欢逛大相国寺了。李清照与赵明诚结婚后,小两口就经常跑到大相国寺“淘宝”,乐而忘返。   大相国寺僧人的厨艺也非常高超,“每遇斋会,凡饮食茶果,动使器皿,虽三五百分,莫不咄嗟而办”。大相国寺内还开有饭店。大相国寺的和尚惠明,厨艺高明,尤其擅长烧猪肉,以至得了一个“烧猪院”的花名。(《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十五章   陆辞的牌子一支出来,笔墨纸砚还没摆在临时组成的小木桌上,就有一群自刚刚起,就偷偷瞧他的人围过来了。   头个凑进来的见他桌上还空空如也,不见半件货物,不由询道:“陆郎这是准备卖什么?”   陆辞笑:“拙笔不留痕,只需三十文。黄老丈可有兴趣来一篇?”   黄老丈赶紧摆摆手,面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来:“我又不识字,陆郎写得再好,我也看不懂啊,怎能糟蹋了?”   不等陆辞再说几句来招揽生意,他就猛然想起什么,匆匆撂了句‘等会儿’,然后一转身,就灵活地从人堆里钻出去了。   不识招牌上字的到底只在少数,尤其那些本就认得陆辞,或是因他出众外貌而注意他许久的游客们,立马就填上了黄老丈所空出的位置,笑着等陆辞给他们作文。   至于那些并不认得陆辞的游客,见这摊子分明空空如也,队列却颇长,不由也起了好奇之心,纷纷围了上来。   他们一边小声询问着,一边很自然地排在了队列的末尾,想看这摊主究竟有何出彩之处。   黄老丈很快就去而复返,两手各抓了两把小板凳,摆在陆辞的摊边上,让他放些杂物,也好无事时坐着歇会儿。   看着这越来越长、声势越来越大,逐渐引起了集市上几乎所有人注意的队伍……   原想着只随便带朱说来热闹的集市上玩玩,顶多有机会写几篇练手的陆辞脸色已然发僵,都快笑不出来了。   这势头可半点不对。   要是朱说摊前门庭若市,陆辞认为是理所当然,称得上名至实归。   怎么偏偏目前是他这儿热闹非凡了?   究竟哪儿来的这么多游人,竟会对让他写文章这么感兴趣?   朱说的摊子倒也没受到冷遇。尤其一些见队伍过长,懒得等太久的,看这难得一见的俊美郎君身边还站了个眉清目秀、神色略微忐忑的少年,便凑了过去。   很快就让原本只看热闹的朱说,也跟着忙碌起来了。   在看客们眼里,不过三十文一篇诗赋,可谓一点不贵——稍微省俩口零嘴,钱就有了。   这么一个赏心悦目的郎君,写得一手叫人惊叹的好字,就已是难能可贵。   至于词赋质量,在他们眼里倒在次要了。   陆辞很快就没空怀疑这些围绕着他的客人是不是熟人找来的托儿,而忙得不可开交起来。   幸运的是,他来之前没料到会有这么多客人,因此备的纸墨都不多,这些又尽是摆在别人眼前的。一等耗尽,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客气拒客,聊表遗憾了。   正如陆辞所算的那般,他所携的纸张,仅撑过了第十五个客人就将告罄。   然而不等陆辞开口致歉,就有心细眼尖的排队人发现了这点,赶紧吆喝起来:“快没纸了!我记得市门附近就有几个摊子,快弄些来!”   不过片刻,就有人飞快地带了一摞纸回来了。   陆辞:“…………”   让他哭笑不得的是,这么让自己恨不得高呼救命的一大摞,竟不用他掏半文钱。   谁让那摊主说,只请陆郎君在有人问起时,略提一嘴是城西季员外书铺制的纸便好。   有这么个阔气的赞助商带头做了榜样,很快就出现了跟风者。   于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后,陆辞的摊子又迎来了送墨的人,送垫纸板的人,送洗笔的,甚至还有送摆件的……   这些小摊贩眼馋陆辞这儿的来客如云好久了,哪怕是等得无聊的客人肯拿起来把玩翻看一下,也比一直被冷落的好。   面对这些络绎不绝的贴心好意,饶是陆辞再想收摊,也一时间开不了口。   唯有继续撑着笑,无奈地继续下去了。   渐渐的,陆辞意识到自己摊子前安静等候的人列中,显然是以团扇羞涩掩面、打扮得清丽可人的小娘子比较多。   特别是跟朱说前明显是成年男子偏多的队列一比,就更为明显。   陆辞心里苦笑,可算是回过味来了。   这些姣姣,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请问小娘子欲命何题?”   陆辞暗叹口气,一边寻思着脱身之法,一边低头快速研磨,例行问道。   这小娘子用团扇矜持地遮住半张小脸,听陆辞的嗓音果真如想象的那般好听后,不禁弯了眉眼,并不忙回答,而是调皮地向陪自己来的闺中密友眨了眨眼。   陆辞未听得她答话,倒听得几声清脆的娇笑,不由抬了抬眼,正正对上一双明明含羞带怯、却又胆大地凝视着自己的杏眼。   陆辞心里了然,面上只挂着礼貌而得体的微笑,提醒道:“小娘子若尚未想好,也不必着急,不妨先去寺中后院逛逛再来。”   被那么一双漂亮眼睛认真望着,她只觉胸口心儿砰砰跳个不停,被团扇遮住的脸颊更是要烧着一样滚烫。   要不是被闺蜜轻轻捏了下手回魂,她压根儿就听不清他方才说了什么了。   她当然不能听从陆辞的建议,真去后院转一圈——那处春色的确别有韵味,可等她再回到这漫长队列来,怕是根本来不及了。   唯恐陆辞再要出声催促,她努力想了想,大胆答道:“以我为题,郎君认为可好?”   陆辞莞尔:“小娘子尽管告知我题目,至于作不作得出来,又能否让小娘子满意,就需看我的了。”   不等她再作补充,陆辞已果断提了笔,略一沉吟,便笔走游龙,潇潇洒洒,一挥而就。   那是一首《临江仙》:“人共楼台一以旷,阳春小腰清闲。千山多惬少得归,花神胡越后,佳丽便招延。锁楚楼台春水绿。明妆野店风暄,云开多惬到密州。芳时山有信,海棠不成阴。”   “还望小娘子满意。”   春风微拂,墨痕即干,陆辞微一俯身,将纸捞起,优雅地虚拂一下,便递给了对方:“请过目。”   她迷迷糊糊地接了过来,又在闺蜜的提醒下把三十文放好,还想再抓紧时间说几句,后头跟她怀着同样心思的碧玉就已着急地催促了:“若墨还未干好,边上就有横栏可搁,还请先让一让罢。”   她只有怀着满怀未来得及言明的少女心思让至一边,盯着上头墨迹怔怔出神。   陆辞往后粗略一看,等着的尽是妆容精致,含羞盯着他瞧的妙龄少女,眉心就忍不住一跳。   与频繁地应付姣姣带来的头疼相比,他这酸痛的手腕,都已不算什么了。   等完成这一位的,无论如何都要找由头撤退了。   许是看出了陆辞微笑下的心思,这位女郎一开始就毫无保留,无比大胆地抛出让他感到几分难以招架的话来:“我是不曾嫁的姣姣。”   她前头那位的失败,她可是看在眼里的,因此出击时就毫无保留。   不然真错过这么如她意的郎君,又有谁能赔她?   陆辞尚未开口,她背后的姑娘们就已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就如炸开了锅。   陆辞对她无意,自然不会回句对称的‘我亦是不曾娶的儿郎’,而是叹了一声,无奈道:“此题别出心裁,小娘子让我以此作词,还真难倒我了。”   不等对方开口,陆辞已别开眼,从放钱的小布袋里取出十五文来:“依着停墨发钱十五文的承诺,还请小娘子收下。”   他这么四两拨千斤,却委婉地表达了拒绝之意,让刚才那一刻已鼓起了所有勇气的女郎,此时也只有难掩沮丧地收下十五文,掩面退出队列了。   不等下一个再上来,陆辞便以‘手腕不适’为由,向剩下等候的人群道了歉,这才成功将这惹祸的摊子给收了起来。   等不甘地在他身前徘徊了好一阵的几位姣姣终于死心离去,陆辞如释重负地从驴鞍边上解下水囊,匆匆灌了几口,又取了另外一只,给还忙着的朱说送去。   和陆辞摊前方才那明显就不正常的客人数量不同的是,朱说的卖文摊一直稳定得很。   除了开头是靠陆辞拉来了第一批客外,之后的,就纯粹是喜他诗文质量佳的客人所荐,或是围观的看客心动而求的了。   朱说专心致志地填着词,等水囊递到身前了,才意识到陆辞已收了摊。   看着因濒近午时而渐转稀疏、都往吃食摊去的客流,朱说也做了收摊的决定。   二人清点一番早上的收获,除去笔墨纸砚和租驴的花费,朱说愣是将尽早花出去的买书钱给全挣了回来。   陆辞的就更夸张了,足是朱说的两倍之多。   朱说发自肺腑地感叹:“不愧是陆兄。”   陆辞无可奈何道:“你那是凭真才实学,我这算什么?”   热闹没看多久,倒成了被看的热闹。   朱说笑道:“陆兄切莫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你人词皆讨喜,怕是男客见队列中热情如火的女客多了,难免不甚自在,方选择观望,而绝非你诗词作得不好。”   陆辞领情道:“谢你宽慰了。不管是托什么的福,总归是发了这么一笔小财,你若不嫌麻烦,就陪我跑一趟食区给我娘亲捎带一份醴泉寺有名的斋饭。作为报酬,我替你将被你眼馋许久的那些刘道人生煎买下吧。”   朱说条件反射地答道:“陆兄记岔了,那分明是王道人生煎更胜一筹——”   话未说完,他就对上了陆辞笑意满满的一双眼,不禁羞赧起来:“陆兄!”   陆辞大笑起来。   在笑够之后,他并未再追着还是脸皮薄的朱说调侃,而是一手牵着驴,一手领着人到了热闹非凡的食市区。   接下来,不论是王道人生煎也好,了悟烧猪也罢,全买了一小份,给朱说尝了个遍。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才意识到我不小心算错了范仲淹的年龄……刚注意到的时候简直想死。   现在改动的话太麻烦了T.T请没注意到的大家接受我的范仲淹此时只有12岁的私设吧。   注释:   1. 女子求爱   宋话本《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东京有一个十八岁少女,叫作周胜仙,一日正好在茶坊遇见了令她怦然心跳的心上人范二郎,两人“四目相视,俱各有情”。周胜仙自思量道:“若还我嫁得一似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当面错过,再来那里去讨?”于是主动向心上人透露:“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儿。”可谓胆大无忌。   2.相亲   上一章里忘记注释了。宋朝也是有相亲的。媒人说亲后,“男家择日备酒礼诣女家,或借园圃,或湖舫内,两亲相见,谓之‘相亲’。如果中意的话,就由男方给女方插上金钗;若相不中,则男方送上彩缎两匹,表示歉意。 第十六章   醴泉寺庙会的财趣双收,连年少老成持重的朱说,都忍不住感到念念不忘。   相比之下,陆辞要清醒冷静得多,并无让二人再去集市上卖诗文的打算。   倒不是因着那日,被女郎们抛却矜持的热情追求所吓到的缘故。   而是集市中士庶混杂、而士人多矜持,这便意味着,他们除了进些小财外,而难得到具德才的斧正,得不到切实的练习作用。   况且,他还忽然想起,那位科举不利,仕途不畅、在后世却是赫赫有名的词人柳永,好似就是因为给歌女填艳词填出毛病的。   那句野史中出自宋仁宗之口的‘且去填词’,就连对宋史所知不多的陆辞,都为之记忆犹新。   而会奔赴庙会的,可不只是出身良家的碧玉和名门仕女,还是爽利妍丽的歌妓。她们说话更是百无禁忌,遇着合心意的小郎君,不免调笑那么几句,好欣赏对方羞赧呐呐的模样,自中得趣。   朱说目前又只是个涉世不深的翩翩少年郎,作词作赋,难保带些年轻人特有的随心所欲,说不定哪天就不小心踩中自命清高的主流雅士的雷池。   要真是因为他喜欢带着朱说到处体验市井生活(瞎玩),而沾上柳永这样的霉气,导致频频落榜,叫明珠璀璨的宋史就此没了这么一位才俊在朝廷发光发热的话……   那他的罪过,可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对于陆辞的决定,朱说暂还无从得知。   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七日假里,他手不释卷,愣是将从庙会里淘来的那些旧书尽略读了一遍,接着又要从头开始,准备反反复复地细读个几回,细细汲取其中精粹,才真叫读书。   在他看来,这小日子可谓是快活自得胜仙人了。   闲暇时,他既感念陆辞待自己的好,又对热闹庙会中的游趣回味无穷,两者相加下,直让他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   于是,在陆辞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朱说那如得神助的笔下诞生的,就又是一篇让后世学生背得痛不欲生的两百来字的精彩游记——《与陆兄共游醴泉庙会》。   明媚春光转瞬即逝,当被密城人公认为‘陆郎的朱小弟’的面孔被各大铺席的老板所熟知时,密城也已迎来了盛夏。   在陆辞的坚持下,陆母终于不再挂靠在牙人底下接零活了。   而是听从独子的建议,拿了部分家中积蓄,在左邻右坊的帮助下,于家附近顺利支起了一处竹棚。卖的商品也很单一:冬日卖炭饼,夏日卖雪浆。   这是陆辞进行过全盘考虑才下的决定。   他在官营的煤炭场那还有点关系,要拿到物廉价美的少量炭饼做货源,于旁人而言可能手续繁琐、成本居高,于他却并非难事。   而夏日市人如炊汗如雨,哪怕有绿荫和遮阳伞,消暑的冰雪冷饮,也不需愁会不受欢迎。   最重要的是,整条街上,卖花卖玩具卖小食卖茶水卖布料和首饰的都有,唯有陆母这铺卖冰,也只卖冰。   陆辞心知在商言商,别看平日街坊邻里都受过他一些小小恩惠,对他印象也算不错,可涉及钱财,六亲不认的都大有人在,他个非亲非故,顶多结了点善缘的外人,又凭什么更有颜面?   与其冒风险去考验人性,倒不如未雨绸缪,将商品对周边商铺的威胁力降到最低,才能保证他不在时,也没人会下暗手为难陆母,而不吝偶尔出手照顾。   至于陆母最看重的盈利能力,他其实放在了最后一位。   随着他手里来自各途的进项日益增多,对这个摊子,他其实是做好了哪怕小有亏损也可欣然承受的准备的。   对他而言,只要陆母不再在炎日或寒冬里奔波,又能因手里有活忙碌而内心安定就行。   为了不让陆母察觉这点,他一早就要到了管理账本的活。   陆母只在干活上心细,识字却不多,账目也看不明白,他肯接手,心想不是什么太费事的活,便未反对和怀疑。   隔了几条街外,其实有成群的制作冰雪饮露的小摊,他们倒不是因为彼此关系亲密才聚集在一起,而是因为需随时取用的冰,都储存在同一冰窖中,为减少来回跑的路程,才不得不都在同一条街上,相隔不远地售卖。   而建造冰窖的成本太高,绝非个人能负荷得起的,通常都由卖冰的行会所主持,各人出资合建。   陆辞并未在那时参上一手,此时当然也不好贸然加入。   毕竟他们所用的,都是窖户窖藏的去年冬天的天然冰,可谓用一块少一块。   陆辞不指望运用窖冰,而是购入一小批官府制作火药后废弃的硝石料,通过硝石溶于水时的大量吸热,来制作大块坚冰。之后再用降温结晶法,将硝石进行提取,以重复使用。   民间知道这硝石制冰法的人并不多,即使有知道的,也缺乏获取硝石的门路。   这两者对于陆辞而言,皆非障碍,自然进展顺遂。   他还别出心裁地改了改现有的‘孔明碗’,在价格更低廉的竹筒外头雕了简单的花纹,里头那大筒叠小筒间的缝隙,则用细冰来填充。   如此就能让冰饮的冷劲持续更长的时间,哪怕只拿在手里,也是一种享受。   雕刻的细活,陆辞自然不会自己做,而是交给了更有闲空的钟元。   朱说见状,也悄悄地用自己的休息时间帮忙,又偷偷地将做好的混入成品堆里,还小心翼翼,生怕让陆辞瞧见。   陆辞对竹筒的数目却是一清二楚的,立马就发现增多了好些,便细心留意一阵,就对这田螺姑娘一般的行径看得分明了。   朱说忙完竹筒后,又暗暗地帮着去木匠那拾取废弃的木屑——陆辞用来隔离制好的冰块、好增加存放时间的。   陆辞并不挑明,而是观察一阵后,确定这不耽误朱说正事,钟元一人也有些忙不过来,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是俩人一同用劳力入股了。   这样的‘孔明筒’,陆辞并不打算拿出去售卖,而只准备让陆母留在摊上,免费给要外带的客人提供,做循环使用的。   孔明筒计入人工的成本不过四十文,细冰更是制作冷饮时的残料,客人只需押五十文钱,就能带走孔明筒。   等他下次带回来,陆母便将钱悉数返还。   如此便利,客人也无不乐意的。   安排好这些后,陆辞就将铺席经营之事全部交给陆母,自己拉着朱说专攻诗词去了。   铺席不知不觉就正式开张满了两个月,在夏季步入尾声,秋烈袭来的时候,陆辞才在也忙得不可开交的陆母的委婉提醒下,想起要翻看账本这茬。   他兀自想着要填多少钱进去,结果刚一翻开,就被那意料之外的盈利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将所有成本一并扣除后,陆母这两个月辛勤劳作下来所挣的钱,竟能凑成一整个二十五两的银锭!   对目前零七八糟的全算起来共有二十七个进项,每个月都能悄然攒下一笔足够让大多数人眼馋的财富的陆辞而言,也绝对不算少了。   陆辞与同样也无比震惊的陆母商量后,在其中取了六两,去了趟金银交引铺,给兑换成了沉甸甸的六贯铜钱,分成两份三贯,作为分红,一份给了朱说,一份给了钟元。   钟元倒是习惯了陆辞亲兄弟还明算账的作风,又考虑到快成亲了,也就爽快收下,记了这情了。   而朱说浑然不知自己偷偷帮忙之事早已暴露,在陆辞将三贯钱放到他桌上时,他整张脸都是空白的。   朱说当然不愿接受。   陆辞拿他却有的是办法。   他也不硬来,只一本正经地板着脸,给他细细地算了一笔账,趁着朱说被绕晕了,就冷着脸将大帽子一顶顶扣到对方头上,最后迫得对方不得不接下这好似厚实太过的酬劳。   横竖北宋官僚一个个都擅长的乱扣帽子,拿小事来上纲上线,在陆辞看来,这能美其名曰是帮朱说提前适应一下了。   秋老虎来时,冰饮还能热销,陆母也已得心应手,因知道盈利颇大后,更是充满干劲。   陆辞花了点小钱,请钟元那群小伙伴们充当‘保镖’后,就彻底放下了心,不再亲自盯梢这铺面的情况了。   直到某日,陆辞收到了一封由邮驿的步递送来的自苏州孙家的书信,小小的宁静才被打破。   他收到信时,陆母正在铺席里忙着,陆辞与朱说则一边看书一边用着早膳。   朱说敏锐地发觉,自打陆兄看到送信人名姓的那一刻起,就兴味十足地挑了挑眉,唇角微微扬起。   在陆辞穿越来前,怀抱幼儿、因新寡而彷徨无措的陆母,带着奁产回到娘家,然而才住了短短半个月,就差点被强行安排着嫁给个年愈七十的乡绅做续弦。   陆母无可奈何之下,只有以死相挟,选择远走密州。而作为脱身的代价,属于她的那部分奁产中的那十二亩田,则被兄嫂寻由头占下了。   陆母一来是被父母纵容兄嫂欺凌她的举动伤透了心,二来也极有骨气,这些年即便过得再苦,也没想过回去求助过。   占尽便宜的那方,也顺理成章地对他们不闻不问,好似他们已死在外头一般。   碍于两地相隔颇远,陆辞之前纵有报复之心,也难以实施。   他还真没料到,对方竟然还能恬不知耻地送上门来。   陆辞将信三两下看完,便笑眯眯地问朱说:“接下来这两个月里,不知朱弟是要留在这为我看家呢,还是愿趁秋高气爽,随我乘那航船南下,往山灵水秀的苏州一趟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柳永的仕途之艰,实在一言难尽,目前只简单说几句:   因为他流连忘返于歌楼妓馆,创作靡靡之音,所以屡次考不上进士,即使有次好不容易及第了,吏部却也不被授官。野史中说宋仁宗给他批了‘且去填词’的评语,而写过闺房小趣的歌词的晏殊亦认为他不够雅,也瞧不上他。   平心而论,柳永的词完全称得上是雅俗共赏,这评语显然有些偏颇,但真拿晏殊写闺情的诗词跟柳永的对比一下,一个是含蓄的暗指,一个是直白的浪子,区别还是很明显的。   晏殊的‘艳’词:   三月和风满上林,牡丹娇艳直千金。恼人天气又春阴。为我转回红脸面,向谁分付紫檀心。有情须殢酒杯深。   再看苏轼的‘艳’词: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攲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稍微端庄版的柳永‘艳’词:   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娇多爱把齐纨扇,和笑掩朱唇。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   咳,在我看来,柳永恐怕是浪得很实诚,艳得很到位。   柳永因此也成为了歌女的最爱,因为歌女不止需要色艺突出,也需要成为流行曲目的首唱人,据说柳永死后的丧葬费,也是她们集资凑份子的。(《易中天品三国-大宋革新》)   2.孔明碗:宋人发明的一种有保温作用的器皿,由两碗相套而成,两碗间留空,外碗底有一圆孔,可注入沸水,使碗内食物保持温度,这样,在大冬天吃饭,饭菜就不会那么容易变冷。   3.冰雪冷饮:《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梦粱录》《西湖老人繁胜录》都记录了宋人在盛夏时节可以买到的各种冷饮,如“冰雪凉水”“冰雪爽口之物”“雪泡豆儿水”“雪泡缩脾饮”“雪泡梅花酒”等等。   4.制冰手法:   南宋诗人杨万里曾写道:“北人冰雪作生涯,冰雪一窖活一家。帝城六月日亭午,市人如炊汗如雨。卖冰一声隔水来,行人未吃心眼开。”即在冬季窖藏天然冰,等到夏天再取出来作为商品售卖。   也有材料说,宋人已掌握了人工制冰的技术。大约在唐朝末期,人们生产火药时开采出大量硝石,并发现硝石溶于水时会吸收大量的热,可使水降温到结冰。有了这一技术,在夏季制出冰块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5.金银铜铁兑换比例:   金、银、铜钱的兑换率一直较为稳定,但因为宋朝有的地区专用铜钱,有的地区专用铁钱,有的地区铜铁钱兼用,所以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区,铜钱、铁钱的兑换率有很大差别,后来历史学界采用一个统一的标准,1文铜钱可与10个铁钱兑换。   即:1两金=10两银=10贯铜钱=10000文铜钱=100000个铁钱   宋朝白银货币的形式有多种,有银块、银饼、银牌,最主要的是银锭。大锭50两,小锭有25两、12两、7两、3两等。   6.宋朝的邮驿是官办的,但也收费为普通百姓传递信件。信差一般由厢军充当(最惨的军种没有之一)。最慢的是步递,速度也有日行二百里。 第十七章   问归问,实际上在朱说开口之前,陆辞就已经猜出他的答案了。   果不其然,朱说毫不犹豫地小拱了拱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愿随兄往。”   陆辞笑眯眯道:“有朱弟结伴而行,想必旅途中也将多添些乐趣。”   朱说想到家中少人打理,不由道:“此去路途遥远,即便一切顺利,只逗留个十天八日的,两个月也不定能做个往返。依愚弟之见,陆兄不妨将行程算宽松一些。届时家里情况,怕得劳烦钟伯父他们兼顾了。”   陆辞却道:“不必。娘亲身体一贯孱弱,又因早年之事,受不得气,更经不得船上颠簸。有我代她前去尽孝,想必翁翁定能体谅我的恤母之心罢。平时家中事务,娘亲一人尽可应付,若有别的情况,我也将在临行前请托邻里,就不刻意劳驾钟伯父了。”   孙家寄来的信件十分简短,道是翁翁的身体愈发不好,卧床不起,又着实思女心切,望陆孙氏能尽快携子回家来小住一阵。   不论是侍疾尽孝,还是探上最后几面,皆是为人子女的本分。   说辞倒是冠冕堂皇,以孝道压人的由头也是无懈可击,只可惜,陆辞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朱说迟疑片刻,委婉道:“陆妈妈如若知晓此事,怕是不会应承。”   并非是陆母仍对孙家抱有任何期望,而是不愿让爱子被生生耽误上两个月时间。   “朱弟所言不错。那么,这将如何?”   陆辞刚笑着说完,就忽冲一脸严肃的朱说眨了眨眼,旋即将那张薄薄的纸卷成一小卷,取来引火娘,点燃一烛……   很快借着那点烛火,把信纸烧得只剩一小撮灰烬。   “在这密州城里,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毁尸灭迹后,再对上目瞪口呆的朱说的目光,陆辞眉眼弯弯地将双手一摊,口吻可谓是既无辜,又狡黠:“可怜朱弟交友不慎,一朝就成了共犯,不得不保守这么个小秘密了。”   朱说:“……”   诚如朱说所顾虑的那般,陆辞若真对陆母坦白缘由,这位为母则强的这位妇人定要不顾自己的孱弱身躯,哪怕结局是两败俱伤,也要亲自面对欺人太甚的兄嫂的。   陆辞,打一开始就不准备叫陆母知晓。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那位对外嫁女无比薄情的外祖父是真病入膏肓了,那也得他回去确认过情况,再告知陆母做决定。   而就目前的状况,加之他对那些人的了解看来,十有八九是个圈套。   陆母在经营铺席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乐趣和富足感,听闻陆辞决定与朱说结伴,一同去周边州县游历两月的事后,虽颇感突然,可在踌躇片刻后,还是同意了。   她清楚自家儿子一向是个有主见和本事的。既然陆辞说要出远门,定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告诉她一声。   她不知自己已被蒙在鼓里,尤其见还带上了勤苦好学的朱说,更是对‘游学’一说深信不疑,心知对他们是有益处的,于是强忍着不舍地叮咛了几句,又非让陆辞带上家中所有余财,就亲自送二人出门了。   陆辞先绕到钟家去,跟早商量过的钟元说了一声,之后再带上朱说,三人一同往集市上去了。   朱说紧紧地一手握住自己抗在一肩上的小包袱,忽然意识到方向不对,不由紧张地问道:“不是该去港口赶船了么?”   陆辞不急不慢道:“我们提前许久出了门,这会儿距离发船还有近一个时辰。要是太早登船,也只能在上头呆坐着,不慌。”   朱说心下稍安,再瞄瞄陆辞,以为对方是想多带些新鲜瓜果,忙将自己的包袱从身后翻到身前来,匆忙展示道:“若是要新鲜瓜果的话,我已装上了——”   钟元探头随意瞄了几眼,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与你这一兜子水果又有什么关系?陆郎早早地就订了批货,这会儿是要盯着伙计干活,确保他们运上对的船只去罢了。”   朱说:“……”   陆辞理所当然道:“密、苏两州相隔甚远,难得跑这么一趟,怎能不顺道做点特产的买卖?不说挣上多少,起码得把路上花费补回来。”   一般来说,距离越远,利润就越多。以陆辞的精明,又哪有对大好商机视而不见的道理?   见朱说一副哑口无言的呆呆模样,陆辞忍着没笑,而是好心提议道:“朱弟你若不怕担点风险,不妨投些钱到我这来,刚好顺便,货物我可替你一道联系了,不需你亲自去跑。等回密州了,我再具体给你分利就是。”   许是陆辞的语气太过自然的缘故,朱说晕乎乎地就把秉着‘穷家富路’的想法所带上的大笔路费给一下交出去七成,作为投入的买货本金了。   陆辞说服了朱说后,游刃有余地跟老板杀起了价,很快就靠临时多出的这一笔订货多赚了半成折扣。   他又跟了一程,直到亲眼看见伙计们满头大汗地将货运到木板车上,推至被林林总总的各类船只所挤满的港口,再由水手小心搬运到船舱里去,才不再以目光追踪,而是轻轻搭了一手在朱说肩上,笑问:“朱弟半年前来密城,是走的陆路,还是水路?”   朱说如实奉告:“陆路。用了七八日就到了。”   陆辞挑了挑眉,随手在主卖蜜饯的摊上多买了点酸梅子:“既然是个没坐船经验的,也不知到底晕不晕船,还是多备点好。”   钟元嘴角抽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几日在船上吐得昏天黑地的恐怖体验,不禁撇开了眼。   朱说听得有些紧张,想也不想地照了陆辞的建议做。   陆辞欣慰地看他一眼,故意吓唬道:“朱弟大可放心。若你到那时实在吐得辛苦,或是嫌太不体面,我可劈你后颈一掌,保证让你晕得痛快一点。”   钟元闻言满脸菜色,显是受过其害的。   朱说却是如释重负,深深地吐了口气,认认真真道:“真到那时,就真劳烦陆兄了。”   他宁可被打晕,都万万不想在陆兄面前做出那么失礼的事来。   密州港口停泊的各式船只,一年四季都如乌云一般密集。   朱说不是没见过这些高大的巨船,可在桥上好奇观看,跟切切实实地走在上头,可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对他而言,光是头回登上那么大的商船,初次走在轻飘飘的木板上,望着隔得颇远的底下所流淌的碧蓝河水……好像就已经开始感觉头晕了。   陆辞笑眯眯地看朱说一步一挪、以龟速艰难地移动到了船上,却贴心地并未点出,只很快找到了二人的舱室,把随身的小包袱放进小木柜了,仔细锁好。   “你是要在这躺着歇会儿,还是去甲板上瞧瞧?”   陆辞笑道:“这儿船老的眠桅技术高超,很值得一看,我推荐你去凑近了看多几眼。”   原本都已经面朝下趴在床上的朱说一听这话,即刻一个打挺,就支着两条软面条一样的腿,往外挪去了。   商船的桅杆一立起来,足有十人高,自然钻不过对它而言太过矮小的桥洞,就需一边加速,一边放倒桅杆,倾斜着冲刺进去,等船身整个通过了,再完全竖起来。   庞大的船身和高大的桅杆,在窄小的桥洞里呼啸而入、乘风破浪而出的精彩过程,发生得极其迅速,一切惊心动魄都在电光火石间。   在引起桥上闲汉的惊呼阵阵的同时,自然也无比考验船老的驾船技巧。   如此壮观的画面,有别于元宵灯会火树银花的壮丽,也不同于庙会的人山人海的热闹,而更是一种令人热血贲张、胸潮澎湃的快活。   朱说看得目不转睛,等船冲刺出了石桥洞,威风凛凛地重新立起桅杆,支开那雪白的船帆时,他才渐渐回过身来,脑海中却还在反复回放刚才那幕。   他原地痴痴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被透着淡淡咸腥气的风刮醒了,才想起要赶紧回房,想取纸笔来。   原本在将朱说骗出去后,陆辞已换好了便服,舒舒服服地躺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床上,准备先补一会儿眠了。   不想去看热闹的朱说那么快就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还埋头一个劲儿地不知在找什么,陆辞只有强撑起精神,耐心问道:“朱弟在寻什么?大的行李都放底下船舱了,这只有小的物件。你若漏了什么重要的在大行李里,随意寻个船夫,让他领你去就是。”   朱说拼命摇头:“都有、都在。”   他因心绪还激荡着,连比带划,才让陆辞明白过来他是想要什么。   陆辞失笑,索性直接从自己的包袱里翻找出他要的纸笔来,以为他要继续练那墨义,遂忍不住感叹道:“才出行第一日,朱弟不必太过勤勉——”   在看清朱说聚精会神所落下的标题的那一瞬,陆辞刚起头的话语,也就戛然而止了。   朱说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察陆辞面上的微妙表情,从落笔到收杆,可谓一气呵成,潇潇洒洒地就将这篇《记密州港与陆兄出游》给写成了。   朱说脸上还带着兴奋的薄红,双手将未干透的这篇文章递给了陆辞,恭恭敬敬道:“还请陆兄斧正。”   陆辞揉了揉眉心,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且不说随时随地都能诗兴大发的朱说,完全不需在标题还特意带出他的名姓……他要有能斧正范仲淹的文章的本事,那怕个屁的考进士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宋朝一艘海船在1974年的福建泉州港出土,复原后,船长34米,甲板宽10.5米,载重量多达200吨,还有十三个舱室和两个桅座。(《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107)   2.航船在虹桥下放倒桅杆倾斜而过的惊心动魄的画面,是由《清明上河图》描绘的。   宋人制造出来的多桅船,桅杆装有转轴,可以自由放倒、竖起,这便是可眠桅技术。   宋人用于远洋贸易的大船,“舟如巨室,帆若垂天之云,柂长数丈,一舟数百人,中积一年粮,豢豕酿酒其中”,船舱之内可以养猪;还有更大的巨船,“一舟容千人,舟上有机杼市井,或不遇便风,则数年而后达,非甚巨舟,不可至也”(《宋:现代的拂晓时辰》,《梦溪笔谈》)   3.往返两地时倒腾当地土特产来挣钱的做法,在宋朝十分普遍,尤其是去汴梁赶考的那些举人,不管能否高中,多数都会趁这时机赚上一笔。   4.主要运河:汴河与惠民河、金水河、广济河合称“漕运四渠”。(《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十八章   从密州乘船至苏杭一带,哪怕一切顺遂,少说也要半个多月。   即便每至一州,都会在大桥下停宿一宿,他们也可自由上下船只,于当地采买商品,可这么漫长的一段时光,绝大多数还是都得在船上度过的。   这么一来,拥有一个合得来的好旅伴,就显得至关紧要了。   只是跟只用了半日功夫,就将船上情况摸索得七七八八,之后便开始宅在舱室之中,咸鱼躺着靠看书来消磨时光的陆辞不同,朱说看一切事物都无比新奇。   他无时无刻不抱着一本小簿子,在上头详细记录了沿河所见的繁荣市镇。不论是经过大桥时远远看到船坞处店家云集的千万灯炉光,还是远远地听得丝竹混入吆喝买卖的喧闹,都能激发他作诗作词的灵感,回回下笔如有神。   他如此着魔一般发奋,难免就让跟其同居一室的陆辞倍感压力。   朱说这灵感泛滥的状态,足足持续了好几日,陆辞终于在舱室里躺不下去了,索性多去甲板上看看沿河景致,再寻人聊聊天。   这条商船上的客人虽是自密州港登船的居多,但大多来自天南地北,也并非全前往苏州的,而不乏中途下船者。   陆辞的运气显然不错。被他选中的聊天对象,不但年纪与他相仿,还刚巧跟他目的地相同。   怪的是,今日晴方正好,他瞧着却是一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模样。   陆辞心念一动,言辞中略施手段,就将对方的一些基本情况给套了出来。   这人姓李,名辛,苏州人士,祖父李诚曾在苏州城里担任一名不大不小的吏员,又因祖上经商多年甚富,索性就在当地购置了一处田产,后修成庄园,大大小小的佃户加起来也有二十多户。   这样的家境,按理说是十分美满富足的。   无奈好景不长,一日城里发起了大水,李诚因抢救公家财物不及时,就被勒令赔偿五千贯之巨。   他纵有些积蓄,又怎么一口气拿得出来?   李诚面对这无妄之灾,只有将能变卖的都变卖了,还剩下四千贯的欠债,他不愿卖了家里的庄园,就不得不欠下国债了。   欠下国债还不算什么,只要不再连续遇到天灾人祸,单靠从佃户那收回的租子,李诚用个十几年,也能还清。   偏偏李诚运气极其不好,第二年就遇上了太|祖皇帝重惩拿了国库的拨款、却未依照约定购买征战需要的箭杆的火气。   按照官家新颁布的敕令,但凡是欠了国债的,田产都得被没收了。   李诚连变卖庄园都没来得及,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这能估产个一万五千贯的庄园,就此被充了公。   他一气之下大病不起,不久之后,也就与世长辞了。   陆辞听到这,不禁蹙了蹙眉:“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场冤案。时隔多年,如今想平反昭雪,怕是难有对症,并不困难。可当时怎就不曾想过上诉?”   涉及的钱财数量如此之巨,又的的确确是蒙受了冤屈,要能狠心闹大,不一定保不住庄园。   “当时官家因那些胆大包天之人欺上瞒下之举而盛怒,州县怕触霉头还来不及,又有谁会为我翁翁一小吏出头?”   李辛苦笑道:“我亦不愿在新友前愁眉苦脸,讨人嫌恶,可不瞒陆郎说,我娘娘如今病体沉疴,心心念念的就是买回那座庄园。我现将家财尽数带出,虽依然无甚希望,也只有一试了。”   他未明说的原因还有一点,那便是在一干庸庸碌碌的小吏中,家境如此富庶的李诚显然被人暗中嫉恨着。   莫说替他祖父出头了,怕是见人倒霉,忙着落井下石呢。   陆辞若有所思:“你确定官府已在‘要闹处’张榜公告招标了?”   “我虽未亲眼得见,却是故友专程通知我的,十分可靠。”李辛点了点头,叹气道:“只是我还从他处听说,今年所设的标底为两万贯,较上回还多了五千贯。”   一回比一回多,他又如何买得回来?   这还仅仅是个起标价!   李辛心里愁苦至极。   这回他身负重望,带上家中所有钱财来,途中连睡觉都睡不安稳,生怕遭遇盗匪,或是不慎遗失。   可他极为清楚的是,这一趟多半也跟前几年那回的招标一样,自己是注定白跑了——他所有的,不过六千多贯,于常人而言是一笔巨款,可对买下偌大庄园却毫无作用,可怜得连半数都不够。   陆辞默然片刻,忽问道:“上回的买扑,是实封投状还是明状添钱?”   李辛答:“是明状添钱。这回就换作实封投状了,唉!”   “又怎会无人竞价呢?”陆辞故作疑惑地再问:“难道孙、秦、张家也都未至?”   被充公的庄园拍卖不出去,官府却还老神在在,并不着急,对此陆辞倒不感到讶异。   毕竟宋时的州县根本没有实际上的长官,即县令和刺史,而只有知县和知州。   知事,仅作主持。   这么一来,官员们对地方的归属感也好,自身职务的责任感也好,都少得可怜。他们会对积压的陈务视而不见,对不利处兴趣缺缺,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回李家庄园会被重新翻出来拍卖,还是托了有新官来上任的福。   李辛回想片刻后,如实答道:“孙家有派人在,倒未见秦、张姓之人出现。”   因此事对他而言关乎重大,那日在场的每一个人,他几乎都记得一清二楚。   陆辞颔首。   没有姓张和秦的在场,那才是正常的。   因为秦和张两姓,完全就是不了解苏州情况的陆辞信口胡诌的两姓氏。   李辛心里煎熬,谈兴自然不重,陆辞不欲强拉他说话,便在套出最重要的信息后,就暂且客气作别了。   等回舱室后,陆辞就忙起来了。   他专心写写画画,不再受朱说的半点影响。   倒是刚搁了笔,沉浸在思想放空的奇妙状态中的朱说,忍不住盯着他瞧了。   朱说心思细腻,陆辞甫一进门,他就敏锐地察觉出对方只独自出去了这么一会儿,回来后的心情,却好似十分不错。   他踌躇片刻后,还是问出了口,只口吻中带了点连他都一无所觉的淡淡酸气:“陆兄方才可是遇着什么人了?”   “不错。”陆辞心情颇好地应道:“方才有幸结识了一位原居苏州城的李郎君,知晓了一桩趣事。可惜朱弟当时不在,不过,一会儿用过午膳,朱弟若还有兴趣,我愿为你们引荐一二。”   朱说闷闷地“哦”了一声。   他还想追问几句,看到底是聊了什么,才让陆辞心情这般愉快。   但话都到了嘴边,他又恐此举太过失礼,怕是容易引来陆辞不快,便在纠结一阵后,还是默默地放弃了。   陆辞对朱说的小小别扭,自是一无所知。   他这会儿的全副心神,都摆在蒙冤被没收田产、如今只有眼睁睁看着庄园被拍卖的李辛一家的遭遇上了。   且非仅仅出自对霉运连连的李诚或是萍水相逢的李辛的同情,而是管中窥豹,察觉出了孙家要写信召他们回来的用意。   陆辞对苏州情况并不了解,唯一清楚的是,他的外祖孙家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颇有资产。   会对曾被李辛家拥有的大庄园心动,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头回拍卖时,是以一万五千贯为标底的。一万五千贯是官府对那田庄的估价,正因估得准确,才才怎么都不算便宜。   当时孙家虽勉强出得起,却还想观望一二。毕竟按照常理推断,要是第一次没能卖出去,官府多会酌情降价。   如此一来,说不定就能捡个漏了。   不料跟孙家财力相差无几的那几户人家,同样也抱了这样的想法。   而官府却让这一等就是几年,并且今年来主持拍卖的官员还反其道而行,不减还增,硬生生地把标底提升至两万贯,顿让这些人家纷纷呕血,也着急了起来。   五千贯的差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况且竞价之人定也不缺。实封投状的招标方式,更是让他们头疼得很。   出高了怕拿不下那地,就此错过,又令他们着实不甘心。   孙家一边后悔着上回未能果断拿下,这次则是铁了心要拿下这庄园,先内部筹了钱的大头,又设法到处借了一圈后,还未感觉有十成把握,于是连被他们苛待过的出嫁女都不惜惦记上了。   哪怕陆孙氏最后掏不出多少,横竖就是写一封信的功夫,也不耽误他们什么。   不到竞价的最后一刻,谁又能知道,那寡居的妹妹带来的会是雪中送炭,还是锦上添花呢?   孙家的如意算盘拨得哗哗响,陆辞只不知他们是从谁口中得知,陆母的日子过得还不错的消息的了。   但这目前也不重要。   见陆辞陷入了沉思,一直偷偷瞄着他的朱说也彻底绝了再问的念头,而是蹑手蹑脚地将茶壶取来,在未惊扰他思路的情况下,上了杯热汤。   或许能算是李辛的大幸的是,陆辞因这几年来都在筹备购置属于自己的房产,自然对官府买扑的流程极为了解。   正因如此,李辛已一筹莫展的此时,在陆辞眼里,却仍有一线转机。   他很快就得出了个大致的计划。   当然,具体要如何实施,还得真正到了地方,亲自查探过庄园的情况后,再作详细打算。   陆辞微微一笑。   只带了区区六千多贯、仅够个零头的李辛,在这群势在必得的富绅面前,当然是毫无竞争力的。   ——除非他帮李辛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运河沿岸:   《宋史·地理志》收录有近50个人口10万以上的城市,其中位于运河沿线的有15个   整条大运河沿线,也因为运河的通航运输而形成餐饮、住宿、仓储、搬运、商品交易、娱乐、脚力服务等市场,从而催生出无数市镇。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访问宋朝的日本僧人成寻,沿着大运河从泗州乘船前往汴梁,他的日记详细记录了沿河见到的繁华市镇,如船至宋州,在大桥下停宿,成寻看到“大桥上并店家灯炉火千万也,伎乐之声遥闻之”;“辰时拽船从桥下过店家,买卖不可记尽”   2.李诚庄园案在宋史中有原案,被我进行了改编。此处暂不详述。   3.翁翁:即祖父   娘娘:即祖母   4.买扑:宋人管招投标叫作“买扑”“扑买”。扑,有博弈、竞争之意;买,即买卖、交易。合起来,“买扑”的意思就是竞价买卖。   买扑主要有两种:实封投状为一定时间内对密封的木箱进行匿名投标,价高者得;另一种则是明状添钱,近乎现代的公开竞价,价高者得。不过因为后者容易激起人的火气,导致一些人以太高的价格拍东西,以至于倾家荡产,后来宋朝政府就叫停了这种拍卖制,只用实封投状了。 第十九章   用过午间的膳饭后,陆辞便邀了仍在甲板上徘徊的李辛来自己舱室内一坐。   李辛一踏入这舱室,便由衷感叹道:“这较我所住的舱房,可要宽敞太多了。”   李辛这话,可半点不是客套。   陆辞从来就是个精细人,尤其是手头宽裕、完全有条件讲究的现在,自然不可能再委屈自己。   他一出手就订下了最好的船舱,而李辛所住的舱室,其实与这一样大小,可因为要同时容纳十来人,便显得无比逼仄了。   李辛虽经历了家道中落,到底也曾富裕过,不愿在那既拥挤、又隐约飘着异味的地方带着,才频频上甲板处吹风。   陆辞给他和朱说相互做了引见,又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汤,才微笑着切入正题:“今晨我与李郎相谈甚欢,听闻你所烦恼之事,实在不忍视而不见。在钱财方面,我虽给予不了什么帮助,可经方才仔细思索,我倒是认为,此事并非李郎所认为的那般毫无转机。”   李辛一愣,旋即摇头苦笑道:“我的的确确正为此事无比烦恼,陆郎若是个贴心人,可莫要拿此说笑了。”   显然,李辛丝毫不认为与他年纪相仿、又是萍水相逢的陆辞,真能给他什么有用的建议。   见陆辞的能耐被否定,他本人还不觉又什么,朱说就先坐不住了。   他皱起眉头,瞧李辛更是愈发不顺眼起来,甚至不顾有失礼之嫌地站起身来,不甚客气道:“若李郎君决意未战先降,不愿费神倾听解决之道,何不即刻下船调头回家去,也省得浪费时间白跑这么一趟?”   陆辞有十足的把握说服李辛,自然不会将对方先开始的态度放在心上,可他没料到的是,朱说反倒激动起来了,不由有些哭笑不得的感动。   “朱弟。”   陆辞唤了一声,在朱说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莫急。”   朱说这才安静下来,却也不愿看李辛的模样,而是轻哼一声,扭头向别处了。   要不是时机和场合都不对,陆辞还真想好好研究一下能让一贯好脾气的朱说,头回那么情绪外露的缘由是什么了。   朱说的话,坐在椅上的李辛,手里捧着热汤,面上则很是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不过仔细品了品朱说毫不掩饰的恼意,反倒让他心里升起一点希冀来了。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方才……难道真是?”   也许是走的霉运太多了,猛然间有好事砸到脑门上,他都不敢相信。   陆辞不置可否:“事未决,何言成败?我打不得包票,却愿为李郎一试。”   在接下来又问了李辛几个细问题后,陆辞心里就又多了几分把握了。   在他看来,李辛手中目前握着的、具有份量的筹码,无疑有两个——一是佃户,二是前庄主的身份。   佃户身上能作筹码的特质,自然不是虚无缥缈的一句‘前庄主李诚为人和善,对他们多有照料’,而是他们在这田产被官府没收的几十年里,已经建起了属于自己的房屋,人丁兴旺,生活富足,过得远比原庄主一家都来的舒舒服服,当然不愿有什么变动了。   毕竟依照宋律,当田产被没收时,庄客与原庄主的租赁契约,仍将持续下去,并不受半点影响。   契约上的一切条款照旧,仅仅是交纳地租的对象变成了县衙而已。   而这在几十年前定下的收租比例,一直一尘不动,可比现在最厚道的庄家许诺的收租成数,都要来得低了。   可庄园一旦卖给别人,势必将调整租子,甚至因买家多自带有更信任的佃户的缘故,他们哪怕能接受新的收租比例,也很可能要面临被解约的结局。   这么一来,他们耗时耗力建起的家园房屋,就全顺理成章地成了新佃户的栖身之所了。   李辛听得一愣一愣,陆辞莞尔道:“庄客大多都已发家致富,在庄上建了高楼大院,怕是不愿离开的。他们应也明白,一旦换了新东家,恐怕想留也难留下来。既然如此,何不由你承诺,若你再为庄主,课额照旧,也不解任何一家的约,以此换来他们借钱于你,具体还款则用以后的租子顶上?”   李辛怦然心动,只还有些犹疑:“如此当真可行?”   陆辞淡淡道:“可行不可行,试过方知。”   得亏偌大庄园的产权是整体出售,不可共享的;那些庄户又在这些年养肥了,出得起钱;这才给了李辛一个空手套白狼的空间。   李辛目前仅有六千多贯,要靠这么点钱参与扑买来拿回庄子,无疑是痴人说梦。   对他而言,拿到庄子才是最重要的,租子倒在其次。   只要他不犯贪心的毛病,肯许下无比优厚的条件——起码得优厚至那些砸下重金来买下此地的别家不能做到的地步,那对安于现状的佃户们来说,就将具备强大的吸引力。   一切只要落实到了契约上,就受官府保护,不必惧怕庄主事后反悔。   有律法保障,哪怕是年纪轻轻的李辛出面,也能说动租客们。   “你若能成功说服他们,接下来必定要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向官府禀名原庄主的身份,再耐心等扑买结果。”   李辛不解道:“这又何故?”   陆辞笑道:“只要你是原佃赁人,那么不论是续租还是扑买,都将受到一定保护。只要在尘埃落定之前,官府都将先询问你的意见。等得知具体数额了,再通知庄户们筹钱,最后用借款补上缺额就是。”   哪怕是过程完全保密的实封投状,官府在评出最高钱数后,仍会将这数额告知佃赁人,再给他五日时间决定愿与不愿照这价格承买。甚至只要差额不算太大,官府还允许放宽还款期限,两年内还清即可。   这便意味着,只要佃户们在两年内筹得够钱上交,李辛几乎就注定立于不败之地,轻轻松松地就能让外来投标人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辞存心搅浑了这潭水,不让孙家如意,在给予只知烦恼、关键方面却丝毫没有研究,几乎是一问三不知的李辛建议时,自然毫无保留。   只是他在详细解释过后,朱说倒是听得无比认真,当事人李辛则是愈发茫然,不知所措。   陆辞暗叹口气,宽抚道:“船还未到苏州,李郎也不必太过心急。我届时将要点落在纸上,李郎可自行钻研,若还有不懂之处,这些天都可前来问我。”   见陆辞并没有撒手不管的打算,李辛这才彻底放下了心,对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巨大希望的陆辞自是千恩万谢,不由分说地行了稽首的大礼,才步履虚浮地回去自己舱室了。   他一走,朱说便皱眉道:“此人颇不识好歹。一边反反复复说至关紧要,一边又只顾自怜自哀,落到实务上,全是一问三不知了。若无陆兄出手相助,他除自顾哀泣,亲看家产旁落外,又还能如何?”   陆辞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心有余悸道:“得亏我不曾指望世人都似朱弟一般聪颖非凡,否则方才定要气得连茶汤都饮不下了。”   “……”   朱说瞬间没了声。   耳根倒是渐渐变得滚烫……他哪儿听不出来,陆辞所调侃的‘气得喝不下茶汤’的那人,指的分明就是自己?   揶揄过朱说后,陆辞轻咳一声:“此策亦非万全,只是他性优柔寡断,如若直接言明,他怕是要直接打起了退堂鼓,我便暂时略去难处未提。且走一步,再看一步。”   游说庄客这个环节上,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保得了密的:其他买家们的耳目暂且不提,庄客们本身也有着货比三家的小心思,便不会为李辛保守秘密,甚至可能主动透露出去。   这么一来,如若买家是铁了心、哪怕不计代价也要拿下这地的话,以他们的雄厚财力,当然更容易打动佃户们。   而佃户们一旦退缩,李辛借不到钱,自然就绝无可能买得回庄园了。   不过在陆辞看来,这点应该不必太过担心——时隔多年,除非是跟没落了的李家有着深仇大恨,不然这种损人不利己、只便宜了庄客的行径,绝不是精明的商人能干得出来的。   之所以要买那片田产,主要还是为了盈利。   “还有一点,便是李诚失了庄园的原因,哪怕明眼人都能看出有着冤屈,可到底是欠下了国债。”陆辞无奈道:“偿还不力而被充公的田产,还能不能承认他是能凡事优先的前庄主,怕就得全凭那位公祖的仲裁了。”   如若对方对蒙冤多年的李诚怀抱同情,愿在无伤大雅的细节上给予便利,自然一切顺遂;而对方若是漠不关心,一切公事公办,便不好说了。   朱说听得神色凝重,正不知该说什么,陆辞脸色就倏然一变:“不好!”   朱说瞪大双眼,下意识地唤了句:“陆兄?”   陆辞在撂下那句‘不好’后,就立马起身,疾步出了门。   朱说不明缘由,只本能地紧追上去。   却见陆辞一路行至舱底,目标明确地直奔至了炉灶前,把已放在边上晾着两只小盅的盖子分别揭开,仔细查看。   “果然放得太久了,”想到那已然逝去的美好口感,陆辞就不禁感到无比痛心:“怪我只顾同李郎说话,竟忘了这更要紧的蜜奶酥还放着!”   朱说:“…………”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庄户和庄主之间为租赁关系,依照契约办事。如果庄主犯事儿导致庄园被收回,却不会影响庄户,只让他们把缴租的对象换成了官府而已。(《易中天品三国-大宋革新》p86)   2.庄户和庄主如果不满意对方,双方都可以依照契约规定主动进行解除。(《易中天品三国-大宋革新》p87)只是这么一来,庄户建在庄上的房屋自然是不能带走的。   3.向庄户借钱买回田庄,也是史上李诚庄园案里的解决办法(《易中天品三国-大宋革新》p83-87)   4.公祖:即父母官 ((《易中天品三国-大宋革新》p84)   5.原承包人拥有优先权。在承包期届满的前一年,政府要先询问原承包人是否有意继续承包,如果有意,通常会给予一定优惠,原承包人若钱不够,还可以“分期付款”,如在一次官田出让交易中,原佃户获得了七折的优惠,并允许“限二年纳足”。如果原承包人无意承买,政府即贴出公告,重新招标。在评标的时候,政府也会问原承包人愿不愿意按中标的价钱承买,“仍具最高钱数,先次取问见佃赁人愿与不愿依价承买,限五日供具回报”。(《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二十章   这两份经陆辞特意指导着厨子做的蜜奶酥,原是他准备与朱说一同上甲板时一边观赏着山光水色,一边舒心享用的美味点心。   却因太费心思在李辛之事上,而叫蜜奶酥因在这热天里陈放太久,而变得冷而酸硬,难以入喉了。   陆辞不死心地尝了一口后,还是不得不忍痛将那两小盅给倒,对哭笑不得的朱说道:“横竖也许久未下船走动了,不若今夜在秀州停靠时,我带你去吃顿好的,以作补偿吧。”   朱说赶紧摇头:“不必这么麻烦,更称不上补偿,陆兄,真不必了。”   他对这种甜的腻牙的小食,从来都不怎么适应,更别提是喜爱了。   倒是他的陆兄最爱尝试各种的甜品,鲜鱼也是百吃不腻。   “噢。”   陆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朱说却忘了,凡是陆辞拿定了主意的事情,他就从未能反对成功过——这回也不例外。   即使已然入夜,秀州城还是丝毫不输密州城的灯火辉煌。   交错纵横的街道,鳞次栉比的铺席,数不胜数的歌馆,佳肴飘香的酒楼,满目皆是招牌幡幌,车如流水马如龙,是梦境一般的繁华盛景。   港口每日都有无数商船进进出出,来自各地的富商从中上上下下,各个都是当地人眼里的阔绰肥羊。   当陆辞带着朱说一下船,自然就受到了无比热情的包围。   陆辞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朱说跟前,笑眯眯地应付一个个热情的商贩。   于是这些人很快就无奈地发觉,这模样极漂亮的小郎君,可是个难以攻克的聪明人。   刚巧背后又下来了几位大腹便便、身着锦缎的船客,商贩们便果断放弃陆辞,改包围那几人去了。   陆辞这才偏身让了让,将朱说从自己身后放出来,笑道:“好了,趁现在快走罢。”   朱说还对方才那激烈架势颇有几分余悸,听闻此言,连连点头,紧跟在陆辞身后,往闹市的方向去了。   陆辞边走边观察,很快就挑中一间建有气派彩楼,又挂着醒目酒旗,猛一眼望去可有四层楼高的‘太和楼’,顺手将还在东看西看的朱说给拉了进去。   此时过饭点已有一会儿了,太和楼里头虽还热闹得很,但也还有些位置空着,眼尖的伙计更是立马就迎了上来,笑容满面道:“二位客官,请问您是要去二楼的雅座,还是一楼的厅堂,或是提前预定了三四楼的包厢呢?”   和还一脸惊悚地盯着那半扇悬挂在门楼枋木上的猪羊的朱说不同,陆辞在现代时不知见过多少比这还要富丽堂皇上几百倍的豪华酒店,当然不会稀奇地瞧个不停。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闹哄哄的厅堂,便毫不犹豫道:“还请带路去二楼雅座。”   有独立隔间的雅座相对要清静许多,从窗外望去,又能有夜景看,虽收费也会贵一些,但陆辞过了好些年的简朴日子,也该稍微奢侈一把了。   “好嘞!”   那伙计面上笑容顿时就更灿烂了一些,殷勤地躬了躬身,将陆辞与朱说领上了二楼。   陆辞与朱说坐下后,他也娴熟无比地摆上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又帮着沏了茶水,弯腰恭敬询道:“不知客官是要自个儿看单子,还是要小的口报菜名呢?”   陆辞不假思索道:“单子就好。”   那伙计便毕恭毕敬地将早已备好的菜单奉上。   陆辞随意翻看几眼,说了四道,又说:“再上两份你们的招牌羹汤来。”   伙计认真听完了,又仔细核实一遍菜品,确定无误后,说道:“还请客官稍候,菜品马上就来。”   陆辞颔首。   伙计一出去,朱说就实在坐不住了:“陆兄,那未免也点得太多了——”   他们不过两个人,怎么用得完四菜一汤,外加桌上这一堆鲜果?   陆辞叹了一声,幽幽道:“这是愚兄第一次来这秀州城里坐下,以后或也不会来第二回了,实在想用顿好的膳饭犒劳一番你我……”   哪怕明知陆辞是故意将自己说得可怜巴巴,朱说也被堵得结结实实,不好意思再劝下去了。   陆辞轻轻一笑,在朱说看过来前,忽出声道:“你瞧瞧那处。”   朱说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主廊檐面,灯烛荧煌之下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群亲密相携,裙衫暴露,娇笑揽客的浓妆歌妓。   对此始料未及的朱说,恰恰对上其中一人的目光,还被对方故意娇滴滴地抛了个媚眼,脸上顿时不受自抑地‘唰’一下变得通红。   陆辞在顺利骗得朱说往那方向看后,就笑吟吟地一直盯着他瞅,自然将这点变化尽收眼底。   他只觉这羞涩的少年郎实在可爱极了,故意道:“若朱弟欲呼一人来筵前歌唱,这包厢怕是装不下的,得去三四楼的厢房了。”   朱说清楚陆辞就是故意逗他玩儿,明智地选择了闭目养神,装没听到。   得亏这太和楼的厨房确实极有本事,没等陆辞开第二个玩笑,他方才所点的菜就齐刷刷地给上齐了。   陆辞素不好酒,遂未叫任何酒水,而是多点了一道鱼辣羹。   主食是大熬虾,时令的青蔬和麸笋素羹饭,加上两盅香气腾腾的竹荪鲤鱼汤。   毕竟是城中最豪华的酒楼之一,连几道简单菜品也摆得赏心悦目,扑鼻香气勾人食指大动,陆辞各碟皆品了一筷,更不得不叹一句色香味俱全了。   在上菜之前,朱说的满腹担心已从‘会否花费太巨’转移到‘是否吃不完而导致浪费’,且做好了要将剩下菜肴打包带回船上的打算的。   不料两个半大郎君合起来的战斗力十分惊人,加上菜肴十分美味,不知不觉间,他们就将餐盘逐一消灭一空了。   陆辞十分满意这儿的服务和味道,从这份久违的奢侈享受中,他甚至找回了几分在现代的舒适感,遂愉快地叫来伙计结账,多添了二十个铜板作为小费,顺便问面露欢喜的对方,这秀州城里最热闹的瓦市勾栏在哪儿。   朱说则还沉浸在这么多饭菜竟都被一扫而光的震惊之中,半晌才回过神来,万般羞愧地接受了自己或许是个‘饭桶’的事实。   ……还是陆兄想得周道,一早才点了那么多。   船只将在秀洲港停泊整整一夜,明日六更再出发,于是陆辞丝毫不急。   等结完账,陆辞便带着朱说出了太和楼的门,微辨认了下方向,就往城东去了。   不过在出发前,他还是很尊重朱说意见地问了句:“方才愚兄用得急了些,现还有那么点涨,若朱弟不急回,不妨陪愚兄再四周走走,权当克化消食罢。”   朱说自是满口答应。   宋时的瓦市勾栏,还未演变成后世人以为的旖旎风月地,而是老百姓欣赏杂剧、讲史、傀儡戏、影戏、杂技等演出的娱乐场所而已。   陆辞只是来看个热闹,自然就挑了人最多、修得最高大的那间,把入口处张挂的招子看了一遍,就交了四百钱,以作为他与朱说的入场费了。   只要他们愿意,接下来的一整晚,他们都可以在这儿消磨时光。   里头挤满了吃饱喝足无事做、就举家来看戏的闲人,一眼望去是乌压压的一片,根本找不到座次,只能和其他人一样站着了。   陆辞当然不肯站着那么累。   他极快地环视一周,便微微挑眉,牵着朱说自人流中穿了几回。   朱说从未来过人这么密集、这么生机勃勃的地方。   哪怕是同样人山人海的元宵灯会上,也在细节上透着精致,不像瓦舍勾栏,尽是嚷嚷人声。   无论是哪处让他念念不忘的新奇,都是陆兄带他去的。   朱说难抑心中感激,悄悄看向陆辞。   然而就刚才他那么一走神的功夫,陆辞不知怎的,竟就得了俩姣姣羞答答的让座。   朱说:“……”   陆辞其实也没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只一言不发地立于那些从刚才起,就一直频频回头偷瞄他的姣姣的座边。   他忽离得近了,叫矜持的小娘子们反而不好意思回望,又抑制不住地感到脸红心跳,说话都细声细气的了。   她们悄悄关注了陆辞一阵,见对方一直站着,不免心疼,索性决定提前回家,好将位置让给这从未见过的美郎君。   陆辞笑眯眯地道了谢,半点不扭捏推脱,落落大方地拉着一脸茫然的朱说坐下了。   朱说有那么点心虚,不禁压低了声音问道:“陆兄,她们怎忽然就走了?”   陆辞假装没听出朱说的言下之意,故意做出大吃一惊的模样:“我还以为朱弟性情腼腆,难不成你是想让小娘子们留下,好同她们一同看这杂剧么?”   朱说:“……”   他深吸了口气。   ——这分明是在颠倒黑白!   不等朱说认真辨说,身后就传来无比清晰的“噗嗤”一声。   朱说:“……”   他的毫无反应,对方却还不收敛,甚至变本加厉,很快就传来一阵对方没能忍不住的哈哈大笑来。   幸好瓦舍内本就人声鼎沸,嘈杂万分,他的笑声混杂其中,倒不会惹得别人侧目。   朱说皱了皱眉,不禁扭头往身后看去,想瞧瞧究竟是谁如此失礼。   陆辞也微侧过头,将目光投向了后方。   只见一生得俊美眉目,气质则截然不同于陆辞,偏于风流倜傥的青年文士,在那旁若无人地捧腹大笑,几乎形象全无。   这夸张反应,直让坐他身边的绝色歌妓楚楚,也跟着一脸无可奈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饭店   有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豪华饭店,“其门首,以枋木及花样沓结缚如山棚,上挂半边猪羊,一带近里门面窗牖,皆朱绿五彩装饰,谓之‘欢门’。每店各有厅院,东西廊庑,称呼坐次”。这些饭店以丰盛的菜肴吸引食客,“不许一味有缺”,任顾客挑选:“客坐,则一人执箸纸,遍问坐客。都人侈纵,百端呼索,或热或冷,或温或整,或绝冷、精浇、膘浇之类,人人索唤不同……须臾,行菜者左手杈三碗、右臂自手至肩驮叠约二十碗,散下尽合各人呼索,不容差错”。意思是说,你一进饭店,马上就有人招呼座位、写菜,你想吃什么,随便点,很快菜便上齐了。   饭店的服务也很周到,将顾客当上帝看待:“凡下酒羹汤,任意索唤,虽十客各欲一味,亦自不妨。过卖铛头(饭店厨师)记忆数十百品,不劳再四,传喝如流,便即制造供应,不许少有违误。酒未至,则先设看菜数碟,及举杯则又换细菜,如此屡易,愈出愈奇。”   2.酒楼:在《清明上河图》中,酒楼、酒旗随时可见,画面最气派的要算城内的“孙羊正店”,仅“彩楼欢门”——宋代的酒楼为招徕客人,通常用竹竿在店门口搭建门楼,围以彩帛,这叫作“彩楼欢门”——就有三层楼高。《东京梦华录》说:“在京正店七十二户,此外不能遍数,其余皆谓之脚店。”在宋代,所谓“正店”是指有酿酒权的豪华大酒楼;“脚店”则是一般酒楼,无酿酒权,用酒须从正店批发。   3.陪酒女:   酒楼“不以风雨寒暑,白昼通夜,骈阗如此”,24小时营业,不仅可以喝酒,还有歌妓陪酒:“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檐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有点像现在的“三陪小姐”;寻常酒肆中,“又有下等ji女,不呼自来筵前歌唱,临时以些小钱物赠之而去,谓之‘札客’,亦谓之‘打酒坐’”。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歌妓,通常只是卖唱陪酒,并不卖身,南宋笔记《都城纪胜》说:“其他大酒店,娼妓只伴坐而已。”   4.勾栏瓦舍:   宋代的瓦舍,又称瓦子、瓦市、瓦肆,是宋代城市的娱乐中心。瓦舍之内,设立勾栏、乐棚,勾栏中日夜表演杂剧及讲史、傀儡戏、影戏、杂技等节目,当时名动一时的娱乐明星如丁仙现、王团子、张七圣等,也会到瓦舍演出。“瓦中又多有货药、卖卦、喝故衣(叫卖旧衣服)、探博(赌博)、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类”,煞是热闹。不管冬夏,无论风雨,瓦舍勾栏天天有演出,“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   当时规模最大的瓦舍,内设有“大小勾栏五十余座”,而最大的勾栏“象棚”“可容数千人”   5.勾栏收费:   勾栏表演的收费分两种方式,一是门票,元曲《耍孩儿·庄家不识勾栏》提到:“要了二百钱放过咱,入得门上个木坡。”另一种是免费入场,但在表演之前会有专人向现场观众“讨赏钱”,徐渭《南词叙录》记载说,“宋人凡勾栏未出,一老者先出,夸说大意,以求赏”。   6.招子:   勾栏会张挂“招子”,写明演员名字与献演节目,以招揽客人 第二十一章   柳三变之所以叫三变,只因他在夫子杨仁光眼里,自小就是个‘常情感不稳、哭笑无常’的性情中人。   俗语说三岁看老,在柳三变身上,倒是恰如其分。   他鲜少会委屈自己,在他看来,一旦遇着他认为有趣,十分值得一笑的事,便得真真切切地笑出声来,才叫痛快。   而这俩小郎君,一个模样俊俏心眼多,一个眉清目秀心眼实,单这么放着,哪怕不开口,也可谓相映成趣。   尤其他刚亲眼欣赏完前一人不费只字片语,就让娇羞的小姣姣让了座次的画面,紧接着又瞧见这人只凭三言两语,便将另一人制得有口难言的窘迫……   着实让他开怀得很了。   他在痛快地过了那一小阵笑瘾后,渐渐地在楚楚的帮助下,拍抚着起伏厉害的胸口,徐徐缓过气来。   他自然是瞧出朱说面上那些微的恼意的,连忙拿出十足的诚意,恳请被冒犯之人的原谅。   他方才笑得尽兴,这会儿道歉也舍得下脸面,语气中的诚恳,任谁也听得出来。   朱说本就是个厚道人,看出对方性灵,而非出于恶意,对他们俩半大少年也豁得出面子道歉,便不予计较,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份歉意了。   柳三变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向陆辞和朱说介绍着自己:“我姓柳,名三变,又因在家中排行老七,多有人称柳七郎。若我所料不差,我怕是痴长二位几年,道句愚兄,应是妥当的。”   陆辞笑:“我姓陆名辞,密州人士,幸会。”   朱说亦道:“我姓朱名说,此回是与陆兄一道自密州来,幸会。”   柳三变眉眼弯弯道:“我虽非秀州人士,好歹也于此逗留过好一阵,诸事皆知一二。方刚一时忘情,诸多失礼之处,恳请二位应我之邀,与我同游此城趣处,也好叫我有个将功折罪的良机。”   陆辞隐约觉得‘柳三变’这名字有那么丁点儿耳熟,只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位,但不出意外的话,多半会是在历史教科书里出现过的大人物。   不过,一来他身边就有着个写那篇万恶的《岳阳楼记》的范仲淹,二来这名字简单,重名的怕有不少,遂很快就淡定下来了。   只莞尔道:“柳兄自始至终笑的,仅是那可笑的事物本身,而并非是我,亦非朱弟。既然如此,又何罪之有?”   柳七微微一愣,不由笑了:“原来如此。”   朱说也道:“陆兄所言极是。我们实际上有着要事在身,只在秀州城里做一夜停留,就将继续南下了。柳兄好意相邀,我们也只有认同拒绝。此份心意,我们已然心领,方才小小误会,已如浮云过隙,柳兄着实不必过于介怀。”   柳七被接连拒绝后,倒是更感兴趣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整个上身前倾,将双臂懒洋洋地搭在陆辞座椅的靠背上,直接追问道:“二位这么着急南下?请问是去苏州,还是杭州,亦或是广州?”   许是这人皮相不错,性情直接得像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孩儿,陆辞奇异地对这人表现的自来熟并不感到反感。   只不过,他刚准备开口回答,从刚才起就一直安静坐着的歌妓楚楚,可有些着急了。   实际上,她与这在市井里极有名气,在歌妓之中的名声更可谓是如雷贯耳的柳七郎真正接触,加起来也不过半日。   她之所以费心讨好,千依百顺,存的倒不是想榨干对方钱财,或是与对方春风一度的爱慕心思。   说到底,她所求的不过是想让这位才子词人为自己动一动笔,写首好听的新词儿来让她唱。   谁知才在勾栏里坐了一小会儿,对方的心思就被两个漂亮小郎君给吸引跑了?   她着实大担心自己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尤其见柳七郎一副想凑上去的架势,更难稳住自己阵脚。   她思来想去,先是悄悄使力,扯了扯柳三变的袍袖。   然而他全副心神都在两个有趣的小郎君身上了,哪儿会注意到袖肘处小小的牵动?   于是楚楚反复暗示不得,唯有轻咳一声,以那娇滴滴的嗓音哀怨道:“不过半日,七郎便欲离我而去了么?”   被打扰了谈兴,也没能得到想听的答案,柳七兴致被伤了些许,只他是天生的怜香惜玉,自然不会表露出半分不满来,只微微侧过头,目带探询。   对上她眼里熟悉的急切,他心里瞬间了然,轻轻一哂,温声询道:“带纸笔了么?”   楚楚摇头。   柳七一想也是。他一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不由有些懊恼,顺手拍拍自个儿前额,再耐心问道:“那楚楚记性可好?”   楚楚隐约猜出他准备做什么,紧张地犹豫了下,还是肯定地点头了。   柳七颔首,接着闭了闭眼,略一沉吟,悠悠吟道——   “楚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衬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眨眼功夫,就作成了一首语言浅俗,风流靡艳的《木兰花》。   陆辞先是被这柳七动不动就出口成诗的本事给结结实实地震了一震,旋即心里细细品味一阵这首词后,略感微妙,又略有惋惜。   真要品评起来,它既无使人振聋发聩的深刻意义,也无抒发诗人自己情感的内涵,绝非令人惊艳的作品。   只是诚意十足地浅显易懂的语句,夸张地赞美了一通这位叫‘楚娘’的歌妓的舞技和美貌,然后隐约向‘王孙’进行了一番推销,成了一场充斥着市井俗气的风花雪月。   在陆辞看来,柳七既能轻轻松松地写出大俗的词,可不代表他就写不了大雅的词句了。   他好歹是在集市里做过卖酸文的生意的,自然极为清楚,让本就费神耗灵感的作诗词都变得因‘客户’而异,保证符合对方内心期许和要求,究竟有多么困难。   柳七却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这点。   陆辞看了看面露欢喜的楚楚,若有所思地又瞄了风流倜傥的柳七好几眼,在心里默默下了‘此人定会参加科考,是自己强大竞争对手’的结论。   这世间果真藏龙卧虎,连逛个瓦市,都能遇到这么个出口成词的天才。   ——这么想着,陆辞面上虽不显,心里的危机感却愈发重了。   朱说的反应则更直白一些,直接蹙起了眉头,明确地表达自己的不喜,只没有交浅言深讨人嫌的毛病,才不作任何评价。   楚楚则毫不掩饰自己的心花怒放,喜笑颜开:“多谢柳七郎!如此真是好极,妙极!待曲成之日,如若郎君得闲,还请来捧场。”   她将这充满对她的溢美之词的《木兰花》给翻来覆去地念了几回,可谓一千个一万个满意,等确保自己彻底记住了,便起身向柳七徐徐下拜,郑重地道了回谢,便欢喜地丢下对方回楼里。   她可没多的时间浪费,要早日给新词编好曲,争取一举亮相惊人了。   柳七早对被歌妓们用完就丢之事早已习以为常,眨了眨眼,好似真惋惜道:“唉!方才情深似海,如今过河拆桥,便纵有千种委屈,更与何人说?”   陆辞挑挑眉:“在我看来,柳兄分明是游刃有余,乐在其中。如此闲趣,以‘委屈’形容,未免太不切实了吧。”   被无情揭穿的柳七没能忍住,再次笑了出声。   朱说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这回连半个字都吝于评价,仅在从在座次间游走的小贩手里买了两包黄梨酥后,毫不犹豫地就将较大的那包放在陆辞那里了。   ——这又有什么好笑的?   朱说一边嚼着酸酸甜甜的黄梨酥,一边漫不经心的想着。   这位郎君固有诗才,性情亦不乏可取之处,可说到底,还是过于轻浮散漫了。   他心里对这位放荡不羁的柳七郎有点意见,面上也显了几分出来,只厚道地没说出来罢了。   柳七显然也有别事在身——只不知到底是正事还是风流韵事了,只来得及拉着陆辞和朱说聊一小会儿,就不得不依依不舍地作了别。   临走前,他重点问清了陆辞所乘的船属的商会名字,以及明早发船的时辰。   陆辞虽不解对方何故好奇心旺盛至连这细节都要过问,但也不觉这些有什么好隐瞒的。这些消息,随意去船坞打听便可知晓。   因此,他虽看出朱说对柳七不甚喜欢,却还是大大方方地告知了对方。   萍水相逢,一面之交,待明日发船,就是山高水长,哪怕有心都难有再聚之日,何况无意?   这位柳七郎,着实是位有才的妙人,一期一会的小插曲,弥足浪漫。   柳七匆忙走后,陆辞与朱说一起继续看了会儿瓦舍的演出,等买来的第二批零嘴也见了底,二人也就打道回府了。   朱说心满意足地写了一大篇关于勾栏瓦舍和太和楼里见闻的诗赋,就怀抱着又见到新奇事物的好心情,安然入睡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翌日大船重新起航,一切风平浪静,唯独甲板上,却站了个今日打扮得额外精细,手持风鸟花的折扇,风度翩翩地观景的柳七。   朱说默默地揉了揉眼,怀疑是自个儿没睡醒。   陆辞愣了愣,倒是先上去打招呼了:“柳兄?”   “我已念了佳娘,心娘许久,只一直定不下决心,”柳七仿佛没看到朱说脸上瞬间垮掉的笑,仍然笑容灿烂道:“我昨夜便想,难得遇见合心旅伴,这择日不如撞日,索性拾好包袱赶这个巧,直接陪二位弟弟去趟苏州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此章出现的《木兰花》的确为柳永所做,他曾为不少歌妓填过词,仅《木兰花》就分别写过心娘、虫娘、酥娘、佳娘等。(《文豪书系:范仲淹,柳永,周邦彦,李清照》)。他目前的心头好是虫娘。   2.柳永原名柳三变,据说是由他私塾先生杨仁光所取的。   因柳父道:“犬子每常情感不稳,阴晴多变。且迎风洒泪,对月感怀,自小哭笑无常。更有甚者,与鸟兽共舞,和草木谈笑。年虽五岁,心如成人,岂不偏僻?”   杨仁光道:“如此说来,倒是个性灵中人,不如取学名三变,字景庄,岂不正好!”   柳父便问有何寓意。先生杨仁光以右手慢慢捋着短髯,说:“俗语云:‘六月天,孩儿脸,一天变三变。’岂不正合于令郎心性?且古人云:‘圣人立长志,小人常立志。’今反其意而用之,以劝诫他用心专一于圣人之业,虽可转承多师,亦不可数易其业。”   “取其景仰庄周,作逍遥游,无拘无束,不受尘世羁绊之意。亦可理解成:景行端庄,谦谦君子,绅士风度方可成。”   更名柳永还得到他50岁时,那象征着他抛弃年少轻狂的过往,彻底放下骄傲,来追求官位的晚年了。   不过以上来自野史,天知道是真是假,听听就罢吧。(《白衣卿相:柳永》) 第二十二章   朱说对自说自话着就不请自来了的柳七,起初是颇感不满的。   不过以他温和内敛的性子,即便对人有些意见,也会厚道地不表现出来。   柳七看似随心所欲,我行我素,实际上却有着敏感细腻的心思,自然瞧得出朱说并不欢迎他的忽然加入。   他却不为此烦恼。   事实上,在他的一干友人中,能跟他一见如故,头面就一拍即合的人,那才叫少之又少了。   人与人间的感情,说到底还是得靠慢慢相处的。   倒是那比朱说稍长一岁,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精致俊俏的陆辞,这人心思,他竟是难以看透。   只除了在他故意瞒着二人,悄悄上了船,宣布与二人结为旅伴时,陆辞才微微挑眉,露出几分讶色。   之后,就大大方方地邀他坐在一张桌上,主动与他谈天说地,释放出十足善意后,还顺道安抚了朱说。   在柳七看来,朱说较为正经,好勤学苦读,可为益友;陆辞这人,则是妙趣横生,玲珑剔透了。   更让他不后悔这临时做出的决定了。   柳七不知的是,陆辞对他,其实是怀抱着欣赏的态度的。   柳七出自颇有名望的书香门第,祖上不乏显著儒臣,他为家中幼子,更是备受期许和宠爱,这出门在外,花用甚大,家中也从不曾短过他的。   因此每到一处,他都会下意识地先用银钱妥善打点,不说铺张浪费,起码将自己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   他这般讲究享受,虽不合朱说自修自律的理念,却甚合乎陆辞的心思。   眠花宿柳、听歌买笑大可不必,而余下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居不厌华的风格,就契合了陆辞努力读书、闲暇经商的最终追求了。   况且难得出趟远门,除了四处观光,涨涨见闻以外,不主要还是获取灵感,光交益友,扩宽人脉么?   陆辞欣然接纳了柳七这一新友,亦在心里再三肯定了对方将为考场上强劲对手的地位。   大多数时候,是嫌船上时光漫长无趣的柳七主动找上门来。后来陆辞若是久久不见他出现,也会亲自去找他。   朱说自然不愿自己就这么被拉下了,便稍微改变了自己的态度。   柳七投桃报李,对稍稍软化的朱说极为热情,且有意避开风月不谈。   他生得气貌堂堂,眉清目朗,不做慵懒闲散态时,言谈既爽朗风趣,又不失渊博犀利,着实可亲,让人无法讨厌得起来。   在陆辞看来,朱说和柳七,虽在性格和做派上大相径庭,可实质上却都怀有才能志意,饱受儒家忧国忧民的传统思想的熏陶。   相比之下,只追求独善其身的自己,才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事实也正如陆辞所料的那般,在摒弃成见后,朱说反倒比他还跟柳七聊得来了。尤其在澶渊之盟的签订上,二人皆愤愤拍案,恨国不争。   在辽大将萧达凛遭强弩射杀,战势或可反转,并无不可为之处的大好时机前,官家竟因畏战,而签订了这般屈辱的和约。   土地固然没有割让,可不论是官家需遵辽萧太后为叔母,同辽主称兄道弟,还是每岁需赠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的沉重负担,怕都只是一个开端罢了。   不断割自己百姓的肉,以养肥强邻这头饿狼,而放任宋军腐败,战士颓落。   此消彼长的趋势,倘若长久以往,可谓不堪设想!   单富国而不强兵,与稚童怀抱赤金行走于闹市无异,怎除极个别的强硬主战派外,朝中本最不该缺的,就是有学之士,竟都为这短暂的喘息时光而额手相庆,非但不怒发冲冠、目眦尽裂,倒引为莫大胜利了?   朱说沉色道:“诚如王相公所言,‘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澶渊之举,以万乘之尊而为城下盟,没有比这更耻辱的了!’”   “确确是奇耻大辱!”柳七说到激动处,不由拍案而起,义愤填膺道:“因那日开此先河,诸敌皆知我宋好欺,连区区党项,亦以投契相挟,年卷万两白银,万匹绢布而去。朝中只知养兵,而不管练兵,各官腐败、借官家财富做生意与民争富、中饱私囊者数不胜数。如不尽快做出决策,又如何长久?”   听着二个小青年的慷慨陈词,陆辞只沉默地喝了口茶。   朱说与柳七所说一点不错,他的宋史记得的虽不多了,但对那屈辱的花钱买和平,还是颇有印象的。   更知道这和平哪怕想买,也买不久。   强势崛起的外族,在明知宋人富庶的情况下,凭什么让他们每年乖乖等着部分奉上,而不亲自去把全部取来呢?   而在侵略势力与大宋翻脸之前,大宋已先撑不住了。   最初是迫在眉睫的财政危机,不得不仓促下进行变法改革,而改革亦进行不顺,加上天灾人祸,最后外敌趁虚而入,就一败涂地,不得不越退越南。   最后以杭州为都城,南宋再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还是不可避免地覆灭了。   但陆辞也不认为,朝中就真是一群睁眼瞎,只顾眼前的短暂和平,而不顾长远的发展。   问题怕还是出在皇帝身上。   如今在位的官家,可没有他父亲和伯父的霸气,早前辽军的来势汹汹,就把他吓得屁滚尿流,差点南迁了。   若非宰相寇准是个有胆色魄力的,连官家也敢‘挟持’,逼他上了前线稳定军心,北宋怕就几年前就被人一端到底了。   宋太祖是有心进取,好战而战不赢,无奈退居防守,他的这位继承人,则是被吓破了胆,能打时都宁可不打,而是掏钱买和平。   和平既能买来,又何必劳民伤财,冒风险去打呢?   重兵戎边的庞大开销,可比‘赠送’给辽以换取退兵的岁贡,要轻上不少了。   至于扩充军队,能给官家带来一些安全感,当然要办;可一旦涉及练兵,就得授予武将稳定的军权,他又不乐意。   老赵家的黄袍加身,不正是源于兵权在握么。既知兵权如此重要,他们自会有意一削再削,毕竟国家的强盛,甚至土地的完整,统统都比不上赵家统治的稳固来得重要。   朝臣各个都是人精,想必是看出这点,才清一色地赞同议和的。   而非是柳七他们所以为的全那般有眼无珠,短视得看不到要命处。   陆辞正因知道它自源头起就堪称无解,才一早就冷静得很,根本没想过去撞那救国救民的南墙,或是妄想去干预历史的进展。   他暗叹一声,给讨论得口干唇燥的二人各倒了一杯热汤,便捧书继续读下去了。   柳七与朱说也未在这话题上停留太久。   他们皆偏于务实派,心知纵有千般志向,万般豪情,现一介白身,也是人微言轻,于国于民都无作用。   比起与志投意和之人进行酣畅淋漓的探讨,最首要的任务,还是得发奋读书,早日下场,望能金榜题名,才有机会实现胸中抱负。   更何况,单他们准备好了还不够,得盼着朝廷不停贡举才行。   等二人回过神来,就见自始至终都未参与进探讨来的陆辞,正专心致志地翻看着手中书籍。   他们不禁愣了一愣,隐隐生出几分赧赧自惭。   尤其柳七,更是面露讪讪,难得地自省了起来:枉他已活了快二十年,到头来,竟还不如这位小郎君来得稳重!   陆辞不知二人所想,也没留意对话是何时停下来的。   他耐心地干啃了一会儿这书,实在觉得无趣,便站起身来,想去甲板上走走,吹吹风来转换心情。   不料刚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另二人就齐刷刷地自书页上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向了他。   ……这又是怎么了?   陆辞只好邀道:“二位可要随我去外头走走?”   两人自是欣然应下。   这日乌云密布,阴风怒号,一副大雨将至之势,除仓皇乱飞的沙鸥以外,并无景好赏。   陆辞只觉自己就跟背后跟了一大一小两条尾巴一样,感到几分莫名其妙之余,就是无形的压力了。   他极快地往厨工处晃了一圈,确认了晚膳的内容后,也不多在外头晃悠,而是回了舱房。   柳七也一派理所当然地跟了进来。   对于这点,连朱说都习以为常了。   柳七笑着问道:“陆郎只说此行是有要务,不知具体为何?愚兄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猜测归猜测,毕竟是不好声张的,陆辞只将明面上的理由说出:“十日前收得外祖孙家所传书信一封,道是翁翁欠安,而娘亲身体亦是不好。我便自作主张前去一趟,替母尽孝侍疾。”   柳七不疑有他,听闻此言,却是神色略异。   陆辞见他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询道:“柳兄?”   柳七踌躇片刻,还是尽可能委婉地提醒道:“陆郎或许不知,宋承古制,有惨恤者不可赴考应举……切记小心,免不慎犯了禁。”   哪怕只是五服中最轻的缌麻孝,也不可轻忽。一旦被人检举,或是官府查了出来,罚铜服役还是次要,最重的惩罚,还是永远不得应举。   只是这话却不好说太直白了。哪怕至交好友间,也难免有几分触霉头或是诅咒人亲长的意思,柳七才尽量含糊其词,免得一番好意,却惹了陆辞不快。   柳七又分享了自己关注的去年贡举情况:“去岁便有进士郭颜,因于居丧之期应举,遭罚铜、永不得应试,并罚服衙前役,连同保者亦受牵连,被罚未来三次科场不得去。”   陆辞对于应举资格的了解,其实并不比柳七的少。   他之所以不随意搪塞,而是选择代替母亲跑一趟苏州的原因之一,也正是有意亲眼确认一下外祖的身体状况。   即便这样,柳七不顾交浅言深之忌,也要委婉提醒自己关于应举资格的情谊,也是值得珍视的。   陆辞感念这份好意,也不说穿,只道:“多谢柳兄提醒,我必当小心谨慎。”   柳七摆了摆手,自嘲道:“得以通晓这些,也勉强能算是我初试不利、金榜无名的益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柳永家境:   柳永的家世是个非常注意儒家道德的仕宦之家。柳族原籍河东,柳崇之五世祖柳奥随叔父柳冕(唐古文家及历史家)至福建任福州司马,后又改官建州,遂定居焉。柳永的父亲柳宜及柳永的五位叔父则都曾在南唐或宋朝做过官,而且他的父亲在当时曾以孝行闻。柳永有兄二人,长兄柳三复,次兄柳三接(当然文里目前的时间线还没有)也都曾有科第功名。侄柳湛,子柳涚也都中过进士做过官。(《叶嘉莹说柳永词》)   2.惨恤:即居丧。   五服之中,以斩衰(父母亡故)最重,要服孝三年;缌麻孝涉及最广(连岳父母和堂兄弟姐妹都算)也最轻,但也要三个月。   服孝期间是不能参加科举的。(《中国科举制度通史 宋代卷》)   3.进士郭颜冒丧赴考之事出自史料(《中国科举制度通史 宋代卷》)   4.澶渊之盟的签订内容和具体过程可看《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149-154,的的确确是让辽宋俩国停战了120年。不过嘛……   5.相公:   “相公”一词在宋朝可不是随便用的。就狭义来说,“相公”仅限于对宰相的尊称,如北宋有名的“寇相公”寇准、“王相公”王安石。从广义上讲,也可用作对高官的尊称,如岳飞就是被称呼为“岳相公”。   (《假装生活在宋朝》) 第二十三章   二十出头,未至而立,正是最好面子的年轻气盛,柳七虽未刻意隐瞒过自己曾应过举、落了榜的事,但发自心底地对此感到羞惭,潜意识里便在避免主动提起。   这会儿不经意间给带了出来,他懊恼之余,倒是如释重负了。   陆辞闻言一愣,以他的沉性子,都未能掩饰震惊,问了句刚一出口就后悔了的蠢问题:“柳兄此话当真?”   柳七哭笑不得道:“我再闲得无事,也不会拿就疮疤来作假吧。”   陆辞蹙眉,真心实意道:“这可大事不妙。连柳兄这等钟灵毓秀、出口成章的俊才,小试牛刀竟也不利,那这世间哪儿还有似我这些庸才的活路了?”   这位被他视作强力竞争对手的柳七,竟然参加过科举,还连同进士都未能得赐!   哪怕但凡考试,都会有运气的成分作祟,可实力强劲到一定地步,纵使受到影响,也不至于彻底颠覆结果,顶多名次不尽如意。   尤其在陆辞看来,这位锦绣文章信手拈来、灵词妙赋随口吟出的柳七郎,哪怕策论和帖经墨义方面的成绩不甚起眼,在最重诗赋取士的此时,简直还是占尽便宜。   运气再差,也不可能翻车翻到阴沟里去啊。   陆辞着实有些难以相信,甚至因此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不得不刷新了一番自己对科举难度的认知。   他有着自知之明——自己真实的诗赋水平,怕是只有柳七郎,范仲淹的十分之一。   就这十分之一,还有不少是字写得工整好看,得到的卷面和印象分。   连柳七都能名落孙山的话……   陆辞万般惆怅地长叹一声。   ——显然,是他低估了科举的严苛,在南阳书院做了一回井底之蛙了。   柳七:“……”   看着陆辞眼底先是掠过一抹难以置信和痛心,旋即是极其懊恼和不予理解,没有丝毫作伪的神色,饶是潇洒直爽如柳七,也不由不好意思起来。   “你这话说的,”柳七苦笑摇头道:“将我捧得太高且不说,你竟还好意思自称庸才?若连你都算庸才,世间怕是无人敢言天才了。”   朱说在旁听着,这时使劲点头,一脸严肃地附和道:“陆兄切莫妄自菲薄。”   陆辞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无声地叹了口气:“多谢二位了。”   柳七主动道出心中隐秘,不但没得到令他难免感到难堪的同情,也没有微妙的惋惜之词,更没有遭人急迫的问七问八……倒是让这分明相识不久,却也看得出性子沉稳的两位小友,一个个比落榜的他还受打击。   柳七失笑一声,在感到不大适应之余,竟全是轻松。   陆辞恹恹地后靠在座椅上,颓然地做好了一会儿重新规划将来的准备;朱说平静待之,对柳七何故落榜绝口不问,只大致问了问他是哪年应的考。   柳七自无隐瞒:“大中祥符二年。”   朱说沉吟片刻,忍不住又问:“不知柳兄应举时,可曾听说过‘鹅仔峰下一枝笔’?他曾在几年前刻板的诗集序言中提过,元年将要进京赴考,定然魁甲登高第。”   说到这时,朱说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道:“这么说来,他正巧与柳兄是同乡,皆为费县人。”   柳七眼皮一跳:“……朱弟怕是记错了,他何时说过这话了?”   朱说不假思索道:“那册诗集,我正巧有带到船上来,还请柳兄、陆兄稍后片刻,我这便去取。”   不等柳七开口,为证实自己所言非虚,朱说立即起身,往舱房里走了。   陆辞还在思考人生,并未关注他们二人在说什么,柳七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只默默地揉了把脸。   不过片刻,他就找到了方才提到的那本诗集,还特意翻到了那一页:“请柳兄过目。”   对上这么较真的朱说,柳七也是没了什么脾气,面无表情地接过来,看着明晃晃的那几行字,皱着眉道:“可否问句,朱弟这书是何处买的?”   朱说下意识地看了眼还一副生无可恋的咸鱼模样的陆辞:“这还是那日与陆兄同游醴泉寺庙市,从一书摊上购得的旧书。”   柳七仔细摸了摸纸张,感觉了一下纸面的材质,又随意翻开几页,仔细检查上头的字墨,不禁拧紧了眉头,猛然拍案道:“此为书市嗜利之徒,私自雕书翻版,以麻沙本所制之劣品!”   “竟是如此?”   但凡士人,都对鬻书者痛恨之至,朱说自然也不例外。这回却不慎做了帮凶,他自然心里难过,只出于谨慎起见,核实道:“柳兄是从何得知的?”   柳七气鼓鼓道:“这天底下,就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人!那日我分明只同意了万卷堂来刊行此集,还特意为其写了序,哪儿冒出来的陈舍人来盗雕,竟还用这般粗制滥造的麻沙本来对付!”   此言一出,不但是朱说大吃一惊,就连一直走神的陆辞,都回过魂来了。   朱说慢吞吞道:“柳兄便是‘鹅仔峰下一枝笔’?”   陆辞:“……”   冷不防地被叫破,柳七刚才那义愤填膺劲儿一下就过去了,听到这小时他还为之得意洋洋,大后才感到几分羞耻的称号,好半晌才回道:“小时乡人所取名号,未免夸大其实,叫朱弟见笑了。”   这倒是个听起来甚为美味的称号。   陆辞双眼放空地在心里做了如此评价后,就一声不吭地坐直了身,轻巧地将诗集从朱说手里抽出,认认真真地翻看起来。   朱说同仇敌忾道:“此舍着实可恶,不但盗印翻版,还编说瞎话,叫读此书者以为柳兄真这般狂妄。”   “……”   柳七脸上一红。   其实诸如‘定要夺魁高登科’的狂妄话,在第一回应举时还颇自视甚高、春风得意着的他,好似、的确、也许、是说过的。   虽不至于妄傲至写入序言的地步,口头上,可就很难说了。   不论如何,瞧着朱说愤愤然的模样,柳七坚决地把原想承认的话给咽了回去。   ——前尘往事,莫再提起。   这趟出远门,因是打着游学的幌子,陆辞和朱说带出来的书都不多,而柳七的词集能在其中,显然是很得朱说心的佳作。   在得知柳七就是“鹅仔峰下一枝笔”后,朱说对他何止是隔阂全无,还额外添上了一圈钦佩和欣赏的光环。   柳七起初还有些不大好应对,后来也就能照常如故地开玩笑了。   他对二人毫无保留,直将自己应考时的宝贵经验,甚至是记得的一些考题,都悉数分享了出来。   说到底,他殿试虽不利,可解试省试里,却都是名列前茅,又出身官户,见多识广,这会儿透露的,都对没有过任何应举经验的二人极为有用。   “进士科虽需考帖经,墨义,可实际上形同虚设,不曾考校,而是以诗赋为主,其中又以赋为重中之重。”柳七一脸严肃地强调道:“不论诗赋,皆由考官出题,且将连韵脚一律规定。一旦落韵,不论文才有多出众,都将当场遭到黜落不收。因此,你们也务必谨慎审题。”   朱说听得不住点头,陆辞也很是入神。   他调查得再彻底,也不比真正参加过科举,且走到了殿试这最后一步的过来人分享的经验要来的具体和珍贵。   毕竟他所能得到的,多是明文所列的规则,而非柳七所举例子中的微小陷阱。   二人听得认真,柳七也说得过瘾。   不知不觉间,天也黑透了,船也停泊靠岸了,柳七不知灌了多少杯茶水、其实还空空如也的肚腹,也终于闹起来了。   陆辞前几日才在秀州城里奢侈享受了一把,短期之内,也没有打算再去铺张浪费一下的打算。   “趁此夜泊,陆郎、朱郎可要下去走走?”   柳七盛情相邀,陆辞只拿起那诗集晃了晃,示意自己要利用这段时间读一遭后,就婉拒了对方的邀请。   他认认真真地翻看了起来。   在初初随意读过开头几篇后,他在感到头昏脑涨之余,愈发自己觉得能考上科举的希望,真的是……十分渺茫了。   陆辞兴致不高,好不容易重拾奋斗的心情后,就更不打算下船去闲逛了,甚至后悔起了来这苏州一趟,宁愿把所有时间都拿去抱佛脚。   可惜后悔也晚了。   陆辞不愿让难得出趟门的朱说陪自己傻坐着,索性请闲不住的柳七陪着朱说上岸走走,顺便给他带一份外卖回来。   柳七自忖脸皮算厚的,可也不好意思跟正读自己拙作的陆辞共处一室,对此自是求之不得,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便拖着不甚情愿的朱说下了船。   陆辞独自留在船舱内,就着明亮的烛光,专心致志地继续读书。   只是不知为何,在最初的惊艳过后,他觉得大多数诗词固然陌生,却有极个别的,透着强烈的熟悉感。   譬如这首《望海潮》。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陆辞将它翻来覆去地读了四五次后,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宋时盗版十分猖狂,苏轼,朱熹都是受害者。   而当时也出了保护版权的条例。   苏轼:“某方病市人逐利,好刊某拙文,欲毁其板。”意为,一些书商未经苏轼同意便私自刻印他的作品发行,他恨不得将雕版追缴来销毁掉。   朱熹的著作《论孟解》“乃为建阳众人不相关白而辄刊行,方此追毁,然闻鬻书者已持其本四出矣”。后来为了对付盗版,朱熹干脆自办书坊,即开了一间民营出版社,刊印和发行自己与友人的作品,不过因为经营不善,书坊后来倒闭了(……)。   宋时印书从此多了类似今日书籍的版权页:“宋人刻书,于书之首尾或序后、目录后,往往刻一墨图记及牌记”。这个“牌记”,载有出版人、刻书人、出版日期、版权声明等信息。   宋朝的国子监兼辖全国图书刊行,相当于教育部兼出版总署。应罗樾与段维清之请,杭州国子监便给印刷业最发达的两浙路、福建路运司下发了通知,要求两路转运司“备词约束所属书肆”,“如有不遵约束违戾之人,仰执此经所属陈乞,追板劈毁,断罪施行”。   2.《望海潮·东南形胜》由柳永写自咸平6年。   3.鹅仔峰下一枝笔:据说为柳七乡人小时就给他的称号   4.宋朝的大才子中,因为落韵脚而被黜落的倒霉蛋不是别人,正是欧阳修《东轩笔录》卷十二   5.北宋前期的殿试里仍然是可能落选的,而且落选率还很高,如咸平5年(1002年)有殿试者72,通过的只有38人。是从嘉佑二年起,进到殿试这关的士人才不会被黜落的。 第二十四章   对朱说而言,与柳兄一同上街,和跟陆兄一同上街相比,既有相似的地方,也有截然不同之处。   一样的是一路走去时总会遇着认识的人,因此被绊住脚步。   而不一样的地方,则在于那些无比亲昵地同陆辞说话的人群,涵盖了男女老少,还一个个都爱拿了自个儿摊上的货品往陆辞怀里塞,朱说在边上看着,只不由会心一笑。   而同柳七打招呼的,就多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媚态十足的歌妓了。   她们娇笑着想往柳七怀里塞的,恐怕也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她们本人。   为求在市井间大名鼎鼎的柳七郎给她们填上一首能流行一时的词曲,她们可谓使劲浑身解数,极力讨好。   甚至早有花魁娘子放过话,要能得到柳郎应允,莫说是春风一度,哪怕夜夜春宵,也不在话下。   这也得亏柳七生了一副俊眉修目的好模样,又是众所周知的官宦子弟。   若他貌若钟馗,哪怕词作再受追捧,受欢迎的程度也得打个折扣了。   奈何柳七郎多情,深情,却也薄情,她们纵使想留,也难留住,唯有假作埋怨娇嗔,想请他来房里坐上一坐了。   对这情意绵绵的画面,朱说从起初的备感震惊,到后来的麻木,再的如今的漠然。   最让他忍不住皱眉头的是,在他看来,柳七对此的回应也不甚正经,倒有几分顺水推舟的纵容。   朱说不知这还算好的,柳七好歹有顾及到他的存在,有所收敛,否则直接应了某位娇娘的约,随其回了芳居了。   朱说愈发觉得浑身不自在,克制着不对这位自己之前还颇有好感的‘鹅仔峰下一枝笔’出口劝诫,又着实惦念独自在船上的陆辞,索性趁着柳七跟那些妓子们纠缠时,默默地撇下对方,进了一间饭店里,仔细挑了几样陆辞平素爱吃的膳食,着人包好,就准备催人回船上去了。   要是柳七还舍不得走,朱说也不打算再忍下去,而是无论如何都要自个儿回去的。   等被扯得衣衫不整的柳七脱了身,就见到朱说已托着热乎乎的饭菜,面无表情地等了好一会儿了。   “柳兄,”朱说的耐心再好,也被这看似没完没了的莺莺燕燕的阵仗耗得干干净净,只一板一眼道:“你请自便,我要趁这菜肴还热着的时候早些送回船上,免得让陆兄饿着了。”   他年纪虽小柳七许多,却是气势十足,说话时更是一脸严肃,以至于连柳七都不觉有什么不妥,而莫名有点心虚了。   其实柳七也有些败兴,只因怜香惜玉惯了,说不出呵斥的重话来,方这么久才成功脱身。   闻言一愣,微讪道:“此地我早来过了,独自一人,更没什么好逛的,我同你一起回去罢。”   朱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确实不难瞧出,柳兄乃此地常客。”   说完,他便施施然地走了。   柳七叹了口气,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朱说可谓归心似箭,不知不觉间便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了起来。   他个头比较小,却极灵活,一边小心地抱着包好的饭菜,一边在人群里轻巧地钻来钻去,导致跟在后头的柳七,不一会儿就难见他的人影了。   柳七也不愿跟个半大孩子一般,在人来人往的闹市里走得这么着急。   在他看来,这着实有损他一贯的优雅风度。   既然赶不上,他干脆也不着急了,就慢悠悠地往船坞走。   朱说也不管他,跑得气喘吁吁,动作麻利地踩着板子上了船,直奔透着朦胧烛光的船舱去:“陆兄!”   陆辞不知何时起已推开诗集,没再读下去了。   他还在椅子上咸鱼躺着神游天外,忽然听着急促的脚步声越靠越近,便起身去应门。   见是跑得满脸通红的朱说,他一边接过饭菜道了谢,一边忍不住感到奇怪道:“朱弟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柳兄呢?”   陆辞隐约听到朱说极轻地呵了一声,接着轻描淡写道:“柳兄许是还在路上,许是同要在外头留宿,要等明早再回来了。”   陆辞摸了摸还热乎着的竹盒盖子,随口问道:“那你晚膳用的什么,怎么快成这样?”   朱说下意识地张了嘴,刚要回话,面上就露出几抹错愕。   一时间,他竟说不出话来。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光顾着惦记陆辞还饿着,却把自个儿的晚饭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自然是什么都没吃过,才能回来得这么快。   陆辞对朱说的了解,没有十分,也起码有了八分。   他起初还只是疑惑朱说回得太早,现见朱说支支吾吾,哪儿还猜不出是怎么回事?   陆辞莞尔道:“朱弟固然一番好意,这份量却未免太足了。如若不嫌,不妨陪我用吧?”   朱说推辞未果,便乖乖坐下了。   落在老后头的柳七终于回来时,就闻到一舱房的饭菜香,被勾得饥肠辘辘起来,玩笑道:“我还道朱弟何故走那般快,原来是为了撇下我回来同陆弟吃独食啊。”   对于柳七的谴责,朱说先不急不慢地咽下口中食物,淡定道:“哪里,分明是我不好扰了柳兄美事,才不得不先行一步的。”   陆辞颇感兴趣地问道:“美事?”   朱说对陆辞自然是有问必答,当即将方才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   柳七笑眯眯地摇了摇手中折扇,‘啪’一下潇洒展开,面上神色倒不是洋洋得意,而是习以为常的从容。   他也不盯着桌上菜肴了,只阖了眼,即兴吟道:“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系我一生心,负尔千行泪。”   陆辞早在听到他吟出第一句时,就已觉如雷贯耳,等他悠悠然地念完时,便完完全全地想起,眼前这位诗才横溢、又风流多情的柳三变柳七郎是谁了。   ——不正是那位被批了‘且去填词’的白衣卿相,柳永么?   连陆辞都没料到自己会后知后觉到这个地步,一时间除了哭笑不得外,还真不知说什么好。   前遇范仲淹,后有柳永,两者皆是青史垂名的风流人物。   他要是赴京赶考时能有这运气,怕是金榜题名都不在话下了。   陆辞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虽然有些不大厚道,可这么一来,柳永的不幸落榜就有了解释,而他也不必再为诗赋不如柳永、范仲淹而感到丝毫介怀,乃至危机感深重了。   ——与这几人比肩的重任,还是交给后来的欧阳修、辛弃疾等大才吧。   柳永待他们尽心尽力,陆辞当然也有意提醒对自己的仕途将变得万般多舛还一无所知的柳永几句,但却不打算现在就开口。   但一来对方仅是一战失利,还是信心满满、踌躇满志的状态,怕是难听进去,甚至有讨嫌的可能;二来那首惹祸的《鹤冲天》已写了下来,流传出去了,能行的不过亡羊补牢之举,倒不必急于一时。   平心而论,这首忆帝京无疑为难得佳作,无奈在场二人心思迥异,根本不可能似柳永那些红颜知己一般热烈捧场、争相传唱。   朱说心怀国家大念,对这些溺于男女情爱的消遣闺词,向来称不上尤其钟爱。   不过柳七之词极为优美,偶尔当得起这个例外。   他默然咀嚼片刻,感叹了一番其中心思之细腻,调词迁句之优美,节律韵脚之婉转。也是因着看在这的份上,一边继续吧唧吧唧,一边勉为其难地收了几分方才积下的小小针对。   柳七自我陶醉了一小会儿,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非但没得到任何回应,倒是这两人还很是默契地将碗碟一扫而空了,半点没给他留。   他失落地抽了抽嘴角,摸了摸还粒米未进的小腹,唯有悻悻然地拂袖下了船,陪更愿捧场的歌女们,顺道用晚膳去了。   柳七前脚刚出去,李辛就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陆郎,朱郎。”   陆辞手里捧着朱说帮泡的茶,微微颔首:“多日不见,李郎可好?”   李辛其实想寻陆辞说话好久了,随着离苏州越来越近,他心里也越是激荡,恨不得缠着给他出了那么个大主意的陆辞说个不停。   只不知何时冒出来柳七这么个亮眼人物,偏偏也日日同这两人一起,他不好意思凑上前去,只有幽幽憋在心里,不是滋味得很。   陆辞漫不经心地听着李辛激动的絮絮叨叨,不时点头作为回应。最后犹豫再三后,还是松口答应了李辛‘不在下船后就撇下他不管,而是与他一齐前去庄园’的请求。   在李辛看来,哪怕陆辞不真正出面,只在背后偶尔给他出谋划策,甚至仅是鼓励几句,就已是莫大支持了。   陆辞如此爽快的应承了自己的请求,李辛自是喜出望外,又是一番千恩万谢,便不再逗留,而是回自个儿舱房独乐去了。   在李辛走后,刚刚一直一言不发的朱说不由好奇道:“陆兄不是一早就打算下船后与他同行一段么?”   为何方才在李辛主动恳请时,还表现得那么犹豫呢?   陆辞笑道:“以李郎的性子,我若是主动提出,他怕是还要怀疑其中有诈,得犹豫再三。可实质上,真让他单独去完成这么一件要事,他之优柔寡断,又无论如何都难成的。因此,自然是由他亲口提出,我应请而去,还能省了好些天在邸店落脚的花费,何乐而不为?”   李辛如若连这点眼力和觉悟都没有,犹豫到最后都不开口邀请的话,陆辞也绝不打算掉价地去主动问询的。   毕竟一旦计成,得利最大的,还是对夺回庄园之事朝思暮想的李辛一家。   而相比之下,陆辞仅是要为居心叵测的外祖家添堵,可不是非要助李辛不可的。   要让孙家无法如愿,只要直接帮那几家有意同孙家相竞扑买这庄园的大户即可,而不必大费周折,专程选择个实力最弱小的李辛。   本该枯燥而漫长的船旅,因有志趣相投的朱说相伴,又有柳七这么个永远闲不下来的益友,日子倒像过得飞快起来。   在陆辞一时兴起,寻了工匠捣鼓出三把摇摇椅,让三人能舒舒服服各自躺着,一边摇一边背书过后的三两日……   繁花似锦,风景如画的苏州城,也终于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系我一生心,负尔千行泪’出自柳永的忆帝京,而那首‘白衣卿相’的惹祸的《鹤冲天》,都不作多说啦。   2.旅店,宋人又称邸店、客邸。   宋时旅游业很发达,宋诗有句“邸店如云屯”,便是形容旅店之盛况的。即使在郊外乡村,也出现了邸店。   在宋人李元弼的《作邑自箴》中,还提及一条很具人道主义的规定:“客旅不安,不得起遣。仰立便告报耆壮,唤就近医人看理,限当日内具病状申县照会。如或耆壮于道路间抬舁病人于店中安泊,亦须如法照顾,不管失所,候较损日,同耆壮将领赴县出头,以凭支给钱物与店户、医人等。”   即为,旅店如发现住店的客人得病,不得借故赶他离店,而是要告诉当地“耆壮”(民间基层组织的首领),并就近请大夫给他看病,且在当日报告县衙。如果当地人发现路有病人,抬至旅店,旅店也不得拒绝,还是按照程序请医生、报告官府。等病人病情稍轻时,店家便可以同“耆壮”一同到县衙结算,按照所花费的开支报销医药费、饮食费等。(《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二十五章   一下船,柳七就爽快地主动辞行了。   他虽是见自己同陆朱二人投缘,而临时起的意,但关于此行的目的,他说到底还是没有骗人的。   他几年前于苏州城内醉生梦死时,因擅谱词曲,自有无数红颜朝夕为伴,其中姿妍最丽的佳娘和心娘,也最得他心。   陆辞习惯了这些天有柳永作伴,乍闻其离,虽有些不舍和可惜,略作踌躇后,还是不做任何挽留和劝诫,只笑道:“在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唯祝柳兄一切顺心了。”   朱说唇角微微一扬,也上前说了几句祝福的话。   柳七眉眼弯弯地受了,仿佛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不知陆郎将在此逗留多久?”   朱说心里油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陆辞笑眯眯道:“确切日子暂且不知,但最迟十月底将启程了。不知柳兄……?”   柳七不答反问:“那陆郎是要直接回密州去,还是沿途再游览、咳,游学一段时候?”   陆辞笑道:“来时已获不少见闻,真要游学,也不选这时机。况且当初旨在探亲,向夫子们请的假仅有三个月。再晚了回去,怕会惹人担心,又有不敬之嫌了。”   陆母性情柔弱,是个常常不顾自己身体,又好报喜不报忧的。单靠邻里照看,难免有疏漏之处。   加上来年不定会开举,陆辞自认自己这种学渣,就更得多多备考,专攻考试范围。   再怎么看,这会儿都不是优哉游哉地游山玩水、陶冶情操的好时机。   听完陆辞的话,柳七遗憾地耸了耸肩,紧接着又想到什么,重又乐起来了:“这么说来,我多流连京师或苏杭一带,还不曾到密州去过。”   不费吹灰之力地听出柳七的言下之意,朱说心里倏然咯噔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这碧蓝如洗的晴空,只觉它一点一点地灰了下去……   陆辞亦是闻弦音而知雅意,会心一笑,主动开口邀请道:“密州山灵水秀,虽名声不及苏杭遐迩,却也是处值得一去的好地方。若时间赶巧,或是柳兄有意,不妨来密州游玩一阵,也好让我有机会尽地主之谊?”   柳七所等的,可不就是这么一句话。   他那俊气的脸上,便露出了个心愿得偿的欢喜微笑:“既得陆郎盛情相邀,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与其等个‘碰巧’,倒不如我亲自‘凑’个巧,如陆郎不嫌麻烦,在你定下归家船只前,还请提前个三两日,派人捎话去久住李员外家,容我也做出行的准备。我虽居所不定,却与李员外相熟,他定不介意帮我这么个传话的小忙的。”   既然相约好了最晚两月内再会,方才还徘徊在几人心头的那么点离别愁绪,也就瞬间荡然无存了。   柳七高高兴兴地再次同陆朱二人道别,便不再作一步三回头的不舍姿态,而是毫不犹豫地雇了匹马代步,熟门熟路地往心娘所居的彩楼去了。   见极为引人注目的三人里终于走了一个,一直只敢落后三步跟着的李辛,暗暗舒了口气,努力撑作自然地走上来了:“陆兄,朱郎,若你们不急去别的地方,不如同我上同一架驴车,将行李先放到孙羊正店去?”   朱说不着痕迹地睨了他一眼。   这会儿倒是能粘了,刚柳七最得寸进尺的猖狂时候,怎就跟社君见了猫儿似的,缩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   陆辞虽注意到李辛不知为何就是特别怕柳七,但也没多想,只挑了挑眉:“孙羊正店?”   李辛不知为何,瞬间就紧张起来了,也不自知地变得有些结巴:“是,是孙羊正店不错,据闻那家邸舍较为舒适宜人,方做此选择。不、不知陆郎可是认为,此店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从前来时,都是独自一人,又因手头的钱本就不够,当然能省则省,住的都是最便宜的邸店。   现要劳驾陆辞陪他同行一阵,当然不好意思让人一同‘一灯复明暗,飕飕守破窗’,而要挑好的地方住。   况且,他持有的钱数,本就差了老大一截,要想购回庄园几乎是痴人说梦。倒是如果陆辞的法子可行,就不必在意这住店要花费的那么一点了。   孰重孰轻,李辛还是分得清的,直接问询了刚刚雇的驴车车夫,才得来了这么一个答案。   陆辞也没想到李辛这么迟钝,导致他想委婉都难委婉起来,便直接点明道:“要与你竞扑的那个孙家,与这孙羊正店,可有什么关系?”   入住时都要登记名姓之类的资料的,李辛作为原庄主之子的身份,几乎不可能瞒住。   且不说极容易被孙家掌握动向,抢占先机,一旦被李辛将要游说的那些庄户得知,影响恐也不好。   陆辞此话一出,李辛如梦初醒,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匆匆换了一家,又急切地找陆辞问过,确定没有问题后,才正式定下去‘刘方客舍’了。   三人乘的驴车,不一会儿就到了人来人往的客舍门口。   一见有客来,正在木台后头算账的老板,立马就吆喝伙计去招呼了。   “三位,”李辛答道:“来三个上房。”   陆辞闻言,便笑盈盈地看了朱说一眼。   朱说默契地点了点头,主动上前道:“两间即可。我与陆兄同住一间。”   李辛一愣,旋即又是止不住的羞惭。   他哪儿看不出来,陆辞这是好心替他省钱?   不然同住一间,哪儿有一人一间住的舒服自在。   他默默记下这份体贴,也领了这情,请伙计将三间上房改成两间了。   陆辞知道李辛肯定会想太多,但这对他来却是百利无一害的,当然不会闲得没事去解释。   他只是习惯了让别人替自己打理烦碎琐事,不能彻底离了人罢了。   ——之前担当此任的是皮糙肉厚、吃苦耐劳好忽悠的钟元,现自然就是善解人意,细心体贴的朱说。   当然,那些个脏活累活,陆辞要么雇人干,要么忽悠人干,倒舍不得跟使唤钟元一样使唤那么乖巧的……范仲淹。   朱说不知陆辞所想,甚至半点不认为陆辞是光明正大地想偷懒,而都快高兴坏了。   一进屋里,根本不用陆辞的半句暗示,他就抢着摆放行李、熟练地让伙计送热水来好让他亲自泡茶,又有条不紊地翻出将用的换洗衣服,等着一会儿泡澡后更换。   如此积极,倒让陆辞不好意思懒洋洋地躺着歇息了,只好也帮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整理。   朱说坚决不让陆辞碰这些小活计,陆辞并不听他的,两人一起动手,很快就将东西整理好了,然后用伙计们扛进屋来的两大木桶的热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   李辛也利用这段时间将自己好好打理了一下,虽瞧着还有些紧张,好歹没了颓丧气,顺眼多了。   距扑买开始还有十日,李辛自觉时间紧迫,当然是半日都不肯浪费的,且他精神紧绷着,也睡不着觉,便决定这会儿就去庄园走走,试着说服一两家人。   等他扭扭捏捏地表达完了想请陆辞陪他一起去的意思后,却意外地得到了拒绝的答复。   陆辞无奈道:“你若遇着棘手之人,我自愿尽力为你解难,可开头这几日,我却是无论如何不能与你同去的。”   李辛大感失望,强忍着不对陆辞生出埋怨,询道:“这是何故?”   陆辞直白了当道:“要借钱的是你,将来要做庄园主的,可也是你。要是头一日就让他们落下了你连独当一面的能力都不具备的印象,那还可能会相信你有践诺的本事吗?”   李辛恍然大悟,心服口服地向陆辞深揖一礼,才重整心情,独自去了。   朱说淡淡看着,在人走后,忍不住摇头道:“李郎这般着急,准备不足,怕是难成。”   陆辞却道:“我的意见,这回却与朱弟的相左。”   朱说不由好奇地看向陆辞。   陆辞狡黠一笑:“对过惯了自在日子的他们而言,一个优柔寡断、软弱好欺的主家,恐怕比一个实力雄厚的强势主家还要好。”   李辛掩饰情绪不到位,势必会表现出担忧、紧张和不得的恐惧。   那些年纪比他父亲还大的庄户,当然不可能瞧不出来。   “现今的主客关系,可不比前朝的主家部曲,说到底不过是各取所需的租赁关系,非属主从。这也意味着,有个强势的东家,也不会让他们得到庇荫,获取利益,反而代表了一旦发生冲突,怕是会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灰溜溜地收拾包袱离开。”   这么一来,李辛经世少、镇不住场的劣势,反倒能被转为一定优势了。   陆辞未说得太过明白,但以朱说的才智,一下也能理解这番用意了。   对上朱说灼热的目光,陆辞愈发不自在起来,不由偏过头去,轻咳一声:“朱弟如果不想躺下歇会儿的话,不妨趁这秋高日爽,去外头街上走走。来的路上,我就见着好几家书肆了。”   最美的是,还能顺道品尝一番当地的各色美食。   ——不陪李辛去的最大原因,当然是他根本不想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孙羊正店,久住王员外家   都出自《清明上河图》。久住为宋时邸舍的常用语。   2.社君:老鼠   3.迢递投前店,飕飕守破窗。一灯明复暗,顾影不成双   出自周煇《清波杂志》卷十 第二十六章   由于忙着整理物品,洗漱更衣,午饭是陆辞直接让客邸准备的。   在通过以互相检验、抽查背书来消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光后,陆辞便心情颇好地领着朱说,去附近各色小食云集的街上寻觅了。   在刚走出邸店大门时,朱说的目光就被一物吸引了去,不禁走近前去,仔细研究了几眼。   陆辞起初也没意识到什么不妥,只好脾气地跟在朱说身后,凑近了看上几眼。   跟他们沿途见惯的那些坐拥高大醒目的绣旆彩楼的酒店邸馆不同,刘方客舍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且有不少小地方透着别出心裁。   就如块用削得极薄的皮料做成的‘灯箱’。   其内置数根蜡烛,上头是透的,中部朝外的位置用红墨描了工整的‘刘方客舍’四字。灯烛一点着,温暖光线就映亮了橘色的背景,凸显出红墨写就的大字来,夜里都十分清晰。   饶是见惯现代各种各样的广告招牌的陆辞,也不由为宋人的这份创意所惊叹,由衷赞句:“店家好巧的心思。”   朱说用力点头。   二人原本就不着急走,索性小小地研究了一会儿这个灯箱。   陆辞还好,虽被惊奇,毕竟是更繁荣先进的后世来的,一瞬后就从容接受了。   他瞧着朱说双眼被烛火耀得闪闪发亮,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好似又要大笔一挥,写一首词来借歌颂灯箱来喻个人志向的派头,不由嘴角一抽,及时拍了拍其肩头,莞尔道:“我们少说也要在这儿住上一个多月,朱弟不急看这么一会儿吧?你要想弄清楚其中奥妙,回头让伙计请老板上来,给我们细说,也无不可。”   朱说这才回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再看那新奇有趣的灯箱,乖乖跟在陆辞身边走了。   陆辞不着痕迹地暗松口气。   尽管朱说纵使写了再多诗词,也不可能轮得到他来背诵了……   可不知为何,光是瞧着对方动不动就写个三五六篇的潇洒劲儿,都让他本能地感到有些头皮发麻。   跟着陆辞出门,朱说可比上次与柳七同行时要自在上无数倍,也要期待上无数倍。   他面上不自觉地始终带着笑,一路好奇地东瞧瞧西瞧瞧。   托总有办法用些得趣又轻松的方式敛财的陆辞的福,朱说不再是初识陆辞时的囊中羞涩,也不需像上回逛醴泉寺庙会的精打细算了。   他手头宽裕许多,又因有了底气,不再需要在动用每一枚铜板前都去仔细想想了。   沿途但凡见着或合心意,或是被他认为适合陆辞的小物件,朱说都会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来。   陆辞笑眯眯地看着他买买买,非但不阻止他,还在他挑完之后,以指导一般的温柔口吻,教他再添几样。   等逛完一条街了,陆辞拉着朱说在方才物色好的一家馄饨摊子前坐下,要了两碗三鲜馄饨,就开始帮他查看收获了。   “朱弟眼光不错,”陆辞目光毒辣,一下就挑出买的最好的一件来,毫不吝惜赞美之词:“尤其这几块刘家水井巷出的小香饼子,别看要价不低,在这苏州城里,还称得上是物美价廉的了。如果到了密州城,由于路途遥远,货不耐积存,不乏趋名家驰誉者等因,导致价格总能硬生生地翻上将近八倍。你还剩多少本金?如果剩的还多,我建议你多买一些。但凡此类商品,若被兴贩,大多别有加饶,你惯来脸皮薄,如果不好意思去说,我可替你出面谈妥。”   不过眨眼功夫,陆辞已经连等回到密州城后,具体怎么通过在各个香水行兜售皂团的小弟们来出货,甚至应支付的薪酬比例都想好了。   朱说:“……”   陆辞忽然就狠狠夸了他这么一通,以至于朱说都不好意思坦白真相了。   他清楚的是,自己之所以会买这几块价格不菲、一块都顶五本新书的香饼,纯粹是因它瞧着好看,闻起来也气味宜人,总感觉会很适合陆兄这种精致人,才舍得掏钱的……   陆辞没听到朱说的答复,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朱弟认为如何?”   朱说对上陆辞笑吟吟的目光,不知为何就失去了辩解的欲望,索性将错就错:“陆兄向来考虑最为周道,愿都听陆兄的。只是就不劳陆兄出面了,这点小事,我还是做得来的。”   陆辞含笑颔首:“等吃完了我陪你一块去,到时我也不插手,就在边上等你。”   朱说拼命点头。   等热腾腾的两大碗馄饨送上来后,陆辞与朱说皆默契地保持着‘食不语’的状态,将泡在鲜美汤水里的一个个外皮泛着晶莹的淡淡油光,体态饱满可爱的小馄饨挨个消灭。   在付账时,陆辞一派理所当然地将二人的账一起结了,对于朱说的抗议,他只懒洋洋道:“让你陪我出门,哪儿还轮得到你付账?”   因他的语气显得太过理直气壮,导致朱说都失语了片刻。   二人一边慢吞吞地往那卖香饼的摊子走着,陆辞还一边不时抬头赏着皎洁月色,一边漫不经心地敷衍着朱说:“什么照顾……不是收租子了么?租给乱七八糟的外人还得给牙人两分利,真要说来,你还替我省心省钱了……话可不能这么说,平时你也没少替我照看娘亲,你要真算,那也得一并算进来……别的不说,我就问你,假如换作是你,能做得出在家中有余房的情况下、还眼睁睁地看着我可怜巴巴地宿于山洞之中的铁石心肠的事么?”   朱说:“……”   他是办不出来,但他连前提里的房子也没有呀!   不等朱说再作辩驳,那香饼摊子就已到了。   陆辞微微一笑,从从容容地让开几步,当真只作壁上观,欣赏着范仲淹稍显笨拙地和精明的摊主讨价还价的稀有一幕。   让他感到几分神奇的是,朱说说话虽慢,但有理有据,思路清晰,到头来竟丝毫未落下风,最后略红着脸,取得了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的让利回来。   陆辞认真地盯着朱说看了会儿,感叹道:“不知不觉间,我得对朱弟刮目相看了啊。”   朱说被看得脸上更红,明智地选择了在陆辞准备调侃他前,岔开了话题:“是直接回邸店呢,还是再走走?”   陆辞顺手夺过朱说手里的小袋子,轻轻地掂了掂,确定不重后,就任由朱说又夺了回去:“再逛逛吧。”   太早回去,说不定就得听李辛唠唠叨叨,不如逛逛这往后不见得会来第二回的苏州城的好。   况且陆辞也不打算漫无目标地瞎晃。   他找人问清楚了方向,就带着朱说一起,慢悠悠地朝县衙走了。   朱说奇道:“陆兄要听公祖办案么?”   陆辞点头:“李郎之事是否能成,关键也在公祖,以及朝中派来主持扑买之事的那位身上。”   其中知县和县尉的作用,又比朝廷下来的那位要大一些。   后者只是例行公事,与前两者毫无利益冲突,也因如此,或多或少都会问询他们意见后,再斟酌着行事。   陆辞认为,与其费老大功夫去讨好一位中央下来的官员,倒不如直接设法利用知县和县尉要想往上晋升、从而需要政绩的这点来活动一二。   巧的是,当二人去到时,县衙里正判决着一桩发生在三日前的案子。   案件已然审理完毕,证据确凿的情况下,犯人对恐吓民家、夺取财物的罪行,也是供认不讳。   只是在量刑时,秦知县才有些犯难。   按照大宋律令,对什么属于官户,是有明确规定的,可对究竟怎样才算是士人,则定义较为模糊。   眼前这犯人,自称是士人,幼时在别县私塾中习过诗赋,后来才随家人迁居至此。   对是否真去过私塾这点,因年代太过遥远,已不可考了。然而他所提供的更有力的一项佐证则是——他请来了的两位士人‘好友’。   这两位的据理力争,一来能给他联名求情,二来能证明他的‘士人’身份,可大幅减轻刑罚。   真要这么判决,倒也是有所依据了。   可秦知县好歹也在此地上任两年多了,知道其中有着不少猫腻,并不怎么乐意这么如了对方的意,只是对方准备周全,他一时间找不出别的办法来推翻,才再三迟疑。   外头听候结果的民众,就更不乐意了——他们可清楚,这个欺男霸女的豪横,背后真正的依仗不是别人,正是城中颇富的孙家。   他本是个乡下人,大字不识几个,但因妹妹生得貌美,嫁给了孙家长房长孙做妻室,他作为唯一的兄长,就不再缺钱不说,态度也横起来了。   什么士人?分明是孙家花钱打通关系,找了两个见钱眼开的士人来作这伪证,想换得此人轻判罢了。   陆辞若有所思。   他对大宋律法,也略有研究,知道如果真让对方得逞,让知县承认了他的士人身份、加上有别的士人替他说情的话,量刑一轻再轻,甚至可能低至连刑罚都免了,只送往州学去听读半年,就算惩戒了。   秦知县纠结片刻,没想到好方法,也没法再拖了,只有打算捏着鼻子,照法令宣判时,外头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道清朗好听的声音,在一片嗡嗡的嘈杂中,都清晰可闻。   “他既自称士人,且自幼便习诗赋,公祖不若当场出题,让他当面作一首词,以作验证?”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到有不少人呼唤攻出场,但他的出现,可要等陆郎做官了。   也不会太久。苏州顶多还有个几章,就会转到三年后的科举。   这篇文的基调毕竟不是谈恋爱(这或许就是会这么扑的原因之一吧……),而是陆辞的一个事业发展,爱情会随着他的成长后期加入进来。如果只想看谈恋爱的部分,那恐怕得等一个月再来吧。   也不要担心友情会喧宾夺主啦。狄青正式登场的时候,你们会发现,他跟其他人给人的印象相比,会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篇文并没有发生奇迹,而是已经彻底扑了。所以我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情和步调慢慢写,在忙碌的毕业年里尽可能维持更新。   如果你们愿意再陪我走一段路,我会很感激的。鞠躬。   注释:   1.灯箱:   北宋就已经出现了灯箱广告。《清明上河图》中的“孙羊正店”大门前,有三块立体招牌,分别写着“孙羊”“正店”“香醪”字样,这三块立体招牌,便是灯箱广告。它们应用了内置蜡烛作为照明,夜间明亮照人,特别引人注目。虹桥附近的那家“脚店”门口,也设置了一个灯箱广告,上书“十千”“脚店”四字。(《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2.香饼:宋时的香饼主要分两种,一种小香饼子,单纯作为熏香用的:“蜀人以榅桲切去顶,剜去心,纳檀香、沉香末,并麝(香)少许。覆所切之顶,线缚蒸烂。取出俟冷,研如泥。入脑子少许,和匀,作小饼烧之,香味不减龙涎(香)。”——宋人的《游宦纪闻》   另一种香饼,则是煤饼:用煤粉与香料混合后压制而成,可长时间燃烧,并散发出香气。   “香饼,石炭也。用以焚香,一饼之火可终日不灭。”——欧阳修《归田录》。这种香饼,甚至可以作为士大夫家里互相馈赠的雅品。(《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熏香在宋时非常普遍,不只是上流社会的奢侈:尤其端午节时,家家户户都焚香:“杭城人不论大小之家,焚烧午香一月”   宋人对香药的应用非常广,除了香熏,还用于加工食品、保健、沐浴、化妆、祭祀、婚娶礼俗等等。   3.此案原型改编自《名公书判清明集》卷十一《人品门·士人类·引试》。   当中就涉及到地方官直接出题让人写诗,以此判断是否粗通文墨。而刑罚减轻至只是送往州学听读半年,也是出自此案的结果。   4.士人:   宋对士人又宽带,但是对怎样是士人,却很宽松。   参加过解、省试的,哪怕没有考上,也算士人;在地方或者中央官学读过书的,也算士人;官府认为这人文理粗通的,也可以算士人。《宋代科举社会》p168 第二十七章   秦知县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却在别人察觉之前,故意沉下脸来,轻喝道:“堂下不得多作喧哗!”   刚才还议论纷纷的民众,立马就有所收敛,屏息等他宣读判决了。   秦知县却不忙宣判结果,只以听不出喜怒的平静口吻询道:“方才是何人提出,不若让人犯当场作诗一首,以测学识的?”   众人一愣,不知不觉地往两边让开些许,显出后排人堆里的陆辞来。   陆辞虽有些意外,仍依言不疾不徐地往前一迈,微微笑着行了一揖礼:“回公祖,正是在下。”   秦知县没来料到走出来的会是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暗暗地吃了一惊。   以至于他顿了一顿后,才接着问对方名姓。   陆辞莞尔道:“在下陆辞,密州人士,为替母侍外祖之疾来此,偶然听闻公祖执法如山,明镜高悬,特来县衙一观。方才只小做提议,非是妄议,还请公祖勿怪。”   陆辞不卑不亢的作答,显然很是合乎秦知县的心意。   见秦知县流露出几分对这忽然杀出的小郎君的欣赏,刚还一副老神在在模样的豪横,可终于开始慌了。   他虽仗着妹婿家的风光,四处横行霸道,也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   他虽在小时候上了那么十天半个月的私塾,也就是背得几句三字经,会写自己名字,常用的文字也识得一些,要用士人的标准来衡量,那真真当得起是胸无点墨了。   要这样的他去吟诗作对,那不是强人所难么!   他不敢打断知县说话,以免被扣个咆哮公堂的罪名,只敢在秦知县问完陆辞话了,微微笑着捋了捋自己的须髯的空当,急忙插入:“不过一小儿戏言,公祖怎能听取?”   秦知县慢慢悠悠地反问道:“依你的言下之意,是不敢了?”   人犯额头已渗出了几滴冷汗,知晓秦知县是真的认同了这提议了。   他情急之下,倒还真有几分急智:“但凡创作诗赋,总托不得契机灵感。我现身陷囹圄,满腹忧思,又何来那份闲情逸致?”   他尤在垂死挣扎,可那两位收了孙家钱财来作这人证的士人,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   他们皆非蠢人,哪儿瞧不出秦知县已有了主意,甚至偏向也有了不少。   这人越是着急辩解,阵脚大乱,不就越是证明了他的腹无才学么?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秦知县并未强迫他继续做事,甚至颇为认同此言:“此话倒有几分在理。世间唯有才高八斗如曹子建,方能命悬一线下,七步成诗罢。”   不等人犯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秦知县就看向陆辞,认认真真地问道:“他既这么说了,陆小郎可还有别的建议?”   陆辞从善如流地接道:“既然如此,公祖不若出帖经,墨义各一道,这只需勤学苦背,而不需灵感来助了。”   不等人犯接着反对,陆辞便悠悠然地堵住了后路:“但凡士人,纵诗才上或有寸短,以至于危急下连首粗通的诗词都写不出,却不可能连这最基本的都答不出的。若真是如此,显是平日便不曾勤学苦读,才落得如此不学无术。”   “书不读,词不解,意不识,诗不作,”陆辞口吻虽是云淡风轻,字字却都铿锵有力:“恕在下直言——若这也能称为士人,天下怕便没有庶人了!”   此话一出,外头原只是听个热闹的民众们,具都沸腾起来了。   “说得好!”   “连我家小儿都能做首粗通的小诗哩,连这都办不到,还好意思自称士人?”   “瞧他那心虚的模样,要能背得出来才见鬼了!”   “要他这样的都算士人,我还算哪门子的白丁啊!”   连秦知县都不再掩饰面上那认同的笑意,看向脸色灰败的人犯:“陆小郎之言,亦极在理。你可还有异议?”   这人自知大势已去,不再作徒劳辩驳,仅还带有几分侥幸,希望出题不难,自己也能答上一点。   然而秦知县一来为了彰显自己审判结果的公平,二来为了证明出的题并无多大难度,还顺手在人群里点了个一瞧年岁就颇小的人,来一同答题。   当陆辞看到,被秦知县随手点中的不是别人,居然是一直默默看着的朱说时……   “……”   这可是老天都要亡这位人犯啊。   这下连陆辞有些不忍看这位还在垂死挣扎的老哥了。   单比仅靠死记硬背加少许理解就能过关的帖经和墨义的话,连陆辞都胸有成竹,对朱说而言,就更是信手拈来了。   秦知县也厚道,出的题目的确不难,但绝对不是只懂点三字经的人犯能答得出的。   在对方还在支支吾吾时,朱说则连眼都不带眨地,就飞速连对两题,直将对方给比进了泥地里。   对方满脸通红,再说不出半句雄辩的话。   既然不是士人,自然就不再受到律法的特别保护了,莫说从轻发落,连收赎也不可。   不过人犯最初以为自己将凭士人身份无事脱身,便一早就爽快认了罪状,这下因不曾狡辩推脱,倒也得了些许从宽。   秦知县地按照律令给此人判了勘杖一百,编管邻州;而那两位收了孙家的钱财、替其作伪证的士人也未能逃脱惩罚。   不过由于他们是头一回犯下罪行,可判作听赎,不至于妨碍参加科举。   陆辞带着朱说,随人群退出官衙,一边往歇脚的邸舍走,一边盘算着方才之案。   通过观察秦知县判案,可以得见对方是个注重自己在百姓中的口碑,却不盲目追求政绩,而或多或少地有着悯弱心的作风。   李辛想拿回庄园,在他处,应不会受到任何阻碍才对。   洗刷冤案费时费力,还有损害间接导致此事的先帝名誉的嫌疑,这般吃力不讨好,当然不能指望一个非亲非故的地方官去办。   但给众所周知的蒙冤者的后人一些便利,略微教训一下愈发跋扈的富商,诸如秦知县的人,多半就会乐意为之了。   陆辞在回去途中,还顺便走了趟驵侩,替李辛预定了一位有身牌的牙人。   只是在出来时,一直笑眯眯地跟在陆辞身边的朱说,目光不经意间捕捉到人群中走过的一人,笑意顿时变得有些淡淡。   他正犹豫着,对方也意外发现了他,在眼底掠过一抹诧异后,主动走近前来,稍显僵硬地招呼道:“这不是五郎么!多年不见,你大了许多,我差点没认出你来。你究竟是何时回来的,我怎不曾听说过?”   陆辞观此人身着锦绣,气质斯文,年在二十左右,而模样仔细瞧瞧,明显同朱说的有三分相似,心里便有些数了。   再听着熟稔的称呼,不是亲兄,也起码是从兄。   ……不过,范仲淹竟是苏州人士,且还有位关系看似很是生疏的兄长在此?   陆辞不由蹙了蹙眉。   他要是未曾记错的话,范仲淹亲口说过,是因父亲去世,家母迫于生活困苦,才不得不改嫁的。   这可就怪了。   既然改嫁了,又岂会不带走别的儿子,仅带最幼的范仲淹一人?   且看这位称范仲淹作‘五郎’的,穿着不说华贵,也当得起讲究二字,丝毫不似为生活所忧的模样。   尤其跟可怜兮兮地独自住冷冰冰的山洞里,一锅粥得吃上两日的范仲淹一比,简直称得上是锦衣玉食了。   这么想着,陆辞看向范仲温的目光,就多了几分冷意的审视。   朱说微微敛目,温和道:“此回仅是随友访亲,便不愿劳动二兄你们,更未告予旁人知晓过。”   刚说完这话,朱说便往边上让开一步,给陆辞和他的这位二兄做了简单介绍。   陆辞微微笑着与这位叫‘范仲温’的人作了个揖礼,又稍微客套几句,范仲温就以身上还有急事为由,先行告辞了。   他走前,还叮嘱朱说得空回家看看,朱说也点头应下。   等回到邸舍,陆辞就坐在最舒服的那张木椅上,以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托着尖尖的下巴,笑眯眯地开始盘问了:“我与朱弟相识这么久,还不知你还有兄长在苏州,且是四位。”   朱说被陆辞那含笑的目光盯着,莫名紧张起来,有些凌乱地解释道:“我两岁时就随母往淄州去了,之后不曾见过这几位兄长。他们……与我非是同母所出,现我已改了姓氏,非是一家人,所以……”   陆辞恍然大悟。   朱说的孤苦伶仃,这下就全说得通了。   朱家那边的境遇姑且不提,包括范仲温在内的那四位范姓兄长,想必都是范墉的正室陈氏所出。   而范仲淹的生母谢氏,则仅为其妾,随着范墉早亡,便被正室逐出家门,不得不带上属于自己的微薄奁产改嫁旁人,方能维持生计了。   范氏的家产统统归陈氏及陈氏所出的四子所有,日子自然过得比朱说要富足滋润。   既是这样,也不存在要讨回公道的问题。   哪怕按照律法,在范墉的遗产分配上,朱说虽非嫡生子,可落到分文不得的地步,定是吃了一些亏的。   要是当年能及时付诸诉讼,说不定也能讨回来一些。   然而谢氏挨了欺负后,默默选择远走,如今时隔多年,尘埃落定,谢氏早已改嫁,朱说还念着日后归宗复姓。   这么一来,即便陆辞有的是办法,也不好施展了。   甚至对计划着改回旧姓的朱说而言,怕还得适当维系同范氏族人的关系。   陆辞思忖片刻,又问:“你难得回苏州来,不去那边一趟,也无妨么?”   朱说轻轻叹息。   因说话的对象是陆辞,他踌躇片刻后,便决定不做任何隐瞒,而是将最根本的原因道出:“贸然回归,族人或会认为我有所觊,难免多有思虑提防。我并无此念,如若平白无故惹起风波,反倒不美了。”   能言善道如陆辞,这下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在他看来,要怪只能怪这万恶的一夫一妻多妾制度,以及范父生前,竟未给妾氏做任何身后的打算。   不过他也不必多说——毕竟从朱说方才所说的话中,不难看出,朱说对陈氏那边的心思,其实是一清二楚的。   此刻朱说一穷二白,忽然上门去,轻则被当做打秋风的穷亲戚,惹来对其母谢氏的一些恶意揣测;重则被当做觊觎范氏家产,处处警惕戒备。   陈氏当年做得出直接将抱着两岁幼子的谢氏扫地出门的事,对家产的看重,也就可见一斑了。   在沉默的气氛中,陆辞不动声色地翻开了早已倒背如流的《论语》,冷不防地忽然出题道:“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所谓四者何也?”   朱说条件反射地挺直背脊,不假思索地答道:“对: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谨对。”   陆辞严肃地点了点头,不给朱说多想的机会,继续出下一题了:“作者七人矣,请以七人之名对。”   何以解忧?   唯有做题。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当赎:   官员犯罪,可以当赎。当为用官抵罪,赎则是用铜赎罪。   当然,铜赎并不是真的缴纳铜,而是折算成钱来缴纳。(《宋代科举社会》p175-177)   士人犯罪,则可以用赎。这一个规定是开始于大中祥符五年的(也就是本文里的‘今年’)。曾经参加过礼部考试的贡举人,公罪徒可以收赎,后来扩大到私罪杖也可以。《庆元条法事类》卷七六《当赎门·罚赎》对于哪些士人可以用赎就有明确规定。不同身份的士人,可以赎的罪也不一样。   2.驵侩:即牙人或牙人机构   身牌类似营业执照。   宋朝制订了一套规范牙人行为的《牙保法》,要求牙人须到官府登记注册并获得政府发给的“身牌”,方可从事牙人活动,否则便是身份不被承认的“黑牙”。“身牌”写有该牙人的姓名、籍贯、从事行业,以及“约束”条文。条文共有三条:一、不得将未经印税物货交易;二、买卖主当面自成交易者,牙人不得阻障;三、不得高抬价例,赊卖物货,拖延留滞客旅,如是自来体例赊作限钱者,须分明立约,多召壮保,不管引惹词讼。如有客商上门,牙人有义务将“身牌”上的“约束”条文先宣读给客商听。[注释]毫无疑问,客商跟有“身牌”的合法牙人合作,风险会更加少一些。(《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3.范仲淹原为苏州吴县人,有四位兄长。范仲淹居末。   其中,长兄早卒,失名无考;次兄范仲温,后与范仲淹交往密切;三兄范镃(或以为:当作范仲滋),进士及第,未及出仕,卒;四兄早亡,失名无考。范仲淹《范府君墓志铭》云:“先公五子,其三早亡。惟兄与我,为家栋梁。”   4.范家家产:   范仲淹日后有诗《岁寒堂三题》,即为苏州“先人之故庐”而作,证实范家在苏州留有家产。   5.范墉正室陈氏,谢氏为范墉之妾 这点并没有明确的史料进行证明,但有诸多佐证,可详细看李丛昕先生的研究。   以下列举:   关于范仲淹“归宗复姓”,曾经受到族人阻挠。   楼钥《范文正公年谱》(以下简称《年谱》)载:“至姑苏,欲还范姓,而族人有难之者,公坚请,云:‘止欲归本姓,他无所觊。’始许焉。”   族人拒绝范仲淹复姓的根本原因是与财产有关,只有等范仲淹明确表示“他无所觊”之后,才同意其复姓。   最终范仲淹将母亲谢氏安葬洛阳,而不是归葬苏州。   关于谢氏归葬,范仲淹在写给他叔伯兄弟范仲仪信中有过解释:“昔年持服,欲归姑苏卜葬,见其风俗太薄。因思高曾本北人,子孙幸预缙绅,宜构堂,乃改卜于洛。”范仲淹乃宽容厚道长者,不愿过多批评苏州族人。   一句“风俗太薄”,足见范仲淹对其的态度和评价,这一切又都与谢氏的身份和改嫁有关联。(《范仲淹研究》第一章第三节)   6. 陆辞出的这两道墨义题,分别出自《论语·宪问篇第十四》和《论语·公冶长篇第五》。也是王栐在《燕冀诒谋录卷二》里收录的,北宋切实出现过的墨义考题。 第二十八章   起初陆辞只是想转移一下朱说的注意力,不再继续那个令人不甚愉快的话题,后见朱说迅速进入了状态,也不知不觉地跟着认真起来了。   等连续考过朱说十题,都被他答对后,朱说便很自然地接过陆辞手里的《论语》,象征性地翻开几页,考校起陆辞来了。   二人一问一答间,在外奔波了一下午的李辛,也终于回了邸舍。   他连饭菜都不着急用,风风火火地就冲到陆辞房前,急急忙忙地叩响了门。   陆辞与朱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几分在兴头上被打扰的无奈。   陆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请进。”   李辛得了许可,立马将门推开,脸上还带着跑出来的红晕。   看出他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陆辞挑了挑眉:“李郎今日的进展,似是不错。”   李辛哈哈笑了起来:“多亏陆郎妙计,除却两家还在犹疑外,另外五家已欣然同意了!”   庄园内共有庄户二十五家,他一口气就跑了七家,达成的更是超过半数,无疑让原还有些忧虑的李辛吃了一颗定心丸。   “如此甚好。”陆辞莞尔:“我方才去了趟官衙,途经要闹处,替你瞧了眼扑买具体的时期,就在十月初一。牙人也已替你订好了,配身牌的虽要价高些,但胜在妥当。你如今进展顺遂固然是好,但也莫要疏忽大意,金银更是能早些备好,就早些备好。这是免得一旦收到那几家联手阻挠,说不定就将迟过那日了。”   听陆辞已安排好了自己尚未想到的这些,李辛顿时感动万分。陆辞建议他雇佣价略高一点的具牌牙人,他当然也毫无异议。   可听到后头,又忍不住担忧起来:“那几家人都财力雄厚,平时多有乖张跋扈,官衙之中又识得不少人,此番失利,难保日后不怀恨在心……”   陆辞神色淡淡地打断了他:“虎口夺食,自是难求两全其美。只看李郎决心有多大了。”   他口吻温和,面上也未露出丝毫不悦来,李辛心里却莫名一颤,呐呐地住了口。   只再坐了片刻,就以一身臭汗、着急回房洗漱为由,不再打扰陆辞和朱说了。   他出门后,朱说就皱起了眉,摇了摇头。   陆辞将《论语》摆回书架上,无奈道:“瞻前顾后,喜形于色,难成大事。”   朱说也轻哼一声,冷淡道:“陆兄替他忙前忙后,回来还得为他出谋划策,结果不得几句感激不说,我听他方才那话的意思,倒像是埋怨陆兄出的主意还不够好,才叫他开罪了那些富户了。”   陆辞对李辛的性格一早就摸得清清楚楚,既没真心结交过对方,当然也不存在失望,更不在乎对方的性格缺陷是否值得深交了。   听出朱说语气里的几分打抱不平,陆辞忍不住笑道:“此地民风虽不比一些州县来得彪悍好讼,却也称得上政通人和。观秦公祖方才判案,开明而不失灵活,绝非短视庸人。”   “那些人为泄愤而暗地里使些绊子,确实在所难免,可只要他稍微冷静一些,开始就稳住阵脚,便伤不了根骨,顶多动得些许皮毛。”   至于李辛守不守得住这份空手套白狼来的财富,就得看他自个儿本事了。   陆辞可没有送佛送到西的慈悲,有的只是要让当初逼得陆母无奈出走、奁产也被夺走多半的孙家吃个大亏的报复心。   见朱说还是沉着脸,严肃里带着明显的不快,偏偏面颊还残余着一点婴儿肥,于是威慑力不足,而可爱却是有余了。   陆辞假装没发觉这点,暗暗忍住笑,忽道:“与李郎打交道,真算起来,就剩这么几日了。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我为他再停留几日,补好缺口,就带你换个地方如何?往后山高水长,不定有相见之日,你也莫同他计较什么。”   朱说不由一讶:“陆兄不是说过,要在这住上个把月才回密州去么?”   陆辞笑道:“那不过随口一说,朱弟怎能当真?看来朱弟是忘了我此行目的,可不只是增长见闻,游山玩水了呀!李辛的正事已起了头,我的可还原封未动呢。”   朱说:“……”   他的陆兄这一路上,表现得可谓是优哉游哉,不论做生意也好,结交新友亦然,助人为乐也罢,都是游刃有余的。   唯一那么一次勃然色变,原因却让他极为哭笑不得——仅仅是两盅放过了头的蜜奶酥而已。   以至于自己也被这放松从容的姿态所感染,认认真真地观览沿途的山光水色,蝉鸣鸟语,涧涯空影来,竟将此行的真正目的,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陆辞假装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边研磨,一边感叹道:“我来苏州半日,不见外祖家有派人来接,倒是看了出我表嫂的兄长因欺男霸女、又伪装士人未果而遭到惩处的戏。连这么个品行不堪的姻亲,也舍得花大本钱去打通上下关节,为换其轻判,如此财大气粗,想必家中定然不缺奴婢,怎就连我娘亲当初的十亩地也下得去手,还让我娘亲千里迢迢,专程来为外祖侍疾呢?”   朱说抿了抿唇,真切地替陆辞不平和难过着。   最最可恨的是,现好不容易过得好些了,那些不曾在贫穷困苦时相助过的所谓血亲,在苏州继续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却还不愿放过陆兄……   朱说沉默许久,只悄悄将一手搭上陆辞随意搁在桌上的另一手的背面,表示支持的同时,轻声道:“陆兄有青云之志,坦途之相,磊落之姿,无需在意区区路边顽石。”   陆辞莞尔:“多谢朱弟宽慰,愚兄早已无碍了。只是我此行既是替母侍疾而来,便当宿在孙家去,不好在邸舍里逗留太久。我实在不愿同朱弟分开,唯有劳请朱弟陪我在孙家住上那么些天了。”   实际上,就如陆辞所料的那般,哪怕他不提出来,心软又厚道的朱说也会因被方才那话所打动,从而担心起他会在怕是不甚和善的外祖家吃亏,而厚着脸皮主动开口的。   陆辞主动开口相邀,朱说自是满口答应:“莫给陆兄添麻烦了就好。如能有所助益之处,还请陆兄不吝开口。”   “朱弟这说是哪里话。”陆辞也不推辞,笑眯眯地应了:“多谢朱弟,那我真有需要时,就不客气了。”   朱说忍不住发自内心地微微一笑,极为默契地接过了研磨的活。   陆辞与他说说笑笑间,提笔蘸好墨,不假思索地在铺好的白纸上简单写了几句,便留它风干,催朱说去洗浴了。   陆辞去楼下,既是叫热水,也是指导厨房做几道他喜爱的小食做宵夜的当头,朱说也未闲着。   他瞅了瞅木桌上,琢磨着,横竖这墨已磨好了,也不需额外费事,他又有那么几分技痒,索性就着陆辞刚用过的那根狼毫笔,略微回想了下方才街上和县衙内的见闻,就行云流水一般记了下来。   写着写着,他的唇角不禁浮起一抹笑意,最后在捕捉到陆兄重新上楼来的细微脚步声后,心满意足地添上《与陆兄初至苏州》的标题,也不等笔墨痕干,就将纸给藏到书堆后头,再设法摊开一些。   他虽不知道缘由,可陆兄上回见着他所写的游记的标题时,的的确确露出了几分微妙的为难来。   可让他刻意隐去游记里最重要的人物,那也就完全变了味了。   朱说思来想去,唯有忍痛不请陆兄斧正自己文章,甚至藏起来,才较为合适。   陆辞不知朱说在自己下楼指点几句厨子的短暂功夫里,就又洋洋洒洒地来了一篇游记。   他领着一位小心翼翼地端着俩小碗葡奶糕的伙计,笑眯眯地上了楼来,理所当然地与朱说一起享用了这份颇为可口的宵夜。   等他们漱完口,供他们洗浴的热汤,恰在此时就被另外两位伙计抬进来了。   俩人各据一木桶,舒舒服服地泡在热汤里头,一边享受着淡淡的熏香气,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朱说忍不住好奇道:“陆兄方才写的短信,是要送去孙家的么?”   陆辞诧异道:“我刚下楼这么久,纸就摆在上头放着,你既好奇,怎不自己去看一眼,倒要专程问我这么一句?”   朱说不好意思道:“未征询过陆兄同意,岂能妄觑私隐。”   倒惹得陆辞很是哑口无言了。   ……这朱说,未免也太老实了吧!   陆辞无奈地瞟了一脸期盼的朱说一眼,答道:“你所料不差。但要有下回,你可千万得记住了,这些小事,实在不必特意问我意见。我既摊在了那桌上,就是随你看的,你非表现得这般拘谨,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朱说虚心地点了点头,表示记下。   陆辞莞尔一笑:“具体的你自己一会儿看去。信不长,因为我说到底,只是要通知孙家两件事罢了。”   第一件,自然是他远道来了苏州,该安排个同辈人来接上一接才是。   作为独自前来探病的外孙,于情于理,他接下来都要住在孙家的。   第二件,则是暗示。   ——他要让孙家误认为,自己不是一般的有钱。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民告官   之前在注释里提到过民风好讼,某县的百姓联合起来把一个不作为也不得民心的县丞赶下台的事。   再分享趣事两则,里头主人公很巧地还是同一个,为南宋一个文人(后来当了官),叫方回。   此人十分好色,某次寓居杭州旅舍,“与婢宣淫”,但床震的动静大了一些,结果“撼落壁土”,将邻居的壁土都震落了。那邻居也不客气,马上就将方大人告上法庭,“讼于官”。   后来他去严州做了知州,却为人贪鄙,喜欢给人的诗集作序,然后收点润笔。“市井小人求诗序者,酬以五钱,必欲得钞入怀,然后漫为数语。市井之人见其语草草,不乐,遂以序还,索钱,几至挥拳,此贪也。”   他毫无半点知州的架子,只要给区区五文前,就可请他写一篇序。更有意思的是,那个“市井小人”对方大人的序不满意,居然敢掷回去,要方大人退钱,不退钱就揍他 (《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2.上一章忘记注释的是,和很多电视剧演的不同,宋时民见官,臣见君,除非特殊场合,否则都是不用行跪礼的,而只用揖礼,更不需要跪着答话。因为宋时坐具已经非常流行高椅了,从椅子上滚下来跪下,带有比较大的屈辱意味……元明清时候的礼仪倒是在不断退步,发展到见到要跪,听也要跪,唉。   宋时民见官也不需要自称蚁民一类的卑称。(《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二十九章   孙静文作为孙家长房长孙,受尽千恩万宠地长大,又理所当然地将在以后继承孙家的一切,可谓顺风顺水惯了。   唯有最近这么几天,他只觉事事不顺,实在头疼。   起因还是他那不争气的妻舅。   那人平日仗孙家财势,没少在城中欺男霸女,可之前都是小打小闹的缘故,用点小钱就能摆平,他毕竟爱极林氏容颜的楚楚动人,被她一哭一求,也就心软地帮着出手解决了。   不想这回遇上个硬茬子,还伤了人,被一张诉状告到县衙去,数罪并罚,怎么着也得挨顿打。   林氏见兄长受难,终日泪水涟涟,哀求夫君帮一把手。   孙静文再疼宠她,也觉得有些厌烦了,只是有个被县衙重惩的妻舅之事若传出去,受损的也是孙家颜面,便勉强同意再帮一回。   他对律法也有些了解,知晓士人身份能帮着轻判几分,于是,在问过这惹是生非的妻舅是否读过书后,就以重金收买了两位士人出堂作证。   他亦想着总惹麻烦的亲戚被送远点,当然不会出大价钱将人给设法直接捞出来,而巴不得对方受点小惩。   等安排好这一切,他就好声安抚几句林氏,成功换得对方安心的笑颜,便跟着松了口气,当这事儿是彻底料理好了。   他也没派人去盯着看此事进展,完全不料秦知县看穿了他的谋算,还发了当众出题的奇思,愣是让这算盘落了空。   结果是钱是没少花,妻舅却仍被重打百杖,送至他县看管起来;而那俩出堂作了伪证的士人,也因此被惩,自然对孙家也怀恨在心。   如此赔了夫人又折兵,面子和钱都一场空的孙静文,当然不服气。   然而秦知县颇有几分官威,又是铁了心要攒政绩,不容在这有京官来主持扑买之事的节骨眼上出差错的,孙家派去的下人连门都没能进,就被撵了出来。   孙静文在外受挫,已是气得跳脚,回到家中,却又糟了父亲和祖父劈头一顿无情训斥。   他们不满他在孙家要购置那李家庄园的关键时刻不知分寸,得罪了秦知县不说,还糟蹋了钱财,惹得一身骚。   还道他根本不该插手进去,而该更早就规范妻舅一些出格行径,莫要听妇人之言一昧纵容,否则不会酿成今日苦果。   孙静文自知理亏,纵使感到憋屈,也只有忍了。   然而等他灰溜溜地回到屋里,又对上压根儿就不懂看人脸色的林氏那张啼哭不止的脸,听着埋怨的话,他哪儿还不感到烦心扫兴?   索性拂袖出门,不顾她愈发可怜的泣声,到燕馆歌楼里寻相好的粉头去了。   在成亲前,他也没少风流地与歌妓们寻欢作乐,只在娶妻后被家人交代着该安分一些,加上妻子颜色极好,才有几个月都未涉足此地。   孙静文沉着脸,骑马行在街边,在看到欢楼门前悬挂的那以箬赣盖着的红栀子灯前,忽然想起他那叫竹娘的相好可是个烈性子。   他这么久未去见她,缘由人尽皆知,要不买点小礼物讨其欢心,一会儿说不得也得被佳人甩脸色。   刚巧去的路上将经过孙家开的胭脂铺子,孙静文转念一想,就让厮儿原地等着,自个儿拨转马身,往铺子去了。   等将马拴在一边后,他掀开珠帘,进到铺子里,懒洋洋地出声吩咐道:“包三盒螺子黛来。”   “大郎君。”   刚还笑容满面的掌柜,见着来人后,不由面露尴尬:“螺子黛已被这位郎君全买走了。”   孙静文不禁皱了皱眉,勉强一笑:“是吗?这位客官可真是好眼光。”   说到底,他拿去哄人欢心是白拿的,顶多在拿多的时候走走大房的私账,平时都让公中的钱给填了。   铺席是要开门做生意的,生意越好,他作为未来的家主,于情于理都得高兴。   只是这位出手阔绰的大买主,却与他印象中的那些大腹便便、穿着奇装异服的海外客截然不同。   年纪轻轻,穿着最时兴的苏绣织成的紫袍,坐在高椅上的姿态随意而慵懒,透着几分隐隐约约的风流俊逸,模样更是精致漂亮得跟画里的人一样。   孙静文原只是随意掠了一眼,后就愣住了,情不自禁地定住认真打量片刻。   直到正低头仔细查看胭脂色泽的对方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侧起头来看向他的方向时,才匆匆别开。   他见掌柜的忙着招呼对方,也不非要人过来,便信手拦了个正忙着给胭脂盒擦去表面不存在的灰尘的伙计,毫不客气地问道:“螺子黛没了,凤仙花红总有吧?给我包几份来。”   伙计却是一脸为难,小心翼翼道:“回大郎君,那也没了。”   孙静文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压低了声音问:“……又是被他买走的?”   伙计点了点头。   孙静文无可奈何,只有咬咬牙,又改个主意:“画眉七香丸,蔷薇水总有吧?选一样拿一份给我。”   这几样制造起来工序费事,材料成本也高,价格自然也高居不下。   店铺里的存货固然不多,但除了难得遇到些贵妇外,是不会有人买的。   换作平时,孙静文也不乐意拿那么昂贵的香墨和香水去哄个粉头开心,可这几天太过不顺,连弄个礼物都多有波折,他心烦意乱下,也懒得麻烦了,直接拿最贵的了。   谁知伙计又是苦笑:“回大郎君,那些,也没了。”   孙静文没好气道:“你干脆就直接告诉我,店铺里还剩下什么吧!”   伙计如释重负,立马回道:“凝露膏,飘云乳……”   他一口气数了七八样出来,最后道:“其他的都卖完了。”   孙静文:“……”   哪怕这些名字再取得好听,也掩盖不了这都是些店里最便宜的货的事实。   要真送这些给竹娘,怕是要吃好些个白眼。   见孙静文一脸纠结的模样,把店里最好的胭脂水粉一扫而空、正悠然地捧着掌柜着人沏的茶,耐心等人给自己包好货的这位大买主,微微笑着主动开口道:“若是这位大郎君有需要,不妨在我方才买下的货中挑选几样取走。”   孙静文不料他会主动示好,笑道:“多谢郎君好意。只这倒不必了,我再想办法挑几样别的便是。”   那人莞尔道:“无妨。我买下这些,非是倒卖,仅为赠予娘亲罢了。少一两件,却能帮得上忙,她定也不会怪罪的。”   孙静文大吃一惊:“这……全是送给一人的?”   那人颔首,轻描淡写道:“难得回苏州一趟,才稍微买多了一些。毕竟不知娘亲喜欢什么样的,唯有全买去,让她慢慢选较为合适。”   这是在胡说八道。   不论是名扬天下的苏绣也好,胭脂水粉也好,运到密州去,都是再受欢迎不过的商品。   孙静文信以为真,不禁咋舌。   孙家不说大富大贵,也因富庶,而在这苏州城里颇有几分份量了。   孙家的胭脂铺子,货物种类之多,名气之盛,更是在城内首屈一指的。   可这却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竟是眼都不眨地一掷千金,将店里现存的货物给悉数买尽,还专买贵的那些,只为孝敬自家娘亲!   如此阔绰的大手笔,连他都不免心有戚戚。   “既然如此,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孙静文笑着拱手一揖,当真挑了两样,再让掌柜的退了四五份的钱回去。   对方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孙静文就抢先道:“难得叫我遇见郎君这般的人物,多的不敢说,小小心意,还请接受。”   那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还要回绝,孙静文又道:“在下孙静文,不知是否有幸得知郎君名姓?”   那人见推辞不掉,唯有受了,唇角矜贵地微微一扬:“我名陆辞,密州人士。如若有事,可派人来刘方客舍寻我。”   孙静文心念一动。   刚巧在这时,货物全都包好了,掌柜的笑呵呵的来通知陆辞,他却只淡淡地一点头,对那些价值不菲的货物,连看都不多看一眼。   他直接给了伙计的一些赏钱,让其帮着叫个车夫,把货全载到码头的塌房去,就风度翩翩地冲孙静文微笑致意,施施然地手离去了。   他走是走的潇洒,却让孙静文的心里都忍不住一直惦记。   哪怕在逗得假装不悦的竹娘再次露出笑脸,二人一阵颠鸾倒凤后,也还想着方才那事,一下就被竹娘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了。   竹娘噘着嘴,也不穿衣裳,就转过身去,拿光裸的背对着他抱怨道:“孙大郎既这般冷落奴婢,又何必费神前来?”   孙静文这才回神,赶紧抱住她一番甜言蜜语,才又哄得人肯同他温柔缠绵。   他并无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之所以会对那位陆辞陆郎君念念不忘,只因他总模模糊糊地觉得,不论是这名字也好,来处也好,都好似在哪儿听过……   不等孙静文再纠结多久,眠花宿柳的翌日,就从孙父口中得到答案了。   “你那寡居密州的姑母的独子陆辞,昨日使人送信来了。”孙父最近都忙着四处筹钱,以增加购买庄园的资本的事,对这多年不曾谋面、又顶多带点杯水车薪来的外甥,当然漠不关心。   他兀自翻看着公中的账本,一边思索着还有哪儿可以抽点钱出来,一边漫不经心地对眼睛倏然一亮的长子道:“你尽早派人去刘方客舍,把人接来家里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画眉七香丸,螺子黛,蔷薇水 皆为宋时盛行的化妆品。 (《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2.塌方:即仓库   3.《都城纪胜》记载,有一些酒店,“谓有娼妓在内,可以就欢,而于酒阁内暗藏卧床也。门首红栀子灯上,不以晴雨,必用箬赣盖之,以为记认”,这个用箬赣盖着的“红栀子灯”,就是色情酒店的标志,有点像今日西方城市的“红灯区”。至于不挂“红栀子灯”的酒店,妓女只是陪坐陪喝而已(《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三十章   孙静文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爹爹哪怕不开口吩咐,我也是要主动提的。”   孙父讶道:“这是何故?”   毕竟是从小看大的自家小子,孙父看得还是很清楚的:虽有些小聪明,待父母也孝顺,但,毛病却也有不少。   不细心,好躲懒,爱美色。   会主动开口讨个接表弟的差使,显然不似他平日能躲则躲的做派。   孙静文洋洋得意地一笑,将白日在孙家胭脂铺里的见闻,给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末了感叹:“我还真没想到,那么个一身贵气,出手又阔绰的孝顺郎君,还是家里的亲戚!”   谁知孙父给出的头一个反应,就是这绝不可能。   “你姑母自幼便是个性子懦弱绵顺,害羞内敛的,不擅与生人打交道,”孙父对这小妹妹的性格也摸得很清,不然当初也不敢冒着会被告去官衙的风险,设法逼走她,以侵占其奁产了:“她走时近乎身无分文,这么离乡背井去了无亲无故的密州,亦未改嫁,还得独自抚养一子,哪儿攒得下那么多银钱,供你表弟随意挥霍?按我听说,她忙活这么些年,也就几个月前才购置了一所房屋,之前可一直住在官府所供的廉租所的。”   要能轻轻松松就使出买光胭脂铺的银钱,还至于这些年都过得这般一贫如洗么?   孙父语气笃定道:“你定是认错人了,这天底下同名同姓之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孙静文摇头:“我起初也这么以为。只是那位陆小郎君的模样,的确同印象中的姑父有那么几分相像,只更俊气几分。况且名字一致虽不罕见,可同也是几日前才自密州来苏州,又道是为探亲,甚至都住在刘方客舍的人……天底下怕没这样的巧合吧?”   陆父生前风度翩翩,模样俊秀,家境虽清贫一些,父母业已亡故,但一看就非池中之物。   陆母嫁于他时,孙家还是十分满意的。   然而身负众人厚望的陆父却在三十五岁那年踌躇满志地去汴京,且在赶考途中,所乘船只沉没,丢下一妻一子,就此身死了。   孙家大失所望,孙家祖父感到几分看走眼的丢脸之余,也有些迁怒似有克夫相的陆母,才彻底放任了长子对幼女的欺凌。   孙父这下也犹豫了:“……当真买完了?”   孙静文撇了撇嘴:“爹爹若是不信,可召掌柜的来问,账本上总做不得假吧?那上头可写得一清二楚,银钱也都收好了,尽管查去。”   孙父这时已信了八分了,还感到很是不可思议:“我那女弟,何时有这等本事了?”   给他递来这消息的,只是同他在生意上打过几次交道的一个富商,说时也只是随口一提,当个趣事来说。   要有些误差,也不奇怪。   孙父彼时想的是,反正写信也不费事儿,顶多费个百来文钱,要能在这窝囊的妹妹身上再榨出点油水,岂不何乐而不为?   不想来的会是这么一条大鱼。   孙静文乐道:“商贾间事,靠的不外乎是八分运势,二分本事,姑母又需为母则强,厚积薄发,也并无不可为处吧?”   不论是孙静文还是孙父,都没往陆辞这么个才十三四岁的小郎君身上联系。   孙父不置可否,只板着脸道:“与其在这乱猜,还不如你尽快动身,将人接来亲眼看看。”   孙静文嘻嘻哈哈地应了。   家里虽称得上富裕,但财力雄厚的亲戚,谁怕都不会嫌多的。   这可跟他之前所想的,多一个上门打秋风的讨嫌鬼,完全不同。   更何况是那个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模样漂亮的小郎君呢。   孙静文高高兴兴地带着厮儿,骑马出门了。   孙父留在书房里,自个儿琢磨一会儿,始终觉得这事儿不可思议的很,但到底比之前打算的随意将人接来就放一边、能捞点钱就捞一点的态度,要慎重许多。   他召来侍女:“等一会儿人接回来了,别往原来说的地方领,带到清正居去。”   他原来打算拿来安置陆辞的地方,只是个扩建房屋时多出的下人房,仅是临时添了几件摆件撑撑场面罢了。   既然儿子信誓旦旦地说,陆辞一掷千金之举堪称豪富,谈吐亦是不俗,眼界定然也十分之高。   最重要者,陆辞愿为哄母亲高兴独自远行至此,见些造价不菲的胭脂水粉,也不惜大撒银钱,显然是个极孝顺的。   既然重感情,那他这个做舅舅的,不也当仁不让地当沾点光么?   只是当日没想到妹妹还藏了这陶朱公的本事,他想的是将个迟早要变成打秋风的讨嫌鬼打发得远远的,亦看着孤儿寡母好欺负,不欺白不欺,才做得太不留情面了些。   现要修复关系,就很是困难了。   好在陆辞年纪小,妹妹也未跟着来,他要哄哄一个半大郎君,想必也不是多难的事。   不论如何,都不能轻忽慢待了,而需当贵客一般款待。   尤其是在他们最为缺钱的现在……还得同儿子说说,将人哄好,但别带人到处乱走。   毕竟一个孩子,纵使出远门,娘亲因担忧而多让其带了些盘缠,也不可能撑得住这般放肆的挥霍。   他得尽快将陆辞手里的钱挤出来才行。   这些天陆辞采购的那些货物,都已提前送到码头边的塌方了,需要随身携带的行李,看起来并不算多。   孙静文对此更丝毫不觉有任何不妥——世间总不乏锦衣夜行、财不露白之人,要是出趟远门,非得弄得连锅碗瓢盆都带上的繁琐,那才是小家子气。   况且,他可是再清楚不过,单是从自家店铺卖出去的货物就已不少,而具体跑哪儿去的了,还是他家伙计亲自送去的呢。   陆辞既然有意藏富,他当然也善解人意地不去揭穿问询。   在得知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孙静文,就是自己的表兄时,陆辞面上掠过一抹淡淡的不自在,只很快掩饰过去了。   但这份稍纵即逝的神色,还是被孙静文给清晰地捕捉了去。   在孙父霸占陆母奁产时,孙静文虽才八岁,似懂非懂,但也开始记事了,当然明白陆辞这幅神情和明显冷淡下来的态度意味着什么。   他假装不知,仍然是无比热情的态度,连非亲非故的朱说,都当亲弟弟一般的亲热。   在孙静文背对着二人时,朱说飞快地朝陆辞眨了眨眼,再看向孙静文的背影,就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了。   头回见厚道稳重的朱说做这么活泼的表情,陆辞差点被他逗笑出声。   这么一点忍俊不禁,被恰巧回过头来的孙静文给看到,还顺道给误解了去,心里跟着放松了。   虽然上一辈间有点不甚愉快的恩怨,可自己的这位小表弟,性子还是非常好的嘛。   清正居是孙家拿来招待贵客的地方,摆放陈设,无不讲究精致。   陆辞却只淡淡扫了一眼,连半丝欣喜也无,就平平静静地点了点头,姿态优雅而矜贵。   朱说虽没见过这般奢侈富贵的居所,但他一向不被外物而影响,自然也是一派淡然。   孙静文将二人反应默默看在眼里,对陆辞身家不凡的猜测,已是十分地确信了。   等东西放下后,孙静文就亲自领着陆辞往祖父所在的安慈居去。   陆辞笑眯眯地对一脸担忧地也想跟来的朱说道:“这是我亲外祖家,而我一贯与朱弟你情同兄弟,你也莫要太过客气,将自己当做外人。还请你在这等我一会儿,待我探视过翁翁后,再与你一同用膳。”   孙静文看出这‘朱说’在陆辞心里地位不轻后,赶紧也笑道:“一会儿翁翁说不定将留我俩用膳,怕是会叫朱小郎君白等一场,就算不留,也要好一会儿了。不若就先为朱小郎君上午膳吧?”   陆辞抿了抿唇,微赧道:“如此便劳烦表兄了。不过我与朱弟具是忌口颇多,娘亲提早让用惯的厨娘替我写了一份可用的吃食单子……只是得给你们添麻烦了。”   “自家人的事儿,哪儿能算什么麻烦?”   孙静文爽快地一口应下,随手将单子接过,草草看了几眼,就忍不住眼皮一跳了。   这净是些昂贵的精细食材,一些他连听到没听过,连孙家都不可能餐餐吃得起的。   但既应承下了,孙静文也只有硬着头皮,转身交代下人去街上采买来。   而外头等着的孙父也好歹没忘记,自己拿来将妹妹骗回来时用的借口是什么,便厚颜请了阿爹帮着做戏做全套,躺床上装一回病。   孙翁翁虽不满长子编出自己病了的瞎话来,还是不忍拂了他面子,勉强应了。   二房三房都还在外头巡视生意,并未回来,唯有大房三口具在。   陆辞刚一进到屋中,就听到这从未见过的外祖父重重地哼了一声,先发制人地训斥道:“闹脾气就一去不返这么多年,要不是我得了这病,怕是都要不认我这爹,这翁翁了!”   陆辞仿佛没看出外祖的肤色红润,体格瞧着也是结识健康的、只是时不时咳嗽几句来装个样子。   反正再高明的医者,也是治不好一个装病的人的。   他轻叹一声,微微笑道:“翁翁勿怪。自娘亲带我搬去密州后,就从没接到家中信,但亦从未停止过牵挂家里。此番一接到信,却就知道祖父身体不好之事,娘亲这些年没少受苦,未曾养好,这下因太过忧虑,一下病倒了。我为了照顾娘亲,才耽误了几天功夫,晚了些上路。”   这位外祖父隐约听出那么一点弦外之音,顿时更加不满:“这是什么话?难不成做爹娘的不写信给她,她就不知主动写信回来了?就连要操持内外事务的外嫁女,都该早些回来看看,她个寡居在家的,更是无事在身,就更该跑勤快一些!”   陆辞倏然敛了面上的淡笑,口吻变得冰冷,话面上倒还是客客气气的:“翁翁有所不知。当时我母子二人过得一穷二白,过得最苦时,哪怕我年岁渐大,也不得书读,单靠娘亲一人劳作操持,想要维持生计已是艰难,何来的无事在身,又何来寄信的钱呢!况且在外过得不好,就频频写信回家,万一劳得翁翁和大婆挂心,或是破费接济,那便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根据史料记载,宋朝进士及第的平均年龄是36岁左右。   所以陆父在三十多岁赶考是很正常的。(《假装生活在宋朝》) 第三十一章   此言一出,外祖父与孙父脸上神色,都多了几分讪讪。   孙父到底在陆辞身上有所图谋,打的是修复双方关系的算盘,显然不会乐见气氛闹僵,便及时出来打个圆场:“我那女弟啊,也太逞强了些。既然过得困难,为何不写信回来呢?家里决计不会袖手旁观的。”   陆辞微微一笑,并不接这话茬,只淡淡瞥了眼紧抿着嘴、满脸恼羞的不悦的所谓外祖,忽道:“翁翁此咳症绵久不去,可喝过药了?”   孙父对此早有准备,笑道:“还是陆郎心细,的确是到喝药的时候了。”   便招呼下人将提前备好的滋补药汤呈上来。   不料陆辞极自然地接了过来,莞尔道:“我既是代母侍疾,自也当辅进药汤,只是这药……”   他皱了皱眉,似察觉到什么一般,将药碗凑近鼻端,轻轻嗅了几嗅,眉头倏然皱得更紧,看向四周的人里,就多了几分疑惑了:“我略通药理,此分明是寻常滋补药汤,常人饮了的确可强身健体,但对于体虚至需得卧塌休息的顽咳之症,反倒会使其耗空底子,加重病情。”   陆辞将药碗放下,以听不出喜怒的平静口吻质疑道:“连最基础的对症下药的做不到,莫不是根本都没请大夫来看看?”   本来就没有病,还看什么大夫?   孙父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外甥涉猎颇广,竟然连药理都懂的一些,还一闻就闻出来了。   他面上笑容一僵,佯怒道:“竟是请了名庸医来诊治!难怪爹爹饮用此方许久,病症不见好转,反倒加重了不少!得亏陆郎——”   陆辞摇了摇头,不等孙父假装发完脾气,就已起身,往外走去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与其追究责任,倒不如即刻去城中寻觅良医,为翁翁诊治。”   孙父脸上的笑终于挂不出了,差点没直接出手拦他,得亏孙静文也觉得不妥——真将人请来了,那装病的事岂不就穿帮了吗?   别看孙家财大气粗,可要买通城里所有大夫,尤其是小有名气,口碑颇佳者,那却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一旦传了出去,自家无病装病,还骗了个孝顺的外孙千里迢迢自密州而来,孙家就得颜面大失了。   孙静文想也不想地追前一步,诚恳道:“寻医问药之事,怎好劳烦陆郎?我与爹爹这就出门去,亦好将功补过。”   陆辞蹙了蹙眉,不悦道:“我为孙家外孙,此回又是替母尽孝而来,怎就当得起劳烦二字了?表兄不必多说,我这便前去。”   见阻拦不住人,孙父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办法——抢在陆辞将外头的医者请回来前,先请上一两位,贿赂串通好后,开一两方真治顽咳的药汤,起码将陆辞这比狗还灵敏的鼻子给骗过去再说。   孙家人急匆匆地出去了,陆辞却不急不慢地先回了趟清正居,把朱说叫上:“朱弟,陪我上街一趟。”   朱说半句缘由都不带问的,就迅速放下手中书籍,跟着陆辞身后去了。   等上了街,甩开孙家厮儿后,陆辞就将方才之事,跟朱说简单说了一遍。   朱说感慨道:“我竟不知,陆兄还有闻辨药材的本事!”   陆辞云淡风轻道:“你要知道,那才有鬼了。”   朱说一愣。   陆辞唇角微扬,冲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对药理,自始至终便是一窍不通的。”   朱说云里雾里,不由问道:“那之前是怎么?”   陆辞笑了:“他本就没病在身,又怎么可能真的饮用些乱七八糟的药汤?除了补品,不做他想。我胡诌几句,他们做贼心虚,就被我轻易诈出来了而已。”   朱说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一时间除了哭笑不得,就只有佩服之至了:“若他们做戏做全套,配备了真的药汤,陆兄将如何?”   陆辞微微笑道:“配给老者的药物,除极个别的病症外,或多或少都有滋补成分。是药三分毒,哪怕他们真对自己狠得下心,我也不能算完全说错了。”   只是那么一来,他就会改变策略,非在边上以侍疾之名守着,亲眼看着对方将药喝下去才走。   ——群演也是需要工资滴。   陆辞心情颇好地带着朱说,沿街沿巷地找着大夫,顺道买了一些在密州不见出版的参考书目回去,可谓给足了孙家跟某些大夫串供的时间。   等回到孙家了,孙父立马堵在外祖父的房门之前,客气又坚决地表明了,已有三名医者在里头,就不劳烦外甥费心了。   陆辞却道:“的确不好扰了翁翁歇息,只是有那虚不受补的前车之鉴,我着实不敢轻易放心。还请大伯请人将所开药方誊抄一份,我好交由他们讨论,也不算让他们白跑一趟了。”   孙父无可奈何,只有将药方交出。不过这次药方终于没动什么手脚,就是治疗咳症的了。   偏偏陆辞还在边上细细问询,此药方会否太过寻常,反复强调着孙家翁翁近来一直身体虚弱,卧床不起之事。   这几位大夫起初还一头雾水:单从药方上看,可不觉得治疗的什么要紧恶疾,怎就至起不来身的地步了?   等无意中看到孙父坐立难安的神色,见过无数病患的他们,也就明白过来了。   他们不由满怀同情地看着目光诚挚地望着他们、真心为自家外祖担心,甚至不惜从密州赶来的这位陆小郎君。   陆辞满怀希望道:“如何?”   他们默契地对视一眼,看也不看孙父,虽不算直接揭穿,以免开罪孙家,却也不甚留情:“因见不着病人面,只单从此药方来看,对应的不外乎为寻常咳症,凭我等多年行医经验,也想不出他下不得床的缘由来。”   说完,他们对孙父不屑地冷哼一声,也不忍要陆辞坚持给的辛苦钱,纷纷拂袖而去了。   陆辞目带忧虑地看了孙父一眼,隐忍着叹了口气,移开目光,到底什么都没说。   可孙父哪里不知,陆辞多半是认定了自己要么贪小便宜,舍不得让名医来医治爹爹的那些银钱。   甚至可能怀疑起他有谋财害命,觊觎家产之心了。   他讴得快要吐出一口血来,只能生生忍下去,还得庆幸爹爹不至于误会自己,面上强笑道:“也辛苦陆郎了,在外奔波这么一日,连晚膳都是在外头用的,还是快些回房歇息吧。”   陆辞却只让朱说独自回去,自己则留下来,淡淡道:“我已从密州来,就为代母侍疾,哪有安享枕榻的道理?大伯不必多言,我将留在翁翁房中,事必躬亲,不叫之前之事再发生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隐隐发绿起来。   尤其是陆辞的外祖父,此刻已将肠子都悔青了。   刚刚来了一堆医者,围着他个没半点毛病的人,神色微妙地讨论怎么圆谎时,就已经丢了不少脸了。   听陆辞的意思,要让他这么一个大活人,真要跟病人一样日日躺在床上,服用治病的汤水了?   哪怕接受着无微不至的伺候,又哪儿快活得起来?   他一来责怪乱出馊主意的长子,二来恨不得将陆辞立刻赶回密州去,当下毫不犹豫道:“大可不必!你——”   陆辞却也气势十足地上前一步,在目瞪口呆的孙家人的注视中,字字铿锵道:“翁翁固然疼爱小辈,小辈岂能不耐劳苦?如若真承受了这番好意,此事一传出去,我之懒怠,辜负的却是娘亲谆谆孝心,如此我还有何颜面回去?还请翁翁务必成全!”   陆辞非但掷地有声,且说到做到。   之后的日子里,他就不顾所有人的劝阻,也不怕被过了病气,愣是在外祖父的房间里打起了地铺。   且衣不解带,无微不至,基本上无事需假借下人之手,次日还学会了如何熬药。   他亲手熬制药材,又亲眼看着翁翁一滴不漏地喝完了,才算放心。   若是翁翁手抖,不小心撒得多了,甚至乱发脾气,陆辞也毫不恼怒,而是立马熬制一副,后更是在用的长勺上做了小小改动,连洒都难洒了。   如此孝心,自然很快就传了出去,叫许多苏州城里的百姓们,都得知孙家住着陆辞这么一位替母尽孝的好外孙。   当然,也有不少人疑惑起来:怎就没听说孙家老丈得了大病啊?   还得将寡居在别州的女儿都叫回来侍疾,那怕是相当严重了。   众人议论纷纷时,那日被陆辞请去孙家看诊的几位,则对此嗤之以鼻,解释了几句当日情景。   可惜的是,他们的大实话,不但被孙家矢口否认,连外人也不太乐意相信的。   比起孙家老丈是故意装病戏耍外孙,叫一家子人跟着折腾担心,他们更愿意相信是祖慈孙孝,和乐融融。   不过得让外孙贴身侍疾,那其他儿孙辈,该有多……   不论如何,陆郎君的这般孝顺,自是感天动地。   在苏州城人有意无意地关注中,据说是身患顽疾的孙家老丈,竟是不出五日,就在外孙的服侍下彻底痊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女弟:即妹妹   ——对家中女儿、侄女,长辈们还可以叫“姐”,比如“大姐”,就是指大女儿或大侄女。但作为同辈的兄弟或姐妹,您却不叫她们“姐”或“妹”,而是称姐姐为“女兄”,称妹妹为“女弟”。如果是堂姐妹,就称“从女兄”、“从女弟”。   2.在宋时,老爷这一称谓也是不能乱用的,“老爷”是官宦人家妻子对丈夫的专用称呼,妻子以外的人不能这么叫。   以上皆出自《假装生活在宋朝》 第三十二章   当陆辞的贤孙美名在苏州城里彻底传开时,于娉婷楼里醉生梦死的柳七,也不可避免地听说了。   他彼时还闭目舒服地躺在长塌上,头枕美人膝,享受着佳娘温柔地扇动团扇时带来的徐徐香风。   正昏昏欲睡的当头,就听到佳娘随口谈起这刚从街上听来的趣闻。   “嗯?”   柳七身上的瞌睡虫,便一下少了大半。   他睁开眼,饶有兴致地问道:“那陆姓小郎君,可是名叫陆辞?”   佳娘怔了一怔,认真回想片刻后,点了点头:“好似确实如此。柳郎竟已听说过了?”   柳七却不急回答她,倒是带着点急切地追问起来:“将你听来的具体过程,都给我说说。”   佳娘虽不甚明白,还是依言照做了。   柳七听完,着实憋不住笑,重新伏在她膝头,浑身笑得一抖一抖的,还不是捶打着香软的床榻。   外人不知实情,自是情有可原,孝子贤孙的故事,总能被人津津乐道,适当美化的。   可对于知道个中内情的柳七来说,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居心叵测的孙家老丈,这回可是被整治得不轻啊。   佳娘无可奈何地看着柳七笑得直打哆嗦,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却也不再在她房里呆了:“叫人送水来,我需更衣出门一趟。”   佳娘酸溜溜地撇了撇嘴,娇嗔道:“柳郎可是要去心娘那?她怕是忙着陪伴达官贵人,无暇——”   柳七心情颇好,也不揭穿她的小谎,只道:“我要去要闹处瞧瞧,距李家庄园的扑买,还要多久。”   孙家既然不是陆辞的对手,那在给对方添了一阵堵后,陆辞想必也不会在苏州城多留,而是一等庄园拍卖事了,就要离开了。   虽能优哉游哉地等陆辞派人来通知,但他总隐约有些预感,那位一板一眼、正经得很是有趣的朱小兄弟,怕是不会让自己的同行计划进行得那么顺利的。   柳七笑眯眯地摸了摸下巴。   ——还是稍防一手的较好。   被柳七猜中几分小心思的朱说,对此还一无所知。   他正高高兴兴地抱着装着干净换洗衣裳的小木盆,跟着喜欢的陆兄身后,穿行在往大澡堂的路上。   让外祖父如此快速‘痊愈’,其中居功至伟的陆辞,当然也累得不轻。   他素来有注重锻炼自己的身体素质,不至于真正累倒,但一个舒服澡,却是好几天没洗过了。   毕竟为了让外祖父无时无刻不呆在自己的眼皮之下,他这几日仅是让人送来干净热水,擦了擦身,或是就隔着一扇屏风飞快冲洗一下就作罢。   等倒头睡了一天一夜后,陆辞就准备带着朱说一起,出门去香水堂泡浴了。   尽管留在孙家,也可以让下人直接送热水来,可不论是朱说,还是陆辞,留在这么一处充满叵测居心的‘亲人’的地方,都远不如去澡堂的自在。   在出门时,陆辞不出意外地受到了阻拦。   当然不可能是孙家外祖。   对方成天被当废人一样伺候,只能躺着一动不动地装病,被这狡猾的小子用些奇奇怪怪的勺子灌下无数药汤,吐也好,发火也好,都只会被灌下更多。   他明知自己无事,可但凡是要点脸,到了这地步,都不可能大声嚷嚷出来,只有强忍了几天。   结果陆辞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迹象,一直是逆来顺受的模样,他却是越喝越不对劲了。   许是畏忧药毒太重,许是药真的生了坏效来,不出几日,他竟是浑身都提不起劲儿,没病都快给伺候出病了。   为了能停止这种折磨,他可谓想方设法,不知对陆辞发了多少火,出了多少恶言,一方面是为宣泄怒火,一方面是要让人知难而退。   他可不愿让自己明明吃了这么多苦头,还不得不成就了这个讨嫌外孙的孝顺名声!   既然陆辞不叫他好过,他也决计不让陆辞好过,可劲儿折腾。   他就不信陆辞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小娃,还能忍上多久。   孙外祖打着这么个算盘,结果坚持几日,他就有些受不了了。   刚巧有天,他因药效而碰巧没能睡着,就听得这可恶的外孙同个不知情的婢女小声说话。   那婢女年纪不大,见受着伺候的阿郎脾气反倒坏得很,朝着陆郎恶言恶语,又多少有些爱慕模样俊俏的陆郎君,不免有些心疼,细声细气地建议陆辞不若放弃算了。   横竖做到这步,外人定不会怪怨他身为外孙未尽孝心的。   陆辞则轻轻叹了口气,感念道:“你也不必替我担心。翁翁现是服了错药太久,以至于病糊涂了,方会如此。他若是神智清醒的,又岂会不理解这是出自好意呢?他一日不止谩骂,便是一日不清醒,也是一日不曾病好,我便当仁不让,要多侍一日疾。你放心吧,我定不会因翁翁几句言不由衷的恶语,就半途而废的。”   那女婢是感动万分,对外更是大肆宣扬。   可偷听的孙外祖,却是不寒而栗。   照陆辞的言下之意,他一日不停止骂人发脾气,便证明脑子一日不清醒,就得无穷无尽地服药下去了……   他思来想去,为了在源源不绝的药汤下保住这条老命,还是咬着牙,装出康健的模样,当着外人面对陆辞,也是感动和褒奖。   这么一来,除去知情的那么些人心里不是滋味外,就是皆大欢喜的‘大病痊愈’了。   可哪怕有所预料,在真正听到自己让陆辞孝顺的名声大盛时,孙外祖倏然被气得脸色发青,当真病倒了。   只是这回,他哪怕再不愿意承认,也还是隐隐怕了模样看着斯文漂亮,内里却是无比强势,行事手段上还滑不溜手得很的陆辞。   即便真病,也强行装得若无其事,只默默养着,省得又招来这个恶鬼一样的孝子贤孙来伺候了。   孙父受了不少迁怒,也里外不是人。   在陆辞侍疾的这些日子,扑买也有条不紊地进行了起来,不知为何,这次的虽是之前宣布的实封投标,竞标期限却比以往的要短上许多,三日后就关闭竞价,宣布结果。   他想从陆辞身上掏点什么的计划,自然就被这打乱了。   无奈之下,他只有暂且放弃在关系还未修复好的陆辞身上榨出钱来,更顾不上安抚怒火中烧的父亲,而是每日在外奔波着打探消息,准备最后一刻才投标竞价了。   还会闲得无事来寻陆辞的,自然就只剩孙静文。   孙静文碰上二人,见着都抱着小木盆的架势,不由一愣:“陆郎、朱郎,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陆辞笑道:“香水堂,便不邀表兄一起了。”   孙静文皱了皱眉,不善地瞪了周围的下人一眼:“若有不长眼的胡乱怠慢表弟,叫表弟受了委屈,还请表弟不吝告知姓名,我自当严加处理。”   陆辞摇头:“多谢表兄关心,并无此事。”   孙静文不解道:“那为何不直接叫下人送水来,却得同那些个下……”他默默咽下后头俩字,继续道:“多人凑一块去?”   陆辞淡淡道:“多谢表兄,只是从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若用惯了厮儿,享受惯了奢侈,待回了密州,又要如何自处呢?”   孙静文嘴角一抽。   也不知自己这表弟到底是什么毛病,明明那些个造价高昂的胭脂水粉都能不眨眼地扫下大堆,吃食上更是比他们还讲究一些,却非要坚持说自己在密州其实过得颇为拮据节俭。   见陆辞已经要走了,孙静文还惦记着父亲亲口吩咐要与这个小表弟搞好关系的事,便赶紧开口道:“若是街上有看上的,但凡是孙家的店铺,大可自取,留下名字就好,账就记公中去。”   陆辞一笑,谢过这份好意,也就走了。   拿人手短,面对这种明晃晃的糖衣炮弹,哪怕孙静文说得再大方,陆辞也当然是不会接受的。   陆辞带着朱说,先去香水堂里各自约了位技术好的搓澡工,舒舒服服地沐浴过,神清气爽地出来后,却不忙回孙家,而是租了两匹代步的驴,往官衙处去了。   他虽住在孙家好些日,但关于扑买之事,可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这点,也得归功于朱说。   在孙家的这些天,陆辞固然忙于‘侍疾’,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眼皮底下,朱说却还是自由的。   横竖整个孙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陆辞身上,无人留意他的行踪,朱说就当仁不让地做了跑腿的中间人,趁着陆辞煎药的那点闲暇,小心汇报进展。   陆辞唯一漏算的一点,大概就是这次那位主持扑买的京官,因京中赋予其另外职务,而需提前赶回,不得不将封箱日期大幅提前了。   好在因李辛听取了陆辞的建议,不曾拖拉过,于是这会儿虽仓促了些,但也算是险险赶上了。   陆辞当然清楚极其看重此事的孙父也会出现,便不准备光明正大地出现。   而是等快到县衙时,就停了下来,随意请了一位路过的行人,将提前了几个时辰到那里,与孙父一干人焦急地等待结果宣判的李辛,直接叫到他这边来。   李辛一得消息,迫不及待地就找了个腹痛的理由,立马离开了那些人,直奔陆辞这来了。   因他太过紧张,脸色好不到哪儿去,找的这借口,倒也没让人起疑,尤其孙父见状,还无形中对他多了几分轻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 一般扑买的限期是1-3个月。   2.投标的过程中,官府“造木柜封锁,分送管下县分,收接承买实封文状”。也就是送锁好的木箱到辖下各县镇,凡符合资格且有意投标的人,都填好自己愿意出的价格,密封后投入柜中。   而在评标的程序中,木柜的拆封必须是公开的,有州政府多名官员在场,并允许公众观看。   中标人确定之后,还有一道程序要走:公示,“于榜内晓示百姓知委”。以表示整个招投标过程的公开、公正。最后,由政府给中标人颁发“公凭”,实质上就是订立合同。(《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3.之前忘记说明,为什么陆母面对父母硬要让她嫁别人时离开了。   因为按照宋律,女子丧夫,如果她立志守寡,她的祖父母和父母有权力强令她改嫁。如果不令寡妇改嫁,反而会授人以柄,成为别人攻击的借口。   宋仁宗时,高官吴育有个弟弟,娶了媳妇。弟媳生下六个孩子后,弟弟去世了,弟媳妇决定不再改嫁。官员唐询上奏皇帝攻击吴育时,其中一条罪状就是他没有让弟媳妇改嫁。(《假装生活在宋朝》) 第三十三章   这些天里,李辛有同朱说联系着,严格地照着陆辞的谋划一步步去实施,情况更是一切顺利。   但真正到了这日,他心里又怎么可能不紧张呢?   能见到久违的陆辞,他才终于有了一个悬得七上八下的心落地的安然感,握着陆辞的手,发自肺腑地感叹道:“陆郎啊陆郎,我可算是又见到你了!”   陆辞笑道:“万事俱备,你愁什么?”   李辛当然不好意思承认,单是同那些颇有名气的富商们坐在一块儿,就已经足够叫他如坐针毡的了。   他苦笑:“最怕是庄户们临时变卦,或是公祖不让。”   陆辞莞尔:“与庄户间的契书立好了么?用的可是我替你找的那位牙人?”   李辛赶紧点头:“都立好了。就是那位牙人不错。”   陆辞:“只要正式立了契约,他们纵使反悔,你也不会落得两手空空。”   牙人在立契书时,不可能不确定好违约方对被违约的具体赔偿,那数额定然不小,至少能让爱占小便宜、摇摆不定的一些人望而却步了。   李辛面色就轻松一些,陆辞又慢慢地问:“你也没忘去官衙报备,呈上你父辈为原庄主的相关文书了吧?”   李辛接着用力点头。   陆辞再与李辛最后核对几项后,确定此事十拿九稳了,便笑道:“你已尽人事,现只听天命了。回去吧。”   李辛多少受到些鼓舞,又莫名有些失望——他未从陆辞口中听到最想听到的保证,面上倒不显露出来,只认真道:“多谢陆郎,那我便先回去了。”   陆辞颔首:“我便不露面了。你也莫对任何人说,此计与我有关的好。”   哪怕李诚是蒙冤才丢了庄园,他帮着一位萍水相逢的友人,与自己外祖家竞争扑买,传出去难免容易变味,落不得好名声。   李辛对这点好歹,还是一清二楚的,又朝着陆辞一阵千恩万谢,才转身离开。   他一走,陆辞便笑眯眯地看向朱说道:“这苏州城里,朱弟可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买的东西?”   至于李辛能不能做到保守秘密到底,陆辞其实也不在意。   横竖无凭无据的,硬说是孙家的外孙替他出的主意才能夺回庄园,也不见得会有人肯相信。   朱说听出陆辞的言下之意,不禁一愣:“陆兄是要启程回密州了么?”   陆辞道:“我该办的事,都已办好了,随时都可以回去。你若是想回吴县一趟,我也愿陪你。”   朱说拼命摇头:“多谢陆兄美意,此回……还是算了。”   他只有些犹豫,要不要提醒陆兄,关于同那柳七的约定呢……?   陆辞知他难处,自然不会劝说半句,笑道:“现你我籍籍无名,一穷二白,确实不好随意上门去。那等在再在街上逛一会儿,就打道回府吧。”   朱说还在纠结,连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不过他也没能烦恼多久,就见陆辞去租马时,很自然地请人捎话去久住李员外家了。   “……”   朱说嘴角不自觉地耷拉下来。   原来,陆兄压根儿就没忘啊。   他心里顿时涌现一股说不清是如释重负居多,还是略感失望居多的复杂滋味。   等陆辞带着朱说取回木盆,在街上东逛西逛了俩时辰后,李辛内心所受的漫长煎熬,也终于等到了一个结果。   姗姗来迟的京官姓季,是一名台垣。官职并不算高,但御史台可向来是连宰相都说弹劾就弹劾的。   主持这类场面,他虽称不上经验丰富,但也绝不是第一次了。   他将包括秦知县在内的一干当地官员,都请了出来,又将官衙大门打开,任百姓来观看木箱的拆封过程。   在这些闲得无事正闲逛的百姓里,也不乏对主人悬置许久的李家庄园将落到哪家手里充满好奇的,不一会儿就聚拢了来,期待地看着小吏取来钥匙,将密封的木箱打开。   当里头一封封折好的竞价纸条被严格依照投入的先后顺序被取出时,最关心结果的这几位富商,也不由往前稍稍走了一步,又难掩敌意地向周围人看了一眼。   李辛……更紧张,不小心走了两步,还因靠得太近,被警惕的读价吏训斥了。   他脸色涨得通红,讪讪地往后退了回去。   耳畔隐约还听到周围人一两声嘲弄的轻哼,顿时心跳更快了。   当孙家的报价被念出时,比上回的标底要硬生生地翻了一倍的高价,瞬间惹得里里外外都惊呼声阵阵。   孙父虽倍感肉痛,可听得那些人惊讶的低呼,再看这些‘老友’们瞪大的眼,也不由得意地抚了抚须髯。   他为了拿下心心念念已久的李家庄园,这回是真的下了血本了。   但也没办法,密封投标,同样也是取看价最高人给与,却因不知别人的价位,要为求稳妥,就得尽可能地往高里报。   孙父飞快往四周一扫,见所有人都露出几分不快的神色来,心里就彻底定下了。   ——成了。   至于脸色古怪的李辛,孙父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放在眼里。   正因如此,等那位季台垣亲口宣布出孙父所竞之价,为投标者里的最高价时,孙父已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了。   偏偏秦知县在这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季台垣说出下一句话时,低声解释了几句。   三言两语过后,季台垣就微露讶色,在孙父充满不祥预感的注视中,淡淡看向了紧张恐惧得满脸雪白的李辛,不疾不徐道:“你便是李诚之孙,李辛?”   李辛腿都快软了,好半晌才连连回:“是,是,回大人,正是在下。”   这一问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身份的核实,早在小吏们放人进来时,就已做过了。   季台垣不置可否,公事公办地问询道:“如今价最高者为孙元礼,所出价额为六万五千贯,你可愿接受?”   孙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这处,是再也坐不住了。   他强忍着怒火和不解,向季台垣行了一礼,飞速询道:“且慢。大人,还请恕在下失礼,可这扑买本就是价高者得,现是在下所出价额最高,怎还要问询这……这位李小郎君了?”   季台垣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还是秦知县一板一眼地代为回答道:“李辛为李诚之孙,李诚为庄园旧主……按大宋律例,扑买固具最高钱数,但需先次取问见原主愿与不愿依价承买,限五日供具回报。自然有此一问。”   不顾孙父一脸五雷轰顶的表情,秦知县看向满脸忐忑的李辛,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问话。   这次没人打断,李辛面上,就慢慢地显现出他内心的欣喜若狂来:“在下愿意接受!”   见原是胜券在握的孙父,要眼睁睁地看着到嘴的肥肉飞了,那些个投标价格不够高而失败的富商们,也不由得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来。   孙父自然不肯甘心,当即冷哼一声,嘲道:“接受?难道就需凭你一句空口白话?你怕是漏听了大人所说,是要依最高的六万五千贯来购入,而不是区区一万贯就能到手的!”   孙父明显针对李辛,季台垣也不在意。   他的职责,仅是要主持扑买,宣判结果,确定流程走得无误,即可。   至于李辛,要是在有对原庄主后人的惠利——达两年内付出此价的七成——达不到的情况下,庄园就得判由孙家拿下了。   李辛手足无措了一阵,好歹脑子想起来陆辞的交代了,双手发抖地将包袱里的交子都拿出来。   他从庄户手里借来的,多达四万贯。   初初拿到手时,他还在为这个庞大的数字而惊叹,夜夜难眠,唯恐有失,现在却害怕它太少,在这看似铁面无私的季台垣前买不下来了。   孙父原是稳如泰山,这下也有些慌了。   李辛上回扑买,也未缺席,可明明是一如既往的穷酸模样,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的。   怎就这回,轻轻松松地拿了四万贯出来了?   季台垣皱了皱眉,又与秦知县低声交谈片刻,接着由秦知县毫不留情地开口道:“至少得足七成,剩下三成,可允你在两年内缴足,但你这离七成之数,可还差了整整五千五百贯。”   李辛脑子里先是嗡地一声,以为希望破灭了,却又在下一刻,疯狂地翻找起来。   他……加上他这次带来苏州的家中积蓄,刚好够这个数!   如此一波三折,最后尘埃落定。   看着官吏清点完那些交子,最后向秦知县和季台垣汇报了结果后,孙父脸色彻底灰败下去。   这李家庄园,兜来转去的,最后还是重归了李家。   扑买一结束,青紫着脸的孙父,看也不看一脸幸灾乐祸的周围人,就闷头出了官衙,烦躁至极地上了马,回孙家去了。   而陆辞白日在外头时,就订好了明日午时启程的商船,也得到了柳七的回信。   对着来辞行的陆辞,孙父意兴阑珊,没了半点虚与委蛇的兴致,就敷衍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投标失利的噩耗,很快就传遍了孙家,见孙父心情极差,家里但凡有点眼色的,都不敢上前凑。   孙家翁翁被气病在床,那就只剩下孙父的正妻,林氏敢了。   毕竟她已暗中了观察了陆辞好几日,哪怕对方让自家阿舅吃了瘪,可到底是出自不知内情下的孝心一片,模样俊俏,温文尔雅不说,根据大郎的话,还是个出手阔绰的。   最合她心意的还是,此人未定下任何婚约在身,家里还只剩下个体弱多病,又性情懦弱的娘亲在。   而她膝下正巧有一女,刚刚及笄,只因模样不佳,尚未许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原承包人拥有优先权。在承包期届满的前一年,政府要先询问原承包人是否有意继续承包,如果有意,通常会给予一定优惠,原承包人若钱不够,还可以“分期付款”,如在一次官田出让交易中,原佃户获得了七折的优惠,并允许“限二年纳足”。如果原承包人无意承买,政府即贴出公告,重新招标。在评标的时候,政府也会问原承包人愿不愿意按中标的价钱承买,“仍具最高钱数,先次取问见佃赁人愿与不愿依价承买,限五日供具回报”。(《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2.台垣:   监察机构叫御史台,也叫宪台,所以御史叫台官。   而言谏机关叫谏垣,所以言谏官员叫垣官。   两者合起来叫台垣。   宋之前,台是监察官员,垣是劝谏皇帝的。但宋之后,就统统拿来对付臣僚了。   极其坑爹的一点是,言谏监察官员上任百日如果无所弹劾,就要撤职罚款,所以导致他们不得不无事都生事。(《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60-p61》)   3.阿舅:即公公。   儿媳妇称呼公婆为“阿舅”“阿婆”(《假装生活在宋朝》) 第三十四章   之前孙母还不急,准备多观察几天,毕竟是最疼爱的女儿的婚事,当然要精挑细选的好。   结果就在她越看这准女婿越满意的当头,忽然得知了陆辞将回密州去的消息,当然就坐不住了,夜里一躺在床上,她就主动向沉了大半天脸的相公提起此事。   连还对扑买失利之事耿耿于怀的孙父,都被她的异想天开给吓了一跳,毫不犹豫地表示反对:“不可!”   他那女儿什么德性,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可不一清二楚?   整日带着丫鬟穿个男装,上街闲逛的事没少做,正经的女红却一窍不通,大字不识几个,更别提琴棋了。   若是性情上温柔可人,善解人意,也可以弥补一二。然而她就是个好吃懒做,蛮横霸道的,相貌还很是平平。   要不是他膝下仅得二子一女,怕也忍不住有些嫌弃。   她年岁渐长,是该说人家了,而按他所想的是,就在这苏州城里找一户知根知底、脾气和善的人家,哪怕家境清贫些的也无妨。   他大可把奁产加厚几分,把人嫁去,以后也在他眼皮底下过日子,不愁看顾不好。   谁想到他这夫人无缘无故地打起了陆辞的主意?   他态度坚决,孙母可不乐意了,冷着脸道:“你整天在外头跑来跑去,不见你为闺女挂心一二,现我琢磨了门好亲事了,你倒是文都问半句,就顾反对起来了?”   孙父在趋利避害上,还是很明白的。见她拎不清,不由不耐烦道:“妇道人家又懂什么。当初夺了女弟奁产之事,你可没少掺和,逼她远走更是有你一份,你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就凭这层渊源,如今不结仇已算不错了,但瞧陆辞那不冷不热的态度,你该也能看得出来。你倒好,还敢将闺女嫁给他!到时候远在密州,她纵有难事也求托不了人,你又要如何看顾?”   他最初同意儿子同陆辞修复关系,看重的不过是自己那印象中懦弱好欺的女弟好似发了一笔横财,想趁机捞一笔罢了。   等捞完这笔,哪管对面会不会记恨在心,他反正是打得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主意,根本不打算长长久久地当门亲戚的。   不过,在真正见过陆辞之后,他的想法,则渐渐产生了些微的改变。   这么多年里他是看清了,孙家上下,就没出个真念得进书的读书人。倒是自己这多年不见的外甥,还算有些希望。   要是对方哪日真飞黄腾达,还肯顾念他们这门血亲的话,他那俩不成器的儿子说不定还有靠荫补做个低阶小官,有生之年风光一把的可能呢。   孙母倒是没考虑到这么远去,甚至还真将欺凌过陆母这茬忘得干干净净了。   被孙父难住后,她默然片刻,才又狡辩道:“依我看,他若当真记恨在心,哪儿会为阿舅的身体奔波多日,又亲力亲为地照顾数日?再者,他娘亲带他离开苏州时,他还不到记事的年纪,你女弟也不似个会将这些同小郎反复提起的,怕是只知大概,不解内情罢。”   要是对恩怨纠葛清清楚楚,还能这般平静地对待他们的话……也太可怖了。   这般深沉的心机,绝不是个小郎君能做到的。   孙父显然也没往这头上想,只皱了皱眉:“他瞧着是个聪明相,哪怕我女弟不说,自己怕也能猜出不少情况来。”   孙母理直气壮道:“这些时日,你还不见大郎同他颇相处得来么?况且占他娘亲的奁产之事,都不知过去多少年了,现两家都不差这点小钱,又有谁还那般小肚鸡肠,净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你要还是担心,不如直接还回去,再赠他一些旁的什么,以此消了这点疙瘩,你也不必老想东想西的了。”   孙父迟疑了。   他依旧觉得婚事毫不靠谱,但妹妹既已富贵、今非昔比,陆辞自身瞧着也是个大有前途的,甭管荫补之事是否有戏,的确不好留这么个潜在的仇家在。   要能尽早用小钱来一笔勾销,当然最好。否则陆辞日后若真有大出息了,芥蒂可就不是这么轻轻松松就能消除的了。   若是陆辞坚持不收,他大可说是当日非是真正据下其母之田产,仅是想替其打理而已。   话说到这头上,但凡明理的,都该同意一笔勾销了。   反正李家庄园没买下来,之前准备的银钱还在,不存在捉襟见肘的窘境,从里头出那么一小笔来办成这事,听着倒是不错了。   “反正这事你就别管了。这门亲事,我绝不同意,你也莫跟任何人提起。”   在警告过林氏后,孙父翻过身去,背对着她又琢磨了会儿才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将孙静文叫到书房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那表弟比较喜欢什么?”   孙静文很是莫名其妙:“爹爹问这个作甚?”   孙父清楚,送礼这事儿,也得讲究个投其所好,才能事半功倍。   见儿子这傻愣愣的模样,他就忍不住皱眉头,语气就不好了起来:“平日没少见你去寻他,怎连他喜好摸不清楚?”   “我虽没少同表弟见面,却从不见他对何物特别喜爱过,这也能怪到我头上?”孙静文不满地为自己辩解一句,随随便便答道:“照我看来,天底下就没人不爱银子的,他想必也不能免俗。”   莫看是一些自诩清高人口中的铜臭之物,可连当今天子、朝中的达官显贵都爱不释手哩。   孙父从前就只觉长子只有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小机灵,不想现在连这么点优点都没了,一时间只觉身心俱疲,打发道:“你回去罢。”   孙静文也为一来就挨顿训斥之事感到老不快活,被孙父赶走,正是求之不得,毫不犹豫地走了。   孙父省得为这么件小事多费心思,更不想让陆辞再在这儿多呆了。俗话说夜长梦多,说不定自己那拎不清的夫人还不死心,又得惹些事端来。   在掌柜的送来账本时,他心念一动,索性将那日被陆辞扫空的货物所价值的银钱数加起来,兑成密州内通用的交子一张,叫管家给陆辞送去。   当然不能静悄悄地送,而是等陆辞上了马车,前往港口了,再大张旗鼓地送,好让别人知晓,自己待这外甥可不算薄。   陆辞彼时已上了船,见着孙家管家带着一行人前来相送,不免有些意外,得知来意后,更是坚决不肯受。   管家连忙将孙父事前准备好的一番说辞拿了出来,小声向陆辞解释了好几句。   比陆辞朱说还早一步上船的柳七见陆辞久久未回,不由出舱室来瞧瞧情况,刚巧就看到这么一幕。   他不紧不慢地摇着折扇,端的是潇洒好看,又悠悠地走到跟前,声音不大,却足够叫周围好奇看热闹的人听个清楚:“陆弟还是收下罢。既是你舅父替你娘亲打理奁产所得,你又怎好代母拒了?”   “柳兄所言,确实在理。”   陆辞叹了叹,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管家顺利完成主家交代,也大大地松了口气,目送载着陆辞的船只行离后,便回去向孙父汇报了。   孙母还盘算着如何叫女儿偷偷见上陆辞一面,就得知这一噩耗,当然不依不饶,大闹了孙父一场。   孙父任她乱发脾气,听了一阵不耐烦了,干脆躲进书房里,但关乎女儿之事,却坚决不肯松口的。   他隐隐约约觉得,陆辞看着虽随和孝顺,可骨子里,怕不是个好惹的。   要真是好拿捏的人,就不可能在这么轻的岁数时,就敢孤身乘船远下,途中还未出过任何乱子了。   孙父暂还不知,自己因一贯的谨慎,而无意间成功避开了被进一步折腾的噩运……   下人在打扫清正居,见桌上摊着墨痕干尽的三张纸,也不敢随意丢了,就拿给了孙父过目。   孙父固然上过几年私塾,背书是不成,吟诗也吟不出,但单是字的话,倒是认得不少的。   “单瞧这字,倒是写得比大郎的漂亮多了。”   他头个感叹便是如此。   一张写着‘萧何韩信’,一张写着‘君子载物’,还有一张,则是‘南北’。   他仔细瞧了又瞧,也摸不着头脑,等孙静文回来后,又召了一起看,还是得不出结论。   孙静文生怕孙父又因他答不出所以然来发火,果断道:“怕不是表弟练字时随便写的,根本没有深意,何必费神研究?”   孙父也大概猜是如此,只板着脸训道:“成日见你瞎逛,念书时也不勤勉,现连你表弟这一手字,都要比你的好上不知多少。”   孙静文打了个哈哈,搪塞过去了。   因这字写得着实好看的缘故,孙父不自觉地在书房里摆了几日,最后才着人收拾了。   被安排去处理此物的下人,也喜这字,便没舍得丢掉,便随意收在家中。   直到某日,他那妻子去庙会上支了摊子,卖些杂物时,不慎将它夹带出来,才被一挑选货物的士人看见。   那士人盯着它琢磨片刻,很快回过味来,忍不住笑了:“你怎连这也拿出来卖?”   汉初三杰,唯缺张良;君子载物,所凭厚德;东西南北,唯有南北。   不正是骂人缺德少良,不是东西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这几句话的灵感来自吕蒙正,也就是北宋初期三登相位的状元。   他少年时期过得穷困潦倒,无比贫苦,写下这么一副对联   上联:“二三四五”,下联:“六七八九”,横批为“南北”。   上、下联的意思是“缺衣少食”,横批的意思则是“没有东西”。《假装生活在宋朝》   2.荫补:包括父亲、祖父,曾祖父等嫡系亲属,以及兄弟,叔伯,母舅等血亲,都可以提供荫补机会。但如果关系比较疏远,官阶也就有着差别。荫补的影响力是非常有限的,当然远远比不上科举考进去的优越,但也还是能算一种助益了。《宋代科举社会》p139 第三十五章   大中祥符七年五月四日,在诸路州府军监士人的殷切期盼下,礼部终于降下了贡举相伴的科诏,许诸路及州军发解。   而在南阳书院中,比消息灵通的小报最快得知此事的,自然就是友人遍天下的那几位夫子了。   听得这么个值得叫人欢欣雀跃的喜讯,他们头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陆辞了。   由于去年前年贡举皆停,陆辞没有得到参考童子科的机会,现已年满十五,就当同一般士人一样,参加解试去了。   陆辞此时正上着周夫子的算学课,不想李夫子忽然杀到,一脸迫不及待地将他从课堂上带了出来。   李夫子我行我素惯了,根本不管周夫子脸色是否不虞,等把陆辞领回夫子们整理课案用的内室了,就立马将这大好消息告诉了他。   陆辞怔了一怔。   自从苏州回到密州后,他就再没有出过远门。   一是陆母的身体情况一直不甚稳定,他为就近照料,不好远行;二是要潜心备考,专心学习的缘故。   他除了吟诗作画,死记硬背外,还特意通过模拟考场的恶劣环境,来训练各方面的应试能力。   毕竟锁院一锁几十天,解试则连考三日,若不提前适应一下这类环境,等真的进到里头,发挥失常可就吃大亏了。   陆辞自想开口,就做好了一旦开举,哪怕只能考童子科也要下场一试的准备。   不想这一等就是两年。   现乍然得到能报考了的消息,陆辞一时间竟不知是释然居多,斗志居多,还是紧张居多了。   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微一躬身,拱手揖礼道:“多谢夫子们专程相告,待放了课,学生就回去准备去官衙请解。”   李夫子点了点头:“家状我便不多问了,关于保状,你可有合适的人选了?”   陆辞颔首:“请夫子放心,我将与朱弟,易庶和钟元结为一保。”   倒不是陆辞故意要落下柳七。   柳七这两年间,虽然都一直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赖在他家未走,也或多或少被朱说这一好榜样带得修身养性几分,不再三天念书,两天眠花宿柳了。   但按照律法,一等得知今年开举的消息,柳七定得立刻启程,先回本贯处取解了。   否则,不论是籍非本土,还是假户冒名,都是大罪。   李夫子蹙眉:“那岂不是还缺个保头?”   虽然这几个都是他也知根知底的学生,但保头通常得由解试合格、参加过省试的举人来担任。再不然,也起码得是参加过解试里,年纪稍大的那位。   这保头固然没什么值得争取去当的,李夫子当然也不会建议陆辞做。但少了这么一个有应举经验的解人带路,影响可就不小了。   万一因这四人都是头回参举、缺乏经验,叫自个儿的宝贝学生吃了亏,那可如何是好?   不等陆辞再说,李夫子就当机立断道:“这事儿你也别操心了,我这几日内,就帮你找个合适的保头。”   还是得亲自交到他熟悉的小辈手里,才能安心。   对这份堪称及时雨的好意,陆辞当然不会推辞,而是笑着谢过了。   他的确没有合适的保头人选——要是曾走到殿试这关、又与陆辞朱说结为亲密友人的柳七的籍贯也在密州,五人结保同行,以柳七为保头,那当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惜不是。   杨夫子也很是看重自己这位才识品行俱佳的得意门生,被李夫子抢了先,已有些不快,现见有了机会,立马见缝插针道:“公卷我早替你备了几份,你且拿回去看看,自己斟酌斟酌,选份最合适的去。”   不等陆辞应答,李夫子已冷冷地哼了一声。   杨夫子不满道:“你哼什么?”   李夫子不接茬,只看似牛头不对马嘴地回道:“反正是我的学生,谁也抢不走。”   杨夫子撇了撇嘴,呵呵一笑:“就不知到底教过什么,架势足得跟他不是你学生,而是你家娇客似的。”   李夫子双眼一瞪,反唇相讥道:“我扪心自问,不曾有过那般私心,倒是某人谋快婿不成之事,书院中可谓人尽皆知了。”   两年过去,陆辞身量拔高,面容俊美无俦,气质温和优雅,也更加成熟沉静。   哪怕只穿着身同其他士人一般无二,由细麻布制成的寻常襕衫,也额外风采夺目。   偏偏这人不解风情,醉心学习,成日同朱说、柳七结伴而行,偶尔上街,也只是加上易庶和钟元几人同进同出,不知俘获城中多少少女心,却让她们只能远观,而无法近身去。   从陆辞年满十五那日起,被芳心暗许的羞涩小娘子们的父母家所托的冰人们,就差点踏破了陆家门槛。   陆母好歹也是亲自经营了两家店铺的人,见过不少阵仗的人了,还是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但一想到是陆辞的婚事,他又为应举之事这般发奋用功,陆母潜意识里觉得他不似有慕艾之心,只象征性地在用膳时问了一句。   陆辞笑了笑,毫不犹豫地答道:“尚未及第,何以成家?”   虽说他已做好准备,真的在这北宋扎根落户,但一想到要与一位不认识的女子相伴一生,他就觉得浑身别扭。   这年头说出类似话的少年郎,还真不在少数。听者大多一笑而过,当是少年志气高,倒不会觉得是敷衍的托词。   陆母点了点头,之后就再没让冰人进门了。   只是陆辞只在外头晃个几圈,在别人跟前露个脸,就能引得良家子芳心暗许的能耐,就连以擅谱词曲而在歌妓中极受欢迎的柳七,也忍不住感到由衷佩服,还酸溜溜地绕着陆辞说了好一阵。   陆辞还没什么反应,朱说就先一步炸毛,狠狠地攻击回去,叫柳七老老实实,足足半个月没去花街。   不论如何,陆辞的答复一传出去,对陆辞痴心一片的杨小娘子,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已是毫无可能,黯然神伤地在父亲的安排下另嫁他人了。   杨夫子多少感到被戳到痛处,臊得满脸通红,当场挽起袖子,就要跟同是知天命之年的李夫子狠狠打上一架。   而别看李夫子比杨夫子要干瘦许多,天天亲自打水练出的劲儿却不小,两人年岁相近,又多少有些士人的矜持,打起来的架势看着吓人,但其实真伤不到什么。   陆辞果断不想被殃及,默默将杨夫子精心整理好的公卷纳入袖中,淡定道:“多谢夫子们,周夫子还上着课,请容学生先行告退了。”   三位夫子中没有参战的那位刘夫子,正乐呵呵地捧着茶碗看,听了陆辞这话,便冲他点点头:“回去吧。”   陆辞并未说谎,而当真是回到了周夫子的课上。   周夫子原来所怀的对李夫子乱叫人出去的些微不满,也就随着他懂礼的一个欠身礼,而烟消云散了。   陆辞重新落座后,刚还一直心无旁骛听着课的朱说,心神就不由飘了几丝在陆辞身上。   不过他惯来尊师重道,纵使好奇方才发生了什么、竟让李夫子着急得片刻都等不下去、非要中途叫人出去不可,也不会在课上真问出来。   他甚至主动将自己的书本往陆辞那边推了一推——方才陆辞走开,落下一些内容没听上,朱说全给做好笔记了。   陆辞笑眯眯地接受了这份好意,一边飞快誊抄,一边冲朱说眨了眨眼,无声地说句谢谢。   朱说耳根微微一烫,轻咳一声,继续专心听讲了。   易庶则没有这个顾忌。   要换作别人,见同窗忽然被夫子叫走,头个反应怕不是怀疑对方闯了祸,被夫子给发现了,要叫去痛批一顿。   但发生在陆辞身上,显然没一个人会这么想。   易庶始终坚定地相信,陆兄就是书院中所有夫子共同的心肝肉,无暇白壁一般,哪怕真犯了小错,他们恐怕也不会训斥半句,而是帮着兜住的。   要让陆辞知道易庶的心中所想,怕是会立刻表示反对。   开什么玩笑,他难道会是粗心大意至犯错、然后让关心自己的帮着收拾残局,遮遮掩掩的人吗?   ——他要干什么坏事,那绝对会打一开始,就不会让任何人发现的。   易庶趁着夫子转过身去时,麻溜地侧了侧头,小声问道:“陆兄,方才夫子唤你去,是为何事?”   陆辞已飞快地抄完了朱说的笔记,将课本又推回去,迅速地跟上了夫子讲课的进度,易庶凑过来说悄悄话,他则连看都没看向对方。   就在易庶感到几分失落时,陆辞右手好似不经意地轻轻抖了一抖,雪白襕衫的袖口里,就滑落了一小卷纸来。   易庶赶紧接住,蹑手蹑脚地拆开一看,见不是别的,而都是过去陆辞因写得好、而被夫子们当堂表扬,还曾贴在书院墙上展示过的一些文章和诗赋,不由一头雾水。   夫子专程叫陆兄从课上离开一趟,就是为了这个?   易庶满腹不解,但见陆辞听讲的侧面无比认真,也不好意思再作打扰之举,只重新将它卷了回去。   他这动作幅度稍微有些大,让朱说到底没憋住好奇心,一边一本正经地面向前方,一边以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   这一瞥,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贡举!”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娇客:女婿   2.保状:请解时需要三人以上结为一保,保内必须有曾经解试合格发解参加过省试的举人。所保内容,大概是为委是正身,非冒名顶替;是本贯取解,而不是寄应;品行端正,未犯罪责;无隐忧匿服(服孝)等。   如果一保内有人之后被查出有以上情况,除了本人会被重罚以外,其他几个人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牵连(比如3年不能应考一类的),所以对应举人的身份盘查,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安全,都会互相监督。   3.公卷:北宋前期,参加解试之前,士人还必须投纳一份自己平时所撰写的诗赋文论,作为公卷。具体内容为‘古律诗赋,文论共五卷’,一直到1041年(仁宗庆历元年)才被废除。   4.襕衫:宋时士人穿的白衣   以上4点都出自《宋代科举社会》和《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上》 第三十六章   朱说的惊呼,是刻意压低了的。   他又是坐在靠墙的席上,因此除了紧挨着他右侧的陆辞听得一清二楚外,并没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陆辞冲他飞快地眨了眨眼,就继续听课了。   ——毕竟这种重要的事情,还是经夫子们之口告知其他学子较为合适。   果不其然,纵使对陆辞多有偏心,偷偷开了小灶,夫子们也不可能刻意瞒着其他人。   等周夫子的课一结束,就将众人召集到前院之中,把今年要开贡举之事,给交代得清清楚楚了。   底下一时间哗然一片,在欣喜期待、跃跃欲试之余,大多数人都不约而同地审视起身边人来。   每州的解额是有限的。而在人才济济的密州城内,最出名的显然就是这所南阳书院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身边人,就是不久后将遇见的竞争对手。   在逐渐意识到这点后,最多的复杂目光,渐渐就集中到了此时此刻也神情自若,淡淡微笑的陆辞身上。   一提到榜上永远名列前茅的骄子,夫子们跟前最受看重的宠儿,几乎所有人都只会头个想到陆辞。   陆辞拍拍朱说的后肩,又仗着个子高挑,在还愣着的易庶头上敲了一下:“走了。”   他率先离去,朱说理所当然地紧跟在后,易庶慢了几拍,但也条件反射地跟在了后头。   对这消息表现得最事不关己的钟元,早已在书院大门外等着了。   看到陆辞背后跟了两个,他‘呸’地一下吐出刚还百无聊赖地叼在嘴里的草茎,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一个顺手,就将陆辞的书袋给接到自己手中,随口问道:“怎的又多了一个?”   钟元这么一说,易庶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竟被陆辞邀至其家中去了,顿时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陆辞笑:“你猜?”   钟元一个激灵,想也不想就驳了回去:“不猜!”   每次陆辞摆出这狐狸一样狡猾的笑模样来,他再顺着对方的话琢磨,往往就不知不觉地踏入了陷阱。   宣布完这句后,钟元就死死地合住了嘴,一个字都不往外蹦,就怕让陆辞有机可乘。   见他这般戒心十足,陆辞只有遗憾地耸了耸肩,继续同朱弟说笑了。   少年人一到了十五上下,个子就如抽条的小树一般,一下窜高许多。   四人具都手长脚长,哪怕背着书袋,脚程也比从前要快上不少。   其中又以陆辞为最——人在古代,他难免怀有长不高的忧虑,每日都不嫌麻烦地亲自煮用些乳制品,还让朱说也跟着一起用。   朱说原是对这些腥味颇重的饮品敬而远之的,无奈他从来都拒绝不动陆辞的邀请,也就强忍着受了这份情意。   久而久之,朱说不仅渐渐地变得习惯了饮用乳制品,还不知不觉地接过了每日煮奶的活计。   成效也十分显著。   两年过去,钟元某日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原最引以为豪的个头,非但都不如比自己还小两岁的陆辞了,连那一开始的矮豆丁朱说,身量也拔高许多,如此来势汹汹,大有将要赶上他的派头……   易庶云里雾里地就跟着陆辞回到了陆家,受宠若惊地捧上了一杯热茶,就听陆辞问道:“你们何时能备好家状、公卷?定个确切的日期,我们好一同递交保状去。”   易庶一惊:“保状?”   陆辞颔首,笑吟吟地问道:“这回应举,易郎可愿与我们结保?”   易庶除非是脑壳忽然坏掉了,否则就不可能不同意的。   “荣幸之至!”   他激动得站了起来,又在钟元莫名其妙的注视下讪讪重新落座。   陆辞见他冷静下来了,才继续道:“李夫子将为我们寻上一位合适保头,待你们其他的都备好了,我才好再寻夫子去说。”   易庶这才明白过来,方才自己见到的那些显是被人重新整理过一遍的陆辞旧作,到底是做什么用处的。   不愧是陆兄,连公卷都是夫子们主动提前给准备好的……   易庶这么想的,对陆辞是越发佩服和仰慕了。   朱说盘算片刻:“我需告假数日,好回义父家去取家状,来回一趟,该要十日吧。”   他还未正式自立门户,而家状之中必须包括三代、乡贯和户主等内容,自然需经过继父。   陆辞对此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后,就看向钟元和易庶:“你们呢?”   钟元则痛快道:“我的家状一直都在娘亲屉里搁着,何时要,何时就能取。”   与无数望子成龙的家庭一样,钟家对钟元寄以厚望,这些自然都是早早备下的。   易庶也迅速道:“我这也简单得很,直接去取就是。”   陆辞颔首,又同三人敲定准备公卷、试纸的时长,确定无误了,才让钟元送易庶回易家去。   易庶还没完全从‘竟能同陆兄一同结保应举’的巨大喜悦中清醒过来,满心还想着如何能在陆家多赖一会儿,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由头,只有不情不愿地在钟元大大咧咧的陪同下,回家去了。   二人一走,陆辞便看向朱说,缓缓询道:“你义父那,该不会对你取状之事有所阻挠吧?”   朱说心里一暖,摇头道:“义父绝非心胸狭隘、做派下作之人,陆兄请放心。”   陆辞到底有些不放心:“距解试之日虽还有两月之久,但此事却绝对出不得差错的,你真有把握?”   朱说颔首:“关乎紧要,愚弟不敢有虚言。”   毕竟关乎朱说的家务事,除非他主动开口,陆辞也不好主动提出跟他走一趟。   而朱说又从来就是个不爱拿自己的事去劳烦陆辞的人,因此陆辞只有通过仔细观察他神色变化,以此判定有没有强硬态度的需要了。   现见朱说口吻笃定,陆辞才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昨晚夜不归宿的柳七,也晃晃悠悠地从外头回来了。   他清楚陆辞和朱说都不喜他一身酒气,哪怕午时就醒了,也未急着回来,而是焚香沐浴更衣,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才不急不慢地往陆家来。   他笑嘻嘻地主动打招呼:“陆弟与朱弟都放课回来了?”   陆辞眯着眼,盯了柳七片刻,直到对方神色间露出几分不自在了,才慢悠悠道:“贡举将开,柳兄是今晚动身,还是明日启程,好返籍应举?”   柳七微微一愣。   在很快消化完陆辞的话后,他不自觉地站直了,恍恍惚惚道:“此话当真?”   陆辞好笑道:“这还能作假?”   柳七眼底倏然泛出几分狂喜和茫然来。   他一时间以为自己置身梦中,一会儿又意识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太多,而在情绪万分激荡下,导致他没搞明白要先做哪桩,整个人在原地胡乱地转了几圈后,才找到方向,一下窜了出去。   陆辞看他这迫不及待的架势,好笑地同朱说对视一眼,接着打开屋门,寻了个满街找活干的闲汉,让人去码头订今夜启程的船了。   一转身见朱说神色微忪,陆辞不由微笑着调侃道:“初时总见朱弟恨不得将柳兄打包送出门去,现倒成了最舍不得他的人。”   朱说纵有些许离别的伤感惆怅,也被陆辞这含笑的口吻给逗没了。   他耳根发烫,偏偏无从躲避陆辞带笑的注视,唯有无可奈何地告饶道:“陆兄!”   陆辞这才有所收敛,正经道:“你这相对而言,没那么着急,干脆就明日再动身吧?”   朱说对此自无异议。   好歹同吃同住同学了近两年的人,一朝离去,双方都很是不舍。   陆母得知此讯后,连铺席都不去了,亲手做了一大桌子好菜,又去大酒店里买了几瓶酒来,给柳七践行。   柳七本就是几人中最心思细腻,多愁善感之人,要筹备应举的兴奋一淡去,就只剩伤怀了。   再等他豪爽地牛饮了将近一斗酒下肚,更是神志不清,等跑了几回茅房后,他就死死地握住陆辞和朱说的手不放,在陆母善意的微笑中,眼泪汪汪地呼唤道:“唉,陆兄啊!朱弟啊!”   陆辞冷静地将酒坛子挪得离他远了一些:“柳兄,你已醉得不轻了。”   前世的年纪不算在内的话,他小柳七都快有十岁了,当得起哪门子的陆兄?   朱说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深深地叹了口气。   柳七长吸口气,用袖子草草拭泪,又大声地嚎了起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朱说被说中心事,情绪顿时也跟着越发低落起来。   陆辞见朱说这架势,好似下一刻就要作起诗词来,赶紧拍拍柳七肩背,淡定道:“省试时不就能在汴京再会了么?鼎鼎大名的柳七郎,该不会连再过一回解试的信心都没有吧。”   对陆辞的激将法,柳七却破天荒地不曾搭理,甚至还不顾自己会否因此丢脸地呜呜哽咽起来。   陆辞干脆也不理他俩了,一边自酌自饮,一边随他们宣泄情绪。   只要再一会儿,将柳七在船只出发前,及时打包丢上去就好。   谁知柳七哭着哭着,就吟了起来。   他吐词不清,陆辞不由皱起眉,凑近了点去听。   就听柳七一边揉着陆辞的手,一边喃喃道:“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陆辞眉心一跳,忍无可忍道:“…………我不是你相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试纸:为考试用纸,要考生自备,由官府加盖印信后发还,考试时用   2.解额:解试有一定录取名额限制,就是解额,每个州都不同。从景德四年开始,就开始按照比例来解送。   3.省试:解试合格的举人,在次年春天到京师的礼部参加考试。   由于礼部属尚书省(即尚书台),所以才称为省试 第三十七章   陆辞先用一勺双下驼峰角子塞住柳七郎的嘴,然后就面无表情地临时出门,雇了辆驴车,一转身就叫来隔壁钟元,让他将还抽抽噎噎、泪水哒哒的柳七郎给架了上去。   他把这已喝得烂醉如泥,都还不忘一路吟词的酒鬼贴心地送到船上了,才安心回返。   结果一进门,就见仅是微醉的朱说已将方才柳七所吟诵的雨霖铃给完整地复写了出来,正星星眼地专心欣赏品味。   “……”   陆辞扶了扶额,后知后觉到朱说历来就颇欣赏对方的诗词,听闻佳作,会忍不住替已醉倒的柳七记录下来,自是理所当然的。   而在他出门叫车的那么一会儿,光一口双下驼峰角子,恐怕早就被柳七郎给吧唧下肚了,根本堵不住。   他嘴角微抽,直接道:“时候不早了,你明日也要出发,早点歇息去。”   朱说满口应下,将还未干透的纸小心捧着,乖乖回房去了。   在他看来,总徘徊花街柳巷、楚馆秦楼,给歌女良妓们谱写词曲的柳七郎,肯正经为离别的友人做词,还是如此难得一见的婉约派佳作,几乎称得上是改邪归正了。   虽将朱说打发了回房,陆辞这一夜却很是辗转反侧,总是不甚安稳。   柳七郎那还好,被这么胡乱折腾一通,一想到省试时还要见面,他就难过不起来。   朱说却是他形影不离了整整两年多的人,又一直当做自家小兄弟一般照顾,乍然离开个十来日,还是往那龙潭虎穴去的,陆辞自然忍不住感到不安。   他辗转难眠,朱说也是满腹不舍,翻来覆去。   翌日一早,两人的眼睑下头,都带着相似的青黑。   陆辞沉默地去街上扫了十几份朱说平日偏爱的小食,又备了些容易存放的干果,好让朱说能在路上也不饿着。   朱说情绪亦低落极了,早膳用得是空前的慢慢吞吞,每啃几口,就要抬起头来,悄悄看上陆辞一眼。   陆母也很是伤怀,长吁短叹不止。   她倒不是不舍十几日后就要回来的朱说,而是深刻意识到家里少了平日总能说会道、总能逗得自家成熟稳重的儿子有少年郎的模样,还极其俊俏讨喜的柳七郎的离开。   或多或少地,总有些不习惯了。   陆辞默默把自开铺席后就挣钱上瘾、连算账都自发地跟着他学会了的娘亲这难得一见惆怅模样看在眼里,一边忍不住感叹柳七作为女性杀手的杀伤力之大,一边又暗暗警惕起来。   昨夜里仅仅是拉着他这么个大老爷们的手,都能睁眼说瞎话,肉麻兮兮地作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词句来。   要是再在家里住下去的话……   哪日一时兴起,想做他义父,岂不也是轻而易举?   哪怕清楚柳七郎不至于无节操至这种程度,可陆辞一想到他对貌美女性的要求堪称来者不拒的纵容态度,便有些不寒而栗。   他虽半点不反对娘亲改嫁,但这人选上,绝对得亲自把把关的。   早膳过后,陆辞就骑着那头老驴,亲自去集市上,向个平素知根知底的人租了马车,又看着任劳任怨的苦力钟元将朱说的少量行李搬上去,不由叹了口气,默默跟了上来。   哪怕朱说一边忍着眼泪,一边坚持不用陆辞浪费工夫来送,陆辞也还是骑驴跟上了。   千里相送,终有一别。   一路送到城外落云亭,终须一别,陆辞才止了步,最后对着朱说絮絮叨叨道:“虽只有短短十日,还是一切小心。一切以保重身体为最要紧,切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遇着要施以援手的人,也要三思而行,莫要冲动行事,务必牢记凡是身有废疾者,皆都不得应举的;也莫轻易听信些僧道妖言蛊惑,以防一个不甚着了他们的道,一旦作为僧道,哪怕还俗,也不能应举的了;旅途中闲得无事就多背书,千万别随旁人赌钱去,朝廷对此屡禁不止,可一旦被抓获了,按照律令,也是不得应举的……”   朱说起初还听得愁肠百结,感动万分,泪亦渐渐上涌。   结果越到后面,就越是哭笑不得了。   “陆兄,”他实在忍不住了,委婉提醒道:“我不过小你半岁……”   “半岁当然不算少了,”陆辞毫不迟疑,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我已蹒跚学步时,你还未出娘胎呢!”   朱说瞬间哑口无言。   等陆辞终于感觉交代够了,肯把朱说放走时,朱说的满怀离别愁绪,也于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了。   重回马车上时,背影竟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架势。   陆辞一脸慈爱地目送马车渐渐远去,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才慢悠悠地拨转驴头,返回家中。   既知道明确的开考时间了,他自然不可能闲着。   头件要解决的事情,就是在杨夫子准备的那几份公卷中,挑一份最合适的出来,再做些填补修饰。   想是想的轻松,等真正翻开那堆旧作,陆辞就不禁犯起了难。   并非是因为他认为可选的得意作太多,哪个都舍不得丢弃,而纯粹是……在他眼里,这些分明都写得平庸无比,根本挑不出个略显出彩的来蒙混过关。   考官要过目的公卷数量众多,一天翻下来,早已彻底麻木了。   被归纳在将被遍览的公卷中,若无几分出众、可脱颖而出之处,根本不可能留下特殊印象。   陆辞揉了揉眉心。   他倒从没奢望过能凭公卷就让主考官惊艳,只希望别拖太多狗腿,再等到正式考试时的程文别出差错,中规中矩地混个中下游,可以过关就行。   他从来就不能理解,分明有朱说、易庶等人的珠玉在前,夫子们是怎么做到对自己这不忍直视的拙作赞不绝口,还不顾他本人的努力劝说,贴到书院前榜上去公开处刑的?   思来想去,也只有他们已然先入为主、偏心偏到胳肢窝里去,才能作为解释了。   跟明显犯了考前焦虑症的陆辞不同的是,杨夫子等人对他们最宠爱的得意门生,可谓信心十足。   杨夫子是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后,才择出最得众口好评一致的佳作数十篇,归成公卷,供陆辞自己再选。   而在后世背过无数前人佳作的陆辞,在面对这份好意,只觉被反衬出云泥之别,简直是报应来了。   一想到要将自己的那些不忍目睹的拙作重温一遍,饶是陆辞做好了要选出一份公卷来的心理建设,也还是半天下不来手。   他每翻完一份,就要板着脸去背诵一遍论语,以作宁神静心、平复羞耻之效。   ……真不知三十年多年前进士及第的那位柳开,是如何做到‘以为独轮车纳公卷千轴’,以此艳惊众考官的壮举的。   考官不过数人,却要观遍上万份公卷,真能仔细到哪儿去么?   陆辞暗下决心,要有朝一日,不论是他或是柳七、朱说高中,只要做了大官,无论如何都得力谏官家,让贡举‘一切以程文作去留取舍’,将这徒增繁琐的公卷制度给废除掉。   公卷的本意是为‘抱艺者不失搜罗,躁进者难施伪滥’,可实际上,既防不住人光明正大地用旧卷伪饰,也拦不住有心者假借他人文字,甚至被庸书人易换文本,到省后无凭考校。   况且自七年前,就在各地实行了封弥制度,连考生名字都看不到的情况下,又如何能达到‘观其素业’的效果呢?   到头来,不过徒增主考官的览卷负担,也白费了学子时间。   陆辞愈发忿忿不平——这种破规定,早就该给取消掉了!   天知道,他不知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艰难地止住了偷用朱说随意乱丢、于他而言可谓唾手可得的那些练笔旧作的恶念。   足足用了两个时辰,陆辞才选出了几篇尚可过目的文章,古律诗赋和文论各一份,工工整整地誊抄一遍,编为公卷,就迫不及待地将它丢在一边,等着应举投状那日再说了。   至于试纸,家状那些,陆辞早已备下,倒不用再麻烦。   之前应承下给陆辞找个保头的李夫子,也是雷厉风行,在离朱说同陆辞约好的归期还有三日时,就找好了人。   真要说的话,他倒不是认识那人,只因同其父曾为同年应举之士,颇有几分交情,对其为人也有几分欣赏。   巧的是,对方因被任命做了考官,其子自然不能在籍贯所在的河南洛阳应举,而是由转运司送往别处参加别头试。   更巧的是,被送去的不是别处,正是密州。   对方也正愁爱子远行,无法照顾之事,李夫子一主动开口,两人一拍即合,就定下这事了。   一切顺利,李夫子心情颇好,立马将陆辞召来,一番谆谆叮嘱后,假作忽然想起地建议道:“你虽离及冠之岁还远,但既然将要应举了,也不必太过死板遵循,为便于交际称呼,都宜有个表字才是。”   陆辞闻弦音而知雅意,从善如流道:“先生所言在理,如蒙不弃,还请赐字。”   成功抢先一步的李夫子,心满意足地捋了捋稀疏的长须,将早已琢磨好的二字脱口道:“听之不闻名曰‘希’,闻之不释名曰‘文’,我赠你表字希文,你以为如何?”   “……”   陆辞的微笑僵在了嘴角。   这,恐怕。   不太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别头试:应举人有亲戚在本州岛仁官,或者担任发解官,都由转运司选官另行考试。解额另立,不占用州军解额。不过这个规定是确定于宋仁宗1044年的,这会儿还没明文确定,但的确有这类行为啦。   2.公卷制度的弊病如文中所说,并且于1041年被废除,其中范仲淹居功至伟。   柳开那位弄了无数公卷的牛人,被沈括后来吐槽了……   3.陆辞列举的那些行径都会导致应举资格被永久取消。   4.双下驼峰角子,小吃,出自《假装生活在宋朝》   5.封弥:即糊名制度,开始于1007年 第三十八章   见陆辞面露难色,原颇为自己所取的这一表字感到满意的李夫子,也察觉到几分不对了:“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陆辞无奈一笑:“实不相瞒,学生两年前返苏州探望大翁翁时,偶得一友,其字非是别的,正是希文。”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表字希文的不是别人,正是史上及冠后的范仲淹。   李夫子可惜道:“原来如此。”   表字相重的情况虽不罕见,但大多还是尽量进行避免的。   尤其对方还是同陆辞相识的友人……更是该能避则避了。   陆辞向他歉然小揖一礼:“谢先生体谅。”   李夫子爽快地摆了摆手,略作思忖后,看向陆辞,口吻温和道:“‘摅羽翮兮超俗,游陶遨兮养神。’我知你怀傲世之才,亦盼你有守志之心,现赠你‘摅羽’为字,愿你从此‘乘六蛟兮蜿蝉,遂驰骋兮升云。’”   陆辞莞尔一笑,再无推辞之理,而是不假思索地长揖一礼,不疾不徐道:“学生定以此日夜自勉,不敢稍忘师长期许。”   李夫子捋捋长须,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始终坚信,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五年后不知身在何处,成就几许,但想必是不可能差到哪儿去的。   要真等到陆辞能行冠礼,加表字的时候,定然就轮不到他了,自然是先下手为强的好。   陆辞不知这位恩师难得让人幼稚得哭笑不得的小心思,在得了师长所赐表字后,他也未刻意去熟人跟前宣扬过。   毕竟都是认识的人,再郑重其事地告知对方自己新得了夫子专程赐下的表字,总有多此一举或是炫耀之嫌。   陆辞是习惯低调了,心里得意的李夫子,却不容他低调。   在次日开课时,颇有心机的这位先生,就假作无意地频频点出陆辞表字,让他起身回答问题。   自然而然地,就让整个学院的人知晓了。   杨夫子越是气得拍桌,李夫子就越是哈哈大笑。   陆辞无可奈何,也只有默默配合夫子的炫耀行径了。   得知‘摅羽’二字为李夫子亲口所取之后,易庶面上神色,就从好奇转至羡慕,又至佩服了:“不愧是陆兄,能得夫子主动赐字!”   陆辞笑了笑:“那是先生们怜我家父仙逝久矣,方赐下表字,你则当寻令尊去,先生们如何好越俎代庖呢?”   易庶听了这话,也觉颇有道理,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则定下今晚也要父亲为自己赐字了。   钟元将‘摅羽’翻来覆去地默念几回后,竟莫名生出点敬畏来。   他赶紧摇了摇头,犹犹豫豫道:“我是不是也该去整个?”   真说起来,他比陆辞还长上两岁,又已成家,过阵子亦要一同应举去……也该有了。   陆辞笑眯眯道:“你说呢?”   以钟父的文化水平,显然不至能为钟元取字的地步,要能求得夫子们赐字,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就不知夫子们会选择将钟元直接打出门去,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了。   “得去。”   钟元根本不想被自家老爹起些类似于‘钟发财、钟富贵’的表字来闹出笑话,尽管一想到要去寻那几个古板夫子就忍不住有些头皮发麻,还是假装爽快地宣布了决定。   钟元在夫子那堪称劣迹斑斑,最近又无诸如山岳正赛之类的加分项在,当然不是一桩易事。   陆辞知道夫子们多半会给他一些教训和苦头尝尝,但不会当真刁难他,便未为其出谋划策,而是心安理得地忙自己的事去了。   解试之所以又被称为秋闱,自是因为它通常都在秋天举行。   加上防止舞弊的锁院制度,陆辞按照往年的贡举时间进行推算,发现莫说是赶上中秋了,怕得九月初才能出来。   在这之前的日子,就得在贡院里渡过了。   这会儿的贡院,还不似陆辞所以为的是官府专门为贡举修建的应试场所,而多是临时借用的佛寺,学宫和官舍等地。   加上等递交完应举资料后,直到锁院前,他都将彻底进入备考阶段,最好将家中琐务趁这段时间全给安排好了。   其中就包括提前向官府汇报,关于二税将因赴考而不得不延后缴纳之事。   在陆辞的户状上,主户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人,朱说和柳七郎仅是客户。   不过陆辞尚未足二十岁,加上有士人和单丁这两层身份带来的税役减免,需付的就只有夏秋二季需缴的二税了。   陆辞这两年来无暇出门做生意,就拿这每月的活钱收入先扩建了房屋,又陆续在城郊购置了一些田产,算下来,竟也有八十多亩了。   他悉数佃了出去,让几户放心的熟人去种,虽规模上远远比不上李辛心心念念的李氏庄园,但也让他一跃成为了中等户。   不过在这商贾如云、随时都有人一朝暴富,又有人下一刻就一贫如洗的繁华密城中,陆辞这样稳打稳扎的致富速度,虽让熟人感到惊叹佩服,但也不会太过惹眼。   这正是陆辞想要的——枪打出头鸟,闷声才能发大财。   小日子是过得越发滋润了,唯一让他感到可惜的是,自己几年前所建议的自来水系统,一直杳无音信,好似被官府彻底忽略过去了般石沉大海,只得凑合着用井水了。   此时家中除了雇来帮工的两女使外,并无旁人,陆辞也就专心算起了今年的秋税里大约要缴多少,看需不需要多留一点活钱来防备水涝旱灾时,就听得书房门被轻轻叩响的声音。   他从账本间抬起头来,温声道:“请进。”   张女使将门轻轻推开,并不敢进来,只小声问道:“阿郎,门外有客,称是受您先生所托而来的。”   陆辞不假思索地起了身,将账本合上,推到一边去,一边往外走,一边交代道:“我亲自请他进来。你就沏壶好茶,送到前厅去。”   李夫子忘了告知陆辞对方的具体名姓,陆辞也不小心忘记问了。不过对方想必没漏问这点,才顺利找上了门。   陆辞没想到的是,半挨半靠在门框上的这位年轻文士,脸色看着非常不好,似身患重病之人。   “鄙人滕宗谅,”这人一脸菜色地冲陆辞拱了拱手,气若游丝地继续道:“洛阳人士,承蒙李先生所托——”   话刚起头,他就面色大变,飞快丢下一句‘失礼了’后,就一个健步冲入陆家院中,眼明手快地抱着小菜地边的一口大缸,毫不犹豫地将脑袋埋了进去,开始大吐特吐。   饶是见多识广如陆辞,也被他这冒昧失礼之至的行径给弄得一愣,下意识地闪开后,就要阻拦:“且慢,那是——”   没来得及。   不等陆辞说完,痛痛快快地一口气吐完胃喉中翻涌一路之物的滕宗谅,就跟被抽了筋的鲤鱼一般,翻了个白眼,旋即软绵绵地滑倒在了缸边。   “——我娘亲拿来化粪沤肥用的缸。”   陆辞哭笑不得地将话说完,看对方浑身臭烘烘、又已丧失了意识的模样,瞬间绝了去拉一把的欲望。   他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见不似能自个儿起身的,索性唤来在扫瓦间灰尘的干当人,先煮好一桶热汤,再把人扒光了,丢进里头洗刷干净,再擦干了丢客房的床上去。   等被粪缸生生臭晕过去的滕宗谅,饥肠辘辘地被若有若无地飘来的食物香气唤醒时,天已黑透了。   他一睁眼,就见个极其俊俏的小郎君,正气定神闲地在他床边上用着一碗美味的煎三色鲊。   陆辞在他睁眼之前,就从他微小的身体动作得知已醒之事,笑眯眯地打着招呼:“滕兄醒了?”   已在电光火石间回想起晕倒前的窘迫的滕宗谅,闻言不禁讪讪一笑,挣扎着下了床,诚恳地向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陆郎君致歉道:“一路乘船赶来,竟不知我还有船晕症这毛病,自下船来,憋了这一路都没寻到解决不适的地方,才那般……唉!叫陆弟见笑了。”   陆辞笑道:“事已过去,再提做甚?滕兄可要尝尝烙润鸠子和酒醋蹄酥片,好润润口,开开胃?”   滕宗谅虽感到颇为懊恼,但陆辞已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窘事揭过,他更不会再在上头多做纠结,只也爽快道:“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辞是个一旦有了条件,就绝不会在日常生活上委屈自己的人,而陆母在得了挣钱的乐趣后,也明白了与其浪费时间在亲自操持家务上、不如雇人代劳,自己好专心打理店铺生意的道理。   陆辞就光明正大地雇了好些人力,其中包括两位女使,三位杂役,和一位厨子。   他在后世也是个好珍馐的小饕餮,略微懂得一些新奇做法,平日虽不亲自下厨,但也不吝指导厨子几句,因此颇有口福。   滕宗谅原还有些矜持,后就胃口大开,大快朵颐起来,对菜肴更是赞不绝口:“我表字子京,若陆弟不嫌,可唤我子京兄,听着更亲近几分。”   陆辞正要接话,就忍不住愣住了。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简直如雷贯耳。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表字出自楚辞里的《守志》   2.从宋太祖就开始有规定,女子不用上户贴。所以陆母不在户贴中。   3.丁、老、小、黄则表示的是年龄段。宋朝规定三岁以下为黄,十五以下为小,二十以下为中,二十一至六十为丁,六十以上为老。丁需服役,缴身丁钱,士人和官户可免。   (以上出自《活在大宋》)   4.只要有田产,就必须负担二税,包括士人和官户。(《宋代科举社会》P170-171)   5.贡院是北宋后期才开始建立的,之前都是借用寺院一类的地方。《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上》 第三十九章   在拜访过李夫子后,滕宗谅就顺理成章地赖在陆辞家了。   陆辞在买下另一侧邻居的房屋进行扩建时,不但对原有的房间进行了加宽加高,也新增了两间客房。   说是客房,可其中一间,已被柳七彻底占据了。   别看他为应举,已回了乡去,他这两年里添置的绝大多数私人物品,还全堆在里头,打的显然就是陆辞因此不好把这间房给别人住的主意。   陆辞对此哭笑不得之余,也只有将另一间客房安排给滕宗谅了。   三日后,朱说也带着家状回来了。   正如朱说走前为安陆辞心所说的那般,在朱说形同自立门户时虽闹了些不愉快、撤去了一切援助的朱父,并未刁难于他,而是很爽快地就备了一份家状让他带走。   连他那两位继兄,在面对他时,也隐约带了几分愧疚的忐忑。   朱说察觉到后,便在安抚过不舍他走的娘亲后,开诚布公地同他们谈了一谈,这才多耽搁了一日。   莫说他如今过得很好,哪怕过得不好,以他的厚道温和,也是不可能怪罪无血缘之亲、这些年来却称得上待他不薄的朱家人的。   只是看着他们面上似是尽释前嫌,实际上却还有着些许不自在的神情,朱说不由越发想念起温暖的陆家了。   告别朱家人,朱说便怀着一颗似箭归心,下血本租了匹良马来往回赶。   他没料到的是,自己才离开区区十日,家里就又多了张生面孔……   滕宗谅同柳七一样,也是应举过的,只是走得没柳七那么远。   在被发解至省试后,就已遗憾落榜,未能进到殿试那关。   一听陆辞说起柳家七郎,滕宗谅不由惊奇地睁大了眼:“摅羽所说的那位,莫不是殿试遭黜落后,写下那首豪气干云的‘鹤冲天’的白衣卿相,柳三变柳景庄罢!”   陆辞愣了愣,回道:“正是他不错。”   一听到柳七的名气不小,《鹤冲天》那首词的流传度也颇高,陆辞更是忍不住替对方暗暗担忧起来了。   越多人知道这首词,越多人记得柳七的名字,就越意味着对方的仕途,将如史上那般多舛多艰。   滕宗谅则是骨子里带着侠性,不是个会将俗制放在眼里的,对柳七郎的气魄当然很是佩服,笑道:“实在可惜,我怎没多到几日,好一睹这位白衣卿相的风采?如今唯有等到省试会师,才有机会得偿夙愿了。届时还务必劳烦摅羽为我引见一二。”   陆辞莞尔:“哪怕子京兄不说,我也当如此。”   滕宗谅忍不住拍了拍陆辞的肩头,笑道:“我便知摅羽是个爽快人!”   朱说进屋时,恰巧就看到这么一幕:“……”   陆辞捕捉到门被推开的细微响动,下意识地往外看去,见是朱说,不由站起身来,笑着迎了上去:“朱弟可算是回来了!一切进展可还顺利?”   朱说颔首:“劳摅羽兄挂念了,一切都好。途中我亦将公卷整理好了,使你们等候许久,实在抱歉。”   陆辞摇头:“没有的事。”   他接过朱说的家状看了几眼,确定没有遗漏的信息后,看向滕宗谅道:“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今日就去官衙递交状书,省得总需牵挂此事?”   滕宗谅笑道:“一切听凭你做主就是。”   朱说微微蹙眉,假作无意地插话进来道:“这位是……?”   陆辞这才反应过来,他潜意识里直接将因流传千古的《岳阳楼记》中的那一句而也跟着青史留名的滕子京和范仲淹当做了至交好友,却忘了此时的两人,完全称得上素未谋面了。   他一手拉过朱说,一手牵住滕宗谅,笑道:“滕兄,名宗谅,字子京,为李夫子所荐的保头;朱弟,名说,字希文,为我手足兄弟。”   滕宗谅故作惊奇地挑了挑眉,冲朱说和善一笑:“原来你便是摅羽弟话里常常出现的那位朱弟啊!”   朱说对自来熟且好围着陆兄打转的一些人,素来就无特别的好感,就连他甚喜文笔的柳七郎,也花了颇长一段时间才让他改观。   滕宗谅表示惊奇的强调虽有那么些浮夸,让他暗暗蹙眉,但语面上还是善意的,他便也投桃报李,礼貌性地回了一笑:“幸会滕兄。”   在简单地打过招呼后,二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出意外地从对方眼里看出几分相似的不以为然来,就默契地收回作揖的手。   接下来,一人各据陆辞一侧,同陆辞仍是有说有笑的,却大大方方地无视了对方。   因二人的态度太过自然,以至于陆辞虽感到两人间的气氛有点微妙,但要细究,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滕子京和范仲淹,不该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同年,相互理解理想抱负的至交好友么?   陆辞越觉有异,也不说破,只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起来。   然而不等他细忖,朱说忽然抛出的一个话题,就将他的注意力给引走了大半:“……回乡这些时日,我上街采买了一些当地上好的细瓷来,摅羽兄可要过目?“   陆辞挑了挑眉,颇觉有趣道:“我原也准备提醒你,难得回去一趟,不若购入一些当地特产来密州城里倒卖。只是想着你素来守时,既说了十日往返,就不会拖到十一日去。而要在十日跑个来回,本就有些勉强,再给你添些别的任务难免不切实际了些,没想到你却自觉地很,自己记得了。”   看来朱说不知不觉间,已被他染上不少生意经了。   朱说不由笑了:“因车马颠簸,携带不便,价格亦是高昂,我购入的并不算多,只得这些。”   他似献宝一样,将小心翼翼包好的那两套茶具拆开,放在陆辞跟前的圆桌上。   陆辞仔细查看一阵,满意地点了点头:“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完全称得上是上品。更难得的是,你这一路奔波,也未留下半道细纹。若你同意,我便替你寻个好买主,价格上不叫你吃亏。”   朱说踌躇片刻,还是说道:“可否只卖一套?”   陆辞毫不犹豫道:“好。是有人提前向你预订了么?”   朱说微赧:“……若摅羽兄不嫌,敬请收下。”   陆辞微讶,然后忍不住笑了:“那我便不多客气,谢谢你了。”   再好的物件,也是让人用的——他当然值得用最好的东西。   目前之所以不那么讲究,不过暂时受经济条件的限制罢了。   既然是朱说的一片心意,又因对方已小有积蓄,并非送不起,陆辞就更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见陆辞跟朱说其乐融融,滕宗谅不免有些眼热,忽出言提醒道:“虽说现今政通人和,商贾不似前朝般受人鄙薄,可总有迂腐而不知变通者。摅羽弟也好,朱弟也罢,行商贾之事时,难免悖业儒之道,还是不宜轻易叫外人知晓了。”   毕竟在主流士人眼里,‘上可以取科第得富贵,次可以开门教授,以受束脩之奉,’才是儒业正道。除非生活特别贫苦,别无他法,或是屡考不第,否则大多数士人还是有着士人的矜持,轻易不愿改业的。   尤其陆辞现已购置了房产、近百亩田地,又雇佣得起数位佣人,哪怕只靠收租,也足够维持家计。   在许多人眼里,他几是毫无必要再分心再经营生意了。   陆辞颔首,虽认同滕宗谅的好心劝告,还是有些无奈:“确实不乏人一昧墨守成规,守业儒之旧,却不知商人众则入税多,也是利国富民。吾商则何罪,君子耻为邻!”   “吾商则何罪,君子耻为邻?”   朱说忍不住回味一遍,双眼发亮地赞道:“摅羽兄此言甚是在理!”   陆辞:“……”   他神色略微一僵,片刻后才勉强回了一笑。   这句话,若他没记错的话,好似正是以后的范仲淹所说的——还在卷子里考过。   陆辞完全是一时顺口的感叹,却不小心当着本人的面剽窃了人以后要说的话,哪怕朱说毫不知情,对他更是满心信任,也着实别扭不已。   他当机立断地岔开了话题,强行打发朱说去沐浴洗漱,让其好好歇息,醒来后再一起读书。   面对陆辞的关心,朱说寻不出拒绝的借口,只有在滕宗谅笑眯眯的注视中,老老实实地去了。   陆辞这些天里,与滕宗谅一同读书,相互考校,双方都觉获益匪浅。   他想着,哪怕朱说和滕宗谅对彼此的第一印象,虽莫名其妙地不算太好,但历史已证明了双方是气味相投的,只要相处一段时间,不愁不会好转。   毕竟在准备应举的漫长时间里,除了反复温习已烂熟于心的经典子籍外,就是习作诗赋和策论了。   陆辞在应试方面,颇有几分心得,但在诗赋方面,始终感到很是不足。   滕宗谅则恰恰相反,不然也不会只走到省试这一步,就遗憾落榜了。   五人翌日就结伴去了官衙,将备好的家状、公卷、状纸和试纸上缴,再结伴而归。   等解试的锁厅通告正式下达,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在这期间,三人一直同吃同住,进行最后阶段的温习冲刺。   唯一让陆辞感到困惑不解的,恐怕只有朱说和滕宗谅这对因《岳阳楼记》而被后人津津乐道的好友,关系不知为何始终不好不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宋时的士人虽然也有兼职帮忙卖酒来维持生计,如黄瑀曾‘家贫,鬻于市,而挟书随之’《朱文公文集》,但那都是逼于无奈的选择。大多数为了守住儒者本业,多是依赖田租或者给人教书去做束脩。   即便是商人家庭,也一般是让一个儿子读书,另一个儿子帮着操持家业的。   业儒的详解可见《宋代科举社会》p150   2.“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为景德镇陶器的标准(《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   3.吾商则何罪,君子耻为邻——出自范仲淹的《四民诗》   4.商人众则入税多——出自《富国策》 第四十章   明日就将锁院,陆辞在整理好届时要用的所有个人物品后,就同朱说和滕宗谅打了声招呼,要一个人出去一趟。   滕宗谅还好,虽然好奇,但到底知道关系还没熟到那一步,很爽快地应下后,就自己去酒楼里最后放松一会儿了。   朱说则嘴上不问,面上却毫不掩饰地露出‘想去’的神色来,在陆辞从厅往驴厩去的这一小段路里,更是默默地用眼神一路追随。   连陆辞都被他这一手给弄得哭笑不得了,主动解释道:“我是要去拜访先生们,当然也不好空手而去。你要是跟来的话,他们怕就不好意思收下了。”   哪怕朱说也是因才华出众,品行优良而颇受看重的学生,在夫子们眼里,还是远远比不上陆辞的。   人心不都是偏的?   夫子们半点不觉得不好意思,倒是理直气壮得很。   就算学业方面的表现不相上下,可不论是认识的时间长短,还是为人处世上的点滴,显然都是陆辞更让人感到自然和舒服。   朱说也清楚这点,且非但没一丝一毫的嫉妒,倒是满满的理所当然。   ——似摅羽兄这般好的人,别人只要不是瞎子,当然也会万般喜爱。   他能与之朝夕相处,已是莫大的运气了。   见陆辞为了不让他失望或乱想,不惜将原因挑明了说,朱说心里不由一暖,旋即反应过来,就忍不住替无理取闹的自己感到羞愧了。   陆辞却是觉得他既有趣,又可爱——平素总是腼腆内敛的小害羞,忽然被拉下不带出门,都能做到主动地挡他身前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朱说,慢悠悠道:“朱弟这下明白了吧?若是你也想去拜访,也莫同我撞一起,时机还是选在锁院结束、出榜之前比较合适。”   要是两人一前一后地去,夫子们很轻易就能推测出二人是彼此知情,才这般约好的。   如此,反而不美。   朱说并非愚钝之人,从前是一心为出人头地而读书,无意关心外务,才在人情方面有所短缺。   这几年受长袖善舞的陆辞的耳濡目染,当然明了这言下之意,赶紧点头。   陆辞故意征询他的意见:“那我可否先走一步?”   朱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还挡在陆辞的身前,颊上不禁一红,迅速敛了刚刚还故意放大的可怜巴巴的神色,一本正经地让了开去:“摅羽兄早去早回。”   陆辞颔首:“午膳肯定赶不及了,晚膳预我那份。”   朱说赶紧应下,就见陆辞潇洒地跨上那头这几年被养得油光水滑的老驴,往集市去了。   陆辞在出门前就想好了要根据各人的喜好和关系的亲属,具体该送什么,因此一出门就直奔目标,丝毫没有浪费半点时间。   其中又以李夫子和杨夫子与他关系最为亲密,平日当他如自家子侄辈一般的爱怜照顾,礼自然也该是最厚的。   至于各位夫子究竟喜爱什么,又需要什么,就全凭陆辞往常的细心观察了。   陆辞给李夫子选好了两面端州的名砚,给杨夫子挑了两坛这密州城内最大的酒店里、最上等的佳酿,给刘夫子的则是一盒出自小有名气一窟鬼茶坊的茶饼。   赠给其他夫子的,则要中规中矩一些,就选他从苏州城带回来的那些小香饼了。   陆辞选好礼物后,就催着老驴,往南阳书院去。   因明日就要锁院的缘故,书院索性给所有学子放起了假来,书院门也是紧紧关闭着的。   陆辞不慌不忙地在门上叩了三下,就听得一阵脚步声从远至近,门也马上被打开了。   “我还记得陆郎君这会儿要到,没敢走远,就在附近候着哩。”   得了陆辞提前嘱托的季老丈把门推到老开,笑得满脸褶子。   陆辞一边解下驴左侧挂着的一斗米递过去,一边笑道:“多谢季老丈,要不是你记得给我留了门,我可就得吃闭门羹了。”   季老丈虽是清楚陆辞一向大方爽利,当时才答应得那么爽快,却也没想到对方这般慷慨,直接就给了他一斗米——那可是他好几天的工钱哩!   他登时笑得牙不见眼,热情地送了陆辞一路,告知他哪几位夫子在屋里,哪几位出去做什么了要多久才回来后,方高高兴兴地离开。   陆辞先将小香饼解下,挨个给那些夫子们送去,才提上酒,背上砚和茶饼,往李夫子的住所去。   刚走到门前,门就被从别人处得了消息的李夫子,直接从里头打开了。   李夫子满面红光,显然心情极好,捋着白须,正要亲自来迎陆辞,就被他拎着的这一堆东西给吓了一跳:“摅羽怎拎了这么多东西来?”   陆辞笑道:“拜谢恩师,怎能空手而来?”   李夫子沉着脸还要开口,他背后就冒出了刘夫子和杨夫子来,嘴里还道:“还真让你猜中了,摅羽锁院前真来了一趟——这,”   杨夫子看到陆辞身上的大包小包,也不禁一愣,旋即板着脸:“你还记得来,就已极好了,怎乱费这些钱?”   他们可是清楚,这小郎君当初有多不容易的。   现好不容易日子越过越好了,可再宽裕,又怎能这么花钱买些不必要的玩意儿?   连最爱笑的刘夫子都不笑了,严肃训道:“莫要大手大脚的,贡举之难,就有不少出自其至巨的花销。要探望我们,直接来就是了,谁敢背后胡言乱语,大可告予我们知晓,买这些做什么?”   李夫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听到没有?都给我拎回去!”   对这些生活虽不至于贫苦,却绝对谈不上富裕的夫子们的谆谆关爱,陆辞心里一暖。   他并不忙于辩解,只向他们结结实实地行了一个长揖礼,恳切道:“此与旁人口舌何干?当日若无先生们,今日何来陆摅羽?不论此试结果如何,先生教诲,我都将牢记于心;这份形同再造之恩,更是没齿难忘。现仅是心意,还请先生们收下,莫要替我担心。”   “至于应举花销,”陆辞微微一笑:“学生行事,倘若连这点分寸都没有,还累先生们为我担心的话,那我也枉为男儿了。”   李夫子看着陆辞穿着寻常襕衫,也显得临风玉树一般的漂亮身姿,不由想起当日情景,心里一酸。   陆辞最艰苦的那段时间里,为改善家境,几乎什么营生都肯做。   其中就有一份,是给钟元和他那帮小兄弟代写课业的。   李夫子对钟元的不学无术,平日就心里有数,见其还是吊儿郎当的模样,交上来的文论却一夕间突飞猛进,自然起了疑惑。   等他暗暗查明白后,就追到了陆辞这源头身上。   得知对方家境太过贫苦,又有寡母要照料,他着实怜其才,不忍这等良才美玉被生生耽搁了,就主动向院长提起,从自己所领的束脩取出一些来,抵消陆辞交不起的那部分,才能让陆辞顺利进到南阳书院里。   他的束脩并不算多,也有一家子人要养活,做出这决定,也十分不易。   幸好陆辞争气,不但学业上大放异彩,靠做些别的小营生,也攒起一些家当来了,转为自己交束脩。   李夫子有所不知的是,最初他慧眼识珠的这场妙缘,其实是陆辞使了小小算计的安排。   毕竟,陆辞要真想为钟元这偷懒行为遮掩,想做得滴水不漏,就不会把那几篇文章写得那般出彩,惹人注意了。   按照正常途径进入书院读书,要想出头不难,但要得到夫子的特别关照,就很不容易了。   一个单纯讲成绩,一个则要靠缘分。   而陆辞向来是个擅长手动‘制造’缘分,运用契机的人。   他可以算到的是,经过自己之手发掘的、原本被埋没的良材,自然比自己发光的珍珠要忍不住多关注一些。   可李夫子会古道热肠至这一步,则是彻底出乎了陆辞的意料。   他当时不便说出自己其实付得起束脩的真相,只默默地受了这番好意,再找了合适的时机推去。   但李夫子的这份无私恩德,陆辞感到惭愧之余,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的。   李夫子也是感慨万千。   他这些年来,教出的学生数不胜数,也有几位额外得他照顾的,不说考中,起码日子过得不错。   但在这些人里头,在过得好以后,还记得他这位先生的,却不见一人。   当然,也不是没从其他学生的家里得到过更好的东西,但他从来是拒收的——功利性十足的交往,谁还看不出来呢?   唯有陆辞,自个儿的日子才刚刚好转一些,就巴巴地给他送好东西来了。   还特意挑在锁院之前上门,明摆着不图任何好处。   李夫子心思本就细腻,想着想着,隐约觉得鼻头有些塞,眼眶里好像也有些烫。   为免在学生面前丢脸,他匆匆背过身去,冷哼道:“半大郎君,口气倒是不小。不论如何,这回勉强也就算了,下不为例!在你高中之前,不得再送任何东西来!”   陆辞笑道:“一言为定。”   应是先应下,具体怎么办,当然是到时再说。   正如陆辞来时所料的那般,李夫子无论如何都留他下来用了一顿午膳,又握着他手,不知交代了多少话,才不舍地放他离开了。   受善良的先生们的这番心意感染,陆辞回到家中时,情绪还未梳理好。   朱说在自己房里收拾东西,并未马上发现陆辞回家之事,倒是被酒饱饭足的滕宗谅恰巧撞上,给看出那么点惆怅心思来了。   滕宗谅当然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当即关心地问道:“摅羽弟这是遇着什么事了?”   陆辞不愿把这点微妙心事说于对方听,就叹了一声,随口编了个话敷衍道:“归时路过无忧洞,不免想市井繁荣之下,亦有藏污纳垢之所,如光尘相附,顽年旧疾,不知如何才能根治了。”   “……”   滕宗谅愣了一愣,不由脸上微红,旋即肃然起敬。   自己虚长陆辞这么些岁数,可跟对方这无时无刻不忧国忧民的思想境地一比,还是远远不如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端州出产的砚台,宋时是赫赫有名的   2、无忧洞,是借用了汴京下水道系统的名字   因宋时的城市下水道系统修得非常深,就成了一些犯罪分子或者流浪汉藏匿的无法无纪的地方,且盘综错杂,连包拯都无法根治。   陆游《老学庵笔记》京师沟渠极深广,亡命多匿其中,自名为‘无忧洞’,甚者盗匿妇人,又谓之‘鬼樊楼’。国初至兵兴,常有之,虽才尹不能绝也。”   3. 一窟鬼茶坊 借用至吴自牧的《梦粱录》 第四十一章   毕竟是头回应举,因惦记着明日赴临时贡院之事,连一向年少老成、内敛稳重如朱说,都有些辗转难眠,更别说是暗下决心要一雪倒在省试这一前耻的滕宗谅了。   倒是陆辞淡定的很,该吃的吃,该睡就睡。   跟读书应举是为了救国救民的另两人相比,科举入仕,说白了不过是陆辞想要获得稳定又富足生活的途径之一。   在宋朝做官,是条称得上光亮舒坦的前途,却非是唯一的出路。   之前的忐忑紧张,是出自对自己实力不够的不安,现木已成舟,陆辞很明智地将心态放平,自然就没剩多少应试压力了。   初次就只拿来吸取经验教训,大不了几年后再来一次。   他睡到自然醒,慢慢吞吞地洗漱更衣完后,刚打开房门,就被安安静静站在门前等他的俩熊猫眼给吓了一跳。   “这有什么好着急的?”陆辞看出二人彻夜未眠的事实,哭笑不得道:“距贡院开门,可还有一个时辰呢。”   “也是。”   朱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滕宗谅则很是不可思议地看着神清气爽、处之泰然的陆辞,酸溜溜道:“……若不是摅羽弟的家状上写得清清楚楚,我还当曾应举过的人不是我,而是摅羽弟呢。”   陆辞已在厅里坐下,等着女使将十分丰盛的早膳送来,闻言失笑道:“我不过是稍微睡得好些,怎就得受你这顿揶揄了?快来用膳吧。等入了贡院,再想吃顿好的,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自从家境宽裕,雇了厨子,可随心所欲地让人做吃食后,陆辞的嘴已经被养叼了不少。   虽然还比不上前世的奢侈精细,可再让他回去啃胡饼加咸菜的话,怕是难受得很了。   但贡院里的一切开支,都是由官府出的,哪儿可能给他们大鱼大肉?   陆辞已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顺道让厨子多做了肉干等荤腥小食,三人行李里各一份。   至于钟元,钟家父母肯定也有准备爱心小点,他就不越俎代庖了。   滕宗谅自昨日在心目中建起了陆辞‘忧国忧民’的崇高形象后,丝毫没把陆辞那操心吃食不够可口的大实话当真,甚至忍不住惭愧地抽了抽嘴角。   ——临阵不乱,还故意通过说笑来开解他们俩,陆弟这才叫大将风范啊。   “摅羽弟所言极是。朱弟,你也莫要客气啊。”   他不愿辜负这份美意,在也提醒过朱说后,下筷的速度,就半点不客气了。   朱说原还想趁着用膳时再重背会儿书,见二人随意闲谈,总觉得不太好意思这么干,索性将书册重新藏好,也专心用起早膳来。   用完膳后,陆辞依然不着急出门,而是亲自给暗急不已的二人各点了一杯茶。   既有心走仕途,对于这项士大夫间十分盛行的风雅技艺,陆辞私下里自然是用心学了的。   只是将点茶技展现人前,则还是头一回。   他先用纸将茶饼包好,用小巧木锤锤得细碎,又用碾子磨成细末,以茶罗筛出茶末来。   茶末再放入朱说赠予他的那套细瓷茶具的茶盅中,以少许刚煮开的沸水冲调,调为细腻均匀的茶膏,再加多沸水,煮成茶香飘逸的茶汤。   就这还不算完。   陆辞将它分成三份,最后用茶筅灵巧地轮流敲击茶碗,容汤花轻溅,耐心十足地等到鲜亮雪白云脚,似清晨山涧的袅袅白雾一般徐徐升起,才微微一笑,优雅推至二人身前:“请用。”   沁人心脾的悠悠茶香,上涌的朦胧水雾,细洁莹润的食指与澄明浑然的瓷器交相辉映,单只是看,都能清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雅致和平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享受。   刚还难掩着急、想催陆辞出门而又不好开口的二人,这一路看下来,心也不知不觉地沉静了。   若是牛饮了这么美好的一碗茶,可不正是暴殄天物。   等三人慢慢悠悠地喝完茶,腹中早膳也已克化了一些,陆辞听着街上行僧遥遥的报时声,莞尔道:“这会儿可以走了。”   不论是考试官还是监试官,锁院的日子都比他们这些考生要早得多。为防舞弊,连家人都不能见,更何况是学子了。   锁院一直持续到今日半夜,明日正式开考前才结束。   哪怕赶第一趟进去,除了被人群多挤一阵,稍微多点认认贡院的构造的时间,以及徒增紧张情绪外,也没有任何的好处。   等三人终于出门时,易庶和钟元已等了好一会儿了。   钟元理所当然地接过陆辞和朱说的行李,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陆辞笑眯眯地同朱说并行在后;滕宗谅也想与二人比肩共行,无奈供行人走的路不够宽敞,只有跟易庶一道了。   易庶虽可惜自己动手晚了一步,又叫朱说抢了陆兄身边的位置,但对于这位只闻名而未曾见过面的保头,他还是很好奇的,便也谈不上什么不乐意。   一路上,钟元紧张得脸色青黑,一言不发;陆辞有意逗朱说多讲话,好缓解对方的紧张情绪;易庶有些拘谨,滕宗谅则是大大方方,容他问东问西,二人交谈也是甚欢了。   只是快到贡院门前时,忽闻娇笑阵阵,五人具都一顿,面面相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怎会有好些女子在这?   跟纯粹只是疑惑的另四人相比,陆辞不知为何,油然生出几分不太好的预感来。   他不禁提议道:“要不,就走东偏门进吧?”   滕宗谅不解道:“那得兜好长一段路,就算时间不紧迫,但也托着许多行李,没这必要罢。难道摅羽弟……”他兴味十足地笑笑,调侃道:“还怕几位小姣姣不成?”   就算有些莫名其妙的女子跑去贡院前看热闹,或是一些富人家欲行提前物色女婿之举,也不可能太过分的。   尤其他们结伴而行,对方都得收敛几分。   陆辞不接他话,只蹙了蹙眉,也想自己是不是太过敏感,反应过大了:“罢了。”   素来唯陆辞马首是瞻的另外三人,见陆辞松了口,才继续往前走了。   等行至贡院门前,这谜底就被揭开了。   大门附近,竟聚了好几位桃脸樱唇、秋波滴溜的歌妓,清一色地穿着艳丽的旋裙,正亲亲密密地凑在一起,时不时地看几眼快步走向贡院的、一些长得算眉清目秀的应举来的小郎君,娇笑几声,直让人面红耳赤,跟见鬼一样飞快钻进去了。   陆辞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大步,好让身形壮实的钟元把自己挡住。   可他却错算了一点——早在几个月前,他的个子就比钟元还来得高挑了,还让钟元好一阵怨念。   这一堪称失策的举动,非但没能把他挡住,倒是更明显地将他暴露在了那几名妓子眼前。   那几位果然没有错过他,眼前倏然一亮,反应比之前的加起来都还要热烈。   她们面上的笑一下变得无比灿烂,还有的十分大胆,直接冲他抛起了媚眼,又招起了手,嗓音婉转曼妙地呼唤起来:“好一位俊俏的郎君~”   她们分明未指名道姓,只单纯冲着他们的方向招手,可不论是钟元还是朱说,或是滕宗谅和易庶,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再齐齐看向了面无表情的陆辞。   “……”   陆辞不防这几人完全就是塑料花兄弟,卖队友都卖得这般默契,登时没好气道:“你们跟着看什么看?与我们无干,叫的也不是我们。都进去了。”   滕宗谅神色微妙,易庶还半信半疑,朱说就已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摅羽兄所言在理。”   只可惜下一刻,一道熟悉的声音就粉碎了他的自欺欺人:“哎!摅羽弟!摅羽弟!朱弟!你们可终于来了!”   话音刚落,那几位故作委屈相的歌妓就提了提裙摆,起了起身,好给被她们一直围住的那位俊美的白衣郎君让出一条道来。   那将折扇啪地展开,姿态潇洒无比,神采奕奕地朝陆辞一行人走来,惹来无数人注目的郎君,可不正是该在崇安应举的柳三变?   成功欣赏到难得一见的陆辞的震惊神情,柳七顿时觉得,自己瞒了这几日,忍着没上门的不痛快,可真是超乎所值了。   不再叫柳七露出一副无比欠揍的美滋滋的神色,陆辞敛住震惊神色,皱眉问道:“你怎会在这?不早该回乡应举去了么?”   柳七得意洋洋地道:“摅羽弟有所不知,就在几日前,礼部下诏曰‘进士曾至御试,今岁特免取解。’愚兄不才,上回曾有幸至御试一步,解试便可免了。一得此讯,我即刻回来,引美妓数位,再备上特意些的新曲子,就为我两位贤弟上场前助威,不知——”   “还愣着做甚?走罢。”   陆辞板着脸,干脆利落地握住朱说的手,撇下了还在滔滔不绝地自夸的柳七。   易庶和滕宗谅也从错愕中恢复过来,忍着笑,也跟着陆辞进贡院去了。   徒留柳七在后头,不甘心地呼唤:“哎,摅羽弟等等啊!我为你俩应解而专程谱写的新词曲,《送陆摅羽之赴考场》,你可还没来得及听呢!你等等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点茶   用开水煎煮茶叶叫‘煎茶’,开水冲泡茶末叫‘点茶’。   碾茶为末,注之以汤,以筅击拂”——为点茶。也就是日本抹茶的祖宗。   章节中关于茶技的描述化用自《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36-37   高明的分茶技术,能够利用茶末与开水的反应,在茶碗中冲出各种栩栩如生的图案。北宋《清异录》记述,“近世有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茶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但须臾就散灭。此茶之变也,时人谓之‘茶百戏’”。李清照就是分茶高手之一。   宋朝也流行“斗茶”,即几个热爱茶道的朋友,聚于一起,分别煮水分茶,看谁的茶叶、茶水出众,茶艺更高超。不仅士大夫中盛行斗茶之风,平民也喜爱斗茶。(《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2.考试时间:   主考官的锁院时间基本是8月2-5日,8月15引试,9月初放榜。这个时间不是完全固定的,会有些微的变动。   3.免解:   大中祥符7年10月22日的诏书“进士、诸科曾至御……亦与免解”。   所以的确是陆辞他们考试的这一年才开始实行的哦!《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 上》p166   4.歌妓   不光是酒店会让妓去招揽客人(非是出卖肉体那种招揽),市民的婚嫁仪式,也会雇请歌妓庆贺。   “顾借官私妓女乘马,及和倩乐官鼓吹,引迎花檐子或粽檐子藤轿,前往女家,迎取新人……迎至男家门首,时辰将正,乐官妓女及茶酒等人互念诗词,拦门求利市钱红。……方请新人下车,一妓女倒朝车行捧镜,又以数妓女执莲炬花烛,导前迎引”   可见在宋人生活中,“妓”并不是一个受歧视的群体。妓的本意为女乐。   5.旋裙:北宋流行的一种裙子,前后开衩,方便骑驴骑马,很受仕女欢迎。 第四十二章   经柳七这么个小插曲,不单饱受调侃的陆辞一脸心如止水,看了场热闹的其他四人,在哭笑不得之余,也不知不觉地冷静下来了。   陆辞睨了毫无自觉地已然彻底放松、正专心寻找着各自房舍的四人,才决定不再同不按常理出牌的柳七计较。   进门的时候,监门官按例对五人的行囊进行了简单的搜查,倒未要求他们解衣。   未看到有书册,又核对过五人身份,不存在有人代笔的情况后,就痛快放行了。   ……怎么跟听说的不一样?   陆辞若有所思,滕宗谅许是看出他的疑惑,主动释疑道:“等到入考场那日,才会查得更严密些。而解衣搜阅,则被官家认为颇失取士之体,不复为之。”   陆辞点了点头。   在房舍的安排上,贡院定的是二人一间,排定则按照保状上的来。   陆辞自认不论与谁同住,都颇能相处得来,因此在去查看排定时毫不着急,只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倒是其他四人暗暗较劲,尤其朱说易庶,皆是志在必得,便无意中加快了脚步。   结果几人聚去一看,全都大失所望了——五人中唯一一个被分去同生人住的,不是别人,正是陆辞。   朱说同钟元一间,易庶与滕宗谅一间,陆辞,则与蔡齐一室。   陆辞:“……”   虽是小事,但也多少有些运气不佳啊。   他无奈地笑了笑,倒不存在丝毫抵触。   虽然不能与相熟的人一起,难免有些小小遗憾,但只要这位将要相处一个多月的短期室友别太奇葩,他也乐意同对方结交一二的。   ——要真是让人难以容忍,他也有的是办法对付。   陆辞在钟元的帮助下,将行李放入房中后,随意瞄了眼房间另一侧。   那还空空如也,不见人或行囊,显然来得还更晚一些。   他便不多加关注,出来之后,看同样也收拾好了的另外几人还是一脸恹恹,就忍不住好笑地安抚了几句:“夜里不同屋又如何?白昼不照样能聚在一起么?况且明日就要引试,你们最好还是先去关注一下座次的榜排吧。”   陆辞这一句,成功将几人注意力都引到了正事上去,才不再纠结了。   被官府暂‘借’作贡院的,是前朝的一处官舍。哪怕只在原先的基础上多做了些修缮,也比陆辞原想的寺庙要好的多。   衡鉴堂为考官和吏人之舍,自是戒备森严,陆辞几人更无意靠近那处,以免无端惹上是非。   他们特意小绕了一段路,行过穿廊,路过天井,就找到了大门侧的排次处。   跟分屋时的照顾不同,排定座次时,刻意将保状上的几人分得天南地北,或多或少地也有出于防止熟人间有心传义的目的了。   陆辞和朱说都从柳七处了解过这点,滕宗谅又曾随友应过一回举,对此也清楚得很,唯有钟元和易庶看得有些懵。   钟元破天荒地有些忧心忡忡:“……要是坐错了位置,或是找不到座位,会被当做捣乱的架出去么?”   陆辞笑道:“等入场前搜查过后,自会有监试官领你去座前坐下,你还真不必担心这些。”   钟元这才长舒了口气。   朱说却敏锐地察觉到,陆辞方才一直将目光隐蔽地定在了聚在天井的那一小波人身上,又轻微地挑了挑眉。   他也跟着往那帮人身上瞄了几眼,只是他不比陆辞老练,观察得太明目张胆了些,很快就差点被发现了。   陆辞就在他被对方察觉前,宛若凑巧地拽了他一把,往厨室的方向去:“快到午膳时间了,去瞧瞧吧。”   其他几人不明情况,只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陆辞笑眯眯地小声问朱说:“你看到什么了?”   朱说老老实实道:“一群人……”   陆辞:“确切地说,是一群人围着一个人。”   朱说一愣,仔细回想片刻,犹疑地点了点头:“不似有欺凌之举。”   陆辞冲他眨了眨眼,给了最后一个提示:“朱弟可曾听说过‘巾箱本’?”   朱说瞬间进入了惯常的被陆辞抽查经义的正经模式,流畅无比地背起了《鼠璞》:“南阳衡阳王钧,手写五经,置巾箱中。贺玠曰:‘家有坟素,何须蝇头细书?’答曰:‘检阅既易,且手写不忘。’诸王从而效之。”   陆辞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一个素来在学业上严谨之至,时刻以君子之道要求自己,不曾有半日松懈偷懒的学霸,怎么会了解一些学渣精通的歪门邪道呢?   陆辞眼皮一跳,默默地拍了拍朱说的肩头:“回房取上你平日最爱的蜜汁肉脯,一起用饭去吧。”   等用完午膳,各自回到房里稍作歇息时,陆辞也闲卧在床上,将方才看到的一幕稍微梳理了一下。   通过那一番观察,他基本已经可以肯定,那十数人是共同敛财,雇佣被围住的那位代为怀挟书册了。   巾箱本即为一些小书坊暗中售卖的一项小发明,专刊经史子集和程文于小板上,专供怀挟之用。   加上一群人聚在某间房里,很容易就引来注意;而围在人来人往的天井,别人哪怕看见了,也只当做是结伴之人在谈天说地,不会轻易起疑。   陆辞在打量他们时,就发现他们还安排了一人,不着痕迹地守在了衡鉴堂的穿廊口,就为防备有官忽然出现。   对雇佣方来说,只要花一些金钱让别人承担舞弊的风险,若能进展顺利,那当然是皆大欢喜;若是被人发现,受罚的也只有挟书的那一人。   而对被雇佣方而言,由于获利颇丰,哪怕大多数士人都爱惜羽毛,总有家贫又自知才学不足怕是难中者愿意铤而走险,要挣这笔外快了。   陆辞当然是不会容许这种群体作弊行为,就此进展顺利的。   ——开什么玩笑,要让那一群人靠作弊得解的话,岂不是衬得为备考累死累活的自己像个傻逼?   他当时固然可以直接向监试官揭发,但这样就只会让受雇挟书之人被撵出去,那十几人却能轻易以不知情为由撇清关系,照样可以应试,不会收到丝毫连累。   并且还轻易将自己暴露在了那群人前,之后还得防备打击报复,可谓得不偿失。   因此陆辞并未声张,也不欲让嫉恶如仇的朱说知晓太多,省得对方沉不住气,打草惊蛇。   要捉就得捉个人赃俱获,一个不落,还必须得将自己摘干净了。   那么,得了挟书的那群人,哪怕躲过了检查,在进了巡视森严的考场之后,又要何时才能翻看呢?   陆辞想了想,忽唇角微扬,有了主意。   等陆辞很快布置完毕,再回来时,就见屋里多了一人。   蔡齐正心不在焉地整理着行李,听得后头传来脚步声,赶紧打起精神,转过身来,先向陆辞拱手一礼:“这位一定是陆辞陆郎君了。鄙人蔡齐,因事耽搁,方才晚到了些,未及问好,还请见谅。”   对方客气有礼,陆辞自然也投桃报李,笑着回礼后,就与蔡齐寒暄几句。   蔡齐的头上已有不少华发,再一问起,已年过不惑了。   这是蔡齐第三次应举,前三回无一例外,全饮恨倒在了解试这步。他闭门发奋苦读了五年,踌躇满志地去准备应解,却因运气不好,赶上了连年诏停贡举。   好不容易等到大中祥符二年开,他又因父亲病逝,要守孝三年而不能去,再度错过了。   蔡齐苦笑道:“不怕陆郎笑话,若是这回再不中的话,家中所剩资财,应也等不到下回,而需为维持生计做考虑了。”   似蔡齐这样因屡考不第而穷困潦倒,不得不改行他业的士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拥有足够的毅力和财力,等到朝廷那并无实职,只聊以慰藉的‘特奏名制’赐予科班出身者,永远只是少数。   说到伤怀处,蔡齐也没了谈兴,陆辞更不欲勉强他,二人便默契地各忙各的去了。   在引试前的这一晚,除了心态最平常的陆辞以外,所有人都彻夜难眠,无法阖眼。   等到天光大亮,巡铺官敲起了铜锣,催促士人们备好物品,挨个进入考场时……   在一个个精神萎靡、衣衫不整、甚至手忙脚乱丢三落四的士人中,容光焕发,始终挂着从容微笑的陆辞,就如鹤立鸡群一般,无比显眼了。   朱说他们也还好,在始终难以入睡后,就点燃了陆辞事前就着他们每人一份、备好的安神熏香,总算睡了两三个时辰。   但始终不比陆辞的精气饱满,从容淡定。   他们只当陆辞是信心十足,却不知对方怀的是‘头回大可落榜也无所谓,只当探探路’的轻松心态,跟彼此检查了一下文房和试纸后,就在巡铺官的虎视眈眈下,于监试官前排成了一队。   见惯士人们走到检查的这步,才在他们公事公办的问询下猛然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发疯一样跑回去取的狼狈;以及满头冷汗、手脚发软,问话后恍神半天才回的紧张姿态……   轮到陆辞时,这位面无表情的监试官才终于有了些神色变化。   陆辞微微笑着,将文房和试纸悉数从袋中取出,摊在小木桌上,不疾不徐地退开一步,礼貌道:“有劳。”   等监试官看完,点了点头后,陆辞又很快收好,不耽误身后的士子片刻功夫。   随人入座时还不忘轻声道:“多谢。”   监试官严肃地点了点头,并不与他有半句交谈。   ——这才像话嘛。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解衣检查是否有绣体私文的做法,是在大中祥符五年2月15日下诏就停止了的,原因如文中所列。再次出现这种做法,是在南宋。(《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   2.监门官负责搜检怀挟,巡铺官(不是巡捕!)负责举人进入考场之后的巡查。监试官负责领人入座等事(后做详述)(《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   3.巾箱本=夹带册,一种宋小书坊偷偷卖的作弊工具。后来一度遭到官府焚毁。   4.十数人共敛财雇一人带书来的情况,欧阳修曾在他的《条约举人怀挟文字札子》里提及   5.传义:指的是在考场上遥口相授或传递文字(《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   6.考试前一天,会张榜公布座次,考生必须‘按榜就座,不得移易’。(《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   7.衡鉴堂的这一名字借用自《景定建康志》的《重建贡院之图》,作用如文中所述。   8.特奏名制:对经年累月考不中的人,宋太宗发明了这么一个安慰的赐科班仪式,含金量就可想而知了……(《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 第四十三章   等所有应举人都在各自的座次上落座,还要那么一小会儿,陆辞就如其他人一般,先有条不紊地将文房摆上案桌,试纸估摸着取出三分之一来,整整齐齐地铺在上头。   比起别人,陆辞只多了两个小步骤:一是略微在案桌上施力,确定不会摇摆;又检查座位四方,确定并无有心人遗留的纸团。   一切准备就绪后,陆辞便一撩襕衫前摆,不急不慢地落了座,根本不像别人一样不安地东看西看,只静静地闭目养神起来。   ——哪怕意义重大,也只是初试的第一场而已,不必患得患失。   大不了就是当回陪考的,吸取经验,下次再战。   也未让陆辞久等,监门官很快就完成了按姓名引入所有应举人的工序。   启用旧官舍做贡院的好处,这会儿又显示出来了。不但桌椅房室都是现成的,空间还足够大,可供间隔就坐,稀次列席。   再待吏人将试题迅速发放下去,燃起计时的香,又摆好备用的水漏后,考试官便沉声告知,考试开始了。   头一日考的三场,分别为诗、赋、论。   一翻开省题诗、律赋和论策的命题,陆辞就意外地挑了挑眉。   出的分别是《求遗书于天下诗》,《尧舜性仁赋》和《易简得天下之理论题》。   这不是开门红,而是开门红中的三连中!   要知道,不论是当朝贡举的省题诗也好,律赋也罢,命题范围都极广,堪称天马行空,毫无禁防。   陆辞为摸清其出题规律和范畴时,就翻遍了手头能找到的前些年的旧试题,结果发现,既有中规中矩出自文选的,也有出自当时时事的,全取决于考试官的倾向。   自由度太大,就意味着难以提前着手准备,这点不知让多少应举士子呜呼哀哉,却又不敢抱怨。   除极少数人自身诗赋才华着实拔群,或是运气绝佳能拿到练过及顺手的题目的那些外,大多数应举人,都是倒在这随心所欲、毫无规律可言的出题上的。   陆辞则不同。   他从来不会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运气,也不相信自己实力能比才华横溢如朱说、柳七等人来得强横,那他的依托,就是丰富至能临场不惧的应试经验,海量做题来训练做题思维和速度,模拟考场以适应环境的战术,以及琢磨人心的一点小技巧了。   诸路州府监军的考试官人选一被朝廷定下,在人被通知的下一刻,就会护送入锁院之中,直到发榜,连家人都不得见,也就极大程度上杜绝了受人请托、舞弊的可能。   从考试官人选确定锁院,到应解人引试日之间,还有那么一个半月的时间,被陆辞给充分利用上了。   他通过搜集该人相关的文集和注疏,一来是复习,二来是判定其风格和喜好。   哪怕资料不全,发行的时间间隔也不短,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陆辞注意到对方曾为《汉书》中的《成帝纪》试着写过注,尤其钟爱《孟子》,对《易经》赞不绝口,在时务方面的信息却寥寥无几后,就针对这几篇,与朱说一起在最后阶段进行了加强复习。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下还真派上用场了。   哪怕唯有律赋才精确地命中了题目具体语句,下笔来自然也最为得心应手,但大体而言,优势还是绝对的。   陆辞微微一笑,倒不急着下笔,而是慢悠悠地闭着眼睛,打起了腹稿来。   试纸就只有应举时报上的定额,也不会提供任何草稿纸,最好的情况,当然是一张都不要浪费,但凡是落在纸上的,就一个字都不要错写。   倒不是陆辞对自身要求太高,在卷面整洁上吹毛求疵,而是因为在贡举式中,对策论诗赋的‘不考式’里,犯‘涂’‘注’‘乙’都有明文要求。   错用字,误用字,或脱字,都会被判定为犯点抹,根据所犯错的数量,轻则降等,重则被无情黜落。   陆辞当然不愿向那些头回应试的真正菜鸟一样,急急忙忙地下笔。   在他看来,哪怕灵光一现再可贵,也比不上稳打稳扎。   等陆辞终于将腹稿打得完美无缺了,才不急不慢地提起笔,润笔,蘸墨,在卷首认认真真地写下家状上的内容,且不忘在答卷开头,按例在两行中,单独写上“奉试”二字。   之后将格诗的题目抄了一遍,才挑了其中一字为韵,工工整整地作了一篇五言六韵。   陆辞虽写得颇得夫子们称赞的一手好字,可真正在贡举时,他所用的,却不是最具神韵、潇洒漂亮的那种,而是最工整刻板,整洁易读的那种。   也就是他拿来抄写自己公卷的那种字。   此时还不存在誊抄制度,批卷考官看到的,就是考生写下的文字了。   而需要考官批阅的卷子,何其之多?单是一位考生,就有近百张试纸,就这还不包括公卷在内。   一天看下来,定已疲惫之至,再遒美健秀的字,一旦需要其费心辨认着审核,恐怕也只剩恼火了。   “炎德侔三代,文章叹烬余。千金期重赏,诸郡购遗书……愿观新四部,清禁直明庐。”   作完后,陆辞又复读了五遍,每读一句,就在心中将试卷犯不考的条例过了一遍。   确定没出现漏写、不压、重叠、落、少剩官韵等致命错误后,陆辞满意地落下“涂、注、乙无”后,就将它放在案桌左侧容墨晾干。   而在这个时候,全部其他考生都还停留在省题诗上,包括‘灵光闪现’、早于陆辞下笔的那些,还在满头大汗地修改自己犯的涂抹和官韵相关的错误——废弃的试纸,都已在身边堆了好几张。   陆辞一边盯着《尧舜性仁赋》的命题,还以食指蘸了点事前做好、被允许带入的薄荷膏,抹在了耳后。   等清清爽爽的小刺激带走了些微的疲惫感,就开始打赋的腹稿了……   似陆辞这般镇静从容、胸有成竹者,此时的初试场上,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   差距不止是在才学上的,而多在心态上。   学识太差的,此刻不识题,自然无从下笔;粗心大意的,漏写官题,最后便是白费功夫……   哪怕是跟陆辞一起重点学了这次命题出处的朱说,也还未从初考焦虑症中摆脱。   他看到这命题时,先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对押题准得离奇的陆兄,简直要钦佩得五体投地了。   这要是别人遇上这等巧合,怕都得在心里嘀咕几句,怀疑陆辞是否行下了预买题目之举。但放在对陆辞惯来是无比信任的朱说身上,就压根没往那上头想了。   一想到陆兄就跟自己一样,坐在这个考场的某处,如平日在陆家一同学习时一般……   朱说不知不觉地,就冷静了不少。   然而待他重拾部分心情,又因太急于下手,一不留神手抖犯下涂抹的错,白费一张试纸。   但要不舍了这张试纸,就是明确的降等了。   这才是第一天的第一场,谁知之后会如何?   朱说都不需做任何权衡取舍,毫不犹豫地弃了那张,重新启头。   这回终于未犯大错了。   ——这还是幸亏有陆兄啊。   朱说忍不住想。   陆兄哪怕在平日练题时,也强迫他时刻牢记写上答卷时必得小心的,诸如‘谨对、奉’的内容。   久而久之,朱说自然就养成了一切练习都当正经考试的严谨态度。   这下哪怕有些紧张慌乱,潜意识也没漏过这些。   等朱说落完最后一笔,就听到隔间的人忽“呜”地叫了一声,紧接着传来桌椅被推开的响动,再是小声呼喊。   朱说不禁一愣。   他不可避免地被分了神,侧过头去看那隔开两人的木板。   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但听觉受到的影响却不大,于是,朱说很快就听到了被召来的巡铺官的小声说话,再然后是什么东西被拖动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人腹里传来的“咕咕咕”伴随的“噼里啪啦”的落水声……   那气势磅礴,如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朱说震惊地睁大了眼:“……”   哪怕此时还什么都闻不到,也看不到,但光听着这不小的动静,朱说都能完整地想象出情景来。   鼻端仿佛闻到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恶臭,饶是年少老城如他,也难以淡定了。   相隔颇远的陆辞,则半点听不到这些异动,自然也不知朱说运气相当不好,竟然能遇着个闹肚子的隔壁考生。   更无奈的是,能靠一幅图就写得出一篇使人身临其境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的朱说,想象力之丰富可想而知,这下受到的影响,自然也就更大了。   陆辞这可谓顺风顺水,时间才过去了一半,他就已效率极高地完成了这首律赋,正慢条斯理地进行着审查。   无论是诗赋论,都是只定字数下限,而不规定上限。   省题诗还好,占重在三者中最低,是广为人知的不受重视;赋最重,然而出题范围极广这点,就限制了不知多少人的发挥,加上点抹细碎,条约绰兮,规矩甚多,要成佳作,字数就难多起来。   陆辞也清楚,但凡是写文章,可从来不是越多就越好的。   最重要的是,一场解试在限定的时间段,考题较省、殿试都要多上不少。   受时间限制,要具体分配到三项头上,那哪怕是再大胆的考生,也不敢太过侧重一项,以免最后时间耗尽,无法答完。   今天的这首赋,陆辞却自认为,非但一气呵成,再读起来,还感觉写得挺不错的。   这对他而言,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往常要他回看自己的作品,通常都感觉与酷刑无异。   这会儿倒还能欣赏得动了……果然是占了命题熟悉的便宜啊。   陆辞美滋滋地舒展了一下上身,根本不忙着继续下笔,而是先征得巡铺官的同意后,就倒了一杯存放在孔明壶里的解暑汤喝。   巡铺官听完他的要求,脸上起初是一片空白,以为自己幻听了。   这么多年来,他处理惯了考生的诸多事况,可这么个悠闲又从容,把考场当自家一样的,却还真是头回见。   凉丝丝,甜滋滋的汤水一下肚,又活动开了僵硬的十指和发酸的肩臂,陆辞才在巡铺官一脸难言的复杂注视下,心情颇好地琢磨起了最后的论该如何写。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借用自《岳阳楼记》的那几句我就不再列了,你们都懂的。   1.具体哪天考哪场,我并没有查阅到相关的参考资料。   只是从开封府天禧二年的封弥顺序来猜测的“望依南省例誊录进士试卷,及前一日先进诗赋论题目,御笔点定”《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五之二《发解》   如果有对此更为了解的亲,欢迎指正,我真挺好奇的……(电视剧就算了)   2.《求遗书于天下诗》,《尧舜性仁赋》和《易简得天下之理论题》的出处正如文中所列,这也是嘉佑四年的殿试考题。   3.省题诗=格诗。之前好像有提过。这章一度混用,我就再强调一次好了w   4.文中的诗句借用自嘉佑四年及第进士杨杰的《御试求遗书于天下诗》   5.律赋和策论命题正如文中所说那般,天马行空毫无规律可言,是由考试官所拟定的。虽然真宗咸平五年(1002)年张知白开始提出要限制诗赋命题的范围,范仲淹在庆历四年(没错就是写岳阳楼记那年)也提过要限制在九经、诸子和史内出题,但直到元祐八年5月27日宋哲宗采纳苏轼的意见,才真正进行限制。   6.‘涂’=涂改   ‘注’=注释或者添注   ‘乙’=勾转倒误   奉要写在答题前,最后要自己数上一共写了多少字,写下来,再写上‘涂’‘注’‘乙’的总共字数。一旦作伪或者遗漏,后果很严重……   7.不考式:犯不考式者,即不予录取。   每个时期的不考式条例不同。拿仁宗庆历四年的举例,一共有十五条,后来高宗时期更加具体了一些。   《宋会要辑稿·选举》三之二六的《贡举杂论》中提到:   策论诗赋不考式十五条:策一道内少五字;论诗赋不识题;策论诗赋文里纰缪;不写官题;用庙讳,御名;论少五十字;诗赋脱官韵;诗赋落韵或用韵处脱字;诗失平侧(脱字处亦是);重叠用韵;小赋内不见题意;赋少三十字;诗韵数少剩;诗全用古人一联;诗两韵以前不见题意。   8.点抹   南宋高宗颁布的《绍兴重修通用贡举式》,《礼部韵略》附《贡举条试》记载:   抹包括文理丛杂,文意重叠,误用字,脱三字,文意不与题目相关,诗赋重叠用事,诗赋不对等二十条。   点包括错用一字,脱一字,误一字,赋少五字,论少十字,诗叠用一字。   关于处罚,按照仁宗宝元二年(1039年)的旧例,大致为‘脱误三字为一点,三点为一抹,降一等;三抹九点,准格落’。惩罚是非常重的。   9.仁宗景佑四年(1037)年才开始解试誊录,大中祥符八年则开始了省试誊录,在这之前,只有殿试有。   按照本文时间段,此时的解试只有封弥(糊名)   无论是誊录还是封弥,都是从殿试开始,再逐渐推广到省试,最后才是解试的。期间要花个好多年……不要见怪。 第四十四章   在考场里还有解暑的闲情逸致的人,显然只有陆辞。   吴永自打翻开题目的那一瞬,就已汗如雨下了。   对赋的命题,他略微有点印象,题意却完全想不起来了。   而格诗和论的命题,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根本不记得出处。   他家为一县豪富,又为家中幼子,可谓受尽千恩万宠。   上有个能干兄长继承家业,吴父却不甘心吴家仅为商贾,便将希望寄托在自小就机灵的幼子身上,盼他出人头地,高中进士。   可吴永虽有些小聪明,却懒惰得很,哪儿吃得起寒窗苦读的罪?这些年来能受先生夸奖,全靠寻那些个衣食不继的寒家学子们做代笔罢了。   真到了解试的时候,但凡有些才学的,都不可能冒着一旦被查出后、非但要受牢狱之灾,还终身不得应举的风险来替他代考的。   而没有真才实学那些,吴永又何必去花重金雇他们替名?   偏偏平时他颇得夫子们嘉奖的成绩,更使吴父对他寄以厚望,导致他骑虎难下,唯有最后几个月里潜心恶补,再与一干狐朋狗友凑钱,找人带巾箱本进来了。   万幸入考场时,监门官的检查并不算认真仔细,只敷衍地随便瞄了几眼,就放他们进来了。   只是将巾箱本带进来后,终究不是那么好翻阅的——生得一双利眼的巡铺官们一直在走来走去,凡是有些许异动的考生,都会立刻察觉。   哪儿做得出翻书这么明显的举动来?   吴永他们事前也预料到如此场景,商量一阵后,发现最好的时机,只有在集体上请时。   所谓上请,便是以‘有疑’为由,向主司进问题意,请其明示题目出处,予以解说。   正常情况下,即便此举可能迎来旁人耻笑,主司也不会轻易拒绝的。   当他们被引至别屋,听主司讲解题目时,便远离了巡铺官的视线,也就能围作一起,隔绝开主司视线,轮流作中间之人、迅速翻阅小抄了。   吴永清清嗓子,将巡铺官引了过来,恭敬有礼道:“此题颇渊奥,鄙人欲问尧舜为一或二事,出自何典,好用其字,可否请问主司?”   巡铺官皱了皱眉,还是回身去请示主考官的意思了。   就在去的途中,又被同吴永一伙的那些人以同样的由头叫住,成了联合请愿。   得知此事后,主考官杨庐就不禁蹙眉:“竟有十数位请解人同时上请?”   通常真出现有不懂题意的士子的时候,由于士人脸皮薄,好面子的本性,大多都选择缄默不言,宁可揣摩大意,硬着头皮写下去,也不愿在大庭广众下丢了这脸。   况且问了之后,哪怕贡例中未有明文说会导致降等,众所周知,亦会导致考官对其印象变差。   现上请的却不止一人,而有十数位,就容不得杨庐不疑惑和紧张了。   是他命题太不明晰,才引发这种多人上请,以求释疑的情况么?   杨庐表面上还严肃地板着脸,心里犯嘀咕之余,已有些不安了。   他还是头回被任命做考试官,自然不愿出任何差错,可此一旦传出,难保会有政敌弹劾他命题不当。   若真被定罪的话,虽不比受人请托、行王法赃事来的严重,但也是要罚铜,导致一整年的其他政绩也跟着清零,给升迁带来阻碍,也使名誉受损的。   杨庐对那十几人已很是不满,但连官家在殿试时都允许士子们上请,他岂能拒绝?   唯有点了点头,让巡铺官将那十几人引出,带入别室,他好单独行讲解之事。   见事情进展顺利,吴永不由心头大喜,面上艰难绷着,向同伙们飞快交换了个得逞的眼神。   杨庐姗姗来迟,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吴永他们自然依照计划那般,围在一起,在中间的那几人则加紧速度,翻阅抄本。   门敞着的,又因一片死寂,他们无法交头接耳,否则立马就会被外头的巡铺官发觉。   可翻翻书页,却并无此虑。   未叫他们候上多久,杨庐主司就推门进来了。   焦急地等候了好一会儿,也没轮到翻书的吴永还正烦着,就见黑着脸的杨庐主司身后忽然进来了五六个巡铺官,将门一关。   吴永心里油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杨庐的心情却比他的更坏,毫不犹豫地低喝道:“此屋中人,经人举报,皆有挟书入场、假借上请翻书舞弊之嫌,都将衣裳扒了,细查纹绣!”   众人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惶恐表情,哗然一片。   尤其吴永,已是脸色惨白,还强撑着高声抗议道:“鄙人不服!官家有诏,扒衣搜查之举,非取士之道。主司岂能滥用职权,听信他人谗言,肆意欺辱污蔑我等——”   杨庐厌烦地摆了摆手:“若真是冤枉了汝等,我自当禀上请罪,还汝等一个清白;若因此就束手束脚,不查舞弊之人,我这主司,也做到头了!”   要是举报之人,是与这伙人有直接利益冲突的其他士人,他纵觉得这多人同时上请的巧合透着十足蹊跷,恐怕还得犹豫一二。   但方才上报给他的,却是同他们无冤无仇的巡铺官。   虽也出过巡铺官‘诬执士人,以幸点赏’的丑事,但到底是少数,况且那也多是欺软怕硬的,若无十成把握,又哪会一口气得罪十多个士人。   众人激动地嚷嚷着抗议,甚至有要夺门而逃的,全被人高马大的巡铺官给制服了。   他们的反应,更让杨庐笃定了猜测。   外裳一扒,他们小心藏着的小抄板,再无所遁形了。   人赃俱获。   众人直到此刻,都想不出到目前为止都进展无比顺利的事态,是如何急转直下的。   他们对等待自己的严惩具都心知肚明,一个个衣衫不整,脸色灰败,再无方才的张狂嚣张态。   杨庐冷哼一声:“吴永,李达,苏礼,何连仲……以上十五人,平素多务浇浮,不敦实学,惟抄略古今典籍文略,怀挟书策入试,现被搜获。且先前曾以妄词狡辩,情节甚重。从犯者即刻扶出,殿一举;主犯吴、李苏三人,殿二举,皆不以赦原;如若再犯,永不得应举……”   吴永等人不敢再作辩驳,灰溜溜地被人当场扶出,堪称颜面扫地。   有罚,自然也有赏。   对于检举揭发、避免他蒙上监考不力的尘霾,落得名誉受损的恶果的那位巡铺官,杨庐的脸色就缓和太多了。   他按照条例中明定的赏格,着官府给巡铺官发放了高达五百贯钱的极重酬奖,直让后者眉开眼笑,欢喜地行礼谢恩。   他谢恩之余,又忍不住暗自庆幸自己走运。   要不是昨日巡视时,无意中拾到了这些人不知谁遗漏的小纸条,上草草书的‘上请检阅’四字,让他起了疑心。   在今日搜查时,他为验证内心猜测,又为抓个人赃俱获,就故意放松一些,好让他们减轻警惕。   毕竟出过巡铺官为得赏钱而污蔑士人的例子,之后就讲究不得靠单凭疑论,而得有确凿证据才行了。   直到这群胆大包天的人,当真跟纸条上所写的计划那般共同上请前,他都不是十分肯定的。   好在啊,否则就得错过这笔横财了。   ——当然,这笔赏钱最后可是将从犯事的那十五人身上罚回的。   对这段小插曲知晓的士子并不算多,除了挨着吴永他们隔间坐着的那些,才略有察觉。   只是时间紧迫,他们纵使好奇,也无暇挂心,很快就把心思放回更紧要的答题上了。   待华灯初上,昼试毕时,监试官便下令让吏人们收取第一场的试纸上来。   在一片呜呼哀哉中,杨庐淡定地着人发下薄薄寝被。   这一夜,各学子就得在这白日考试的狭小隔间里入睡了。   陆辞倒是想带自己那更舒服的羽绒枕进考场来,可这类极易藏匿作弊纸条用的填充物,显然是不被允许带入的。   他未能如愿,也只能遗憾地跟其他人一起,凑合着睡一宿了。   不论如何,于他而言堪称最难的第一场,竟然考得不错,自是心情颇佳。   尤其跟患得患失、满腹忧愁,脑子里还翻来覆去转着白日试题的内容,为一些个后知后觉的错误而扼腕痛惜的学子们一比,就更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陆辞费了大约半个时辰,就适应了这硬冷的地面和单薄的被褥,很快安然入睡了。   其他人就没他这好心态了——有痛哭流涕的,有满腹愁绪的,有忐忑不安的,也有被周围气氛感染、原本还觉得考得不差,都被带得担忧起来的。   负责巡夜的巡铺官,不知何故,特意绕到了这白天让他印象深刻的悠闲考生的隔间里来。   见陆辞睡得颇熟,半点没被他轻微的脚步声惊醒的样子,全然不似其他人见他靠近就露出不安态……   他真不知是感到意料之中,还是无言以对了。   朱说常常经受跟陆辞一起的考场环境模拟训练,因此虽也辗转一阵,可昨夜本来就没睡好了,今日又经历了一番心情起落,考了一整天试,连答三道大题,也觉得颇为疲累,因此不久后也沉沉睡着了。   在各人喜忧中,天光破晓,简单洗漱后,第二场解试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第二日考的是论策五道。   然而众人皆知,如今朝廷取士,最重的无疑是赋——君不见不久前还有人,因做得一手好赋而被点做了状元呢!   其次为诗,之后才轮得到‘兼取’策论。   要是第一场没发挥好,哪怕后两场出彩,结局也基本是注定了的。   因此,绝大多数人纵知道不好,也还是忍不住沉浸在自己昨日的诗赋论的发挥上,审题时心不在焉。   加上连续两夜没睡好,精神恍惚者,也不在少数。   而秉着吸取经验、盘算着下回再战而来的陆辞,却拿每一项都认真对待——别人还神游天外时,他已将昨日之事全部抛之脑后,专心致志地答起题来了。   况且他因休息得当,此时精神抖擞,神气充沛,单是形容气貌,就比周边人不知强上多少。   连主考官杨庐都不可避免地注意到这位年纪在最轻的一列,却镇定从容得极其与众不同的士子了。   论策同诗赋一样,命题范围皆广,但凡经史子集,皆可出题,还有可能结合时务。   不过,昨日所考的论,是以观其所以是非于古之人;今日考得策,则是以观其所以措置于今之世。   且因论只试一条,策则需试五条,不管出于什么考虑,考官在命题时,都必须将三种策都囊括在内:以儒家经典为题的经义策;以历史事件为主的子史策;以及以时事政务为主要内容的时务策。   这次虽未跟昨日一样幸运地押中题目,但类似于后世议论文、不需讲究韵律的策,陆辞可向来是不虚的。   跟诗赋一比,这简直称得上是他的强项了。   陆辞与昨日一样,打好腹稿,估算好大概字数,才不急不缓地下手——即便策同样只设下限,没有上限,可时间限制,就注定不可能像省试殿试那般动堪七八千字,而得悠着点来了。   陆辞还有轻微的强迫症,为追求整洁,他索性让五篇策的长度保持基本一致,字数差距不超出一百。   这样既是为了防止让人看出他的侧重或偏好,也是为了避免给人以头重脚轻、规划不足之感。   不过,陆辞虽答得顺利,还是感到有些意外的。   在他推测中,应该是不重时务的这位主考官,竟然出了整整三道时务题。   被大多考生偏好、也更那首的经义和子史策,则只各出了一道。   以至于前两题还能洋洋洒洒,后三题则焦头烂额,不知如何下笔者颇众。   更使他感到几分微妙又熟悉的是,最后一题,竟然是问广州背靠白云山的某县水苦而浑浊,百姓汲水工序繁琐,如何长解此困……   陆辞陷入了挣扎。   要不要偷懒炒炒冷饭,再详述一回自己上次写过给官府、最后却不了了之的自来水系统的提策?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誊录制度的作用真的无比强大,能阻止考官凭私情决定考生前途,不过这会儿还没有施行。   其中两个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仁宗嘉佑四年,欧阳修为殿试考官,想要黜落刘几,但因为誊录+封弥后辨认不出是谁,欧阳修才批阅卷子的时候,猜测某份是刘几的,就黜落掉了,谁知那份卷子是萧稷的。最后刘几凭自己才识中了状元,让欧阳修都大吃一惊。(《梦溪笔谈》卷九)   第二个例子,则是苏轼。他在元祐三年知贡举时,为了让“苏门六君子之一”的李麃中,据《鹤林玉露》所说,还曾尝试用人情预买题目。在批阅卷子时,他以为找到了李麃的卷子,大喜说这个绝对是李麃的,让其通过,结果不是,李麃还是落榜了……   2.上请=进问题意   《宋会要辑稿·选举》七之五《亲试》里提及,省试殿试中如果不明示题目出处(我没找出解试不可以的资料,就推测也可以),应举人是可以上请的。   通过上请来翻书作弊的行为,也曾被欧阳修所描述。在上章的作话里已经做了注释了,就不再详解了。   3.挟书的惩罚   参考自《宋会要辑稿·选举》三之一。   殿一举即为下次贡举时不得应举,殿二举则意味着两次贡举都不能参加,不以赦原,是表示连大赦天下也不能减免。   4.巡铺官捉到舞弊之人,是有赏钱的,最高达到五百贯(如文中所说)。   因此也出现过有人为了得赏钱而诬陷士人的事情了。后来规定,必须有确凿证据,才能判定。(就如某人身边捡到纸团,不能就说是某人参与了舞弊,必须有更加确凿的证据)   《宋会要辑稿·选举》五之六至七《发解》   5.策的类型和命题范围如文中所提,不再详述(《长篇》)   直到庆历四年,范仲淹尝试改革取士的侧重点,策论都一直不怎么被重视的(不过很快就变法失败了);之后王安石再度改革贡举,才真正轻诗赋,重策论。 第四十五章   单纯照搬或扩写自己提过的策略的话,当然省时省力,却也不是没有顾虑的。   一是他当初为引起官府注意,是以题壁诗的形式,留在了人来人往的亭台处的,不知被多少人看到过了,也不知有多少人会记得;二则是官府一直对该策悬置不用,不曾见半点动作,也侧面证明了其并不赞同的态度。   陆辞见时间充裕,又为求保险,索性麻利地阐述了上中下三策,又按影响力来分了近远。   上策为派吏兵探寻致水污浊的源头,设法根治,或视周边情况,看是否能借用竹筒建起自来水系统;中策为增设临近江河道的分流,导入净水的同时,官府亦可鼓励百姓各自凿井,且为此提供一定资助;下策从临县调度水源供人使用,农地则改种耐该等水质的庄稼……   陆辞文思泉涌,奋笔疾书,很快就清晰明了地罗列干净了。   在简单提及自来水系统时,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委婉地提了一句‘两年前曾于题壁诗中提及,在此不多加赘述’,以明确自己对此策的原创身份。   等他满意地收了笔,反反复复地审读了好几遍,杨庐也示意时间到,让人收卷了。   最后一日考的,是只以记诵为工、甚至不需明了含义的帖经和墨义。   出题范围也很明确,帖经只出自论语,墨义要么出自《春秋》,要么是《礼记》,因此只要是平时有用心笃学业文的,都不可能在这最基本的上面漏太多分。   当然,平日分明倒背如流,却因临场状态太差,导致心生不宁地漏了在开头写上‘对’和‘谨对’,或是征引注疏不符的人,也不在少数。   众所周知的是,除非是以诵经为主的童子特科,不然在正式贡举之中,帖经墨义所受到的重视,都是公认最低的。   可以说,就算是在帖经墨义里全得了最上等的‘通’,也不可能弥补前两场的不足,更不可能凭此翻身的。   因此,等解试彻底结束,陆辞一身轻松地走出考场时,早上黑着脸走进去的人,哪怕感觉考得还算不错,走出来时,也还是垂头丧气着。   心理更脆弱些的,已经忍不住抱头痛哭,自知绝对落榜了。   陆辞拎着装着文房的小袋子,大步流星地行过穿廊,直奔屋舍,竟是难得地不等晚一步出门的朱说他们了。   见陆辞头也不回地疾走着,筋疲力尽的滕易钟三人,也仅剩有气无力地看着感叹的份,而根本没有余力和心情追上去了。   这三天,吃不好睡不好,连做梦都在紧张兮兮地答题。   费尽心神不说,单在体力上,也是莫大考验。   他们虽狼狈,但比他们狼狈的,可还大有人在——确切地说,似陆辞那般还能走得潇洒好看的,才是凤毛麟角。   大多数人,此时都已又饿又累又困,还想哭了。   相比起另两人,也是双目无神,四肢绵软的钟元,倒是心累彻底盖过了身体上的疲累。   毕竟这么高强度、高难度的连续应试,他自打娘胎出来,可还是第一次尝到。   其实,陆辞过去训练自己、朱说和柳七时,也想着拉钟元一起。   然而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最怕呆坐屋中拿笔背书的钟元,都是跑得比兔子还快的。   见逮不着他,陆辞也不愿强人所难,便痛快作罢了。   这会儿差距就凸显出来了——接受陆辞训练最多的朱说,这时还有余力追上对方。   他在后头远远见到陆辞一直头也不回,只闷闷地快步猛走,顿时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陆兄考得不甚如意。   他一边快步追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说辞:“摅羽兄,不过一时得失——”   陆辞先是一愣,旋即失笑:“朱弟你是误会了什么?”   见朱说面露愕然,陆辞不由微笑,坦坦荡荡道:“我只是因着在颇湿热的三日里都不曾洗浴,感觉浑身又臭又黏,十分不适……加上考场里人员密集,馊味更是浓烈刺鼻,难以忍受,才想着快些回去洗浴的。”   他虽为少汗偏凉的体质,运笔却是个体力活,加上考场里隔阻无数,通风是完全不可能指望的了。   在静止闷热的空间里,各人身上积累了三天的汗味化馊、就此绵绵不去……   就这一点,怕是素来喜洁的陆辞,在解试里遇到的最大难题了。   头一日还好,从第二日起,那味道就越来越浓了。   他将薄荷膏用得一点不剩,才从那恐怖的气味里挺了过去。   朱说见是误会一场,恍然大悟之余,耳根不禁变得赧红一片。他假装无事地岔开话题道:“这么说来,今日出考场的人,好似比三日前进考场的已经少了好些。”   陆辞毫不在意道:“不是犯禁舞弊被扶出,便是体质太差,晕倒其中被抬走了吧。”说到这,他故意挑了挑眉,戏谑地看向朱说:“朱弟这会儿可是体会到,我每日让你围着小巷跑十个来回的做法,颇有几分道理?”   要换作钟元他们在,这会儿就已经开始拆台了,朱说却是深以为然地点头,十分认可道:“摅羽兄之言,从来就不曾没有道理过。”   要不是听了陆兄的话,他怕是也要成为晕倒的其中一员了。   陆辞嘴角微抽。   不,他还是会经常性地胡说八道的。   在等人将热水送来的这段时间里,陆辞就跟朱说一起,并不进屋,就毫不讲究地躺在门口冰凉的地砖上乘凉,而根本不愿让桌椅床榻都叫一身脏兮兮弄坏了。   二人聊天时,默契地绝口不问考得如何,省得徒增忧虑,只等发榜日到。   因试已考完,在等待考试官们批阅卷子到放榜的这些天里,他们虽还要在贡院里呆着,不能与外头人交流,但除了不能靠近衡鉴堂等地外,可以活动的地方,还是多了不少的。   等在考场门前跟其他考生一起瘫够了,饥肠辘辘地往膳食屋挪动,想取点什么充饥,再回房去倒头大睡时,就见浑身上下、焕然一新的陆辞,携朱说风度翩翩地走来,修长好看的手指上环了几根细绳,下头捆着几只包子和胡饼。   “我与朱弟已吃过了,半天不见你们回来,猜还在这,就来找,”陆辞莞尔,将细绳解下,一人丢了一串:“这几天都没吃好的话,一下也别吃多了,省得撑坏了胃。用完后,就沐浴洗漱去,好好睡上一觉吧。”   朱说手里拿的是两只孔明碗,里头是厨房煮的鲜汤,刚好让狼吞虎咽的三人就着一起用,不至于噎着。   食物的香气,也彻底勾起了其他还如死人一般瘫软在地,一动不动的考生们。   他们充满羡慕地注视了这吃得毫无形象、却也万分幸福的几人好一会儿,才不甘心地继续去自己取食了。   陆辞在人堆里找了一会儿,却不见自己那位室友蔡齐,倒是对方的用品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件不剩,不由有些讶异。   人哪儿去了?   他想起几天前,对方那不甚好的脸色,就猜测也许是考试中途晕倒,被送去大夫处诊治了。   出于礼貌,还是去问上一问,探视一下的好。   要是对方身体不适,昏倒某处,他却不闻不问的话,非但他自己的良心这关过不去,外人也难免说他人情淡薄冷漠,传出去不好听。   陆辞打定主意后,就将原是为蔡齐备的那穿也解了下来,随手丢给饭量最小的易庶,让他跟其他两人分后,给朱说使了个眼色,便寻巡铺官去了。   陆辞找上的巡铺官,刚巧就是考试时对他最为关注的那位。   他本人倒是全神贯注于试题上,没特意去记别人面孔,但巡铺官们却是对他印象十分深刻的。   看他笑眯眯的走来,对方不由就有些紧张,板着脸问:“何事?若是要求见主司他们,那可是想都别想。”   每年都要打发走一些想走旁门左道,讨好主司的士子,见陆辞走来,就下意识以为也是为了这个。   陆辞摇头:“只想请问一下,您是否知晓那位姓蔡名齐的考生的去向?他与我同居一室,却始终不见出来,方有此一问。”   巡铺官的脸色便缓和下来,硬邦邦道:“你所说的那位,早在第一场时,就因犯挟书之禁,遭到扶出了。”   陆辞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客客气气道:“多谢告之。”   巡铺官摆了摆手:“回去罢。”   陆辞往回走时,还有些唏嘘。   蔡齐之前虽向他明言,这回不论如何将是最后一试,但他也没料到,对方的言下之意,是要破釜沉舟,不择手段了。   对蔡齐而言,能侥幸通过,那当然是得偿夙愿;而若不成的惩处,初犯也不外乎是殿一两举,于不再准备赴试的他而言,自是不痛不痒了。   至于名誉受损方面,在蔡齐看来,恐怕在他屡考不第的时候,就已没有颜面可言了。   陆辞重回友人们身边,朱说最敏锐,立马就问起情况如何。   陆辞简单说出蔡齐犯禁被逐出考场之事后,吃饱喝足的四人,听着听着就耳朵一抖,倏然精神起来了。   赶在所有人开口之前,朱说就幽幽地果断提醒:“汤!”   其他三人齐刷刷地闭了嘴。   毕竟喝人嘴软,想到这带汤之恩,他们也只有悻悻然地叹了口气,不加入争夺了。   唯有陆辞还不在状态,奇怪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朱说作为得胜者,自然笑眯眯地不说话。   等到五人各自回屋,陆辞看到不知何时利索地打包了自己所有行囊的朱说,正一脸腼腆羞涩地等在自己房门前时,才哭笑不得地明白过来:“进来吧。”   朱说忍不住笑了,毫不犹豫地占了只让蔡齐占了一天的那半边。   陆辞也不避他,一边直接换上寝服,一边随口问道:“钟元他没意见?”   朱说摇头:“没有的。”   钟元虽被朱说抛下,但能独占一间房,显然也乐意得很。   朱说一走,他就索性将两张床给拼了起来,自己一个人美滋滋地躺了上去,打横着睡。   说来也怪,连考三日试,任谁都累得很,连在进门前的朱说也如此感觉的。   可真正躺下后,他却睡不着觉了。   他小心翼翼地翻了几下身,就听到陆辞含笑的声音问他:“朱弟何故辗转难眠?”   朱说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吵着摅羽兄了,实在抱歉。”   陆辞笑道:“考场上隔间考生鼾声如雷,我且酣睡入故,你这点小小动静,可还扰不了我。”   听他这么一说,朱说也忍不住想起考第一场时,隔壁考生肠胃出状况,自己被迫听了全程的窘况。   当时的犯难,此刻竟只觉有趣。   只是下一刻,就听到陆辞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心里那根弦瞬间就给绷紧了,小声追问:“摅羽兄何故叹息?”   陆辞微怅道:“天气炎热,思食冰糕,分明只一墙之隔,奈何不允买,自是肝肠寸断。”   朱说:“…………”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没找到帖经和墨义的评级标准,但找到了大义的(也就是庆历四年后综合两者出的,类似融合二者,但在答题上可以更灵活的考试科目)。   分为‘上’,‘次’,‘粗’,‘否’四等,其中‘上、次’为通。十道题里通四道就合格啦 (《宋会要辑稿·选举篇》六之四)   而诗赋论策的考校则分五等,分别是‘上次’,‘中上’,‘中次’,‘下上’和‘下次’。   第五等也就是被认定为文理疏浅,是为不合格。前四等则合格,进入排名。《宋会要辑稿·选举篇》七之一一 第四十六章   一锁二十来日,渐渐从解试里不甚如意的发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的士子们,不再精神恍惚地躺在床上不动,而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对着高悬夜空的明月吟诗作画,或是品茶会友,借此排解忧虑。   陆辞虽也不能踏出贡院,买不到心心念念的冰糕,但也靠着能通鬼神的钱财,让厨子帮着开起了小灶。   材料有限,冰糕做不得,但简单的解暑酸梅汤和月形嚼饼,总还是能做的。   陆辞琢磨着,横竖刚考完解试,不如安安静静地做个宅男,好歹歇到放榜那天。   钟元还好,经高强度解试的打击后,整个人就虚了几分,也不想出门。   然而朱说、滕宗谅和易庶三个,却不可能让他这般闲着。   但凡出去同新友交际,就势必拉着他们眼里的领头人不可,如此好意,让惯来能言善道的陆辞,都只剩哭笑不得了。   考生们慢慢有了精神,而在衡鉴堂里的诸位考官,可就半点轻松不起来了。   杨庐是头一回被任命为主司,自知不具任何经验,生怕出了差错惹祸上身,就难免带了点战战兢兢,凡事都想讲究个尽善尽美。   他既事必躬亲,紧锣密鼓地亲自带头批卷,直接就导致底下那些老油条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纵万千腹诽,明面上也大气都不敢出,只有认命地跟着一块埋头奋苦了。   反正卷子一日不批阅完,一日不方便,不但考生们就得被拘在贡院里多一日,他们也连带着一起寸步不出,家人也见不得。   倒不如速战速决的好。   然而解试一毕,单是属于一位考生的,就有近百张试纸。   而此回来密州城赴考的士人,加起来共有两百多人,试卷摞列一起,成了一座座让人望之头疼的高山。   况且试卷的批阅,可不是只需经考官之手的那般简单。   每场考试的卷子,都得先通过编排官去掉卷首考生信息、用字号做编序;接着送到封弥官手里,进行封弥,校对;再是初考官审阅评级,且将结果封上;然后送到覆考官手里,对此进行二次评定;两次评定结果,就得回到编排官手里,由其对比,确定异同。   如若不同,试卷就得重回初和覆考官手里,再详阅一次,直到两边在评定等级上达成共识,取得彼此认同,最后让详定官选出最接近的一个等第为止。   若走到这步了,才又轮到编排官将乡贯状的字号调出,对回字号,把姓名、名次和试卷一起上报,最后进行编榜放榜。   这无比复杂繁琐的流程,可还是已经撇开公卷不算了的。   杨庐并不管底下人会否被他压得满腹不满而不敢言,在经过那十数人联合舞弊未果的事件后,他只想着快些从这随时会惹出‘监管不力’的麻烦差事里脱身,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二十日一晃而过,杨庐连中秋节是何时悄悄过去的都没意识到,只欣慰地发现,身前终于只剩最后十份了。   想到完成在即,杨庐暗暗地舒了口气。   他命人煮了杯醒神的浓茶来,揉揉眉心,才翻开了下一份。   乍一翻开,他眼前就不禁一亮。   须知这些天里,他所阅卷子无数,内容的良莠不齐还姑且不论,单是字迹,就已是花样百出。   有惨不忍睹的鬼画符;也有涂抹得无法入目的脏墨团;有前头潇洒讲究、后头意识到时间耗尽而变得凌乱潦草、直将慌张写在脸上的;还有龙飞凤舞,花里胡哨,需他极费神去辨认的狂草。   犯不考式的卷子,就更多了。   单是过度紧张下漏在开头写下‘谨对’和末尾标注涂注乙,而被他无情地直接黜落卷子,就已有不下二十份。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倒是省了他阅卷的功夫。   因此,当做好心理准备的杨庐,一翻开“觬”字号的卷纸时,就被那无比工整清晰,犹如雕版刻印出来的一般,根本不用费任何心神去加以辨认的漂亮字体,给狠狠地惊艳了一下。   他不及细看,就往后先翻了几翻,不禁欣慰于对方并未犯了后期时间不足、而变得潦草慌乱的通病,而是从头到尾都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观者读来,除了赏心悦目外,评价就剩“舒服”二字了。   的确是看得很舒服。   舒服到杨庐几乎都忘了连续阅卷的疲惫,只忍不住感慨:要是每个应举士子都能写得这么一手既能端正得一目了然,又无处不透出刚劲有力的稳健基本功的好字的话,他们这些批阅卷子的人,该省多少心啊。   单凭这手始终如一的好字,在细阅之前,杨庐就忍不住对这位考生产生了颇好的印象。   ……这么说来,在之前草草翻看那些堆积如山的公卷时,好似也有这么一份与众不同的。   杨庐脑海中虽冒出了这一念头,他也未声张,更未打算将那份公卷从书海里翻出来比对。   不过,在读完省题诗后,他忍不住更感满意了。   格诗要写出彩难,要既出彩,又不犯错,就是难上加难。   这篇省题诗,却是通体如行云流水般的流畅自如,韵脚一个不错不落,字数不多不少,收尾部分,更是他阅过的卷子中,最干净利落的一个。   丝毫不犯许多人常有的贪多而莫名冗长的毛病,且严谨得没犯哪怕一个点抹,不考式也一个不曾有。   杨庐反复审读几次后,自认哪怕再挑剔,也挑不出毛病来,就毫不犹豫地批了个第一等的‘上次’。   把批好的格诗试纸放在一边后,他不做片刻停歇,就怀着这份好心情,翻开了这位“觬”字号考生的律赋卷子……   一盏茶后。   通宵燃着明亮烛火的衡鉴堂主屋内,原是静悄悄的,却忽然传出一人情不自禁的一声‘好!’来,惹得临近几间屋里专心批卷的初试官们吃了一惊,埋怨地扫了眼墙壁。   作为惹起众怒的当事人,杨庐却根本都没意识到自己方才叫出声来了。   他刚一看到最后,就毫不迟疑地返回开头,来回看了几次。   每读一次,都忍不住点头。   其律赋所用的辞藻虽不繁复华丽,但辞理精纯严密,更是难能可贵。   显出学识优长,文路周密,才思该通,于群萃之中,也堪称不可多得的高等。   杨庐满意地捋了捋须髯,大大地在卷首再次批下“上次”。   依然是一手严谨而工整的好字,笔划入木三分,不洒半滴墨点不说,他刚忍不住好奇地仔细验看下,竟发现这连研磨的浓度,都是不可思议的一致。   不论是内容,还是字体,都将‘稳’和‘顺’字贯彻得淋漓尽致,没有半点年轻人的轻浮炫耀。   ——定是位闭门苦读多年,一朝应举的老士人吧。   杨庐感叹一声。   他连改这两份卷后,难得地不愿作片刻踌躇,而是带着些许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期待,一鼓作气地翻开了这位考生的策论卷子。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之前在诗赋上,已称得上十分出彩的这位‘年长’考生,所出策论,非但没辜负他隐约的期待,甚至精彩得只让人剩下拍案叫绝的念头。   跟作规矩甚多的诗赋时,显出的讲究程式的写法,可半点搭不上边了——若不是杨庐先读过这位考生做的诗赋,也自己亲眼确定了卷头的字号,否则怕是完全想不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文风,竟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位不知名姓的年长考生,明显更长于写策作论。   其一扫之前的谨慎淳正,尽显豪骋笔力,洋洋洒洒,共辩策十数条,刚大之气让人心悦诚服。   他一口气看下来,已将阅卷的目的给忘之脑后,除大感痛快之余的几分意犹未尽外,差点一个手痒,亲自去查写这份卷子的人是何人了。   还有,这位在五策中最后一策里提出的,‘曾于题壁诗中详解,此卷中不宜再作赘叙’,那‘详解’又是怎么回事?   这道题并非是杨庐所出,而是副司中的一位所命。他索性在边上做备注用的白纸上将此事记录下来,预备批阅完所有试卷后,再自己查去。   在恋恋不舍地改完这位“觬”字号的考生的所有卷子后,杨庐漫不经心地直接翻开了下一人的,就被那迎面而来、这几天里已很是熟悉的鬼涂乱抹,给狠狠地刺了下眼睛:“……”   刚细嚼慢咽完一道难得珍馐,谁还能平心静气地立马再用猪食?   他默默地将那卷子推开,决定先喝杯茶缓缓再说。   二日后。   年愈五十的赵穝,已担任过编排官这一职位不下五次了。   他办事手段十分干练,人也老实,这次自然颇得杨庐看重。   因此这次,他手底下还跟了好几位副编排官,专听他号令。   因为初、覆考官的所有评级结果已出,重活就重新回到他们手里,要对每份卷子所受到的两次等次,逐个进行仔细比对了。   他自是打心底盼着,主司同那几位副司的评定结果,能是一模一样的。   往年他可不是没碰到过,那种覆考官同初考官意见完全相左的局面。不但那双方最后争得脸红脖子粗,他们的工作也平白跟着剧增,直让人叫苦不迭。   赵穝虽未求神拜佛,但他心底的这个期盼,倒真得到了实现。   当然不至于夸张到所有等次都相同的程度,但绝大多数,都十分接近了。   只要非是决定是否落榜、或是前二十的重要等次的话,中间所取的那几十人,基本都会让详定官取个最接近双方意见的名次,给登记上去。   不过,赵穝凭过往的经验也能猜出,越是靠前的名次,就越是会出现争议。   说到底,每个考官都有不同的偏好,在主司资历不足的情况下,就看最后是谁拧得过谁了。   正因如此,当赵穝寻出被初试官凭为前三的那几份卷子,揭开封条,显现出杨庐主司的评级时,才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当场。   怎么会完全一致?!   他直直地瞪着前三甲的卷头好一会儿,忍不住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意识到根本不是眼花导致的结果,才恍惚地接受了这几十年都难得一见的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改卷过程如文中所提到的那般,是要走很多道工序的。《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p489   2.在北宋时期,封弥时的编号一般是取自《玉篇》里的字的。譬如?字号就为《玉篇》中卷敌意,玉部第七。   觬出自《玉篇》卷第二十六,角部第四百二十。   在南宋时候,大概是为了防止泄露,变成三个字组成一个字号,更复杂一些。《宋会要辑稿·选举》七之一一 第四十七章   九月二日辰时,贡院中的一名士子因先前同新友多饮了几杯茶汤,以至于一宿没能睡着,还老往茅厕跑。   他第三次从茅厕回房时,就见贡院门口有几道人影一闪而过,不禁好奇地凑了过去。   这一看,可不得了。   辨认出最顶上那一行字是什么后,他的所有睡意登时一扫而空,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   为了避免引起太大的骚动,杨主司下令,让吏人在天未亮时就将榜张贴出去,再将贡院解锁。   他显然是头个发现榜单的人。   在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了那黄灿灿的榜单上后,他的嘴张了又合,甚至因过于激动,导致根本都没法专心去找自己名字了。   他深吸口气,才颤声尖叫道:“放——榜——了!!!”   这一嗓子叫出来,直接就破了音,也瞬间让离得近那几间屋舍里的士子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他们慌慌张张地坐起身,缓了片刻,混混沌沌的脑子里才消化了那喊声的内容,顿时衣裳都赶不及穿,鞋履也顾不上着,手忙脚乱地翻滚下床,跌跌撞撞地往外冲去。   这些沸沸扬扬的人声和激动的奔走相告,当然没有漏下陆辞他们。   陆辞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边慢吞吞地穿衣服,打水洗漱,一边好笑地看一脸纠结的朱说:“朱弟看榜,何必急于一时?榜单将挂上好几日,哪怕迟些去看,也不会叫它长腿跑了,更不会变更等次,倒免受了拥挤之苦。”   朱说不好意思地重新坐下:“摅羽兄所言极是。”   陆辞莞尔一笑,正要再逗他几句,房门就被滕宗谅重重撞开,易庶满脸通红地撂下句‘榜发了摅羽兄朱弟快去看!’,就迫不及待地随滕宗谅一起,往那已是人山人海的榜单前挤了。   一脸没睡醒的钟元还不在状况,但出于凑热闹的本能,还也是跟在了二人后头。   还是一群孩子呢。   陆辞无奈地感叹这么一声,摇了摇头,转而兴致勃勃地朝朱说建议道:“趁他们还在里头挤着,我们不如溜出去逛逛早市,解决早膳的同时,顺道买份冰糕尝尝吧。”   榜单已经放出,贡院自然也随着解锁了,陆辞并不着急将行李搬回家中,倒更惦记一直没能吃到的冰糕。   朱说面上只剩哭笑不得:“……一切都依摅羽兄。”   可惜陆辞终究未能如愿。   他笑眯眯地领着同意了自己‘先溜出去买冰糕’这一提议的朱说走出房门,就往贡院门口走。   在路过围在榜单前的那乌压压一大群人时,他还贴心地往外绕了一小绕,结果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刚还闹嚷嚷的人群,等他一靠近,就倏然变得鸦雀无声了。   众人投向他的目光,具都怪异得很,好似他忽多出了三头六臂一般,充满惊奇。   这是怎么了?   陆辞挑了挑眉,虽不明情况,也不知原因是否出在自己身上,都立马一派坦荡地回视了过去。   但凡是接触到他的目光后,那些个与他不相识的,很快就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装作无事发生;而近来同他以诗茶会友,熟悉起来的那些人,则略僵硬地微微颔首,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来,冲他拱了拱手。   陆辞心里就更莫名其妙了。   还是顺利挤到了最里头去的滕易钟三人,一眼看到了被列在头位,最大也是最醒目的那个名字后,瞬间爆发出一阵充满喜悦的呼声来。   在五人里个头最矮的易庶,这会儿愣是蹦得比谁都高。   他甚至连自己的名次都不关心,亦没想着去找,就反身奋力往外冲,恨不得立马告知他的摅羽兄这个最美妙的喜讯:“摅羽兄何在!摅羽兄!恭喜摅羽兄——”   陆辞心里一暖,迈前一步,在不约而同地给他让了一让的众人之中,截住了跟疯子一样乱蹦乱跳,还语无伦次的易庶:“就算我侥幸中了,你也不必欢喜至此吧?”   陆辞是做过研究的,自然知晓,密州的解额通常为参考举人的十分之三,再少也不会少过十分之一。   也就是这两百多号人里,能顺利得解的,应该会有六七十号人。   真正难的在省试和殿试,解试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   陆辞对自己这次在考试里的发挥,还是颇具信心的。   在天时地利人和兼具的情况下,虽是初次应考,但要能中了,也不算太过意外。   如若这样都能落榜,他就得重新评估一番解试的难度,仔细检讨自己太过骄傲的心态了。   对还一派淡定自持的陆辞,易庶只使劲儿摇头,脸红得跟火烧过一样,还是朱说从他异乎寻常的兴奋态度里察觉出什么,眼睛倏然一亮,询道:“难道是摅羽兄位列三甲?”   易庶根本不及回答朱说的话,就深吸口气,万般骄傲地大声道:“恭喜摅羽兄名至实归,摘得解元!”   “……”   陆辞面上那和煦的微笑,瞬间凝固了。   听了这意想之外的答复后,他茫然过后的头个反应,非是狂喜,而是怀疑。   他盯着满脸红扑扑的易庶看了半晌,确定对方非是说笑后,更觉困惑不解。   非是他妄自菲薄,而是有范仲淹,滕子京等史书上赫赫有名的大佬在,哪怕只是解试,于情于理的,都不可能轮得到他啊。   他满腹怀疑,脸上还挂着云淡风轻的矜持微笑,落在悄悄打量他的其他士人眼中,就不由更钦佩他年纪虽小,却已有大将的沉着气势了。   要换作是他们获此殊荣,莫说是在最年轻气盛的十五六岁了,哪怕年近花甲,都难免感到春风得意。   见陆辞走近前来,欲要亲自查看榜单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默契再退一步,犹如摩西分海一般,给这位初次应举,就轻易摘下解元头衔的俊才让开了一条路。   陆辞微微抬头,望着那赫然排在最顶上的‘陆辞陆摅羽,南阳书院’,以及旁边清晰写着的‘解元’二字,才渐渐有了几分真实感。   陆辞嘴角微微一抽,勉强回应着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贺的滕宗谅等人,总觉得心里忍不住地发虚。   自己怕是不小心将攒了几年的人品,都给一次性挥霍掉了。   易庶只觉满腔喜悦无处宣泄,想抱住陆辞哇哇叫,偏偏又没那胆子,索性退而求其次,抱住了这阵子似敌似友、此刻也激动得双眼亮晶晶的朱说,俩人不顾形象地狂蹦乱跳起来。   陆辞不知道的是,对这等次感到怀疑人生的,不止是他,还有那几位空前心有灵犀的考官们。   尤其主司杨庐,在张贴榜单前,就没忍住让底下人被他们一致列为解元的这位良才美玉的家状资料,可全调出来容他过目。   在看之前,他可是打心底认为,能将稳健笔风贯彻到底,诗赋上游刃有余,策论更是作得那般出彩惊艳的举子,少说也得有个几十年的阅历和学识累积在背后撑着,才可能如此表现的。   因此,在看到岁数边上,那白纸黑字写着的“十五”二字时……   他含在嘴里半天没咽的茶汤,可全随着‘噗’的一声,贡献给了这张纸了。   “这怎么可能?!”   杨庐大声地嚷嚷道。   他下意识就以为,要么是下头人受贿徇私、胆大包天地拿个同名同姓之人顶替进来,要么就是负责调取资料之人老糊涂了,对错了卷子上的字号。   他沉着脸,满是不悦地将赵穝给喊了进来,将那沾满茶水的纸张给拍在了桌上,忍着怒火道:“这么离谱的错,你竟然也犯得出来?还不给我看仔细了,重新查去!”   写得出那份能让他们全都为之判案叫绝,心甘情愿地一致判‘上次’的卷子的人,怎么可能才十五岁!   要不是这回的错犯得太过荒唐离谱,他也不至于即刻就会发现此人疏忽。   赵穝信以为真,大气都不敢出,认过错后,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杨庐也不坐着干等,而干脆自己也在那堆小山一般的公卷里认真翻找起来。   公卷无需封弥,他只费了半柱香的功夫,就翻出了属于‘陆辞’的那份。   草草翻了几页后,正如他模糊印象中的那般,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工整得无比赏心悦目的字迹。   可算是找到正主了。   杨庐呼了口气,重新翻回卷首,再看向家状时……   整个人就又懵了。   他死死地瞪着那‘十五’二字许久,才认命一般地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地将这份公卷抽出,放在了桌上。   “这可真是……”   他沉默许久,可算是消化了这一事实,不由笑着感叹道:“后生可畏啊!”   在杨庐眼中十分‘可畏’的后生陆辞,却只觉自己是五分实力,加五分的运气好罢了。   要不是运气好,他就不可能押中部分题目;也不可能正符了主司的喜好;更不可能一直顺利,没在途中出什么不受他控制的岔子,以至于超常发挥……   不论如何,他只抱着尝试一下的心态,结果直接得解不说,竟还得了解元这一惊喜,可以说是空前圆满了。   陆辞既被人让进来了,也不着急出去,而是仔仔细细地在榜单上翻找,直到一个不拉地发现了这几位同保友人的名字,才真正放下了心。   第二名不认识,第三名为朱说,滕宗谅第七,易庶则排在第二十三位,连实力最弱的钟元,也险险地挂在了最末的位置,   陆辞目标明确,知晓高难度的考验还在后头,因此能平常心对这份殊荣。   可他的这几位好友,则比他还要来得激动百倍。   换作任何一个别人摘得此名号,他们怕都得心里暗暗比对一番,不甚服气的,唯有放在陆兄身上,才是‘当之无愧’,‘名副其实’。   就连平时跟陆辞相处起来最随意的钟元,在亲自体会过解试之艰,自己能取得一个末尾的解额已是谢天谢地后,对竟能在这般困难的考试中力克群雄,一举夺魁的陆辞,不免多了几分敬畏和崇敬。   他战战兢兢地背着陆辞的行囊,生怕磕了碰了,漏掉几分才气。   乐过头的朱说和易庶,更是一路一脸骄傲地‘陆解元’‘陆解元’地唤,故意惹来无数路人或是好奇、或是钦佩、或是震惊的打量目光,简直没完没了。   特别是朱说,一路过集市,看到陆辞一直心心念念却没能吃上的冰糕时,就想也不想地回头问:“陆解元,可要尝尝这个?”   陆辞眉心一跳,婉言谢绝道:“多谢朱弟,暂且不必,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易庶不甘示弱,哼道:“简直胡闹。一早哪有吃冰糕的?也不怕闹坏了陆解元的肠胃。还是先用点好克化的热食……”   朱说面无表情,也不作辩解。   反正他清楚,陆兄也清楚……最想一早来尝尝冰糕滋味的,还真是陆兄本人。   滕宗谅听着有趣,也来凑热闹:“陆解元何必着急回去?总有想讨赏的人早我们一步,回陆家向你娘亲道喜的。”   陆辞凉凉地扫他一眼,忽淡淡一笑:“解试已毕,子京兄也该回乡去,一是道喜,二是为来年春闱做准备了吧?”   不等滕宗谅回答,陆辞就作势要招匹马车来:“刚巧整理好的行囊都是现成的,快别再在这做耽搁了,现便雇马车送你去码头,也好早一日坐船归家吧。”   滕宗谅讨饶地按住陆辞的手,赔笑道:“愚兄知错,还请陆解元——咳,摅羽弟莫怪。”   陆辞凉凉地睨了见风使舵的他一眼,刚要开口,就听得楼上倏然响起一阵悦耳丝竹。   众人不由脚步一顿,往上看去。   雪白的纱幔被微风轻轻吹起,送出一道妩媚婉转的女声,正悠悠地唱着新词《少年游》。   “古城贡院声寂寂……”   尽管香面半张未露,也才听了短短半句,可这始作俑者是谁,这五人都瞬间一清二楚了。   陆辞当机立断:“快走!”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得解:解试合格   大中祥符二年到嘉佑二年,每举所有州府军监加起来的总解额为7000人左右(《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上》p152),后来越改越少,最后定为十分之三左右。 第四十八章   另外四人虽然没意识到这悠悠丝竹和低吟浅唱有何不妥,但惯了唯陆辞马首是瞻,也就放弃探究,跟在加快脚步的陆辞身后,很快穿行过了这条长街。   朱说倒隐约猜出几分来。   随着他对摅羽兄的了解与日俱增,在他印象中,能让连解试都毫无紧张和压迫感的对方倏然色变的,除了美食,恐怕就只有那位谱词写曲如吃饭喝水一样轻松自如的柳七郎了。   等陆辞飞快躲过总以靡靡之音为登场背景乐的柳七,领着同保且同榜的四位友人回到家中时,就被在门口等候多时的钟家父母握住了手,好一阵千恩万谢。   钟元是怎么个皮性子,腹里又有多少墨水,他们为人父母的,自是再清楚不过了。   偏偏皮实,有时怎么打都倔着不听,成亲后是安分了一阵子,到底玩性未消,不甚懂事。   这不,平日陆辞领着朱说安安心心地在屋子里念一整天书时,自家儿子却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很是不识好歹的态度,叫他们也无可奈何。   尽管如此,就靠着平时所沾的丁点儿属于陆辞的才气,竟还能让榆木脑袋的笨儿子得解了!   不论陆辞怎么不肯接受他们的拜谢,反复解释钟元是全凭实力才得解的,可不论是钟家父母,还是对陆辞已生出深深敬畏的钟元,都是半个字都不肯信的。   陆辞推辞不去,唯有哭笑不得地接受了他们的感激,才让钟家人稍微安了心,回屋照顾儿子洗漱休息去了。   陆母在得到机灵人的报信后,立马就关了铺席,领着两位女使烧好四人的热水,准备好干净衣裳放在一边,还在卧房的桌上,摆好了让人食指大动的多样点心。   陆辞最满意的还是,心细的自家娘亲,不但给他房里特意备了降暑的冰盆,还有一大碗香芒味的冰糕……   等舒舒服服地洗浴过了,换上熏过香的衣裳,陆辞一边一勺勺地挖着半化的冰糕品尝,一边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女使为他绞干长发、再轻柔束起的服务。   ——这才是他理想的生活嘛。   不过,这还不是安心睡大觉的时候。   陆辞的心态一直保持着四平八稳,连考试那几日都能睡得踏实,更何况是在他看来,完全是混吃混喝,谈天说地,仅等放榜的这些天了。   他丝毫没有尝到半分等待结果的煎熬,倒是在结交不少新友的同时,把贡院里那小厨房的有限食材来了个物尽其用。   因此这时也不觉有多疲累,就直接带上之前就备好了的礼物,准备同朱说、易庶一起上山去拜访授业恩师了。   谁知刚走到大门前,就听着外头闹哄哄的。   让人出去问过情况后,才知道是李夫子他们亲自来了。   陆辞一愕,赶紧迎了出去:“先生们怎亲自来了?我正要同朱弟、易弟他们上书院去拜访先生们。”   李夫子满是欣慰地看着他,笑道:“听了得意门生成了解元的喜讯,我哪儿还坐得住呢?”   他这些天等着放榜,简直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给其他人授课时,也或多或少地有些魂不守舍。   在得知自己最喜爱的得意门生陆辞顺利得解了不说,居然一下就夺得解元的满身荣光,直让他心花怒放,骄傲得胡子往上吹个不停,还当场大笑了出声。   ——在他手底下,可终于教出了个解元来!   最重要的是,这还是他最疼爱的弟子所得的!   李夫子隐约猜出,陆辞肯定会在家里稍作歇息后,就来拜访自己的。   他却舍不得叫心爱的弟子来回奔波劳累,自己得了这么个天大的好消息后,更是半刻都坐不住,干脆借用了院长的马车,带着同样也激动不已的杨夫子和刘夫子一起,三人结伴下山,直奔陆辞家来了。   “好好好,”李夫子紧紧地握住陆辞双手,眼角眉梢尽是喜意,说话时,却因情绪过于激动,禁不住一阵哽咽:“我便知摅羽龙章凤姿,绝非池中之物!”   杨夫子也喜不自禁,美滋滋道:“往后我也能对外称,自己手底下教出了个解元来!”   哈哈,可算能跟那帮老伙计炫耀炫耀了!   刘夫子慢了一步,就被抢走了最好的位置和想说的话,憋了半天,才干巴巴地说了句:“……戒骄戒躁,争取春闱中再夺省元。”   李夫子原还在偷偷摸摸地擦眼泪,闻言毫不留情地瞪他一眼,振振有词道:“小郎君该欢喜时就当欢喜,该得意时就当得意,若换作是你得了解元,怕还不如摅羽此时十分之一的稳重!瞎教训什么?扫兴!”   放榜才过一个时辰多点,离春闱还有三四个月功夫,急什么急!   况且陆辞平时就是他的心头肉,眼中宝。这回还这般争气,明明只是头次下场,就一举夺得解元之位,让他面上大为增光。   正是将人含在嘴里还怕化了的欢喜时候,哪儿容得刘夫子乱教训?   刘夫子哑口无言。   偏偏杨夫子到关键时刻,也同仇敌忾了一把,凶巴巴道:“早知你这般不会说话,就不该带你下来!”   刘夫子欲哭无泪,嗫嚅着不敢说话了。   陆辞既是感动,又是好笑,赶紧出来打了个圆场,才让刘夫子从这尴尬又后悔的处境里挣脱了。   等三位夫子挨个握住陆辞的手,先跟孩童一样,泪汪汪地表达了一番浓烈的欢喜,又对着同样位列三甲、让他们面子大涨的朱说好一顿勉励,再对发挥得中规中矩的易庶夸奖几句后……   滕宗谅也笑眯眯地去打招呼,却只换来李夫子充满敷衍意味的一句:“如此甚好,快写信予你父亲,让他早些知晓吧。”   滕宗谅嘴角一抽:这待遇差别,未免也太大了点吧。   自己好歹也是这位夫子的故人之子呀!   可惜只有他一人不甚适应,其他几人,早已习以为常不说,还将此认为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了。   李夫子又恋恋不舍地握住陆辞手说了好几句,才想起什么,随口冲滕宗谅补了句:“既已考完,也当早些归家去。”   省得还整天赖在陆家,闲得无事就叨扰他的宝贝门生陆解元。   滕宗谅一脸麻木:“……晓得了。”   等留了三位夫子在家里用过一顿丰盛的午膳后,众人情绪渐渐平复,陆辞也微笑着,亲自送三位夫子回书院了。   易庶的兴奋劲儿过去后,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还有一家子人等着,赶紧告辞。   滕宗谅二次得解的几分欢喜,已被李夫子的打发态度消得一干二净,蔫了吧唧地让人去码头买好船票,当真准备今晚就归家去了。   于是等陆辞折返,就见穿得一身光鲜亮丽的柳七,笑眯眯地一边躺在摇摇椅上晃着折扇,一边同陆母说着话。   真说起来,他离开陆家不过是最近个把月的功夫,而长居了近两年,陆母自然不可能将他拦之门外,而十分惊喜地将他迎了进门。   柳七看似风流倜傥,潇洒不羁,其实也很是心思细腻——哪怕他回密州已有一阵,但在陆辞同朱说都进贡院应举后,为了避嫌,他未踏入只有陆母和仆役女使们的陆家半步。   现陆辞归家,他自然就跟解除禁令一样,立马就跟这些天里收留他的相好的告别,高高兴兴地回家来了。   还连行李都不必带。毕竟在他常住的那间房里,就有一大堆现成的。   陆辞:“……”   柳七眼角余光瞥到陆辞的身影,笑着往前一倾,就从摇椅上站了起来,朗声揶揄道:“我的摅羽弟,我家陆解元,可终于回来了啊!”   陆辞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了。   在听到让他头痛了一上午的‘陆解元’这一称谓后,更是头大如斗。   托了身边人一脸骄傲地张嘴‘陆解元’,闭嘴‘陆解元’,就差吹锣打鼓广告天下、这般卖力宣传的福,导致区区两个时辰过去,整个密州城中,哪怕是对科举漠不关心的人,都不可避免地知道了新解元是谁。   陆辞不动声色地向朱说使了个眼色,就极自然地将柳七这一危险人物,从他娘亲身边带开了:“回房说。”   柳七不疑有他,乐颠颠地跟了过去。   陆辞将房门关上时,他还语带几分自得道:“那日陆解元进贡院,着实不必太心急,早半刻晚半刻,还不都一样的?不若听我为你所谱的新词,领回我为你呐喊助威的心意的好。不过这会儿也不迟。”   陆辞眉心一跳。   柳七笑道:“方才陆解元自我所暂住的楼下匆匆行过,我尚未更衣,未来得及叫住你,刚巧得知你中解头的喜事,得灵光些许,特又谱了一曲《余与陆摅羽相知久矣因免解而错失见证陆得解元憾甚作诗送之》相送。与君相从非一日,笔势翩翩疑可识~”   他才声情并茂地念了几句,陆辞就面无表情地起了身,毫不捧场:“你自己坐坐,我与朱弟就先回房去歇息,不陪你了。”   柳七故作可怜道:“且慢,陆解元不妨先听上一听。若是不喜,我大可现改了去。”   饶是陆辞颇有城府,脸皮自认也不薄,此时也撑不住了。   他忍无可忍地问道:“究竟要到何时,你们才能不再叫我做什么解元?”   柳七理所当然道:“当然是等你中了省元的时候。”   陆辞:“…………”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那首文中柳永做的诗名,是我化用自苏轼写给他心爱的苏门六君子的那首题目巨长无比的《余与李廌方叔相知久矣领贡举事而李不得第愧作诗送之》   开头两句也是源自此诗的2333   2.其实那个时候,解元也可以只是对士人在官方文件里的一种比较尊重的称呼,不一定是非要对方取得了这项成就才可以这么叫的。《宋代科举社会》 第四十九章   当个解元,对他而言已是不可多得的撞大运了,还幻想什么省元?   难道还要拿头去拼吗?   面对柳七的调侃,陆辞很快淡定下来,直接略过那话题不谈,邀道:“柳兄可愿与我们五人同保,再赏光做这保头?”   与解试一样,省试同样也需交纳公卷和试纸,投家状和保状,且因解试中因原保状中人恐多有落榜者,绝大多数人都面临着要找人重新建保的仓促。   毕竟从秋闱的九月放榜,到十月二十五日的截止的到省投状、纳卷,要准备资料,还得尽快赶到汴京去,不可谓不匆忙。   然而这一将就,却意味着之后要担当极大的风险——一旦保中人犯事,同保人都无一幸免,将遭牵连。   他们并非是不知晓,只是迫于无奈,许多时候也只有拼自己运气了。   和被迫重新组保的他们相比,陆辞这一全保上榜的壮观,莫说在密州城里堪称绝无仅有,纵观诸路州府监军,怕也是屈指可数的。   保状规定,结保最少得五人,陆辞这其实已然够数。   他之所以主动邀请柳七加入,显然是为照顾不在家乡、于密州城里也没别的相熟士人为友,想结保也诸多不便的对方了。   柳七心领神会地一笑,冲他正经地拱手一礼,乐滋滋道:“陆解元果真是个贴心人,我向来是个脸皮薄的,虽解决了召官委保的保状,却还为此事发愁,欲求助于你久矣,正不知如何开口呢。”   陆辞抽抽嘴角:“那你究竟是应,还是不应呢?”   “幸得及时雨,”柳七笑嘻嘻道:“我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辞呵呵一笑,毫不委婉道:“柳兄说笑了,我观你言行举止,可与‘脸皮薄’这三字沾不上边。”   在旁默默听着的朱说,忍不住用力点头。   被陆辞当场揭穿,柳七也还是笑眯眯的模样,潇潇洒洒地摇了摇折扇,忽又想起什么,心情颇好地提醒道:“陆解元可曾听说过‘群见’之礼?”   朱说满目茫然,陆辞却缓缓点了点头:“略有耳闻。若我记得不错,之后便将去国子监‘谒先师’吧?”   按承唐制,到省举人都得参与一场觐见皇帝的仪式,称为群见。   不过通常得解赴省赶考的举人,至此往往不下三千人,多至七千人也曾有过,出身参差不齐,聚于宫阙之中,拜还拜在宫闱之外,后排的人怕是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只算是走个仪式的过场罢了。   这恐怕是宋帝为防止考生们走高官门路,有结党营私之嫌,索性一股脑地接纳为‘天子门生’,拜谢的恩师,自然也只有天子了。   省试之后还有殿试,此中黜落者数千人,官家当然不会对他们多有关注,也不可能对他们的礼仪多做要求,对举人们‘班列纷错、未知朝廷仪范’的陋举,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柳七略微惊奇地看了陆辞一眼,发自内心地赞了句:“陆解元果真博学多闻。”   陆辞自动过滤了‘陆解元’三字后,看向柳七的眼神,就重归平静了:“柳兄过誉了。虽不知能否得解,但对到省事宜,我还是略有筹备的。”   柳七突然灿烂一笑,口吻轻快道:“那陆解元想必也知,在群见时,你作为解元,需位列最前不说,还得致辞几句吧?可要记得提前准备了。”   陆辞一愕,本能地就反驳道:“柳兄可莫编些瞎话来揶揄我。”   上什么前,还致什么辞?   他可是打算能多后就站多后,将这瞻仰圣颜的宝贵机会让给上进的其他士人,自己好光明正大地划水去的!   “怎敢对陆解元有半句虚言?”柳七一脸无辜地摊开双手,表明清白:“陆解元若不信,大可趁滕老弟还未走,去寻他问问。”   碍于这位柳兄不正经的斑斑劣迹,陆辞很不给面子地当真撇下他,去问刚从码头回转的滕宗谅了。   滕宗谅略一回想,再开口时,就粉碎了陆辞心里的那点侥幸。   他歉然道:“亏得柳兄记性好,唉!我这因隔了个几年,又因当时落榜,而心烦意乱下难免有些回避当时之事,竟连这么要紧的都忘了提醒你,还真是太过失责了。”   陆辞眼皮狂跳,还强撑道:“……诸路州府监军,各出一个解元,加起来也有那么二十来位,都要一一上去致辞,岂不是太耽误官家了?”   滕宗谅笑着拍拍他肩,以十足把握的口吻笃定道:“自然只从中挑选几人的。但陆解元少年俊才,又生得这么一副叫人欢喜的好模样,愚兄胆敢保证,你定将中选。”   谁不喜欢相貌俊俏、气质出众的青年才俊?   最会揣摩官家的心思的那些人,肯定也喜欢。   至少滕宗谅就记得,上回代表解头们在阙内致辞的那几位,可都是年纪轻轻,相貌端正的。   陆辞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口浊气。   ……并不想要这种安慰,谢谢。   在家中稍作几日修整后,陆辞和其他四人,就重新收拾细软,带足盘缠,要乘车西进,赴汴京赶考了。   相比较边远地区的举人,从密州到汴梁的这段路途,简直称得上短而通畅了。   哪怕是乘着驴车,观赏着沿途山光水色,优哉游哉地前行,一个月里也铁定能到。   但这种带截止日的重要事情,当然是早去早安心。   更早回家报信,届时将直接从家中出发的滕宗谅自不用说,陆辞这边五人,也都不是囊中羞涩的主,全然不似一些得解举人需担忧赴省旅费。   陆辞是极具忧患意识的未雨绸缪,短短几年,就攒下不为人知的大笔财富,而朱说受他耳濡目染,也养成了没事就顺道做点小买卖的习惯。   钟家受陆辞之益,当然也供得起独子去京中,且单是同行的人为陆辞这点,就够让他们安下一百个心了。   易柳二家分别为官户,吏户,积蓄颇丰,更不可能为此忧愁。   临出发之时,陆辞还欣然答应了李夫子的请托,给几位对方颇为看好的年长士人予旅费资助,免其受变卖田产、向人借贷、还得低声下气求人的窘境。   雪中送炭得来的人情,可比往后锦上添花要强得多。   即便他们不中,陆辞也不在意损失一小笔钱财——开这口的可是真心疼爱照顾他的恩师。   就冲这点,他都无论如何不可能拒绝的。   马车比驴车舒适,但要价也更为高昂。   在陆辞他们要去集市上做挑选时,出手向来最阔绰的柳七就以自己是‘保头’、又在几人中最年长、还总受陆辞照顾为由,大手一挥,豪爽地直接订下了三台马车。   四人推辞不掉,只有接受这份好意了。   然而一想到将面临五人三车的安排,当场就让陆辞心里有了点不太好的预感。   等真正出发那日,看着一副理所当然模样地将朱说挤到那第三辆车上去、然后笑着占据了自己身边的位置的柳七,陆辞只剩无言了。   ……果然。   就如当日朱说成功利用替其他几人带汤这点,叫喝人嘴软的三人不好开口跟他争跟陆辞同房的资格,柳七也耍了一模一样的小心机。   朱说虽不舍得很,也还是去了。   “想叫朱弟让出这风水宝座来,可真不容易啊。”柳七假作感慨万千状,很快就装不住了,笑道:“致辞的稿子,摅羽弟可写好了?”   他心思其实最为玲珑,当着别人面时好与陆辞逗趣,私下里,却知玩笑分寸,并不真的惹恼了陆辞,极顺畅地就将‘陆解元’那三字给改口回了往常的‘摅羽弟’了。   陆辞颔首,闻弦音而知雅意道:“不知柳兄可愿斧正一二?”   柳七笑道:“斧正当不得,替你瞧上几眼,却是极乐意的。”   陆辞莞尔,将备好的致辞稿翻出,递给了柳七。   柳七默读一次后,见通篇简洁明了,措辞亦得体有礼,落落大方,不由再一次感到讶异了。   他笑着还给陆辞:“平日我还常道朱弟年少老成,实际上,还是摅羽弟要厉害得多啊。”   陆辞大大方方道:“我不似你们擅诗晓词,充满灵性,也就只有写这些有定式的死文章上不出差错了。”   柳七面色古怪,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道:“许久以前,我便想问了。摅羽弟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且人情练达,受同窗爱戴;又世事洞明,受夫子看重。而你的文章,我也读过不少,不乏笔墨翻澜,飞沙走石之势……现你得中解元,众人皆认为是名至实归。已至此步,你怎还是这般谦逊过头,总有些‘不如我与朱弟’的荒谬念头呢?”   陆辞愣了愣,正要开口,就想起另一事来。   这倒是提起徘徊他心头已久的那茬的好时机。   “柳兄如此过誉,我愧不敢当。得此解元,也有七分运气。”陆辞将这话题淡淡揭过后,紧接着就道:“此去省试,柳兄可愿与我立下一场赌约?”   柳七果然立马就来了兴趣。   倒不是他嗜赌成性,而是他一想到这建议,竟然是出自稳重成熟得有时连他都自愧不如的陆辞之口,就透着股十足不真实的气息,变得十分有趣了。   他兴致勃勃地追问:“愿闻其详。”   陆辞道:“不赌别的,就赌此试结果,条件也很简单。你若中了前十,我便应你随意一件事,反之亦然。若是你我都未中,此约就当作废。”   他想的,是争取让柳七改名,希望能让人从那首《鹤冲天》的影响中尽早摆脱出来。   柳七却摇头:“那可不好。”   陆辞挑了挑眉:“柳兄认为如何才好?”   柳七懒洋洋的,重新露出不正经的笑来:“光赌前十,又有什么趣味?要赌就赌省元的名头。”   陆辞:“……”   实在不是他看扁柳七,而是以柳七在史上的多舛命运,能进前十已很悬,他自己也得拼条老命,还得看运气。   要以省元为赌注,这一赌约怕是作废定了。   谁知柳七的下一句话,更是彻底出乎了陆辞的意料。   他将规则直接变得面目全非:“照我看,就赌摅羽弟你吧。若你中了省元,我依你三件事;若你不中省元,你依我三件事,如何?”   陆辞起初未回过神来,在消化过这条件后,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偏偏柳七难得的一脸认真,定定地看着他,追问道:“如何?”   陆辞隐约猜出几分柳七心思,感动之余,更多的还是哭笑不得:“柳兄可莫要说笑了。我尚有些自知之明,诸路州府监军人才济济,能得解元,不过侥幸,哪儿可能夺什么省元?”   见柳七又要张口,陆辞摇了摇头,哈哈一笑:“我若中了,莫说应你三件事,哪怕二十件事都行!我还肯立马跳运河里去!”   那是绝无可能的。   “一言为定。”   怎料柳七就跟唯恐陆辞反悔一般,想都不想地就答应下来。   对上陆辞难得露出错愕的目光,他还俏皮地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那么,陆解元不妨从今日开始,就多练练冬泅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到省投状报名的日期,宋初规定的十月二十五日,距离解试放榜到省试截止,只有一个多月时间,是非常赶的。除非有特殊情况(比如边远地区),则会给予一定日期的宽限,或是在锁院之前都允许他们纳保。   2.免解举人除了跟应举人之间互相结保以外,还要召保官委保就试。   3.群见和谒先师的简况如文中所说(沈括《梦溪笔谈》)。一开始是得解举人都可以见,从嘉佑八年开始,变得只有解元可以见。群见时,得解举人的代表的确是要致辞的《开封府群见致辞》   4.举人犯事,同保之人连坐的案例可以参考孟州进士张两案。张两因‘行止逾违’,连累同保的其他九个人(宋初是最少10人结保,985年后改成5人,1044年后又改成3人)也永远不得赴科举,十分之惨。所以结保需谨慎……《长编》卷二四   5.宋朝的行政单位分四种,州府监军。 第五十章   在与柳七做了如此约定后,陆辞就未再放在心上,而是舒舒服服地观赏起沿途的风光秀色来,欣赏着词兴大发的几位未来的大文豪写下的一篇篇漂亮文章。   幸运的是,途中平平静静,未出任何意外风波,也不曾遇些商旅闻之色变的车匪路霸。   十日之后,陆辞一行人就依照计划那般,顺利在入夜城门将关闭之前,抵达了大名府。   大名府作为大宋陪都之一,不但在公验的审查上极为严谨,城内那灯火通明,笙歌不停的繁华盛景,也远超陆辞和朱说曾去过的那些州郡不知多少。   没见过这般热闹鼎盛的场景的朱说和易庶,已忍不住东看西看了。   陆辞慈爱地看了他们几眼,眼角余光就瞥见理应见惯更繁华的汴京光景的柳七,竟也露出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   他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很快移开了目光。   钟元一路晕车,这会儿倒是除了陆辞之外,最心无旁骛的一个了。   他巴不得早点躺下歇会儿,缓过这口气来,于是主动去问得一路人,回来告诉陆辞后,后者就催车夫将马车赶到城中最大的那间客邸,要了三间上房。   这毕竟是陪都里最豪华的客邸之一,上房要价颇为高昂,自然宽敞得对得起它的价格,服务态度更是十分热情周到,直言只要客官有需要,床随时都能添一张。   钟元与易庶这一路上同车同行,虽仍聊不太来,但也相安无事,对与对方同宿一间的这一安排,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朱说心里暗叹一声,知晓那单独的一间,肯定是留给自己的。   他不着痕迹地瞄了瞄陆辞,虽感遗憾,到底乖巧地没抱怨。   倒是一直没吱声的柳七,这时忽然一反常态地大方起来了,主动提出:“路上叫朱弟与陆解元分离许久,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不若那间单独的上房,就留于我住罢。”   朱说眼前一亮,正要答应,陆辞就挑了挑眉,先安抚性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拍,再淡定地回绝了这一建议:“不必。我还有好些话,等着与柳兄秉烛夜谈呢。”   “……是,是吗?”   柳七不防陆辞这一反应,干巴巴地笑了声。   他自知想半夜偷溜出去寻老相好的目的被看穿了,心虚之下,也不好再坚持。   只是等五人各自沐浴过后,聚在一楼用晚膳时,他心不在焉地草草用完后,再次没忍住,建议道:“难得来大名府一趟,又只将逗留一晚,若如赶路时宿在车上那般直接回房歇息,岂不浪费了这锦绣良辰?”   陆辞以筷挟了一只当地的特色姜蝦,等不疾不徐地咀嚼完了,才不置可否道:“哦?”   柳七点了点头,殷勤道:“愚兄往年赴京赶考,也曾途经此地,于这城中趣地,虽不晓十分,但也识得七八。如若诸位不嫌,我愿为向导,领你们逛上一逛,也算不虚此行。”   朱说轻轻哼了一声。   他对柳七也十分了解了,当然能猜出,对方八成又是城里有相识的歌妓,路过时想又续会儿露水情缘了。   陆辞颔首:“柳兄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难得来这么一趟,又只做短暂停留,若只闷在屋里等明日一早离去,的确可惜了。”   柳七一乐,刚要开口,陆辞就垂了眼,一边漫不经心地擦拭白玉一般的指尖上沾的丁点蝦油,一边慢悠悠地说道:“此地的坊巷市井,买卖关扑,梁园歌馆,灯火樊楼……”他如数家珍,一口气道出十几桩后:“我也略有耳闻,心生向往久矣。”   只是不等柳七笑吟吟地起身,再次自荐,陆辞就淡淡地睨他一眼,毫不客气道:“但柳兄你这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就请一个都不用想了。”   陆辞显然在入住前识破柳七意图时,就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此话音刚落,就轻轻的‘啪’一声,将提前从房里带出来的一本有半指厚的册子,给放到了柳七身前。   对上柳七愕然的目光,陆辞笑眯眯道:“诚如柳兄所言那般,在下能得解元,虽有七分运气,亦有了那么三分心得。现特意整理成册,又给柳兄接下来的日程做了些安排的建议,还望对柳兄有所帮助。”   柳七还没消化完‘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句趣话,就被那排得满满当当、差点连吃喝拉撒都算入在内,不见半点空隙的行程安排给吓得目瞪口呆。   要真这么执行下来,莫说是逛秦楼楚馆了,连喝个小酒的时间都不可能有。   对上朱说和易庶很是羡慕、钟元那饱含同情的目光后,柳七无语半晌,才冷汗涔涔地反应道:“摅羽弟一番心意,愚兄甚是感动,只是——”   他好歹也是走到殿试那步才遭黜落的,怎会担心这次的省试结果?   陆辞笑盈盈地打断了他:“毕竟时隔多年,柳兄此回又因免解,事是省了,却也少了一回应试的机会,贡举条例亦有些许改变,贸然赴省试,难免感到几分生疏,难以适应氛围。现在柳兄若肯抽点时间,赏光翻上一翻,愚弟也能放心了。”   “据愚弟所知,过往亦不乏免于解试,才华横溢者,因过于疏忽大意,省试时出了差池,以至遭到黜落。真落到那步,颜面不免有损,让人很是惋惜。”   “亦或者,”陆辞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柳七:“柳兄有十足把握,不过区区省试,定是必过无疑?”   可想而知的是,哪怕是再轻狂,再自傲才学的人,也不敢打这包票。   柳七哑口无言,心里叫苦不迭。   他虽然的确喜欢逗这玲珑心思的小郎君,让其显出真实性情来,却没想到,最后目的是达到了,但他不仅惹火烧身,还被一针见血且毫不留情的挖苦,给堵得哑口无言。   成功报了这些天来,被对方带头唤‘陆解元’来看他窘迫模样的一箭之仇后,陆辞心情大快,再看向朱说、易庶和钟元几人时,就一改方才锐意尽现的气势,而变得柔和许多。   尤其面对朱说,他笑得最为温和,轻轻地拍了拍对方肩头,说道:“朱弟素来勤学笃业,难得放松一下也好。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四处逛逛,大可涨些书中读不来的见识。”   朱说笑着应了。   四人就在柳七万分幽怨的注视中行出了客邸,顺着人潮,往闹市上去了。   不过四人兴趣不同,尤其钟元,很快就被这里的蹴鞠表演给吸引去了注意力,望着场上之人,更有几分跃跃欲试。   陆辞本意就是带领这一群小年轻来逛逛,见见世面,当然无意拘着他,便爽快地与其说好了回客邸的时间后,就领着易庶和朱说,往另一方向去了。   在路过琳琅满目的铺席时,朱说脑海中的生意经不自觉地运转起来,盯着其中几件商品多看了几眼。   陆辞留意到后,不由带了几分忍俊不禁:“朱弟若不嫌麻烦的话,现在倒腾货物,倒也不是不行。”   见朱说微微愣住,陆辞解释道:“大名府的特色商货,想必也将受汴京市民的青睐。只是路况不明,不宜带多。”   尽管他们一路上十分小心谨慎,哪怕绕路,也都要走朗朗乾坤的官道,又多跟在一些大的商队后头,可也不能保证不会遇上为非作歹之人。   要真遇上,第一时间要丢下的,就是车上的货物。   既是要以此换取路匪的犹豫,也是为让马车尽可能地提速。   朱说心里一凛,毫不迟疑地收回了看向这些货物的目光。   易庶鲜少有机会与他一向憧憬的摅羽兄出门来,哪怕只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闲逛,他也心满意足了。   陆辞见到一些轻巧便于携带,又很是精致的小物件时,便买了下来,准备给师母们和自己的娘亲带去,作为手信。   朱说和易庶则光看就看饱了,最后双手空空,未真正买下什么。   不知不觉间,也已逛了一个时辰。   市井间仍是人声鼎沸,喧闹而热闹。   陆辞感觉有些许疲累了,便在路过布置的极为雅致的北山子茶坊时,将二人带了进去。   伙计眼明手快,即刻迎了上来,笑容满面道:“客官,请问几位?”   陆辞微微一笑,答道:“三位。要个雅间。”   “好嘞!”   伙计赶紧将三人领上了二楼。   朱说蹙了蹙眉,刚要小声向陆辞说点什么,后者却福至心灵,先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自中解元后,还未得暇与你们庆祝一番。现就请朱弟莫要推辞了,如若换作是你,我也定不会胡乱客气的。”   朱说抿了抿唇,不吭声了。   上了楼后,竟是豁然开朗,布置得比一楼还别出心裁,竟内设假山水楼台,仙洞仙桥,加上氤氲茶香,雪白水雾,当真如置身于朦胧梦境一般美好。   朱说虽跟着陆辞,有幸去过上好的大酒楼,却没进过一城中最雅致的茶馆。现大开眼界,不由跟易庶一起感叹惊奇。   陆辞却是见惯后世布置得更加巧妙和高明的高级会所的,比这好得多的待遇,也享受过无数。   对这茶馆老板的得意之作,自然就不以为奇,仍是淡定自如的模样。   他习以为常的闲适放松的模样,落在正悄悄打量这几位顾客的伙计眼里,就忍不住对他更多几分重视了。   ——定是个养尊处优的贵人。   他这么想着,说句:“到了”后,就推开了其中一扇门。   竹门打开,是一道细碎珠帘,拨开之后,就能将由几道屏风和盆景隔开的那三所茶室收入眼底了。   另两间茶室里已有客人在,听得门被推动的响声后,纷纷止了话,齐齐看了过来。   陆辞淡然自若,只跟在伙计身后落座;朱说则是在欣赏够新奇后,目不斜视,只关心他摅羽兄的一举一动。   唯有易庶反应最快,接触到那一道道目光后,脚步不由加快几分,脸上也跟着微微一红。   在另两间茶室里的吃茶的,竟都是些妆容精致,云裳婀娜的仕女。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城门开关的时间。   以东京(汴梁)为例,在1078年,各城门开闭时间分别是五更一点(约在深夜3点半左右)和三更一点(约在夜半11点半左右)。其他时间段,城门是关闭,不许进出的。(《活在大宋》)   2.公验:在大宋国境内行走的身份证明。   离乡之前,宋人需要到辖区的户籍管理部门申请公验:首先要用户贴证明自己的身份,还要说明自己出行的目的以及前往何处,途经何地,逗留几时,等等。这还不算完,此次出行随行的都有谁,准备带什么东西或者货物,甚至骑几匹驴马,牵多少牲畜,也都要一一汇报。(《活在大宋》)   3.宋朝女性也会去茶馆吃茶。北山子茶坊借用自《东京梦华录》   《东京梦华录》说,汴梁的潘楼东街巷,“北山子茶坊,内有仙洞仙桥,仕女往往夜游,吃茶于彼”(《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4.很久以前就想说明,但一直忘了说明的一点:   老百姓的房子,哪怕再宽大也只能是民居,而且民居不叫“宅”,只能叫“家”。   “府”的话,必须是亲王,或是宰相级的权贵重臣,才能被称作“府”。   如果大小总算是个官儿,但还达不到“开府”的资格,那就是“宅”。宅的等级不同,大小也有区别,主要还是由开间和进深来决定。而且同样是宅,“大宅门”也不一样——根据宋朝的规定,只有六品以上官员才可以用一种牌楼式的“乌头门”;六品以下,七八九品虽然也是官,但已经不入流,用了就是僭越,会犯法的。(《活在大宋》) 第五十一章   等三人落座了,伙计便手执箸纸,客客气气地问陆辞道:“请问客官要喝什么茶?”   虽有三位客人,但任谁都能轻易看出,其中为主导的是陆辞。伙计接待过无数客人,眼光更锐利一些,当然不会看错。   陆辞以一种很是放松的姿态坐在椅上,闻言微笑着:“青凤髓。再请来一段茶百戏。”   伙计爽快应道:“好嘞!”   他迅速写下后,又问:“不知客官可还需要点别的?”   陆辞莞尔道:“你们的茶点单子,也给我来一份。”   伙计赶紧掏出单子来,交给陆辞过目。   陆辞翻了几翻,很快就做了决定,一边将单子递还,一边随意点道:“蒸梨枣、黄糕麋、宿蒸饼、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酥琼叶、芙蓉饼、金橘、澄沙团子、十般糖、甘露饼、二色灌香藕、琥珀蜜,各来一份。”   他不带任何停顿地一口气念下来,四周已是寂静无声。   饶是招待过不知多少客人的这位伙计,也被狠狠地震住了,半晌才结巴道:“……这些,都都都都都全来一份?”   陆辞淡定颔首:“有劳。”   早在街上路过这间茶坊时,他就被二楼传来的甜甜香味给吸引了。再一扫挂在门前的茶点清单,就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光顾此处的决定。   伙计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后半截竟是没能跟上,只有讪讪地请陆辞再重复了一回。   陆辞耐心颇好,直接给他从头再说一遍。   核实无误后,伙计又让人搬多了一张桌子拼过来,才脚步飘忽地下楼去了。   朱说刚才当着外人的面,不想提出异议,以免损了陆辞面子,此时再忍不住了,小声道:“陆解元!这未免也太多了!”   倒不是出不起这点钱,只是那种甜甜腻腻的小点心,一口气叫十几道,光听着就很是吓人了。   易庶才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也提议道:“要不,退个几样?”   “不必担心。”陆辞笑眯眯道:“茶点贵在精致,份量却不可能足到哪儿去的。况且还有你们在不是么?你们只要卖力点吃,不就不用担心会浪费了?”   见朱说一脸严肃,显然当了真,陆辞不由失笑道:“说笑罢了。安心吧,我点的有半数都是易于保存的,吃不完也不打紧,大可包好带走,路上当作干粮。”   朱说和易庶对视一眼,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陆辞又道:“要是你俩觉得特别好吃的,走前记得提醒我多要一份,好带给独自留在客邸的柳兄。省得他知我们逍遥一宿,要满腹牢骚。”   朱说认真地点了点头。   陆辞点的“青凤髓”很快送来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位穿着儒雅的中年男子,专门为他们三人表演分茶。   陆辞对茶道颇感兴趣,秉着几分偷师的心,自是看得认真仔细。   这与他在现代见过的那些用利用咖啡和牛奶的颜色搭配,调配出各式图样的做法,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朱说起初也兴致勃勃地看着。   但不知为何,他虽觉得这人手法娴熟,下汤运匕、使茶纹水脉变,呈花草之相的高超技艺也令人惊叹……   但真说起来,还是比不上那日他与滕宗谅一起,所欣赏到的陆辞分茶那回,来得叫他感到惊艳难忘。   忆起那日场景,朱说不禁失了失神,决定回到客邸,就趁记忆还未消散之前,尽快记下当时情景。   易庶则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随着用茶末调配的那朵栩栩如生的牡丹很快湮没,他还遗憾地叹了一声。   陆辞赞赏地抚了抚掌,笑着向分茶人点点头,给了对方一些赏钱后,就让其退下,招呼二人喝茶了。   作为建安名茶之一的青凤髓,很是对得起它的高昂身价,并未叫陆辞等人失望。   朱说刚还跑开了点的心思,一下就被这沁人心脾的氤氲茶香,给紧紧地抓回来了。   陆辞微微垂眸,优雅持着小小瓷杯,悠然抿了几口后,唇角便微微上扬:“很不错。”   丢下这句评语后,陆辞就放下茶杯,开始专心对付起被逐一送上的茶点了。   他不知晓的是,自己的一举一动,落在隔间有心人的眼里,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精致画卷。   朱说同样对此一无所知。他心里还惦记着那日陆兄亲自为他们沏茶的画面,动作呆呆的,漫不经心地品尝着一颗澄沙团子。   易庶因家里姐妹颇多,对女子的目光,也额外敏感一些。   在察觉到他们很可能正被隔间的仕女们暗暗注视着时,神态就或多或少地有些不自在了。   陆辞见他用筷挟起一片酥琼叶,却因太过心不在焉,而一直往鼻子上撞时,就不由挑了挑眉,戏谑地提醒道:“易弟,你的嘴怕是不长在那儿。”   易庶如梦初醒,顿时脸上涨红,偏偏好似听到隔间就在此时传来善意的轻笑声。   他手不小心抖了一抖,就叫那片炸得酥脆雪白的酥琼叶给掉到桌上了。   陆辞眯了眯眼:“你这是怎么了?”   易庶急促道:“没,没怎么。”   只是少年人努力掩藏的些许心思,在陆辞跟前基本就跟透明的一样,立马就被猜出九分来。   知晓对方脸皮薄,陆辞也不拿此事调侃,更不拆穿,而是同朱说聊起来了。   聊起自己志向,朱说微赧,却坚定道:“不为良相,则为良医。”   陆辞赞许地点了点头,对这答案毫不意外。   毕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牛人,胸怀救国救民之心,哪儿是自己这条随遇而安,注重享受的咸鱼能比的。   易庶则忧心忡忡道:“若屡考不第,多半要被我爹给打断腿了。”   陆辞莞尔:“与其多做无用烦忧,不如回客邸后,我多出几道题予你做。”   从收到附加作业的反应上,就能看出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了。   朱说一脸羡慕地看向易庶,易庶则满是惊喜:“多谢陆解元!”   要换作钟元和柳七,怕是得避之唯恐不及。   陆辞嘴角一抽:“作为报酬,你以后就别叫我陆解元了。”   易庶赶紧点头应下。   三人又轻松闲适地聊了一会儿,陆辞便着人将原封未动的那些包好,再将额外受他们青睐的那些叫多一份,因此而走开了一小会儿。   朱说理所当然地跟在了陆辞身后,易庶则慢了一步,刚也要跟着出去,就被一女使给小声叫住了:“可否请这位郎君稍作留步?”   易庶脸色唰地变红,赶忙道:“可、可以。”   那女使噗嗤一笑,请他再在原地等等,就快步回去,跟自家娘子复命了。   易庶意识到那些如花似玉的仕女们,正隐隐约约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由暗暗挺直了腰杆,心跳飞快。   女使很快回来,客气问道:“我家娘子想请问下你,方才与你同桌吃茶,手持山水折扇的那位郎君,可是你家兄长?”   易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摅羽兄与我为同窗,亦是友人,非是血缘之亲。”   女使继续传话道:“方才听得你唤他作陆解元,莫不是……”   她未问完,易庶已很是骄傲地点了点头:“正是。摅羽兄半个月之前初次下场,就已夺得解元之位。”   女使眼前一亮,赶紧回去告知自家娘子。   易庶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不知是走是留,好在对方很快又回来了,接着是一串问题:“你们此行,可是要赴京赶考?将在这大名府中停留多久?是在哪家客邸停留?……”   易庶稀里糊涂地一一答完后,对方终于问出来最关心的了:“你那位摅羽兄,可曾婚配?”   易庶回想片刻,肯定道:“据我所知,是不曾有过的。”   “多谢易郎君。”   话刚说完,那位女使就笑颜如花地向他道了谢,行了一礼,回去给娘子传话了。   徒留易庶怅然若失地呆站片刻,才在于楼下半天等不到他下来、特意上来催促的朱说的提醒下,跟着下了楼去。   只是在三人往跟钟元越好的会合地点去的路上,经过一露天瓦市,就巧巧地遇到一场难得的热闹可看。   在瓦市相扑刚开始前,有时会安排数位穿着清凉的女飐对打套子,彼此争胜,激烈程度虽比不上男子相扑,但在观赏性上,却甚至会更胜一筹,更博人眼球。   尤其光顾瓦市,行走街市上的未婚女子,终究是大大少于男子的,能观赏身材姣好的女子只着简单内裳,进行一出活色生香的贴身肉搏,自然引得血气方刚的男子们目不转睛,大声叫好。   易庶只看了一眼,就跟浑身着火一样燥热,感觉很不对劲,赶紧移开了目光。   只是才移开没多久,听得那边叫好声声,又有娇喝频频传来,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想象起那香艳画面来,不由又悄悄看了过去。   朱说皱了皱眉,看到易庶的这般作态,忍不住开口规劝道:“市井有市井之乐,引妇人聚众为戏,虽有失礼仪,亦情有可原。只是我等身为士人,不当沉溺于此,而应修身养性,自律自规才是。”   陆辞虽然觉得,能在他曾一度以为礼教颇为森严的宋朝看到身材火辣的女子相扑,难免有些意外,但在见惯现代比这尺度大上无数倍的演出后,自然不可能为此大惊小怪得起来。   见朱说这般正经,把易庶说得一脸羞愧地低头,他不免有些忍俊不禁,解围道:“若非今上英明,使民间安定富足,也看不到这些闲情乐趣。现时候不早——”   话未说完,不远处忽传来一句兴奋的“他在这里!”,就使三人止住话头,讶异地往声源齐齐看去。   却见一让易庶觉得万分眼熟的女使,跑得满脸通红,却目标明确地直冲他们方向跑来,背后还跟了一群膘肥体壮的家丁。   易庶心里油然生出种不详的预感来。   陆辞对之前之事一无所知,只诧异地看了那来势汹汹的一群人几眼,就继续低头,跟朱说有说有笑了。   易庶心虚地咽了口唾沫,试图提醒道:“摅、摅羽兄——”   然而不过片刻,已发现他们的那女使所领的家丁们,就近在眼前。   随着“就是他!”的一声令下,他们一拥而上,瞬间把另两位半大郎君隔了开去,将毫不知情的陆辞小心捉住,飞快推上准备好的一架马车,就这么嚣张地驱车远去了。   朱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朱说:这一幕,竟是该死的似曾相识……   注释:   1.青凤髓:建安名茶 《宋代贡茶》   分茶技法已在前面做过概述,不多加解试了。   2.陆辞点的所有小吃,都可以在《活在大宋》、《假装生活在宋朝》、《宋·现代的拂晓时辰》找到。   譬如酥琼叶:把夜里蒸好的馒头,切成薄薄的片,涂上蜜或油,在火上烤,地上铺上纸散火气,烤好后颜色焦黄,又酥又脆。嚼上一口,就会像诗人杨万里所说:作雪花声。   3.宋代的女相扑是很有名的,女相扑手叫“女飐”,《梦粱录》和《武林旧事》都记录了好几位女飐的名号,如“赛关索”“嚣三娘”“黑四姐”“韩春春”“绣勒帛”“锦勒帛”“赛貌多”“侥六娘”“后辈侥”“女急快”,这些女相扑手跟男相扑手一样,在“瓦市诸郡争胜”,并且打响了名头。   宋仁宗还一度看入了迷,导致被司马光训。(《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4.“不为良相则为良医”是史上的范仲淹自己说的。 第五十二章   陆辞上一刻还在跟朱说说话,下一刻就被一群素不相识的健仆给强行分开,小心地推上了马车。   事发这般突然,竟破天荒地让他懵了。   毕竟他在密州城最贫弱好欺的那段时日里,并没有那般真知灼见的大户富贾,直接一眼看上他的潜质。而等行事低调的他渐露头角,到锋芒毕露,惹来有适婚之龄的待嫁女的富商和小官户的关注时……   则已没人敢强欺上来,都客客气气地派冰人先问了。   仅是客居在途中路过的城中一晚,竟都能遇着捉婿之事,显然让他预想不到。   还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上回故意让不听劝的朱说自投罗网,送上捉婿‘大户’李家去,吓唬了一场的麻烦,这回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在一瞬的啼笑皆非后,陆辞就恢复了平静的心态,看着分别守在车厢口的两边、一边赔着笑脸、一边小心警惕着他会否做出过激之举的健仆,微微扬起唇角,温声询道:“请问你们家主人是何人?何故这般将我请去?”   那健仆没想到被等同于被强掳而来的小郎君会这般镇定,还和善地主动问起状况来了。   他愣了一愣,暗道句不愧是十五岁就一举夺得解元之位、叫小娘子都芳心大动,催的阿郎急匆匆地派他们去逮人的俊才。   可是,阿郎只反复叮嘱过他们,莫要冒犯,惹恼或是伤到对方,甚至对方若是愤怒之下破口大骂,也闷头受着。   却未说过,这人不气不骂,只笑着问他们阿郎情况时,该如何作答啊。   他纠结片刻后,才谨慎地回道:“我们阿郎姓郭,特请陆解元入宅一叙。”   姓氏自然是无比陌生的,但听着一个‘宅’字,陆辞心里就如明镜一般,一下有底了。   本来按照他的分析,捉婿的决定会做得这般急忙轻率,而不耐心等到来年殿试唱名放榜那更为激烈、却也结果更为明确的争夺战的,多半不会是什么达官显贵、或是家资巨万的富商,而仅是略有资产,勉强跻身‘上户’的一些人家。   既清楚自己争不过汴京里的豪贵的话,就只有稍作冒险,相信自己的判断,着急迫切地提前下手,才可能预定上一位前程远大的东床快婿了。   这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宅’字,就彻底印证了他的猜测。   不论是如今也好,还是祖上也好,都得当过不大不小的官,住所才能被称之为宅。   恐怕就不是略有资产的普通富商了。   马车一路疾驰下,很快就到了地方。   陆辞再次被这群健仆来了个众星捧月,先簇拥着下了车,又簇拥着进到一所富丽堂皇的宅邸里。   不过,在进厅堂之前,他额外留意了一下四周,看是否建有重拱和藻井,或是彩色的雕栏画栋。   这一眼就看到,此宅虽有雕栏,但色彩已然斑斓黯淡,明显有一定年份了。   ——多半是祖上曾经做过官,但子弟贡举不第,无奈之下,只有改而从商了。   当从商的后人积蓄起了一定资产,试图通过联姻手段来重返上层社会,以维系和发展家族的情况,可谓屡见不鲜。   妆奁给得丰厚,却不见得是出自疼爱女儿的真心。   似他这种,多少有点希望成为新科进士的未婚士子,自然就成了笼络成本最低,也最容易达成目的的人选。   陆辞思忖着,懒洋洋笑了。   莫说只是一方巨贾,哪怕是当朝权相,于他而言,也只是拒绝时需采用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已。   与正直清廉、秉性亮直的士大夫家结为姻亲,尚可称为一段知人之明的佳话,达成相辅相成的政治同盟的实质。   就如几十年前的宰相赵谱和‘捉来’的侄女婿张秉,又或是当今的宰相王旦,就是被曾为副相的赵昌言在榜下看重的。   然而待价而沽,与‘价高者得’的富商之女结为连理的,可想而知,就多湮灭无闻了。   不论这能带来多大利益,陆辞也从不会考虑这一捷径的。   在现代时,他从白手起家,到富甲一方,仍是个潇潇洒洒的单身贵族。   难不成还越活越回去,到这宋朝,还得卑躬屈膝,拿婚事做筹码才成了?   ——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陆辞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淡笑,前脚刚迈进堂屋的门槛,原本心不在焉地坐在主位上吃茶的主人家郭首义,立马就站起身来,笑呵呵地迎了上去,亲切道:“陆解元果真一表人才,丰神俊朗!”   他身着金紫衣服,身形却不臃肿,倒显几分健硕。   陆辞得体地微笑着,依旧站得笔挺,不疾不徐地回道:“郭老丈过誉了。”   郭首义不禁一怔。   他之所以要出动那么多健仆,自是有原因的。   一来是为了在不知对方有多少同伴的情况下,叫捉婿之行更有把握;二来是簇拥着人进门,于外人眼里颇有气势,彰显出自家对此事的重视来;再来,就是通过打个措手不及,小杀一些才子的傲气和威风,乱乱对方心神。   他也做好了对方会气急败坏、惶恐不安的应对。   却不料这位陆解元年纪颇轻,又生得一副让人移不开眼的好模样,却沉稳端庄,举止得体,丝毫没有少年郎的轻浮躁气。   哪怕被健仆挟来,也是悠悠然然,安之若素的从容,而未有他预想中的慌乱。   郭首义不由眼前一亮。   他亲自走南闯北多年,将祖父辈留下的资产生生增加数倍,眼光不可谓不毒辣。   在听明显只为其俊美相貌和唬人气度所慑服,芳心大动的小娘子所言时,他还以为会是个傲气凌人,年轻气盛的小郎君。   而如今在他看来,就凭对方的这份英爽的仪容和不俗的气魄,哪怕这次不高中,也迟早要成国之重器,前途不可斗量。   毕竟陆辞才十五岁,初次下场就已夺得解元之位,难道还等不起下次、或下下次吗?   而如此才貌双全的郎君,一旦高中,哪怕只是个同进士出身,也必然会被其他达官显贵的人家抢破头去,届时绝对就轮不到他了。   那些炙手可热的权贵家也好,家资巨万、一掷千金的富贾家也罢,可都绝对不乏待嫁的女儿。   郭首义原只有三分的招婿心思,一下变作了十分的热切。   打定主意要趁其还未至京城、名声不显时,赶紧来个捷足先登。   “若非我听人说起,陆解元明日一早就将离开城池、赴京赶考,我也不至于这般迫切。”郭首义一脸诚恳,好似真有多歉意一般:“下仆只知我邀陆解元之心切,又皆是不晓事的粗人,难免粗鲁了些,还望陆解元海涵,莫与他们计较了。”   陆辞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郭首义于是就肯定了:对方年纪虽轻,却绝不是能被三言两语就讨好来,更不是轻易就糊弄得了的。   索性也不浪费时间寻什么借口了,直截了当地询道:“我惟一女,年方二八,相貌颇佳,品行亦宜,闻君子尚未婚娶,愿配君子作妻,可乎?”   话一说完,他不等陆辞答复,便先向健仆们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将我为小娘子准备的嫁妆抬出来?”   于是在下一刻,隔壁厅中候着的仆人们鱼贯而出,将他事前着人备好的妆奁抬了出来,不一会儿,这金灿灿的一个个箱笼,就摆满了宽敞的正厅。   郭首义备了三个档次的妆奁,因陆辞极合他心意,叫他起了志在必得的心,因此这下抬出来的,就是最上的那一档次的了。   他抬了抬下巴,就有下人会意,将其中几个箱笼打开,露出里头的绫罗绸缎,灿灿银锭来。   他信心十足地笑道:“单这一箱,便装有一百贯。将整屋加起,则不下千余缗。”   如此厚的嫁妆,虽与郭家的总资产比起来,仅是小小的一部分,但只拿来招个尚未金榜题名的女婿,哪怕放在京城里的争婿富商中,这等手笔,也能排到中间去了。   要换作一些心志不坚、穷苦日子过多了的寒门士子,此时怕早被这满屋的金银财宝给迷花了眼,不知所措了。   郭首义见陆辞沉默不言,以为好事将成,便心情颇好地问道:“如今,陆解元意下如何?”   陆辞微微一笑,终于开口了:“实不相瞒,一千贯钱虽多,小生却也是出得起的。”   他行事素来低调,更喜财不露白,因此哪怕积蓄颇丰,也为了不引起外人过多注意,只陆续小笔购入田产,房屋也不往华丽里装饰,倒注重内部修缮,做些扩建罢了。   但总有需要高调的时候。   便是如今。   因陆辞所言非虚,自有十足底气,况且他就算真在胡说八道,也能扯得脸不红气不喘,让听者为之信服。   郭首义下意识地就信了,他也不觉尴尬,甚至还有些欣喜。   他以为陆辞已然心动,只因家中也颇为富裕,眼界较高,委婉表示嫌少了,当场笑道:“是我太冒失了。既是陆解元这等大才,仅仅千缗,的确算不上厚重。我若加厚一层,备三千缗,往后也绝不叫陆解元为些钱财琐务烦心,这样如何?”   陆辞笑了,淡然有礼道:“多谢郭老丈厚爱。钱财再多,用得上的也就那么多;我若真要用钱,凭我本事,不下三年,也能挣得。”   郭首义脸色微僵。   他并不怎么怀疑陆辞的话,只是品出陆辞的言下之意,却让他高兴不起来了。   陆辞却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也不看那能晃花人眼的满地嫁妆,语调不疾不徐,却是无比坚定:“我现不过过了发解试,正是笃心向学,筹备省试之时,岂能忘记自己读过的圣贤之书,将自己当做可居奇货,在富豪家中待价而沽?如此不顾婚姻六礼,不讲廉耻,斯文扫地,风俗败坏,只因贪图富贵和权势,就许诺婚姻,岂是大丈夫所应为!”   他说这番大义凛然的话时,气势一下将郭首义还未出口的诘问给彻底压了过去,叫人都彻底呆住了。   陆辞却还未说完,敛了唇角笑意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沉声道:“如今世间盛行娶妇不问德行,而问资装厚薄,与其谓之为士大夫婚姻,更似是驵侩奴婢之法!如此得来的妻室,又如何尊重得起因贪恋钱财而失了骨气的夫君?如此得到的夫婿,又如何能证其性不怠惰贪鄙?仰仗妇财以为致富,依岳势求取贵,即使飞黄腾达,亦注定为世人所鄙!我于读书致仕之道上,不过刚刚起步,现就受重金迷惑,贪攀高枝,往后不思进取,又还有何颜面立于人世? ”   陆辞慷慨激昂地说完,直接不看对方目瞪口呆的神色,沉着脸最后道:“我粗亲文学,本实凡庸。承蒙郭老丈厚爱,受之着实有愧。然细软虽惑人,名节志向价更高,此事决计不可,还请莫要再提!”   言罢,屋中寂寂,竟全被震住,无人敢拦。   于是,一身‘傲骨铮铮’的这位清高解元,直接气势凛凛地拂袖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看到大家因为捉婿之事义愤填膺,我不得不重申一下,榜下捉婿为宋朝特有,可在当时真是非常非常普遍的一件事情。上至宰相,下至富商,都会这么干。哪怕捉婿的手段可能有些粗暴,但极少出现真的逼婚的(张尧佐不惜拿皇帝的意思来压冯京,冯京也照样拒绝没啥事儿),而多是强行展示一番自己的财力势力,以求打动对方。   榜下捉婿一开始只多出现在士大夫家,那是因为经过五代十国的乱世和宋初的花式打压后,世家大族名存实亡,取而代之的是通过科举取士出现的新贵。为了形成新的政治团体,就出现了大臣不停将女儿许配给新科士人的现象,在娶妻的那一刻,也就决定了日后的政治立场了。   因为宋时对商人十分宽容,到后来,富商们为了增加自己的政治资本,也加入角逐之中。他们许诺不了朝廷里的支持,许诺不了光明前程,但一掷千金,简单粗暴的价高者得,则很能打动寒门士人的心。   只不过根据央视的《大宋奇案·榜下捉婿》所列,但凡是跟名臣名相家结亲的,后来也基本成为了名臣名相;跟富商巨贾结亲的,则大多默默无闻;而位列奸臣传的那些权臣们,包括秦桧、蔡京和张尧佐(宋仁宗时最受宠的张贵妃之父),榜下捉婿时全都受挫,无一不遭到了拒绝。而拒绝了他们的人,也没有出啥事儿啦,起码身家性命无碍的(让秦桧颜面尽失的那位郭知运也没被逼死)。拒绝了张尧佐,后来成为了名声清正的宰相富弼女婿的那位状元冯京,更是仕途不错。   2.北宋朱彧的《萍州可谈》:“近岁富商庸俗与厚藏者嫁女,亦于榜下捉婿,厚捉钱以饵士人,使之俯就,一婿至千余缗。” 千余缗=千余贯钱   3.陆辞说的那些话,部分化用自司马光的训斥《司马光·书仪(卷三)-婚仪》   4.古人结婚曾需经六礼,在宋时被简化到只有说亲、定亲、迎亲和成亲四个步骤了。这让一些士大夫感到十分不满,认为俗化而不体面,徽宗时期更试图恢复至六礼,未果。 第五十三章   陆辞一出郭宅,便在街上租了匹马,向人问清楚方向,直接骑回了下榻的客邸处。   而他上楼时迎面撞上的,就是一脸严肃地下楼的四人。   一脸忧心忡忡的朱说走在最前,猛一看到在他想象之中、正在某富商宅里受苦受难的陆辞一身清爽从容的出现在眼前时,脑子还是懵的。   他睁大了眼,脚步下意识地顿住,脑子却没转过来。   陆辞潇洒合拢折扇,让竹制的扇身在发愣的朱说头上敲了一敲,笑眯眯道:“朱弟啊朱弟,你若让柳兄出了这门,与纵虎归山何异?”   柳七不满道:“好你个摅羽弟!”   陆辞轻轻一哼,权当回应。   “摅羽兄!”在意识到始作俑者是自己后,易庶几乎已经被浓重的愧疚感所淹没了,见着陆辞安然无恙,差点没喜极而泣:“你没事!”   陆辞挑了挑眉:“事是没有,但这笔账,却得同你好好算算。”   对方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每个去茶馆吃茶的外来士人身份都能一下调查清楚。那可想而知的是,郭首义之所以能一口叫破他‘陆解元’这层身份,还知晓他未婚娶的事实,就是通过一个大嘴巴队友的。   且不说朱说一直跟他寸步不离,只据其性情谨慎,对生人具有一定防心,嘴巴更是紧得很,陆辞便从头到尾都没往他身上想过。   倒是吃茶时脸上红红,一脸表现得心不在焉,结账后还愣神在二楼,以至于叫朱说不得不跑一趟将人喊下来的易庶,最为可疑。   再看易庶此刻脸色,就彻底印证了陆辞的猜测了。   易庶满脸通红,愧疚地垂下头来,万分歉然道:“实在对不住陆兄。若不是我过于疏忽大意,叫对方轻易套了话,也不会害得陆兄当街遭人掳走,半天才得脱身!”   陆辞不置可否,只道:“折腾这么一会儿,我也有些饿了。打包带回来的那些茶点还没被柳兄用完吧?拿点来。”   朱说都没来得及动身,最想弥补自己过错的易庶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上楼,直奔陆辞和柳七睡的那间屋里去取了。   刚还笑眯眯的看戏的柳七,这下可坐不住了,没好气地嚷嚷道:“那不是给我买的么?怎就又要进摅羽弟嘴里了?”   钟元则将陆辞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确定没缺胳膊断腿后,就大大地松了口气,询道:“那我先回房了?”   陆辞笑了笑:“去吧。”   钟元大大咧咧地走了。   柳七与陆辞同住一屋,这时自然一同回房,倒是朱说一声不吭的,直接就悄悄跟了上来。   柳七不禁调侃道:“朱弟怎也来了?一屋里可睡不下三人。”   “少欺负他。”陆辞眯了眯眼,轻描淡写道:“大不了叫你打个地铺,不就成了?”   听得陆辞直白的回护,朱说一直绷着的脸色才忍不住缓和一些,抿唇露出一抹笑来。   柳七嘴角一抽。   他怀疑陆辞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当真做得出来这事,悻悻然地摇了摇折扇,倒真不追着朱说揶揄了。   待回了屋,满心想着将功折罪的易庶,已将热茶倒好,包好的茶点也整整齐齐地摆了出来,一脸忐忑地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陆辞。   陆辞莞尔一笑,在他身上轻轻地拍了拍,温和道:“行了,下不为例。日后别人再问你什么,若不知对方是何人、是否可信、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话,便当直称不知,而非据实相告。”   没想到那么快就能得到陆辞原谅,易庶只觉眼眶发烫,险些哭了出来,用力点头,郑重承诺道:“绝无下次!”   陆辞似笑非笑道:“你若再来一次,我可就要拜访令尊令慈,建议他们即刻为你娶妻纳妾,也省得轻易被色迷心了。”   若易庶是那种吃一堑而不能长一智,且意识不到所犯错误的严重性的人,是否要给予惩罚和教训还在其次,单是作为友人,就已是彻底的不合格了。   不论是秉性太过单纯,还是悟性不高,如若维持原状,以后侥幸走上仕途,恐怕也难走远。   特别在朝廷中,就难免被卷入党派之争,再犯类似错误,后果可就不是这般轻描淡写地就能带过,而随时会带来灭顶之灾的了。   陆辞已下定决心,若易庶下回还有这般表现,那是无论如何都得疏远对方的。   易庶不知陆辞已将他纳入了重点审视的范围,听此玩笑后,脸上不由一红。   他小声应了,就在陆辞的打发下,小跑着回房了。   “坐吧。这一宿折腾,害你们也跟着担心一场。”   易庶走后,陆辞便彻底放松下来,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酥琼叶,在柳七幽怨的注视下“咔嚓咔嚓”利落啃完后,笑道:“柳兄怎么想?”   柳七正懒洋洋地一手支在颊侧,歪着脑袋看陆辞,闻言,嗤一声笑道:“不过意料之中。”   他显然是这几人中最不担心陆辞会被人强捉成婿的一个——不仅是他年岁最大,上回赴考时目睹过无数相似阵仗的缘故,更多还是因着对陆辞颇为了解而产生的信心。   陆家能从一穷二白,一跃至中上户的宽裕状态,关键明显唯系于陆辞一人身上,倒无几分陆母功劳。   再一想陆辞在密州城中可谓友人遍布,从上至下无不对他客客气气,哪怕是在此次解试中拔得头筹而名声大噪前,那些个平日嚣张跋扈的人家,也从不轻忽对待过他。   陆辞在人情世故方面的本事的强大,就可见一斑了。   这样年纪轻轻就心思玲珑的人物,又岂会被个区区富贾哄骗住,稀里糊涂就看在钱财份上,当了别人女婿?   要真发生这如同白日见鬼的怪事,他才觉得稀奇有趣,必须得亲自看上几眼,再谈救人之事。   一想到这,上一刻还在笑盈盈地喝茶的柳七,就不由一下转为万分失望的模样,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一叹着实来得莫名其妙,惹得一直沉默的朱说都瞥了他一眼。   陆辞轻哼一声,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毫不留情地揭穿道:“柳兄倒不见得有过担心,怕是在遗憾未亲眼看着在下被掳走的好戏吧?”   柳七笑道:“知我者,摅羽也。”   乍看到一路狂奔得满头大汗的朱说,直冲他求援时,他倒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然而在听清来龙去脉后,他就毫不给急得满头包的朱、易二人面子,爆笑得就差满地打滚了。   可惜啊可惜,那强抢民男,叫面上总一派云淡风轻的从容的陆辞脸色大变的精彩一幕,他竟是错过了!   在柳七笑了个痛快后,就在几人不快的逼视下,上气不接下气地作了分析。   只可惜他们根本不信他的判断,尤其自称有过类似经验的朱说,还一个劲儿地在那危言耸听——仿佛他们晚去一步,陆辞就要被人押着来个夫妻对拜一样。   易庶直接被吓得脸色惨白,仿佛下一刻就要以死谢罪一般,不断苦苦哀求于他,磨得他不得不换了衣裳,跟着几人下楼。   还在朱说的强烈要求下,头疼地做好了叫上他的歌妓大军助阵的准备,要轰轰烈烈地去郭宅要人。   得亏就在这时,轻松脱身的陆辞回来了,这才省了他们白跑一趟。   陆辞颔首:“今日之事,倒是给我提了醒了。”   待进了京,遭遇捉婿之事只可能更为频繁,又因对方身份极可能更为显贵,应付起来也会更加困难。   柳七颔首:“你们可莫要想着,等过了殿试才有人家行捉婿之举。似你们这般好模样的青年才俊,早早就有无数人盯着,哪儿会等到那么迟?我敢说一进汴京城门,还未下榻,摅羽弟你就将迎来冰人向你提亲了。”   陆辞皱了皱眉:“往年得解赴省试之人,不下七千,其中得进殿试者,仅三百余人,他们不至于这般急切吧?”   柳七笑着摇摇头:“摅羽弟这可想错了。你若是行将就木的枯木朽株,或是年过不惑却其貌不扬者,欲嫁女者还真得多加斟酌考虑。可换作是你,敢等到殿试放榜唱名之日才动手的,怕是只剩当朝相公那般显贵的人家了。”   陆辞蹙眉。   他自然分辨得出,柳七措辞间虽有几分夸张,但还真不是胡说八道。   柳七趁机给他出主意:“摅羽弟和朱弟若不想待价而沽,遭人挑选,唯有一策,才可一劳永逸。”   陆辞连听都不需听,就能猜出他想说什么,直截了当地拒绝道:“免了。”   柳七所指的,不外乎是让他成了亲再进京:有了律法在‘有妻更娶’上的严惩做阻碍,桃花运也就不得不绝了。   柳七笑着揶揄道:“我早料到摅羽弟眼界甚高,不会轻易应了婚事。”   “车到山前必有路,”陆辞笑了笑,以轻松随意的口吻安慰一脸紧张的朱说道:“待入了汴京,先每人雇个书童,再视情况雇几位健仆相护便是。”   唯一让陆辞感到几分后怕的还是几人都未听到的另一点:捉婿的人家有所图谋,纵使先兵,也得后礼。   如果今夜遇上的是真的歹人,这般轻易竟就能将他掳走加害,那后果才是不堪设想。   陆辞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别的姑且不说,保镖必须得多雇几个。   经过方才之事,陆辞纵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在一群膘肥体壮的健仆面前……   似他这般斯文娇贵的文人,还是挺需要人保护一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有妻更娶=重婚。   按照大宋律法,必须徒一年,且还得离婚,所以只要把已婚的身份搬出来,再位高权重的人,也只有铩羽而归,不可能强行将女儿嫁过去的。   2.苏洵他料定苏轼和苏辙在进京赴省试时,会遇上被多人提亲的情况,干脆在两人走之前,就让人把婚结了2333   3.如果不愿意被招婿,是可以撒个诸如‘已经订亲’的小谎来作托词的。史上的冯京就是这么应付张尧佐的。   4.省试的淘汰率非常高,举例,有一届赴省试的解人高达一万五千人,然而最后通过省试,进入殿试的,仅仅七百人左右。而在大中祥符二年(1009)到仁宗嘉佑二年(1057)之间,解额大约七千人,省额则不到这个人数的十分之一,也就是不到七百。 第五十四章   陆辞对自己的人身安全,显然是很看紧的。   既然做了决定,那哪怕多一日,他都等不了。   于是翌日一早,他用过早膳后,就说服了另外四人,旋即向伙计问清方向,一同乘着马车,直奔持有官牌的李行老了。   想在大宋雇请用人,向来不是繁琐的事,毕竟行业成熟,已形成一套完整而简单的流程了。   尤其陆辞要求明确,李行老也办事利索,很快照着‘剽悍精壮、吃苦耐劳’的标准,筛选出了十几名备选人来。   不过片刻功夫,李行老就将人悉数招来,在陆辞前一排站开,昂首挺胸,等候挑选。   陆辞五人陆续上前,各挑一人后,就直接在行老处签订了为期一年的契约。   陆辞随口问了句柳七:“你家里难道没给你安排人?”   柳七耸了耸肩:“自是有的。但没少顾着给他们通风报信,干脆就打发回去了。”   托那人通风报信的福,害他每回归家,都得因眠花宿柳、为歌妓谱写词曲而挨顿家法。   久而久之,他宁可独自潇洒,到临考前再随便雇个人用了。   陆辞会意颔首。   多了五个魁梧健壮的仆人随行,自然得多雇上两部马车,不过费用分摊到五人头上,看着也就不算多了。   对于他们带来的对外震慑和安全感,陆辞是十分满意的。   唯一感到些许不适应的,就只有一直以来,都习惯了为陆辞拎这背那的钟元了。   眼看着原属于自己的活儿被健仆顶替,他无所事事地在车上坐着,竟丝毫不觉快活,倒感到不被需要,而生出一缕淡淡的怅然若失……   有这么些个健硕儿郎护卫,寻常宵小也不敢动什么歪心思。   于是,往汴京的剩下这段路途,都走得很是顺顺利利。   在陆辞的有意引导下,起初还略感紧张的四人,不知不觉地就放松了下来,纷纷将赶考的此行当成了游山玩水。   当其中柳七和朱说受山光水色的启发,诗兴大发,灵感四溢,作下无数诗作时……   陆辞则沉迷于品尝健仆在野林子里捉来的各种野味和山果,喝香喷喷的菜汤,也能喝得不亦说乎。   当看到恢弘伟岸的开封城门屹立在不远处时,所有人都油然生出不甚真实的微妙感。   怎这么快就到了?   柳七心知自己多年不见的佳人虫娘就在城中,一时间忆起甜蜜时光,难免心神荡漾。   偏偏就在这时,陆辞忽道:“我们五人之中,唯有柳兄曾来此地,只有厚颜请柳兄多加费心了。”   自告奋勇要当向导好几回,却都无一例外地被陆辞婉拒了的柳七,听了这话后,除了稀奇,就只剩惊喜了。   几乎无所不能的陆解元,竟也有开口要用得着他的地方?   他乐得夸下海口:“愚兄于东京中,流连不下一年半载,虽时隔多年,亦还也剩些人脉。但凡是用得着愚兄之处,摅羽弟尽管开口。”   陆辞颔首,也不同他客气,径直取出早做好的笔记,一样样念了下来。   小至今夜住宿的地方,大至寻觅租赁数月的合适寓所,再到物美价廉的文房卖处……尽在其中。   毕竟算上即将跟他们会合的滕宗谅,共有六个人,在寸金寸土,消费甚高的汴京,一直住客邸的话,显然不是上好的选择。   倒不如租赁一处相对幽静的宽敞寓所,也在专心做最后复习阶段的冲刺。   陆辞的严谨和强大规划性,在此突显得淋漓尽致。   生活起居方面,只需半日就能打理明白,剩下全是读书的日常,被排得满满当当,按轻重缓急有条不紊地列得清清楚楚,直让从来不具计划性、只随心所欲地行动的柳七听得头冒冷汗,目瞪口呆。   只在片刻之前,他还琢磨着距交状纳卷到实际的引试,还有接近两个月的时间,满心以为能够好好放松一下。   结果到了陆辞这里,就完全不似他模糊大概的时间观念,而精确到了具体日子,甚至时辰。   从抵达东京的今日算起,十月二十五投状纳卷,正月一日群见及谒先师,正月上至中旬知贡举官受任命及开始锁院,再到锁院后十日进行引试……   经陆辞这么一安顿,竟连半日空闲都极难得了。   唯一没有做什么事务安排的,就只有今天。   这非是陆辞遗漏了,而是出于对头回进京的几个半大郎君的兴奋的体谅——总得给人半天熟悉熟悉周围,再闲逛一阵吧。   陆辞念完之后,抬眼看向愣神的柳七,故作歉然道:“果真还是太为难柳兄了。要不这样,我——”   “无碍无碍。”柳七赶紧摆手,感叹道:“我只想着,能得你这么个心细周到的友人同行,朱弟他们何其幸哉!”   “彼此彼此。”陆辞莞尔:“千金易得,贤友难觅。接下来的日子,得劳烦柳兄多加关照了。”   柳七心虚地回了一礼,不好意思说,自己刚还想撇下几人去寻虫娘来着……   陆辞微微一笑,他抬起车帘,挑了挑眉道:“进城了。”   汴京外城共设有十三个城门,他们通过的那道南薰门,则位于正南方。   等待守卫查阅公验的马车已排起了长龙,往前移动的速度慢得可以忽略不计。横竖离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距城门关闭的时辰又还远,陆辞等人索性不在车上枯坐等待,而是下了马车,在附近闲逛起来。   日光正烈,栽满垂柳的护城河边三三两两地聚着纳凉的人,其中不乏绿衫罗裙的女郎。   易庶只无意中瞟了一眼,就猛然想起前几日的教训,不由打了个哆嗦,赶紧挪开了视线,莫名紧张起来。   陆辞则是饶有兴致地研究着这蜿蜒弯曲、凹凸不平的古怪城墙。   远远看着,只让人觉雄伟巍峨,待近到前来,就发现它丝毫与‘平整’二字搭不上关系,倒有几分粗制滥造的粗犷,又似一条懒洋洋的游龙,曲折不平地躺在护城河边,透着些许高深莫测的气息。   与他在现代参观游览过那些个平整漂亮的宫殿古墙,可谓截然不同。   欣赏了好一阵后,一想到主持修建它的不是别人,正是开国皇帝赵匡胤时,陆辞就心下了然了。   规则固然美观,可却是这种不规则的结构,在战事中更加实用。   不但有利于分散石砲的冲击力、好进行吸收,哪怕抵挡不住,部分城墙毁损,所受的影响力也不至于那么大,修复起来,工作也更简单。   柳七逗了会儿看外城风景都看得入神的朱说后,因对方不搭理他,就又来找陆辞了,见状笑道:“这城墙怪模怪样,着实有损京都威容。若哪日能修平整,可就好了。”   陆辞微妙地睨了他一眼,摇头道:“这可修不得。”   柳七一怔,陆辞眼见已快轮到他们,便撇下他,施施然地回到马车上了。   查阅过公验后,陆辞一行人终于被放入了外城。然而要正式进入内城,则还有二十几里路要走。   等进到内城后,除了在汴京住过颇长一段时间,对市井间的一草一木都很是了解的柳七,以及见过比这还繁荣上无数倍的现代都市的陆辞,这两人还能保持淡定外,其他头回来此的人,都忍不住看呆了。   这是一条好气派,好广阔的长街!   足足两百余步的宽度,使它即使被划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五条道,也仍显宽敞。   最中间的一条,自是只有官家能用的御道,此时空荡荡的。   两边的石路上则是热闹非凡,一排红漆栏杆利落地隔开了车水马龙和络绎不绝的行人,是为御廊;再靠外点,是巨大条石砌成的结实渠岸;岸边上栽满了硕果累累的各类果树;水沟里生长的,则是大片大片的莲花。   可以想象的是,每年的花期,这长街上将是一片五彩缤纷的浩瀚花海,芳香飘散满城。   长街两端,不但衔接着纵横交错的街巷,还有无数幡幌迎风招展,百肆杂陈的铺席立于鳞次栉比的民居边,甚至有杂七杂八的官署掺杂其中。   空中隐隐吹来曼妙丝竹,却不知是这数不尽数的楚楼歌馆中的哪家了。   难怪赴京赶考的士人多被分心,即便试后,也留恋此繁荣盛地的浮艳虚华,不忍离去。   陆辞这么一想,对柳七也就默默多了几分宽容。   平时本就话多的柳七,看着一行人两眼放光,贪看这繁荣盛景的模样,更是忍不住得意地变成了话痨,一路走,就一路解释过去。   此时则没人会嫌他烦了,而都将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竖着耳朵,认认真真地听他讲述。   时不时还点着头,直让柳七更受鼓励,充满了成就感,不由得越说越多。   不知不觉间,他已将不久前还惦记着的貌美虫娘,给忘到了九霄云外。   陆辞将这尽收眼底,唇角不由微微一弯。   到了内城之后,马车的行进,基本就是随着拥挤的车流而动了,不一会儿就到了热闹非凡的龙津桥上。   朱说等人看得目不转睛,柳七介绍时却有些不以为然:“这儿主要卖些时令鲜果——”   话刚起头,刚还懒洋洋地半躺在软垫上的陆辞,就倏然坐起身来,递给坐在车夫身边的健仆两贯钱,叮嘱道:“每样都挑一些,看着买。”   “……”陆辞动得既迅速又突然,直让柳七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补完道:“以及一些文房四宝。”   陆辞道:“这些倒不急买,带的还够用一段时间,要挑好的买。”   毕竟省试时需自带文房,这最关键的东西上,可绝不能顾着省钱。   朱说他们自无异议。   柳七又道:“还有一些书画笔墨,大字条幅什么的。”   朱说颇感兴趣道:“都是何人画的?画得如何?”   这可是柳七的长项。   闻言,他难掩骄傲地挑了挑眉,故作谦逊道:“功力尚可,也就比愚兄之作稍差一些吧。”   朱说瞬间变得兴趣缺缺,不太自然地别开了视线,小声道:“还是先去客邸安置吧。”   柳七眼皮一跳。   明明朱说也没说什么,他怎么就听着不怎么舒服呢?   再一想起几日前,朱说一本正经地恳请他派出‘歌妓大军’时,那丝毫不似玩笑的神态……   柳七:“……”   他忽然就怀疑起自己在这位朱弟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形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关于汴京外城内城的大多数描述,出自《如果这是宋史(3)变革时代》第七章   2.省试前后事宜的具体时日出自《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上》第四章   3.找用人多找行老,找女使则找牙人(《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4.参加省试,不但要自带文房,还要自带桌椅和试篮,礼部贡院是不备的。负担不小,所以基本每个考生都会带个书童或仆人帮拿东西。(《科举与宋代社会》)   5.虫娘是柳永在第一次省试后遇见的,也是他某段时间里最迷恋的歌妓,是唯一一个在他诗词里出现过超过3次的女子。  《木兰花》《集贤宾》《征部乐》 第五十五章   再一次于透过半敞的窗户传来的朗朗读书声中悠悠醒转,柳七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还沉浸在软玉温香的梦境中,一时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在陆辞那井井有条的安排下,他们次日就租赁好了一处宽敞院所,雇好洒扫下人和照顾起居的女使两名,加上一位厨工后,着健仆们摆好物件,就照着尚书省要求的投状纳卷了。   纳卷之后,就得等礼部贡院进行核对,以确定是否将他们收试,顺道准备正月初的那场群见了。   而此时此刻,绝大多数住在离汴京颇远的那些州府监军的赴考士子,则还在辛苦赶路的途中。   这院所租金收得厚道,位置上还很是巧妙:距最繁闹的州桥并不算远,四周却无将家作铺席的商贩,因此难道地闹中取了静,正适合他们专心念书。   包括几日前才赶来同他们会合的滕宗谅在内,所有人皆对此十分满意,只除了一直内心骚动的柳七。   他一有闲暇,就忍不住惦记只隔了几条街、多年未见的虫娘。   ——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去见她不可。   柳七暗下决心后,想着陆辞他们这日起得尤其早,又在隔厅诵读,自己若从后门开溜,多半不会引起注意。   他赶紧换了衣裳,带上一些银钱,轻手轻脚地就欲开溜。   不料刚走出房门,刚还颇有韵律的读书声就戛然而止。   坐在柳七房门正对的前院中的五人,齐刷刷地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身踪鬼祟的他。   柳七:“…………”   怎就忘了出门前,先往窗外看上一眼?   陆辞看出他的满心懊恼,微微一笑,主动招呼道:“柳兄可算是起身了。快来坐下,就等你了。”   他一发话,其他人就默契地将头转了回去,继续读书。   柳七干巴巴地笑了一笑,下意识地就坐了下来,跟着另外五人一起,也捧着书读了起来。   等读了半个时辰的书后,人也清醒得差不多了,得过陆辞吩咐的厨工就麻利地将热腾腾的早膳摆到圆桌之上,供各人取食。   众人用过早膳后的小半时辰,陆辞则特意空了出来,就领着他们在周边街道上走走,既是帮助消食,也是为增强体魄,顺道放松身心。   州桥又名天汉桥,底下由石柱支撑,位于子城的中心点,通体既宽且长,就如连接上天两端的银河一般壮阔。   底下奔腾而过的,是滔滔不绝的汴河水,而桥上头的,则是兜售各类上乘美食的连片商贩。   正因众人此时正处于吃饱喝足的状态,才能平心静气地欣赏这熙熙攘攘的集市。   陆辞起初还想着,每日都领着他们去在这附近的太学逛逛,感受一下浓厚的学术气氛,顺道看能不能遇上几个强劲的竞争对手。   他却没猜到,有人会如此异想天开,将最为庄重的太学建在了花街柳巷的旁边。   以至于那些个声声悦耳的读书声,彻底被靡靡之音给盖过去了。   加上近年来热衷于虚无缥缈的‘天书’和‘修道’的官家,在这边上又耗费巨资,建起了极为雄壮的‘五岳观’,使太学左是香气袅袅的诵经声,右是打情骂俏混杂着丝竹妙响,实在让人失望。   陆辞只带着人逛过一次后,就再没有要靠近那一带的欲望了。   ——这种不正经的气氛,还是少感受点好。   等散完步回来,就通过抓阄,两两分作一组,互相帮着经史子集中随意抽取一句,作为诗、赋或策论的题目。   抽取完后,就各自回到屋里,必须在陆辞所要求的三个时辰的限制内答完。   相比无比丰盛的早餐,午餐就很是简单了:陆辞以‘试时必定口欲匮乏’为由,只让厨子给每人备上两大杯蜜水。   在陆辞看来,若摄入热量高、需肠胃卖力消化的食物,则会分去供给大脑的血液,不如只摄入糖分,给予大脑充足的能量,也更利于思考 。   其他人自是对这背后道理一无所知,只出于对陆辞一贯的信任,毫无异议地接受了安排。   连还在云里雾里的柳七,都被强势又自然的陆辞给一路牵着鼻子,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模拟考这步。   待真正坐在案前,开始绞尽脑汁地琢磨如何以朱说给他出的这题做策论了,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最初的目的。   不对不对,自己分明是要去探望虫娘来着!   柳七瞪着纸上命题,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是走,还是留?   他若借由尿遁,偷溜出去,守在门口虎视眈眈的那些健仆定会立马向摅羽弟通风报信,没准还会当场阻拦住他;且他今日还运气不好,与总是做事一板一眼、无比认真的朱说结为了一组,怕是很快就会被心怀警惕的对方察觉,而不像粗枝大叶的钟元那般好糊弄……   柳七纠结了好一阵后,还是决定随便写点什么交差,省得摅羽弟和朱弟之后要联手找他麻烦。   至于去寻虫娘的话……   柳七犹不死心地翻了翻陆辞发得人手一份的时间表,最后决定,就在晚膳后的半个时辰的散步空隙里,光明正大地去。   其他几人虽都习惯性地跟在陆辞身后,陆辞却从未说过,他们必须跟着他走的。   那自己另走一道,届时稍微晚些回来,故意错过夜间‘自习’,陆辞定然也奈何他不得。   柳七想好之后,心情就变得松快起来,稍加思索,就开始提笔狂书……   三个时辰一晃而过,不管写没写完,众人都重新聚在厅里,一边等着晚膳传来,一边检阅彼此写的文章。   陆辞考虑到文人间难免有着商业互吹的毛病,又因太过相熟,关系太好,而难以下狠嘴批评,就特意准备了一张供参考的评分标准,让人一一核对完了,最后进行发挥。   其中需要检查的,就包括最基础、却也是在时间紧急的情况下最容易出现的丢分项:涂抹和不考犯,错题漏题偏题离题,错韵落韵缺韵,少字和注疏准确性等等。   原本心情还不错的朱说,在看到柳七这份充满敷衍意味的答卷时,面色就渐渐变得乌云密布了。   他万万没想到,在曾通过省试、诗赋才律甚为闻名的柳七,在备考时的练习大作里,竟还能出现形同玩笑的词句——‘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   意思上大家都懂,倒无大的差错。   可在一篇正经说事论理的文章,□□得跟词句游戏一般,可就是自寻死路了。   他紧紧地拧着眉,一边挨字挨句地读着,一边毫不留情地用红笔进行着批注。   哪怕他一声未吭,自知写了些什么的柳七,就已心虚得有些坐立不安。   他强定了定心神,不经意地抬了抬眼,就正巧对上陆辞若有所思的目光。   柳七:“…………”   心里那股徘徊不去的不祥预感,就更浓重了。   陆辞却似对此一无所察,笑眯眯地冲柳七点了点头,就继续批阅钟元那错漏百出的卷子了。   跟柳七心不在焉下一挥而就的那篇策论不同,总一丝不苟地跟着陆辞的话行动的朱说,显然无比珍惜这样互相改卷、以求进步的机会。   对柳七随口提取的命题,他也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去对待的,且他极擅长吸纳错误和总结教训,即便是在陆辞有意缩短的时间限制内,难免仓促紧张,他也尤其注重韵脚,几乎不犯不考和涂抹问题。   柳七读着读着,莫名就感到几分羞愧。   他还没读完朱说的文章,朱说却已批完他的大作了,脸上阴气沉沉的,理也不理他,直接将批好的作品放在了柳七手边的桌面上,径直寻陆辞去。   柳七默然片刻,才小心拿起自己的文章来,就见上头被朱说用大红的朱笔似刷墙一样的,从头抹到底,还毫不客气地作了六字批注。   ——“秀才刺,试官刷。”   柳七沉默半晌,面上已是羞愧的通红。   朱说自然是跟陆辞告状去的。   这六人之间,算上最后加入的滕宗谅,哪怕称不上熟识,也对彼此间的水平心里有数。   柳七即便因过于迷恋风尘,作词时染上了市井气息,在大气和浮艳间游荡不定,但其才华横溢,性情真诚爽朗,待人诚恳,也被众人所知。   方才所读的文章,着实叫他大失所望,怎可能是出自柳兄之手的呢?   一想着摅羽兄为他们忙前忙后,不吝分享夺得解元的应试心得,还不惜费时费神,给他们安排了密集的行程……   这般良苦用心,柳兄竟半点不珍惜!   着实可恶。   陆辞将柳七那点小心思猜得一清二楚,因此早就有所预料。   若不是柳七一直对他们真心相交,品行上的小小诟病也是瑕不掩瑜,加上对此人仕途蹬蹭、一生未能如愿实现抱负的惋惜,陆辞怕是一早就放任自流,冷眼旁观,而不是这般‘多管闲事’的。   虽然不再‘奉旨填词’的柳七,或许再写不出那么多流传千古的文字,但只要他本人的愿望是‘魁甲登高第’,陆辞便愿尽一番努力,帮着拉他一把。   对义愤填膺的朱说,陆辞就只剩忍俊不禁了。   他稍加安抚后,索性添了条新规定。   ——每日互相批阅过后,再当所有人面朗诵自己所作,决出当日最佳和最劣的一篇来。   只要不是有心马虎应付,哪怕最劣,也不至于差到遭人耻笑的地步,而起到鞭策效果。   正如陆辞所想的那般,这种良性竞争的小手段,倒激起所有人斗志来了。   柳七不知在想些什么,难得地很是沉默,在用过晚膳的散步时期,他鬼使神差地也未如原先计划的那般去寻虫娘,而是默默地和另五人走在了一起。   然而在夜间‘自习’时,柳七因先前多饮了几杯蜜水,而欲去茅房,结果刚一起身,就瞬间引来了几乎所有人的注目礼。   柳七:“……”   朱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似预料到他要偷溜出门一般,长长地叹了口气;钟元和易庶好奇地瞟了瞟他,也就继续默写了;滕宗谅则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笑来,冲他挑了挑眉。   陆辞则头也不抬,随口道:“你经过州桥时,劳驾顺道捎六份烧冻鱼片回来。”   至于为什么不让柳七带热食,原因就不言而喻了——自是觉得偷溜的某人想必没个把时辰回不来,热食一旦凉透,多会变得难以入口。   柳七顿时品尝到了被所有人误解的滋味,特别是摅羽弟这一可恶饕餮,竟还话有所指。   直让他忍无可忍,叫屈道:“我不过是要去茅房!”   众人不置可否地“噢”了一声。   哪怕傻子都能看出,他们的态度,显是不信。   柳七纵还残存了那么一两分偷溜出去的打算,面对这赤裸裸的怀疑,倏然也烟消云散了。   他难掩不满地来了个快去快回,连在院子里稍微赖会儿的心思都没有,就重归座上,埋首苦读了。   他刚一坐下,陆辞就与朱说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默诵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   引自嘉佑二年欧阳修主司的那场考试中,某位士子的答题。“秀才刺,试官刷”以及涂红,都是欧阳修亲手干过的。《如果这是宋史·变革时代(3)》   2.州桥以及州桥附近建筑物的说明出自《如果这是宋史·变革时代(3)》   3.因后期会大量涉及,这里只做概述。   宋真宗此时还沉迷于供奉天书和提倡道教,在全国各地都修建道观,其中在汴京的玉清昭应宫的规模最庞大,绘画全用黄金,四方古名画也藏在其中,剩下的材料,就拿去修建了五岳观。   他还在大中祥符元年折腾了一场封禅,仅仅是国库支出,单单是景德祭祀一场,就足足浪费了八百三十余万贯钱,实际上还远远不止。对官员(尤其是挪用公款伪造天书顺应他修道的那些)大肆封赏的金额则高达一千多万贯。   之后多年的铺张浪费,广修道观,增加免税的僧侣数目加上冗兵冗官,滥用小人,可以说就是宋真宗的这些杰作,极大地加剧了大宋积贫积弱的局面。(《宋代政治史》)   最后,跟历史无关,但除非缺氧状态下会消耗酮体外,大脑平时只会取用葡萄糖。所以考试前加大糖分的摄入有助于思考,是有些科学依据的咳咳。 第五十六章   随着钟鼓楼里的看守击响了子时到来的钟声,陆辞立即起身,宣布夜间自习结束,让所有人熄烛回屋,明日辰时再来。   朱说虽还有些舍不得放开手里的书籍,但陆辞的话,他向来是最听从的,因此行动起来,竟比早就憋坏了的钟元还快。   按着陆辞事前的吩咐,在他们聚集在厅堂里练习默书的这段时间里,负责洒扫的下人已将所有房室都清理了一遍,健仆则在一盏茶前就烧好了热水,灌入木桶之中,送到卧房之中,供各人洗浴了。   陆辞不惜耗费钱财,雇佣这么多下人使唤,自然不是为讲究排场的铺张浪费,而是切切实实地看到了需要。   这样才能保证在最后冲刺的这段日子里,他们除了全心全意的复习外,不需为一星半点的生活琐务操心。   原还觉心里很不是滋味的柳七,在经过漫长的默习后,也已变得疲惫困顿,根本无暇思念虫娘了。   等他褪去衣裳,泡入温度适宜的热水中,嗅着女使们特意燃起的香饼散发的安神幽香,却奇异地感到疲劳全消,不禁舒舒服服地闭着眼,呼了口气。   真服了陆摅羽这小郎君了。   柳七揉了揉眉心,不由笑了起来。   不论大事小事,全安排得面面俱到,一概周全,哪儿似这年纪该有的莽撞青涩?   反倒是自己这个年长些的,口口声声要照看他们,结果反而受了最多的照顾。   也难怪朱弟会恼他不肯笃学勤奋,认为他不识好歹。   柳七越想越觉心虚,越想越觉愧疚。   纵使在今晚上,他早在放弃去看虫娘的那时刻起,就已经看穿了陆辞之前故意激他的意图,也生不出半分不快。   他又不是有眼无珠的蠢人,当然分得清,陆辞这般费心,完完全全是为的他好。   可这样的好意,他又有些消受不起啊!   柳七唉声叹气地洗浴完后,就在女使的服侍下,将湿漉漉的长发绞干,换上雪白舒适的寝服,熄了烛光,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了。   许是因费了一天脑筋的缘故,他后脑勺刚一挨枕,就已经睡熟。   一夜无梦。   翌日卯时刚至,柳七就已悠悠醒转。   只是他刚一睁眼,就被昨夜因灯熄得早未能看清,直到此时才清晰入目的文字,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只见那几张拼合而成的白纸上,清清楚楚地写了一行大字——   “距离省试,还有四十三日!”   柳七:“……………………”   意识到这是何人杰作后,哪怕明知对方用心良苦,他也还是被当场气乐,差点没喷出口血来。   柳七摸摸胸口:“好个陆摅羽!”   更古怪的是,盯着那行字只看了一小会儿,一想到具体只剩下那么些天,他一贯优哉游哉的心里,也油然生出几分紧迫感来。   得了得了。   陆解元手段层出不穷,他是接不住了。   柳七哭笑不得地躺回床上,滚了几滚,叹着气认栽。   经这么一吓,他索性不再在床上赖着了,而是认命地爬起身来,彻底将看望虫娘之事摒弃至脑后。   等召来下人,送水洗漱完后,也不等早膳,破天荒地在这天未亮透的时刻,自发开始读起书来。   当睡眼惺忪,披了件薄薄单衣,跑出来上茅房的钟元,猛然看到柳七房间门缝底下透出的灯光时,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待他懒洋洋地揉揉眼,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后,顿觉更加惊悚了。   ——柳七早起念书,简直活见鬼啦!   等所有人起来后,钟元立马就没忍住,将柳七默默发愤图强的光荣事迹,夸张地在这六人圈子里狠狠宣扬了一遍。   直让起初还故作淡然、忍住得意炫耀的冲动的柳七,最后都受不了所有人露出的惊奇模样,好生反击了钟元几句,才叫对方吃瘪消停。   滕宗谅却还是憋不住,吃吃笑个不停。   柳七没好气道:“你我不过半斤八两,何必发笑?”   滕宗谅哈哈笑道:“笑是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得亏摅羽弟将柳兄制住,不然我还真没机会见这般清心寡欲的柳兄,哈哈哈哈!”   柳七嘴角一抽,暗暗记下这笔。   无视了幸灾乐祸的滕宗谅后,他又忍不住瞟了瞟道行最高的陆某人。   却见对方连看都不带看他的,只和朱说一边闲聊,一边淡定喝茶。   当真是深藏功和名,好似那在柳七房间里贴那玩意儿的不是他一般。   柳七不知的是,陆辞只在他那屋里贴了这日子的倒计时。   毕竟其他几人那认真的学习态度摆在那,除柳七之外,唯一一个坐不住的,也就是钟元了。   但钟元已经有了考前焦虑症的苗头,陆辞自然不会让其加剧这类症状,而只多给其增加了一些休息时间,以作放松。   倒是柳七太过懒散悠闲,是该紧紧弦了。   不过,倒是连陆辞本人都没想到,这招竟是出奇的灵验。   总想方设法想要偷溜见歌妓的柳七,从这日起就变得绝口不提外出之事,也不消极怠工,而是沉心静气,主动每日与他们一块复习了。   在紧锣密鼓的备考中,二十日一晃而过。   外头的笑语喧哗没能惊动他们,张灯结彩的近邻也未被他们瞧见,但阵阵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却如震天动地一般无可忽视。   他们才恍然意识到,正月已悄然而至。   其他人感到新鲜有趣的时候,柳七则在震惊之余,颇有几分精神恍惚。   ……在陆辞的引领下,他当真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整整二十日?   换作往常,单这么想象,都已足够叫他不寒而栗了。   陆辞尚不知柳七内心的惊愕,而是给除了家还远在大名府的那些个健仆外的所有下人,都通情达理地放了一日新年假。   在陆辞看来,他们头回在汴京过年,又即将作为考生,热闹固然可以少看,但象征吉祥的桃符还是要贴的。   一贴桃符,姗姗来迟的过年气氛,也终于越来越浓了。   钟元自告奋勇,跟易庶一起将桃符贴好了;滕宗谅派健仆上街去买了几串炮仗,让每人都放上一串,讨个好意头;朱说写了新的对联,柳七新作了一曲喜气洋洋的《贺六友共度元旦》,妄想凭此从陆辞手里骗一坛屠苏酒来喝……   陆辞万分惭愧地向友人们表示,自己没什么特殊才干,唯独还有几个臭钱,又一直是个非常务实的人,就将他们的年夜饭给包了。   而喝酒不但容易误事,还会耽误学习,当然是不能有的。   ——柳七的愿望,就被无情地驳回了。   作为补偿,主菜和甜品,倒是可以多叫几个。   ——柳七漠然表示,自己并没提出过类似要求。   厨子已被他放了假,陆辞就顺理成章地交由汴京中名气最盛的第一酒楼‘樊楼’解决了。   他们皆都不喜太过拥挤吵闹的地方,陆辞安排时自然也考虑到了这点,便直接让健仆跑了一趟,让酒楼做好一桌的美味佳肴后,再亲自派伙计送上门来。   看着其乐融融的一幕,唯一未能得偿夙愿,此刻苦于无酒可饮,只能以抹茶代的柳七,则一边闲的发慌,一边故作怨念地盯着筷箸不见停过的陆辞瞅。   根据他对这狡猾的陆小饕餮的了解,对方怕是早计划好了要吃这么一顿盛筵,只借了过年的由头来光明正大地点了满桌菜,还不落个铺张浪费的口实。   若他猜得不错,等到省试完的元宵夜时,就该轮到这东京城中第二有名的‘任店’了。   陆辞敏锐地察觉到柳七微妙的目光,笑吟吟地看了过来,还用公筷给他主动挟了一筷群仙炙:“柳兄莫光顾吃茶,大年夜的,还是得吃菜才是。”   柳七脸色一黑。   他最讨厌吃这玩意儿了!   然而在不确定陆辞究竟是故意还是无意,加上还有个朱说在旁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柳七唯有强颜欢笑地接受了这番好意,将最讨厌的这口菜给生生咽了下去。   柳七刚一咽完,陆辞下一筷就来了。   他笑眯眯道:“这也尝尝,别客气啊。”   这次给他夹的,则是他最喜欢的假沙鱼。   挨了一巴掌又得一颗糖的柳七,不经意间对上朱说充满羡慕的目光,不由嘴角一抽。   ——这下他能肯定,陆辞方才绝对是故意的了。   陆辞冲他又笑笑,推去一小碟素饼:“这个可千万别忘了。”   时人认为,过年时吃素饼,可以长寿。   柳七接过后,脸也绷不住了,一边哼哼笑着咬了几个,一边默默地在心里原谅了这狡猾的贪吃鬼。   尽管远离家乡,但有挚友相伴,这些年轻郎君也半点不觉孤独。   朱说最觉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充实,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众人,尤其是他最喜爱的摅羽兄。   回到屋里后,他心情还久久无法平静,必须提笔写上一篇文章来记述这顿年夜饭,才算心满意足。   在享受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后,众人也没放松上一天。   毕竟接踵而来的,就是觐见皇帝的群见仪式了。   礼部一降诏,就无情地浇灭了陆辞心中残存的一丝侥幸——对年纪轻轻就在解试中拔得头筹,还生得一副叫人欢喜的俊俏模样的小郎君,他们显然没有错过,而是十分偏爱地点了出来,让他致辞。   哪怕皇帝对此不甚重视,朝臣们也心知只是走个过场,但到底是举人们初次得进宫阙的宝贵经历。   况且能作为代表致辞,也就意味着能在官家跟前小露头角,若能表现出彩,得其赏识,哪怕只合个眼缘,等真正入朝为官后,说不定将大有裨益。   柳七笑眯眯地拍拍自得讯后就一言不发的陆辞肩头,夸张地拱手作揖道:“陆解元脱颖而出,于七千余人的群见中得致辞殊荣,我等虽只能在后头看着,然身为密友,也感到与有荣焉啊。”   陆辞呵呵一笑:“承柳兄吉言了。”   还想再追着他调侃几句的柳七,对上他淡淡的笑后,不自觉地就感到背后微微一凉,明智地改口道:“这么一来,那致辞稿也不算白写了。”   陆辞随意“嗯”了一声,明显兴致不高。   相比之下,思及头回进入宫阙之事,朱说、易庶和钟元三人,可就要激动得多了。   朱说脾性惯来稳重一些,此时也有些走神。   另两人则认为,自己能过解试这关,已经是烧高香后的侥幸,谁知下回又会是哪天,当然难掩兴奋。   作为过来人的滕宗谅和柳七,一边优哉游哉地吃着茶点,一边慈爱又宽容地看着他们,不时饱含欣慰地给出几句建议。   这才是小郎君该有的朝气嘛。   不论是淡然也好,期待也好,还是隐隐排斥也好,到了正月一这天,来自诸路州府监军的贡举人皆换上最好的衣裳,神光焕发地至阙前,悉数由核查过他们身份的卫兵引领入内了。   陆辞身为密州解元,按着规定,与其他解头们一起站在了最前列中,又因他一会儿后将要致辞,更被那位知事官员给提到了最前。   陆辞内心长叹一声,面上则微微笑着,向这位官员谦声道了谢。   对方并不做任何回应,只淡淡一笑。   对这位年轻却不浮躁凌人的陆解元,心里隐约添了分好感。   特别跟别的那些在年岁上不知长他多少、却因是初次得解进到宫阙中来、而难掩激动地到处乱看的其他举人一比,更显得这宠辱不惊的大将之风难能可贵了。   看这些人将班列带得歪歪斜斜,惹得卫兵们都纷纷侧目的情景,他就忍不住头疼得很。   真是不知仪范!   他有所不知的是,比这还来得恢宏壮观的古宫殿群,后世几乎是人人可进的,陆辞曾游览过不少,当然能处之泰然。   宋时宫殿,皆在州府的基础上扩建而成,又因汴京城中人口极度密集,想再进行扩建也不成,自然不比唐时宫殿来得壮丽气派。   当他们缓步行至禁闱之前时,便在引领之下,纷纷下拜。   哪怕连天子的面都没见着,经过此拜,他们在名义上,就全成了天子门生。   拜过之后,众人重新抬起头来,不禁向从这座他们梦寐以求着进入、成为共治天下的一员的宫所投去了灼热目光……   恰在这时,有一穿着朱色官服,头戴三梁冠,身长玉立的青年官员从内疾步走出。   他年纪瞧着不到而立,秀气的眉宇微微蹙起,唇紧抿着,显是正琢磨着公事。   因太过专注于旁事,他未及时想起此时此刻的宫阙内、禁闱外正浩浩汤汤地站了七千多名举人,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这宫所,期盼着官家的出现。   他这一忽然冒头,自然瞬间就引来了这七千多人的目光。   “……”   饶是他颇有城府,也不折不扣地吃了一惊,当场愣住了。   陆辞忍住了笑,客客气气地冲他遥遥一点头,算是致礼,也是提醒。   得了这小小的台阶,正尴尬着的那人总算也反应过来了。   他下意识地向这冲自己释放善意的漂亮小郎君回了一笑,旋即加快脚步,火急火燎地离开了此地。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东京城里排名前三的大酒店:樊楼,任店,遇仙楼。   尤其樊楼:宋人周密《齐东野语》白矾楼(樊楼)“乃京师酒肆之甲,饮徒常千余人”   《东京梦华录》则道:“白矾楼,后改为丰乐楼。宣和间,更修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登上樊楼,甚至可以看到皇宫之内。   2.陆辞点的饕餮大餐的菜色,皆出自宋徽宗赵佶的生日宴 (《假装生活在宋朝》)   3.群见的队列凌乱是出了名的,对此,沈括在《梦溪笔谈》卷九里还形容为“常言殿廷中班列不可整齐者,唯有三色,谓举人、蕃人、骆驼。”   4.在宋时,举人得解并不能算有功名,一旦在省试中失利,又还是一身白衣。下次参加贡举,又得从发解试重新考起(免解的特权我在之前的章节注释中有标过)。   省试可以说是三重考试中最重要的一场,因为殿试黜落率还是很低的,从宋哲宗开始,更是过了省试之人在殿试里都不会黜落,哪怕犯了严重错误,也只是被排到后头去。(《科举与宋代社会》)   5.按照宋代典志,三品以上官员的服装为紫色,五品以上官员的服装为朱色,七品以上官员的服装为绿色,九品以上官员的服装为青色。   三梁冠,犀角簪导,无中单,银剑、佩、师子锦绶,银环,余同五梁冠。诸司三品,御史台四品、两省五品侍祠、朝会则服之。御史大夫、中丞则冠有獬豸角,衣有中单。(戴三梁冠,是三品、四品、五品官,为朝廷的中级官员。)(《宋史?舆服志》)   6.汴京开封府或行都临安府,都是在州府的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因此宫殿建筑也带上州府衙扩建的烙印,与唐代长安皇宫相比,自然逊色一筹。(汴京开封,原是唐代汴州节度使办事的机关所在地,五代十国时曾为后梁、后晋、后周的东京)(《两宋文化史》)   7.桃符   在门上贴吉祥联语或驱鬼的门神,称为桃符。汉代曾用桃木刻成印,挂在门上,称为“桃符”,可以避邪。后来桃印上改刻神荼、郁垒二门神,驱鬼,称桃板。五代十国时,今四川一带的蜀国首先于桃板上书写联语(对联)。据《皇朝岁时杂记》载:“宋代桃符之制,以薄木版长二三尺,大四五寸,上画神像狻猊白泽之属,下书左郁垒、右神荼,或写春词(春联)或书祝祷之语,岁旦则更之。   8.饮屠苏酒   《岁华纪丽》载:“每岁除夕,遗里闾药一贴,令囊浸井中,至元日,取水置于酒樽,合家饮之,不病瘟疫。”   9.食素饼 《岁时杂记》载:元日,京师(汴京)人家多食素饼(面条,长如绳索,故名)。时人认为吃素饼,可以长寿。 第五十七章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的打岔,陆辞缓过这股想笑的劲儿后,倒没那么紧张了。   ——尽管连熟悉他的朱说柳七等人都没瞧出丝毫端倪,但他的的确确,正紧张着。   群见只有这么一小会儿,他们再依依不舍,也得准备折道去国子监了。   尽管皇帝自始至终就未曾露面,陆辞也还是得代表得解举人,当众进行致辞。   众人心里难掩遗憾,看向陆辞的眼神,也很是复杂。   陆辞恐怕是在场中人里唯一一个丝毫不觉惋惜,甚至还感到几分愉快的了。   他被引领至队列最前后,先展颜一笑,再从容不迫道:“臣希等伏以今上,首善始于京师,虽以武功克定,终须用文德致治。天下得以修文,举子兴盛于畋亩,此盖伏遇尊号皇帝陛下,仰稽古道,广育英才,发明诏于四海,命兴贤于五湖。臣等谬当诏旨,粗识文墨,虽为草野之臣,求广闻见,望增智虑,幸得天庭之贡。”   这番主题在拍马屁的致辞,中心极其明确,却不至于过火,可谓中规中矩,很是老练圆滑了。   让明白人听着会心一笑,面上则诚服地再接一拜。   陆辞从不曾打算要利用这回的致辞机会来标新立异,只为引起高官的注意力。   那样做的话,即便成功,于这大庭广众下,也难免落个谄媚今上的嫌疑,平白损了大丈夫的气节。   倒不如一切让省试的成绩说话。   唯有真才实学,才能使众人心服口服,而不是走些投机取巧的旁门左道。   倘若卖弄了这么多小聪明,省试里却落了榜,岂不白费功夫,还滑天下之大稽?   当然,矜持地吹捧几句陛下英明神武,适当地夸赞一下重文的政策英明,还是很有必要滴。   陆辞这份致辞稿,可请教过柳七和滕宗谅好几回,确定无误后,才仔细背下。   能平平顺顺地过了这麻烦事,让听者大略满意,于陆辞而言,就已是足够了。   见引领他们的知事官向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露出个微不可查的微笑后,陆辞便明白,致辞这关,可算是安然过去了。   他微微一笑,从容淡定地回到了队列,丝毫没有流露出完成致辞的激动,浑身也不见半点青年人的浮躁,引得左右那些比他岁数大上至少一倍的他地解元侧目不已。   完成群见后,知事官员就再度领着这七千多人出发,往国子监行去了。   “这便是今年的得解举人?”   身着窄袍伫立于窗前,看着举子们远去的赵恒,忽懒洋洋地问了这么句。   随侍的内臣赶紧回道:“回官家,正是他们。”   “方才致辞之人,瞧着才丁点岁数,竟已是个解元了?”赵恒很快就丧失了再盯着那乌压压的背影看的兴趣,在内侍们的小心搀扶下,慢吞吞地回到了御案之前,情绪难辨地长叹一声:“倒让我想起十几年前的同叔来了。”   内臣心念一动。   晏殊刚离去不久,官家就因心情烦躁,在殿内随意走了走,刚巧听了一段解头的致辞。   起初只觉那小郎君的嗓音悦耳,致辞间隐约带着优美的韵律起伏,流畅而悦耳。   再看到那小郎君的模样后,官家就有些怀念当年了。   当年的神童晏殊,受江南按抚张知白的推荐,引起了爱才的赵恒的重视,直接免了解试省试。   当晏殊与其他举人同赴殿试一场时,也是这般年少老成,却又胸有成竹的好气魄。   那内臣自认猜出几分官家心思,便壮着胆子玩笑道:“依臣看,那位解元的模样,可比晏学士的还好一些。”   赵恒果真龙颜大悦,哈哈笑了起来:“你这大实话,可小心别让同叔听着了!”   他对晏殊的才干看重是一回事,喜欢晏殊的谨小慎微是一回事,为何那般器重对方,缘由却不落在这两者头上。   他当初相中晏殊这一神童,屡屡破格提拔时,也正是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时刻。   而晏殊也未曾对不起这份期许——其所展现出的才华,足够成就一段君王‘识才辨贤,慧眼识珠’的佳话。   内侍们不敢吭声,内臣小心翼翼地跟着笑了起来。   至于那位致辞解元的名姓,赵恒不曾过问,他识趣地不主动提起。   毕竟才走过解试一关,最困难的省试近在咫尺,言其他都还为时过早。   谁又知道,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究竟会是下一个晏同叔,还是风光一时,之后就名落孙山,籍籍无名呢?   此时的陆辞还不知在自己的无心插柳下,还真给皇帝留下了那么丁点好印象。   在随大流循唐制,往国子监谒见过先师后,大多数年纪不小的贡举人已走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知事官不动声色地将一切看在眼里,等领着众人出了国子监大门后,便宣布仪式已毕,举子们可各自回去。   至于派马车挨个接送?   显然是不可能的,这可足足有七千多人呢。   于是这些走得累得半死的贡举人,就又得拖着沉重脚步,往大街上走,直到能租到驴马或车的地方为止。   不过他们身体虽疲惫,精神上却还亢奋着,一边慢吞吞地挪动,一边与身边人热切地交谈着今日见闻,分享想法。   而被这一个多月的好吃好喝、加适当锻炼养下来,加上自身具有年轻这项最大优势的陆辞等人,更是半点不觉吃力了。   思及他们所居的寓所就在州桥附近,从国子监步行过去,虽称不上近,但也算不上多远,所有人一致决定,不与那些人抢车抢马,而直接步行回去了。   陆辞见朱说他们因没能得见龙颜、而难免有些遗憾,便笑道:“瞻见天表,倒没你们想的那般困难。待到正月十四夜里,君王将携妃嫔,乘舆幸宣德门,先观赏花灯,再驾登门上,观看露台表演。届时早到一些,挤到前头去,也就能看到了。若运气好,还能得赐金瓯御酒,可做浅斟。”   朱说面露憧憬,柳七和滕子京则不由对视一眼,颇感惊奇。   他们曾考过一回省试,也曾在京中过过春节元宵,对这些细节当然清楚。   可陆辞分明从未来过,却也对这些清清楚楚,如身临其境过一般,就很不可思议了。   陆辞看出他们心里疑惑,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我向来有出游前先做调查规划的习惯。况且上回尚书省引试,不就在元宵后一日么?正因如此,我察验时才多关注了些。”   滕宗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摅羽弟着实心细。”   柳七微眯了眼,嘴上不置一词。   心里对于此说,则持有十分怀疑的态度。   根据他对这小饕餮的了解,与其相信对方是为省试操的心,倒不如说是一早就看上元宵佳节时、汴京各个摊席兜售的特色美食了。   柳七惆怅地叹了口气。   但怀疑终归只是怀疑,尤其这几人中,对这小饕餮心悦诚服的人占了绝大多数,他贸然开口,怕是会被群起殴之。   ——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啊。   陆辞也懒得理老爱作怪的柳七,在一些钻来钻去的小经济手里,随手买了些瞧着就很是清爽可口的梨、藕片,分给几人。   虽身处在千年前的大宋,但这空气质量,却远不如他预想的好。   在密州时姑且不觉,大名府时则隐有意识,到了汴京后,就时不时得感受一下现代常见的‘霾’天了。   而罪魁祸首,自是被京人广泛运用的炭火。   被汴京中人引以为豪的,家家户户皆烧炭而不烧柴的做法,就给空气带来了极大的污染。   每逢冬天,更是额外严重。   朝廷自然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理,正因如此,才将广栽植被也算入政绩考核之中,便是为了鼓励各地官员多多种树,有防治水患和污染的环保意识。   汴京城中绿树成荫,繁花似锦,除了给游人增加出游乐趣外,也是为了治理空气。   昨夜虽烧了无数炮仗,但今日这霾气,倒奇怪地不算严重。   道路上也因刚有街道司的人洒水清扫过,而一片整洁,陆辞难得地有了闲逛的心。   于是,就在一行人即将拐向州桥时,他忽然建议道:“既然今日已出来了,不如就去购置考试用具罢?也是时候准备那些了。”   笔墨纸砚已然精心挑选好了,陆辞此时所指的,显然不是文房,而是桌椅服饰。   众人自无异议,便先跟着陆辞到了一间客人颇多的布铺之中。   “刚入正月,天寒地冻,考场内没有炭盆供暖,也不许带汤婆子,可莫要小觑了这影响。”陆辞一边挑选着用来放入袍子夹层的棉料,一边严肃地叮嘱道:“纵有生花妙笔,若墨汁胶冻,手指僵硬,又如何发挥?”   众人皆是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在类似的问题上吃过亏的滕宗谅,更是忍不住惊奇地瞅了想得面面俱到的陆辞一眼,默默地跟着挑了一些。   唯有柳七还懒懒散散地袖手歪在一边,姿态风流得惹来进出布铺的小娘子们脸红羞涩不说,全然不似要挑选的模样。   陆辞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尚未开口,朱说已好心提醒了:“柳兄不备上几件么?”   柳七挑了挑眉,嫌弃道:“我素来喜着以白绢作底的窄袖紧身袍,若似你们这般塞棉作夹层去,岂不显得很是臃肿,难以入目?”   “……”   素来务实的朱说,明显没料到会听到这等理由,很是不可思议地看了爱讲究的柳七一眼,好似看着一个傻子。   他嘴唇翕动一下,好歹看在自己曾欣赏过对方词作的份上,忍住了没再开口,而是专心挑选自己的棉料了。   滕宗谅哭笑不得道:“你考试那几日,暂着广袖宽身的款式,不就瞧不出来了?”   柳七理所当然道:“我素来不喜那些。”   虽难熬一些,但他也不是没熬过,短短的三个白昼罢了,夜间还可回舍,勉强还受得住。   陆辞嘴角一抽,因现代时见过无数要风度不要温度的人,对此倒很是理解,于是也未勉强他。   只在结账的时候,信手拿多几样厚布,一道买了。   朱说虽留意到了这点,但出于对陆辞一贯的信任,他犹豫了下,什么也没问。   在陆辞的建议下,几人又跑了趟木匠处,按着每人的身高体型和个人习惯,各自定制了一把带软垫、甚至脚踏的靠背椅。   这么一来,纵使需要久坐,也不会轻易腰酸背痛了。   对此,柳七也是无比赞同,一扫刚才的拒绝态度,毫不迟疑地定制了一把。   桌子方面倒没什么讲究,只要够宽敞平整,高度合适,又不至于超出尚书省对大小长度的限制就行。   等下了定金,约好后日来取后,陆辞又带着人马不停蹄地赶到牙人处,临时雇了三位绣娘。   接下来这些天里,就让她们用上刚采买的棉料,为他们缝制考试时专用的保暖衣物。   除了袍服外,作为保暖物件,加厚添绒的鞋履棉袜自然也是必备的。   柳七一直是事不关己的模样,直到临考前一日,陆辞不打招呼地忽然进了他房里时,他还笑着揶揄:“摅羽弟怎来了?莫不是——”   “柳兄,再讲究潇洒好看,也得分清轻重和场合,适当的保暖,还是必须要的。”   话刚起头,陆辞已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飞快将东西放在他的床上,一个转身,利落走了。   这又是闹哪出?   柳七一脸莫名地望着他推门关门一气呵成的背影,半晌后,才扭头,随意看了看床上放的东西。   结果这一看,他的脸色就彻底黑了。   那不是别的什么,而是用陆辞前些时日结账时顺手拿的那几件厚料子,给加厚过的几间深蓝色贴身小衣。   不过这种款式可爱的小衣,因穿着后‘上可覆乳,下可遮肚’的特性,紧束起来,还可防风的特性,尤其被女子钟爱……   亦名,‘抹胸’。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袜子   襪(袜) 古人称为足衣,有长统与短统之分。襪(袜),作“襪、韈”,可能用软皮(韦皮)而得名;汉魏以后改以罗为料故称“韈”。《释名?释衣》说:“韈,末也,在脚末也。”后又写成“襪”(袜)字。   2.抹胸其实就是一种胸间贴身小衣,一般以方尺之布制成。宋代抹胸穿着后“上可覆乳,下可遮肚”,紧束前胸,以防风之侵入。宋代不仅女子,男人也有戴抹胸的。   1975年在江苏常州金坛区发现的南宋太学生周瑀墓中的抹胸实物,已经证实了这一点。这说明什么?宋人戴抹胸不单是为了美,而且可以保暖——要不然我们实在想不出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戴抹胸。(《活在大宋》第一章 )   3.省试时天气太冷,导致笔砚冻结,曾出现在孝宗(1186)年12月22日的一道上奏之中,是为恳请延期考试数日。1189年才终于改成了正月24日锁院。(《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之二十至二一)   4.袍:士庶所穿的袍,有夹层,中实棉絮的长衣,一般长至足上;宋代有宽袖广身与窄袖紧身两种。有地位的官员,以锦作面料,人称“锦袍”;未有官职者,多穿白绢袍;庶人或未进入仕途的士人则衣布袍。   5.窄袍:是皇帝平时便坐视事时所作的便服,皆皂纱折上巾,通犀金玉环带。窄袍或御乌纱帽。(《两宋文华史》)   6.皇帝除非在正式上朝等场合,否则是不会自称朕,而是‘我’的。(《假装生活在宋朝》)   7.植树作为政绩:   宋朝地方官若在任内积极植树造林,是可以作为升迁之政绩的,《庆元条法事类》规定:“诸县丞任满,任内种植林木滋茂,依格推赏,即事功显著者,所属监司保奏,乞优与推恩”;如果导致绿化面积减少,则要受处分,“任内种植林木亏三分,降半年名次,五分降一年,八分降一资”。政府又立法严禁盗伐林木,“违者置罪”;即使是官方出于公共用途要砍伐木材,也必须向“都木务”申请采伐许可。(《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8.污染:   宋代手工业发达,特别是煤炭的大量使用,导致空气污染,如延州普遍以煤(石炭)为日用燃料,整个城市笼罩在煤烟之中:“沙堆套里三条路,石炭烟中两座城”。宋代生齿日繁,对土地、林木资源难免出现过度开发之趋势,这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水土流失与生态破坏。   宋代文献中即多次出现扬尘天气与雾霾天气的记录,严重者,“暴风起西北有声,折木吹沙,黄尘蔽天”   9.陆辞致辞的内容,是我在嘉佑2年的《开封府群见致辞》基础上改编的。因为我的改动幅度颇大,才全放了上来。   10.内侍也分为没有品级的内侍和有品级的内臣。在皇族成员面前,没有品级的内待一般自称“小底(的)”,内臣则可自称为“臣”。   11.街道司:专门管理城市的环境卫生。街道司可以招募500个环卫工人,每名环卫工人给予月薪“钱二千,青衫子一领”,其职责包括整修道路、疏导积水、洒扫街道、整顿市容等。《清波杂志》说,“旧见说汴都细车,前列数人持水罐子,旋洒路过车”,以免尘埃飞扬,看起来跟今日城市的环卫洒水车差不多;《东京梦华录》说,“每遇春时,官中差人夫监淘在城渠”。官府每年都会定期安排工人疏通沟渠,以免城市积水。(《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12.有首小词:“奏舜乐,进尧杯,传宣车马上天街。君王喜与民同乐,八面三呼震地来。”说的便是宋朝皇帝在宣德门与民同过元宵的情景。   每年的正月十四(或十五,或十六)之夜,皇帝都要“乘小辇,幸宣德门”,观赏花灯;随后,“驾登宣德楼”,宣德楼下早已搭好一个大露台,诸色艺人在露台上表演相扑、蹴鞠、百戏等节目,皇帝坐在楼上欣赏表演,“宫嫔嬉笑之声,下闻于外”“;万姓皆在露台下观看”,先到宣德门下的市民,“犹得瞻见天表”,得以近距离一睹龙颜。   北宋徽宗年间,皇室还在皇城端门摆出御酒,叫“金瓯酒”,由光禄寺的近千名工作人员“把着金卮劝酒”。“那看灯的百姓,休问富贵贫贱老少尊卑,尽到端门下赐御酒一杯”。(《生活在宋朝》,注,不是《假装生活在宋朝》!是两本书,只是书名相似) 第五十八章   为免柳七恼羞成怒,从而辜负了他一番苦心安排,这抹胸陆辞不但给得偷偷摸摸,连引试当日众人一同出发时,他也佯作不知的一派坦荡,丝毫不往柳七身上瞄。   与凡事都最讲究个风度翩翩,不打扮得潇洒迷人不肯出门的柳七相比,对陆辞的话语惯来最为信服、也是这些人里最怕冷的朱说,则是另一个极端的不顾形象。   要不是陆辞看不过眼,及时进行劝阻,他几乎要将自己裹成个毛绒绒的圆球了。   而陆辞劝过之后,他稍作收敛,就‘只’穿着一身加厚夹绒的广袖宽袍,头上戴顶兔毛帽,脖颈间围着围脖,靴里是厚实的长袜,底下还塞着软软的毛垫。   当他跟平时一样肃着脸时,却因生生胖出几圈的圆圆身形,而气势大减不说,还添了几分可爱。   陆辞好险才忍住没去捉弄一下老实厚道的对方,滕宗谅则看得眼皮一抽,不忍直视地别开眼去。   他受陆辞影响,穿得也不算少了,但跟这极其夸张的朱说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经过陆辞这么长时间的模拟试为严格特训,五人的心态跟解试时相比,简直有了脱胎换骨一般的蜕变。   在无数人难以成眠的省试前夜,他们仍按着陆辞的安排,于子时准点上床,毫不费劲地就睡着了。   等辰时一到,他们神清气爽地起身,头脑清晰地最后整理了一回要带入考场的物品后,才恍然明白,为何发解试那日的陆辞能那般从容淡定,容光焕发了。   陆辞见他们充满精神气的模样,也很是欣慰。   用过早膳后,便拿出早早备好的清单,挨个问过。   确定不存在错漏后,就让身强体壮的健仆们带上他们的桌椅,自己背上试箱,领着另外五人往尚书省出发了。   是好是歹,都得今日见真章了。   尚书省自迁至孟昶故居后,礼部贡院也随着搬回,一直被设作省试院所。   只是孟昶故第虽颇为宏丽,仍无法改变它曾为府邸的事实,格局设计上,自然不存在分别的廊屋,而只能用木柱简易隔开,既无墙壁,也无木板,本质上还是相连的。   相比解试,巡铺官和监试官的数量,显然增加不少。   贡院也无力提供七千多名考生的文房和桌椅,士子试处堪称四壁皆空,场屋苟简,全得靠考生送纳了。   不过在座次安排上,倒与发解试时一模一样——都是提前一日放榜公布,到引试那日,就按被安排字号列队,等待监门官搜查和引入座席。   由于混榜原则,陆辞六人自被打散,分步到试场各个天南地北去。   朱说虽早有预料,仍忍不住感到有些失望,多看了陆辞几眼,就被陆辞发觉了。   陆辞笑着在他穿得鼓绒绒的背上拍了拍,简单道:“申时见!”   朱说仿佛受到莫大鼓舞,眼睛发亮,也跟着笑了一笑,一转身,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去寻自己队列了。   陆辞看着他气势十足、却因圆溜溜而大打折扣的背影,忍俊不禁。   等他很快找到队列时,分别站在他前后的两人,便立马认出这是在群见那日致辞的陆解元,笑着让出了位置来。   “多谢二位。”他们主动释放善意,陆辞也投桃报李,笑着拱手小行一礼:“在下陆辞陆摅羽,密州人士,不知是否有幸得知二位名姓?”   离他们入场还有那么一会儿,在排队等候时,倒没禁止举人间交谈这么一说。   因此巡铺官在平平静静地看了他们一眼后,很快就挪开了视线。   那两人也十分爽快,各自报上了姓名来,站前头那位笑着揶揄一句:“那日群见致辞后,何人不知陆摅羽之名?”   后头那人也故意打趣他:“即便摅羽不说,似你这般打眼的青年才俊,我们虽长个十来岁,但也不至于老眼昏花,当然是认得出的。”   前头那人又道:“又与中原夺一魁首,与有荣焉。”   后面那人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这也是他们寻陆辞释放善意的主要原因之一。   从太宗朝起,朝廷上就一直有着崇北贬南的风气,南北之争十分激烈。   朝中官员以曾为宰相的寇准为首,多为北地出身,自矜尊贵,对渐露头角,尤其以晏殊为首的那些个声名鹊起的南方士人颇为忌惮不满。在这些尚未获得一官半职的举人间,也同样受到影响。   在这两人看来,陆辞身为北人,天然就与他们是一派的。   陆辞对此预先进行过了解,也不见怪,只是在听到二人名讳后,他就忍不住怔住了。   排在他前面这人名叫庞籍,字醇之,单州成武人,官家出身;后面的则叫……   “蔡齐?”   陆辞微微一愣,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由重复了一遍。   蔡齐也怔住了,以为自己玩笑开得不妥,回答时不免多了几分小心:“正是。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陆辞仍觉奇妙,不禁失笑道:“不瞒子思,在发解试时,与我同屋而住的那位举子,也姓蔡名齐。”   此蔡齐正值壮年,生得高大俊朗,英气逼人,自不是他在发解试时有过一屋之缘,最终还误入歧途了的那位落魄举子能比的。   蔡齐冲陆辞眨了眨眼,绝口不问那人如何,只笑道:“由此可见,摅羽与蔡姓之人,真是缘分不浅了。”   陆辞莞尔:“有缘的何止是我与子思?子思与醇之可是同年生人呢。”   蔡齐与庞籍都是虚岁二十九,早已成家立业,有妻有子了。   倒是陆辞,虚岁仅有十六,但因谈吐得体,成熟老练,他们相处起来,也觉春风拂面一般舒适。   三人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又寒暄了几句,不知不觉就轮到他们了。   队列中其他原就心绪紧张,异常沉默,根本无心跟其他人交谈的人将此看在眼里,加上也都轻易认出了陆辞的身份,顿时更觉不安了。   不因别的,只因那三人光是站在一起,那轻松自如、自信洋溢的气场,就显得额外不同。   他们在旁默默看着,只觉莫名刺眼。   好在随着三人陆续通过检查,被引领进入试场,他们所忍受的这份诡异折磨,也就跟着解脱了。   单是这样,就让不少人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   陆辞还不知自己单是跟那两人聊了会儿天,就给其他举子带去了庞大的心理压力。   他笑眯眯地跟在监门官后头,由对方引领去座席上。   只不过,他请木匠专门打造、不显奢华,但细节上十分讲究的椅子,几称得上醒目,在监门官将他领到那间大试所时,哪怕距离还有些远,也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地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坐席了。   就这量身定做的椅子,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当付过定金的陆辞几人带着健仆去收货时,店家却坚决拒收尾款,只恳请这位得以代表举人们致辞的陆解元,如若榜上有名的话,就为他的铺子写上一首广告诗。   对方还信誓旦旦道,哪怕不是一首完整的诗,只得随便几句,他也将心满意足,总比拿几贯钱好。   直让陆辞哭笑不得,又因柳七等人起哄,他只有无奈地答应了。   他非是不愿为人写几句广告词,也不是担忧会写不好,只觉得自己落榜的可能性,绝对比上榜的要大。   怎么不论是友人也好,还是外人也罢,一个个的都比自己要来得对他有信心呢?   对于这点,陆辞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落座,他照常先摆好文房四宝,铺开试纸,解下围巾和厚重外衣,披在了椅背上。   完成这些后,他一边安静等着其他人落座,一边打开孔明瓶,含了一口温热的蜜水在口中,却不咽下,只含着,顺道活动起了手指关节。   这样能保证口腔不干燥,还可带来些许暖意,又不至于因饮多了水、而在考试期间要频跑茅房,白白耽误时间。   考场里正如他所料的那般,冰冷得仿佛连空气都要冻住,每呼出一口气,都能清晰看见一团白雾。   此起彼伏的,还不乏一些体弱患病的考生吸溜涕水、抑声闷咳的声音。   陆辞慢条斯理地把事前准备好的棉花耳塞取出来,堵住那些接连不断、却很能干扰思路的杂音,然后闭上眼,开始冥想。   等监试官着吏人发下雕印好的试卷后,陆辞方睁了眼,将那口蜜水徐徐咽下,专心看起命题来。   省试与解试的考试内容和顺序皆都一样,不同的地方,则在于考试的时长,以及考题的数量了:省试每天一场,共考三场,皆是巳时开始,申时结束。   第一场试律赋和律诗,各一首。   这次备考,自认已在上回押中题时耗光了运气的陆辞,直接采用了题海战术,不求精准,但求大致能涵盖住范围。   这回知贡举的主司,也不是什么别出心裁、标新立异之人,所命之题,也中规中矩。   赋的题目为《司空掌舆地之图赋》,出自《周礼·司空》,为郑康成所注;诗的命题则为《蒲车诗》,出自《史记》卷二十八的《封禅书》。   看到这俩题后,原本还有那么点担心主司剑走偏锋、取些闻所未闻的怪句为题的陆辞,也就彻底安下心了。   在别的举子一边忍受寒气,一边苦思冥想时,陆辞动作却不疾不徐,先把墨研好。   等墨汁好了,他的手指也暖了起来。   再沉吟片刻,便稳稳当当地开始下笔。   草纸虽顺连于卷前,但卷首需预留半张,容封弥官进行封弥。   陆辞自然不会犯这么基本的错误,等留了白,写下个‘奉’字了,才落下赋题——《省试司空掌舆地之图赋》。   得亏在这些时日里,不曾有过半日松懈,一直广取命题而做,现虽未运气好到再次押中命题,但也颇感熟悉。   他只看了一眼,就有了大致腹稿,研墨的那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就将其晚膳了。   思定而落笔。   陆辞将此赋限定的官韵‘平土之职图掌舆地’在心中反复念诵,写时小心慎重,确保不落一韵,不错一字:“率土虽广,披图可明,命乃司空之职,掌夫舆地之名。奉水土……辨九区而底平者也……尊临下土……”   对这位代表举人在群见时做过致辞的年轻解元,巡铺官也难免多些关注。   见其他人还在瑟瑟发抖时,这位却准备充分地将自己裹成半颗粽子,就觉得颇为有趣了。   现看他从落笔到完成,竟是一气呵成,期间不见片刻迟滞,也不见犹疑涂抹,不免心里啧啧称奇。   这究竟是莽撞大胆,还是胸有成竹?   若换作旁人,他定然认为是前者。   但放在这位小有名气的陆解元身上,可就不一定了。   巡铺官好奇不已,但作为巡视之人,也不好在一学子身边多做停留,只有将这疑问默默憋在心里了。   陆辞也暗暗为自己的表现吓了一跳。   也许是经历过发解试的缘故,有了经验做底子,加上他心态一贯平稳,真正进了考场,面对这一贯苦手的律赋,居然半点不觉堵塞艰难。   大概是这几年里闷头做题太多,都做出本能反应来了,身体记忆加上惯性思维,加上并不生僻陌生的题目,他只略为一项,就像做平日习题一般自如,硬是写出几分顺畅自如的感觉来……   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会不会写得太简单了?   省试交这么一份试卷上去,能成么?   陆辞头回因做题太快太顺利,而莫名地生出几分茫然。   不过在瞟了瞟时漏后,他就不再纠结细想,专心审读过了几次,不见有犯点抹细碎之错,就先将试卷移开。   他狠狠灌了几口还残存了点温度的蜜水,重新活动了下发僵的手指,才继续盯着诗的命题瞧。   ……等省题诗写完后,若还有时间,再考虑重新看看自己这首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省试场所:   孟昶故居是从982年期被尚书省所迁的,992年起,贡举考试开始从这里举行,之后一百年都没有变动过。   2.宋代礼部贡院的场地,连片设席,座席毗临,没有正经间隔,只用木柱子简易隔开,所以很容易考试时私相授受,全程受到严密监视。   3.在庆历年间对贡举进行改革之前,省试所考内容仍和解试大致一样。(《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上》   4.赋的题目和陆辞所写的赋借用自欧阳修的《省试司空掌舆地之图赋》(《欧阳修全集》卷59)   5.诗的命题出自仁宗天圣五年的省试   6.从陆辞这一届的殿试开始,就要开始誊录啦!不过省试还没有。   7.为方便封弥,卷首半页需留白。   8.南北之争十分激烈,赵匡胤就是个带头人,据闻还曾说过南方人不能为相……当真宗想要破格提拔晏殊时,遭到寇准的激烈反对,理由就因为晏殊是南方人。(《宋代政治史》) 第五十九章   举子们或是奋笔疾书,或是绞尽脑汁,踌躇不定时,御史中丞刘筠作为权知贡举的帘内官,则是无所事事。   他独自坐在都堂之中,垂帘两侧皆以小幕钉着,身边一人也无。   他自己往外看,隔着纱帘,只能看到一个个模糊的考生身影。   外头行来行去的小试官,若无要事需禀,也不得随意靠近。   他枯坐一个时辰后,不见有举子扣帘上请,心安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感到更加无聊了。   看既看不清,就只有靠听了。   因座席相连的缘故,试所之内,考生间的差距也就暴露无遗了:胸有成竹者,自是靠着读破万卷书,下笔如有神,从容书写之下,笔尖摩擦纸张,透出沙沙的春蚕食叶声;只略知一二,不求甚解者,则文思堵塞,难有佳句,书写得断断续续,多时寂静无声,唯有揉去犯点抹的废纸时才有大响……   刘筠闭眼听了阵,不禁莞尔一笑。   这一年的应举人中,最为出彩的,显然非群见时致辞的那位最年轻的陆解元莫属。   因其发解试时的主司极力推荐,他锁院时出于好奇,特意翻出对方那份公卷来读了几读,内容果真上佳,尤其策论方面,可谓挥洒自如,引经据典恰到好处,老练得丝毫不似个未及弱冠的小郎君的文章。   不过比那更为出色的文章,他往年也不是没有读过,真说起来,最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那手漂亮工整的好字。   如果陆解元在省试时,还能保持那种水平的字的话,即便经过封弥,刘筠也毫不怀疑,任谁都轻易认出他的那份卷子来。   当然,除陆辞之外,也还有好几位挑眼的青年才俊。   其中又以蔡齐和萧贯,这一南一北的两人声名最振,才学最佳。   然而考虑到朝中来自北地的臣子甚众,相较之下,南地仍是势微,刘筠就不怎么看好萧贯了。   而在蔡齐和陆辞之间,刘筠则打心底地认为,陆辞更有胜算。   谁让众人皆知,官家喜出‘慧眼识珠、锐眼辨才’的佳话,过去就曾钦点过晏殊那位‘江外’的神童,还为此特意反驳了持反对意见的寇相公呢?   除好提拔年岁小者外,官家素来喜看美姿颜的郎君,这便又是陆解元的一个大优势了。   毕竟跟陆解元那难得一见、堪称精雕玉琢的俊俏面孔一比,原还算得上英气俊朗的蔡齐,都能被衬得黯然失色。   只要这位陆小郎君莫要因过于紧张,来个马失前蹄,水平大跌,那他就可以肯定,对方能安然登榜。   刘筠闲得无事,瞎琢磨一阵,就得出这么个结论来了。   不过他也没能再继续发呆下去:只因场中有年老体衰者,不耐试地严寒,几番剧烈咳嗽后,脸色青紫地昏倒在地。   他们刚一倒下,就被巡铺官眼疾手快地抬出,尽快送去医官处进行诊治,也避免影响其他考生。   即便他们速度够快,也还是在原本专心应答的举子中引发了小小骚动。   为防有心人趁此机会交头接耳、私相授受,刘筠便从帘后行出,无声地补上了巡铺官暂时漏出的空当。   见主司眸光锐利地四下审视,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的小心思,在甫一接触到对方目光的那一刻,就被迫重新压下了。   等巡铺官将人送至医官处后,也马上折返了来,恭恭敬敬地请刘筠回去帘后坐镇。   刘筠满意地向人颔首示意后,就慢条斯理地往回走。   只是走到半途,他眼角余光就瞥到一道略有印象的身影,不由微侧过头来,定睛仔细一看。   不是别人,正是他极为看好的那位密州解元,陆辞。   在其他人忍不住东张西望,再矜持的也多少被分散了些注意力的时候,他却仍能保持全神贯注的状态。   ——好。   刘筠并未留意到陆辞用来堵耳朵的棉塞,不禁在心里暗暗赞叹了句。   他只见陆辞显然从头到尾都没注意到这边的小骚乱,头不曾乱抬,眼不曾乱看,背脊挺得如尺度量过般笔直。   修长的脖颈微弯,乌发被一丝不苟的束起,留墨色发鬓衬得侧面如冠玉般端丽皎洁,的的确确是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好相貌。   他的唇微微抿着,眉头却很舒展,唇角还往上微微翘起,笔尖在纸上不断划过,可见其把握十足。   陆辞进门时是裹得一身厚实,但因一路文思泉涌,书写时少有停顿、而渐渐热出了一身薄汗。   写完赋后,他重新活动了下十指,用了大半瓶蜜水后,就开始在大多数举子都还瑟瑟发抖、吸溜鼻涕时,很是令人眼红地脱去了加绒的外衣,再不紧不慢地开始写省题诗。   “……软轮同致美,跪地用难符,”陆辞不知理应坐在帘后的主司正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瞧,只觉越写越觉得心应手,便要一鼓作气,将省题诗给完成:“……备物壮皇图。”   写上最后一句后,陆辞才长舒出口气,却不忙搁笔,直接数了字数,确定没有短缺后,又反复审读几遍,才标上无涂注乙。   至于重写赋的天真念头,此刻已荡然无存了。   虽然剩下不少时间,可一旦想到要重新构思加书写,就怎么都不可能称得上充足的。   再者,除了他那么点来得突然的不安外,这篇律赋不但在官韵上毫无错漏,通篇读起来也极其通畅,减容易破坏总体完整性,增则有画蛇添足之嫌,倒不如维持原样,顺其自然。   也许,就是主司这回出的题目特别容易吧。   不然自己这种撑死了也就是中上水平的人,怎么可能写得那般轻松?   陆辞这么一想后,就不再自寻烦恼了,重新拿出已变得冷冰冰了的蜜水瓶,将剩下的小半瓶蜜水一饮而尽。   甜丝丝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来,叫陆辞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得亏考场里不得东张西望,不然他这悠然姿态,怕早被嫉妒的眼光射穿了去。   早在陆辞抬起头来之前,刘筠便满意地笑了笑,回到主司该呆的帘后了。   考场里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除了超常发挥的陆辞提前许久完成外,大多数人都是紧赶慢赶的,好不容易才完成的。   更有的自始至终就毫无灵感,死死瞪着命题,恐惧着时间不断流逝。最后等无可等,只有随随便便填上什么,期望能凭此顺利过关者,也不在少数。   这却也怪不得他们:在心绪原就万分紧张的情况下,还需寻觅灵感以作诗赋,自是难上加难。   经过陆辞针对性特训的朱说等人,此刻就感受到莫大好处了。   由于给彼此出题、再在限定时间里做题的次数太多,导致他们面临熟悉的压力时,就很难生出过多的紧张感来。   不过这回命题虽不生僻,真写起来时,却很不容易。   柳七和朱说都费神酝酿许久后,才终于有了点灵感,赶紧趁其还未消退,飞快下了笔,才在时限内完成。   滕宗谅下笔时更犹豫一些,最后自认是拿出了正常水准,却不指望能惊艳试官呢。   自认考得很不如意的,则是基础最差的钟元,以及阅历不足的易庶了。   钟元对此早有预料,因此态度倒很淡定。   他一直都认定,自己之所以能一次就通过解试,就已经算是祖坟冒青烟了,实在不能奢望太多。   这回赶赴省试,包括他父母在内,所怀的也只是来京城游览一段时间、见见世面的主意,而根本没指望他能一回登榜。   就自己这榆木脑袋,钟元明智地认为,十回内能考上就不错了。   易庶家人亦是如此。但易庶素来对自己要求颇高,学时也无比卖力。现踌躇满志地进入省试第一场,出来时却只觉考得不甚如意,难免很是小小失落。   但因不想扫了友人之兴,他强颜欢笑起来。   而陆辞一出考场,就根本不管四周是否哀鸿遍野,还是欢天喜地,都不许这几人谈论考试相关的事了。   “今日之事今日毕,明后日还有两场,何必做无谓烦忧?”   他直接将五人拉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任店之中,光明正大地点了一大桌子菜,命人大吃特吃,以此缓解压力和疲劳。   柳七嘴角一歪,一脸的果不其然。   ——他就说吧!   这小饕餮打的,果然就是光明正大满足自己口腹之欲的主意。   然而他刚要揭穿陆小饕餮的真面目时,就忽觉胸口附近被人轻轻地拍了一把。   拍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陆辞。   柳七油然生出种不详的预感来。   果然,陆辞下一刻就笑吟吟地看着他,意有所指道:“柳兄,未曾受凉吧?”   在除考场时,看到穿得风度翩翩的柳七,在走出考场时还有余力谈笑风生,而不是跟其他准备不足的考生一样冻成冰棍,唇色发紫、手脚哆嗦的模样……   陆辞就已经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面对这明晃晃的威胁,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把柄的柳七,便迅速改口:“任店啊,甚好甚好!即便摅羽弟不提,我也欲邀诸位去呢。”   朱说不解柳七这堪称谄媚的反常口吻,不由睨了他一眼。   陆辞微微一笑,却客客气气地忽将话锋一转,谦虚道:“柳兄虽最年长,但自进京来,没少受你照顾,实在不好叫你请客。还是我来吧。”   “……”   柳七一脸茫然。   他何时说过,自己要请这顿了?   虽未留意听清两人间的对话,滕宗谅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关键词,豪爽道:“柳兄出力的确不少,但真说起来,摅羽弟所操的心,却是公认最多的!”   朱说等人听闻此言,也是不住点头。   滕宗谅恳切道:“愚兄进京前,夫子还千叮万嘱,叫我务必照顾好摅羽弟,到头来却是我受了不少照顾,心下实在愧疚。如诸位肯给个面子,这一顿还是让我请了吧!柳兄也千万莫同我争抢,大不了,下回再让你来。”   莫说他是真将陆辞视作了真心好友,单是想象了下李夫子发火的模样,滕宗谅就有那么点心里发憷。   等柳七回过味来,就只剩应下的余地了。   他哭笑不得道:“……成,那我就等下回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宋真宗是个颜控。   在挑选状元时,山东人蔡齐和江西人萧贯同为候选人。因蔡齐“仪状秀伟,举止端重”,宋真宗就有心偏向选蔡齐了。加上寇准一番南人不好的话,就高高兴兴地点了北人蔡齐为状元了。   之后还没完,他实在喜欢蔡齐的模样气质好,诏令金吾卫士七人,“清道传呼以宠之”。后世状元“跨马游街”之殊荣,自蔡齐始。   还为了蔡齐,首创了状元‘跨马游街’这一荣誉的先河2333   2.陆辞写的这首格物诗引自文彦博的《潞公文集》卷三的省试题。   3.帘内官“南省引试,都堂垂帘,两边钉小幕”《宋会要辑稿·选举》三之二一零,贡举杂录。   4.刘筠是仁宗天圣二年(1024年)这一届的主司,但因为我没找到大中祥符八年的省试官员资料,就挪用了一下这个年份的。   5.省试主司一般由皇帝派遣翰林学士、六部尚书、知制诰,中书尚人等官担任(《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上》)p218   6.庞籍不是《少年包青天》里庞太师的原型,只是恰巧也姓庞而已。庞太师的原型其实是张尧佐(就是我之前说捉婿失败那个外戚)。张尧佐是最受仁宗宠爱的张贵妃的家人,所以借此步步高升,靠裙带关系作威作福,很受鄙视…… 第六十章   在痛快饱餐一顿后,众人未去别处闲逛,而是在陆辞的带领下直接回了屋。   舒服地进行过沐浴洗漱后,就被陆辞催促着睡了。   被比发解试还艰难得多的省试折腾得身心俱疲的钟元,无疑是执行得最痛快的一个。   他干脆得连头发都没彻底绞干,就直接倒下呼呼大睡了。   陆辞直接让两名女使都去他房里,翻煎饼一样将他翻过来,强行绞干发间的水份,省得他一觉起来就染上风寒了。   而易庶在一顿发泄般的饱食后,又重新振奋起来,不再认为自己毫无希望了。   他伙同最勤奋好学的朱说一样,试图说服让他们尽快熄灯就寝的陆辞,让他们睡前多温习一会儿书。   但陆辞却认为,若是往常散漫、脑袋空空的人,的确可以临时抱个佛脚,能记多少记多少。   对平日就足够用功的这几人而言,最重要的,则变成了再考场上保持稳定心态和充沛精力了。   倘若临考前一晚还抱着书看,怕是徒增紧张,也得不到良好的休息,显然弊远大于利。   他也不明着反对,只微微皱起眉来,抱着臂,不言不语地看向朱说。   朱说几乎是接触到陆辞不赞同的目光的瞬间,就立即改口了,一本正经道:“摅羽兄言之凿凿,确可信据。还是早些歇下,蓄精养锐的好。”   朱说说叛变就叛变,易庶冷不防的就没了主心骨,不好意思地低头应了:“……说的也是。”   两人乖乖回房后,陆辞转过身来,就看到柳七毫不掩饰的满脸失望,不禁挑了挑眉。   柳七险些以为,自己或许能看到一出最听这小饕餮话的朱说奋起反抗的好戏呢!   哪儿想到,陆辞甚至连话都没说半句,只淡淡递去个眼神,朱说就已经改口得比什么都快。   男子汉大丈夫立于世,不就该有不畏强权的骨气么!难得反抗一回,岂能如此轻易就遭到镇压!   陆辞微眯了眼,大致能想象出柳七在心里嘀咕什么,倒不揭穿,只懒洋洋道:“柳兄,你也该回房安歇了。”   柳七因这些天听陆辞安排惯了,乍闻此言,也丝毫不觉任何不妥。   他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然后自动自觉地走回了自己房里。   只在关门前,对上陆辞笑盈盈的一双漂亮眸子时,才猛然反应过来,哭笑不得道:“你啊!”   上一刻还在笑话朱说的不争气,下一刻,可不就轮到他自己了?   陆辞莞尔一笑,忽然伸出手来,替他关上房门前,忍俊不禁道:“不妨告诉你,前后门都上了锁,健仆也在外头守着,你别的就先莫要惦记了,且好好歇息,明早再见。”   柳七知晓陆辞是在说笑,只故作不悦道:“摅羽弟即使不这般防范,愚兄也非是分不得轻重缓急之人。”   陆辞点点头,意味深长道:“那就好。”   半个时辰后,忙完最后一点手头事的陆辞也准备歇下了。   在今日试场上,他专程将自己惯用、专门应考的工整字体,做了些许调整改变。   即便轮廓上还很是眼熟,但也不可能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是他所写的了。   陆辞这么做,自是出于慎重起见。   毕竟,由于一些出乎他预计的小变故,使得他自进京来,就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头,引起了一些不必要的关注。   就不知负责阅卷评级的考官,忽对他这个大出风头的小解元抱有什么看法了。   如若是好的,被其认出,自是皆大欢喜;可对方要是本就颇看不过他,认出字迹后,故意往低里打,可就弄巧成拙了。   他不求走捷径,只求得到一个公平评级的机会,那些个许会影响主司判断的其他因素,就还是先行去除比较好。   在临睡之前,陆辞特意披上外衣,走到厅中,就为了看是否有谁不听劝地挑灯夜读,让门缝里漏出光来。   发现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后,陆辞反倒有些意外了。   他笑了笑,重新回了房去。   翌日再赴考场时,六人皆是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惹得略显萎靡的四周人纷纷侧目。   连昨日跟陆辞谈笑风生的蔡齐和庞籍,今日也没了心情,脸色忧郁不说,还带了点神经兮兮的感觉。   在陆辞笑眯眯地冲他们打招呼时,他们虽是应了,却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眼底颇带了几分幽怨的气息。   陆辞丝毫不知问题就在自己身上,莫名其妙之余,暂时也就不再尝试同这两位进入考时焦躁症的新友搭话了。   看着这两人忧心忡忡的模样,连带着他都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在他眼里都称得上是简单的命题,落到才学更佳的其他人头上,不更该答得得心应手么?   怎都一身沉重忧虑,四周一片死气沉沉?   ……莫不是他水平太差,才会自我感觉过好,而实际上是读错题意,或是答得太简单了?   陆辞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不过这些猜测,很快就被他给自行打消了。   自己在诗赋一道的天赋虽是平平,同柳七他们那等千载难逢的鬼才有着云泥之别,但好就好在一个‘稳’字。   心态平稳,发挥也平稳。   就靠他这十年来靠勤补上的底子,也绝不可能连基本的好赖都分不清的。   况且那题目简单明了,所引出处他也记得一清二楚,无甚歧义。   若说主司故意设下陷阱,也不可能。   陆辞正分析着,不知不觉间就已轮到他,由监试官领着,去到昨日的座次上了。   当进到鸦雀无声、氛围紧张的试场后,他就瞬间摒弃了所有杂念,眼里心里,都只看到那一叠试卷上去了。   ——就算登不得榜,为了身后那些人的期许,他亦当全力以赴。   省试次日所试的,为论一道,策五道。   当时漏开始了计时,陆辞也如其他人一般,翻开试纸,心无旁骛地开始审题了。   将六条命题悉数看过后,陆辞心里,就有些微妙。   知贡举的这位主司,跟诗赋时的中规中矩、不偏不倚比起,策论的出题,则将偏好很明显地表现了出来:论题虽出自《刑赏忠厚之至论》,但五条策题里,足足有四条以时事政务为基础的时务策,只象征性地出了一道子史策,皆限一千字以上。   陆辞不知绝大多数考生看到这命题时,一颗心直接就凉了大半,写时更是毫无头绪,不知从何下笔。对昨日还中规中矩,今日却冷不丁来个剑走偏锋的主司,则是满腹牢骚。   在他看来,这几道题目何止是不难?   简直比昨日的诗赋命题还来得容易。   正因太合他心意了,才叫他忍不住心存怀疑地将命题翻来覆去看了数遍,确定没有隐藏别的陷阱,才敢酝酿答题。   他向来是诗赋最为苦手,而策论则是最拿手的强项,这回还偏偏一遇就是四道他最擅长的时务策……   思及轻狂大意,往往容易出事,陆辞才强压住了内心激动。   但还是忍不住感叹一句‘天助我也’。   他这运气,可真是太好了。   不单是陆辞,熟知他在策论方面有多强大的柳七几人,在读完题后,脑海中就油然浮现出陆辞如虎添翼,驾轻就熟的生动画面了。   他们所想不差。   此时此刻的陆辞,的确感到很是如鱼得水。   哪怕明知在评分取等时,跟诗赋相比,策论的占重并不算大,也毫不影响他得以充分发挥自己的长项的好心情。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要说心里头最煎熬的,恐怕就是坐陆辞前后左右的那几位倒霉考生了。   他们不敢往别人的方向张望,但在无比寂静、只时而有‘沙沙’笔尖走纸声的试场里,听觉就会不可避免地变得无比灵敏。   坐陆辞前后的蔡齐和庞籍还好,虽然难免被带起几分紧张,但更加熊熊燃起还是争心。   他们心里暗自感叹一句少年可畏后,就迫使自己尽快理清思绪,起码莫要落后陆辞太多动笔。   然而想法是好的,实现起来,却不是一般的困难。   绝大多数举子,都只是寒窗苦读,甚至不乏因家境艰难,连获取书籍和纸张的途径都很是匮乏,更别提奢侈地外出游学,增长阅历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加上朝廷取士时,对策论也不如对诗赋的重视,举子们在策论方面,难免就被书中所读的内容给框住。   比来大宋后跑过数州游山玩水,现代时更见过无数稀奇的陆辞,当然会弱上许多。   若是经义和子史策还好,换作天马行空的时务策,大多数人都感到几分束手无策起来。   而坐在左右的那两人,则更不幸一些:他们眼角余光,刚巧够瞥到一只白的晃眼的手在慢条斯理地研磨,动作既优雅,又从容。   等研好之后,就蘸墨提笔,就听蚕食桑叶之声连绵不绝地传来,顶多偶尔被挪动卷纸的响动所打断。   他们虽看不到具体情景,也能想象出此时此刻,隔壁那位在群见时大出风头的陆解元提落笔间一气呵成的自信沉着,更觉压力倍增。   身为引起他们不安的罪魁祸首,陆辞却已彻底进入了浑然忘我的伏案狂书状态,发自内心地享受着挥洒自如、文思泉涌的感觉。   而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唰唰’写满换纸、和写时片刻不带停顿的做法,究竟给身边举子带来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由于天气极冷,磨好的墨放在桌上,很快就会被冻得僵硬,墨汁干涸,无法继续使用,需得重新磨过才行。   举子们写篇幅颇长的策论时,难免需要中途停下,边想边继续写,动作稍微慢上一些,墨就胶冻了,需要再研一遍。   通常写一篇策或论,都得反复研个三四回,才能写完。   这么一来,思路往往也跟着断断续续,文章读着,难免就不够通畅了。   陆辞却极讲究:每磨一回墨,就能精准地掐在它可用时间过去前,刚好将一篇策写完。   等终于听到陆辞停笔,已然濒近麻木的几人,才战战兢兢地松了口气,生出几分重返人间之感。   他们也顾不得数陆辞这已经写了几页、或是猜他已做了几篇了,赶紧重整思绪,只求好歹赶上一点进度。   偏偏陆辞停笔,完全不是因为思路堵滞之故,纯粹是为了稍微活动了一下为微感酸软的十指。   再昂首灌了几大口蜜水后,就神采奕奕地再度开工了。   一晃眼,三个时辰过去,他竟已只剩下最后一篇策还没动了。   前几篇的长度,多在三千到四千字左右,最长的论也不超过五千。   现时间充裕,他又特意将最喜欢的那道命题留到了最后,便决定不再跟强迫症一样刻意让每道策的长度都保持接近,而要尽情发挥,多写一些也无妨,便叫它成压台之势。   才在这难以言喻的压力下憋出一论一策的蔡齐和庞籍:“……”   饶是好脾气的他们,此时也被嫉妒激起几分暴戾来。   他们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会儿不平衡的心态,再缓缓地吐了出来。   不然的话,真想一砚台砸到这没完没了的小解元的脑门上。   作者有话要说:  蔡京和庞籍:你是魔鬼吗?   因为解试和省试内容大致一样,我就不重复科普啦!   1.《刑赏忠厚之至论》出自嘉佑二年,苏轼所考的那场省试的题目。   2. 倒数第二是压轴,倒数第一是压台。   今天注释居然只有这么两条!简直美滋滋   赶紧求一发作者收藏(只要网页上戳一下我的作者名,或者APP进入这篇文的文案页后,上点一下右上角作者专栏的圆圈圈,就可以进入我的作者专栏界面了。请点一下收藏好不好呀!)   主要是,我虽然每天去看,但它已经很久没怎么动过了QAQ 厚着脸皮求一下。 第六十一章   等漏壶里的水银走完,知贡举刘筠便自帘后走出,扬声宣布省试第二场结束。   在监试官逐个将卷子收上时,竟出现了好几位因还未完成策论、而深深感到绝望的举子,不顾一切地攥住试卷一角,苦苦哀求对方,求让自己再补上最后一个字。   莫说对方是不是真只补一个字,一旦开了这不合规定的先河,以后哪还了得?   别的不说,可还有无数在眼睛在边上盯着看呢。   铁面无情的监试官,只冷笑一声,严声呵斥了对方,勒令其即刻放手。   就当着这个泪流满面、哀嚎不断、神情写满了不甘心的举子的面,他将那哪怕只是粗略一看、就能瞧出好些处涂抹错的卷纸给强行扯走了。   还有不知死活,一昧胡搅蛮缠的,他更不客气,径直让虎视眈眈的巡铺官将人拖了出去,再收走试纸。   却还有人趁此骚乱,用身子作遮掩,赶紧提笔补上几字,但无一不被坐身边的其他人检举上报。   这些的下场就更糟了:卷子悉数收上,但无论评等如何,都算作废,之后是否追究殿举罚铜,则暂还不知。   如此严惩,自是起到了杀鸡儆猴之效。   直让还心存侥幸,跟着蠢蠢欲动的众人看出主司不容姑息的态度,纷纷消停了。   陆辞将这些人反应的尽收眼底,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难得地有些茫然无措。   这些人做得……真的和他的是一样的策论题目吗?   平心而论,时务策的难度顶多算个中等,尤其这回主司所出的那四道,无一不是曾在朝中掀起一段波澜的大事。   即便是闷头读书之人,也将略有耳闻。   况且举子笃学业文,便是未来的官员,既要为国为民的福祉打算,怎能对政事漠不关心呢?   在明知策论可能以时务为题的情况下,就更不该对外事不闻不问了。   想当初朱说手头只稍微宽裕,就自发地买小报来读。   时务策跟经义子史策相比,破题简单,发挥空间还极为广泛,使证时也不似死板的经史子集策那般讲究严谨。   哪怕用当朝往事做例,也不属犯禁,只要有理有据,清晰明了,不犯引证讹舛、辄用野史、杂说的忌讳即可。   这种自由度高,涵盖面广的题目,应该更容易引导个人发挥,而不受到过多局限才是。   陆辞就做得很舒服。   他因时间充裕之故,最后一篇洋洋洒洒地直接写了将近七千字,尽管还有几分意犹未尽,但出于谨慎起见,还是及时收了笔,特意留出一盏茶的功夫进行审读。   轮到要收陆辞的试纸时,一直板着脸的监试官,心里已被一些企图浑水摸鱼的举子惹得极其不耐烦了。   起初他还有些体谅这些甚至缺了一两道策没来得及答、情绪上难免失控的举子,可见多了他们耍无赖一般的丑态后,便只想将这些统统撵回去,重读个几年再谈。   试场上姑且如此,若官场上这般表现,那还了得?   等他走到陆辞桌边时,就见这位年轻俊俏的小郎君,居然已将文房都收拾得妥妥当当,桌上擦得一尘不染,试卷也规规矩矩地叠好,全放在离他最近的方位。   听到脚步声渐渐接近,一直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全然没加入到之前的小骚动中的陆辞,也就睁开了眼,唇角微微一弯,得体地向他点头致礼。   监试官一时语塞。   等他把卷子收入试篮了,才想起例行询问,干巴巴地问道:“……都检查过,没有遗漏的吧?”   问这话时,他都觉得有些多此一举。   单看这小郎君已将一切整理得洁净有序的从容,就不可能犯丢三落四的毛病了。   果然,陆辞摇了摇头:“都在这了。有劳 。”   监试官满意地点点头。   能做到不吵不闹,任他收走卷子的人自然比胡来的要多得多,但似这小郎君这般自觉又懂礼的,可真没见过。   等监试官将所有人的试卷都收上来后,刘筠便让巡铺官将辰时落锁的贡院大门打开,放闹哄哄的举子们回去。   明日虽还有最后一场,但能走到省试这步的,大多都经过了解试的锤炼。   除非临场粗心大意,多犯点抹,不然鲜少会被死记硬背就能过关的帖经和墨义给难住。   正因剩下一场不存在太大难度,关于评等的悬念,就如解试一般,全落在前头两场里了。   陆辞所在的试厅最近大门,无疑是最早出来的一批。   他也不着急走,就在贡院大门外,耐心等着朱说柳七他们出来。   却见多数人一脸如丧考妣地走着,或是疲惫之至,虚若游魂,甚至还有抱着柱子、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的,惹得贡院门外的寻常路人纷纷侧目。   陆辞起初还有些震惊,到后来也就多见不怪了,但也不知该做何反应的好。   比朱说他们出来得更早的,便是座次同陆辞紧挨着、但收拾东西没陆辞快而迟了一会儿的庞籍和蔡齐。   陆辞远远地看见他们自台阶上徐徐步下,不由笑着,朝他们招了招手。   谁知原本正一脸严肃地交谈着的两人一留意到他,头个反应竟非回以一礼,而是脸色倏然大变。   他们犹如遇到什么恶妖魔鬼怪一般,毫不犹豫地往后退了一步。   陆辞不禁一愣:什么情况?   结果他们这猛然一退,就撞到身后几个失魂落魄的举子。   对方心里正失意着,怀了满肚子邪火没地方发,忽然被撞得胸口生疼,刚好借此发挥,伙同几个也考砸了的友人,揪着他俩不放,大吼大叫起来。   蔡京生得人高马大,不好招惹,他们就抓软柿子捏,咄咄逼人地针对庞籍。   好在片刻过后,对此类闹事已有防范的巡铺官就迅速赶来,直接将挑事的那几人带走了。   陆辞挑了挑眉,若有所思。   虽不知那俩人为何见到自己是这么个反应,但这会儿有些不便,还是等明日见到时,再寻思套话吧。   陆辞最先等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柳七。   柳七眼尖,还隔了大老远的,就已经看到陆辞了。   他如游魂一般步履虚浮,飘到陆辞身边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头毫不客气地压在了与他身高相仿的陆辞的肩上,虚弱道:“借愚兄靠靠。”   柳七这么做时,原以为陆辞会毫不客气地推开他,然后他就能以此为由逗对方玩玩,再故意赖会儿。   “嗯。”不料陆辞却好脾气地随他靠不说,还在他背上拍拍,毫无诚意地安抚道:“辛苦辛苦。”   柳七:“……”   怎么陆辞这般好声好气,反倒叫他如有芒刺在背,感到几分毛骨悚然?   他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听从自己的预感,不再故意跟没骨头似的黏在陆辞身上,而赶紧站直了:“咳,这怎么好意思?”   陆辞挑眉:“我看你好意思得很。”   柳七轻哼一声。   紧接着,陆辞就看柳七“啪”地一下,将纳入袖中许久的折扇展开,优雅地扇了扇,端的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柳七习惯性地摆出最光彩照人的架势,结果一沐浴在陆辞饶有兴味的目光中,愣是没撑过一会儿,就默默地收了起来,询道:“摅羽弟今晚欲去何处用膳啊?”   “听这话,”陆辞意外地笑了笑,揶揄道:“看来柳兄是做好付账的准备了?”   柳七欣然一笑,真心实意道:“受摅羽弟这么长时日的照顾,莫说只是一顾樊楼,哪怕是百顾樊楼,也是应当的。”   诚如他在传授陆辞和朱说一些诗赋上的心得时从不藏私一样,尤其擅长策论的陆辞,也向来不吝于帮助他们二人。   只是柳七也经此得知了,陆辞之所以如此擅写策论,除在眼界和思路上得天独厚外,更多的,还是靠的用心。   陆辞在传授他们经验时,就直接拿出被他起名为《论策简述》的参考书来。   他在后世见过各式各样的备考学习用的辅导书,这边只能收录到零零散散的文集,一些自己总结出的心得笔记也得放在一起,一来二去,极不方便,就索性自己编辑了一本。   里头既收录了往年颇受好评的贡举考题三百多篇,还有他详细讲解如何破三大类型题的步骤,挨个题目进行分析讲解,再至择定使证范围,何时进行结尾,又该如何收尾才能顺利避免头重脚轻、虎头蛇尾等问题。   最后还归纳了许多易犯常犯的错,逐个进行了具体分析。   柳七当时其实只是为逗逗陆辞,才随口问问。   不想下一刻就爽快得了对方应承,沉甸甸的一大本放在桌上,翻上一翻,入目皆是陆辞费事费神整理出的心血时,他整个人顿时都懵住了。   从那次起,柳七对在学业上永远持有严肃认真的态度的陆辞,就隐隐多了几分敬佩。   况且将那本书倒背如流后,他的确获益匪浅,今回应试,就远比上回从容。   哪怕此回面对的是考官极偏重时务策的命题,也很快就找到头绪,在其他人的一筹莫展中,自顾自地奋笔疾书了。   听了柳七难得正经的大方话后,陆辞眨了眨眼,忽凑近前去,压低了声音,忍俊不禁道:“若柳兄所指的,是那几件抹胸的话,的确该好好谢我一谢。”   如果没有那件厚实的抹胸保暖,穿得颇单薄的柳七此时没跟其他人一样冻成冰棍或裹成粽子就已不错了,哪儿还能装模作样地在这大冷天里摇扇子?   柳七:“…………”   他就该想想明白,对这满肚子坏水,还专踩他痛处的小饕餮,根本不能好声好气!   陆辞笑道:“我原还想着,樊楼要价太贵,任店便已足够了。既然柳兄这般财大气粗,我也不好辜负你一番美意,那就还是订在樊楼吧。”   柳七嘴角抽抽,干脆放弃地向他拱了拱手:“听摅羽的。”   二人正说话间,朱说几人也已来到。   朱说面上平平静静的,唯有看到陆辞时,面上就不自觉地带上了高兴的笑。   易庶和钟元都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的,不住唉声叹气。   让陆辞出乎意料的是,连昨日还很是乐观的滕宗谅竟也未能幸免。   他愁眉苦脸,压根笑不出来了,看着陆辞,则是欲言又止:“摅羽弟啊,唉!”   碍于陆辞说过,在三日省试毕前莫要讨论这日所考的内容,省得影响次日的考试……此时最担忧的这三人,仍对策论这一场绝口不谈。   但其实不必多问,单看每人的精神气,多少就能猜出几分了。   连柳七和朱说,面上也不见半点轻松,倒是一副充满疲惫和凝重的模样。   见众人如此,陆辞也不愿再折腾他们了,索性叫了外送的热食,就让几人早早歇下。   看着他们的背影,陆辞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难道觉得那命题容易的,不是所有人,而真只有他自己吗?   ……还是先别说话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第一本策论参考书出在南宋。   南宋人魏天应所编的《论学绳尺》一书,收录了宋人论三百五十六篇,还有《论诀》一卷,讲解如何破题。原题、讲题、使证以及结尾等等,是专供应举人学习参考用的。(《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上》)p430   2.看到上一章有人疑惑,毛笔写字为什么会有声音。   答案是有的。   “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就描绘出了考场上举子应考时的动静,出自欧阳修的《礼部贡院阅进士试》   3.在两宋时,作为计时仪器的漏壶,经历了多次改良。   太平兴国四年(979),张思训在他所研制的浑仪中采用水银为动力,即他所用的漏壶以水银代替水,以克服“冬月水涩,夏月水利”的状况。   到仁宗天圣八年(1030),著名机械制造家燕肃发明了精美的“莲花漏”,使漏壶的时间计量的精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   此后沈括又有改进,为‘浮漏’。   (《两宋文化史》) 第六十二章   见连一向温柔详雅,面上总是带笑的陆辞都肃着脸,原是充满期待地等着郎君们回来的健仆们,心里也为之咯噔一下。   郎君们在简单用过晚膳后,就沉默地各自回房,徒留健仆们在外不知所措地守着,面面相觑。   ——怕是都没考好啊。   他们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这一猜测,不免感到有些可惜。   这几位有多笃学业文,用心向知,在过去这几个月里,他们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况且这般与人和善,厚待下仆的雇主,他们还是头一回见。   哪怕签订的只是一年的短契约,承过不少恩惠的他们,当然也盼着主家好。   陆辞倒不知连仆从们都忍不住替他们惋惜上了。   他虽配合其他人露出凝重神色,但真实心情还是轻快的。   因时辰还早,他沐浴过后,却不着急净面漱口,而是让厨子做了份酥皮蛋羹送来,作为宵夜。   在子时到来之前,他就一边尝着软软甜甜、煮得恰到好处的美味蛋羹,一边悠闲地翻着已然倒背如流的《春秋》,还给自己抽查了三十来条墨义题。   只是在他刚要歇下的时候,房门就不出意外地被人叩响了。   陆辞:“请进。”   门一开,一脸扭捏地进来的人,果然是钟元。   钟元将门轻轻关上,转过身来,也不坐,只清清嗓子,眼神飘忽道:“摅羽啊,我们也认识好些年了……”   陆辞听这万分艰难的开场白,就将他想说的话猜出了七八分,挑眉接道:“你是没考好,做好落榜的打算了,然后想让我向令尊替你说几句情?”   钟元咳嗽一声,飞快地点了点头。   在这两日的省试中,当他坐在椅上,对着考题一筹莫展,最后只掐着时间草草写了点不知所云的话交差时,就彻底明白了自己和其他人还隔着的巨大差距了。   当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钟元在脑子一片空白地坐在那时,听着旁边人奋笔疾书的细微响动,就生出深深的悔意来。   要是当初陆辞督促他念书,邀他一起读习时,他不想方设法逃了就好了。   那样的话,起码不会似现在这样茫然无措吧?   明日虽然还有一场,但钟元对自己定会落榜之事,已是心知肚明。   陆辞实事求是道:“你年纪还轻,头回应举就能通过发解试,已很不易。令尊令堂虽望子成龙 ,但也极通情理,你不必太过忧心。”   见钟元面色渐转轻松,陆辞也不愿让他毫无紧迫感地一昧把心放宽,便皱了皱眉,强调道:“你也别摆出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结果未出,谁知如何?哪怕上榜无望,也决不可轻易放弃这难得的锻炼机会,仍当全力以赴。”   “毕竟能得些宝贵的省试经验,对你日后查漏补缺,可是帮助极大的,也不知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机会呢。”   钟元已全然忘了陆辞比他年纪还小的事实,虚心地连连点头。   在得到陆辞的承诺和安抚后,一直心里搁着事的他终于一身轻松,恢复了没心没肺的模样,告辞回房歇息了。   陆辞笑着摇摇头,送他出门后,刚要熄烛,门又人小心翼翼地叩响了。   “……”   也不知是钟元去而复返,还是另有别人。   陆辞轻叹一声,只有披上外衣,再去开门。   门开后,赫然站着一脸紧张局促的易庶:“打、打扰摅羽兄了。”   “来坐下吧。”   陆辞邀他进屋后,并不急问他,而是先倒了一杯白水递去,解释道:“临就寝的时候,就不给你吃茶汤了,喝几口润润嗓子吧。”   “多、多谢摅羽兄。”   易庶受宠若惊地接过,礼貌性地立马饮了好几口。   陆辞莞尔一笑,轻快道:“难得见你单独寻我说话。可惜你来晚了些,要来早点,还能赶得上让厨子替你也做一份蛋羹来。”   在这无比温和的注视的鼓励下,易庶只觉眼眶越来越烫,越来越湿。   他深吸口气:“我——”   才说了一个字,他就再撑不住故意做出的坚强了,整个上身都伏在了桌上,在这个最让他感到安心和温暖的地方,堵塞的情绪一下爆发,直接呜呜呜地小声哭了起来。   陆辞眼皮一跳。   在这时候,倒不适合再问什么了。   陆辞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只不时轻轻拍抚他颤抖的肩背,递去干净的巾帕。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易庶那如霏霏春雨的低泣声,才渐渐减缓,徐徐收了势头。   等他神智回炉,意识到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到陆辞房里,结果一句话还没说,就已丢脸地哭了半天时……   整张脸顿时都如被火烧过一般通红了。   他发现还抑制不住抽噎,就更觉丢脸了,索性直接站起身来,向陆辞深深揖了一礼,飞快丢下句‘多谢摅羽兄’后,就手忙脚乱地开了门,飞速跑走。   这一串行动完成得如行云流水,根本不给陆辞反应的时间。   所以说,易庶到底是来干嘛的?   看着被重新关上的房门,陆辞不由失笑。   他可真是什么都没做。   当一前一后地送走情绪最不稳定、出考场时,脸色也最难看的这两人后,陆辞想着总算可以安置了,便将披着的外裳挂在一边,重新躺下。   然而他刚准备熄灯,门第三次被叩响了。   “………………”   陆辞这下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认命地坐起身来,再次披上外衣,平心静气道:“请进。”   这回进来的人,可大大出乎了陆辞的意料。   “柳兄?”陆辞眨了眨眼:“你怎么来了?”   和神色赧然的前两人相比,风流慵懒的柳七,可全然不似要寻陆辞谈心求助的模样。   他笑眯眯地进了屋来,故作鬼祟地将门掩好:“我便猜到,摅羽定还未歇下。”   陆辞哼笑一声:“柳兄若晚个半步,我这灯就已熄了。”   柳七大大方方地在紧挨着床的椅子上坐下,眼角余光扫到空了一半的杯子,心下了然:“刚才有人来过了吧?”   陆辞睨他一眼,实话实说道:“你是第三位。”   柳七忍不住笑了:“不愧是摅羽弟,果真深受众人爱重!”   “莫说笑了。”对柳七和朱说,陆辞就没那么体贴呵护了,无情撵人道:“夜已深,有话快说,要只是插科打诨,就给我早些歇息去。”   柳七这才正了正色,笑道:“我方才头回见你面带愁色,还以为你考试失利了。结果看你这精神气貌,想来是我多虑,倒是省了安慰你的功夫。”   听出话语中浓浓的关怀之意,陆辞有些意外地怔了怔,心里一暖。   他莞尔道:“多谢柳兄关心,我并无碍。况且不论前两场考得如何,都不当将杂念带到最后一场去。它看似最为简单,却也考校心细和基础,容不得半点大意。”   柳七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后,不禁故作懊恼道:“哎!我原想着,难得拾起兄长的威风,好生宽慰你几句,不想又被你给教训了。”   陆辞笑眯眯地拱了拱手:“柳兄大度,原谅愚弟的心直口快吧。”   柳七心思玲珑多窍,哪儿还瞧不出,陆辞非但没考砸,倒似考得很不错的模样,心顿时就彻底放下了。   他一本正经道:“既然如此,明日考毕,到放榜之前,愚兄建议摅羽再雇多几位健仆,以防万一。”   陆辞头个反应,就是京中局势是否有变,导致治安不宁。   但又很快意识到那不可能,便询道:“这是何故?”   柳七终于有机会摆出一副过来人的从容架势,向虚心求教的陆辞讲述道:“省试放榜时,榜下聚集得最多的可不是举子,而是生得火眼金睛的富贾豪商和朝中大臣。虽不比殿试放榜时再动手捉婿的那些达官显贵来得位高权重,但也不是区区五位健仆就能挡得住的。”   回想几年前省试放榜时,榜下多方你争我抢的光景,以及竟连七旬老者都不曾放过的狂热,就足够叫柳七感到记忆犹新。   上回错过陆辞被人当街捉走的狼狈情景,固然使他感到遗憾,但在这能少一事就少一事的京城里头,还是提前避免了好。   陆辞一时无语,半晌才无奈道:“柳兄之未雨绸缪,高瞻远瞩,愚弟受教。只是如此高看,我可担当不起。”   就算他这两场自我感觉是发挥不错了,但要想在七千多人中脱颖而出,成为被录取的一员,也绝非易事。   柳七却完全没听进去,兀自在双眼放光地喃喃自语道:“若摅羽中了省元,还是本朝中最年轻的一位呢……”   他在那嘟嘟囔囔,陆辞虽仅捕捉到只言片语,也一下明白了,顿时嘴角抽抽,实在忍不住打断了柳七的白日梦:“柳兄,夜深人静,要做梦的话,还是躺床上去做吧。”   三场才考了两场,距离放榜更还有十天半月,而瞧柳七这神神叨叨、对他信心十足的架势,倒像是想直接将那绝无可能的省元的印戳给盖他头上了。   陆辞自己的想法一如最初。   作为头回应举,只要全力以赴、不留遗憾,再尽可能地汲取赴考经验,就已经足够了。   是否登榜提名,倒不是重点。   柳七笑眯眯道:“与其为我操心,摅羽还是趁放榜前,多练练冬泅吧。”   看着柳七莫名其妙地对他抱有十足信心,陆辞在感到动容之余,就尽是哭笑不得了。   二人在说话时,早早就换好寝服,却因一直惦记着陆辞难得一见的消沉模样,而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的朱说,也偷偷摸进来了。   他原还隐约抱着扰人安歇的羞愧,随着看到灯还亮着、里头还有个厚颜无耻地捷足先登的柳七后,就荡然无存了。   朱说蹙了蹙眉,脱口而出道:“柳兄怎么在这?”   柳七好整以暇地抱着臂,闻言笑容满面地来了个四两拨千斤:“朱弟是为何故在这,我便是为何在这。”   朱说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这个没走又来一个,还是朱说……   陆辞揉揉眉心,想到朱说的来因多半跟柳七一样,心里就只剩一片柔软,而生不出半分被耽误睡眠的埋怨来。   唯一的错,就怪他自己为配合其他人演情绪不高的模样,结果一不留神就演过头了吧。   事到如今,他也彻底放弃独睡的念头了,笑道:“我并无事,劳你们惦记,实在抱歉得很。你们若也因独睡而难以成眠,又不嫌我这床挤,那不妨熄了灯,陪我躺下,稍微聊会儿,也就能直接睡去了。”   都快忘了来意的二人闻此提议,自是从善如流。   于是片刻后,朱说和柳七就一左一右地紧挨着陆辞在这张独睡宽敞、三人也能勉强挤下的床上躺下,高高兴兴地熄了灯。   陆辞闭着眼,一边昏昏沉沉地酝酿睡意,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左右两边人的话。   他可算是明白,史上与关张同塌而眠的刘备的感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宋朝的婚娶年龄:   宋代大臣诸书中的建议,略有上下:   宋仁宗《天圣令》规定婚龄男十五岁,女十三岁;   宋司马光《书仪》中的婚龄,男十六至三十岁,女十四至二十岁;   南宋嘉定(1208-1224)年间,朝廷规定婚龄,男十六岁,女十四岁;   南宋朱熹《家礼》中的婚龄,男十六岁,女十四岁。   从上述得知,唐宋的婚龄,以男十六岁、女十四岁为起婚年龄。这当然为法定婚龄而已。王肃据《孔子家语》、《服经》等,以为“男十六可娶,女十四可嫁”。司马光也说:“男子十六精通,女子十四而化,是则可以生民焉。”(《两宋文化史》)   2.关于七十岁也遭捉婿之事,史上是确有其事的。   那位进士叫韩南老,对此还作诗一首:“读尽文书一百担,老来方得一青衫。媒人却问余年纪,四十年前三十三。”(《假装生活在宋朝》) 第六十三章   卯时将至,天色未明。   还没从昨日策论做砸的打击中恢复完全的几人,睡得不甚安稳,此时就已纷纷睁开了眼,在遥远却也响亮的鸣钟声里,默默起身更衣洗漱了。   跟陆辞说过话,卸下了心里一些包袱的钟元,无疑是起得最早的。   他衣着整齐地坐在屋中,等早膳送来的这阵子里,只觉浑身不得劲儿。   想再读读书吧,又心烦意乱,着实读不进去,索性脱下最厚实的那件外衣,就在院子里小跑起来。   他跑了十几圈时,易庶就揉着泛红的惺忪睡眼,第二个走出房来。   接着走出来的,就是精神不振,哈欠连天的滕宗谅。   他们虽还是没精打采的模样,但总体来说,好歹比昨夜死气沉沉的架势要好多了。   下仆们将这看在眼里,由衷地松了口气,忙起来也有干劲多了。   更叫他们安心的,便是不久后一身衣冠楚楚,光彩照人地行出的陆辞,眉眼微弯,唇角也重新带上了被众人熟悉的温和笑意。   陆辞意识到昨晚演过了头,还惹得柳七和朱说好一阵担心后,自然就不会再装作失落消沉的模样了。   刚在院子里跑完三十圈,正毫无形象地趴在桌上一边等吃的、一边大喘气的钟元,甫一看到陆辞这很是夺目的精神模样,差点没被晃到眼睛。   易庶倒先是眼前一亮,下意识地起身就想迎上前去,结果就想起昨晚闷头大哭一场就走的窘事。   他步履一滞,脸上略微发烫,打招呼时也不甚利索了:“摅、摅羽兄。”   “嗯,你歇得还好吗?”   陆辞笑着应了一声,随口问了句。   当他于圆桌边坐下的下一刻起,就如给一副单调枯燥的画卷上了明艳的色彩一样,整间屋里没精打采的人都活了过来,一道道精致可口的早点也陆续送上来了。   心里还有几分颓丧的滕宗谅,嘴角也不知不觉地微微翘起。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跟陆辞打招呼,在不经意间瞥到陆辞房里接着行出的两人后,眼底神色就一下转为了错愕。   他先不解地看向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煎燠肉的陆辞,又很快扭过头来,困惑地看向柳七。   这日柳七穿了一身窄袖收腰的白缎长袍,腰配角带,头簪小冠,脚踏黑履,手里一如既往地握着一把山水画折扇,在这大冷天里也笑吟吟地摇着。   他在着装服饰上,其实并无半点逾制,只胜在细节上的考究精致,加上那浑然天成的慵懒风流,就将潇洒倜傥的气质给带出来了。   要让陆辞评价的话,便是天生的衣架子,加上不错的审美和衣品了。   落后柳七两步,慢条斯理地同样也从陆辞屋里出来的朱说,则处于另一个极端——今日比前两日都要来得冷,他也就裹得比前两日都要厚实得多,明明是瘦削的少年郎,愣是裹得比柳七要厚实上一圈,愈发圆墩墩的,似一颗朴素的球。   除了同样不注重外表的钟元没觉得任何不妥外,见朱说这变本加厉的保暖态度,都露出一脸卒不忍睹的表情来。   陆辞闭上眼,深深地呼了口气。   还好殿试设在三月春,那时气温回暖,朱说就能自觉地穿薄一些了。   生生胖了一圈的朱说,若无其事地挪到陆辞身边坐下,柳七也理所当然地占据了陆辞另一侧的位置,把原来坐在陆辞身边的滕宗谅生生挤开一点。   易庶和钟元只抬头看了一眼他们,就继续专心扒着碗里的盘游饭了。   唯有滕宗谅左看右看一阵,着实忍不住了,问道:“要我没记错的话,那的确是摅羽的房间吧?怎么柳兄和朱弟都在里头?”   柳七不着痕迹地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腰,坦坦荡荡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昨夜摅羽盛情相邀,我们三人便同床而眠了。”   这话说的,在场人里显然没人会信。   陆辞看都懒得看他:“呵呵。”   朱说面无表情地盯着避重就轻的柳七:明明是柳七先去的摅羽兄房里……   滕宗谅神色微妙地皱了皱眉,喃喃道:“竟能如此?”   他不免在心里生出几分悔意来:早知这样也行的话,他昨晚上就碍于面子不独自纠结,而也去寻陆辞商量一下了。   陆辞不知滕宗谅正暗暗后悔着,他想的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跟柳七同塌而眠了。   和睡姿规规矩矩,也不说梦话的朱说截然不同的是,眠花宿柳惯了的柳七睡昏头时,竟紧紧抱住躺在身边的陆辞,不止在脸上蹭来蹭去,整个人压上来时,嘴里还一会儿嘟囔着虫娘,一会儿念叨着佳娘心娘。   可怜陆辞被他吵醒时,还不知什么情况,只觉眼前一片阴影,就条件反射地一脚将人踹下床去了。   心思各异的六人用过早膳后,重新背上试箱,赶赴考场。   陆辞熟门熟路地寻到队列后,笑着向沉默站着的蔡齐和庞籍打了招呼:“子思,醇之。”   眼下黑青一片的蔡齐,猛然间见到整个人像在发光一样的陆辞时,还有些迟钝:“……摅羽啊。”   庞籍也干巴巴道:“摅羽来了。”   陆辞挑了挑眉,心里更奇怪了,慢悠悠地询道:“昨日——”   “该进场了,”不料之前还一脸呆呆的蔡齐一听‘昨日’这词,反应倏然就变激烈了:“待三场考完,再寻一日专与摅羽叙叙。”   庞籍连连点头,怕陆辞多想,误以为这是托词,还解释道:“我与子思之后一个多月里,都将下榻于久住王员外家,随时欢迎摅羽来。”   “也好。”   陆辞看了眼分明还离得老远的监门官,虽感无奈,但既然蔡庞二人都明摆着不愿提起、宁可睁眼说瞎话的抗拒态度,也就不好这时追问了。   等被引领着落了座,陆辞就眼睁睁地看着四周之在卷纸发下之前,不约而同地掏出了用棉花粗制的耳塞,齐刷刷地堵住了耳朵。   陆辞看得一愣。   这明显是在仿效他前两场的做法。只是都已经是难度最低的第三场了,这时才想着堵耳朵,好似也晚了一些吧。   陆辞也没再在意他们,在试卷发下后,就专心致志地答起题来。   而坐他四邻的那几位已落下重大阴影的举子,确定听不到这位可恶的陆解元的答题动静后,纷纷松了口气。   即使是无关紧要的最后一场帖经和墨义,他们也怕极了运笔如飞的陆辞带来的压力了。   因帖经墨义素来不被重视,于是,跟波澜四起的第一日和第二日相比,省试的第三日几称得上是古井无波。   申时一到,就平平静静地结束了。   大多数举子都已提前写完,头回尚有余力进行检查了。   被收走卷纸时,再没出现昨日那样不惜硬拽也要阻挠的丑态,甚至很是配合。   在卷纸悉数收走后,他们各自收拾好东西,就在监门官的挨个引领下,出门唤了等候在外的书童或健仆进来,搬走试场里的桌椅。   至于这几万张试纸,当日就由编排官们去掉乡贯状,用字号进行编序,接着全送至封弥所去,由工部侍郎赵稹与监察御史鞠泳充校对。   最后,才轮到在落锁贡院中的试官进行批阅。   不论如何,放榜唱名,最快也是二月底的事了。   在这之前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举子们都将怀着或是忐忑、或是期许的心情,在洋溢着欢庆节假气息的繁闹汴京城中消磨时光,等待最终的结果宣判。   陆辞笑眯眯地等在贡院大门外的老地方,期间涌出无数神色如释重负的举子,大多都留意到了这位年纪最轻的致辞解元。   他们眼神复杂地盯着这位意气风发,即便在人堆里站着也尤其显眼,鹤立鸡群的俊俏郎君看了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就埋头回落脚的客邸去了。   比起羡慕,嫉妒别人,这三日下来已然筋疲力尽的他们,现在只想去家脚店买点小酒,狠狠醉上一回,再大睡一觉。   等人到齐了后,陆辞笑着看向朱说他们,问道:“你们若是累了,便一起回去歇息;若还有余力,那不妨去樊楼喝点小酒,再去瓦市看会儿表演,好好放松一下。”   从正月朔日的新年开始,宋人就已依律连放了七日假,然而距离上一个假期才过去三天,正月初十的立春又已迎来,更别提接踵而来的还有正月十五的元宵节,又意味着七日假了。   陆辞的提议,一下就得到了全员的一致赞成。   倒是他见柳七也一脸理所当然地要跟来时,没忍住笑着调侃道:“现省试已毕,我不会再拘着柳兄去探望佳人了,尽管放心吧。”   柳七不禁一愣。   要不是陆辞说起,他还真将虫娘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但面对众人揶揄的目光,饶是他脸皮一向颇厚,此刻也忍不住轻咳一声,努力澄清道:“我似那般急色么?自当宴请诸位,再答谢一番摅羽弟这些天里的照顾,才更要紧。”   众人轻嗤一声,陆辞则是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赶在柳七即将恼羞成怒的下一刻,自然而然地将目光移开了。   虽从亦名樊楼的白矾楼叫过两回外卖,但真正去到这间闻名遐迩的店里,却还真是头一回。   作为京中酒肆之甲,樊楼有五层之高,可一次性容纳下千余饮徒,规模极其宏大。   楼层间有飞桥栏槛,每楼还分十余小阁,缥缈间有彤窗绣柱,灯烛达旦,笙歌不停。   在外的彩门欢楼之上,还聚集着浓妆艳抹的歌妓数十,娇笑连连,为樊楼招揽客人。   更让人惊叹的是,除一层用的瓷器外,从二楼起,所用食器皆为银制,遇上相熟的主顾,还允许将其带回家去饮用,下回再做归还,不取分文租金。   如此财大气粗,也只有汴京中最为顶尖的这几家正店才能做到了。   陆辞来这北宋年间颇久,但饮酒却还是第一次。   不仅如此,他在心里,对唱小曲的陪坐歌妓,其实也有些好奇。   不知与在现代会所里可随意召来的那些,有什么区别了。   除了受柳七忽然攻击的惊吓的那几回外,他也没正经听过宋女唱的小曲,这会儿正是好时机。   陆辞清楚,并不必担心召歌妓来伴饮助兴是件有伤风化的恶事,恰恰相反的是,朝中上下,风格惯来浮华奢靡,士大夫交际间亦屡见不鲜,还有人直接在家中养上几位歌妓,专在宴上招待客人。   甚至举办公宴时,还允许用提供的补贴来召官妓助兴的。   单纯是为歌妓写词谱曲的话,只要做得不似柳七这般出格,既太过频繁,又措辞浮艳的话,其实是毫无妨碍的。   就连朝中宰相,也不乏为貌美歌妓写下闺中小调的。   钟鼎玉石,他暂还玩不起,但清歌妙舞,倒是可以欣赏一下。   樊楼虽贵,但一顿宴席下来,人均消费也就在两百文不到,偶尔为之,当然承受得起。   陆辞在点了一桌子招牌好菜,又要了三坛应节的酿柑酒、算着量足够六人小饮几杯来尝鲜后,就轻松随意道:“难得来樊楼一趟,不妨叫位歌妓上楼来,为我们唱上几首新词助兴罢。”   话音刚落,陆辞就见上一刻还美滋滋地尝着佳酿的这几人倏然回过头来,一声不吭,却全用一副活见鬼的震惊神色看着他。   四周一时死寂,气氛就如被冻住了一样尴尬,倒轮到回过神来的陆辞哭笑不得了。   究竟是他们此刻对他的话产生了什么误解,还是他们之前对他的人有了什么误会?   其中又以柳七的反应最为夸张:他双目瞪圆,嘴也大张着,甚至连手里的银杯掉到地上,酒水半途洒到了下裳上都一无所觉。   “你,你你你你,”柳七差点脱口而出了‘这个只爱吃的乖宝宝,’接触到陆辞微眯起眼的神色后,才险险刹住,但这股惊惧来,还是难以缓过来。等狠狠地咳了几下,才难以置信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方才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盘游饭   2.正月初十为立春。北宋汴京在立春前一日,开封府进春牛入皇宫鞭春;开封、祥符两县,设春牛于府前。至日,府僚打春,用鞭打春牛,表示迎接春天到之意,故称鞭春。前一日,宰执百官皆赐金银幡胜,次日,悬于幞头上,入朝称贺。   府县衙门前鞭春之后,“庶民杂沓如堵,顷刻间分裂都尽,又相攘夺,以至毁伤身体者。得牛肉者,其家宜蚕”。   《皇朝岁时杂记》载,汴京,立春前一日,大内(皇宫)出春盘并酒,以赐近臣,盘中生菜,染萝卜为主,装饰置奁中,烹豚、白熟饼、大环饼,比人家散子,其大十倍。   民间也以春盘相互赠送,表示祝贺。宋人程公许《立春诗》:月坠霜空发上亭,土牛今日却鞭春。   (《两宋文化史》)   2.酿柑酒:安定郡王立春日,以横柑酿酒,谓之洞庭春色,色、香、味三绝。苏东坡《洞庭春色》诗赞美此酒。   3.陪酒歌妓之前的注释里提过,再这里再强调一次:“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檐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这里的歌妓,通常只是卖唱陪酒,并不卖-身,南宋笔记《都城纪胜》说:“其他大酒店,娼妓只伴坐而已。”   4.高级的酒楼,都使用银器,老主顾还可以带回家,下次再带回来。   “大抵都人风俗奢侈,度量稍宽,凡酒店中不问何人,止两人对坐饮酒,亦须用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即银近百两矣。虽一人独饮,碗遂亦用银盂之类,其果子菜蔬,无非精洁”(《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5.关于请客吃饭和喝酒的价格:   《参天台五台山记》里记录了招待雇佣的民夫的花销——十三个人吃饭喝酒,最多一次花了一百五十八文,最少一次九十八文,每人平均才十文左右。(不过这不是在京城里)   在京城,普通人下馆子也不贵。在北宋末期的东京,小饭馆中的“煎鱼、鸭子、炒鸡、兔,煎燠肉,梅汁,血羹,粉羹之类,每份不过十五钱。”“菜蔬精细,谓之‘造齑’,每碗十文。”而到了南宋的临安,就算是像样点的“大酒店”也能“两人入店买五十二钱酒,也用两支银盏,亦有数般菜”——不单给高档酒具用,还有下酒菜赠送呢。甚至在瓦舍中,“壮汉只吃得三十八钱”,要酒足饭饱并不难。   如果想要点面子讲点身份,吃顿宴席就不是这种价格了。苏东坡记载过一件事,是两个人以围棋赌胜负,胜了的得到苏东坡的一幅字,负了的要请客吃饭,标准是五百文。   苏东坡大小是个官,而且是文人,吃饭自然讲究一些。三个人的一顿宴席,五百文也就够了。(《活在大宋》)   6.有酿酒权的叫正店,从正店贩酒来倒卖的是脚店。脚店相对来说比正店便宜,装修也没正店豪华。酿酒的话,要每年从官府处购买官曲以及拍卖经营权来的,不能私酿酒。(《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119)   7.官妓的确可以在公宴里被召来奏乐助兴,但不能为私宴召,开销是公款里出的……史上嘲讽脸上有刺青的狄青为‘斑儿’的那个,就是官妓。   8.为歌妓谱曲的大官太多太多了,欧阳修有,张先也有(就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主人公),对他们仕途根本毫无影响,而被视为一种生活情趣。柳永倒霉,主要是他做了过头,外加写那首赌气的鹤冲天引起了皇帝不爽的,才会仕途多舛,倒不是他为歌妓写几首小词所导致的。 第六十四章   “我方才说,”陆辞挑了挑眉,重复道:“我欲到主廊檐面上,唤两名歌妓来筵前歌唱,或打酒坐。”   柳七不假思索地反驳道:“刚还只说一名,怎这会儿就变两名了?”   陆辞充满敷衍地回道:“噢,那就一名吧。”   柳七还要说话,忽觉如有芒刺在背,不禁一个激灵,赶紧回过神去,就对上了朱说满溢着愤怒谴责的灼烫目光。   显而易见的是,在朱说眼里,过往一直得体有礼地婉拒那些漂亮小娘子的求爱,完全称得上清心寡欲、洁身自好的翩翩君子陆摅羽,之所以会突发此想,定是受了劣迹斑斑的柳七的怂恿。   相比朱说对柳七的熊熊迁怒,易庶和钟元在错愕之余,也对这京中酒家里的甲魁樊楼的歌舞抱有了好奇之心。   至于颇好此道的滕宗谅,就更不可能反对了。   他在最初的惊讶后,面上就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促狭的笑,大方道:“既然柳兄要请了这桌酒菜,那两名歌妓的打赏,就干脆由我来吧。”   到头来,对陆辞轻描淡写地提出这一提议,还感到难以置信的,居然是平时最浪荡的柳七,和最正经严肃的朱说。   那恐怕是在他们二人的潜意识里,陆辞的形象堪称冰心无垢的缘故。   陆辞无奈道:“只是喝个小酒,顺道听个曲子,你们何必反应这么大?尤其柳兄,你在欢楼里听过的歌舞,怕是比我吃过的盐还多吧。”   看柳七已被堵得无言以对,朱说虽心里别扭,但也不愿扫陆辞的兴,便立刻点头附和了。   征得所有人的同意后,陆辞便唤来背着干净白巾子到处走动,随时准备听从客官吩咐的小二,给了五十文的小费,请他将楼下凭栏的歌妓里,召两位上来。   那伙计忙不迭地应了,又小声问道:“不知客官属意,是哪两位?”   陆辞只想体会一下在北宋最大最好的酒楼里召歌妓来现场唱歌的感受,并非真好此道,更无任何相关经验,便理所当然地看向了经验最丰富的柳七和滕宗谅:“我对此一窍不通,就劳烦柳兄和滕兄帮着挑选了。”   柳七:“……”   陆辞还真没请教错人。   这楼下妓子,滕宗谅不认得几个,曾为其中常客的柳七,却真认得大半的。   他在朱说愈发逼人的注视中,硬着头皮推荐了印象之中嗓音最为曼妙的云娘和杏娘,陆辞就给欣然采纳了。   伙计很快将人领了上来,而一抱古琴,一抱琵琶,桃面杏眼,身形娉婷的两位歌妓一来,才看了陆辞一行人一眼,双眸就不禁变得闪闪发亮。   这可真是……太好了!   身为歌妓,她们当然也暗暗盼着能遇上出手阔绰、或是相貌俊美的好客官。   现这几位年纪轻轻就只身来了汴京这繁盛之地,除参加贡举外,缘由不做他想。   这么一来,他们身上除了年轻俊俏的标签外,就又多了层‘前程远大’了。   她们待客的态度,瞬间变得热情许多,尤其在妙目飞快掠过这几人后,这两人都毫不迟疑地将目光牢牢地黏在了气场最强、模样最好看、还眉眼一直含笑的陆辞身上。   真真是望之宛若神仙。   她们心里悄悄感叹着,哪怕郎君年岁尚小,一会儿给的赏钱或许不多,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得得到满足,也不算亏了。   至于有些眼熟的柳七……   将近一年不见,而哪怕柳七在汴京徘徊流连于秦楼楚馆时,也多被虫娘等人霸占,鲜少会轮得到她们接近,甚至求词。   这会儿已忘得七七八八了,仅是感到几分眼熟而已。   柳七一脸麻木地看着她们全然无视了自己,只故作娇羞地朝陆辞献起了殷勤,询问他欲听什么曲子。   陆辞微笑问道:“你们可有推荐的拿手曲目?”   她们的相貌在那一群花枝招展、明媚照人的姐妹中,只称得上中等,但甚长于操琴歌唱,才自其中脱颖而出。   她们对自己赖以生存的技艺,自是无比看重的。然而光有好歌喉和琴技还不够,还得紧跟流行的词曲,不得落于人后才行。   听陆辞这么一问,她们不由对视一眼,习惯性地抛了个媚眼,才回道:“近来从密州传了一首新曲子来,客官可要试着听听?”   她们也是歪打正着了:这一桌子人,大多都是密州来的,又是头回离乡那么久,能听到些乡音,自会天然生出几分好感来。   陆辞莞尔,点了点头。   得了这一笑的鼓励后,原还只有几分淡淡的跃跃欲试的云娘和杏娘,就一下振奋起来了。   在席地而坐、以便抚琴演奏前,她们宛若无意地撩起旋裙裙摆,摆出了最显妩媚的姿势来。   蓝染裙摆下那一晃而过的雪白长腿,瞬间让没见过这类世面的易庶和钟元看直了眼,差点没勾跑了魂,也让朱说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别处。   滕宗谅挑了挑眉,无声地做了个‘哟’的口型。   被彻底忽略了的柳七:“……”   然而她们有意勾引的陆辞,在现代时不但许多见过比这隐晦百倍的招数,也见过无数比这直白大胆上百倍的,当然不可能被这点小心机和小手段所影响。   见状只心下了然,面上除了惯常的微笑外,仍无动于衷。   她们见他纹丝不动,也不气馁,反倒被激起几分斗志来。   她们虽是合奏,但对视时都在彼此眼里看出了较劲的意味,是寸步不让的斗争。   特别云娘,甫一起指,就拿出了浑身解数,只望通过音律来打动这位特别合她心意的,既透着迷人的清高傲气,又不失优雅亲切的郎君。   然而那优美的旋律刚开始流淌,其他人尚未没反应过来,陆辞和柳七,就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   倒不是这曲子难听,只是……   太尼玛的熟悉了。   陆辞揉了揉眉心。   云娘不知情况,撒娇般解释道:“此诗为柳三变柳郎君为其赴考之挚友所作,名为《余与陆摅羽相知久矣因免解而错失见证陆得解元憾甚作诗送之》,曲则——”   在众人艰难忍笑的注视中,陆辞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客气道:“还是奏曲《春江花月夜》吧。”   云娘一头雾水,呐呐道:“……是。”   她们最善察言观色,此时哪儿还看不出来,这首最近被她们亲手改编、苦练了一阵子的得意作,恐怕是哪儿得这俊美郎君不喜了。   即使百思不得其解,身为为得赏而来的歌妓,她们只默默应下,当真修改曲目,改奏了一曲毫不应景的《春江花月夜》。   不得不说,能得流连市井、遍览群花、眼光极高的柳七一句褒奖,她们的琴技和歌喉,果真一流。   平心而论,要没有之前那小插曲的话,如此一出技艺精湛,曲调优美,歌声婉转的美好歌乐,定能叫在场之人听得如痴如醉,说不准还要词兴大发,作上一首新词。   然而,只要一想起此时一脸漠然地欣赏着歌乐的陆辞,方才乍闻柳七为其所作的那首诗被编成的曲时,面上瞬间流过的茫然无措……   即便是最为正经厚道的朱说,都有些忍俊不禁。   陆辞没了兴致,在一曲《春江花月夜》奏毕后,他就给了赏钱,将云娘和杏娘给打发走了。   佳人一走,包厢里的柳七等人就再不忍耐,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陆辞淡淡地瞟了瞟柳七这个笑得最张狂的始作俑者,无奈地自嘲道:“看来这丝竹舞乐,还不及我亲自上阵来得娱人啊。”   听了陆辞这话,刚没忍住唇角上扬的朱说不免感到一些愧疚,忙敛了笑弧。   为了岔开话题,他随口来了个祸水东引:“云娘杏娘所抚之琴,已使人心驰神往。却不知叫柳兄神魂颠倒的那位虫娘,琴技又是如何高明了。”   冷不防得了提名的柳七一噎,不悦地瞪了眼朱说。   换话题归换话题,何故拖他下水!   滕宗谅笑得浑身发软,趴在桌上一时间起不来,闻言又吃吃笑了,戏谑道:“虫娘最为高明的,怕不是琴技吧。”   钟会好歹成了亲的人,隐约猜到几分,轻咳一声,也就不开口了。   朱说虽觉疑惑,但直觉不是正经事,便也不感兴趣。   唯有易庶还沉浸在方才的美好演出中,忍不住追问:“那会是什么?”   滕宗谅对上易庶纯洁又好奇的目光,正感得意,就接触到陆辞略含警告的一瞥。   于是刚要开的黄腔,就立马被他明智地闭上了,还正色道:“这我如何晓得?正主就坐在这,还是直接问他吧。”   柳七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微眯了眼道:“子京何必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你如此博览群书,想必也是个熟读《调光经》、《爱女论》的老手。”   陆辞见他们越说底透越多,不由在桌下踢了柳七一脚。   柳七瞬间会意,便果断住口,哼了一声,不再跟可恶的滕宗谅争下去了。   酒足饭饱后,陆辞也不忙带着众人前去瓦舍,而是在柳七的建议下,过问过伙计,然后一行人上到樊楼的第五层上,往外看去。   天色已晚,四周又有无数烛光辉映,根本难以分辨何为何处。   但即便是那里的灯火稍显零星,远不如市井间的喧嚣明亮,这几位刚从省试试场里出来、此刻微醺的年轻举子们,都忍不住感到几分心潮澎湃。   那是禁闱之中,大宋的核心,天子的所在。   也是他们寒窗苦读多年,梦寐以求的地方啊。   尽管他们曾经进到里头,匆匆来去,但时间不同,心境自也不同。   尤其在经历过艰难的省试后,即便只是遥遥一望,也比之前的走马观花要来得叫人憧憬。   暗暗激动的几人屹立高楼之上,俯视万千灯火,一时间感慨万千,皆是默默无语。   一阵冷风刮来。   只纯粹当参观名胜古迹、却毛也没看到的陆辞已丧失了兴趣,不禁紧了紧围脖,催促道:“夜里太黑,走了走了。”   况且再耽搁下去,容易着凉不说,他让樊楼厨房帮忙温着、预备打包带走、留做宵夜的红豆酥怕就要变得软腻了。   朱说如梦初醒,不免生出几分羞赧来。   他离摅羽兄这宠辱不惊、脚踏实地的境界,果然还差得多啊。   作为每次猜陆辞心思猜得最准,只无奈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柳七,则是嘴角一歪。   果然在这小饕餮心里,遥望一眼宫殿禁闱的恢弘,还不如一碗香甜可口的红豆酥来得吸引人。   而被众人注视着的皇宫内院里,刚刚用完御膳、在御花园里悠闲散着步的皇帝赵恒,正巧就与内臣聊起了这期贡举。   “若我所记不错的话,省试便是今日考完吧?”   赵恒随口问道。   内臣对这问题有些意外,还是赶忙答道:“回官家,正是今日考完第三场。”   赵恒淡淡地嗯了一声。   尽管近来都沉迷炼丹修道,炮制天书,甚至封禅大赏,对朝中南北派系之争,他还是颇清楚的。   在前相寇准一贯强势的拥北表现下,南地来的臣子曾有段时间举步维艰,除了得到皇帝青眼、能被破格提拔的晏殊等人,其他南人即便考取了功名,做上了官,也能被寇准给生生卡在升迁这一步。   直到寇准被罢,王钦若渐受重用,才慢慢有了改善。   并且,在提拔晏殊和王钦若身上得到甜头,又意识到寇准的跋扈骄矜后,赵恒也不似以往那般,对盛行的偏见听之任之了。   为稍作平衡,他在这回任命知贡举的考官时,就将此纳入了考虑之中。   主司刘筠固然为北人,安抚了朝中北地臣子的心;但增设的两位副司,则都为南人。   依着三级评定制度的原则,主司想要一意孤行的话,两位副司若一同反对,他并无法如意;而两位副司要想联手架空主司,亦不可能。   而皇帝这一手阳谋,的确叫刘筠颇受掣肘。   在批阅试卷时,他很快就通过那虽不完全一致、但风格大抵相同的整洁字迹,基本上确定了这份糊名试卷的主人为陆辞的事实。   出于私心,以及对陆辞本人的欣赏和看好,即便这卷纸上的内容只是中等偏上、偶有亮眼的程度,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全批了‘上次’。   毕竟单是陆辞年仅十六就已夺得解元,省试中也能有稳定发挥的这两点,就足够看出他以后必定前途无量了。   皇帝一直以来,就颇爱通过提拔青年才俊来彰显知人识明的本事。等放陆辞高名进入殿试中,最后的等次,定也不错。   要是从此能让朝中又添一北人,他也心满意足。   然而他怀有私心,欲给陆辞增光添彩,而同样早早留意了陆辞的优异表现、警惕着他的北人身份覆考官们,同样也有自己的算盘。   好不容易叫鄙弃南人的寇准做不成宰相,难道那么快就又叫北人嚣张妄为?   他们同样通过陆辞公卷中表现得颇具特色的字迹,顺利地判定出了卷子归属。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宫中灯火零星:   之前注释里说过,从樊楼楼顶,可以看到禁闱之中。   亦有文载,宋时宫中远不比民间来得热闹,就连宫里人都忍不住感到羡慕。   宫人因曰:‘官家且听,外间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宫中如此冷冷落落也。’仁宗曰:‘汝知否?因我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为渠,渠便冷落矣’”(《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2.“调光经”“爱女论”,换成今天的说法,大约可以叫作宋人总结出的“把妹秘诀”。“调光经”告诉男孩子,遇上了心仪的女孩子,当如何上前搭讪,如何博取对方好感,如何发展感情:要“屈身下气,俯就承迎”;“先称她容貌无只,次答应殷勤第一”;“少不得潘驴邓耍,离不得雪月风花”;“才待相交,情便十分之切,未曾执手,泪先两道而垂”;“讪语时,口要紧,刮涎处,脸须皮”;“以言词为说客,凭色眼作梯媒”;“赴幽会,多酬使婢,递消息,厚赆鸿鱼”;“见人时佯佯不睬,没人处款款言词”。(《活在大宋》)   3.从真宗初年开始,一直到神宗期间,省试试卷采取的都是三级评定制度:先封弥卷首,宋知贡举官考校,等他定等第后,再讲所考等第封弥,然后送覆考所覆考。最后再由知贡举官‘参校得失’,确定去取,搞下。   4.这会儿的宰相是王旦,寇准被罢相了,不过目前做的是枢密使,还在朝中,也是很有话语权的(《宋代政治史》)。 第六十五章   判定此试卷所属为陆辞后,他们心弦一下提起,紧张地审阅起这数十张试卷来。   读完之后,他们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就不知不觉地散了。   就这几篇中规中矩的文章……压根儿就不足为惧。   哪怕摒弃南人对北人的偏见和敌意,这诗赋固然做得漂亮,但策论的文理方面,却犯了避重就轻、引据不到的明显缺陷,还写得有些仓促,使其挠不到痒处。   只能当得起‘比下有余,比上不足’的评价,而完全和‘惊艳’沾不上边。   这对他们而言,显然更好。   要是盛名在外的陆辞,此回省试中写得一手叫人判案叫绝的秀丽文章,他们还联手将分数压低的话,势必遭来北人的不满。   若被御史台的人盯上,把他们小心思公之于众,加以弹劾的话,那才更叫人焦头烂额。   如今这样,就好办多了。   二人虽分居二室,却有着将陆辞的评级压下的默契。   在读过几遍后,他们就毫不客气地写下了简单评语,将缺点放大和强调后,皆给了“中次”的评级。   毕竟这一届举子们多在偏重时务的策论命题上折戟沉沙,就把这份放平时只能道句尚可的作品,给生生衬托出来了。   这评级虽略微偏低,但他们心知肚明的是,自己有意拉低,而身为主司的刘筠势必也有意拉高对方的分数。   做最后评等时,刘筠纵为主司,也必须将他们的意见参校在内,做出折衷。   这么综合下来,八成是让陆辞以‘中上’的定级,进入最终的榜单吧。   他们自不像寇准在针对被张知白举荐的晏殊时,表现的那般好恶分明、凡事不留一线。   要是阻挠时用力过猛,把这么一个注定前程似锦的郎君得罪透了……不但容易被捅出去,达不成目的,还将塑出死敌。   只略微压低的话,倒能托说是‘批卷人各不同,权衡莫当于人心’之故,亦可自辩。   这么想定后,他们心里安定许多,将批阅好的陆辞卷子放在一边,等其再被送去知贡举官处确定高下了。   还埋首于初轮考校的刘筠,对此且还一无所知。   七千多人的试卷堆起来可谓浩如烟海,他日以继夜地批阅着,也直到了二月上旬,才终于批到最后五十份。   在翻到‘焨’字号卷时,饶是满心疲惫,刘筠在草草读过几页后,还是忍不住‘咦’了一声。   在短暂的错愕后,他不假思索地立马翻回卷首,亲自核对了一遍封弥的字号。   确定没有人粗心大意地将公卷混进来后,他却是愣在当场,更觉不可思议了。   这怎么可能?   哪怕只是粗略几眼,也能轻易看出,这份游刃有余的精妙,就基本是跟限时紧迫的试场绝缘的。   毕竟公卷是举子本人将自身的得意作集齐的锦绣,多是灵感乍现时的精华,而非是临场的发挥。   跟其他人的水平,就完全不在同一线上。   刘筠内心满是疑惑不解,还是重新读了下去。   只是这回再读,就比之前的草草浏览要细得多了。   若说第一试的诗赋,已出彩得足以让人精神一震,想要反复咀嚼的话……   那么第二场的策论所答,就彻头彻尾地透出笔者的学识优长,不论是从容文笔,还是精纯词理,或是周密才思,都能读卷者带来一场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的享受了。   刘筠已竭力以最挑剔的目光去审读它,但还是不由得越读越入迷。   他故意出的那四道难倒无数举子的时务策,却如成了此人的登云梯一般,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征引注疏时轻松如信手拈来,阐述观念时字字铿锵,文辞润色时考究秀美,罗列观念时井井有条……   他阅卷七千多份,竟是无人可以比伦。   读到最后,他便敢肯定,哪怕拿它与过往省试中的优秀篇章相比,它也能脱颖而出,绝对称得上是群萃中的上佳品,足以被拿来当做后面人破时务策的典范。   更别说是放在因命题剑走偏锋,而导致绝大多数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发挥不佳的这场省试里了。   这差距被无限拉大,用粗鄙点的比喻,简直是将一只绚丽夺目的凤凰,放在了一群灰头土脸的草鸡里头。   只要读卷人不是瞎子,都不可能看不出这份试卷的出众特异来。   这人究竟是哪儿冒出来的?   刘筠怎么都想不明白。   观这绝妙笔力和精妙控制,就知不可能是单纯侥幸。   他在读第三遍时,才留意到了一处让他惊讶无比的细节:因天气寒冻,墨砚极易胶固,偏偏举子文思容易迟滞,一旦如此,就需搁笔沉思。   只耽误这么一会儿,薄薄一层墨汁就已被冻住,不得不再次研开。   这么一来,就导致了写于纸上的字中,墨汁浓度不均,色彩不允的情况。   但在这人的卷子上,浓淡厚薄程度却是叫人惊心的始终如一,显然写时就是文思顺畅的一气呵成,除此之外,绝无可能在墨汁冻结前完成整整一篇。   这样的人,之前怎么会默默无闻?   是故意藏拙,还是……   刘筠将它反反复复读了几遍,一颗心也越来越沉。   他记忆力还算不错,但在草草翻阅过那堆积如山的公卷后,除了最为出挑的陆辞能值得他稍微费神外,就根本不会刻意去注意其他人的字迹。   这人究竟是谁,已经不甚重要了。   于他而言,重点则在于,有这份万分醒目的珠玉在前,其他试卷,已被衬托得黯淡无光。   除非他蠢得要将身家性命交待出去,就不可能昧着良心做出把陆辞的那份评为‘上次’,而把这份列在其下的授人把柄的事来。   别说陆辞与他非亲非故,只因同是北人才多了几分亲切之意了。   哪怕是自家息子,也绝不敢这般胡来。   刘筠深深地叹了口气,在不死心地又将整份卷子通读一回,愣是找不出半点错漏后,果断回到卷首,毫不犹豫地落下了“上次”二字。   ——这是从他手底下出来的第二个‘上次’,也是给得最心悦诚服的一个。   可惜啊可惜。   他原还想为北人多一省元来,但有这么一头拦路虎在,陆辞今回显是无望了。   刘筠此时受到的莫大震撼,不久后也被那两位覆试官所遇。   只是他们在错愕之后,就转为了欢喜:有这么份无比优异、堪称当之无愧的第一等作摆着,如若刘筠还胆大妄为地想将陆辞之作捧为榜首,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正因如此,在不知此人身份,只肯定其非陆辞的情况下,秉着妨碍刘筠的心思,他们也无比痛快地给了“上次”的评等来。   十日之后,便是第三轮评定。   拆了前两次的评级封头的试卷,又重新回到刘筠手里。   在做最后参校时,刘筠却还惦记着那份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的卷子,连之前还颇欣赏的陆辞那份都顾不上了,径直翻到最底下的,找出了‘焨’字卷。   见另两位副司,皆评了第一等的‘上次’,加上他自己的初回评等,竟是毫无争议的清一色‘上次’时,他心情虽略微复杂,更多的,却是感到几分如释重负。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既然陆辞那份注定得不到榜首的位置,刘筠颇有几分意懒,也未太过在意那两人给的“中次”评等,直接按着条例做了取舍,就让它得了第二等评级的“中上”了。   和绝无仅有的那位三连‘上次’不同——两位覆考官显然也跟刘筠一样爱惜羽毛,不睁眼说着能有人与它比肩的瞎话——被评为‘中上’的人虽极少,但也有个七八位。   不论如何,榜上的名次,也算极靠前了。   这次省试的难点,显然在于策论,而不在诗赋。使大多数举子落入象征着黜落的第五和第四等的,基本都是在时务策上大失水准,或是根本就因时间不够,而未能完成。   最常见的,还是在第一篇经义策上耗费了大量的时间,洋洋洒洒七千多字,之后的时务策则草草带过,敷衍了事。   还不乏通过一些狗屁不通的废话来凑够最低字限的,甚至最后一篇干脆得连一字都未动的。   对于这些,刘筠等人都毫不留情,让它们无一例外地遭到了黜落。   在第三次评级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时,有不少是头回赴京的举子们,则已将考场上的失落抛之脑后,被汴京的繁荣盛景所迷,忙于观赏盛开的桃李杂花。   只是和那些如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扎,哪儿热闹往哪儿去的士子一比,陆辞就有规划多了。   他早在来京师之前,就买好了最新版的地经,做好了旅游攻略,就等着在定于四月二十的返乡日到来前,把汴京的风景名胜,各色美食挨个亲历一遍了。   对于朱说柳七他们而言,就只需牢牢跟在凡事有条不紊的陆辞身后了。   尤其在人山人海的元宵那日,他们听从陆辞的意见,足足提前了三个时辰出门,在宣德门前占好了座。   虽等待的时间颇为漫长,但他们六人结伴出行,有说有笑,并不觉枯燥。   等到夜里明灯万千时,就能充分尝到好处了——他们不但在最好的角度处,看到了开封府尹乘着车舆,沿途给市民道贺,还给做小生意的小经济们发放‘买市钱’,接着又顺利瞻仰了驾临宣德门上的圣颜,尝到了发放的御酒,还看足了民间艺人为皇帝竭力演出的相扑、蹴鞠、百戏等表演。   柳七见过好些诸如此类的盛况了,仍能保持淡定,与陆辞和滕宗谅说笑。   易庶和钟元,则早就看得目瞪口呆,大呼小叫不断了。   朱说神色平静,并不参与进去,但发光的双眼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四处张灯结彩,灯饰繁变,可谓琳琅满目,燃时万火齐明,金碧相射,满城皆洋溢着锦绣光辉,耀得如白昼一般明亮。   最奇妙当属苏灯,径足有三四尺长,六壁由五色琉璃所制,内燃烛火时,无风自转,晃耀夺目,引得无数游人竞呼。   远远的灯棚上,不但盘踞着蜿蜒如飞的火龙,又缀有喷泉射珠溅玉,流光溢彩,水珠几要溅到他身上来。   他置身其中,恍惚间如临梦境一般,一切都是那么喧嚣,却又那么美好。   但不知为何,他印象最深刻,最难忘的,还是在几年前的密州城中,随陆兄头回游览的那个虽略逊一筹,但也是灯火万千的上元节。   陆辞原本想的是,自己还是头回见到活的皇帝,起初也是有几分期待的。   可在亲眼看过后,发现虽然不似历史书里见过的那些简笔画一样抽象,但说到底,也只是个穿得金光灿烂、相貌普通、身材走样的中老年胖子后……   便彻底丧失了兴趣,只专心从机灵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兜售各式小吃的小经济手里,接着挑选美食了。   民间的节日食品,还是很值得期待的。   譬如这一碗科斗圆子,就肯是甘甜可口,又不似浮圆子那样粘牙甜腻。   这场元宵节带来的闹花灯的狂欢热潮,足足持续了五日才缓缓褪去,烙下无数美好回忆,生出无数精彩诗赋的同时,也不知不觉地洗刷去了举子们心中考试不利的阴云。   正月转眼间就过去大半,接踵而来的,便是一阵阵踏春的风潮。   二月初一的中和节为农节,倒不用说,但二月十五的花朝节,可就是万物复苏,赏花赏柳的好时候了。   都人士女呼朋唤友,载酒争出,但凡景色不错的园亭院落,都已被人山占据。   陆辞半点不着急——他早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不叫错漏掉半日玩趣。   这一下,却将柳七给牢牢地吸引住了。   他之前在汴京时,虽偶尔也随大流地看过一些热闹,但大多时候,都是睡在秦楼楚馆、美人的温柔乡中,醉生梦死,偶尔写写词,听听新曲,鲜少出去。   可谓毫无规划,随性得很。   哪儿像现在这样,去哪儿都结伴成伙,永远热热闹闹,又不失条理的?   在尝到元宵的甜头后,他就自发地跟着陆辞行动了,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已将虫娘她们忘得干干净净。   这些天里,他白日只知积极响应陆辞的建议,比谁都来得痛痛快快地玩,到了夜里才思泉涌,写歌写词后,才兴奋地躺在床上。   没睡着前,他也没闲着,光顾着期待等到了明日,摅羽弟又要带他们去哪儿玩个尽兴了。   原还想着要怎么拦住柳七在放榜前跟歌妓们厮混、再传出放荡名声的陆辞:“……”   这大概就算是无心插‘柳’吧。   真算起来,自与陆辞和朱说正经认识,一同回了密州起,柳七就鲜少涉足烟花柳地了。   又因他创作词曲讲究个随心所欲,灵感基本都围着最得他喜爱的小饕餮转了,没什么机会再出浮艳之词。   到汴京后,他更是一次都没去过,彻底绝迹其中。   在陆辞有意的引导下,总和柳永挂钩的浮靡之名,就渐渐地沉寂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买市钱:   在南宋时,根据《武林记事》,“天府每夕差官点视,各给钱酒油烛,多寡有差”,即临安官府给市民发放钱酒油烛,庆贺元宵。按照习俗,到元夕放灯的第五夜,临安府尹要出来拜会市民,这时临安府的“吏魁以大囊贮楮券,凡遇小经纪人,必犒数十,谓之‘买市’”,一路向做小生意的商民派钱,祝他们新年生意兴隆。“有黠者,以小盘贮梨、藕数片,腾身迭出于稠人之中,支请官钱数次者,亦不禁也”,有些狡黠的小市民,在人群中钻来钻去,重复领赏,官府也不去计较。(《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2.灯节持续五日:   《燕翼贻谋录》载,乾德五年(967),宋太祖说今“上元张灯,旧止三夜,今朝廷无事,区宇安,方当年谷之丰登,宜纵士民之行乐”,而增两夜,五夜为五谷丰登之吉兆。 第六十六章   陆辞依稀记得,对柳永那首抱怨落榜的词作耿耿于怀的皇帝,好似不是目前在位这个,而是与包拯关系好的那位宋仁宗。   就不知目前这位沉迷自创神教、吃素斋戒、到处忙着建道场、立彩坛的皇帝,会否大度地不与一位落第士人的发泄作计较了。   陆辞也只能尽人事地淡化柳永的存在感,再听天命了。   毕竟前两场的解试省试,靠封弥的保护,柳永都能顺利通过。   但到了由皇帝做具体定夺的殿试,就真全看皇帝心思了。   一晃眼,就到了二月二十八日。   众所周知的是,省试放榜,不在二月底,就在三月初。   眼见着二月的末尾在一点点地溜开,春暖花开的三月在步步逼近,被汴京的繁盛所迷的诸位举子,也渐渐回过神,重新紧张起来。   原只为观光体验而言,又自认这回是发挥得最好的一次的陆辞,自然还能保持淡定,可其他人就不行了。   即使结伴出游,还能玩得尽兴的,也就剩已经彻底放弃的钟元,和心态最放松的陆辞二人。   其他人或多或少地都有些心不在焉,面对良辰佳景,也难以投入。   好在夜以继昼的阅卷考官们,并未叫他们再煎熬上多久,便于二十八日的午时,在贡院正门口,进行放榜奏名了。   一传十十传百,不过片刻,就有无数得讯而来的举人朝着贡院方向,蜂拥而去。   陆辞彼时正与他们在州桥上闲逛,忽见鼎沸人潮忽改了方向,无数身着襕衫的士子神色激动地往一处涌去时,就立马猜了出来:“恐怕是贡院放榜了。”   柳七正心不在焉地啃着个水晶包子,闻言一愣,差点没被呛着,就更难以理解陆辞怎还这般淡定:“还不去看看?!”   朱说也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两大步,然后猛然反应过来,看向陆辞以征询意见。   易庶和钟元自知上榜无望,在起初的激动后,也就没太大反应了,也跟着朱说看着陆辞。   陆辞光瞧那比解试时还严重数倍的人挤人的盛况,就很是敬谢不敏,果断道:“派两三个识字的健仆去吧,我们就回院里等消息。”   早看晚看不都一样?   榜不会因晚看一眼就飞了,名次也不会因为早看一眼就升下来。   这会儿去看,还容易被那些候在榜下守株待兔的捉婿人家给逮住。   陆辞这般淡定,其他人不免为自己的激动难耐感到些许不好意思,纷纷同意了。   他们雇佣的五名健仆里,还真有那么三个,是识得些字的。   虽说远远不到能舞文弄墨的成都,可要在榜上辨认出陆辞他们的名字,则还是绰绰有余的。   派出他们后,陆辞就先躺在了摇摇椅上,开始闭目养神。   受他这淡定至极的态度感染,朱说他们也跟着冷静下来,干脆拿出前几天刚从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里淘来的一堆书,开始看了。   然而还没看一会儿,就听得门外忽地一片喧闹。   那几近沸腾的呼声越来越近,实在让人难以忽视,就连陆辞都睁开了眼,往大门的方向看去。   若他们没听错的话,这群一边敲锣打鼓呼啸而过,一边叫得尤其大声、声势非同寻常的人,好像围在了他们所居的这间简单院落前。   接下来被人砰砰敲响的木门,就彻底肯定了他们的猜测了。   因喊声太杂太响,阵仗很是惊人,但真想听清楚他们在喊些什么,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陆辞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他们好像是在乱七八糟地喊着……“陆辞”?   准是自己听错了。   陆辞没多放在心上,而是从摇摇椅上站了起来,吩咐下仆去应门。   而此类经验最为丰富的柳七,早在遥遥听得这不同寻常的动静时,就竖起了耳朵。   发觉那群人在他们门前停下后,他就忍不住笑了。   在下仆得了陆辞命令去开门时,他潇洒一摇折扇,对看向自己的众人高兴道:“这可绝对是件大好事!我们这屋里,定是有人位列三甲了!”   他上回省试上榜时,只挂在中下位置,当然享受不到这等豪华待遇。   但他却是见过的——能将动静闹得这般大、还回得比去查看榜单的健仆快的,显然是汴京城里最耳聪目明的一些小市民了。   他们在第一时间查看榜单后,就问得前三甲的住址,好冲去汇报喜讯,趁机讨个赏钱。   开始时可能才十几位,中途加入他们的人越来越多,等真到门前,就是乌压压的一大片人了。   和隐隐怀抱着期盼的几人相比,此时的陆辞,简直是称得上是心如止水了。   他别的都缺,唯独不缺自知之明。   哪怕这回感觉上是超常发挥了,但就凭他在诗赋上的有限天赋,能挂在榜单中下位置已是顶了天去,当然不可能跑前三甲去。   就不知这不得了的前三人士,究竟是他们中的哪一位了。   陆辞优哉游哉地饮了口蜜水,目光逐一在他心里最有可能的朱说、滕宗谅和柳七身上掠过。   在他心里,还是觉得柳七的希望最大的。   毕竟此时取士最重诗赋,这恰就是柳七的强项。   朱说虽是大名鼎鼎的范仲淹,但年纪还是小了点。   ……结果就莫名其妙地发现,包括这三人在内的所有人,居然都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陆辞哭笑不得:“你们看我作甚?”   柳七笑盈盈道:“你猜?”   他话音刚落,门已被打开,一群喜气洋洋的人就争先恐后地推开应门的下仆,疯狂地涌了进来,一下就挤满了这不大不小的院落。   他们见厅里坐了六个年纪轻轻的郎君,不由愣了一愣,七嘴八舌地嚷嚷道:“密州来的陆郎君,陆郎君可在?”   陆辞:“……”   即使事到如今,他犹不愿相信,只在众人屏息的激动注视中,镇定地应了句:“诸位寻我何事?”   顺利找到正主后,所有人面上都不由自主地绽开了灿烂的笑,头回齐了声,气势磅礴地大声喊道:“恭喜陆郎君名列榜首,夺得省元!恭喜陆省元!”   这齐声一吼无比卖力,效果亦是惊天动地,直震得在场人耳朵发麻。   刚还强忍激动的柳七和朱说他们,则在屏息静听,肯定了心里猜测后,彻底爆发了。   天啊!!!   他们两眼放光,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跟疯了一样围着陆辞蹦蹦跳跳,面色涨得通红。   在发完这顿疯后,柳七最先退了出来,笑眯眯地盯着陆辞,嘴里念叨道:“两元,省元……”   钟元的眼睛瞪圆,嘴巴大张,一脸傻样地看着被人群簇拥,如众星捧月一般的陆辞,目光里带上了深深的敬畏。   他娘的,还以为解元已是不得了了,怎么自己这辈子竟然还能认识一个省元?   滕宗谅先是止不住的惊叹,接着便是了然,笑道:“意料之中啊!”   易庶死死地抱着朱说,两人连眼泪都冒出来了,一边呜呜着一边语无伦次道:“摅羽兄,实至名归!摅羽兄啊!”   被迫接受无数道贺的陆辞,面上习惯性地带着得体的笑,心里却是茫然不知所措的。   看着众人欢喜雀跃的模样,与其说感动,不如怀疑……   考官一定是全疯了。   忍不住怀疑人生的,的确不止是陆辞一人。   而还有亲自把他评上了榜首的,那三位考试官。   相比解试,省试在条例规定上,执行得更加严明。   在对读官们完成对这近两万份卷的拆封对号,以及依第三次的评级进行排榜工序前,哪怕是身为知贡举官的刘筠,也不能随意过问的。   正因如此,在二月二十八日的奏名放榜时,他得知真相后的震惊,不比任何一个关注此事的别人要低。   “榜首是陆辞?”   刘筠难以置信地问道。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宛若置身梦中,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他那份卷,我分明……”   已经放弃了将人捧作榜首了啊!   究竟是对读官核对错了?还是他一开始就认错了?   不知过了多久,刘筠才如梦初醒般放下茶盏,火急火燎地在那堆即将被封存储放起来的旧卷中翻找起来。   因榜单已放出,他这一举动虽显突然,但也不算违制。   他也不在乎别人投来的好奇目光,兀自翻出了起初以为是陆辞的那份卷子,取出来放在桌上后,立马又将被压在最底下的那份由三位考试官共同评作‘上次’,优异得令人无话可说的卷子,也找了出来。   卷首的封印已被拆开,上头清清楚楚地写两个不同名姓。   然而前一份的主人是柳三变,后一份的主人,才是陆辞。   “不对不对,这字迹明明是陆辞的!”   跟刘筠一样震惊的,还有刚得到消息,如遭晴天霹雳一般的两位副司。   他们甚至没忍住嚷嚷了出声,风风火火地冲到刘筠案前,翻看起这两份彻底毁了他们打算的卷子来。   刘筠虽还没搞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但只要夺得省元之位的还是他之前就最看好的那位北人,内心就还是喜悦居多。   柳暗花明,可喜可贺啊。   对这两位南地来的副司而言,可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坏消息了。   特别是在他们满心以为压下了陆辞出头的此时,就更受不起这打击了。   “我分明记得公卷里头,陆辞的字迹可不是这般模样!”   一人俨然是有些气急败坏了,在人来人往的贡院里,就将心里话给说出了口,惹得众人侧目。   刘筠没想到他还送个话柄上门,心里一乐,也不忙对比刚找出来的陆辞和柳三变的公卷了,而是笑着挑挑眉,慢条斯理地质问道:“李副司,敢问官家特设封弥所、又置誊录所的本意,究竟为何?”   显然,就是为了不让考官们受人请托,徇私舞弊。   而方才一语道破此中玄机的李副司,已经暴露了他有意通过字迹来辨认陆辞身份的事实。   哪怕他辨认考生身份的目的,是为了拉低对方评级,而非拉高,但只要有了话柄,之后要如何颠倒黑白,可不由得御史台那些擅口诛笔伐的拿捏?   李副司自知失言,紧紧地闭着嘴,不说话了。   刘筠冷笑着穷追猛打:“李副司故意记下那位陆解元,哦不,是陆省元了……他的字迹,又因他得居榜首之事表现得这般气急败坏,究竟是为何故呢?”   “怀如此私心,可还配行知贡举之职?”   李副司一声不吭。   他只要不再说错话,单靠这一句话柄,除了受刘筠挖苦几句后,也就不会有什么后续影响。   即使面对刘筠这句反问,他恨不得回句‘半斤八两’,也不好此时开口。   另一位副司埋怨地瞪了不得不偃旗息鼓的他一眼,才看向刘筠,正气凛然道:“刘主司,还请彻查陆辞此人,至少将他各份试卷上的字迹,统统做个对比,以摆脱寻人代笔的嫌疑!”   刘筠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只垂眸翻翻二人公卷。   以他眼力,很快就看出了其中玄机,心里多少有数了。   在不被先入为主的观念所影响的情况下,柳三变的省试卷上的字迹,可以说有七分形似陆辞在公卷中的。   但仔细看陆辞的这份省试卷,虽然只有两分形似,但却有八分神似。   而一个人有意变换字体时,形易改,神却不易变。   只是外人走马观花时,除非额外有心留意,否则看的只有形而已了。   在不四份一同摊开,只粗略进行对比的时候,柳三变那字体上有七分形似的卷子,当然能给人带来更深的印象。   ——也难怪会导致这种误解。   那份让人一致给了第一等评的漂亮卷子,的的确确是属于陆辞的。   但柳三变缘何模仿陆辞公卷中的字体?   陆辞又是何故临考场了,才忽然改了一种形上截然不同的字?   刘筠越往深里琢磨,就越觉得此事玩味。   他不认为这会是一场单纯的巧合,又或是陆辞的心血来潮之举。   可陆辞要能未雨绸缪、在最为紧张的省试考场上,都能顾虑全盘,细心到这一步的话,那真不像是个虚岁十六的小郎君,更像是头老谋深算的狐狸了。   不论如何,得益的姑且算是他这一方,自然得帮陆辞一把。   对副司们提出的严词建议,刘筠心里有底,故意不去拦着,痛痛快快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为平人心,那便请御药院在审查资格时,注意对照陆辞此人的两试笔迹,再作定夺吧。”   要是字画明显不同者,自会被别榜驳放,不得参加殿试资格。   但这点,可就不在他们职责之内了。   刘筠倒不为陆辞担心——单凭官家过往对举子态度上的慎重,御药院在审查时,也不可能马虎对待、胡乱污蔑的。   尤其事主还是陆辞。   这位年纪轻轻,就已名列解、省试第一,夺得两元的青年才俊,名气可不算小。   毕竟要夸张点说,他距离三元及第,仅有殿试一步之遥了。   而大宋开朝以来,仅在几十年前出过那么一位三元及第的奇才。   要能在官家手里出第二位,传出知人识贤的佳话,欢喜的可不止是陆辞,还有官家。   就冲这点,御药院的人在审查时,都将慎之又慎。   要是陆辞小心过头,在省试中将字体改得面目全非的话,那还真容易有弄巧成拙之嫌。   但既然连他都看得出落笔神韵间的相似,那些这方面眼光更毒辣的御药院内侍,又如何会漏看?   看刘筠轻飘飘地就答应了他们提议的得意模样,两位副司不甘心地对视一眼,多少也猜出什么,唉声叹气地走了。   看两人灰溜溜地离去的模样,刘筠心里简直不是一般的痛快,而是乐开了花。   碍于还一大堆人看着,他面上勉强绷着架子,只老神在在地抿了口热茶。   ——这陆辞啊,可真是太争气啦!   而叫刘筠畅快地出了口气的陆辞,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滔滔运河水。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掌管殿试的考试机构是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内侍机构——入内内侍省的御药院(《宋会要辑稿·职官》一九之三   御药院的职责就包括了雕印试卷,对照省试合格奏鸣举人试卷的笔记,审查他们参加殿试的资格等等。如果被判定字画不同,有找人代笔的嫌疑,则要取消殿试资格。   2.话说我出了个Bug。这一届的省试其实是执行誊录的开始QAQ!我之前明明还写在了大纲里提醒自己的,谁知这会儿又忘了……咳,你们知道就行。   3.以及,我刚刚意外翻到了大中祥符八年的知省试贡举的官员名单,巧的刘筠还真是其中之一。   其他两个是兵部侍郎赵安仁,翰林学士李维。(《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上》p224)   4.就如我所说的那样,柳永在宋真宗期考时倒没有被明确刁难的记录,只是考运不好,一直落榜。倒是那个公认脾气好(包拯的唾沫星子飞到他脸上都没发火)的宋仁宗对柳永十分厌恶,哪怕考上了都非要黜落他,或者中了后干脆不给官…… 第六十七章   州桥上人来人往,热闹喧嚣,却也有不少人悄悄看着桥边的陆辞一行人。   特别是一些模样娇俏、正处待嫁之龄、四五六品官家出身的小娘子们,更是结伴出没,一个个目光灼热地打量他们,暗暗挑选着自己心仪的夫婿。   落在陆辞身上的目光,显然是最多的——光华满身,年轻俊俏、风度翩翩的美郎君,谁会不爱?   只是她们再怦然心动,也有着自知之明:只要陆辞在殿试时不犯忌讳,凭这份才貌,落榜的概率显是微乎其微的,甚至大有可能名列前茅。   如若进入三甲,届时展开争夺的,定就是那几家位高权重的显贵,根本轮不到她们了。   一想到陆辞多半只能远观,她们一颗砰砰乱跳的心,也就跟着淡定下来。   相比起来,倒是与陆辞关系甚好、此回榜上有名的那两人更为合适。   她们一边欣赏着河边的小郎君,一边在心里暗暗点评:已经婚娶的那个柳三变且不算,站在陆郎君身边另两个,朱姓的郎君虽个头瘦小一些,但相貌还是清秀的,这回上榜,名次还甚是靠前,堪称前途无量;滕姓那个年岁长些,模样也还顺眼,也是个合适人选……   在夺得榜首之位的陆辞之下,同在榜上的,陆辞这一行人里,就还占了三个位置。   柳七位列第五,朱说位列三十二,最后一个滕宗谅,险险地挂在三百二十五名。   易庶和钟元,果不其然地落了榜。   但因早有心理准备,又受过陆辞好些开导和安抚,心情恢复得也快。   在短暂地失落过后,便能笑着地恭喜几位友人了。   同保六人,竟有四人上榜,这结果一传出去,一下惹得无数举子惊叹眼红。   在不少保状上的人全军覆没的情况下,哪怕风头被陆辞抢走大半,他们名次甚是靠前,也足够风光得意了。   无人知晓的是,作为最风光的中心的陆辞,根本只想安安静静地浑水摸咸鱼,一点都不想要这种风头的。   望着白浪滔滔,仿佛冒着丝丝寒气的运河水,陆辞此时看似平静,内心却不断在天人交战。   跳,还是不跳?   要真想耍赖的话,他其实有的是办法来达成目的。   毕竟对已摸清柳永脾气的他而言,想说服弱点很明显的对方,可谓轻而易举。   更别说立下赌约时,还留下无数个空子可钻了。   然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若真逃了这一回的话,姑且不说他自己心里过不过得去,单说自己一直作为这六人中的大家长(柳七:???)的威严,就势必会有些受损。   相比之下,他宁可跳一跳护城河了。   好在作此约定时,只说是立即跳下河里,而未多嘴说要游上一圈:这样的话,只要跳下去了,哪怕立刻起身,也能作数。   在充分做好热身、保暖、以备万一的急救准备后,以他一向颇为注重锻炼的体魄,应该也没什么。   陆辞做过斟酌后,便下定了决心,不再拖延,就留在用完午膳后,跳完这河,彻底了解这自作孽的约了。   日后也得切记慎言才是。   “咳。”   柳七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他已被才知情的朱说他们狠狠痛批一顿,如今见小饕餮一脸严肃,当真要履行约定,竟难得地生出些许懊恼来。   他都忍不住后悔,当时小饕餮随口一说也就罢了,自己怎么还跟着起哄,逼人把这当真了呢?   正是乍暖还寒的初春,跳入冰冷刺骨的护城河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除非是常年在水上桃生活、身体强健的渔夫,根本耐不得这样的水温,更何况是他们这种不勤于俗务的士人了。   就算只跳上一跳,沾上那么一身寒气,恐怕也得小病一场。   柳七虽想看小饕餮脸色不复淡定的热闹,但更不想小饕餮出什么好歹。   他越是琢磨,悔意就越重,不禁凑到陆辞耳边,心虚地劝道:“照我看,还是算了吧。你若过意不去,就多应我一件事就好。”   陆辞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平平静静道:“多谢柳兄好意……”   柳七听这话头,以为他要来个顺水推舟,正要松一口气,陆辞就话锋一转:“好意心领,毁约则不必了。”   柳七眼皮一跳。   朱说等人满溢凶恶的谴责目光,直刺得他如有芒刺在背,冷汗涔涔而下。   他十分怀疑陆辞这一跳,若没出别的事儿还好,但如果病上一场的话……哪怕只是小小风寒,自己都得被愤怒的朱说他们当场打得不成人形。   柳七还想多劝几句,却已经晚了——方才两人说话时并未刻意避讳别人,于是从这只言片语里,暗地里关注着陆辞这一年纪轻轻就夺得两元的省元的好事人群,就凑出了大概意思,乐得将‘陆省元言出必行,为了践诺,下午就要跳运河里’的大八卦,给分享了出去。   等六人心思各异地用完午膳,汴京大名鼎鼎的民间小报《汴京时录》已将这火热出炉的趣闻给登了出来,郑重其事地放在头版头条。   柳七对陆辞行事的分寸,还是极有信心的。   在担心了一小会儿陆辞和自己的人身安全后,他很快放下了心,安逸地啃起了酱鸭爪子。   乐滋滋地读着新买的《汴京时录》不说,还不时跟神色凝重的其他几人点评几句。   朱说沉默不语,只冷冷地看着柳七,将手中筷箸,杀气腾腾地插进了一块白玉豆腐里。   在时隔四年的贡举省试中,年仅十六,就一举夺得省元名头的陆辞,名气其实比他本人和身边友人们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特别是几日后就要进行殿试的这关键时刻,他的一举一动更是引人注目,但凡是身边有一点风吹草动,都将变成汴京市民津津乐道的大八卦。   只可惜陆辞为防再次出现被人捉婿的情况,严防死守,不但多雇了十个健仆看家护院,除去大酒楼用餐饭外,一改之前到处游山玩水的作风,几乎足不出户,就使他们的好奇心得不到任何满足。   这一下就传出了要跳河这等大事,怎不令人兴奋?   在不清楚具体缘由,只知是为一场友人间‘赌约’的情况下,小报的无良撰稿人就很敬业地发挥出了胡编乱造的本事,一阵妙笔生花,愣是给发酵出了四五个版本来。   有接近事实的版本,有更一本正经的版本,有充满神话色彩的版本,还有涉及歌妓、很是香艳的版本……   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连午时受皇帝传召,要进宫去的晏殊,在出门前都不可避免地听到了这一传闻。   陆省元?   晏殊记性向来就好,只略一思忖,就把有过一面之缘、俊俏得叫人难忘的那小郎君,与这名字给对上号了。   在被传得胡里花哨的那些个版本里,他也能一眼看出,到底哪些才可能是真的缘由。   不禁莞尔。   那日看来,明明是个讨喜的聪明模样,怎也会犯下挖坑埋自己的傻事来?   皇帝赵恒在问过晏殊关于早朝提起的一些政务后,见在他面前素来表现得很是严谨的这位臣子,难得神态间很是情况,不由问了几句。   陛下亲口过问,晏殊自不可能有半点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   赵恒愣了愣,回想起那日的一瞥,隐约忆起是个模样漂亮的小郎君,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虽胡闹了些,倒是个谦虚重诺的脾性。”   跳河可称不上多体面的事,哪怕知是赌约,也需着轻薄衣裳,粘附身上,又易着凉。   在连夺两元后未欣喜若狂,大肆庆祝,而是认认真真地履行旧约,赵恒便最喜爱这份老实。   况且导致陆辞输了此约的原因,便是他太过谦逊。   在有过行事专横强势的前宰相寇准后,赵恒就变得不喜过于骄狂自满、张扬高调的人才了,宁可亲自去选端谨诚实、谦逊克己之人,充当身边重臣。   晏殊听出官家对此的态度,心念一转,面上仍是不笑的模样,只认真地以不甚赞同的口吻道:“然再过几日便是殿试,他若为重一人之诺,却因此病了,届时不得入殿,可不使官家错失了一良才美玉?”   他心知肚明的是,当年能得皇帝破格提拔,是自身实力足够争取,也是运气好。   现既然陆辞也有这个运气,他便推上一把,又能如何?   与曾数次欲阻挠他升迁的寇准相比,晏殊对朝中暗暗较劲的南北势力,倒未怎么放在心上过。   只因他曾被寇准针对,便被所有人归于跟寇准敌对的南派了。   可晏殊却看得明白——哪怕官家行事越发糊涂,要求稳健,还是得彻底站在官家这边。   现是官家主动问起了陆辞,他便送一阵东风去。   赵恒一听,也觉得颇有道理。   自开朝来,也就几十年前出过一位三元及第的人物。   要是陆辞争气,能在自己治下再出这么一位文曲星来,流传下去,因人才济济,他也是面上有光。   难得遇到个模样赏心悦目,才学亦极傲人的青年才俊,要放任其因区区一赌约耽误了正事,那还了得?   加上他此时心情不错,一来灵感,兴致也跟着来了,笑道:“那我不妨插上一手。”   这场充满偶然的心血来潮,莫说是别人,哪怕是晏殊和赵恒这对君臣本人,都没预先想过。   在半盏茶后,还在任店里享用饭后甜点的陆辞一行人,就毫无准备地得了一道御笔亲书、内容极其简明扼要的诏书——   “且莫跳河。”   陆辞诧异之余,便是哭笑不得。   且不说消息是怎么传进宫里的……史上有个奉旨填词柳三变,怎轮到他就变成奉旨不跳河了?   在茫然接旨后,负责传诏的内臣因十分看好这位刚刚夺得两元,原本就前途不可估量,然而还未进到殿试这关,就已颇得官家恩宠的陆解元,不禁玩笑了句:“得官家如此关怀厚爱,陆省元往后与人打赌时,可需慎重啊。”   对皇帝身边心腹内臣的小小示好,陆辞自不可能不识好歹地推拒。   “多谢提醒。”   但他也掌握好了分寸,并不表现得受宠若惊,以免有谄媚之嫌,而是客气得体地再次致了谢。   见他性情稳重,毫不轻浮,内臣对他忍不住更看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宋真宗为了喜欢的人才破例下旨什么的,次数还不少。以下举例:   朝廷南郊祭祀大典,为了表示对神的敬畏,真宗特意下诏:所有参与的行事官员,必须身体健康,不得用“老疾幼弱”者。而新任秘书省正字晏殊先生只有十四岁,属于“幼弱”行列,不得参与南郊活动。晏殊于是上章,声称愿意“观大礼”。史称“上怜其意”,真宗喜爱他的这种心意,破例允许他参加,为此另下一道诏旨:京官中有年未及十五岁者,如果愿意赴南郊陪位观礼,可以自由参加活动。   2.真宗欣赏诚实的臣子:   当时殿试时,试诗、赋各一首,与进士千余人并试廷中,但晏殊毫不怯场,史称“神气不慑”,下笔而成,用的词语允当而又丰富。过了两天,再试诗、赋、论。晏殊拿到试题后,很真诚地说:“这个赋的题目,十天前我曾经做过,请给个别的题目。”真宗喜爱这个小家伙的“不隐”,觉得晏殊淳朴正直,就改了题目试他。题目完成后,真宗看过,多次赞赏不已。这样试下来,证明这个小孩子确有真才实学,国家得士,真宗更高兴了。   晏殊的‘不隐’,还有一个体现:   当时的馆阁臣僚都很喜欢嬉游宴赏,出入于汴梁酒楼歌舞之地。此事,大宋不禁,但真宗更喜欢端谨之人充任东宫文职。晏殊接受任命的时候,真宗将这一层意思说给他听。不料晏殊回答道:“臣不是不愿意宴游,真是因为家道贫寒,办不起宴席。臣要是有钱,也会出去,无钱是不能去的。”真宗更嘉赏他的诚实,史称“眷注日深”。   3.晏殊当年的竞争对手:   与他同科的另一名进士姜盖,来自河北大名府,只有十二岁,二人都以“俊秀”声闻天下。   寇准从一开始就心情不爽,很想“抑制”晏殊、提拔姜盖。他给出的理由是:晏殊是江外也即南方人。按传说中太祖时的意见,南人不得为官,但真宗太喜欢晏殊了,就回击寇准说:“朝廷为天下取士,只求有才干之人。四海一家,岂能以南北远近而限制?大唐名相张九龄,更在岭南僻陋之地,难道能弃置不用吗?”一番话说得寇准没法答对。   晏殊、姜盖应“童子试”后,晏殊成绩更佳,赐进士出身,姜盖低一级,赐同学究出身。更赐晏殊秘书省正字,相当于国务院机关秘书。   以上皆出自《大宋帝国三百年:真宗赵恒下册》 第六十八章   陆辞虽不解居于深宫之中的皇帝,究竟是如何得知他这一小人物的事情的,但圣旨既已下达,且还当着了无数人的面,也就没有再追究缘由的必要了。   在其他人眼里,这更是不得了的大事——在尚未殿试登科的情况下,就已受官家如此昭显恩宠的,陆省元怕是近些年来的第一人了。   在领旨后,陆辞果断在诸人各异的目光中离了任店,回到院所之中。   等将厚重的木门严实地关上了,他才重得了安静。   横竖殿试将近,接下来的这几天,他是不准备出门的了。   在写信将登榜的喜讯告知家母后,陆辞就整理起了他所归纳的学习资料来。   相比解试省试,殿试所考的内容要简略许多,直接去掉了帖经、墨义和策,唯留诗赋论三题,且都并在一日。   虽说极大地缩小了所试范围,但对长于策论的陆辞而言,可就完全称不上有利了。   众所周知的是,省试以诗赋定去取,但以策论定高下的。   他正因长于策论,才得以瞎猫碰见死耗子,夺得意料之外的省元。   等到殿试这步,策不再试,唯剩论不说,还被排在诗赋后头。   不得不舍长用短,他自然就如被生生断一臂般难受了。   而且这回莫名其妙地受到过多的关注……如若发挥失常,折戟沉沙,丢的可不止他一个人的脸,恐怕还有对他额外恩宠的官家的。   要让官家失了颜面,可不就意味着,他的仕途尚未开始,就已走到尽头了。   再联系上省元能带给他的升甲优待,陆辞保守估计,自己若无杂犯,肯定不至于被黜落的地步。   那哪怕落到最末的第五甲,也能被升至第四甲。   运气好的话,也许能从第四被升到第三甲吧。   虽说胜利就在眼前,陆辞更是得慎之又慎,连啃起往日最不喜的诗赋集册时,都是空前的专心。   然闭门造车终有不足,他一遇着费解之处,就毫不犹豫地敲响柳七的房门了。   柳七此时一颗心其实还为高居第五的事飘着,翻书也翻得心不在焉,听得敲门声时,才收敛心神,一边开门,一边笑眯眯地询道:“来了来了——摅羽?”   见是鲜少来他屋里的陆辞,柳七不免有些稀奇:“难得见摅羽来。”   陆辞瞟了眼他纹丝未动的笔墨,挑了挑眉,揶揄道:“柳兄半天不动笔,难道不是料到我要来么?”   柳七下意识地挡了一挡,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此举,反倒有欲盖弥彰之嫌,赶紧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道:“摅羽是为何事而来?”   陆辞便收了笑,一本正经地与他讨论起来了。   柳七平时纵再不正经,在小饕餮破天荒地来他屋里,又是在问关于自己最擅长的诗赋时,在受宠若惊之余,还是很稳得住的。   待尽心尽意地解答完后,他看着小饕餮安静认真地记录着方才谈话的漂亮侧脸,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心里生出些微的自惭形秽来。   连天纵奇才得仅是初试,就轻易夺下两元的陆辞都这般笃学向业,不见有骄傲自满、片刻松懈,他个二试才挂在前五的庸人,又怎么好沾沾自喜,只顾偷懒呢?   陆辞不知柳七刚浮动没一会儿的心,就受到感染,很快沉静了下来。   他确定无一遗漏地记下后,离开之前,又耐心地主动问道:“关于论题方面,柳兄可有要问我的?”   柳七讪讪道:“暂时未有。”   他刚干坐半天,实际上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哪儿会有问题?   陆辞随意地“嗯”了一声,未再作逗留,直接回自己屋去了。   在他离去后,柳七才觉身周的无形压力徐徐散去。   小小年纪,又生得漂亮模样,是哪儿来的这么强烈的压迫感?   柳七百思不得其解。   他抚了抚胸口,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不再惦记着位列第五的喜悦,沉心静气地学了起来。   陆辞回房之后,反复品味着柳七方才口授他的小窍门和心得,略有所悟。   虽然他不习惯像柳永这位婉约派的代言人一样,几乎每词每句都拉上‘佳人’‘美人’做喻,但其他的小技巧,还是很值得借鉴的。   恰在此时,他忽想起自己还欠着那无偿给他们订造了试椅的卢木匠一首广告词,索性就以此为题,作了一首练手了。   “妙手翠娥弃绣毯,小客不愿栖藤床。摇时如云波海动,静时若盘木生根。汴京木匠千千万,唯有卢家凭心雕。”   他落下最后一笔时,朱说刚好进来了。   他是来告知陆辞,钟元和易庶方才结伴,悄悄去了外头,连健仆都没带上,多半闲逛去了。   对一脸严肃地来打小报告的朱说,陆辞心里忍笑,面上只宽容颔首:“到底只是小郎君,这回未能登榜,出去散散心也好。”   哪怕已看开了落榜之事,但一直在屋里呆着,其他四位都在专心复习,他们无所事事,不免显得格格不入,很是尴尬。   索性趁着离返乡还有那么一会儿,在难得来一趟的汴京城里多逛逛好了。   朱说却很是失望,踌躇片刻,还是将心里想法说了出来:“君子闻过而终礼,知耻而后勇。初试失手,固然情有可原,然不幡然醒悟,以此为耻而勤学苦读,倒外出玩乐……现有摅羽兄督促,姑且如此,日后唯有自身可以依赖,又如何能够寸进?”   他素来严以待己,见钟元等人落榜后变得如此散漫,心里自然不甚痛快。   况且摅羽兄已得两元,虽还未进殿试,但名次且不论,得登科唱名,基本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便意味着,此时亲密无间的六人,日后就将天南地北地各自任职,分离之后,难有再聚之日了。   每每思及此处,朱说省试登榜的喜悦,就被满溢的不舍给冲淡去许多。   陆辞微微含笑,安抚道:“朱弟亦需知晓,世间鲜有似你这般自律自持之人。况且此时他们心情正颓丧,强压他们进学,恐起反效,更是不美。”   见朱说还轻轻皱着眉头,他心念一转,忽道:“朱弟可知,待唱名唱至第二甲尽时,可入内进膳?”   朱说果然就被吸引走了注意力,老实回答:“不知,愿闻其详。”   陆辞幽幽道:“具体我也只是听说——道是将赐进士食三品,分别为赤焦肉饼二枚,天花饼二枚与羊肉饭一盂。”   要放在往常的话,一说天花二字,陆辞只会联想到疾病,而非美食上头。   天花饼会是什么味道呢?既是御膳,显然不可能单纯是霜糖洒在饼上那么简单。   需得尝过才知道。   让陆辞感到好奇的,还有那道赤焦肉饼。   单从名字来看,作法是不言而喻了,但具体是哪种肉,可未说清。   要能是许久未尝过的牛肉,就再好不过了。   朱说:“……”   看着摅羽兄竟是对赐膳之事最为关心,此时又是一副悠然神往、还对菜式如数家珍、知之甚详的模样……   朱说很是怀疑,哪怕只是为了弄清楚这顿赐膳的内容,摅羽兄都会竭尽努力地跻身二甲去。   几人在挑灯夜战,奋苦读书时,在外散心的钟元和易庶二人,也被街上琳琅满目的各式美食所吸引了。   加上小经济一个个巧舌如簧,他们忍不住买了又买,直到双手都要提不动了,才渐渐消停。   两人准备折返回去,把这些多买了的点心当做宵夜给那四人时,钟元忽然在一家铺席上看到一道颇眼熟的小食,不由多看了几眼。   那店主一下就发现他的额外关注了,连忙热情招呼道:“那位郎君,可要尝尝这省元肘子?”   “……”钟元怀疑自己听错了,忍不住重复道:“啥,你管这叫省元肘子?”   那店家正要开口,刚经过他店前的一行骑马路过的人,为首穿着朱色官服的那位,就勒了马,笑眯眯道:“这名字倒起得不错。也给我来一份省元肘子,沾沾才气吧。”   “好嘞!”   见这么一嚷嚷,就来了一笔好生意,店家乐得牙不见眼,赶紧包好了热腾腾的肘子,殷勤地递了过去。   骑马那人笑着接了,嗅了嗅香气,满意地点了点头。   又随意瞟了钟元易庶一眼,方拍马走了。   钟元还愣了一会儿,才追问道:“怎么叫省元肘子?”   “这你就不懂了,”那店家振振有词道:“在陆省元家里做工的那厨子,是我一远方亲戚,他口口声声告诉我,这肘子的制法,可是陆省元亲口教他做的,味道非同一般。既是陆省元教作的肘子,那叫省元肘子有什么不妥?”   说到这,他还把钟元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就默默打上了一个‘愣头愣脑’的标记,笑道:“郎君不妨也买份回去,正如方才那位客官说的,不论是沾沾才气也好,喜气也罢,单尝尝味道,也不错啊!”   被这蹭热度的店家一通忽悠,钟元不知不觉地就掏钱买了一份。   而在钟元被人忽悠得乱买东西时,陆辞的房门忽被敲响了。   他扬声请人进来后,却意外见到,来人竟是滕宗谅。   陆辞微讶道:“滕兄有何贵干?”   “无事。”   滕宗谅轻咳一声,将一张叠好的纸放在他书案上,就默默退出去了。   陆辞不解地展开一看,见是一首新诗,名为《贺摅羽弟省试夺魁》。   他通读一遍,自能看出其中用心,不由万分感动。   片刻后,似是约好一般,朱说也来了。   他同样放下一张叠好的纸,不等陆辞多问几句,就已羞赧地溜了出去。   陆辞眼皮一跳,略微有了预感。   等打开一看,还真又是一首《贺摅羽兄省试夺魁》。   字迹很是端秀,措辞讲究优美,读起来舒服流畅,是一篇充满诚心实意的佳作。   但陆辞虽也感动,却多了几分微妙了。   等不久后,柳七也大摇大摆地进来,笑眯眯地放下一张纸时,陆辞哪怕还没摊开,也能猜出纸上标题了。   果不其然,又是一首《贺摅羽弟省试夺魁》。   陆辞面无表情地看着三首在标题上如出一辙的贺诗,起初的感动,此时已是荡然无存。   ——这三绝对是约好了,拿他在打擂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赐进士食三品,赤焦肉饼二枚,天花饼二枚,羊肉饭一盂”——《钱塘遗事》卷一零《赴省登科五荣须知·择日唱弟》   2.殿试考试内容只有诗赋论。(《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   3.省元以及前十都可以升甲(《长编》卷一二一) 第六十九章   今岁贡举省元最终花落密州的消息不胫而走,远比陆辞报喜的书信要更早抵达家乡,传入了陆母及书院几位恩师的耳朵。   陆母乍一听闻此讯,整个人都是懵的,连手里收着的钱串掉在了地上,都宛若无觉。   非是她小觑陆辞,而是陆辞惯来的表现,一直给她于学院中水平仅在中上的印象。   不久前虽中了解元,但她在惊讶之余,很快又听信了陆辞信誓旦旦的说法,以为是运气的成分居多,是以虽然喜悦,也未太寄希望于省试。   不想陆辞不声不吭的,却是一鸣惊人,接连摘下了解元和省元桂冠!   须知在偌大密州城里,与陆辞交好的人遍布各个阶层,堪称数不胜数。   哪怕是与他素未谋面,更未打过交道的,也受身边人影响,对他颇具好感。   此讯一出,四周瞬间哗然,就如一滴冷水落入了沸油之中,倏然激起欢声阵阵。   哎哟喂呀,那个他们认识的陆郎君啊,竟是连中了两元!   那可是两元!   解元也就罢了,他们老早就知道,这密州城里就没个能与陆郎君比肩的。   省试却不同,那可是诸路州府监军的才俊云集的地方,七千多个人一块儿考的,愣是叫头回参试的陆辞给夺去了榜首!   这可太给密州人长脸啦!   那些个平日与陆辞熟识的,此时更是不得了了,一个个扯着嗓子,跟身边人兴高采烈地吹起牛来:“我一早就知陆郎君绝非池中之物,你也不想想,要是个寻常资质的,能那么小年纪就攒下那么大的家业么?”   刚巧旁边那人也认识陆辞,高高兴兴地也道:“平日我见夫子们对他可喜欢得紧,去年中解元时,还专门下山来哩!这回可更不得了啦!”   “我那回还在醴泉寺庙会上,只用了区区几十文,就让省元给我做了一篇诗作!”两人边上的路人也不甘示弱,喜滋滋道:“往后不说留作传家宝,也得等着给小郎沾沾才气。”   这一声出,成功引来周边人羡慕阵阵。   “往后再论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怎么着也该算上咱这儿一份吧?”   “那是那是,”诸人对此深以为然,一脸骄傲道:“别地方的人再能耐,还能出似陆郎君这样的么?”   这可是十五岁的两元!   而在解试中就落榜了的士子们,目睹着这一片洋溢着欢乐的市井,书自然也读不下去了。   在感叹老天不公,考官有眼无珠,自己时运不佳的同时,又忍不住酸溜溜地想:这下那陆辞啊,可真要逢雨化龙,从此腾云驾雾了!   明明陆辞就要身价非凡,再不可能与他们几有云泥之别,不可能再如之前那般随便打交道。   却不知这些市井小民在高兴什么,还一昧地将陆辞当自己人看。   不管他们如何怄气,集市上的人群在跟彼此吹完牛,自顾自地高兴完后,又还觉得缺点什么。   陆辞本人不在,终究少点味道啊。   也不对,陆辞虽不在,但陆母却是在的啊!   无数人幡然醒悟后,纷纷丢下手中活计,涌去陆母摊档前,非得亲口向她道贺不可。   陆母晕乎乎地接受着这些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人的道贺,而很快也赶来的钟母,则善意地笑着,帮忙收拾行当。   得了这偌大喜讯,哪怕是真正迷上了打理店铺、做生意来挣钱的滋味的陆母,显然也无心再忙乎这些事了,而得回家缓缓才行。   钟母虽得知爱子钟元落榜,难免有些小小失望,但自家儿子水平如何,她还是知晓的,在早有预料的情况下,很快调整过了心态来。   而陆辞的高中,让她惊叹之余,又忍不住生出几分与有荣焉来。   尽管识得陆辞的人,都能看出他为人中龙凤,器宇不凡,但也没人想到,仅仅初次应举,他轻而易举地就一飞冲天。   从此注定平步青云,拥有锦绣前程了。   钟母亦是如此。   若说她从前只是看好陆辞,因此希望儿子能与其交好,自己也不吝于给予陆母帮助的话,现在她则清楚地看出,哪怕等到陆辞衣锦回乡那日,他们两家人,也绝无可能再有处于同一阶层的一日了。   不论如何,她可是亲眼看着陆辞长大,两家人还一度做了这么长时间的邻居,单凭这份情分,就非同一般。   只可惜儿子不甚争气,只顾玩闹蹴鞠,而未专注学业上来。   否则就看陆辞提点钟元的尽心尽力,但凡钟元能认真一些,都能受益匪浅,说不定此回就不会铩羽而归了。   没看到平日对陆辞的话白板听从的朱姓郎君,此回就同样以十六的虚岁,登了省试的榜么?   钟母心里万般遗憾,对上还恍恍惚惚的陆母时,则在往常的亲热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讨好:“我看你这铺席啊,今日也没法好好开了,还是回去歇息吧。”   陆母看着这没完没了地涌来恭贺她的人潮,不禁揉揉眉心,也有些发憷,索性接受了她的好意建议。   等回到家中后,陆母不知所措地在厅里转了几圈,浑然失了主心骨的茫然。   她下意识地想问儿子的意见,却猛然反应过来,对方并不在此,不由很是惆怅。   是了是了,辞儿素来最珍重书院里的那几位师长,这么大的喜讯,不管他们是否也听说了,还是得差人告诉一声才对。   陆母赶紧派女使出门捎信。   结果女使一打开门,一下就被猛然涌入的人群,给无情地挤到了边上。   这么一堵结实宽大的木门,竟差点都被门外等着的冰人给挤破了。   陆母虽应付得手忙脚乱,但她还是记得清楚,辞儿出门前千叮万嘱,关于他的婚事,莫要应任何人的这点。   于是哪怕这些受城中富商巨贾和官户人家的托付,舌灿莲花,以重聘求此前途无量的前途快婿的冰人快磨破了嘴皮,她也始终没有松口。   而为了打动这位摘得两元、不久后就要成为炙手可热的朝中新贵的陆辞的母亲,这些冰人思忖着一旦事成后自己能得到的丰厚报酬,不但展现女方条件时更加急切,说着说着,居然就在陆家公然和彼此大打出手了。   陆母看得头昏眼花,干脆以此为由头,让健仆们把所有人都请了出去。   刚把吵吵嚷嚷半天的冰人们请走,匆匆忙忙下山来,红光满面的夫子们,背后还跟着路上遇见的女使,就进屋来了……   看着治下州城竟因一人得了省元名头,而闹得沸沸扬扬,热热闹闹,这等过节一般的奇观,连知州李炳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他往窗外望了好几眼后,忍不住感叹:“别的不说,单这得人心的本事,这位陆省元的日后发展,都差不到哪儿去。”   通判王祀亦是感慨万千。   哪怕陆辞还未至殿试一步,也未得一官半职,这两人都已经开始羡慕起他了。   倒不只是羡慕对方年纪轻轻,就得了两元的风光。。   风光都是一时的,更叫人称羡的,还是大宋律例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殿试头三名和省元初次任官,可以不必宰邑’。   而且进士列甲靠前者,多得圣恩留在汴京不说,升迁还堪称神速。   最后能官至宰辅的,几乎无一例外是进士登科的出身。   哪里像他,在地方兢兢业业,辗转多处,苦苦积攒业绩,只为能按部就班地升迁,得以早日回京。   “不过这位陆省元,”李炳忽想起什么,在案上翻找起来,很快找出了一个月前的那卷报告来:“便是给出活水建议的那人?”   王祀正是主持此事之人,立马答道:“正是。”   陆辞当初将自来水系统的修建方法以题壁诗的形式,写在了亭台之上,自然引来了官府的注意。   尤其王祀,只看了几眼,就得出此策可行的结论,立马上报给了知州,恳请着手。   按此策所列的那般,需要的人手并不多,开销亦小,收益却是好几代人能享受到的,自然值得一试。   然而当时的知州还不是李炳,而是一心想着混日子的林琦。   他虽得了王祀汇报,但只搁置一边,始终秉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态度。   直到今年年初,在这位上致了仕,才轮到李炳被调遣来。   李炳自然不甘心一直待在这位置上,一心积累政绩,大张旗鼓地植树造林。   王祀原已有些心灰意冷了,见状才燃起些许希望来,旧事重提,果然就得了李炳的痛快采纳。   对这种失败了损失不了多少,成功了却得不小功绩的好事,他当然是不会错过的。   王祀立马组织人忙活起来,很快就将自来水系统修建得像模像样,让水道一下覆盖了三分之一座密州城的民居。   见那些人家受益,其他未被覆盖到的,也忍不住来上请了——要能一劳永逸,从此都可以随时用干净的活水,他们当然不想再从挑夫处买些死水。   不是每家每户都钻得起私井,也不是每处都凿得出水的。   但这引水的系统,瞧着只是用竹子为基搭建的,开销肯定比凿井要来得便宜。   对百姓的请求,李炳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于是王祀就忙得热火朝天了。   因知州尝到了甜头,这次派了更多人手出去,成效也十分可观。   三个月过去,除些犄角旮旯的小地方,或是大户人家坚持用私井供水外,绝大多数密州城人,都能在家里用上以竹子修建的供水系统送上的山涧清水。   李炳还琢磨着,再观察些时日,确定这供水系统不出问题了,再上报上去,算入今年的绩效之中。   结果陆辞一举夺得省元,风光一时无两,也让他犹豫了起来。   按理说这功劳,至少该归大半在英明采用、以及负责主持的他和王祀身上的。   但说到底,献策之人,可还是陆辞。   关于这点,不论是在题壁诗中,还是在解试卷子里,都写得清清楚楚,压也压不住。   要只是个无名士人,在上报时随便提上一提,再以官府名义给些赏钱,也就罢了。   对待注定前途远大的陆辞的话,势必得更慎重一些……   王祀心里则另有计较。   别看这修是修好了,运作暂时亦是良好,然而在具体维护上,还是多有不便。   一旦一处堵塞,却因不知是具体哪条出了问题,而不得不将数十根一同换了的事,前不久就发生了一出。   这还是新竹——要是再过一段时间,这样的情况出现的频率,只会更高的。   届时还能动不动就一换数十根么?   王祀很是怀疑这点。   在他看来,要是几年前就说出此策的陆辞的话,定会有更好的想法的。   王祀还想着等陆辞回来后,他去亲自上门,好请教一番呢,当然不肯见李炳为点蝇头小利,把注定前程似锦的才俊给得罪了。   于是便好好劝了对方几句。   李炳起初还有些不甘心,迟疑许久,还是王祀的话让他下定了决心,忍痛把大头让给了陆辞。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要能让陆辞身上再添一道光环,在多凭皇帝心意决断名次的殿试里,对方取得高第的可能性,自然也就变大不少。   以对方一贯长袖善舞的表现,定会领了这情。   往后他回到汴京述职时,也好多条人脉。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陆辞对此熟视无睹,在自己治下能出个两元进士,证明密州人才济济,也是能算入他这个知州的绩业的一部分的。   这么想后,李炳心情才终于彻底平复了下来。   然而远在汴京的陆辞,早把几年前就提出过、却一直不被采用,如石沉大海的自来水系统建议给忘得差不多了。   哪怕不久前通过陆母回信中,得知它终于被弄起来后,也未太放在心上,更不觉得会与自己有多大联系。   对李炳的满心纠结,更是一无所知,只专心复习。   况且在陆辞眼里,汴京虽好,但要想尝遍各地美食,还是实际去到每个地方,才能吃到最正宗的佳肴。   就算大宋船运发达,也不可能让他吃到最新鲜的洞庭鱼脍,鲜煮河豚啊。   要能选择述职地的话,他无疑是很乐意被外放去各个地方进行‘锻炼’的。   倒是在殿试前一日的早朝上,汇报地方事务时,新任省元而变得颇受瞩目的密州知州派人送上的奏折里,不仅对修建自来水的利处大书特书,还重点点出了出策人名姓。   那熟悉的名字一出,不但唤醒了因熬夜修仙而此刻昏昏欲睡的赵恒,还引起了许多朝臣的注意。   赵恒是感到稀奇为主。   他虽为九五之尊,对底下人的弯弯道道,也不是一无所知的。   还是一介白身,就能让知州选择老老实实地上报,而不私吞了功绩……   单看这点,就能看出,这陆省元不但挺会办事,还是个颇通人情的伶俐人啊。   而刚刚一直表现得兴趣缺缺的枢密使寇准,捕捉到关键字后,大致消化了一下,耳朵抖了抖,精神倏然为之一振。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 宋朝的地方机关分三级,分别为:路,府州军监,县。最大级别的“路”设有安抚使司、转运使司、提点刑狱司、提举常平司、监司。 次级别府州军监设有官员知府、知州、军、监、通判。   2. 宋朝官员的升迁,其实有迹可循。只要安分守己、按部就班完成分内的事情,就会通过“磨勘”得到升迁的机会。“磨勘”,就是业绩考核制度,所有在官场任职的人,经过一定时期,都可以主动申请升职。经查明其资历与升职的规定相符,不需要在职务上有特殊的表现,职位都可以逐步上升。(《假装生活在宋朝》)   3. 殿试头三名和省元初次任官,可以不必宰邑。(《两宋文化史》)   4.殿试合格者会被授予一定的官阶。如仁宗时,状元授将作监丞官阶,榜眼授大理评事,探花授太子中允,并通判诸州。第四名授校书郎,第五名授奉礼郎;皆注签书诸州判官厅事差遣。第六名授两使职官。第二甲授初等职官,第三甲授试衔知县,第四甲授试衔主簿或县尉,第五甲授判司簿尉。(《两宋文化史》) 第七十章   虽然李炳忍痛将修建自引水的功劳安了大半在献策的陆辞头上,但这说到底,只是给一城百姓提供了便利的程度。   且不说起效时日颇短,单是修造时,就因极其依赖周遭的竹木植被这点,而难以被其他地方复制,影响力便被极大地局限了。   李炳虽对此大书特书,但未在朝中掀起多大波澜。   倒不如说,这等小事,还是托了新任省元掺和其中的福,才引起了一阵小小惊奇。   然而也就惊讶这么一小会儿,连皇帝赵恒都很快丧失了兴趣,一脸敷衍地应付着之后的奏对议事了。   唯有寇准傲然而立,眼底流露出几分若有所思。   在未至殿试这步前,他素来不会对贡举投以过多关注的。   毕竟在他看来,通过省试者,有超出三成的人会在殿试中遭到黜落,要谈拉拢,显然还为时过早了。   但对于在汴京城中引起不小骚动的新晋省元,陆辞陆摅羽的名字,他纵表现得漠不关心,也不可避免地略有耳闻。   不过,他只知其是个虚岁仅得十七的北人,却不知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实干辈。   不在其位,已忧其政,一介白身,便已操心邦国命运……   这种以天下为己任,有德能志气,气魄非凡的士人,才当得起‘国士’二字。   这可太对寇准的脾气了。   等下了朝,他回到府上后,还心情颇好地哼起了小曲,就为他夫人所奇。   寇夫人一边婷婷立于一旁,等女使替他更衣,一边忍不住问道:“老爷今日瞧着,好似兴致颇佳。”   自被罢相,后又迁任枢密使后,寇准就日日臭着脸色,连皇帝都不给个好脸。   对他这又狂又牛的脾气,赵恒倒是早习惯了。   加上赵恒装神弄鬼久了,不知不觉间闹了个假戏真做,真修起了仙,渐渐多了几分清心寡欲的味道,就更少会和寇准计较。   在寇夫人看来,自家老爷今日这何止是兴致颇佳,与近日的黑脸一比,简直称得上心花怒放了。   寇准笑道:“确实不错。刚好你在,我且问问你,家里可有适婚待嫁的小娘子?”   寇夫人无语片刻,才无奈道:“……你我膝下空虚之事,难道老爷直至今日才知么?”   早些年她还会因此黯然神伤,然夫妇二人历来鹣鲽情深,逐渐地也就释怀了。   寇准抚须大笑:“夫人莫怪,是我高兴糊涂了。”   在见那晏小儿博得官家欢心,平步青云,渐有压制北人的势头久后,终于得知北人之中,出了个才能并具,还有志气的省元陆辞,他当然欢喜。   可算能有个争气的人进来,别老叫那些南人嚣张了。   头个浮现于寇准脑海中的念头,自然就是与趁对方还未一飞冲天前,与其结为姻亲,彻底笼络过来。   可惜他多年来膝下并无子女,想嫁个女儿过去,也变不出个人来。   寇准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暂且只能错失良机了啊!”   在他于府中感叹时,对此自己在早朝中小小的露了一回名的事还一无所知的陆辞,自然也不可能知晓,他险险地逃过了被前宰相、现枢密使的寇准捉婿一劫。   在省试放榜,到殿试将启的这短短十日里,他半天都没闲着,日日沉迷于读诗背诗写诗的死循环中,整个人都快学疯魔了。   一直坚定跟着陆辞的节奏前行的朱说,自不用提,疯得快比陆辞还要厉害。   就连最为散漫的柳七都深受这凝重紧张的气氛感染,没了半点旖旎念头,而是心甘情愿地成日闷在屋里,强攻各种论题。   直到最后一天,陆辞才强迫自己放下所有已近倒背如流的诗集,踏出房门,然后拉着同样学得头昏眼花、精神恍惚的另三人一起,出门踏青去了。   由于陆辞一行人这些天都足不出户,那些聚在门前的冰人也好,好热闹者也好,具都讨了没趣,自行散去了。   偏偏在所有待殿举士人都学得双眼通红的此时,他们来了个反其道而行,联袂出门观光,显然也没人猜到。   当然,陆辞为了自己一行人的人身安全,还是带上了所有健仆,直奔了看街亭去。   由于在每年的三四月份,皇帝都会大方地向汴京市民开放玉津园、金明池与琼林苑等皇家园林,并且分文不取,自然就将大半人流都引了过去。   凡有休暇者,都慕名而去,哪怕人山人海,也一心向之。   于是乎,那些个在二月中下旬时还热闹非凡的城内景观,包括这座看街亭,就一下变得游客寥落,无人光顾了。   这会儿就便宜了陆辞几人。   他们大可独占此亭,随意俯瞰市井百态,民间生息。   柳七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腿悠闲翘着,故作埋怨道:“摅羽忽拉我们出门,就是专门来吹吹亭台春风的?”   朱说想也不想地就维护起了陆辞:“凡事皆讲个张弛有度,摅羽兄分明是见我等这些天闷太狠了,才特意带来这里。你若不稀罕吹这春风,大可自行回去。”   滕宗谅啃着软绵绵的蜜糕,倒是毫无意见:“许久没出门了,多坐会儿也好。”   “喂喂喂,”柳七嘴角一抽:“我何时说不吹了?”   说话间,他还故意挪到陆辞身边去,坐到风向的下面。   陆辞懒得理他,朱说则没忍住睨了他一眼,就见柳七笑眯眯地做出吸了一大口气的夸张模样:“哎呀,刚巧让这阵好春风送点省元身上的才气来,叫我沾沾。朱弟你就别来同我抢了吧?”   朱说:“……”   要不是亲眼看见,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然这般死皮赖脸之人!   陆辞闻声回过头来,正见朱说被柳七刺激得不复淡定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   不论这回殿试,他们中能有几人得到唱名赐第,这样相聚一起、和睦又悠闲的光景,怕是很难再见了。   柳七忽问:“朱弟此回应试,有几成把握?”   朱说愣了愣,思忖许久,小声答道:“总有五成吧。”   往年殿试落榜者,皆介于三四成间,哪怕不把朱说在省试放榜的排名参照在内,也绝对称得上是保守了。   柳七已不怎么敢逗威严越盛、也越来越不好惹的小饕餮了,便逮着更好捉弄的朱说玩:“那朱弟认为,愚兄上榜的可能,有个几成?”   朱说不假思索道:“九成。”   柳七本以为老看不惯自己一些做派的朱说,会趁此机会损他几句,不想对方在正经问题上,不仅实诚,还很是高看别人。   导致他在得到这意料之外的答案后,一时间居然不知如何答复,尴尬地卡了壳,半晌才谦虚道:“朱弟谬赞了。真说九成的,只可能是摅羽吧。”   然而朱说立马就道:“摅羽兄自是十成十的能中了!”   陆辞心里一叹。   在他看来,柳永是否能中,不但取决于殿试卷子做得如何,还在于皇帝记不记得那首《鹤冲天》了。   ——只是再多忧虑,也不是说的时候。   他们也没能独占这风景秀丽的看街亭太久。   毕竟四位皆在省试榜上有名的年轻士人一同出游的消息,很快就为有心人知晓,叫得讯冰人索性连园也不游了,就火急火燎地赶来。   然而在再次被包围前,陆辞就已果断地带着吹了这么一阵风后,头脑清醒了许多的几位友人,从容撤退了。   陆辞临时带人出去游了一圈所起到的放松效果,还是相当显著的。   早早就寝,各自安歇的四人,都得了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精神焕发的陆辞等人,就在钟元易庶他们的紧张期盼下,背上试箱,等宫里派人来接了。   别看应试举子人数从省试时的七千多锐减到了殿试时的五百出头,考官的级别也好,人数也好,反而增加了不少。   作为名义上主考官,皇帝地位之尊崇,自不用说。   哪怕只看考官名单上的那一串包括翰林学士、尚书等官职,就能看出朝廷对殿试如何重视了。   考试场所也从孟昶旧居挪到了‘阅事之所’的崇政殿。   这一切都意味着,举子们将享受的待遇,也将跟着提高不少。   就说与群见比较:那时他们全是步行出的宫门,之后不论雇驴马也好,行走也好,都归自行解决。   而到赶赴殿试时,掌管殿试的御药院,就已将车马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他们提前了些时候出门,也没等多久,御药院的马车很快赶到,客客气气地将这一保四人一同接走。   同保的四人具都合乎殿试的资格,还都住在一起,省了他们辗转去别处接人,人数还刚刚好,凑得一车满员。   在安排的时候,御药院的官吏都忍不住感叹,举子们要都能这样那就好了,可不给他们省了好些事?   当然这种稀罕事,全是可遇不可求的。   等马车绕了崇政殿半圈,抵达殿正门时,陆辞才意识到,这宫殿不但处处精致,还具多所,很是宽敞,难怪会被用于殿试之用。   不过他纯粹将宫殿当文化古迹欣赏的平静,与其他士人因头回步入宫殿之中、加上思及距金榜题名只有一步之遥的难掩激动一比,就分外显眼了。   当背后跟着浩浩汤汤的考官队列,往殿后水阁行去的皇帝赵恒,心不在焉地穿过殿廊时,随意抬了抬头,就在闹哄哄的举子群里,一眼看到了不论是悠闲神态、还是出众气貌,都让他显得分外打眼的这位陆解元。   离开试还有一会儿,人也未到齐,陆辞凭栏闲坐,不跟其他人一起东看西看,只望着池中游鱼悠然出神。   时隔几月,他身量又拔高了一些。   哪怕穿着与其他人一般无二的素色襕衫,乌发也规矩束起,只露出俊美至极的如玉侧面,和修长优美的一截脖颈,可单凭这些,就带出了十足的风流慵懒。   赵恒上回只遥遥看了眼致辞的那小解元,但因离得远,加上未放在心上,只记得是个好看模样,但印象已模糊了。   现冷不防地近了好些看,虽不是正脸,但见惯后宫美人的赵恒,也忍不住被小小地惊艳了一下。   模样俊俏的年轻郎君,自是赏心悦目的,可比看寇准的臭脸要舒服多了。   他专门侧了侧头,低声飞快地问了句内臣:“那穿白衫凭栏的,就是姓陆的那省元吧?”   内臣赶忙看了一眼,回答道:“陛下英明,那人正是陆辞。”   赵恒不置可否地含糊应了一声,不再看向那方向,而是往水阁继续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寇准的价值观:   寇准很自负,“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确系他性格真实写照。他做宰辅,不循常规办事,包括用人,他也往往打破制度规定,大多按照自家考量予以升迁或贬黜。按照磨勘制度,某人到了年限,应该晋级,同列中就有人拿了考功档案给寇准,要求按例办理。寇准不同意,同列认为章程如此。   寇准回答:“宰相是干吗的?就是要黜退不肖之辈,进荐贤良人才。如果都按照章程做事,那还要宰相何用,一个普通的小吏就可以干了。”   按寇准本意,是要为国家“取士”,取那种“以天下为己任”,有德有能且有志的“国士”。史上的吏部工作一向就存在悖论,完全按照制度规定,几年几年晋半级,几年几年晋一级,只要不出错,反正到时候就升职多拿俸禄,这就容易使得一群吃饭不做事的庸人升官,“国士”混在这样的官员行列中会有耻辱感,不愿意为“五斗米”而折腰,所以很可能要么借故“致仕”,退休,远离庸俗官场,悠游于山水云林,要么寄情于文字,不再关心邦国命运。故此类制度,令国家“得士”的可能性不大。但完全按照大臣举荐,又容易因为举荐者修养、眼光的差异,被举荐者机缘、运气的不同,最后朝廷也未必顺利“得士”:那些靠近举荐者或夤缘举荐者的官员就容易上位,而多年辛勤工作,无缘接近或不屑于夤缘举荐者的官员就只能默默无闻。像李沆、寇准、毕士安这样的举荐者,当然有眼光,自然可以举荐像样人才;但如果碰到童贯、蔡京、贾似道这样的举荐者,举荐一批佞人上台,则国家必危。千年以来,这个悖论并没有合理完善解决。   因为寇准这种自负,阻滞了一批“到日子”该晋升的官员不能晋升,所以“下面”怨气颇重,史称“同列颇不悦”。(《大宋帝国三百年7·真宗赵恒 下》)   2.皇家园林对百姓开放。   北宋的皇家林苑“玉津园”兼有动物园的功能,番邦诸国进贡的珍禽异兽即豢养于玉津园,大中祥符五年(1012),宋真宗下诏,“诏诸国狮子、驯象、奇兽列于外苑,谕群臣就苑中游宴”,外苑即玉津园。养于玉津园的动物有交趾驯象、占城金毛狮、神羊(廌)、灵犀、天竺狻猊(狮子)、孔雀、白鹇、大象、犎牛、独峰橐驼、白驼等等。其中大象就有四十六头,为了给大象提供足够的草料,朝廷“令玉津园布种象食茭草十五顷”,即在玉津园开辟了十五顷地种植茭草。   玉津园是皇家林苑,但对群臣开放的,“谕群臣就苑中游宴”。士大夫可以在园中游赏宴乐。不过我们说它具有公共动物园的性质,则是因为,玉津园在每年三四月,也对市民开放。宋神宗元丰年间,周邦彦作《汴都赋》,提到“上方欲与百姓同乐,大开苑圃,凡黄屋之所息,鸾辂之所驻,皆得穷观而极赏,命有司无得弹劾也”。宋徽宗时的李长民《广汴都赋》也说:“命啬夫而启禁籞,纵都人而游览。”这些对市民开放的皇家林苑,自然包括玉津园。宋人洪迈的《夷坚志》记录了一件事:徽宗大观年间,宿州有钱君兄弟,赴京赶考,“因休暇出游玉津园”,说明宋朝的一般平民都可以在开放期进入玉津园,且不收门票。   而定期向市民开放的“金明池”与“琼林苑”,则已经有了“公园”的性质。每年的清明时节,到皇家林苑探春,是汴梁市民的习俗。开放期间,政府每年会在“金明池”组织、举行盛大的博彩节目、水戏表演、龙舟争标,吸引了无数市民前往观看。精明的商家早已抢先在金明池的岸边搭起彩棚,租给游客,“两边皆彩棚幕次,临水假赁,观看争标”。金明池上的宝津楼,是皇帝观赏百戏表演与赐宴君臣的所在,“寻常亦禁人出入,有官监之”,但在开放期间,天子与民同乐,宝津楼的门口“皆高设彩棚,许士庶观赏,呈引百戏。御马上池,则张黄盖,击鞭如仪。每遇大龙船出,及御马上池,则游人增倍矣”。每有御驾亲临,游人亦不须回避,争相观睹,以致“游人增倍”。(《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3.殿试考官的官职,考试场所为崇政殿,考官所在的幕次位于水阁,崇政殿为‘阅事之所’等等信息,全出自《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上》第六章   4.寇准无子。   《宋史·寇准传》准少年富贵,性豪侈,喜剧饮,每宴宾客,多阖扉脱骖。在雷州逾年。既卒,衡州之命乃至,遂归葬西京。道出荆南公安,县人皆设祭哭于路,折竹植地,挂纸钱,逾月视之,枯竹尽生笋。众因为立庙,岁时享之。无子,以从子随为嗣。 第七十一章   在这群赴殿试的举子中,陆辞之名,已堪称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了。   未及弱冠,就已夺得两元不说,居然尤得官家青眼,不惜亲自下圣旨来阻挠那场玩笑般的赌局……   尽管在若有若无地偷瞄陆辞时,众人心思各异,但将他视作前所未有的劲敌的心情,则是完全一致的。   蔡齐和庞籍远远地看到陆辞时,倒是主动走了过来,跟他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但也没聊几句,就寻了别的由头走开了。   说实话,陆辞再让人喜欢,在经历过上回的阴影后,他们可再不想再跟陆辞的坐席分到一块去了。   朱说和柳七蹙了蹙眉,对视一眼,就默契地昂首挺胸,板着脸立在陆辞身两侧,形护卫之状,一下就隔绝了大半视线。   滕宗谅:“……”   被二人分别占去好位置的他,只有默默地挪到朱说那一侧,权作助威了。   他总不能形象全无地蹲在陆辞身前,或是背后去吧。   位处核心的陆辞,却是对此安之若素。   他丝毫未将别人的目光放在心上,对自己身周弥漫的淡淡硝烟气,也宛若无觉。   他只专心地盯着那一尾尾鳞甲金光灿烂的锦鲤,看它们傻乎乎地冲他所在的方向游来,将张得圆溜溜的嘴奋力探出水面,争先恐后地乞食的模样……   不禁弯弯唇角。   只是这淡淡的笑意,并未透到眼底去。   如此殷勤渴盼的状态,与他们这些候在殿外,既惴惴不安、又暗怀期待的举子们,何其相似?   尽管陆辞从始至终,都不曾忘记过,自己投身科举的初衷,是为偏安一隅,成一方父母官,平平淡淡中保一生太平。   可目睹此幕后,陆辞不由心念一动,内心深处,冒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触来。   ——若有机会,他倒是更想成为那位端坐在龙门后头,看对名利贪恋的‘鲤鱼们’前赴后继、疯狂去跳的实际操控之人呢。   陆辞未有机会细想,御药院官人就已开始扬声传唤了。   诸举子赶紧起身,陆辞自也不会落后。   他拍拍如临大敌的几位友人的肩膀,一同行去。   当终于到齐的举子们,被一一引领入内时,就见崇政殿廊上整整齐齐地设了幔帐,隔开一个个座席。   座上文房四宝、桌椅一应俱全,还清晰地标注了每人的姓名。   就这考试场地,可比解、省试两场时,要来得宽敞华丽多了。   能省了自备桌椅的麻烦,陆辞还是挺高兴的。   而柳七此时的心情,则比陆辞的还好。   不知为何,惯来会将同保之人分散开的座次安排,这回竟将他的坐席放在了陆辞的身边。   能与相熟的友人挨着,已是大幸,更何况还是他最喜爱的小饕餮了。   单只这点,就叫他一颗悬着的心定了大半,想大笑三声。   尤其还有朱说充满艳羡和不甘的火热目光一路追随,直让柳七愈感得意,走着走着都带出了几分潇洒飘逸来,分外引人注目。   陆辞揉了揉眉心,不着痕迹地错开了眼神。   ……真想装作不认识这人。   众人受引领入席时,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的,生怕碰撞到什么,或是有半分失仪,犯了什么忌讳。   偌大殿所,竟是鸦雀无声。   他们会如此慎之又慎,显然不仅是因此试为最后一场、很是重要的缘故,更主要的原因,还出在官家身上。   谁还不知道,殿试的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当今陛下?   不管官家是否已经亲至,他们的言行举止,都断断出不得半点差多的。   赵恒之前虽只是匆匆露了个面,就很快经殿廊入了水阁中,但发现他的人,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但意外看到官家出现的那些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   一想到官家此时此刻也许就坐在殿后水阁中,居高临下地打量诸位士人,就足够让知晓此事的人心潮澎湃了。   他们恨不得立马开考,自己笔走游龙,大展才干——最好引来官家另眼相看,而不单单只盯着陆辞一人。   在众人隐约的期盼之中,由御药院事前雕印好的试卷,也被一一发放下来。   等所有人都拿到卷纸后,考官赵茴便清清嗓子,不疾不徐地宣布了开始。   几乎是时漏被放下的那一瞬,所有试贡举人就齐刷刷地翻开了卷子的第一页,毫不犹豫地看向了此试的命题。   映入眼帘的,便是《天德清明诗》,《清明象天赋》和《盛德大业论》。   这是有多爱清明一词啊?   陆辞嘴角微抽。   倒不是它们难度太大,叫他有无从下笔之感。   而单纯是这三命题的画风,看着很像是皇帝本人的手笔。   陆辞轻轻叹了一声,借着研墨的这一小会儿,不但活动开了微微僵硬的手指,也顺利构好了腹稿了。   他慢条斯理地提笔蘸墨,端端正正地落下标题后,就再无片刻犹疑。   从今至古,他那些大大小小的应试经验,可不是白得的。   在殿中所有举子之中,陆辞学识不是最好的,但心态却绝对是最稳的那个。   他已意外得了两元的保底,有省元的升甲优待撑着,加上年龄这一优势在,只要别犯大错,就不可能阴沟翻船。   只搏个中上名次,还是大有希望的。   在其他人还有些患得患失时,陆辞已将心态调好,完全不受殿试意义带来的庞大压力影响,且立马就进入了应试的专注状态。   至于命题,他倒半点不虚。   毕竟类似的题目,他已在练习时就接触过无数道了。   从落笔到收笔,他始终头脑清晰,文感通畅,屏气凝神下,洋洋洒洒地一挥而就。   在四周人大多还在整理灵感时,他已干净利落地收了笔。   竹制的笔杆捧在细瓷笔撑上时,发出清脆悦耳的碰击声,紧接着就是“唰”地一下,是他将墨痕正湿的纸抽开,搁在专门空出的大片桌面上,等待晾干了。   在等晾干的短暂时间里,他便专心审阅,检查不考犯等。   这一系列举动,他已完成过曾千上万回,自如演练过般无比利落,宛若行云流水的优美。   若纯粹以局外人的身份去欣赏的话,甚至称得上赏心悦目。   然而对于是他竞争对手的这些试贡举人,可就半分称不上美妙了。   不论是那细微的“叮”的一声,还是“唰”的那一下,都如敲在了其他举子的心上一般,惹得他们头皮发麻,小声地齐抽了口凉气。   原还踌躇满志的心态,也跟着一点点地往下沉。   “……”   那是……?   在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刚刚那是什么动静后,柳七顿时一脸茫然。   他只盯了命题这么一小会儿,觉得能酝酿出灵感来,已经算不错了。   但他还没正式动笔呢,怎么小饕餮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已经写完了?   就在柳七怀疑自己正在梦游,暗自纠结的这一小会儿,陆辞已检查完了诗作,轻松愉快地开始打赋的腹稿了。   不单是坐在陆辞身边的这几人恍恍惚惚,连皇帝赵恒都忍不住自言自语:“我这回出的题目,是否太容易了一些?”   他正坐在位于崇政殿后水阁的考官幕次里,从上往下地俯瞰着举子们。   哪怕明知要做得不偏不倚,彰显公平,赵恒的目光,也还是忍不住一直往陆辞身上飘。   陆辞这一派轻松从容、毫不胆摄的应对,就全落入了赵恒的眼中。   他自问的声音太轻,忙于手头事务的其他考官都未听见,只被离得最近的内臣给听清了。   那内臣笑道:“官家可还记得,十几年前的晏学士,于科场上也是这般胸有成竹?”   赵恒嘴上不置可否,却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当日情景。   的确很是相似。   “他此番表现,若非无的放矢,论起资质,恐还在晏殊之上了。”赵恒半是玩笑,半是欣慰道:“毕竟当年的晏殊,可未曾有过两元及第的风光。”   内臣这时只安静地赔了赔笑,而不敢接这话茬了。   他可极清楚,官家对不隐的晏殊有多宠信倚重的,屡屡破格提拔不说,常年放在身边,大事小事也常与其商议。   官家可随意揶揄晏殊,他却不能这般逾越放肆,揣摩帝意。   赵恒也只在上头坐了一会儿,看着乌压压的一片人埋头奋笔疾书,很快就感到枯燥乏味,丧失了兴趣。   又因惦记着修仙的事,他果断起驾,直接就在宫人的簇拥下先行离开了。   殿试只考诗赋论三题,考试时长也跟着大为缩短。   省试时需考上整整三日,到殿试时,则在当日午时就得纳卷而出了。   因清楚殿试的卷子都会经人誊录再进行批阅这点,陆辞在字迹上没再用心思,在追求速度的同时,尽可能地保持工整,不至于让誊录官认错的程度,也就足够了。   在诗赋方面,陆辞最为清楚,自己哪怕再重生穿越个几回,在不抄袭前人作品的情况下,是绝无可能比得过柳永和范仲淹等人的。   但将读过的古人诗作据为己有,厚颜无耻地套用进去的小偷行径,哪怕无人知晓,他也绝对做不出来。   况且诗赋做得多优美精彩还在其次,阅卷评分时,考官最看重的,定然还是看能否应题,符合官韵等方面。   要只看诗才良莠的话,柳七等人恐怕早早登科,高中榜首了。   事实却恰恰相反。   诗作得以流传下去,在后世脍炙人口,赫赫有名的那些诗词作者,仕途上得意的并不多。   得中状元的,更是寥寥无几。   连他们都能出岔子,陆辞更不认为自己能顺顺利利的了。   在不相信自己实力,外加完全不清楚考官喜好的情况下,他是绝无可能将希望押在诗和赋上的。   对这两者,他目标十分明确——只求无过,不求有功。   倒是一早就看准了发挥最稳,自己感到最拿手的论。   尽管篇幅上难免显得有所不匀,甚至头重脚轻,但在必须做出取舍和表现时,将短处规避,而将长处充分发挥的做法,应该还是保险的。   万幸的是,尽管此时贡举取士,最看重的是诗赋两者,论只受兼取。但在切实做了官后,诗赋就只成了与同僚间交际,或是起到偶尔陶冶情操的作用了。   倒是策论两者,一直都最为实用。   真正到殿试这天,他也毫不犹豫地把剩下的大半时间,全放上去了。   在午时到来前的一小会儿,陆辞也精准地掐着点,顺利地完成了他这篇长达九千多字的论。   在撂笔的那一刻,他终于有了种‘一切都已结束’的释然感,满足地舒出一口气来。   陆辞已彻底放弃了自己如若落榜,就再考几次再考虑别的出路的安排了。   ——这样无比漫长,叫人精疲力尽的备考和应考程序,走一次已足够了。   真不知那些个硬生生地考到头发花白也未中,考特赐名的恩科来混个出身的举子,是哪儿来的这么大毅力的。   在他看来,要是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这一回,自己都能跟登科擦肩而过的话,也不能再指望下回还有更好的发挥了。   纳卷出殿后,陆辞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心情各异的几位友人拉到樊楼去,要了一间包厢,再痛痛快快地点了一桌全鱼宴,还一口气叫了三个女乐,奏上一首喜气洋洋的“浪淘沙”,借此排解掉近些年里积累下的压力。   在一片欢喜乐声中,朱说几人一边艰难忍笑,一边大快朵颐,柳七却只露出一脸如释重负的‘果然如此’。   ……之前小饕餮盯着那池子活鱼不放时,肯定就已经在想着这些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考题借用自大中祥符元年的殿试题目。   2.“午后纳卷而出”出自《梦梁录》。不过记载的是宋神宗、哲宗和徽宗三朝殿试的时间,我没找到关于宋真宗时的记录。   3.“初于殿廊设幔,列坐席,标其姓名”出自《宋会要辑稿·选举》七之一一,描述的是大中祥符元年的贡举殿试的安排 第七十二章   殿举通常是头日锁院,次日引试进士,后日引试诸科,再过上三五日,便是唱名赐第之时了。   诸科主考儒家经典,试法以墨义、面经为主,考试难度低上许多,解额却给得不少,同样也能入朝为官,因此试诸科的举人数目,比试进士的要多上十倍不止。   然而有古话云,“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三十岁以明经及第,仍不让人引以为奇,反倒是五十才中进士的,仍能成为别人眼中的青年才俊。   毕竟进士科虽难登榜,一旦成功登科,待遇之优厚,前程之远大,远不是诸科能比的。   除去需‘守选’的第五甲外,以一至四甲登科者,即刻就被按名次授予官职。   再看历任朝中宰相者,就有超出九成者为进士出身。   诸科的优势是难度低,录取多,劣势亦十分明显:仕途上升的空间要狭小许多,不那么被人看重,所被赋予的职务,更鲜少涉及机要。   因此,但凡是有着大志向的年轻士人,都不愿退而求其次地改修诸科,宁可死磕进士科不放。   陆辞倒没非要进士登科的信仰,然而他一向务实,在摸清楚诸科的升职前景和相关待遇后,就彻底放弃了走这捷径的想法。   不论是做被进士登科者所瞧不上的基层公务员,还是幸运地成为博学通经的学究,都与他求官的目的背道而驰。   在这大势已决,只等最后尘埃落定的几日里,举子们要么惴惴不安地借酒浇愁,要么忙着出门会友互对答案,也不乏自暴自弃地寻花问柳,排解郁闷者。   上回的柳七,便是自认在答殿试题时有所失误,心情郁结地终日徘徊于温柔乡,在确知落第后,更是颓然忘返。   可不管是柳七还是朱说等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既然陆辞连在接连摘得解元、省元后,仍不骄不躁,除节制地略作放松外,不忘怀卷念读书,那么此回结果未出,恐怕也只如之前那般稍微休息个一晚后,就又回到紧密的节奏。   这种印象过于深刻,甚至连最散漫如柳七,都已默默地做好了白日还要继续念书的准备了。   翌日陆辞一出门,就看到他们都老老实实地坐在书桌边上,一副理所当然地等他指示的模样:“……”   陆辞蹙了蹙眉,莫名其妙道:“考都考完了,你们还要在屋里呆着?”   柳七愣道:“难道摅羽没有安排么?”   他在他们心里,到底是个多么痴迷学习的书呆形象啊?   陆辞无语地掏出排得满满当当的几日行程:“距放榜横竖还有个五六日,今日就去玉津园,明日好去金明池,后日再去琼林宴……”   今年的贡举已彻底结束,距离下回少说也要个三年,又难得来一趟汴京,再好学,也不至于连这几天都不放过吧?   等他一口气念下来,就对上了一脸稀奇的几人的目光:“你们可要与我同行?”   朱说头个反应过来,匆匆起身道:“还请摅羽兄稍等片刻,我回屋收拾一下就来。”   柳七等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也各自回屋准备更衣出门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他们就倍感惊奇地看着,之前分明过得比谁都自律克己、冷静稳重的陆辞,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表现得比柳七还会玩乐,也玩得更疯。   陆辞倒不知他们脑海里在乱七八糟地转着什么念头,在暗暗放弃复读重考的计划后,他就秉着‘一旦落榜说不准就是最后一回来汴梁’的打算,要在帝都玩够本才甘心。   而这闻名遐迩,人山人海的玉津园,也的确未叫他失望。   陆辞虽在现代游览过更规模庞大、设备先进、物种繁多的动物园,在逛完玉津园后,也为其中的种类丰富而感到几分惊叹。   狮子、孔雀,白驼等一应俱全,且单是大象,就足足有四十六头。   而柳七他们游览过后诗情泉涌,挥毫留赋的举动,陆辞也司空见惯,能平静无视了。   在陆辞带着友人们到处逛的时候,考官们也已熟门熟路地完成了所有试卷的初考。   不管是宰相也好,皇帝也好,皆都事务繁忙,日理万机,自然没那闲功夫,费神审读每份试卷。   只有被考官们拟定为前十名的试卷,能享受到被送至宰相处进行覆考,再由皇帝御笔审定的这份殊荣。   然而其他考官们所详阅的卷子,都是经过封弥和誊录,根本无法判定举子身份的 。   唯有被送到赵恒面前时,不仅会包括前面考官们拟定的次第,连考生的姓名乡贯都将被一同上报,由其做最后定夺。   许是有个颇感兴趣的人在,赵恒对今回贡举,可以称得上是相当重视了:当拆好号的前十的卷子被送来时,他立马放下了刚读了几页的道经,好整以暇地翻看起来。   内臣小心翼翼地从侧边观察了会,很快就发现了,与其说官家是草略通读,不如说是目标明确地找着某人的卷子。   而‘某人’是谁,也就呼之欲出了。   在试卷已被誊录过,根本无法拿字迹进行比对的情况下,哪怕考官中不乏知晓官家对陆辞很是看重、想帮上一把的小心思者,也动不了任何手脚。   唯有前十能得陛下亲自定夺,那陆辞能否名列其中,就真真得看他本事了。   赵恒想的是,若在考场上表现得那般从容、信心十足的陆辞,其实根本就是个花架子的话,便着实令他失望了。   哪怕是直接黜落,也不过分的。   只是赵恒才漫不经心地翻到第二份,就已看到卷首清清楚楚地雕印着陆辞的名姓,与其详细家状了。   “嗯?”   赵恒彻底来了精神。   这便意味着,陆辞的试卷,不但通过了初试官和覆试官的考核,还被一致认同可排在第二。   赵恒起初还以为,就陆辞尚轻的年纪和阅历,要能挂在前十的尾巴上,已很是不错了。   再将陆辞的其他方面的优秀条件都纳入考虑的话,尤其那副俊俏容貌,凭此将其擢为探花,也无不可。   却不想陆辞比他想的还表现优异,直接居于第二。   这么一来,要放在第三位的话,岂不有些屈就了?   想着自己的慧眼识珠,赵恒心情一下好了起来。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撇开被考官们擢为第一的蔡齐卷不理,先仔仔细细地读起了陆辞的这份卷子来。   在读完诗赋时,已忍不住赞赏地点了点头,在开始读论后不久,他就已经彻底入了神了。   内臣意识到这点后,赶紧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专注的官家。   “好,好,好!”   读到最精彩处,赵恒难得地感到几分酣畅淋漓的痛快,忍不住狠一拍案,大声赞道:“此子通古博今,着论时以刚大为心,引计虑为墨,挥洒之大成,为世间难得之潇洒雄俊!此作必得留存,可为日后成人才异之用!”   内臣被官家的这一反应惹得一愣一愣的,还没来得及阻止起言语附和,还有些意犹未尽的赵恒,就已经翻回了第一份。   他抱着满满的期望,读起了被列在第一的蔡齐这份。   既然能被诸位考官共同擢为第一,理应比陆辞的这份还来得优秀吧?   然而读完之后,赵恒却未做出别的反应来,只有些微妙地皱了皱眉。   两份试卷风格迥异,各自侧重分明。   蔡齐的试卷,毫不客气地将重心全放在了赋上,笔力豪骋,做得极为出彩。   而诗和论,因时间紧迫,就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了,倒是耐读,也挑不出毛病。   陆辞的试卷中,诗与赋具都不错,流畅中不失精巧,词理通明,若非皇帝亲眼目睹,着实难以相信是他在短短半个时辰里一并作完的上佳之作。   但与蔡齐的一比,此捷才之果,无疑要逊色许多。   只是,再看陆辞将大半时间投注上去的杂文、这长达九千多字的心血之作一比,哪怕是蔡齐那篇堪称精彩绝伦的赋,都瞬间被衬托得黯淡无光了。   若论的重要程度能与赋比的话,诸位考官定会毫不犹豫地将陆辞的试卷排在第一的。   然而众所周知的是,进士一科殿试取士时,最重看的还是赋。   时间有限,蔡齐故意牺牲了诗和论,重心放于赋作之上,自然能成功将陆辞在极短时间内完成的赋给比了下去。   那按照朝中一贯的取士择人之道,哪怕在下一刻,他的赋又被陆辞的论给彻底击倒,因论终究不能与赋比,也理应被擢在头名。   赵恒在阅完两份试卷后,对当时考官们的纠结为难,也有了切身的体会了。   诗赋可以见辞意,而策论可以见才识,孰重孰轻?   他拧着眉,不忙做定夺,而是先搁在一边,将后头的八份卷子速读了一遍。   但有那篇使人震耳发聩的论为珠玉在前,再读其他,都难免显得有些索然无味了。   唯有翻到第九份的时候,赵恒不经意间瞟了眼被印在卷首的姓名,不由轻轻地‘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柳三变?这名字倒有些熟悉。”   好似在哪儿听说过。   赵恒还在回想时,根本不记得三年前的那首《鹤冲天》、但因去过一趟陆辞处而对其几位密友颇有印象的内臣,已帮着提醒解释了:“这位柳三变,正是与陆省元同吃同住的密友之一。”   赵恒随意地点了点头,未再放在心上,而继续翻起下一份了。   等他面无表情地审阅完其他后,并未变动那些名次排序,只又回到开头,继续在陆辞和蔡齐之间踌躇不定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玉津园:北宋的皇家林苑“玉津园”兼有动物园的功能,番邦诸国进贡的珍禽异兽即豢养于玉津园,大中祥符五年(1012),宋真宗下诏,“诏诸国狮子、驯象、奇兽列于外苑,谕群臣就苑中游宴”,外苑即玉津园。养于玉津园的动物有交趾驯象、占城金毛狮、神羊(廌)、灵犀、天竺狻猊(狮子)、孔雀、白鹇、大象、犎牛、独峰橐驼、白驼等等。其中大象就有四十六头,为了给大象提供足够的草料,朝廷“令玉津园布种象食茭草十五顷”,即在玉津园开辟了十五顷地种植茭草。 (《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2.北宋时期,唱名之前,例由殿试官进前十名试卷,由宰相覆考,皇帝审定,然后唱名放榜(《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第六章 )   3.北宋初年,往往于三月某日任命殿试官并锁院,第二日引试进士,第三日引试诸科,三五日后即唱名赐第。(《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第六章 )   4.明经科主要考试儒家经典,先笔试,再口试。明经考试及格,也能进入文官系统,但由于考试难度低,录取比例大,明经科的文凭并不太受欢迎,仕途的上升空间也相对狭窄。(《活在大宋》) 第七十三章   就个人想法上,赵恒显然是偏向于将颇得他喜爱的陆辞擢作头名,点为状元的。   三元及第者,本就是凤毛麟角,现要能成就这位虚岁仅十六的小郎君得此光绩,不说后无来者,也已是前无古人了。   落在汗青之上,便是他文治清明,人才辈出的最佳佐证。   然而重赋轻论的科场旧条、规程范例皆为先朝所定,多年来一直无易,蔡齐卷之赋,又确优于陆辞卷之赋许多。   要将这片极得他心的论落在榜眼,他断不舍得;要破格提此论作者至榜首,他就得破了旧制,恐会惹来争议。   赵恒犹疑许久,索性将几位考官召进殿来,将事态说明,再听他们讨论。   寇准一听被拟在头两名的都是北人,顿时就抑制不住唇角得意的上扬了。   在不知胶水人蔡齐是圆是扁,倒对陆辞有零星了解的情况下,他率先出列,铿锵有力道:“依臣之见,进士只重诗赋,则不近治道;诸科仅试对义,侧念诵之工,则罔究大义。长久以往,士皆舍大方而趋小道,举子济济盈庭,然有才识者不过十知一二。陛下若求理道,则不应以雕篆为贵,而需取士之实矣。”   赵恒虽因这‘傻呆’的寇老西有时说些极不中听的话,做些惹他不痛快的事,而越发不喜欢他。   但今日这话,却说到他心头上去了。   忽略掉最后几句教训他办事儿的语气的话,几乎能让他舒舒服服地点点头。   不错,他想点陆辞为状元,可不只是对方的模样气质好的缘故。   然而真正下定决心,可不能光听寇准一人的。   于是赵恒又看向最为倚重的宰相王旦,笑问道:“王相公认为如何?”   寇准瞪大了眼,狠狠盯住了被点名的王旦。   王旦假装没看到寇准对他挤眉瞪眼的一系列疯狂暗示,只咳嗽了声,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此子位列榜首还是榜眼,且是小事,然见微知著,可知今贡举之弊也。自先朝以来,贡举取人先诗赋而后策论,却令举子不根经术,不本道理,只凭诵读诗赋,死背子集,便可剽盗偶俪,以应试格。然仅习诗赋,仅重诗赋,所得之技能,实不足以为公聊。世间虽亦有两者兼优者,然奇才异士不可多得,不可一概而论。”   王旦说话缓缓,语气平淡,可内容却是前所未有的锐利,全然不似他平日给人的温和印象。   王旦所看到的,显然不是陆辞会成为榜眼还是状元这种小事,而将这当成了劝说官家,对贡举制度进行大幅改革的好契机。   然而他平日太过内敛,此话一出,不光寇准很是意外,连赵恒都怔了一怔。   赵恒又问了平日最看重的几位臣子的意见,得到的都是清一色的“少壮时当求天下正理,而非闭门学做诗赋”的答复。   他不由感到几分惊奇。   此时此刻能立于殿中的公卿大臣,可都是通过重诗赋的贡举中选拔出来的。   然时隔多年,他们非但不愿维护重诗赋的这一惯例,倒更似对此带起的风气感到深恶痛绝,一致认为‘诗赋浮靡,不根道德’。   因官小言轻,但因得官家青眼,而也在最后时有了发言机会的晏殊,更是坦坦荡荡道:“只重诗赋取士,易令士人不晓世事,纵使高中,也是学非所用,用非所学,而无所适从。”   寇准极难得地给了晏殊一个正眼:这南边来的混小子虽碍眼,关键时刻还是晓些是非明理的。   其实类似的批评近些年来早就有了,但赵恒未曾真正重视过。   唯一做出过的改动,也只是几年前顺话说的‘兼取策论’而已。   直到今时今日,他欣赏陆辞的论胜过蔡齐的赋,却因旧制中的赋高于论,而难擢作头名感到为难时,才正视起这个问题来。   在近乎所有人都赞成对以诗赋取士的规程进行改变时,唯有与寇准最为交恶、却因‘天书造神’之事而深得赵恒看重的王钦若站了出来。   他与寇准颇有宿怨,两人针锋相对多时,哪怕不识得陆辞是哪号人物,既是寇准竭力要推荐的,他就毫不犹豫地唱了反调:“臣认为不可。赋虽小巧,然需指题命事,若能顺解,则证辞理甚精。策论虽有目问,然期间敷对,多挟他说。再伏惟祖宗之法,得才不少,可见考校文艺,固有章程,不须为一子思变,以长浮薄之患。”   “遵循旧制?”寇准冷嗤一声:“真照你这厮说的一切遵循唐制,最年少的进士及第者,不都该为探花郎了么?!那还争个什么?”   王钦若淡定自若道:“荣不宜过,他虚岁不过十七,得探花郎也是莫大殊荣,有何不可?倒是寇公这般急切,要让不知情的人见了,怕是会误以为要做状元的不是别人,而是你家息子呢。”   见这混账玩意儿就是故意要坏自己好事,还揭他膝下无子的疮疤,寇准瞬间双眼一瞪,当场就要暴起。   还好熟知他臭脾气的王旦反应够快,狠狠地踩了他一脚,就在二人又开始向彼此冷嘲热讽前,镇定自若地及时带着群臣告退了。   只是在告退之前,王旦叹息般宛若无意地补了两句:“天瑞安可易得?三元及第,其实也称得上百年一遇的瑞应啊。”   对于有德才而脾气坏的寇准,以天下为己任的王旦,哪怕被对方三番此次地‘诋毁’,也还是选择了厚道的包容。   可对撺掇陛下造神造天瑞,闹出劳民伤财的封禅闹剧,还害他也被迫搅入这摊脏水,以至于晚节不保的王钦若和丁谓等人,王旦就毫无半分好感了。   王钦若不禁眯了眯眼。   声音虽轻,却足够让赵恒听个清楚。   赵恒面上,不禁露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   刚还吵得不可开交,闹闹哄哄的宫室内,很快重归了安静。   侍立在旁的内臣不由心情忐忑,大气都不敢出,而赵恒此时却是再无纠结,手持朱笔,释然一笑,果断写下了心目中最合适的名次……   唱名之日。   皇帝赵恒御崇政殿,殿试官、省试官以及宰臣,馆职等一同入殿,侍立一旁。   而五百多名应殿试贡举人,则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竭力按捺住内心的紧张和期待,安安静静地等在崇政殿门之外。   显然很体谅应举人们的焦虑心情,在等待唱名时,御药院倒没对队列有严格要求了,只是派有不少身强体健的卫兵立于边上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着将有出格举动的举人按走。   相比较拼命往前挤,想着再靠近殿门些,就能更早听到自己名字一样的其他人,陆辞在疯玩了这几天后,此时心态是空前的佛系平和。   因殿试唱名时,是皇帝坐在御桌边,而站着的宰执和中书侍郎按照事前拟定的名次拆开试卷,一同观看后,依次唱名于阁门。   阁门阶下站着六七名卫士,他们听到之后,便立刻齐声喊出登科士子的名字。   喊声洪亮如绕殿雷,还要重复喊个三四声,士人才应出列。   因此,根本不必担心站得远一些,就会错过自己的名字。   该来的肯定会来,不会来的,凑再前也不会有,何必费工夫去挤?难道因为站得靠前,名次也会靠前一些吗?   不存在的。   陆辞在用带毒的鸡汤成功劝说了友人们后,就带着一副随时要发心梗的模样的他们站在了人群最后,避开了人挤人的难受。   还不时与他们低声聊上几句,好分散一下他们注意力,也省得名还没唱,人就晕倒了。   柳七无疑是这四人里唯一一个有过类似经验的,却也是此时最无法理解小饕餮还能保持平心静气的人。   他上回体验过从开头的满怀踌躇,到中途的惴惴不安,再到结束时的伤心失望,这回哪怕对自己的发挥还算有几分信心,也在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中变得荡然无存了。   谁知会不会又重蹈覆辙呢?   犹记得那天,阶下卫士们念遍了那一百多号人,他满怀艳羡地望着身边一个个举子意气风发地走进殿去享受荣光,强自镇定,结果却等不到自己的名字的光景……   见柳七时而忧心忡忡,时而魂不守舍的模样,陆辞不禁挑了挑眉,忽道:“柳兄听题。”   柳七一愣。   不等柳七回过神来,陆辞已悠然念道:“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   柳七刚要条件发射地答上,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朱说已飞速抢答:“苟富贵,无相忘。”   陆辞很是欣慰地在朱说肩上拍拍:“还是朱弟自觉。不过对朱弟你,我倒是没担心过的。”   朱说不由笑了起来。   柳七这才明白过来,哭笑不得道:“摅羽莫不是天生缺了一脉,方不知紧张慌乱为何物?”   都站在崇政殿大门前,只等唱名了,所有人都紧张得满头大汗,双股战战,唯独陆辞还跟平日去踏青般的悠闲姿态,甚至有闲暇来揶揄他们。   滕宗谅也被陆辞的沉静感染,舒出一口气来,也调侃道:“真要算来,摅羽弟才是最有可能大富大贵的那位吧。”   朱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陆辞莞尔一笑,正要接话,忽见殿门从内被徐然推开,行出不苟言笑的卫士七人,立于阶下。   显然,在这段于众人眼里显得无比漫长的等待后,传胪的准备工序已然完成。   而能在皇帝面前,被宰执亲口念出,再被这七人齐声高呼,得面赐及第的第一个名字,便是这期贡举的状元,举人中的天下第一。   那真是读书人这辈子最最荣耀的事,子孙后辈,都可凭此为豪。   除了陆辞还因觉得事不关己,而能保持淡然的微笑外,哪怕是再冷静自持的人,此刻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   他们死死地盯着那有官家、有考官们所在的崇政殿室的方向,在心里无数次地念叨着,希望这个被第一个念出来的人,是自己是自己是自己——   在一片落针可闻的死寂中,殿内忽响起了一道声音,单单地喊出了一个名字。   但因离得太远,声音也不够大,连最前排的人都只听到几个模糊音节。   挤在最前排的那些举子正着急时,比他们离得近,也听得清清楚楚的那七名卫士,已昂首挺胸,以最洪亮的嗓门,将方才听得的名字呼喊了出来。   ——“陆辞对策崇政殿,擢为第一,今魁天下,赐进士及第。”   作者有话要说:  陆辞: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注释:   1.唱名赐第的过程我这章和明日那章都会详写,就不在这里做注了。   若对文言文版的过程感兴趣的话可以看刘一清的《钱塘遗事》卷一零   2.“傻呆”是王旦给寇准贴的标签。他对寇准是真的很维护了……   寇准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物。他在外郡任职,自己生日那天,建造巨大的喜棚,大宴宾客,所用的服饰奢侈不说,还出现了制度僭越。他得罪人太多,于是被他人告发。   真宗很不愉快,对王旦说:“寇准这厮事事都想仿效朕,这可以吗?”   王旦很安静,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缓缓答道:“寇准贤能是贤能,但对他的‘傻呆’你说有什么办法!”   一番话,说得真宗心意疙瘩全消,也说道:“对,这正是‘傻呆’而已。”   一场可能的大狱消弭于无形之中。   (《大宋帝国三百年7-真宗赵恒下》)   3.王旦虽然在反对真宗搞造神闹剧上没能坚持反对到底,但的确也尽力了。   要做一个大局,必须有中书支持,如果当朝宰辅不支持,那事是做不成的。真宗皇帝赵恒决定贿赂当朝宰辅王旦。他先派出王钦若去劝说王旦,王旦作沉吟状、犹疑状。真宗了解到情报后,找了一个机会,邀请王旦到内殿宴饮,席上,君臣谈笑甚欢。临别时,真宗赐给王旦一壶缄封的美酒,并对他说:   “此酒极佳,拿回去跟你家人一块享用吧。”   王旦拿回家,打开一看,里面是满壶的珠宝。   王旦应该有忖量,但这事比诏令还吓人。诏令可以驳回,不服从;但皇上贿赂你了,你怎么办?王旦,虽然是一代贤相,也很有“以天下为己任”之担当,大宋王朝那些优秀的宰辅都不缺这个品质,但他们也都同时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弱点:对“名位”的贪恋。王夫之认为这是宋代大臣的通病。王旦也不例外。他思前想后,患得患失中,决定加入这个棋局,做一枚过河卒子——只能向前,不能后退。   从此以后,王旦对“神道设教”事不再持有异议。   (《大宋帝国三百年7-真宗赵恒下》)   4.关于阐述贡举重诗赋的弊端的各种观点,出自《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   是欧阳修、范仲淹等人说过的话。   不过从提出观点到真正改革,花了好几十年,然后庆历四年新政废除后又打回原形,还是王安石变法之后才彻底把诗赋的地位弄下去了。 第七十四章   在卫士们呼出第一声时,在殿门外等候的这五百多号人,都齐刷刷地溢满羡慕嫉妒的灼热目光,投向了陆辞,恨不得将他生生烧出一个洞来。   ——果然如此。   莫大的失望在瞬间压过轻微的侥幸,接踵而来的,却是带着几分唏嘘的释然。   风光无限的榜首之位与自己彻底绝缘后,反倒能更客观地看待这一结果了。   比起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让一路旗开得胜、连得两元的陆辞再次摘得状元头衔,好似更能让他们接受一些。   毕竟陆辞前两场的优异表现,他们全都看在眼里。   单那从容冷静,浑然不似年轻郎君的浮躁紧张的姿态,的的确确不是他们比得的。   考试座次被安排在陆辞身边的那几人,更是最快淡定下来——要是连那样的鬼怪都拿不到好的名次,他们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今年的密州可真了不得,竟出了个连得两元的钟灵毓秀的天才,这下得了第三元……   慢着!   被方才那一震震得还有些思路迟钝的举子们,倏然瞪大了眼。   这——   这可不是普通的状元啊!   他们后知后觉地意识道,这可是几十年都不得一见的三元及第!   再把陆辞这轻得不可思议的年纪算进去,就更是吓人了。   真真是前无古人,后头会不会有来者,还真不好说。   倏然,所有人再看向还云淡风轻地微笑着,连得此盛誉,仍是一派不以物喜的日表龙姿的陆辞时,就更添些热切了。   他们赴考,说白了最终目的还是上榜登科,从此踏入仕途。   在这五百多人里,通常仅有半数能留到最后,而进入前三甲的人数,可还不到其中二成。   不奢望能进三甲,但往实际里看,能得个第四甲的进士出身,甚至哪怕是要守选的第五甲同进士出身,也比空手而归的强。   而且要能与陆辞这位以虚岁十七就连夺三元,又极得官家青眼,不仅注定了仕途一片坦荡光明,还必然会被载入史册之中,被后人屡屡提及的神人同榜的话,他们定多少也能沾一些光的。   退一万步来说,这位列榜首,注定光辉灿烂的陆三元,日后多半将成为他们高不可攀的人物了,现在比起羡慕嫉妒,倒正该是与他结交的好时候。   跟自己竞争剩下登科名额的对手,倒是剩在身边的这些人才是。   能走到殿试这步的士子,除那些个死读书的,大多数的脑筋都比较活络。   他们心态转换得无比迅速,一下就把妒忌艳羡的心态,转为真挚的‘友好’,一个个扬声道贺了。   就连之前对自己的殿试赋充满信心,在等候传胪时最为期待的蔡齐,在经历过莫大的失落后,由衷地吐了口气,面上重新挂上笑容,向陆辞道了句恭喜。   陆辞此时就跟树熊一样,身上是欣喜若狂、形象全无地全扑过来挂在他身上又哭又笑的柳七和朱说,滕宗谅不甘示弱,从背后也扑了上去。   然而不论是三元及第的荣耀,和它说象征的光明远大的前程,都足够让包括护卫在内的所有人,都对他露出个善意而客气的微笑来。   对他亲密友人们发自内心的喜悦下的小小失态,当然也不必让他们出手阻拦,维护秩序来了。   陆辞本能地带着笑,向从他涌来、变得空前热情的生面孔一一得体回应。   又在呼了五遍后的那七名卫士带笑的善意催促下,把身上挂着的三个沉甸甸的友人挂件扒拉开,在万众瞩目中,不疾不徐地步上了台阶,优雅潇洒地往殿内行去。   然而谁都不知道的是,这位新鲜出炉的陆三元,面上虽仍是镇定从容,一派大将之风的气势,内心其实已彻底木了。   脑子也破天荒地懵得一大糊涂。   在那震耳欲聋的喊声第一次把他名字呼出的时候,他就听得清清楚楚了。   只是当时,他其实还坚定地认为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是以仍是淡然微笑着。   毕竟参加殿试的可有五百多人,他又不可能将人名一一记下,其中出个与他名字读音相似的,也一点都不奇怪。   这状元之位,他从头到尾都不觉得会与自己有半点关系。   得解元是解试时瞎猫遇上死耗子,押题押中的巧事都被他遇上了;得省元是主司剑走偏锋,硬生生地出了四道别人极为苦手的时务策,正巧是他强项,以长击短,自能无往不利。   但此回殿试的题目,可是皇帝亲手所出,虽然偏爱了‘清明’二字,但作为命题而言,出处既不生僻,着眼也不困难,可以说是最适合所有人发挥的一类题了。   他有个几斤几两,这次诗赋又做了个什么水平,难道还会有比他本人更清楚的吗?   他一开始就做出取舍,等同半放弃了诗赋,全力攻最擅长的论,就是想多多少少靠论的出彩,把诗赋上的损失抵消一些。   毕竟按照历年的试卷考核标准,这论与诗赋之间孰轻孰重,判卷的考官都是明明白白的。   陆辞早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对不会是状元这点,可谓有着十足信心。   宝全押在了论上,诗赋应该勉强能入眼,那么加上自己省元的升一甲待遇加成,运气好应该能进第三甲,不好也有个第四甲吧。   于是在呼完第一声后,陆辞还事不关己的微微笑。   然而其他人可不会闹这种可笑的误会,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他来,又反应极快冲他笑着道贺。   陆辞:“…………”   他?   状元?   在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也没出现集体幻听的事件后,陆辞险之又险地绷住了脸上的表情,只应付时不复自如,倒有些僵硬。   但在众人心绪具都无比激荡的此时此刻,也没人看出他这点小小破绽了。   在踏上殿阶的那一刻,陆辞还有着置身梦中的难以置信感。   卫士已收了面上刚刚的笑,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对他夹而翼之,详细地问询起乡贯、父名来。   陆辞心里此时还残存着‘许是同名同姓的,被集体弄错’的可能性,然而卫士核对正确后,就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示意他继续往里走了。   陆辞事到如今,才不得不相信自己真成了状元的,这比坊间话本还来得玄幻的事实。   居然放着真正有治国治民的大才的范仲淹不点,有流传千古的词才的柳永也不点,而点了他这条胸无大志、学业平平的咸鱼做榜首?   ……难怪北宋药丸。   进到殿内,对上以皇帝为首,宰执为辅的一干公卿大臣难得一见的温和带笑的打量目光时,陆辞面上带着几分羞涩的微笑,内心却有些茫然慌乱了。   哪怕在元宵节那晚的宣德门下,他就远远地见过了皇帝的庐山真面目,知道赵恒不过是个精神萎靡的中老年胖子。   但对方在一身华贵龙袍、恢弘宫殿和侍立一旁的群臣的烘托下,却平添了几分威严。   陆辞忽就冷静下来了。   尽管传闻大多宋时的皇帝都遵循不杀士人的祖训,但说到底,还是掌握着自己身家性命的人物。   陆辞微微敛目,优雅俯身,对着廷下玉墀躬了一躬,端的是不卑不亢,潇洒漂亮。   王旦审视的目光在陆辞身上划过,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那臭脾气的寇老西的眼光,倒是难得地靠谱了一次。   皇帝赵恒就更不用说了,欣赏的笑已不知不觉地挂在了脸上。   若说他在昨夜下定决心点了陆辞时,心里是一百个满意后,现在再在这极近的距离里看到他优秀得常人难及的神容气貌,顿时就变成一百二十个满意了。   这般钟灵毓秀、优雅得体的青年才俊,又有谁会不喜欢?   赵恒简直是越看越喜欢,又越看越得意。   要是将陆辞和蔡齐直接放在他眼前挑选的话,他昨日恐怕就不会犹豫得招来臣子们商议,而会立刻拍板定夺了。   也得亏了王相公的提醒,退一万步来说,这三元及第,可是老天赐下的祥瑞!   进到殿内后,按理说宰执还当向卫士们问一次乡贯,父名,作为核对,但赵恒却先王旦一步出身,把这活抢了。   他问的对象,也不是卫士,而是陆辞。   陆辞隐约觉得这跟他事前了解的顺序不一样,但也不慌不忙地一一作了答。   还是头回听到陆辞声音的赵恒,只觉此声极为清越悦耳,面上的笑意就又加深了一些。   第一甲可不单指状元,而是包括状元在内,共有三班。   然而状元独居一班,第二名和第三名合为一班,第四至第十名,又是一班。   独居一班的状元,地位自然超脱在其他登科士人之上,不需等第一甲被唤齐,就可前往两廊角取敕黄而执,再朝廷上独班谢恩,躬身再拜而退,便可去到轩下。   但了解其中细节的人,都是那凤毛麟角的过来人,陆辞再消息灵通,也不可能知道到这一步。   更别提他根本不认为状元会与自己有半点关系,只大致了解了第三第四甲谢恩的流程,想着横竖有不懂处,可从众行之,也不必知道太细。   ……却做梦也没想到,会出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殿内,接受一群朝中大佬审视的艰难局面。   但陆辞不知,熟知传胪过程的毕竟大有人在,士子觐见圣颜,难免激动呆愣的情况,他们也早预算在内了。   然而在卫士正要提醒陆辞,领人去廊角时,却被官家赵恒以眼神亲自制止了不说,他们还目瞪口呆地看到官家和颜悦色对这位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玩笑道:“二元时不值跳河,现已三元,天气业已回暖,闻喜宴后倒值得一跳了。”   陆辞:“………………陛下圣明。”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关于状元,榜眼,探花。   为了方便阅读,也避免混淆,我就按照常人的理解,在文中代表了第一第二第三名,但在北宋时期并非如此。现在同你们大概澄清一下,也方便你们了解,但文中我还是会照样用南宋(也就是你们所知道的前三代号)。   在北宋初期,状元就已经成为对殿试榜首的官方称呼了《宋会要辑稿·选举》二之一四   然而殿试第二人,北宋初并不称为榜眼,而只是‘第三人’的俗称。直到南宋时期,才开始称第二人为‘榜眼’。   在刘一清的《钱塘遗事》中,北宋还有把前三名都称为状元的记载“状元一出,都人争看如麻,第二第三名亦呼状元。”   北宋承唐和五代之制,选年少者二人为探花郎,也就是不超过十八岁进士及第着,就叫探花郎。   是从南宋开始,才称殿试第三人为探花的。(《梦梁录》)   2.正如我说的,第一甲分三班,第三班的人数不一定限制在第三名后的前十名(如果应举人特别多的话就不止10个),但只占全五甲中总人数的比例为3%,基本是定律。(《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   第一名状元独列一班,第二第三名为一班。   第二甲比第一甲人数多一些,有5.8%,第三甲11.2%,第四甲第五甲人最多,第四甲是37%,第五甲43% 第七十五章   要不是官家赵恒忽然提起,陆辞几乎快将之前赌约给忘记了。   现冷不防地被一脸兴致勃勃的皇帝御口提醒,他在感到很是哭笑不得之余,心里那点始终萦绕不去的淡淡紧张,也被这一打岔给驱散得无影无踪了。   官家玩心忽起,宰执王旦不禁皱了皱眉。   然而官家心情正好,也在兴头上,实在不好开口劝诫扫了对方的兴,唯有暂时忍下了。   赵恒笑着对着这位自己亲手提拔的青年才俊看了又看,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合乎心意。   陆辞唇角含笑,身姿带着舒展和从容,仪态又不失得体大方,就这么坦坦荡荡地皇帝打量,丝毫不见不安和躲闪。   眼见着皇帝盯着这好模样的新科状元看个没完,王旦实在忍不住了。   他故意清清嗓子,在第二份卷子的卷首上,轻轻地敲了一敲。   赵恒这才回过神来,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他只点完了状元,外头可还有三百多登科士人站着,焦虑地等着呢。   官家一移开视线,就有内心如释重负的卫士上前,将这位炙手可热的新贵客客气气地领到廊角,容取敕黄。   卡在这步许久的唱名赐第仪式,这才能继续下去。   在陆辞看来,这大概就是北宋的文凭了。   敕黄亦名敕牒,为两幅连粘的厚实麻纸,上头写着的陆辞在大中祥符八年三月进士科,唱名第一,得赐进士及第的字样。   质地上虽然平凡无奇,摩挲起来还很是粗糙,可其记录的内容,却是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   凭此可赴部铨注,给诰授官,从此就不再是一介布衣,而是入仕簪绅了。   陆辞将敕黄取到手后,卫士们再将他簇拥到幕次中,请他在此稍候片刻,便回到殿中,准备引领一甲二三班的人了。   尽管状元享受着独班谢恩,先领敕黄等殊荣,在受赐宴席时,还是得等第一第二甲都唱毕后,一同受此恩典的。   陆辞眸光微微一亮。   他还是头回品尝御膳,不知御厨手下的赤焦肉饼,天花饼和羊肉饭,滋味究竟如何呢?   陆辞在对只曾听闻,不曾见过的佳肴感到几分悠然神往时,还焦虑地等在崇政殿外头的举子们,心态却越来越乱了。   怎么陆状元都进去这么久了,还没传下一位的榜眼进去?   他们不免乱七八糟地猜测起来:是陆辞身上发生了什么,还是在榜眼的人选上临时又有了争议……   好在也没让他们等上太久,随着殿内宰执的唱名,卫士们的呼喊,就喊出了荣光满身的榜上第二人的名字。   正是蔡齐。   在经历过大落大起后,蔡齐一颗悬着的心瞬间落了地。   他的预感果真没错。   那篇为他灵感云集的心血之赋,虽是终究不敌劲敌陆辞的文章,但也让他成为了这五百多人中的第二人!   蔡齐不想自己显得太不沉稳,便竭力仿效陆辞的云淡风轻,将自己满溢的喜意勉强押下,旋即于其他人或真或假的恭贺声中,随卫士入内谢恩。   然而在殿内的,可都是世故老辣的人精,哪儿瞧不出他和陆辞心态上的不同?   不过他们也很能理解蔡齐的激动,反倒是陆辞的淡定从容,浑然不符他的轻轻年纪。   王旦向他淡淡地笑了笑,再向卫士们对过他的乡贯名姓后,就让人将蔡齐领到轩下了。   赵恒随意地看了眼紧张万分的蔡齐,倒觉这位榜眼也称得上是仪表堂堂,颇有精神气。   不过有眉目如画的状元珠玉在前,赵恒的目光就被带得苛刻许多,这位榜眼,也就只能称得上顺眼了。   然而连蔡齐这样出色的气貌,被养叼了胃口的赵恒都只肯给个‘还算顺眼’的中上评价的话,接下来的人,简直只能称得上歪瓜裂枣了。   赵恒越看眼皮耷拉得越下,察觉到他的不耐烦后,王旦也默契地加快了唱名的速度。   喜不自禁的登科进士们一个接一个地进来,赵恒态度越来越敷衍,只随意地点了点头,人便走的也越来越快。   这些之前在殿外等候的登科进士们,根本不知道官家对陆辞是怎么个和颜悦色,甚至开起玩笑来的亲热态度,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落差。   可殿内的大小官员,却是对此一清二楚的,心里顿时就有些微妙。   直到一甲三班,榜上第七名的柳三变进来时,赵恒对这名字略微有些印象,依稀记得是陆三元的好友,便稍微抬了抬眼皮,给了个正眼。   果真是人以群居。   与陆三元交情甚笃的这人,样貌端正,身量修长,也是个算顺眼的。   柳七多年来夙愿得偿,现在还有几分不真实感,根本没注意到官家正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   他面上虽还撑着礼貌的笑,轻轻颤抖的手却暴露了内心的激荡,谢恩时更是一个没稳住重心,差点把躬身硬生生地弄成了拜礼。   险些失仪,柳七不禁脸上通红,赶紧在卫士的引领下,往轩下去了。   轩中人渐渐多了起来,但最早来到轩下的陆辞,自然就占了最好的位置。   对于这点,不论是本人也好,卫士也好,还是其他一甲进士也好,都只觉理所当然,没有半点质疑。   在其他人三三两两地聚在廊下时,陆辞悠然坐在凉亭之中,凝视着水中游鱼,并不参与进他们的谈话之中,一举一动,仍如赴殿试那日的悠闲自在。   他容貌精致漂亮,肌白玉净,身姿挺拔修长,姿势闲散,现手持敕黄,漫不经心间带着优雅,哪怕一言不发,也很是引人注目。   他嘴角分明噙着温柔的笑意,浑身却隐约透着不容忽略的非凡气势,也让原想攀谈的人,不知不觉就却了步。   蔡齐望了陆辞好几眼,心里依然有些微妙,哪怕明知最好与这位注定前程无量的路三元交深交情,却不知为何,一直迈不动步子。   他只在殿内官家前匆匆打了个照面,就已入轩了;陆辞已独班谢恩,领好了敕黄,他却要等一甲二班和三班的人被唱齐后,再一同谢恩去领……   尽管在皇榜上,榜眼紧挨着状元,而他此时此刻,离陆辞也只有几十步之遥,但两者间差距,却远比这要大得多。   陆辞完全不知蔡齐的复杂心绪,也未多关注他们。   他不似他们一般着急于与一甲登科的士人们交谈,甚至认为,这并非是最好时机。   片刻前,这里所有人跟彼此都还是全然陌生的,就凭这么一会儿,能聊出什么深情厚谊来?   况且按名次不同,授予官职也不一样,未来一阵的期集过后,他们恐被分派到天南地北任官去,短期内难再碰面了。   就算一甲内人往往被留在京中任职,鲜少一开始就被外放,但司职不同,也难有交际时候。   是以,倒不必操之过急。   陆辞一边盯着池里锦鲤们出神,一边思忖着一会儿的谢恩诗该怎么做。   御膳可不是那么容易吃的,尤其榜上最前的三名,还得在被赐宴前,作诗对皇帝歌功颂德,以作答谢。   他刚有些头绪,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飞速靠近。   陆辞不由侧过头去,见毫无仪态地狂奔而来的人是柳七时,意外之余,忍不住露出个惊喜的微笑。   ——这可真是太好了。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起身相迎,就被对方一个饿虎扑食的突袭,猝不及防地往后一倒,被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亭内木台上。   得亏在撞上之前,陆辞条件反射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才避开撞到后脑勺的麻烦,但也很是狼狈,背上被生生撞得一痛,让他轻轻地抽了口凉气。   然而不等他将身上的莽撞鬼推开,柳七就已不管不顾地埋首于他肩头,无声地落起泪来。   陆辞眼皮狂跳。   虽然他也欢喜于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帮史上仕途多舛的柳永变更了命运,也让看重的好友实现了登科的梦想。   但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得像个孩子吧。   柳七一向最爱惜形象和面子,也不似他往常风格啊。   陆辞背脊还隐隐作痛,但更叫他头疼的是,此时已经不好去看其他人的各异目光了。   他无奈地笑着,在情绪彻底失控的柳七背上安抚地拍拍,一边难掩怨念地叹息道:“这起码得抵掉我应过你的十件事了!”   柳七:“……”   摅羽弟也太现实了些……   眼见着陆辞应他的二十件事一下被去了一半,他索性哭个够本,用眼泪毫不客气地将陆辞肩头的衣裳润得一片濡湿后,才险险赶在一甲被唱毕、两班人要重新入殿去谢恩前止了泪。   但还是小声地抽噎着,眼睛一片通红。   他虽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紧紧握住陆辞的双手,哽咽道:“若无摅羽弟,便无——”   见他眼泪居然又快来了,陆辞已彻底服气,果断地反握过去,打断了他:“休要胡言。我可没那分身本事替你代考,你全凭的自己本事,说这种瞎话作甚?”   不等柳七再开口,陆辞已催他跟在蔡齐等人身后,重回崇政殿了。   一甲已然唱毕,在蔡齐的带领下,九人一同在廷下呼谢恩,躬身再拜而退,领取敕黄,再赴轩下。   外头人知自己与最荣耀的一甲无望后,不禁失望地叹了口气,很快又重振精神,等着第二甲的唱名。   这次再回来的柳七,心情已平复下来,就比之前的要正常多了。   在众人暗带羡慕的注视中,柳七自然而然地进到风景最好,然而在他们眼中、几已等同于陆三元专座的亭中,还与陆三元谈笑风生,亲密无间。   只是与柳七说笑时,陆辞始终有些担心另两位,尤其朱说的成绩如何。   好在也没等多久,落在第二甲靠前名次的朱说也意气风发地进到轩来,笑容满面地笔直向他们行来。   二甲名唱尽,便是午膳时间。   滕宗谅虽还不知,但同保六人,已有三人成功聚首了。   这般亮眼的成绩,纵观史书,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来。   顿时惹来知情的诸人啧啧称奇。   又有人忍不住想,难道是陆三元的才气如此厉害,只要跟他同保都沾了些,才连那比陆三元年岁还小那么点的朱姓郎君也成功上榜?   他们正浮想翩连时,卫士们再次来到,将一二甲的士人们领回殿中。   精美菜品罗满几案,除了陆辞所听说过的那三道外,还有好些配菜,酒水和甜点,端的是琳琅满目。   只是对新科士人而言,此殊荣最值得他们振奋的地方,可不是这菜肴有多可口,而是赐予他们这些吃食、还与他们同室进餐的官家。   在看到这些后,柳七和朱说却不约而同地悄悄侧过头来,看了看他们的陆三元……   果不其然,陆辞那双若点漆的漂亮眸子,已彻底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敕黄:宋制,士人登科即授敕牒,以厚黄纸书之,名曰敕黄。然后赴部铨注,给诰授官,自是脱韦布而列簪绅矣。《屯田员外郎刘公敕黄后跋》   2.唱第二甲尽,驾兴,入内进膳。(《钱塘遗事》)   3.赐黄牒后,对状元等前三人,“各设位赋诗以答皇恩”,“前三名各进谢恩诗一首”《武林旧事》 第七十六章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笑呵呵的官家赵恒身上时,陆辞不动声色地把那一品品精美可挹、色香味俱全的御膳挨个扫视了一遍。   即便还未真正入口,但是精良的卖相,就已经燃起了他的浓浓期待。   不过,在他能真正品尝这菜肴之前,还需写上一首谢恩诗。   陆辞心里暗暗叹息。   他眼里的大麻烦和阻碍,却是别人梦寐以求的荣耀。   自己所做的颂扬赞美陛下的英明神武、文治武功的诗,能被陛下亲耳所听,亲口所评不说,还是当着一干名列前茅的登科进士的面被念诵,被史官载入册中……   如此风光无限,可谓五荣之至了。   陆辞于众目睽睽之下闭目沉思时,卫士已在案上铺好上好的宣纸,摆上笔墨,安安静静地候在一旁。   得令作诗的一甲前三皆表现得慎之又慎,沉吟再三,迟迟不肯落笔。   陆辞因惦记着容易凉掉的美食佳肴,加上之前在凉亭独坐时也琢磨出了头绪,便成了三人中最快落笔的一个。   好在命题一目了然,中心思想也不言而喻,更没有严格规定的官韵韵脚。   只需拍拍马屁,说些歌功颂德的废话,对此,陆辞还是颇为得心应手的。   他沉心静气,信笔挥毫,从落笔到收笔的行云流水,落在静静观看的其他士人眼里,竟也种赏心悦目的享受。   不见他有片刻多余的停顿,就一气呵成地完成了这篇《崇政殿赐进士及第谢恩诗》了。   见陆辞已收了笔,原还犹豫不定的蔡齐和萧贯,赶紧也着手写起,不愿太落于其后。   这可正中陆辞下怀了。   卫士们很快将三人的诗作收上,交由官家过目。   赵恒此时最喜陆辞,翻阅诗作时,或多或少地因为爱屋及乌,而最钟爱陆辞所作的这首。   他甚至未交予卫士去念,而是亲自念了几句:“治道修明定清宁,皇威震叠至寰宇。圣皇学问富春秋,帝功泰通九天光……不愧是朕的陆三元,写得的确好!”   官家毫不掩饰口吻中的亲昵和欣赏,对陆辞这般夸赞,直让所有士人心里一酸,都忍不住眼睛发红地向微笑谢恩的陆辞看了过来。   怎么又是陆辞?   他们无声嘀咕。   陛下可真不是一般的钟爱这位他被钦点的陆三元啊。   别人还只是淡淡的羡慕嫉妒,同样做了诗章,却只被官家随意过目,敷衍地点了点头,就交予卫士去念诵的蔡齐和萧贯,心里的失落感便变得更大了。   唯有朱说和柳七,他们看向陆辞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和诚挚。   陆辞谢恩过后,看向二位友人,心里不由一暖,亦对赵恒这形同于将他架在火上烤的另眼看待,感到很是无奈。   得亏这些人以后与他共事的可能性不高,即便有那么一日,这日的影响也被消除得七七八八了。   要不然的话……   陆辞未错过蔡齐和萧贯面上笑容一闪而过的微妙不快,不禁挑了挑眉。   特别是这两位,心里不存芥蒂才怪。   然而赵恒的额外恩宠,却还没完。   等所有前二甲的士人难掩激动、小心翼翼地就坐后,赵恒便率先举了杯,小抿一口酒水,便让内臣为他布菜了。   官家象征性地动了筷后,底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拘谨了半天,最后还是看着陆辞从容优雅地执起筷箸,挟了一枚赤焦肉饼入碗中后,才放下心来进食。   无人知晓的是,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陆辞,盯上这道赤焦肉饼,已有许久了。   他刚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就被那脆而不碎的香皮下包裹的柔嫩面饼,加上温度正正好、随这一口徐徐溢出,却又恰到好处地很快凝在让人食指大动的细腻熏肉碎里的美味肉汁,给彻底征服了。   看似简单的一道菜,好似平凡无奇的一块肉饼,但真正用心品尝过后,只要是稍微识货的人,恐怕都能立刻尝出这快肉饼所采用烹饪的技法之繁多、火候之精准,调料之精细,所择食材之苛刻……无一不是精之又精。   等咀嚼间将留恋唇齿的汁水品尝殆尽后,才将这口美味至极的肉饼咽下的陆辞,不禁轻轻地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真没想到,在没有现代那些精细厨具的北宋,竟然还能做出这样的美味来。   陆辞慢条斯理地用完了这块赤焦肉饼后,并不急着用下一块,而是对其他的菜肴也多添了许多期待来,伸筷向了那块通体雪白、一看就甜软得很的天花饼……   跟聚精会神地品尝着每一口美味御膳、丝毫不愿糟蹋了这难得体验的陆辞不同,其他的新科士人,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赵恒表现得和善可亲,他们就一边壮着胆子不时偷瞄圣颜,思忖着要如何才有机会表现一二,一边斯文地进着食,难免有些食不知味。   赵恒将诸人反应尽收眼底,不禁一晒。   跟各怀心思的这些人相比,不论应试也好,谢恩也好,还是用膳也好,皆是心无旁骛,坦坦荡荡的陆辞,真是越发合他心意了。   不愧是他亲手择出的才俊,亲自点的状元。   赵恒盯着专心致志地品尝着美食、每道都没错漏过的陆辞看了一会儿,忽笑了笑,侧过头来,向赶忙附耳过来的内臣叮嘱了几句。   内臣面上讶色一闪而过,但很快克制住了表情的变化,向卫士们交代了下去。   这点小小动静,自然引起了一直分神注意那边动静的举子们。   只是卫士们领命而去后,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事发生,他们认定与己无关后,也就不再猜测了。   半柱香的时间一晃而过。   觥筹交错间,其他人因矜持进食,唯恐失了仪态,给官家留下不佳印象,导致身前的菜品还剩了近半。   唯有陆辞前的七道菜品,竟被他以无比优雅好看的动作,不疾不徐地消灭了个干干净净。   陆辞盯着空空如也的瓷碟,还有些意犹未尽。   可惜这是在皇宫内院,可不是在随他点菜的酒店里。   陆辞唯有品了品手边唯一剩下的果茶,怀着淡淡的遗憾,聊以慰藉了。   他刚心不在焉地抿上一小口,忽见眼前被扫荡一空的菜盘全被卫士移开,接着呈上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几道新菜。   蜜浮酥捺花,太平毕罗干饭,独下馒头和黄雀鲊。   “请问这是……?”   陆辞微讶地侧过头来,小声向卫士问询。   正式的期集,要从唱名结束的次日才开始。   这场只有前二甲的进士有资格参加的赐宴,不同于明日将在金明池对面的琼林苑所举办的宴席那般正式,所摆的菜式,都是有定品的。   连陆辞身为状元,也是七道菜品,没有特殊的优待。   要不是不合礼数,又有太多人看着,柳七和朱说都恨不得将自己的那份菜肴送给陆辞。   怎么现在还提供续盘的好事了?   那卫士对此疑问早有准备,闻言恭敬颔首行礼,才言简意赅地回道:“此乃陛下恩荣。”   陆辞:“……”   皇帝的赏赐,居然还有这么实在的?   他下意识地看向官家时,正巧赵恒也在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反应。   视线刚一对上,陆辞就下意识地行了一礼,赵恒却只摆了摆手,又笑了笑。   陆辞再微微欠身,算作谢恩后,就落落大方地承了这份恩荣。   他淡定地沐浴在偷听了答复的众人那羡慕得无以复加的目光中,毫不辜负地将这些精巧玲珑、却份量不足的菜肴逐个消灭了。   在享用过这顿数年寒窗苦读,才好不容易换来的宫中御膳后,皇帝又向新科进士们赐下袍和笏。   在其他士人还犹豫着,是否要将这件淡黄绢衫套上时,陆辞就将绢衫叠了收好,然后利落地将绿罗公服直接披在了白色襕衫上,再俯首系上淡黄带子,就已足够妥帖。   在陆辞看来,要将绢衫套在襕衫上,只会显得臃肿可笑。并且皇帝赐下袍笏,目的是为了展示优容恩宠,不可能会为些许仪态上的小瑕疵,而怪罪他们的。   不过,这身公服的颜色……   陆辞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抽。   得亏没配送一顶同款原谅色的官帽。   其他士子们见了,赶忙仿效陆辞做法,手忙脚乱地将绿袍披上,再系好带子,场面一时闹哄哄的。   只是他们穿上后,再暗中跟陆辞的做个对比,顿时就郁闷了。   怎么学识不如人,恩宠不如人,到头来穿个式样相同的衣服,还是不如人?   他们却没想到,自己常年闷在家中读书,大多连大门都不迈,俗务也不操心。   于是身材要么瘦削如竹竿,要么有些发福。   这绿袍特意制得宽大,生得富态的士人一披上,就如一座山峦一般毫无美感,而瘦削的士人披上,则空荡荡如底下无物。   除了素来爱惜形象的柳七以外,在场的没几个人如陆辞一般是个天生的衣架子,哪怕只随意一披绿袍,也能轻易披出临风玉树的潇洒倜傥,璀璨可观。   陆辞已习惯了其他人的打量,只低头专心把玩着头回见的‘笏’,在掌心上轻轻拍了拍,就好似颇觉有趣一般,唇角扬了一扬。   柳七不由揉了揉眼。   不知怎的,总觉得摅羽弟的气质有了些变化。   不然怎么就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对方做起来,都有种风流慵懒的好看呢?   有些动作慢的还没来得及把腰带系好,送他们出宫的车驾就已经准备好了。   身为状元的陆辞,榜眼的蔡齐和探花的萧贯先谢而出,怀抱敕黄再拜一次殿门,就出宫去了。   尽管陆辞还有些挂心滕宗谅的殿试结果,也不可能逗留宫中。   不过下三甲的宣读,可比前二甲的要简略的多,并没有挨个呼名唤入、在皇帝面前答出三代祖名的荣耀。   而是被两卫士按写好名字的纸张,一纸十五人,按顺序集排,问好乡贯,核对身份后,就一队队地带入殿中,如赶鸭一般走个流程。   等集体谢恩过后,就直接被带出殿外,自行去上廊取袍笏了。   因不同于之前的挨个发下,他们需自己争领,场面不免有些混乱。   然而还没等他们披衫系带完,就又被催着回殿中谢恩,拜过之后,便被一同送出了。   由于是乘坐的宫里所派的车驾,哪怕是胆大包天的人家,也不可能敢当街堵截,就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辆辆载着新科士人马车自宫门散开,将绿衣郎送回各自家中了。   他们倒不气馁。   毕竟等到明日,士人们结队赶赴期集所时,才是抢婿的最好时机。   而陆辞通过柳七之口,首次得知所有进士们明天竟还得自备鞍马,以赶赴期集所时,差点没怀疑自己的认知。   怎么这北宋朝廷能抠到这个地步,居然连这种小小费用,都要他们自行承担?   然而难以置信归难以置信,明日的期集断不能有失,陆辞只有哭笑不得地派健仆出去,好提前雇上四匹马了。   若是滕宗谅运气不好,未能登科,再减去一匹也不迟。   陆辞吩咐时,尚未察觉到柳七意味深长的目光。   柳七难掩同情地想着,小饕餮是不知明日将是如何的腥风血雨,才这般从容。   撇开小饕餮倍受盛宠的不提,也不说是难得一见的三元及第了,还不提这副无比惹眼的容貌。   就只说是新科状元这点,便足够让全京有女儿的达官显贵家抢破头了。   就凭那几个健仆,怎么可能护得他周全?   啧啧啧。   柳七已能想象出明日他的小饕餮怕是出了这门,就难回来的情景,忍不住摇了摇头。   朱说看着柳七盯着陆辞不说话,只做些莫名其妙的举动,不禁皱了皱眉,生出几分警惕来。   然而健仆刚开了门,还未踏出一步,那不久前还在崇政殿里见过的官家身边的内臣,就笑吟吟地进来了。   “陆辞接诏。”   就如上回一般,他这次来到此处,也是为了宣读皇帝的诏书。   “朕亲选英髦,擢登甲乙,冠群才而为重,在优待以攸宜……宜令左金吾司差十四人导从,许出两节。”   促使赵恒特予陆辞这般优待的缘由,除了他着实喜欢陆辞进退有法,相貌俊俏外,也有着这毕竟是数十年不得见的第二位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的考虑。   在好热闹的皇帝看来,如若真让家中唯有一寡母、仆从不多的陆辞这么行出街去,恐怕根本就走不到琼林苑,便已被些捉婿人家给强行捉走了。   陆辞在被赐了那几道吃食后,就领略了皇帝不按常理赏赐的作风了。   加上他受后世一些电视剧的荼毒,并不知晓之前的新科状元可不曾享有过金吾卫开道的先例,是皇帝特意为他开的先例,也是唯他才有的优待。   于是只愣了一愣,便谢恩道:“谢主隆恩。”   倒是给他省钱省事了。   念完之后,内臣还亲自弯了弯腰,将诏书放到陆辞手里,亲密叮嘱道:“陛下如此恩荣一新科进士的情景,已多年不曾见过。陆三元若有良机,切记好好谢恩才是啊。”   陆辞莞尔一笑:“多谢提点。”   这一回,倒不必太过避嫌了,他于是亲自将这位第二次主动释放善意的内臣送上了马车。   将人送走后,一转身,就对上目瞪口呆的柳七等人。   朱说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   陆辞被柳七这古怪的表情给逗笑了,顺手在朱说肩上拍了拍,问道 :“柳兄又是怎么了?”   柳七不住摇头,既向往,又憧憬,更多的,还是佩服。   他喃喃道:“亏我白替你操心了。”   可想而知的是,等到明日期集,有那么十四位英武堂堂的金吾卫受皇帝特诏,大张旗鼓地给陆辞清道,再骑着高头骏马,护送他一路进到琼林苑时,将是何等的轰动京城,将会多么惹来士庶艳羡,对陆辞而言,又是何等的荣耀!   单是想象那不得了的画面,主角还是他喜欢的小饕餮,柳七就差没激动得手舞足蹈了。   陆辞完全不知柳七在激动什么,无语地与朱说对视一眼,两人具都摇了摇头。   折腾这么一日,他们在兴奋之余,也很是疲累,也懒得搭理柳七了。   只是这天却还没完。   在接受完钟元和易庶的发疯式恭贺后,两个时辰一过,位列第四甲的滕宗谅也激动地回来了。   他刚一进门,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死死地抱住陆辞,哽咽道:“若无陆兄鞭策,何来今日侥幸?”   对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柳七不禁不好意思地捂了捂眼。   才刚经历过更失态的柳七的突袭的陆辞,这下就从容多了,只淡定地拍拍他背,提醒:“是摅羽弟,谢谢。”   滕宗谅自认殿试发挥不佳,以为上榜无望,不想柳暗花明,虽落在第四甲,但也足够让他欣喜若狂了。   在抱着他心目中的大恩人一阵好好感谢后,他立马与柳七抢夺起了今晚在樊楼请客的权力,得胜之后,无比豪爽地点了满满一大桌子的菜肴。   陆辞嘴角一抽。   庆祝的意图他都懂,但……为什么又是全鱼宴?   要不是陆辞阻拦,滕宗谅差点就一口气点了一排歌妓,来站在包厢里给他们奏乐了。   顾及明日期集,众人只是小酌,不敢大醉,但喜事接连而来,仍是尽兴狂欢一宿。   同保六人,四人登科,不知得震惊多少人。   各人洗漱后回到床上,因一切尘埃落定,结果又这般喜人,皆是一夜好眠。   唯有心思最细腻敏感,想象力也颇为丰富的柳七替陆辞高兴过头,闹得整宿翻来覆去,无法成眠。   索性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点亮烛火。   ——他要写词!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诏书内容大多出自《贡举杂录》   2.新及第进士唱名赐第后赴期集所,状元与其他进士均需自备鞍马。《燕翼诒谋录》   3.谢恩诗部分化用自状元陈亮的《及第谢恩和御赐诗韵》,魏了翁的《己未唱第后谢恩诗》。   4.笏:上朝拿着的手板,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上面可以记事   5.“士人出殿门,于上廊争取之,往往皆不暇脱白褴而便就加绿袍于其上。其所赐淡黄绢衫一领,淡黄带子一条,绿罗公服一领,笏一面。士人披衫系带未毕,则殿上催谢恩。”(这说的是下三甲的领取情况)《钱塘遗事》   6.关于前二甲的“中贵快行卫士来索谢恩诗,即时就换袍,笏。是时驾已入内,但抱敕黄拜殿门而已,三名先谢而出,即重戴乘马”《文溪集》 第七十七章   翌日一早,当众人聚于一起用早膳时,和尤其神清气爽、容光焕发的陆辞一比,写了大半夜词的柳七,自然就显得分外萎靡。   因灵感太过充沛、他对自己所作词赋又一向严苛的缘故,竟是足足写了上百张废稿,才留下最满意的三篇。   一篇洋洋洒洒地表达了一番自己登科的喜悦,一篇全在向高中三元的陆辞道贺,还有一篇,则重点记述昨日在崇政殿的登科见闻。   导致他此时不但眼下有熬夜的青黑,且就啃完这一小块的片刻功夫,都接二连三地打着哈欠,不时拭去眼角溢出的几滴泪珠。   陆辞乍一看他这一脸纵欲过度的模样,好险才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是不是撸过头了’这一有损他形象的黄腔咽了回去,只悠悠道:“柳兄可莫学范进,中个举连觉都兴奋得睡不成了。”   “范进是谁?”   柳七随口一问,也未细想,只从袖中掏出叠好的贺词,笑眯眯地递给陆辞:“为贺摅羽夺得三元,特做拙作一篇,还望摅羽笑纳。”   朱说和滕宗谅不防他忽然来这么一手,顿时面露懊恼。   他们原还想着,等进期集所后,好好寻思个一日再下笔的。   谁知就被柳七给捷足先登了。   陆辞:“……多谢。”   柳永的要还是拙作,他的就只能丢进下水沟里了 。   见陆辞收下后,柳七也来了精神,高高兴兴地将桌上早膳扫了干净。   陆辞不得不提醒道:“一会儿便是闻喜宴了,你这时吃太撑,恐怕不好吧。”   自打尝过昨日的御膳后,因味道之好远远超出预期,陆辞不免对闻喜宴上的菜式也充满了期待。   柳七却是错愕:“闻喜宴?今日?”   因陆辞口吻太过笃定,以至于连知情的柳七,都差点怀疑起自己来。   在看了眼同样怔愣的滕宗谅,做过确定后,柳七才谨慎道:“摅羽怕是记错了,今日并无闻喜宴,不过是同赴期集所而已。”   陆辞一怔。   恰在这时,来接他们赶赴阙门集结的车驾也来了。   柳七索性以此为由,光明正大地挤开朱说,与陆辞同乘一车,顺道在路上对接下来这一两个月的活动稍作讲解。   今日不过是让五甲内的正奏名,以及一些个特奏名的新科进士们,各自赶往阙门集结,再一同前去期集所。   等到了期集所内,就得由夺得状元的陆辞主持,亲自在士人中一一点差,任命局中诸如纠弹,主管提名小录等职事,再把所差名姓向礼部和御史台备案。   职事并无定数,少则数十人,多达两百余人,皆由陆辞裁定,朝廷方面尚无条例对此进行控制,只对赐下的期集费有定量。   为职事者自有不少特权,其中最为出身寒门的进士看重的,便是‘日叨饮食、所得小录、提名纸扎装潢皆精致,不费一金’。   无职事者期集时,每人还需缴纳百贯,以作餐饮等损耗用。   出身贫困者,甚至不得不为参加期集而借贷,等两个月后得授官职再用朝廷赐下的银钱补上债务,或是舍下颜面去求助家人友人。   虽然从所有人需自备鞍马、赶赴期集所这点,朝廷的抠门程度就可见一斑了,可陆辞还是没料到,竟然小气到连期集的花销,都大半得由士人自己筹措的地步。   更不要脸的是,在朝谢时,又得每人都给皇帝送上一百两的谢恩钱……   但最叫陆辞极受打击的,可不是这几百两的花费,重点在于他心心念念的闻喜宴,起码要等上一个多月才举办。   在这之前,他不但得主持期集所中大小事务,还得带领其他士人,参加一系列单是听着就枯燥乏味的繁琐活动,譬如朝谢、拜黄甲、叙同年、谢先师先圣……   柳七还在滔滔不绝地絮叨时,并未注意到他刚还神采奕奕的小饕餮已生无可恋,歪着脑袋软绵绵地靠在车窗上,无神的双眼彻底放空了。   等抵达阙门,需得下车时,恹恹不快的陆辞才勉强调整好失望的情绪,重新带了淡笑,与柳七一同下了马车。   他刚下车,那站在不远处,一个个身量挺拔,着了鲜亮戎装,显得雄赳赳、气昂昂的金吾卫们,就眼尖地捕捉到他,列成笔直的一队,毫不犹豫地冲他行来了。   在不知情的其他登科士人的惊讶注视下,为首者行至陆辞跟前,猛一顿住,然后恭恭敬敬地向拱手一礼,沉声道:“亲勋翊卫羽林郎将齐骆,奉令点金吾卫十三员,特为陆三元开道。”   听齐骆报出官职后,所有围观的士人,都不禁暗暗地抽了口气。   本朝虽轻武重文,武官甚受文官鄙薄,但他们这些新科士人,在两个月后的授官之前,可还只是一介白身。   昨日被赐下的那身绿罗公袍,所代表的也只是皇帝对他们的看重和额外恩宠,却不是真的被任命官职了。   即便是在两个月后,被授官位最高的陆辞这个状元,通常也是从将作监丞作起,为从八品官。   但这位负责给陆辞行这闻所未闻的‘开道’之举的金吾卫,却是亲勋翊卫羽林郎将,也就是堂堂正正的第五品上阶官了!   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怎么又是陆辞?怎么能又是陆辞?   官家到底有多重视他?!   要是不想着期集所中还得设法跟陆辞打好关系,得个职事的话,怕就不只是用灼烫的嫉妒目光盯着陆辞看这么简单了。   陆辞对那一道道炙热的目光宛若未觉,只莞尔一笑,也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今日就有劳齐郎将了。”   “我等奉命行事,陆三元不必多礼。”   齐郎将有些意外于陆辞非但没有文人的傲气,还向他释放出友好来,遂略微不自在地飞快一颔首,就重新站直了身形,往后退了一步。   稍后片刻后,他见赴期集所的新科士人都到齐了,便率先领着十三名英姿勃发的金吾卫,往停马处走去。   在走前,还不忘向陆辞道了一句:“还请陆三元跟上”。   他大步流星地行至马侧,带头干净利落地一个翻身,就跨上高头大马,往阙外行去了。   十三名金吾卫默契分开两列,一脸严肃地紧随其后,陆辞也一个漂亮的翻身,跃上了朝廷给他特意准备的骏马背鞍,不慌不忙地缀在后头。   因是出阙顺序,需按甲次名序所排,柳七他们就与陆辞分开了。   在陆辞之后,骑着租赁得来的矮脚灰马的,便是身为榜眼的蔡齐,和探花的萧贯了。   陆辞所骑的为御用军马,自是非同一般的神骏,且因大宋较前朝失了不少领地,马场稀少,供马不足,又优先给军队征用,剩下能流出做民用的,自是些品种较劣、或是年岁较高的马匹了。   蔡齐不得不仰头看着前面意气风发、英俊潇洒的陆辞,和给他开道的那两列英气勃勃的金吾卫,再看自己好不容易租来的灰扑扑的老马,不禁心里暗暗叹息。   不过这么一点小小惆怅,很快就被阙外的盛况给冲得一干二净了。   就算不提在后世的见闻,哪怕只见过汴京元宵灯会上那摩肩擦踵、人山人海的热闹后,陆辞都认为自己不会再为‘人多’而惊讶到哪里去了。   和好歹亲眼见证过这场面的柳七不同,陆辞想的是,即便京中有女待嫁的人家悉数出动,外加一些爱看热闹的闲汉,总不可能比全民同乐的元宵会还多——   宫门一开,一匹匹快马一出,已在街道上等候多时的民众们,就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来!   ——才怪!   对这人口无比密集、此刻欢动如年节的都邑之民的激动,陆辞显然毫无防备,瞬间被震得脑中嗡嗡作响。   官家赵恒那句犹如玩笑的顾虑,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大街小巷中皆有观者拥塞通衢,人与人间摩肩仍不能过,公卿以下的士庶云集,甚至为抢到最能看清这些新科进士的位置,纷纷角逐争先。   公卿豪贾虽不屑与他们争那些位置,但也不甘示弱,在家中楼台里列出各色彩幕,迎风招摇,乍一眼望去都有数百面,无比壮观。   这日的大小酒楼更是赚了个盆满钵满,乐简直得合不拢嘴。   他们单靠着要在这些新科士人中挑选东床快婿、自持矜持的妙龄一位位仕女,就成功把所有二楼以上的包厢都租了出去。   这些香气袭人的娇贵客人,占好位置后,就凭窗往外争看这些个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绿衣郎。   而在看不见外头热闹的一楼里,则挤满了她们的下仆,随时准备着听她们一声令下,前去捉婿。   连在他前头的齐郎将也被这吓人的阵仗惊了一惊,忍不住皱了皱眉。   先前他还觉得,为这么件无异于被新科状元撑场面、挣头脸的小事,居然要出动整整十四员,实在小题大做。   现在一看……   就那些人满眼放光、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模样,拦不拦得住还是回事呢!   然而后悔也晚了,齐郎将只有硬着头皮,一边高声叫喝,驱退在跟前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一边挥鞭拨马,试图给后头的陆辞以及那几百号新科进士,开出一条能骑马单行的通道。   只是陆辞乍一露面,人群就再度沸腾了。   再不懂里头门道的人也清楚,能在赶赴期集所的路途中,领头出来的,除了进士科的状元郎外,根本不作他想。   之前陆辞以十七的轻轻年岁夺得省元时,就已通过城中小报在汴京大热了一通,可因陆辞鲜少出门,认得他的人,可比知道他名字的人少得多。   即便是对陆辞夺得两元的事迹津津乐道的这些,也不敢想的是,陆辞竟然能——   有眼尖又记性好的,就头个喝了出来:“哟呵,这回竟是三元及第啊!”   还有只纯粹来看热闹,对前情不甚了解的,就先瞎嚷嚷一嗓子:“出来了出来了,可算都出来了……这为首的便是状元吧?怎生得那般高大,跟个武官似的?”   这句话,立刻引来了周围哄笑一片,有人嘲道:“你那是什么眼睛,那是金吾卫里的官儿,专门叫官家派了出来,给新状元开道的!”   “那新状元到底是哪个?哎哟喂呀,你挤着我了!长没长眼!”   “怎么那么好相貌?真是他?”   “好俊俏的小郎君!怕还未及冠吧!”   “走都走出来了,还能有假?”   “城里有小娘子的人家,这下可都要抢破头了。”   “官家特意派这么多人护送,怕不是就是为了防着新状元被抢走了吧?”   “一、二、三,行第三个出来,那怕不是探花?咋长得还没榜眼好看哩?”   萧贯不慎听得一清二楚,脸上倏然赧红一片,握着缰绳的手,也忍不住紧了紧。   有人评头论足道:“照我看,这状元也太俊了些,就这模样,合该当探花去。”   就有人对他嗤之以鼻,嘲笑道:“你出什么馊主意?他既有能当状元的才识,官家又岂会舍得叫他屈居第三,做什么探花?这一口气就派出十几个金吾卫给他开道的架势可见,官家不知得有多喜欢他!”   ……   这些从喜气洋洋的民众们嘴里出来五花八门的议论,陆辞只当过耳烟云,统统忽略了。   对这热闹喧哗到恐怖的架势,有人是无比享受,譬如柳七、蔡齐等人,只觉十年寒窗苦读,就为此时非凡荣耀;有人则度秒如年,就如面无表情的朱说他们,只想早早熬过这段不长不短的路途。   察觉到无数道充满觊觎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后,可怜陆辞几乎寒毛直竖,显然是最想快走的一个。   然而人潮太过汹涌、观者过于密集,连开道的金吾卫都挪动得万般吃力,已是尽力了……   要不然,这位面上淡定自若的状元郎,是最愿来个快马加鞭,哪怕是落荒而逃,也幻想赶紧把这段艰难的路走完的。   在大小楼台上观看这行绿衣郎的少女们,见着陆辞模样,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妙目,俏脸飞红地齐齐惊呼一声,然后向彼此投去敌意满满的一瞥。   只是志在必得的她们刚要着下仆们迅速行动,就见到金吾卫们谨慎地分出几人,把为首的状元包围起来。   见此,她们不禁失望地一同发出一声叹息。   不过也好,她们暂且没机会,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回去需赶紧告诉爹爹娘亲,看能否捷足先登……如若实在不行,就等闻喜宴那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根据《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期集活动主要有:朝谢,谒谢先诗先圣,赐闻喜宴,拜黄甲叙同年,刊题名小录,立题名碑等等。   是四月十七唱名,十八去期集所,二十九朝谢,五月初二拜黄甲,叙同年,五月初五去国子监谒谢,五月十八左右立题名石在礼部贡院,然后是闻喜宴。   根据在位皇帝的不同,活动顺序常有变化,不过活动内容是一样的。   2.期集所也叫状元局,在北宋徽宗之前,都在开封府兴国寺举办(《梦溪笔谈》)。   3.状元局设有纠弹,主管题目小录,掌仪,典客,掌计,掌器,掌膳,掌酒果,监门等职事,分别管奇迹期间的各种事务。这些职位由状元一一差点,但必须‘具所差名姓申礼部,御史台’。   特权正如我文里提到的那些,并且,“其不与职事者,出钱而所得绝不佳,不沾杯勺,无乃太不均乎!”(《燕翼诒谋录》)   直到嘉定七年(1214年),才对职事数量和人选资格进行了控制,必须优先在状元、省试前十,太学上舍生,解元和有名望的人里选了。   3.在期集期间,状元榜眼探花必须常宿在状元局里,其他人就可以宿在局外,甚至还有不参加期集的人。   不过不参加的终在极少数,因为‘与诸同年款密,他日仕途相遇,便为倾盖’。   4.直到神宗熙宁6年变成朝廷拨款(不过也有定量,总数在三千贯左右)之前,都是由新登科的人按照甲次高下来出钱筹措期集活动的经费的。《长编》记载,‘贫者或称贷于人’。   5.朝谢:最早的“朝谢”是要送银子的,每人足足的纹银一百两。不过估计后来皇帝不好意思,所以就不收这份谢礼,改为让大家写一篇“表”赞美一下皇帝算了。(《活在大宋》)   6.授官:977-1057年间,也就是太宗,真宗和仁宗三朝,第一人为监丞,是文官37阶的第27阶,从八品,第二人、第三人为大理评寺,为28阶,正九品;并通判诸州。   通判就是差遣即职事官,上州通判是正七品,中、下州通判为从七品。   第一甲的其他人则试初等幕职(从八品),知县;第二等以下判司簿尉(文官37阶的第37阶,从九品)。   最大的好处是他们都可以免于铨选考试,也就是及第之后都可以直接授官。第五甲的人则还要通过吏部铨试,且等有空缺出现后才能去。(《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p620-621   根据《宋会要辑稿·选举》二之一,977年这一届贡举授官后,前三名授官后,还各赐钱二十万(相当于两千贯)。 第七十八章   不长不短的一截路,陆辞恍然间却觉得如同走了一万年。   等终于进到被借用作期集所之用的兴国寺,那一声声浪潮般的呼声跟着远去后,陆辞才释去绷了一路的紧张感,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行已被热情过度的民众拉扯得衣袍凌乱,头冠歪斜的金吾卫,也在长官的果断带头下,火速撤离了。   吃过这么一个大亏后,也算长了教训了——下回再接到类似任务,可得再三思量才行。   因离得不远,又一路上都分神来留意陆辞面上淡定、实则不时受惊的有趣反应的柳七,已忍不住低伏在马颈间,不厚道地捧腹偷笑了。   上回未亲眼见着他被大胆人家当东床快婿捉走的狼狈,这回能看到他难得流露的那几丝紧张不安,可终于让柳七过足了瘾。   柳七动静越来越大的发笑,引得周围士人莫名地盯着他看了又看,柳七却是旁若无人,笑够了本才抬起头来。   冷不防地对上陆辞面无表情的凝视,他忽然就……笑不动了。   陆辞微眯了眼,向他微微弯了弯唇角。   呵呵。   就在这时,蔡齐下定决心,一挟马腹,催马上前几步后,关切地向陆辞问道:“摅羽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自阙门出发前的那点心理落差,在他以榜首的身份拍马游过那么一条人潮鼎沸的长街后,就被登科的切实喜悦给冲得七零八落了。   再一想自己这一两日里,因暗自遗憾于同状元之位失之交臂,而对陆辞多有疏远排斥,就很是懊恼。   陆辞脾气温和,几次主动招呼后,见他不冷不热,亦未怪未问,只不再主动来打扰了。   但那份彬彬有礼,既是了然,也是理解,想来已猜出他几分心思。   现蔡齐醒过神来,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怀着这愧疚心里,他见陆辞脸色不甚佳,才鼓足勇气,上前关怀几句,盼能趁早释嫌。   陆辞心里一讶,面上却完美地掩饰住了。   他很是清楚,如若在这蔡齐舍下脸面,主动修好的关头,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表情的话,正处紧张的对方,怕是会要么打起退堂鼓,要么恼羞成怒。   陆辞从善如流地揉揉眉心,很是配合地以长叹的口吻,玩笑着道:“兴许是患上了一走上那条顺天门外的大街,就要犯头疼的新毛病吧。”   如今那路已然走完,这‘病症’自然就不药而愈了。   蔡齐也是心思灵透之人,一下明了了陆辞的言下之意,眼底不由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男大当婚,是为燮理阴阳。之前摅羽笃学业文,不思男女之事,现既已高中,确实该考虑成家了。”   蔡齐毕竟已近而立之年,虽然家境清贫,但外祖刘家也不曾苛待于他,早在近十年前就给他安排了一门贤惠妻室。   他自认为,在这方面的事情上,自然是比陆辞有些经验的,不知不觉地就以过来人的口吻给予建议了。   他为免交浅言深,在斟酌一二后,最后道:“我的意思是,若令堂尚未为你相看婚事,你倒不必这般避之唯恐不及,而可择优问之。”   毕竟作为新科进士,哪怕是七旬老人,只要家中并无妻室,就能轻易成为汴京城中巨贾的座上宾,炙手可热的快婿人选。   当然,达官显贵多是瞧不上这类登科时年岁过老,恐怕没几年剩,还熬不上升迁资历就要撒手归西的士人的。   他们的目光,多放在当得起‘年轻有为’这四字的那些个登榜进士头上。   在遵循‘取士不论门阀’的当朝,陆辞的寒门出身,也不再是劣势了。   豪贵结盟,愿许的是婚姻财力,看的是进士的内涵。   但对要真正与对方共度一生的女儿家而言,她们所看重的,就是最简单直观的容貌和气质了。   而陆辞除了出身,几乎是样样不缺。   以他不可多得的品貌才学,加上数十年难得一见的三元及第的成就,已不知笑傲多少丈夫。   这世间有多少读书士人终其一生,也不得一个解元的?   陆辞虚岁不过十七,就已是备受官家恩宠的三元,一朝平步青云,冲着他那光辉灿烂的前途,即便是当朝宰相的女婿,也绝对轮不到他自己上赶着求,而是对方抢着请他做的份。   只不过,目前的王相公府中并无待字闺中女儿或是孙辈,方能在这场刚掀起帷幕的捉婿大战中这般轻松旁观。   对于陆辞而言,不妨在这场八成是逃不开的捉婿风波中,择优相看,寻得最好的岳家助力,在朝中不至于一抹黑的孤立无援;对方也乐得有这么位青年才俊维系家族,壮大联盟,显是互惠互利的好事。   “多谢子思建议,只是这事倒不急。”   陆辞无意让话题逗留在他向来是能避则避的婚事上,话锋一转,便导回了期集所中诸位士人最为关心的事上。   他客客气气道:“关于任命职差之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只凭我一人的话,着实难以胜任,唯有厚颜请子思、云扬助我。”   这话自然是纯粹的托词。   陆辞在后世时,管理过的人员何止五百,哪怕是其百倍之数,也是得心应手的,怎么可能胜任不了任命职事的丁点小事?   那些人还全是擅于算计的人精,而这里的五百多人里,则绝大多数都是宅在家里闷头读书的书呆子。   他们除吟诗作画等风雅交际外,与外界堪称脱节,更还未正式进入仕途接受磨炼,莫说与陆辞在现代接触的那些人比了,哪怕跟密州城里,跟陆辞打过不少交道的那些个三教九流一比,也得在心眼上暂败一筹。   况且这还不是要与人推心置腹,而仅是应付掉期集这区区几个月而已,就更简单了。   之所以主动分权出去,倒不是为交好榜眼和探花这二人,而只是为表个谦逊的态度,平复其他人心里的忌惮。   毕竟一路不可思议地连夺三元过来,外加官家来得匪夷所思的额外恩宠等等,要全算上去的话,他所拉的仇恨,怕已快突破天际了。   在已过度展现过实力的时候,适当地退让一下,才好让人放松戒心。   蔡齐听后,果然注意力就被全部带去这事上了,无暇再问及陆辞婚事,甚至大吃了一惊。   在怦然心动之余,又忍不住迟疑,艰难劝道:“摅羽过谦了。先谢你一番美意,但这怕是不好。按着惯例,理应由大魁独令……”   他心里忍不住想,这陆辞年纪终究还是太轻了,不然怎么会就凭这简简单单的几面之缘,忽冷忽热的交情份上,就主动分出部分在朝廷跟前露脸的主事权力呢?   而且得以主持期集,还象征着能得到不少人脉:毕竟被择出来陪侍任职的那些人,势必就承了这情,与点其为职事的大魁更为亲密,因感念这份恩情而将人引为倾盖之例,过去不知多少。   尤其是那些个囊中羞涩,为百两谢恩钱和又近百两的期集费发愁的寒门士人,能一下免除掉一整项,就已是很不得了的好处了。   陆辞摇头,口吻坚定道:“我若真执意一手包揽,届时力有不逮,怕就为时已晚,拖累的便是这几百进士,而绝非我一人了。子思若是为条例所为难,我届时自会向礼部陈述,说明情况。还请子思莫要推辞。”   蔡齐再三踌躇,终究是抵御不了这一诱惑,垂首道:“愿为摅羽分忧。”   陆辞颔首:“便先请子思拟定知职事者名单一份,拟员六十,额先定于二十,最后我作最后裁定,一并上申礼部,如此,可好?”   蔡齐也不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连连点头。   陆辞接着又寻对他颇有戒心、又因游街时因相貌被民众说做‘配不上探花之名’而耿耿于怀的萧贯,三言两语,就将对方表面上的敌意消除,欣然接下‘分担辛苦’之责了。   若说蔡齐因和陆辞有过那么点交情,接下时还稍微纠结一二的话,一早就因身为南人而与为北人的陆辞有着天然敌意的萧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既然是陆辞自恐能力不足,主动分的职权,他又何必推脱?   陆辞也很满意。   他从来不喜欢凡事亲力亲为,尤其还是初步筛选的这种小事,当然乐得让他们做些苦力。   筛剩一百二十人后,他再做二次筛选的范围,就被大大地缩减了。   别看朝中惯来有南北之争,但跟旗帜鲜明的宋太祖不同的是,现今的官家对偏帮北人并无特别兴趣,甚至因偏爱晏殊,和日渐不喜寇准骄狂的脾气,而让两者势力渐趋持平。   这也意味着,在官家面前,若是过早表现出鲜明的政治立场,可不是明智之举。   陆辞索性让南北各占一半,彼此制衡,分去双方的注意力,也能落个不偏不倚的印象。   反正做最终决定的,还是他。   说白了,能将名单上申礼部的,确定谁真得职位的,就只有状元一人而已。   在淡定地将拟定大名单的累活分出去后,陆辞又寻来柳七三人,按照对友人们的了解,从性格到特长,各分配了职位。   朱说纠弹,柳七主管题目小录,滕宗谅掌计。   至于陆辞本人的话,若不是他得负责全盘统筹,其实倒对‘掌膳’这一职权更感兴趣。   陆辞忧伤地叹了口气。   天气还凉,干脆搞点事出来吧……   期集苑中不是所有人都得住下,或都能住下的,但为主事者的陆辞,则是非住不可。   朱说他们为了陪他,当仁不让地留了下来。   陆辞当天晚上,就向柳七虚心请教一二,学来几招能更优美地拍马屁的措辞,就活学活用,洋洋洒洒地写了一份表,再通过对他态度很是友善的礼部吏人上递。   他原只想着试上一试,哪怕跟当年的自来水系统建议一样石沉大海,也没什么损失。   却是低估了这些官场上摸爬打滚的人精,揣摩上意的热情。   无人不知陆三元是近期在皇帝眼前的大红人,他们一商量,翌日就将这表给递到皇帝案前了。   一听是陆辞亲手写的后,赵恒连今天份的仙都不忙修了,而是充满好奇地翻开了它,细细读了起来……   还没等蔡齐和萧贯捂热拟定名单的权力,想好怎么含蓄地拉拢其他士人时,陆辞就又毫无预警地掷下了一枚霹雳弹:“……为防家贫者为谢恩银需寻外人借贷,或因难以缴纳期集费与期集无缘,现特设‘恩钱’三千贯,供五甲之上申陈。免利钱至授官赏银、即还清之日。”   再一展开,可是明晃晃的皇帝诏书。   众人先是震惊,再便是哗然一片。   尤其家贫者,更是为此感到欣喜若狂。   片刻过后,滕宗谅的掌计处,就挤了不少囊中羞涩、正寻思对外借贷的士人。   这因两个月后就要拿赐下的赏银抵债、可无限循环、用作以后的‘无息贷款’的三千贯,自然非是陆辞与友人们筹起的——倒不是他们筹不起,而单纯是不愿涉些易生事端的浑水里——却是由自称是被陆辞呈上的那封表中内容所打动、其实是对这位陆三元究竟想搞什么名堂而深感兴趣的官家赵恒,实打实地自掏了回腰包。   虽然在陆辞看来,皇帝看似修仙修傻了,其实精打细算得很。   这三千贯对于内库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而这根羊毛,还是出在上一批贡举里的‘老羊’身上的。   诚如陆辞在表里委婉所言的那般,以此可示恩泽,换来贫家出身,为银钱窘迫的一批新科士人感恩戴德,但实际上钱没少收,也没少还,仅是提供了方便而已。   赵恒自就何乐而不为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郑重声明,就如文案所写一样,CP自始至终都是狄青,不会变成无CP也不会变别的人做CP的。   柳永是损友,朱说是弟弟,感情的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以后陆辞还会交很多朋友,但来来去去,陪他一辈子的人只会是狄青。现在狄青没出来,你们才看不出来陆辞在感情表达方面的不同,到时候就会一清二楚了。   文官升迁需要资历,武官升迁需要战绩。武官黄金期比文官来得早得多,以后狄青保家卫国,开疆扩土,陆辞在朝中如鱼得水,顺道为他保驾护航,这是我设定年龄差的意义。不管写起来会不会有点儿变样,但初衷就是如此,大题是不会有偏离的。   也不要担心什么为了CP而写CP,如果我会随便凑合,就不可能硬生生把狄青压到100章才让他出来了。感情线方面会有,但主题还是事业线,这点我在文章简介里也写得清清楚楚啦。   陆辞这种看上去温和,其实狡猾精明的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付出自己的感情呢。   至于为什么把出场那么晚的CP那么早放文案呢?那是我一贯的作风哇。我最讨厌看的就是玩CP或者CP上卖关子的人,不愿意要你们站错队,所以才一早写上了。我的每篇文都是如此。   狄青目前虚岁9岁,当然暂时未出,时机未到,还请大家稍安勿躁啦。   我自认一早就澄清过很多次了,当然也分得清评论底下大多是开玩笑啊调侃啊,自然不会去较真,只觉得你们很可爱。   但也的确有个别读者受此影响,担心我挂羊头卖狗肉……我真的冤啊。   希望这次之后关于CP的所有疑惑都已经被解开了!我也就不用再这样絮絮叨叨了!   今天居然没有注释!干脆给你们分享一则趣闻好了。   ->关于超级直男癌司马光:   司马光闲居洛阳时,上元之夜,夫人欲出门看灯。司马光说:“家中点灯,何必出看?”夫人曰:“兼欲看游人。”司马光说:“某是鬼耶?” 第七十九章   在其他人用各自的办法得知,官家之所以特设了这三千贯钱以免家贫者还需外借,还是因为听了陆辞上表后……   陆辞在新科士人中的威望,自然而然地就拔高了许多。   不管是金吾卫开道也好,还是额外赐菜品也罢,与这相比,甚至都算不了什么了。   这可是真真入了官家的眼,话都能被官家听进去的!   一时间在这些追随陆辞的目光中,虽仍是羡慕和嫉妒居多,但因此免收向外贷谢恩钱和期集费的窘迫的一些寒家子,就在这复杂中,又悄悄地添了几分感激。   而原想以职事者可免诸多款项为诱利,正各自笼络其他人的蔡齐和萧贯,他们的许诺,就一下变得不那么吸引人了。   陆辞还透过这回简单的小试牛刀,看出了更让他感兴趣的一点。   ——自己所递上的表,竟能那么快就送到官家面前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明知这点的陆辞,非但没再接再厉,续递陈表,而是偃旗息鼓,按兵不动了。   陆辞自是为了避嫌。   他虽穿了件绿罗公服,但正经算来,可还是一介白身,并无一官半职。   若贸然仗着皇上对他来得莫名其妙的恩宠,就来指手画脚,大放厥词的话……怕是要还未踏上仕途,就要准备收拾包袱还乡了。   于是在试探过皇帝的态度后,他就在朝官们对自己赋予更多关注、甚至敌意之前,彻底安静下来,专心着手于被安排给大魁的期集所事务。   三日之后,他就以蔡齐和萧贯呈上的两份名单为基础,略作了增减,最后是各依所长,点了五十职事,依律上申礼部。   本来期集所中事务就很是有限,又分得具体细碎,还有吏人仆役在,并非真要士人们事必躬亲。   因此,等真安排下去后,陆辞一下就变得清闲起来了。   一晃十几日过去,就到了朝谢之时。   正谢是由太史台择的具体日子,在那日之前,陆辞就将职事者收好的谢恩银,呈上礼部,再顺道将礼用笺表给写好了。   ——皇帝当然没那闲工夫和兴致,一一过目五百多号人的笺表,得此殊荣,担此重任的人,自然又是身为大魁的状元。   陆辞对此,业已近麻木了。   “臣等誓坚素节,勉效前修。拜敕在廷,方被采葑之宠。捐躯报国……”   跟谢恩诗不同,《赐第谢表》的主题是表忠心,且篇幅上的要求,可要短了不少。   陆辞更是已经渐渐适应了三天一谢五天一拜的节奏,倒也写得像模像样。   递表之后,陆辞便带着一行士人整齐列班,对着有君主在内的殿门,听赞者引唱后,面上摆出虔诚模样,毫不含糊地躬拜下去。   如此反复一次,关于朝谢,就算大功告成了。   ……所谓朝谢,却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对着大门就算拜过了。   平白无故地为这么个仪式浪费了一整日的时间,望着一脸激动的其他士人,陆辞面上还挂着得体的微笑,却暗暗坚定了绝不留京的决心。   等天高皇帝远,他自逍遥,谁爱拜谁拜去。   然而谢完皇帝,又得再谢一回同样在他的贡举考试中毫无贡献的先圣和先师。   仪式总体与省试前那一场并无分别,众人也就熟门熟路了。   陆辞还被迫再一次出尽风头。   他因这招来无穷差使的榜首身份,需专为此仪再定十四职事官不说,还要作为亲自献释菜礼。   而朝廷帮着在榜中选出的那位监礼官,名义上虽需帮他弹压不恭者,只可惜这次并无这般胆大包天之人出现。   导致对方无法行使这等权力,只有遗憾地作罢了。   再然后,便是拜黄甲,叙同年。   因与谒谢相隔数日,被这两回折腾得身心俱疲的陆辞,索性趁有闲暇,除了偶尔喝喝茶,交交顺眼的新友外,就翻起了律义相关的书籍。   在这些同年登科的进士中,陆辞只选了几位结交,其中包括了有过几面之缘的庞籍。   但作为榜眼和探花的蔡齐和萧贯,却被他一早就在心里排除在外了。   陆辞态度明确,既不特别亲近北人,也不有多针对南人,多是一视同仁。   特别是得了职事,却疏忽职守,消极怠工的人,陆辞可不管是南是北,都一概以撤职做严惩,绝不姑息。   杀鸡儆猴了几次后,就彻底压下了一些人的小心思了。   因众人皆知陆辞受皇帝恩宠,虽北地来的士人难免心里嘀咕,但也不敢说些什么。   蔡齐与萧贯则是明争暗斗不断,唯一默契的地方,就是到了陆辞跟前,就一起装作和睦。   只要他们能完成分内之事,陆辞也就当做不知。   ——连皇帝都拦不住的斗争,他就算能管住,也得装作管不住。   柳七和滕宗谅皆好与人交际,在这五百多新科进士里,虽多是与他们脾性不合的,但亦有难得瞧得上眼的几个。   在这期集所中,这二人最是如鱼得水,乐不忘归。   唯一雷打不动的是,他们每晚就寝前,都要寻陆辞说说话,道会儿白日结交了哪些人,才觉舒服自在。   相比之下,朱说就要安静多了,见陆辞看律法书,他也有样学样,默默地跟着看了起来。   这却不只是他对陆辞有着根深蒂固的信任的缘故。   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心知授官之时,便是离别之日,心里万般不舍,便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跟陆辞光明正大地黏在一块儿。   别说陆辞是看律法书了,哪怕他跟柳七一样,是在看些乱不正经的香艳小册子,朱说怕是都能一边皱着眉头,一边睁眼说瞎话。   柳七见陆辞竟连在他眼里最为枯燥的律义都能看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就忍不住揶揄道:“莫不是连区区三元都已难足摅羽的进取之志了,接下来还要考个明法科的第一人,以做锦上添花?”   陆辞睨他一眼:“禁民为非者,莫大于法。金科玉律尚且不明,纵饮冰茹蘖又有何用?”   在筹备贡举的这几年里,陆辞甫一意识到,律义条例并不在考试内容之中时,不由很是错愕。   本来作为筛选最精英的未来官员的进士科,多年来偏重繁缛浮华的诗赋,却较轻务实贴情的策论,单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令他感到匪夷所思的了。   现还得知,居然连律义都不必略通,更觉不可理喻。   能诵诗赋,然既不知谋策,亦不通律法……被选爆出来的此类人才,于经世致用,又有何益?   然而再有万千腹诽,在人微言轻时,陆辞也只能无奈地选择随波逐流了。   现他一心一意等着外放去做地方官,自然得读读之前无暇细学的律法的基础陈条,哪怕只是恶补一通,也比一抹黑的好。   总不能到了廷上,一切仰仗身边明法科出身的辅官,还不如个好讼之民懂法吧。   柳七一时语塞,内心觉得这话有道理,但还忍不住回了句:“进士一科,已弃试律义甚久,不就是法书艰涩,学时却需需精专,用功均一?既已有明法科专试律义律疏,我等就不必多此一举了吧。”   见四下并无外人,唯有一个专心默诵的朱说,陆辞再开口时,就直截了当多了。   他微微一笑,并不言诗赋取士之弊法,只重申律法的重要:“柳兄此话差矣。轻琐俗务可寻旁人代劳,是因若亲自去做,显得耽误正务,大材小用,却绝非我等不晓如何去做。”   “等去到地方,大至判定案情,小至日常琐碎,皆离不得律法条陈。柳兄难道真的放心,将自己一无所知的事务,安心交到别人手上裁定?”   朱说被陆辞说的话所吸引,不禁抬起头来,听到这后,深以为然地颔了颔首,谴责地看了眼一脸心虚的柳七。   柳七因高中之事,加上这些天里没少跟同年士人谈天说地,正是意气风发,这会儿都还有些飘。   听陆辞这么一番话后,刚刚翘起的尾巴,就又被狠狠地压下去了。   他轻咳一声,讪讪道:“那我也看看罢。”   陆辞莞尔一笑:“好。”   然而试已考完,再指望柳七跟之前一样沉心静气地读书,怕已是奢望了。   他才耐着性子跟着念了一会儿,心思又飘到别处,忽想起什么,忍不住问陆辞道:“听摅羽方才之言,难道你无意留在中枢,而预备往地方去?”   陆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悠悠道:“柳兄所言差矣。在何处任官就职,可轮不到我说了算。”   道理是这个道理。   尤其进士科的榜首,往年来被初授的官职,基本是固定了的。   总归是要留京的。   但柳七莫名地就打心底坚信,若是小饕餮铁了心要达成的目的,那绝对是能达成的……   陆辞在提醒过他说话小心点后,就道出了心里想法:“不过若有机会选择,我的确更偏向去地方任官。”   柳七一时无语。   能留在京中任职,不止象征着恩宠,也意味着得势。   更代表着,一举一动都于众目睽睽之下,更容易遭到弹劾和攻击,却也更容易落入官家眼中。   在地方上倒也能靠积攒资历和业绩,等着每年的吏部考核,若无差错,也可稳步上升。   但这只是放在明面上的——真正到了考核和升迁这步,不知能卡死多少人。   当初寇准最得势时,就曾因阻挠了不少无功无过者的升迁,而遭来深重怨恨。   但这也证明了,当有权有势者有意为难时,地方官员可谓是毫无办法。   况且那般卖力,不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被调至京中来么?   像陆辞这样,得了个几十年不得一见、注定了似锦前程的三元及第的名头后,却想着去地方上熬资历的奇葩志向,恐怕满朝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他嘴角抽抽,忽联想到按照官制,朝廷是不会叫同一人知同一地方超出一定时期的,而会在任期一满,就将人调离。   他瞬间福至心灵,不由脱口而出道:“摅羽打的,该不是趁此机会,尝遍各地菜品的主意吧?”   陆辞已习惯了柳七动不动就猜中他的心思,但这样的想法,他是绝对不会当着朱说的面承认的。   ——当他不要形象的吗?   陆辞微微一笑,毫不迟疑道:“柳兄可太会说笑了。真是为口腹之欲的话,又有哪地的美食,能比得上宫中的御膳?”   柳七一听,也有几分认同,不免怀疑起自己方才的猜测来了。   他刚要张口,冷不防对上紧皱眉头,满脸写着对他用废话打扰陆辞的不认同的朱说时,话就猛地一转,到了对方身上:“朱弟又有什么打算?”   朱说平平静静道:“顺其自然。”   柳七笑眯眯地“哦”了一声,还想再逗他说几句,陆辞却始终没忘记过朱说多年前说过的,对认祖归宗的憧憬,不由关心道:“朱弟准备最近抽空回苏州一趟,还是再候上几年?”   朱说抿了抿唇,有些迟疑,到底是轻轻地叹了一声:“再过几年吧。”   他对父亲留下的资产,并无觊觎之意,然而现在提出回归旧姓之事,难免招人猜忌,备受阻挠。   陆辞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温声道:“朱弟可愿让我来,助你一助?”   在陆辞看来,若是想得回资产,恐怕还得费一番功夫,但只是回归亲父姓氏的话……   只要由他出动,应很容易才是。   但这到底是朱说的私密事,陆辞作为外人要参上一手,总得得到当事人的首肯才行。   朱说心里一暖。   但他既不愿拿这些令人不快的家务事去劳烦摅羽兄,也有自己的志气,便摇了摇头,歉然道:“归范不难,弃朱却不好急,唯有谢绝摅羽兄美意了。”   陆辞不知朱说的生母改嫁后,在朱家具体是怎么个情况,但多年来无所出,想来也不会特别好。   朱说羽翼未丰,暂还有所顾忌,也就在所难免了。   陆辞心念电转,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微微笑着安抚了下朱说,就暂时不去触碰对方心事了。   柳七有意转移话题,便道:“拜黄甲还好,在这些登榜进士中,最不缺的,肯定就是比摅羽你年岁长的了。只是叙同年的话,你可得好好谢谢朱弟了。”   此话一出,果然就成功引得二人奇怪地看向他。   柳七乐道:“在我们之中,唯一一个比摅羽你岁数小那么丁点的,不就是朱弟?若是朱弟不在,摅羽同时身为魁首和年最少者,不就得自己拜自己了么?”   话一说完,他就把自己生生逗笑了,忍不住自顾自地笑作一团。   “……”   陆辞和朱说对视一眼,默契地忽略了笑点低得莫名其妙的柳七,只在他的哈哈大笑中,淡定地继续看枯燥的律义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朝谢时,由状元率诸及第进士上表谢恩。   文里出现的表为1184年状元卫泾的《赐进士及第谢皇帝表》   ‘拜君之门而已’,朝谢的具体仪式等出自《钱塘旧事》   阁门谢恩,需进谢恩银百两。《长编》   2.谒谢先圣(孔子),先师(兖国公颜回)   ‘祭前三日,状元点差职事官十四员。监礼官,弹压职事之不恭着。’   3.关于拜黄甲,叙同年:   “推一人年最长者,榜首拜之;又推一人年最少者,出拜榜首,谓之叙黄甲。”《送刘伯称教授序》   这仪式中,只序齿,不计较及第等甲的高下。   4.关于律义   在979年,曾一度在进士科和诸科之中加考律义。   但因为985年恢复了经律科(诸科中的某一科,专考经义和律令的),又不需进士科修法书了。   因此,其实有不少进士,是法盲……   5.看到有人好奇范仲淹在历史上的及第名次,就特意提一提,第他是九十七名进士,不过那时候他已经26岁了。   历史上的范仲淹是29岁恢复旧姓的。《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6.之前在注释中和你们有提过,就算当了官也可以继续考贡举。这里再作一点补充,虽然可以考,但是不能被选做榜首(《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上》 第八十章   等陆辞好不容易熬过了于他眼中极其枯燥乏味、偏偏还很是繁琐的谒谢、拜黄甲、叙同年,刊题名小录、及立题名石于礼部贡院前等仪式后……   终于等到了他在所有期集活动里,一直最为期待的一项。   ——(自费筹备的)闻喜宴。   闻喜宴虽分两日,但只有头一日是宴进士科及第者的,后一日,则只宴诸科。   宴进士时,参加的除了知贡举官外,带职人还高至丞郎、大两省。   宴诸科时,就只是省郎和小两省了。   极偶然的情况下,连皇帝也会御琼林苑,垂帘观看。   眼见着到了‘赐’宴的这天,柳七、朱说和滕宗谅照旧在辰时起身,洗漱更衣后,聚至小厅桌旁。   却见平时总掐着点到的陆辞,破天荒地提前许久到了。   陆辞漫不经心地侧着上身,一手支着颊侧,好似在欣赏窗外明媚春光。   他的面容仍是寻常笔墨难以描摹的精致俊美,只是不知不觉间,已悄然褪去少年郎的青涩了。   加上他身量修长提拔,气质又颇成熟冷静,乍一看去,只让人眼前一亮,望之悠悠出神,而绝不会想到,这不过是位虚岁十七的小郎君。   就连坐在同一小厅里的那些个新科进士,也忍不住偶尔投以目光,悄悄打量。   在听得熟悉的脚步声后,陆辞立马回神,笑盈盈地向他们看来:“柳兄,滕兄,朱弟,你们昨夜歇得可好?”   三人不禁一愣。   在清丽日光的映衬下,越发显得陆辞那张俊美侧面的肌理雪白,加上一截修长脖颈,这么静静坐着,就似一樽泛着莹润光晕的玉雕。   现微微扬唇,向他们笑着的时候,就如玉雕被人以妙笔点活了一般,彻底生动了起来。   与此时毫无遮掩的愉悦一比,前些天的陆辞简直称得上郁郁寡欢了。   柳七无疑是三人中最了解陆辞,此时也是最早回神的。   他不需猜也清楚,能让小饕餮一扫这一个多月来的兴趣缺缺,变得如此容光焕发的缘由,恐怕不是闻喜宴所代表的英髦荣遇,而九成九是闻喜宴上酒肉果品、美味佳肴……   柳七禁不住打心底地感到哭笑不得。   “还愣着作甚?”陆辞不解地看向他们:“快坐吧。”   三人这才如梦初醒,赶忙照做。   只不知为何,他们坐是坐下了,举动间却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味道,好似一个不慎,就会扰坏了一副精美的画作一般。   陆辞平时都会在早膳时用一些饼食,今日却出于柳七心知肚明的目的,只随意用了些好克化的鲜果。   而将更多的战斗力,留着一会儿的闻喜宴上发挥了。   柳七心念一转,轻咳一声,假装不经意地问道:“摅羽可知,这闻喜宴将在何处举行?”   陆辞不假思索地回道:“不见另有通知,自是设在琼林苑了。”   琼林苑为汴京四大御苑之一,可谓赫赫有名。且自太平兴国八年起,朝廷赐及第进士宴于此处,就已成了定制。   陆辞自是早有耳闻,可谓期待久矣。   柳七悲悯地叹了口气,饱含同情地提醒道:“那摅羽弟可还记得,每年的三到五月,琼林苑都朝都民开放?”   那天从阙门往期集所去,要不是有那十二位身量英挺,办事又很是实在的金吾卫撑着,柳七毫不怀疑,作为才貌双全、三元及第的状元,陆辞怕是早被有待嫁娇娇的权贵人家的成群健仆,给强行掳走了。   现从期集所往琼林苑的那段路程,已没了金吾卫开道和保护。   就算这些人家不敢掳走前去赴宴的士人,也会摩拳擦掌,等到闻喜宴一结束,就立刻动手加入哄抢。   且在闻喜宴中,有意择婿的人家们,定然会亲自挤进对民众开放的这一御苑,又光明正大地观察每位绿衣郎的品貌和表现的。   就不知小饕餮的胃口,在被无数道目光包围的情况下,还能否一如既往的好了。   陆辞的微笑一僵。   朱说也领悟到了柳七的言下之意,以那日阵仗,就不难得知,这份担忧可不是毫无道理的。   他皱紧眉头,一边试图想出对策,一边深深地替他的摅羽兄担心了起来。   柳七一本正经地叮嘱道:“不论如何,就这往返琼林苑的途中,摅羽可千万别落了单,切记与我等走一道才是。”   末了,他又强调一句:“尤其是归程。”   想到往期集所那日,民众的宛若癫狂的热情,滕宗谅也有些发怵,不觉柳七是在危言耸听了,赶紧附和道:“柳兄所言在理。摅羽若无婚娶之意,那就务必得加倍小心了。”   朱说也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郑重许诺道:“为防万一,今日我定不离摅羽兄半步。”   还不等听到这话的陆辞配合地露出感动神色,柳七就已“呵呵”一笑,毫不留情地打击道:“朱弟是当局者迷了。你真寸步不离的结果,怕是与摅羽一起,二人都被掳走吧。”   作为初次应举就中了二甲,为登科金榜上唯一一个比榜首的陆辞年纪还得轻些的及第进士,朱说虽相比之下,的确不如陆辞来的引人注目,但也绝对是无数人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还真不慎忽略了自己的朱说,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看着一向稳重沉着的朱说,倏然露出茫然和错愕的神情,一直保持安静旁观的滕宗谅,就再忍不住,很不厚道地大笑出声了。   以他与柳七的岁数,二人早就成了婚,自然不会有被捉婿的苦恼。   陆辞拍拍朱说手背,权作安抚,心里却想起了另一事来。   比起柳七他们的担忧,更叫陆辞感到无可奈何的,还属皇帝赵恒那不知是玩笑、或是正经催促的一句话。   道他贡举考完,总算可以履行承诺,再去跳河了,甚至还明确地给出了跳的时日来。   陆辞记得清清楚楚,官家所给的期限,便是‘闻喜宴后’。   他头疼地叹了口气。   他纵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以当今官家的颇为旺盛的玩心,恐怕不是随口一说,而是真心惦记着要看这热闹的……   巳时。   琼林苑与北面的金明池相对,皆是此时仍向汴京市民开放的御苑,虽因已开放近两月有余,游览其中的踏青客略有减少。   可到举办闻喜宴这日,非但恢复了热闹非凡的景象,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不论是顺天门大街的两侧行道,还是位于道边的果园亭榭,或是园内的横观层楼,都乌泱泱地挤满了人。   最引得路人们纷纷注目的是,此时群聚楼中,争相往外看的,全是些妆容精致,衣裙华丽,香气袭人,平日颇少抛头露面的官家女郎。   她们在这些新科进士们前往期集所那日,就在心目中选定了心仪的夫婿人选,这一会儿,显然就是要动真格的了。   这些官家出身的姣姣们,桌边全都站着数位家中派来的健仆,只等一声令下,就群涌而出。   她们则一边含羞带笑地等着心中那位郎君的出现,一边暗自警惕着与自己目标一致的姣姣们,还得费神思忖,一会儿该如何派人去‘请’,才最不会惹得对方不喜了。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挤在顺天门大街两侧的人行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阵的欢呼声。   原还矜持坐着的仕女们,也不由倾身向前,凑到窗边上去,远远地往外望。   在这举城轰动的士庶纵观下,因甲次之故打马行在最前的陆辞,俨然首当其冲。   “那便是状元郎啊。好生年轻!”   有好些错过放榜次日的热闹的人,在亲眼目睹过状元的长相后,在激动之余,又忍不住如此喟叹:“莫说这般年纪轻轻就三元及第,哪怕有日能上榜登科,我都死而无憾了。”   此言一出,惹得四周人纷纷认同,也有人调侃他道:“你先拿出把《三字经》背完的耐心,再来想七想八吧!”   众人哄然大笑。   亦不乏省、殿试落榜,然因贪恋京城繁华不愿早早离去的士人,看得心里酸溜溜的,忍不住说道:“怕是五分才学,五分凭的相貌。”   这话虽惹得大多数人嗤之以鼻,却也在些落第士人中引起了不小共鸣。   毕竟文人相轻,自古难免。   若是他们都考中了,或是经历过殿试之难,又见过陆辞在考场上的表现,许还不会这般愤愤。   但正因心高气傲,自诩怀才不遇,又不晓具体情形如何,只见陆辞这般受人追捧,当然快活不起来了。   立马就有人附和:“可不是?今回有学之士不知何几,我还有幸同榜眼蔡齐有过一面之缘,那才是有真才实学的。要不是这陆的小郎君运气好,生得一副好模样,学识又算尚可,才一早得了官家青眼吧。”   又有人怪声怪气道:“那可不。我家有远亲在朝中任官,还听说官家在做头二名的前后定夺时,久久难做决定,还特意召群臣入宫商议呢。”   “陆辞的卷子若真写得那么好,哪儿还需犹豫至此?想必是官家也知……”   “哼!反正再过些时日,贡院就将把状元所试之卷传出,届时我倒要看看到底有多出彩,才把蔡榜眼都比了下去。”   一些个连榜都没上的士人的酸言酸语,自然不可能对城中洋溢的欢庆气氛造成任何影响。   反正金榜已发,尘埃落定,为他们所轻的陆辞明摆着要一飞冲天,且不惜威逼利诱、做梦都想招他做婿的京城中的大户人家,怕是一整条御街都塞不下。   倒是乏人问津的这些人,只敢聚在一起小声抱怨,唯恐被有心人听后上报后,被扣一顶不服君判、闹事生非的大帽子。   那可不知得殿几举才能消罪了。   陆辞毕竟有过一回类似经验,且做足了心理准备,哪怕此时又见到与上回不相上下的汹涌人潮,身边还无金吾卫开道,也仍能保持内外如一的淡定了。   哪怕是当朝宰执,也不可能在状元郎在赴闻喜宴前,就将人捉去。   谁不知当今圣上对陆辞尤其恩宠看重?虽然少见,谁又敢保证说,官家不会一时兴起,为这位难得一见的三元及第御一次闻喜宴?   要是将人捉走了,却让官家赴了场没有状元的闻喜宴,那可不得了。   面对这些人的虎视眈眈,陆辞唇角仍挂着得体从容的微笑。   他安心畅想着琼林宴上的美味佳肴,顺道领着一干心笙激荡的贡士们,不疾不徐地往琼林苑去了。   因人群都聚到了顺天门外的大街上看热闹,导致一贯人来人往的城门方向,一时间变得行人零丁起来。   连城门卫兵都有些对那头的热闹心生向往,站岗站得很是心不在焉。   就在这时,一辆坐着三位岁长士人的破旧马车,缓缓地向城门靠近了……   因惦记着状元跳河之事,而难得地亲御了琼林苑的官家赵恒,也正为一会儿要赐下的宾乐之词忙活着。   他少时也有几分才名,即便继位之后多少荒废了些,但前些时日刚完成了一篇引以为豪的大作《解疑论》,以至于文笔倒也没算退步太多。   况且就算有些错漏不通,也不会有人不识趣地做什么指正。   宴席上的酒品果肉,皆是进士们自费筹备的,皇帝为示恩荣,则会赐下御制诗、御书箴和儒家经典,用敦勉励。   赵恒删删减减一阵,很快就完成了他颇为得意的作品,让人拿下去了。   当进士们初入门时,苑中的优伶们便奏起了乐曲《正安之乐》,同时悠悠唱道:“明明天子,率由旧章。思乐泮水,光于四方……”   和深觉荣光,激动得难以自已的其他进士不同的是,只要一想到这自吹自擂的乐词,八成为官家亲手所作,陆辞就……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个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关于真宗那篇学术作《释疑论》的前因后果。   史上记录曾有八位皇帝,先后十九次祭祀汾阴祠。唐明皇先后两次。有意味的是,唐明皇祭祀后不久,安史之乱发生。此外,唐明皇时,还曾在洛阳城北翠云峰上建造著名道观上清宫。   真宗紧接着唐明皇祭祀后土神,又紧接着唐明皇建造昭应宫,此事让孙奭(真宗朝与杜镐、邢昺齐名的大儒)不得不展开联想。对此表示激烈反对,话里将唐明皇的“下场”摆在那里,几乎等同于咒诅。   真宗却很学术又有风度地回复了他一段话,然后为此特意写了一篇学术文章《解疑论》,像个学者一样条分缕析,来说明虽然与唐明皇行动相似,但并不能因此而说今事为非的道理。后来他还把这篇论文出示给群臣看,仿佛在与孙奭“商榷”一个学术命题。   至于孙奭的言辞峻烈,指斥皇上,态度上的“狂妄”,真宗不做任何评价。   (《大宋帝国三百年7》)   2.关于闻喜宴的细节,全部来自《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第十三章 第八十一章   待贡士们行至庭中,望向阙位站定后,乐声便戛然而止。   陆辞立于队列最前,见着此回的押宴官时,不禁微微一讶。   这位中使不是别人,正是被皇帝委派过,朝他宣过两回旨的那位内臣。   林内臣冲陆辞含蓄一笑,就重新绷起脸,扬声宣道:“因陛下亲至之故,诸位需向东南面立,再行谢礼。”   此言一出,除了内心木然的陆辞冒出‘果然如此’的念头外,所有人都忍不住大吃一惊,惊喜地交头接耳几句,才赶紧执行。   往年的闻喜宴上,官家虽也会赐下诸多恩典,但亲至宴席,却还是十数年来的头一回!   尽管在放榜唱名那日,官家也曾在崇政殿内宴请过,但受那赏赐的,到底只有位列二甲的区区二三十人。   而参加闻喜宴的人,则除了包括五甲在内外,还有特奏名的数百人的。   然而在最初的激动过后,他们就隐约猜出了官家是为谁而来。   这么一想,那股浓重的喜悦就无形中散去几分,叫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陆辞,心里微微叹息。   此人天纵英才,也就罢了,怎么陛下竟这般破格厚爱,让所有好事都让他赶上了?   怀着复杂心情,一干贡士恭恭敬敬地在押宴官的引领下,面向建在足足数十丈高的华觜冈上的横观层楼,朝着有金碧相射的珠帘的遮挡下、而显得很是朦胧的皇帝身影拜了拜。   随着那身影漫不经心地一抬手,林内臣便又道:“陛下有敕,赐卿等闻喜宴。”   大领导的话一出,分明是自掏腰包的陆辞等人,就又得再毕恭毕敬地拜一次。   林内臣又代官家给榜首三人赐下御制诗、儒家典论,叫其他进士们跟着拜完好几回后,乐声才重新再起,舞蹈亦然开始了。   押宴官便有条不紊地将队列领去座次边,按照惯例,正奏名坐于冬廊,特奏鸣坐于西廊,安排每人不按等第,只照序齿就坐。   战战兢兢坐在最上头的,就是白发苍苍、颤颤巍巍,乍一看怎么也近耳顺之年的那些人了。   在正奏名进士中,无疑是年纪最轻的朱陆二人,就毫无悬念地落在了最末尾的席位上。   不久前还在叙同年仪式中,由朱说向陆辞拜过的这两人,对此何止是没有意见,简直是再合心意不过了。   朱说纯粹是欢喜于能与陆辞紧挨着坐,一直竭力抿唇,矜持又正经地乐个不停。   而陆辞则是乐得少被人关注一些,好方便一会儿专心享用将被呈上的各色美食了。   谁知他才与朱说在青墩上落座没多久,安顿好其他人的林内臣就回来了,笑盈盈地看向陆辞,客气道:“陛下特恩,还请陆三元往上阶就坐。”   “……”面对再一次齐刷刷地投向他的羡慕嫉妒的目光,陆辞麻木地站起身来,极艰难地表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来,沉声道:“谢主隆恩。”   望着陆辞跟押宴官一前一后地往前头去的背影,朱说在心里无比惋惜地叹了一声,默默戳起了铺在身前小黑桌子上的桌布。   在这小小风波过后,闻喜宴终于开始了。   陆辞主持期集所大小事务已有月余,对闻喜宴的具体流程,可谓烂熟于心。   自然清楚,闻喜宴最初需斟酒三行,每行酒下,乐具不同。   第一轮为《宾兴贤能之乐》,第二轮为《于乐辟雍之乐》,第三轮则为《乐育人材之乐》。   等三酌下了肚,众人微醺之际,才是陆辞最最期待的正宴开始。   随第三行酒被呈上的菜品,为鲜雀鲊一碟。   其摆盘精致,香气扑鼻,然而份量却少得可怜。   陆辞扫了一眼就能看出,怕是只要五口就能食尽。   其他贡士们正准备矜持下筷时,就见方才端菜的小侍忽出现了,在陆辞身前恭敬地又摆下一碟一模一样的鲜雀鮓,念道:“陛下特赐三元菜品一道。”   众人皆面露艳羡时,唯有柳七没按捺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份赏赐,可真是太实在了。   陆辞哭笑不得地重新起身,谢了恩后,也就大大方方地接受了。   可想而知的是,经皇帝这不留余力的宣扬,自己好美食的名号,怕是今日之后得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陆辞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但仔细一想,索性就顺其自然了。   反正连士人心目中的孔圣人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好些吃食,又会如何呢?   鲜雀鲊的份量虽少,风味却是绝佳,丝毫未辜负陆辞这么些天来的期待。   外皮烤得如蝉翼般薄而酥脆,轻轻包裹的肉质,则是截然不同的鲜嫩柔软,再配合甜辣的酱汁蘸着食用……   尽管陆辞比别人多得一份,又始终秉持着十分珍惜的态度品尝,但这两碟鲜雀鲊,还是一眨眼就不见了。   相比之下,其他人的心思完全不在吃食上。   要么忙着与相识的友人交谈;要么故作端雅,其实正以眼角余光偷觑一池之遥、冲他们方向张望的罗裙丽人;要么忙着向皇帝所在的横层投去炽热目光。   当陆辞动作优雅,却极效率地将两碟都一扫而空时,他们盘中竟还剩了好些。   好在随着旧乐奏完,新乐响起,陆辞未候上多久,新的配酒菜就如流水般,被侍人一一呈上。   第四和第五轮一样,每人都新得了菜品四道,佐下酒用,加起来共有八道。   哪怕每碟的份量不多,加起来也足够摆满各人身前的小黑桌,乍一望去,堪称丰盛了。   菜品种类更是五花八门:有花炊鹌子、三脆羹等肉食,也有南炒鳝、煨牡蛎等海味,还不乏砌香果子、奶房签等甜品。   应有尽有,丰富之至。   又因官家的厚爱,每道菜品陆辞都得了双份的。   饶是份量再少,也不愁会不够满足了。   哪怕陆辞一直被柳七在心里偷偷念为小饕餮,在十分实诚地将这些全都一扫而空后,也觉得已彻底饱了。   在他心满意足地放下筷箸,将第五行酒一饮而尽时,柳七才终于挪开了目光,悄悄地揉了揉笑得发疼的小腹。   ——哎哟喂呀。   尽管当坐在席首的小饕餮不声不响地消灭掉份量惊人的菜品时,动作很是优雅漂亮,但也掩盖不了他辉煌战果给人带去的震撼。   与他同席的正奏名进士们,自是首当其冲。   尤其是坐陆辞身边、菜品还剩了大半的那位老者,已彻底看傻了。   唯有隔了一湖之遥,只能远远看着诸位绿衣郎的那些姣姣们,不知确切情况,只能模糊看个大概轮廓,还纷纷为状元郎的风流优雅的举手抬足而醉心。   等酒肉果品用完,菜盘被一一撤下,大多已是半醉的进士们,精神顿时又是一擞。   在他们的殷殷注视下,引宴官再度出现,身后跟的一串侍人,臂弯上皆挂一篮,里头满满地放着鲜亮宫花。   按照宴席流程,接下来的为五荣中的末荣,赐宫花。   “陆三元,请。”   有官家明晃晃的偏爱摆着,林内臣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笑着先择了四朵色泽最明亮,个头最饱满的宫花,捧到陆辞手里,还加了句玩笑:“只可惜这回官家未说,要给三元再多来一份了。”   陆辞哭笑不得地接过,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派淡定地按照旧例中所言的那般,把这四朵宫花,给簪到了幞头之上。   四朵花簪上去,在陆辞看来,已很是拥挤了。   不止拥挤,看上去恐怕还很是奇葩,还好只用忍这么一会儿。   陆辞暗忖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还好不是真又赠他双倍,要是八朵的话,怕还真找不到多的地方下簪。   不过皇帝可真够精打细算的。   宴席费的大头是贡士们自己筹备的,他以示恩宠的御赐品,不是预制诗就是几本儒家典籍,或是用布帛扎的宫花,成本可谓低廉得没边儿了。   就在陆辞暗暗腹诽的时候,宫花被悉数赐下,众人欢天喜地地纷纷簪在了头上,万分荣耀。   此刻还清醒的,除了陆辞和朱说外,就只有一向审美方面品味最刁,也对形象最为爱惜的柳七了。   赐花乃君恩,亦为五荣,是非戴不可的。   他刚强忍着别扭,将宫花簪上,再随便往四周一扫,入目的皆是相貌平平、三四十岁的男子喜气洋洋头戴宫花的情景,顿觉得眼里火辣辣的疼。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忽想起什么,赶忙把目光投向小饕餮。   美人含笑,乌发簪花,可谓相映成趣,果真赏心悦目。   柳七欣赏了好一会儿,才略微缓解了不适感。   柳七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才跟着队列,在押宴管的引领下回到庭中,望向横楼立定下拜,以示谢恩,再回了座席。   前筵已毕,簪花过后,就是后筵。   又是四轮以银卮所盛的酒水送上,一道道下酒菜配上粟米饭,连绵不绝。   连再矜持的人,在闻喜宴真正结束时,也能得个酒饱饭足,更别说是一直专心品菜的陆辞了。   在前筵过后,他已颇有饱腹感,后筵里的粟米饭根本连碰都没碰,把菜品挨个尝了一两口,就已是彻底饱了。   陆辞充满遗憾地在还剩下许多的菜品上一一流连,叹息一声。   ……可惜不能打包带走。   宴毕时不必谢恩,而可直接离去。   陆辞面无表情地坐着,心不在焉地品着酒,等人一个个磨磨蹭蹭地走得差不多了,然而楼上的皇帝身影却一直未曾消失时,就没了最后的侥幸。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在附近踱了踱,以作消食,顺道活动一下手脚。   等感觉轻便了许多后,陆辞彻底下定决心,冲柳七和朱说飞快投去一个沉重的眼神,就笔直地往湖的方向行去了。   其他人还不知情况,加上不少还喝醉了酒,以至于没留意到陆辞的举动。   柳七酒量还好,此刻人还没迷糊,赶紧疾步上前,小声道:“真要跳啊?就跳这个湖?对面人太多了吧。”   朱说也小步跑着追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包袱。   陆辞往湖对岸因留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而渐有骚动、越聚越多的人群扫了一眼,皱了皱眉,暂无心理柳七,而是让朱说附耳过来,小声交代几句。   朱说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立马转身,直接跑开了。   柳七莫名其妙:“朱弟?你要去哪儿?”   朱说头也不回,已‘蹬蹬蹬’地跑远了。   柳七只有回过头来,又要问陆辞,却见陆辞已三下五除二地褪了外裳,只剩一件雪白的里衣,又利落地解了发簪和头幞,让乌瀑一般的长发吹散下来。   柳七好美人的习惯一下占了上风,眼底掠过一抹惊艳,很快又意识到这是什么场合,不禁道:“摅羽——”   话刚起头,陆辞已毫不犹豫地一头扎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钱塘遗事》“小黑桌子,坐则青墩……初坐,先斟酒三行,不下食。第三酌下,鲜鲊一碟;第四、第五皆有食配酒。五行而中歇。”   2.关于宫花   《钱塘遗事》“人赐宫花四朵,簪于幞头上”。(花以罗帛为之)   司马光在进士及第,参加闻喜宴时,也戴了这个。《训俭示康》   3.赐诗   真宗超,闻喜宴均赐诗。“咸平三年四月二十三日,赐新及第进士御制五、七言诗二首(此后每放榜即赐诗)”《宋会要辑稿·选举》二之二《进士科》 第八十二章   陆辞这说跳就跳的果断,直接让柳七傻眼了。   更让他傻眼的是,比他反应更快的大有人在——几乎是陆辞没入水中的下一刻,湖对岸就传来哗声一片,然后“扑通扑通”地如下饺子一般,跳下去一堆人。   然而这群投湖人无一不是身强体壮的健仆,落入水中后,目标更很是明确,直接甩开膀子,卖力地闻喜宴这端游来了。   水波哗啦,波澜起伏,人头攒动,还有属同一家的其他下仆为之喝彩的叫声,一时间好是热闹。   一些个走得慢了几步、醉醺醺的新科进士,先是因听得一声莫名的落水响而顿了一顿,回过身来,正要过来查看时,就用一双朦胧醉眼看到这‘对岸游人争相投湖’的诡异一幕……   要么愣在当场,要么一身酒都给吓醒了。   时值五月,春末夏初,天气宜人。在柳七看来,这你追我赶、彼此竞争、卖力泅水的情景,简直成了一场生机勃勃,别开生面的春泅大赛。   要不是他们的彩头为他的小饕餮的话,还真是挺值得一看的。   但正因是,这下可不好玩了。   被这从未见过的凶猛的抢婿阵仗弄得头皮发麻,柳七难得地有了慌乱的感觉。   偏偏朱说不在,也没个能商量的,再看滕宗谅已醉倒桌下,更不能指望……   他环视一周,湖里已是一片混乱,根本看不到陆辞去了哪儿,而随着人越来越多,场面越来越乱,更难寻对方在哪儿冒了头。   唉,这关键时刻,事到临头,还是得靠他柳三变啊!   柳七最后血冲脑门,索性把心一横,外袍胡乱一脱,豪气干云地跳下去了:“摅羽啊——”   在柳七的设想中,只有装束相似的自己亲自下场,将这乱局搅得更乱,陆辞才有可能在这越来越密集的包围中逃出生天,而不会被轻易捉到。   然而想法完美,执行起来却不甚美妙。   几乎是凭着一股冲霄义气,直接跳入湖中的柳七,在愕然发觉自己身体沉甸甸地一个劲儿往下沉时,才猛然想起最要紧的一事。   ……他好似,是不会泅水的。   “救命!救命啊!”   狠狠灌了几口水后,柳七也顾不上爱惜形象了,赶紧一边奋力扑腾,一边狼狈地高呼救命。   傻眼的卫兵们正要跳下去救人,而在此时,已最快竞游到闻喜宴这端为首几位健仆,因四周都是四溅的雪白水花,遮蔽了视线,一时间也分不清谁是谁。   在他们的印象中,那位陆三元不但年纪小,还是北人,能得这名次,又显然是个养尊处优、整天闭门苦读的。   即便会泅,也定然不擅,加上仓促下水,又饮了酒,肯定游不远。   怎么没看着人?   突然听见柳七的呼喊,也不知是谁高声嚷了句“在那”,他们也来不及多想,就一股脑地朝声源的方向奋力游去了。   头上簪了宫花,年纪瞧着也轻,肯定就是他了!   他们眼前一亮,游得更加拼命了。   等最快那人用不要命的架势,直冲到呼喊人眼前,手法娴熟地将人牢牢钳住,顿时无比兴奋,一边拖着软绵绵的人往岸边游去,一边扬声高喊道:“捉到了,捉到了!是尚书左丞家的!是尚书左丞家的!”   毕竟这时的他势单力薄,又带着个人游不快,着急之下,只有赶紧喊出主家身份来,说不定还能拦住晚到片刻的那几个强力竞争对手的下黑手。   捉婿虽无明文,但一般都讲究个先到先得,然而就那几人还来不及懊恼罢手时,就听背后的湖岸上发出惊天动地的提醒——“捉错了,捉错了!”   那压根儿就不是陆三元,只是个大傻子!   尚书左丞家的姣姣,见自家下仆这般傻气,竟在众目睽睽下捉错了人不说,还得意地把自家名字嚷嚷出来了,又气又臊,直跺了跺脚。   刚还挂着志得意满的笑的那健仆,听清那呼声后,霎时也呆了。   他赶紧把捉住的这人反过来定睛打量几眼,对比模样,跟刚刚见过的那漂亮小郎君一比,好像还真不是一个人……   也不知是哪个喝多了的士人,故意来搅浑水的!   在那几个慢他一步的人的放肆大笑中,他差点没气得把人丢回水里,深吸口气,面红耳赤地将人往岸上一抛。   恰好得命的卫兵们也赶到了,将柳七接收后,他赶紧又一个扎猛子回去,强忍着窘迫继续找人,渴望将功补过。   而官家在高楼的横层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湖里云聚的各方捉婿人马,已乐得不可开支了。   他原还以为,最大的趣味,是在于看美姿颜的小郎君投湖。   却不想捉婿大军的积极澎湃,才是值得回味无穷的精髓所在。   猝不及防地欣赏到这么一出大戏后,赵恒仗着自己在这高楼之上,四周随侍的除了内侍和宫女外,也没有朝中大臣,干脆放纵自己开怀大笑一阵。   末了才在内侍们的搀扶之下,揉着因笑过头而发痛的胸口,气喘吁吁道:“好了,让人别愣着了,快下去救人。备好干净衣裳,再派个御医去陆三元家中,给人看诊。”   践诺归践诺,要真闹出好歹来,可非他所愿。   只是真说起来,自投水之后,好似就一直不见陆辞了。   这疑惑不但徘徊在赵恒心中,更也在后一步落水,找人找得满头大汗的卫兵们,以及最早下来捉人的各班人马心里。   ——金明池中,有水心五殿,南有飞梁,引数百步,属琼林苑。   无人料到的是,狡猾的陆三元不但泅技颇佳,还提早摸清了地形。   从琼林苑出发,只要顺着这湖往北游几百步远,就是金明池了。   陆辞一落入水中,就一直潜在水里,等游出一段距离后才露头换气。   往后随便一看,却见一片混乱。   ……怎么回事?   陆辞在略微惊讶过后,也就更冷静了。   不管是怎么回事,总归是对他有利的。   离得更远之后,在众人差点把这湖翻了个底朝天的时候,他就淡定地沐浴在两岸其他游人的注视中,慢慢地朝北游。   不久之后,就见到不远处池里的‘学舟楫,习水嬉’的神卫虎翼水军了。   尽管这群神卫虎翼水军因常年需在定期向京民开放的三四五月来这金明池习水,而有了对外人目光熟视无睹的定力,但忽然看到个从水里冒出来、作士人打扮的小郎君时,面色还是不由得有几分古怪。   若是赴闻喜宴的士人,不慎落水也会有卫兵捞人,又怎么会游上这么远?   是该戒备,将人驱赶,还是将人捉拿,或许视而不见?   水军兵士正不知所措时,陆辞也未太过接近他们,在离着还有数十步时就停下了。   他朝着神色各异的他们,颔首一礼,以刚好够他们听清、却不会叫岸上行人听明白的音量,笑眯眯地道:“新科进士陆辞,奉旨投湖,还请见谅。”   在他的计划中,原来就只打算借着他们进出水的动静做掩护的,自然不必太过靠近他们。   陆辞往四下一看,很快物色了一处,就泰然自若地上了岸。   好歹是士人身份,又在大庭广众下,肯定不能赤身下水,以免有辱斯文,因此他投湖时,特意留了轻薄的里衣。   此时它紧紧地贴附在身体上,陆辞只觉黏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只碍于还在外头,不能脱掉洗浴,唯有暂时忍了。   而在外人眼里,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白皙得与衣料相差无几的肌肤被衬得朦朦胧胧,而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失了发簪束缚,如流水般披散下来,只留几缕粘在如冠玉般俊美的侧脸上,一黑一白的对比如若惊心动魄。   加上眸若点漆、唇似丹朱,还有那慵懒风流的姿态,都让观者不知不觉地失了神。   小娘子们纷纷以扇掩面,耳根赤红,却又忍不住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反复小心偷看。   陆辞对不知情的游人们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只利落地翻上湖岸,稍作歇息。   得亏他游得不算太远,又游得慢,否则不比现代时锻炼得当的这身体,肯定会吃不消。   陆辞懒洋洋地半躺半坐着,权当自己是一条被晒的咸鱼,几乎想要融化在暖洋洋的阳光里。   而他也没等多久,听了之前叮嘱,带着提前准备好的干净袍服来的朱说,就飞快地循声跑来了。   见陆辞这般狼狈辛苦,朱说不禁抿了抿唇,也不好大声喊他名字,免得被四周人认出陆辞身份来,只敢小声道:“摅羽兄。”   “多亏你了。”   陆辞安抚地拍拍他,故意玩笑道:“愿赌服输罢了。况且若能得三元,莫说投一回湖,哪怕投个百回,愿意的肯定也大有人在。”   朱说也知道是这道理,不由扬了扬唇。   那他们哪怕跳个上百回,也做不得一元。   在心里这么作答后,朱说又问:“可要回去寻了柳兄,再一起回去?”   陆辞不假思索道:“那倒不必。他早已婚娶,捉婿也不会捉到他头上,他与滕兄结伴便是。反倒是你我都得小心一些。”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朱说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只正经道:“摅羽兄所言在理。不宜再在此处逗留了,早晚有人寻来,还是尽早离去吧。”   “也好。那你别忘了先给柳兄捎个信,免得他还在找人。”   陆辞说完,便不疾不徐地披上外衣,与找完人捎信的朱说一同,从这跟热闹喧天的琼林苑比起、要冷清得多的金明池,从从容容地雇了马车,回期集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太平兴国元年(976),太宗诏令兵卒三万余人开凿大池,周回九里余,引金河水注之,称为金明池。池中有“水心五殿,南有飞梁,引数百步,属琼林苑。每岁三月初,命神卫虎翼水军教舟楫,习水嬉” (《两宋文化史》) 第八十三章   等期集所的人例行前去琼林苑,汇报状元陆辞已回到期集所时,皇帝赵恒先是一愕,旋即很是哭笑不得。   “这陆辞啊。”赵恒一边摇着头,一边忍俊不禁对来报信的林内臣道:“这连中三元的人就是不一样,机灵得很,我倒是白为他操心了。”   林内臣起初还有些忐忑,见官家对此不怒反喜,语气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亲昵,心里就落定了。   这份不得了的恩宠,恐怕只有几年前的寇相公,和如今的晏殊能一较高下了吧。   他对陆辞就更看好几分,面上则笑着附和:“那可不,单这一手金蝉脱壳就玩得漂亮,快把所有人都瞒过了。”   在多方人马汇集,就差掘地三尺地寻人的琼林苑里,又有谁能猜出,陆辞早就安然无恙地回期集所了?   赵恒又笑了几声,一边在内侍们的搀扶下慢吞吞地起身,一边悠悠道:“到底是迫他落了水,还是让御医上期集所走一趟,再派几个心细的去照顾几天吧。”说到这,赵恒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多偏心,不禁轻咳一声,随意补了句:“省得那寇老西儿又成天念叨。”   林内臣权当不知,只恭敬应是。   赵恒在起驾前,又丢下轻飘飘的最后一句:“至于那身公服,丢了倒不可惜。”   为何不可惜?   林内臣心里霎时如明镜一般:那当然是因为只消再等上几日,朝廷就要给这些个登科进士们正经授官了。   按照惯例,陆辞身为状元,一个从八品的丞监阶官,和一个正七品的通判职事官是跑不了的。   然而三元及第者本就罕见,若是陛下执意破格提拔,或是给些特殊优待,只要别太过分了 ,想必朝中也不会有什么阻力。   尤其寇准为首的那干北人,更是乐见其成。   林内臣琢磨着,顺道将宴毕的一些琐碎事务给吩咐下去了。   去搜寻陆辞的卫兵,也都可以撤下。   留下各个捉婿人家的健仆面面相觑,无措地看向主人家的姣姣,等待指示。   而聪慧的姣姣们从押宴官的淡定反应里,也能看出些门道来,猜出自己今日这捉婿是功亏一篑了。   她们懊恼地叹着气,将下仆召回,悻悻然地打道回府了。   稀里糊涂地错失了最后的捉婿良机,之后就只能请冰人上门,再做争取了。   而她们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陆辞,此时正端着姜汤,一脸无语地看着躺在榻上,因赌气而背对他们、一声不吭的柳七。   不就是只将计划提前告诉了朱说,而没告诉他么,至于气成这样,还跟个小孩儿似的得人哄才行?   陆辞心里好笑,面上倒不显,免得柳七彻底炸毛了。   他用瓷勺舀了勺尚温的姜汤,坐在床头,好声好语地劝道:“柳兄即使要睡,也先喝了这碗姜汤驱寒吧。”   对这亡羊补牢的好意,柳七只重重地‘哼’了一声作为回应,仍是纹丝不动。   他在湖里扑腾了好一会儿,又呛了好几口水,被风吹了那么一下,的确有些头昏脑涨。   御医刚刚奉旨来房里看诊时,却惊讶地发现,从琼林苑一路游到金明池的陆三元什么事都没有,比斯斯文文的外表看起来可要强健得多了。   倒是原地落水又很快被捞了起身,只泡了那么一小会儿的柳七,隐约有着发虚的症状。   不过离真正感染风寒还有那么一段距离,加上到底年轻,底子也养得不错,御医倒不担心。   只叮嘱柳七多饮几碗驱寒的姜汤,也就足够了。   一想到自己体魄竟还不比陆辞强健,柳七就更觉面红耳赤了。   但经此一遭,他也终于搞清楚了事情真相。   柳七愤怒地一拍桌:“好你个陆摅羽!”   他最气的,反倒不是自己头脑发热下白跳一场,以至于因不会泅水而丢了大脸。   而更都多是这么桩要紧的事,小饕餮竟然合谋串通时都不喊上他,只单单叮嘱了朱说!   陆辞解释道:“一事不劳二主,况且柳兄生得风流倜傥,潇洒俊俏,一举一动都很是引人注目,一有动静,早被人发现了。朱弟相比就低调得多。”   柳七沉着脸,也不乱发脾气,只翻身上了塌,一副明摆着‘不听不信’的架势。   最重要的是,柳七这人在前些年沉迷眠花宿柳时,就是出了名的对女子心软。相识的歌妓若是温言软语地哀求几句,多半能求几句佳词来。   要是对方如易庶那回遇到的一样,直接使出美人计的话……陆辞想想,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只不知柳七是喝多了酒还是怎么的,竟这般幼稚地耍起脾气来了。   然而想着柳七义无反顾地投湖替他解围、竟连自身安危和颜面都置之脑后的举动,陆辞在感到哭笑不得之余,又很是感动,心也跟着软了下来。   行吧。   陆辞诚恳地认了错:“此回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了。既然柳兄介意,下回我定与你商榷过后再行事,保证下不为例。”   ——至于下次是什么时候,那恐怕只有老天知道。   柳七微眯了眼,勉勉强强地撇了撇嘴。   却也不着急转回身来。   见柳七还是故作毫无反应,陆辞深深地叹了口气,与老实巴交地坐在边上的朱说,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朱说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陆辞挑了挑眉,再问:“柳兄,你是真的不喝?”   柳七一言不发,装作闭目养神。   “也罢,”谁知陆辞下一句便是:“那我替你喝了。”   在干脆地撂下这句后,他就潇洒仰首,将这碗温度刚好的姜汤一饮而尽。   柳七:“…………”   碗刚放下,朱说立马就细心地递上备好的糖渍蜜柑一小碗,好让他含在口中,消除辣味。   “多谢朱弟。”   陆辞笑眯眯地接过,直接含了两颗,两颊一左一右地微微鼓起,又压低了声音,向朱说低声说了什么……   柳七听不清楚,索性也不听了,只万分心酸。   整天‘朱弟朱弟’的。   他自认是对小饕餮掏心掏肺的了,结果患难见真情,到头来还是只有朱弟最得对方看重!   朱说浑然不知柳七的醋溜溜的小心思,只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句“好”,然后轻快地推门离去了。   门重新被关上,脚步声也越来越远。   然而还躺在床上生闷气的柳七,忽然就发现这屋里彻底没动静了。   他不由皱了皱眉。   ——刚听到的离开的脚步声,应该只有朱说的吧。   门倒是听得清楚,的确只开关了一回。   难道陆辞也跟着一块儿走了?   柳七心里疑惑,不禁竖起耳朵,屏息静听了一会儿,却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这下,他的心里可就如百爪挠心一般难受了。   柳七极想转过身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又总觉得还有猫腻,着实担心自己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已落入狡猾的小饕餮的意料之中。   要是陆辞摆的不是空城计,而的确没走的话,自己只要稍微挪动一点,就能跟对方撞个正着,无异于向人示意和好,颇不甘心。   这么一想,唯有继续憋着最为保险了。   就在柳七强忍着好奇心的煎熬,一边在心里天人交战,一边在腹诽陆辞有多沉得住气时,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这一回,柳七便能清晰地听到,陆辞与朱说一前一后进来的脚步声,还有说说笑笑的响动了。   显而易见的是,刚才朱说并非是一个人出去的,还有陆辞。   “……”   柳七一脸木然地揪紧了被子。   他已经不愿去回想,方才自己是在跟什么斗智斗勇了。   “既然柳兄不愿饮那姜汤,就只有用别的法子帮着保暖了。”   陆辞含笑的声音传来,柳七紧闭双目,一动不动,却觉被子忽被掀开一条小缝,不等凉风钻进来多少,一个暖融融的汤婆子,就已经被陆辞飞快地塞了进来。   朱说也手脚麻利,飞快地帮着掖好了被脚。   “好好歇息。”   陆辞说完之后,就将烛火熄了,带着朱说出了门,去看伶仃大醉的滕宗谅睡得如何了。   等房门被重新关上后,柳七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确定陆辞不会忽然杀个回马枪了,才坐起身来,取了引火娘点燃烛火。   桌上摆着的,除了柳七平时最爱的糖糕和瓜果外,还有一碗盖好保温的姜汤。   柳七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弯了弯唇角,毫不客气地用起姜汤来。   ——既然小饕餮说了下不为例,那姑且就信上他一回吧。   作为期集重头戏的闻喜宴一过,基本就只剩刊题名小录和立题名碑,这相连两项了。   陆辞身为魁首,又知了诸多职事,得到的同年小录,也比别人的要精致华丽许多。   别看只是不厚不薄的一份册子,意义非比寻常,足够成为及第进士的传家之宝的。   陆辞也很是好奇,这究竟与之前拿到的犹如文凭的那张小黄纸有何区别,一拿到手,就立刻翻看了起来。   比起他设想的同年通讯录不同的是,这更像是他们登科的时间记录表,每一页都具体到了年月时日。   第一页登了御笔手诏,第二页写的是御试策的题目,再然后是锁院日的记录,知贡举的诸位官员的名姓和官职清单……   陆辞一目十行地浏览了几十页后,刚准备合上,眼角余光忽地就扫到关于自己的那条记录了。   他动作不由一顿,便认真看了几眼。   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记录着:“第一甲第一人:陆辞,字摅羽,小名饕餮,小字狡童,年十七……”   陆辞:“………………”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同名小录的主要内容一般包括科诏,省试考官,场次,殿试考官,御试策题,唱名,期集,以及新及第举人名录。   每人名下详列殿试名次,姓名,字,排行,年龄,生日,母姓氏,治何经,举数,兄弟人数,妻姓,三代名讳,籍贯等等。   文中出现的小录各式借鉴自《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第一甲第一人,王佐,字宣子,小名千里,小字骥儿,年二十……” 第八十四章   小录显是人手一份的,且新科进士们的关注重点,显然大致相同。   他们起初还矜持一下,装作认真地翻过了前头几页,之后匆匆掠过那些,直奔详列殿试名次的部分了。   即使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名次,当目光掠过榜首时,还是忍不住略作停留。   这一看,就不约而同地定格在陆辞的小名小字上了。   ——饕餮,狡童?   众人眼神不禁有些微妙,齐刷刷地抬起头来,瞟了瞟微微带笑,若无其事的陆辞。   小名小字多为家人对小辈的爱称,也寄托了对其的期许。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若拿一胡饼砸进这进士堆里,怕能砸出不下十个骥儿和千里来。   但饕餮什么的……   众人善意地笑了笑。   恐怕几十年都只有这么一位了。   只是把这小名与陆辞在闻喜宴上的好胃口联系起来,倒是尤其贴切,毫不违和。   其他进士们都觉此小名与陆辞很是相称,唯有陆辞本人,可完全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在不知不觉中,多出这样的小名小字的。   一想到这份同名小录,已被刊印装裱了五百多份,将由这年贡举的进士们各自珍藏家中,做传家宝,祖祖辈辈地流传下去时……   陆辞捏着小录书页的手,就隐约紧了紧。   他面带微笑地将小录剩下的部分一翻而过,就慢悠悠地看向了柳七。   巧就巧在,陆辞看过去时,恰恰对上了正心虚忐忑地打量着他的柳七的眼神。   陆辞眼神分明平静无波,柳七却莫名一个激灵,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这一个答不好就要大难临头。   他果断无比地否认道:“不是我!”   众人纷纷侧目,莫名其妙地看着忽然嚷嚷出声的柳七,而陆辞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径直看向正睨柳七的朱说。   朱说实事求是道:“平日的确没少听柳兄如此称呼陆兄。至于是否与小录有关,暂且不知。”   好事的滕宗谅也笑眯眯地举报:“狡童倒没听过,而小饕餮嘛,则确实是常被柳兄挂嘴边的小名。”   陆辞淡淡地点了点头:“噢。”   柳七一颗心越来越沉,也顾不上谴责二人直截了当出卖他的不讲义气了,无措道:“……真不是我!没人问过我!我是清白的!”   他顶多也就背着陆辞念叨几句,哪儿至于这点分寸都没有,拿要流传后世的同年小录来说笑。   然而柳七的信誓旦旦,只差指天发誓,却只使朱说和滕宗谅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就别开了头。   就刚那一下,他们具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怀疑的意味。   陆辞不咸不淡道:“喔。”   名姓籍贯和祖上三代等其他内容,皆严格摘录自各位应举人的家状,且需经过御药院中重重核对,自然不会出错。   但对于小名小姓一类的信息,则无伤大雅,自然不必那般严谨核实。   陆辞以魁首身份按例主领期集所事务时,虽以他在正事上的严谨脾性,断然容不得出现往年的对非职事者的小录行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行为,但也没到事必躬亲的地步。   况且在录入内容时,核对方面的工序是不归他管的,陆辞也未作询问,以作避嫌。   但他依稀记得,的确有官吏来问过他的小名小姓为何。   他也更记得,自己的答复可是‘二者皆无’。   怎么胡乱登记了这个?   陆辞蹙了蹙眉。   他锁定的头个嫌犯,显然就是背地里老给他取些乱七八糟的小绰号的柳七。   如果御药院的侍人,在得到他‘两者皆无’的答复后,又觉放着榜首的小名小字空缺不好,改为问询与他同保的密友的,又听信了柳七的随口乱说,就此乌龙地登记上去的话,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以陆辞对柳七的了解,观其否认时的激烈反应,而非一昧心虚,又不似作伪。   那还能是谁?   由于木已成舟,即使颇得皇帝恩宠,也总不能要求将已发放下去的小录重做一份。   说到底,也只是桩不痛不痒的小事罢了。   之后几日里,陆辞并未再将小名小姓的事放在心上,倒是柳七对他的云淡风轻疑神疑鬼起来。   长达两个多月的期集活动,终于也到了尾声,在真正授官那日,林内臣到来颁布旨意时,就顺道给陆辞解了惑了。   林内臣笑着打趣道:“在登科进士中,可得官家御口亲赐的小名小姓的,陆三元还真是头一份了。”   听到这,足足被朱说以‘有胆说没胆承认,没担当’的鄙视目光,以及滕宗谅那‘柳兄胆子不小,愚弟佩服佩服’的微妙眼神追随了好几日的柳七,猝不及防地沉冤得雪。   要不是理智尚存,他差点没激动得脱口而出一句“你看!”   陆辞一愣,哭笑不得道:“得亏林内臣解惑,不然我今时今日还不知晓,自己究竟是从何得来的小名小姓。”   他虽也往皇帝身上想过,但到底还是低估了对方的玩心。   “这么看来,能否算是让陆饕餮欠了我一个人情?”   林内臣哈哈一笑。   二人又闲聊几句,还是林内臣见时辰到了,才临时打住,旋即肃着脸,行至阶上,宣读起陛下诏书了。   从放榜唱名那日起,就一直殷殷期待着正式授官这日的新科进士们,也顾不得酸陆辞同内臣都能相谈甚欢的模样,只老老实实地在底下站着,强行按捺着内心的激动。   太宗、太祖时,进士所授之官既低,出官之后,亦鲜为长官所礼。   与那时的窘境一比,现今这位官家,在授予官职时,可要优厚多了。   即使每甲待遇皆有不同,随等次逐级下降,但再怎么比,也比前些年的好上太多。   在一再强调皇恩荣重后,终于到了众人满心期待的重头戏,只听林内臣无比清晰流利地念道:“——以新及第进士第一人陆辞为将作监丞,第二人蔡齐,第三人萧贯为大理评事,并通判诸州。第一等十三人并九经关头为秘书省校书郎、知县;第二甲为二使职官;第三甲为初等职官;第四甲并诸科为试衔判司薄尉;第五甲并诸科同出身,并守选。”   宣读过诏书后,林内臣向陆辞递去带笑一瞥,便施施然地上了马车,回宫去了。   这次的授官安排,与上回贡举的所差不多,众人或喜或忧,但总体是舒了口气。   叫他们最感到意外的地方,却是状元陆辞所得的授官。   官家对陆辞的看重偏爱,可谓众所周知了。单是层出不穷的赏赐,就看得人人眼红。   怎么到了授官时候,反倒循用常调,不见出格了?   他们却忽略了,陆辞及第时年方十七这点。   若按旧制,及第时年未冠者多将守选,复游太学深造,待及冠后进行召试,才得以授官。哪怕是一路受到破格提拔,得官家倚重的晏殊,也留秘阁读了三年书,方得召试的。   陆辞得以省下这三年,官家和寇准都没少费工夫,丁宰执的推波助澜,也功不可没。   在心绪复杂地看了眼宠辱不惊、仍是淡然微笑的陆辞后,不知里情的众人就默契地移开了视线,各自挂心自身的处境了。   在前四甲的有了明确的着落,自是万分欢喜,矜持地彼此恭贺起来。   而第五甲的虽早有预料,但真正得知要守选时,还是难掩失落。   毕竟守选可不只是等候空缺那般简单,且不说那空缺是好是坏,是远是仅,更愁人的,就是迫在眉睫的吏部铨试了。   因铨试不合格,以致旧旷不官的守选,可不在少数。   陆辞一听自己确定留京,成为这届新科进士中晋身京朝官的唯一一人时,饶是已有心理准备,还是有些许失落。   却不只是这一时半会的,都要留在开封城中,不得天高皇帝远,去各地品尝各色美食的缘故。   而是离别在即,不论是省试落榜的钟元和易庶也好,还是被授为知县的柳七也好,或是二使职官的朱说,试衔判司薄尉的滕宗谅……   这么四散开来,少说几年,多则几十年,都难再聚一起了。   柳七几人显然也想到这点,面上不见多少欢喜,而是沉默地回了房,提上提前收拾好的行囊,一起乘车,回租赁的院所了。   因离别的日子越发临近,此时马车里的气氛无比凝肃。   连平时最爱活跃气氛的柳七都死气沉沉,蔫了吧唧,更别说是不知所措的滕宗谅,和一直抿着唇的朱说了。   陆辞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直到院所快到了,他才忽然开口道:“你们要何时才会知晓,具体分去何处州府监军?”   滕宗谅和朱说皆不知答案,下意识地看向柳七。   “这也是我头回中举。”柳七哭笑不得地给自己辩解了句,又补充道:“但按常理推断,应就这一两日的事吧。”   陆辞叹息道:“经此一别,往后天南地北,难以再会……”   听陆辞一说,柳七几人也没了笑,之前只勉力压住的几分伤感,更是重新冒了头。   勾起几人愁绪后,陆辞话锋一转,笑道:“不过现今邮驿畅通,即便相隔千里,逢年过节传些书信,亦颇简单。”   闻言,滕宗谅唇角微微上扬,朱说紧绷的脸色也轻轻一松。   柳七刚要大力附和,就听陆辞轻咳一声,盈盈笑眼里满含期待,终是没忍住问出了最关心的那句:“寄书信时,不妨也顺道寄些好存放的当地特色吃食来,好让我有个睹物思人的机会?”   柳朱滕三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新进士及第年纪太小也要守选。仁宗宝元元年(1038)就有诏曰:“吏部流内铨,新及第诸科人年十七下者,令守选。”   《宋史》的《王子韶传》也说,“王子韶字圣美,太原人。中进士第,以年未冠守选,复游太学。久之,乃得调。”   2.授官的诏书是我糅合了《宋会要辑稿》某几届的安排的成品……   3.太宗、太祖时,进士被授的官都很低,待遇也不如真宗仁宗神宗朝的好。   王嗣宗作为开宝八年(975)的庄园,都只当了个司理参军(从八品)的小官。他“尝以公事忤知州路冲,冲怒,械系之于狱,然则当时庄园所授之官既卑,且不为长官所礼。”《文献通考》卷30.   4.京朝官:   京官乃指与选人品级相近的低级文官,不一定要在京师任职。京官的寄禄官,北宋前期有秘书省著作佐郎、大理寺丞以下到秘书省校书郎、正字、将作监主簿等。 第八十五章   陆辞这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一出,马车内凝滞的淡淡离愁,就于无形之中被驱散不少。   朱说忍不住扬扬唇角。   不知怎的,虽有些失敬,但他的确忽地觉得,惦记美食的摅羽兄真是十分可爱……   察觉到这一念头后,朱说不免有些心虚,赶紧点了点头,算是应下,就马上开始盘算起有哪些吃食是易于存放,又可邮寄的了。   滕宗谅愣了愣后,还当陆辞纯粹是为活跃气氛、疏散伤感的说笑,便从善如流地接了茬,爽快道:“这有何难?一年四季,每季总有不同的时令小食,届时定择上一些,给摅羽弟寄来。”   朱说还在细忖,就被滕宗谅给抢了先,不由拧了拧眉,也立马跟上道:“我还是每月一寄罢。再耐放的吃食,也还是鲜着好。”   二人如此识趣,陆辞满意地微微笑,点点头,又静静地看向柳七。   柳七:“……”   看着毫无原则地纵容小饕餮的这二人,柳七故作哀戚地叹了口气,勉强道:“那我也一月一寄吧。”   无暇美玉般的俊容瞬间冰消雪融,唇角一弯,冲他轻轻一颔首。   柳七被晃得眼一花,心里忍不住嘀咕了句‘倒也不亏’。   滕宗谅这下不乐意了:“你们一月一寄,岂不衬得一季一寄的我吝啬小气?这可不行。干脆就定下,我们三人都一月一寄罢。我月初,朱弟月中,柳兄月尾。”   被分派了任务的朱说和柳七对视一眼,具都看出几分莫名燃起的昂扬斗志,对此建议并无异议。   滕宗谅三下五除二地将寄信频率和时间都给确定了,如此效率,也让陆辞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欣赏,赞道:“待去到地方任官时,滕兄若还能保持如此精干的话,前途大有可期。”   “承摅羽吉言了!”滕宗谅得意地摇了摇折扇,忽感叹道:“不过我别的不指望,只想别被分派到一些个穷乡僻壤去,再争取早些回京来。”   只是作为选人,每一次差遣的任期为三十个月,要想从试衔转正,首先要一期;再从正升监当官,又要一期;从监当官升知县,要两任……   由知县任满两年,还不算真正成资,需经磨勘合格,才能改为京朝官。   即使成为京朝官后,也不见得就能留在京中任职,而更大可能,是被继续委派到地方上去,再经历个两三转。   破格提拔他是不敢指望了,要能一切顺遂的话,自己或许才能在不惑之年,回京中稳定述职。   朱说对此不予置评,甚至对于漫长前路,还充满了跃跃欲试感。   他毕竟与陆辞同岁,现不过十七,又得了个颇高的二甲作为起点,哪怕经过三四转,也正值壮年,自没有类似滕宗谅的忧虑。   倒是柳七感同身受,也有些唏嘘:“路漫漫而其修远!”   二人惺惺相惜地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不过柳七的处境,到底比滕宗谅的要好上许多。   因名列一甲之故,他不是被编入秘书省去别地做校书郎,就是去地方做知县。   要想从知县关升至通判,只要两转就够了。   接着不管从通判升知州,继任别处,还是改官为京朝官,都是让柳七心满意足的出路,也远不似滕宗谅的遥远。   当然,还是比不得得天独厚,为这几百及第进士中唯一一个直接跻身为京朝官、还因进士头名及第注定可超资转官的陆辞。   秘书监虽是形同虚设,馆职却是出了名的清贵肥缺。   不但声名显要,颇受朝廷优礼,最重要的还是,在官阶升迁方面也极得照顾。   选人拼死累活个三年任满,需不犯错,才能得升一级,若有出身,或可酌情增上一等。   相比之下,馆职官就是个极叫人眼红的存在——若是被皇帝看重,不犯错误,哪怕越级提拔个五级,也不无可能。   正因如此,馆职极其难入。   按照惯例的话,哪怕只是末等,也得先担任一段时间的其他官职后,再应试入馆的。   譬如前些年的状元王曾,便是通判诸州一任后,才得应试,进入馆阁的。   别人或许没注意,心细的柳七却发现了:昨日的诏书之中,不知为何只宣读了陆辞的寄禄官阶,偏偏对差遣只字不提。   须知官员升迁,看重的不是虚的阶官,而是确切的差遣和职务。   连榜眼和探花都得了通判的差遣,陆辞身为一路被官家看重的三元及第的状元,又怎么可能被人粗心大意地漏下?   柳七心里依稀有了猜测。   只在事情未定之前,不好明说。   陆辞并不认同滕宗谅的话,反驳道:“雪中送炭,难道不比锦上添花有趣?在我看来,越是一穷二白的地方,越是有利于大显身手,随意施为。”   见三人具都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陆辞莞尔一笑,索性再点几句:“你们虽是选人,但却是进士出身,跻身时肯定是有些优待的。莫忘了考察标准虽因职务而异,可总归脱不了“七事”、“四善”和“三最”便是……”   和筹备贡举全心全意,只知死读书的三人不同的是,陆辞对自己的出路一直有些清晰明确的规划,于仕途升迁方面,当然也了解甚多。   只是他一直以为自己就算侥幸登科,也肯定会被派遣到地方去,因而对中央官职所知不多,倒是对地方官职了若指掌。   这会儿就便宜了柳七他们。   正当三人听得入迷,只恨手头无纸笔做记录时,马车已到了地方。   陆辞便在他们意犹未尽的注视中住了口,先下了车,笑着向车夫道了谢后,便任健仆们取下行李,归家去了。   在走进前院,将要入屋的这一小段路,柳七都一直与陆辞说着话。   忽就提起:“摅羽既然要留京任职,便不适合继续租赁屋宅住了,不如挑处好的,买下来。”   不过汴京之中寸金寸土,豪贵富贾无数,想买下合心意的宅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现陆辞阶官不过从八品,每个月正俸不过十八贯,哪怕不吃不喝地攒上半年,恐怕也只将将够买个……马厩。   陆辞道:“先等等,不急,反正差遣都还没下来,也不好选址。”   柳七轻咳一声:“摅羽若不嫌弃,愚兄这尚有些积蓄……”   他倒也不是全靠家里,少了去秦楼楚馆的开销,又时不时给书坊供些新的诗词稿件,每刊印一定版次,他都能得不少分红。   尤其中举之后,他意气风发,日日才思泉涌,词兴大发,每日大笔挥毫下,做下无数佳作。   碍于陆辞脸皮太薄,围绕着对方所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词,柳七当然不好拿去售卖,以免惹恼对方。   只单独刊印了几本,自作收藏。   但别的诗词,他也没少做。   书坊在售卖时,就发现柳七的作品,还是一如既往地深得女乐青睐了。   由她们精心配上曲调,一传唱开,哪怕柳七寸步未曾踏入歌馆,他所著的词曲也流行了好些时候,这便又带动了柳七新作的销量……   朱说已憋了好久了,只呐呐不好开口,直觉陆辞会拒绝。   现听柳七都开了这话头,赶紧迅速跟上:“得亏摅羽兄照顾,我得了些积蓄,横竖外地任官,资满即要迁至别处,也不好购置房产,不若——”   滕宗谅已懵住了,半晌才回神道:“我身上剩得不多,但能往家里要一些。”   陆辞听得既感动,又是哭笑不得:“我不过是不急着买,又没说是买不起,怎么还需要你们凑份子了?这好意,我是心领了,但真是不必。”   陆辞购置宅邸当然是不急,但柳七几人却急得很。   再过几日,他们就得出发前去述职,等下回见面,少说也要等一个任期满了,哪儿还有机会留些钱给陆辞买宅子?   柳七还待再劝,几人已走入正厅中。   当他们看到坐在圆桌边上,笑容满面,还故意冲他们举了举茶碗的三位老者时,不由愣住了。   陆辞讶道:“先生们怎么来了?”   可不正是李夫子、杨夫子和刘夫子!   “莫说我还没过古稀之年,有我得意门生连中三元的大喜事,哪怕是走,我都得走来。”   李夫子理所当然地答着,又嫌弃地看了同也激动,却被他抢了先的杨刘二人:“他们就是来凑热闹的,不必理会。”   “……”   杨、刘夫子具被李夫子这过河拆桥的无耻,给堵得无话可说。   杨夫子没好气道:“摅羽可不是你一个人教出来的!”   李夫子才懒得理会杨夫子的牢骚,简直比上榜的陆辞本人还来得春风得意,方才他是勉强忍住了没迎出去,此时此刻,是再憋不住了,快步走到陆辞身前,眼角眉梢皆是喜意。   他眼眶微微湿润,嗓音也有些哽咽,却还是坚持着将愈发玉树临风的心爱弟子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欣慰地捋了捋白须:“摅羽,好,好啊!能教出你这么一位学生,老夫这辈子可彻底没有遗憾了。”   在屡考不第,又年岁渐长后,为了维持生计,李夫子忍痛放弃了贡举一途,但教授学生们时呕心沥血,也多少有着将未达成的愿望寄托在他们身上的意思。   之前陆辞连中两元时,他就已乐得大喊大叫了,再到后来对方连中三元、状元及第的消息传回密州,简直让全城在难以置信之余,轰然雷动。   就如雨后春笋一般,集市上争先恐后地举出了无数家以‘三元’开头的招牌的店,店家皆一脸自豪地表示,自家店面,可是陆三元应考前最爱去的地方:三元香水堂,三元冰铺,三元酒店……   最最正宗的,当然还是陆母开的那几家冰露和香饼铺席了。   城里的冰人们,那一天接到了无数有待嫁姣姣的人家的嘱托,纷纷往陆家涌去。   得亏有过陆辞中了省元所引发轰动的经验,陆母纵使震惊,也还是反应极快地关了铺子,趁着热情的冰人大军杀到前,似做贼一样哭笑不得地躲回家里去了。   城里闹闹哄哄的时候,书院里的李夫子更是片刻都坐不住,立马嚷嚷着让夫人给他收拾行李,要出发往京城去了。   即使只看上一眼,说上几句话,也值了。   院长虽也欢喜,但到底是理性的,叫了几句好,整天笑眯眯,也就够了。   他因知晓李夫子素来疼爱和看重陆辞,见对方高兴得跟亲儿子中举似的情状,起初还能一笑置之。   然而,当听到对方一脸理所当然地来找他一请三个月的假,就为看陆辞一眼时……   “你是疯了吧?”   院长简直被气乐了:“你自己非要跑这么一趟也就罢了,还带走老杨老刘他们,你当我这书院一下少了三个夫子,还能开得起来?”   “就算闭院个三月,又能如何?”李夫子理直气壮道:“你当似摅羽这般的良才美玉,是院里那些榆木脑袋能比的?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教出第二个三元及第来了!要不去看一眼,我死都不能瞑目!”   说到这,李夫子又道:“况且我本就是想一个人走的,你要是能拦住他们两个碍事的,我更高兴。”   显然就是拦不住啊!   院长默默咽下一口血,强硬道:“不管怎样,这假我可不准。陆辞又不是不回来了,他娘亲不还在这?你急成这样做甚?”   “那你就另请高明吧。”李夫子有恃无恐地捋着长须,摇头晃脑道:“反正我教出过三元及第的学生,也不愁没有去处。”   院长:“……”   他被气得差点一口气厥过去,但最后还是批了李夫子他们的假,临时雇了三个私塾里的夫子,来顶这几个月的课了。   其他人看李夫子乐傻了的这个劲儿,不免念叨他分明膝下空虚,并无一儿半女,真不知为个非亲非故的外人高兴成这样是为何,一把年纪了还折腾那么远的路到京城去。   李夫子对这些酸言酸语熟视无睹,临出发前,只得意地撂下一句“所以你们才既生不出个三元及第的儿子,也教不出三元及第的学生来”,成功气倒了一大片人。   听完李夫子喜气洋洋的讲述后,陆辞既是好笑,又是感动,还有几分心疼。   “先生们一路行来,实在太辛苦了。”   他不由张开双臂,温柔地抱住了这位明明一大把年纪了,还千里迢迢地赶来,只为亲眼见证自己的荣光,对自己亲口道一句贺的恩师。   李夫子只穿着一件洗了无数次的旧襕衫,抱上去时,更是能清晰地感觉出对方的清瘦,仿佛只剩一把骨头。   李夫子被陆辞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下意识地挣了下,又还是不动了。   他轻轻地在陆辞背上拍了拍,趁着陆辞此时看不到他的脸,飞快地用粗糙的指腹擦了擦不断往外掉的眼泪珠子。   擦完之后,李夫子才抬起头来,刚想说点什么,就对上了目睹父亲友人掉泪珠子的滕宗谅,那副既是不知所措,又很是欲言又止的微妙眼神。   李夫子:“……”   他一时间有些恼羞成怒,被陆辞放开之后,反倒把这尴尬瞬间化成了中气十足:“你看看你,难怪已经二十好几,还是第二次考了,都还不如摅羽!就这没眼色的劲儿!干杵半天了,都不知给摅羽倒杯茶吗!你你你——”   在柳七幸灾乐祸的注视中,被喷了满头唾沫星子的滕宗谅一边跟朱说抢倒茶的活儿干,一边觉得这位根本不讲道理的夫子简直偏心偏到没边儿了,只知对摅羽嘘寒问暖,却害他满腹冤屈。   真按齿序来算,怎么说都该是陆辞给他倒茶,而怎么都轮不到他给陆辞倒茶吧?   作者有话要说:  北宋官制还是很复杂的……说实话我看完几本书后还是很多地方没搞懂,而且因为官制在不断改革,就更容易让人困惑了。   现在把我看到的一些相关内容逐步放注释中,你们一时间记不住也没关系,反正陆辞升级的时候你们会看明白的。现在只是一笔带过,我也更不方便在文里进行科普,以免占用字数。   注释(今日的全出自《两宋文化史》一书):   1.选人一般又称幕职州县官,是低级文臣阶官和地方官的总称。   选人须经磨勘(考核)和一定员数的举主推荐,根据本人有无出身和达到规定的考数(任职满一年为一考),才能升为京、朝官。选人改为京、朝官,初任必须担任知县。   2.升朝官乃指可以朝见皇帝和参加宴坐的中、高级官员的总称。北宋前期,文臣自太子中允,武臣自内殿崇班以上为升朝官。   3.一般官员都有“官”和“差遣”两个头衔,有的官员还加有“职”的头衔。“官”是指正官或本官。宋初利用唐朝的三省六部等官名组成官阶,在成为官阶的名称后,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变成了官阶的一个资级,不再担任与官名相应的职务。   这些官名只用以定品秩、俸禄、章服和序迁,故称正官或本官,又称“阶官”或“寄禄官”。   4.阶官按年资升迁,如果不担任差遣,一般不能领取俸禄,而差遣则根据朝廷的需要和官员的才能,进行调动和升降。所以,真正决定官员实权的不是阶官,而是差遣。当时士大夫“以差遣要剧为贵途,而不以阶、勋、爵邑有无为轻重”   5.升迁:   北宋前期,京官以上分为三大类:自将作监主簿到秘书监为一类,自左、右谏议大夫到吏部尚书即两制、两省官为一类,宰相和执政官又为一类。   第一类官员根据出身、卿列馆职、荫补人、杂流等大致分为四等;同是一官,迁转不同。前二等人可超资转官,后二等人逐资转官。第二类官员,因“论思献纳,号为侍从”,“皆极天下之选”,所以不再分等,共十一转。第三类官员,须曾任宰相者才能升转,可超等升资,宰相每次超三官,执政超二官。   6.至于差遣,也有一系列法度,如自监当官升知县,知县升通判,通判升知州,都以两任为限。这种升转方法称“关升”。选人升为京朝官,须经专门机构的“磨勘”手续,才能“改官”为京朝官。   7.成资:所谓资,即官员升迁的等级,一般是指官阶;同时,官员任职期满也称“成资”。   8.磨勘:   宋朝称官员升迁本官阶时的考课为“磨勘”。京朝官升转都有一定年限,在任期内每年由上级长官考查其功过,再由审官院、吏部等专门机构复查其考绩优劣,而后决定升转本官阶。   考查的标准因职务而异,一般用“七事”考查监司,七事是“举官当否”、“劝课农桑,增垦田畴”、“户口增损”等。用“四善”、“三最”考查守令。四善是“德义有闻、清谨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三最是“狱讼无冤、催科不扰为治事之最”,“农桑垦殖、水利兴修为劝课之最”,“屏除奸盗、人获安处、振恤困穷、不致流移为抚养之最”。考查分成三等,七事中达到五项列为上等,达到三项列为中等,其他为下等。选人须经磨勘合格,才能改为京朝官,称“改官”。   9.馆职:   秘书监在一般情况下,只是徒有其名而已。而馆阁职务却是个肥缺,不仅声名显要,而且是擢升高级官僚的重要途径。因此,从北宋到南宋,一些著名的政治家、史学家、文学家,如欧阳修、包拯、王安石、司马光等,大都曾厕身于馆阁。   馆职的工作,主要是编校三馆秘阁的藏书,担任官修书籍的编纂,参预朝廷大典及政事的讨论。   在官阶升迁方面,馆职人员也有特殊照顾。宋代文官,无出身不带职的,三四年不犯错误才只能提升一级;若带职的,则可以破格越级提升,甚至有提升五级的。特别是中央高级官员,大多从馆阁中挑选任用。馆职人员在中央,可升到两制(翰林学士、知制诰)、两府(政事堂、枢密院),攀登统治集团的最高层。   欧阳修在仁宗庆历三年(1043)上疏说“臣见比年外任发运、转运使、大藩知州等,多以馆职授之”,可见一为馆职,便得为一路一州的大员。从馆阁选拔官员的原因是“国朝馆阁之选,皆天下英俊”。仁宗皇帝就曾说过“设三馆以育才”、“馆职所以待英俊”。   担任馆职非同小可,“一经此职,遂为名流”,但不是可以容易得到的。宋代前期,授予馆职要经过考试。就是进士及第、高中状元,也必须担任一段时间官职后,才能应试入馆;至于一般官员,须经大臣推荐后才准考试。应试科目,元丰以前“试诗赋各一”   馆职的授予,真宗以前比较严格。程俱在《麟台故事》记载:真宗咸平(998-1003)年间,“王曾为进士第一,通判济州,代还,当试学士院。时寇准作相,素闻其名,特试于政事堂,除著作佐郎,直史馆”。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十二月,王钦若、陈彭年等抄校崇文院书籍,朝廷为补充馆阁人员,命吏部从京官和地方官有才学的人中选送,然后先初试挑选,送学士院试诗赋论,合格后才能担任馆阁低级官员。授予馆职后,还要接受考核,成绩优秀者才得以升迁。但真正担任要职的究属少数,多数另行派往地方任职。然而仁宗以后,却越来越宽松。   10.俸禄:   宋朝官员的俸禄,包括正俸(钱)、衣赐(服装)、禄粟(粮食)、茶酒厨料、薪炭、盐、随从衣粮、马匹刍粟、添支(增给)、职钱、公使钱以及恩赏等。宋初官员俸禄较低,且部分给实钱,部分折支其他物品。如三班奉职月俸仅七百文、驿券肉半斤。   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第一次普遍增加文武职官俸钱[注释]:三师、三公、仆射各增加二十千,三司、御史大夫、六部尚书、中丞、郎、两省侍郎等各十千,京官、大使臣各两千,小使臣各一千五百或一千;文臣中幕职州县官等依旧。   宗嘉祐间(1056-1063),正式制定“禄令”,详细地规定了文、武各级官员的俸禄的数量。如规定宰相、枢密使每月俸料为三百千,春、冬衣服各赐绫二十匹、绢三十匹,冬绵一百两,每月禄粟各一百石,傔(侍从)人的衣粮各七十人,每月薪(柴)一千二百束,每年炭一千六百秤,盐七石等。东京畿县五千户以上知县,升朝官每月俸料二十千,京官十八千;三千户以上知县,升朝官十八千,京官十五千。各路一万户以上县令,二十千,等等。   幕职州县官俸料最低,有的县尉月俸仅五贯九百五十文。 第八十六章   李夫子不远千里地跑这么一趟,如愿见到了自己的得意门生后,就在陆辞如同对待父亲一样的尊敬和重视中,被安排着退了临时落脚的邸舍,住进了这处院落。   陆辞向来是若人以真心待他,他就以真心奉还的。   三位夫子一直以来都待他极为亲厚,尤其李夫子简直将他视若亲子,于是陆辞作为回报,在照料他时,几乎从不假借下仆,而多是亲力亲为。   这份体贴,可比当初那位黑心的苏州外祖所享受的,要舒服真切多了。   李夫子自然舍不得使唤自己的爱徒,无奈拗不过陆辞,还是在得意弟子的带领下,将许久未来的汴京好生逛了一圈。   哪怕只是走马观花,李夫子也是心满意足了——陪同自己的,可是扬名天下的陆三元啊!   一脸与有荣焉的李夫子三人,怕是彻底将也陪随的朱说几人,给忘得干干净净了。   人师生几人出游,柳七再想跟去,总归是不甚方便的。   唯有悻悻然地独自留在家中,甚至都无心去花街柳巷解闷,仅是忧愁地谱些词曲,宣泄下内心的惆怅。   几人出行时,自是惹来无数注目。   特别是近来出尽风头的陆辞,无论行至何处,但凡是稍微热闹些的地方,都绝对有能立马认得出他的人。   只碍于榜下捉婿的好时机已然过去,派去的冰人们又纷纷铩羽而归,姣姣们自诩矜持,唯有远远用火热目光看着,暗自猜测他与那几位老者的关系了。   恐怕是陆辞的家中长辈来了,那多半能为他婚事做主,何不再派冰人上门一试?   毕竟陆辞无论是才貌还是前程,都堪称完美无缺,这回一旦错过,就不知几十年后才能出个类似的人物了。   眼光颇高,这时还不愿屈就其他登科士人为婿,一心念着这位丰神俊秀、又前途无量的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的姣姣们,无一不是达官或巨贾出身。   在觉得自己尚有一争之力的情况下,她们还真不甘心就此放弃这一梦中良人。   然而她们派出的第二批冰人,照样无功而返不说,还挨了听信陆辞‘明志’的剖白的李夫子一顿痛批。   在替爱徒处理了这么一桩小麻烦,又享受了整整数日无微不至的照顾后,夫子们也不愿在耽搁他的正事,而准备要打道回府了。   不过他们来时只得三个老人,凡事都得小心翼翼,回去时就不一样了。   毕竟昨日一早,差遣的具体职务和任所就已经下达。其中朱说被派去南边的邕州凌云县做个主簿,滕宗谅的差使则在夷陵,偏偏柳七运气最好,竟被派去做熟悉的密州辖内一知县。   这么一来,柳七雇车走马上任时,不但能捎上易庶和钟元,还可与李夫子三人一道同行,可谓热热闹闹,让陆辞彻底放下了心。   柳七得此讯后,当场就笑出声来,简直有种翻身做主的快活。   接着几日,他皆是一派容光焕发,彻底扫去前几天被单单落下的颓唐。   他甚至都不那么受分离之苦的影响了,得意地沐浴在朱说和滕宗谅等人难掩羡慕的目光中,乐得成天在陆辞身边晃来晃去,仿佛在暗示什么。   陆辞明知柳七想说什么,偏不如他意,还故意蹙眉道:“柳兄为一方父母官,可得有些分寸,不能再行往常那些轻浮之举,尤其莫做些大修青楼歌馆的荒唐事来。”   “绝计不会!”柳七脸色一黑,愤愤道:“在摅羽眼中,愚兄竟是这般模样么?”   陆辞还没作答,朱说和滕宗谅就深以为然地点起头来了,差点没将柳七气得一个倒仰。   倒是陆辞看向笑嘻嘻地打趣柳七的滕宗谅时,目光有些微妙。   史上的柳永在好不容易做上一员小官,具体表现如何,陆辞当然已记不清楚了。   但据他推测,多半也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不然早被记入词人生平,被后人大书特书。   而滕子京就不同了。   此人不论是被贬谪也好,大张旗鼓地重修某楼也好,事迹全被忠实地记载进了范仲淹的那篇作文之中,陆辞是想忘也忘不掉的。   而那座传说中的岳阳楼,若是他没记错的话……的的确确是座青楼。   当然,此青楼非彼青楼,尽管也作为文人骚客会面听曲的地方,却不见低俗的香艳,而多了文人的高雅。   但说到底,滕宗谅在某些方面,跟柳永几乎是半斤八两,此时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见柳七还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陆辞挑挑眉,半开玩笑道:“柳兄去密州任职也好,我于乡中故友甚多,但凡你有出格之处,我即刻就能知晓了。”   柳七:“…………”   一句话将柳七打击得蔫了吧唧、神色恍惚后,陆辞又向最不放心的朱说叮咛几句。   邕州西南第一重镇,但离汴京实在是太远了,又因宋太组当初灭了南汉后,不知为何偷了个懒,并未继续南进,   便让多年来一直听令于中原政权的交趾,趁机独立了出去。   因邕州再往南去,多是深山老林,不利于进行管理,索性放任西原蛮、广源蛮和溪洞蛮人继续活跃其中。   陆辞虽记不清楚细节,但也大致知晓北宋是如何灭亡的。   正因如此,他对于大宋周边的各个势力的动向,自然很是敏感,也一向十分关注。   因西边战火一度很是频繁,他所得到的资料就也不少。   而相比之下,南边历来就颇为安静,他从商旅处探听道的内容,也极其含糊而有限。   但陆辞隐约觉得,以朝廷一昧将重兵压在西北战线,而忽略南边悄然崛起的交趾、大理国,以及被夹在三者中间的少数民族的做法,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要出大问题来。   无奈他此时人微言轻,加上鞭长莫及,哪怕想做什么,也是痴人说梦。   还好他最为关心的朱说,只要等三年一过,任期一满,就会被调至别处,至少不用再在那埋了颗不知何时会炸的地雷的边陲待着了。   尽管在绝大多数人眼里,被分派到极南之地去,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去处,但对于跃跃欲试,想一展身手的朱说而言,倒算个不错的地方。   陆辞看他难得流露出高兴神色的模样,便将一些有泼冷水之嫌的话给咽了下去,而只在他肩上拍拍,郑重其事道:“记得每个月都给我写信来,若遇着难题了,也不妨与我说说,我能帮则帮。”   朱说用力颔首,面露憧憬地笑道:“邕州地处南端,美食风味定与北地大有不同,待我上任,拿着第一笔俸禄了,便立马给摅羽兄寄上一些。”   “……”陆辞:“不,我真的不是想说这个。”   然而朱说已兴致勃勃地计算起,等自己第一个月的俸禄发到后,要具体如何花用了。   陆辞破天荒地有了种百口莫辩的感觉,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索性也不说了。   等朱说具体到任,再看看情况如何吧。   临行前的这一晚,不论是惯来最粘陆辞的朱说和柳七,还是稍微远上一层的滕宗谅,都在入睡的时辰到来时,默契地抱着枕头,敲开了陆辞的房门。   陆辞心里也不舍与相处多年的这几位友人分开,便让下仆扛多了一张床来,两张床拼在一起。   这样一来,哪怕是四个大男人同时躺上去,也不算太过拥挤了。   陆辞吸取上回教训,坚决不挨着睡相差劲的柳七睡,朱说更是当仁不让地挡在了他与柳七之间。   柳七反复抗议无效,只有唉声叹气地挨着板着脸瞪他的朱说躺下,跟滕宗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话。   不过想着想着,柳七的心思又转过来了。   反正陆母因不愿再次背井离乡、以及舍不得蒸蒸日上的小生意,并不打算离开密州,随子留京久住。   陆辞又是个孝子,这么一来,至少每年年末都要回去一趟,探望母亲。   他所知的县城就在密州,届时想去寻人聚会,还不是轻而易举么?   这么一想,柳七心怀大快,也就大方地不同可怜巴巴地被发配南疆的朱说,争这朝夕了。   因惦记着天一亮就要分别,四人竟是整整说了一宿的话。   等翌日一早出门,无一不是哈欠连天,眼睑发青的萎靡。   陆辞得了一番被包括夫子们在内的六人,轮流抱住不撒手的经历,原本的伤感,都被好笑的情愫给取代了。   他宽容地任他们抱来抱去,直到几人磨磨蹭蹭得连午膳时间都快到了,才正经催促人出门。   虽是几人都是去边远县城述职,但非是紧急公务或急程赴任,自然不能向转运司申请走马头子和驿券的待遇,还得自行雇佣车马。   陆辞研究过几人上任的路途,发现除了柳七可全程陆路以外,另两人皆是水陆混杂的路线,索性悄悄地自掏腰包,给这两人各购置了一匹良马作为代步,也当做是践行礼物了。   这么一来,也省了他们每一上下船只就得更替马匹的麻烦了。   骒马虽便宜,一匹只需七贯,但胆子较小,容易受惊踢踏,陆辞自然不会贪这点便宜。   一百多贯的骏马太过奢侈,也无必要,但二三十贯左右的马,还是消费得起的。   陆辞暗自做了这安排后,只将这马是直接买下,而非租赁的事告诉了已然续约,将各自随两人上任的健仆,省得两人又要一番推拒,劝说起来好生麻烦。   当众人在真正上马车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陆辞递来一张规整叠好的纸。   陆辞眼皮一跳,刚觉这一幕十分眼熟,等真正摊开一看,就彻底无语了。   又是三首标题一模一样,格式工工整整,只内容大有不同的诗作——《临离京述职特赠摅羽》。   陆辞木着脸,离别愁绪荡然无存。   ——这几个臭小子,根本就是约好了拿他打擂台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今天依然全出自《两宋文化史》):   1.北宋的马价,便宜者七贯钱一匹,贵者一匹一百多贯   宋朝中央政府的绝大多数官员,是不能享受配备“公车”(官马)待遇的。若不想辛苦走路上下班,只能要么租马,要么自掏腰包买匹“私家马”。   再分享一则趣闻。   宋仁宗时,开封府军巡院有个叫孙良孺的法官,出门公干都是坐“出租马”。有一次,他押死囚赴刑场处决,开封的法院居然也没有调派“公车”给他用,还是叫了“出租马”。马夫问:“官人准备去哪儿?”孙良孺说:“到刑场。”马夫又问:“那还回来吗?”听到的人忍不住哄堂大笑。   2.关于公车:   宋代宰执级别的高官,才配备有专用的官马(武臣另当别论,中高层武臣均配官马三匹以上),相当于“专车”;还配给控马的马夫,相当于专职的“司机”;工资清单上还有“马刍粟”一项,相当于“燃油补贴”。   不过,宰相一旦退休,即取消“公车待遇”,比如名相富弼、王安石致仕后,都是自己买了头小毛驴骑。富弼有一次“跨驴出郊”,遇上一个小官“水南巡检”,巡检的马前卒吆喝着要富弼下驴让道。富弼也不计较,默默鞭驴走开。   宰相机构(三省)的公务员(胥吏),虽然行政级别不高,但因为公务繁忙,工作性质重要,也可以乘坐“公务用车”。   不过文臣自六品官以上,均发给“公务用车补贴”,宋人叫作“马刍粟”。依宋制,“给马刍粟者,自二十匹至一匹,凡七等”,即“公务用车补贴”分为七个档次,最高补贴二十匹马的用料,最低补贴一匹马的用料。   3.“走马头子”和“驿券”   凭“走马头子”可以调用驿站与递铺的官马;凭“驿券”则可在各地驿站免费食宿。   根据制度,官员若“差出勾当公事”,即因公出差,比如被委派到外地鞫治狱案、抚恤灾民、巡视地方,或者入朝奏事等,可以向枢密院、户部或地方的转运司申请一份“走马头子”和一份“驿券”   但宋朝政府对递铺官马与驿站食宿的管理甚严,只有紧急公务或急程赴任,才可以动用乘驿,如宋真宗时的一项立法规定:“今后除急程赴任及勾当紧切公事,即得乞乘马,余不得更乞支借。如违犯并勘罪严断。”   如果只是走马上任这种小事,是不可能得到动用官马的许可的。 第八十七章   送走赴任的几人后,院落一下变得空荡荡的,让习惯了人声的陆辞难免感到几分寥落。   怎么友人已然领任出发了,而他的差遣,却至今都还没下来呢?   若认为他年纪太轻,有意让他守选,游学太学,那最初根本就不会多此一举地授予阶官了。   陆辞越是琢磨,就越觉得此事颇为古怪。   他斟酌之下,决定再耐心等上两个月。   到时候若还是没有任命,就再去吏部问问情况吧。   眼前的当务之急,还是先攒些钱来。   ……身为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的陆辞,在繁华似锦的汴京逗留的这几个月里,既雇了不少下仆,又游山玩水,四处海吃海喝,加上一笔笔谢恩银地交出去,送友人赴任时还购置了良马相赠……这一项项地只进不出,花钱如流水地下去,原来称得上丰厚的余财,终于不多了。   李夫子来探望他时,倒是顺道带来了他留在密州的一些生意的分红,以及陆母所经营铺席时攒下的积蓄,叫他手头重归宽裕。   但一想到要在京中长期定居,除却衣食住行外,还有去外享用美食、雇用下人等固定花费……   仅是粗略一算,便唤起陆辞久违的危机感来了。   毕竟当官的俸禄,怕是三年五载里都指望不上的了:从八品的月俸才二十贯不到,因他目前并无差遣在身,连这点钱都领不了。   而进项远在密州,多寡不定,且一有紧急事态,便解不了近渴。   况且一昧吃老本的话,总有坐吃山空的风险——两地的消费水平不同大有不同,即便他只想维持目前的生活品质,而不更进一步,长久下去,也早晚会供不动的。   刚来宋朝时,也跟陆母过了一段穷日子的陆辞,当机立断地决定,与其节流,不如开源。   横竖差遣还没下来,刚好趁这段时间,设法在汴京里也折腾些进项。   越是繁华的城市,就越是遍地商机。   虽然人生地不熟,但陆辞也不曾发愁,自己会寻不到生财之机。   在他眼里,唯一称得上阻碍的,还是这三元头衔目前在京中的热度还没过去,但凡出个门都要惹来不少人围观。   这么一来,寻常的小生意,怕是做不了的。   不过诸如指导其他人造皂团子、还费心思安排人卖皂团子的活,陆辞也真不打算做了。   不但施行起来费事,技术含量较低,利润相对微薄,传出去还不甚体面。   倘若以后被御史台翻出来说事,弹劾一个与民争利,那可麻烦不小。   陆辞一边思索着,一边进了屋,漫不经心地翻动了几下被下仆精心整理摆放过的那些书册后,忽地眼前一亮。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何必专程东奔西跑,劳心劳力,眼前这不就有现成的摆着么?   士人不论是教书卖书,皆被视为遵守儒者本业,最为体面的谋生手段。   也不愁没有市场——托朝廷重文抑武,取士不问出身,又极大地放宽了参考条件的福,士人可是个相当庞大的群体。   况且学子念书,往好听里说是求知向学,修身齐家,而直白一些,就是为筹备科考,期盼登科入士。   陆辞越想越觉可行。   他在这几年准备科举时,就常常意外于辅助书目的缺乏和零散,最后为了学时方便一些 ,不得不自己收集资料,整理出一堆来,一同装订成册。   在梳理资料时,陆辞不知不觉间,就将内容烂熟于心了。   而相比起只能反复读着应考时必背的经典,独自练习诗赋和时文的其他士人,在陆辞身边的几位友人,更是或多或少地受了益处。   易庶在应举前与陆辞私下里交往不多,钟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撇开这两人不论,单观受他影响最深的柳七和朱说的表现,可见效果不错。   当然不能全归功于他整理的那几本辅导书,但从柳朱二人具对此赞不绝口的表现看来,作用肯定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放在士人云集的汴京城里,还会有什么比素来匮乏的参考书更易畅销,又能有谁的场屋声名,会比连中三元的他更为显赫?   他先前视作累赘的名气,倒成了结结实实的活广告了。   陆辞定好主意后,就迅速行动了起来。   他在自己所编撰的那堆书册里,按照程度深浅和讲题类型粗略进行了分类,然后择出几本来,就往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集贤堂书坊去了。   陆辞一踏入客人济济的书坊大门,立刻就被伙计和大多数客人们眼尖地认了出来,大吃一惊的同时,又忍不住盯着他看。   伙计最先回神,小跑着迎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陆将作监丞需要些什么?”   陆辞对旁人的注视只作无睹,温声询道:“可否与你家老板借一步说话?”   若换作旁人,伙计还得犹豫一二,但这来人可是近来名声大噪的陆辞啊!   他立马就应了下来,将陆辞领到雅室等着后,就一路小跑上楼,告知老板了。   果不其然,他的自作主张,非但没惹来责难,甚至得了几句表扬。   大腹便便的袁老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下楼,直奔入了雅室。   他这百年不得一见的健步如飞,直看得所有人一愣一愣,半晌还没回神。   对上笑容满面的袁老板,陆辞也微扬唇角。   两人客套几句后,陆辞便不再浪费时间,开门见山道:“我筹备科考时,以数载辛勤,所费浩瀚,编有参考辅助书数本。不知袁官人可有兴趣?”   “承蒙陆将作监丞看得起,又如何会没有?”袁老板不假思索地应道:“至于具体价格的话,只求容我一观。”   陆辞大大方方地将书皆放在桌上,任他翻看。   袁老板也曾数游场屋,无奈屡不得志,才继承父业,将书房开了起来。   不料他念书平平,与经商上却颇有天赋和运道,十几年下来,竟是无比红火,加上娶妻生子,也就没了遗憾了。   他起初只打算随意翻上几页,只要内容不算太离谱,他都愿拿下,只价格上稍微压上一压。   哪怕只冲着与这位注定前途无量的郎君建起几分交情,也绝不算亏了。   且陆辞三元及第的名字摆在这,贡举又刚刚结束,热度尚未消退,赴考士人们也大多还在京中逗留,加上他家书坊还甚有名气……   多管齐下,根本不愁销路不好。   但在仔细读完几页后,袁老板面上神色就倏然一变,翻页的速度,也一下慢了许多。   以他好歹也考过几次解试,外加经营书铺多年的鉴赏水平,当然看得出这本将策论分析得淋漓尽致的参考书的价值有多高,又有多难得。   见袁老板沉浸其中,陆辞也不催他,随手在书架上取了本小话本来翻看,悠闲地品着茗,权当打发时间了。   等袁老板囫囵吞枣地读完最顶上的那本《策论细解·上》时,竟已过去一整个时辰了。   “……”袁老板直直地看向陆辞,好似看着一樽在发光的黄金佛像般狂热:“还请将作监丞一定将刻印卖予我家!”   陆辞笑眯眯道:“好说。”   二人就这六册书的版印和具体分红,讨价还价了好一会儿,最后袁老板忍痛让了一成,就以每卖出一本的利润里,陆辞六他四的结果,拍板定下了。   袁老板唯恐夜长梦多,立马把这六本书册收入上锁的屉笼中,然后火速着人请来他家书房专用的牙人,立下契约。   这么一来,陆辞不能再随意转卖刻印权于别家书店去,而得让集贤堂独家刻板售卖。   在谈成这笔生意后,袁老板心情大好,还特意带着陆辞进到他们印书的作坊中,让作匠拿出他最引以为豪、店里最上等的纸张和刊印用的雕版,让陆辞过目。   饶是此时刻印很是繁荣,但大多书坊还是就地取材,多用质量参差不齐的桑树皮、楮树皮、竹子造纸。   其中工艺稍劣的,纸张背面还能清晰看到未捣碎的树皮或竹筋黏附。   相比之下,汴京里名气颇大的集贤堂所用的纸张,用的一律是最上等的桑树皮不说,纸浆捣得极其细腻,抚摸上去十分光滑,色泽亦很是明亮。   在袁老板紧接着又对店里采用的新装书法——蝴蝶装大吹特吹时,陆辞却定定地看着一整块的笨重雕版,愕然:“……你们怎么还用着雕版刊印?”   既节省用料,用起来也更为方便的活字印刷术,难道还未面世么?   袁老板以为陆辞嫌这雕版模子所用的木料不佳,忙道:“将作监丞许是有所不知,这已是市面上最好的板料了。”   根本记不得活字印刷是具体哪年被发明出来的陆辞,闻言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风度翩翩道:“袁官人,我们还是再来谈一笔生意吧。”   ……   等陆辞真正离开集贤堂,已经又过了一个时辰。   相比来时,他手里少了六本书册,怀里却多了几张交子。   立是立了两份契约,但头一份契约里所定的书款,还得等第一批活字雕印被制出,成品被拿去市面发售的那个月底,才会进行分红。   他怀里此时揣的这一千贯,则是将活字印刷法和改良蝴蝶装为包背装的技术,一同提供给袁老板时,所得到的买断钱。   一旦广泛应用起这项技术,集贤堂每年能省下的多余耗费,又何止一千贯?   之所以只给这么多,是因为双方都心知肚明于一点——即使陆辞守约,袁老板自己也尽力保守秘密,但活字印刷还是迟早将走漏出去,被世人广泛运用。   届时集贤堂的优势,也就一并消失了。   袁老板虽遗憾,但也知这是大势所趋;而陆辞更无敝帚自珍的想法,只觉颇合心意。   ——知识果然就是财富啊。   陆辞不禁感叹。   就在身怀巨款的陆辞,准备物色一处房产,真正在汴梁安家落户时,就猝不及防地应来了一道姗姗来迟的差遣诏书。   诏言:“以将作监丞陆辞为集贤校理,参预图书编纂、勘阅,于五月二十八日上任。”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神宗元丰改制以前,馆职分为三个等级。第一等,为集贤院修撰、史馆修撰、直龙图阁、直昭文馆、直史馆、直集贤院、直秘阁,即修撰、直馆、阁、院一级;第二等,为集贤、秘阁校理一级;第三等,为馆阁校勘、史馆检讨一级。第一等为各馆阁具体负责人,直接管理馆阁事务;第二等负责图书编纂、勘阅;第三等负责正字、检阅等事宜。馆职人员的升迁,一般按等递进。   2.集贤堂这一书坊的名字出自《清明上河图》……   3.蝴蝶装:   这种装帧方法是:将印好的每张书叶,以印字一面为准,面对面地相对折齐,形成版心在里、四周朝外的形式;翻开书后,书叶朝两面分,状似蝴蝶展翅,故以此为称。这种装帧的优点是:“装用倒折,四周朝外,虫鼠不能损。”天头地脚和左边外露部分,均为框外无字的余幅,若遭磨损,却无伤正文。   但是,蝴蝶装的书叶均是单层,每翻一页,首先看到的是背面空白,而不是文字;而且书脊处只用糨糊粘联,易脱落。所以到了宋朝后期,又出现了包背装。这种装帧的特点是将书叶无字的一面,面对面地折叠,版心向外,书叶左右两边版框外的余幅向着书背;装订时在余幅的适当位置上打眼,用纸捻订起,然后再用一张较厚的纸对折,用糨糊粘于书背。装订好后,书一打开,是合页的正面文字,而不是两个单页像蝶翅一样展开。(《两宋文化史》) 第八十八章   单差遣就独得一诏,哪怕还没听到内容,陆辞就已经可以预见,仅凭这额外恩宠的架势,就足够在士人群中掀起不小风浪了。   等听完内容后,根本不知道‘集贤校理’为何的陆辞,自然未有什么惊喜的表现。   他不卑不亢地谢恩,从越发熟稔的林内臣手里接过诏书,再目送人上了马车离去后,才匆匆回房。   等他在自备的官职列表中查找过后,才搞清楚这是个什么差使。   馆阁自然不是宫廷藏书、校书之所那般简单,还是由太宗皇帝御口明确过的‘储养俊才、培育顾问’的重要场所,也是天下士人心目中象征着光明磊落的前程的圣地。   只要跻身其中,那真真是身价百倍,非比寻常了。   往年的新科进士,哪怕高居状元之位,想入馆阁,也得任过一段时间的其他官职后,还得通过考核,才可被征召入内,为最末等的修勘。   落到陆辞身上倒好,非但没要求先担任其他官职以增加资历,还猛地一步,就给提到了第二等的校理之位。   须知集贤校理向来就无固定员额,多从京官中筛选人员应试采用,为将陆辞安排进去,官家也是用心良苦,专门钻了这一空子,为他特增了个员额出来。   这一波空降,何止是又替他拉了一波仇恨?   简直被皇帝硬生生地架在了火上烤啊。   陆辞无奈地揉揉眉心,只觉怀里踹了一块不得了的烫手山芋。   圣恩如此,根本没有他推拒的份,唯有迎难之上了。   往好处想的话,还得庆幸官家并没玩过火地把他直接安排到职掌颇多的史院里去,只安排到三馆里只有书库的集贤院里吧?   陆辞叹了口气。   一想到自己回到古代后寒窗苦读多年,没能如愿去地方上当个天高皇帝远的父母官也就罢了,偏偏还被迫留在一群拿捏自己生死的大佬眼皮底下,进入国家图书馆干起了与专长毫无干系的修勘的活……   陆辞就越发感到微妙。   他这在现代时,踏足图书馆的次数加起来恐怕还不超过十次的人,竟都能掺和进编撰、勘阅图书的活计里了?   怎么看都很是不可思议。   无奈这般玄妙的事情,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在晚陆辞一步,通过公榜得讯的其他人犹在震惊中时,当事人已平复好心情,淡定地赶着上任前剩下的这三日里跑了趟牙人处,雷厉风行地在上班地的附近买了一处不大不小的房屋,立马收拾好行囊,找房东退租之后,就带人入住了。   最早的馆阁官署位于右长庆门东北,但因太近市井而过于嘈杂,房屋亦然狭小,设施破旧而难蔽风雨,很快就引起了重视藏书的太宗的注意。   在宋太宗的亲自督工和设计下,新三馆仅用了一年,就在左升龙门东北地建成了,之后更是屡屡扩建和修缮。   单就工作单位的条件来看,馆阁就比地方上那些破败不堪也不敢动手修的官署,要好上不知多少。   当然,汴京本就寸土寸金,更何况是位于左升龙门一带的房屋了。   陆辞揣着三千贯的交子进的门,出门时竟只剩了一半,就这才买下一处够五人居住的小院落,不由感叹汴京房价之贵。   等他忙完搬家的事务,时间也一晃眼地就到了入职的五月二十八日。   哪怕只是个清贵闲职,陆辞自知有不知多少双眼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就等着揪他错处,自是无比郑重地起了个大早,穿上发放的绿油油的原谅色官服,再戴上乌色官帽,脚踏墨色官靴,手中持笏,就骑马出发了。   尽管买房时挑得近,也还是隔了段并不适合靠走来过去的距离。   尤其临近市井,陆辞更不想地还没到,就让簇新的官服沾上清道司尚未来得及洗去的路上尘土。   骑着良马,不一会儿就到了地方,陆辞无疑是来得最早的人之一了。   他安心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了吏人,让其牵去马厩拴好后,便轻咳一声,走入其中了。   头一件事,自是要去找直属上司,直集贤院的院士苏嵩报道。   因陆辞来得太早,足足等了近一个时辰,苏嵩才慢吞吞地掐着点来了。   “你便是陆辞?”   苏嵩漫不经心地接过陆辞的敕黄一观,听得陆辞有礼的回应,也毫无反应。   等看完敕黄,他才抬起眼来,定睛看了陆辞一阵,眼底迅速拂过一抹愤怒和嫉妒,轻轻哼了一声,就算核对过身份了。   “去吧。”苏嵩身上还有挥之不去的酒气,往座椅上懒洋洋地一坐,就打发陆辞去了:“不懂的事情就问同职的宋家父子。”   陆辞早在等候的时候,就观察过集贤院中的环境。   书是放得整整齐齐,却有不少在上头积了灰,显是许久不曾动过。   陆辞微微阖眼,颔首应下,就安静地领命而去了。   苏嵩眯眼看他潇洒好看的背影,不由又哼了一声。   诚如陆辞所料的那般,馆职虽清贵而引人憧憬,但也非所有官员都会认真投入到职责之中的。   尤其在枯燥且毫无尽头的校书方面,除非有朝廷下达任务,不得不在一定期限内完成的紧急校书工作,在这清贵地方,也存在着‘不恤职事’的敷衍塞责者。   毕竟在这馆阁里,有日后逢云化龙、备受恩宠的天纵之才,名扬天下的名臣贤相,但绝大多数,还是籍籍无名地日日埋首于书卷中,在三馆间来来回回的小官。   尤其还是以藏书为主,不似史馆还有顾问等诸多职能的集贤院,就如老潭枯井,连人走路的步履仿佛都要慢上一些。   既是嗜学好古者的梦寐之所,也是咸鱼的划水盛地。   陆辞抬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古籍,他却毫无阅读的欲望,只耐心寻觅起方才苏嵩提过的‘宋家父子’了。   宋皋与宋绶皆任馆职,曾为一时佳话,陆辞在上任前那几日做过一些调查了解,当然知道甚详。   现二宋同为集贤校理,连子宋绶进入馆阁的时间,都已有七年之久了,完全称得上是老资历。   陆辞找到三楼去后,才在靠窗的一个书架边,找到了正捧着本书,看得如痴如醉的宋绶。   听得陆辞声音后,他猛一激灵,差点没把手里的书摔下去,好险接住了,才心有余悸道:“哦哦!你便是陆辞陆摅羽,三元及第那个?”   陆辞:“……”   看来这三元及第的头衔,一时半会是洗不掉的了。   宋绶嗜书如命,虽在馆阁中多年不见升迁,也心满意足,对陆辞也很是友好,还玩笑道:“前几日院士说起你时,还没人肯信呢。谁还不知晓,要入馆职,需人举荐不说,还得一任替回再试?谁知官家对你如此厚爱,还真将这事办成了。”   陆辞莞尔:“如此圣眷,我亦觉愧不敢当。”   “馆中会来到三楼的,通常就我一人,寻常人也不会上来此处,你不必太过拘束。”宋绶却笑道:“不怕与你说,官家素爱少年俊才,由陛下亲手破格提拔到这馆阁中的,你也不是头一人了,不必这般诚惶诚恐。”   说话间,宋绶将读了小半的书小心翼翼地放到一边的案桌上,就领着陆辞在这楼中走来走去,权当参观。   又因难得遇到个能说得上话的,他竟滔滔不绝了起来:“你年方十七吧?其实你这年岁,还不是馆中最小的了。两年前的李淑,就得了官家亲试,被赐童子出身,试秘书省校书郎,可谓轰动一时。不过他也就这点动静了,这一两年都没任何变动,也不见官家问起;还有……”   陆辞认真地听着宋绶分享憋了一肚子的八卦,不时点头作为回应,可算是让宋绶痛快地满足了一回说话欲。   宋绶早在看陆辞第一眼时,就瞧这爱笑又生得极漂亮的小郎君顺眼,现见他还愿听自己唠嗑半天,更觉高兴了。   他有心将陆辞介绍给家父,结果两人把集贤院给逛了个遍,都不见人。   宋绶顿时有些尴尬,后悔地犯起了嘀咕。   他是惦记着没看完的那本书,才今日起早了,独自出了门。   难道爹爹他起晚了,这会儿还没到?   因宋皋在几年前的确干过类似的事情,还遭御史弹劾了,导致他也不好问吏人,省得落下话柄。   陆辞看出他窘迫,善解人意道:“走这么一阵,我大致也了解情形了。不如容我试着处理些日常事务,再耽误宋兄一会儿,劳请你在旁稍作监督?”   其实就这集贤院的事务,要能难住陆辞,那才叫见了鬼了。   不过是为让宋绶有个台阶可下,光明正大地转移话题而已。   宋绶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回道:“你可千万别叫我宋兄了。一会儿见着我爹爹,你又要称他什么?既是同职,便以表字相称,也省得辈分混淆。”   陆辞欣然从之。   宋绶高高兴兴地将陆辞领到他们平时办公的一层,被安排给陆辞的那张案桌,已被细心的吏人提前擦得一尘不染,椅子也选的新的,文房四宝摆得整整齐齐,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   宋绶道:“你初来乍到,就一样样的慢慢教你吧——”   “陆校理可在?”   宋绶的话才刚起头,就被突然闯入的吏人给打断了。   “怎不先叩门?”   宋绶不悦地质问道。   那吏人是直集贤院专用的,此时带着苏嵩的指令来,加上陆辞初来乍到,他难免心态才轻慢,想要欺生。   谁知宋绶如此维护陆辞这一新人,直让他皱了皱眉,暗道一句晦气后,还是恭恭敬敬地告了罪。   宋绶面色稍缓:“可是苏院士有指示了?”   “正是。”   那吏人将苏嵩的话传达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宋绶蹙眉,莫名其妙道:“你才头日入院,于朝臣也不熟悉,院士怎就安排你做这桩事务?”   要不是怕隔墙有耳,加上这的确是校理职务的一部分,宋绶几乎想要明言,那苏嵩怕是刻意为难陆辞了。   馆阁的藏书,不但馆阁官员刻意随意阅读,朝臣等在汴京供职的官吏,都可以借阅使用。   只是出借的书多,按时归还的却少。三年五载的下去,连官家都发现‘宫中藏书散失颇多,多为朝臣所借’,才开始重视起督还方面的事务来。   不过说来容易,做着难,馆阁官员心高气傲,不愿行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使,而吏人上门的话,又不被借书的朝臣重视,轻易敷衍过去。   这一来一去的,就导致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   现苏嵩故意派给陆辞的头个任务,便是叫才入仕不久,于朝中情况一抹黑的这位三元及第状元郎,去催促借书久久不还的官员还书了。   相比于宋绶的烦忧,陆辞倒无所谓,甚至因借书不还、久居集贤院黑名单头位的那人叫晏殊,而产生了一点将见历史名人的小小兴趣。   他笑眯眯道:“宋子元不必担心,我跑一趟便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先补上昨天我以为你们知道所以漏掉的2个。   另外做说明的一点是,这篇文的时间虽定在大中祥符8年,但一些人文背景,因为历史资料的缺乏,加上政策不断地变化(尤其科举这种每几年可以变一变的)我基本上是能严格遵照时间线,就遵照;若资料实在有限,我就干脆连南宋的都拿来用了。   但绝对不会出宋朝这个范围,所以,就麻烦你们就视作方便剧情的小BUG吧……   1.交子:   北宋真宗时交易,当时的十六户富民便联合起来,成立“交子铺”,印造、发行一种纸质的“交子”。四川的商民只要向交子铺交纳现钱,便可兑换成等值的交子,这叫作“纳钱请交”;人们用交子来交易,比使用铁钱方便多了。交子也可以随时通过交子铺兑成现钱,只要缴纳3%的手续费,这叫作“见交付钱”。此时的交子,类似于银行券。作为银行券,只要保证兑换正常,它本身是不会贬值的。   不过直到南宋,才在全国范围流通开来。之前多在益州盛行。   2.关于活字印刷   诚如一些读者在上章结尾说的那样,活字印刷刚开始并没被广泛运用。但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台湾学者黄宽重先生在周必大文集中,发现周氏在给程元成写信时言及:“近用沈存中法,以胶泥铜板移换摹印,今日偶成《玉堂杂记》二十八事,首慁台览。尚有十数事,俟追记补缎续衲,窃计过目念旧,未免太息岁月之也。”由此可见,毕昇的方法还是流传下来,并在以后得到改进和发展。   而且陆辞是现代人啦!他所提供的方法,当然不完全是毕昇的发明,而是经过后世改良的,只是我为了没灌水的嫌疑,所以没仔细写而已。毕昇的不可以,但陆辞的却是可以广泛运用的。   再然后是今天份儿的注释:   3.馆阁须经召试而后除,但极少数的人出于皇帝特别恩宠或奖赏功劳,还是可以免试进去的。   4.除史馆有修纂国史、实录、日历的具体职掌,昭文馆、集贤院则只有书库,职官设置也不成系统。   5.馆阁的旧址和新址,设计人为宋太宗等文中关于三馆的详细内容,可看《宋代馆阁校勘研究》。   6.宋绶、宋皋这对父子,以及李淑皆确有其人,岁数、职务和履历也都是考据过的。《宋代馆阁校勘研究》   7.馆阁中人消极怠工的事情,为《梦溪笔谈》中所提及“旧校书官多不恤职事,但取旧书以墨漫一字,复注旧字于侧,以为日课”,欧阳修也指出过“……既无职事,且多不入馆……尘埃满席,有如废局。”   8.朝臣借书不还:   真宗咸平2年(999),“点检三馆秘阁书籍,司封郎中、知制诰朱昂等言,四部书失散颇多,今点勘为朝臣所借者凡四百六十卷。诏许诸王宫给本抄写外,馀并督还” 第八十九章   一个人对自己究竟有无好感,往往是一打照面,就能一清二楚的事。   若苏嵩是个城府颇深,善于掩藏真实想法的,也就罢了。   然而单从其进入馆阁多年,都不得晋升的这方面来看,就不难得知其非但眼力不佳,本领寻常,气度也大不到哪儿去。   陆辞一点不意外苏嵩会刁难自己,只有些讶异于,这份刁难来得如此之快,且这般明目张胆。   连宋绶这种嗜书如命、而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都瞧出来了,那些人精又会如何看待?   他虽不知自己具体是如何进来的,但也不难猜出,是朝中南北势力角力下带来的结果。   他要是那种已入了馆阁好几年、一直表现中庸,未被升迁的话,苏嵩再要给他穿小鞋,想必也就无人注意了。   但他刚高调免试入阁,热度还未过去,一举一动恐怕尚在别人眼皮底下,又如何不会被发现这些小手段?   陆辞自然不会好心提醒苏嵩,只心里微哂,云淡风轻地接下了苏嵩派下的任务。   等他拿到具体书单后,不禁挑了挑眉。   难怪晏殊如此‘臭名昭著’,会毫无疑问地高居名单首位了——仅仅过去半年里,此人便陆陆续续地借走了库中共计八十二本藏书,一直拖欠不还,派去催还的人皆都铩羽而归,未能要回一本。   陆辞略作沉吟,便对一脸忧心的宋绶告了别,于众人若有若无的注视中,不疾不徐地行出了集贤库。   就在颇为同情这位一来就吃了顿下马威的状元郎的吏人,殷勤为其牵马来时,却见陆辞走至一脸幸灾乐祸的守当官前,客客气气地问道:“请问这位,我此趟出门,是奉直集贤院苏院士之命,往晏学士私宅去讨要拖欠的出借书籍的。既是忙公务,按常理说,当骑官马才是。三馆虽未配官马,也当有马刍粟可领,还请你教我一下,当如何领取今日份的马刍粟?”   守当官在这无数士人做梦也憧憬着的馆阁中,已任职多年,与苏嵩亦是沆瀣一气,却还是头个遇上这般较真、还主动开口索要马刍粟这一贴补的馆职人,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处理。   他支吾几句,索性请陆辞稍候片刻,着急去寻苏嵩了。   苏嵩听完之后,差点没怀疑自己的耳朵:“此话当真?”   守当官苦笑点头。   苏嵩狐疑地蹙了会儿眉,咬定了是陆辞不好直接拒绝他的委任,却又不愿碰壁,才故意找的推托之词。   且不说陆辞那大张旗鼓地又是购置房产、又是自备良马上班的豪爽劲,单是他领取差遣时,按常例当由朝廷赐给陆辞的那九百贯,就足够他在京中舒舒服服地过活许久了。   “那便按例给他。”陆辞越不想去,苏嵩就偏要他去了,立马拍板道:“他要再寻些别的借口,就多给一些,总归让他莫再耽搁,即刻前去。”   守当官恍然大悟,连忙领命而去。   听他一说完,陆辞失望地叹了口气,还想再找别的理由,就被眼尖的对方给堵住了话头。   他在马背边上挂上一袋刚刚领来、比惯例要多上一倍的马刍粟后,就愁着脸,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听得守当官的汇报后,苏嵩自认猜准了陆辞的小伎俩,满意地捋了捋长须:“三元及第又如何?到底是嫩了些。”   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一到大街上,陆辞就一扫愁容,换上了一贯的笑眯眯的神情,显然心情颇好。   他之所以提出领马刍粟的要求,不过是想借此光明正大地留下自己出公差的文字记录,防备上司事后装不知情,还诬告他一个擅离职守。   结果真领到这么多的马粮补贴,无疑是意外之喜了。   对看多了《地经》的陆辞而言,只要对照这份图纸,晏殊的宅邸毫不难找。   在路上顺便买了些东西后,陆辞按图索路,不一会儿就近在眼前了。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对迎上来的门房笑道:“我为集贤校理陆辞,今为公务而来,请问宴学士此时可在家中?”   那门房被陆辞带笑的俊美面庞晃得眼前一花,恍惚了片刻,才微红着脸道:“阿郎刚下朝归来,还请陆校理随我入偏厅稍作等候。”   陆辞颔首:“那便劳烦你带路了。”   门房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就忙将陆辞带到偏厅之中,还吩咐其他下人沏杯茶,才去找管家汇报了。   管家一听是集贤校理,立马就清楚是为什么而来的,加上是个从未听过的名字,便知是新入职馆阁中的官员,淡定道:“你回他说,阿郎正忙着,请他耐心等等。”   忙是肯定的。   作为日理万机的晏学士,就没有不忙的时候。   管家以此为借口搪塞馆阁督还书的来人,少说也不下十个,自是经验丰富。   向来都能让他们还没见着主家的面,就先等不下去,气恼地回去了。   反正茶好好沏着,下人也恭敬有礼地伺候着,礼数上总归摘不出毛病来。   等拖到午膳后的一个时辰,人还一直不路面,拒见之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饥肠辘辘,加上颜面受损,这些人后知后觉下,大多就坐不下去,会不赶自离了。   然而管家没料到的是,陆辞早就猜出了多半会遇到‘进门容易见人难’的局面,径直从怀中掏出一本集贤库里找出的,和火药配方相关的书籍,半点不觉枯燥,还看得津津有味。   等午膳的时辰一到,陆辞便取出来时顺道买好的一大袋子小食,就着温热的茶水,悠然自得地细嚼慢咽,俨然一派反客为主的架势。   等将小食消灭的干干净净了,陆辞淡定地用帕子擦了擦指上沾的些许碎屑,把看了一半的书搁在桌上,就在一干下人哑然无语的注视下,悠闲地逛起了前院来。   饶是晏殊升迁颇速,又得皇帝看重而不时得些赏赐,到底还只是个不大不小的五品学士。   能在寸土寸金的汴京城里购置这么一处够十来人住的宅院,已是不易,却不可能还奢侈地拥有豪华庭院了。   后世所背诗句中描述的‘小园香径独徘徊’,暂时是看不到的了。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陆辞一边散步消食,一边兴致怏然地将小小庭院逛了几圈,把无处不透着精巧的布置纳入眼底后,对主人家的性格和喜好,也就有了大致了解了。   怕不是个十足的文艺青年,好情调的小资派。   在管家难掩震惊的目光中,陆辞逛了好一阵子后,就悠悠然地回了厅,继续全神贯注地读书,做他的钉子户了。   横竖他回馆中,也不是读书,就是修书,性质上没有区别。   现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他又心理上早有预料,自然能安之若素。   管家却暗道不好。   阿郎平日最爱在午膳过后,看上一会儿书,就下来院子里赏赏花,观观小池里的游鱼的。   现陆辞所在的偏听,正对着这园子,岂不就能一眼看到了?   他清楚这人恐怕是自己挡不住的了,唯有上楼去到书房,老老实实地同阿郎交代了个彻底。   “集贤校理,”管家漏提陆辞的名字,是以为不甚重要,但听得官职后,晏殊立马就反应过来了,微讶道:“陆辞?”   管家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难不成还是阿郎的友人?   他不敢欺瞒主家,当即歉然道:“先不知是阿郎友人,只当是馆阁来督还书籍的,因此擅作主张,将人拦下,还请阿郎莫怪。”   晏殊莞尔道:“我所料的,与你所料的并无区别。这位陆三元之所以登门,恐怕还真是为了讨要书来的。”   管家:“……”   说归说,晏殊却来了兴趣,笑着起身,一边往外行去,一边道:“你且忙你的去吧。我亲自招待他。”   管家忙不迭地应下,结果晏殊才到楼梯口,就又想起什么,笑吟吟地吩咐道:“对了,快让厨房多做几道好菜来,送到正厅去。”   要向饕餮赔罪,怎能不拿出点诚意来呢?   管家:“…………”   陆辞马上就要读完这本书时,就听得一阵脚步声临近,于是不慌不忙地夹了签子做记号,就将书合上,笑着看向来人:“久闻宴学士大名,现能得见,可算了却一桩心愿了。”   至于是从何处久仰的,自然是现代那些个语文和历史书上了。   晏殊以己度人,觉得陆辞被晾了那么久,哪怕有所怨言,也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了。   现在客套恭维,恐怕也是绵里藏针的讽刺。   但一对上陆辞的微笑,晏殊的这点猜测,也就跟着烟消云散了。   他轻咳一声,正了正色,向陆辞拱手一礼,正经道:“令陆校理久等了。若早知来人是你,我定会即刻来见。”   这话的另一个意思便是,若来人不是陆辞,他还是不会见的。   陆辞眉眼弯弯:“实不相瞒,在晏学士府上,不但茶比集贤院里的要清雅得多,人也比集贤院里的要来得乎眼缘。”   话音刚落,陆辞与晏殊对视片刻,很快露出个极其相似、透着臭味相投的微笑来。   晏殊忽道:“摅羽。”   陆辞笑应:“同叔。”   二人默契地换了称呼,语气也随着一变,只听晏殊笑道:“我亲手布置的小院,摅羽可见过了?”   “形为小巧玲珑,骨则心雄泰华。”陆辞大大方方道:“不过在我看来,还是少了几株花草添色。我那恰好就有,不如明日带来?”   “那我便却之不恭了。”晏殊心领神会地一笑:“我也无意为你添麻烦,那些书的话,你是想一次性全带走,还是带一部分,留一部分?”   陆辞莞尔:“想让院士满意的话,还是让今日的我空手而归,垂头丧气一些的好。”   晏殊大笑:“那唯有让摅羽辛苦一些,为配合上司的心情,多跑上几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马刍粟:   之前注释提过啦,不过怕你们忘了,就再说一次。   依宋制,“给马刍粟者,自二十匹至一匹,凡七等”,即“公务用车补贴”分为七个档次,最高补贴二十匹马的用料,最低补贴一匹马的用料。(《两宋文化史》)   不过这一般是六品官以上才有的待遇。馆阁中人地位超然一些,所以理应也阔以有。 第九十章   得了苏嵩指示的那位守当官,等到酉时了,才见陆辞孤身骑着马,神色不虞地归来。   他双手空空,薄唇紧抿,眉头蹙着,似隐忍着怒意。   他此时模样,就同以前那些出门督还、却无功而返的馆职一般无二。   果然,到那位最难缠的晏学士跟前,也未叫这位年轻气盛的状元郎讨得什么好处。   守当官假作不知地迎了上去,装是例行公事的问询,目光却一直在陆辞脸上打转。   在得了几句心不在焉的答复后,他再没能留住明显心里不痛快、连出门前的温文尔雅的模样也装不下去,而直接不耐烦地告辞行开的对方。   目送陆辞回了集贤院后,他立马跑去同苏嵩汇报情况了。   “你说,陆辞回来时,脸色极其难看?”   苏嵩果然心情大快,还忍不住又确认了一次。   守当官连连点头:“千真万确。”   “经此一遭,”苏嵩轻哼一声:“明日那小子定要推三阻四。他若还要马刍粮,尽管给他,非再让他去不可。”   在他看来,晏殊这些年来几乎是独占官家的另眼看待、屡获提拔的青年才俊。   现陆辞凭空出世,一下三元及第,快把所有风头和恩宠都占去了,晏殊心境再广阔豁达,在攸关利益的时刻,又哪儿冷静得起来?   况且他们两人,一是南人出身,一则是北人,往后若陆辞真能晋身升朝官,也注定要势同水火,可别谈建立什么交情了。   对自己送上门来的陆辞,晏殊不顺势为难几下,简直都称得上是对不起这大好机会。   陆辞纵不愿意,只要他作为上官直接委派其分内之任,非但旁人挑不出差错来,陆辞如若推拒,大可光明正大地治他。   苏嵩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陆辞这人,怕是不好对付的。要是容其发展,日后才不得了。   唯有趁人初来乍到,羽翼未丰之前,就毫不留情地打压下去。   苏嵩针对陆辞萌生的这几分危机感,其实并未出错,差只差在他还未开始动作,脚步就被陆辞给彻底看穿了。   诚如苏嵩所‘料’的那般,次日陆辞再得去晏殊家索要出借书籍的任务时,面上瞬间流露出明显的不情愿来。   陆辞皱着眉,虽极不乐意,但还是不得不承认道:“关于督还借书之事,昨日我已磨上整整一日,亦是铩羽而归,今日多半也是如此……还请院士另外寻人吧。”   馆阁中人的升迁,与常务办得如何,其实并无多大关系。   不然就宋家父子日复一日修勘时的认真积极,早该青云直上,而不是一年年地在三馆间来回打转,官阶却不见上涨半分。   还能往上走的,要么极得陛下看重,耐心任期混满,资历一够,便赋予别的职务;要么果断时间被转至直史官,往顾问国事的方向发展奋斗;再要么便是受别人举荐,又积累了一定实务名声,提出可行的建设意见。   正因如此,哪怕陆辞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追讨拖欠的借书时力有不逮,也不可能有损他的成资。   苏嵩对此也心知肚明,哪怕陆辞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已断定对方肯定是在晏殊处吃了瘪的他,也不可能容其推三阻四的。   甚至当看到他表现得极其抵触,宁可舍下面子,承认办事不力这点,也不愿再往,就彻底坚定了苏嵩的心思。   ——更得让陆辞去了。   在一番不冷不硬地敲打后,陆辞只有长叹一声,再次领命而去。   宋绶此时对陆辞,已是满腹同情了。   哪怕是双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也能轻易看出,这位风风光光免试入阁来的新科状元,是被院士给刁难了。   只是宋绶虽不满苏嵩的做法,也不能拿的确属校理份内事务的追讨借书之事来弹劾人,只有将不快压在心里。   陆辞于出门前,又是一顿磨磨蹭蹭,果真再次开口索要了马刍粮。   得了苏嵩交代的守当官,立刻应其所请,爽快地发放了双份的马刍粮,才让陆辞再无借口可寻,慢慢吞吞地出发了。   然而苏嵩做梦也想不到的是,等垂头丧气的陆辞拍马赶至晏殊私宅,得到的可不是他所幻想的冷遇或羞辱。   当陆辞被门房恭恭敬敬地领入待客的正厅的时候,下朝已好一会儿,趁着他没来这会儿,将事务处理完了的晏殊,已悠闲地一边品尝着精致茶点,一边饮着刚冲泡好的二陈汤了。   “我就猜到你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来。”   晏殊眼都不抬,只随意招了招手,示意陆辞在他身边的椅上坐下:“尝尝?下人刚从任店买来的,道是刚刚做好。”   然而小饕陆辞只需随意扫上一眼,便认了出来:“十般甘露饼,不过,起码已经置放了三个时辰了。”   “……”晏殊不可思议道:“这也能一下看出来?”   陆辞微微一笑:“刚做出来的十般甘露饼,不可能是这个色泽。”   晏殊在生活品质上极讲究精细,还爱折腾些情调。   但于吃食上,却远不如陆辞的挑剔和敏锐,因此对这句话,起初是将信将疑的。   然而一想到陆辞的小名,可是皇帝御口钦赐的‘饕餮’,他又觉得这话恐怕是极其可信的了。   他看了看一脸云淡风轻的陆辞,再看看碟中茶点,不知怎么的,只觉这之前还颇为满意的点心,经这么一说后,忽然变得没什么滋味来。   他没了胃口,索性搁了筷,叹气道:“竟这样糊弄我,回头让人寻他们算账去。”   “那倒不必。”陆辞却道:“我若不说,你怕是也看不出来,而且要尝最可口的茶点,当然得去店里去。毕竟这类点心,只消放置超过半个时辰,糖汁冷凝,饼质转硬,口感就不可避免地大打折扣了。”   晏殊莞尔:“吃食方面,还是你这饕餮厉害,连区区几块茶点,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   陆辞嘴角一抽,极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昨日所提的那几盆花草,一会儿会有人送来。你可想好要摆哪儿了?”   晏殊微微笑:“不急,等看到再说。”   陆辞也不着急动筷,而是向随侍一边的下人说了什么,那人赶紧小跑出去,不一会儿就捧回了一个盛满了水的小茶缸。   在晏殊略感好奇的注视中,陆辞慢条斯理地用它净了净手指,才拿起筷箸来,挟了一块细细品尝。   他细嚼慢咽时,晏殊也耐心十足地观察着他,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方才净手用的,可是金橘水?”   陆辞颔首:“只有三滴。”   见陆辞毫不嫌弃地将剩下的几块茶点一扫而空,晏殊不由有些感叹:“你只话里挑剔,嘴里倒不挑。”   “是了,”陆辞抿了口茶,将最后那口咽下去后,轻描淡写道:“尝到第二块时,我就意识到自己搞错了,只没来得及同你说。”   “这的确是新鲜的茶点,肯定没放置超出半个时辰。”   晏殊眼皮一跳,哪儿不知陆辞根本就是故意的,不禁感叹:“官家赐你小字狡童,果真无错,你那上司,怕是被你糊弄得头昏脑涨了吧?”   陆辞一本正经道:“明明是皆大欢喜的事,怎被同叔说得这般难听?”   晏殊也正儿八经地冲他拱了拱手,表示致歉:“摅羽所言在理,是我偏颇了。”   二人对视一笑,就默契起身,一同去了晏殊亲手布置的小庭院中,商量着怎么摆放经人刚刚送到的、陆辞的那几盆花草了。   摆完之后,晏殊十分满意地欣赏了起来。   陆辞则笑道:“等那日同叔高升,得赐官舍,最好建一凉亭,四周环翠竹。再有小径通深处,秋千乱摆,周有繁花锦簇……定然甚美。”   晏殊想象着陆辞所描绘的画面,不禁有些悠然神往:“等到那日,定邀摅羽来。”   陆辞一笑。   在晏殊这好吃好喝还有顺眼人陪的日子,陆辞足足过了五六日。   他估摸着再拖下去,苏嵩恐怕要有所怀疑了,才开始从晏殊取了一两本逾期未还的书籍返还书库,聊胜于无。   因这每天取一两本的缓慢进度,硬生生地又拖了整整半个月,才终于把借书还完。   还没等苏嵩安派新的任务下去,月底一到,递铺的快马就来了。   那厢兵匆匆来去,只留下三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大包裹,分别来自邕州、夷陵和密州。   那日虽计划得好,约好了是滕宗谅月初寄,朱说月中寄,以及柳七月底寄,但真正施行起来时,却有所不同。   滕宗谅是忘性较大,直到下旬才想了起来,匆匆忙忙地打包一份寄出;朱说一直惦记着陆辞的吩咐,因提前到了任所,就立马搜集了坊间的趣味小食,月中未到就邮寄过来;柳七则稍微提前了一些,未真正等到月末,就将陆母帮着准备好的小食,给一起捎上了。   朱说的包裹离得最远,却出发得最早,于是在这诸多机缘巧合下,三份竟是同时到的。   陆辞当时正与宋绶一同,在集贤院三楼看书,并未立刻得讯。   而恰巧走过的苏嵩看到三份鼓鼓囊囊,包得严严实实的大包裹,不由随口问上一句。   一听这些,竟全是各地小官寄给陆辞的,在怔愣片刻后,眼睛一下就亮了。   好个陆辞,才刚入馆阁,居然还敢公然收受地方选人的贿赂!   对这送上门来的把柄,苏嵩自然不会放过。   他当机立断,直接扣押下了三个包裹,截住了要告予陆辞知晓的吏人,回房之后,大笔挥毫,很快就写就了一封弹劾折子。   想到力挺陆辞的那一干北人,以及素来对其恩宠有加的皇帝,苏嵩顿觉这还不够保险,索性派人将这三个只一掂量,就觉重量不轻的罪证,连同他的控词一起,送去御史台了。   台官若上任百日无所弹劾,就得撤职罚款。对些正发愁的台官而言,苏嵩这一手,就无疑是阵及时雨了。   更何况,并不是所有北地出身的官吏,都会如寇准那般直恨不得将陆辞视作自家子侄一样扶持爱护的。   对这年纪轻轻,就已得了无数寒窗苦读的士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恩宠和荣光的新科状元,多的是人嫉妒不屑。   盼着陆辞栽跟头,倒大霉,自是大有人在的。   于是翌日早朝时,集贤校理陆辞公然收受地方官吏贿赂的弹劾,就摆在了官家赵恒面前。   赵恒因再次彻夜修仙,此时还有些睡眼惺忪,正偷摸着打哈欠,就被这一道弹劾给震醒了。   “陆辞?”   “你所说的,”赵恒难掩怀疑道:“当真是那位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陆辞?”   距离寇准据理力争,在朝中大呼小叫着要把陆辞这位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塞入前途无量的馆阁之中,才过去了一个月不到吧?   尽管对寇准的一些言行意见不小,但在陆辞身上,官家倒是与其很难得地意见一致。   因此寇准在前面冲锋陷阵,为陆辞争取,吸引尽了炮火时,官家就来了个顺水推舟,将陆辞来了个免试提拔入阁。   仅一个月,就出事了?   对陆辞印象一致极好的赵恒,听闻此事的头个反应,就是怀疑。   然那台官却丝毫无惧,昂首挺胸而立。   在他看来,这证据可是陆辞上官送来的,那还能有错?   况且就算是小郎君不知轻重,并非是故意犯禁,而是受奸人诱导,事实仍是如此。   才入仕途,就遭这种弹劾,一旦证实了,怎么着也得伤筋断骨,日后但求寸进都难。   寇准更是双目圆瞪,气得一跺脚,当场就要开骂:“你个糊涂老儿,休得血口喷人!”   “陆辞贪赃受贿之罪证在此,还请枢密使慎言。”那人自认胜券在握,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铿锵有力道:“还请陛下亲眼验看。”   一直按兵不动的晏殊,目光在那三个大包裹上略作停留后,不禁挑了挑眉。   该不会是他想象的那样吧?   “……”对这人的咄咄逼人,赵恒不悦地拂了拂手,到底是对方职责所在,也无法斥责,唯有示意林内臣:“就由你去拆吧。”   若陆辞当真辜负他一番看重,那无需别人说,他也会施以重惩。   林内臣听出官家隐含的怒气,心里暗叹一声,只有领命上去了。   当林内臣在众目睽睽下,利落地将三个封得里三层外三层、无比密实,根本看不清里头物件的真正形状的包裹全部拆开时——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个用小罐装好的小甑蜜蒸,花饼,鲊脯,间道糖干荔枝……   这乱七八糟的数量看着多,但哪怕群臣将它们生生瞪穿,也不难得出这‘三包加起来的总共价值,明显还不超过三贯’的结论来。   ——朝中倏然一片死寂。   作者有话要说:  官家:你他妈在逗我?   注释:   1.官舍:   宋初,京朝官只能自己租房子。仁宗朝的宰相韩琦说:“自来政府臣僚,在京僦官私舍宇居止,比比皆是。”连宰相都是租房居住,有朱熹的话为证:“且如祖宗朝,百官都无屋住,虽宰执亦是赁屋。   到宋神宗熙宁至元丰年间,朝廷便拨款在皇城右掖门之前修建了一批官邸:“诏建东西二府各四位,东府第一位凡一百五十六间,余各一百五十三间。东府命宰臣、参知政事居之;西府命枢密使、副使居之。……始迁也,三司副使、知杂御史以上皆预。”有资格入住“八位”官邸的都是副国级以上的宰相、参知政事、枢密使、枢密副使、三司使、三司副使、御史中丞(相当于议长)、知杂御史(相当于副议长)。至于部长以下的官员,不安排官邸,还是“僦舍而居”,或者自购房。   官邸配备齐全,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但入住的官员对官邸及生活配套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一旦离任即必须搬走,官邸内一切物件也必须交公。(《两宋文化史》) 第九十一章   在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不知是谁先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即使迅速忍住了,也使得原本几近凝固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这就是你口中的,”赵恒指着那堆品种繁多的零嘴,被生生气乐了:“贿赂,嗯?”   份量满满的三大包零食,价值怕是与它的邮递费差不多。   面对皇帝的质问,这位猝不及防下丢了大脸的台官,面色已涨成了猪肝红。   “风闻言事”向来为台谏官的特权,即便是捕风捉影的弹劾,他也不会有因此获罪的风险,而纯粹被当做是履行职责。   但不会获罪是一回事,在朝堂上,丢了这么一个大脸,则是另一回事。   此时此刻,他生吞了苏嵩的心都有了。   他身为台官,自然不便查证。但那人信誓旦旦,又有收发邮递的凭证在,加上包裹原封未动,不似经过拆封,并无别人动手脚的痕迹,他才信以为真的。   反正查证和裁定,都轮不到台官来办,不管包裹里为何物,又是否事前与陆辞有约,陆辞都势必要被停职。   直到查办完毕,才会宣布处置。   又有谁会想到,这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想法都与常人不同,大老远地不索贿,倒索要一堆莫名其妙的吃食来?   几乎所有朝臣,都不禁内心感叹:这个陆辞啊,运气也太好了。   赵恒沉声问:“你所言辞事,究竟得于何人?”   台官却咬紧口风,明明白白地拒绝了:“臣宁自劾,不敢奉明诏。”   他虽愤然于苏嵩的蠢钝,让自己颜面大失,但对方的名字,无论如何都不当从自己口中出来。   虽说以皇室遍布各地的耳目,不难很快得出诬告人的名姓,进行惩戒,最终结果也许并无不同。   但他若开了这口,就成别人眼中不折不扣的怕事小人了。   况且他也是有恃无恐——按照律法,“君主不问其言所从来,又不责言之必实”。   台官打定主意不开口的话,皇帝也拿人毫无办法。   赵恒不耐烦地一拂龙案,示意人滚回队列,又用一双熬夜熬得通红的眼不快地扫过安静的群臣:“陆辞受贿之诉,纯属无稽,现朕已裁定,可还有异议?”   朝中鸦雀无声,自然无人敢有。   赵恒叹息道:“摅羽才入馆一月,就已有嫉贤妒能之人以不实之罪,予以诬告……”   还没等官家阐述完自己有多痛心,心情上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寇准已出列一揖,正气凛然道:“臣斗胆请命,愿查清诬告之人,交予陛下严惩。”   赵恒蹙了蹙眉,并不太放心用这寇老西儿,一时间就未应下。   而在他踌躇时,晏殊已一本正经地出了列:“区区一集贤校理之事,何须劳动枢密使大驾?臣虽不才,亦愿领命,为陛下分忧。”   “同叔所言在理。”赵恒满意道:“那便由你去办吧。”   晏殊就淡定地在寇准充满杀气的目光中,揖了一揖:“臣领命。”   包括寇准在内的北人在内,难免都认为,皇帝之所以将这任务交到出身南地的晏殊手里,是想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让一个南人去办北人的事,还能尽心尽力?   寇准心里叹息,纵想乘胜追击,但皇帝在上头眈眈而视,他也毫无办法,只有悻悻然地回了列。   经过这么一个叫人哭笑不得的转折后,早朝还得继续。   官家在又气又笑后,虽是彻底清醒过来了,但对接下来臣子们汇报的内容,他却是兴趣缺缺,只神游天外,不知琢磨什么。   等到散朝前,他才倏然提出:“现大小官员,每月俸禄几何?明日早朝前,计相记得列个清楚呈上。”   计相赶紧领命。   散朝之后,官员鱼贯而出,官家却还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林内臣不知官家心情如何,战战兢兢地在旁等候着,就忽闻官家小声嘀咕:“俸禄可是太少了些?一些小吃食,还得专程让同年由各地寄来?”   林内臣:“……”   从八品的官阶摆在那,要说俸禄丰厚,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尽管上任之前,会得一笔朝廷发放的赏钱,但不少出身寒家的登科士人,都熬不到那时候。   而早在那天前,就抵挡不住觅婿的富贵人家的诱惑,娶了嫁妆颇丰的姣姣,顺道改善了家境了。   陆辞虽未与哪家婚配,但看他既买马又买房的架势,也全然不似个过得拮据之人。   真说俸禄太少的话,地方任职的那几位陆辞友人,不是应更少一些么?哪儿轮得到他们来接济陆辞了?   但这大实话,林内臣显然是不会说出口来的。   还没等他组织出恰当的语言来,官家已睁了眼,自言自语道:“诬告之人,需得严查,而摅羽遭此无妄之灾,也当予以补偿。”   说话间,官家的目光,就落在了那三包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小食上。   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让人把那几包‘贿品’重新包上,再加一桌御膳,给人送去吧。”   林内臣心里一松,故意玩笑了句:“不照惯例,将此重贿收归内藏?”   果然就逗得官家哈哈大笑起来:“我只道馆阁有只小饕,却不知身边还藏了个老饕!”   林内臣笑着,刚要俯身领命,官家又心情颇好地补充道:“索性这样。以后每隔三两日,就赐他一桌御膳,总该能让小饕餮满意了。”   林内臣暗暗心惊,面上却是丝毫不显,从容应了。   与寇准他们所担心的不同,晏殊办起这事来,可一点不似他斯文秀气的外表,而充满了杀伐决断。   他很快查出了诬告者的身份,不是别人,正是陆辞的上官,馆阁中集贤院的院士苏嵩,就向皇帝回禀去了。   皇帝得知后,果然大发雷霆。   毕竟在他心里,馆阁当是个超然而清贵、孕育才俊的地方,结果却是藏污纳垢,养出这么些个心胸狭隘,嫉妒贤才的小人。   又如何不怒?   对此还不知情的陆辞,正跟宋绶在集贤院里一人一张书案,聚精会神地读着书,忽听外头喧声大作,一列禁兵涌入,很快就将被摘了官帽、灰头土脸的苏嵩和那几个守当官,给一并押走了。   馆阁这种连皇帝都礼遇有加的斯文清静地,会出这种直接押人走的情况,恐怕还是第一回 。   众人议论纷纷,无心工作,宋绶更是眼前一亮,等人一走,就忍不住握住陆辞双手,代为高兴道:“官家圣明!总算将那一直为难你的奸人给拿下了。”   陆辞微微一笑,领了宋绶心意,却压低了声音道:“小心隔墙有耳。情况未明前,还当慎言。”   尽管看那不客气的捕人架势,最轻也是降职撤职,但不到结果出来,又谁知会否是误会一场呢?   要是宋绶此时的表现被人得知,事后告密,那可就麻烦不小了。   宋绶这才稍微收敛喜色,向陆辞点了点头。   二人重新坐回书案前,宋绶自是欢欣雀跃,陆辞也有些神游。   苏嵩在他看来,尽管讨嫌,却是个无胆也无能行大恶,且只要把握准了心思,就很容易糊弄的人。   又每日待在这满是藏书的集贤院中,根本没什么机会接触外头的大官,又如何会惹了别人的眼,被针对打压到这一地步?   陆辞越想越好奇。   饶是他琢磨来琢磨去,也没想过得往自己身上联系,自然找不出丝毫头绪来。   苏嵩被雷厉风行地捉走,关押起来后,晏殊又在官家的授命下,紧锣密鼓地对其展开了彻查。   诚如陆辞所料的那般,大恶的确不曾有过,但小恶累积起来,也够他喝上一壶的了。   不过在最终处置的结果下来前,陆辞怀揣心事地回到私宅中,就诧异地对上了一桌子精致而丰盛的御膳。   “……这是怎么回事?”   陆辞看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从菜肴上移开,询问还在恍惚中的下仆。   那下仆赶紧道:“就在阿郎回来前不久,宫里来人,道是‘完璧归赵’,又赐了这一桌御膳,是为补偿。”   “完璧归赵?”   陆辞复述道。   下仆如梦初醒,连忙把忘在一边的那三个大包裹给拿了过来。   陆辞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又着实觉得不可思议,便暂且压下,把三个包裹的封口仔细查看了一番。   见明显是被拆封过,又重新包起来的模样,他就完全明白过来了。   ……这大概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吧。   陆辞唇角微扬,把三个包裹放到一边,便泰然自若地享用起这顿‘压惊宴’来。   当他在摆了冰盆的清凉小厅中,心情颇好地享用御膳时,苏嵩却在炎热潮湿的牢房中惶恐不已,追悔莫及。   早知如此,他根本不该去招惹陆辞……   晏殊行事不偏不倚,叫虎视眈眈的寇准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很快查实一切,上交圣听,由官家亲自裁决,便将此人官职一撸到底,还得罚铜一千。   除此之外,皇帝在看过计省呈上的薪资列单后,还决定对各级官员每月所领的料钱、薪和米麦等,都做了一定上调和加厚。   尤其是被皇帝一再强调,至为关注的那些个品阶偏低的京朝官和选官,受惠最大。   一县尉在发现,自己每月的俸禄,由只能领半斤驿券肉,到直接翻了一倍,竟可以领两斤整了,更是高兴得在题壁诗上对皇帝歌功颂德,广传一时。   这类弘扬功德的诗篇,很快在各地层出不穷,也在当地官员的有意上禀下,传入了官家耳中。   赵恒听得浑身舒泰之余,对间接促使他做出这一决定的陆辞,潜意识里不禁多了几分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我看有读者不理解为什么这种捕风捉影的事都可以胡说,但其实是真可以这么干,他们还不需要受到惩罚的。并且,他们也不需要去查证核实,哪怕发现是诬告,倒霉的也只是消息来源人,而不是负责弹劾的他们。   ——宋廷有意强化台谏之权,将“风闻言事”确立为台谏的一项特权。所谓“风闻言事”,即台谏弹劾政府,君主“不问其言所从来,又不责言之必实。若他人言不实,即得诬告及上书诈不实之罪。谏官、御史则虽失实,亦不加罪”[注释],有点类似于现代议员的言论豁免权。君主也不可以追究风闻出处,台谏有权拒绝君主的诘问。宋神宗时,御史彭汝砺弹劾官员俞充,神宗要求彭汝砺讲出“所言充事得于何人”,彭汝砺即明言拒诏:“臣宁自劾,不敢奉明诏。”最后,“神宗用汝砺言,故罢充”。《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2.计省:即财政部 第九十二章   在馆阁的职官设置方面,大多并无常额。   因此,在苏嵩被撤职查办后,朝中始终未曾下达新的集贤院学士的任命。   赵恒和寇准倒是有那么点心思,想将陆辞提拔上去。   然而他们也很清楚,陆辞毕竟资历太浅,如若升迁过快,怕是会叫类似苏嵩的诬告事件层出不穷,适得其反。   索性仗着馆中清闲,暂时什么人也不派了。   院士空缺的情况下,陆辞等一干集贤校理,就这么直属于总领集贤院的大学士的调配了。   众所周知的是,集贤院大学士素来由宰相中的次相或末相所带,可只名义上如此,却是无在馆职事的。   陆辞在经历过短短半天的不适应后,很快意识到,没了顶头上司管辖的自己,倒可以充分放飞自我了。   这让他充分地松了口气。   他原还想着,比起有个精明上司针对自己,当然不如蠢人上司盯着自己来得好对付。   要是来了个似晏殊那样的聪明人一天到晚盯着他为难的话,那还不如尝试保一保苏嵩呢……   谁知等来的却是意外之喜。   眼下这种干脆没有上司,彻底放任自由的状况,自然是最理想不过的了。   外加隔三差五送来家中的御膳,以及据说下个月起就要加厚的俸禄……   作为三位友人信守承诺、寄来小食,无意中就帮他坑了苏嵩一把的小小回报,陆辞一边在上班时间光明正大地摸着鱼,一边给他们精心准备小礼物和回信。   有被拆包裹的前车之鉴,尽管从常理判断,短期内是不会再有后继者了,陆辞还是出于谨慎起见,未准备任何价值超出那包零食的回礼。   他既然是在主掌藏书的集贤院中任职,触手可及的合适回礼,自然就是这些外头难见、又只供官员借阅的珍稀书籍了。   参照晏殊的借书偏好,陆辞将陆续追回的这批出借藏书,挑出几本来,亲手抄录了一份,就分别给三人寄去了。   只是,出于对朱说所在的邕州两面环敌的处境的担忧,他还特意将来时头一日所读的那本《火药要录》给抄了出来,连带自己提供的几个配比改良思路,一同寄出。   在简短的回信之中,陆辞则捎上自己正于集贤院中任校理一职的消息,以及他们初初上任不久,就能赶上加俸的确凿好事。   在通过递铺发出三份寄件后,陆辞悠悠然地回了集贤院中,路上还有不少原本束手旁观了苏嵩对他的刁难的下级官吏。   他们悄悄地打量着陆辞,在被他敏锐地察觉出,且立马看了回来后,面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个稍显僵硬的笑容来,目中隐约透出几分敬畏。   陆辞微笑。   然而在此时,这道潇洒好看的背影落入他们眼中,就成了十足十的高深莫测了。   别看那日是事发突然,直到苏嵩被押走后,绝大多数人还没回过味来。但之后几日,还不知道内情的人,就寥寥无几了。   一是因晏殊在查办时都光明正大,并未刻意瞒着;二是官家也有意杀鸡儆猴,震慑宵小,还着人发布了榜文在粉壁之上;再是牵连较小的人为撇清关系,纷纷落井下石,主动向陆辞示好……   得知真相后,所有人都倏然一惊。   敢情在集贤院中任职仅十年的苏嵩,一眨眼就被一撸到底,无法起复,全因诬告陆辞之故?   有过类似经历的人忍不住暗中叫好,道句恶有恶报;还有单纯羡慕陆辞所受的盛宠和看重的,决定设法与他结交攀谈的;也有无比心虚,忧心陆辞会否记恨他们袖手旁观,哪日来个秋后算账的。   早知陆辞的受宠并非是官家的一时兴起,连中三元也非是侥幸,他们哪儿会对其轻疏慢怠?   在不少人悔青了肠子时,陆辞已走到集贤院一楼最里的书案前,将刚借着出公差催借书的名义,顺道从集市上买来的梨花酥,轻轻地放到了沉迷读书的宋绶面前。   宋绶猛一惊醒,抬眼一看,见是陆辞,又忍不住露出笑来:“摅羽回来了?那么快?”   陆辞莞尔:“好说。”   要不是他顺道去路上逛了一逛,在小摊上尝了一碗热云吞,还能回来得更早一些。   宋绶看着他轻描淡写地放在书案上的那几本外借书籍,不禁感叹:“这好像是最后几本了吧?”   有闲情逸致借书来读的京官,原本就不算多,拖欠不还的更在少数。   大多是忘了,又不耐烦应付一脸傲气的崇文院来的催书馆职,才一拖再拖的。   陆辞不觉有什么难度,宋绶倒很是惊奇,真心实意地夸了他好几句。   陆辞挑了挑眉,笑道:“你要再说下去,梨花酥就要变得干硬难咽了。”   宋绶赶紧丢下未竟话题,迅速拆起了纸包。   他也不讲究,只把心爱的书籍挪远了些,就直接拿起来往嘴里塞去。   嚼着嚼着,见陆辞并未着急落座,而是俯身看向地面,似是在寻找什么,才猛然想起:“是了,忘了告诉你,刚不是下了场小雨么?你书案旁的那道窗又向来有些毛病,难以关紧,不时漏些风雨进来。我见你摊在案上等待晾干的那些图纸都干得七七八八,怕它们被淋坏了,索性自作主张,替你收进最上头那个屉里,你且看看少了什么没。”   “原来如此。”   陆辞的确在找自己在出门前、特意搁在案上晾干墨迹的那几张图纸。   他谢过宋绶后,拉开第一个木屉,果真这几天所绘制的那些图纸都被摆放得整整齐齐,拿起一数,更是一张未少,也未有半点淋坏的痕迹,不由又谢了贴心的宋绶一声。   宋绶爽快地摆了摆手:“举手之劳,有什么好谢的?我一直在这儿坐着么,哪儿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淋坏了?”   陆辞莞尔不言。   宋绶三下五除二地啃完了那块梨花糕,又觉口干,赶紧倒了杯凉白开,灌了大半后,才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吃饱喝足,他也不忙着继续读书,而好奇起陆辞的事来了:“那几张木器图纸有何特殊之处?还值得你亲自誊绘下来?”   陆辞笑道:“非是誊绘,而完全是我自己所想的。”   宋绶惊讶道:“……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郎,竟还有木匠的本事?”   若这话是从别人口中说出,难免有讥讽之嫌,但在心直口快的书呆子宋绶嘴里冒出,就纯粹是吃惊下的感叹了。   “未雨绸缪。”陆辞坚定道:“横竖耗费不多,官家又心慈仁厚,给我等加了月俸,我便准备拿多得的那些俸银,先寻木匠打造一批再说。”   这上万本书籍,都挤在这三馆之中,看似恢弘,但陆辞到底没宋绶等人嗜书如命,对别的漠不关心。   他从后世人的角度看来,更关心的,当然是消防隐患。   没有消防通道,没有消防水泵,也没有防火卷帘……   更让陆辞难以忍受的是,这一排排简单的木架之间,相隔极短,仅供一人侧身通行不说,边边角角还堆放了不少杂物。   馆阁职官的办公地方,离藏书处也只有一步之遥,离出口却有数十步远。   一旦点着明火的书案出了半点岔子,这历经数朝,使京人引以为豪的崇文馆,眨眼间就能付之一炬。   而且……   陆辞对崇文院这介于闹市和皇宫之间的地理位置,也是有些无奈了。   不管哪边失火,只要火势较大,都很轻易能波及过来。   而相比较起来,陆辞倒没那么担心闹市这边——毕竟京中有专业的潜火队,不但随时有人在瞭望台中看守,还享受紧急事务下通行无阻的特权。   但在民居处可以强行的做法,在禁宫之中却绝对无法做出。   这么一来,如若宫里失火,要想及时抢救,不论是反应快慢,还是在难度之上,恐怕都比民间要来得大上许多。   宋绶只醉心校勘等书籍相关的事务,对环境历来毫不在意,只让吏人稍加洒扫维护。   因此,当陆辞使唤着吏人们把杂物移开,不许在通道上存放物品,还把书架间距拉大,又在书案边随时放上满满一桶水以备不时之需时……   他虽察觉到了,也觉毫无必要,但为了不拂了陆辞颜面,还是选择了安静配合。   直到现在看着陆辞不惜自掏腰包,也要找木匠私下制造一批底下带可以推动的木轮的新书架时,他才恍然间觉得陆辞何止有些过头,简直是快走火入魔了。   宋绶迟疑片刻,犹犹豫豫地劝道:“这,怕得与大学士商量一下。”   陆辞笑道:“关于这点,倒不必担心。我已查过具体章程,改动馆内布置,而不动建筑本身的权限,校理还是有的。”   但也没有人会想着动用这一权限啊!   宋绶内心反驳,嘴上却不好做声。   他拧着眉,打量陆辞许久,纠结地意识到对方显然是认真的,并且心意已决,索性也不多说了:“若有我能帮上的地方,摅羽但言无妨。”   陆辞笑眯眯道:“那我就先谢过你了。”   想要更替掉所有书架,无疑是痴人说梦。   而陆辞也无意弄那么多动静出来。他所定的第一批木架的数额,是基于馆中那些雕版未做留存、早年从民间收录而来的古籍抄本的数量而定的。   这批新的书架很快做好,陆辞就先把没有雕版的这些手抄书统统挪到一层去,转到新书架上,按门别类排好。   陆辞辛苦忙活这些,即使别人看得出是未雨绸缪,也只觉不以为然。   这与一校理何干?崇文院自建起已有几十载,屡得扩建,房舍轮奂壮丽,且有园林花木,不曾出过半分意外。   要不是哗众取宠,自命不凡,就是为博圣恩的作秀。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这又有什么必要?以陆辞所得圣宠,加上状元及第的出身,官家是断断不会忘了他的,又何故这般折腾?   陆辞对这些纷纷扰扰并非一无所知,却毫不在意。   他就是为图个自己心安,又何必在乎别人如何想的?   在忙完这一些后,陆辞也终于消停下来,优哉游哉地继续回到了两点一线,偶尔游山玩水,拜访晏殊等新友的美好节奏。   他原一心想着被派去地方任职,就是不愿头顶总有人压着。   现既已没了顶头上司,又是清贵的闲职,毫无工作压力,只需按部就班地每日来馆中摸鱼即刻,也算满足了他之前的心愿了。   至于升迁?   陆辞表示并不关心……   宋绶见陆辞终于停下改变馆内布局和物件的举动,也由衷地松了口气,乐得每日与陆辞分享心爱的书目,再探讨校勘心得。   时间一晃,就到了大中祥符八年末的一天。   对于馆职中人而言,那场飞来横祸,简直惊心动魄。   ——荣王宫失火,殃及崇文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崇文院为三馆统称。   三馆是指昭文、史馆、集贤院。   从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开始,三馆与秘阁一度分开。原因是荣王宫失火,殃及崇文院。(《两宋文化史》)   这场火灾,使藏书损失非常严重,尤其秘阁之藏所剩无几,而且之后几年重新搜求和校写书籍的工作量非常之大。(《宋代馆阁校勘研究》)   2.粉壁:宋朝廷发布榜文的地方。   宋代政府的新闻发布方式叫作“出榜”。宋政府的榜文内容丰富,除了晓谕百姓遵守的法令,还有大量向天下士民发布的政府信息。按照惯例,大凡朝廷有重大的人事任免,需要及时公告,朝堂有专门张贴榜文的粉壁。乾兴元年(1022),丁谓罢相,便发公告榜于朝堂,“布谕天下”。咸平六年,一名通判受到弹劾,被罢免职务,“仍令御史台榜朝堂告谕”。当发生紧急事故时,比如出现严重的流行病,政府也要“出榜晓示百姓通知”,让百姓及时了解疫情、症状以及处方。(《两宋文化史》)   3.馆职最高者为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和集贤院大学士。因为宋时不止一个宰相,所以分别有两个或者三个宰相分别领取其中一个的职务。但只是名誉官职,并不是真的要干什么……(《宋代馆阁校勘研究》)唯一的例外是监修国史对日历修撰有‘但提大纲’的职责。   4.潜火队:消防队员。   为了防火、灭火,宋朝建立了世界上最早的公共性专业消防机构——“潜火队”。   前面提到的“军巡铺”,负有火灾报警的责任,《东京梦华录》“防火”条记载,汴梁城内,“每坊巷三百步许,有军巡铺屋一所。铺兵五人,夜间巡警,收领公事。又于高处砖砌望火楼,楼上有人卓望”。一发现哪处起火,马上驰报,即由“军厢主、马步军、殿前三衙、开封府各领军汲水扑灭,不劳百姓”。这些负责扑灭大火的士兵,便是“潜火队”的“潜火兵”,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消防官兵。宋仁宗朝时,【枢密院副使狄青家举行“夜醮”(祭拜鬼神),大举烛火。望火楼的瞭望兵见狄府“骤有火光”,以为发生火灾,不敢怠慢,立即“驰白厢主,又报开封知府”,很快一大队潜火兵赶到狄府,才知道原来是一场误会。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汴梁消防系统的反应之快。】 狄青又出场了!别说他没出场啦!   宋朝的“潜火队”配备有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消防装备,“如防虞器具、桶索、旗号、斧锯、灯笼、火背心等器具,俱是官司给支官钱措置,一一俱备”。还有几种比较“现代化”的设备:云梯,“以大木为床,下施六轮,上立二梯,各长丈余,中施转轴”,可以用于高层建筑的救火;唧筒,“用长竹,下开窍,以絮裹水杆,自窍唧水”,这大概是最早的消防泵;水囊,“如囊,以猪牛胞盛水。敌若积薪城下顺风发火,则以囊置火中”;水袋,“以马牛杂畜皮浑脱为袋,贮水三四石,以大竹一丈,去节缚于袋口。若火焚楼棚,则以壮士三五人持袋口,向火蹙水注之”。   宋朝的消防作业已形成了一套完备的制度。当火灾发生后,“潜火队”赶往现场救火时,享有一些特权,比如路遇高官,可不必避路让道,“诸应避路者,遇有急切事,谓救火之类,不容久待者,许横绝驰过”。在古代,路上相遇,有民让官、贱让贵先行之礼,但“潜火队”可不受这一礼法约束;“潜火兵”救灾,不允许半点违慢,“如有违误,定行军法治之”;如果“潜火兵”在救火过程中受伤,则由政府负责治疗并给予奖赏,“若救火军卒重伤者,所司差官相视伤处,支给犒赏,差医诊治”[注释];“潜火兵”享有比较丰厚的薪水,所有的消防器材也由官府购置、保养。(《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九十三章   集贤院中值夜一职,素来由三位校理轮换。   这一晚,就刚好轮到了陆辞。   宋绶感念陆辞平日体贴,总不忘捎带吃食予他,这晚也未在自己宅邸里呆着,而是也去了饭店一趟,叫了些外带的吃食,以作犒劳。   陆辞原只打算热一热昨天送来的御膳的剩菜,得此惊喜,自是从善如流。   就在来探班送食的宋绶,与陆辞有说有笑地挑了张干净案桌,面对面坐下时,忽听外头哗声一片。   ——“荣王府失火了!”   因已入夜,不远处熊熊燃烧、焰几冲天的大火,就变得尤其醒目,直将周围映照如白昼一般。   更不幸的是,此时风势颇强,带来浓烟滚滚的同时,也让大火以难以阻挡的强势迅速蔓延开来。   而位于荣王赵元俨的府邸附近的,除了左藏库、内藏库和朝元门外,还有相连的崇文院和秘阁!   看到那冲天火光步步逼近,众多官吏惊喊喧天,惶惶奔走。   有的未四散逃开,而是六神无主地守在原地;还有的开始手忙脚乱地抢救财物,无奈过于紧张,效率甚低;还有的大声呼喊,警示旁人。   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场火势能蔓延如此之快,显然是作为起火源头的荣王府上扑救无效,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往外烧去的。   宋绶在馆阁中安安逸逸地呆了那么多年,还是头回遇到这类突发事件,当场愣住了。   陆辞则在极快地错愕后,暴躁地骂了句“卧槽”。   不等宋绶反应过来,他已倏然起身,扬声喝住在院中慌忙走来走去,不知所措的吏人:“慌什么!速随我来!”   当人处于极度的紧张和混乱中时,就会不知不觉地听取最响亮的那道声音的指示。   陆辞就是充分利用这点,成功喝住了一群不管心里服不服他,这会儿都下意识地听令于他的吏人。   “火势尚未蔓延至此,不必慌张!”他毫不犹豫地发号施令:“且不说现集贤院中尚有十人值守,即便只有四人,也绝对来得及!”   “将巾帕用水浸湿,遮掩口鼻,避免吸入过多烟雾。”   “两人一组,分为四组,二楼三楼的书雕版尚在,统统不用去管,只将一楼的书架挨个推出,往宫外方向去便是!”   “子元也别愣着了,”陆辞在还看得一愣一愣的宋绶肩上用力一排,催促道:“你与我一组!”   宋绶定了定神,毫不迟疑地应道:“好!”   四周兵荒马乱,唯有陆辞的声音清晰了然,一道道指示简短有力,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下去。   让原还满头大汗的吏人们,也不知不觉地受到几分感染,冷静了许多,只按陆辞的命令行事。   而之前心里暗暗过质疑过陆辞做法的他们,直到此时此刻才意识到,不论是陆辞叫人更换的那批装了滚轮、极易推动的书架也好,还是三令五申叫人保持通畅的通道也罢……无一不派上了极大的用场。   若非如此,他们不可能只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就成功把集贤院底楼的所有藏书给搬运出去。   当他们真的一鼓作气,将书架全推到出大火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轻易烧到、又有潜火队不断进入的宫门处时,还有些难以置信。   “做得好!”陆辞却没那么快放松,只清脆地击了下掌,将他们涣散的注意力又拉了回来:“现尚有闲暇,都别愣着,快去帮另外两馆收书去!”   史馆和昭文馆中,藏书虽不如集贤院的多,但也有不少。   更何况,他们既没有带容易推动的滚轮的特制书架;也没有一个似陆辞一般的人物,愿顶着所有人质疑的眼神将所藏书籍,按照是否有雕版留存而进行分门别类,把绝版书全挪到容易搬运的一层去;更没有人在纷乱开始的那一瞬,就立刻挺身而出,以强势的命令镇压场面……   尽管院士还尽忠职守地大声呐喊着,让吏人抢救书籍,直到目前所搬出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当陆辞赶到后,就看到这么一幕。   尽管知道局势并不乐观,但陆辞还是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镇定自若地加入了救书的队列中。   二馆院士还惊诧于集贤院里的人怎丢下自己馆里的藏书不管、却跑来这帮忙时,就已被陆辞毫不客气地夺去了指挥权。   陆辞平日对他们固然尊重有加,但关键时刻,却是毫不手软。   他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救下尽可能地多的书,将损失降到最低去。   既然他们做不好,他又有信心,那此时此刻,就绝不是按辈分和资历进行谦让的时候。   至于刚还跟着陆辞,救出了集贤院里的那批书的吏人们,也是一个个精神抖擞,跃跃欲试。   他们一来有了相关经验,二来信服于陆辞这一主心骨,三来是……毕竟自家馆里的藏书已救好了,彻底没了会被怪罪的心理负担,因此精神气貌上,就比难掩慌乱的另两馆人好上整整一大截。   就在陆辞明显越权的强势镇压下,被轻松夺去话语权的那几院士的震惊姑且不论,其他分属三馆之人,竟是空前的万众一心,奋力抢救起馆中书籍来。   当不久之后,熊熊火势烧过隔在崇文院和荣王府间的朝元门和两大藏库,凶狠地朝着崇文院扑来时,三馆中的藏书竟已被救出大半,人员也尽数及时撤离了。   馆职官吏忙得满头大汗,还被熏得灰头土脸,此刻形象全无地躺在火势蔓延不到的安全地方,心情却不是一般的好。   毕竟就在身边的,是他们奋力救出的藏书。   包括被陆辞越权插手的另两馆院士在内,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也跟他们一样半躺半坐在地上,却流露出一种潇洒好看的慵懒感的陆辞,心情很是复杂。   陆辞浑然不顾他们如何作想,只怎么舒服怎么坐,如释重负地想,终于他妈的完事了。   在将崇文院无情吞噬后,这场大火虽被引入宫中的水源隔绝,未继续往外扩散,但即便是有诸班军校奋力扑救的情况下,还是持续燃烧了将近六个时辰。   彻底成了一片灰烬的荣王府自不必说,遭到连累的左藏库和内藏库,也是损失惨重。   乍然听到难以计数的财帛被烧得精光的噩耗,赵恒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没一下撞到滚烫的香炉上。   即便被大惊失色的内侍们及时扶住了,他也还是大口喘气,心如刀绞。   整整两库,堆放的全是太]祖太宗两朝所留下的无数积蓄!   他平时动用时,都不大舍得,现在倒好,叫凭空出现的一把火烧去大半……   赵恒心痛如绞,脸色青黑,来汇报灾情的内侍简直害怕得快晕过去了。   在众人心惊胆战的注视中,赵恒沉默许久,才有气无力道:“宣王相进宫来。”   丢下这句话后,他就抚着发痛的胸口,倒回龙椅上,不愿吭声了。   这场火来得突然,也来得凶猛。   财物损失固然叫他痛心,可更让他忍不住想多的,还是去年自己才建了玉清昭应宫,怎就发生了几十年不得一见的大火……?   君主脸色阴晴变换,一向最得帝心、偶尔能开开玩笑的林内臣都不敢吭声了,内侍们听得皇帝命令,更如得了救命稻草一般,赶紧派了几人出去请王相公来。   而王旦根本无需传召,一听荣王宫大火的消息,立马就换上官服,心急如焚地拍马入宫禁了。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现损失这般惨重,即便官家较为仁厚,定也脾气暴躁得很。   加上其身边不乏挑事小人,如若听了奸人挑拨,难免会起杀心。   一旦这事发生,管理内库那些人便是首当其冲的——他们极易被安上救助不力的罪名,悉数杀绝。   王旦断然不愿坐视此事发生的。   一入殿中,他见皇帝脸色阴沉,心里更是咯噔一下。   官家掀起眼皮,见来人是王旦后,才沉痛出声道:“王相啊。两库为先祖积累,朕且不敢随便乱用,谁知一朝殆尽,实在太可惜了!”   王旦心如明镜,一边安慰,一边主动背锅:“陛下富有天下,财帛不足忧。所虑者,无非政令赏罚之不当。臣备位宰府,天灾如此,臣当罢免。”   按天人感应之说,如此大火,为上天示警,宰辅若不首当其责,就轮到皇帝下罪己诏了。   王旦历来以维护官家颜面为第一要务,自是毫不犹豫地抛出自己来,也做好了因此被降职的准备。   官家仍是叹气。   王旦见他脸色不见好转,心里更忍不住着急,面上却只肃然道:“此番大火中,臣闻各库官吏具未离值守,皆奋力抢救钱帛,捍卫库藏财物。军校亦都奋力向前,于汹涌火势前毫无畏惧,这不正是陛下圣明,极得底下拥戴的铁证么?”   经一贯处变不惊的王旦一番劝说,官家脸色逐渐和缓,便放入清点火焚带来的损失的计省官员,强忍痛心,听其汇报了。   略微出乎官家意料的是,具体清点过后,吏人发现这两库之中,因库守抢救及时,钱帛所伤并不算多。   但大礼赏给和军需物资等难以搬运的,就损失过半了。   一个累己,一个累民,即使得知财帛大多还在,官家脸色也好不起来。   但总比之前所料想的要好多了。   官家长叹一声,才问出他和宰辅王旦都隐约回避的话来:“……崇文院也遭殃及,藏书所存几何?”   金银还好,不怕火烧或炼。   军备物资没了固然可惜,但也不是无法重新积攒的。   唯有藏在崇文院里的上万古籍,为三朝帝王从民间广收集来的成果,所费精力和钱财甚巨不说,大多并无雕版留存。   现遭火烧,就靠崇文院里任职的那几十号人,还多是羸弱文人……   能救出十之一二就不错了。   就在官家和王旦无比头疼地等着又一噩耗时,却见那计省官员脸色大为一缓,说道:“以集贤校理陆辞为首,三馆救书及时,藏书中无雕版留存者尽得救出,且因撤离及时,并无一人伤亡。”   倒不是馆职中人真那般清贵,不分去陆辞功劳,而纯粹是因为见证陆辞领导众人抢救书籍这一幕的人太多了,哪怕是略有怨言的两馆院士,也保持了缄默。   顶多等事情过后,看朝廷对陆辞的态度如何,再考虑是否要弹劾他越权越职,对官阶高于其者不敬。   绝处逢生,官家尚未回过神来,王旦已猛然抬头,锐利的目光直扫那人,情急之下,竟是先官家一步脱口而出道:“此话当真?!”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这场大火其实发生在夏四月,但因为刚刚才考据到,写得时候不知道,所以……你们懂的QAQ。   大中祥符八年(1015)夏四月壬申日,荣王赵元俨的府邸忽起大火,火势太大,扑救无效,燃烧了十二个小时,一直蔓延烧到左藏库、内藏库,以及朝元门、崇文院、秘阁。难以计数的财帛和文物化为灰烬。   王旦听到消息,急忙驰入宫禁。   真宗对宰辅说:“太祖太宗两朝积累,朕不敢随便乱用,不料一朝殆尽,实在太可惜了!”   王旦安慰他说:“陛下富有天下,财帛不足忧;所虑者政令赏罚之不当。臣备位宰府,天灾如此,臣当罢免。”   王旦更担心的是朝臣对管理国库的人动杀机,怂恿皇上杀人。于是特意强调:“我听说这次火灾,主管国库的官吏都在收拾、抢救钱帛,诸班军校也都奋力向前,人人都使出了百倍的勇气。很不简单!”   真宗说:“朕所忧者惟军储尔,钱帛所伤不多,至于大礼赏给,亦可以渐致,若军储不足,须至累民,此朕所甚忧也。”   显然,这一场大火,由于库守抢救及时,钱帛损失不算太大;但大典礼仪物资和军备物资,各类布帛、帐幕、油伞、服装、旗帜之类,损失严重。   按照天人感应的传统,这是上天示警,宰辅首当其责。王旦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于是开始上表“待罪”,听候真宗发落。   但真宗认为责任在帝王,不在宰辅,于是检点近年来的所作所为,降下一道“罪己诏”,并请求朝廷内外直言得失,以求改进帝国工作。   君臣抢着承担责任,这种政治风景,罕见。   (《大宋帝国七百年7-真宗赵恒下》) 第九十四章   在一片愁云惨淡中,受到大火殃及时,因书籍性质,而理应最为损失惨重的崇文院,竟能近乎全身而退,只伤皮毛这点,就显得分外醒目了。   并且,由于清点之后,各处损失很是触目惊心,唯恐天子暴怒下降罪相关看守之人,包括这位亲口向官家汇报灾情的计省官员在内,都空前地放下了对这位注定借这阵东风而大出风头的郎君的嫉妒,决心若是官家详细问起,就毫无隐瞒,且对其大加称赞。   果不其然,已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的赵恒和王旦,乍闻此讯时,都不由露出大喜的神色了。   王旦意识到自己赶在陛下前头,失态地问了那句后,就重新缄口不语了。   官家丝毫未察觉道这位素来稳重的王相的小小失态,不断追问起这位官员,关于崇文院在陆辞一官职仅居次等的校理的带领下,究竟是如何保住数不胜数的藏书的来。   那官员在得知这一喜讯后,也是大吃一惊过的,为防是崇文院人怕受责罚而胡说八道,他在亲自验看和清点损失时,就分外用心。   得知此言非虚后,他方细细过问了当时情景,自然不可能漏过陆辞的优异表现。   不论是未雨绸缪,或是临危不惧,还当仁不让地组织起当值人,有条不紊地救火,甚至不忘在有闲暇时,赶回去救助其他两馆的做派,无一不亮眼无比。   哪怕没有夸大其实,只是平铺直叙,也足够让赵恒听得津津有味了。   赵恒不厌其烦地让他翻来覆去地把陆辞救火的事迹讲了四五遍后,分明已将所有细节都掏出来了,还是有些意犹未尽,笑着看向王旦道:“王相啊,好一个英雄出少年!我起初只觉此子年纪虽小,才貌俱佳,颇有名士之风,方对其另眼看待。如今一看,就这难能可贵的气魄,不正是宰辅之气?不怪你说北地多俊秀,有这小狡童在,就足抵得千百人了!”   现结果摆在眼前,崇文院几近无损,于赵恒眼中,一贯被自己欣赏、额外提拔的陆辞,就变得万分顺眼,简直怎么看怎么都好。   王旦见官家龙颜大悦,不复之前阴沉,心里彻底安定下来。   相比之下,他更看重从此事中显露出的陆辞的品德。   只处于集贤校理这一小官之位,就敢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苏全院之困,足见初心诚正,能力逸群。   且陆辞数月之前,还曾遭上司屡加刁难,甚至弹劾,却不曾生出丝毫不忿。   更不曾上奏辩解,申诉自己冤屈,导致矛盾加剧。   只不卑不亢地行分内之事,息事宁人,让院中可继续平静运行。   年纪轻轻,非但不争强好胜,贪图功名,逢迎上司,却愿意承担责任,一心轻自己而重大局,不伤和气不斗闲气,光明磊落的恢弘气度,确实如官家所言的那般了不起,颇有国士之风。   ——产生了天大误会的王旦,自然无从知晓,以陆辞公款吃喝会友的从容快活,当然从头到尾都不觉自己受了委屈,才不会同其计较。   他微微笑道:“幸有陛下仁政,政理清明,世间诸多钟灵毓秀,方有出头之机。”   这话赵恒自然爱听,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若我忘了赏他,王相可需提醒我才是。”   王旦从善如流地应了。   陆辞对这番谈话,自是一无所知的。   即便要论功过进行赏罚,也得是许久之后的事了,朝中少说都得轰轰烈烈地吵个十天半月,才能通过皇帝拍板,得出具体结论来。   他十分满足于三天两头有御膳,又无顶头上司制掣的悠闲生活,完全不在意升职与否。   甚至在他看来,其他地方损失如此厉害,官家定会无比痛心,那他们能无赏无罚,逃过一劫,就算皆大欢喜了。   崇文院无疑是受到大火牵连的诸多建筑里程度最轻的一个,不但保住了绝版的古籍,被焚毁的那些书的雕版也还在。   但由太宗亲手设计,促人修建,数十年来屹立宫群之中,使京人引以为豪的崇文院本身,还是被烧得只剩空空框架,残砖断瓦了。   朝廷广开榜单,招募工匠,匠人一下变得供不应求,且必然会优先重建为起火源的荣王府、宫门等地。   崇文院的话,则要稍慢一步了。   救出的数千书籍,也经不起风吹日晒,便在原崇文院所在的位置边上,临时建起外院数所,足够遮风避雨,囤放书籍。   然供馆职处理公务的地方,就变得无比简陋了。   偏偏在这样一落千丈的工作环境下,忙碌程度却是大增。   单是整理雕版,对被烧毁的书籍重新刊印的工作,就足够让所有人忙得脚不沾地,分身乏术,根本无望回归陆辞所期盼的清闲状态了。   毕竟原先官刻本的来源,包括国子监、崇文院、秘书监、司天监和校正医书局等。   现一场大火,直接烧掉了崇文院和秘书监两处,刻书量却一下暴增,重任瞬间落在了另外数监的头上,自是手忙脚乱。   陆辞粗略一算,忽略其他两馆且不谈,单是集贤院里的藏书,要完成重新刻印的工作,就起码得排到明年四月了。   因其他两馆都有院士主持,都亲自往国子监跑得勤快,显是要争着先把自己馆里的雕版刻印出来。   崇文院的院士苏嵩却是被罢职了,剩下几名校理,当然无法与那两院士相争。   宋绶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两馆的新刻书络绎不绝地从国子监送出,属于集贤院的却被一再搁后,看似遥遥无期,出者也寥寥无几。   心里难免感到几分愤愤不平,满腹牢骚,朝陆辞道:“如此也要相争,就这气度,如何当得院士?”   他虽是个书呆子,却还是知道有些话说不得的,才险险憋住了。   要不然,他真想骂那几人一个忘恩负义,才过去多久啊,就把陆辞带领集贤院里官吏,帮着抢救其他两馆书籍,才叫三馆成危巢下完卵的功给忘得干干净净,竟仗着官职高上几等,光明正大地压着陆辞。   陆辞却是毫不在意,还心平气和地安慰他:“集贤院藏书虽是最多,却不似其他两馆还具旁的职事。上头催促,他们心里着急,争时不免脾气急了一些,也在所难免。子元多加体谅吧。”   宋绶深深地看了此时还温和微笑的陆辞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位一来就深得他眼缘,近些时日的交往更让他引以为善友的陆摅羽,可真是脾气好过头了。   若换了别人,单是三元及第的风光,就快能把尾巴翘上天去,更别说如此得陛下恩宠看重,免试推入馆阁之中,一来就领了第二等的职事。   偏偏陆辞毫无傲气,只默默无闻地做事,堪称与世无争。哪怕是这回带领馆职众人抢救书籍、保全大半的功绩,也只做分内职责,绝口不提,更别说邀功了。   性子这么柔软和善,还老被那些人欺压刁难,屡屡吃亏。   这不,面对这明晃晃的抢功行径,对方半点不急,他却简直要气得看不下去了。   宋绶忍不住为自己这过分老好人的朋友发愁时,陆辞却乐得光明正大地忙里偷闲,每日不慌不忙地做着分内的抄写、校勘、缮写等事,做着一条稳定地推动进度的安静咸鱼。   在陆辞看来,单靠目前在馆阁中常规任职这几十号人,就想要完成这般庞大的工作量,显然太缓慢和吃力了。   以朝廷对藏书的看重,不可能忽略掉这点。   若他所料不差的话,等针对这场大火的具体赏罚下来后,朝廷应该很快就将采取相应对策,从各地选人中挑出‘学行之士’,担起图书典藏整理的次要职务了。   陆辞心安理得地混日子的时候,朝中也正为了此回大火之事,吵地翻天覆地。   官家近来为愁这事,连仙都修不动了,整天就双眼放空地坐在龙椅上,没精打采地听底下人争论不休。   王旦之前要将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的表态,并无半分作伪,一旦确定官家欢喜于陆辞逸群,没了杀心后,就安安心心地上表‘待罪’,在府中候着,等待发落了。   而官家历来极其看重王旦,凡事都要征求对方意见才作决断,当然舍不得把这天灾的‘罪’降在其身,让自己身边少了得力人。   两相权衡下,他索性舍下一些颜面不要,大大方方地下了罪己诏,历数了过去些年的错处,就欲此事盖过。   不料罪己诏才下没几日,就终于查出,荣王府失火之事,并非天灾,而是人为。   既是人为,就需厘定责任,进行惩处。   等具体查完,便得出结论,这场惊变要具体量罪的话,需受极刑者,竟高达一百多人。   面对这一百多条人命,向来秉持祖宗传下的‘蹈仁者之愚而固不悔’行事的赵恒,难免犹豫了。   而静心待罪的王旦,一听说这一急变后,更是片刻都坐不住了,赶紧上表,说道:“只为此事,不但臣已递表等待降罪,连陛下业已降下罪己诏,且昭示天下了。才过数日,忽又将灾祸之由归咎于他人,此有朝令夕改之嫌,如何向天下昭示诚信?”   一直没怎么吭气的枢密使寇准,也挺身出列,帮腔道:“依臣看来,火虽是因人而起,然难以扑灭,且因大风而迅速延烧,又何尝不是‘天谴’呢?”   赵恒一想也是。   对于动作太慢,吵了好些天,都快平息了才弄清楚是人为而非天灾的这些官员,他心里其实也正不满着。   罪责都已经揽在身上,面子也丢了,才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如此改来改去,岂不显得他不辨事情真相,白白折腾一趟吗?   于是放弃了追责的想法,索性还将当坐者的罪过,以‘扑救足勇’为由,一概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宋代中央官府刻书单位很多,有国子监、崇文院、秘书监、司天监和校正医书局等。其中以国子监所刻的“监本”为最多、最有名。(《两宋文化史》)   2.和气:   王旦与赵普以来的大宋宰辅一样,都是负有“以天下为己任”道义担当的人物。他们与宋帝一道,在推演天下太平时,特别注重“和气”。所以,与历朝历代相比,大宋帝国是最少酷毒戾气的时代。“杀头”“灭门”这类狠戾心机,似乎很难出自帝国精英之口。他们很难说一句“拉出去杀了”,很难潇洒一挥手,说什么“该杀杀,该抓抓”,尽管他们有这个权力。在这方面,就像王夫之评价太祖赵匡胤用过的那句话,“蹈仁者之愚而固不悔”,他们宁肯陷入“仁者之愚”,也不愿意一逞“凶暴之气”;宁肯因为“仁者之愚”而贻误良机、而面临不测、而遭遇后人视为“迂腐”的嗤笑,也不愿意在当下启动杀机。(《大宋帝国三百年7-真宗赵恒下》)   3.追责的具体过程如文中所说,因为陆辞在其中起到的影响局限在集贤院,所以就没做改变了。 第九十五章   朝中风起云涌,馆阁里头,却还是一片风平浪静。   ——至少目前如此。   即使日日沐浴在宋绶饱含心疼的目光中,陆辞仍是一扫大火那日的强势做派,恢复了老实内敛、平淡无波的状态,中规中矩地完成份内之事,绝不插手其他。   被隔三差五送到家里来的御膳养叼了胃口后,陆辞连樊楼任店等大酒楼都甚少光顾了。   只每天雷打不动地去一家位置偏僻、环境清幽的茶馆,饮饮新酿的霜果茶,再尝尝店家亲手做的新鲜茶点。   这日忙完馆阁中事后,陆辞戴上帷帽,就骑着小灰马,熟门熟路地到茶馆来了。   刚一进门,眼尖的店家就赶紧放下手里的账本,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亲自招呼:“陆校理来了,快楼上请。”   陆辞莞尔:“你忙你的去吧,我来这么多回,还不认得路么?”   他几乎每天都是同一个时辰来到,又坐的同一间厢房,店家见多了后,想着茶馆客人也不算多,索性每天这时候,都将那厢房给他预留着了。   店家笑道:“再忙也不少这么一会儿。”   客官再温和近人,他们开门做生意的,却不能真这么做。   陆辞也不坚持,由他领了自己进包厢,点了四五样茶点,就悠悠然地一边翻看借出来的馆中藏书,一边不时扫扫下头走过的行人,安心等待了。   没过多久,他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一进馆来的客人身上,不由一顿,定睛看了过去。   可不正是晏殊么?   陆辞不动声色地将书合上,妥善收回包袱里,就站起身来,走去推开门,下楼去了。   正准备送茶点上来的店家与他半途迎面碰上,不由着急道:“陆校理怎么出来了?若有需要,拉拉厢房里那铃,喊伙计上去就好,何必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陆辞笑道:“我进门时忘了用一楼的活水净手,才想着下楼一趟。况且就走上几步罢了,无妨。”   店家不疑有他,“哎呀”一声,又跟陆辞道了几句歉,才安下心,先将抹茶和茶点送入厢房了。   陆辞走下一楼,一下就被晏殊给看到了。   正微微笑着应对伙计的热情问询的晏殊,立马有了主意:“就带我去二楼厢房看看罢。”   陆辞一笑,仿佛才看到晏殊:“晏学士也来了?”   晏殊笑容渐渐淡去,冷淡道:“陆校理,许久不见。”   陆辞用活水随意净了净手后,就走到晏殊跟前,向不知所措的伙计点点头:“你忙去吧。我与晏学士相识,也有些话说。”   伙计赶忙应下,就一溜烟地先走了。   陆辞优雅地比了个‘请’的手势,淡淡道:“晏学士若不嫌,可与我拼一厢房坐。”   晏殊挑了挑眉,冷笑道:“我若不去,陆校理说不准又要来个三十顾茅庐,似催还借书那般不达目的不罢休吧?”   伙计听得心惊肉跳,眼睛不住往他们这边瞟,又不自觉地站远了些。   ——他滴个乖乖,起初只听陆校理的话,他一开始还以为两人有些交情的模样。   结果这一听,分明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啊。   更让伙计胆战心惊的是,似是被晏殊这夹枪带棒的暗讽给激怒了一般,一贯好脾气的陆辞都懒得面上客气了,只轻轻地“呵”了一声。   也许是顾忌一楼盯着他们偷偷议论的人不少,二人没在在楼梯上多做纠结,沉默无言地一前一后上了楼,还真进了同一间厢房了。   二人身影一消失在楼梯上,在一楼喝茶吃点心,却津津有味地看了一出热闹的其他客人们,就热闹地讨论开来。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房门一关上,这刚还剑拔弩张的二人,就默契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哪怕是再幽静的茶馆,也难免眼杂。   如若明面上理应势同水火的分属南北两派、加上陆辞纠缠对方归还书籍带来的小摩擦的这两人,忽展现出亲密友好的姿态,难免遭人多想。   倒不如在别人眼里保持相看两厌,话不投机的状态。   陆辞故作无奈道:“许久未见,才一打照面,就将戏演起来了。你也不怕我真误会了,不配合你?”   晏殊轻松道:“狡童若连这也瞧不出,那岂不是白吃了我那么多点心?”   正说话间,他深知面对这狡猾的饕餮,可绝不能随便客气,便毫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了下,直接用唯一那副干净的筷子,利落地夹起一块瞧着就很是可口的茶点,往嘴里送去。   甜糯可口,唇齿留香。   陆辞看晏殊大大方方地享用着自己的点心,却仍是笑眯眯的,也不与他争夺,只继续饮茶,顺道欣赏对方的吃相。   倒是晏殊在他的紧迫盯人下,很快装不下痛快的吃相了,便在将最后一口咽下后,轻咳一声,一边喝茶解渴,一边嫌弃道:“茶点还好些,甜里尚带点茶的清苦,不算太腻口。但怎么连这茶汤也是甜的?你当真嗜甜的很,连这都不腻。”   对他的挑剔,陆辞只玩味地弯了弯唇角,不予理会,却开门见山道:“现在你将我的茶点都给吃了个精光,可算能告诉我你的来意了吧?”   晏殊故作不满道:“上回因你遭弹劾之事,我可没少奔波,才还你一个清白,叫你得了这么久的清闲日子。你怕是乐在其中,才连我的门都不上了吧?”   “你这话若传出去,可就成了得了便宜还卖乖了。”陆辞叹着气,一边摇头,一边老神在在道:“陛下唯独将事务交予你去办,难道不是对你倚重的体现?得以为君上分忧解难,乃臣下之幸也,奔波个十天半月,也当甘之如饴。倒是你当让你谢我给了你这一登云梯,让你能离带秋千竹林的院落更近一步了才是。”   听了陆辞这一番理直气壮的说辞,晏殊实在憋不住,被逗乐了:“摅羽所言,的确有些道理。只是我虽有心谢你已谢,你却一直未再登门,让我跑这么远一趟来专程与你会面,便抵消了这份恩情吧。”   说到这里,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陆辞道:“因藏书大多被大火焚毁之故,馆阁人手短缺,朝中何时要增派人员来?”   晏殊道:“最早也得半个月后吧。这回得亏陛下降下罪己诏,不然真要清算这场人祸的罪责,起码一百三十七号人脱不得干系,得受极刑处置。”   陆辞微微摇头:“一概不究,未免太过宽松了。首犯当诛,从犯倒可从轻发落。”   毕竟这场因疏忽大意引起的大火,不但让数不胜数的财帛和物资就此蒸发,还不乏因撤离不及、而丢了性命的无辜人。   刑罚过重固然易失民心,但将犯罪成本归零,无异于纵容和鼓励,将致后患无穷。   晏殊笑了笑:“虽非此时,但总会清算的。”   即使官家真心胸宽大,吃了这哑巴亏也就这么算了,底下人也不会轻易饶了始作俑者的。   要想揪人罪名,进行处置,可不一定非要跟这场大火相关的不可。   而完全可以等到风头过去,再查处对方大小罪名,捉拿下狱。   陆辞会意一笑,也不再在这话题上纠结了,只道:“看你一派轻松,想必是朝中对于此祸后的具体赏罚,争出个结论来了?”   晏殊颔首,笑眯眯地打趣道:“这回摅羽力挽狂澜,救下无数古籍,可得了朝中清一色的赞赏,当之无愧地脱颖而出,就等着陛下的赏赐吧。”   陆辞也不谦虚,莞尔着拱拱手:“承同叔吉言。”   “不过你资历太浅,即便有这么一场功绩帮提,官阶也难升动,”晏殊一边转着手里不知何时已喝空了的茶碗,一边斟酌了下措辞,还是选择直白道:“在馆阁中,你要再往上走,紧接着就是学士。但你也知晓,但凡学士,向来是给谏、卿与监以上官员充任的,你官阶离得,显然还太远了些。”   尽管身边友人都忍不住为陆辞操心,他本人却一直是最淡定的一个。   又是与他性情投合,颇为默契的晏殊,陆辞笑了笑,眸光清明,无比坦荡道:“我领人救火,不过求个问心无愧。至于是赏是罚,就不在我计较之中了。”   陆辞这话,的确说得真心实意。   和宋绶等嗜书如命、事业和爱好为一体不同的是,他现读书的时长虽变多了,本质上还是不爱整天闷在馆中念书的,更别提逐字逐句地进行校勘了。   对他而言,由图书馆管理员晋升为图书馆副馆长(之一)的吸引力,恐怕还没御膳的多。   不都是跟书籍打交道么?   晏殊默然片刻。   以他眼力,如何看不出陆辞所言,完全发自真心?   他微微一叹,搁下心里淡淡的焦躁,举起茶盏,向陆辞一举:“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言罢,他头一仰,就以潇洒好看的动作,要将茶水一饮而尽。   ——然而刚一倾倒茶杯,晏殊就愣住了。   陆辞嘴角一抽,微眯着眼,显然以为晏殊是故意的。   他嗓音轻柔,却透着淡淡凶气:“我特意点的果茶,方才都被你全喝光了,这是哪门子的敬我一杯?”   晏殊:“……”   误会。   由于闹了这小小乌龙,晏殊不得不承诺陆辞,等赏罚下来后,再请他在这里用上一桌差点,才得以脱身。   在离去之前,晏殊宛若无意地抛下轻飘飘的一句话:“趁还在馆阁之中,多读些书吧。以后恐怕就不那么得闲了。”   陆辞若有所思。   之后也没过多久,当陆辞还满足于两点一线、忙里偷闲的小日子时,忽然就到了晏殊得兑现承诺的那日。   在王旦、寇准等机要重臣的力荐下,外加皇帝早已偏得没边儿的一颗心的顺水推舟,哪怕有王钦若、丁谓等人的激烈反对……   陆辞还是凭救火之功,在无数人眼红的注视下,直接扶摇直上,被迁升为户部员外郎,同时为太子舍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员外郎即为定员外增置之意,原指设于正额以外的郎官。   到了宋初,就为从六品的阶官。官之前解释过,就是用来定俸禄等级的官位,而不是实际办事的职务。   尚书省所辖六部二十四司,分属左司和右司,左司掌管吏部(下辖司封、司勋、考功)、户部(下辖度支、金部、仓部)、礼部(下辖祠部、主客、膳部);右司掌管兵部(下辖职方、驾部、库部)、邢部(下辖都官、比部、司门)、工部(下辖屯田、虞部、水部)。 第九十六章   带来陆辞新任命的诏书,依然是已与他混熟的林内臣带来的。   到底是在宫中,不好多说闲话,林内臣在笑眯眯地念完之后,将诏书放到陆辞手中,轻轻道了句恭喜后,就不再耽搁,回去复命了。   等他人一走,素来安静的馆阁里一下热闹起来。   但凡是同陆辞曾有过点头之缘、或是说过一两句话的馆职,都挂上一副笑脸,纷纷聚了过来,诚心实意地向他道贺。   经大火之事,他们可算是看清楚了,只要陆辞在馆阁中,虽能叫他们跟着沾一些光,但注定却被衬得黯淡失色,难有出头之日。   现对方被迁职别处,还真是再好不过了。   没了利益上的冲突,自然没了敌意,也变得顺眼起来。   陆辞压下心里涌现的淡淡郁闷,面上挂着温和有礼的笑,一一向他们道谢。   尽管每月能得的俸禄,跟着官阶水涨船高了是不错,但陆辞也记得清楚,这听着好听的‘户部员外郎’,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虚职,只做寄禄官阶。   而那瞧着更风光的太子舍人,就更是搞笑了——连老百姓都知道,当今天子,还未确立太子呢。   一个没有太子的太子舍人,能做什么?   陆辞蹙了蹙眉,着实琢磨不透皇帝此举的用意。   从明面上看,他是由八品升至正七品,一跃数阶,可从实际角度来说,更重要的差使却莫名其妙地给丢了。   官阶不过是发放俸禄和官服的参考,真要积攒资历,争取升迁,重点却在于差遣。   在这集贤院中时,他好歹有校理的职事可做,日子也过得清闲自在,如今却是没有了。   他还思索着,得讯而来的宋绶已撇下手里工作,小跑过来,激动地握住陆辞双手,又是一通语无伦次的道贺。   单模样上看,可比陆辞本人还高兴多了。   在宋绶看来,自己这位友人,可不正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吹尽黄沙始到金?   陆辞被无比振奋的他拉扯得哭笑不得,好生应了几句后,才得以脱身,继续收拾东西。   他一下得了两项虚职、却无差遣在身,当然不能再在馆阁呆着。   陆辞在茶馆里坐了一会儿,定了定神后,就带着小车载的赏赐,先回自己家中,安心待命了。   当然,在当天夜里,他就提笔写信,给眼见着又快给他寄来小食的三位友人讲述最近之事。   对这让他匪夷所思的任命,他就只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   毕竟得了赏赐和提拔,却连原本的简单差使都被剥夺了,早早地赋闲在家,只领基础工资过活,实在匪夷所思得很。   莫不是觉得他年纪太轻,资历太浅,要压上一压,才刻意闲置一边?   又或是破格提上之后,要先让他避避风头,省得再出苏嵩那样的诬告?   陆辞一边从容地享受着这份莫名砸到头上的悠闲时光,一边在心中做着万千猜测。   然而事情的真相,却远比他所想的要简单上无数倍。   见陆辞年纪轻轻,就如此稳重,不但能力卓绝,恭谦有礼,还颇具国士风度,一早看中对方才干的赵恒本就心里喜欢,有意破格提拔。   加上以王旦和寇准为首的一干重臣共同推荐,被肯定了眼光的官家越发得意。   他想着想着,就打起了将这人才多培育几年、然后留给太子做重臣班底的主意——如当初他从先帝在位时,就早早看重了王旦那般,成就一段良好的君臣之谊。   等他很快拿定主意,兴致勃勃地问王旦意见时,王旦不禁沉默了。   直到官家再次追问,王旦才无奈地提醒道:“陛下怕是忘了,天下还未立东宫!”   连太子都未确定,要舍人何用?   “……”   一时之间,赵恒竟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自然不愿承认自己是真彻底忘了这茬了,只轻咳一声,自若道:“再过些时日,就到立太子的时候了,这不是提前备着么?”   哪怕心里半点不信,王旦还是善解人意地微微颔首,继续眼观鼻鼻观心了。   赵恒仍有些微妙的不自在,在龙椅上挪了挪身体后,就随手拿起一封尚未批阅的奏章,翻看起来。   然而才翻开一页,他就愣住了。   ——“放忽取前后章疏稿悉焚之,服道士衣,召诸生会饮于次,酒数行而卒。”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让赵恒沉默了许久,才长叹一声:“罢了。”   君王如此感叹时,王旦面色仍旧沉静,对此奏章中简单提及的种放之死,更是无动于衷。   此等面上装作潇洒隐士,实际钓名沽誉,恣肆骄横,品行低劣,横行乡里,大肆敛财,全靠支持和怂恿陛下缔造这么一场叫他耿耿于怀的‘天书下凡’的闹剧,才得以青云直上的小人……   骨子里清骄的王旦,又岂会瞧得起?   若换作脾气暴直、耿直能言的寇准,怕是宁可顶着皇帝的黑脸,都要当场拍手称快了。   王旦则想到,随此奸人一死,装神弄鬼的文书尽被焚烧,日后再想追究,也难有凭证。   得不到王旦的丝毫回应,官家也觉几分无趣。   他意兴阑珊地挥挥手,示意对方下去后,就亲自提笔,写了一篇简短的祭文来,赐工部尚书之位,还特派了内侍前去致祭,可谓极尽哀荣。   种放逝世的消息,很快在朝中流传开来。   既有大声叫好,意气风发地觉天将要明的;有羡慕陛下对其尤其恩宠,屡屡降恩的;还有与种放立场相同,协力促成伙同皇帝行‘造神’闹剧的王钦若、丁谓等人,正暗感不安。   倒不是他们与种放有多亲厚,而纯粹是因对方扮演的‘方外之士’,一直为‘天书下凡’里颇为关键的一环。   现猛然断开,一时半会难寻出合适的人来顶替,难免有诸多不便。   官家亦是怀此虑居多,不舍种放也就一瞬,以至于上朝时神游天外,心不在焉。   更不可能记得还忘了授予陆辞官职,以及承诺王旦不久后就确定东宫、将此广诏之事了。   王旦将变幻莫测的朝中风向悉数纳入眼底,敏锐地察觉到几分不同以往小打小闹的危险气息。   不论是渐露得意忘形之状的寇准一党,还是阴鸷算计之相的王钦若一党,具都使朝中气氛无比冷凝而诡谲。   王旦心里变得不安起来。   偏偏在这种情况下,显然不是规劝或提醒的好时机。   陛下对政事兴趣缺缺,若对立太子之事操之过急的话,怕会起得反效。   思来想去后,王旦终于下定决心,这日下朝,就直接派人去陆辞家中,把人请到自己府里来。   陆辞彼时正舒服地躺在小院里的摇椅上,一边吹着宜人的秋风,一边尝着切成小块的时令水果。   乍闻来人客气的邀约,再问清对方主家的名字后,他不由微微一讶。   大名鼎鼎的王相,专程派人请他上门作甚?   陆辞虽不解,但也不至于往王相欲招他为婿这方面想——要真有此意,王相早早就出手了,而完全不必拖至此时。   他一边漫无边际地猜测着,一边毫不犹豫地起了身,只身应邀而去。   王旦已换了常服,坐在正厅中等待,手里还心不在焉地捧着一盏茶。   听得下人来报,道陆辞已到时,他倏然回神,将茶盏随意往桌上一放,大步迎了出去。   到底在馆阁做了好些月的校理,较以前能探听到的朝廷事务要多上许多,陆辞自然清楚,似王旦这种能够贯彻先人后己、和气恭安的品质,究竟有多难能可贵。   陆辞自认,他就算再投几次胎,也是做不到的。   对做到的人,他也愿付出真心的尊重。   甫一照面,陆辞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在下陆辞,见过王相公。”   王旦微微一笑,亲自扶起道:“不必多礼,快坐吧。”   “多谢王相公。”   陆辞这才坐下,微微带笑地看向这位广得士林赞誉,为相多年的老人,安静地等着下文。   屏退下人后,在一片静谧中,王旦也不忙开口。   他先不急不慢地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又轻咳一声,才道:“一直见摅羽不曾婚娶,我膝下又恰巧尚有一女,温柔贤淑,待字闺中,不知摅羽可愿考虑一二?”   陆辞:“……”   见一直从容微笑的陆辞面上,难以抑制地露出几分错愕来,刚还语出惊人的王旦,才又不慌不忙抿了口茶,露出个温和可亲的笑容,随口安抚道:“我膝下并无待嫁之女,连待嫁孙女亦无,方才不过说笑尔,摅羽莫要慌张。”   陆辞眼皮一跳。   冷不防地就被这位面相和蔼可亲的老人拿来开了个玩笑,原还能在面上保持微笑、实则严阵以待的陆辞,不免感到几分哭笑不得起来。   王旦仍不谈正事,还在边上打打敲敲,就是不直奔主题,而是笑眯眯道:“我这府上也养了些厨子,食材用得不算名贵,手艺却着实不错。摅羽近来没少用御膳,怕也有些腻了吧?不妨尝尝,我这别处绝对没有的相府佳肴。”   陆辞:“……”   他已不想追问,在皇帝开玩笑一般赐下那小名后,究竟有多少人知晓他好美食的事了。   清晰地感受到王旦不断释放出的善意后,对相府美食也的确有些好奇的陆辞,唇角便往上轻轻一扬。   他眼眸晶亮,眉眼微弯,缓缓地绽放出一个较之前的要灿烂许多的笑来,从善如流道:“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先谢过王相美意了。”   至于到底有什么要事要谈,还是等饭后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王旦的脾气真的特别好。   他很少对家人生气、发火。有时遇到饮食落了尘埃或有了污染,他也不去追问责任,只不过不吃而已。家人恶作剧,曾试着将少许墨汁投放到肉汤中给他。王旦一见,只是吃饭,不吃汤。家人问他为何不吃汤,王旦从容道:“我今日偶尔不喜欢吃肉汤。”后来家人又把墨汁投放到米饭中,他就对家人说:“我今日偶尔不想吃米饭,可另外备点米粥什么的。”   但是在关键时刻,也非常有魄力。   “澶渊之盟”前,真宗亲征,王旦开始跟着真宗一道,后来京师留守患病,王旦驰回京师“权东京留守事”。临行前,王旦见契丹举倾国而来,形势莫测,就对真宗说:“期望陛下宣召寇相,臣有重要陈述。”寇准到后,王旦正经奏请道:“我离开澶渊,如果十天之内,没有得到捷报,臣应该怎么办?”这话说得真宗听后,也是一惊,沉默很久后,说道:   “立皇太子。”   一言既出,大事已定。国家已经不必担心最高权力之一日空白。王旦飞马驰回京师。   (《大宋帝国三百年7-真宗赵恒下》)   2.丁谓是继王钦若以后又一个出任宰相的南方人,史言其有吏才,且多才多艺,但专权黩货,狡过人 ,并与王钦若一样 ,积极参与了营造宫观 ,奏祥异之事。因而时人将他们两人与林特 、陈彭年、刘承珪一起,谓之“五鬼” (《北宋政治史》) 第九十七章   在用完相府的膳饭后,陆辞的最大感受,便是王相果真是个实在人,毫无假话。   在食材的选用上,无疑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可仅凭厨子的高超手艺,仍让长了根挑剔舌头的陆辞满意了。   近来需挂念的事务繁多,加上年事渐高的缘故,王旦的胃口并不算好,常常只用一碗米粥,简单地搭两小碟素菜,就足够了。   他让厨子备膳时,自然没忘将陆辞的岁数和喜好考虑在内,特意着人多做了一素二荤一汤,还额外备了一道甜点。   原想着定会剩下一些,但在亲眼看着陆辞动作斯文优雅,却无比效率地将盘中菜肴一道接一道地消灭时……   王旦面上淡定,心里则惊讶地想自己虽有所预料,竟还是算少了。   他不动声色地向边上侍立的从人使了个眼色,对方很快明悟,赶紧下去告知厨子再多备几道菜来。   就在陆辞意犹未尽地要动那块小巧玲珑的点心时,厨子紧赶慢赶做出的三道新菜,也终于送到了。   陆辞一边客气地邀王旦动筷,在得婉拒后,很快暂时放弃了甜品,而转向正菜来。   王旦微微笑着看他,只是看着看着,也被勾起一点久违的馋虫来,不由亲手多添了一碗粥,就着荤菜,慢条斯理地一口口咽了下去。   待二人茶饱饭足,心满意足地放下筷箸,王旦哑然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不觉地跟着吃了个肚皮发胀了。   他一边心里感叹,一边起身,邀道:“摅羽可愿随我去院中散步,权作消食?”   陆辞清楚这是正题要来了,毫不犹豫地也起了身,欣然同往。   王旦身为宰执,所居的官舍自是八所之中最为宽敞舒适,也是得晏殊梦寐以求的。   庭院里不但有假山亭台,还有一片幽静竹苑环绕水潭。   王旦领着陆辞走入小径中,坐到凉亭里后,就屏退下人,只留他们二人在亭中了。   陆辞扶着王旦坐下,王旦长长地舒了口气后,就招呼他坐在自己身边,笑着开口:“依你看,寇密使此人如何?”   他口吻虽随意,但让一个才入仕途不久、即便屡遭破格提拔,目前也只是从六品的小官评价堂堂枢密使,若换了任何一个别人,听了定会心里一惊,开口前再三犹豫。   尤其寇准虽没怎么与陆辞打照面,私下里更是鲜有接触,但他对陆辞的公然维护也好,频频赞扬也罢,哪怕让众人颇有微词,仍是广为周知。   陆辞要公证地评价对方,就得包括缺点,许会落个寡恩的嫌疑;他要是一昧赞扬对方的优点,既显谄媚,又有不坦诚、隐瞒的嫌疑。   对这看似潜藏无数陷阱的问题,陆辞只微微一笑,风趣道:“寇密使的才干与脾性,都是世间难有的厉害。”   王旦不料陆辞会如此回答,结结实实地愣了一愣后,才回过神,哈哈大笑起来。   一边笑,还一边赞同地不住点头:“这话说得好,那寇老西儿,可不正是本事厉害,脾气也厉害?”   这话,陆辞就不适合接了,于是只保持微笑,却不言语。   等王旦缓过这股笑劲儿,又问:“你之前虽一直于馆阁中任职,但于朝中情形,也不至于一无所知吧。”   陆辞谦道:“朝中大事,我还是略有耳闻的。”   王旦便道:“种放的所作所为,你又知道多少?”   陆辞毫不迟疑道:“钓名沽誉,媚上欺下,无恶不为。”   “不错。”王旦笑了笑:“大火虽是人祸,蔓延过迅,也可说是天灾。陛下下罪己诏时,也已对广建宫观之事隐约生出悔意,令朝官亦有所反思……”   毕竟天灾为上天示警,官家近来下令广建宫观,轰轰烈烈地封禅造瑞,很容易被人联想是叫上天不满,才得此谴。   说到这,王旦话锋一转,眉宇微微蹙起,露出难以掩饰的厌恶之色来:“然小人轻鄙,善进谗言,定不甘心叫此歪风邪气就此散去,难免借此人之死,再生是非。”   若说对小德有亏,大才无碍的寇准,温和弘雅的王旦一向宽容的话,对这等怂恿陛下行‘遗后世之羞’的丑事的卑鄙小人,就是厌憎至极了。   陆辞安安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话,也不问询。   “而寇枢密又惯来刚猛偏执,”王旦无奈道:“双方现是对峙,但早晚要爆发冲突。”   陆辞若有所思。   为何目前只是对峙?   当然是忌惮于致力维和、坐镇朝堂多年,还深受官家信任的王旦了。   陆辞当然也知晓,寇准对王钦若为首的那干人,已是怀恨在心已久,现见有机可乘,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过寇准会对他们如此深恶痛绝,不只是北人官员对南边官员的轻蔑和优越感,也不是如王旦那般、愤恨他们撺掇君上行造神的闹剧,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前些年被罢相的由头,就出在王钦若身上。   目前官家对造神弄瑞之事已不那么热衷,就让王钦若等人难以再进。   加上以世外高人这一身份在外推波助澜的核心种放,忽然逝去,更佐证了修仙也好,弄神也罢,到底不能弄假成真地长生。   最清楚自己底细的官家,也就跟着底气不足了。   王旦说到这后,就静静打住了,温和地看向陆辞。   陆辞轻轻一叹:“然双方旗鼓相当,真斗下去,一时间难分出胜负,结果却多半会两败俱伤。”   王旦颔首:“不错。”   若王旦肯插手其中,彻底站在寇准一方的话,优势定会是压倒性的。   但王旦认识寇准多年,清楚对方经过这段时间的大起大落后,脾气并未被磨得平和一些,甚至还变本加厉,渐生出急功近利的心思来。   有才而无大臣体之人,若再次任机要之职,也很难说是吉是凶。   王旦独撑大局多年,也觉力不从心,难掩伤怀道:“他们失败,尚有起复之时。可大宋子民,却再经不起一场天书了。”   澶渊之盟带来的和平时段,原是用来休养生息的好时机,然而长达数年的修建宫观、泰山封禅、赏赐百官、大增僧道……   非但没让国力有所增强,甚至因负担不断增加,还将前两朝遗下的财富败去许多。   陆辞将王旦的话翻来覆去地品味许久,再结合朝中局势……   哪怕他对历史进程所知甚少,但在沉默许久后,还是彻底明了了对方一直未宣之于口的真正用意。   “若有冒昧,还请王相见谅。”他开门见山道:“不知王相是想让我去何处任官?”   他略过所有过程不提,直奔结果,让王旦再次感到惊讶的同时,也不由欣慰地笑了起来。   “我原还想,寇老西儿越来越糊涂了,”他感慨道:“但在看你这事上,他倒是难道地没看错。”   陆辞笑道:“王相过誉,在下不敢当。”   寇准要对抗王钦若一干人,定也觉势单力薄,多半要壮大自身朋党。   这么一来,向来极得他期许的陆辞,难免会被他试图拉拢进来,卷入乱局之中。   王旦却不愿见这一幕。   他同样对陆辞抱有极大期许,心知一旦蹚入这摊结果不明的浑水之中,面临疯狗撕咬的乱局,最先落马的,定是官小势微、最快成为靶子的陆辞。   一旦履历上有了些许瑕疵,太子舍人这一职事,哪怕日后立了太子,也难保住了。   王旦自知身体欠安,不知还能维系大局多久,只想尽量保住他所看好的新生力量。   那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便是要赶在寇准想到这点、对陆辞进行拉拢前,尽早进行安排,让陆辞离开不知何时要生大变的朝廷。   不然陆辞承寇准恩情颇多,要想开口推辞这份请托,即便态度坚定,也难免被人诟病,还会被寇准嫉恨上,绝无两全的可能。   若是远在地方任职,双方鞭长莫及,寇准一开始就不会动主意到其头上。   等尘埃落定,少说也要四五年。   在这期间,东宫定已确立,太子身边正是需要能人辅佐相教的时候,再让在地方上攒好资历的陆辞归来,也就变得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了。   在想定之后,王旦当机立断地请陆辞上门。   他原还要再试探一番陆辞态度,考察一下对方为人,再决定是否开口的。   却不料陆辞已猜透他的心思,还主动开口,提了出来。   王旦笑了笑,坦荡道:“太子舍人为正六品,本是你的职事,但因东宫未立,现做些许变动,平迁至知州,别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哪怕两者同级,但却是从汴京调到地方上去,说好听了是积累资历,说难听些,则是明着平调,实则暗贬了。   这么一来,遭到反对和阻挠的可能性,也就大为增加。   倒是一直对陆辞极其看重的寇准说不准要大发雷霆,还记恨一下提出这主意的王旦,认定其不安好心。   王旦对此有所预料,仍是心平气静——他过去哪怕是做好事,做正事,也没少被寇准记仇的,倒也习惯了。   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能当对方的无理取闹做耳边风。   他唯一只担心陆辞会想岔,有意安抚,便推心置腹道:“虽暂时远离了京师,但若顺利的话,也只是数年功夫,待太子年纪稍长,就定会调回。况且你年纪尚轻,升迁又快,容易再有苏嵩之事,不若趁此机会多增长些履历,也知民生之艰。”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在地方上任官时,若成绩亮眼,无需运作也能回来,那日后再谈升迁,便是上好成资。”   平迁到地方上?   做知州?   王旦不知的是,他此话一出,陆辞的眼睛,倏然就亮了。   参加贡举时,最想的就是被调到地方上去做知县,吃好喝好的他,当然不觉这有什么委屈和可惜的。   后被留任京中不说,还机缘巧合地升了官职,陆辞原都快死了这条心了。   不料峰回路转,会得当朝宰执主动提出,还直接包揽下了替他周转的辛苦事!   听王旦这么说时,心愿得偿的陆辞便拱手一揖,字字铿锵道:“我年纪虽轻,也知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的道理。王相凡事以国运为考量,为民不遗余力,殚精竭力,鞠躬尽瘁,堪为士人楷模。我虽人微力薄,也愿为国尽力。只是需劳烦王相为我周转,心里甚愧,唯有一心照看百姓,作为回报了。”   王旦心里感动,老怀欣慰地抚了抚须,不住点头,才轻轻道了句:“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上州知州为正六品,中、下州知州为从六品。   2.太子舍人为正六品。   3.职事官和阶官的等级可以是不同的(而且大多数情况也不同),如果两者差距大的话,前面还要加个‘试’字,俸禄也跟着降一些。   陆辞的阶官是从六品的员外郎。   4.史上寇准和五鬼相斗的结果是同归于尽,如果对详情感兴趣的话可以看《宋代政治史》。后文也会简单提及。 第九十八章   王旦看着寡言内敛、温吞随和,真办起心意已定的事来,却是出人意料的大刀阔斧。   他派人将陆辞送回家中后,就毫不犹豫地重新换上朝服,即刻乘车入宫去了。   他极其清楚,自己邀陆辞入府叙话的事,很快就会被有心人得知。   且不说一旦经人口进陛下耳,不知会生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猜测,单是夜长梦多这点,就是尽快办妥的好。   王旦雷厉风行地说服了皇帝,又借着身为宰执的职权便利,立马就赶在皇帝后悔之前,直接带着起草好的诏书赶往中书,干净利索地做了签署。   等林内臣晕乎乎地拿着委任的诏书出了宫门时,距陆辞走出相府大门,才仅仅过去一个时辰。   不过一正六品的地方差遣,在朝中根本掀不起多大波澜,倒是王旦难得出手这般迅疾,才引起了一些人的小小议论。   陆辞到家还没多久,正着下人收拾东西,准备走马上任呢,就接到正式的任命诏书了。   林内臣一板一眼地念完之后,将诏书交到陆辞手里,话中不免遗憾道:“不知王相为何坚持将你外派,但他既已说服了陛下,叫木已成舟,你这一去,再快也得成资一回后再归了。”   林内臣说这话时,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陆辞面上神色,显然并非真的相信他毫不知情。   陆辞倒无瞒着他的意思。   他出入相府时,并未刻意遮掩过行迹,很快就会被旁人知晓,更何况是耳目灵通的林内臣了。   在话不宜多说的情况下,陆辞只笑了笑,以跃跃欲试的口吻:“王相有意雕琢磨砺我,岂不是将我视作璞玉的表现么?更何况,不论是留在汴京,还是去到地方上,纵有千辛万苦相待,只要能报效深厚君恩,我皆愿往。”   林内臣笑了笑,遂不再多话,而是乘上车舆,回宫去了。   在途中,他还叹息着想,这陆辞虽身负才学,也一度受陛下看重,但说不准的,就要到此为止了。   许是对方初入仕途,履历太浅,才留了这么些天真的傲气。   不然怎么会莫名得罪了当朝宰辅?   王旦可是出了名的脾气温吞,连寇准三番四次冒犯到他头上,都毫不计较,还愿反过头来举荐寇准,在陛下前为其开脱的。   他思来想去,也只能得出,恐怕是陆辞这一后辈求差遣太过急切,待人太过轻薄,才连王旦都看不下去,非要出手镇压,不惜竭尽全力说服圣上,也要尽快把人撵到远远的汾州去。   说是平级差遣,但一个在汴京中,一个远在汾州,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其中简直存在着天壤之别。   哪怕只是一资成,也要整整三年时间。   想到陆辞那乐观得很是天真的说错,林内臣就忍不住皱起眉来。   三年啊!   别说三年了,以陛下的忘性,除非一直在身前晃悠,恐怕不出三月,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哪怕真在不久后立了东宫,也不见得还记得这一早早任命好的太子舍人。   而在地方上任职,哪怕表现再优异,要隔重重山水传到帝都,再从诸多奏疏里脱颖而出,简直千难万难。   不然在地方上苦苦熬资历,等成资的那些大小官员,又怎么会挤破头都想进京来?   陆辞最为棘手的地方,还在于他极可能是得罪了王旦。   有深受皇帝信任的这位宰执压着,哪怕有寇准一昧帮护着,也难成气候了。   毕竟寇准脾气耿直爆裂,自身姑且难保,又哪儿还能说得动陛下?   ——去容易,回来就难了。   林内臣难掩可惜地摇了摇头。   陆辞虽从林内臣走时那一改往常笑脸迎人,而很是冷淡敷衍的态度中,猜出了几分真相。   但也没料到,林内臣会误会得这般彻底。   汾州隶属河东路,下辖四县,分别为西河、孝义、介休和灵石。   治地位于西河县,他在看过舆图,与印象中的后世地图做过对照后,判断出约是山西省汾阳市的方位。   在得了任命后,哪怕委任的诏书上,给他赶路所留出的时间很是宽裕,陆辞丝毫不打算做多的拖延。   他仿佛能感觉到,包括汾阳石傲饼、杏花村酒、麻酱凉皮、汾州核桃、豆角焖面……等等在内的无数美食,都在无比热情地呼唤着他,盼他尽快走马上任,去照看可亲的汾州百姓。   为一方父母官,又岂能让百姓们失望呢?   陆辞当仁不让,决定明日就启程。   现家中有下仆六人,皆是签了五年长约的,倒不必着急续契。   就留两人在京中打理房屋,他带上另外四人前去赴任,应也足够了。   在下仆们忙着打包细软,收拾行李时,陆辞也未闲着,回到书房中,给众友人写信。   尤其每月雷打不动地给他寄来各地特色小食的柳七他们,陆辞反复做了强调,表示从这个月起,邮递的地址将会变更。   切莫再寄到原先供职的集贤院,或是他位于京中的宅邸了。   至于新的跑递点在哪儿,暂时还没定下,要等确切去到任上,再从官署位置,就近寻合适房屋租赁。   毕竟再经放的美食,置放的时日稍长,口感也将大打折扣。   事关友人心意,陆辞自然是不愿有半分浪费的。   又考虑到自己这一去起码三年回不来,许是顾不上要赶下任贡举的场的钟会和易庶了,他便给夫子们和钟易两家都去了信。   让钟会和易庶在应考期间,借住在自己家中,陆辞当然是愿意的。   然而两人都不是多有轻重和分寸的人——易庶相对还好,只对女色抵御力较差,然而钟元的影响力太大了些,难免会被带歪——只让两个未及冠、又总惦记着往外跑的郎君在他家里待着的话,恐怕于复习备考之事,毫无益处不说,还有反的效果。   陆辞索性请李夫子辛苦一趟,领这两让人不放心的兔崽子一起上京,正好督促二人用功苦读。   在做好安排后,陆辞就往茶馆去了一趟。   一进大门,就对上店家为难和歉意的笑来,原来早在半个时辰前,晏殊忽然来到,还不由分说地占了向来留给陆辞的位置。   陆辞心如明镜一般,笑着安抚他:“正好。明日我便将离京,与晏学士叙话的机会,恐怕以后几年都难再有了。”   店家讶道:“明日就要离京了?”   陆辞颔首。   店家顿时满脸遗憾。   似陆辞这般脾气好的老常客,大主顾,甚至活招牌……乍然离京述职,对他这店而言,可以说是个极大的噩耗了。   然见陆辞面上仍是带笑,他还是真心实意地恭贺了对方几句。   陆辞道过些后,就照例点了几道茶点,慢悠悠地上楼去了。   进到包厢时,一直凭窗出神的晏殊听得些微动静,迅速回过头来,见是陆辞,不禁唇角微微一扬:“闻摅羽即将往汾州西河赴任,特来相送。”   陆辞大大方方地坐下,笑道:“多谢同叔。那今日的茶水和茶点钱,就劳烦你出了。”   晏殊难道地没揶揄回去,直接应下:“不需你说,好歹是践行宴,本就没有让你出的道理。”   陆辞莞尔道:“看你这神色,倒像是早有预料了。”   晏殊含笑颔首:“有王相思虑周全,待你又尽心尽意,为促成此事,还不惜在寇枢密那背了一口黑锅……你可得记得这份恩情了。”   陆辞何尝不知?   他微微一叹:“我尽心为国为民,于他而言,就是最好回报了。”   晏殊欣然认同道:“正是如此。”   等茶点送上后,晏殊便止了话,安安静静地与陆辞消灭起一桌的点心来。   待二人合力,消灭得干干净净后,晏殊慢条斯理地将帕子沾得半湿,抹去唇角的些许碎屑,才慢吞吞地将袖中叠得无比工整的一张纸条取出,放到陆辞跟前。   陆辞挑了挑眉,看向晏殊。   晏殊颇为伤怀地感叹道:“你我相识于偶然,又不好在外碰面,好不容易建立起这么深厚的交情,你说走就走了,徒留我一人在京中奋斗……我思来想去,连一顿正经的践行宴也无法送你,唯有赋诗一首,聊以祝愿。”   陆辞已习惯了友人们动不动就赋诗一首、吟词一曲的行径,将纸展开,不出意外是首《赠陆知州之任汾州》,便笑着收下了。   与晏殊作别后,陆辞心里因受到些许感染,不由放弃了趁这最后一天逗留汴京、大吃特吃的原计划,而要先回家中,好好休息。   但当他骑着马,在归途中时,心念忽地一转,不由拨动缰绳,催马拐了个小弯,往王旦的相府去了。   他知此时此刻,哪怕满腔谢意,也不好上门,便只打算遥遥地看上一眼。   不料才到拐角处,就见一陌生的宽敞车驾停在相府门前,车夫刚巧下来,搀扶车里人下车。   那人的侧面,就被陆辞看了个正着。   此人穿着三品以上官员才可着的紫色官服,身形干瘦,唇紧紧抿着,眼窝颇深,容貌短小,眼神却透着阴鸷。   最醒目的,还是他脖颈上生了一颗极醒目的大肉瘤。   陆辞往后小退一步,就将自己彻底隐入了两边的林木之中。   他想,此人甲状腺肿大,恐怕不止缺碘,还很缺德。   哪怕从未谋面,凭这如此显著的特征,他也能认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与寇准斗争正酣的宿敌、为自身官途不惜促成天书下凡的闹剧的瘿相——王钦若。   在安安静静地目送王钦若入了王旦府邸后,陆辞淡定地移开了目光,未做逗留,而是立刻转身离开了。   比起对‘五鬼’深恶痛绝的王旦等人,陆辞显然没那么深刻的迁怒情绪。   ——说到底,他们只是为一己私欲而迎合上意,真正做这决定的罪魁祸首,还是当今圣上。   难道王旦就看不出来吗?   绝无可能。   只是他深受忠君爱国的儒家思想教育,绝不可能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只会将满腔怒火宣泄在五鬼身上。   想到这,陆辞不由摇了摇头。   自己目前人小力微,与其想这些,还不如多吃一口蛋奶酥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五鬼之中,王钦若颈上有个大肉瘤,人称“瘿相”;丁谓则长相很猥琐,像个猴子;林特更是身体瘦弱,弱不禁风。这几个人都是一副病态样子,却个个才华出众。(《大宋帝国三百年7-真宗赵恒下》)   2.汾州的辖县等信息出自《狄青传》   3.皇上的诏令要发到中书也即政事堂,由宰相签发。如此宫禁与中书一体,可使国家政令统一。诏令一般由翰林拟写(政令则由知制诰拟写),到了中书,遇到“不合”之处,可以“驳回”重拟。此一层意思,是保证国家法令的严肃性与妥当性。所以王旦可以“压”下皇上诏令,暂时不发,来争取圣意变更。(《大宋帝国三百年7-真宗赵恒下》) 第九十九章   却说柳七初初与陆辞分别时,还感到极不适应。   少了几位情投意合的密友在畔,哪怕密州也是他住过几年,颇为熟悉的地方,仍有些许失落。   尤其在陆辞高强度的督促下,他已习惯了早早就寝、又早早起身的节奏,乍然少了盯梢,竟感到很是不自在来。   而在密州走马上任的开头半年,他也是鼓足了干劲,日日早出晚归,很是勤勉。   直到半年之后,见一切风调雨顺,百姓和乐,他脑海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才渐渐松懈……   很快就要原形毕露,再次变得散漫起来。   他忙于公务,废寝忘食了这么久,总该犒劳一下自己,去秦楼楚馆坐坐吧?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他在忽然间萌生此久违念头时,才猛然意识到,距离他上回出入花街柳巷,居然已过去一年之久了!   确切地说,是从发解试结束、他与陆辞几人重聚、起居住行都在一块起,就一直被那狡猾的小饕餮给哄得团团转。   自己一直心甘情愿地绕着他背后打转不说,明明是隔几年才去的汴京,都忘了走前探望一眼虫娘她们!   一想到陆辞层出不穷的招数,柳七就忍不住唇角上扬。   嘴上是想埋怨几句,但更多还是思念。   “……相萦,空万般思忆。”   一挥写就新词,柳七神色寥落地搁下笔,心里默默数了数日子,兴致无形中又好了些。   哎,要不了多久,就是年末了。   以小饕餮的孝顺,总该会回来一趟,探望他娘亲吧?   刚好那时也放衙了,自己多的是时间陪同。   这日于官署办完公务后,他抬眼望望窗外,见时辰还早,索性主动开口邀请县丞、主簿和县尉一行人往歌楼聚聚,听听小曲,喝喝小酒。   谁知关系一向与他不错的县丞,听得这一邀约后,非但没欢喜答应,还略微妙地挑了挑眉:“这,只怕不太好吧。”   柳七:“?”   县尉也打了个哈哈:“我忽想起,还剩了桩要紧差事没办,还是算了吧。”   柳七莫名其妙地看着两人飞快溜掉,又看向主簿。   主簿一脸淡定,不惜自黑:“家有胭脂虎,为小命着想,在下就不奉陪了。”   柳七:“……”   难得想重回欢场浪子之姿,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位佐官相继离去,叫柳七根本没回过神来。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逮一个细问,递铺的行者就忽然到来,直接打断了思绪。   因陆辞发信日期很是接近,邮置索性合在一起,一同发出。   每十八到二十里才置一铺,陆辞与柳七通信又很是频繁,因此柳七与这步递兵,也很是熟稔了。   不出意外地在落款处看到陆辞的名字时,柳七心情大好,也不跟那几位不赏脸的佐官计较了,随手给了人几个铜板做赏钱,才接过信。   既然无人应邀,他也没了独去的兴致,索性直接转身回到官署,按照寄出的顺序,一一将信拆开。   在第一封信,陆辞淡定地表示,因救回了馆中书籍,自己的阶官被擢升至六部员外郎,领太子舍人一职了。   柳七一脸恍惚:“????”   一任期满,得有三年。   自己还在一知县的位置上苦苦奋斗,怎么友人说升就升,还一眨眼就连跳几级?   真不愧是陆摅羽啊。   他惊叹着摇了摇头,情不自禁地为陆辞道了句‘好’,代其感到欣喜。   然而还没过多久,就倏然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现未立东宫,这太子舍人,岂不虚设了?   而且馆阁的差使也丢了,那不成了只升了本阶,却落得无事在家么?   柳七不甘心把信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几次,无奈地确定了,这狡猾的小饕餮为了不叫他担心,通篇只轻描淡写,导致他想要分析,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   柳七拧着眉,深吸口气,强忍住立刻回信将人痛批一顿的冲动,又拆开第二封。   说不定只是忘了,第二封信就交代了呢?   然而事实却注定叫他失望了。   柳七一脸麻木地看着这反复强调地址变更之事、让他莫着急寄出小食的信……只在结尾找到了丁点有用的信息。   那便是,自己这位了不得的小友终于如愿以偿,被调到地方上去担任知州一职。   从此可畅享当地美食,而不必被一直拘于帝京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即使山高皇帝远,但身边还注定有个朝廷的眼线——通判跟着。   不过障碍都是可以克服的,前途注定是美好的。   陆辞在乐观地大书特书后,还大方许诺,作为他们一直寄去小食的回报,等他一到汾州,就设法问出豆角焖面等特色菜的做法,再收集一些当地特产的长山药过来。   只在结尾处,陆辞才象征性地表达了一下遗憾之情:道在他的原计划里,还准备趁年末放馆的那段时间回乡探母的。   现要去汾州走马上任,自然也就此搁浅了,唯有等彼此资成之后,再看是否能在汴京再聚。   聚会的想法也跟着彻底泡汤的柳七,看到陆辞那毫无诚意的‘遗憾’,实在抑制不住愤怒了。   在四周人胆战心惊的关注下,他气呼呼地直接将信纸摔在了桌上,然后愤愤不平地提起笔,控诉这冷情人——“怎向心绪,近日厌厌长似病。狡童咫尺,佳期杳无定。辗转无眠,粲枕冰冷……”   柳七是满腹怨言下灵感大发,而比他还晚上八天,才收到陆辞从汴京发出的信件的朱说,就是完全不同的态度了。   不因别的,只因他先拆的是第二封信。   就不似柳七那般,白白给人担心一场。   朱说所任的从事郎负责县中防御、团练和部分军事,又因位处邕州,公务很是繁忙。   但他自小就是个不怕苦累的,纵使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也只觉充实,且充满斗志。   尤其陆辞在馆阁中任职时,还三不五时寄些珍稀的手抄本来,其中关于火药改良的配方,就让他感到受益匪浅。   哪怕没了手抄本,单是每月读陆辞的来信时,就已是他最期待,也最欢喜的时候了。   这回也不例外。   朱说在读完之后,面上挂满了笑。   他丝毫没有在京中任官、就优于在地方任职的观念,甚至还打心底地替陆辞高兴起来。   毕竟摅羽兄究竟有多想去地方上,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朱说读信读得极慢,很是珍惜。   他很清楚,这一封读完,下一封再来,少说也得十天半月后了。   且因摅羽兄要启程往汾州赴任,等确切落脚,安顿好事务,怎么说也得耽搁上大半个月。   朱说在回信时,更是写了五六张废稿,才郑重地起了头。   他也不问多的,只将自己匆匆赶来邕州上任时,得到的一些小心得写上,希望能帮上陆辞一帮。   等步递兵将信件取走后,朱说不由走出官衙,独自伫立于的大街之上。   正逢秋高气爽,枯黄树叶纷纷洒落,哪怕他此时无法亲眼看到,但也能想象出,远处的江水想必正滔滔不绝,势不可挡地奔涌直前。   他面朝北方,眯眼遥望天际,悠然神往之余,不禁融情于景,信口吟道:“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浊酒一杯,长龙腾跃,唯是人千里。”   他与摅羽兄,真正是一南一北,山高路远,数年难以相见。   唯有赋词一首,望对方珍重了。   对柳朱二人无处宣泄、唯有寄托于诗词中的思念之情,陆辞暂且是感觉不到了。   从汴京到汾州,并不算远,要真说起来,还比从汴京回密州的路途要短上一些。   陆辞打的是在当地添置家当的主意,因此虽带了不少京城里的高档商品,却都是准备沿途卖掉的。   交子也带了不少,为此,还额外雇佣了四名健仆,专门护送他去任上。   毕竟他只是前去赴任,而非执行紧急公务,自然享受不到有人护送和使用官马的待遇的。   陆辞出发得早,路上则优哉游哉,并非是为观赏沿途山水,而是要尽情品尝着自己从未来过的大宋西北部、各个州府的特色美食,顺道做做生意。   尽管还没到汾州,但单是汾州特色的豆角焖面,他就已尝到了不下五个版本。   还各有千秋,难以取舍。   等陆辞心满意足地到了汾州州治所在的西河县时,车上原堆得满满的货物已然一空。   正因如此,哪怕他吃了这一路,怀中交子,却是不少反增。   来到人来人往的州城门前,陆辞并未让车夫去寻城门卫兵、以告知自己身份,而是让人催车跟在漫长的队列后头,自己也不下车,只安然等待在车厢里。   等将最后一包干炒胡豆消灭掉后,也轮到他了。   当守城官吏们面无表情地请陆辞下车,好让他们上车盘查时,负责查看路验的那一位,才一目扫过几行,就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陆知——”   他慌慌张张地就要行礼,陆辞却笑眯眯地一拂手,拦住了:“例行公事,你们该查的查。”   那人脸色变幻莫测,好半晌才定格在局促不安上:“是,是。”   他没来得及喊破陆辞身份,但那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神态,还是瞒不住人的。   哪怕很快强自镇定下来,负责把陆辞请下车,再上车去验看货物的两人,也不由对视一眼,言语和行止间,更是不由自主地客气了好几分。   现天色已暗,陆辞不准备连夜去官署上任,以免折腾一趟,平白扰民。   而是善解人意地在寻了一家客邸落脚后,就兴致勃勃地上街觅食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柳永的词化用自他自己写的《引驾行》和《过涧歇近》   2.范仲淹的词化用自他自己写的《苏幕遮》 第一百章   陆知州来到汾州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尝尝最为正宗的当地特色美食。   他走到一家生意最旺的街上铺席里,又招呼跟随他的健仆们也一同坐下。足足坐了好一会儿,忙得满头大汗的伙计才得空来招呼,满脸笑容道:“这位客官想要些么?”   陆辞笑眯眯道:“六盘六碗,一定得有豆角焖面、炝碗秃和虾酱豆腐,再来一碗姜蜜汤。”   “好嘞!”   一听是个大主顾,伙计高兴应着,记下后就要转身离开,却又被陆辞叫住了:“你先不忙走。我方才点的,只是我一个人的份,而这边还有几个人,也要点菜。”   相比于受宠若惊的健仆们,伙计乍听此话,差点没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郑重其事地反复打量着陆辞,只觉这郎君模样是生得他从未见过的俊俏,但身板却偏于纤瘦,怎么就开得出这样的狂口……?   他眉心跳了跳,当陆辞是吃不完也要点一桌的铺张性子,面上则分毫不露,笑着问了另外那几个高大健实、作下仆大半的壮汉,才带着单子走了。   陆辞未等上多久,一盘盘新鲜出炉的菜肴,就热腾腾地被送上来了。   考虑到面食太易饱腹,他先抿了口芳滑辣的姜蜜汤,再朝虾酱豆腐伸出了筷子。   每块豆腐都用香气浓郁的鲜制虾酱包裹着翻炒过,此时还冒着大大的气泡。   他才小小地尝了一口,就被那酥软的油香,嫩滑的口感,还有溢出的鲜美汤汁给征服了。   这是当地最为正宗的味道,哪怕是汴京那些名扬天下的大酒店,也无从模仿。   ——在外任官,还真是幸福啊。   陆辞发自内心地感慨着,默默地又将王旦给感谢了一遍,就专心对付起眼前的美食了。   他动作斯文依然好看,效率上却毫不含糊,很快就将一道道菜品消灭。   在他不疾不徐地将第一张盘子扫荡完毕时,那一直忍不住留意他的伙计就露出了微妙的神色。   再看他还是一脸从容,却紧接着把第二张、第三张盘子都一扫而空时,对方大张的嘴,已是彻底合不上了。   在陆辞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六盆六碗用得一干二净后,不单是伙计,连偶然间注意到他的一些食客,都已惊讶到麻木。   陆辞心满意足地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小本本,用自制的墨水笔在上头写了几行。   这么一来,算是正式把这家铺席纳入了他的美食手札,也进到每月必去光顾一次的地方的列表中了。   正当他将小本本重新收好,准备起身离开时,忽听得身后有破空声响起,紧接着是四周人的惊呼,他想也不想地错了错身,就利落地躲了过去。   “哐当!”   陆辞用毕、而伙计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桌上碗碟,瞬间被一重拳打碎了不少,连老旧而脆弱的一条桌腿,也因不堪重荷而断裂,整张桌子朝一边歪斜,就砸到了旁边一食客身上!   陆辞因闪避及时,才没叫溅起的汤水弄脏。   而从后边偷袭陆辞的人生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见他敢躲,更是怒目直对,凶蛮道:“你竟——”   话刚起头,他就被回过神来的六名健仆愤怒撂倒,直接按在地上啃了口灰,还生生被撞掉了一颗牙。   陆辞都懒得看他,直接问一脸呆滞的店家:“这人是谁?”   那店家还有些战战兢兢,闻言一脸为难,却不敢解释。   陆辞便向下仆使了个眼色,让人扭送去官衙去。   店家见状,松了一口大气,陆辞才又问道“你说吧。”   店家的头一句话便是:“你是来这做生意的吧?怕是摊上麻烦了。他这回进去,能关个三日就不错了,你却还得小心他的那些假弟兄找你麻烦。”   原来这恶汉来自西陈家庄,外号“拦路虎”,因生得雄壮,又力大无穷,引来不少流氓混混的追随,在四周颇有恶名。   尤其是经营小饭庄的店家,最为厌烦他——此人大恶不做,小恶却层出不穷,最常做的事,就是敲诈过往客商。   在这一带的小饭庄进食的客商们,如若被他撞上,却未为他摆放一对筷子,预备席位的话,轻则引来拳打脚踢,重则难免破财。   久而久之,就成了一项‘土政策’了。   但凡是来过汾州的客商,通常都为避免这麻烦,宁可多出一点钱。   这回是店家见那拦路虎有几日未在这一带出现了,又被陆辞的惊人食量所惊,一时间忘了提醒,才致其被偷袭。   陆辞听完之后,不禁蹙眉道:“官衙也不管?”   店家苦笑:“管,哪里不管?但他却是吃不了什么苦头的!关押在里头的,有不少跟他称兄道弟,况且我还听说,他有好几个同姓的亲戚在里头办差使呢。一般罚是罚了,但罚的钱永远不见影,且因他并未害人性命,所涉钱财也颇少,量罪便不重,往往关个几日就出来了。他和他的同党再想找我们麻烦,却是轻而易举。你啊,近来可务必得小心啊。”   陆辞莞尔:“好说。”   店家看他神色轻松,还面带微笑,顿时就更愁了:“你的下仆还将他打了,这在他看来,不就成了在太岁头上的动土么?也怪我没早提醒你。劝你还是听一句,要么早些离开,要么多雇些下仆,省得他那些弟兄寻你麻烦!”   太岁头上动土?   陆辞挑了挑眉。   ——这话怕是得用在对方身上了。   大宋的汾州,人口不至万户,属于小州。   而这点,却是王旦精挑细选下的有意安排。   按照宋律,凡不过万户,且任知州者职位不高的,不设通判。   在王旦看来,陆辞虽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到底年轻气盛,又是头回去地方任官,去些上等州城的话,容易出些变故,或是受人制约,难以一展身手。   不如去些小地方,才特意选的汾州。   通判又名‘监州’,虽品秩低于知州,气势上却是半点不输的。   因其代表的是朝廷来履行监察之职,敢处处与知州争权不说,遇着不顺眼的地方,还能直接对其发起弹劾。   在大多数人看来,一向宽厚的王旦是被陆辞惹恼得厉害了,才将人飞速发派出去不说,还挑了个人口稀零的地方。   但他们却忽略了,这还意味着,陆辞身为汾州知州,就是当之无愧的唯一核心。   在店家唉声叹气的注视中,陆辞淡定地又打包了三瓶颇对他胃口的姜蜜汤以及五块石头饼,正准备离去时,负责将人押送去官衙的那两名健仆,也赶回来了。   听他们汇报过后,确定人已被收押的陆辞微一颔首:“走吧。”   健仆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去官衙么?”   “明日再去。”陆辞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回邸店了。”   ‘能明天上的班,就不要今天去上’的偷懒原则,他当然不会轻易违背。   陆辞走出店门时,在这家小饭店附近做生意的那些小经济,都不约而同地向他行了注目礼,神色各异。   他们是亲眼看着那臭名昭著的‘拦路虎’气势汹汹地进去,又被两脸生的彪形大汉当鸡崽子一样毫不客气地拎出来的。   然而在他们看来,一贯只捏软柿子的‘拦路虎’之所以吃这亏,大概只是太过轻敌,孤身进的店,而没叫上一帮流氓弟兄。   等他再带人卷土重来,里头的人就惨了。   他们在心里给陆辞的下场下了定论后,再看陆辞走出来,见他这让人眼前一亮的漂亮模样,心里更觉同情不忍。   有一支着小摊子,卖些农产和山货的摊主,就没忍住,扬声呼道:“那位郎君啊,你惹上麻烦事了,还是早些离开吧!”   陆辞闻声,不经意地向他看了一眼,下一刻就被摊子上的某件东西吸引,径直走了过来。   那摊主正要再劝,陆辞已用一瞧就价值不菲的折扇骨虚指了指他摊面上的新鲜山药,笑眯眯地问道:“这价格几何?”   摊主条件反射地答道:“昨日采来的,正新鲜,客官您给……一贯就够了。您也别嫌贵,一样的东西,您去药房,他们起码得要三贯呢。”   他的其他农货已卖得七七八八了,只剩小儿子昨日上山去帮着砍柴火的时候,随手采来的野山药还没卖掉。   他准备着今晚就回村去,不在城里多做逗留,就寻思着要实在卖不掉,再不省这麻烦,直接低价出给药房算了。   陆辞在看摊子上的山药时,采来山药、这回也闹着非跟了来的摊主小儿子,也眼巴巴地看着陆辞。   陆辞点点头,微笑道:“我全要了,麻烦你给我全包起来。”   ——稍作一下处理,山药就挺耐放,还能当特产寄给柳七他们。   而随行的健仆早在这段时间里练出了眼力,看着陆辞盯着山药看时,就基本猜出了他的意图,把钱袋悄悄捏在手里,也准备好了。   听到这话,就迅速在心里算了算钱数,然后掏出了一个五两的小银锭来。   摊主的小儿子却不盯着那惹来无数人羡慕眼光的小银锭,只昂着脑袋,偷偷地望着陆辞精致好看的侧脸发呆。   发了会儿呆后,又猛然惊醒过来。   他往父亲身后躲了躲,悄悄地用力擦了擦自己沾了泥灰、还发着红的脸。   那摊主小吃一惊后,就是大喜,赶紧扯了块干净的麻纸,把这几块还带着土渣的山药小心包好,递给那掏钱的下仆,又把银锭接过,揣在怀里,对陆辞这一连价都不还的大方客人不断道谢。   陆辞并不受他谢,而是悠然地走向了下一个摊子,在摊主的热情兜售下,随意买了点特产。   就听那对已收了摊子的父子,一边走远,一边兴高采烈地说道:“得亏你这小子运气好,挖了那几块山药,这下总算能去书坊,把大郎一直想要的《策论细解》全套买了……”   作者陆辞:“……”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拦路虎的事,出自《万花楼演义》和《汾阳西陈家庄乡土志》   2.通判。   宋代州的行政长官为知州(府的行政长官为知府),“掌总理郡政,……其赋役、钱谷、狱讼之事,兵民之政皆总焉”。同时,各州要设通判一至二员,辅佐郡政,“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可否裁决,与守臣(即知州)通签书施行”   但宋代的通判却不是知州的副手,更不是知州的属官,而是与知州平行的监察官(兼行政),所以通判又称“监州”。   知州的政令,须有通判副署同意,方能生效,“知府公事并须长吏、通判签议连书,方许行下”;州政府的所有官员包括知州大人若被发现不法事,通判有权提出弹劾,“知州有不法者,得举奏之”,“所部官有善否及职事修废,(通判)得刺举以闻”   由于宋代通判具有“监州”的地位与权力,所以他们尽管品秩低于知州,但气势完全不输知州;他们也用不着唯知州马首是瞻,而是敢与知州一争短长。   如此这般的争执被欧阳修记录进他的《归田录》中:州通判“既非副贰,又非属官,故常与知州争权,每云‘我是监郡,朝廷使我监汝’,举动为其所制”。   这样一来,知州与通判便形成了“二权分立”的分权制衡之势,知州虽然是一州行政长官,却无法权力独大。欧阳修说:“至今州郡,往往与通判不和。”所谓“不和”,其实就是二权构成实实在在的掣肘。   再分享一则趣闻:   欧阳修讲了一则轶事:有一位叫作钱昆的少卿,是余杭人,很喜欢吃螃蟹。他曾请求外任,想到外州当个知州。有人问他希望到哪个州上任,他说:“但得有螃蟹、无通判处,则可矣。”   (《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3.宋代人口达到万户以上的州,都得设通判一员至二员,个别人口万户以下的小州才未设通判,但如果以较高职位出任知州的,虽不满万户,也必须配备通判。(《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一百零一章   却说,自荣王府大火将馆阁大半藏书焚灭后,尽管雕版尚在,可只凭国子监一一进行重新刊印的话,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去了。   陆辞不由想起了自己早些时候,卖给书坊的活字印刷法。   正是最能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加上,他看到馆阁和国子监人手短缺,对选人进行遴选也不过杯水车薪,索性忙活起了上递奏疏,给朝廷出‘外包’的主意的事。   真说起来,他这想法,并不算标新立异,也不怕触犯忌讳:不论是大宋的雇佣兵制也好,还是修造建筑也罢,除去在劳役之列的那些外,官府都会在百姓中雇佣匠人,按劳支付薪酬的。   与其新增一大批注定在馆阁藏书补齐后、就成为冗官的低级馆阁职官,倒不如一早就把这所需才识不多、而更需求技术的活计留给更有余力的民间书坊去做。   尽管直到陆辞升职离院,也还没得到上头批准,仿佛就此不了了之,但他在离京前往汾州任职的前天,明明还没到分红的日子,却收到了书坊老板的一张额数颇大的交子。   便不难猜出,这事多半是成了。   此时听得卖山药的父子俩欲买他所编写的《策论细解》时,陆辞先是感到几分哭笑不得,后又是蹙眉疑惑。   集贤堂书坊虽在一些上等州府也设有分店,但户不过万的汾州,却是不在其中之列的。   转念之间,陆辞心里就有了猜测,索性遥遥跟在有说有笑的两父子后头。   没走多远,便见他们拐了个弯,直接进了一家店面虽小,却摆满了各种书籍,且每一道窄小缝隙里,都挤着士人打扮的顾客的‘棚北楚家书铺’。   还有更多的买家,譬如根本不指望能挤进人堆里的这对父子二人,就只有在外头大声喊,希望能让书铺伙计听见,帮上一把了:“我要一套陆三元的《策论细解》!《策论细解》!”   就有人瞧不上他的农人打扮,嘲道:“除了陆三元,还有谁编撰了《策论细解》?你何必多此一举呢。”   对这人的嘲讽,摊主并不予理会,而他嗓门又大,没喊几声,里头伙计就也高声回应了:“《策论详解》已经卖完了!明日会加印一批,赶早些来!”   包括摊主在内、都是冲着《策论详解》来的一干人顿时满脸失望,唉声叹气地走了。   跟着陆辞的一名健仆,就忍不住嘀咕道:“这家书坊小归小,生意倒是兴隆得很。”   要拿汴京赫赫有名的集贤堂跟这小破书铺比的话,显然不论是拿哪方面比,都是一个天一个地。   即便如此,也不曾见过士人们这般不顾矜持,人挤人都要抢进去买书的架势。   陆辞观察片刻,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后,也就失了兴趣了。   他一边领着下仆们回客邸去,一边笑道:“若是集贤堂肯以这家店的价格出售书籍的话,那抢购场面,定比你们方才所见的架势,还要热烈许多。”   比起愤怒,清楚真相后的陆辞,倒不似当初的柳七一样对此咬牙切齿,更多还是感到啼笑皆非。   没想到在这千年前的大宋,自己竟成了盗版印书的受害者。   好在翻版素有例禁,哪怕只是平头百姓,只要收到侵害时向国子监备牒,就可让地方官府进行追人毁版等约束了。   况且他所编撰的《策论详解》不过是其中之一,就这家靠用劣纸劣墨盗印书籍、廉价出售的书坊所害的,可还有成千上百个版权人。   只这么一来,活还是得落到他自己头上。   一想到上任后要查办处置的事情又多了一件,陆辞就……忍不住发愁地又买了几张石头饼。   然而,在陆辞一行人快到客邸时,背后忽传来一阵马蹄声疾,以及被惊扰的街边摊贩和路上行人的呼声,他不及细想,下意识地往一边的小巷里避了一避。   有过刚才之事的经验,陆辞雇来的几名健仆也不是吃素的,再不会傻愣愣地站着了,而是一个反应迅猛地将陆辞往边上一扑,才躲开直直撞上来的快马。   见陆辞躲开后,纵马行凶那几人不甘地‘啐’了一声,到底顾忌他身边的那几个目露凶光、人高马大的健仆,先行撤退了。   陆辞稳住身形后,环视一周,却见四周一片狼藉。   不少小摊被马蹄践踏,或是被马身冲撞,还有一些行人虽也躲开了冲势,但到底受了小伤。   陆辞脸色一沉,询问一正小声抱怨、收拾着摊上乱局的摊主:“方才那行人,可是与拦路虎相识?”   那摊主点头,愤愤不平道:“正是那群恶徒!唉!”   这显然是冲着害他们‘大哥’受到关押的陆辞来的了。   陆辞神色平静地回了客邸,当下改了明日就上任去的主意,而是笔墨挥洒下,亲自写就一纸起诉书,直接将拦路虎一行恶徒以“走车马伤杀人”等一干罪名告上了官衙。   只是,在起诉人的落款上,他故意用的是一健仆的花押,而未用自己的名姓。   ——他倒要以一老百姓的角度切身感受一下,能让这拦路虎如此嚣张的汾州鞫谳司里,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的问题,又有多少尸位素餐的官吏需要肃清了。   而翌日一早,来到官衙的司理参军崇文俊,就看到了被值夜官吏放在他案上的,一纸写得密密麻麻的起诉书。   他一时间来了精神,见被起诉方是滑不留手的惯犯王状后,就失了兴趣。   但秉着推勘官需履行的职责,他还是将这份难得一见的长起诉书,给一字一句地仔细看完了。   看完之后,他不由笑了笑。   这般字迹漂亮,有理有据,措辞精准,条理通畅,引用《宋刑统》里条例时信手拈来的诉状,可不是一般人写得出的。   他翻到末尾,看了花押后,心忖这位叫林大勇的汴京客商,名字虽像个大老粗,但恐怕是个弃文从商、颇有见识的。   要么,就是不吝钱财,特意寻了个有明法科的场屋名声的士人所写的状书。   比起控告王状吃过往客商白食、不然就犯定性不知为‘故意还是‘过失’的’‘伤害罪’的小打小闹,这林大勇直接控告的,是王状过往以及其同党在众目睽睽下,所犯的‘走车马伤杀人’罪。   只要受害人多,证据越好搜集,事件越好定性,那哪怕是一直狡猾擦边的王状,也难逃重责。   这么一来,倒真有希望让王状受些重罚。   将诉状又看了一遍后,崇文俊便将诉状收入怀中,直接出门去,履行他身为推司的职责去了。   按宋朝律法,推司的唯一责任,只是要将王状的犯罪事实审讯清楚。且所问罪行,必须限制在起诉书所列举的控罪范围内,而不能自行问罪。   有这么一张状书引领,他简直如虎添翼。   不过一日功夫,崇文俊就搜集齐了关于昨夜王状在店中意图伤人未果、反遭制服,其同伙又纵马报复林大勇一行人、践踏沿途摊档、伤行人众多的罪证。   再到狱中,提被控诉的王状等人出来,挨个审清案情后,连同有证人证言、物证与大夫的伤情检验报告一起,转交给了担任检法官的司法参军。   司法参军的职责所在,是要根据卷宗记录将一切适用的法律条文检索出来,进行援法定罪。   崇文俊浑然不知,自己外出,勤勤恳恳地问询证人证物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汾州知州的眼里。   对之后的进展如何,崇文俊还是十分好奇的,无奈那不在他权力范畴之内,只有跟其他人一样只静待结果了。   然而没过两天,检法官齐京就板着脸,主动找上了门。   他来的意图,自是认为发现疑点,要对崇文俊所交的证据进行驳正。   “关于你在卷宗中所提及的,受损财物的价值评估上,未免估价过高了。”齐京道:“你所提及的大部分财物,不过受到损坏,导致价值减损,被控诉方于赔偿时,也只当赔偿差价,而非以灭失的标准进行全部赔偿。”   崇文俊也习惯了总跟齐京扯皮,毕竟若案件真有疑点,而被对方指出的话,对方固然能得赏赐,自己也能免去犯误的惩罚。   但在问清楚齐京所指的‘损坏’而非‘灭失’的财物部分后,他面上神色就微妙许多,看向齐京时,也多了几分怀疑了。   他以前也听说过,齐京与那拦路虎间虽无亲缘关系,但好似收受过对方贿赂的传闻,只不知真假。   这么看来,倒极有可能是真的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耐心解释道:“依我看来,这的确属于灭失,而非损害。譬如你提出驳问的这些货物里的鸡蛋,被马蹄踩塌过的部分,哪儿还能进行贩卖或食用?绫罗亦然,已遭撕裂或玷污,又如何不算灭失?”崇文俊摇了摇头:“而且重点,恐怕还在于他们纵马伤人。”   “问得刚好,关于这点,我亦存疑。”齐京绷着脸道:“你所收集的证据里,只有两名行人受到轻伤,其余者皆为摊贩,不至‘众’……”   崇文俊虽知齐京有意偏袒王状、一心量刑从轻,但对其那滔滔不绝的说辞,还是有些相信的。   毕竟大宋立法频繁,条文浩如烟海,要想准确地援法定罪,真是谈何容易。   不然为何,可当推勘的有左右推官、左右军巡使、左右军巡判官、录事参军和司理参军,但属谳司的,却只有司法参军一人?   甚至可以说,整个汾州,能对诸多法条‘遍观而详览’的官员,一直都只有齐京而已。   若齐京真找得出相关条例,证明王状等人的罪行可从轻判,他也不可能一意孤行,要严酷执法。   他若被扣上‘用法严酷’的罪名,那可不是好玩的。   在崇文俊的步步退缩下,齐京顺利达成了驳问的目的,让这桩案子进入了拟判的程序。   负责拟判的推官对齐京颇为了解,在读过推勘官的审讯事实,再对照齐京所检出的法律条文后,总觉得有不妥之处。   正因如此,他虽起草了判决书,却在签名时,久久地犹豫了起来。   一旦签了字,就代表他同意了这份判决,事后一旦被查明不妥之处,他就会是‘同职犯公坐’的一员了……   最让他不安的是,是目前空置,还等着那位从汴京而来、因未及冠便三元及第而名声赫赫的大才子陆辞,将任知汾州的事。   最后定判的人,定然是知州陆辞。   在其上任之前,哪怕签署了这份判决草稿,在对方同意之前,也是不生效,且随时可以驳回的。   谁知道陆知州那般年轻盛名的,会不会嫉恶如仇,要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   历来对齐京的诸多偏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思来想去下,还是决定为保险起见,在判决书上附上自己的 “议状”。   ——两日后他才知道,自己这一未雨绸缪之举,到底有多明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注释比较多,如果不懂的话,也不必细究,看下文就好啦。   以下皆出自《宋:现代的拂晓时辰》和《两宋文化史》   1.鞫,即鞫狱,审讯的意思;谳,即定谳,检法定罪的意思;鞫谳分司,就是“事实审”与“法律审”分离。   在宋朝法院内,负责审清犯罪事实的是一个法官,叫作推司、狱司、推勘官;负责检出适用之法律的是另一个法官,叫作法司、检法官。两者不可为同一人。这便是“鞫谳分司”的基本精神。   在地方,州府法院的左右推官、左右军巡使、左右军巡判官、录事参军、司理参军都属于推司系统,司法参军则属谳司系统。   宋代实行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鞫谳分司”司法制度,但在宋亡之后,即被遗弃。   2.推勘官不得自行问罪:   推勘官唯一的责任就是将被告人的犯罪事实审讯清楚。按照宋朝的立法,“诸鞫狱者,皆须依所告状鞫之。若于本状之外别求他罪者,以故入人罪论”。意思是说,推勘官鞫问的罪情,必须限制在起诉书所列举的控罪范围内,起诉书没有控罪的,法官不得自行问罪,否则,法官以“故入人罪”论处。这叫作“据状鞫狱”。   3.检法官:   检法官的责任是根据卷宗记录的犯罪事实,将一切适用的法律条文检出来。   独立的检法官设置也可以防止推勘官滥用权力,因为检法官如果发现卷宗有疑点,可以提出驳正。如果检法官能够驳正错案,他将获得奖赏;反过来,如果案情有疑,而检法官未能驳正,则将与推勘官一起受到处分。   例子:   宋真宗年间,莱州捕获两个盗贼,州太守用法严酷,指使人故意高估了盗贼所盗赃物的价值,以图置其于死罪。莱州司法参军西门允在检法时,发现赃物估价过高,提出驳正,要求按盗贼盗抢之时的物价重新估值,“公(即西门允)阅卷,请估依犯时,持议甚坚”,终使二犯免被判处死刑。   4.拟判   一宗刑案如果录问时没有发现问题,检法时也没有发现问题,那么就转入下一个程序:拟判。我们以州法院为观察样本,判决书通常是由推官或签判起草的,他们根据推勘官审讯清楚的犯罪事实,以及检法官检出的法律,“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拟出判决书草稿。然后,这份判决书交给本州政府的法官集体讨论。宋朝实行连署判决制度,连署的法官类似于是一个“判决委员会”,州的行政长官——州太守(知州)则是委员会的当然首席法官。   5.同职犯公坐   法官们如果对判决书没有什么异议,就可以签署了。然而,签名意味着负责任,日后若是发现这个案子判错了,那么所有签字的法官都将追究责任。用宋人的话说,“众官详断者,悉令着名,若刑名失错,一例勘罚”   当然,如果觉得判决不合理,也可以拒绝签字;倘若有法官拒绝签署,那么判决便不能生效。   6.议状   对判决持有异议的法官,还可以采取比较消极的做法——在判决书上附上自己的不同意见,这叫作“议状”。日后若证实判决确实出错了,“议状”的法官可免于问责。   7.定判   在所有负连署责任的法官们都签字画押之后,这份判决书终于可以送到州太守手上了,太守如果没有什么意见,便可以定判结案了。   定判后,法院还需要向犯人宣读判决书,问犯人是否服判。犯人若称服判,案子才算结绝,可以上报提刑司,等候提刑司的复核。 第一百零二章   从推勘官的工作完成开始,陆辞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在未表明真实身份前,就能探查到官衙里的情况。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倒也没闲着,很快在官署附近物色了一所合适宅邸,寻了牙人,直接签了三年的租约。   陆辞定得快,付钱时也十分爽快,自使三方尽欢,尤其是那牙人,正为很是容易到手的这么一笔报酬乐得牙不见眼。   对于陆辞的一些问询,他自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特别是说起那横行乡里的拦路虎王状时,更是滔滔不绝。   陆辞笑眯眯地边听边点头,等牙人一走,就差了一健仆出去,对过往苦主一一进行查证了。   房屋既已赁好,待其余下仆将其稍作清扫后,他便将客邸的房给退了,行李也尽数搬来。   空置了许久的院落终于被人赁去,虽不奢华,但连雇佣的下仆的举止穿着都很是得体,一瞧就知家境殷实。   再看那郎君,生得风流俊逸的好模样,让路人都忍不住扭头多看几眼。   这使得陆辞在搬入的那日,几乎引来了整条街巷人的注意。   在那些尚有小娘子待嫁的人家眼里,马车上除了被不断搬下的行囊、却无半位女眷这点,才是真正的难能可贵。   只不知他本人是要在汾州久住,还是只为做生意方便而租赁的场地,自己却是要来来去去的?   可惜的是,陆辞并不急于走访邻里,自然就无法为他们解惑了。   他紧闭门扉,忙活刚搬完家的诸多琐务。   汾州既是连通判都无需配备的小州,在各方面的条件,自然不比繁荣鼎盛的汴京,也不如密州。   当然,利弊相随,好处自然也是有的。   最明显的一点就在物价上,汾州较前两者都低上许多。   陆辞在官署附近所租的这处院落,价格很是实惠,却比他在密州和汴京所拥有的宅邸加起来都宽敞。   除了六间足够下仆居住的平房外,有前厅、正堂、新盖的耳房、厢房、偏远,房舍间的空地种了花草和几棵高大林木,还别出心裁地挖了小水池,养了几尾游鱼。   走过小池和假山后,才是主人家的书房和寝室,显得很是幽静。   唯一缺的,就是马厩。   陆辞又花心思研究了一番四周地形,最后不得不承认,哪怕他想故技重施,用竹管引入自来水的做法,换在这,可是行不通的了。   但他也不愿寻挑夫买水,而直接雇了工匠,向官衙做了申报后,就在巷口位置凿了一口井。   显然,他的意思,是不止让自己这一家取用,也默许居于同条街巷的其他人家取水了。   这慷慨大方的做派,一下就博取了不少尚在观望的人家的好感。   尽管能住在这条街巷上的,条件都甚为宽裕,但能用现打的井水,当然比要经挑夫之手的要来得方便和干净。   单只算来到这大宋年间后的,陆辞就已搬了整整四回家了。   积累过这些经验,导致他处理相关事务的效率,较从前都要高上不少。   一等忙完,他算着关于王状案的审理也该差不多了,便在夜里将官服、敕黄和任命状等悉数从箱中取出,整整齐齐地放在案上,准备明日一早,就去官署上任。   他刚准备好,忽有一健仆前来叩门,犹豫着报上一件怪事。   原来自打他们搬进这所房屋后,每日一早,打开大门洒扫门前台阶时,都会看到最上一级的石阶上被人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些山货。 第一回 是一篮子野山菇,第二回是一只被缚好的野鸡,第三回是三颗山药,第四回……   “没有留下名姓?”   陆辞乍一听,不禁莞尔:“这要是传出去了,保不准被人说成是狸奴报恩。”   他在后世时,也曾听说一些骄傲的猫儿为了讨好喜欢的人,特意将自己打到的猎物摆到那户人家门前的。   但切实遇到类似的趣事,却还是头一回。   健仆原还有些忐忑,怕拿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扰了郎主,会被训斥。   不想陆辞非但没有露出不悦之色,还开了这玩笑,让他们也跟着笑了:“郎主向来好心,这回保不准是受过那拦路虎之害的人家,特意答谢郎主呢。”   陆辞笑了笑:“东西不能受,但人倒可以见一见。既然他每天都趁夜来,今晚便辛苦你们一些,轮流值夜,人若又来了,便请他进门来,我与他说说话,也好将东西退换给他。”   健仆赶紧应下。   他们轮流守夜,一直保证有人在边上的墙头盯着。   终于在四更将至时,看到了一道瘦小的人影小步跑来,将东西飞快放在台阶上后,就要转身离开。   这回当然是没能成功走掉,就被守株待兔的健仆们给堵住,客客气气地请进屋了。   陆辞还在歇息,他们将这‘报恩的狸奴’给找出来后,也不好去扰了郎主,便把这有趣的小家伙领到偏厅里去,看冷得很,还给点了个炭盆,倒了杯热汤,摆了一些点心。   然而对方显然没料到会被逮住,起初木愣愣地被人带来带去,现坐下了,更是浑身紧绷,不知所措地捧着那杯热汤,却是一动不动,眼睛也不敢乱瞄。   因要去官署,陆辞起得比平日还早,洗漱更衣后,听得下仆汇报,不由微微一讶:“真又来了?”   下仆肯定地点头,补充道:“瞧着也就十岁出头吧。”   “他是自作主张,还是家人授意?”陆辞问:“问清他家里人在哪了吗?”   下仆摇头:“回郎主,他一句话都不说,自进屋就只低着头。”   陆辞稍一沉吟,从箱中取了崭新的《春秋》和《礼记》出来。   在他离开汴京时,聚贤书坊采用了他后来给出的线装法进行装订,特意赠予他一些套书。   要想送点礼物的话,倒能派上用场了。   那正在偏厅里僵若木棍的小孩儿,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不禁浑身一震,紧张地抬起头来。   就见着了身簇新的知州官服,头戴官帽,人如临风玉树一般,面上带着温柔和煦的微笑的陆辞,朝他走了过来。   “嗯?你是……”陆辞刚看清他模样时,就觉得有几分眼熟。他记性向来极好,略一沉吟,就认出来了:“那位卖我山药的摊主家的小郎君吧?”   那小孩儿做梦都没想到,陆辞会一眼就认出他来,狠狠地吃了一惊的同时,眼睛一点一点地发起亮来,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陆辞笑着在他身边的主座上坐下,任下仆们呈上丰盛的早膳,温声询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攥了攥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才用轻若蚊蝇的嗓音道:“狄、狄青。”   关于姓狄的,陆辞只记得一个经常在电视剧里出现的狄仁杰,听了这名字,也没什么特殊的印象。   他记下对方名字后,又问:“你那日之后,未同你父亲一同回去么?”   被陆辞的温和态度一点点软化,这叫狄青的小郎君,说话也没那么磕绊了,很快就将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那日因《策论详解》被人抢购一空,第二日一早前去,也没能买到,狄父实在惦记着秋收,就决定不再等下去,而先回村了。   但书还是得买的。   狄父一想,索性将一向就颇为能干的幼子留在州城里的远方亲戚家里,等他什么时候买到书,再什么时候回去。   狄青自是求之不得。   他一直偷偷关注着那日买了他山药的陆辞,见人迁了新居,心思就活络起来。   索性天一亮,城门开了就去州城外的山上寻些陆辞喜欢的野物,城门快关时才回来。   因那亲戚家对他不怎么管束,他半夜偷偷溜出去,也没人发现,就每天都这个时候把白天的收获送来。   陆辞听完,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你要是想卖山货给我,总得寻个有人在的时候,要么敲个门也成。就这么摆着,又怎么好算钱给你?”   狄青急忙摇头:“不、不要钱的。”   他就是一直记得陆辞喜欢他采来的山药时的笑,才一直琢磨着再采些别的什么,让人又能高兴起来。   陆辞挑了挑眉。   他又不是丧心病狂之人,怎么可能奴役童工。   他原想着,若是大人干的,就把那些山物悉数退回。   但见是这么个衣着朴素、身形也干瘦得很的小不点,他瞬间就改了主意。   陆辞唇角微扬,冲朝着自己莫名其妙发愣的狄青笑道:“既是你一番心意,我便收下了。你不肯要钱,那我送你些书,你总得收下吧?”   陆辞心知肚明的是,狄青恐怕是未去进学的,才会这么一连耽搁数日,都不影响的。   因一些地方官学的补助难以跟上,加上书籍笔墨的花费甚巨,不是寻常人家供得起的,于是一些不止一个男丁的家庭,就会选择只让长子念书,剩下几个孩子则要么继承父业,要么另觅出路,合力供一人读出来。   要想让官学的补助跟上,就得先发展这地方的经济,也急不得。   但先帮眼前这人一把,于陆辞而言,还是轻而易举的。   他将之前取出的《春秋》和《礼记》取出,要赠予狄青时,先笑眯眯地摸了摸对方的小脑袋,玩心一起,念了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啊。”   狄青已被陆辞这一近在咫尺的笑弄得七荤八素,稀里糊涂地答应下来。   陆辞见耽误这么一会儿,时辰也差不多出门了,便让健仆带上些银钱,先把狄青领去官学一趟,将进学之事敲定了,最后送回狄家社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狄青一族跟狄仁杰,同属甘肃天水狄氏。狄氏家族在往东迁徙时来到了汾阳,晋阳一带,狄仁杰一族在今太原市狄村安生,狄青先祖流落到了汾阳狄家社一带。(《狄青传》) 第一百零三章   将狄青这一小插曲做了安排后,陆辞不再耽搁,备齐物件后,径直翻身上马,不紧不慢地往官署的方向去了。   他手头虽宽裕,但也没奢侈到让下仆也拥有马匹做坐骑的程度,除他所骑的良马外,就只剩两匹用来拉运车架用的老马了。   只因是入职的头一日,他才带了两名健仆,专门替自己带上个人用品,好安置到官署里头。   汾州城的户数虽较陆辞沿途见过的那些要少上许多,但在这早市刚开不久的时候,也是人来人往的熙攘热闹。   富户自也不比别处的多,是以一大早地见着陆辞这么个骑着一瞧就价值不菲的高头大马、穿着官服,生得还极为英俊潇洒的郎君时,都不由愣在了原地,一边好奇地望着,一边小声议论上几声。   也没几个具备只从颜色就辨认出他品秩的见识的人,但看个热闹的心思,却是人人有的。   见陆辞背后不过跟了两个健仆,派头并不铺张,又是微微笑的漂亮模样,就有人没忍住,扬声问道:“那小郎君,可是新来上任的官儿不成?”   陆辞虽未因他停马,却看向他,毫无架子地温声道:“正是。”   听得这答话后,纵使已从官服瞧出这大小是个官的围观百姓,还是抑制不住地感到惊奇,不禁把他这年轻得过分的俊美面孔看了又看,那人已问了:“是什么官儿呀?”   陆辞莞尔一笑,大大方方道:“我自汴京来,是为知此地事。”   知事,知州事?   一州……之长的那个知州?   听得这话后,所有人脑海先是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后,瞬间怔住了。   他们瞪大了眼,定定地看着陆辞,满脸的惊讶怎么都遮不住,好似他身上开了朵花似的。   陆辞微微笑着看着他们,也不多做辩解。   最后不知是谁先回过神来,率先拍了拍腿,哈哈大笑道:“这位官爷啊,可这种玩笑,还是不要轻易开得好!”   把陆辞的话当做少年人的玩笑后,刚一时凝固的气氛,才重新活跃起来。   还有人夸张地拍抚着胸口,看陆辞一副好脾气的样子,索性心服口服地感叹道:“您瞧着一本正经,说起笑来却是厉害,竟连我都蒙过去了。”   “我还当是刚听岔了哩。”   “好似咱这地儿的新公祖还未来吧?”   ……   听得他们已彻底偏离了原话题的讨论,陆辞挑了挑眉。   这可不能怪他,分明是说了大实话,奈何无人肯信啊。   陆辞愿一笑置之,然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两名健仆,就不那么乐意了。   他们跟这位雇主后头,也有大半年了,观他为人处世所生出的敬意,也早已不受其尚轻的年纪影响。   见明明说了真话,却被其他人这般轻忽对待,就忍不住皱起眉头,欲斥他们个对长官不敬的罪过了。   然而这念头甫一冒出来,他们的头个反应,就是看向陆辞,看看郎主的意思。   陆辞仅是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他们便瞬间会意,立马低了头,不再左顾右盼了。   一行三人很快顺着人流,来到了破破烂烂的官署。   虽已在外头看过很多次,但真正想到要在这不折不扣的危楼里工作三年之久,陆辞就越发感到难以忍受起来。   尤其跟他呆了小半年的馆阁一比,若说后者是清贵中透着雅致,前者便是破旧中带着危险了。   不过他经事颇多,即便心里嫌弃,面上也掩饰得丝毫不露,踏入门槛时,更是不曾犹豫半分。   能在官署守门的吏人,显然比只瞧热闹的百姓们要有见识得多。   远远看到陆辞所着官袍的颜色时,他们就隐约有了猜测。   再看陆辞生得器宇不凡,面上带着从容微笑,无比明确地朝他们走来时,就近乎印证了。   即使是要例行公事地将人拦下,进行问话和检查身份时,他们的语气,也比平时对任何人的都要轻柔恭敬上了数倍。   陆辞微挽起一小截袖口,露出系在腕上的敕黄,又从怀中掏出任命的诏书,展开之后,朗声宣布道:“户部员外郎,太子舍人陆辞,奉命知汾州。”   四周先是一片难以置信的死寂,旋即便是极度震惊下,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喧哗。   亮出身份后,陆辞将敕黄暂且解下,交予那两吏人核对去,便在最快回过神来的一吏人的引领下,穿过签厅,直到知州的位置上,优雅地落了座。   尽管距上任知州卸任、至陆辞到来前,隔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但对于一州当之无愧的长官,显然是不会有人敢怠慢的。   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且座椅书案,边上木柜屉笼,全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两健仆见不用额外打扫卫生,便麻利地将陆辞的个人物品从马背上搬了下来,虽是一言不发,却是配合默契,很快就按照郎主的喜好和习惯,将这些零碎物件全摆好了。   陆辞颔首道:“你们先回去罢。”   他们赶紧应了一声,便目不斜视地在所有人的微妙注视中退了出去,骑上来时的马,回陆辞的宅邸去了。   哪怕亲眼看到这么个恐怕还没自家子侄年岁大的上官坐到了位置,大多数人还是没反应过来,只呆呆愣愣地看着,眼珠子跟着陆辞动。   这,就是从汴京新调任来的知州?   陆辞也不忙办公,微微抬眼,看向恍惚的众人,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他们的工作效率和反应能力,淡然道:“判官、掌书记、支使、推官……”   他一口气点了十几位辅佐官,道:“都过来。”   被点到的人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向他走去。   缓过那口气来后,他们的脸色也终于恢复正常了,还带了一副热情而不显谄媚的笑。   ——甭管这位知州的年纪看着有多梦幻,人既来了,又是要认人的样子,那当然要小心翼翼,不能给上官留下坏印象才是。   陆辞安安静静地等着,待人在他跟前一字排开后,他只略扫了眼,便道:“怎少了两人?”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吭声。   陆辞微微一笑,点了头埋得最低的那人:“你呢,知不知道他们在哪?”   他口吻平平静静的,却让被点到那人不知为何,心里倏然一惊,暗道一声倒霉,抬起头道:“回陆知州,他们今日还未来。”   那两人从来就是好喝花酒,常常晚到的,尤其知州一位空缺,少了人管辖,更是荒唐。   现在倒好,撞到枪口上了。   他既不愿得罪了那两人,省得事后惹出是非,也没蠢到被点名问话的时候,还故意欺瞒新来的长官,自然只有避重就轻地回答了。   陆辞点了点头,并未追着他继续问下去,而是随意看向另外一人,询道:“他们可曾告假?”   那人干巴巴道:“……回陆知州,不曾。”   陆辞再点一人,温和道:“按照律例规定,但凡身体抱恙,无法准时来到签厅的,可要提前报备,或是告假?”   被放过的人当然松了口气,而被点的人,则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陆辞一人只问一句,很快就将那两人情况问得清清楚楚。   而在有心人眼里,这最巧的地方,莫过于在陆知州落下最后一问时,刚好将这十数名属官都问了一遍。   把主要的幕职官问过后,陆辞便让心里忐忑的他们退下了,笑吟吟地改唤众诸曹官来。   崇文俊、齐京等人,自然也在其中。   齐京做贼心虚,步履间也带了几分犹豫。   然而在他想到,这位长官不但年纪极轻,且之前未曾在地方上任职过,只在馆阁那种极清贵的地方呆过半年,且因是三元及第,屡屡得破格提拔,连诠试都未过过……   心就放下来了。   莫说新知州会否关注一起小小扰民案,就算关注了,定也不清楚相关律法条文。   跟先是心里发虚、后是有恃无恐的齐京不一样的是,崇文俊乍一听新知州可算到任时,不免生出一些跃跃欲试的期待来。   具体的他虽不清楚,但好歹也曾听说过一些,据闻这新知州的年岁颇轻,深得陛下信重。   之所以被派到地方上,要么是朝中得罪了权臣,要么是刻意派来历练的。   当然,这传言里真假参半,他心里自是有数的,当然不会全信。   但对他而言,只要新来的上官不似之前那位死气沉沉,凡事秉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态度,给底下人一些发挥的机会,就已心满意足了。   但即使是抱着这样期盼而来的崇文俊,在真正对上陆知州那张俊俏简直如同在发光一般的如玉面庞时,还是狠狠地吃了一惊。   陆辞仔细观察过崇文俊半日,当然认出了他。   但也未对其给予太多关注,在发现无人疏忽职守、迟来或不来后,态度更是温和,只问过个人名姓和职守后,就让人先退下了。   还真只是来记个名字啊。   ——崇文俊心情大起大落,回到座位上时,还不免涌起莫大失望。   而且瞅这走马观花的架势,恐怕只是走个过场而已的。   不然这一口气近三十号人,怎么可能在简单问过一次的情况下,就全能记住?   ——得了得了,也别指望了。   然而在午时过后,陆辞初步浏览了最近期的公文,将任务逐一下派时,叫出职务对应人名姓的那份轻松,就狠狠地扇了做此猜测的崇文俊的脸。   陆辞最早看的,自然是关于‘拦路虎’王状与其同伙惊马扰民一案的审理公文。   既然崇文俊的推勘态度可圈可点,不似个故意敷衍了事的,那问题就只可能出在检法或草判这两个环节上了。   在读过判决书上的‘议状’后,陆辞唇角微微上扬,带了些许玩味。   ——哪怕还没仔细看过检法官罗列出的诸多律例,齐京这人身上的问题,也已一目了然了。   陆辞在确定了内心猜测后,却选择了暂时按下,不急发难。   一来是不知除了齐京以外,究竟还有没有漏网之鱼;二来则是他晚判一天,王状等人就得在牢里多呆一天,也没好日子过;三来是他只要一想到尽早见到的那只小狸奴,就莫名地有些窝心。   狄青分明穿得衣裳单薄,鞋履上也有破洞,加上早上风冷,直让嘴唇上的皮都冻得干裂了。   成天冒着生命危险往山上跑,就是想要通过再卖一些山货给他,好如其兄一般,得求学的机会。   尤其在他心血来潮下,送了《春秋》和《礼记》给对方时,那孩子的眼睛一下就跟点燃了两簇小火苗似的,变得无比晶亮。   那是穷人家的孩子,眼里所闪烁着求学若渴的光芒啊。   陆辞全然不知,自己已将狄青的一番小心意误会得面目全非。   他触景生情,不由联想起自己当日在密州时,得亏官学诸多贴补跟得上,加上有师长照顾,才未似狄青那般的经历。   不免感慨万千。   既然有感而发,陆辞索性就先从‘兴学’方面着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今天的全出自(《宋代州制研究》))   1.知州的职责:   “掌理郡政,宣布条教,导民以善而纠其奸慝;岁时劝课农桑,旌别孝悌;其赋役、钱、狱讼之事,兵民之政皆总也。凡法令条制,悉意孝行,以率所属;有赦宥则以时宣读,而颁告于治境;举行祀典,察郡吏德义材能而保任之,若疲软不任事或奸贪冒法,则按劾以闻;遇水早,以法振济,安集流亡,无使所失??”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知州职能的确十分广泛,它主管一州的军政、民政、财政、.司法、教育、监察等职。宋人张纲曾将知州的职能进行了归类,总结出知州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有诸如劝农兴学,淳风俗理财赋,平狱讼等七项职能。   2.幕职官:   这些属官是中央政府有关部门统一除授的州级政府属官,.是辅佐知州、通判工作,处理地方政务的国家公务员,是巩固中央集权的极为重要力量。   两使、防、团、军事推官,判官是由选人充,除要郡签判、推官堂除外,其余由吏部注拟。书记、支使分别由历两任文学及无出身人担任,书记与支使同级,位在判官之下,推官之上。   幕职官设置员数。即节度州节度判官、观察判官,节度推官、观察推官各一人。防御、团练、军事州设防御、团练、军事推官各一入,军监判官各一人。   3.诸曹官:   在辅佐知州、通判工作的行政属官体系中,除幕职官体系之外尚有诸曹官体系,这一体系由录事参军、司理参军、司法参军、司户参军等组成。在诸曹官体系中,“司理参军”为宋所创,录事参军、司法参军,司户参军则是宋朝沿袭唐制的产物。在宋代,这些曹官向中央政府负责,不再向节镇负责,直接受中央政府领导。另一方面,这些曹官由中央政府的有关部门除授,不再是节镇自辟僚属。   4.知州资历:   除宋太祖时不问资历,任人唯才,“初补亲官,便除知州外”可得知,太宗开始,知州的资历逐步   受到重视,对于一般文臣,必须有任知县、通判的经历而后才可以除知州,而武臣要想任知州,要求更严,武臣须曾任过巡检、县尉、知县等县级亲民官,且曾作过诸州都监等主兵官,没有犯罪记录,有官员推荐等等众多条件才可以升任知州。 第一百零四章   然而,在真将‘兴学’确定为未来一年的主要目标后,陆辞便很快意识到,想要实现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别的且不说,单是需要满足的先决条件,就实在太多了。   官家赵恒在州县立学方面,一向予以鼓励和支持,甚至曾亲赐过应天府书院额,不可谓不重视。   在密州等不比两浙或京师一带来得富庶的州城里,这点也难得地受到了相当看重,得以执行。   不然彼时颇为家贫的陆辞,就不可能得到那么多粮食补助,以继续学业了。   但在户口零星,连通判都不必分派的汾州,官学根本不见踪影,当地百姓想送子女进学,则只能选择村学、乡学、私塾、义学乃至家馆等地方。   陆辞二话不说,翻出了学田的相关记录,将之一一过目后,不禁揉揉眉心,竟有几分头大如斗之感。   要想兴办学校,可不是上下嘴皮一碰,轻飘飘地说句话的事。   一要脚踏实地,就得面临横亘在身前的,眼前最大的问题——学粮不继。   然而查看过记录后,便可得知,那些作为官学经济援助的学田,拨是拨了,甚至还拨得不少,负责打理者也称得上尽心尽力。   只可惜收成上一直不如人意,好不起来,连基本运转都难维系,又何谈给家贫的学子发放补助的粮食呢?   在亲眼看过学舍的情况后,陆辞简直不敢相信,这一间间败屋的狭窄破旧程度,居然能比官署还更上一层。   连最基本的遮蔽风雨的作用,怕都难以起到。   听得一阵阵朗朗读书声从里传来,然而那一个个求学若渴的稚童,却连口热汤都难喝上……   陆辞并未露面,只在外头走了一圈,心里依然很不是滋味,就连喜欢的石头饼都有些啃不下去了。   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啊。   不过,即使看着不舒服,但他也并非不能理解前任知州的苦衷。   事分轻重缓急,以汾州那乏善可陈的财力,根本无法兼顾。   要想对这些房舍进行扩建或修缮的话,起码在短期内,无异于痴人说梦的了。   即便难得有所盈余,也只会优先分派到更重要的其他基础设施的修建中,而不会放到州学上来的。   ——还是得从学田方面着手啊。   陆辞叹了叹气,翻看着那记着一笔笔亏空的账簿,久违地感受到了捉襟见肘的窘迫感。   自从他在密州站稳脚跟,挖空了心思到处设法挣钱,改善了家境后,就再没品尝过这心酸滋味了。   现在倒好,缺钱的不只是他一人,而是难以为继的官学,甚至是整个汾州。   陆辞只觉压力空前之大,面上倒分毫不显,仅是笑眯眯地使唤辅佐官,让他们将所有关于学田和当地农耕的汇报都整理出来。   之后的半个月里,在那些以为他要清查账目、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属官们战战兢兢的戒备中,新任知州,却是专心钻研这些去了。   对于农具,陆辞只见惯后世那些自动化机械的产物,对这些初始版,自然只剩束手无策,完全不可能给得出什么改动的意见。   肥料、稻种改良等方面,于他也是天书一块。   ……几千年也不过出了一位袁隆平。   陆辞倒是平心静气,他是打一开始,就无意从自己都一窍不通的这些方面胡乱着手的。   在开始几天的大海捞针后,他便找到了自己最为拿手、也是最为核心的问题。   ——农业经营管理。   这显然是陆辞的强项了。   并且,早在他还于馆阁里任职时,选择性下看得最多的书,除了军事类别的,便是农耕相关的了。   之前读过的农书,结合后世学到的一些知识,在这时候当然能派上不小的用场。   但对陆辞而言,这些最有用的地方,还是能让他迅速意识到了真正短板的所在。   被无数农书大书特书的栽培和生产技术,固然重要,但真正决定生产和农业经济成败的,却是作物的种植计划安排。   资源有限,人力有限,在普遍亩产一石的大宋年间,陆辞觉得这重中之重的,还是得将绩效最大化。   那便是,要让学田的种植规模,与现有分配下去的财力和人力相对;作物的品种挑选,种植的时间和顺序,对不同土壤的合理利用,都当灵活应变;对近国境的汾州而言,还可适当引进周边国家的优良种子,就如几年前风靡一时的‘占城稻’;开垦新地时,有时难免需与水争田,但“盗湖为田”的做法却是过犹不及,易得不偿失,需引以为戒……   陆辞起初还落笔再三犹豫,写得磕磕碰碰,到后来文思泉涌,写得兴致勃勃,竟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每阐述一个观点时,就习惯性地引用近些年的例子。   尤其关于近些年来已有大势所趋的架势,但仍算是个新概念的‘商品粮’,他更是尤其谨慎。   别看随着稻作北上和麦豆南移,作物品种的稳态结构大致成型,但只做亩产上的简单对比,就不难得出,同样是种粮食,但因拥有天然的条件优势,江浙地区的粮食单位产量上,很轻易地便能成为北地的三、四倍,甚至五倍不止。   若是从前运输困难,不得不在当地种粮,也就罢了,但现今幸得陛下英明开治,漕运空前发达,民间市场上,每日都有数不胜数的粮食从南至北地送来,现换作由官府采购,岂不更有利于控制物价的浮动?   再回到学田上去。   同一块学田,哪怕让同样的人去种植,但只因换了更适合当地土壤的作物,就能创造出较一昧自种禾稻要大得多的经济价值来。   而将作物变卖后,既有助于当地经济运转,亦可购入更多的学粮……   等陆辞洋洋洒洒地终于完成这篇关于农作经营的基础方针的总结大作,已是又一个十天后了。   别看字数颇多,但相比起涉及到、之后要去一一执行的事而言,顶多算是个简单大纲罢了。   即便没有通判在旁牵制,涉及规划农耕的大事,陆辞也断不会自作主张,行事莽撞。   他身为知州,有直接向朝廷上递奏疏的权力,自然就在这时给用上了。   就不知朝廷会墨迹多久才给最后指示,但在这之前,他也不会闲着,大可着手别的小事,譬如……将那家热火朝天地盗刻各家藏书的书坊做个严惩。   陆辞正默默盘算着,刚步出书坊,就见一健仆带着来自各地友人的小食邮递以及一封封信件,正恭敬候在一边。   将这些物件都放在木桌上后,他例行问道:“郎主,可要现在就拆开?”   陆辞条件反射地刚要点头,却不经意间想起那一个个负笈而来,心甘情愿地栖于败屋之下,虔诚地念着书中文字的孩童。   心一软,就不知不觉地改了口:“信留下,东西,送到州学里头吧。”   得此命令时,那健仆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就如受到莫大惊吓一般,睁大了眼,很是失态地直接盯着陆辞瞧。   陆辞正感肉痛,见他这幅如同白日见鬼的反应,倒只剩哭笑不得了。   至于这么夸张么?   陆辞挑了挑眉,催促道:“快去。”   “是、是……”   健仆这才回过神来,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尤其在抱着那几大包小食走时,他的步子都很是虚浮。   对此,陆辞眯了眯眼后,仅是轻哼一声,倒不与对方计较了。   他先拆了朱说的信,仔细地读了起来。   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首很是气势磅礴,慷慨激昂地描绘星夜璀璨、大江奔流画卷的诗作。   陆辞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也不对啊,除非朱说生了对千里营,否则在他所任职的州城,哪儿看得到长江奔流的情景?   等仔细读了几次后,陆辞才品出里头极含蓄地包藏着的绵绵思念,也明了这压根儿就又是一篇纯属想象的大作的陆辞,顿时难以自制地忆起了被《岳阳楼记》所笼罩的那一年。   ——得亏只需回信,而不用全文背诵。   陆辞暗舒口气,并不着急回复朱说的信,而是先展开了柳七的。   结果还没读几行,他就已经被这一句句夹枪带棒、又诡异地满溢着哀怨婉约的控诉,给惹得眼皮狂跳了。   他不就是因来汾州任职之故,一两年里都无法回密州与其见面了么?   看柳七这怒火熊熊的势头,就差没把他打成闺怨词里的负心汉了。   陆辞:“……”   奈何吃人嘴软,还是得好声好气地给人回信,安抚几句才行。   陆辞正思索着如何回信时,却未料到,自己特意省下的这些零嘴,虽被悉数发放下去了,但大多都在被就读学子们用干净袋子极其宝贝地装着,碰都不碰。   结果直到零嘴都被硬生生地放到发霉,也几乎没人舍得碰这由三元及第的文曲星下凡、现任汾州知州的陆辞所赐下的食物。   陆辞在无意中得知此事后,心疼得连握笔的手指,都破天荒地抖了抖。   ——早知如此,他宁可改送纸笔,也比生生浪费了他连一口都没来得及尝的心爱小食好啊!   相比之下,在拿到的当天夜里,就将糕点啊呜一口塞进了嘴里,享受地细细咀嚼的狄青,无疑是其中异类。   狄青浑然不在乎他们的目光,也丝毫瞧不上他们拿着当宝,碰都不敢碰的做法。   吃食放着注定会坏,派不上用场,就浪费了陆知州关怀他们的一片心意。   狄青大大方方地喝了口水后,珍惜地舔了舔唇角的糕沫子,又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自己的肚皮。   ——世上还有哪个地方,会比吃进自己肚子里更安全?   越是宝贝的东西,就越要早早地吃掉。 第一百零五章   陆辞所上的奏疏,很快就经由官递之手送至汴京,到了王旦手里。   王旦虽身系万务,但对陆辞这位他费了不少心思保全的才俊,还是十分看重的。   于是在诸多奏疏中,他率先择出了陆辞的这份,就着明亮烛光,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   读完后,他揉了揉发酸的眉心,唇角却微微上扬,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只凭这一份奏疏,他就能看出陆辞何止是没有辜负自己的期待,甚至可以说,他怕是小觑了对方的能耐了。   原本陆辞连中三元,直接被官家钦点入了馆阁,又在大火中救书得力,居功甚大,一跃晋升为太子舍人和户部员外郎,不可谓仕途正旺。   未及弱冠的郎君,本就容易气盛,加上一路坦途通畅,锋芒毕露,恩宠在身,更易生出傲气来。   在邀陆辞上门时,王旦已做好了对方毫不领情的准备。   不料陆辞不但领悟了他的用意,在远离汴京的风光神气,单独策马赴任遥远汾州时,始终是微微笑着,毫无半分不情不愿。   这一去数月,王旦都没听到多少消息,只知人是上任了。   就在他猜测,陆辞怕是见过汴京的繁华,难耐地方上的清苦而工作繁杂时,对方就折腾出这么一份叫他眼前为之一亮的奏疏来。   不骄不躁,在位谋政,最是难能可贵。   在京中时,陆辞的表现要沉稳内敛、低调谦逊许多。   相比之下,到汾州之后,他反倒表现出了几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可独当一面的魄力。   王旦得此惊喜,心情都被带好了几分。   他将这份奏疏单独摆在一边后,才继续读起了来自其他地方的折子来。   等他全部过目了一回,已是三更半夜了。   若换作十几年前,王旦怕还要再熬一会儿。   但随着年事已高,加上积劳成疾,他亦觉得身体每况愈下,这下不敢逞强,就在下人的服侍下稍作洗漱,旋即更衣就寝了。   早朝上仍是寇准一派与王钦若一派斗得不可开交,揪着对头党羽中的鸡毛蒜皮事吵吵嚷嚷,官家一脸兴趣缺缺,哈欠连天。   王旦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一樽泥塑木偶,全然无意参与进去,心里却浮现出淡淡的哀绪。   不论是天书闹剧,还是寇准与王钦若的斗争,只因真正有能力左右局面的陛下选择了纵容或默许,他便只能默然接受。   这么些年来,他就是明面上全力以赴地配合,再在事后付出双倍的心血和精力,去弥补之前被迫犯下的错误,兢兢业业地稳定朝局和天下。   然而人力有穷时,岁数亦有尽。   王旦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快油尽灯枯,已是强弩之末了。   他之所以不惜出手雷霆、打包括寇准在内的所有人个措手不及,也执意劝定皇帝,让其同意将陆辞形同于‘放逐’出权力核心的汴京,远离这场不知要持续多久的争斗的原因,正是出于这份急切。   他实在太急于寻觅一位,足以接替自己一直以来真正意志、甚至更上一层楼的青年才俊,来继续补这窟窿了。   曾经,他将希望放在了寇准身上,最后却只收获了失望。   然而做出选择的人,说到底还是他自己,于是王旦也不愿对寇准多加责备了。   但吸取过这教训后,再换在陆辞身上,王旦就心知行动快的重要性。   他并不是担心着铁定要误会他用意的寇准的感受,而纯粹是忌讳王钦若的阴招。   有过受其谗言诬陷的翰林学士李宗谔的前车之鉴,他对这尤其热爱于损人不利己之事的阴毒小人,自是憎恶之余,也防备到了极点。   ——落得如此局面,要怪,还得怪他当初不听李沆所言啊!   王旦垂着首,极轻地苦笑一声,便敛了神情,恢复一如既往的肃容,带着一堆没机会在早朝上展示的奏疏,全在散朝后求见陛下去了。   “王相来了啊。”   赵恒见是王旦来,勉强放下手里的道经,给其赐了座,又轻咳一声:“说吧。”   王旦装作没听出官家的心不在焉,一本正经地将摆在最上头的陆辞的奏疏,给轻轻地推了过去:“此奏疏出自摅羽之手。臣读过后,不免有些感叹,他虽年纪尚轻,却已知几分治州的繁难了。”   “哦?”听到陆辞的表字后,原本只是强打起精神来应付王旦的赵恒,才真正生出一些兴趣来:“我倒要看看,由我亲点的那位陆三元,到底写了什么。”   皇帝的兴致,就如王旦所料的那般被勾起来了。   见一切顺利,王旦只微微一笑,安安静静地等着。   他让陆辞走的这手以退为进,哪怕别人难以洞察玄机,但的确不是一步差棋。   离京去外地任官,最怕的不外乎是就此沉寂,被官家遗忘,恩荣不复。   或是奏疏被有心人阻挠,难以上达天听。   但有王旦把持,稳坐朝中,就不可能出现这两种频见的情况。   当初要劝服对陆辞正喜欢着的官家同意将人外派,王旦也费了好一番功夫,还好举对了例子。   一听王旦将当初太宗皇帝有意贬谪寇准之事翻了出来,才真正戳中了赵恒的隐秘忧心。   先帝对彼时还年轻气盛的寇准的极其器重,不比他对陆辞的还要来得厉害么?   这都成就了怎么个牛脾气?   赵恒一想到寇准这一活生生的碍眼例子,才彻底松了口,同意把陆辞放去外地任官了。   只是一晃过去数月,加上王旦和寇准等人的偶尔提醒,赵恒不免对难得一见的三元及第、还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陆辞,有了一些挂念。   王钦若倒是有意攻击陆辞。   然而陆辞都被明着平调、实际贬到外地做官去了,在陛下眼里,正是最受了委屈的时候。   若对其穷追猛打,反而容易有反效果。   王钦若斟酌后的结果,就是伺机而动。   王旦一直暗中观察着王钦若的动静,见其不动,也丝毫未放松警惕。   对臣下们的这些心思,赵恒只知一半,也不甚关心。   若说他起初的认真,全因陆辞给予他的印象素来不错,在真正读起来时,就被这层次分明、条理清晰、证据充分、计划缜密而游刃有余的内容,给彻底惊艳了。   “养育人才,用为异时兴起太平之资,其所以忠于国家……”   念到喜欢的内容时,赵恒还忍不住直接念出了声。   等看到最后,他还有几分久违的意犹未尽,笑着对王旦道:“王相向来谦逊,但也莫谦逊到饕餮的头上啊!这封奏疏,在我看来,写得可不是一般的好!”   王旦却未附和,只板着脸道:“太过锋芒毕露,便易有急功近利之嫌。”   赵恒此时是看陆辞额外顺眼,听王旦这么说后,下意识地就是反驳:“王相是活了一把年纪了,陆知州却是过了年后才十……”他顿了顿,竟真想起来了:“八吧,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怎就要死气沉沉,谨小慎微了?倒是敢作敢为的这份刚直,才值得人欢喜呢。”   说完之后,唯恐王旦再劝,赵恒干脆直接就把这奏疏给批了。   王旦面上不苟言笑,但此刻见尘埃落定后,心里不由重重地松了口气。   ——可算是成了。   等处理完奏疏后,王旦就不多做逗留,利落告退了。   他前脚刚出,后脚进来的,就是闻讯而来的王钦若。   因王钦若最擅逢迎上意,揣摩帝心,赵恒一见到他,比见到王旦还高兴。   不等王钦若旁侧敲击,就直接将陆辞那封写得深得他心的奏疏给说出来了。   王钦若不禁皱起眉头。   怎么,这王旦上一步才将陆辞念撵出京师,怎么现在就替其博圣心了?   他略一思忖,见皇帝还是兴冲冲的模样,故作忠言逆耳的忧愁,泼冷水道:“依臣看,陆知州到底初至任上,所提之事,宜逐步寸进,而不当以大刀阔斧的激进,倒有急功近利之嫌。”   然而,出乎王钦若意料的是,一向颇吃他这一套的官家,此回却不买账了。   赵恒蹙着眉,对这话不置可否,但接下来用彻底冷下的语气所发的逐令,就让王钦若懵了:“好了好了,朕尚有事忙,你便退下吧。”   王钦若震惊之余,也只有讪讪退走。   他自是无从得知,不过片刻之前,王旦就未雨绸缪地给官家打过这一预防针了。   接连被王旦和王钦若泼了冷水,赵恒心里终归是不快活的。   好在,那奏疏已批了下去。   皇帝一不快活起来,就开始找事了。   吵得热火朝天的寇准和王钦若他们,他且不动,但在荣王府大火的事后追责上,他亲自添了几笔。   按理应受到株连的数百人,他既已下过罪己诏,便姑且放过。   而荣王赵元俨,则是削去节度使头衔,降格成为“端王”。   真正的罪魁祸首、怕偷镯子之事东窗事发的主犯韩氏,就被他下令严法查办,“断手足,示众三日,凌迟处死”了。   此诏一出,也意味着这场大火带来的后续影响彻底终结,而直主犯受此严办,不知多少人拍手称快。   就连最仁厚的王旦,也觉此婢死有余辜。   远在汾州的陆辞,自是难以得知京中的风风雨雨。   而那封被陛下御笔亲批的奏疏,则随着众多流言一同,很快抵达了汾州。   这会儿的陆辞,正忙着被他搁置了一段时日、处于考课中 ‘三最’里的抚养之最。   ——屏除奸盗,人获安处,振恤困穷,不致流移。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翰林学士李宗谔:   宋大中祥符五年,王旦鉴于翰林学士李宗谔工作认真,业务出众,要把他提拔为参知政事副宰相,报表都已经填好,就等着明天上朝时递交。但是被无事不知的王钦若知道了。事情就出在当天的夜里。   于是王钦若对皇帝说,“陛下,跟您打个赌,李宗谔就要发财了,但实际上是王旦就要发财了,可真正的底蕴却是皇上您要丢钱了。”   他解释说,是李宗谔欠了王旦很多钱,根本没法还,可王旦还急着用钱,怎么办?于是王旦就要利用职权升李宗谔的官,让他俸禄加倍,不就好还钱了吗?但说到底,吃亏的就是您了……   赵恒半信半疑。然而在第二天的早朝上,王旦真的就把那份升职报表给递上去了。   后果很严重,王旦的印象分被扣了些还不怕,因为分数实在是太高了,但李翰林的宰相梦就此搁浅,从此终老于翰林院。尤其可怕的是,空缺出来的那个参知政事的位置不能总空着,必须得有一个人上岗。就这样,好运气凭空而落,被原三司使丁谓得到了。   这时总结一下,这件事对王钦若有什么好处呢?他恶搞王旦,毁了李宗谔,到底得到了什么?回顾历史,他什么也没得到,还是当他的枢密使,而丁谓也从来都不是他的人。这就暴露了他的最深层本质——小人。损人不利己。(《如果这是宋史2》)   2.荣王府大火的主犯:   赵元俨府里的一个姓韩的侍婢偷了几个金镯子,怕主人发觉,就顺手放了一把大火烧光了荣王府的金库,想来个死无对证。可效果居然这样好,把大宋朝的国库也给毁了。   赵恒少见地残忍了一次,他勉强听从了王旦的劝告,就事论事,不株连他人(近百余人豁免逃生),连赵元俨也只是被削去节度使头衔,荣王降格成为“端王”,但从严法办了主犯韩氏。这个既贪又狠更蠢的女人被“诏断手足,示众三日,凌迟处死。”(《如果这是宋史2》)   3.四最:   宋宁宗朝时,文以善最标准考课县令,“四善’’继承了神宗时的“四善”,又对当时的“三最"进行了修改、补充,由“三最"变为了“四最”。增加了“养葬之最”其内容是;   一生齿之最;民籍增益,进丁入老,批注收落,不失真实。   二劝课之最:农桑垦殖,水利兴修。   三治事之最:狱讼无冤,催科不扰。   四养葬之最屏除奸盗,人获安处,赈恤贫困,不致流移,虽有流移,而能招诱复业,城野遗骸无不掩葬。   也就是说,陆辞所在的宋真宗朝还没有出来这么具体的考课标准,但因历史资料有限,我就还是挪用过来了。   现告诉你们,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啦w   4.虽然跟本章无关,但还是忍不住提一下寇准跟丁谓之间是怎么结仇的——寇准在后期,的确是个四面树敌的疯子。   丁谓原本与寇准关系要好,并且,在真宗初期,寇准还屡次在宰相李沆面前推荐丁谓。而丁谓本人,也因寇准的推荐,而渐渐受到朝廷的重用,故而,丁谓也对寇准恭敬有加。   但是,这样的和谐关系却在一次宴会上被打破了。那日,汴京城外的一处楼馆里,笙歌艳舞,官复原职的寇准也兴致颇高,与人仅推杯换盏了几个来回就有了些醉意,同时还把一些菜汤弄到了自己的胡子上。   当时寇准浑然不觉。但是作为寇准的心腹,丁谓却看到了,丁谓便站到了寇准的身边,十分仔细地帮寇准弄干净。   这样的体贴,本是臣下之间一个表示关系亲密的小事。可寇准却不领情,当着众人的面,心直口快的寇准便嘲笑这个长相丑陋的丁谓:“参政乃国家重臣,怎么能为长官拂须呢。”言外之意是在讥讽丁谓溜须拍马。丁谓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从此对寇准怀恨在心。   再附上寇准被罢相贬谪时的一桩事:   他在陕州知天雄军时,有辽国的使者路过,慕名来拜访这位名震北国的南朝宰相。照例吃喝,可席间该使者突然问:“寇公,您德高望重,为何不做宰相,到这穷乡僻壤来了?”   满座惊怒,这是明目张胆的嘲讽,专挑寇准的伤疤下手!众目睽睽之下,寇准哈哈一笑:“朝中无大事了,我大宋天下太平,只有这东北边的大门,要由我寇准来把守才放心!”   硬朗还击,以牙还牙,不过寇准的心却被严重地刺伤了。   (《宋词里的大宋》) 第一百零六章   却说陆辞的突然上任,虽打了州属官们个措手不及,但在最初的愕然一过,也就冷静下来了。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且还是这么个年纪轻轻的空降知州,脾气瞧着也是温和的,就更让人难以生出敬畏之心了。   陆辞在将任务逐一发派下去后,就专心写关于农业经营管理方面的奏疏,并未有他们所担心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情况发生。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崇文俊等实干派官吏手里有事做,倒是勤勤恳恳。   至于齐京一流,则渐渐放松了警惕,开始打起了小心思。   毕竟不论是官场还是战场,向来就没有不欺生欺幼的潜规。   说难听些,先帝尚且趁大辽处政局动荡、对付那对孤儿寡母呢。   汾州这群老油条,自然也想给这初来乍到的陆知州一个下马威。   然而在齐京等人还没盘算好,如何让这位好似醉心农务相关、而鲜少与人交际的陆知州吃个闷亏时……   已上递完奏疏的陆辞,就已不慌不忙地调转方向,对准了狱讼之事。   他将当直司呈上的,自前任知州卸任后、就落下未判的数百份判决书都读了一遍,便锁定了负责检定法律的司法参军,齐京此人。   这日,他大步流星地进了签厅,手里是一小摞已草拟好,待他过目签署的判决书:“司法参军齐京何在?”   齐京面无表情地上了前,微微拱手一礼,拖长了尾调道:“陆知州有何吩咐?”   然而接下来,自上任就一直以微笑示人,极为温和的陆辞,所给出的回应,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吩咐?”陆辞略玩味地重复了他话末的词,轻轻一笑,同时食指指节在那一小摞纸上清脆地叩了一叩,冷然讥道:“我可不敢吩咐你。”   知州忽然发难,还是拿的齐京开刀,这一下瞬间引来了签厅里其他刚刚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官吏的注意。   即使沐浴在一干人微妙的注视中,自认将陆辞脾性摸得七七八八了的齐京,也丝毫未有慌乱,而是镇定自若道:“陆知州何出此言?臣虽不才,亦是勤勤勉勉,为汾州上下大小讼事检法多年,不敢有半分差错。着实当不得此话。”   他当年由选人充此司法参军之位,也是朝廷直接任命下来的。   奉的是朝廷的差使,是为朝廷办的事。   尽管陆辞身为知州,有权掌管上下大小郡务,却也无权限管他的升迁还是惩撤。   陆辞对他甩出资历压人一事宛若未闻,只面若寒霜,一字一顿道:“有这么位滥用条律、瞒上欺下、诡辩狡言的司法参军,除非我想刻意造些冤假错案出来,否则如何敢用?”   齐京顿时被这毫不留情的话扇得脑子发懵,脸上渐渐涨红,半晌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道:“你!”   知他要慷慨激昂地做番狡辩,陆辞径直翻出王状那一封,沉声道:“《宋刑统》有陈,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以故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杀伤畜产者,偿所减价。”   “以故杀伤人者,以过失论;其因惊骇不可禁止而杀伤人者……”   陆辞紧紧盯着齐京,清晰流畅地将《宋刑统》上关于走车马伤杀人的法条,逐字逐句地详细背出。   齐京一开始被堵住话头,面上还满是不忿,只碍于对方上官的身份,不敢打断。   可听到后来,他脸上就渐渐失去了血色,豆大的汗珠,也不断从前额上滚落下来。   陆辞背完‘走车马杀伤人’的法条后,又面色沉静地背出了“斗杀伤”罪的具体量刑标准: “见血为伤,轻伤杖八十;导致耳鼻出血或吐血者,加二等……”   他直接翻出了王状相关的所有陈年旧案。   除王状外,还包括了齐京过去为王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那些旧案卷。   但凡有不公的判定,此时此刻都无所遁形。   别人许还听得云里雾里,不知真假,但齐京为明法科出身,任地方上司法参军一职多年,接触律法无数,也钻过不知几多空子,自然清楚陆辞所言的份量。   他脸色已然苍白如纸,再看向这位未及弱冠、却是气势强大的陆知州时,也带上了几分不自知的惊惧。   陆辞这人,竟是连明法科也涉及了,还对《宋刑统》知道得这般清楚!   齐京再迟钝也知晓,自己这回是彻底撞上铁板了——陆辞看似不言不语,却背后搜集了他枉法的诸多罪证,还隐忍到今日才当众发难,就为给他雷霆一击。   陆辞将法条悉数背完后,便微眯了眼,一句一句地质问道:“‘拦路虎’王状横行乡间,为五年二十七犯的惯犯,为何一直轻判,且不曾募告?”   “你与主犯王状有亲旧关系,为何从不回避?”   “为何只见碎款,不见录本?”   ……   陆辞语气平稳,然而他所问的每一句,几乎都直击了要害,也让齐京已垂下的头就不自觉地又低一分。   他一想到四周无数同僚听着,就恨不得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起来。   对毫不留情地当众将他脸皮撕下的陆辞,他也是恨到了极点。   然而目前,他是一动都不敢动的,甚至在极度的面红耳臊下,连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了。   陆辞最后起身,并不看神色灰败的齐京,只面向心悸的其他官员,扬声宣布道:“今日起,齐京先作勒停,具体处置,需待我向朝廷上书;司法参军一职,由林楼权知;凡曾由齐京经手的案件,一概打回重审……”   林楼为齐京下属之一,却从来不受重用,甚至颇受针对。   他也是个犟脾气,凡事认为有问题的案子,哪怕左右不了最后判决,也全在上头附议了。   陆辞身为知州,纵使特意习过律法,但也只重点看了最与州务相关的那些。   譬如贼盗律的四卷二十四门五十四条,以及斗讼律的四卷二十六门六十条,他都倒背如流。   至于其他方面,就只是不会被底下人糊弄的程度,而远不如明法科人的专精了。   况且,也断无让堂堂知州凡事亲力亲为,替属官事的道理。   现观林楼过往品行不错,也是明法出身,便由其暂代此职了。   林楼做梦都没想到,那位死死压在他上头的无德上司,就这么被陆知州给雷厉风行地撸了,还连大气都不敢出。   而在听得自己名字后,他更觉身在梦中。   还是崇文俊偷偷用手臂撞了他一撞,才赶紧上前,强忍兴奋地大声道:“领命!”   陆辞当然没有权利处置齐京,但其犯下营造冤案等大错,且证据确凿,只要上书过后,还是有权将其职位撸去,再临时任命一位替其职的。   若是林楼表现优异,陆辞还可以知州的身份,对其进行举荐,说不定就真提拔上来了。   陆辞点点头:“去吧。”   还在狱中好吃好喝的王状,浑然不知钻漏子的好日子已到了尽头。   更不知一直帮他遮掩的以齐京为首的一干人,也悉数落了马,灰溜溜地停了职,在家中胆战心惊地等陆辞上奏疏后的结果。   在陆辞摆明了要严查这头拦路虎的情况下,林楼查起来自然不再感到束手束脚,加上崇文俊全力配合,次日就发出募告,鼓励知情人对其进行告发……   听闻此事的百姓,起初还不敢相信。   直到有胆大、曾受其害的,鼓起勇气去官衙对其进行了告发。   他口述了一份讼纸,落了花押,次日由崇文俊查明了情况后,赏钱就给他发下来了。   ——陆知州是真要为民除害了!   这消息一传出后,哪怕赏钱不多,也涌出了无数平时敢怒不敢言的百姓,前去告发其劣行和罪状。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昔日还横行霸道,让人敢怒不敢言的王状,一下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   王状知情况不妙,自然不肯招供,还大声喊冤起来。   要真认下了,那可不是关上十天半月,罚些根本不用掏的小钱就能摆平的!   林楼乐了,向陆辞上报时,表示犯人不肯招供,可否对其用刑?   当然,用刑不仅需要通过陆辞同意,而且刑具、用刑部位、等级都有具体规定,不能随便施行,更不能致其死亡。   但就这样,也够让这昔日威风的拦路虎,狠狠喝上一壶了。   王状虽不是硬骨头,但也知道此时万万不能招认,便咬牙撑了下来。   陆辞听了林楼汇报后,淡然提醒道:“现是罪证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可以根据罪证定罪,不必非让他招供的。”   相比起不敢确定这点的林楼,陆辞倒是一早就清清楚楚。   但在林楼来问他是否能用刑时,他故意未先说出口,而是在用过刑后,才出此言。   就让好不容易熬过刑罚的王状,一番努力付诸东流。   最后听得‘脊杖二十,配役通州海岛,面刺七分’’的判决时,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王状,也赶到了寒毛直竖的恐惧。   他自是不服。   犯人一旦不服判决,按照宋律,是可提起上诉的。   自数十年前,‘不得越诉’的条律出来后,人犯大多都只在录问或宣判时称冤,求翻异了。   王状自也不例外。   然而真正到了宣判那日,当他强打起精神,欲向那位新任的陆知州称冤时,却看到了比最可怖的噩梦,还来得令人绝望的一幕。   ——眉目俊美,面如冠玉的陆知州,竟是如此的眼熟……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今天的全出自《两宋文化史》):   1.犯人如不服判决,可以提出上诉。上诉,一是在录问或宣判时称冤,叫做“翻异”,向原审判机关申诉;二是宣判后向上级司法机关申诉。宋初,上诉可以直赴京师击登闻鼓或邀车驾向皇帝申诉,后来因直诉的人太多,至道元年(995)乃规定“不得越诉”,而必须先经所在州县、监司;不受,才能向登闻鼓院、检院申诉;鼓院、检院不受,才能向御史台乃至皇帝申诉。京师地区则先向纠察司申诉;不受,再向鼓院、检院等申诉。   上诉有时间限制,北宋规定为半年   2.用刑:   审讯过程中,如果犯人不肯招供,法官可以用刑逼供。从县法司到大理寺,均可用刑,但用刑必须是长官同意,而且刑具、用刑部位、等级都有规定,不能随便施行,如果违反规定而刑讯致人犯死亡的,要受不同程度的处罚。刑讯数满,犯人仍不招供、不能审得实情,则必须释放该犯人。   当然,如果罪证确凿、人证物证俱在,犯人不肯招供而按规定又不能用刑(如享有特权的品官、老幼病残、孕妇等),则可以根据罪证定罪。   3.碎款和录状:   犯人的供状称“碎款”,大多零乱无章,是审判的第一手材料,一般不上呈,另由法官根据“碎款”仔细整理抄录出一份条理清楚的正式供状,由犯人签押,作为判决的正式依据。送报上级审核的案状,通常则又是从正式供状犯人签押,作为判决的正式依据。送报上级审核的案状,通常则又是从正式供状中抄出,称“录本”,有时只节录案情概要,故又称“节状”。为防止官吏从中作弊,审核机关审核时,还可以索取原状对照。   4.回避:   回避有四种情况:一是故旧关系和科举同年同科及第等的回避;二是籍贯回避;三是案发起诉人和缉捕人必须回避;四是法官内部有亲旧关系的,不能同时担任同一案件的审判工作。   5.募告:   宋代无专门的检察机关提出公诉,起诉一般有四种方式:一是被害人及其家属向官府提出;二是其他知情人向官府告发,官府对某些犯罪还以物质鼓励人们告发,称为“募告”,也有强迫人们告发的,如对谋叛等大恶,不告者要负“连坐”之责;三是罪犯自首,有罪犯自发的,也有官府强制的;四是各级官司纠举,包括监察机关通判、监司、台谏等弹劾论列,行政长官觉察按劾,官司互举,中央遣使巡察等。   6.刑罚:   宋太祖建隆四年颁行“折杖法”,把五刑中的笞、杖刑一律折为臀杖;徒刑折为脊杖,杖后释放,不再服劳役;流刑折为脊杖,杖后除原为加役的改为就地配役三年外,其余流刑均改为就地配役一年。   7.配役和刺字   配役又称“刺配”,是指对罪犯先杖打脊部然后刺面再押解到指定地点服役的刑罚,是集杖、黥、流、役于一身的一种复合刑罚。宋初配役刑除了要杖责外,大多要刺面,是古代“黥刑”的复活,这也反映了宋代统治者对危害大的犯罪分子的严惩。刺面多用针刺;刺的部位依情节轻重有耳后、背、额、脸的区分;刺的内容,或刺字或刺其他符号,刺字一般是刺罪名如强盗犯就在额部刺“强盗”二字,也有刺上所服劳役的名称如“某指挥杂役”、“某州某军重役”等;刺记号一般是刺环形,也有刺方形的,刺字或记号的大小也有规定;刺的深度也因罪行轻重而不同,一般根据配役地点来分,配本城刺四分,配牢城刺五分,配沙门岛和远恶州军刺七分。   配役的地点宋初多送往西北边地服军役,后因犯人往往逃亡塞外勾结外族入侵,遂改为发配海岛或广南地方。根据犯罪的轻重依次为:海岛包括登州(今山东蓬莱)沙门岛和通州海岛,远恶州军包括琼州、万安、昌化、朱崖(今均属海南),广南,3000里外,2500里外,2000里外,1500里外,1000里外,500里外,邻州,本州等。配本州、邻州、500里外的多在本城,千里外以上的则大多在牢城。宋军种有禁军、厢军、乡兵和蕃兵,其中厢军隶属地方管理,专供官府百役,军额有二百余种,本城和牢城即为其中的两种,其兵源主要就是配役犯人,本城收罪行较轻、身体较弱者,役使也较轻;牢城则配罪行较重犯人,役使也重。   8.《宋刑统》   宋代的法律法规大致有律、敕、例等三大类。   “律”即《宋刑统》。建隆四年窦仪等以《后周刑统》为蓝本,参照《唐律疏议》等修改、补充而成,是宋代最基本的法典。《宋刑统》包括“名例律”六卷二十四门五十七条、“卫禁律”二卷十四门三十三条、“职制律”三卷二十二门五十九条、“户婚律”三卷二十五门四十六条、“厩库律”一卷十一门二十八条、“擅兴律”一卷九门二十四条、“贼盗律”四卷二十四门五十四条、“斗讼律”四卷二十六门六十条、“诈伪律”一卷十门二十七条、“杂律”二卷二十六门六十二条、“捕亡律”一卷五门十八条、“断狱律”二卷十七门三十四条,共十二篇三十卷二一三门五零二条。内容主要是刑事法律,也有部分属婚姻法、民法、诉讼法、财产继承法等的范畴。 第一百零七章   陆辞自然不可能错漏过王状的神色变化。   作为回应,他心照不宣地微弯了眉眼,同时唇角勾起一抹极浅淡的笑意来。   已感如坠冰窟,此时精神恍惚着的王状甫一看到,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这位郎君,他,的的确确,是见过的……   不仅是见过,要不是对方闪避得快,他怕是还亲手揍过。   回想起当日情形,只觉处处透着万分惊险、重重杀机,王状的腿,就不由自主地抖起来了。   他是真的冤啊!纵使他想破脑壳,又怎么可能猜得到,自己不过是照老样子地欺负过往客商,都能欺到微服用餐的新任知州头上?   陆辞莞尔一笑。   他如何看不出,这拦路虎的胆,此刻怕是都被吓破了。   他极厚道地并未接着吓唬对方,而是移开视线,垂眸翻看起经推官重新草拟的判书来。   纸页被翻动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静得落针可闻的厅内,能被在场所有人清晰地听见。   王状驼着背,脑门上不停冒汗。   别人听不出来,他却是清楚得很。   现人为刀俎他为鱼肉,那简直是一下下慢刀子,正在他脑门上磨呢。   涉及此案的其他官吏,只见进门前还中气十足地大声喊冤,凶戾如一头受伤猛虎的王状,竟一见陆知州的面,就安静乖觉下来,不由心里暗暗称奇。   有人还忍不住偷偷打量陆辞了一会儿,想找出让王状如此惧怕的缘由。   明明是个眉目如画、气质温和的漂亮郎君,且众目所睹的是,自打其进门来,甚至都不曾大声呵斥半句,亦未曾对其横眉冷目过。   怎么王状这横行乡里多年的恶霸,只被人轻轻瞥了一眼,就怕得脸色惨白、抖若筛糠,连冤都不敢喊了?   他们不知的是,王状简直是百苦在心,奈何有口难言。   事到如今,他哪儿还不知道自己这回之所以无法轻了,而落得旧账一同清算,多罪并罚的下场的真正缘由,究竟在谁身上?   王状越是心中煎熬,就越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当日的恶形恶状,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能扇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无奈无济于事。   他意识到这点后,心近乎死灰。   早知如此,莫说是计较区区一顿饭、区区一场威风了,哪怕让他跪着请陆知州吃饭,请陆知州对他饱以老拳,他都是一千一万个甘愿啊!   陆辞不疾不徐地宣读着最终判决:“……脊杖二十,配役通州海岛,面刺七分。王状是否服判?”   王状虽哭丧着脸,听了这话后,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轻声表示:“鄙人不服。”   众人听得他这细声细气得如姑娘家,完全不似牢里那嚣张劲儿的气势,都禁不住感到稀奇。   难道这便是一物降一物?   不然那般和气的陆知州,怎偏偏就有震慑恶人的气势了。   “噢?”   陆辞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翻回开头,将录问里所列的诸多罪名,一项一项重新念出,进行核对。   他最先问的,就是离得最近的这出:“你难道不曾于大中祥符七年十月三日夜,于安康饭庄中主动出手攻击林大勇一行人,亦不曾毁去桌椅一套,碗筷一副,瓷碟十三张?”   陆辞问完,便微微笑着,直视王状。   看着那双黝黑深邃的眸子,和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王状分明已到嘴边的矢口否认,就被盯得生生咽了下去。   就算再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当着陆知州这个受害方的面撒谎啊!   他有气无力,极艰难道:“鄙人……确实曾……如此。”   他既不曾表示异议,陆辞便颔了颔首,继续念道:“你难道不曾于大中祥符七年九月二十……”   接下来的复问,进行得无比和谐。   王状只挑着几样提出异议,陆辞就将其一一记下,并无半分遗漏。   在这之后,他便上报给提刑司,由上级法司移交至别州去,进行翻异别勘了。   在新的审理过程中,陆辞作为原审法官,当然是要回避的。   这就意味着,之后的事情,基本同他没有关系了。   王状心惊胆战地被带回牢中,直到数日后,被人提送出去,真正上了去其他州府的路时,还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他差点打到了知州,对方却未公报私仇,而是真让他轻易得到翻异和重审的机会了?   王状心有余悸之余,竟彻底忘了自己这几个月的牢狱之苦,而是抑制不住地对宽宏大度至此的陆知州,奇异地生出几分感恩来了……   王状不知的是,陆辞最主要的目的,根本不是对区区一只拦路虎施以极刑,而是见微知著后,要肃清汾州司法系统里的牛鬼蛇神。   就他目前收获的结果来看,是十分理想的:横行霸道的拦路虎被清扫了出去,无法再为祸乡里了;以齐京为首的一干犯事官吏也被勒停,留候处置;又提拔了林楼和崇文俊等实干派,稍微整顿了风气。   作为上任不久,真正迈出的第一步,陆辞已十分满意了。   尤其在王状这事上,他虽知汾州,统领上下事务,但司法方面的事宜,还是当慎之又慎。   他既不愿破坏了这十分接近后世的完整结构,也不愿留下任何话柄,容日后政敌攻击。   王状再可恶,也的确未害过人性命,财物上也不曾让人倾家荡产。   按相关律法量刑,是不致死的。   且其不服宣判,那刑罚便无法执行,而将自动进入复审的程序。   陆辞若在众目睽睽下,对其施以阻挠,那才是授人把柄,愚蠢之至。   不过,就其所犯之事,证据十分确凿,又没了包庇他的人,哪怕移交别处,也断无可能讨得了好。   最起码的刺配充军,是绝无可能逃得掉的,若面对的是个嫉恶如仇的,怕是比陆辞所判的刑罚还要更重几分。   且在案子彻底结绝前,王状都得继续在牢狱里度日了。   将这皮球踢到邻州去后,陆辞继续审理起曾由齐京经手、存有疑点的一些陈案来。   然而在他处理完这些陈年旧案之前,迎来了新知州的汾州,就率先迎来了‘小过年’的冬至。   不但百姓们置办新衣,祭祀先祖,备办美食,就连官衙,也是要放假的。   接踵而来的除夕、春节、元宵等节日,官衙也会放假。   陆辞算了算要被拉下的工作进度,不由有些可惜。   但凡事讲究个张弛有度,一昧忙碌,的确也不好,是该放松一下了。   陆辞尚未意识到,一贯是能懒则懒,能悠闲就悠闲的自己的想法,已经渐渐产生了变化。   ——或许是身为上司,看到手底下的员工辛勤工作,心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好了起来。   事实上,向来是严格遵循上班时间、几乎从不加班的陆辞,其实已晋身为众多官吏眼中的工作狂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高压工作,终于能得以喘息,不少人都为此大大地松了口气。   可算是能歇上一歇了。   陆辞的俸禄,也随着阶官的上升和领取了职事而正常发放下来,除却固定寄回密州去孝敬母亲的那一部分,剩下的供他一人花用,可谓绰绰有余。   尽管陆辞所雇佣的那几名健仆和厨子的亲眷都不在汾州,他还是大方地给人放了三天假,又发了一小笔赏钱,供其买些特产寄回家去。   至于这几天的伙食,他就预备在街上随意逛逛时,寻觅些生意不错的饭馆,给顺道解决了。   冬至这日,陆辞难得放纵,睡得颇晚才起身。   虽无下人服侍,但他早些年的清苦生活,也不是白过的,于是很快就打理好了自己,换了身便服,施施然地出门去。   他一将门推开,刚好就碰上了住在隔壁的何老和其长子何寻。   他们不料推门的是陆辞,只因听到声音,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见是陆辞时,他们面上表情瞬间就凝固了。   陆辞只随意看他们一眼,见带上了木桶,便看出他们是要去新凿的那眼井打水了,莞尔道:“何老丈,不去买些年货,倒一早打水去了?”   何老做梦也想不到,这只跟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知州大人竟能叫出自己的姓来,登时满脸都因受宠若惊而泛红,如梦游一般,结结巴巴道:“陆陆陆知州,您也去打水啊?”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狠狠扇如傻子一般说起胡话的自己几个耳光。   这问的都是什么话!   陆辞却未计较,只笑道:“多亏大勇他们,水已于昨日打好了,我这会儿只上集市去看看。何老若不出门,可有什么需要我帮着捎带的?”   “……”   乍听这话,何老脑子都是懵的。   等反应过来后,他只觉得,哪怕算上自家所有的列祖列宗,活着的时候,也绝无可能见过这般平易近人、亲和良善的知州了。   他再脸厚胆大,也不敢劳烦知州大人给自己带东西,赶紧婉拒后,拽着傻愣的长子一起,给陆辞深深行了一礼。   陆辞倒不完全是出于客套,但见何老这般反应,便笑着摇摇头,也不勉强,先离开了。   何家父子就如兵士一般站得笔直,恭恭敬敬地目送他离去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真的欢喜。   ——有这么一位连他这种糟老头子都肯温和对待、又不失雷霆手段去惩治鬼祟宵小的知州,汾州城里的好日子,怕是才刚起了个头呢。   何老如此感叹着,忽然察觉到四周有人开了二楼的门窗,在探头探脑时,不由挺起胸膛,大步拽着儿子,朝水井走去。   却说在得知租下此庭院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任知州时,几乎将整条街巷的人家都震惊了。   特别是原还看重陆辞的容貌气质、以及表现出的财力,盘算着将女儿嫁给他的人家,更是心情复杂。   结果没等他们纠结完,就发现陆知州一下衙就闭门不出,让他们根本找不到上门拜访的时机。   后来陆辞着手刑狱方面,让祸害乡里的拦路虎再无出头之日,叫人拍手称快之余,也给其添了几分凶名。   只要一想到齐京等人的下场,他们不自觉地就不敢妄动,更遑论是攀亲了……   陆辞倒不知道他们的纠结心思。   因距饭点还有那么一会儿,他就在集市里闲逛了一会儿。   然而沿途遇到的百姓,居然不乏认出他身份的,且都一脸大惊大喜地向他行礼,然后就心满意足地让出道来,只继续用炽热的目光追随一段。   陆辞起初还感到一些不自在,后来也就适应了。   汾州百姓的行径,让他想起密州城里热情的井巷街坊的同时,也清晰地感觉出了两者的不同。   难道是因为……官威?   陆辞若有所思地咬了一口肉包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可能不明白我为啥要写到拦路虎这个人,还用了一定篇幅。   因为史料上,狄青之所以负罪,就是因为杀了这个人(有一说是他自己杀的,有一说是他哥哥杀的、他只是顶了罪)。   所以狄青的命运,从陆辞来汾州的第一天,就已经改变了^_^。   注释:   犯人依法定程序的申诉后,受诉机关必须依法予以复审。如不同意受诉,则须出具文书,犯人便可越诉。无故不受诉的,要受处罚。   对上诉案复审的办法是:如犯人系在录问或宣判时“翻异”而向原审机关申诉的,该机关必须“移司别勘”,即将案件交给非初审的其他审判机构重新审理,又叫“别推”。   如犯人系在宣判后向上级机关申诉,或虽向原审机关申诉但“别推”后仍不服而申诉不止,则须由上级机关复审,称为“移推”。“移推”时,上级机关须“差官别推”,即派遣与原审不相干的其他机关的官员前往审理,更多的则是把案子移交到其他机关所在地就审,也可以由本机关直接审理(或派员前往或把案子移交过来),但绝不能送回原审机关审理,要严禁原机关插手。“移推”后,犯人仍不服的,则须再次“差官别推”。   每次复审,都必须有录问官录问。录问官不能驳正冤假错案则要受罚。当然,复审并不是没有限制的,北宋时原则上规定为三次,三次复审结果相同而犯人仍不服的,司法机构一般不再受理。(《两宋文化史》) 第一百零八章   说起冬至的节令美食,当然首数馄饨和稀豆粥。   馄饨的话,陆辞各种各样的馅儿都已尝了不少,想要品尝的兴致,自然就不那么浓郁了。   相比之下,红豆粥平时就要较少见到一些。且在这让人缩头缩脑的大冷天里,一口口大锅里冒出的道道雪白的蒸腾雾气,加上豆类和米粮被煮得软烂时所散发出的特有清香,就额外吸引人。   半个巴掌大的肉包子下肚后,陆辞虽不觉饥饿,但见着这热闹场景,嗅着这宜人的食物香气,脚步不知不觉地就朝着那口大锅的方向迈动了。   四周的人一直悄悄地打量着陆知州,见人往这走来了,意外之余,皆默契地往边上退了退,生怕挤着一丝洁白衣袂了。   陆辞意外地眨了眨眼,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番好意,便走上前去,笑吟吟地对着满眼惊艳的店家道:“来一碗。”   做梦也不知自己能得此殊荣,店家简直如梦游一般,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然后伸了长柄的大勺下锅,搅动得无比浓稠了,才小心翼翼地往上捞起。   陆辞见他当真要往那随手抓来的大盆里倒粥了,不禁轻咳一声,好笑地开口提醒道:“小碗足矣。”   受宠若惊的店家原要给陆知州的豪华待遇,可是个足以媲美脸盆的大瓷盆。   陆辞只瞅了一眼,就觉自己哪怕涨破肚皮,也绝无可能喝完的。   况且他还得留着些胃部空间,去品尝别的冬至美食呢。   陆辞在劝住店家无处释放的热情洋溢后,才拿到了正常份量的红豆粥。   接着,就在众人稀奇的注释中,从容地捧着碗,如一名寻常食客一样,寻了处干净的空桌子,施施然地坐下了。   红豆粥煮得极其软烂,散发着让人食指大动的清香,稠度也是刚刚好的。   只要稍微拌入些糖,略作搅拌,就是既饱腹、又可口的一道美食了。   若不是围观的客人越聚越多,饶是自认脸皮颇厚的他也有些扛不住,他定是要细细品尝,缓缓下咽的。   将一小碗红豆粥用得干干净净后,陆辞淡定地离了店,预备去集市上好好逛逛,置办一些过年用的物件。   然而还没走多远,他的眼角余光就瞥到一道颇为眼熟的瘦小身影,不由驻足,往街对面看去。   虽穿着一身灰白的士子襕衫,但那精神模样,果然是小狸奴。   因今日正是冬至,街上行人众多,使得聚在陆知州身边看热闹的人群,也被衬得没那么显眼了。   穿着半旧襕衫、专注于手头事的狄青,于是并未留意到陆辞就在不远处。   对这小小年纪就乖巧懂事、渴求知识、却又有自食其力的成熟和独立的小狸奴,陆辞还是颇感兴趣的。   他毫不犹豫地延后了购置年货的打算,而打算走近一些瞧瞧,这小狸奴又在捣鼓什么名堂。   就如陆辞所猜测的那般,对方此时所做的,可不是什么斯文事。   狄青默然地一手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另一手捉着一只半死不活却还在扑腾的野鸭颈子,走到贯穿城内的小河边上,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陆辞还看到,地上摆了零七杂八的东西,怕都是狄青事前准备的。   狄青浑然不知,陆知州此时此刻就在十步开外的地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兀自背对热闹的大街,娴熟地挽起宽袖,拿出事前准备好的一块破布草草裹在身上。   只是陆辞一个错眼的功夫,他就已无比干净利落地将亲手逮来的野鸭割了颈,倒提着放了血后,用准备好的开水一烫,就开始拔毛了。   过年过节的,小狸奴也准备给自己莱顿加餐了?   陆辞看他那娴熟无比的手法,明显就不是一回两回,不免有些好笑。   这山里长大的穷人家孩子,哪怕才半大不小,本事却是不小的。   就比这动手能力,恐怕都比他这大人强多了。   狄家社离汾州州城有颇长的一段距离,除非村人要兜售山货,否则轻易不下来的。   这都冬至了,书院也散了学,狄青却还不回去么?   陆辞正想着,狄青就已完了工,还极懂事地收拾了一地狼藉,未给清道司的人添额外的麻烦。   紧接着,就一脸高兴地捧着这碗仔细剁好的野鸭肉,小跑着往别处去了。   陆辞略一犹豫,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毕竟是从山里现打现杀的野鸭肉,肉质定比养的要有韧性许多……大冷天里,寻常猎人都不愿上山去了 ,得些新鲜野味,也不那么容易。   若是狄青是要拿到集市上卖的话,他倒是很乐意付多一些,给买下来的。   陆辞这么盘算着,却见捧着一大碗鸭肉的狄青并未往集市方向走,倒是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   他越跟,就越觉道路熟悉。   等穿完好些巷道后,见着近在咫尺的那宅邸,可不正是他自己的?   因人大多都出门买年货去了,狄青一路上,也没碰到多少住户。   他警惕地左右瞄了瞄,就俯身将装了鸭肉的干净瓷碗放在了台阶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拍响了门,又附耳去听。   他不知道的是,陆辞已给所有下人都放了个短假,自己又出了门,因此这偌大宅屋里,正是一个人都没有。   听得里头没有动静,他面上不禁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来,只好稍微加大了力度,将门拍得‘哐’一声作响。   他似笃定这回里头的人会听见了,于是不再贴耳朵上去听,而是转身就准备溜走——   “狄青?”   陆辞见这小狸奴竟是将他颇为想要的野鸭肉主动送上了门不说,还准备继续做个无名英雄时,就有些哭笑不得地走了出来,将正要开溜的人给叫住。   狄青整个人都被吓得往上小小一蹦,瞪大了眼,结巴道:“陆、陆知州。”   陆辞笑吟吟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鸭肉:“这是?”   “……”狄青呆呆地看着笑眯眯地陆辞,面颊上一点一点地变得烧红,声音也越来越小了:“我、我也不知晓。”   狄青犹记得自己送来的那些山货,都不被这位好看得要命的郎君接受,硬要来个银货两讫。   他根本不想要那些银两,只想偷偷看那郎君好看的笑。   无奈那些下仆却不肯白要他的,愣是要将钱算得清清楚楚。   何时才能再见那位陆知州的面呢?   狄青打猎时琢磨着,背书时琢磨着,去学院时也一直琢磨着。   自从被送到官学去后,陆知州对学田的打理表示出了十足的重视,也给出了好些方案。   在渐渐实施起来后,尽管第一批作物还未成熟,但学院里至少不再似从前那样捉襟见肘了。   狄青非但不需要用到家里钱,还能把粮食节省一些补贴回去。   不过,狄家虽供不起第二个儿子去念书,但也不至于贪小儿子这点东西,加上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狄父大手一挥,就让他不用剩下口粮,全塞自个儿肚子里去就好。   加上狄青本来就自学了一身打猎和挖山货的本领,学院一放课,他只要做完课业,就上山闲逛,去折腾东西去了。   一想到陆辞在买他亲手挖的山药时,露出的那特别好看的笑……狄青忍不住对藏在各处的山药情有独钟。   可惜不管他摘再多,陆宅暂时也不需要了。   狄青也不气馁,打来摘来的山货,全给拖到集市上抽空卖了。积少成多,他陆陆续续地攒了一笔小钱。   他开始琢磨着,用这点钱买些什么,才能让陆知州高兴。   在陆宅里带的那个把时辰,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也对下人们小声的闲聊内容记忆犹新。   他们笑着说,郎主的小名儿之所以是皇帝御赐的,就是因为官家知道他们的郎主喜欢吃食,以前在京里时还三天两头就有御膳送上门来,郎主去了各地的友人,每月也会寄些吃食来。   狄青就把这些话都放在心上了。   天寒地冻,大雪封山,野物几乎在集市上绝迹,他照常上山转悠时,发现那么只觅食的野鸭,可快把他给乐坏了。   好不容易将它捉住后,就满心想着料理得干净一些后,就赶紧给喜欢吃食的陆知州送来。   不料竟会被陆辞亲自逮住,狄青情急之下,就不敢说实话了。   要不是陆辞亲眼看到整个过程,怕是真没想到,这瞧着羞涩朴实、好似老实巴交的山里小子,竟然还敢当着他这个连恶霸都得低头的知州的面撒谎。   他被气乐了,忍不住伸手在狄青脑门上敲了一敲:“小小年纪,倒敢说瞎话了!”   狄青瞪大双眼,一脸震惊地看着陆辞。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漏的馅,又唯恐陆辞生气,这下是真不敢说话了。   瞧他这不知所措得的表情,倒更像一只偷做了坏事被主人发现的小狸奴了。   “小骗子。我这家里没留人,”陆辞也没真生气,随手揉了揉他脑袋,笑道:“所以你带来的鸭肉,我是料理不好的。”   狄青不由‘啊’了出声。   陆辞仗着个子高,故意捉着捉他衣服后领,想将他当兔子一样提起来。   结果没想到的是,狄青看着瘦,身上的肌肉却是极扎实的,份量也不小。   他这一提,居然没提动。   陆辞若无其事地松了手,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挑眉道:“既然你敢撒谎骗我,那便罚你……”   狄青面露不安。   陆辞轻描淡写地补充完:“……陪我一同用午膳早膳吧。”   狄青听得这话后,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等明白话里意思后,他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惊喜:“真,真的?”   要不是亲耳听见,自己会被这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砸中!   陆辞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当然,在小骗人精用膳时,我也要好好考校考校你,看你究竟有没有读我上回送你的那几本书,还要罚你作一首九消寒词。”   小骗人精:“…………”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冬至节日饮食馄饨、稀豆粥等。《荆楚岁时记》载,南北朝时,荆楚一带还吃红豆粥,相传共工有两个不才儿子,冬至日死成为疫鬼,常来危害百姓,但畏赤小豆,故冬日吃红豆粥,是为了驱邪。   2.又据《岁时杂记》载,民间冬至次日还有作九消寒词习俗。说“九尽寒尽”才至春天。苏子由《冬至》诗中有“似闻钱重柴炭轻,今年九九不难数”之句。 第一百零九章   陆辞拿着盛满野鸭肉的碗,心情颇好地行在前头,而落后一步,紧紧跟着的,便是一脸严肃的狄青。   狄青方才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光顾着高兴去了,却忘了一会儿陆知州说要考校他的那些内容,根本记不得多少。   陆知州赠他的那两本书,他极爱惜地在小心翻过一遍后,就将书放到了他在学舍住处里的木柜中,还特意买了把铁锁锁住。   要真说起内容的话,他顶多也就记得……十之一二吧。   一滴冷汗从狄青额上无声滚落。   他悄咪咪地瞄了瞄陆辞好看的背影,心里是万分忧愁。   就自个儿那念书的水平,在官学里头撑死了也就是个不上不下的,绝对与出彩不搭边。   一会儿多半要叫陆知州失望了,那该怎么办?   一想到陆辞或许要对自己失望地摇头,狄青就如坠冰窟一般难过。   陆知州定是喜爱那些念书好,脑袋聪明的人的吧?   毕竟对方极厉害,分明只比他长那么几岁,却已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是赫赫有名的文曲星下凡。   仕途上也是一帆风顺,才用了短短半年,便晋升至让同年士子仰望的地步了。   关于陆辞的这些辉煌事迹,学院里的夫子也是津津乐道的。   狄青如饥似渴地听着,但随着他越听越多,心绪就越是起伏跌宕。   他起初只知陆知州模样好看,笑起来更是特别好看,声音还极好听,结果去到学院后,才知对方有多么地了不起,自己能得其照顾,又是有多么地幸运……   狄青只略微失落了一会儿,就重新信心满满地振作了起来。   不过,男儿日后如何,还是得看自己的真本事!   今日得陆知州帮助,再过上一些时日,自己说不定就能帮上陆知州呢?   毕竟就在两年以前,他可是连只兔子都打不着,只能逮着漫山遍野的雀鸟欺负。   而现在,莫说打只兔子了,哪怕是要他单独猎头野猪,只要提前做好准备,他都能有法子。   ——再过上一两年,他说不定就有打熊瞎子的本事了!   届时猎上一头,献给陆知州,就可让对方尝尝那难得一见的野熊肉滋味……   狄青神游天外,想象着陆辞收到一大头熊瞎子时露出的惊讶和欢喜表情,就不由咧了嘴,傻笑了出声。   陆辞可不知身后这只爪牙颇利的小狸奴,此时最大的出息,就是想猎些大的野物来讨他喜欢,还为此干劲满满。   他也没走太远,就择了间客人相对那么多,但口味也还不错的‘汾楼’,领着狄青进去了。   “来喽!”   他一脚才踏入门槛,伙计就迎了上来,摆上满脸热情的笑:“请问是几位客——”   面上的笑容,在辨认出陆辞身份后,很快转为惊讶和错愕:“陆公祖!您,您怎么来了?”   他这一嚷嚷,叫破陆辞身份,就一下将大堂里正用餐的所有客人的目光都吸引来了。   “既不是为公务而来,自然就是来用膳食的了。”陆辞也不计较,温和笑道:“我这两位,要个包厢,还有吗?”   因陆辞的口吻太过熟稔,伙计哪怕还恍惚着,还是下意识地就接了上来:“有的,请随我来。”   “有劳。”   陆辞笑着向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就回过身来,看向狄青。   结果这一低头,就对上了狄青那正专注地仰望着他、一双盛满了星星的乌黑眸子。   陆辞不禁一讶。   他还以为,在大堂这几十号人的注视下,狄青会感到些许不自在,需要他稍作安抚呢。   却不料,狄青一直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自己,根本没在意别人的目光。   陆辞莞尔一笑,也未多想,只伸出手来,在狄青脑袋上摸了摸:“走吧。”   这份专注和直白,倒让他想起当年的朱说了。   陆辞心里有些感慨。   岁月如梭,读朱说最近寄来的信件时,便可得知,那印象中温软可爱的小朱弟,随着年岁渐长,接触的事务增多,已越发有范仲淹的派头了……   不免让陆辞感到几分欣慰,又有几分惆怅。   狄青眨了眨眼,用力地点了点头。   哪怕只是揉揉脑袋这样的小动作,所透出的亲昵感,也足够让他心里欢喜得简直快飞起来了。   等二人进了包厢后,果然极其有效地杜绝了别人的围观。   原还探头探脑,一直用目光追随陆辞的那些人,当然也不敢追上楼去窥视。   而说到底,陆知州引起的骚动虽不算小,但还是敌不住冬至到来时的忙碌的。   而是在热闹讨论着关于陆知州的事迹,用完了午饭,就各自回到集市上,继续购置年货了。   陆辞随意地点了几道节令的特色菜后,又让人将野鸭肉也拿去料理,接着将菜单子递给了狄青,大方道:“想吃什么,尽管点吧。”   狄青只觉,单是能坐在陆辞对面,无时无刻不光明正大地盯着笑眯眯的陆辞瞧,就已让他充满饱腹感了。   他又哪儿做得出得寸进尺的事?   当即摇头,认认真真道:“多谢陆公祖,已足够了。”   陆辞挑了挑眉,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一遍,直让狄青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时,就移开了视线。   他拿回菜谱,直接再挑了几样,是荤素正好的搭配,才让人走了。   狄青急道:“公祖,真,真不用了。”   陆辞好笑道:“半大小子,正是吃穷老子的时候。而你看着瘦,身上也是有劲儿的,总不可能吃得比我还少吧?”   狄青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耳根都因羞赧而变得通红了。   看他这副收起利爪,老实巴交地耷拉着脑袋,好似很好欺负的模样,陆辞不禁眯了眯眼。   他仗着等饭菜上来,无事可做,就又揪着小狸奴调侃一句:“方才骗公祖时不见眨眼,这会儿再客气,未免太迟了吧?”   狄青哑口无言之余,简直悔青了肠子。   他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竟骗起了陆知州呢?   陆辞就好就收,很快话锋一转:“那两本书,你都念到哪儿了?”   《春秋》和《礼记》都是大部头,连成年人都很经读,陆辞虽说要考校一下对方,但也是玩笑和调侃居多,当然没丧心病狂至要让狄青来个倒背如流。   哪怕狄青只答得一点出来,但凡有可取之处,陆辞能变着花样来给他嘉奖鼓励。   ——类似的劝学招数,他已在钟元等人身上用得炉火纯青了。现时隔不久,应也不至于生疏。   来了!   狄青脑海中警钟大作,正襟危坐起来。   他仔细回想片刻后,极轻地回道:“只通读了一遍,却是不求甚解,囫囵吞枣。”   话一说完,他就因羞愧而不敢吭声了。   陆辞却被他这忽如其来的老实劲儿给逗乐了:“我还未考你半句,怎么就先自贬起来了?就那么怕我苛责你么?”   不等狄青回答,陆辞就笑道:“还是等用过午膳后,再考校你吧。省得你心情起落,连美味佳肴都觉味如嚼蜡,食不下咽了。”   狄青绝处逢生,哪怕只是延缓执行,也抑制不住地露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   陆辞只觉这情绪变换十分丰富的小狸奴十分好逗,但他也的确不愿将人吓得胃口都没了,便莞尔着岔开了话题:“那只野鸭,你是如何逮来的?”   说到自己拿手的话题时,狄青果然就恢复了一些元气,慢慢地说了起来。   他也不愿长篇大论,免得让陆知州听得乏累了,便长话短说。   平铺直叙下,并无惊心动魄的感觉,却因条理清晰,而添了几分生动有趣。   加上陆辞虽是在听小孩儿说话,也是温和笑着,极认真地倾听,并不因对方年纪小、身份低而就对其看轻忽视。   听到最后,陆辞不由心念一动,隐约捕捉到什么。   他微微蹙眉,兀自沉吟了起来。   狄青虽不知所措,却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扰他。   索性心里喜滋滋地趁这时候,光明正大地打量这冠玉一般精致漂亮的面孔。   未过多久,陆辞就回了身,正色询道:“你方才说,天虽转冷,但鸟群近日来却仍能出来觅食?”   狄青点头:“的确如此。”   陆辞蹙眉:“食物的来源是什么?”   农人将田里收获的粮食,看得就跟自己的命根子一样重要,秋收时都会搜刮得干干净净,哪儿会让田野里遗落那么多谷物下来,全便宜了野鸟?   狄青默然回想片刻,回道:“陆公祖,据我所知,应是虫卵。”   “虫卵?”   陆辞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他心念电转,飞速思考了起来。   等饭菜被一一送上来时,陆辞一边分心招呼狄青动筷,一边回想着前些时日看到的,关于汾州过去一年的气候的记录。   ——相比往年,今冬的确要温暖得多。   陆辞油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他心里压了事,又迫不及待地想寻人去验证心中猜测,这下倒应验了他刚对狄青的调侃了。   满桌子的美食,他竟是破天荒地无心品尝。   狄青一直盯着陆辞看,当然看得出,陆知州不知为何,自他说了那话后,胃口就变得不好了。   他心里茫然,不好发问,怕惹了陆辞心烦,但也猜得出来错定是出在自己身上的,情绪不免有些低落。   陆辞回过神来后,自然发现了狄青的小纠结,不由笑着给他夹了一条由店家精心煎好的野鸭腿:“我来时是用过红豆粥和肉包子的,这会儿不饿。为了让我不被人弹劾铺张浪费,这桌子菜,还得靠你帮忙消灭了。”   他说归这么说,却只是玩笑而已。   这么一大桌菜,可不是御膳那样的精致小巧,而是道道份量十足的。   哪怕自认胃口大的陆辞,都不觉能将半桌扫完,当然也不会让狄青撑坏了肚子。   他虽起了一会儿就回官衙去的念头,但也知那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很快就平复了刚才的小小焦虑。   既然已坐在这了,他便预备陪这立下提醒他的大功的小狸奴用完这顿冬至饭,将多余的打包了让其带走,再自行过去。   殊料狄青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自然也将这话当了真。   既然关乎‘弹劾’那般要紧的事,狄青一下就精神起来了。   他用力地点了头后,就放开肚皮,以风卷残云之势,大口畅吃起来。   陆辞起初还能一脸慈爱地笑着注视着他,而渐渐地,笑意就不可自抑地淡去……   等盘子全空,狄青还意犹未尽地搜刮这盆里最后几粒饭,毫无勉强之态时,陆辞已甘拜下风,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陆辞淡定地喝了口茶,心想从今天起,还是别叫狄青小狸奴了。   ——干脆唤他狄小饭桶吧。 第一百一十章   在亲眼看着狄小饭桶对这份量十足的满满一桌子来了个风卷残云后,陆辞才颇感叹为观止地放下茶碗,再叫来伙计,打包了几份吃食。   又不顾狄青推拒,分了一半给他,笑眯眯道:“天冷下雪后,就别往山上去。今晚吃饱一些,再睡个好觉,下回做好准备,我是真要考校你的功课了。 ”   一句考校课业,便结结实实地堵住了狄青的嘴。   一直低着头的他,此时不由抬起了眼,认认真真地再看了笑盈盈的陆辞一眼,才真的接过了那几个纸包。   ——今日回去,一定要将那两本书背个滚瓜烂熟才行。   送狄青回了住的地方后,陆辞便带着其他几样吃食,叹了口气,任命地回官衙去了。   此时官衙里,除了被安排值守的几名吏人外,已无人在。   见才休衙了大半日,陆知州就一人复返了,所有人都明显地吃了一惊。   因闲得无事,他们原本都聚坐在地上,用最简单的掷钱币法进行关扑。   “陆、陆知州?”   他们面面相觑一阵后,还是其中一人反应最快,连忙起身,连身上从地上沾来的灰尘都没来得及拍,就赶忙行礼:“您放衙还专程回来一趟,可是有什么吩咐?”   陆辞看到他背后的那几人正手忙脚乱地收拾关扑残局,不由莞尔:“我的确是有桩事要办,才特意回来一趟。你们值守辛苦,而且今日既是冬至,民间且广开关扑之禁,你们不得回家团聚,稍微放松一下,也是情理之中,完全不必如此紧张。”   听他口吻轻快,他们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为首那人赔着笑脸道:“多谢公祖体恤。”   陆辞见他神色一松,就又提醒道:“不过博戏财物,需得酌情量力,以宜情为主,可切莫上头了。”   众人纷纷点头。   陆辞也不再耽搁,径直进了拜访陈年资料的库房里。   这一呆,就是整整三个时辰。   陆辞肯定了内心猜测后,却无半分松快和得意,而是更沉重了。   受小旱和暖冬影响的,即将在来年面临虫卵孵化后的飞蝗成虫威胁的,显然不止是汾州一地而已。   至少在汾州四面的州府,都难逃类似的命运。   后世科技发达,又积累了无数前任防蝗的宝贵经验,多管齐下,才使蝗灾渐渐退出了舞台,让后人开得出‘何不食蝗’的玩笑。   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早在唐太宗时期,其就已提出食蝗之策了。   但蝗食粮,可比人食蝗来得快得多——且那飞蝗铺天盖地,是连成人都能生生扑倒的密集。   它们食尽粮后便飞走,祸害下一个地方去,捕捉些许进行食用,且不说会否吃出毛病来,也是杯水车薪。   而被其食尽的地里粮食,却是要支撑未来数月的心血。   哪怕得了皇帝戏赐的饕餮小名,陆辞也丝毫心态轻松地不会将飞蝗视作盘中美餐。   若是周边郡县的情况,也类似此处的话,那一穷二白的汾州也是无法独善其身的。   重中之重的是,哪怕极可能被人当做无事生非、危言耸听,他也必须将此事尽快上报朝廷,竭力引起重视,越早进行防患,才越有可能安然度过这一劫。   陆辞在看完关于粮库里存量数量的记录时,还是亲自去了趟粮仓,草草清点了袋数,亲眼确定过了,心里才稍定一些。   往年虽有小旱,但只伤了皮毛,加上朝廷赈济及时,以至于现在尚有盈余。   哪怕是在最坏的场景中,要应急地养活一整个汾州里的万余户,只要节省一些,撑个一两月,还是足够的。   买粮是暂时不用指望的了。   还不知蝗灾的影响范围会有多大,只要周边难逃一劫,粮食就将变得供不应求,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   唯有先取粮库里的应急,熬到赈济粮来后,再撑到第二季的作物成熟,才算是彻底度过危机了。   但陆辞刚要稍微放下心,就立即想到另一茬,不由神色微变。   不好!   往年归往年,今年的情况,可是大有不同的。   ——被那场不久之前的荣王府大火所殃及到的,可是包括了左藏库等地方的!   可想而知的是,在抢救库物的十万火急的时分,被列为首选的,当然是更为值钱、也不耐火烧的绫罗绸缎精细物件。   笨重又数量甚多的粮食,就被理所当然地放弃了。   资金蒸发,国力骤降,加上前些年官家四处修建宫宇所败的积蓄……   要真发生点什么,至少三五年里,是做不出有效的应急方法的。   而且就官家那沉迷修仙、热衷于装神弄鬼的一贯作风,陆辞实在不敢寄托希望到皇帝身上。   他十分怀疑,届时蝗灾真的发生后,说不定官家实事不干,却要开坛祭祀了。   那有什么卵用?   除了给远离灾情的人们一些心理安慰外,难道还能让蝗虫们羞愧地畏罪自杀吗?   不论如何,指望赈济,怕是不现实的。   内忧外患下,陆辞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怎么他运气这么不好?   去到馆阁任职吧,馆阁失火。   来到汾州吧,汾州闹蝗。   莫不是他仕途前期走得太顺,后期就要闹得波折连连吧。   陆辞难得地迷信了几分,最后还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揉着眉心,从库房里走了出来。   而之前还在关扑的那几人,已收拾好东西,摆出一副认真工作的模样了。   ——哪怕他们胆再肥,知州表现又很是通情达理,他们也不可能敢在知州都辛苦忙碌时,在边上关扑戏耍啊。   之前胆子较大,敢接陆辞话的那人,更是殷勤地送了干净水和巾子来:“公祖请用。”   在粮仓里钻来钻去,陆辞身上面上的确沾了不少灰。   于是对这份好意,他便笑着接受了。   望着这一张张面带讨好、对即将到来的蝗患一无所知的面孔,陆辞越发觉得责任重大,路漫修远……   偏偏他身为知州,只能硬抗。   陆辞回到案桌前后,望了眼窗外欢庆的气氛,便暂绝了将属官们唤回来办事的念头。   ——就让他们过个舒服休闲的冬至,明日起再狠狠使唤吧。   陆辞虽这么做了决定,自己也未有片刻闲着。   他先笔走游龙,将自己的见闻、查来的资料、史上可鉴的例子一一做了陈述,以证明自己并非危言耸听、杞人忧天。   在科场里写论时的得心应手,就在这发挥出完全的作用了。   陆辞对待公务时,本就极度严谨,现知防蝗之事关乎成百上千万的人命,自然极其重视。   他把证据罗列得一清二楚后,又复读几遍,确定足够一目了然了,才工整地写下最终结论。   ——倘若放任不理,来年夏天多半会有蝗灾发生;又因大火焚毁左藏库之故,赈济之力锐减,凡事宜慎重起见;建议各州尽快掘地自查,看是否有虫卵埋藏。   第一封奏疏,就算是完成了。   陆辞在此打住,再起一头,继续奋笔疾书第二封。   将推测和对策都集中在第一封的话,难免太过冗长,读起来拥挤逼仄,很是累人。   若是因此被人弃之不理,未免太冤了。   倒不如将在第一封里只放最吸引注意力的推断,再在第二封里,详写对策。   陆辞结合自己在现代和在馆阁时读书的所知,对预防策略进行了简单总结:“蝗不食芋桑、水中菱芡、菉豆豌豆豇豆大麻苘麻芝麻薯……可教民种植,次年收获。据闻以秆草灰石灰等分细末,筛罗禾稻之上,蝗或不食。亦可发吿示取力于民,每米一升换蝗卵一斗,不问妇人小儿,携到实时交支……”   等到写完,已是一个半时辰之后的事了。   陆辞望了眼那密密麻麻的字,只觉手软肩酸,腹中还饥肠辘辘。   人啊,还是老了。   陆辞感叹。   不然他也曾经是个能在考场里连写数时辰还生龙活虎,神采奕奕的人物啊。   如今不但写这么一些字就觉手腕发酸,连吃东西,竟都敌不过狄小饭桶的好胃口了。   他一边复读着自己所写的奏疏,看是否有错漏,一边活动着手腕,才想起自己不但午膳用得不多,晚膳也还原封未动呢。   便召来在外头百无聊赖地站岗的吏人,让其帮着热一热外带的吃食了。   再热过一遍的吃食,口感自然大伤。   灌汤包子没了汤水,变得干巴巴的;面饼也已发硬;粥也变得浓稠过头。   陆辞心不在焉地用着,罕见地没吃出来大打折扣的口感。   他心思就不在吃食上了。   因极其重视蝗虫卵这一隐患,陆辞彻底连冬至这一节日都不过了,硬是留在官衙之中,连夜琢磨更多对策来。   要上递朝廷的奏疏,当然只包括了适用于各地的做法。   而在他有更多权力进行掌控的汾州境内,自然更要讲究一个因地制宜了。   陆辞在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一阵后,索性爬起身来,点了灯,给分散在各州任职的朱说等友人写了书信。   就预备明日一早,就随奏疏一同送到官递处寄出。   哪怕他递上去的奏疏未能引起朝官重视,而是就此石沉大海,他单纯只为自己的良心,也绝对不会束手待毙的。   因兹事体大,陆辞在请官递时,特意申请了快马跑递,争取让这封奏疏早日被人看到。   于是三日后,印象中才刚哄住皇帝批下他上一封奏疏所请的王旦,就又收到了新的奏疏了。   怀着隐约的期待,王旦微微笑着,将奏疏展开。   只是读着读着,他的脸色也跟着凝重起来。   ——若陆辞所言非虚,一旦蝗灾真正发生,后果可谓不堪设想!   他清晰地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几乎片刻都等不及,就匆匆换上官服,即刻入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这场蝗灾是史上真有发生的。   宋大中祥符九年的初夏时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蝗灾突然降临。先是京城附近,紧接着京东、京西、陕西、河北等路也迅速告急,蝗虫铺天盖地,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下子就覆盖了长江以北的半个中国。   宋朝应对办法是当时最时髦的——建坛、祈祷。   效果是非常的好,马上就有各地的基层干部迅速上报,说:“本地的蝗虫都不吃庄稼了,都在吃树枝树叶……”说:“本地的蝗虫出行不利,被大雨给淋着了,死尸满地,多达几千斛……”更有京城附近最靠近法坛的蝗虫的卓越表现,它们居然“纷纷绝食,自行死亡。”等于畏罪自杀了。   一片形势大好的喜人景象,赵恒是先绝望然后又乐观。他一边加强了祈祷的力度,一方面要求各级干部们组织人力去扑打蝗虫,焚烧虫卵,有计划有步骤地扫“蝗”。在他想来,这样双管齐下,蝗虫应该很快消除了。可是有一条,经过了十多年神灵灌顶的宋朝臣民们还会有现实化的科技观念吗?   宋朝的官方史书都承认,各地官员们基本上都没怎么去认真理会蝗虫。于是几个月之后,连长江以南的各地州县也都被蝗虫覆盖,全国大地一片“蝗”,局势无法控制了!   这是国库储备烧光光之后,连当年的口粮都成问题了。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人都会清醒地认识到,宋朝的国力经济已经骤然倒退了二十余年,连赵光义时期最艰难的岁月都不如了。试想那时也不会国库全光,粮食颗粒无收吧?!   灾情终于隐瞒不住了,各地的告急文书雪片一样地飞进了紫禁城,赵恒的心情可想而知。尤其是有一天,他正在吃午饭,突然间外面的阳光不见了,天地一片昏暗,他连忙派人出去看,紧跟着不等回报,自己也亲自走了出来。   只见天空中无边无沿,遮天避日,全都是蝗虫……当天的蝗虫终于全都飞过去了,可皇帝依然站在殿外,不言不语,木然呆立。   过了好久,他才慢慢地走回了宫殿里,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但是不吃、不喝、不说话,宛如一个木头人。好长时间之后,近侍们才发现,陛下病了。   一个声音在赵恒的耳边轰然回响,震彻他的心神灵魄:“……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必不信!”   这是他的臣子孙奭对天书降、圣祖临等一系列造神运动所下的定义。其中“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的话一定会让他寝食不安、魂惊梦怕,因为他真的迷信。经过十多年的弄虚作假,在外人看来,他是在享受着诸天神佛的全力保护,可他自己清楚,如果真的有神,他完全是在欺神、骗神、渎神!   再加上现在突然出现的蝗灾,试问谁是当事者,不会心惊肉跳呢?(《如果这是宋史2》)   2.捕蝗法皆出自清朝陈芳生的《捕蝗考》(所以原文没有标点符号)   现摘录相关内容。   一王祯农书言蝗不食芋桑与水中菱芡或言不食菉豆豌豆豇豆大麻苘麻芝麻薯蓣吴遵路知蝗不食豆苖且虑其遗种为患广收豌豆教民种植次年三四月民大获其利   一飞蝗见树木成行或旌旗森列毎翔而不下农家多用长竿挂红白衣裙羣逐之亦不下也又畏金声炮声闻之逺举鸟铳入铁砂或稻米击其前行前行惊奋后者随之去矣   一用秆草灰石灰等分细末筛罗禾稻之上蝗即不食   一蝗最难死初生如蚁之时用竹作搭非惟击之不死且易损壊宜用旧皮鞋底或草鞋旧鞋之类蹲地掴搭应手而毙且狭小不伤损苗种一张牛皮可裁数十枚散与甲头复收之   一捕蝗不可差官下鄊一行人从蚕食里正里正又只取之民户未见捕蝗之利先被捕蝗之扰谢绛论救蝗曰窃见比日蝗虫亘野坌入郛郭而使者数出府县监捕驱逐蹂践田舍民不聊生谨按春秋书螟为哀公赋敛之虐又汉儒推蝗为兵象臣愿令公卿以下举州府守臣而使自辟属县令长务求方略不限资格然后寛以约束许便宜从事期年条上理状参考不诬奏之朝廷旌赏録用以示激劝   一附郭乡村即印刷捕蝗法作手榜吿示毎米一升换蝗一斗不问妇人小儿携到实时交支如此则回环数十里内者可尽 第一百一十一章   王旦进宫来时,赵恒心情难得不错,正在研究道经。   即使被打扰了,他也不恼,而是笑着招呼王旦:“近些年来,倒是没见王相这般焦急过了。”   王旦却笑不出来,沉默地行了礼后,便将陆辞的奏疏双手奉上。   “又是那小饕餮的?”   赵恒瞥了眼上奏疏之人的名字,笑了笑才接过过,结果只翻了几翻,碰触到触目惊心的‘蝗患’字后,脸色很快严峻下来。   诚如陆辞在奏疏中所言的那般,左藏库大火,无数珍藏被付之一炬,如此损失惨重,又如何是轻易能恢复过来的?   倘若再迎来一场蝗灾,哪怕只影响数州,所需拨下的赈济,也是无比沉重的负担。   等赵恒近乎屏息地将奏疏读完后,已是心惊肉跳,茫然无助。   在奏疏之中,陆辞未有过只言片语,而赵恒与王旦却是心知肚明的,为此发虚的,还是另外一点。   先是忽如其来的熊熊大火,后是蓄势待发的可怖蝗害……   二者接踵而来,波折不休,莫不是真是上天当真有灵,对他近些年来轰轰烈烈的造神渎神之举表示震怒,才接二连三地降下灾害?   左藏库大火时,赵恒虽心痛,尚能缓过气来。   随着大半年一晃而过,也淡忘得差不多了。   但让人闻之色变的蝗灾,却充分将之前的惧意一同唤起,卷土重来。   见赵恒精神恍惚,王旦出声了:“依臣之见,陆知州所言虽不可尽信,但亦不可不信。”   赵恒半晌方才回神,虚弱地点了点头,道:“朕明日便着人筹备开坛做法,祈求上神庇佑。”   王旦狠狠地皱了皱眉。   他几乎不敢相信,皇帝竟糊涂至此,顽固至此。   明明一手操控了 ‘天书下凡’的闹剧,却还死撑着要闹开坛做法,祈求根本不存在的神仙的庇护。   若无神仙,此举不过为浪费财力物力,使本就不济的民力雪上加霜;若是真有神仙,还公然开坛祭祀,岂不是冥顽不化的挑衅亵渎!   关乎国体,岂能如此儿戏!   王旦强忍着咳了声。   他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赞同,但也知皇帝此时有多么惶恐忧惧,听不得半点否决。   他若疾言厉色,便无异于将皇帝往王钦若等善于逢迎、毫不在意百姓死活的奸人身边推。   王旦很快平复了心情,温声宽抚道:“陛下所言极是。然凡事需先求己,无策方求助神佛。现入冬才数日,一切尚早,不妨先照陆知州奏疏中所言那般,下令使各地进行排查,看是否有飞蝗虫卵埋藏土下,再定策略。”   赵恒犹豫了下,考虑到若真有蝗灾的严重后果,还是点了点头。   见官家答应下来,王旦却未跟着心安。   他在离去之前,又进行了一番宽抚。   但在见到官家脸色和缓,真要放下心来时,又话锋一转,重新将灾祸之害再三强调,使对方生不起轻视之心。   如此反复几遍后,王旦才携事离去。   目送王旦匆匆离去的背影,官家仍是心烦意乱,便招来常能说些心里话的王钦若,将奏疏里所报的蝗患之事,与其说了一说。   怎么又是陆辞?   人都去到连通判都不必配置的小小汾州了,兴风作浪的本事,倒是一点不减。   而且将其奏疏呈上,怎么又是王旦?   王钦若心念电转,面上却不露分毫。   在听完之后,变摆出一派轻松道:“所谓蝗害将至,不过是陆知州一人之言。其年轻气盛,又是头回外地任官,难免言过其实,不可尽信。”   赵恒下意识地反驳道:“摅羽年纪虽轻,却是个稳重脾性,断不会危言耸听。”   听出陛下明显的维护之意,王钦若笑意不减,却暗暗将继续攻击陆辞的话给暂且咽了回去,改为建议道:“即使有蝗,也是来年夏初之事,陛下实在不必忧之过早。不如除夕前后开坛祭祀时,一同禀告上天,祈求平此灾厄。”   赵恒这才点了点头:“方才王相亦是如此提议。”   不过王钦若的重点,在于用神佛之力平复蝗灾,而王旦的想法,则纯粹是‘横竖过年时要祭祀上天,不如一道办了,也省下单独办上一场要浪费的财力人力’。   听得自己的建议,竟会与王旦的不谋而合,王钦若不免心生疑窦。   然而不等他多开口问上几句,与他倾吐了一通话、却没听到什么新鲜话的赵恒已没了耐心,随意挥挥手,打发他退下了。   王钦若纵不甘心,也只有暂且退下。   在回府之后,他沉下脸,把些事交代了下去。   ——就之前京中盛传的、陆辞触怒王旦,才招贬谪出京这事,怕是彻头彻尾的误会一场。   经这两回,他饶是个瞎子,也能看出,王旦非但没针对陆辞的意思,倒是完完全全的欣赏,三番两次地为其保驾护航了。   次日的早朝之中,王旦将此事正式提出,一下引起了轩然大波。   得王钦若指示之人,倒是不提此事为陆辞危言耸听了。而是大声宣称以陛下之英明神武,又为圣祖之后,‘来和天尊’的转世,现不过是区区蝗害,只需开坛祭祀、诚心供奉,即可平息。   赵恒虽听得舒坦,但心里也流露出几分淡淡的不自在来。   王钦若一向会办事,怎这回就如将他架到高处去,轻易下不来台呢?   自己那‘来和天尊’的身份有几分真,王钦若分明也是清清楚楚的。   若是蝗灾真能被平复了倒好,如若不能,岂不是弄巧成拙,声名扫地?   赵恒的不悦藏得很好,以至于王钦若等人未能瞧出来。   且这么一来,就衬得素来不结交朋党的王旦,很是势微力薄。   但王旦平时沉默寡言,攸关国运时,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退让的。   开坛祭祀,可以。   但不做其他防蝗措施,那就决计不可了!   枢密使寇准则拧着眉,狐疑地两边看来看去,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在他看来,将陆辞直接撵出京去的王旦,显然是不怀好意,要与他作对的。   而王钦若等人,则是他不折不扣的死敌。   要换作平时,两边的意见,他都多半要一同反对不可,但现在两边直接对上了,倒让他犹豫不决起来。   直到问清楚,上那道奏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陆辞时,寇准才一下就定了主意。   罢了罢了。   他捏着鼻子,坚定不移地站到了王旦一边。   寇准一开腔,不但让王旦一愕,也让其他人都跟着吃了一惊。   ……这寇老西儿,何时改脾性了?   看着这臭脾气的寇老西儿都‘不计前嫌’,赞同了王旦的意见,导致赵恒一时间也未反应过来,愣愣地就应了王旦的话。   王钦若目光阴鸷,但陛下心意已决,他也无法,唯有顺从了。   散朝之后,王旦不禁奇异地看了眼寇准。   寇准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轻哼一声,就此扬长而去。   王旦淡淡收回目光,云淡风轻地回了中书省,将各地排查蝗虫卵的事务,有条不紊地一一安排下去了。   陆辞收到朝廷下达的公文时,便知自己奏疏中提及的蝗患之事,是真被听了进去,不由松了口气。   在等待的这几天里,他也未曾闲着,而是亲自带着人往城外农田,进行挖掘探查后,也的的确确地发现了藏于地底中的无数蝗虫卵。   没了最后一丝侥幸后,陆辞反倒彻底冷静下来了。   说白了,他所能做的,不外乎是三个字。   ——尽人事。   陆辞当机立断,先以知州名义下达通告,命令农人来年开春冰化后,不得急于播种,而需先掘出地底虫卵,统一掷入深坑之中,以茅草发火进行焚烧。   挖虫卵多者,不计男女老幼,皆则以豆苖芋桑等蝗所不食的粮种进行奖赏;与此同时,再对百姓手中的稻苗遗种,进行高价收购。   陆辞认为,比起强行命令不一定能理解官府做法的农人栽种一些植种,远不如以高价收入他们手里所存的遗种,再以免费的‘豆苖种’相赐,要来得有效。   而收上来的稻谷种子,也并非无用,大可留存粮库之中,等夏时蝗害过后,作为秋播之种进行发放。   此令一出,效果果真是立竿见影的。   一听要挖蝗虫卵进行焚烧,大多人都兴趣缺缺,但等听到是有赏时,就一个个跃跃欲试,精神起来了。   除竞挖虫卵之风越盛外,尽管被官府所出的高价所惑,决定抛售手中遗种的人起初并不算多,但随着时日推长,加上陆辞所派之人大力劝说发放的皆为豆苖里的良种时,便越来越多人仿效了。   对于剩下那些不为所动,观念传统地非要种植稻谷的农人,陆辞也不进行强迫,便任由他们去了。   至于要如何鼓励汾州人畜养家禽……   陆辞思来想去,还是强忍着羞耻之心,豁出去将脸面不要一些,无奈地将‘陆知州得御赐小名饕餮,甚喜食用以各法鲜烹之鸡鸭鹅,宅里下人四处高价收购健壮活禽’的消息,给放了出去。   这一公示,却是远远超出他意料之外的好用。   毕竟他在冬至时,就在众目所睹之下,亲自带了一碗野鸭肉请店家烹饪的。   这一消息传出时,竟是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一想到这说不得就是条发财之道,但凡有些能力的人,都为之怦然心动了……   时间一晃而过。   大中祥符九年二月,道路破冰,大地回春。   商旅纷至汾州时,就惊讶地发现,这回不闻春鸟轻啼,只见家家养鸭。   ——尤其一去到城郊,皆能听取‘嘎嘎嘎嘎’的鸭声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蝗灾发生时,近臣得到一些死了的蝗虫揣在袖子里,朝议时出示,认为蝗虫已经死了,蝗灾结束了。于是有宰臣级别的官员就要率领群臣“称贺”,只有王旦不同意。第一宰辅不同意,只好作罢,但在群臣和真宗那里,这事多少有点让人扫兴。但是过了几天之后,正在上朝,忽然间,飞蝗蔽天,从大殿前密密麻麻地扫过天空。真宗见此情景,叹息道:“假使那天百官称贺,现在飞蝗忽然而至,岂不为天下所笑!”(《大宋帝国三百年7》)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客商们面面相觑,皆对此感到十分迷茫。   距他们上回来汾州,顶多也就隔了半年不到吧。   怎么一个冬天过去,汾州就成了处处闻鸭声的模样了?   在搞不清楚状况前,他们也不急着做买卖。因赶了这么多天的路,腹中已是饥肠辘辘,索性随意挑了一家生意瞧着很是兴隆的饭店,走了进去。   伙计赶紧迎了上来,熟练地招呼道:“请问客官是几位?”   “三位。”   那人答道。   他们运气不错,刚巧就有一张适合三人坐的桌椅空着,于是在其他尚在等待的客人的羡慕目光中,三人带着些微不自在地由伙计带着,直接落了座。   伙计热情问道:“三位客官,可要尝尝咱这儿的特色菜?”   汾州的特色菜,不外乎就是豆角焖面、石头饼什么的。   几人对此都不陌生了,随口点了之后,又问了一句:“除这之外,你还有什么推荐的么?”   “那当然是有的!”伙计乐呵呵道:“陆公祖都甚是喜爱的豆豉烧鸭,几位可要尝尝?”   陆公祖?   三人一愣。   不过,在下一刻他们就很快想起,好似去年来这上任的那位新知州,的确是姓陆不错。   再仔细回想一下,还能忆起这位陆公祖的名气可不小,还是颇受官家欣赏看重、三元及第的下凡文曲星呢。   为首那人便道:“那便来一份吧。”   伙计高兴应了,很快回去告知厨子一声,又回来给三人泡茶。   趁这一会儿,他们便与他搭话:“你们这的生意,倒是好得很啊。”   伙计一脸骄傲道:“那是,咱这儿的做的鸭盘,选食材时就专门挑得在田里跑、吃虫吃草长大的那种,肉质额外有韧劲,可不是关在笼里自己喂大、不但虚胖还肉柴的次等货!而且咱们这店,这州城里头唯一一家,能得公祖光顾过超过三回的!”   连他都亲自接待过一次哩!   三人对视一眼,为首那人又问:“我每年也来汾州做买卖,怎么今年忽然就有了家家畜鸡鸭鹅的风气了?”   于是就得到了‘陆公祖甚喜食鸭’的肯定回复。   因店里很是繁忙,都是冲着这家店做的‘连知州都爱’的鸭肉来的,三人也不好拖着这伙计太久,问了最好奇的这几个问题后,就只好放人走了 。   “这陆公祖,”他们下了结论:“若不是个极能吃的饕餮,就是太得人心了。”   若说一个才上任不过半年的知州,就能得民心到这地步,他们是难以相信的。   但要说名扬天下的状元郎是个饕餮,他们也觉得……同样不太靠谱。   怀着淡淡的疑惑,三人很快就等来了送上来的饭菜。   在美美地饱食了一顿后,他们倒是一致认同了‘此店做的烧鸭、确实别有风味’这点。   临走时,他们还专程买了二十只已熏制好、可存放个数月的肥鸭,准备沿途售卖。   哪怕卖不掉,他们送亲朋好友,或是自己销了,也挺不错的。   在集市上逛着,仔细挑选货物时,他们还发现市面上多了好些从前不见的商品——什么知州绒被,知州绒枕,知州绒衣的。   但凡是羽绒制品,都清一色地打着知州名头,各个自称曾有知州宅里的下人、来采买过他们摊档货物。   当然,这样的话他们要真信,那就是傻子了。   来这大半天后,三人也渐渐适应了远远听得城外传来鸭子的‘嘎嘎’叫声、城里多了许多跟鸡鸭鹅相关的制品的新景象,变得很是淡定了。   三日后,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这所充满各种各样的美味鸭子的州城时,所带的货物,除了以前惯例会采买的汾州特产外,几乎全是同鸭子相关的特色商品。   这几位客商的经历,当然不是独一无二的——同样的惊奇,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但凡是过去来过汾州,都会先叫数量忽然暴增的鸭子大吃一惊,然后就乐得到处闲逛。   作为始作俑者的陆辞,也完全没想到效果会好成这样。   ……亏他辛辛苦苦地做了那么久的农业经营规划。   结果是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栽柳柳成荫。   最后效果拿来一看,竟还不如他对外正经公布自己一直引以为羞的饕餮名头、再宣称自己爱食野养的禽鸟,要来得显著。   不过他平心静气地一想,也多少能理解其中缘由了。   要改变农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种植习惯,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偏偏还不能操之过急,一旦施压过度,怕是会起反效。   但让他们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多养上几只既能帮着捉虫,平时还能下蛋的鸡鸭鹅的话,却是很简单的。   毕竟它们不用多操心,顶多偶尔喂上一些,大多时候让它们自个儿去水塘里也好、去地里也罢,吃草捉鱼便能养活。   等它们长大下单,孵出新的小鸭后,多的公鸭就能捉去城里卖了。   哪怕陆知州瞧不上,州城里林立的饭店酒楼,也多的是愿投其所好、专门研制相关菜色者。   ——根本不愁无人肯收。   况且,就这么豁出去后,自己的吃货名头是闹得满城皆知了,但好处也十分明显。   在三管齐下的情况下,原是最大隐患的蝗虫卵就倒了大霉。   它们根本没等来孵化的时机,就被冲着奖励去的农人给挖了出来,烧了大半。   剩下的里头,又被无孔不入的鸡鸭鹅,给硬生生地从犄角旮旯里扒出来吃了。   就算有那么一点漏网之鱼,怕是也掀不起任何风浪了。   在农人多养鸭后,不但经济上多了一样可持续发展的商品,州城里多了许多与家禽相关的菜式。   连他这好口腹之欲的,在每顿有鸭,日日有鸭,换着店子连吃了一个月后,也终于有些腻了。   这么一来,也彻底坐实了他爱食鸭的说法。   农人养鸭,也跟着更勤快了。   唯一为此感到有些烦恼的,恐怕只有狄青。   他常奔的附近山头,几乎都被农人集资,找官府租赁了下来,专门蓄养家禽。   背书之事,虽在经历过持续了整整一个月的、堪称无比痛苦的背诵过程后,他艰难地记下来了,可不但背得磕磕绊绊,还真真是不求甚解的。   他每在床上躺一晚,就觉得脑子如同一个漏斗一般,往外悄悄地漏好不容易死记硬背下的内容。   最糟糕的是,他根本不知下回见到无比忙碌的陆知州会是什么时候,也不知何时会被对方考校!   若是当陆辞考校他时,他已忘了大半,那岂不是白受了这么久煎熬,还是让对方失望了?   在过了小半个月这样的日子后,狄青实在受不了了,干脆向夫子虚心请教自己不懂的地方。   他是发现了,自己看不懂的部分,虽然勉强背了下来,但也记不牢靠。   相比之下,倒是自己能理解的那些,背起来也很轻松。   对勤奋好学的学生,恐怕就没有夫子会不爱的。   尤其一听他年纪虽小,就已自学着背了《春秋》和《礼记》时,夫子甚是惊喜之余,教授起来也是尽心尽力。   而远在密州的柳七,在三月初的某日放衙后,因忙完防蝗之事,难得闲得发慌,去街上闲逛时,就发现了特意标明是来自汾州的熏制鸭肉。   他不免感到几分稀奇。   怎么根据小饕餮的回赠,汾州特产里好存放的,就只得山药那些呢?   按理说,若熏制鸭肉也在其中的话,以小饕餮的一贯作风,是断然不会落下的。   柳七特意上前问了几句。   等他弄清楚来龙去脉后……   差点没忍住当场爆笑出声。   好个小饕餮啊,分明是故意想瞒着他的!   他用忍笑忍得发抖的手,掏钱买了一只整鸭下来,回去交给家里厨子烹饪时,就回到书房之中,词兴大发。   他先赋词一首,狠狠地调侃了只靠公布‘饕餮’之名、就成功在城里兴起养鸭风潮的陆辞,洋洋洒洒地告诉其纸包不住火,如今自己已然知晓之事。   紧接着又迫不及待地将陆辞故意瞒下的这件事,告予朱说和滕宗谅等人。   在这么一串行云流水的操作后,只隔了不到半个月的功夫,柳七就破天荒地收到了陆辞的回赠诗作。   在几位好写诗词赠他的友人心里,都很清楚陆辞分明颇有诗才,却因太过自谦,不爱动笔。   除非是科场上的迫不得已,或是琼林宴上需得相作,他是能避则避的。   因都了解这一点,久而久之,大家依然爱写词作赠送给他,却也默认了,陆辞不会写诗作相回的了。   因此,当收到这前所未有的第一封回诗时,柳七除了震惊,内心就是满满的受宠若惊了。   ——即使整首诗都在骂他。 第一百一十三章   柳七极稀罕地捧着信,简直给乐坏了。   这可真真是头一封来自陆辞的回诗呢!不单滕宗谅没得,认识陆辞更早的朱说也没得!   唯独他有!   柳七乐滋滋地将这首诗读了几遍,越读越乐。   ——哎呀呀,早知如此,他就该早些那般干的。   却说陆辞一将信寄出去,几乎立刻就感到了后悔。   怎么一气之下,就不小心冲动了呢?   仔细一想,依他对柳七这些年来的了解,怕是半点意想中的效果都无法达到不说,反而能被对方拿来津津乐道,甚至引以为乐吧。   陆辞懊恼地叹了口气,然而信已发出,是无法追回的了。   不过,在洋洋得意的柳七,将陆辞头一首的回诗抄录几份,分享给朱说和滕宗谅前……   一场以京城附近为起始点的蝗灾,如期而至。   有陆辞提前数月发现端倪,及时上报,朝廷也下令让各地官员组织人马,对虫卵进行挖掘和焚烧。   至少使百姓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而多少有着准备。   但多年来轰轰烈烈的‘天书下凡’运动所带来的恶果,就在此时彰显无遗了:赵恒怪力乱神时的不留余力,不但骗过了他自己,也成功蒙蔽了无数地方百姓和官吏。   以至于他们在奉命防蝗时,许多完全称不上用心,仅是敷衍了事,旋即就心安理得地寄希望于神仙转世的皇帝向天祈祷、庇佑子民。   真落到实处的效果,各地可谓参差不齐。   在蝗灾真正爆发时,京城附近最先沦陷,紧接着是长江以北的京东、京西、陕西、河北等路,一同告急。   清理虫卵时并不上心的,此时就付出了惨烈的代价——经过雨水充沛的春季的滋润,再来到渐渐温暖起来的初夏,埋藏在地底下的蝗虫卵悉数孵化,变为一只只飞蝗成虫。   它们以铺天盖地之势,横扫过毫无抵抗能力的青青农田。   所有人都震惊又恐惧地看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数不胜数的飞蝗,竟是漫山遍野都是。它们就这么嚣张地聚集成群,黑压压地席卷了一处处农地,毫不客气地吞噬着地里的庄稼。   而它们所经之处,遮天蔽日,触目惊心。   在无边无沿的黑暗过去,就只剩令人绝望的残根断梗。   一城的不尽心,所祸害的可不止是它自己,还包括它身边的无辜州城。   治下哀鸿遍野,饶是各路长官再心大,面对此情此景,也不可能还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纷纷阵脚大乱了。   一道道或是求赈济、或是请罪的奏疏似雪花一般涌向了京城,飞到了中书省的案桌之上,又在次日,全成了朝议的核心。   王钦若心道好险。   得亏他当时听出陛下对陆辞的回护之意,并未继续诋毁对方危言耸听。   否则今日蝗灾真现,岂不是让他在官家前的信誉大失,让王旦等人得了势呢?   王钦若率先出列,恭恭敬敬地一拜:“现蝗害猖獗,诸路束手无策。臣恳请陛下早日开坛祭祀,向上天祈祷,施以圣德,好祛除此难。”   赵恒内心却是无比焦虑。   若是无人预见到这场灾厄,也就罢了,病急乱投医,也只能求神佛庇佑。   可分明是有过防患举措的,怎还能让蝗灾如此严重,让它们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蚕食尽地里庄稼?   他并无耐心听王钦若说继续装神弄鬼的事,而更想听听主持防患之事的王旦的说辞。   “开坛做法之事,押后再谈。”   赵恒先摆了摆手,让王钦若先回了队列,然后召王相出来,急急忙忙地问道:“王相公,不是数月之前,就已安排下去清理虫卵,早做防患了么?”   王钦若眼睛一亮,只觉难得地逮住了王旦的差错。   他在急切之下,根本不等对方开口,就出言讽道:“灭蝗之事,当时可是由王相公一人主张,一人主持的。如今——”   赵恒关心地盯着王旦,等他开口,却听得王钦若插话,不由沉声喝道:“你先退下!”   这一声不大不小,却足够叫朝中臣子全部听清。   赵恒这些年来,几将王钦若视作心腹,常唤人去说些体己话,却从未当众这般不给他颜面过。   不但叫所有人大吃一惊,连王钦若本人,也是一时间脑子嗡嗡作响地愣在当场,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遵命。”   他呐呐地回了声,脸已涨红成了猪肝色,握着笏的手更是止不住的轻轻颤抖。   一滴冷汗,从他前额滚落下来。   他极其聪明,哪儿还不知道,自己在情急之下,不慎犯了什么错?   寇准那莽夫之所以惹得陛下生厌,就是过于着急地标榜自己,表明自己,将急功近利的一面表现得太明显,而因此失了对方最看重,也最要紧的官体……   王钦若心惊肉跳,将嘴闭得紧紧的,连脖颈上的肉瘤都在颤抖。   而最让他担心的,王旦或许会借此良机,落井下石的一幕,却并未发生。   ——倒不如说,王旦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王旦至为忧心的,如今唯有愈发困乏、经不起更多消磨的民力。   与王钦若等人的政治争斗,则根本不值一提。   面对赵恒充满期待、也暗藏惶恐的疑问时,他张了张嘴,一时半会的,竟是寻不出合适的话来作答,满腔只余苦涩。   症结究竟出在谁身上?   ——显然是陛下。   他在下达指示时,分明是再三强调过此事的重要性的,之后亦有问询通判,进行督促。   事到如今,却还是证明了,这些举措还远远不够。   陛下这些年来闹得轰轰烈烈的天书造神,辛辛苦苦地挖下的这口大坑,终于是将大宋自己,给填了进去。   信奉神灵的地方官吏,根本不会如他所希望的那般重视焚烧虫卵的条令。   地方上报的‘形势大好’,‘情况喜人’,‘虫卵绝迹’,不过是仗着王旦鞭长莫及,无法亲至查探,而编造的应付之词罢了。   王旦眼眶干涩,沉默许久后,才在赵恒的催促下,痛苦地垂下了头,无力道:“恕臣无能。”   王旦不似王钦若那般,擅说讨他喜欢的漂亮话;也不似寇准那般,只说些丧气的难听话。   但他每说一句,不管中听也好,不中听也罢,都是实话。   听得心目中最坚实的一道壁垒,也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后,赵恒的心,也迅速地沉了下去。   “这不是,都已经有人预见到了吗?”   他沙着声音,痛苦地问道。   然而朝中一片寂静。   根本没有能回答这话,或是敢回答的人了。   在一番无果的探讨后,哪怕赵恒再糊涂,也不可能真处分了王旦这么个唯一能做实事的宰辅。   王钦若挨了训斥,正狼狈着,也不敢在这时冒头,让陛下对王旦进行贬谪问罪,而是夹起了尾巴,老老实实地先不吭声,伺机而动了。   王旦被官家寄以重望,苦笑之余,也只有按部就班地继续下令了。   祈祷之事,暂且无人敢提,倒也省下了财力物力吧。   退一万步来讲,即使底下人阳奉阴违,所做防患措施不过杯水车薪,那也好过对此一无所知,什么也不曾做过的好。   王旦苦中作乐地想着,遂要求地方官吏,组织最大人力去扑打蝗虫,再按照陆辞第二道奏疏里的捕蝗法行事。   命令还未被快马送到,外头的蝗灾,就仍以不可挡地势头,四处横冲直闯了。   纯粹敷衍了事的州郡,受灾俨然最重,几乎寸草不留。   而稍微费了些心思,清扫了一番治下地里的虫卵的,相对好上那么一些,但也受到周边飞蝗群的袭击,损失惨重。   ……   五月三日,汾州。   随着天气渐渐暖和,陆辞纵使知道自己已尽了人事,但也还是密切关注着气候的变化。   他清楚,蝗灾若要发生,就只可能是这段时候了。   汾州城内的蝗虫卵,已被扫得干干净净;农人栽种的庄稼,也有近七成换成了蝗虫不喜的豆种;用高价收上来的稻谷种子,也全放到密封的仓库里去了。   汾州内部,几乎称得上铁板一块,基本不可能兴起蝗灾。   除非是受了周边城池的波及。   陆辞思及此处,终归放不下心来,每日都要亲自上城楼顶去,呆上那么一会儿,看看远处的动静。   这日他用过午膳后,刚要上楼,就听到被他安排在城楼顶上、检测飞蝗的吏人惊慌失措地奔跑着,冲到他跟前后,气喘吁吁地说道:“陆、陆公祖!飞蝗来了!”   “慌什么慌?演练过好几次了,冷静一些。”   陆辞反应极快,几乎是他话刚起头的那一刻,就瞬间从书案后跳了起来,一边往外走去,一边下令道:“速速传令下去,不论是城中酒楼饭店,还是农人住舍也好,但凡家中畜养了家禽的,都必须将家禽放出!”   吏人领命奔去,陆辞想了想,又补充道:“再传一句——每跑丢一只,官府将按每只三百文的价格补偿,速去!”   饶是陆知州三令五申过,也读过被官衙所发布的无数公榜,可在真真切切地看到那面对无边无沿的蝗潮的时候,所有人还是呆若木鸡,感到头皮发麻。   ——“来了啊,飞蝗群来了!”   当放家禽的命令被吏人奔走相告时,那些平日不散养鸡鸭鹅的农家,才如梦初醒地将笼门打开,心痛地看着它们生龙活虎地飞了出去。   不过等他们紧接着又听到,官府会给家禽飞跑了的人家按只数具体算补偿后,这点心痛才跟着烟消云散了。   比一个个看呆了的人反应要快得多的,显然是这些早将四周的大小虫子吃得干干净净的禽鸟。   汾州万户人家,近七成都畜养了至少三四只家禽。   平时散养的多,关在笼里怕跑丢了的也不少,现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口气放出,鸡鸭鹅叫声顿时汇成喧天的一片,吵得人精神恍惚,竟比飞蝗还来得气势迫人。   这一只只羽翼丰满、油光水滑的捉虫行家,面对来袭的蝗潮,皆是丝毫无惧。   而是“嘎嘎嘎嘎”地兴奋狂叫着,威风凛凛地扑打着翅膀,争先恐后地上去迎战这堆送上门来的美食。   陆辞站在高处,很轻易就看到可怖的蝗群一下被‘羽林卫’们冲得七零八落,四散逃开,还是躲不过被一口一个的命运时,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当目光再扫到躲在城墙后头,一脸心有余悸的卫兵时,就更感到无奈了。   没想到他手底下最能干的兵士,竟然会是一群鸭子……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这场蝗灾在史上的后续:   一连三年,蝗虫只增不减,数量之多都飞出宋朝国境,进入燕云十六州了,连辽国人都跟着喊救命。(《大宋帝国三百年7》)   2.皇帝对官体的看重:   这是在王钦若终于当上宰相之后两年的事。   有人告他受贿。王钦若大怒,在赵恒的面前情绪冲动,百般抵赖,而且为了清白,他要求动用国家的专业审查机构御史台来调查此事。当天他肯定是急昏了头了,没看到赵恒的神色变得越来越恶劣。直到他稍微喘了口气,停了一下时,皇帝才冷冷地说:“国家设立御史台,难道是为了专门替人调查私事的?”   他的日子结束了,宋天禧三年六月,王钦若罢相。而且被直接调离京城,到杭州去当知州。乍一看还是很体贴,苏杭美景,人间仙境,尽管去休闲放假。可私底下人人都在窃笑——他终于滚回长江之南了,皇帝也是很幽默的嘛…… (《如果这是宋史2》) 第一百一十四章   陆辞在心里戏称鸭子们为羽林卫,也还真有几分道理。   毕竟接下来的几日中,它们就表现出了一定的纪律性来。   每日至少进食两次,而每次则要啄食足足一百多只,才会心满意足地暂时收兵。   它们根本不需人带领,就会自动自觉地带着饱腹回撤,寻水源喝水,休息一阵后,就再次投入到战场之中。   更神奇的是,尽管它们来自各家各户,但还是很快就默契地分出了数个纵队,各由一只威风凛凛的健壮头鸭带领。   队列之中,一只紧跟着另一只后头,哪怕发起冲锋陷阵时,也极其有条不紊。   真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了。   直让开始还为那来势汹汹的飞蝗而心惊肉跳的汾州百姓,看着看着,就没了紧张的情绪,反而愈发感到有趣,津津有味地指点起来。   若是在战场上表现得尤其英勇出色的,还有人开始争着认领起来。   “那怕不是我家的鸭子吧?”   “放你娘的屁!分明是老子家的!”   “你凭什么说是你家的?它可是我亲手买的鸭苗,喂了俩月喂大的!”   “这有什么好吵的,等捉完蝗虫,各自还巢时不就知道了?”   “它们该不会要追着蝗群一路走吧?”   “这可难说。”   “我滴个乖乖,要不是陆公祖爱吃,咱也不至于养那么多鸭子。现在它们倒成治蝗的大英雄了?”   这话惹来一阵哄笑。   “那可不,它们比咱这当主人能耐多了。”   奋勇作战的鸭群,可不正是抗蝗救灾的英勇将士?   蝗虫飞行的速度,落在人的眼里许还能算迅速,可在一只只与它们相比、几乎称得上是庞然大物的天敌——鸭子们的面前,简直慢得可以忽略不计了。   这群野惯了的灰白相间的鸭子们一边雄赳赳、气昂昂地“嘎嘎”大叫,一边按照队列顺序,凶猛地冲击着飞蝗的阵型。   几番冲刺下,很快就将飞蝗群撞得七零八散,溃不成军。   开头几回,飞蝗们还能重新聚起,欲要卷土重来,试图突破这层阻拦。   但三万多只鸭子的威风,却比它们要厉害得多。   半个时辰的奋战后,鸭子们吃了个半饱,飞蝗则是伤亡惨重,再也整合不起来了。   而当飞蝗们渐渐朝四处逃散时,平日懒洋洋的肥鸭,此时则灵活得判若两鸭:脚掌啪嗒啪嗒地拍打在地上,一下弹跳飞起,脖颈柔韧灵巧得不可思议,每回迅捷地弹射出去,都能准确无误地叼住一只飞蝗。   接下来,就只消把扁嘴一合,还想挣扎的蝗虫,就被‘喀嚓’一下合碎了。   再欢快地一仰脖颈,美滋滋地甩甩脑袋,它便成了一口下腹的佳肴。   “嘎嘎嘎嘎——!”   每当吞下一只,它们就要欢欣鼓舞地拍拍翅膀,嘎嘎大叫一阵,再继续捕捉下口美食。   当它们大快朵颐时,全城人几乎都撇下了手头的事情,兴致勃勃地围观着那一道道矫健身影,一时半会也不觉腻。   陆辞也不例外。   ——正是鸭毛与蝗虫齐飞,绿野共黄白一色。   他正微笑看着,忽然品出点什么来。   鸭群在追撵逃散的蝗虫时,好巧不巧,居然全将它们往国境的方向赶去了。   照这势头下去,继续驱赶,但凡能逃过围剿的那些,都将跨越国境,祸害西夏人的田地去。   陆辞嘴角一抽。   ……不愧是根正苗红的大宋鸭,赶个蝗虫都能看出全是积极爱国分子。   鸭子大军对飞蝗的杀伤力,远远超乎陆辞预计。   他事前筹备好,准备洒在庄稼上避蝗的秆草灰和石灰,这下都派不上用场了。   因飞蝗群最后落得所剩无几,根本碰不到庄稼,使他刻意引导农人栽种的蝗虫不喜的豆苗,也没了发挥作用的机会。   鸭子们因啄食飞蝗而美美地饱餐了几日,直到被唤回各自家中,也没有兴趣碰这些豆苗。   最后一清点数量,跑丢的鸭子不过三百来只,剩下的都乖乖回到了主人家里,往窝里一钻,就舒舒服服地团成一团睡觉了。   多忙活了几场,陆辞的心情反而更好了。   用天敌抗蝗,可比用药物抗蝗和物种防蝗要好得多。   只是似陆知州般,此时此刻还能有好心情的人,怕也只有同在汾州的百姓。   长江以北的各州长官,已是愁眉苦脸,只觉大难临头。   陆辞所猜的半点不错:既然来自别路的飞蝗能一路畅通无阻,飞至汾州,那至少沿途的州府监军,都已遭了秧了。   当然,汾州挡下的这部分,就等同于给别处分担了一些压力。   而且作为抗蝗主力的鸭子,可不似怕雨淋风吹的灰粉,也不似需提前几个月就换栽的豆苗,而是源源不断的生力军。   只要能保障水源,它们就能精力充沛地继续往前推进,追击其他地方的蝗群。   陆辞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地记在了奏疏之中,请了督邮用急马传送。   说到水源,自然先想到长江。   现是以汴京为中心的诸路受到了蝗害的影响,但说到底,范畴还被限制在长江以北。   若是无法及时拿出清剿蝗群的办法,放任它们越过长江,往毫无抵御之力的两浙地区袭去,让栽种、提供粮食的主要区域受到影响,那才是灭顶之灾。   即使鸭子放到别处,数量或许不足,但总归能派上一些用处,远比坐视不理的好。   陆辞发出的加急信件,很快就抵达了中书省的案桌上,被王旦即刻翻开。   身为早在蝗害发生的数月之前,就发出预警的一方知州,陆辞的地位今非昔比,他所上陈的每一句话,也得到了比之前要大得多的重视。   但在读完这封时,原本忧心忡忡的王旦,已忍不住露出一脸讶色,低声重复了一遍:“鸭子?”   汾州是打哪儿忽然冒出来的那么多鸭子?   别的州府辖下,当然并非无人蓄养家禽,特别是水源较多的地方,就越多人养鸭。   但多达数万只、还连让人都为之束手无策的蝗虫都能强猛击退、成为一支不折不扣的奇兵的庞大鸭群,怕是只有汾州才有了。   王旦虽觉得不可思议,但也丝毫没有怀疑陆辞话的念头。   对陆辞所提出的,将汾州鸭以官衙出面的名义,悉数收购,再以车运至长江沿岸,确保飞蝗不得渡江南下的提议,也受到了他即刻首肯。   汾州作为唯一一能在蝗灾肆虐下,还保持近乎完好无损的状态的地方,单这一点,就已证明了一切。   而且已是十万火急的关头,他也谈不上还有什么不敢用的。   横竖再坏的结果,也不可能比放纵飞蝗吃干净地里庄稼,要来得坏。   作为这些天里收到的头个大好消息,王旦即使批示下去了,又不禁再读了几遍。   官家自那日起,就一副失魂落魄、不愿理事的模样,将治蝗之事全部托付给了王旦,自己钻回寝殿去修仙去了。   现有这么个难能可贵的好消息,王旦即使能自己全盘做主,在做出决策后,索性还是进了趟宫,告予闷闷不乐的官家知晓。   赵恒果真是在短暂的难以置信后,龙颜大悦。   “陆辞,又是陆辞。”赵恒欢喜地抚了抚掌,着实抑制不住内心喜悦,在殿内踱了好几圈,才兴奋地握住拳,亲昵道:“怎么总是那小饕餮?”   王旦不疾不徐道:“得亏有他提前上报示警,亦在汾州及时采取了防蝗措施。不论如何,汾州一地的安危,是彻底保住了。”   “何止是汾州!”赵恒还在念念叨叨,好奇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鸭兵?”   王旦莞尔一笑:“这便说来话长了。”   他同样也存了这一疑惑,稍微探查了一下。   因汾州来的熏制鸭干,已随商旅被送到了汴京来,对这新冒出来的特产由头,倒也有吏人知晓。   王旦不过片刻,就得到了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答案。   ——家家户户皆养鸭的缘由不是别的,全因大方又亲民的陆知州,额外好食鸭罢了。   听王旦微笑着说完,即使语气云淡风轻,也掩盖不住内容的十分逗趣。   赵恒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哈哈哈哈!”   等回过神来后,他霎时笑得前仰后合,整个人就差打跌了。   内侍们吃了一惊,赶紧上前来,帮扶的帮扶,帮拍打脊背的拍打脊背。   这么多天来,陛下还是第一次笑得那么高兴呢……   “这小饕餮,好吃好啊。”等缓过一口气来后,赵恒面上还挂着满满的笑意:“要不是陆辞好吃,得遭大殃,可不只是汾州一地了。   先是荣王府大火里救下了无数无价之宝的古籍,又是提前预警了蝗灾,现在还运气好地因‘好吃鸭’之事、惹得全州城都跟着蓄养家禽,现就巧合地在蝗灾中立下大功了。   “这么说来,还是得亏相公你当日坚持,要将他派到地方上去。”赵恒感叹道:“他可真是朕的大福星啊。”   说着说着,赵恒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谁能想到,这最大的抗蝗功臣,会是一群鸭子?”   王旦面上微笑附和,心里头,却根本不认为这是巧合。   纵观陆辞过往的表现,评一个‘谋定而后动’,是半点不夸张的。   纵使好些吃食,但也无伤大雅,更是从不越雷池半步。   绝无可能是会为一己口腹之欲,就发动别人养鸭的荒唐知州。   话虽如此,王旦却并不打算开口澄清这点。   ——满招损,谦受益。   让别人觉得陆辞只是单纯的运气好,比让人认为他智高,说不定要稳妥一些。   再三斟酌后,王旦终归是选择了缄默。   反正等蝗灾过后,论功行赏时,是不会因陆辞是有意谋划,还是无心栽柳而产生差异的。   随着朝廷令下,汾州的鸭子大军被悉数‘征’走,要另外开辟战场,对战别处的蝗群了。   主人家因得到了很是丰厚的银钱做补偿,也是一千一万个愿意。甚至不少人因尝到甜头,当天就把这钱全换成了鸭苗,想着稍微喂大一些,就又送去‘充’军。   就不知等到那时,还有没有那么多蝗虫当免费饲料,可供越发壮大的鸭军吃了。   从结果上看,可谓皆大欢喜。   鸭子被朝廷调走之前,汾州附近的蝗灾警报,就已被解除了。   陆辞确定已保住了自己这宝贝的一亩三分地后,不由松出一口大气来,心情大快。   等处理完善后的事务后,陆辞趁着休沐这天,决定去一趟官学。   此行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好好奖励一下,捉来野鸭这一契机,才让他顺藤摸瓜,从而察觉蝗虫卵的狄小福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关于鸭子灭蝗的相关信息,都出自人民网2000年发布的“新疆:10万鸭子灭蝗虫”的新(旧)闻。   摘录部分如下   牧人马永刚带着他的5000只鸭子受邀转战在乌鲁木齐东山区芦草沟乡的2万多亩草场,以每天200亩的速度推进。现在已有1.5万亩草原得到解救,重现旺盛生机,而在鸭子到来以前,这里每平方米的草地上有400只以上的蝗虫。   草场上,鸭掌踏过之处,蝗虫纷纷跳起来,鸭子用它弹簧般灵活的脖颈在空中啄食,犹如探囊取物。马永刚说:“一只鸭子一口气能吃100多只蝗虫。”“鸭子每天进餐两次,早上四五点钟,天刚露明,鸭子们就自己出去吃蝗虫了,八九点钟后,就到附近的小河沟里喝水、休息。下午七点再出去,九点多钟太阳落山时,又回来露营。”以前放羊的马永刚第一次在草原上牧鸭,“鸭子太自觉了,我几乎就不用费心,它们出去、回来全是分成四到五个纵队,每个队中鸭子一个跟着一个,真的像训练有素的部队,我的事情就是用拖拉机把它们运到较远的地方,开辟新的战场。”   这里的农技站站长董文胜说:“乡里放弃了原本用化学喷洒剂灭蝗的办法,因为这会对草场生态造成污染。鸭子消化快,一面消灭蝗虫,一面又给草场施了一遍肥。”   马永刚也同样有一举两得的收获,既帮助灭了蝗虫,又“省了喂鸭的饲料钱”,“两元钱买的鸭苗,吃上两个月的蝗虫,就能上市了,一只卖个10元不成问题”,马永刚说。 第一百一十五章   陆辞早去之前,就已经问清楚了,知晓这日官学也只上半天的课。   他便琢磨着在学校放课之前,先逛逛铺席,给小福星买点小孩儿喜欢的小玩意儿做奖赏,再带着人去吃顿饱饭。   以狄青那大得夸张,连他都甘拜下风的食量,能在每人伙食定量的学舍里吃个三分之一饱,就已算不错了。   难怪他得三天两头地往山上跑,捉野味挖山药,想方设法地加餐。   陆辞这日并未让下仆跟着,一边天马行空地乱想着,一边进了一家专卖文房四宝的铺席。   进店之后,他也不让认出他身份、而一脸惊喜的店家来招待。只随意逛了几圈,就相中了一套瞧着精致,价格也不菲的笔墨,再买了一大摞汾麻纸。   陆辞让他们将东西包漂漂亮亮后,直接去了隔壁修整过的书摊。   原来靠用粗劣纸墨盗刻各家书籍、来谋取暴利的那家书铺已被重罚,店面也盘了出去,现在经营着它的,也不敢不老实了。   客流量较之前的明显少了一些,但因州城内书铺并不多,还是有不少客人进店来。   陆辞不好在一处多做逗留,省得又有人‘不着痕迹’地聚集过来,便只随便瞄了几眼。   就发现最畅销的,果然还是跟科考相关的辅导书。   因这类书籍实在稀少,使得他所编的策论辅导集,一直保持着最受欢迎的宝座。   思及此处,陆辞若有所思地捏了捏自己鼓囊囊的钱袋。   得亏这样,他才有源源不绝的稳定分红,维持这堪称轻奢的生活了。   在书铺待了这么一小会儿后,陆辞最后根据狄青的年纪,以及其所表现出的喜好,精心挑了几本跟行兵打仗相关的话本。   小孩儿读书本就辛苦,总得娱乐一下嘛。   陆辞将五本书放入提前背来的包袱中,很轻易地就想象出了狄青惊喜若狂的表情,不由莞尔。   且让狄青再无忧无虑地快活上几年。   陆辞掂量了下包袱的份量,轻松背上。   反正,等小福星再长上几岁,他要送的就是一整套教辅材料了。   从书店出来后,陆辞见距离官学放课还要那么一会儿,干脆继续在附近闲逛。   等他将一整条街感兴趣的店子都逛了个遍,不小的包袱都装满了礼物,还感到几分意犹未尽。   甚至还多买了一把牛筋弦的木弓,因包里实在放不下了,不得不拿在手中。   只是跟记忆中的密州相比,汾州州城的热闹程度,还是差了许多啊。   一地有多繁荣富庶,除了当地百姓,还取决于过往商人的数量。   陆辞没走出多远,就没禁住小食摊子的诱惑。   于是唯一空着的那只手,就握住了一只孔明瓶。   里头装着的,是混有李子碎的蜜糖冰露。   要想增进人口,无疑需做长久打算,光鼓励人多生也不行,还得确保各项福利都能跟上……那怕是他三年资满、要迁任别处了,都不见得能看出成效来的遥远。   陆辞皱了皱眉:不如从别处着手。   他若有所思地喝了几口冰露。   一股舒人心脾的清澈凉意带走了些许暑热,陆辞舒服地眯了眼,享受地又饮了几口。   等解了暑了,才继续琢磨要怎样招商最为有效。   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时辰就快到了。   陆辞便慢悠悠地往官学的方向走。   走到半路,还被他常常光顾的那家饭店的掌柜,给客客气气地唤住了:“陆公祖一会儿可要来小店用膳饭?”   陆辞刚要回绝,他便小声说道:“……鄙人特意留了两只好鸭。”   陆辞不由一愣:“你还留了许多,未一道征走么?”   因这次征用鸭兵时,朝廷给的预算很是充足,给出的收购价格也十分公道,比平日论斤卖的价格要高出整整三成。   哪怕没有强买强卖,也成功让大多数农户都把持不住,趁着高价,将鸭子全卖了。   掌柜摇摇头,笑道:“新的鸭苗长成前,鸭菜是卖不了了,但鄙人知公祖喜鸭,方特意留了两只下来。”   话一说完,他便冲一边伙计使了使眼色,后者小跑到后院去,很快就两手捉着一只威武雄壮的大白鸭出来,展示给陆辞看。   那白鸭生得极其健壮,一瞧就沉甸甸的,羽毛丰满,简直比寻常鸭子要大上整整一圈。   此时双翅被缚,也还是生龙活虎,威风凛凛。   它一边愤怒地“嘎嘎嘎嘎”着,一边双脚狂蹬,身体扭来扭去,长且灵活的脖颈还不断往后伸长,欲啄那伙计的手。   陆辞越看它越觉眼熟。   通体雪白的壮鸭,头顶上有一撮黑毛,又是这般健硕,堪称鸭中之霸……   几点加起来,足够让人印象深刻了。   陆辞犹豫了下:“……这莫非是那只鸭将军?”   所谓‘鸭将军’,便是津津有味地围观完了那场持续数日的鸭蝗大战的汾州民众,给那几只最骁勇善战、带领鸭兵冲锋陷阵的头鸭所起的爱称。   掌柜肯定地点了点头。   陆辞得到他的答复后,再看向挣扎不休的大白鸭时,就从它的奋力抗争里品出了几分悲愤,心情不免有些复杂,又有些想笑。   要将鸭换作是人,这可真是不折不扣的‘狡兔死、走狗烹’了。   也难怪鸭将军这般义愤填膺。   陆辞笑了笑,幽默道:“我虽喜食鸭,它们却是立过大功的,自是与众不同。未能替它们请赏,也就罢了,还眼睁睁地看着大功臣下锅,让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样罢,我出两倍价,将这两只鸭将军都买下来,好留它们一个寿终正寝。”   掌柜愣了一愣,讪讪道:“公祖宅心仁厚,这价也不必双倍,就按市价来吧。”   陆辞莞尔一笑,还是照着说好的双倍付了钱。   至于鸭子,就先留在店里,等一会儿家中下人来接了。   当然,为了自己的睡眠质量,是不能留在小院落里的……还得找个合适的下家。   雄鸭虽不能下蛋,但它们生得雄壮,若能作为种鸭,就不愁无人肯精心伺候它们了。   陆辞懒洋洋地想着,很快就走到了距官学大门不远不近的一处巷口。   他将拎了一路的东西放下,笑眯眯地背倚砖墙,任从枝叶间撒下的斑斓日光晒着,等里头的人出来。   夫子讲课时的官学,自是一片寂静无声,只有枝头上的鸟儿聒噪。   陆辞没等多久,就忽然听得里头传来笑声阵阵,混杂着搬动桌椅的动静。   便能极直观地体会到学子们放课时的喜悦了。   陆辞原本以为,狄青这种野性十足的小狸奴会是放课时走得最快的一个,却不料他足足等出来了好几波人,都没在人群里见到对方。   要不是官学就这一道门可供出入,他几乎都要怀疑,狄青是从别的门走了。   陆辞不由生出几分疑惑来。   直到人流洗漱,散得七七八八了,才见到慢吞吞地背着书袋出来的狄青。   隔了四个多月没见,陆辞发现狄青的个头,很明显地又往上猛然窜高一截,四肢越发修长了。   加上初夏时穿得少和薄些,狄青还嫌热,直接将襕衫的袖子挽了上去,露出扎实的腱子肉,哪怕走得不快,也透着股让人眼前一亮的矫健劲儿。   虽还带着少年的稚气,但侧脸的轮廓,已有了几分引人注目的英挺。   他此刻紧抿着唇,眉头也皱着,不知有意无意,总之在外人看来,总归是一副不好亲近的架势。   陆辞挑了挑眉。   ——这骄傲冷漠的劲儿,十足是一只大狸奴了。   狄青可不知陆辞就在拐角等着,他背着沉重的书袋,板着脸踏出门槛时,脑子里还拼命回转着刚请教过夫子、却还是似懂非懂的问题。   正因这份心不在焉,他在拐角时,差点迎面撞上了站在那一动不动的陆辞。   当看到陆辞那张久违了的、在阳光照耀下漂亮得似在发光的脸庞时,狄青傻愣愣地瞪大了眼。   他笔直站着,嘴张了张,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半天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他该不会又在做梦吧?   陆辞见狄青一脸神色恍惚,瞧着傻乎乎的,不由逗了逗他:“怎么,才隔了半年不到,你就将我忘了?”   “陆公祖!”   狄青终于回魂了。   “还记得啊。”   陆辞笑着点了点头,将拿了一路的木弓塞到他手上。   狄青呆愣愣地接了过来。   “给你的。”   陆辞直接宣布道。   狄青顿时如触电一般,就想将木弓归还,陆辞却故意皱了眉,尾音微微拖长:“怎么,难道你还指望我帮你继续拿着?”   狄青就乖乖地收了手。   陆辞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原还想将装满礼物的包袱也一道让狄青自己拿,但在试着提了提狄青背上书袋后,就打消了这一念头。   毕竟书袋已够重的了,再加上这些,怕不得将人压坏。   陆辞自认良心未泯,又难得做一次接小孩放学的家长,干脆好事做到底,想将狄青的书袋也要一并接过来。   谁知这一心血来潮的举动,就招来了上一刻还木愣愣的狄青的激烈反对。   狄青差点没被吓疯了,以豁出去性命不要的架势,成功地惊到了陆辞,也捍卫了背书袋的权力。   ——哪怕借他一百张脸皮,他也不可能让陆知州帮自己拎东西的!   “好吧,好吧,不同你抢。”   陆辞无奈地摊开双手,才让狄青那警惕劲儿慢慢地松懈下来。   对此,他好笑地摇了摇头,感叹道:“你可真是个小牛脾气。”   感叹完后,他就带着小牛脾气吃大餐去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陆辞说是请狄青吃饭,就真的只是请他吃饭。   因在上回了解了这小犟牛的胃口,他点了满满一大桌的菜肴,又要了一大盆饭,足够人敞开肚皮吃饱了。   ——狄青暗暗担心着、也悄悄期待着的考校,根本没有发生。   陆辞想的是,既然是为奖励狄青而请的饭,就不该拿些扫兴话题来败人胃口。   他犹记得,上次问起狄青那两本书学得如何时,这小孩儿脸色整个都变了,精神也蔫吧下来,很是可怜。   就不折腾人了。   狄青全然不知陆知州的这份温柔体贴。   他刚坐下时,还有些局促,但陆辞逗人说话的本事,不夸张地说,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不一会儿就让他松懈下来,露出了笑模样,大快朵颐起来。   陆辞这回胃口也不错,速度颇快地消灭着喜欢的菜色,动作却还十分优雅好看,惹得狄青瞅个不停。   半个时辰后,一桌子菜被扫荡得七七八八了,陆辞眼利,看出狄青已饱,便制止了他继续暴食,笑道:“剩下的这些,你若不嫌弃,就让店里打包,带回学舍去吧。”   狄青只犹豫了片刻,就谢过陆辞,接受了这份好意。   他之所以不再多加客气,主要是因为,他想起这些菜肴几乎全被自己的筷箸碰过。   哪儿能让风光霁月、英俊朗朗的陆知州,再用自己碰过的残羹剩菜呢?   而任店家丢弃的话……如此浪费,他也难以容忍。   这么一想,倒不如痛快应下了。   陆辞起身下楼时,不经意间瞟到了狄青那原本哪怕隔着薄衫也能看出扁平瘦削,现却微微鼓起一点的腹部,顿时忍俊不禁。   平时总如狸奴一般矫健敏捷的狄青,现在动作破天荒地迟缓起来,倒有些像刚啄饱了蝗虫,大摇大摆、耀武扬威地回来的那几只鸭将军。   对狄青而言,他难得能吃个十成饱,还是同他一直想见的人共进的这顿美食,直让他现在都还有如在做梦的感觉。   又因饭足茶饱,他脑子变得略微迟钝,行动不免跟着缓慢了些,还不小心错过了陆辞眼底掠过的那抹明显笑意。   陆辞结过账后,走到店门口,就要与狄青分别了。   他笑盈盈地叮嘱道:“虽说要好念书,但也记得劳逸结合,别累坏了。”   狄青用力地点了点头。   陆辞看出他眼底那如小狗送别主人一般的浓郁不舍,不由笑了:“看在你立了大功的份上,这回再放过你,等下回再见,真要考校你课业了。”   狄青踌躇片刻,却是小声道:“其实现在就能考校。”   陆辞微讶,眼睛也睁大了一些:“真的?”   狄青不住点头,一脸跃跃欲试的期待。   陆辞却未叫他如愿。   他还惦记着正事呢,方才久违地用了大半个时辰,才用完了一顿午膳,对忙碌了好几个月的他而言,已是近期很少见的奢侈享受了。   当然,小孩儿能克制住自己贪玩的天性,在乏人督促的情况下,还这般勤奋好学,自是值得鼓励的。   ——可比为了做官、充满功利性地进行应试学习的他,要可贵多了。   陆辞这么想着,唇角挂上了鼓励的微笑,在狄青脑袋上揉了揉:“我还真没瞧出来,你竟然是个好读书的。”   狄青面上不知不觉地已挂上了满满的笑,定定地看着陆辞,一眨不眨。   陆辞却已收回了手,大方表示:“每个季度,京城里的一间书铺都会给我送些最新刊印的书籍来。既然你这般好读书,那我便投你所好,只要一读完,就派人给你捎去,以作一阅吧。”   狄青:“…………”   陆辞说完之后,并未留意到狄青一下蔫了下去的生无可恋,而是匆匆走了。   一想到要开辟新的土地,再进行招商的计划,他就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假期加班的干劲。   今日只是陆辞的休沐日,并非休衙。   当看到陆知州风风火火地又走了回来,将自己关在了资料库藏里时,所有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露出个心领神会的善意微笑。   大多数官吏,在亲眼目睹过那遮天蔽日的可怖蝗潮来袭,却被所有人意想之外的鸭群打击得溃不成军的一幕后,就对早早遇见到蝗灾这点,还坚定地贯彻了一件件防蝗措施的陆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但在得知别的州府军监几乎各个受灾惨重,蝗虫一过、地里颗粒无收时,他们后怕之余,就对陆辞满是敬佩了。   崇文俊等实干派官员,更是兴奋得在心里下定决心,要比知州还卖力干活。   除非是只想着老老实实混资历,宁求无过、不求有功的那些人,但凡是还有雄心壮志,想有一番作为也好,想为百姓谋取福祉也罢,有这么一位精力充沛、机敏果断、敢作敢为的新知州在,显然是天大的好事。   他们不知的是,若放在一年以前,想让自认是一条咸鱼的陆辞相信,他在天高皇帝远的汾州任知州时,竟会变成个连休沐日都要自愿回来忙公务的工作狂的话……那怕是比登天还难。   偏偏此时此刻,陆辞对自己的转变还无知无觉,在翻阅那在别人眼里除了枯燥乏味,便是让人头大如斗的往年资料时,甚至还有几分乐在其中。   连以前很是吸引他的美食,都不如‘怎样将汾州越变越好’这一主题来得让他感兴趣,为此孜孜不倦地奋斗。   在资料库里待了足足半个多月后,陆辞却陷入了困境。   要想鼓励更多的商人驻扎和来往此地,大的是修路修地,小的则是给商人提供便利和优惠。   需要投入的钱财,能从哪儿来?   他在查清账目后,起初不可避免地将主意打到了公款头上。   身为知州,他能动用的公款,可真不是一笔少数目。   哪怕汾州不比别的州县富裕,但也是多年来的积蓄,绝不是陆辞独自奋斗来的所得,就能比得的。   然而再多的钱,只要一直放着不动,哪怕在不断累积,也还是会不停贬值。   对这极其明显的一点,陆辞自然不会蠢到认为,历任的知州都看不出来。   但他们除了必要的消耗外,都默契地不会去动它。   而每必须动一分一文,都要在文书中写得清清楚楚,请求上头批阅。   而朝廷对此类申请的批示,则是无比苛刻,几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最明显的例子,便是‘官不修衙’。   官署破败,要想稍作修缮的话,要走的流程却足够将人累得头昏脑涨。   与其惹那麻烦,倒不如忍上几年,等资满走人。   说到动用公款去做生意的话,便是个不折不扣的灰色领域了。   当然,放在一些个位高权重的官吏身上,这样的行径,可谓屡见不鲜。   但他们大肆挪用公款,再借用官府的名义与民争利,所敛得的利润,就全拿去中饱私囊了。   只要及时填补回去,不存在亏空,又没人告发的话,大多数人都运气好得能逃过台官的弹劾。   台官对此潜规,也不是一无所知,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免引起公愤。   对些本就权力有限,还受到掣肘的其他官员而言,就只能盯着这块诱人的肥肉流口水,而不敢轻易去碰了。   陆辞不禁犹豫。   他虽愿将投入所得,悉数归还公家,但这么一来,一旦出了任何差错,责任仍会全落在他的头上的。   届时负责审查案件的官员,可不会在意他的本心是好是坏。   朝中虽有王旦为他暗中保驾护航,可同样也有王钦若等人伺机而动。   他这看似微小,却也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可能。   若是自己轻易妄为,落了话柄,连累的恐怕不只是自己一人的仕途,而会被王钦若等人拿去借题发挥,让推荐他往地方任官、向来做事谨慎的王旦也受到攻击了。   陆辞再三斟酌后,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汾州,只能称得上是刚刚站稳脚跟,初步累积了一点声望。   但离彻底掌控这里,却还是差太远了。   陆辞轻轻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暂时搁浅了这一很是诱人、却有急功冒进之嫌的念头。   ——还是再等个一年吧。   陆辞在压下那一想法后,面上仍是若无其事,行事也一切如常,并未让别人看出任何端倪来。   大的固然不能着急动,小的却是能尽情改动的。   半年一晃而过。   陆辞将供给官学所耗的学田作为试验田,在多次的失败后,终于成功因水上田,折腾出了大宋第一块梯田。   又在这块惹来无数人惊奇眼光的梯田上,收获了第二批熟种。   在确定它能带来渐趋稳定的利润,供应一家学舍还绰绰有余后,陆辞便趁热打铁,直接扩大了官学的规模。   他雇请农人开辟了一片荒地,又雇请匠人,在原本的基础周围,多修了八处学舍。   八处学舍,分别掌八门新开的专科,主为培育专精一方、可用的官吏。分别涵盖了律学、医学、武学、算学、书学、画学,甚至还有陆辞利用闲暇时间,亲自编撰了基础教材的化学,以及为糊弄朝廷那边的问询,而准备折腾出的一个摆设性的‘道学’。   要不是各方各面的水平跟不上,弄了也是白费功夫,陆辞差点没无耻地想将元素周期表,给完完整整地抢先弄出来,而不是目前的化简残缺版了。   不过正式的奏疏才递上去没多久,就被王旦给客气地退了回来。   陆辞不禁有些意外。   王相公难道会反对么?   却说夏初闹蝗时,得亏有汾州那‘骁勇善战’的鸭军排忧解难,尽管无法挽回蝗害已造成的损失,但起码成功挡住了蝗潮的继续南下,将受灾范畴限制在了长江以北。   南边快熟的夏稻得以保全,在蝗虫渐渐被灭除后,粮食沿着水路,被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北方,及时挽回了差点要变得不堪设想的局势。   这消息传入京中后,无数人都重重地松了口气。   一大批玩忽职守的官员落马,而立下大功的陆辞,自也要重重地赏的——对此,陆辞认为,自己显然是占了鸭子的大便宜了。   毕竟朝廷有赏,也无法赏鸭子,更不可能给鸭子赐官,到头来才全便宜了他这汾州知州。   皇帝龙颜大悦,一口气将陆辞的寄禄官阶提到了正五品的中大夫不说,还萌生了要将他的福星调回京城来的想法。   得亏王旦一直盯着情况,及时进宫去做了说客,赵恒才暂且打消了这一念头。   经此一事,陆辞就发现,除了自己的俸禄上涨外,更明显的变化,无疑是他所上的奏疏,通过的速度变快了许多。   原先的顺畅,是王旦给他的方便。   而如今,则还要加上他的意见在朝中渐有的分量了。   王旦也愈发喜爱陆辞,此时便以难得一见的轻松调侃的口吻表示:当今圣上,对修仙问道,已不复当年热衷了。   陆辞不由挑了挑眉,稀奇地笑了笑。   众所周知的是,王旦素来谨慎,批阅的文字间,更难辨他喜怒。   这会儿却堪称‘明示’了陆辞,可见官家的的确确是有所转变了。   陆辞从善如流,直接将本来就只打算拿来装装样子的‘道学’撇开,换成了农学。   当他所构建的八大专科的新模式,正式召入了第一批学员时,不知不觉间,新的一年又已来到了。   ——朝廷下达的第一封通知,便是告知天下,官家已改年号‘大中祥符’,为‘天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拿公款做生意的官员比比皆是,甚至连范仲淹和岳飞都这么干过,不然根本养不起那么多人。   范仲淹是在镇守庆州时,从军库借钱做生意,获利两万多贯。因为利润全部用于公务,而且是权宜之计,事后他坦然上奏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岳飞的生意做得更好,每年一百五十八万,相当于岳家军三个月的开支。岳家军的产业不但有酒店和房产,还有当铺和赌场。   但是跟其他中饱私囊的人不同,他们将所得的利润,都给回公家了。   当然,无私地为公经商的人,不过是凤毛麟角……(《易中天品三国-大宋革新》p190)   2.其他学科是我文中时间线再过个几十年(宋神宗时期),由国子监折腾出来的   中央官学,除太学外,在国子监管辖下还有许多专科学校。诸如:   律学 宋初,有律学博士,掌授法律。熙宁六年(1073),在国子监置律学,为教习法律的专科学校。   医学 宋初,医学隶属于太常寺。神宗时置太医局,医学专科学校学生有三百人,分科教学。徽宗崇宁年间,医学改隶于国子监,学生仍为三百人(外舍二百、内舍六十、上舍四十)。大观四年(1110),医学又改隶于太医局。   武学 宋代武学,始于仁宗庆历三年(1043),不久即废。神宗熙宁时,又建武学,选文武官知兵者为教授。高宗绍兴十六年(1146),重建武学。武学是我国历史上第一所军事专业学校。   算学 宋代算学,始建于徽宗崇宁三年(1104),学生二百十人。算学教习数学和天文,大观四年(1110)归属于太史局。   书学 书学亦始于徽宗崇宁三年(1104),初置于国子监。大观四年(1110)改隶于翰林院书艺局。书学教习各体书法。   画学 画学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所绘画专业学校。画学创于徽宗崇宁三年(1104),大观四年(1110)改隶于翰林院图画局。关于书学、画学,本书第十五章 艺术部分,有章节论述。   道学 道学教习道教经典。徽宗政和六年(1116),建道教学院,培训高级道士。其后,又令全国学校设道教专科班。又设有“道举”(贡举特科)。   (《两宋文化史》)   3.梯田为北宋时农业发展出的一部分(《易中天品三国-大宋革新》)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与陆辞一样的清醒人具都认为,官家终于放弃了那神神叨叨的年号‘大中祥符’,改为具有吉祥蕴意,却称得上中规中矩的‘天禧’,理应是个好兆头。   仅仅从结果来看,只要官家不那么热衷于求神拜佛,国家在修建观庙、供养不事生产的僧道等方面,自然也就不会那么积极了。   民力困乏,实在经不起更多折腾了。   陆辞的想法,与王旦的竟是空前一致。   天书造神的始作俑者王钦若,自那日当朝受了呵斥后,没过多久,就被寇准一党来了个落井下石,得了个被贬出京的下场。   虽然京中做官,常要浮浮沉沉,但众人皆知,王钦若想要回来,这回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上回之所以会如此轻易,是因王钦若虽然被贬,但赋予他的新工作是主修《道藏》,与热衷道教的皇帝不谋而合,常能觐见圣颜。   如今寇准也吸取了当年的教训,一下就将他打发的远远的,让这狡猾不死的千足虫难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要不是王旦实在看不过去、出手拦了一拦,无比记仇的寇老西儿怕是要上谏陛下,恳请官家,最好将人派出国境——譬如大辽等地方去。   等王钦若灰溜溜地一走,其以林特为首的一干党羽,在意气风发的寇准的虎视眈眈下,不得不选择了蛰伏。   就此数月,寇准一枝独秀,王旦不时给他查漏补缺,稳定大局,让朝中难得地迎来了一阵风平浪静的好时光。   然而这样让除了王钦若党的人感到不满的美好局势,只持续到了当年的六月七日,就被彻底打破了。   常年操劳过度,身体状况始终好不起来的王旦,前些时日偶感风寒。他因挂心公务,并未太将自身病症放在身上,便只随便请了大夫,抓了副药吃吃,就继续处理政务了。   然而病来如山倒,次日他连床都起不来,唯有上表告假一阵。   赵恒起初也未太过担心,只下诏表达了一番慰问,让内侍送去了一些名贵药材。   不料在六月七日这天,他没等来身体康复、神采奕奕的王相公,却收到了一纸恳请致仕的上奏。   “王相公啊!”   赵恒失声叫了出来。   他被惊得何事都无心思干了,赶紧换上常服,在内侍的护送下出了宫,直奔宰相的官邸去。   此时官邸里的下人,却已开始收拾王旦的家当了——在成功卸任后,官邸自然就得空出来,留于下位宰相入住。   显然王旦对要致仕之事的心意十分坚决,且也笃定了皇帝会同意。   赵恒心急如焚地闯入主寝后,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满屋子的浓重药味差点熏了出来。   “陛下?”   听得外头闹哄哄的动静,卧倒在病榻上的王旦虚弱地咳嗽几声,挣扎地就要下榻来。   “这时还行什么礼?”赵恒看着才过去几日,就已瘦脱了形,一脸油尽灯枯相的王旦,心里先是一惊,旋即倏然一酸,药味也顾不上了,就让人将他按回榻上去。   王旦实在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再试着起了起,实在起不来,也只有放弃了。   他无奈道:“陛下需保重贵体,还请快出去吧,莫过了臣的病气。”   赵恒摆了摆手,盯着他仔细看了一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关心道:“怎么成这样了?”   王旦又是一串咳嗽,轻描淡写道:“是臣疏忽大意,小觑了小病,现成大病,加上年事已高,就没那么容易治好了。”   赵恒瞅着他,既给自己发愁,也为王旦发愁。   他再糊涂,也知晓王旦的重要性,更爱其德高望重、品良正直,一切以大局为重。   正因如此,他为痴迷造神而重用和宠爱王钦若时,也不曾真听从过王钦若对王旦的非议,十几年如一日地信任着王旦。   还因王旦的反对,让王钦若多年来觊觎副相之位而不得。   乍然发觉,王旦随时可能离去的事实后,赵恒破天荒地感到了彷徨无措。   他犹豫半天,道:“……要不,我开坛祭祀,为王相公你祈福?”   王旦昏昏沉沉间,这话却是听见了,险些没跌下床来,大声反对道:“万万不可!”   好不容易见陛下清醒,稍微弥补了多年来的过失,要是因他的病而闹得重回烧香拜神的邪道上去,他是死也不瞑目的。   赵恒也是病急乱投医,说出口就后悔了,闻言尴尬地‘哦’了一声,又道:“依我看,王相公这病还是治得好,致仕之事,就暂不要提了。”   王旦一愣,正要再劝,赵恒已起了身,准备离去:“朕心意已决,王相公莫要多言。若因一场小小风寒,就同意相公罢相之请,如此不恤臣下,天下人将要如何看待朕?你且安心休息个数月,朝中事务,总有副相他们忙活,权领你的职事。”   这当然只是明面上的说辞。   王旦对赵恒的真正用意,自是心知肚明。   他一旦罢相,就要即日迁出宰相才可居住的官邸,另觅住处,连伺候的下人数量,也要锐减。   况且王旦多年来任官清廉,可谓家无长物,想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再觅一处住所,可不是轻易的事情。   这么一来,王旦要么在居住条件上大有下降,缺了俸禄的贴补,还要在病中折腾搬家之事,定会让病情雪上加霜。   王旦心中百味杂陈,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直到赵恒一只脚踏出门槛了,他才轻轻阖了眼,低声道:“谢主隆恩。”   赵恒没有听到王旦心情复杂的一句谢恩,他一出府门,就忧心忡忡地回宫了。   王旦那精神气和模样,哪怕不通医理,也能看出势头不好。   若是王旦没了,谁人还能替代他,朝中将会是如何模样?   赵恒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修仙求佛吧,天降大火,再降蝗灾。   他不再修造宫观了吧,一直视作壁垒的王旦,却要命不久矣。   官家郁闷着,早朝时也恢复了许久前的没精打采。   而官场上以寇准为首的其他人,却是兴奋起来了。   王旦若是致仕了,被空出的宰辅之位,无疑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机会。   却说王旦厌恶争抢挑拨,也极少卷入党争之中,就连举荐能人,也是极其低调,不愿归做自己功劳。   这便导致了在许多情况下,连受恩惠的被举荐人都毫不知晓王旦的作用,只一心以为陛下看到了他们的才干,对陛下感激涕零。   有好几次,还是赵恒自己都看不下去了,主动与对方说起的。   最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还是,即使王旦数十年如一日地这般行事,从不邀功谄媚,却是一直四平八稳地位极人臣,当了足足十几年的太平宰相。   就连在檀渊之盟里立下大功的寇准,或是天书下凡里‘居功至伟’的王钦若,都是一路浮浮沉沉,未能越过这位正人君子的楷模。   他们不能理解的是,即使是行事荒唐、看似稀里糊涂的赵恒,也是会怜惜和敬佩这么一位百年难得的德才兼备、品格无缺的完人的。   王旦病倒的消息,在十日后才传到了陆辞所在的汾州。   还是王旦某日身体情况稍微好一些时,以病躯挣扎着,亲自给陆辞写的一封短信。   在这封信中,他以平静得宛若事不关己的口吻,简单地阐述了自己身体有恙,恐怕时日不多的事后,便给陆辞提供了三条关于出路的建议。   一是王旦将在近日向陛下提议,早立太子,从而可将去年起就担任着太子舍人这一职的陆辞召回京中。   二是陆辞继续留在地方上,安心等待些时日,寇准当权之后,定会设法将历来就甚是看重的他召回。   三是如果立太子之事不成……   陆辞看完,面上茫然片刻后,就只余苦笑了。   王旦在朝中的重要性,显然是目前包括对此颇为忧虑的官家在内的所有人,都彻底低估了的。   陆辞清楚,这位勤勤恳恳,刚柔并济,果断机敏的王相公的呕心沥血,是让大宋折腾了这十几年,却还能一直保持表面上的繁荣的最大原因。   虽未明示,但王旦的意思,已极其直白了:他已有预感,自己死后,朝中将无人能把持大局。   奈何无人可用,在两害取其轻后,他还是准备向陛下举荐寇准继任。   然而情况却不容乐观。   王钦若虽已遭贬黜出京,单凭寇准一党,也无可能压制得住对方的死灰复燃。   倒不是因为王钦若有多神通广大,而是寇准容易得意忘形,尤其是激怒对他本就不剩多少耐心的官家的本事,可不是一般的高。   这么一来,想必不出多久,王钦若他们就要卷土重来了。   ——那才是最不堪设想的一幕。   正因知此事难以阻挡,王旦唯有退而求其次,请官家早立太子。   日后即使大乱,也终究有个主心骨在。   而对于陆辞等资历尚轻,即使有被委以重任之能,也因资太浅而难以服众的青年才俊,在未来的天子身边呆着,尽可能地远离朝中纷争,便是最好的保护了。   陆辞看出王旦平静语气下的惊心动魄,也看出他轻描淡写间对自己不留余力地回护,甚至在病入膏肓的情况下,还毫不顾惜身体,仍是殚精竭虑,为自己这一非亲非故的人,尽心尽力地做好安排……   他要如何,才能回报?   陆辞将密信投入火盆中,看着它很快被火舌舔舐,化为灰烬后,内心那沉甸甸的压抑感,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自是明白的。   王旦神魂所系,不过一事。   陆辞静静地闭上了眼,眼前却浮现出那日宰相府中一叙时,王旦带着赞许和期待的微笑。   ——大宋安泰。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王旦的做事风格:   王旦在中书政事堂,做事直接负责,有文件拿来往往批示后就执行。这事在陈彭年和几位同事看来未免大权独揽,且不经请示皇帝就执行,未免□□得可以。所以,在他参知政事之后,就向王旦提出了这个意见。   王旦极为自信,只是对他们的批评表示感谢,但坚决不改。   随后,这几位同僚就在向皇上奏事时,不退。   等到王旦走后,真宗发现他们不走,就问:“你们有什么事,怎么不跟王旦在一起?”   几个人就向皇上说了王旦不经皇上预览就批旨奉行的事。   这事要是遇到秦始皇汉武帝明成祖清世宗,估计王旦危矣,但真宗对当朝宰辅的信任真是无以复加。他听后对这几个告状者说:   “王旦在朝廷多年,朕知道他在政府,从无丝毫私欲所求。自从东封以后,朕已经告诉他一些小事可以独自裁定奉行。你们就去恭敬谨慎地奉行好了。”(《大宋帝国三百年7》)   2.大宋历史上接下来的格局:   公元1017年,宋天禧元年的六月七日,首相王旦终于操劳过度,心神交瘁,因病罢相。在这一年的十月六日,他死了。享年六十一岁;八月二十八日,王钦若卷土重来,他打破了宋朝南人不许任宰相的成规,一跃成为了大宋的首相;再往前数,公元1013年二月二十七日,刘娥已经受封为皇后。   这样宋朝的格局就变成了皇帝晕病、首相去世、寇准被贬、皇子年幼、皇后精明强干,而奸邪之流像王钦若等人却激流勇进,攀上了政坛最高峰的局面。   3.寇准的脾气再作补充   寇准是个欺负人的人,要获得寇准的尊重,那实在太难了。历史早已证明,你是他的上司不成,他甚至会找办法搞垮你;你是他的下属更不行,他对你呼来唤去,如使奴仆,如曹利用;你就是皇帝,他都能把你按到椅子里,何况他是你的恩人,而你还低三下四……唯有你既有才华,又有原则(别是个性,不然就掐起来了),还得自尊自重,这样才能千辛万苦地获得寇准的低头——比如王旦,那过程多艰难。   (《如果这是宋史2》) 第一百一十八章   在因病休职了近八十日后,王旦再一次出现在了中书省。   虽知他定是病得不轻,但真正看到形销骨立的首辅,大多数还是头一回,不禁暗暗吃了一惊。   王旦对他们投来的诸多目光宛若无觉,只沉默地坐回案前,一如既往地处理起这段时间由次辅分担、仍积压了不少的政务来。   除了他那让人触目惊心的骨瘦如柴外,他那波澜不惊、风雨不变的神容气质都如往常。   唯一不同的地方,恐怕是他随身带来的一个孔明瓶口,正冒着淡淡的药气。   王旦为相已有十数年之久,在中书政事堂的权威之高,绝非朝中任何一人能比得的。   亲看看到他的回归,就如落下一根定海神针般,让这段时间里跟着心思浮动的众人,在不知不觉间受到感染,跟着平静下来了。   王旦对周遭人情绪上的微妙变化宛若无觉,只专心致志地筛选着手中公务,手持墨笔,全神贯注地批注着在卧病期间里列出前后优先等级的事务来。   然而他的心情之所以平静,却非是因病将痊愈之故——而是因知药石罔效,又着实挂心未安顿好的事务,不甘心在缠绵病榻间撒手人寰,才宁可要了虎狼药服下。   既然时日本就无多,多几天少几天,也无太大区别,倒不如将有限的日子派上最大的用场。   ——他需要保护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王旦面色沉静地一条条批示下去,让人具体执行,效率竟比病前还快上几分。   对于他越过问询皇上这一步、直接负责经手过的大小事务的做法,从陈彭年的状告落得铩羽而归的结果后,就鲜少有人会去质疑了。   此时也没人自讨没趣地去撞那枪口。   他们在暗暗惊叹于王相公病了一场、竟好似变得更具锐气了后,皆自然地选择了服从。   王旦的重新归位,很快在波澜丈起的朝中又掀起了一阵暗潮。   既然王相公病好了,那以陛下对其的极致恩宠,根本没有别人的事了啊。   原是对首辅之位最有竞争力的寇准,在感到几分意兴阑珊之余,倒也没有不服气的意思,而是很淡定地接受了。   换作任何一个别人他都不会服,但说起王旦的器量的话,那是真真当得起宰相之位的。   赵恒却敏锐地嗅到了几分不对劲的地方,并未急着欢喜,而是在早朝之后,将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的王旦叫进宫来,心惊胆战地询问道:“王相公,真要好全了?”   王旦默然片刻,一俯首,选择了实话实说:“不敢瞒陛下,臣下至多还得半月可活。”   这话一出,赵恒整个人都愣了。   等回过神来,他居然有了几分如坠冰窟的绝望和恐惧,盯着目光仍如往常的温和、却带着几分歉意的王旦,喃喃道:“那你,这是……”   王旦坦然相告道:“若无此病,臣下亦有壮志未酬,不愿轻易离去。然天意难改,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恒还想说些什么,但在看出王旦面上的宁静释然,以及坚毅之后,就不禁将话咽了回去。   他赐下的赏赐,王旦坚决不受;他派下的御医,不起效用;而造成王旦积劳成疾的罪魁祸首,归根究底,还得落到他自己头上。   “王相公啊。”   过了好半晌,赵恒才心痛难忍地接受了这一噩耗。   他努力振作起来,考虑更加实际的问题了:“那依你之见,半月……之后,何人堪当首辅之位?”   王旦毫不犹豫道:“知臣莫若君,惟明主择之。”   赵恒苦笑:“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说这种话么?”   王旦听出帝王话中那显而易见的哀意,心中如何不有触动?   他正踯躅,赵恒看出他的为难之意,索性将心里的几个人选逐一抛出:“张咏如何?”   王旦不言不语。   赵恒便知道他是不同意了,又道:“马亮如何?”   王旦仍不作答。   赵恒无奈道:“张马二人皆为尚书,皆可为丞相平章事之备选。既然王相公不同意,那究竟属意何人呢?”   王旦先是默然,在给出答案之前,却先以感叹和遗憾的口吻,轻轻挥动了下朝笏,说了这么一句:“……若再过十年,狡童应可当此任。”   他说得实在太轻,赵恒又是心乱如麻,以至于并未听清楚,不由追询道:“王相所言何人?”   王旦不疾不徐道:“以臣之愚见,宰辅一职,莫若寇准。”   赵恒猝不及防下听得寇老西儿的名字,不由嘴角一抽。   他有多喜爱寇准的才干,就有多厌烦对方的脾气。思及寇准当初为相时一手遮天的霸气做派,他便头疼得很,哪儿会乐意给对方再来一回?   他无可奈何道:“寇准素来刚愎强猛,而宰辅之职,除佐理国政外,更需燮理阴阳,他如何能担当此任?”   官家所指出的问题,王旦如何不知?   然而王旦对此思虑已久,明白世间并无万全之策。   哪怕是他,兢兢业业数十载,但在未能拦下天书闹剧时,便已失了臣体。   之后的费心劳力,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   日后波澜若起,所需的并非是精明能干、善于挖掘人心、保存自身。   不如让名望甚高、资历亦大、脾气刚猛、仅是小节偶亏的寇准来主持局面。   他话出口前,就已猜出赵恒的心思,但也不如对方心愿那般,给出第二个名字来,只直白道:“他人,臣所不知也。”   赵恒一脸失望,王旦已俯身行礼,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退了出去。   “唉!”   王旦前脚刚出,满心郁闷的赵恒就叹了口大气:“怎么兜来转去,还是那寇老西儿?”   一想到又要让那人扬眉吐气,自己则憋屈地被批得时常说不出话来,甚至是被按在椅子里的……   他实在是不甘心啊!   同样纠结得很的,还有远在汾州的陆辞。   陆辞一边打包行李,一边唉声叹气地给友人们写信。   尤其晏殊,他毫不客气地让人做好请客吃饭、接风洗尘的准备。   写完信后,陆辞就软软地瘫在了摇摇椅上。   当初他为了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上混日子,鬼迷心窍地接受了王旦的好意。   如今看来,却是他悠闲日子结束的前兆。   ——世上最不该欠、最不好还的,定是人情债。   更别说他的负债状态,还一直在持续:之后每道奏疏能被顺利送上去,而非埋没在诸多案宗之中,让他在这不需配置通判的完美地方随意发挥,王相公那无微不至的庇护,显然是功不可没的。   等打包好行李,做好随时要被调任的准备后,陆辞白日去厅里时,就将重要的事务进行转接和收尾了。   话虽如此,他也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毕竟接任知汾州事的人选,当然是由朝廷决定的,根本轮不到他去操心。   他倒是省事不少,然而弊病也很明显:他所推行的新策,除鼓励养鸭、经济作物的转型上可以称得上是稳固盈利,执行起来也十分简单,不大可能被接任者废除外,其他的大小州政,则或多或少地有着风险。   其中最让他挂心的,便是才开不久的八大科的分舍了。   尽管得到了王旦的批示,也招入了第一批生源,陆辞密切关注下,是知道大有可行的。   但这在整个大宋还没有过前例,也不知结果如何。   若是新知州是个一心想平平稳稳地混得资满,以博升迁的想法,便很难维系下去了。   倒也情有可原:此策为陆辞开辟,赞赏已叫他得了,现起初的运作亦是不错。   这就意味着,后来的汾州知州,不但难以做的出彩,且一旦出了任何差错,就将被拿去与前任知州比对一番,极难讨好。   这么权衡下,对方会将此策悄无声息地废除,也不出奇。   在陆辞意识到自己竟为此一直忧心忡忡了好几日,连豆角焖面都换不回好心情时,不由有些不寒而栗。   他何时也成了拿着白菜钱,操白汾心的圣人了?   不等陆辞调整回曾经的心态,王旦不惜性命、拼死累活的成果也很快下来了。   随着王相再次因病休职的消息传开的,是陛下终于确定了以皇子赵祯为东宫太子的重大喜讯。   陆辞上一刻还感叹着王相公爆发时的能耐之强悍,将此事发布在官榜之上,下一刻就接到了升他为太子左谕德,即日回京赴任的消息。   左谕德?   陆辞怔了怔。   若不是他深知王旦为人高尚至德,怕都要怀疑对方给皇帝灌了迷药汤了。   他自任了那有名无实的‘太子舍人’一职后,就对东宫职位刻意去做了些了解,因此对这太子左谕德的职掌,是颇为熟悉的。   按常理说,还会有一位右谕德,届时与他轮流担任值守,给东宫讲解经史子集。   当过没有太子的太子舍人后,再担任个没有右谕德共事的左谕德,显然无法让陆辞感到吃惊。   真正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却是左谕德的品级。   ——正四品下 。   陆辞揉了揉眉心。   哪怕不是官阶,只是任职,晋升速度之快,恐怕也能称得难有古人了。   满打满算,他任官也才一年出头,多少人还卡在第一个职位上累死累活时,他的职事就已从七品一路狂跳,跃升为正四品下,担任的还是这么一个肥差……   只对别人会有的反应稍作想象,饶是自认脸皮厚如陆辞,眼皮也忍不住狂跳了。   ……王旦让他入京还的人情债,该不会是让他当个被人甩嫉妒眼刀的活靶子,以分走寇准被他推举为相的仇恨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真宗与王旦的对话部分修自史实《大宋帝国三百年7》   2.左谕德为东宫属官之一,不常设,在设皇太子有,皇太子继位后就罢了。没有职事,备僚属而已,多为兼官。或与太子左右庶子轮流入宫值班以供故事,或代讲读官给太子讲经史。宋初品阶为正四品下。(《宋代官制辞典》) 第一百一十九章   陆知州收到新任命的消息,很快经由厅中人之口,一下传遍了全城。   最初听到这话时,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嗤之以鼻,或付诸一笑。   即使是没啥见识的老百姓,也清楚只要京中没什么大的变动,知州往往是三年才资满迁走的。   陆知州分明才将将在这呆满一年,怎么可能就要调任了?   这么想着,他们只当是个傻子编来吓唬人的笑话听听,还斥责了瞎传这话的那些人几句。   ——当官衙发布的公文帖在谯楼的榜上,把这匪夷所思的事儿变成板上钉钉后,所有人顿时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可真是晴天霹雳,惊天噩耗。   怎……怎么能这样啊!   陆知州带给汾州的变化之大,众目皆有所睹,几乎是脱胎换骨的。   眼见着人丁稀零的街道变得日益熙攘,又看着一座座校舍拔高而起,人人渐渐变得富裕起来——尤其是最早一批养鸭的农户,先是得了抗蝗的赏钱,又得了卖鸭的盈利,简直乐得合不拢嘴。   别看陆知州年纪轻,模样生得俊俏,但办起事来却一点都不含糊,跟以前那些只知混日子而根本不管事的官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要是没过过这样的好日子,没见过这些盼头,那也就罢了。   怎么这会儿就能告诉他们,这有滋有味有奔头的好日子才过几天,就有哪个天杀的就见不得他们好,非在官家耳边进谗言,要将他们的好知州调走了?   公榜边瞬间变得哗然,众人议论纷纷。   撇开他们这些‘受害’的且不说,对陆知州而言,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尽管只是市井小民,他们也清楚官员升迁,是最讲究成资这浅显道理的。   一心为民的陆知州在过去的短短一年里,既是造房又是致力改政,叫家家户户的孩子有学上了,种地时收益也更高了,养鸡鸭鹅的也多起来了,据说还准备在来年修那口日益破败的河坝……这不都是一项项实打实的成绩?   万事开头难,陆知州已将最难的开头给启开了,又将最坚实的基础打下了,凭什么果子叫来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收走了去!   群情激奋下,自然是听不见那一两个守在公榜边的吏人的竭力解释的。   ——“还得去问问,到底是谁害了公祖!”   不知是谁先义愤填膺地嚷嚷了出来,不少人撇下自己手里的活计,汇作人群,气势非凡地朝官署的方向去了。   陆辞此时既不在设厅、也不在便厅中,而是争分夺秒地外出巡视起了其他校舍的情况,刚巧与这人潮错了开去。   于是首当其冲的,就成了府院中的诸曹官。   面对群众七嘴八舌的指责和质疑,诸位官吏们先是一脸戒备,旋即是一头雾水,等彻底弄清楚事态后,就成了哭笑不得了。   “你们都在想些什么啊!”   听得这边闹的大动静,从相邻的签厅里走来看看情况的崇文俊,在听明白后,就忍不住大笑了。   在众人狐疑的瞪视下,他轻咳一声,解释道:“公祖是太得官家看重,才被破格提拔回京,担任东宫身边职官的!听明白了,是升迁!既不是贬谪,也不是平调!”   能以这让常人难以想象的快速晋升,他们所忧虑的‘被人抢去功劳’之事,更是无稽之谈。   崇文俊的身份,还是有不少人晓得的,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自然比别人的要有可信度一些。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后,得了‘陆知州并非受奸人迫害’的满意答案的人群,便开始渐渐散去。   他们虽感到万分不舍,但也清楚对于陆辞而言,能在未来的皇帝——太子身边办事,可比在穷乡僻壤任官好多了。   而且能识得他们知州的好,如此重视于他,不也证明了陛下英明么?   这可是绝对的大好事。   既然清楚了陆辞没被人欺负,还扶摇直上,过得很好,他们就不乐意瞎闹事,省得一传出去,反倒给陆知州添麻烦了。   崇文俊以为他们还有得闹呢,不想一个个都散得这么痛快,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过经这些人一闹,叫他也跟着有些感伤起来。   唉,好不容易来了个实干派的好长官,他还没来得及一展抱负呢,一眨眼就被调走了。   等陆辞巡视完新校舍的情况,已接近暮时,是休衙的时候了。   他骑着自家的小灰马,慢悠悠地回到官署时,就意外地看见明明到了结束办公的时间,却还有一大群人在里头守着。   陆辞不动声色地勒缰停马,看向满脸笑容的崇文俊,平静问道:“发生何事了?”   崇文俊早憋了一肚子话想说了。如愿得了陆辞亲口问询后,便一五一十地将白日发生之事,统统说了出来。   长官如此得民心,他们作为幕职官的一员,难免感到几分与有荣焉。   ——跟崇文俊持相同想法的,显然不在少数。   加上一想到陆辞再过三日就要完成交接,启程往汴京去,更忍不住多留了一会儿。   陆辞听完,只觉压力倍增。   越是受底下人的拥戴,他就越是头疼于自己留下的摊子,将会如何被下位知州接手了。   偏偏他对此,也是无能为力的,除非他有能左右知州任命的权利……但那可是中书省、甚至是陛下的活。   陆辞心里无奈叹息,面上却是莞尔一笑,慢条斯理道:“既然如此,为答谢他们如此厚爱,那明日的旬休,不如就不放衙休沐了?”   众人:“…………”   陆辞将他们反应尽收眼底,唇角扬起,轻松道:“说笑罢了。时候不早了,你们该回的也回吧。”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都被不时就加个通宵班的陆辞给闹怕了,刚还满心不舍的诸位官员,瞬间一哄而散。   徒留崇文俊一人犹豫不已,最后望着陆辞施施然离去的背影,还是选择了留下,处理今日的民讼了。   陆辞这一忙,就忙到了子时才休。   听得细微的脚步声,埋首案宗的崇文俊也赶紧抬起头来,睡眼惺忪地起身道:“陆知州,您是要回了?”   陆辞正心不在焉地披上外衣,此时被他忽然响起的话语所惊动,猛然抬眼望去,见是崇文俊后,锐利的眸光才又重新柔和下来,笑道:“你也留到现在了?”   崇文俊讪讪地笑了笑。   陆辞也未继续调侃他,而是将外衣仔细披好,叮嘱道:“你的差使是在外奔波的多,也较一般人要累上许多。下回不必如此。现快些回去罢,不然卯时视事,你怕是要迟来了。”   得了崇慕的上官的关怀,崇文俊心里暖融融的,笑道:“公祖所言极是,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别看官署大多破败,场屋却是极多,其中就有供官吏居住的小舍。   崇文俊并未有置办自己房屋的闲钱,前些年还在外租赁屋舍,后索性就搬入小舍里,与一些同僚同吃同住了。这会儿回去,也只需多走几步,可谓方便得很。   陆辞所租赁的屋舍虽舒服,但离得再近,也不在官署之内,就冒着夜露出了署门,牵马去了。   远处集市热闹,灯火辉煌,陆辞不由望着出了会儿神,才摇头笑着去黑漆漆的马厩寻马。   马厩里已只剩孤零零的一匹,正百无聊赖地啃着草叶,忽然辨认出自家主人回来了,不由兴奋地竖起耳朵,哕哕地叫唤起来,前蹄还在地上刨了几下。   陆辞走近前去,还没牵上马,就被在马厩身边突然站起来的一个黑影给惊了一下。   “陆公祖!”   靠着远处隐约投来的朦胧光线映照出的轮廓,加上这十分耳熟的声音,陆辞在略微一惊后,就认出人来了:“狄青?你怎么在这?等多久了?”   狄青并不吭声,而是借着昏暗的光,定定地看了会儿陆辞后,才将一直揣在怀里的竹兜子取了出来,低声道:“那回听说,公祖想食秋蟹。”   陆辞踌躇了下,想着这恐怕是最后一回受这淳朴又深知感恩的山里孩子的礼物了,才将秋蟹接了过来,道:“我若想食秋蟹,大可派人去集市买去,何劳你去捉?”   说到这,他略微缓和了语气,才继续劝学道:“这回便罢了,下不为例。真说起来,你哪怕捉一百只蟹,都不如念一本书来得让我欢喜。”   狄青将陆辞说得每句话都记得牢牢的,胸口徘徊的郁闷感,却是难以淡去。   他在官学里偶然听得外头在传,陆知州马上就要回汴京去,往后再不可能来汾州时,只觉天地都要崩裂了。   他魂不守舍地上完了那节课,就趁着午间歇息时跑了出来,想去官衙问个清楚,就见那显眼的人堆,索性退了出去。   无处可去,也看不进书,他兜来转去,想起上回听得陆辞在巡视学舍时,与人玩笑时提及的一句‘秋蟹甚肥’,干脆就往溪河的方向去了。   将满腔难以宣泄的郁闷宣泄在捉蟹上,等天黑了,自己编的篓子也满了后,才平复一些。   他此时平平静静地将秋蟹送给了自己最喜欢的知州,记下得到的每一句叮嘱,只在陆辞再次叮咛他早些回去歇息,以后莫替自己操心杂务时,才一眨不眨地看着陆辞,一字一顿道:“公祖,我迟早也要到汴京去。”   陆辞爽快地一口应下:“好。你来之前,不妨送信来,届时我让下仆去接你,可腾出一间空房来让你暂时住下。”   狄青倏然被这忽如其来的惊喜给砸得脑子发昏,瞪大了眼。   不等他做出反应,陆辞已慈爱地笑着,对这求识若渴、向往着汴京太学府的小孩儿饱含鼓励地继续道:“我藏有满满一屋子的书,可让你随心所欲地读了。”   狄青:“……”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地方官的上班时间:   王旦知临江县时,‘狱有合死囚,公一夜不寐,思以计活之。方五鼓,空中人喝直更速起,相公出厅,果斯须开堂门,升厅’   周必亦道‘起五更每日’   也就是在凌晨四点时做冠带出厅。   每日午休一时,到秋天后减半。   ‘至暮’就结束工作了。不过有些勤勉的官员,会一直忙到漏下十刻(晚上10点)。   不过也有地方官因为公务很少,所以比较清闲,早早地就回家了。(《宋代地方政治研究》p62-63)   2.设厅:州府长官听证处理政务的场所。也是每旬招待州府将校的场所。   3.便厅:在设厅之后,是长官日常处理政务和接待宾客的场所。设厅的使用频率比便厅低。   4.签厅:州府幕职属官会商政事、办公处理政务的场所。   5.州院/府院:是诸曹官共同议事的地方   6.谯楼:为一州宣布政令之场所   2-6皆出自《宋代地方政府行政成本问题研究》 第一百二十章   见狄青俨然一副乐傻了的呆样,陆辞忍俊不禁地揉了把他的脑袋,感叹道:“小小岁数便能这般自律自觉,求知若渴的,我除了你以外,也就见过一个朱弟是如此的了。”   换作是他,处于这岁数时,印象里就没干过几件好事。   ——朱弟?   狄青缓缓地抬起下颌来,微微蹙眉。   因光线昏暗,陆辞并未察觉他细微的眼神变化,只道:“为了送我蟹子,你特意等到这时候?也不知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话虽如此,陆辞因清楚眼前这狸奴,其实是只表面老实的机灵鬼,于是对他能在休衙后混进并无特意派吏人戒备的马厩来,并不奇怪。   被问到如何进来时,狄青目光游移了一瞬,犹豫着是否要扯谎,陆辞就已善解人意地错开了话题了:“你是趁同屋的学子睡着后,再翻墙出来的吧?”   狄青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了。   “亏你没被巡夜的发现,也没被人贩子拐去。”陆辞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提提沉甸甸的竹篓子,莞尔道:“看在蟹子的份上,我便帮你一回吧。下不为例。”   话一说完,他就极其自然地将蟹子篓挂在马背上,然后一手牵住狄青的。   狄青猝不及防地被握住手,反应过来后,心猛然漏跳数拍。   接着又似挨了鞭子的烈马般,一下蹦得老快。   陆辞没看到他赤红的耳根,只一手牵着他,另一手将马牵出了马厩,顺道把歇篓子挂在了它身侧。   它不安地挪动了一下,想将那古怪东西挣开,就被自家主人安抚性地揉了揉耳朵。   它鼻子里哼哧地喷出一口气来,也就消停了。   狄青亲眼目睹了陆辞安抚马儿的举动后,不知为何,只觉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陆辞暂时松了缰绳,好腾出一手来,就想捉住狄青腰,将人抱到马背上去。   结果却忘了几个月前就发现了的那茬——狄青瞧着精瘦,却全是山上跑来跑去时锻炼出的肌肉,骨架子也不小,他又不是力气拔群的大力士,一口气自然是提不动的。   陆辞不动声色地将使力后、再次证明抱起失败的手收回,问道:“你可骑过马?或是驴也行。”   他这马儿温驯,鲜少对外人展示出攻击性。   现在还正安逸地啃着从枝条上伸下来的一簇野果子,根本没看狄青这小豆丁。   狄青用力点头。   马太过名贵,狄家庄只得一大户有,根本轮不到他碰。   但驴车的话,还是帮爹驾过几回的。   陆辞满意了:“那我抱你起来,你好自己上马去?”   狄青瞪大了眼,猛然后退几步:“公、公祖。”   对上陆辞探询的目光,他不禁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诚惶诚恐道:“不用抱的。”   陆辞默默地对比了下狄青和马背的高度,摇了摇头:“还是——”   话刚起头,狄青就双手搭在马鞍上,略微一使劲儿,整个人就腾空跃起,似一尾游鱼般在空中划开一道漂亮的弧度。   这矫健身影一闪而过,陆辞再眨了眨眼,就见到狄青稳稳当当地落在马背上了。   陆辞挑了挑眉。   这矫健身手,当初怕都能跟鸭王们一起捉蝗虫了吧?   陆辞天马行空的思绪,狄青自是无从得知的。   他虽是头一回跨坐在对他而言过于高大的马背上,能清晰感受到这匹马不耐烦的跺脚和甩尾,却一点也不慌乱。   ……唯一能让他感到束手无策的,目前为止还只有陆知州。   就在狄青局促不安地瞎想时,陆辞也踩着脚踏,熟练地翻上了马背。   他理所当然地坐在了狄青后头,双手持缰时,还恰恰要将前面的小孩儿给环住了。   就在狄青浑身僵硬时,陆辞还笑着凑到他耳边去,低声调侃:“我还是头回骑马带人,却没想到是带了一只小狸奴。”   陆辞说话时,狄青只觉耳朵根被吹得软麻麻不说,让他脑子也跟着晕乎乎的,半晌才胡言乱语道:“噢,哦,是啊。”   万幸陆辞已将心思转到明澈的夜空中那一轮高悬的月牙去了,此刻正专心欣赏着不时藏入淡淡云雾的皓月,并未留神听他错乱的回答。   从官署到官学去,哪怕骑马,也得骑上好一会儿。   更别说陆辞驭马一向随性,都由着它那慢悠悠的步调来,此时就踱得更慢了。   然而狄青满脑子晕陶陶的,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这马儿就跟腾云驾雾了一般跑得飞快,才一晃神,就到了官学的大门前了。   守门那人已是昏昏欲睡,听得马蹄声的靠近,也没有反应过来。   还是狄青翻下马背时的动静,让他惊醒过来,下意识地问了句:“谁?!”   狄青已做好了要老实受罚的准备了,此时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要开口回话。   反正不管是罚着站在学堂外头、还是抄书背书、或是被拿板子揍,他都是无论如何要来送陆知州一程的。   不料陆辞却还比他快上一些,笑吟吟道:“我这小友知我即将远行,特意送我一趟,现将人送归。因事出有因,还劳烦你在他夫子面前也帮着通融几句了。”   那人渐渐清醒过来,听得这一番话,不由面露狐疑,盯着狄青看了几眼:“你不是狄青么?何时跑出去的?怎么我没听说过这事?”   狄青面无表情道:“……我自己翻墙出去的。”   那人正要发怒,眼角余光就瞥到刚好被挂着的灯笼所透出的朦胧光线照到面庞的陆辞,那极其熟悉的轮廓,不由让他为之一愣。   “你……难道是……”他立马把狄青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瞅着陆辞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陆、陆知州!”   哎哟他滴娘啊!   这么高的官儿,他还是头回挨这么近瞧!   之所以能认出来,还是托陆辞偶尔会来官学巡视的福,但也只是远远看着,根本轮不到他去与陆辞说话,倒是因陆辞的俊俏模样太叫人印象深刻,才记住这脸。   陆辞对类似的反应已彻底习惯了,微笑道:“正是。”   “这小子竟然同您认识?”他不可思议地问了句,又忙改口,竭力摆出最和蔼可亲的态度来:“既然是去送知州,那你直接同我说句不就好了?哪儿能自个儿翻墙去,倘若不小心摔下去,摔出什么毛病来还得了!”   狄青还没听过他这般细声细气,愣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而他最不喜欢的行径就是狐假虎威,最不愿意沾光的人自是陆辞。   单是进官学的恩情,就已够他还上大半辈子的了,哪儿还能再来一回?   谁知陆辞却是轻笑出声,也不作辩驳,而是默认了这人的小小误解。   甚至还在将要开口的狄青肩轻轻一按,制止了他要解释的行为,和颜悦色道:“那便劳烦你带他回去了。”   狄青被那人亲自牵着往门里去时,忍不住不断回头,想再看陆辞几眼。   他无比清楚,此次一别,再要相见,再快也是三五年后了。   出乎狄青意料的是,陆辞竟也未急着走,而是笑盈盈地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他。   对上狄青悄悄往回看的目光时,陆辞不免感到有趣,冲他黠然地眨了眨眼,又亲昵地招了招手。   狄青眼被晃得一花,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等拐过一弯,看不见陆辞身影了,狄青才怅然若失地回了头,没精打采地由那人拉扯着走了。   陆辞又在汾州逗留了三日,将手头事务全转交完毕了,便终于决定启程,前往汴京。   至于他将要辅佐的这位东宫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除了从小时看过的连续剧中,得出赵祯对‘包青天’无比包容,身世还带有‘狸猫换太子’这一传奇色彩、这两瞧着不甚经得起考据的印象外,可谓一无所知。   陆辞倒也不慌。   反正作为刚被确立的太子,虚岁也才八岁的皇六子赵祯,此时定然是被众星捧月,周边围满了对他充满期许的辅臣。   有那些个大佬在,根本轮不到他这工作性质接近于万金油,品级不过正四品下的左谕德来大放厥词。   他前期只要跟着划划水,重点是别犯大错,等慢慢摸清楚赵祯脾气,就可以考虑是否要再有动作了。   这么想着的陆辞,一路顺遂地到了汴京。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回家歇歇脚,就被提前几日就开始等在城门附近的王旦府里人,给客客气气地请走了。   风尘仆仆地来到久违的王相府邸里,看着下人们一个个魂不守舍,满是为府邸主人担忧的神情,陆辞心里就很是难过。   时隔一年,上回还能乐呵呵地‘算计’他的王旦,就已病得连床都下不来了。   却说王旦在强撑着处理了他最挂心的那些事务后,那口靠药提起来的气,就很快懈光了。   几日前,他还在中书省一如既往地操劳着时,整个人忽然就悄无声息地侧着倒了下去,撞翻了放在手边的笔墨,公文堆也洒了一地。   所有以为他已大好的人看见这幕,都彻底傻眼了,一时半会根本没有反应。   直到在一片混乱中,御医被请了过来,官家也急急忙忙地过来了。   只是不久之后,人是醒来了,但御医脸色却难看的很,带出来的,更是个不折不扣的噩耗。   ——人别看精神不错,但其实已是油尽灯枯的绝境,随时都能撒手而去。   中书省当然是不能待的了。   明明早被王旦告知过,心里有了准备,可在看到干瘦如柴的王旦目光炯炯地要求将最后一份文书批完再被送回府上,那平平静静的神态时……   赵恒的眼泪当场就没能憋住,直接落了下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因是王旦在难得清醒时下的指示,陆辞甫一踏入相府,就被下仆们簇拥着进了后院,到了重病的王相所卧的寝房门前。   陆辞轻轻地吸了口气,亲手推门而入。   王旦已比前些时日去中书省的时候,还要再瘦上几分,全身几乎只剩下骨架了,此时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   唯有眼睛炯炯有神,还是陆辞记忆中的明亮。   他正温声同喂自己参片的下人说着什么,门忽被推开,明亮的阳光投射进来,让一直栖身于幽暗卧房中的眼一时间很是不适应,不免眯了眯,才慢慢地看了过去。   “王相。”   陆辞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向王相真心实意地揖了一礼。   王旦显然已虚弱到了极点,听得陆辞的声音后,还是昏昏沉沉,半晌才消化了这话,也认出了陆辞,不由微微地笑了下:“总算回来了。”   陆辞莞尔,一如初次被召见时的温文尔雅:“王相相召,我定回归。”   王旦笑着,刚想说话,就被一连串激烈的咳嗽声刚给打断了,许久后才平复一些,断断续续地开着玩笑:“我看你在汾州风生水起,怕是乐不思蜀吧。”   陆辞眨了眨眼,并不否认,只是极淡地笑了一笑。   他自打进门就发现了,房间里头其实闻不到多大的药味,倒是有参片汤的特有清香萦绕。   正因如此,他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宣告破灭。   若是还熬药喝药,哪怕希望微乎其微,也到底象征了一线转机;现只熬参汤,便是连对此最不甘心的皇上都默认了再无可医,只努力让病人的这最后一口气拖久点再咽下去了。   陆辞心里倏然无限哀怮,面上却是忍住了,眉眼轻敛,不显得多么伤怀。   这样在别人眼里几乎称得上是冷血无情的反应,被王旦看到后,反而是更满意了。   他宁可承受这难以言喻的病痛,也要死死咬住这口气不咽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听人替他哭哭啼啼的。   而是就此仓促地撒手人寰,他不放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唯有竭尽全力地去填补一二,才能谈得上瞑目。   王旦眼底尽是遗憾。   ——上天为什么不再多给他一点时间!   “你,坐下吧。”   王旦吃力地挤出这么一句后,就半闭着眼,急促地呼吸着,竭力恢复一些元气。   陆辞依言坐到摆在床头的木椅上,前倾俯身,仔细地凝视着那张如纸般苍白的衰老面孔,极温柔地握住那如与干柴无异,只剩嶙峋瘦固的手。   他相信,哪怕是再铁石心肠的人,在亲眼目睹眼前一幕后,也不可能不为此感到震撼。   求生意志强的人比比皆是,但能支撑着王旦坚持到这步的,却是天下苍生,而非骨肉血亲。   这么一算,能与其比肩者,就寥寥无几了。   陆辞心里是空前的宁静,认认真真道:“请王相吩咐。”   王旦为保留说话的力气,索性也不睁眼了,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道:“王钦若回不来,却还有丁谓在。”   再多的提拔之情,在利益不断冲突局势前,就显得不堪一击了。   尤其寇准素来是不屑虚与委蛇,四处树敌的做派,丁谓根本不可能与其朋结。   然而大宋国力,却是经不起折腾了。   陆辞沉静道:“我明白。”   王旦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继续慢吞吞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寇准……不是他的对手。”   关于这点,陆辞也明白。   他默然片刻,却是低声询道:“王相是让我帮他,还是让我替他?”   帮,自是与寇准为朋结党,为其扫清前路。   替,则是韬光养晦,不参与进朋党的斗争中,关键时一网打尽。   这一问是轻描淡写,然真正寓意,可谓昭然若揭。   若换作平时的陆辞,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问出口的。   若换作是平时的王旦,也绝无可能接受这份表露无疑的野心的。   但在这宰辅将死,朝廷要风雨飘摇时,听得这魄力十足的一句问,王旦不禁愣住了。   他意外地打量起了面容沉静的陆辞,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讶异。   最奇异的是,在听到这话后,他病了许久一直悬在半空的心中大石,竟是破天荒地落了一颗。   ——即便只是一颗,也是再难能可贵不过的了。   王旦发自内心地笑了。   他纵咳嗽不止,吐词却还是清楚的;就如他此时油尽灯枯,心却还如明镜一般:“你若不问,便是帮;你既问了,自是替。”   他自是明白,往往是不问的人,届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替;唯有问出口的人,才会真心愿意选择帮。   寇准已非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豪气冲天的寇老西了:多年的挫折磨去了他的一些锐气和棱角,也让恋权的心思蒙蔽了宰辅该有的意志。   向陛下推举他,是同等威望资历下的别无人选,然王旦也确确实实地无法再信任他。   即使勉强帮着寇准,让其势头彻底压过了丁谓,所得也是好坏参半,甚至还可能埋下后患。   倒不如赌上一把,信任眼前的陆辞。   陆辞眼都不眨,也无半句废话,就直接应了下来:“既是王相所托,我自当全力以赴。”   王旦欣然舒了口气,含笑道:“我原想,陛下,我,都够高估你了……现才发现……还,不够。”   只可惜,可惜……   可惜他这么久以来,都过于粗心大意,才会临死之前才发现。   也可惜,不能再多照看几年。   陆辞叹气,故作无奈道:“只盼王相到时候,莫要怪我只知说大话的好。”   王旦眼底掠过一抹陆辞熟悉的黠光,狡猾地避开了这话不回,而是接着絮叨道:“东宫那……你也多看着。”   陆辞自不会提醒对方、自己不过是一微不足道的左谕德的大实话,对王旦的‘得寸进尺’,他只爽快地点了点头:“我亦会尽力而为。”   反正要实在不行,还有晏殊、范仲淹和欧阳修等名传千古的国士顶着呢。   王旦满意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道:“你可以走了。”   陆辞隐约有着预感,于是对这几乎称得上是唐突无礼的要求,也无不快,只利落起身。   握住王旦手的力度,却在最后松开前,略微地紧了一下。   王旦费力地睁开眼,注视着陆辞的目光,是他一如既往的温和。   “王相。”   心知这多半就是最后送别了,陆辞闭了闭眼,终究没忍住,俯身至王旦耳边,清晰无比地说道:“谨代大宋子民,谢你以正压邪,鞠躬尽瘁……而天书之事,过不在你。”   王旦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地重新闭上了眼,吸气声虚弱而平缓,仿佛对此毫无反应。   陆辞却清楚,他是听进去了。   剩下心中的万千思绪,在徘徊许久后,皆化作王旦手背上的轻轻一拍。   再次转身,就是真的离去了。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非要添上这么一句。   也许,只是想替这个自己此时跻身,在史上一度光辉灿烂,却悲惨收局的朝代还曾有过王旦这样完美德行的臣子、不惜性命地想要力挽狂澜……   最后却是亲眼目睹了对方逝去,而感到惆怅唏嘘。   真算起来他与王旦的真正见面,其实这才是第两回 ,根本谈不上多少了解。   偏偏陆辞却莫名觉得,除了永远操不完心的国家大事外,最能让这位德高望重、堪称完人的宰辅耿耿于怀的遗憾的,恐怕,就只有无法阻止的天书闹剧了吧。   陆辞走后,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宛如睡着了的王旦才睁开略微泛红的双眼。   他嗓音嘶哑,才吩咐下仆将家人悉数唤来,交代后事。   只有一个要求:从简,从简,再从简。   ——事已至此,哪怕再不放心,也只能放手了。   天禧元年九月初十未时三刻,王旦逝世。   皇帝赵恒临丧哀恸,追赠王旦为太师、尚书令、魏国公,谥号文正,极尽哀荣。   且为其辍朝三日,诏令京城内十日不举乐,连王旦的一干血亲,也一个不漏地狠狠册封了一番。   再因王旦的宰辅位置虎视眈眈已久,此刻更是蠢蠢欲动的朝臣,见皇帝如此悲伤,也不得不收敛了脸上的贪婪,一个个装模作样地上门吊唁。   本该最高兴的寇准亦是心情复杂,还出乎所有人意外地在头日就去了。   去完之后,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着一路上在得知王相病逝后、都在哭哭啼啼的百姓,不可避免地被感染了几分悲伤。   甚至在几日后,被没精打采的皇帝一脸不情不愿地任命为宰辅时,心里也全无想象中夙愿得偿的得意。   ——真说起来,王旦不过大他四岁而已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寇准和丁谓之间,除了我之前提到的擦胡子事件外,还有一件恩怨。   在寇准被贬到陕西给国家守大门的时候,歌舞照旧、宴饮照旧,某一天,酒席设在了户外。当时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乌鸦齐飞。就见寇准突然长叹一声:“唉,众位请看那群乌鸦。如果丁谓在此,一定会说那是一群……‘玄鹤’。”   一语道破天机,丁谓这些年步步高升,凭的就是不断地报祥瑞,再使出浑身解数来给皇帝造宫殿。   (《如果这是宋史2》) 第一百二十二章   陆辞归家之后,心不在焉地用了晚膳,就听闻了王旦逝世的消息。   尽管心中已有预感,但在真正知晓此事时,还是抑制不住地一阵伤怀。   那位无私地给予了他许多庇护、一心牵挂大宋的老者,终归是永远离去了。   陆辞坐在月明风清的小院中,心中泛起万千波澜。   他闭目许久,无声地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将手中杯盏所盛的酒液,悉数倾倒入土中。   谨以此杯敬忠魂。   不论他的那句劝慰是否能起作用,如若地下当真有灵,那史书日后还给王旦的公正褒奖,想必能让这位自苛自咎过度的名相,得到一些慰藉吧。   王旦的逝世,虽让他的亲朋好友,甚至皇帝赵恒也悲痛万分,颇长一段时间都无心理事,却不意味着大宋朝廷就将因此停摆。   而是随着宰辅的位子空置越久,就变得愈发暗潮汹涌,风雨将至起来。   这暂与人微言轻的陆辞无关。   他在好好休息了几日后,就不急不慢地去吏部签署了上任相关的公文。   接下来就只等五日之后,东宫居住的殿宇修缮等事宜得到妥善安排了,去正式上任了。   只是陆辞没想到的是,自己刚从吏部回来,便收到了一首诗。   “……细香红菡蓞,疏影碧梧桐。鹤立霉苔径,犬眠兰菊丛。”待念到最后一句时,陆辞的面上,已不知不觉地带了笑:“望君频访我,不必待书召。”   显然,见陆辞分明已回汴京一段时间了,却一直拖拖拉拉地不上门……   原还老神在在地等人来的晏殊,实在是坐不住了。   陆辞家离晏殊处并不算近。   哪怕离晚膳还有一段时间,陆辞在收到这封字里行间都透着对他的不满和催促的诗后,便决定即刻出发了。   他戴上斗篷,在马背上拴好早早准备好的手信,就骑上马,带上四名健仆,慢悠悠地往友人的住处赶了。   秋高日烈之时,似陆辞这般将自己遮得较为严实的行商,街上并不少见。   于是并未经过任何波折,没过多久,他就顺顺当当地到了晏殊家。   守门的仆役恰好换了几位新的,并不认得他。   只眼睁睁地看着陆辞将斗篷摘下,露出极清贵俊美的面庞时,不由晃了晃神,小心问道:“您是——”   陆辞笑着将刚收到的信件从袖中取出,递了过去:“劳烦你通告一声,陆辞到了。”   果真是被郎主念叨了好些日的陆郎君!   那仆役对这书信连看都没看,就信了陆辞的说辞,毕恭毕敬地将信归还后,一溜小跑,入内通知晏郎主去了。   陆辞也不着急,让另外几位下仆将他带来的手信取走,便安逸地跟着人进了主厅,安安静静地等了。   没等多久,他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飞速靠近,然而在很是接近时,又猛然一顿,再迈动开,就慢了许多了。   陆辞站直了身子,循声抬头,往小院的转角处看去。   随那衣袂一闪,出现的人,果真就是晏殊。   晏殊见着与一年前比,身形还要修长高挑几分,模样仍旧俊俏,却多了些成熟的故友,心里欢喜,面上只挑了挑眉,懒洋洋道:“陆郎来了?”   陆辞笑眯眯道:“晏兄以诗相招,岂敢不来。”   晏殊抽了抽嘴角:“陆郎进京方十五日,便记起还有我这么一位故友盼着,实是荣幸得很。”   陆辞假装没听出他在这句话里那几处充满谴责之意的重音,微微笑道:“往后多的是赏花饮酒,联辔同游,对塌夜语的机会,宴兄不必操之过急。”   他既然要与寇准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得让对方既不厌恶和猜忌他,也无法全然地信任他。   要维持这一绝妙平衡,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渐渐将他和晏殊的交谊显于人前。   晏殊不置可否,径直坐了下来,报复性地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才勉勉强强地给陆辞也倒了一杯,面无表情道:“现没了王相替你考虑周旋,那往后除非是你有意为之,否则一时半会的,是想走也难走了。”   陆辞莞尔:“宴兄的话,我便厚颜当作夸赞收下了。”   虽然对陆辞一直不主动上门的举动很是不满,但晏殊安排这顿含有接风洗尘意味的小宴时,的的确确是根据他对友人的喜好,花费了不少心思的。   陆辞亦不用说。   他的其他友人们,大多已散落在南北各地,每月虽有鸿雁传书,但真正再见,却不知在何时了。   距他最近,还能给他带来一见如故之感的,就只有一位晏殊。   前几日因王相病逝,他不免有些意兴阑珊,也将拜访晏殊之事忘在了脑后。   让晏殊白白盼了他这么久,最后还亲自写诗来邀他上门,陆辞心里也很是过意不去,面对友人故意夸大的火气,自是彻底包容了下来。   他们本就志趣相投,脾气相近,哪怕隔了颇长一段时间不见,也未曾影响这份相合。   再聊上几句,晏殊心里残存的那点小怨气,也烟消云散了。   因明日并非休沐,不好醉酒以免误事,于是在感到微醺时,二人便及时打住,以茶相替。   只是茶到底不比酒来得痛快,饮了几杯后,陆辞和晏殊就都停了杯,舒舒服服地躺在紧挨着的两张软塌上,闲话起分别后的事来。   二人默契地不提政事,话题只绕着别的打转。   晏殊笑道:“我有位近邻,将要出售他的住宅,不知陆郎可有兴趣?”   陆辞一听,还真有些动心,不免多问了几句。   毕竟他购置原来那处屋舍时,想的是离他工作的馆阁近,才弥补了价位偏高,距嘈杂的集市太近,不够清静的诸多缺点。   现他上班的地方换到了东宫,方向是恰恰相反的。   相比之下,当然就不如晏殊这离得近了。   且据陆辞的猜想,只要自己不行差踏错,以后官阶升迁,官职也多半是围着太子打转的。   这便意味着,工作地点方面,想必不会太快地进行更换。   见陆辞反应如此,原只是随口一提的晏殊不禁有些高兴。   他哪儿还不知道陆辞此刻的想法?   晏殊嘴角微微上扬,继续道:“若你有意,我愿出面替你问上一问。想来他看在同我这些年的交情的份上,价格不会叫你吃多少亏的。”   陆辞笑了笑:“不瞒宴兄说,可与你相近居,于我而言,诱惑不可谓不大。”   听完这句极中听的话,晏殊挑了挑眉,心里舒服极了。   陆辞话锋一转:“不过购置房屋相关,我也颇为熟悉了,实在不必累你出面压价,我可一人解决。”   晏殊无奈地摊了摊手,遂不再坚持。   陆辞办事素来雷厉风行,对那处宅邸一起了兴趣,次日回家后,就立马着手了。   他寻了合适的牙人,约出那户主后,先看过一遍房屋里头,感到满意后,就即时进行了一次面谈。   会与晏殊存在交情的 ,显然也是清贵的文官,虽已确定要去外地任官,而不得不出售了自家宅屋,却也没想到买家会来得如此之快。   对这类谈判,他自很是生疏,陆辞则已是熟门熟路了。   约谈全程,节奏皆由陆辞带着,对方还晕乎乎时,就已叫他三两下地敲定了价格,签订了新的契书。   一式三份,各自保存好后,陆辞特意留了一日让对方将家当移出,自己则在次日,才将物品悉数迁入。   这几日中,陆辞拿出了最高的效率,一共竟才用了四天不到,恰好就赶在了正式去东宫任职的前一日。   夜里陆辞正写信,要就自己住址再次变更之事,对亲朋好友们一一进行通知时,晏殊就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上来拜访了。   陆辞忙活的这几天里,晏殊也很是繁忙,这会儿好不容易得闲,才想起这事。   那天陆辞虽坚持不用他出面,晏殊却不可能听他的,于是吩咐夫人精心备了一份厚礼,准备上门来问价了。   健仆们都忙着收拾新屋子,还没安排守门的人,陆辞又刚巧在小院里散步,听得大门被人叩响,索性也没让下仆去,而是亲自去开了门。   门一开,见是晏殊,陆辞不禁意外地笑了笑:“宴兄?”   晏殊:“……?!”   陆辞笑着迎了一脸空白的头位客人进来,顺便解释道:“这回可怪不得我不早些通知你,而是今早才搬进来,人都忙着收拾,到处脏乱得很,着实不是招待你的时候。”   被引入厅中,坐下之后,手捧热茶的晏殊,才终于回过神来了。   他一脸一言难尽地盯着悠然的陆辞看了会儿,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感叹道:“你下起手来,可不是一般的快啊。”   陆辞莞尔:“原来的住处虽也不错,但附近住人太杂,常有冰人上门,屡拒亦是无效。现搬来这里,可得请你帮着挡上一挡了。”   三元及第的热潮虽已散去,但陆辞一年来那无比惊人的升迁速度,却引起了更多官宦人家的注意。   一想到这么一位前程远大的青年才俊,现家中无妻无妾,冰人会受人差遣,络绎不绝地上门来,就有点都不出奇了。   陆辞在汾州时还好,因他是一州之长,城中人家再心动,也不敢轻易高攀,让他难得清静了一阵子。   现搬回汴京,被媒人围追堵截的情况,却是越发严重了。   陆辞以为晏殊会幸灾乐祸地嘲上几句,不想对方却痛快地点了点头,一口应了下来:“那是自然。”   他不由好奇地看了友人一眼,调侃道:“如此爽快,可不似我认识的那位同叔了。”   晏殊一个不小心脱口而出:“我既有意招你为婿,自然不能叫别人得逞。”   众所周知的是,晏殊膝下目前仅得一女,年方二岁。   陆辞:“…………”   你怎么不上天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细香红菡蓞,疏影碧梧桐。鹤立霉苔径,犬眠兰菊丛   以及   望君频访我,不必待书招   都是李昉给李至的诗。 第一百二十三章   面对晏殊这份丝毫不带玩笑意味的盛情厚爱,陆辞在万分感动下,只能温文尔雅地表示了感谢,又温文尔雅地伸手接过了礼物。   紧接着,再温文尔雅地将这位异想天开地要当自己爹的友人,给一脚撵了出门。   门一关上,陆辞面上的假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哭笑不得。   真说起来,连最不爱在这些闲事上多嘴的朱说,都忍不住偶尔旁侧敲击一下他预备何时成婚,柳七和滕宗谅这两个过来人,更是明里暗里没完没了地炫耀不停。   滕宗谅也就罢了,陆辞还真不知道,老早就丢了在家乡的夫人外出‘游学’多年,青楼楚馆里红粉知己无数的柳七,究竟是哪儿来的厚脸皮,才能在他面前大谈特谈成婚早的好处的。   至于钟元易庶,则纯粹是没那胆子,或是自知舌笨得说不过他,一直不敢哪壶不开提哪壶。   唯有晏殊,膝下子女已有好几名,明明有那发表意见的条件,却从不催陆辞的婚,让他倍感轻松。   只可惜这份令人欣慰的善解人意,却是源自对方早早就将他安排上了。   ——陆辞认为,为了叫晏殊明悟自己的答案,未来几天里都还是不要接待对方上门的好。   陆辞早早歇下。   他不等时辰到就已起了身,换上簇新的朱色官服,潇洒地骑上爱马,就在一干下仆的目送下,往宫门去了。   只是还没行多远,他就迎来了街上行人一道道炽热目光。   陆辞:“……”   他嘴角微抽,面上不动声色,却不自在地紧了紧手中缰绳。   能摆脱原谅绿的官服,固然好极。   但象征着五品以下、三品以下官阶的丹朱色,如此明亮鲜艳,未免……太过惹眼了。   然而想要再次更换官服颜色,可得等升至三品以上了。   且不说那得等到猴年马月也不见得能换上身,单是一想到三品以上官员所着为紫,他就提不起斗志来。   要么大红大绿,要么是基佬紫……   陆辞暗暗地叹了口气。   升职带来的,显然不只是待遇提升的好处,还有恼人的早朝。   按照宋例,自太子中允,武臣自内殿崇班以上的,皆为升朝官。   这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再似在馆阁任职时优哉游哉,而得像所有升朝官一样,为了参加从凌晨四点开始的朝会,半夜就得准备了。   陆辞禁不住怀念作为地方官的悠闲节奏之余,唯一感到宽慰的,大约只有‘要受这样罪的不止他一人’这点了。   ——真说起来,愿受这罪的更是大有人在。   慢慢适应吧。   正当陆辞要提一口气,目不斜视地快速穿过热闹的街道时,后头就传来了晏殊含笑的呼喊:“陆郎!”   陆辞虽才下定决心,至少之后几日里都不搭理这位新邻居的串门,也不可能无礼至当街都不搭理人的,唯有无奈地勒马停住,回过身来:“同叔。”   晏殊微微笑着,催马加快几步,正与陆辞并辔,乐呵呵道:“我专程起早了一些,却还是不如你早。”   陆辞淡淡一笑:“哦。”   在知晓晏殊那份诡异野心后,他哪儿还分辨不出来,在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除了欣赏和友善外,还夹了几分微妙的慈爱?   陆辞态度冷淡,晏殊也浑不在意,玩笑道:“你头日上朝,怎不等我一同去,省得迷路?”   陆辞:“呵呵。”   晏殊挑了挑眉,好似终于注意到陆辞反常的冷淡态度了。   他提了提缰,叫马踱后几步后,就一本正经地将陆辞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   陆辞也挑了挑眉,也仔仔细细地将他从上到下,认真打量了一回。   二人沉默地对视片刻后,又默契一笑,同时以打趣打破了沉默——   “好一位翩翩浊世美郎君!”   如此异口同声后,二人一愣。   旋即再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惹得周边人纷纷注目。   陆辞纯粹是觉得二人这般当街商业互吹,十分有趣。   晏殊却是当真觉得,在一大堆能穿得起朱色时,要么形容枯槁、要么干瘪无趣的官员里,自己这位友人,完完全全能称得上是一道极赏心悦目的风景了。   身形修长,肤如白玉,眉目灵秀的浊世佳公子,在一身浓烈朱色的辉映下,意气风发地御马而来。   这一幕,着实让人惊艳之余,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   晏殊自然注意到了被这盛光所迷、不住回头偷看的路人,不由感慨万千地摸了摸下巴,暗想自己年岁渐长、快要华光淡去,嘴上则遗憾道:“只可惜这么位不可多得的俊俏郎君,怕是轮不到我家小娘子了。早朝过后,愿招陆郎为婿者,定会多如过江之鲫。”   “同叔说笑了,”陆辞被晏殊这夸张说法逗得眉心一跳,好笑道:“但实在当不得。”   “区区十三载,转瞬即逝,如何当不得?”   晏殊心里实在觉得可惜,忍不住又争取一句。   陆辞不置可否,只微微地眯起了眼,危险地盯着晏殊。   半晌,他才意味深长地问道:“同叔想的,恐怕重点不在招我作婿,而是想当我爹吧?”   二人沉默对视。   “……”片刻后,晏殊揉了揉微麻的脖颈,若无其事地拍了拍马,招呼道:“不耽误了,快走吧。”   陆辞轻笑一声,倒未追问,而是优雅跟上。   二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宫门,在下马并肩步行至朝堂的一路上,这副毫不掩饰的亲密举止,就无一遗漏地落入了其他升朝官的眼里。   自在暗地里收获了一大片震惊。   其中,则以寇准的为甚。   他在起初的极度惊诧后,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就恶狠狠地瞪了眼这狡猾得很、偏偏颇受陛下看重的晏殊,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陆辞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沉着脸色,移开了视线。   ——北人里这根不可多得的好苗子,怎么同南边的滑藕混一起去了!   饶是寇准再想质问,也不可能当场就拦下陆辞,唯有将满腹疑问勉强憋着。   等早朝开始后,就更难找到机会了。   陆辞与晏殊品阶较为相近,姑且站不到一块去,更何况是才被任命为正相没几天、需站在前头的他了。   而且哪怕站得极近,要想交头接耳,也没有办法。   自开国初年,官帽上就添了展角幞头这一设计,硬生生地将两位官员隔开了近一尺的距离。   早朝上,寇准暂且占到上风,一时间风头无限,丁谓林特等人纵使心里暗恨,也不会在这时候去自取其辱。   陆辞隔得远,只能模糊看到一点皇帝的轮廓。   他无事需奏,也无兴趣参与进寇准演得兴致勃勃的大头戏中,于是全程划水。   百无聊赖下,他便不着痕迹地打量帝座上的官家,同时神游天外,以此打发时间。   虽离得甚远,依然能看出赵恒还是闻喜宴上露过面的,那个貌不惊人的中老年胖子形象。   要硬说有何处不同,就只有……变得更胖了一些。   也难怪。   陆辞面无表情地想,毕竟在不久前,辛苦活都是叫累死的王旦干了。   赵恒对任命寇准为相,原本就很是不情不愿,完全是无奈下的选择。   现自然对意气风发的寇相的话,提不起半点兴趣。   要说王旦在时,他还有一两分精神的话,现在就是兴趣全无了。   他一边敷衍着点头,一边昏昏欲睡起来。   头一点一点的,即使他心宽体胖,且动作幅度不大,但因所有人都盯着他,这份不甚明显,就也成了极其明显。   底下官员却集体成了瞎子,假装什么都看不到,而寇准更是习惯了皇帝如此敷衍的态度,浑不在意。   他一个人说得极其起劲,整个人都泛着叫丁谓等人眼痛牙酸的意气风发。   发表了一整个早朝的个人演讲后,寇准心情畅快,倒是无意中就将落在陆辞身上的小小纠结给忘干净了。   人流分散,各往各署,陆辞也不例外。   他与晏殊远远地用眼神打过招呼后,才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掏出自制的简单地经。   他望了望初升的日头,借此辨认了一下方向,就慢悠悠地往太子宫所在的丽正门走去了。   赵祯身为皇六子,且生母地位低微,却能得封东宫,所凭的,并不是他自身天资有多聪颖出色。   而纯粹是因他身体健康。   毕竟赵祯的五位兄长,皆都不幸早夭,多年来这天大的馅饼兜兜转转,今年才在他的头上尘埃落定。   作为唯一幸存的皇子,赵祯自然被寄以厚望。   如此培育的结果,便是小小年纪就沉默庄重,不苟言笑,颇有‘储君风范’。   据晏殊不知真假的说法,曾有伶人进宫,不论是变戏法还是玩杂技,这位东宫看后,都是毫无反应的。   陆辞:“……”   尽管赵祯极其尊师重道这点值得庆幸,但这样的养成环境,未免也太惨了吧。   陆辞一边往东宫行去,一边在心中猜测赵祯的性情时,还在密州勤勤恳恳地知着某县的柳七,才收到姗姗来迟的信件。   陆辞在确切上任前,都不愿将自己又被升职的事说出,这回也不例外。   柳七开启信件时,还为回想起不久前的养鸭防蝗、叫汾州鸭也成了风靡一时的特产的而忍俊不禁。   毫无防备下,就读到了陆辞轻描淡写的‘承蒙陛下厚恩、王相看重,升任太子左谕德,已回京述职’的内容。   “…………”   “…………”   “………………?”   柳七揉了揉眼,又抖了抖信。   在毫不自知地引来官署里其他人好奇的打量目光后,开始颤抖的,就变成精神恍惚的柳知县本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丽正门:   皇太子宫位于丽正门内(《宋代官制辞典》)p26   2.官服颜色(之前备注过,但估计你们忘了)   按照宋代典志,三品以上官员的服装为紫色,五品以上官员的服装为朱色(《两宋文化史》)   3.升朝官   升朝官乃指可以朝见皇帝和参加宴坐的中、高级官员的总称。北宋前期,文臣自太子中允,武臣自内殿崇班以上为升朝官。神宗改制,文臣自通直郎到开府仪同三司,武臣自修武郎到太尉,为升朝官。(《两宋文化史》)   4.关于赵祯性格:   这位皇家第一,且唯一的男孩儿自从降生之日起,就被当年全世界(没夸张,中国那时就是世界文化之巅)最杰出的老师们调教成了一位沉默庄重的优秀儿童。史书记载,就算在他面前变戏法玩杂技时他都不动声色,统统地看不见。(《如果这是宋史3》) 第一百二十四章   柳七精神恍惚地杵了许久,伸出一手来,颤颤巍巍地往后摸索一阵。   当手碰到冰凉的椅背后,他才慢吞吞地挪动身子,无比僵硬地坐了下来。   他面上还是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灌了一大口茶,才算是缓了这口气。   但心里的震撼,却久久消散不去。   他记得清清楚楚,距陆辞凭连中三元而金榜登科、打马游街、名扬天下的那日,明明只过了一年出头。   到目前为止,一甲内比陆辞低上一两班、包括榜眼蔡齐、探花萧贯,以及三班的柳七自己等其他人,月余前才通过了一年一考,离三年任满,都还隔了近半的距离。   天底下大小官员,不都是这么按部就班来的?   纵使辛苦漫长,但有这实打实的进士出身,便注定前路璀璨。   即使不与底下人比,似柳七这些有幸直接得了官职任命的前四甲,只消看一眼第五甲不但需等吏部诠试通过,还要等何处有了空缺才可跻身的窘迫,就由衷地感到庆幸了。   而对那两百多名落入五甲、同进士出身的士人们而言,他们又比三试之后还是榜上无名、需黯然还乡的那数万人,要好得太多。   谁又知晓,会有陆摅羽这么个得天独厚的狡童,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叫他们这些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废寝忘食地忙乎公务的同年只剩望尘莫及,满心郁卒的份了。   柳七刚满怀艳羡地大笔一挥,写上一首贺词,但信口还没封上,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也不对。   真算起来,陆辞所经历的,根本不是什么天时地利。   倒恰恰相反:场场皆是不折不扣的天灾人祸。   不过陆辞是个极能耐的,不论是突如其来的左藏库大火,还是肆虐四野的夏蝗之灾,只要撞到他手里,都是迎刃而解。   在一干损失惨重的官吏中,唯独陆辞化险为夷,这要还不能脱颖而出的话 ,才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若他只是独善其身,或许还会授人把柄,然他但凡有些余力,都会去拉上周边人一把,在事发之前,还曾奋力递上奏疏。   无奈人微言轻,所提的话语,并未收到足够的重视。   更可惜的是,这份见微知著的能耐,和能言直谏的魄力,却很容易被别人忽视了。   怕是只单单看到在其他人累死累活还得挨骂时,陆辞一身清爽干净,就能得诸多赏赐。   得亏陛下对他历来欣赏有加,屡屡破格擢升,现他争气地立下这明晃晃的功绩,正合了陛下宠爱他的心意,才叫这份才干未被就此埋没。   柳七这么一想,起初的羡慕和惊诧就彻底淡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对此时孤军奋战在京师之中、得无数人嫉恨的陆辞的怜爱来……   心态有了变化后,柳七再瞅自己刚刚草草书就的贺词,就是一千一万个不顺眼了。   ——外人误解小饕餮,不知其中艰难,也就罢了。   他为人挚友,岂能写这种官面废话,锦绣文章,伤了小饕餮的心呢?   柳七素来感性,易痴易狂,现有感而发,自是当机立断,将那墨痕已干了大半的贺词揉成废纸一团,旋即就着内心涌现的无限柔情,将思念和祝福化作纸上的优美词句……   陆辞自是无从得知,放荡不羁好写词的柳七郎,已隔空怜爱了他一把。   他被任命为太子左谕德,已有好些天,却直到此时,才真正见到了太子赵祯的庐山真面目。   在修建佛寺宫观上就极其铺张浪费的赵恒,并未亏待自己膝下仅存的这么一根宝贝独苗,至少在东宫的修缮上,极尽奢华精致。   当陆辞切身置身于这美轮美奂的殿所中,也忍不住感叹其每处细节无不精巧美好,金碧辉煌。   而坐在象征太子的宝座上的赵祯,则是显而易见的闷闷不乐。   他的唇平平地抿着,眼睑往下耷拉了些许,平庸的眉目间还带着稚气,只被死气沉沉的肃穆所压盖,仅能给人年少老成、不苟言笑的印象了。   陆辞忽然意识到,这位太子殿下,可是同自己在汾州认识的那位聪颖好学活泼好动的小狸奴,还要小上两岁的。   侍人向附耳去的赵祯小声说明了陆辞身份后,赵祯轻轻地点了点头,抬眼看向陆辞,原很是忧郁的眼底倏然一亮。   陆辞此时已行完礼,对上他打量的目光时,不由温柔地回了一笑。   赵祯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   他愣了许久后,忽醒过神来,不自在地轻咳了咳,竭力保持一本正经的模样,正色问道:“陆左谕德?”   他身形清瘦,却不是漫山漫野跑、炼出一身扎实腱子肉的小狸奴的那种精瘦,而是匮乏活力的虚弱。   裹了一领宽松红袍,背脊微微躬起,肩膀也耸着,圆润的双手搭在扶手上,肤色因常年不见日晒,而很是白皙。   任谁一眼看去,都能认出,赵祯便是那种极典型的,从小锦衣玉食的富贵子弟。   陆辞含笑颔首,再次拱手一礼:“正是。见过太子殿下。”   赵祯身边簇拥的官员虽多,却都是年纪大,面容古板的老者,是需要他尊敬守礼,谨慎言行的。   现头回见到个只比他大上那么一些,面上还总带着叫人赏心悦目的笑的,就忍不住有些高兴。   然而身边还那么多人盯着,他平时也端习惯了稳重的架子,于是即便内心欢喜,面上也不怎么显露。   赵祯捏了捏自己掌心,最后仅是矜持地颔首,再正正经经地从座椅上起身,走下台阶来,冲陆辞小执一礼,一举一动都在礼仪上堪称无可挑剔:“如此,就劳请谕德了。”   左谕德的职务,主要是与右谕德轮流进宫为太子讲经史,或与左右太子庶子同供故事。   但不知是巧合,还是皇帝和宰辅的有意为之,现仅有陆辞这一位左谕德,右谕德和左右庶子之位,都是空置着的。   这便意味着无人轮换,陆辞除休沐日外,都得天天进宫,为这位小太子讲经说史了。   等太子与这位左谕德坐到太子宫的讲堂里,内侍已将陆辞需讲的《尚书》给备好,放在案桌之上。   陆辞眼皮一跳。   讲解《尚书》,对不久前才为应付科举、而把其中内容逐字逐句地细读的他而言,当然不算难事。   但在他看来,《尚书》采用的语言,大多连成人都感到古奥难读,迂涩难懂,又怎么适合给赵祯这么个虚岁不过十岁的少年郎?   不知陆辞的小小纠结,赵祯悄悄地怀着难得的隐秘期待,已一丝不苟地坐好了,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陆辞纵同情小东宫,也不可能不知天高地厚地对教材的选取指手画脚,多加置喙,而在心里暗叹一声,将书摊开,不疾不徐地开始了。   好在他所讲解的内容,同日的上午,就已由太傅他们传授过一遍。   他所负责的,应只是查漏补缺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 ,这位看着寡言少笑、身份尊贵的太子,全程都听得无比认真,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态,还不时客客气气地提出几个问题。   而他所问的,陆辞也分辨得出,句句言之有物,非是随口乱说。   ——不愧是用全国最强师资力量,教育出的最为精英的儿童啊。   陆辞心里感慨万千,在回答赵祯问题时,自是极其认真尽心。   考虑到对方尚幼的年纪,他切入问题、讲解答案的方式,自然与过去跟友人们探讨时有所不同,而采取了类似于他编写那几本教辅书时的模式。   致力于深入浅出,又不失风趣。   这么一来,就既能被所赵祯吸收理解,还能保持对方继续听讲的兴趣了。   陆辞的这份用心,效果也是十分显著的。   尤其赵祯平日已习惯了接受比原文还来得艰涩复杂的答案、懵懂半知的,现尽能听明白,不禁很是惊喜。   一人讲得用心,一人听得认真,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得飞快。   当内侍小心进来,提醒二人已到了宫中落匙、陆辞出宫、太子用膳的晚膳时辰时,赵祯还大吃一惊:“当真这么晚了?”   内侍也没想到,这位头日进宫任职的左谕德,会与太子殿下如此投缘,连讲解如此枯燥深奥的《尚书》,都能叫殿下沉浸其中,直到忘了时辰的地步。   面对赵祯的疑问,他纵无奈,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陆辞倒是一直留意了时辰,确保自己讲学进度的。   他莞尔一笑,起身行礼道:“那臣便先行告退,不打扰殿下用膳了。”   赵祯心里很是失望,下意识地就想开口挽留。   然而他并非任性孩童,且清楚宫中规矩,不愿给陆辞添麻烦,便抿着唇,乖巧地点了点头:“好罢。”   看着赵祯这明明无比失望、却还勉强忍着的,叫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也鼓了起来的可怜模样,陆辞便在心里忍笑:“如此,臣明日再来。”   赵祯并不言语,只用目光追寻着陆辞的身影,直到那穿着朱色官服的修长身影消失在宫门外,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陆辞顺利完成一天的工作,又确定赵祯是个体贴人的好学孩童后,心情很是不错。   他畅通无阻地出了宫门,骑上马后,就在天黑透前,赶回了自己家中。   进门前,他还顺便瞄了眼晏殊家门,发觉对方还未回来。   ——也是个大忙人啊。   陆辞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又用了丰盛的晚膳,再去到刚收拾干净的书房时,他也不急着备课,而是饶有兴致地写起信来。   写完后,他着人明日拿去邮递处寄了。   随信一起的,则是《左氏春秋》。   ——既然出身高贵的皇太子都这么努力,那比他还大两岁的狄青,更不能太过怠惰,而该加把劲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诏皇太子宫讲堂见讲《周礼》外,庶子,谕德更轮讲《尚书》   《宋会要辑稿-职官》7之33   赵祯原名赵受益,但我没找到他是何时改名的记录,就当现在是赵祯了。   2.还是皇子时,皇子要按照排行被称为充满乡土气息的"大王" (比如二皇子就是二大王)   只有在称为太子后,才会被称为太子殿下。(《假装生活在宋朝》)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从这回起,每日听陆辞讲经史的那两个时辰,就悄然变成了赵祯心里最隐秘的期待。   开头几日,陆辞以摸底为主,等测清楚赵祯的水平和学习习惯后,再针对性地进行备课。   这么一来,回回皆能有条不紊地收尾,而不会落得太过仓促、或是进度滞后。   但凡有些闲暇时,陆辞也不提前离宫,而是留下同赵祯以讲故事的形式,分享起他在汾州任官时,或是遇上,或是听说,又或是在案宗里读过的一些故闻来。   哪怕是一件平淡无奇的琐事,以陆辞的傲人口才,都能将其说得趣味横生,引人入胜。   经他精心挑选的这些,更是足够叫久居深宫、除枯燥经史、和偶尔得见的宫人间事外,单纯如一张白纸的赵祯叹为观止,听得津津有味了 。   在十一月下旬的这天,陆辞又是提前讲完了当日的内容。   听得彻底入迷的赵祯回过神后,赶紧找内侍问了时辰。   一听还剩半个时辰,他顿时忍不住高兴起来,吩咐侍人给陆辞倒了一杯解渴的热汤后,主动问询道:“摅羽,今日要讲什么?”   陆辞见他这幅迫不及待的模样,不禁莞尔,却不答反问:“不知殿下对备荒的仓储库存,了解多少?”   赵祯沉吟片刻,慢慢答道:“有常平、义、惠民、广惠、社和丰储等仓。”   陆辞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微笑抚掌道:“我原还想,殿下能答上两三个,就已不错了,不料竟能答出大半来。”   赵祯唇角微微上翘。   殊料陆辞的下一句,却是:“殿下有所不知的是,常平、义仓在许多地方,已是仅存空名,并无储备。”   赵祯一怔,下意识地便是不信,质疑道:“若真有此等欺上瞒下之举,他们是如何通过官吏点检的?每年派去点检的官吏皆不同,纵有勾结者,也断无可能一直都能瞒住。”   常平仓和义仓皆隶属中央,每年都有从京师派出官吏,去各地进行点检,确保仓储的丰盈。   陆辞颔首:“殿下所言不差。勾结或有,但应是少数,他们得以瞒天过海,所凭的,大多是障眼法了。”   赵祯若有所思,陆辞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才举了个例子:“以去岁事发的陈州为例。陈州长官修建两仓时,有意将二者相隔颇远,一仓丰而另一仓空。官吏点检,往往只择其中一仓检之。遇时只消择所检仓之牌挂上,即可互相遮瞒。”   赵祯震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晌后,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皱紧眉头道:“如此耍弄手段,灾年来时,岂不狼狈万分,何来能力救助?!”   陆辞点了点头:“今夏闹蝗时,究竟是何处仓廪所备无粮,便是一目了然。”   万幸蝗灾被数万鸭兵隔绝在了黄河天险的一侧,未能蔓延至南边的肥地,加上之前也有些地方官做出防患,是以负面影响很快就被控制住了。   说到这,陆辞让小太子稍微消化了一下残酷的事实,才不疾不徐地继续道:“殿下认为,备荒无力的缘由,究竟会是什么?”   赵祯抿了抿唇,闷闷道:“定是备荒钱米,都叫一些个贪官污吏侵吞了去。”   陆辞笑道:“此不过是缘由之一。”   赵祯疑惑地看向陆辞。   陆辞慢条斯理道:“诸道刺史县令,职本在养民,应劝导百姓丰年时节俭,积极预备灾患。然朝廷虽有诏令,却难被地方官吏贯彻,致使‘丰稔之年,粒米狼戾,公家既不肯收籴,私家多不敢积蓄,所收之谷随意糜散’的情况频繁出现。”   赵祯忍不住追问:“他们为何如此胆大,枉顾朝廷诏令,具都敷衍了事?”   陆辞意味深长地看了赵祯一眼:“殿下可知,地方任官,多是一年一考,三年一任?”   对这,赵祯自是有所耳闻的,不禁点了点头。   陆辞淡淡一笑:“那殿下定然没听过,还有‘一年立威信、一年收人情、一年为去计’一说。”   赵祯登时就愣住了。   陆辞简单解释道:“因更迭频繁,任期短暂,有志事功者方欲整革宿弊,便已迁他司,何谈大有作为?任命官吏时,多遵循地区回避之法,如此虽可避免地方势力根深蒂固,却也致使多数官吏因不熟悉风土人情,而难以治理,不得不依靠胥吏,何来察民疾苦的闲暇?更替官吏时,皆需迎送,如此又是一笔莫大的财政负担。”   “且官员考课时,多只重资历,而轻政绩。”陆辞挑了挑眉:“长久以往,助长的怕是居官者无心政务、趋利避害的做派。”   说白了,灾年出现的概率,到底是较低的。   与其办些吃力不讨好的备荒差使,便宜了后来人,倒不如心怀侥幸,指望灾厄别发生在自己治下,然后一心求稳的应付考课的好。   说到这里,陆辞便及时打住。   他一扫方才话题的凝重,唇角重新带了温柔的笑意,轻快道:“好了。时辰快到了,臣且告退,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说到底,他将这些地方事务拿来同小太子分享,主要是为启发对方的思路,扩展思维方式,别只顾着读死书,顺道在对方心里埋下一颗忧患和改革的小种子而已。   绝不是异想天开着,仅靠同赵祯聊上这么一会儿,就能叫这些积累已久的弊病一下得到根除的。   赵祯此刻还沉浸在沉重的气氛中,白嫩嫩的包子脸上写满了民间疾苦,冷不丁地听得陆辞疾转的口吻,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这就又要走了?   他下意识地就要起身相送,就被陆辞笑吟吟地拦下了。   唯有继续坐着,眼睁睁地看着陆辞潇洒好看的背影越来越远。   赵祯的心情,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低落了几分,缓缓地趴倒在了桌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两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怎么就感觉过得尤其快呢?   赵祯并未郁闷上多久,就得知了一个好消息。   他那几天也不一定能见上一面的爹爹赵恒,忽然心血来潮,要来东宫陪自己膝下这一硕果仅存的皇子共进晚膳了。   与其他五位皇子相比,对于赵祯,赵恒其实并称不上有多喜欢。   不论是那不苟言笑的古板性情也好,还是对其感情淡薄、出身也极低微的生母,都难以叫他对其生出多少怜爱来。   偏偏其他皇子各个早夭,唯有体质虚弱的赵祯留了下来。   在悲痛之余,倒是让赵恒对他自然而然地多些关注了。   赵祯到底年纪小,对能与爹爹共用晚膳这点很是欢喜,但他素来内敛腼腆,即便高兴,也习惯了不表现出来。   看他还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哪怕出来迎接,也只是扯着极勉强的微笑……   饶是赵恒颇想表示一番关怀,也着实难以开口,索性作罢。   用过膳后,赵恒习惯性地考校了赵祯的一些功课,赵祯暗暗紧张着,却是倒背如流。   赵恒满意地点了点头,给予了褒奖后,就准备去刘娥那坐坐了。   赵祯却在这时,鼓起勇气开了口:“爹爹,臣还想再问一件事。”   赵恒颇感稀奇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这个平素就是个闷葫芦的儿子:“但问无妨。”   赵祯悄悄地松了口气,询道:“不知今岁夏蝗发时,赈济不利的那些州县,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   做了许久甩手掌柜,只大概知晓由王旦去处置了、自己则不知后续的赵恒,一下就被问住了。   赵恒皱了皱眉:“无端端的,你怎么问起这来了?”   赵祯遂将陆辞所提的仓储冒滥之事,向他简单说了一遍。   “陆左谕德?”   赵恒愣了愣,这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了几个月前还被他惦记得很的那位小祥瑞,与这新官职对上号去:“这些净是他教你的?”   自从王旦病逝后,他‘被迫’捏着鼻子任命了寇准为相,对处理政务,也就更加意兴阑珊了。   事到如今,他才想起还有这么一茬。   赵祯却紧张起来,以为爹爹是不满陆辞教些经学之外的事,赶紧替陆辞说了一大箩筐好话。   见他满脸涨得通红,紧张得话都磕磕巴巴,却还坚持给陆辞解释的模样,赵恒被结结实实地逗乐了:“我未说要罚他,你急什么?”   一提起小饕餮,赵恒的心情就莫名变好了几分。   他想着明日多加留意,将人召见来问上几句,同时向一脸担忧的儿子玩笑道:“得亏你提醒,不然我都忘了,还欠着他两三日一送的御膳呢。”   陆辞还不知自己的御膳福利即将恢复,他在讲完经学后,并未直接回家,而是转了个道儿,往集市去了。   有这么一位省心的学生,可比他原来想象的陪熊孩子念书要好上无数倍,自得投桃报李,不但教学时尽心尽力,也要哄人开开心心。   皇宫中奇珍异宝无数,但民间的小玩意儿,也有其独特处。   加之据陆辞近些日子的观察,赵祯并不是个喜奢侈的性子,那他择些新奇有趣、却价格低廉的小物件作为礼物,就很合适了。   怎奈他在后世养叼了眼光,导致在集市上逛了许久,也没找到什么合心意的新奇小物件。   思来想去,他最后决定,干脆等到休沐日时,自己亲手去做一个好了。   还没走出几步,陆辞就想起什么,忍不住微微笑了。   ——既然要做,干脆做多一个。   届时给小狸奴送去,也好作为他读书努力的奖励。   毕竟一本《左氏春秋》,就够个小郎君啃上很久的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半个月的时光一晃而过,也叫陆辞终于迎来了第一个休沐日。   他难得懒散一回,舒舒服服地在新宅子里睡到了大天光才起身,悠闲地沐浴过后,从下仆口中得知,自己已错过了好几波来自晏殊的邀约了。   也不知晏殊哪儿来的那么好精力,平日比他还早出晚归不说,走访交际上也很是勤快。   陆辞派了一人,去隔壁致歉后,就将早中膳一道用了,之后也未出门闲逛,而是待在自家后院中。   趁着日头正好,干脆把近来派人搜集来的材料,都叫人摊在了地上。   接下来,陆辞就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对着它们沉思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了模糊的想法,试探着捣鼓起理想之中,要作为鼓励赠予太子和狄小饭桶的小物件来。   这年纪的郎君都喜好舞刀弄棒,但要只给狄青还好,放在赵祯身上,却是断然不合适的。   陆辞思来想去,既是为鼓励他们开动思维,讲究个安全第一,益趣第二的话,不若做些寓教于乐的小发明好了……   刚巧他于市面上派人收集来的小东西里,就有几块天然磁石混在其中。   陆辞用磁石磨过一阵针锋后,顺利令钢针内部磁畴的排列规则化,显示出磁性来。   具体装置磁针时,他则做了多种尝试。   先试验的,是‘水浮’法。   陆辞很快发现,此法虽便捷,可放在一稳定平面上还好,却经不起什么颠簸。   一旦晃动浮针的液体,就会导致磁针大幅荡摇,准确性也跟着大跌。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   陆辞不满意地将水倒干后,又分别试验了置指爪和置碗唇的方法,发现弊病同样不小。   运转虽快,但也太容易坠落了。   陆辞倒不觉失望,略作思索后,便准备试试‘缕悬’装置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墙头方向,忽传来细微的枝叶摩挲的‘沙沙’声。   他不动声色,只将垫着水盆的小木块稍微挪动了方向……   平静的水面很快就如一面镜子般,模模糊糊地倒映出趴在墙头的、一脸好奇的小豆丁来。   晏殊顺风顺水的特点,也在子嗣上得到了体现——未至而立,膝下便已有五子一女了,堪称大赢家。   排前头的四子这会儿都应在太学念书,第五子尚且年幼,留在家中请了夫子开蒙,此时探头探脑的,定也是这一位。   陆辞花了片刻去回想对方名字,等想起来了,便起了身,一边朝他走去,一边笑着邀道:“游霖与其在那辛苦趴着,不如下来坐坐?”   晏游霖偷看得正专心,忽被叫破名字,吓得差点滚了下去。   好在陆辞早有准备,一个箭步上前,就眼明手快地将趴在不算高的墙头上的他的胳膊给抓住了。   晏游霖平时其实都胡闹惯了,才胆大包天地甩开书童,趴在墙头偷看。   现被抓个正着,按他平时做法,应是耍赖遁逃才对。   却不知为什么,明明这位一直叫自家爹爹十分喜爱、模样也特别好看的郎君,面上挂着的笑很温柔,他却心里阵阵发毛,不敢调皮捣蛋。   陆辞见晏游霖此时安静如鸡,任他提溜着翻过墙头,老老实实地坐在石凳上,对散落四周的零件看也不看的模样,还以为是个天性乖巧的,面上的笑容顿时更灿烂几分。   他一向喜欢乖巧懂事的小孩子。   陆辞宠溺地在晏游霖肩上拍拍,笑道:“同叔的邀我未赴上,现就邀你来坐坐,算是对他的赔罪吧。”   晏游霖心道不妙,已是如坐针毡。   他虽有孩子天性,受的家教却也颇严。   哪儿不知,如果真待到被爹爹发现的时候,那后果非同小可,何谈‘赔罪’了?   就在晏游霖眼珠子乱转,绞尽脑汁要找借口开溜时,陆辞就将招人送了点心和果茶来,然后把他刚看了半天也没看懂的半成品指南针给摆出来。   大大方方地任晏游霖看了个遍后,又慢条斯理地继续制作装置了。   “……这是什么?”   晏游霖忍不住问道。   陆辞莞尔:“听过司南么?”   晏游霖拧着眉,显然没听说过,也完全不懂这么一根小针,到底有什么稀奇的。   陆辞笑眯眯道:“你回去之后,不妨得空时翻翻《韩非子有度篇》,里头便有‘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的记载。”   晏游霖似懂非懂:“那是做什么的?”   陆辞不急解释,而是慢条斯理地以芥子许蜡,缀于针腰,将磁针在无风处悬好。   晏游霖睁大了眼,看着那不灰扑扑的钢针颤了一颤,就轻巧地转了个方向,明确地指往某个方向了。   在完成粗略成品后,陆辞一边精心装饰起它,一边笑着对已被这神奇一幕彻底勾起兴趣来的晏游霖解释起原理来。   然而陆辞虽尽可能地以最简练通俗的方式去解释了,宴游霖却不过一开蒙不久的稚童,又怎么可能理解这些原理?   越是不明白,他就越是好奇得似被百爪挠心,连美味可口的点心都吃不下了,在陆辞将这磁针装入木刻的指南‘龟’腹中,只差打磨和外贴就算完工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回去,要翻陆辞提起的那几本书去了。   当晏殊造访完居于城北的友人,心情颇好地回来,准备沐浴过后,就去懒惰地错过他邀约的饕餮家混顿御膳来尝尝时,就见他家平素最顽劣的幼子正一脸严肃地捧着本《韩非子》,啃得聚精会神。   “……”   这是怎么了?   晏殊狐疑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召来其书童问询。   然而书童下午错失了五郎的行踪,此时自然是不敢承认的。   加上晏游霖肯主动读书,本就是件好事,晏殊虽一时半会问不出缘由,也未细究,只当是稚童善变,一时心血来潮而已。   他在匆匆沐浴更衣后,就故意摆上一脸的不怀好意,优哉游哉地往新邻居家去了。   原以为能打陆辞个措手不及,不料他人一道,却见陆辞正好整以暇地在厅里坐着,身前是丰富的满桌御膳,旁边还空置了一双碗筷,明摆着是对他虚席以待的。   晏殊挑了挑眉:“摅羽是如何得知我要来的?”   陆辞真挚笑道:“同叔何不相信,我每晚皆是这般虚位以待,却是头回等来了你?”   “哦?”晏殊假笑道:“摅羽这般深情厚谊,倒叫我不好算吃了三回闭门羹的账了。”   二人笑眯眯地对视一会儿,同时决定休兵止戈,趁丰盛的御膳变凉之前各自奋战。   一直被陆辞用各种方法哄得莫名其妙就请了客,难得虎口夺食,在陆辞嘴边得了些美味佳肴的晏殊,在茶饱饭足后,不免十分满足。   陆辞屏退下仆后,便懒洋洋地倒在了软塌上,还将火盆勾到了离自己近些的一边。   晏殊看得眼皮一跳,强忍着将火盆勾回自己这边的冲动,斯斯文文地在软塌上坐了下来。   他本想揶揄此时应是形象全无的陆辞几句,结果定睛一看,就意识到对方占了得天独厚的相貌的便宜,竟连这懒汉的姿态,随意之下,都显出几分风流雅致来。   于是话锋一转,询道:“你难得休沐,就这么睡过去了?”   陆辞笑道:“浮生难得一日梦,能睡时自当睡晚些。”   对接待了晏家幼子一事,他可是准备守口如瓶的。   明明是好事一桩,倘若叫对待儿子向来严厉的晏殊知道了,晏游霖定要挨一顿家法。   他之所以不在分别时告诉晏游霖,叫对方放心的原因……则是因看包子脸的小郎君苦闷又不好意思将请求说出口的模样,实在可爱又有趣。   就叫对方继续担惊受怕一阵,算是吃个调皮的小教训好了。   晏殊浑然不知幼子已叫陆辞逗弄了一通,嘴角微抽:“若我所记不差,上回我不过起晚了片刻,就落你一句‘生前何必久睡、身后自会长眠’的软刀。”   “是么?”陆辞极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今日是去了哪家走访,之后又同着到哪儿去逍遥快活去了?”   晏殊笑道:“说来也巧,我今日见的,也是一位三元。”   陆辞眨了眨眼:“王三元?”   大宋自开朝以来,连中三元的不过出了三位。   头位早已过世,此时还在的,除了陆辞,便只剩十数年前也有着连中三元的辉煌成绩的王曾了。   和升迁不按基本法、硬生生地踩着天灾人祸扶摇直上的陆辞不同的是,同是三元及第,王曾的官阶并不算高。   但胜在稳打稳扎,部门清贵,且近天子身边。   在陆辞印象里,王曾虽属于亲近寇准一派,却是典型的‘朋而不党’,并不真正站队,到了关键时刻,更是只凭自己意志行事。   倒是可以结交一二。   晏殊睨了思索着的陆辞一眼,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好似万分遗憾道:“原想带你一同前去,也好替你们引见一番,不想你一睡难醒,唯有下回再说了。”   闻言,陆辞眼底波光流转,看着晏殊微微一笑。   因不愿打击晏殊的一番好意,他没说出口的是——   他若真想认识谁,哪儿还用得着友人出面引见?   在陆辞这又赖了一小会儿后,晏殊见时辰不早,才不情不愿地打道回府。   因就在隔壁,陆辞也懒得去送了。   提心吊胆了小半天的晏游霖小心翼翼地扒着门边偷觑自己爹爹,等着自己被训斥的宣判。   然而他等来等去,只等到一贯优雅讲究的爹爹在走着走着,见四下无人,就放松地“嗝”了一声。   晏游霖:“……”   听着那一声极其响亮的饱嗝,他忽然就不再担惊受怕了。   晏游霖安心时,远在汾州的狄青,也从夫子手里得到了一个扎扎实实的大包裹。   一听是汴京来的,狄青就已想到什么,两眼放光了。   等切切实实拿到寄件后,更是兴奋得双手都在颤抖。   在他最夸张的梦境里,也不敢幻想陆知州在进京述职后,还会给他寄信来啊!   看着那份量十足的包裹,不论是知晓寄件人身份的也好,还是单纯看那大小的也罢,都不免对狄青充满了艳羡。   亲眼见到过陆知州把狄青送回来的那位舍人,更是以见到精怪的稀奇目光瞧个不停。   明明非亲非故,乳臭未干的小子,怎么就走了大运,让陆知州那么照顾呢?   狄青根本分不出任何心思去留意别人目光,路上紧紧把包裹搂在怀里,面上是忍不住的灿烂笑意,狂奔回了自己房里后,定定神,才小心翼翼地开始拆封。   当露出来最顶上那封薄信时,误以为这厚厚一沓全是信的狄青,顿时觉得自己幸福得几乎可以直冲云霄了。   他难耐兴奋地在床上打了几个来回的滚,才满脸通红地继续往下拆。   紧接着露出来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左氏春秋》……   狄青:……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关于指南针:《韩非子?有度篇》里有“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的记载,端朝夕就是正四方的意思;其所指的司南大概是用天然磁石制成的,外观像勺,圆底,置于平滑的刻有方位的“地盘”之上,其勺柄能指南的一种磁体指向仪器,即如王充所记述的“司南之勺,投之于地,其柢指南”。   从司南的出现到指南针的发明,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演进过程。指南针究竟何时问世,现在尚无确切说法。唐末五代的一些文献中已有关于指南针的记载,如《管氏地理指南》[注释]、《九天玄女青囊海角经》等已提到“(磁)针”、“正针”、“缝针”等,极有可能是指罗盘上的指南针。不过,目前发现的关于指南针的最早明确记载,是北宋时期的《武经总要》、《梦溪笔谈》、《本草衍义》等文献中的有关记述。   在《武经总要》中载有制作指南鱼的方法:“用薄铁叶剪裁,长二寸,阔五分,首尾锐如鱼形,置炭火中烧之,候通赤,以铁钤鱼首出火,以尾正对子位,蘸水盆中,没尾数分则止,以密器收之。”不过用此种方法所得的磁性仍较弱,其实用价值还不大。   在《梦溪笔谈》中记述了另一种人工磁化的方法:“方家以磁石磨针锋,则能指南。”用现代科学知识分析这一方法,可知它是一种利用天然磁石的磁场作用,使钢针内部磁畴的排列规则化,从而让钢针显示出磁性的方法。它既简便又有效,为具有实用价值的磁体指向仪器的出现,创造了重要的技术条件。   除了对人工磁化方法的探索外,宋代还在磁针的装置方法上进行实验和比较。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提到了“水浮”、置指爪、置碗唇以及“缕悬”四种装置方式。水浮法在两宋时期应用较多,曾公亮等所述指南鱼采用的也是水浮法。此法简便,但正如沈括所指出的“水浮多荡摇”,是它的重大缺点。对于二、三两法,沈括指出了他们的长处是“运转尤速”,短处是“坚滑易坠”。沈括比较推崇的是第四种方法,认为“其法取新纩中独茧缕,以芥子许蜡缀于针腰,无风处悬之,则针常指南”。这确实是一种较好的装置方法。除此之外,南宋陈元靓在《事林广记》中还介绍了一种当时流行的指南龟的装置新法:将一块天然磁石安装在木刻的指南龟腹内,在木龟腹下挖一光滑的小穴,对准了放在顶端尖滑的竹钉子上。因支点处摩擦阻力很小,木龟便可自由转动以指南。这就是后来出现的旱罗盘的先声。(《两宋文化史》)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等狄青将极大的心理落差消化完,他从前知州陆辞处收到一个大递件儿的消息,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传遍了整个学舍。   连宿在此处的夫子们,都被这不小的动静惊动了。   他们一边努力回想狄青平日的表现,一边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是否太过粗心大意,才忽略了这么一位叫三元及第的陆知州极其看重的天纵英才。   怀着相似的微妙心思,他们纷纷披了外衣起身,聚到狄青这来看情况。   居然是套簇新的《左氏春秋》,拿在手里只消粗略翻看几页,就能轻易瞧出是用上好的纸张和墨所雕印的,价值定然不匪。   夫子们不禁感慨,再看向好似已经乐傻了、呆呆坐在床边没有反应的狄青,语重心长道:“陆谕德的殷切期许,你可切莫辜负了。”   狄青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见他这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他们忍不住又叮嘱几句,才驱散来凑热闹的其他学子,叫狄青安置了。   等人走干净了,狄青便将房门重新关上,把陆辞那封薄薄的信给取了出来,郑重地放在枕头边上,再将《左氏春秋》给小心放在衣箱里,用柔软的布料妥善包好。   点灯读太费蜡了,而且如若一不小心,扯坏了某张书页,那他不得心疼死。   索性明日天光亮了,再拿出来读。   狄青这么想着,就心安理得地先把那本只一看就叫他感到头皮发麻的《左氏春秋》给先放到了一边,然后难耐激动地将信拆了,就着从窗口撒入的明亮月光,认真地读起信来。   在信里,陆辞先说了自己在京城刚购置了新的宅子,旧的住处会托给牙人售出,让狄青日后赴京赶考寻他暂住时,莫要找错了地方;再是表示自己述职一切顺利,唯一的学生,也就是当今的太子殿下,虽较狄青还年幼两岁,却极其聪颖刻苦;最后简单地表示了对狄青的期许,希望他能勤学不缀,早日来汴京同自己相见。   短短一封信,狄青却是读得心情跌宕起伏,百转千折:惊讶,皱眉,抿唇,隐忍,再到头痛,以及最后的惊喜和期待。   他贪婪地将信反复读了好几次,尤其那句叫他怦然心动、呵呵傻笑的‘盼汝早来京,与我重相会’,更是看了好多遍。   直到倒背如流了,他才缓缓把信放下,一脸严肃地收到屉里。   他一定要好好念书,争取早日去京城寻陆郎君!   因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期许和憧憬,狄青真正躺到床上后,没过多久,就陷入了好梦之中。   他有所不知的是,受了陆辞的‘进京赶考时与我同住’之邀的,可不止他一人。   而还有初战不利,正被诸位夫子亲自押着在密州苦读、准备来年再战考场的钟元和易庶,以及届时要进京来督促他们不得散漫的李夫子。   ——而根本不可能是他美梦中所幻想的二人共处一室。   正挑灯夜战的陆辞,如有所感地打了个喷嚏。   随侍一边的健仆顿时一阵紧张,下意识地就拨了拨炭盆,叫火烧得更旺一些,又将挂在门边的大衣拿来,犹豫着是否该给陆辞披上。   陆辞摆了摆手:“不必。你先下去吧。”   屋里被炭火烤得很是暖和,除了这个来得莫名其妙的喷嚏外,他甚至都快要冒汗了。   健仆将杯中茶水加满后,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对这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近来堪比争宠、一个赛一个的细心体贴的行径,陆辞不禁无奈地笑了笑。   他们与陆辞所签的契约并不算长,不过三年而已,而追随这么一位出手大发、温和善良、体恤下人,自身还前途无量的主人的好处,他们既尝到了,就更不愿意失去。   但说到底,他们除了力气大些,体格瞧着壮实些,较能唬人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   健仆们皆有着自知之明——若说这宅子里有谁是郎主不愿意离了的话,那恐怕手艺日益精进的厨子。   因此,尽管离契约到期还有将近一年的功夫,他们就已卯足了劲儿,将彼此视做竞争对手,开始在陆辞跟前轮番表现了。   陆辞对缘由虽是心知肚明,但来年究竟计划如何,会否跟所有人续立契约,他并未拿定主意,并不好同他们说些什么宽心话。   毕竟在京里能呆多久,并非是他一人就能说了算的。   陆辞慢悠悠地饮了口热茶,便聚精会神地继续写了起来。   他今晚上已早早地备好了课,现正忙活的,是举荐一事。   ——在寇准的提醒下,官家赵恒终于想起了馆阁里的一片狼藉,不论整理、校勘还是纂修方面,都急需大量人手的这一茬来。   于是从各地官员中筛选出合适的,权知馆阁校勘和史馆检讨等职务,粗略估计,起码会有五十多个新出的空缺。   这消息一出,无数选人的心思都活络开了。   甚至连最仇视寇准的那些党派,也一边骂着寇准收买人心,一边‘不计前嫌’地琢磨起,这五十多个位置里,究竟能给自己派系里的人占下多少个。   别看只是馆阁校勘和史馆检讨在馆阁之中,不过最末的第三等,也并无多少实权,但馆职本身的清贵和优越性,历来就在士人心中有着崇高的地位。   莫说是选人们对此趋之若鹜,就连不少京朝官,都忍不住起了心思,想要下手一争。   然而绝大多数选人,却是连被考虑的机会都不曾有过的——一般官员想要担任馆职,须经大臣推荐,才准考试。   而有‘推荐’权力的大臣,则只有两省五品以上官员,每人每年还有着名额限制:京朝官得五员,升朝官只得三员。   得了推荐后,则被选送进入初试,为学士院中试诗赋论,合格了才可授予低级馆职。   授予馆职之后,仍未结束,还要继续进行考核,唯有优秀者,才有担任要职,进行升迁的机会。   大多数人,则被另派往地方上任职了。   陆辞虽为正四品下的左谕德,但严格来说,并不在两省之列,便也没有举荐人的资格。   他正因清楚这一点,在别人为此万分纠结时,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松模样,一心只教太子圣贤书。   还是赵祯没忍住,强忍着邀功的小兴奋,含蓄地提醒了陆辞几句。   陆辞这才知晓,原来托小太子每见官家就在官家跟前替他赞不绝口、美言不断的福,叫赵恒越发想起了陆辞为官时日虽短,政绩却是无比亮眼之事。   不但恢复了三两日就送御膳的福利,这次还额外吩咐吏部,将他添入了有权举荐的官员名单中。   吏部中知道此事的不过寥寥,根本没料到官家的心血来潮下,竟做了回不留名的施恩人,连陆辞本人都不知晓,就没想到去通知他一声。   且因陆辞站位一直微妙,也无人想着宣扬出去,或是临时抱佛脚地巴结他以换取推荐名额……   于是陆辞稀里糊涂地,就差点弃权了。   陆辞惊讶过后,赶紧谢过太子,当晚回到家中,就忙活起写推荐信的事了。   他虽得了陛下破例赐予的权限,但说白了,他头个想到,也能相信的,且需要这一职位的 ,也只有朱说、柳七和滕宗谅三人。   就陆辞个人看来,最适合的,无疑是朱说了。   别看朱说年纪最小,却最沉得住气,也最有干劲。   柳七和滕宗谅虽也极具才学,但前者黑历史太多,最近自己又与其相隔太远,也不知是否修身养性,痛改前非了;后者性子也偏于浮奢享乐,虽是个能做也肯做实务,愿为友人两肋插刀的,可在清贵安宁、数十年如一日的馆阁之中,却不见得适合。   ——不管是谁得以幸运地雀屏中选,他还是最好把人安排到自己家里来住。   起码开头一年,都得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才安心。   因不知这事是否能成,陆辞在熬夜写好推荐的文书,次日交予吏部后,就将此事安静搁在心里,并未与任何人声张。   如若成了,他不想对友人邀功。   如若不成,他更不想叫友人们空欢喜一场,也许还落个白欠他人情的心理负担。   更何况在陆辞想来,三人里要是有人能中的话,那也是他们自己的本事,才可在重重考试中突围而出。   自己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小小契机,并不值得夸耀。   熬夜的下场便是,还未躺上半个时辰,就得起身去早朝,一边听着寇准一人潇洒发挥,一边昏昏欲睡。   好不容易散了朝,就得去东宫讲经了。   赵祯见到陆辞时,就稀奇地在他眼底下发现了从未见过的青黑,以及破天荒地在讲经时以袖颜面,打了两个小小哈欠……   陆辞不禁满怀歉意,懊恼之余,认真地向太子致歉,并不因他年纪小就随意糊弄过去,也不觉身为讲经的半师就可理所当然。   一直默默观察的赵祯当然不觉丝毫不悦,反而笑眯眯的,感到高兴极了。   他打心底地一直认为,自己这位小先生,外人眼中才高八斗的陆三元,是几乎无所不能的。   现竟会跟他一样上课时打瞌睡,有些小毛病了,倒像是玉雕的人儿活了过来似的,生动有趣了起来。   “无妨,”赵祯笑着摆摆手,又终归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小声问道:“若真要作为赔罪,陆谕德不妨告诉我,你所推荐的那几人,究竟是哪几位大才?”   大才?   陆辞莞尔一笑。   ——未来也许是,现在却不过是酒鬼,小正经和大流氓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荐举:   官员磨勘迁官或担任差遣,一般都要举主推荐,并充当保证人。荐举的对象主要是中、下级文武官员,称“被举官”;荐举人称“举主”。真宗天禧元年(1017),开始限制荐举人数:两省五品以上官员,每人每年荐举京朝官五员,升朝官荐举三员。仁宗初,规定通判以上官员可荐举他人,被举人须现任的属官,且举主中还应有两员“职司”,由本部按察官或本路监司、帅司的长官充当。   2.馆职:   宋代前期,授予馆职要经过考试。就是进士及第、高中状元,也必须担任一段时间官职后,才能应试入馆;至于一般官员,须经大臣推荐后才准考试。应试科目,元丰以前“试诗赋各一”,神宗即位后曾下诏:“自今馆职试论一道,策一道。”   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十二月,王钦若、陈彭年等抄校崇文院书籍,朝廷为补充馆阁人员,命吏部从京官和地方官有才学的人中选送,然后先初试挑选,送学士院试诗赋论,合格后才能担任馆阁低级官员。授予馆职后,还要接受考核,成绩优秀者才得以升迁。但真正担任要职的究属少数,多数另行派往地方任职。 第一百二十八章   在讲完正课后,陆辞见小太子着实好奇,忍俊不禁下,便将自己那三位友人的一些过往趣事,与其说了一说。   赵祯身边常年环绕的,要么是对他千依百顺的宫人,要么是有纯德之美的望高君子,要么就是让他心生亲近、近乎完人的陆辞了。   现从陆辞口中听说,世上竟还有朱说、柳七和滕宗谅这种鲜活的趣人,他在惊讶之余,对这几人,也隐约起了几分想见上一面的心思。   若换在平时,生性稳重内敛的赵祯,对风流不羁、素爱留恋花丛、红颜知己无数的柳七,是断然生不出任何好感来的。   偏偏经陆辞风趣十足的娓娓道来后,柳七的那些个大小毛病,都莫名成了亮点。   一听柳七被分派到密州知某县后,就以身作则,再未涉入秦楼楚馆一步,连素来被人宽容对待的官员间的日常交际,都是放在茶馆里时,赵祯不由赞同地点了点头:“如此,他倒是浪子回头了。”   ——那可未必。   陆辞微微一笑,在心里默默回答。   赵祯又忍不住追问道:“甄选之事,几时方始?”   陆辞:“再过三四天,吏部便会整理出名单来,着人进京考试了。”   赵祯点点头:“那也快了。”   出宫的时候一晃就到了,见赵祯面露恋恋不舍,陆辞莞尔着叮嘱道:“还请太子殿下,莫将臣方才的话让人知晓了。”   赵祯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纵不算通人情世故,却颇聪明,知晓这些话一旦叫爹爹知晓,多半会给陆辞招来麻烦。   当然不能说。   在赵祯不舍的目送下,陆辞简单地收拾好了东西,就准备离开资善堂。   在走出堂门时,他回了回头,不由停住了脚步。   若要拿堆满藏书、为好书者的梦寐以求的圣地的馆阁,和坐落在东宫东侧,充当着赵祯教室的资善堂相比起来,陆辞更喜爱后者。   幽静雅致,宽敞明亮,院中林木郁郁葱葱,高大的书柜里摆满书籍。   会来往此地的,皆是当世学识数一数二的宿儒,尽心尽力只为教一人成才。   陆辞不免感叹,跟连坐在官学里一简单桌凳边都很来之不易的小狸奴比起来,赵祯可真真是得天独厚了。   ——当然,要换作是他的话,会在这院里多摆几个静心的香炉,和一把摇摇椅。   陆辞从资善堂的布置里,取得了一些如何修缮自己理想书房的灵感,在仔细盘算时,不免就耽误了片刻。   周围的侍人虽意识到了这点,但因赵祯对陆辞的喜慕之心几乎是溢于言表的,他们看在眼里,自然也不敢对陆辞不客气地出口催促。   好在陆辞也没逗留太久,就醒过神来,继续往宫外走了。   不过因耽误的这一小会儿功夫,他还未走出几步,就有一位同样着朱色官袍的老者迎面而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从事教学事业多年,当得起一句桃李满京师,朝堂上也是傲骨铮铮,有言直谏的孙奭。   陆辞微微一愣后,轻易辨出来人身份,便彬彬有礼地让至一边,颔首一礼。   就冲着孙奭在赵恒闹‘出迎天书’的闹剧时,毫不客气的那句‘臣愚所闻天何言哉,岂有书也!’陆辞就愿为这位直言不讳的猛人送上敬意。   孙奭面色沉静,显是边走边思索着什么,起初并未留意到陆辞。   直到陆辞特意停下,让至边上,冲他微笑行礼,孙奭才意识到还有人在跟前,不禁顿住脚步。   他却未急着往前走,而是凑近几步,深深地蹙着眉,将陆辞从头到脚给打量了一遍。   陆辞面上仍然带笑,坦坦荡荡地任他打量,对于这绝对称得上失礼和冒犯的距离,并未表现出任何不适。   尽管他和这位官职高自己不少,在士林中更称得上德高望重的左谏大夫称得上同僚,但真正见面,却还是头一回。   ——就这表现看来,孙奭怕是个重度近视了。   终于看清楚陆辞模样后,孙奭才退后几步,笃定道:“你便是陆辞吧。”   不等陆辞答话,孙奭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年纪虽轻,《尚书》倒是讲得不错。”   对最近赵祯身上发生的显著变化,孙奭无疑是诸多讲师中,了解最深的一个。   若说太子原是刻苦勤勉,但到底受年龄限制,再卖力也多的是不求甚解的地方,且常因羞涩内敛不好发问的话,现不但瞧着精神自信了许多,问问题变频繁了,大多时候都能真正理解内容,还不时能与一些地方时事联系起来。   陆辞眨了眨眼,在听清楚孙奭这句话后,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受宠若惊来。   能得自以《九经》及第后,就在国子监担任直讲,连宋太宗都曾亲自听过他讲的《书经》,给予嘉奖和认可,所做是注疏也在士儒中颇受尊崇的孙奭的一句褒奖……   陆辞脑海中浮现的头个念头,却是‘自己出的那几本策论详解的辅导书,怕也要变得更为畅销’吧。   孙奭在表达完这句极简单的欣赏后,就撇下来不及道谢的陆辞,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陆辞看着他分明年迈、却是风风火火胜似青年人的背影,不由想起与其有几分相似的王旦王相公。   遂略感伤怀地叹了口气,不急不缓地出宫去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今日难得比他早些结束工作的晏殊,竟已在他家里等着了。   他进门时,晏殊正一脸凝重地踱来踱去。   待听得脚步声,他猛然回神,上前一步后,就要开口。   陆辞一摆手,止住他话头,先屏退下人后,才将人亲自领往书房里去。   一关上门,陆辞就问:“难得见你这般焦虑,到底发生什么了?”   晏殊却是不答反问:“你与寇相,关系现在如何?”   陆辞挑了挑眉:“如你所想的那般。”   “这却不好办了。”晏殊心里其实已有猜测,刚才那一问,也只是出于侥幸罢了。现侥幸破灭,他越发神经质地自言自语起来:“自王相去后,陛下的无心理政,便是摆在了明面上。”   在这简单的陈述后,陆辞已猜出他的意思,接道:“刘圣人?”   圣人,即皇后,陆辞口中的刘圣人,自然指的是出身卑微,甚至还是已婚身份,却无比手段精妙、心机深沉,不但能让皇帝对她神魂颠倒,将其视作毕生最爱,还将赵祯的真实身世瞒得滴水不漏,通过这抢来的皇子登上皇后宝座的刘娥了。   在头回得知这位刘圣人不但自己登上后位,还将自己那位‘义兄’兼前夫的龚美也光明正大地带得飞黄腾达的辉煌事迹时……   陆辞还一度忍不住怀疑,这位手持神奇剧本的传奇女子,究竟是不是穿越人士。   现官家既然醉生梦死,不管政事,也没了擅于劝导的王旦在旁督促,那些个送入皇帝所居正殿中的奏折,自然就悄悄地落入了这位聪明伶俐的圣人手中。   晏殊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难道地带了几分颓然道:“连你也知晓了。”   陆辞顺手给他倒了杯茶,轻描淡写道:“官家不理事,送去的奏疏却未曾耽误过,显然是有人代劳了。”   晏殊:“……你莫不是早看出来了吧?”   陆辞蹙眉不答。   就短期看来,刘圣人小心谨慎,只悄悄渗入权柄的做法,较从前时而糊涂时而清醒、还动不动折腾些惊天动地的大闹剧的赵恒而言,其实还要好上一些。   偏偏正因为这份反常的‘规矩’和‘勤勉’,让一干深知赵恒本性的臣子,很快就识破了真相,也追溯到了她的头上。   这下非同小可了。   他们宁愿要个已折腾得筋疲力尽,不再对天书感兴趣,也将奸臣之首的王钦若赶得远远,应该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的赵恒,也不敢再冒着捧出下一个武则天的险啊!   武后当政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这事一传出,头个爆发的,就是眼中最揉不得沙的寇准。   幸好几十年的宦海浮沉,让他在早朝上竭力忍住了,未当着群臣的面对皇帝发难,可在今日散朝后,他单独求见陛下时,对照样神游天外的赵恒发起了愤怒的劝谏。   赵恒起初还有些心虚,以为是替他批改奏章的刘娥捅了什么漏子,才叫这事败露。   但再多的心虚,在被寇准滔滔不绝的训斥下,也很快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取而代之的,是恼羞成怒。   说刘娥有武后之心,那不等同于骂他有李治之庸吗?   赵恒强压怒火,试图辩解几句,但他本就理亏,措辞也很是苍白,自然被气势汹汹的寇准进一步揪住错处,几乎训得体无完肤了。   君臣闹得不欢而散后,赵恒越想寇准那盛气凌人的指责之姿,越是觉得气不过。   江山姓赵不姓寇,凭什么他就要忍这份就差被人指着鼻子斥骂昏庸无能、要让妇人上位的奇耻大辱?   他阴沉着脸,抚着胸口,一边忍不住埋怨愣是将寇准推荐给他的王旦,一边又怀念起一贯最会说话,哄他高兴的王钦若的好来。   于是回到相府的寇准,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歇息歇息,再平息一下怒气,就被下一个传到耳边的消息给气得双眼发红。   ——陛下召入林特等人进宫。   被召唤的,无一不是昔日的王钦若一党的人,那皇帝的用意,也就昭然若揭了。   寇准瞬间了悟,简直怒不可谒,当场踢翻了桌子。   分明是要瞒着他,传回被贬才没过半年的大奸臣,他的毕生宿敌王钦若啊!   作者有话要说:  刘娥这个奇女子的传奇事迹就如所提的那般,简直像是拿了玛丽苏剧本 2333   1.皇后被称为圣人(《假装生活在宋朝》)   2.赵祯的老师:   赵祯的教室叫“资善堂”,位于皇宫的东部,是太子府东宫的附属建筑。那是一个叫学者着迷的地方,宽敞幽静,肃穆雅致,满院都栽着葱郁的林木,幽深的宫殿里摆放着一排排高大的书橱,理想得非常超现实。   赵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习,他的师傅都是当时宋朝学识最渊博,品德最高洁的宿儒。代表人物有四位。依次是冯元、崔遵度、张士逊、孙奭。   其中张士逊以后是仁宗朝的宰相;崔遵度只教了一年,就去世了,影响有限;真正重要的是冯元和孙奭。   孙奭,这是位三朝元老了,在赵光义时期,他只是位国子监的讲学,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被皇帝注意。   赵光义去视察,正遇上当时未满20岁的孙奭在讲《尚书》,在皇帝面前他条理分明毫不怯场,赵光义连连称赞,当场赐予他五品官服。   此后在真宗朝里,他建立起了学府领袖的声望。他凭的不光是才学,学无止境,在这一点上谁也没法宣称自己冠盖古今,孙奭让天下敬仰的是他的品德。赵恒拜神,在微弱的反对声中孙奭的声音最响亮,在经典的“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必不信。”之外,他更一针见血地指出“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春秋》警言),凡此种种,让他在历史中留下了鲜明的形象,哪怕他在政迹方面非常的苍白。(《如果这是宋史3》)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陆辞于东宫任职,消息渠道到底有限,对寇准对着皇帝一通淋漓尽致的批评所导致的一连串连锁后果的严重性,此时还一无所知。   比起晏殊和寇准等人的反应激烈,将武后当政之事视作莫大耻辱,陆辞对那奇女子刘娥,非但并无恶感,甚至还有几分佩服。   平心而论,即使是遭不少人蔑视的刘娥的出身,也并不能用‘卑微’二字来形容——就陆辞所听闻的,刘娥的祖父曾于后汉官至右骁卫大将军,父亲刘通则在宋太祖时担任过虎捷都指挥使,只是早早就战死了,才导致刘家家道中落。   孤儿寡女,不免生活困顿,但刘娥的娘亲却未曾因此疏忽了对女儿的教育。   使刘娥不但容色出众,且知书达理,才令彼时的襄王赵恒对其一见钟情,以至于‘容貌瘦瘠’的地步。   此时赵恒不负责任地甩开奏疏不理,刘娥悄悄代为批阅的奏疏,却反而太过‘正常’,而被人瞧出端倪,不可谓不讽刺了。   看着晏殊已焦虑到近乎神经质的地步,陆辞无奈地笑了笑。   要这不是一个偌大国家,而只是一个企业,并且员工可以自主选择老板的话,比起时好时坏、精神状态也不稳定的赵恒,陆辞倒较愿意选择刘娥这种具有野心,但也懂得步步为营,循序渐进的领导。   当然,对赵祯的未来表现,陆辞自是更加看好——再没有比亲手培养出的上司,要更来得合乎心意的了。   但让刘娥手握权柄的话,即便实质上更有利于大宋的稳固,却与世俗理念相悖,使大臣极度抵触,民众也不见得乐见其成。   况且,哪怕赵祯并不知晓,他与刘娥之间,的的确确是不存在任何血缘之亲的:一旦刘娥站稳了脚跟,起了恋权之心,或是有意自立为皇帝的话,那她还可能乐见日渐成长的赵祯来夺走宝座吗?   亦或是,试图诞下自己的子嗣?   若是这种情况发生,可想而知会有多少腥风血雨了。   陆辞身为太子左谕德,注定陪伴东宫成长,与起了此念的刘娥的政治立场,就变得十分微妙。   ——目前尚且不显,往后却注定是敌对关系。   陆辞心念电转,得出结论后,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尽管有些可惜,但比起刘娥这一选择带来的无限风险,还不如等赵恒再坚持几年,容赵祯学成长大,顺理成章地继任皇位来得平顺。   这么一来,也与他接受儒家教育的一干友人,会抱有的观念达成一致了。   “同叔,”陆辞委婉提醒道:“若你是想从陛下处着手的话,怕是徒劳。”   晏殊丝毫不奇怪陆辞看破了他的想法,只皱了皱眉:“为何?”   陆辞平静反问:“当初太宗隔绝二人十载,亦难达此目的,你又凭何认为自己能成?”   晏殊默然。   他对陆辞的劝告,其实是并不全信的。   此一时彼一时,那可是数十年前的事了:当年刘娥还是‘顾盼生辉、巧笑倩兮’的美人,加上心思灵巧,才博得赵恒无尽恩宠。   而如今,哪怕保养再得当,刘娥也难逃人老珠黄,官家则可轻而易举便拥有美人无数。   若真那般鹣鲽情深,宫中的众多美人和嫔妃,又是怎么来的?   陆辞看出晏殊的半信半疑,也未说破,而是见好就收,到此打住。   晏殊心事重重,也没有与陆辞谈天说笑的心思,很快就告辞回家,专心谋划。   而寇准那头,虽未冲动地直接杀进宫去,对着糊涂透顶的皇帝来一顿‘忠言逆耳’的训斥,但那股雷霆怒火,却一直压在心里。   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的,其实还有一人。   ——周怀政。   周怀政为入内副都之,堪称天子身边内臣之首,同寇准素来称得上交好,在撵走王钦若的事上,也未少出力。   现王钦若俨然有回归之势,不仅寇准暴跳如雷,他也心惊肉跳。   加上刘皇后对他一直抱有敌意,现随赵恒愈发怠惰,皇后掌权之势越发清晰,他看在眼里,竟是比寇准还早坐不住了。   就在倍感威胁的周怀政开始暗自谋划,准备与寇准串谋时,晏殊则到底将陆辞的劝诫入了耳,这些天都按兵不动。   这日早朝散后,以寇准为首的一干重臣,照例求见赵恒,汇报一些重要政务的进展。   赵恒双目放空,显是神游天外,只不时敷衍地应上几句。   若是平时,寇准也就视而不见,继续做该做的事了。   但一想起自己一心未果,官家却不住添乱,甚至还要将王钦若召回京中,不外乎是为压制他的行径时,他一时气从心起,沉声问道:“官家当真认为此事妥当?”   赵恒这才回神,淡淡地看他一眼:“我说准或不准,寇相公不也有办法叫它准了么?既然如此,那便都准了吧。”   寇准质问时,是想唤起官家几分羞愧心,却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皇帝竟会说话这般不客气,几乎是指着他这宰相的鼻子,当着一干重臣的面,来讽刺他权重盖主。   即便寇准有着压制群臣的胆魄,当年也有着将赵恒压在王位上不许其丢下军队逃走的胆色,但在此时此刻,面对赵恒居高临下的轻视,他心里在这一瞬,却只剩心灰意冷。   沐浴在其他大臣各异的目光中,寇准满脸涨得通红,唇上的须髯一颤一颤的,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只道句‘不敢’,深深地朝赵恒拜了一拜后,便自请退下了。   他这干脆利落地放弃战斗的行为,叫原以为会惹得他当场暴怒的赵恒,也有些怔愣。   赵恒环视群臣一圈,或多或少地从他们眼中看出了几分兔死狐悲,面上顿时不自在起来。   他心里暗骂寇准不按理出牌,嘴上则道:“还有什么,说吧。”   凝滞的空气这才开始缓慢流动,但经过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爆发,和寇准莫名其妙的退让后,包括赵恒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根本无心听取。   好不容易汇报完后,大臣们开始请辞时,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赵恒,却不快地“哼”了一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昨夜皇后以下,竟都到刘氏那里去了,独留朕于宫内。”   这犹如儿戏、抱怨意味却十足的话一出,所有人皆是心里一惊。   正徐徐退出的大臣队列,更是惊疑不定,立马出现了停滞。   这到底是赵恒一时间的胡言乱语,还是发自内心的感到不快呢?   晏殊意识到,这也许就是他等待已久、离心帝后的机会了。   只是他生性谨慎,加上及时想起陆辞的劝说,导致话都快到了嘴边,却未能说出去。   ——再等一等。   晏殊想。   比他快上一步的,则是同样对刘圣人表现出揽权欲望、且还能顺利说服皇帝这点,而深感不安的李迪。   听得这份编排后,他毫不犹豫地将此视作了‘以天下为己任’的时机,挺身而出,朗声回应道:“果如是,何不以法治之?”   殿内倏然鸦雀无声。   赵恒愣了片刻,才如梦醒一般,听明白了李迪说了什么,讪讪地摆了摆手:“玩笑耳。莫要当真。”   这下所有人都回过味来了。   刚才那随口抱怨,显然是假非真。   在这般明确的否认过后,更能得见皇帝对弄权的皇后不但没有任何不满,甚至还充满了爱护之意。   意识到这点后,众臣心里不禁一沉,看向脸色雪白的李迪时,更是充满了同情。   李迪在听到赵恒否认的那一刹,就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怕要不好。   让这雪上加霜的是,当参政的大臣们退出大殿时,晏殊忽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   就见一抹色彩明艳的裙袂在屏风后晃动一下,徐步走入殿内。   一滴冷汗,悄然从面沉如水的晏殊额上滑落。   在此时此刻,能这般轻易进出陛下所在的殿室,且衣着这般华丽的女子,除一人之外,根本不作它想。   ——刘娥。   晏殊清楚,自己是因一念之差,而逃过了一劫。   他立马就想起了给予这份忠告的好友,在破天荒地以混乱心思渡过了这日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要去寻陆辞说话了。   只是等他骑马奔到陆辞家中时,却意外地扑了个空。   晏殊诧异不已,问守门的健仆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家郎主还未回来么?”   因他是家中常客,与郎主关系也好,也未得过郎主的另加吩咐,因此对于他的问题,健仆毫不迟疑地就答了:“已回过了,但未来得及换衣,便又上马走了。”   晏殊皱了皱眉:“他可说去哪儿了?”   健仆摇头:“郎主不曾交代。”   晏殊万般失望,也只有铩羽而归。   ——殊不知他万般想见的陆辞,此时已单独骑马,到了寇准的相府门前。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关于这句抱怨,是真实存在的。   (在蝗灾之后)真宗赵恒很可能得了精神性质的疾病。史称“上久不豫,语言或错乱”,而且常常失忆。   有一天,他居然在大臣面前述说刘皇后的坏话:“昨夜皇后以下都到刘氏那里去了,独留朕于宫内!哼!”   这是说刘皇后大约有什么事,一招呼,宫中女眷都过去了,只留下皇上一个人守着大空房子,孤零零的。这话说得可怜巴巴。但史称“众知上眊乱误言,皆不应”,众臣都知道皇上一时昏头,精神错乱,事实肯定不是这样,所以没有人回应他。   但是李迪此时正为刘皇后的“揽权”感到不安。真宗病重,很多军政处分都要经由中宫决断,虽然有大臣看守,但朝廷内外,近来议论已经越来越多。史上“红颜干政”“惑乱朝纲”的故实,让这位新任宰辅有忧虑。   李迪大概有“曲突徙薪”的担当。他猜度的逻辑不难推演:真宗病重,早晚驾崩,而太子年幼,刘皇后免不了要“垂帘听政”。那时节,如果这个名叫刘娥的女人来了野心,称制称帝,如何了得?李迪这类预判不为无因。如果不能消除隐患于未然,这位名叫刘娥的大宋刘后,就会与那位名叫吕雉的大汉吕后、名叫武曌的大唐武后,鼎足而三,成为史上三位最具权威权势的女流。史鉴在此,不得不忧。于是,听到皇上忽然编排皇后故事,李迪便来了“以天下为己任”的勇气,贸然回应道:   “果如是,何不以法治之?”   李迪的意思就是黜免皇后,另立她人。   真宗在迷乱中,看着李迪,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清醒起来,回答他说:   “无是事也。”没有这回事。   刘皇后此际正好就在大殿屏风的后面,听到李迪这么说话,女人家家的那一点小小怒火就噌噌地冒出来了。从此以后,她对李迪有了憎恶。后来的日子里,李迪未能久留中书,不仅有丁谓的“媒蘖”之由,刘皇后的意思也左右了这件事。   2.刘娥的身世(当然,有书说她出身其实很卑微,是赵恒因为太爱她而想方设法给她贴金,弄了个显赫家室):以下仅为一家之谈,不要全信哦。   ——刘娥,出生在太原,时当公元968年,太祖开宝元年正月初八,赵恒出生于开宝元年十二月初二。算起来,刘娥几乎大赵恒一岁。   刘娥的祖父刘延庆,在五代后晋、后汉时,曾任右骁卫大将军,父亲刘通曾任宋太祖时的虎捷都指挥使。但后来刘通因功又做嘉州(今属四川乐山)刺史,于是年幼的刘娥随全家从太原迁往川中。刘通不久出征战死,无子,家道于是从小康跌入困顿。母亲庞氏带着女儿寄居在娘家。刘娥在母亲教育下,知书达理,但她还学会了一门手艺:拨鼗。所谓“拨鼗”,就是手持一枚拨浪鼓,控制节奏左右摇,流珠敲击皮面,发出悦耳的声响。   这之后,有一段历史,记录不详。一般认为,庞氏将女儿许给了一位银匠龚美;另一种说法是龚美乃是刘娥表哥或亲眷。我比较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刘娥与龚美不一定有私情。后来的事就是,龚美带着刘娥从巴蜀来到京师汴梁,继续锻银为业。这时,赵恒刚刚被封为襄王,正在做着开封尹,龚美因为制作银器,得以见到赵恒。年少的赵恒听过川中女子很优秀,就对龚美说:“蜀妇人多才慧,汝为我求一蜀姬。”龚美于是将刘娥介绍给赵恒。   刘娥初进入襄王府时,俩人都已二十岁(一说十五岁),正是恋爱的季节,汉语中“如胶似漆”就说男女二人的“黏”度,此际用在他俩身上正好。记录中甚至说到赵恒因为与刘娥日日在一起,以至于“容貌瘦瘠”。这迹象被太宗看出端倪,就问乳母:“太子近日如此景象,左右都有何人?”这位乳母似也关心太子,认为是刘娥勾引了帝国嗣君,就向太宗说了实话。太宗就下命令,让刘娥离开赵恒。赵恒不得已,就将刘娥藏在殿侍张耆家中。   十几年后,太宗晏驾,赵恒践祚,当即将刘娥引入宫中。   刘娥的表哥(更多书说是她老公)龚美,赐姓刘,故史称刘美,成为刘娥的正式兄长,继承刘氏香火。刘美出居外任,除了家人有“夺人盐井”一案,其余不见善恶美丑,一生平安,无功无过。(《大宋帝国三百年7真宗赵恒》)   3.周怀政和寇准的密谋之后章节会提。此处不细说。 第一百三十章   听说陆辞来了,正满心烦躁的寇准就忍不住有些高兴。   只是微笑还没在脸上挂上一会儿,他就故意重新板起脸来,对夫人道:“看来他虽被那些狡猾的南人迷了心,但这早朝,倒也不算白上,好歹还记得相府里有一位寇相公啊。”   夫人无奈道:“你这脾气,好歹收敛一下,不然要将人吓跑了。”   若不是上午才发生了赵恒当着群臣的面,重重地下了寇准颜面的事,夫人的口气怕还会更直接一点,现就只能以玩笑口吻,委婉劝一句了。   “哼。”寇准不可避免地思及今早之事,脸色不由沉了沉,却不愿迁怒夫人,只摸了摸须髯:“难道他还能似官家那般,因此积怨,也要下我颜面不成!”   话虽如此,当见到笑盈盈的陆辞时,寇准还是不自觉地唇角弯了弯,将人领进待贵客的正厅,屏退左右,口吻闲散随意道:“王相居此府时,想必你没少来过吧?”   陆辞如实相告:“承蒙王相邀约,曾来过两次。”   寇准轻哼道:“你平日只顾着同南边那小子形影不离,连家都不惜搬到他边上去,却不踏此地半步……这会儿上门,怕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陆辞在来时,就做足了寇准会跟小孩一样发牢骚的准备,听得预料之中的话后,心里反倒松快不少。   寇准没将他拒之门外,也没恶意揣测他是否抱着看笑话的念头而来,这翻旧账的语气,倒透着十足的亲昵,显然还肯拿他当相善的人看的。   见陆辞尚在沉吟,好似被问住了,寇准不由蹙了蹙眉,正欲催促,斟酌了好一会儿的陆辞,就终于开口了。   “寇相所料不差,”陆辞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我的确是有事前来。”   他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倒让以为他方才沉默、是在绞尽脑汁找借口的寇准愣住了。   陆辞压低了声音,开门见山道:“不论周怀政所谋为何,寇相断不要介入其中。”   这话一出,寇准心里就如霹雳闪过一般,极其震撼。   面上却只眯了眯眼,紧紧地盯住了陆辞。   此时此刻,他已没有半点玩笑心思了。   面对寇准锐利的审视,陆辞面色丝毫不改,继续道:“周怀政素慕相公,然其身边可用之人,却寥寥无几。古今往来,谋事最忌者,皆为事泄。相公既未至山穷水尽之时,何必将身家性命押上,赌一素未谋面者是否可信呢?”   寇准被皇帝当面讥讽之事,没过多久,就传遍了朝野上下。   连在东宫讲学的陆辞,也很快得知了此事。   陆辞心道不好。   他立马就能想象出,自尊心极强的寇准,事后会是如何委屈愤怒,将有怎么个激烈反应了。   再联系上不久前从晏殊口中得知的,在赵恒身边备受信任的内臣周怀政,被派去照看东宫事务已然多时,此人还同刘圣人关系不睦,却对寇准颇为欣赏这点,陆辞就再坐不住了。   他虽在王旦床边定了主意,不掺和进丁谓与寇准的党争中,但面对这潜伏着杀身凶险的局势,他却不可能对一度对自己多加照拂的寇准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他犯下致命的错误。   ——再这样放手不管下去,寇准说不定要活活作死自己了。   至于寇准听与不听,对待他的态度又会发生如何变化,陆辞也不甚在乎。   他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寇准轻嗤一声,竟未否认陆辞的话,只傲然道:“你人在东宫,能知几许?”   人只看他风光无限,位极人臣,却不知他已是内忧外患,不得不兵行险着了。   陆辞淡淡一笑:“相公不妨试着一听,看我究竟知道多少?”   寇准矜傲地点了点头。   他倒要听听,一度叫他颇为欣赏的这小郎君,到底要说些什么。   陆辞平平静静地甩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周怀政密谋之事,不外乎废后、禅位、践祚三者。”   寇准眼睛微微瞪大。   陆辞从他的反应,便知自己的推测并未出错了。   好歹在东宫中见过周怀政此人多次,有过一些面子情,对此人,陆辞多少是有些了解的。   此人功利心之重,连敏感细腻的赵祯都察觉出几分。   对下人素来体恤的小太子,却唯独不喜欢这位笑容满面的‘周家哥哥’——陆辞有次讲学时去得稍微早了些,就见赵祯泄愤一般,在纸上胡乱写着‘周家哥哥斩斩’的语句。   他意外撞见一回后,对周怀政就更加留意了几分,还从自回京后、就重新跟他熟稔起来的林内臣口中试探了关于对方的信息。   是个胆子大的。   陆辞看着寇准,慢条斯理道:“而相公至虑,则非圣人专权、王钦若被召回莫属吧。”   寇准内心的震惊,已是无以复加了。   他眉头紧锁,劈头问道:“这也是听晏殊说的?”   周怀政的计划,他分明还在考虑之中,尚未决定真正出手支持。   官家身体越发不好,不愿理政,亦极其信任周怀政这一身边内臣。   周怀政自信满满地表示,他能说服官家禅位于太子时,寇准内心其实是偏于相信的。   但太子过于年幼,即使继位,也无法独自理政,而需人摄政辅佐,代为主持大局。   这一人选,寇准毫不怀疑,在意气用事的情种皇帝眼中,会是刘娥那一介女流,而非朝中重臣。   周怀政倒是想将刘娥一气呵成地废除,再请寇准摄政——当然,届时他是否要逐步要求分一杯羹,就不得而知了。   但这说易行难,且不说有避嫌之理,即使他当仁不让,朝中也多的是阻力。   倘若一个环节失控,岂不都要弄巧成拙,白白托了刘娥上位?   正因如此,寇准才百般纠结,一时半会下不了决定。   陆辞一边说,就一边仔细观察寇准,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不放过。   从寇准眼里,他除了惊诧之余,并未看出杀意,顿时心下大定,一针见血地反问:“我从何得知这些,于相公而言,怕是无关紧要。而是真正手眼通天、耳目遍野、且视相公为敌的丁谓会更容易探知此事这点,才值得相公深思吧?”   说到这里,陆辞意味深长道:“我知相公不见得瞧得上丁谓此人,然其也不似相公所以为的那般孤立无援。”   以丁谓那心思缜密、隐而后发的作风,一旦走漏些许风声,有了蛛丝马迹,这场密谋都注定以惨烈失败告终。   从古至今,无数密谋者都栽倒在‘事泄’两字上——尤其在这一回,主事者并非寇准本人,而是由周怀政开始发力。   关乎身家性命之事,最不当假借人手,凭什么信周怀政能瞒得密不透风?   当然,就陆辞看来,寇准那有点春风就得意,一点就炸的牛脾气,也不是个适合搞这种细腻阴谋的。   寇准沉吟不语。   他虽脾气爆裂,但在面对自己一直看得顺眼的人时,倒还是听得进去一些话,不至于六亲不认的。   陆辞的话虽然难听,却句句说到要害。   单这份在关键时刻、专程来提醒他,无异于雪中送炭的心意,就已很是难能可贵了。   陆辞见寇准陷入深思,知晓自己的话或多或少地起了作用,自己再呆下下去,怕是会起反效果,于是毫不迟疑地起身,直接告辞:“我言尽于此,还请相公保重。”   在陆辞已踏出厅门门槛时,寇准才醒了神,下意识地唤道:“慢着!”   陆辞却当未曾听到,径直离去了。   人微力薄,也是有利有弊——利是不会被彻底卷入其中,弊是想做什么、却是有心无力。   等陆辞心情复杂地回到家中,就愕然看到厅里摆了极丰盛的满满一桌子菜,晏殊笑眯眯地坐在边上,筷子碰都没碰过,显然已等候多时。   陆辞回过神后,就心安理得地坐下了:“看来今日是发生了什么,刚巧向你证明了我的话不错吧?”   晏殊优雅地给陆辞倒了杯茶,才发问道:“摅羽究竟是如何猜到的?”   陆辞却叹了口气,亲昵地拍了拍晏殊的肩,微笑道:“臣子连国家的主都无可能做得,更何况是数十年来皆为情种的陛下一人的‘小家’?”   平时感情甚笃的夫妻拌嘴,恋人吵架,甚至闹到离婚这步,都轮不到下属去发表劝分的意见。   一旦二人和好,倒霉的人是谁,就可想而知了。   晏殊听这话虽有道理,但从陆辞的眼里,却看出几分调侃和戏谑来,不由挑了挑眉:“不想摅羽虽未婚配,论起有情人事,却能说的头头是道。”   陆辞轻描淡写道:“不过将心比心罢了。”   晏殊好奇心顿起:“我倒不知,摅羽已是心有所属了。”   陆辞想顺口应下,省得对方以后又给自己胡乱做媒,但想想还是算了——一个谎撒下去,还得捏造出这么个人来圆,实在不妥。   陆辞认认真真地想了想,诚恳道:“我想的是,哪日有了心悦之人,定会对她一心一意,又如何会因听别人几句挑拨,就冷淡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把历史上关于这段事的内容摘录如下:   真宗病重昏沉之际,寇准秘密来见,提出了一个重大建议,他要求尽早“传位”,也即在真宗在世时,完成最高权力交接。   寇准的“禅让”意见,得到了真宗的认同,史称“上然之”。   寇准很兴奋,马上要翰林学士杨亿撰写过渡性文件,请“太子监国”。并且期望杨亿能来做参知政事,替代丁谓。   杨亿赞同寇准,但知道此事关系重大,等到夜深人静时,屏去左右,才开始草拟文件。   史称杨亿撰写此文“中外无知者”。   但丁谓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一说是杨亿在草写文稿完毕后,很兴奋,忍不住对大舅哥张演说了一句话:“数日之后,事当一新!”然后张演就在跟他人的吹牛中,将此事神神秘秘地透露了一星半点,但“太子监国”的主题词却开始在政要圈子里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一说乃是寇准自己透露。说是寇准自己酒喝高了,“漏所谋”。   丁谓很恐惧寇准做成此事,就联合同党,一起极力攻讦寇准,认为寇准这是在诅咒皇上,发动政变。   于是,就在真宗身体好转,正常上朝的时候,上奏,要求解除寇准的执政资格。   而真宗也忘记了与寇准的“君臣约定”,史称皇上不记得与寇准“有成言,诺其请”。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就有了变化,成为寇准一个人的政治谎言。   真宗就召翰林学士钱惟演(刘娥的前夫的妻舅)来。钱惟演草诏,选用了很多丑词,极力贬低寇准。此事为士林所轻鄙,成为钱惟演的“污点”之一。   但真宗即使在病中,也只罢免了寇准的相职,却给了寇准更高的荣誉:太子太傅,莱国公。   但丁谓并不就此止步。   随后,帝国发生了一桩惊天大案:“周怀政谋逆”。   天禧四年(1020),真宗病情越来越重。有一次,竟然卧在大宦官周怀政腿上,难以正坐。就在周怀政腿上,真宗头痛不堪,但还是想到了帝国命运。月前罢免寇准,按丁谓的意见,寇准是要“太子监国”——此时真宗已经想不起,这是他与寇准商议的结果——现在想想,真要如此,似也不错,至少我似乎可以静静去养病了。于是就与周怀政商议此事。周怀政一向敬重寇准,听到此议很高兴,就秘密泄露给寇准。寇准认为此事重大,自己又已经罢相,不便讨论。但丁谓再一次知道了详情,于是上书斥责周怀政,大意无非就是不得要宦官参政云云。但当时周怀政正在辅导太子赵祯,又是真宗特别喜欢的大宦官,所以,丁谓还没有痛下辣手。但周怀政却心怀畏惧,不能自安。于是,他决计铤而走险,同时做五件事:   一、谋杀宰相丁谓。   二、推戴寇准复相。   三、废掉刘皇后。   四、太子践祚。   五、真宗做太上皇。   他认为能够做成这些事。   于是,与他的兄弟礼宾副使周怀信定计,召来平时非常信得过的朋友客省使杨崇勋、内殿承制杨怀吉、阁门祗候杨怀玉,一同议论。最后定在当月二十五日同时举事。但是到了二十四日,晚间,杨崇勋、杨怀吉害怕了,二人跑到丁谓府上,告变。丁谓夜半换上便装,乘坐妇人的小车秘密来到曹利用府上,开始合计此事,拟定了周怀政的罪证。到了天刚蒙蒙亮,曹利用先到崇政殿,向正拟上朝的真宗做了密报。此际,周怀政就在大殿的东庑。真宗当即令卫士将周怀政拘捕。   2.   赵祯对周怀政也不喜欢。   据说他以大宦官身份照顾太子赵祯即后来的宋仁宗时,赵祯似也隐隐地不喜欢这位“周家哥哥”。只有十来岁的小小赵祯,跟父亲学得一手“飞白体”好字,臣僚中,就有人向他“乞字”。赵祯随手一写,就是六个大字:   周家哥哥斩斩。   后来这句话竟成为谶语。   (《大宋帝国三百年7》)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听得陆辞这令人牙酸的宣言,晏殊眼皮一跳,忍不住调侃道:“这三元及第的,的确与众不同。看你既不曾婚娶,花街柳巷亦不怎去,大言不惭起来,倒颇能唬人。”   陆辞笑了笑,悠悠然地也不辩解:“究竟是不是胡言乱语,你以后自然就知晓了。”   晏殊挑了挑眉,忍不住揪着一本正经的友人又揶揄几句。   奈何陆辞是个脸皮厚的,任他兜兜转转地旁侧敲击,面上的铜墙铁壁却是毫发无损,最后叫晏殊失了兴趣,改谈别的话题去了。   “王钦若一旦回来,且不说官职高低,定会是天子近臣,”晏殊对陛下频繁召入林特等人的举动,多少也知晓一些,自然猜得出背后深意。然而虽然同是南人,他对王钦若卷土重来这点,却是毫不乐见:“好不容易安宁一阵,又将起波澜了。”   尤其是在刘圣人流露出争权之心的关键时刻,素来善于逢迎上意、为求官不择手段的王钦若一旦会来,两边怕是要一拍即合了。   不论寇准的相位能否保住,只要有王钦若在侧,就绝对坐不舒服。   陆辞见晏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禁莞尔:“王钦若好大威风,人还在千里之外,就已让你愁得茶饭不思了?”   晏殊正待反驳,陆辞已在他跟前盏中倒了半杯新酿的果酒:“瞧在你兴致不高的份上,就勉为其难地破例一回吧。”   晏殊虽称不上嗜酒,但好宜情小酌。   然而在陆辞家的桌上,酒类却基本是绝迹的,丝毫不似汴京中士人该有的‘把酒共诗词’的做派。   倒是一手茶艺高明精妙,让有幸尝到他亲手冲泡的茶汤的人都为之赞不绝口,好歹弥补了风雅上的小小缺失。   在晏殊看来,若不是还有‘饕餮’这一御赐的小名,让其好逛小街店四处品尝吃食这点变得广为人知,怕是有不少人要怀疑起友人的年纪来了。   听陆辞这回‘破例’,晏殊在小吃一惊之余,正要感动,一低头就看到杯盏中只能勉强称得上小半杯的酒液。   “……”   感谢的话都快到了嘴边,就已剩无语了。   “这酒难道是你亲手酿的?”   才这般吝啬?   晏殊嘴角一抽,晃了晃那少得可怜的酒液。   陆辞怡然自得道:“自然不是。”   晏殊忍无可忍道:“我都请你用了这一桌子菜,还是特意从樊楼叫的,”他加重了‘樊楼’二字,才继续谴责道:“你好歹将一杯倒满吧?”   “就这点要求?”陆辞莞尔:“那还不简单。”   听他爽快得一口应下,晏殊仍是将信将疑。   等片刻后,陆辞果真满足了他‘满上一杯’的请求。   ——他直接让健仆给晏殊换了个更小的杯子。   这下何止是‘满上’,还溢出了不少来。   晏殊:“……”   等这杯酒喝完,陆辞见时候不早,就打发晏殊回去了。   两家离得太近,让晏殊即便想以‘归家不便’为由留宿一晚,都不能得逞。   陆辞目送晏殊离开后,忽想起已经完工了一阵子,却忘了送出手的那两个小司南。   明天得记得送出去了。   陆辞懒洋洋地想,如果再耽搁一会儿,他会否还在京城,那可是谁也不知。   毕竟他忽然拜访寇准的事一传出去,也许就会被林特那些人盯上,说不得不久后就要被贬到地方任官了。   若寇准将他的话听了进去,那盯上他的,恐怕还得添一个官家身边最得宠的内臣——被坏了好事的周怀政。   清楚归清楚,但不一会儿就安稳地进入梦乡,丝毫未被可能变得危机四伏的处境所影响心态的陆辞,翌日去早朝时,仍是神采奕奕的模样。   但这天的早朝,却有所不同。   ——自独相以来,就一直春风得意,精力旺盛的寇准,竟是破天荒地因告病而无法前来。   看着那最前面,也最明显的位置空着,不单习惯了寇准跟斗鸡一样横冲直撞非要斗到底的公卿大臣们极不习惯,就连坐在上头的赵恒,脑海也有一瞬茫然的空白。   他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小声询问身边的周怀政:“那寇老西儿又在耍什么花样?”   周怀政恭敬回道:“回陛下,寇相昨夜便称发急病,难以起卧,十日内怕是都无法上朝了。”   别看周怀政此时面上平静,心里全是困惑不解的惊涛骇浪。   寇准不朝的理由,的确提前送进宫来,叫中书省的值夜人和一干内臣知晓了。   但因官家昨日气得厉害,一听寇准名字,就要大发雷霆,导致无人敢告知赵恒这一消息。   周怀政所得知的事,却还有一桩——他原以为必定会因王钦若那板上钉钉的回归,而加入到他的谋划中来的寇相,竟昨夜急急派人告知他,‘此事莫要再提’了。   没了寇准强有力的支持,单靠他一人,根本无法成事!   周怀政思及此处,眼底不禁闪过一丝阴鸷。   寇准分明昨日还在犹豫不决,但局势如此,不可能没动心思。   若说没有一个人在其中起了作用,奇迹般说服了牛脾气的寇准,而纯粹是寇准爱惜羽毛,临了怕事,不肯掺和进来的话……周怀政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这人究竟是谁?   赵恒不知周怀政心里的万千波澜,听得这一解释后,头一个反应,就是狐疑。   他不满地皱了皱眉,压低了声音,虽不让底下大臣们听到,却能让周怀政等人听得清楚:“哼,那寇老西儿倒是学会以退为进这一手了!”   话虽如此,在嘟囔了这一句后,赵恒到底有些心虚,没顺势说出‘既是重病,就别只是休朝,而让他罢相安心养病去吧’的气话来。   寇准该不会真是被气出毛病来了吧?   赵恒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他有心想派人去看看情况,又担心派去的人被越发狡猾的寇准给糊弄了,回来不给他说实话。   但要让他亲自去相府一趟,来个眼见为实的话,落到别人眼里,简直是他这个做皇帝的对寇准低了头,那显然更不合适了。   赵恒专心纠结寇准的病是真是假的事,根本无心听取底下议论正酣的政事。   倒无意中让因寇准不在、而振奋起来的林特等人的卖力发挥,一下成了抛给瞎子看的媚眼。   直到散朝,赵恒回了殿室,都还在琢磨这事。   他平心静气地想想,觉得这寇准那,还是得派人去看看的。   只是这人选不太好挑。   身份太低了的,在别人眼里,无异于对寇准的折辱,脾气刚烈的寇准更不可能接受。   倘若因探病把人活活气死了,那他说不定就得落下个千古骂名。   身份太高的吧,则要么跟寇准关系势如水火,要么唯他马首是瞻。   赵恒越想越头痛:这不但要防着寇准一派的人串通着骗他寇准有病,还得防着敌视寇准的一派故意骗他寇准装病。   但身份不高不低正合适,还得跟寇准关系不友不仇、不远不近的,朝里还剩几个?   赵恒很快想到了晏殊头上。   派晏殊去的话,他倒是信得过,但以寇准那敌视南人的臭脾气,怕是要把晏殊当做是他派去看笑话的,当场就要叫下仆撵人出门。   一时半会的,赵恒居然真想不起哪个人来。   到了夜里,赵恒照例去东宫考校太子课业。   他特意叮嘱人不得通传,免得打扰了太子读书,结果一走进来,却看到一向古板正经得像当年的王旦的赵祯,竟跟个真正的孩童一般,把书籍乱七八糟地摊在桌上,却一本不读。   赵祯姿态随意地坐在地上,一边着迷地把玩着一只……绿色的乌龟木雕,一边摆弄着一只用竹条编成的小船,嘴里不时发出胡乱的惊叹。   赵恒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咋咋呼呼,沉迷其中得连他的脚步声都没察觉的小郎君,真是那闷葫芦一般的小六?   等赵恒走到赵祯身后,一片阴影笼罩下来了,自娱自乐的赵祯才察觉到不妥,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顿时大惊失色:“爹爹!”   被撞破的恐惧,直接吓得赵祯面上毫无血色。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慌乱下将手里的东西乱丢,而是爱惜地藏进了袖子里。   他不去念书,却一昧玩乐,肯定要被爹爹责骂了。   就在赵祯满心害怕时,皇帝却没有半分要责怪他的意思,而是好奇地向他伸出了手:“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让我看看。”   赵祯脸色煞白。   他以为爹爹是强忍怒火,要将罪魁祸首给毁了,满心不愿意交出去。   但要他违抗爹爹的意思,他又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于是在一番内心挣扎下,他还是微微颤抖着手,把捏在手里的那只小巧木绿龟,给交到了赵恒手里。   赵恒拿着研究片刻,就寻到了小机关的开启地方。   龟壳打开后,里头藏着的东西,也就展露出来了。   尽管做得精致漂亮,与军队里用的不同,但到底当过几十年皇帝,赵恒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什么了:“是谁送了司南给你?”   赵祯嗫嚅了下唇,不情不愿地交代出了陆辞的名字。   赵恒却是眼前一亮。   亏他琢磨了半天人选而不得,这不就有个最合适的在么?   半个时辰后,昨晚才去过相府,决定起码几个月都不会再踏足那地方、免得惹更多麻烦的陆辞,正在家中安逸地咸鱼躺着,就毫无预兆地收到了皇帝命他前往相府、问候寇准‘病情’的旨意。   陆辞:“……” 第一百三十二章   莫名其妙就得了代皇帝去探病的‘殊荣’,陆辞纵内心极不情愿,也无法拒命,唯有骑着马,背后跟着载满宫里来的滋补药材的一架驴车,磨磨蹭蹭地踱到了寇准的相府前。   因生了副世间罕有的俊美面容,负责守门的下仆,不费吹灰之力就认出了这位身着艳丽红衣、更是整个人都在熠熠生辉的漂亮郎君:“陆左谕德,”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客气道:“相公一早有言,若是您的话,需请直接进来。”   陆辞微微颔首:“有劳。”   随陆辞前来送礼的那两名小内侍,见寇准府上的人竟对陆辞都这般和气,连他们也沾了光,一起备受礼遇。   与想象中的被横眉冷对截然不同,他们对视一眼,不由暗暗惊讶。   真不愧是陆三元。   他们心里感叹道:要不是亲眼看见,都不敢相信,这还是脾气臭起来六亲不认,才叫大多数朝中官员一提起探病,就为之色变的寇老西。   陆辞在厅里根本没坐上多久,茶都没等来,就被寇准给派人叫进卧房了。   二名内侍见状,也想跟上,然而不出意外地被相府的下人给不着痕迹地拦了下来。   罢了。   既然陆左谕德如此受陛下信重,倒不必非要亲眼看见寇准如何。   他们心想,回头若是有人问起,只需如实回答即可。   陆辞甫一进屋,就有冲天药味迎面而来,极其刺鼻。   他却眉头都不带皱的,冷静地在袖中取出一方早早准备好的半湿的帕子,按在鼻端,便走近前去,一言不发地观察着寇准。   只见寇准脸色煞白,浑身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哪儿像平时的神采奕奕?   他眼皮半睁着,眸光在朦胧白雾中,很是散漫。   见陆辞凑近,他迟钝地转了转眼珠子,咳嗽几声:“官家怎会派你来?”   陆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端起放在桌上的药碗,嗅了嗅里头盛满的药汤,温声道:“官家一向温善恤下,对此,相公想必比我还清楚一些。”   寇准微微眯眼,虚弱地咳了几声,陆辞就已将药碗放下,朝他走来了。   开窗,扯帘,塞枕,扶人,端碗。   一气呵成。   寇准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就已被陆辞扶了起来,背后还垫了一个软绵绵的汾州鹅绒枕,而对方手里端着的药碗,已凑到他嘴边来了。   他错愕地睁大了眼:“你这是想——”   “药性极温和的补药而已,”陆辞笑眯眯地打断了他,顺势将碗口凑到他微张的嘴边,就温柔地帮着往下一口口喂,不疾不徐道:“每日喝上三碗,虽不能治病,却能强身健体。”   寇准:“……”   纵横大宋官场数十载,在辽军即将兵临城下时,尚且不改颜色的堂堂寇相,被这分明只能算初出茅庐的小子一口戳破底细后,一时间吃惊得只有老实咽下的功夫了。   等一碗补药下了肚,陆辞随手拿了床边的一张素巾,往寇准脸上一擦,就擦下来一些白色粉末。   看着肤色红润的寇准,陆辞微微笑道:“相公养了这大半日,气色倒是比昨日好上些许了。”   好歹他也回过一趟扬州,给那不修德的外祖侍疾过的,如何辨析不出滋补的几样常见材料?   且走到床边,药味就淡了许多,显是临时才煮起的药炉,让床附近还没染上多重的药味。   陆辞眼极尖,还在床尾捕捉到了某份奏疏的一角。   寇准没上朝也放心不下政务,在没人来时,就一直待在床上偷偷批阅呢。   直到听得他来了,才顺手藏到被子底下。   寇准没好气道:“得意什么?我也就会容许你凑近了看。”   换作来看笑话的别人,一早就被他撵出去了,哪儿会让人凑近来看他是好是赖。   对这明显是不服输的言论,陆辞却是颔首,表示十分同意:“不错。不过若来人不是我的话,让相公被迫一直病着,怕是比人还好好的要更有利吧。”   就寇准这一点就容易着的刚烈脾气,怕不是很容易就被人话赶话地逼到绝路去了。   寇准轻哼一声:“昨日喊你都不停步的架势,不是潇洒得很么?今日陛下一下令,你还不得老老实实来?”   陆辞大大方方地在床边坐了下来,笑道:“相公这神来一笔,的确叫陛下方寸大乱了一瞬,才送我来一探究竟了。”   寇准眯眼看他,慢悠悠地拖长了调子,玩味道:“现你看也看过了。”   陆辞淡淡地‘嗯’了一声。   寇准不屑道:“你当我还看不出你个毛头小子,心里正在想什么?”   陆辞莞尔一笑,直白道:“相公的确看不出,倒是相公想诈我激我这点,被我看出来了。”   寇准眉头一竖,就要发火,陆辞已起了身,慢悠悠地回了句:“我已看过,相公只需再静养三日,就可还朝了。还请相公有始有终,记得做出大病初愈的模样,莫要三言两语就被人挑得跳脚,中气十足地训斥起陛下来。”   寇准心里一松,旋即就被气乐了:“你咧咧个什么?还三日?”   他可没这么说过!   陆辞故作诧异道:“王钦若从任所回京,只需要十日。寇相难道就打算不战而降,拱手相让,而不愿多做准备,好应对此人么?”   寇准脸色一沉。   “相公保重。”陆辞点到为止,只在离开前,略带揶揄地添了句:“保重归保重,也莫要太重了——若是叫担心了数日的陛下见着,相公非但精神饱满,身形还丰润了一些,那这谎是神仙也难圆上的了。”   话刚说完,陆辞就已潇洒利落地关上了背后的门,叫飞来的枕头含恨砸了个空。   寇准大骂道:“这臭小子!”   他虽在‘病’中,这一吼却是声音不小,叫被留在厅里喝茶的俩内侍都模糊听到了。   他们眉头一跳,再看陆辞仍是优雅从容的模样,不由心里多了几分佩服。   好个将寇老西儿激得气急败坏、还这般淡定的能人啊……   陆辞完成任务,就毫不留恋地回家去了。   两内侍也不敢在相府这是非之地处逗留,立马也回宫,向林内臣复命。   赵恒听得将信将疑:“寇相不是素来最喜饕餮的才干,还有他北人的来历么?怎连他也舍得骂了?”   林内臣不敢隐瞒,遂将两内侍的说辞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赵恒摸了摸须髯,决定将陆辞召入宫中,亲口问个清楚再说。   ——若不搞明白寇准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是真病还是假病,他今晚怕是连觉都要睡不好。   陆辞还没到家里,就被内侍给半途截住了。   他无奈地被二人‘护送’着进了宫,就见一身常服的皇帝坐在桌边,上头摆着极其丰盛的御膳。   正琢磨着寇准的赵恒,听通传道陆辞来了,便看着宫室门口,悠然等着。   陆辞迈进来时,就正正撞上了他打量的目光。   这一看,赵恒眼里就不禁亮了一亮。   在他印象中,陆辞的模样的确是生得难得一见的好,但随着人被王旦派去汾州,回京后又只在东宫任职,早朝时站得位置靠中后,极低调地鲜少上书,导致他已许久未真正看陆辞面孔了。   哪怕没少从六子赵祯口中听得对其的赞美,但那份爱才的心思,已随着弄神的念头一起淡去了,以至于虽偶尔给予些额外照顾,却没打算专程召入宫中,来跟前见上一面。   现冷不防地离近了,能看个仔细,赵恒赫然发现,记忆里那如玉的小郎君,现是越发玉树临风了。   当陆辞向他躬身一礼时,赵恒醒神,忙一挥手:“不必多礼,坐吧。”   陆辞谢恩过后,就在赵恒的指示下,在离得颇近的一张空椅上落了座。   赵恒笑着,随和道:“我记得,你素喜宫中吃食,虽也有给你送去,但这一些,你定是未曾尝过的。”   陆辞只随意扫了一眼,就能看出这一桌子菜,道道都是用得极精细珍贵的食材,自是非同一般。   他再次简单谢恩后,就在赵恒的象征性地用了一筷后,不再客气。   他动作斯文好看,却效率半点不低,直接对菜肴发起了攻势。   折腾了将近一日,他除了午时用了些许自备的干粮外,还真没来得及吃上半口像样的美食,见这一桌子美味佳肴,又是皇帝命人特意准备的,自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见他不继续推辞,而是坦然爽快地接受,赵恒不由笑了笑,心里更喜欢起这份真诚直率来。   他极耐心地看着陆辞将大半菜肴扫了干净,明明已用过膳了,竟被悄悄勾起几分馋虫。   他索性叫多几份最得陆辞青睐的菜式,并不掩饰自己胃口大开,也跟着用了些饭菜。   不知不觉地,居然比平时多用了整整一碗,直叫随侍一旁的内侍们都吃惊不已。   等食饱喝足后,赵恒才想起自己的真正目的:“寇相那,你也看过了,他病情如何?”   陆辞轻轻叹了一声:“寇相毕竟年事已高,虽无大病,然小病繁多,且积劳已久,现受了小小风寒,就叫数件小病同发,一道缠身,自是难熬。”   赵恒皱紧眉头。   陆辞徐徐道:“他现听从陛下叮咛,心下感激,定会好好养着。再过个三四日,也许就能还朝了。寇相虽在病中,仍无比挂心政务,也不会愿意修养太久的。 ”   赵恒哪怕知道不见得是真的,陆辞说得漂亮,却也让他心里舒坦。   听得最后,他嘴角一抽:“感激就免了,我可受不起寇老西儿的感激。只他究竟是何处有恙?竟这般严重?”   陆辞闻言,便有条不紊地将寇准的诸多小病,向赵恒汇报了一遍。   他说得诚恳真切,内容,却也的确无半分虚假。   ——年纪大了,寇准又是那般脾气,哪儿还没有诸如白内障、高血压等常见的毛病?   哪怕官家并不相信,当场派了御医去诊病,陆辞所提及的症状,怕也是十中七八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从陆辞口中问清楚寇准病情后,赵恒沉思颇久,心里莫名地很不是滋味。   不管寇老西儿脾气多让他嫌弃,立下的汗马功劳,可是谁也抹灭不去的。   且其重新拜相后,虽有不将他这个皇帝多放在眼里尊敬的嫌疑,但完全称得上兢兢业业,事必躬亲了。   连往常总被台官点出来弹劾的‘频宴奢靡’,都改善了许多……   陆辞并未错过官家细微的神色变化,见着越发缓和,渐渐显现出几抹担忧时,便彻底放心了。   寇准这手告病不朝,他再加以配合,就成了绝妙的以退为进。   不然就那日二人针锋相对的浓烈火药味,若是寇准强行将火憋下,次日还上朝来……   怕是会让原本还拿不准对错的赵恒,产生他‘极其恋权,连臣体也可舍下’的坏印象,从此更难和睦。   如今是远香近臭,成功唤起冷静下来的官家心里的旧日情分,甚至生出些许关怀,自然就截然不同了。   尤其是寇准这种脊梁骨直了一辈子,口气也硬邦邦的说一不二的霸道惯的,破天荒地示弱一次,效果可是非同一般的好。   接下来几日的情形,也正如陆辞所猜测的这般。   当寇准重回朝堂时,赵恒一改以往公然在早朝里打瞌睡的做派,而是盯着他看了许久。   寇准被盯得不自在得很,只不好开口询问,而是默默忍着。   直到快散朝了,赵恒才轻咳一声,口吻极随意地问了句:“寇相身体好些了?”   “承蒙陛下关怀,”寇准半晌才反应过来,心里还有些难以置信,回得也小心翼翼:“臣已大好了。”   赵恒干巴巴地‘嗯’了一声后,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便别扭地提前宣布散朝了。   寇准这才长舒一口大气,在臣子中,头个撤离,而完全不似以前那般,回回散朝都要去皇帝所居的宫室里再作汇报了。   这对君相间的古怪互动,自是让一干朝臣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林特等人更是心里咯噔了一下,直觉不好。   好不容易劝得对寇准积怨已久的陛下同意将王钦若召回京中,结果寇准在那日挨了当面训斥后,病了这不知是真是假的一场后,却让陛下生出几分愧疚了?   陆辞对朝中的汹涌暗潮的干涉,也就悄然止步于这一步了。   在王钦若心急如焚地往京师赶的这段时间里,他除了每日给太子讲经外,还打算多申请一个职事做。   对这桩职事,也非是他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这一念头,只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罢了。   现品阶足够,空闲也有,正是提议的好空档。   于是次日一早,在群臣眼中自进京来,就一改在地方任职时频繁上书提议的高调作风,不但寻常连雅集邀约都不赶赴,秦楼楚馆从不迈入半步,除近邻晏殊外,也不走访他人。   简直低调得不可思议。   渐渐的,陆辞那引人注目的升迁速度,在寇准与陛下的微妙相对下,就变得越发不叫人上心,甚至很快淡忘了。   陆辞就在这个时候,呈上了一道精心准备已久的奏疏。   ——在不给太子讲经的那半日里,他想自请去治蔡河水。   当寇准在政事堂看到这封出自陆辞手笔,内容在他看来,却很是莫名其妙的奏疏时,头个反应,就是将陆辞喊了过来,直截了当地询问他为何会突发奇想。   蔡河流经汴京城里,为居民取活水用的主要源头,这会儿好端端的,有什么好治的?   陆辞自是理由充足:“每逢夏秋之交,京中便有雷霆霹雳,大雨滂沱。降雨一旦持续数日,其中就以蔡河最易溃决。河水一但反注,大门易遭冲折,而城中官舍民舍何其多也?皆无抵水之力,唯任水浸……”   寇准皱了皱眉。   夏秋交替之时,京中降雨甚多这点,他久居京中多时,自然知晓得比陆辞还清楚。   但似陆辞说的‘蔡河溃决’的严重程度,却是一次都没见过的。   只的确听开封府尹每年都提过,建在城中地势较低的那些屋舍有数十座被浸坏,个别街道上也有白水泛滥,让行人无法通行。   但既无房屋倒塌,也无人员伤亡,更未影响到御道正主要地方,修复起来也很是简单,便一直未引起重视。   现陆辞郑重其事地提起后,寇准就奇异地动摇了。   意识到这点后,寇准不由心中一凛,蹙起眉头,严肃地审视着陆辞。   陆辞却丝毫不被他锐利的目光所慑,与这恰恰相反的是,还唇角微弯,绽放出了一抹极好看的浅淡笑意来,毫无惧意地温和回视了他。   寇准:“……”   也不能怪他如此敏感谨慎,而是陆辞这小子,实在有些玄乎。   陆辞头年在馆阁任官吧,就瞧出三馆通道堵塞,书架笨重,距水源亦远,有走水之危的弊病,并且自发地采取了措施。   然后才过了半年功夫,荣王府大火就毫无预兆地起了火,还不幸地蔓延到馆阁去了。   因陆辞未雨绸缪,馆阁储存的上万珍稀藏书才逃过一劫。   等陆辞去了地方上吧,连在冬天吃到一只肥鸭,都能敏锐地联系上田中藏有蝗虫卵一点来,在上报给朝廷后,还未闲着,而是自发地鼓励民众蓄养家禽。   于是,今年夏初,果真就如陆辞所说的那般,各地爆发出了蝗灾来。   还得亏陆辞折腾出了一支叫人哭笑不得、却在对付蝗虫上无往不利的‘羽林卫’,在朝廷征辟下征战四野,才很快消灭了蝗灾,也阻挡了蝗害往南边粮仓扩散的噩运。   现在陆辞又不肯闲着,提出蔡河有溃决之险的事了……   然而,寇准理智上,还是认为这很是多余。   在势头不明显的情况下,就靠陆辞提出的那些依据,就要想得林特主持的计省那边同意拨款来治目前根本无事、过往也不曾碍过京民的蔡河……那他显然得费老大功夫。   就为陆辞一个在别人眼里,根本是虚无缥缈的担忧,实在不值得。   不值得啊!   而且给东宫太子讲经,那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清贵职务,不想着在东宫里往上挣就罢了,怎还挖空心思往外跑,无端端的治什么河呢?   区区蔡河,又不是黄河!   他只消稍一动念,随随便便地就能找出几十个不应承的理由。   然而在面对陆辞那双充满黠光的漂亮眸子,他竟是语塞了。   将出口的话,在喉头滚动几下后,鬼使神差地就成了:“……具体怎么个章程,早点写了呈上。”   虽然寇准压根就不肯给个准数,完全不似王旦为相时对他所提要求的干脆应承和全力推动……但对越发了解寇准脾性的陆辞而言,已足够明白了。   这意味着,寇准尽管极不赞同,但还是应下了。   陆辞笑着拱手一礼,道:“先替京中市井细民们谢过相公了。”   寇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步履轻快地离开,才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简直头大如斗。   他自我安慰道:这着实怪不得自己对陆辞太心软,而是陆辞过于玄乎。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哪儿叫陆辞操上心了,哪儿就真的会叫陆辞说中,不久后就要出事儿?   寇准不知的是,陆辞在呈上这一奏疏时,就做好了会被他拒绝的全盘准备。   然而寇准应得这么痛快,叫陆辞遗憾自己白费功夫、白白准备了第二、第三封奏疏之余,也极干脆地在当天下午,去往东宫给太子讲学前,就将事前写好的具体章程给送去中书省了,好叫寇准尽早过目了。   寇准接过时,忍不住挑了挑眉,不满道:“你这是算准了我会同意了?”   陆辞笑道:“相公素来爱民如子,定不忍叫细民年年受坏屋之苦的。”   一顶高帽戴到头上,直让寇准嘴角一抽,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发陆辞走了。   等陆辞走后,寇准就发泄一般将那一叠文书砸在桌上,引来四周官员侧目。   偏偏在下一刻,他就又没忍住,将那章程重新拿了起来,不耐地翻开。   翻了几翻后,他阅览的速度,很快就慢了下来,面上的神色,也从不以为然,逐渐转为认真……   陆辞如何会不知寇准的难处,哪儿会叫他太过为难?   莫名提出治水,要想申请大笔款项,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哪怕计省之首并非林特,也绝无可能批准下来的。   不过,在陆辞的计划中,解除京城洪灾隐患,也并不需要大笔款项。   当务之急,自然是临时雇佣人员,进行淘渠。   城外堤防的修缮和补筑,在不少有心人眼里,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肥差,陆辞若不想自找麻烦,还连带拖累寇准下水的话,就不可能打它的主意。   从头到尾,陆辞就只盯着城内的问题罢了。   街道的洁净,有街道司的人负责维持,然而底下所挖掘的排水用的渠湮,则长年累月地遭到薪土和污物的堵塞。   若是小雨还好,且能从孔洞里勉强通过。   若是哪年不幸,遇上连日大雨,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小地方可供他操作一二……   陆辞一边慢悠悠地往东宫走着,一边在心里盘算寇准会将他报上的预算通过的可能性。   等进了东宫,走到资善堂时,将心思从治水上抽出的陆辞,就惊讶地看到了一个趴在案桌上,浑身仿佛冒着沮丧的黑气,很是蔫了吧唧的小太子。   等问询过后,原还满是担心的陆辞,就只剩哭笑不得了。   ——赵祯正郁闷着还没研究多久,就已被忽然来到的爹爹给收走的那只司南小乌龟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京城洪灾:开封严重的水患形势在奏疏和辞赋里都常被提及。嘉佑元年(1056),初到京城的苏轼就领略到了京城降雨成灾的汪洋局面了,还在《牛口见月》里进行了回顾:掩窗寂已睡,月脚垂孤光。披衣起周览,飞露洒我裳。山川同一色,浩若涉大荒。幽怀耿不寐,四顾独彷徨。忽忆丙申年,京邑大雨滂。蔡河中夜决,横浸国南方。车马无复见,纷纷操?伐郎。新秋忽已晴,九陌尚汪洋。龙津观夜市,灯火亦煌煌。新月皎如昼,疏星弄寒芒。不知京国喧,是谓江湖乡。   描写的就是滂沱大雨引发流经京城的蔡河水溃决,导致洪水泛滥经久不息,都市变成水乡泽国的情形。   历史记载,这年4月的京城也的确遇到了‘大雨,水注安上门,门关折,坏官私庐舍数万区’,6月时,更是连太社,太稷坛也被水灾弄坏了。   梅尧臣的《嘉佑二年七月九日大雨寄永叔内翰》里也描写了自己身困洪涝的经历。同是这回,欧阳修都准备带着家奴举家避难去了,官宦人家姑且如此,平头百姓更是十分之惨。(《宋代灾害文学研究》p96-97) 第一百三十四章   赵恒忘了归还赵祯的小乌龟这点,显然纯属无意。   但对他而言,仅仅是微不足道的无心之举,对好不容易得了喜爱物件的赵祯,则是道不折不扣的晴天霹雳了。   然赵恒忘了追究他在读书时间里玩物丧志,就已该谢天谢地了,赵祯再委屈,也不敢找他爹爹索要。   这么憋在心里,他难免有些情绪低落。   直到陆辞哭笑不得地承诺他,过几天会再做只一模一样的小龟司南来,心情才多云转晴,重新振作起来。   就是之前趴在桌上太久,蹭得鼻头通红,眼睛湿漉漉的——哪怕此时一本正经地听讲跟读,也只让陆辞打心底地觉得可爱,而不觉他老成持重。   被陆辞笑眯眯地盯着看了会儿,赵祯鼻尖上的那抹红色,就渐渐沿着他苍白的面颊扩散开来,染得耳朵脖子都是一片殷红。   待入了愿,他才意识到起自己方才那犹如撒娇的丢人表现,不免羞赧。   陆辞心里微哂,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不急不慢地收敛了目光,继续讲着课,才让赵祯的羞窘自然而然地淡了去,能磕磕绊绊地发问了。   待讲经结束,陆辞收拾东西,正要离开,一直强忍着不问的赵祯,终归小力地拽了拽陆辞袍袂,将声音压得极低地询道:“重制只小龟,约要多久?”   陆辞怔了怔,失笑道:“材料都还有剩,既是现成的,最慢后日,就能给太子殿下了。”   赵祯眨了眨眼,高兴地抿了抿唇,克制不住地露出一个牙有豁口的可爱笑容来:“真是劳烦陆左谕德了。”   陆辞莞尔:“小事一桩,何足挂齿?殿下只管安心静候就好。”   赵祯认真地点点头,就慢悠悠地回到座位上,一派气定神闲地等接下来要授课的孙奭了。   但在见到他刚才沮丧的小模样后,这故作正经的做派,在陆辞眼里基本就不剩任何说服力了。   陆辞忍住笑,再次请辞后,就在赵祯不舍的目送下,徐步退出了资善堂。   就如他承诺小太子的那般,简单复制一只木龟司南,并未耗费太长时间,仅用了两个时辰,就将基本木模给做了出来。   接着,陆辞亲自给小龟上了色,点了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拉一条扁扁的嘴巴线,背壳画上象征祥瑞的花纹,短脚上描上趾头……   待彻底完工,就是好一只神态活灵活现、动作憨态可掬的小绿龟。   满意地将它捧在手心里,欣赏片刻后,陆辞就将它放在窗台附近,等待晾干,然后专心看起从馆阁借来、与通渠相关的书籍了。   自从不再在馆阁任职后,陆辞除了远赴汾州时,与昔日同僚断了联系外,等一回到京城,就择日拜访了宋绶等人。   两边来往几次后,就一扫分别带来的生疏,很快恢复了往日的亲密。   陆辞有意维持跟宋绶的交情,倒不只是出于多条人脉多条路的习惯,而主要是因对方诚心待己,他亦愿诚心待人而已。   话虽如此,当陆辞刚开始看水利相关的书时,忽从下人口中听闻,宋绶竟连个下仆都不带,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襕衫,赁了头驴就神秘兮兮地上门时,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他匆匆披上外衣,就亲自将人从大门迎入厅中:“你要来的话,怎不提前说上一声,我好准备些什么?”   宋绶摆了摆手,满脸笑道:“我是临走时意外听得了个好消息,特意给你报喜来的。既是想叫你得个惊喜,倘若提前告知的话,又何惊之有呢?”   陆辞挑了挑眉,正要说话,就被宋绶打断了。   宋绶悠悠然地晃着脑袋,调侃道:“人人皆陆三元聪明绝顶,那我便要考考你,这惊喜会是什么呢?”   陆辞莞尔道:“于我而言,最大的惊喜,便是宋郎来访我,不愿待书召了。”   宋绶即使知道陆辞是在说笑,还是听得一乐,笑道:“不愧是学富五车的左谕德,别人口中的寻常话,也能说得这般好听。”   二人说笑间,陆辞已一心二用,顺手给宋绶冲泡了一杯茶汤。   他不喜饮酒,便耐心钻研茶艺,除心思灵巧外,还得加上占了后世知识的便宜,学起来自是事半功倍。   现虽不至于自成一派,起码也当得起行云流水,赏心悦目的评价了。   从陆辞开始搅动茶沫的那一瞬起,宋绶就被吸引了注意力,看得目不转睛,居然连话题断了也并未察觉。   等陆辞完成后,他才如梦初醒地接过,先端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端详一番,赞赏地点点头。   接着,就将杯沿凑到鼻端,深深地嗅了一嗅,才珍惜地抿了一口,细细品味一阵后,忍不住道:“真该叫外头那些打着三元旗号的茶馆,都来尝尝这碗茶汤,可比他们店里的要好上太多了。”   陆辞莞尔:“宋郎的溢美之词,我便厚颜收下了。且看在这句话的份上,还想一会儿再给你多来一杯,你看如何?”   “你莫不是错将我当作了死要脸面的客气人了吧?”宋绶素来是直爽脾气,立马就笑着应下了:“左谕德亲手沏的茶,我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推拒的。”   说到这时,宋绶才终于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不由一拍脑门,好笑道:“你这岔七岔八的,究竟猜不猜得出了?还是叫我这题给难住了?你可得老实承认。”   陆辞无奈道:“这有什么好猜的?你终日在馆阁中,堪称寸步不离,能与我相关,又称得上喜事,还能被你‘意外知晓’的,”宋绶不满地瞪他一眼,“可见消息瞒得也不算严密……九成九是添选馆职的名单出来了,而我所荐的那三位友人中,刚巧有人就在其中吧?”   宋绶从陆辞仅凭三言两语,就一下分析中的那刻起,就愣住了,半晌才感叹道:“我若有你三成敏锐,也不至于在馆阁中一过十余年,寸步无升迁了。”   陆辞却道:“人有所长,亦有所短。宋郎校勘方面的本事,可是我只能望洋兴叹的高明。况且宋郎不是最喜埋首书卷,与纸墨为伍么?像馆职这等清贵的闲地,我离开时,可是万般不舍着呢,哪怕你真有了升迁的机会,也不见得愿意离开那宝地吧。”   宋绶听着,可比平日与友人们发牢骚时,所得的几句简单抚慰要舒服多了,不由笑道:“枉我虚长陆郎不少,却不如陆郎看得透彻。得了,既然叫你给猜中了,那我也不再卖关子,告诉你是哪两位中选了吧。”   陆辞微讶:“竟然还中了两位?”   宋绶点头:“一位姓柳,一位姓朱。”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陆辞清楚,自己的推荐,只是给了三人一块敲门砖,真正叫他们得到这机会的,则还得看这近两年来,几人在吏部那所留下的考评政绩。   这赫然代表着,在分别的这段时日里,朱说和柳七都很是勤勉,一心奋进,才能得到上司赏识,为此大开便利之门。   当然,滕宗谅略逊一筹的原因,也不见得是他不够勤勉努力,而是他的排名也好,官职也罢,在几人中一直是最低的,能接触到的权限,自也受到了更多的治辖,无法随心发挥。   说完,宋绶猛然想起自己还带了个小背袋来,赶紧解下,放到桌上后,解释道:“我好歹也在馆阁任了这么些年,即便无权推荐,但拿到往年考题的门路,还是有那么一些的。这回扩选馆职,是事出有因,那条件想必会放宽一些,你将这些拿给他们,正好做个参考。”   这对正思忖着要如何帮两人备考的陆辞而言,真是一阵及时雨了。   完成此行任务后,宋绶到底没吃第二杯茶,就因惦记着家里搁着那本还没来得及读完的书,而急着向他告辞了。   陆辞知他脾性,也强不留他,只与他约好下回登门拜访,就痛快送人出门了。   接下来几日里,他除了陆陆续续地又递交上去几份关于治水同渠的文书外,就是一边安分地等寇准从林特处来个虎口夺食、得到批款,一边专心研究起宋绶给的往年出题范围来。   在经历过科考的三场大试后,对这只能算是进一步遴选的馆试,经验丰富的陆辞很容易就吃透了内容。   他一边读着,一边将心得一一写下,就等到时给朱说和柳七讲解了。   一晃眼就到了十日后。   王钦若得召回京,心态与上一回的,却已是大有不同了。   他心里无比清楚,要想站稳脚跟,关键只落在陛下身上。   至于朝堂,暂还不是职事不明,对局势也因久离而不了解的他,能妄想掌控的。   王钦若向来极识时务,在老对手寇准势如中天的情况下,他在与林特等人重回后,就明智地选择了暂避锋芒。   寇准也比往常多了几分小心,对陛下的态度,也温和了不少,一时半会的,竟叫王钦若寻不到合适的间隙下手。   陆辞看在眼里,心知自己想要的拨款和职事,起码还得再等上一段时间了。   不过这倒无妨。   治水的最佳时期,本就在春而不在冬——冬季渠道冰结,堤坝全是冻土,显不合适。   日后,柳七就已带领着满载了来自密州乡亲父老坚持送给陆辞的礼物的车队,风尘仆仆地抵达了久违的汴京城门前。   一听柳知县要进京去,若运气好得以雀屏中选,就再也不用回来,可以长长久久地留在汴京时,密州一度沸腾了。   柳七起初还以为是自己一心为民的诸多举措,叫他们无比不舍,刚要感动得热泪盈眶,赋诗一首时,就哭笑不得地得知,自己家接下来被踏破的门槛,可跟他没什么关系。   因知晓柳七与陆辞的关系密切,密州人都纷纷来请托,就想让柳七带去小礼。   好送到陆辞、这位让他们吹了两年牛都不厌的密州骄傲的手里去。   柳七在查看过后,发现都是些干制的吃食和蘸酱,或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价,不至于叫陆辞有收受贿赂之嫌后,也就答应收下了。   此时在排队等候检查时,柳七抬起头,充满憧憬地仰望着巍峨城头,暗暗下定了决心。   这回馆试不论如何,都定要通过才是。   至于到底是谁有能力,又有谁会肯给予他这个提前返京、还是在馆阁这等圣地任职的宝贵机遇,他是连想都无需想,就知是谁了。   除了小饕餮,还有谁愿这般不留余力地提携他?   哪怕是为了不浪费这番期许和心意,他也绝不能在馆试失败。   只是这份徘徊胸中的万千感动,在看到陆辞那熟悉的温和微笑,似曾相识的一摞厚厚学习资料,以及一份无比熟悉、排得密密麻麻的行程表后……   柳七面上的笑容,不自觉地慢慢消失。   原来早在还没进京时,他和朱弟就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陆辞到底没丧心病狂到让风尘仆仆的柳七立马就开始刷题,而是让下仆把人领着去洗浴一番,再放人回到房里,躺在床上打一阵瞌睡,容其养足精神。   得亏陆辞每回购置宅邸时,都是往庭院越来越大、房间越来越多的方向看的。   住惯了宽敞地方,再往逼仄窄小里走,陆辞自然不愿。   加上他是不折不扣的光棍一条,唯一称得上血亲的娘亲也一心留在密州、忙着打理自己的小经济,根本不肯来此,便空出了颇多房舍。   留了两间固定做客房后,陆辞则为三位友人都长留了三个款宽敞明净的房间,里头摆放着的,大多是他们离京时,不方便一起带走,才不得不留下的零碎物件了。   根本没想到陆辞如此细心体贴,当乍然看到这些熟悉的小物品时,柳七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除那些外,陆辞当然也让下人去添置了些必需品,文房四宝,桌椅床榻,让屋子该有的一应俱全。   不但干净整洁得随时都可入住,而且还明摆着另一层意思——想住多久住多久。   柳七心思细腻,一下就想到了另一幅画面。   这岂不代表着,孤零零地呆在这座宅邸的主人,信中只字不提牵挂,其实却无时无刻都不在期盼着友人的归来?   想着陆辞晚晚都独自赏月,思念在各地的他们,却从不肯付诸笔墨的可怜模样……   柳七的眼眶,不知不觉地被感动的热泪给烫红了。   还是他的小饕餮好啊!   柳七素来多愁善感,半晌才在下人备受惊吓的注视中,取出素帕来擦拭眼泪。   这般心灵的震动后,他根本未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地,就将那些让人头皮发麻的厚厚题集忘到了九霄云外。   在头发绞干后,柳七就换上寝服,毫不客气地扑到了床上。   怀里抱着软绵绵的雪白鸭绒枕,脑袋后面枕的也是软绵绵的,再将温暖的厚被往身上一抓,随着下人将厚厚的布帘一拉,室内陷入黑暗之中……   柳七很快就坠入了梦乡。   就在他睡得舒舒服服的这段时间里,陆辞丝毫没闲着,不但按时去了东宫一趟,给太子讲完了课,还回来将那堆满院子的礼物给逐个拆了。   这堆积如山,瞧着很是吓人的一大片,全是经过精心炮制,很是耐放的家乡吃食。   用的皆是寻常食材,完全称不上名贵,但却是昔日看顾他长大的密州父老亲手准备的。   淳淳心意,只为他这徘徊在外、又素喜吃食的游子,能尝尝家乡的好菜。   陆辞满心温暖,在耐心地逐一看过后,才让人将这一份份真挚心意,好好地收入库房中。   哪怕天天吃,这厚实份量,也够他吃上大半年的。   ——等吃完之后,就该是回乡探亲的时候了。   陆辞忙活完这些后,天色也暗了,他索性从任店叫了满满一桌子菜,就在自家厅中,给柳七摆了个很是丰盛的接风洗尘宴。   饭菜送齐时,陆辞就准备派人去唤醒柳七。   不料柳七刚好已经睡足了,自己起身了。   只不过,他在刚睁眼时,就猝不及防地看到了白底黑字写的几个大字——距离馆职考试还有十三日——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来。   他正要抱怨始作俑者几句,就见了这色香味俱全、叫人食指大动的一桌子菜,不禁愣住了。   饶是他并不看重口腹之欲,也油然生出几分倍受珍视的感动来。   陆辞笑道:“醒了?”   尤其一年多未见,灯下更是漂亮得整个人都在发光似,此时笑吟吟地朝他看来的陆辞时,更是被感动得眼睛发热,视线模糊了。   陆辞虽不知他为何傻愣愣地站在那一动不动,只当是还未睡醒,也耐心地微笑着,温和回视着他。   最后还是柳七醒神,仓促地错开目光,感慨道:“就凭你我的交情,不必大张旗鼓,破费折腾这些虚的。”   陆辞莞尔:“无妨,我最近正巧樊楼吃多了,想换换胃口,刚巧你来了,那就干脆从任店多叫几道。”   柳七:“……”   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小饕餮犯馋时的顺带由头后,满腔感动就跟着烟消云散了。   他面无表情地坐下,手持筷箸,就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不是他爱失礼于人,而是这几年的交情下来,就已告知他在吃食跟前,万万不能跟小饕餮客气的。   别看此人身形纤细,进膳时一派不疾不徐,优雅从容,但菜肴不见的速度,却是快得叫人目瞪口呆。   陆辞见他泄愤般做出的饿虎扑食之态,只笑着挑挑眉,就也拿起筷箸,慢条斯理地消灭起眼前的菜式了。   待盘子尽空后,两人的状态,又是截然不同的了。   柳七因抢食时过于急切,不慎高估了自己,一口气吃过了头,这会儿撑得肚皮滚圆,只能软软地挨着椅子靠背,目光发散地一动不动。   比他的进食量多上两倍有余的陆辞,却还游刃有余地给自己泡了杯茶,捧在手里暖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着话:“房间还满意吗?”   柳七笑道:“摅羽的心意,向来都是最好不过的。”   陆辞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馆职只试诗赋各一,这一直都是你的强项,我本是不需操心的。就怕你得意忘形,挥洒下跑偏了题,来个弄巧成拙。”   柳七耳尖微动。   他自动忽略掉陆辞老气横秋的后半段话,只倏然领悟到未曾言明的意思:这回备考,会比贡举时多半要松快许多。   柳七悄悄地松了口气。   别看距那段艰辛难熬的岁月已一晃近两年,陆辞面上温柔带笑地不断施压,日程安排之严格,别说去逛个花街了,就连瞄上一眼的闲暇都不可能挤出……这一幕幕对他而言,可都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要是再来一回,他恐怕受不了。   陆辞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你知一县久了,再想逼迫你恢复一心著素冶学的状态,我也不敢指望。”   这话可就太不顺耳了。   柳七皱了皱眉,直觉被小觑了,忍不住不服气地反问:“怎么就恢复不成了?”   陆辞摊摊手:“虽比当年筹备贡举要短上一些,唯得十三日,柳兄应也耐不住重温清苦吧。”   “区区清苦,如何受不得了?”柳七不满道:“那有何难!”   “好!”   陆辞干脆利落地一下拍板,直将柳七小唬一跳,展颜笑道:“不过我每日需上早朝,白日怕都是不在家的。这便意味着,在朱弟到来前,怕是无人督促得你……我且看看你独自一人,能不能坚持个三五日吧。”   没想到与柳七一隔两年,人还是这么好激。   等愣愣的柳七终于意识到,自己许是因吃得太饱而思路不畅,才一个大意中了陆辞的激将法时……   狡猾的小饕餮已施施然地抛下他,笑眯眯地先行回屋了。   尽管为柳七和他所带来的礼物折腾得颇晚才睡,以至于上朝时,陆辞难得地感到了些许睡眠不足,但心里却是久违的满足的。   也难怪人要讲究先成家,后立业。   不然日日一身疲惫回到家中,除下仆外却无人候着,偶尔想说说闲话,身边也找不到人。   这样的时日过久了,自然容易郁郁。   哪怕晏殊家只有一墙之隔,但离得再近,到底不比住在一屋来得亲近。   现故友重逢,有柳七入住进家中,就要有滋有味多了。   再一想到过上几日,朱弟也要来到,接着设想馆阁考试如果通过,屋里就会长久地变得热闹起来……   陆辞的心情顿时就变得更好了。   更别提明年贡举或许会开,届时许久未见的李夫子、易庶、钟元,甚至狄青都可能会来。   那些个空置已久的房间,就刚好够将他们装下。   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晏殊自然瞧得出陆辞心情不错,不由挑了挑眉,打趣道:“难得见摅羽如此欢喜,莫不是你密州的相好不远千里地,专程来投奔你了?”   陆辞睨他一眼,哪怕知道他是故意调侃,还是澄清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晏殊忍不住追问:“是你总挂在嘴边的朱弟,柳兄还是滕兄?”   陆辞莞尔:“是柳兄。再过几日,朱弟应也要来了。”   晏殊故作失落道:“我从摅羽处听闻他们名姓久矣,却一直无缘得见,摅羽不打算为我们引见一二么?”   陆辞略作思忖,不免遗憾地婉拒了:“我虽早有此意,现在却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什么好时机。还是再候上半月,到时由我作东,于樊楼设宴,正式让你们认识吧。”   晏殊对这安排并无异议,只好奇道:“为何要等上半月之久?”   陆辞理所当然道:“馆职之试迫在眉睫,怎能分神到饮酒作乐上?”   尤其还是柳七这种给点阳光就灿烂,一去歌馆就放荡的类型,更不能冒一点风险,在关键时刻去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晏殊一脸的难以言喻。   他自问连对家里几个小子的课业,已算上心的了,但也不曾盯得这么紧过。   听陆辞这话里的意思,是要奉陪到底,且是严苛得连出去喝个酒都不准许的地步。   单冲这点,他已悄然同情起那位被陆辞的气势彻底压倒,落得明明年长几岁,却还沦为被督促管束方的‘柳兄’来了。   陆辞刚好在这时侧了侧身,就捕捉到晏殊那微妙表情,不由蹙眉道:“同叔?”   却见晏殊一回神,就无比诚挚地请托道:“不知来年贡举时,摅羽若有闲暇,可否允我隔三差五地将犬子送至你家中,请你帮着督促一二?”   陆辞:“……”   当他开高考补习班的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陆辞嘴角一抽,被这建议给逗乐了,故作欣然地点头道:“你要将小郎放我这,倒无不可。”   不等晏殊装模作样地道谢,陆辞就不急不慢地继续道:“若是我喜你家郎君伶俐,将人留下,直接就不还你了,你待如何?”   晏殊挑了挑眉,春风得意地炫耀道:“无碍,我与在京孑然一身的摅羽相比,膝下郎君还真不算少。若犬子中真有同摅羽投缘的,使你愿赏光为其义父,我自是求之不得。”   陆辞眼皮一跳,呵呵一笑:“那我可真得多谢晏兄的一番美意了。”   “摅羽太客气了。”晏殊遗憾道:“可惜你无论如何都不肯做我女婿,那你我不妨改定个儿女亲家,我将我家幺子许你做婿,你可愿意?”   晏殊的幺子?   陆辞微微一怔,竟还真有点印象。   好像是晏几道吧。   见陆辞神色微变,晏殊误以为他当真心动了,不由玩笑着追问道:“摅羽意下如何?”   陆辞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笑道:“后者免谈,前者尚可。”   若他没记错的话,晏几道是晏殊的老来子。   现晏殊正当壮年,谈幺子的学业,未免为时太早了。等真过了几十年,他也到了致仕的年纪,届时赋闲在家,教一两个孩子,倒是无妨。   待到那时,晏殊还不曾反悔的话,他倒不介意拐走好友的儿子来玩玩。   晏殊不知陆辞所想,见他如此爽快,倒让只是随口说笑的他愣住了。   陆辞也不等他,悠悠然地拨转马头,自顾自地往皇宫行去了。   今日早朝上,陆辞一眼就瞥到了站在第三排的位置、身着红色官袍,一脸阴郁的王钦若,不由心念微动。   未着紫袍,位置只比他靠前一些……俨然意味着重新被召入京中的王钦若,被授予的官职,且在三品之下,连朋党中往常不如他、却掌有实权的林特等人都还不如。   陛下到底是什么心思?   陆辞这下是真猜不透皇帝的目的了。   他原想着,官家之所以不惜打脸,也要力排众议,将王钦若召回来,打的就是借其联合南人等寇准政敌、以分裂这位不讨皇帝喜欢的首辅的权力。   要让王钦若有抗衡寇准的资本的话,官职就低不得。   除却可随意越级弹劾的御史台外,区区一个三四品官,又能如何呢?   陆辞挑挑眉。   看王钦若这黑着脸沉默,被迫听寇准滔滔不绝的模样,就知是办不了什么的。   难道官家真只是想找个说话好听的,在身边听自己说说话,发发牢骚而已?   陆辞又觉官家虽行事不按基本法,不时胡来,但也不是傻子,绝对另有用意。   他一时半会地猜不透,索性也不去费神了,认认真真地听起寇准的发言来。   尽管是吹擂居多,但寇准的高水平摆在那,撇去锦绣废话不提,其他内容,还是很值得一听的。   然而听着听着,陆辞忽有所觉,极其迅速地抬起眼,准确地朝那道充满探究和恶意的目光看去。   他反应之快,显然远远出乎对方所料。   周怀政根本来不及完全移开视线,就被他清晰地捕捉到了眼底一掠而过的阴郁。   二人目光一触即分,周怀政微眯了眼,垂下眼眸,并未再看向他的方向。   陆辞也不为所动,只觉一阵困意上涌,不由以袖掩唇,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看来,还是被周大内臣发现他才是导致寇准忽然倒戈的元凶了。   早朝散后,陆辞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先回宅邸。   果真未出乎他意料的是,柳七还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俨然一副不知今夕何夕的傻模样。   陆辞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在将人无情踹醒,还是纵他睡会儿两者间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仁慈一些,让柳七在考前睡最后一个自然醒。   毕竟从密州一路行来,旅途很是劳顿,又带着那么多乡亲装上的行李,更是辛苦他了。   陆辞莞尔一笑,体贴地给柳七盖上被其踢到床下的被子,掖好被角后,就欲悄然离去。   偏偏就在这时,他的眼角余光扫到了桌上摊得乱七八糟的一大堆稿子,还有几盏燃尽了的灯。   柳七昨夜回房的时间,完全不算晚了,灯油却用成这样,那铁定是熬夜做了什么。   陆辞心里疑窦骤起。   他放轻脚步,踱回柳七身边,将盖好的被子重新掀开些许,凑近过去,在睡得极死的柳七身上,仔细嗅了一嗅。   除自家常供的香饼和皂团特有的清香气外,并无丝毫酒臭。   心中怀疑未得印证,陆辞不由松了口气。   再联系上边上这堆乱糟糟的稿子,他转念一下,就有了别的猜测了。   难道是柳七心血来潮,决定提前做他布置下的课业,而之所以故意瞒着,是为了今晚拿出来,给他个惊喜么?   陆辞莞尔一笑,随手翻动几下,果真都是写得密密麻麻的稿子。   他原只打算随便看上几眼,晚上就好好配合柳七的演出。   结果当瞄到其中一张的标题时,他唇角的微笑,就倏然凝固了。   ——《蝶恋花·思摅羽小记》。   什么玩意儿?   单这题目,就叫陆辞心里倏然生出股极浓郁的不祥预感来。   他难以言喻地瞟了柳七一眼,定了定神,才继续读了下去。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越念越觉熟悉,陆辞的眉头越皱越紧:“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前头还好,最后两句,那简直是如雷贯耳,熟悉得叫人发指啊!   陆辞直接被肉麻得打了个哆嗦。   他深深地看了眼一昧熟睡的柳七,揉了揉眉心后,又挑了两份没被揉废的稿子,粗略一览。   不是“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时留住……”一类地幽怨谴责他在返乡上,出尔反尔犹如负心汉的闺怨词,就是“昔观光得意,狂游风景,携友同行,再睹更精研”的得意。   再要么,就是“会挚友,陡把狂心牵系”的柔肠百转。   陆辞握着词稿的手轻轻颤抖,在看完之后,沉默地收拾了满桌的稿子,整齐叠好,再捡起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面无表情地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好梦正酣的柳某人。   他昨晚才语重心长地交代过什么来着?   ——考试将近,最重要的,就是不得分心。   他之所以放纵柳七多睡会儿,可不是为了鼓励他不惜分心熬夜去写这些……稿子,而是要让人养足精神,好好刷题的。   从另一方面而言,柳七倒的确是听取了他的劝告,在一展抱负之前,未流连秦楼楚馆,为相好的歌女写些靡靡之音了。   陆辞嘴角微抽。   ——只是在写词时,将自身代入了歌女的心绪而已。   见到如此表现,陆辞再没了纵容柳某人再歇一天的心情,直接伸出双手,将还在赖床的柳七,通过生生捏住两侧脸颊来使劲儿旋转的方式,给简单粗暴地弄醒了。   柳七昨日被小饕餮的处处贴心、处处关怀给感动得潸然泪下,词兴正旺,哪儿会忍得住不写上几首?   又因知晓陆辞天未亮就要起身去上早朝去,多半是得早早歇下,督促不了他的。   柳七就吃准了这点,在猜测陆辞已睡着后,就悄悄披衣起身,点灯熬夜写词。   不想一动笔,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随着他回忆展开,灵感也呈一个逐次递进的状态,才思泉涌下,妙笔自是难停。   等他终于灵感告尽,门缝里都亮起下仆为伺候陆辞进早膳的亮光了,他才带着满身难以抑制的睡意,蹑手蹑脚地熄了烛火,躺在床上。   因外头就是他最放心的人,身边也尽是熟悉的自己物件,柳七丝毫没有在旅途中的不安,很快就安逸地坠入梦乡了。   当陆辞强忍怒意地拧醒他时,他还沉浸在美梦之中,只下意识地疼得嗷嗷乱叫,就要挣扎。   “醒了?”   耳畔响起一道极熟悉,却放得空前轻柔的嗓音时,柳七一个激灵,马上就清醒了过来。   ……不好,他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柳七一边飞快地思索着对策,一边缓缓地睁开了眼,对上笑盈盈的陆辞的瞬间,顿时汗毛直竖。   他缓缓地坐起身来,强撑若无其事,也顾不上双颊都被拧得生疼,很是关心地问道:“摅羽那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还要同太子殿下讲经么?”   “呵呵。”   陆辞淡淡地勾了勾唇角,扬扬手里的文稿,慢条斯理道:“若不是牵挂柳兄,特意回了这么一趟,又如何会有这些意外惊喜呢?”   “……”   柳七虽知大势已去,还是想垂死挣扎一番:“那是来前就写好了的,昨夜不过拿来欣——”   随着陆辞微笑着将燃尽的几盏灯烛都拿到手里,轻轻把玩的举动,自知铁证如山,柳七辩解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一点也听不到了。   “一别多年,柳兄于词赋一道,仍是挥洒自如,才华横溢啊。”陆辞发自内心地感叹着,就在柳七即将缓和神色时,淡淡道:“仅是一晚,就能作下如此之多,看来我给你布置的一天十赋,还是太少了些。”   柳七头皮发麻:“其实——”   陆辞不急不慢地截住了他的话头,语气平稳,却隐约透着不容商榷的强硬:“依我看,起码得一日十五篇,才对得起这般傲人天赋,柳兄认为呢?”   柳七欲哭无泪,默默咽下一口悔恨的血:“……摅羽所言甚是。”   他因被罚得加多了课业量正满心懊恼,颇恍惚着,因此并未发现一事。   ——陆辞走时,极顺手地将柳七奋斗一宿,最后十分满意的成品词稿,悉数带走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陆辞不顾柳七万分懊恼的神色,施施然地独自回到了书房里。   在亲手将门关上后,确定四下无人了,他才从袖中取出卷好的词稿,平摊在桌上,仔细地一一欣赏起来。   即使不说这是以‘柳词’名垂后世、婉约派的开创人柳永特意写给他的词,哪怕只单纯是友人的一番心意,他也不可能看都不看,就放在边上,生生辜负了的。   之所以表明反对态度,是陆辞认为若是放纵柳永继续这么写下去,不仅会分散精力,影响备考,且柳词素来极得歌妓们的青睐。一旦传出,极可能得她们争相编曲传唱。   馆阁素来以清贵严谨著称,柳七又正处于一脚迈了进去,另一只脚还悬而未决的关键时刻。   陆辞哪儿会容这些充斥着闺怨闺趣、痴狂尽显的词传唱,败了柳七名声?   若是传到陛下身边,勾起其对那首充满轻狂怨气的《鹤冲天》的回忆,柳七别说抓住进馆阁的机遇,怕是仕途都跟着彻底凉透了。   陆辞越想越是头疼。   还是先没收了,等到合适时机,自己留个雕版作纪念后,再把原稿归还给柳七,要来得合适。   反正以他和柳七的多年交情,哪怕对方一时半会的理解不了自己良苦用心,也绝不可能生出怨怼。   如此想着,陆辞心安理得地将认真全部读完的稿子重新整理好,纳入暗格之中。   对柳七熬夜写词的作死行为,他方才其实是稍微真生了几分火气的。   然不得不说,看过这些词稿之后,他对友人是否能通过这次考试,就充满十足信心了。   就这些作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的优异才思,柳七只要拿出七分实力,不脑子抽筋地答错题,那么在这场只考词赋的馆试中,还不得如鱼得水,一飞冲天?   柳七自是浑然不知陆辞对他的信心满满。   他光是对着那令人生畏的大叠作业,已是头大如头了,又刚丢了满意的诗稿,还得担心等陆辞给太子讲经回来后,再想些什么新招数来收拾他。   他愣愣地坐在桌前,半天一字未动。   直到敞开的窗外传来陆辞出门的动静了,他才如梦初醒,一边机械性地快写着,一边生无可恋地叹着气。   ——尽管他与小正经朱说的脾气偶尔不甚对盘,但此时此刻,他是盼极了因路途遥远,而要晚上数日赶来的对方的到来了。   小饕餮这般盛情,总不能光叫他一人遭罪、咳、奋斗吧。   此刻的柳七,还真同陆辞心有灵犀了一回。   翻身上马,往皇宫赶的陆辞,一路上心不在焉的,也正是在琢磨朱说何时来到的事。   他实在太了解柳七了:今日虽结结实实地吓了对方一遭,能叫柳七稍微老实一阵,但效用却是持续不了多久的。   尤其他有职务在身,无法似筹备贡举时与人同起同住,时时刻刻将人放在眼皮底下。   要是朱说在的话,则能以他惯来极其严谨认真,来适当地压一压风流跳脱的柳七,二人竞争,还可以带动几分备考的紧张气氛。   而且,他也的确好久没见朱弟了。   待陆辞回过神来,却是他在去往资善堂的半途中,被一名眼生的内侍拦下了。   陆辞头个注意到的,除了对方不曾被他所见过的寻常相貌外,便是象征其在内侍中品阶甚高的服饰颜色。   并且,四下无人。   他心念微动,对方已硬梆梆地开口了:“陆左谕德请回。”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陆辞却丝毫不恼不怒,只平静询道:“所为何故?”   只听内侍冷笑一声,语出惊人道:“陆左谕德如何在寇相和陛下面前搬弄是非,耍弄手段,难道还无自知之明么?既低鄙无德,何配于殿下讲经!”   若是换作别人,见其质问时掷地有声的架势,多是要心里一惊。   加上被其一语道破同寇准说过话的事,没准就要被唬住,恼怒地自行回去的。   陆辞却是弯了弯眉眼,毫不客气地笑场了。   那人对陆辞的这种反应,显是始料未及的,不禁愣了一愣。   就听陆辞淡然道:“我对东宫中人,不说十分熟悉,也认得大多位,你品阶不低,为何我从未见过?”   陆辞此言,却非作伪。   他清楚,皇帝将他安排到东宫去,成为属臣之一,便是将他归派到了太子的一边。   那么只要皇帝还健在,那未来几年里,不论出于哪方面的考虑,恐怕都不会轻易挪动他的位置。   既是为了保证太子接受讲学,也是为了避免他这位东宫旧臣的外调掌权,会变相增加了太子的势力。   因知晓未来几年若不犯错,哪怕升迁也只在东宫里,陆辞便有意识地记下了大多数东宫中属臣的相貌和名字,而不似其他讲读那般来去匆匆,根本不记下人相貌。   这会儿只消一眼,他就能肯定地道出,对方绝非东宫中任职之人。   不等对方开口狡辩,陆辞已不疾不徐地往前迈了一步,下颌微扬,幽深的瞳眸淡淡地审视着对方,唇角微微翘起,咬字极其清晰地接道:“你不止来历不明,且对我行踪了若指掌。再方才听你口口声声地质问我,甚至欲我回去,定然不是身无仰仗的……”   那人眼底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慌乱,眉头一皱,扬声道:“胡言乱语!我不过是平日不在资善堂当差——”   陆辞完全无视了他的反驳,又近前一步,微微笑着问道:“不如先让我猜猜,你到底是奉了谁的命令?”   那内侍这会儿是真的急了:“你!”   “断不会是陛下,寇相,太子殿下的,”陆辞面上分明带着叫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在此人眼里,却是让人心惊胆战的咄咄逼人:“能从别处调你来此,又知我的行踪,还这般关心寇相,除了资善堂的周都监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言罢,陆辞已迈出最后一步,距汗流如注的此人不过半步之遥。   内侍心里咯噔一下。   他在这之前,只远远看过陆辞几眼,光记得模样漂亮去了,瞧着也很纤瘦。   但站近后才发现,陆辞非但高挑,且各方个毛都与他印象中的羸弱文人搭不上边。   特别气势上,颇有几分肖寇老西。   陆辞直至此时,才敛了微笑,将一直收敛的气势全盘释放出来。   他眸光冰冷,一字一顿道:“若我说错了,不如请你开诚布公,指正一番,看到底是谁那般胆大包天?”   那人被逼到这份上,如何不知事态已经彻底暴露?   他瞳仁紧缩,冲陆辞猛然出手袭去!   陆辞早有防备,一闪身便轻易躲开了。   而对方也是毫不恋战,趁着他退了这半步的空隙,就毫不犹豫地要逃跑了去。   ——不论陆辞是诈他还是真已看破,只要是起了半点疑心,都监的目的就已经不可能达成了。   要是陆辞再强硬些,要捉他去对峙的话,更是大事不好。   然而他逃得果断,陆辞的反应,却是比这还快。   在虚晃半步的时刻,他的重心始终保持在前,在对方转身的那一瞬,就一手拽住其颈背的衣料,同时右腿微曲蓄力,下一瞬就猛然踹出。   “啊!!”   这一下极其准确,结结实实地踹中对方膝窝的根筋,直让人痛叫一声,疼得当场就要跪下。   却因陆辞提着他后颈的衣料,而连跪下都做不到,只能疼得满头大汗,狼狈地被生生提了起来。   对上此人真正透出惶恐和绝望的眼,陆辞云淡风轻地一笑,颇玩味地问道:“都图穷匕见了,居然还想跑?”   他虽比不上小小年纪就隔三差五上山打猎、身手矫健、一身精肉的狄小狸奴,但平时也极注重养生和锻炼,根本不是一心读书、足不出户,而导致身体羸弱的文士。   而且周怀政并不重视他,初初派来诈他的这位内侍,充其量也只是干过活的普通体魄,而非是有武底的高手,加上陆辞在发难时就已是十成防备的状态,才一下就将人制服了。   陆辞拿出当初看狄小饭桶捆鸭子的手法,干净利落地抽了对方腰带,将人给捆了,再在附近走了走,将他所熟悉的内侍叫来,着人查清楚此人身份。   周怀政固然深受皇帝信任,才被任命为资善堂都监,但也远不至一手遮天的地步。   他单看陆辞年纪轻轻便官居四品,除才学过人外,定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多半逃不过这回算计。   即使对方未被唬住,凭他亲信本事,也足够脱身。   因此当事态失控时,尚在官家身边伺候的周怀政完全还未意识到,也未来得及封锁消息,就已让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了。   作为事件的核心,陆辞却是淡定如常,照常给赵祯讲经。   赵祯简直要好奇死了。   他起初只纳闷从来都早到在外等候的陆辞,怎么会破天荒地迟到了一小会儿,就从下人口中得知了只言片语。   他在震惊之余,关注的重点却不是追查那人的来历和用意,而是迫不及待地想问陆辞是如何神通广大地识破对方、又一举制服那歹人的了。   陆辞却无情地忽视了他充满好奇的眼神,只为被耽误的一小会儿致了歉,而不详细述说具体缘由,就开始淡定地讲课了。   赵祯着急如被百爪挠心,偏偏碍于修养,不好打断讲经的陆辞发问,只好委屈巴巴地以满载渴望的目光看着陆辞。   陆辞眼皮一跳。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远在汾州,但眼神却莫名相似的小狄青了……   他撑了整整一个时辰,还是在赵祯锲而不舍的眼神攻击下无奈地败下阵来:“太子殿下想问什么,就请说吧。”   赵祯都已经不抱指望了,结果柳暗花明。   他愣了一愣后,双眼倏然发出亮光来:“左谕德此言当真!”   陆辞迅速补上:“不过只许问三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资善堂都监:大中祥符九年置。负责管理资善堂事务,照看就读的皇子。由高级内侍(中贵人)充当。   《宋史·周怀政传》:九年,建资善堂,以怀政为都监。   2.不要觉得吓唬人没有用。实际上很多名臣都因脑补过度,而被类似的招数唬住,甚至差点自杀。   举例:   丁谓担心寇准、李迪东山再起,很想将二人置之死地。但大宋帝国并无诛杀大臣的习惯,二人所犯之罪,也没有条文可以处死。于是,丁谓就想出了让二人“被自杀”的权谋。   他得到贬谪寇准与李迪的诏书,又经由雷允恭设法派出中使,带着诏令去见这二人。   中使领会了丁谓的意思后,就用一个锦囊藏着宝剑举在马前,模样仿佛是把“尚方剑”,做出将要“有所诛戮”的样子。   使者来到道州后,寇准正在与客人宴饮,客人大多是道州的州吏,起来迎接中使,中使回避不见;州吏又问来这里的原因是什么,中使也不答话——他就等着吓唬够了,让寇准进屋自尽呢。但寇准神色自若,让人对中使说话:“如果朝廷有‘赐死’的意思,请出示诏书、敕令。”哪里有“赐死”!中使不得已,拿出敕令,不过是贬官继续南下雷州而已。   寇准当即将道州司马的官服脱下来,换了一个短到膝盖的小吏服装,在庭下“拜敕”。而后,升阶,接着宴饮,谈笑如常,直到黄昏才结束。   而李迪则不同。   李迪此时被贬在郓州,接下去要贬往衡州。   他刚刚听到有中使举着锦囊“尚方剑”来郓州,就认为完了。他性情刚强,不想吃那一剑受辱,于是决计自裁。但是还没有实施,被他的儿子救了过来。   中使到了李迪府上,不走。有人来看望李迪,中使装模作样地让来人留下姓名、报上籍贯,意思是你们这一伙人跟李迪是同党,小心秋后算账。但是李迪才高品正,很多人不顾可能的危险,还是来看形同软禁的旧日相公。有人带来一些盒菜、美食之类,中使留在厅堂,一直到放臭了,也不给李迪吃。   李迪的一个门客叫邓余,看出门道,大怒道:   “竖子欲杀我公以媚丁谓耶?邓余不畏死,汝杀吾公,我必杀汝!”这小子是要杀我家相公,以此来谄媚丁谓那厮吗?我邓余不怕死,如果你杀我家相公,我必杀你!   于是邓余跟从李迪一直到衡州,一路上不离左右,李迪这才得以活命。 第一百三十八章   要不是陆辞及时申明这一要求,莫说是三问,哪怕是三百问,对平日枯燥如古潭死水、难得遇到一桩值得他八卦的趣事的赵祯而言,都是问得出的。   听到这话后,他就不得不开口前谨慎些许,好好琢磨了。   要怎么问,才能在短短三句里,将最关心的方面,最完整的事态都有效率地问出来呢?   赵祯苦思冥想时,陆辞莞尔一笑,不去干扰他的思路,只专心在空白的书页上写写划划。   以标注今日拉下的进度,好晚上备课时,对明后日的略作调整。   等他写得差不多时,赵祯也准备完毕,开口了:“周怀政何故要对左谕德你下手?”   平日他虽打心底地对那满脸堆笑、品行却不正派的周都监喜爱不起来,但也看在爹爹颇为倚重对方的份上,亲昵地称一句‘周家哥哥’。   现听闻周怀政吃了熊心豹子胆,竟对陆辞下手后,他就连虚与委蛇都不愿,而直呼其名了。   陆辞沉吟片刻后,还是决定信任赵祯,不以其年幼、太子身份相欺,坦坦荡荡道:“缘由倒不复杂,不外乎是我猜出他欲联合寇相做一事,因觉不妥,便劝了寇相不与其一道,难免受他记恨了。”   赵祯愣了愣,不由沉默。   他向来脾气温和,心思细腻,极能体谅别人苦衷。   尤其在这东宫之中,内侍偶有疏忽之处,他但凡留意到后,不仅不会指出,还因担心旁人发现,会致其受罚,帮着遮掩一二。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不介意被人糊弄。   若事关紧要,对方含糊其辞,他纵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会默默地不痛快的。   一直以来的习惯忍让,忽得了陆辞在大事上的这份坦诚相告,就更觉难能可贵。   ——此时愿将这等隐秘道出,显然是出于陆辞对他的极大信任。   他固然好奇那‘一事’究竟为何,令周怀政如此看重,非要报复破坏了此事的陆辞不可。但更不愿叫陆辞为难,便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临时改了原想好的第二问:“那左谕德起初是如何一眼就识破了那人身份的?”   陆辞笑了笑:“我知自己所作所为,定会成为他的眼中钉,如何不会对许会受他驱使的内侍防备?”   不过,他当初既做得出来,就不可能会憷了对方的记恨。   此时连皇帝都碍于祖训,不得随心所欲地戕害与自己对着干的文臣,顶多是贬谪而已。更何况是区区一内臣了。   赵祯若有所思。   许久过后,他才郑重地发出第三问来:“周怀政如此煞费苦心,所图究竟为何?总不会只是将你戏弄一番,骗你回去罢?”   戏弄?   陆辞失笑。   当然,一旦事败,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时,就能模糊为‘戏弄’二字。   周怀政要‘唬’他一跳的目的,当然不是叫他受一小辱,白来一回的那么简单。   他为太子左谕德,因东宫此时并无讲读官之故,他需日日进宫,为其讲经。   若是无缘无故地缺席,叫太子殿下白等一下午,后果会是如何?   用心筹谋此事的周怀政,更会趁官家不解之时,在旁边颠倒黑白,信口雌黄,置他于不利之地。   哪怕陆辞在事后知晓真相,对人道出是来时受人蒙骗、才不得不离去的事实,也会因拿不出任何凭据,而无法取信于人。   这便是针对文士大多有的自尊傲气,以及好过度解读的这一点,所下的一条杀人不见血的毒计了。   赵祯做梦也想不到,那些个笑脸迎人的内臣,竟还能使出这等阴险杀招。   他在听得震惊之余,便是充满了对陆辞的担忧。   “陆左谕德,你近来务必要小心谨慎,”赵祯不由自主地握住陆辞的手,想宽慰几句,却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来。等他组织了半天语言,才干巴巴地凑出这么几句承诺:“我定会尽快告诉爹爹,叫他严惩周怀政的,好还你安宁的。”   陆辞心里一暖,温声劝阻道:“臣却需恳请太子殿下,对此事还请装作不知,也莫对陛下提起。”   不论官家会查到哪一步,陆辞其实也不愿将此事闹得太大,以免周怀政有狗急跳墙的可能,要牵连上险些与其同谋的寇准。   此事败露后,虽不知周怀政能狡辩到哪一步,但起码最近一段时间里,他都将焦头烂额,无暇在来报复他了。   而且寇相也将因看清他的本质,定不愿与其为伍,才是绝了周怀政的后路。   赵祯蹙了蹙眉,下意识地想问为什么,又因明白了一点,紧紧地闭上了嘴。   他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四周的平静之下,其实杀机四伏。   ……而他名为东宫主人,整日在这资善堂中念书,却连庇护身边人的能力都没有。   陆辞看赵祯忽然蔫下来的模样,哪怕不刻意去猜,都能轻易知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不由笑了笑。   这要不是身份无比尊贵的未来国储,而是狄青的话,他都要忍不住伸手去揉对方脑袋,作为宽抚了。   “太子殿下岁不过八,已这般明鉴是非,着实不应再过自苛。”陆辞笑眯眯道:“周怀政乃资善堂都监,太子殿下与其朝夕相处,才是最需小心的。而你却未曾想过自身安危,只顾叮嘱臣行事小心,如此仁善,世上人大多都需自惭形秽了。”   虽是为了安慰赵祯,但陆辞说这话时,的确出自一番真心实意。   难怪赵祯会是宋仁宗。这一‘仁’字,份量不轻,他却是真当得起的。   赵祯神色稍霁,抿了抿唇,勉强摆脱了闷闷不乐的模样,说道:“往后我行出资善堂去,在殿门附近接你。”   不等陆辞再说,他已想到什么,改口道:“殿门附近太引人注目了一些,那我便在半路上等你吧。”   他以要散步的借口走动、其实去接人的话,应不至于惹人注目。   陆辞感动又好笑:“殿下实在不必——”   赵祯却挥了挥肉呼呼的手,包子脸上满是认真严肃,破天荒地打断了他的话:“就这么定了。”   做出这决定后,他一直郁郁的心里瞬间就好过许多,顿时更坚定了此法无错。   碍于规矩,他无法增派人马去保护左谕德,若通过爹爹来强行为之,说不定还弄巧成拙,多生是非。   但他着实放心不下,那干脆派自己过去,难道还不成么?   陆辞:“……”   亏自己活了这么大岁数,偶经个小风小浪,竟还被一小屁孩子强行保护了。   在回家路上时,陆辞都隐约后悔,也许不该叫赵祯过早知晓这些。   然而一想到世间阴暗,他就不可避免地想起赵祯被瞒得密不透风的真实生母,不禁叹息。   他对历史漠不关心,也不知‘狸猫换太子’几分真假,更不知那位‘李’姓宫人走在刘娥前还是后头。   但见太子连他这一毫无亲缘、顶多是讲过一段时间课的臣子都肯付出真心,若知晓生母为谁,定也将慕孺孝敬。   若是前者,赵祯就将遭遇子欲养而亲不待之痛,未免太可怜了。   陆辞正思忖着,将出宫门时,忽就被寇准亲自出马给截住了。   “寇相?”   陆辞眨了眨眼,笑着询了句:“可是治水之事得通过了?”   “不是。”   寇准略微烦躁地否认后,紧紧地皱着眉头,盯着陆辞看了一会儿。   陆辞虽不知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也不知他为何烦心,但还是笑吟吟地与其对视。   素来要强的寇准,却罕见地先移开了目光,不自在地踱了几步,近到陆辞身前后,猛然吸了一口气,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周怀政之事,我已听说了。”   宫中发生这样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自然很快就传到了寇准的耳边。   小的是陆辞的官职,正四品,在京中不上不下,相对而言并不能引起别人重视;大的则是此事的性质,以及周怀政所展现出的势力之大。   连朝廷的堂堂四品官都能这般随意恫吓了,还是在太子所居的东宫之中,光天化日之下去截的人。   那下回再胆大一些,岂不是要对太子,甚至对皇帝下手,闹一场宫变了?   周怀政还远不到一手遮天的地步,且即便官家再重旧情,再信任他,在别的嫉恨他已久的内臣的落井下石、煽风点火下,也不可能不往自身的安危上多想。   清查过后,性命多半无碍,但品阶和职事却是难保了。   寇准底气十足,并不担心自己——他的确未掺和进对方的谋划里,自认是经得住查的,只觉很对陆辞不住。   消息之所以走漏,定是他这边出的问题。   就不知是谁,叫陆辞使他下定决心这点,让周怀政知道,才这般怀恨在心。   寇准向来刚烈要强,要他承认自己的错误,实在比被罚还难受。   但想着陆辞当初来他府上,知他脾气如此,还推心置腹地说了那般话,他又不是不知好歹的,已领了那份情了。   现还因那事余波,叫陆辞吃了这一大亏,他权当不知,粉饰太平的话,那还对得起自己本心吗?   于是在百般纠结后,寇准还是一狠心,来找陆辞亲口承认了。   “消息多半是我府里的走漏的。”   寇准臭着脸色,还是来了个快刀斩乱麻。   即使每说一个字,都叫他脸皮难受得抽了一抽:“……此事定会给你个交代,算我,欠你一笔。”   陆辞怔了怔。   对这送上门来的承诺,只弯弯眉眼:“好,多谢。”   说完就毫不犹豫地走了。   寇准:“……”   就这样? 第一百三十九章   在这朝野之中,恐怕还真找不出不知道寇准脾气的。   而陆辞敢单枪匹马地上门去,以区区四品官的身份对他来一通逆耳忠言,自然不可能少了对他脾性的了解。   当意识到寇准不惜亲自截人,就为向他承认‘自己犯了小错’的时候,陆辞其实是十分吃惊的。   不论语气有多不情愿,神色有多艰难挣扎,单是脊梁骨挺得笔直了大半辈子、连对皇帝都敢甩脸色的堂堂首辅,肯向一人微言轻的太子左谕德略微低下高傲的头颅这点,就完全超乎了陆辞的想象。   ……也不可避免地叫他心里微妙地生出几分受宠若惊来了。   若是自尊心极高的寇准执意要‘被欠’一个人情,他却一昧故作清高地拒绝的话,未免有折人脸面、不识好歹的嫌疑。   却之不恭,就干脆别却了。   只是为了寇准的面子着想,还是让知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放得越轻越合适。   反正人情在他手里,日后究竟是否会讨要回来,全看他的意思。   仅是眨眼功夫,陆辞脑海中已掠过无数念头,随后才有了叫寇准感到不可思议的大方应下。   看他潇洒远走的背影,寇准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禁气闷不已。   但缓过这口气后,他又忍不住笑了。   陆辞出宫之后,也未着急回去。   而是在卖小食的街上逛了一圈,一出来手里就多了好几个细绳捆好、热腾腾的纸包,全是柳七爱吃的果子和芙蓉饼。   俗话说,一个巴掌一颗糖,白天将人差点没吓出个好歹来,又加重了课业,现八成在老老实实地刷着题。   那适当对他温和些,予以嘉奖,也是应该的。   陆辞哼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心情颇好地回到家中,一推开门,整个人就愣住了。   院中杵着挺拔高挑、肤色微暗的一郎君,正仰着头,望着院里栽种的那棵梨树出神。   听得门被推开的动静后,那人如梦初醒,猛然转过头来,就与陆辞的视线对上了。   陆辞缓慢地眨了眨眼,借着微暗的照明,仔细地辨认出这人变化甚大的轮廓:“朱弟?”   朱说怔怔地看着陆辞,眼底隐约掠过一抹不安。   不知为何,从进京以来就莫名多出的几分‘近乡情怯’,竟是随着他越发靠近陆辞的宅邸,而越发浓重了。   默了默,他才勉强平静下来,清晰地唤了句:“摅羽兄。”   一别两年,他所熟悉的朱小郎君,不但个头就跟见风长的那般不住往上窜,成了……不大不小的郎君,嗓音也从原本的清亮,变得有些低沉沙哑了。   陆辞唇角倏然上扬,极其俊美的面庞上绽放出个无比灿烂的笑来,就如暗室被万千烛火点亮了一般令人目眩:“终于回来了。”   他几个箭步上前,便用力地将尚有些不知所措的朱说揽入怀中,还顺手在其背脊上不轻不重地锤了锤。   分别二年带来的细微生疏,就此烟消云散。   朱说的眼眸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只觉自己瞬间被幸福填得满满当当的,正要小心翼翼地回揽,就听得陆辞调侃的声音在耳边道:“朱弟在南边任了两年官,怕是没少干粗活,身上都紧实了不少。”   朱说不由笑了,口吻却是一本正经的:“尽责耳,当不得辛苦二字。真论辛苦,这屋里的人,无人抵得过摅羽兄的一半。”   朱说对他的摅羽兄,真真是一千一万个发自心底的钦佩的。   他单是履行自身职责,开始就手忙脚乱了一阵,后终于步上正轨,也是终日忙得脚不沾地,才得了上头褒奖的。   但也仅限职务所在的事务了。   而他素来敬慕的摅羽兄,则在身为校理时,就以一己之力救下诸多藏书。   去到汾州后,又以一连通判都无需配置的小州之长的身份,在抗蝗中立下奇功,救下无数黎庶。   在这拥抱结束,二人分开时,朱说已彻底没了最初的那点拘束,认认真真地看入陆辞眼底,万分诚挚道:“摅羽兄所为,堪为我辈楷模——”   “打住打住。”   听到配方无比熟悉的吹捧,饶是陆辞自诩脸皮甚厚,还是感到招架不住。   要只是柳七那种玩笑调侃,也就罢了,朱说这份发自内心的真诚,再联系上范仲淹在史书上堪称无瑕疵的评价……   陆辞脸上微烫,明智地转移了话题。   他扬了扬绳子拴在手指上的那几个小包,遗憾道:“早知你是今晚回来,我就不只买这些了,好歹得跟对柳兄那样,给你安排个接风洗尘宴。”   朱说毫不犹豫道:“馆试未过,本就不当庆祝。况且摅羽兄有职事在身,每日很是繁忙,我还厚颜宿于此处,已是给摅羽兄添了莫大麻烦了,又如何当得起特意接风洗尘?”   陆辞:“……”   尽管个头壮实了不少,肤色也黑了一些,但还是熟悉的小正经。   原本正趁此机会,悄悄挨在门栏边上,借着窗花的掩饰津津有味地看二人久别重逢的好戏的柳七,听了这义正辞严的一番话后,顿觉脸皮一痛,又本能地意识到不妙,赶紧灰溜溜地回去继续做题了。   他之前怎么就抱有那么天真愚蠢的念头,觉得朱说一来,就多了个人与他分担这甜蜜的负担呢?   柳七揉了揉眉心,只觉无比头疼。   两年未见,以至于他几乎忘了,朱说对陆辞的话,素来是信服听从的。   哪怕枯燥无味,也是甘之若饴。   他哪儿是多了个难兄难弟,明明是多了个小饕餮的眼线和监督,定叫他从明日起,连方才那种偶尔放松的机会都绝了!   就在柳七暗暗叫苦的时候,将风尘仆仆的朱说送回房里的陆辞,已转行到他房门前,轻轻地叩了叩。   柳七哼哼一声,故意道:“忙着呢!”   “方才我都看到你躲在厅门边上了,只想在朱弟面前给你留些面子,才未揭穿。”陆辞呵呵笑了:“你有本事扯谎,没本事开门?”   “……”柳七彬彬有礼道:“请进。”   陆辞进来后,倒不似柳七所安心的那般,要追究方才摸鱼之事。   而是直截了当地拿起桌上他一下午写好的那叠练习作,仔细翻看起来。   陆辞并未细看,只粗略翻了翻,大致过目一遍后,就知柳七并未偷懒,而是认认真真地在写的了。   “若都能写得这几篇的好,”陆辞随手在桌上放下小食,莞尔道:“额外增加的那几篇小惩,倒暂时可以免了。”   柳七乍闻这等好事,头个念头就是怀疑:“……当真?”   小饕餮向来狡猾,自认识以来,就没见过对方吃亏,还擅拿捏他的脾气,引得他晕头转向。   现都被抓个正着了,居然还能遇上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好事?   陆辞却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微垂眼帘,长长的睫羽在烛火的柔辉下,打出一片动人的阴影,连曾一度流连花丛、览尽绝色的柳七都有一瞬的恍神。   陆辞倒不知烛火给他开了个滤镜,在稍微酝酿一下情绪后,就演出了想要的语重心长的效果:“若真强令你在一日之内写完那十多篇,无异于逼你熬夜,或是敷衍了事。真要你如此的话,那岂不是弄巧成拙么?我原本就未想着要刻意去折腾你,不过是故意唬你一跳,本意不过是盼你正视馆试,莫要掉以轻心……”   见柳七神色微动,陆辞复又叹息一声,下了一记猛药:“若是不成,你大不了回去继续当你的知县,我在这京中,却又得恢复孑然一身,连个说会话的人都寻不得了。”   听陆辞破天荒地示弱起来时,柳七顿时就跟着懵了。   这软刀子磨一下,可比呵斥他一万句都要来得要命。   看着陆辞看似平静、实则充满感伤的神色,柳七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眼角余光一扫小饕餮特意给他买来的小食,更觉愧疚。   他也不多说,只下定决心,郑重道:“摅羽的意思,我已知晓了。”   陆辞眼底飞快掠过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口中却只淡淡道:“好。”   听出这看似简单、其实沉甸甸一个‘好’里所蕴含的意思,柳七接下来一边啃着芙蓉饼、一边练写赋时,心情都还是无比复杂。   果真,就像他所想的那般,小饕餮面上总是笑眯眯的,其实孤零零地在京中,心里肯定不快活。   他虚长那么些岁数,受这么多照顾,还不知体谅对方,实在是有些丢人现眼了。   加上有朱说在旁虎视眈眈,每日与他切磋诗赋,柳七在之后这十几天里,就真静下心来,拿出了自贡举后就再没有过的认真劲儿,结结实实地刷完了陆辞给他准备的题集。   陆辞暗中观察他们几日后,见二人一个比一个认真,也就彻底放下了心,专心研究他的治水方案了。   ——依他对寇相的了解,在欠下那份‘人情’后,哪怕从林特手里要来拨款有多艰难,对方都一定会憋着这股火去冲上门来厮杀的。   怕是用不了太久,就要准备动工了。   一晃眼就到了馆试那日。   当柳七和朱说随着神色各异的人流,一身轻松地从里头出来,不由对视一眼,心里颇感微妙。   馆试真正所考的内容,竟完全被陆辞所出练题的范畴所覆盖了。   对功底本就扎实,还临场冲刺了十数日的两人而言,自是太过简单。   因陆辞之故,柳七对留于京中任职这点,内心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干劲和渴望,此时更是忍不住加快步伐,只想快点回去,将心中感受告予陆辞知晓。   朱说虽不解他是何来的冲劲,也不愿落后,加快脚步跟上了。   二人默默较劲,柳七快步走得一身汗,连途经的香风阵阵的秦楼楚馆都未多看一眼,不一会儿便到了陆辞的家门口。   最巧的是,他撞见了陆辞与晏殊有说有笑,形容亲昵得就差勾肩搭背,一同骑马进宫去的情景了。   柳七面无表情。   这叫哪门子的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第一百四十章   陆宴二人皆有公务在身,且是背对着柳朱的,因而并未发现满是悲愤的柳某人,亲亲密密地一同走了。   饱受蒙骗的柳七杵在原地深吸口气,只觉满腔沸腾着酸溜溜的滋味,猛然扭头问一言不发的朱说:“朱弟,你怎么看?”   朱说浑然不知他的满腔义愤从何而来,不禁略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柳兄不认得那人么?依愚弟之见,那位定是摅羽兄的新邻,晏殊晏同叔了。”   他记得清楚,在摅羽兄给他寄来的某封信中,确实捎带过一句‘与交情甚笃的一位故友做了近邻’的话。   毕竟朱说每读他的摅羽兄的来信时,向来都是极认真,逐字逐句地看的。自然对此印象不浅,此时再凭对方官服颜色和制式,一眼就能认出了此人为晏殊。   柳七面上净是一言难尽。   他默默地抹了把脸,无语地看着一脸不解、完全不配合他的朱说。   怪只怪他一时昏头,问错人了。   在看到刚才那一幕后,怎么这傻乎乎的朱弟还认为,他最关心的会是对方身份呢?   难道不该是他们二人联合,夜里对故意自身说得那般孤苦伶仃,才哄骗得他不惜刷题刷得废寝忘食,就为争取留在京中为其作陪的陆狡童,进行一番重重的谴责吗?   朱说皱了皱眉,关切问道:“柳兄脸色不好,可是身体有恙?”   更叫柳七气结。   小饕餮不骗他的话,自己能有哪门子的恙啊!   眼见着朱说是根本指望不上的了,柳七唯有怒气冲冲地撇下对方,在下仆们的好奇注视下独自回了房,旋即将门重重一关,怀着孤军奋战的勇猛,挽起宽袖,亲自研起墨来。   待真正落笔的那一刻,更是力透千钧,入木三分。   他要写词!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此时陆辞自是无从得知,柳七意欲联合朱说一起谴责他未果,就憋在屋子里写了首《定风波·谴薄幸》的闺怨词来泄愤。   他与晏殊一路闲聊着进宫,在要分道时,才想起是邀对方上门来的时候了:“馆试已毕,不知同叔今夜可得空上门来,赴我一约?”   “实不相瞒,馆试的日子,我也记得清楚。”晏殊爽朗笑道:“即使摅羽不问,我也将不请自来的。到时只劳烦摅羽备上几坛好酒,为我与新友们引见一二了。”   陆辞莞尔:“一言为定。”   定下邀约后,陆辞便往继续东行,入东宫门不久,果然又在往资善堂的路上遇到了左看右看,假装散步的小太子赵祯。   赵祯年岁虽小,却当得起‘言出必行’四字。   从那日承诺过后,他每日一到这时候,就雷打不动地多了个‘出门散步’的习惯,每回‘刚巧’就能碰上来讲经的陆辞,再由陆辞带着,一同回资善堂。   赵祯刚开始这么做时,其他内侍们还以为只是小太子的心血来潮,除试图劝阻几句外,并谈不上多么重视。   直到察觉出这‘巧合’透着十足微妙后,他们才犹豫着上报给了自周怀政被免职官关押后、权知资善堂都监的林内臣知晓。   林内臣一听,面上不动声色,却越发觉得陆辞手段了得。   若说陛下对其的看重,最初是建立在三元及第的难得祥瑞、以及那副极其俊俏的好容貌的基础上的话,之后就是因王旦等人为其一路保驾护航,极力推进他奏疏中所提的建议的话……   如今能将看似温和内敛、对臣下却向来是一视同仁的太子殿下拿捏得服服帖帖,这般倾力回护,还能坚持下来,就全凭的他个人本事了。   再一思忖,林内臣越发觉得陆辞很是了得。   不然在这大内多年得意的周怀政,能栽这么狠一跟头?   纯粹是小觑了对方。   退一万步来说,陛下身体是越发不好了,膝下又只得一位皇子尚存,往后大业由谁承继,新帝又肯听谁言,还不是一目了然的么……   林内臣只略一斟酌,就知道该如何开口同陛下说了。   要知道即便是同一件事,由同一人告知,却能因细微处措辞的不同,而导致截然不同的结果。   林内臣自是其中翘楚。   他决口不言太子殿下是为‘亲自保护左谕德’安危这点,只挑了个官家难得心情不错、问起东宫中事时,才假装无意地抛出,殿下较从前的性子要活泼许多了。   官家果真就来了兴趣:“哦?此话怎讲。”   赵恒对林内臣的话,倒无半分怀疑。   好歹上回他故意不让下人通报、去东宫看望太子时,就见到过一向沉默寡言的六子在高高兴兴地把玩那只小司南,很是天真烂漫的模样。   林内臣才笑着将太子近来不再一昧闷头念书,而时不时带着内侍在资善堂附近散散步的事,给说了出来。   他巧妙地隐没了太子的真正动机,只归于小郎天性。   还将陆辞每回去到资善堂时,都会无奈地先将流连忘返的小太子提溜回去的事,也当做趣闻,与官家说了一遍。   官家果真被逗得龙颜大悦,连连抚掌不说,还玩笑道:“狡童虽只长六哥几岁,却是三元及第,要出息多了,自然制得住他。”   林内臣听得这话,眸光倏然一闪。   别听这话明面上是玩笑居多,但那份将陆辞视作子侄辈的宠溺,表现得越是随口,就越证明了此为发乎内心。   这么看来,他虽因陆辞被‘贬谪’出京之事一度看走了眼,此刻却是没再押错宝了。   陆辞走得极慢,有意将身体往右侧倾斜,好让执意牵着他手、还不忘随时警惕周围的赵祯能牵得更舒服一些。   等到资善堂后,赵祯才慢慢松开陆辞,一边板着脸落了座,一边暗暗地舒了口气,还在自己身上飞快地擦掉了手心的汗,才郑重其事道:“可算安全了。”   陆辞简直要被这张严肃的包子脸给当场逗笑。   但此时此刻,却是万万不能笑出来的,否则定要伤了小郎君的自尊心,还打击了这番好意。   尤其见赵祯如此紧张的模样,显然当真以为周怀政的党羽还在潜伏,随时可能加害于他,却还愿以千金之躯挺身相护,这份心意,实在是天底难得的可贵了。   陆辞轻咳一声,定了定神,才不疾不徐地劝道:“周怀政已被撤职官衙,等待彻查,其亲信定也不敢轻举妄动,不久后自将肃清,殿下着实不必如此了。”   赵祯蹙着眉,先摆了摆手,又连忙捂住耳朵,还特意不看陆辞那或许会露出不赞同神色的眼睛,轻声道:“不好,不听。”   陆辞:“……”   究竟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狗贼,竟然教会高贵的太子殿下如何耍赖了?   然而仔细一想,陆辞就迅速意识到这极可能是自己给其讲过的一些地方旧案,才叫太子受到了启发。   于是狗贼假装无事发生,径直翻开书页,徐徐道:“昨日讲到……”   见左谕德肯将此事揭过不提,赵祯不由暗自庆幸地松了口气,才将手松开,翻开书本,一边认真听着,一边仔细做笔记了。   待今日课毕后,就到了赵祯最为期待的‘旧案’期间。   不料陆辞一开口,就让他讶了一讶:“今日不讲旧案,只赠殿下一张图。”   说罢,陆辞就笑吟吟地向随侍一边的宫人招了招手,后者很快就将他来时所负的一长卷取来,恭敬呈上。   在拆开束绳之前,陆辞照例卖了个关子:“殿下不妨猜一猜,此乃何物?”   赵祯不假思索道:“一幅画。”   这答案显而易见,陆辞只点了点头:“再猜猜是关乎什么的画。”   这就难倒赵祯了。   赵祯托腮,苦思冥想一阵后,小声道:“莫不是新的海图?”   上回陆辞赠他小木龟司南时,就给过他一幅,不过被爹爹一道拿走,就未曾归还过。   陆辞摇了摇头,将画轴展开。   赵祯怔了一怔,辨清楚画中内容后,眼睛忽地就亮了。   陆辞笑道:“这是我上个月前去相国寺万姓交易时,特寻了一位画师,耗费一月功夫,为殿下所绘的《汴京万华图》。”   汴京分宫城、内城和罗城三部分,小太子身份固然尊贵,却不曾有机会迈出过宫城半步。   陆辞遗憾于无法带自己唯一的学生出宫,唯有通过一个个小故事,加上绘画的形式,向赵祯展现汴京的繁荣风貌了。   至于那位画师,自然就是他本人。   在陆陆续续地画了整整三个月后,汴京的八个厢六十八个坊,他也仅绘出了十四个。   赵祯压根儿就忘了追问画师名姓,一拿到捧在手里,就是如获至宝的怔然。   就那痴迷专注的劲儿,竟连陆辞还在这点都忘了。   陆辞莞尔一笑,也不打扰他,径直退了出去。   只是在回家路上,他再度被中书省的官吏所截住了。   这回倒不再是寇准亲自出马,而是他一亲信属臣。   陆辞拿着终于到来的批款文书,不免高兴,他索性也等不及回去了,而是就地打开,略微查看了一下。   这一看,他却几乎要怀疑自己眼花了。   ——这大方得离谱的放款额度,哪儿像是要修治区区内城河,简直有了修都江堰的气势。   陆辞好笑地摇了摇头。   也不知寇准究竟是如何折腾林特,才咬下这么一块大肥肉来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腻云繲,终日厌厌倦梳裹。   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   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是史上柳永以歌妓角度写的词。 第一百四十一章   陆辞将拨款文书妥善收入袖中后,就不再惦记此事,而是兜到热闹非凡的樊楼,提前订了一个在三楼的包厢。   再往高了去,不过多了莺歌燕舞作陪酒,往低些去,大堂则过于嘈杂,三楼倒是正正好的。   不仅是迟来的接风洗尘宴,也是为庆祝柳朱二人馆试试毕,以及为柳朱晏三人相互引荐、结识新友的贺喜。   因晏殊的职事不似陆辞这般,有个固定的结束时间,而取决于当天政务的多少。陆辞索性在邀约时就与他定好,先由自己带着两位友人去樊楼,晏殊这头则待事务一毕,便即刻赶去,如此可省去一些路上耽误的功夫。   朱说对他摅羽兄的这一安排,除却内疚于给对方又添了不少麻烦外,显是毫无异议的。   但在告知柳七的时候,陆辞却意外地吃了个闭门羹。   “你这是又睡着了?”   陆辞在门上复又叩叩,仍是不得回应,不由自言自语了一句。   里头正忙着将激愤之下所作的一首首痛斥陆辞耍弄心计、愚弄于他的词作摊好晾干的柳七,就将陆辞的自语听了个清楚。   他轻哼一声,坚持不予搭理。   陆辞也不走开,就在房门口继续站着,只压低了声音,召来下仆询问。   “柳兄可是身体不适?”   健仆赶紧摇头,应道:“不曾听柳郎君说起,归来时观其气色,亦是不错,唯独听他之前要我们添过几回纸墨。”   添纸墨?   陆辞若有所思地盯着紧闭的房门打量片刻,忽道:“柳兄再不出来,我就唯有单带朱弟去赴宴了。”   这是在诈他,还是吃准了他会憋不住,自个儿出来?   柳七狐疑地皱了皱眉,还是决定按兵不动。   那般戏弄他,竟还想轻描淡写地揭过?   ——想都别想!   陆辞安静候了一会儿,听不见任何动静,也不着急,只向下人交代道:“既然柳兄不肯随我去樊楼盛宴,只好就将昨晚御膳里剩下的那几道菜热一热,留予他作晚膳了。”   昨儿宫里所赐下的御膳剩的那几道甜点,都叫陆辞备课到夜里时热了当宵夜吃了,又哪儿来的别的?   健仆刚要反问,就见陆郎主冲他眨了眨眼,于是差点出口的疑问就重新咽了下去,毫不犹豫道:“是。”   “嗯。”陆辞笑了笑,随意地在门上轻轻一拍:“虽然可惜,但也没办法,那我们就先走了啊。”   柳七简直要被气炸了。   这万恶的小饕餮,拿些甜言蜜语将他耍得团团转,东窗事发后不见内疚也就罢了。现明知自己在里头,也不晓得多问几句,就要丢下他前去赴宴不说,还拿些残羹剩饭来应付自己?!   他侧耳倾听一阵,果真就有脚步声远去的动静,当下气得他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一个健步就将门推开,大声道:“好你个——”   气势汹汹的话音,在他的目光正正撞上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眉眼弯弯地等着他的陆辞时,戛然而止。   “依柳兄看,愚弟这手守株待兔用得如何?”   陆辞笑盈盈道。   柳七:“……”   陆辞亲昵地在面无表情的柳七肩上一拍,接着顺手搭在那侧肩头上,将人半搂半推着走了:“我便知你醒着,好端端的闹什么别扭?走吧。”   朱说早已经等在门口,正望着天上那轮明月发怔,听得脚步声,便见二人来到,笑道:“柳兄,陆兄。”   陆辞笑眯眯道:“横竖离得近,我们索性不骑马了,一路走去吧。”   朱说巴不得与陆兄相处的时间更长些,闻言心里欢喜,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路上,柳七就木着脸,一边看那两人有说有笑的模样,一边慢吞吞地走着,心里恨恨发誓。   ——若自己这回运气好,中选进了史官,那他头件要做的事,就是将小饕餮的斑斑劣迹记于笔下,好叫千秋万代都知晓这狡童的可恶。   等三人不疾不徐地行至灯火辉煌的樊楼时,陆辞随意往马厩处看了一眼,见到最外头的是那匹额上带一点漂亮白斑的熟悉棕马后,顿时笑道:“没想到还叫晏兄先到一步了。”   “那可不是?”   话音刚落,晏殊含笑的声音就从楼阶的方向传来。   三人同时扭头看去,就见连常服都未来得及换、还是一身赤色官服,惹得不少饮客投去注目礼的晏殊,从台阶上徐徐步下,姿仪甚是优雅。   陆辞嘴角微抽。   ……这夸张派头,怎么跟孔雀开屏似的?   待近到跟前时,晏殊便轻咳一声,冲陆辞挤了挤眉。   陆辞会意,立马道:“此乃晏兄。”   他看了眼晏殊,又笑着依次看向朱说和柳七,简单介绍道:“朱弟、柳兄。你们怕是不觉陌生吧?”   朱说率先拱手一礼,一本正经道:“虽不曾谋面,但听陆兄常有提起晏兄之名,久仰了。”   ——这便是小正经啊。   晏殊轻而易举地就将朱说与陆辞常年赞不绝口的‘朱弟’对上了号,立马笑着回了一礼:“不敢当。我亦是常听摅羽提及你们二位,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柳七虽对陆辞的蒙骗满腹怨言,在晏殊跟前还是彬彬有礼的,便也客套了几句。   晏殊笑着回礼后,忍不住多看了柳七几眼。   不知为何,他微妙地感觉出,自己与对方好似不乏相似之处……   尽管如此,晏殊还是不动声色,由陆辞领着,掀开重重绣帘,路过流光耀彩,才进了预定的包厢。   心思各异的四人在樊楼享受饮宴时,顶层便可俯视到的大内之中,东宫太子也未闲着,忙着欣赏被他珍惜万分地平摊在案桌上的《汴京万华图》。   他目光专注,食指的指腹更是无比小心翼翼,从上头那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人物和街景上一一抚过。   陆辞绘制此画时,本意就只是供小太子领略外头世界的一个小小窗口,创作时并不讲究题材和时节,实时绘制下,主要庙会的,自然就是秋冬之时的景致。   这在普遍喜绘大地回春、盛夏荷塘、中秋圆月,或是岁寒三友的画师之中,就显得很是别具一格,随心所欲了。   陆辞的画法受后世各家混合影响,以捕捉神态精韵为主,全然不在乎具体细节,还喜好就地取材。   比如那河边那金灿灿的杏树林,他便真摘了些杏花来,细细裁碎,均匀地黏在画上;热闹的码头下,运河里所泛的船只,则用颜色不一的木屑勾缀……   纵观全图,陆辞所运用的墨彩,其实少得可怜。   却因这些灵窍的小心思,让整幅画都如被点了睛的龙一般,倏然变得生机勃勃,充满叫人移不开眼的魅力。   赵祯简直喜爱得不得了,恨不得抱着画在地上蹦蹦跳跳。   碍于身边都有宫人,不好做出如此有失储君仪态的稚事来,唯有憋着激动,继续看画。   他连用晚膳时都心不在焉,匆匆做完太傅布置的课业后,就迫不及待地拿出画来继续看了。   现他不禁屏住呼吸,极轻地碰了碰那片五颜六色、生机盎然的‘花海’,指尖传来花瓣的柔软触感,凑近了嗅嗅,还有淡淡的馨香。   明明在御花园中,有比这些宫外的野花好看许多的花卉,但在小小的赵祯眼里,都无一及得上陆辞给他精心描绘的这一绚丽世界。   原来宫外的汴京城,是这么的热闹,这么的美丽!   赵祯彻底入了迷,拿着爱不释手,以至于他不久前才反省过、暗自提醒自己要吸取的教训都忘了个干净……   因听得林内臣的‘告状’,而又心血来潮,来东宫瞧瞧小太子的赵恒,目光也瞬间被那副巨大的画给吸引去了。   与注重内容的赵祯不同的是,赵恒一眼看中的,就是画者所采用的与众不同、却也极其精妙的特别画技。   这是什么画法?   赵恒好奇地凑近一些,为仔细研究,几乎要挨着赵祯的后脑勺了,然赵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丝毫没有察觉到官家的到来。   越是认真看,赵恒就越是发现,这跟他见惯的讲究工整细致的院体画截然不同,也并非是从中分出的写意派的风格,而是种明明笔墨用料称得上粗糙,线条充斥着自在和随意,却让画中景致具备仿佛能一跃而出的生动。   尤其那婆娑树影,竟能让人一眼看出它是树枝被风吹动,才跟着变得凌乱。   究竟是怎么画出来的?   正所谓内行看门道,赵恒越看越感兴趣,一时间连自己是偷偷来抓太子‘开小差’的目的都忘了个干净,出声问道:“这画是怎么来的?画师是为谁?”   耳边突如其来地传来一问,当即就把沉浸在喜悦中的赵祯吓得魂飞魄散,直接跳起:“爹、爹爹!”   赵恒赶紧伸出手来,却不是为了扶住赵祯,而是将差点被撞到地上去的画给按住了。   不等赵祯回答,他就顺手拿起了画卷,看清那所谓的‘色彩’,竟然全是黏上去的精巧实物时,更为这分巧思感到惊奇:“好巧的心思!好漂亮的画!”   见到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赵祯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油然生出种不好的预感来。   果然,在从六子口中掏出献画者的名字后,不同于上次的不经意间忘记归还,赵恒这次是实打实地将画光明正大地据为己有,直接带走了。   赵祯巴巴地望着那还没捂热,就又被爹爹理所当然地拿走,随着爹爹一起渐渐远去的画……   他忍不住扁了扁嘴,一直憋着的大滴泪珠,如断线珠子一般,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待樊楼中人酒过三巡,面上微醺时,晏殊揪了个柳朱二人往窗外看的空当,忽地附耳过去,小声提醒陆辞:“你为东宫官,不宜多涉酒肆燕赏,否则易为御史所弹。”   陆辞颔首:“此为特例,日后便能免则免吧。”   尽管臣僚到燕馆歌楼中交游纵饮,已得到官家的默许,但流连烟花歌舞地,终归不是光彩事。   这点从其他士人或官僚在酒楼歌馆等地聚饮时,鲜少留下诗篇,就可见一斑。   陆辞身为东宫臣僚,更受礼法约束,需尊谨厚操守,不得轻妄。   晏殊见陆辞心中有数,才点了点头,又宽抚道:“不过凡外官除任馆职,都将大宴同僚,以示庆贺。因他们二人同僚皆不在京中,由你代为备办酒宴,叙同年之谊,真要说起,也摘不出错处来。”   若御史台对此不依不饶,他作为赴宴人之一,也好开口替狡童辩驳一二。   陆辞明了晏殊的未言之意,不禁莞尔一笑,也不推辞,而是领了这情地举起杯盏,在对方的杯沿上轻轻一碰:“有劳晏兄费心了。”   晏殊会心一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二人眼底波光流转,遂默契举盏,优雅对饮一杯。   这一幕恰恰就被刚将目光从那些花枝招展的歌妓身上移回,想取酒壶再添上一杯的柳七给看了个正着。   两人如此心有灵犀,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   柳七颇感牙酸地吸了口气,恨恨地想起小饕餮不久前还特意将自己说得可怜巴巴,哄得他热血上涌,使劲儿念书的可恶……   陆辞假装没看到柳七身上不断冒出的怨念黑气,笑着打趣起还专注看着窗外的朱说来:“究竟是哪位不可多得的佳丽,引得朱弟都动了凡心?”   朱说如梦初醒,如被开水烫到一般飞速离开了窗口,赶紧辩解道:“方才我所看的,非是歌女。”   陆辞挑了挑眉,晏殊心领神会地一笑。   柳七则是一脸‘旁观者清’地睨了近乎慌乱的朱说一眼。   在柳七看来,哪怕朱说是真被歌妓美貌吸引,只需要大大方方的说出来,小饕餮就拿人没辙,顶多一笑而过。   反倒是朱说表现得越扭捏越羞窘,就越会被狡童追着不住调侃,直到面红耳赤才放过。   陆辞果然露出一脸颇感兴趣的神情,不怀好意地追问道:“那朱弟究竟在看什么?”   朱说蹙着眉,却无半点三人料想中的心虚,而是支吾一阵后,终将事实说了出来:“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街对面那间茶坊里的小娘子们,一直在盯着陆兄瞧。”   他因背对着窗口的方向,之前就觉得有如芒刺在背,不免多留意几眼,就看出端倪来了。   闻言,晏殊与柳七倏然来了精神。   他们忍住了前去床边一探究竟的冲动,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面上不知何时已挂上了一般无二的坏笑,定定地看着陆辞。   却见被友人们看热闹的陆辞已然起身,不疾不徐地行至窗边,淡定自若地将束在两侧的珠帘解下。   在绚丽灯光中端的是流光溢金的珠幔,一下就挡住了那头灼热的视线。   柳七仿佛都能听到,那头隐约传来的娇娘喟叹。   “朱弟定是酒劲上头,不慎看错了。”陆辞笑吟吟地看向柳晏二人:“对吧?”   谁不知陆辞自回京来、就倍受冰人和待嫁小娘子的轮番热情滋扰后,已对此极其敬谢不敏?   柳七不自觉地看了眼晏殊,想着这人会否坦坦荡荡地承认,他们的确想看看小饕餮的笑话这点。   然而晏殊却极明智地笑了笑,睁眼说瞎话道:“朱弟方才贪杯,的确醉了,定是眼花了去。”   柳七嘴角一歪。   果然不该高看了这人。   朱说先是半信半疑,听到晏殊的说辞后,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了然,就安之若素地坐下,默默将酒盏推开,换成早前叫好的醒酒汤了。   阻隔了娇娘的视线后,陆辞重归自在,再与几位友人酌饮时,就主动提起馆阁中事:“我虽任馆职时间不长,倒也识得几位人品正直,值得结交的,待你们正式入选后,我再将他们引荐于你们。”   不等柳七与朱说谢过,陆辞话锋一转,直指柳七:“馆阁职务与知县相比,役事要清闲许多,因而同舍常有闲暇相聚,赋诗唱酬。然聚食饮酒看似小事,引发问题却不在少数,开支为一项,有损风闻为一项,赋伤德操为一项,酒劲上头易以言辞结怨为一项……尤其是柳兄你,务必谨慎为之,届时如鱼得水,结果落得遭人弹劾怨恨的地步,却还不知为何了。”   清贵的馆阁之地,经陆辞一说,倒成了暗藏机锋的凶险处了。   柳七哭笑不得道:“如今我一举一动,皆在摅羽眼皮底下,哪儿还有出格的行径?”   话虽如此,柳七明显感觉出,自己那点早上还因试题过于简单,而渐渐发飘的心,已因此沉静不少。   朱说若有所思,半晌问道:“那些个宴饮之邀,难道是非去不可的么?”   陆辞笑着摇摇头:“因人而异,我便极少应酬。”   朱说这下就彻底放心了。   晏殊安静旁听,这会儿忍不住插话道:“馆阁中不乏醉心学识的饱学士人,若能与之交往,定会获益匪浅。不必全视作洪水猛兽,若是邀你们前往其宅邸去品赏古籍名画,大可赴约去,只那些个流连花阵酒池之辈,就大可不必理会了。”   一度为‘流连花阵酒池之辈’的柳七:“……”   陆辞笑道:“不错。家中就储有不少珍稀藏书,正是为作此用途的。待你们入职后,遇上意气投合的同僚,不妨邀至家中来,好让我也见上一面。”   因他的语气太过自然,让还沉浸在他所描绘的馆阁环境的柳朱二人还未察觉到什么,却让晏殊给敏锐地捕捉到了。   晏殊微微一愣,不由认认真真地看了柳朱他们一眼,重新评估了一番这两人在陆辞心中占据的份量。   按着陆辞方才话里的意思,收留两位友人在家中住下,还不是暂时的事,而是要作长久的打算了?   不然关系再好,又岂会愿意拿出自家宅邸,慷慨地作几人结交新友的集会地不说,还理所当然地将那些个难得一见的古籍与人共享。   不然对多数家境不甚宽裕的官员而言,要想招待宾客,就因住宅条件有限,器皿不全,而不得不前往酒肆去,使风闻有损,频遭弹劾。   因陆晏二人明日并非休沐,不但有职事在身,还需前去朝会,四人并未通宵畅饮,而是兴致尽后,就相携打道回府了。   陆辞尚且一无所知的是,从今日起,他屋里最能邀动清高士人前来雅集的富藏,就不再是他曾以为的古籍,而是他纯属一时兴起,画着玩儿后赠予太子赏玩的画作了。   当早朝后,难得遇到感兴趣的东西,一时高兴就研究了大半宿,这会儿眼底还是青黑的赵恒,就迫不及待地将寇准传来,让他通过中书省给陆辞下道任命。   寇准起初还以为是陆辞意欲治水的事,已意外叫太子知晓,才有了官家这场问询。   他正要回答已安排好时,听得‘绘制画作’几字,就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画作,哪门子的画作?   “寇相竟也不知么?”   赵恒兴致勃勃地一挥手,早已等候在旁的林内臣就亲自将书案上的《汴京万华图》取了来,再由官家亲手铺陈开,展示给一头雾水的寇相看。   寇准:“……”   啥玩意儿?   赵恒见连见多识广如寇准都好似看呆了,语气中顿时颇有几分慧眼识珠的得意:“你且瞧瞧这份巧思,这份画技,若不让他将罗城景致尽数收纳,绘入图中储藏,岂不过于暴殄天物了?”   寇准眼皮狂跳,只觉官家儿戏得很是可气。   陆辞那往好听里说还称得上未雨绸缪的治水建议,与这相比,都显得太过明智了。   寇准委婉表示反对:“馆中不乏善绘者,陛下可择人用之。”   闲暇时作画,尚可陶冶情操,但哪儿有将一御口任命的太子左谕德派去绘汴京图的道理?   简直荒谬得很!   赵恒却想也不想地就否决了:“既有摅羽,何必退而求其次?”   找别人不是画不出来,但还能是他想要的这个新鲜样吗?   寇准忍不住再劝几句,官家非但没改主意,反倒对他不耐烦起来了。   对这又恢复了随心所欲姿态的皇帝,他是既气又无奈,索性也不劝了,将陆辞已有了治水职责在身之事和盘托出。   赵恒头个反应,便是疑惑不解。   陆辞明明已是前途无量的东宫属官,怎就有非要往治水这等脏活累活上去凑的毛病?   寇准面无表情地提醒道:“官家可还记得夏蝗与荣王府大火?”   赵恒安静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是再巧不过的安排了:“如此甚好。入冬后天寒地冻,干土冻裂,不宜治水,他不得先勘察么?勘察的时候,顺道将画给画了。”   寇准无奈应下。   只在交代陆辞时,他语气就再好不到哪儿去了:“你倒是个眼里有活的,没事也能找出事做。”   陆辞莫名其妙地听寇准发了几句火,紧接着就被新添的写生任务给砸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寇准气冲冲地走了。   不知为何,浮现在陆辞脑海中的头个念头却是——   继木龟司南后,官家恐怕是抢小太子的玩具抢上瘾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今日注释皆出自《朝堂之外:北宋东京士人交游》 第三章 宴饮,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作者梁建国。因有亲在前面表示不备注出版社的意义不大,就备注一下好了。 )   1.身为太子老师的东宫官,如果肆意到酒肆这类场所活动,明显有损其德操方面的良好形象。譬如鲁宗道私自去酒肆饮酒,回来对真宗说:“然臣既易服,市人亦无识臣者”。真宗笑曰:“卿为宫臣,恐为御史所弹。”这就说明了东宫官不可随意去酒肆饮酒。p152   2.但不乏官员因家贫,不得不前往酒肆招待客人,连恪守礼法的一些士大夫也无法幸免。如鲁宗道向真宗解释时说:“臣家贫无器皿,酒肆百物具备,宾至如归……”   3. 饮宴之风虽被默许,但还是被视作个人操行上的污点。尽管,只要别做太出格放肆,基本不会影响仕途的发展就是了。比较极端的反面例子是仁宗前期的范讽和石延年。他们因过于无视俗礼,恣意纵饮,而被当时的开封府判官庞籍弹劾(就是文中跟陆辞同年科考的那位仁兄),导致从御史中丞贬官至鄂州行军司马了),石延年则从馆阁校勘落职,通判海州。   4.《全宋诗》中对比数量可见,宅邸,衙署,园林和寺观等场合的交游内容层出不穷,而酒肆茶坊的则现有反映。证明前往这些地方的士人并不愿意留下相关诗作给后人。一些家风严正的士大夫更是让子弟远离这些场所,譬如吕公著。   5.相比于繁忙的部门,馆阁学士的职务相对清闲,所以同舍们经常相聚饮酒赋诗。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不论陆辞愿意与否,官家御口亲赐的一纸任命下来,他也只能老实带上画具,奉命在早朝结束和给太子讲经间的这一空挡里,一边勘察、筹备治理蔡河水的相关事宜,一边走遍罗城大街小巷,将之前落下未绘的五十四坊给补上。   考虑到工程颇为浩大,赵恒还特意让林内臣转为询问,看陆辞是否需要权知翰林图画院待诏一职,以便调用那四十名翰林图画院袛候。   陆辞听闻后,起初还有些许动心,但仔细斟酌后,还是好言婉拒了。   临时多了这么一桩职事,于他而言,已是被迫得罪了翰林图画院一干技术官。   如今就算应承,提供给他们的,也摆明了是以他为中心、替他打下手的活,不见得能卖对方个好处,倒可能更惹人怨恨,招来蓄意报复。   倘若有些心胸狭隘的,借此机会暗中对他使些绊子,那他届时用或不用,都里外不是人了。   在对图画院中官员品性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陆辞不得不从最坏的角度去揣测他人。   反正官家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会较为关心绘图进展,应只是最近一段时间的事。   加上,对画作的完全期限,也不曾有具体规定,他不妨按自己步调,悠着慢慢来,倒也不错。   陆辞想清楚后,也就心平气静地接受了新的差遣。   接下来只等给太子讲完经后,就用拨下的官银去采购画具了。   然而出乎陆辞意料的是,在进学态度上,从来是小病强忍住、难受也扛着上的小太子赵祯,竟是破天荒地以‘身体有恙’为由,将自己关在了寝宫里,未来几天里任谁来都不想见。   陆辞:“……”   他虽能猜到主要原因,但作为被牵连的无辜人士,也根本没有余力承诺郁闷的小太子,道自己能尽快绘出一副一模一样的做补偿。   索性暂时避开不见,让小太子自己治疗再次被夺走玩具的创伤吧。   得知陆辞的新差遣后,朱说还好,因知晓陆辞在密州曾为一家书坊以笔名供稿的小秘密,所以只觉理所当然。   柳七就不同了,他一听精神一震,兴奋道:“摅羽每完成一幅画作时,可否容愚兄厚颜毛遂自荐,在上题词?”   柳七既是对自己这位好友只偶然展现、就引起官家注目的出众画技充满了好奇,也是因深知陆辞素来不喜写词作赋,才不顾冒昧,也坚持要提出这一请求。   况且撇开是为宫中作画这点不提,单纯在文人墨客之间,一人作画,一人题词,一副画作上留二人名姓,本就是再常见不过的风雅事,是旁人眼里二人交情匪浅的象征。   哪怕柳七不是自己的友人,只单纯身为语文课本上的大佬,现争着给自己排忧解难,陆辞都没有不允之理。   他莞尔一笑,爽快应承了,还调侃了句:“我自是求之不得。但你可千万莫在词里提起,关于哪儿才是有貌美温婉歌妓的好去处的话。”   朱说正有此顾虑,闻言长舒了口气,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附和道:“陆兄之画,届时定要储于翰林图画院之中,柳兄切莫行荒唐事。”   柳七面无表情地‘呵呵’一笑。   瞧这两人说的,他能是这么不靠谱的浑人吗?   不论如何,在得到陆辞毫不迟疑的答复后,柳七内心欢喜之余,对小饕餮糊弄他拼命刷题、争取留京的怨念,就无形中淡去许多。   毕竟得陆辞回以诗词也好,在陆辞的画作上题词也罢,这俩殊荣,都是他得的独一份的。   陆辞自然不知,就因这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单方面跟自己冷战的柳七,就又单方面决定原谅他了。   柳七一决定与陆辞‘重修旧好’,自然不止表现在心里,还展现在了行动上。   既然馆试结果未出,陆辞每日出门后,他虽没了‘管束’,也记起了虫娘许还在某件秦楼里盼着他的来到,却奇迹般地克制住了自己,只老老实实地与朱弟在陆辞家里,一起躺在院中的摇摇椅上晒着冬日暖阳读藏书、无事写些词赋,还全是绕着陆辞夸赞的。   ——只可惜这些在陆辞看来,哪怕措辞再优美婉转,本质上也还是些不着边际的夸张彩虹屁的诗赋,就只能自己先收藏了。   在接下来难得不用去给太子讲经的几天里,陆辞除却绘画外,就是邀请馆阁中的昔日友人们来家中作客,好为柳朱二人引荐他们,相互结识。   因朱说严谨内敛、好读书,柳七才华横溢,好作词,二人很顺利就得到了陆辞前同僚们的认可和接纳,不一会儿就交谈甚欢,作诗唱和,倒把陆辞这个做东的给忘在一边了。   陆辞乐得淡化自己存在感,只陪着坐了一会儿后,就自行回了书房去,整理这几天都不得闲暇过目、只由健仆替他收好放在案桌上的信函。   自他重新进京来,不但官阶水涨船高,所领职事还是让人抢破头也难跻身的东宫官,后院却还是空空如也,自然让一些素未谋面的大小官员,都无法断绝了召这位不可多得的才俊为乘龙快婿的念头。   因陆母未随子进京,一些讲究礼法、自矜自持的权势人家,便暂且选择了按兵不动。   那些沉不住气的,基本都是家中长辈官职尚可,然因年事已高、难再寸进,子侄后辈却都资质一般,难以维系家业的官宦人家,看重陆辞日后的前途无量,才想要先下手为强,以免日后高攀不起。   除去这些外,也有看重陆辞‘三元及第’的身份,想要与他切磋一下才识的清贵文官,以及跟他同期上榜,却因落在第五甲中,还在京中等待空缺和诠试,待遇天差地别的同年。   陆辞根据他已知的情况进行了逐个筛选后,很快那厚厚一摞,就只剩下薄薄几张了。   想忽悠他去相亲、推销闺女的便宜岳父家,不能去;想要托他说情,或是冲他送贿赂求门路的第五甲同年的邀约,也不是适合去;想请他去家中鉴赏名画作交游的,则剔去与职事干系太大、易生嫌龊的,再视情况去。   再经历一番苛刻的挑选,终于只剩一封来自王曾的。   陆辞看了眼邀约的日期,在十日后,刚巧赶上他休沐了。   他起了赴约的心思,便将它抽出,单独放在一旁。   没想到上回因忙于雕琢木龟,错过了晏殊的引荐,又因友人来京而繁忙了一阵子,未寻到合适的时机去结交对方,这会儿倒能如愿了。   比相约之日来得更早的,则是柳朱二人的馆职任命。   二人果真都通过了馆试,只在具体述职的职位上略有不同。   柳七被任命为秘阁校勘,为选人资序,无品,隶属于秘书阁。   虽赶不上昭文馆和集贤院,却也足够使人称羡,他自己更是心满意足。   朱说的供职地,就有些微妙了——天章阁,官职则为待制。   天章阁还是官家在热衷于求神拜佛的大中祥符年间修建起来,主要做存储些无关紧要的皇帝私人文件的作用的。   若说发展前途,天章阁定然处于尴尬的最末;若论清闲,恐怕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且所谓待制,说难听些,不过是皇帝的跟班罢了。   在陆辞看来,这纯粹就是个咸鱼进去养老划水的闲职,哪怕安在自己身上,都比落到朱说头上要合适得多。   但对朱说而言,能留下就已经是最值得高兴的事情了,素来稳重内敛的面上都忍不住露出了笑模样,还一脸期待地看向陆辞。   见他如此,陆辞自不愿出言打击,转念一想,只往好里道:“据我所知,天章阁位于会庆殿西侧,龙图阁北面。朱弟往后,不仅日日皆可见到陛下,若有合适时机,还可向陛下进言。”   毕竟赵恒较为不务正业,比起办理政务,更对自己的私人文件感兴趣——不然也不可能特意为天章阁那些受到波及、被焚毁的文书专门选取了一批英俊,就为复原那些文档了。   天章阁的重要程度,在实际意义上,多半是馆阁中最低的,却有可能是最叫皇帝关心进度的一个。   就陆辞从晏殊口中听说的那般,官家每日都会去修复中的天章阁逛逛,若朱说能把握住时机,那就意味着,他无需提前写好奏疏、也不必经过中书省等重重官部的审查过目、最后再视陛下当日兴致来决定是否翻开等诸多程序,而是能直接向陛下进言,发表政治看法了。   朱说听陆辞这般说,不由眼睛一亮,旋即陷入了沉思。   陆辞心里一松,微侧过头来,就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柳七眼里满溢的羡慕之情。   陆辞:“…………”   ——这人的官职分明更好,又跟着羡慕个什么劲儿?   不论如何,数日一晃而过。   待小太子终于缓过这口气来,蔫巴巴地重新上课时,柳朱二人也意气风发地换上新的官服,潇潇洒洒地走马上任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到了休沐那日,陆辞一早就起了身,沐浴更衣后,换上身轻便的浅色襕衫,再骑着马,就优哉游哉地往王曾宅邸所在的方向去了。   晏殊虽有意陪他一同前去,却因四郎昨夜忽染急病,尽管请了擅孩儿的大夫诊治,仍有些放心不下,陆辞便迫他留下照看了。   而朱说与柳七并未收到请柬,自也不好前往,陆辞便颇为难得独自一人出了门。   同为三元及第者,对于王曾,陆辞自然在感觉上就有所不同。   但在仕途方面,王曾称得上是步步为营的稳打稳扎,陆辞则是作弊版的加速版了——同是年纪轻轻便连中三元,颇得陛下赏识,王曾却是先去地方上任将作监丞,后才被召回京中担任馆职。在馆阁中连连升迁后,再为翰林学士,后主管审刑院,接着升任尚书主客郎中,又知审官院、通进银台司、勾当三班院……   这份让人眼花缭乱的履历的结果,就是让他初初迈入不惑之年时,就已以右谏议大夫拜参知政事。   在一干位高权重的同僚之中,他如此岁数便当上副相,绝对称得上是小年轻了。   如此炙手可热的显贵,想要结交他的人,不知凡几,尤其明争暗斗的寇准与王钦若等人,一度有此意向。   然王曾却对两派都不甚搭理,单纯于政见方面,则较欣赏寇准所为。   他曾赞和数次,便被丁谓等人视作是寇准一派的了。   而不论旁人如何看待,王曾仍是公事公办、我行我素一般,私下交游的对象,也只以馆职时的旧交,或是其他官部任职时、感情甚笃的昔日同僚为主。   晏殊曾受他相邀数回,交谈甚欢,不免对他颇为推崇欣赏,亦有意向其引荐陆辞。   不想还未等晏殊提起具体名姓,王曾便直接猜出了陆辞的名讳,爽快表示,自己早有意与其结识,苦于无人引荐而已。   若非那回陆辞忙于雕琢木龟司南,就不会错过迫不及待地来寻他数回的晏殊。   陆辞对王曾相邀的意图,自有诸多猜测。   是为王钦若之事,还是为寇准之事,或是,为小太子之事?   陆辞漫不经心地看着沿街的店面摆放的琳琅商品,不知不觉间,就已到了王曾位于春明坊的赐宅前。   不等他报上姓名、再道明来意,门仆就已一眼认出他来,赶忙恭恭敬敬地领着他,越过前院,直往后圃去。   待陆辞穿过短短行廊,再走出两道石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副富丽雅致的‘四方宾客游华园’的景致了。   经历过前院的窄小逼仄后,乍见此幕,便予人豁然开朗之感。   有那山石瑰奇琬琰,亦有嘉木繁阴如云,有说有笑的士人们手持酒盏,姿态闲散随意地走于其中,显然都是比陆辞还早到一步的其他客人。   陆辞的到来,一时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他。   陆辞莞尔一笑,淡然自若地拱手一礼。   大多数人在或是颔首、或是拱手回礼后,就礼貌地将目光移开了。   而作为这场游宴的主人,王曾正与人笑着说话,眼角余光捕捉到园口附近的陆辞时,索性将人一道带着,上前相迎了。   虽人人皆着便服,且大多都是生面孔,但单凭这身与众不同的气质,陆辞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认出王曾的身份。   当视线在王曾身边人上一扫而过时,陆辞眼底却飞快掠过一抹笑意。   “陆左谕德,”王曾微微笑着,目光在陆辞身上作片刻逗留后,便风度翩翩地收回,赞道:“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王曾在观察他时,他也在大大方方地打量对方。   王曾虽已是不惑之年,鬓霜发华,眉目轮廓仍极端正,眼眸神采奕奕,可谓正气澄清。   对王曾释放的善意,陆辞推辞几句后,再行一礼: “谢王参政之邀。”   “不必如此客气。”王曾笑着,将身边友人向他做了引见:“此乃宋公垂,你于馆阁中,应也听过他名讳吧?”   不等陆辞开口,一直装模作样地憋着笑的宋绶,再也忍不住了。   他哈哈大笑着,主动上前一步,旋即张开双臂,极其亲昵地将陆辞揽住:“何止是听过而已?”   王曾微微一愣。   陆辞也笑着轻轻回抱他:“承你那日情,现我那两位至交遴选得过,还想着哪日邀你上门,好好谢你,却不想在这先见上了。”   王曾回过神来,不禁失笑着拍了宋绶一下:“原来你一直卖关子不肯说清楚名姓,只道要寻个好时日才来引荐予我的,便是陆左谕德?”   宋绶爽快承认:“正是。”   有宋绶这位热心肠且话痨的好友在,在这日的私第宴饮中,不仅没让陆辞有片刻闲着,也没让正主王曾有单独与陆辞说话的机会。   陆辞就哭笑不得地任宋绶带着,如花蝴蝶一般自如穿梭在这片漂亮小园林中,将他当大宝贝一样,骄傲地引荐给诸多来客。   当他拽着陆辞往第七个友人身边走去时,耳畔响起了悦耳的丝竹妙音,众人也纷纷往声源所在的东斋聚去。   陆辞虽极少赴此类宴饮聚会,却也清楚,但凡士大夫的宴席上,多有婢女或聘请歌妓为客人表演歌舞,以此娱宾遣兴。   奏曲的佳人身影曼妙,透过珠帘若隐若现,却难窥见真容。   在这之前,通常是相熟的人坐在一起,谈论时事,或是抒发情怀。   陆辞被宋绶独占着,新认识的人自然不会前来抢人,便各自寻了相熟的紧挨着坐了。   宋绶因近来馆试之故,也很是繁忙,这阵子头回出来赴宴,就遇上陆辞,自兴致勃勃,满腹的话要说。   而自从陆辞坐下后,就有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隐蔽地投了过来。   只可惜让他们失望的是,陆辞在后世却是见惯比这还狂浪得多的场合的,当然不会出现一些人希望看到的孟浪模样。   而是一派清心寡欲,仍与书呆子般的宋绶有说有笑,甚至连一眼都不曾瞟向那香风阵阵的珠帘后。   他们耐心等了会儿,陆辞仍是如此,就让他们没了兴致,默默收回了视线。   不知不觉间,已是酒过三巡。   随着琴声一滞,在帘后抚琴的六位歌女拨开了珠帘,纷纷露出了俏丽真容后,席间的气氛顿时就变得更热烈了。   宋绶压低了声音,热心地告知陆辞道:“为首之女名笛姬,尤擅竹笛,柘枝舞亦是一流,都请得动她的人据说寥寥无几。”   陆辞发自内心地对此感到兴趣缺缺,只微笑应了声“噢”了事。   见他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宋绶忍不住好奇道:“你究竟是眼里无佳人,还是心中有佳人?”   话刚说完,宋绶就自己找到了答案:“不过以你的这副相貌,也的确难瞧上别人了。”   陆辞:“……继续喝你的酒吧。”   宋绶笑着端起酒杯,正要饮下,身后的女婢就小心走近,通过一张精巧的小桌,从陆辞空着的身子右侧,呈上一套简单文房。   陆辞不知这是作何用意,也不直接问询,只静静地看着她。   却瞬间就将侍女的脸看得绯红,极小声地娇羞道:“此、此为虫娘恳请左谕德,赏面填词侑觴用。”   宋绶见她的头都快低得埋到胸口去了,便挥了挥手,打发她下去,再给对此一无所知的陆辞解释道:“方才所奏曲目,你可还有印象?若你愿赏光依曲制词,她便将当场谱入其中,于宾客前歌唱。”   既是歌女能接触身份清贵的士大夫,从他们手里求些好词的好时机,也是客人在其他人前一呈诗艺,顺道得些‘艳福’的机遇。   毕竟在这一场宴席中,歌女只得六名,也只会求六首,宾客却有数十名。   能被歌女挑中,软语相求,在未被‘青睐’的其他人眼里,也给陆辞增添些荣光了。   陆辞却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重复道:“虫娘?”   ……那不是柳七以前心心念念的那名歌妓吗?   宋绶以为陆辞对那歌女起了兴趣,不免觉得有趣,点了点头道:“你若愿为她写上一首,多半可受邀成为入幕之宾了。”   陆辞虽不知歌妓间的艺名重名率有多高,但完全不愿去亲身验证一番。   若说在知道对方名字前,他还不介意略解风情,为这些卖艺的美貌歌女助攻一把的话,现在就彻底没了那念头了。   陆辞客客气气地拒绝后,虫娘仍觉得被扫了面子,不满地瞪了陆辞一眼,抿唇挪开目光后,却还不时向陆辞送去暗嗔的秋波。   陆辞淡定饮酒,看也不看她,而她所换求的人也欣然应请,作了一词后,虫娘才终于不再看他了。   这场小小插曲后,编曲呈艺部分,就是全宴的高潮。   陆辞认真听完,宴业已毕,尽兴而归的众人纷纷告辞回去。   意犹未尽的宋绶看着一脸无奈的王曾,才恍然意识到不妥:“我是不是将你的活给抢去了?”   王曾好笑道:“你这才发现?”   宋绶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哈哈,就听王曾玩笑道:“我看你之所以迟迟不肯将陆摅羽引见予我认识,是舍不得,而不是真要挑个好时候吧。”   宋绶却当了真,颇愧疚道:“的确怪我,那你们好好聊会儿,我先走一步了。”   话音刚落,他就讪讪地真放开陆辞,快步走了开去。   陆辞笑着看他心虚的背影摇头,王曾却道:“刚才虽是为了逗他为主,但我也的确有东西要交给你看。”   陆辞对此早有预料,不置可否,只有礼地颔首:“有劳王参政。”   王曾不急不缓地带着陆辞进了书房,直接就拿起放在桌上的那一小叠文书,放入一布袋中,交到陆辞手里:“我从寇相口中听闻,你近来自请了治水的职事。我偶有闲暇,便寻出早年于外地任职的一些资料,略作整顿,应能对你有所助益,用或不用,就看你的了。”   陆辞微微一怔,王曾已不再看他。   他自顾自地坐在书案之后,懒洋洋地往后一挨,含笑看向洒落园中的夕阳余晖,自言自语道:“若想赋诗饮宴,就多趁此时吧。”   陆辞心念微动:“多谢王参政提点。”   王曾笑着看向他,却道:“锦上添花,不必多谢。天色已晚,你不妨回去罢。”   陆辞从善如流地告辞了。   王曾:“……”   真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这种酬答互动在宋时家宴上很常见的,被视作风雅事。且因为多是家妓,传唱范围不大,传播意义并不明显。   代表人物:晏几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   对王曾言语间所暗示的朝中将有大番波折之事,陆辞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并非是不信的缘故,而恰恰是因为太信了。   陆辞心知肚明的是,朝中寇王丁三派混战的局势早已明朗,总有彻底决出胜负的一天。   决定性的那件事,随时都会发生,且一旦发生,就绝对将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作为区区一太子左谕德,陆辞颇有自知之明,过得很是安分守己。   早朝过后,白日主要是绘画和讲经,夜里备课之余,就是陪友人们闲聊。   连休沐日历,也只是与柳朱晏几人在京师内游景喝茶,连城门都没出过,免得被人弹劾个‘擅去官守’的罪名。   到天禧元年年末时,京中突然发生了一件很是荒谬的案子。   那是两名巡查皇城的亲从官,被查出夜宿长春门时,使用钢刀撬开了由他们看护的玉清昭应宫墙壁,顺利进入后,便将慎重收于其中的‘天书’,以及各类‘法器’和金银珠宝,都一并盗走了。   此事传出,市井间众说纷纭,既有对贼人的惊叹,也不乏对‘天书’的好奇。   有些对天书一直便半信半疑的人,更忍不住想,若真是天书,定有神奇的地方,岂会轻易被贼子盗走?且贼子如此,就不怕招来报应么?   官家听闻后,即使对造神的热度已降下不少,仍是勃然大怒。   得亏因这两小贼落下破绽太多,不出数日,真相便被查明,二人被捉拿归案。   未出数日,主犯便被判处砍去双手,再示众三日以作警示,最后正法。受到降职或罚铜处分的,还包括一众监管不力的皇城司官和将校。   因案破得快,处罚方式也极凶戾,一时间那些同样对宫观中摆放的名贵物件起了鬼祟心思的人,也彻底没了胆子了。   若是虔诚的信徒,肯定不会有盗取‘天书’、只为拿在手里一探究竟的‘亵渎’举动。   而于贪财的贼人而言,稍微脑子清醒点的,都不会打它的主意——且不说盗取过程就千难万难,单说盗出来后,拿着这批印有官印的财宝,又要如何才能躲开天罗地网,安然无恙地销赃?   有那本事,还不如欺负欺负城中那些富得流油的豪商贵贾呢。   友人们虽都只当趣闻听听,一笑就过了。   陆辞听闻此事时,却不由蹙了蹙眉。   ——他隐约觉得,此事会有余波。   果不其然,天禧元年刚过,就在初初迈入天禧二年的一月末,以永兴军巡检主持终南山兴修道观事务的御药使朱能和殿直刘益,就喜气洋洋地上奏宣称,在乾祐山中,有“天书”降下。   此奏一出,朝中三派瞬间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反应:一为对此激烈抨击的寇准,一为对此大肆鼓吹的王钦若,一为袖手旁观、不置可否的丁谓。   做最终决定的皇帝,态度竟颇含糊。   他毫不犹豫地下诏,命朱能将‘天书’送入京中,神色却很是淡淡,更未提及要再修寺庙,供奉此书的事来。   对这结果,三派自然都不满意。   但跟厌恶天书,尤其在王钦若回京后,就时刻防备着他又借此东山再起的寇准此时的怒火中烧相比,王钦若则要耐心很多,对寇准的瞪视,也能淡然自若地回以一笑。   当朝里人多被这两人的争锋引去注意力时,陆辞却重点在看面色如常的丁谓。   在直接令陷害他未果的周怀政失势后,饶是陆辞认为周怀政已无法有再起之机,但对周边的戒心,却时刻没有放下过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周怀政当权那么多年,哪能没几个忠诚的党羽?   然后,陆辞最近发现,忠心耿耿追随周怀政的人——   还真没有。   他既无扎实出身,也无家族子孙,势力虽盛在一时,却完全建立在皇帝的恩宠上。   于是要完全衰败,也不过是皇帝的一句话而已。   且他在宫中行事,向来霸道,聚于其身边多是慕其势的小人,现树倒猢狲散,不去落井下石,他们自认就已经足够厚道了。   但陆辞还是在寇准的暗中配合下,将曾跟周怀政交好的人仔细调查了一通,更将那份整理出的名单给背了下来。   朱能赫然在列。   不过,朱能究竟是何等居心,在陆辞心里,已是次要的了。   单是其欲要勾起好不容易歇了求神拜佛之心的官家,让轰轰烈烈的‘天书’闹剧卷土重来这点,就无论如何无法容忍。   见皇帝姿态暧昧,朝中一时陷入狂乱之中。   对此深恶痛绝的清流党中,跳得最高骂得最狠的,还不是寇准,而是孙奭。   这位太子讲师,素来对天书之事秉持反对到底的态度,此时亦不例外,暴跳如雷地在上述中直接指陈朱能为妄言祥瑞的“奸险小人”,要求皇帝立马斩了朱能,以儆效尤。   赵恒不听。   陆辞虽佩服孙奭的铮铮傲骨,但对其上书的措辞,却很是哭笑不得。   有那句“天且无言,安得有书”,哪怕官家有那么点想听的心思,也绝无照做的可能了。   若这么做了,岂不是亲手证明了‘世间并无天书’的真相?   那官家前十几年大费人力财力,闹得举国上下跟着疯魔的‘天书下凡’,不就成了最大的笑柄了吗。   不起反效果,就已经不错了。   官家不听劝,孙奭也不消停,而是一天一封地往上递去。   哪怕字字句句都在骂朱能是个装神弄鬼的奸佞,但对本就心虚的赵恒而言,要套用在自己身上的话,也绝对是合适的。   最后实在不耐烦了,他便将这脾气臭硬、却因士林中极具德望的孙老爷子升了一阶,但把人远远调走,充当兖州知州,还直接委派了个治水的职事。   免得孙奭太闲,离远了仍能不断上书,倒不如让他忙治理黄河的千古难题去。   但在还在观望的大臣们眼里,这一手无异于明升暗降。   既然持反对意见的孙奭倒了大霉,老大年纪被调出京不说,还得做治水的脏累活,甚至是最难取得好成效、吃力不讨好的黄河的话……   一夜之间,与王钦若立场相同的人,突然就变多了起来。   皇帝摇摆不定的心思,仿佛也渐渐朝王钦若这派倾斜。   然而对一身傲骨的清流而言,因反对奸佞而被迫离京,哪怕再有损仕途,同时也是再荣耀不过的了。   于是第二个慨然以身试‘法’的人,就出现在孙奭离京的第三天——一直在寇准和丁谓间基本保持中立,只就事论事的王曾,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早在赵恒头回试图折腾天书时,王曾就列出过五大害用以作劝谏。如今在官场上摸爬打滚这么些年,他骂人骂骨的措辞,洋洋洒洒的大长篇下来,自是更狠了。   陆辞听着,一下就从那慷慨激昂中听出了几分玄机,不禁笑了笑。   跟孙奭的真耿直、指桑骂槐怼皇帝的痛快淋漓不同的是,王曾明显要圆滑得多。   他在折子之中,从头到尾只将朱能这一主持者骂了个体无完肤,却对‘天书’是否属实这点进行春秋笔法,不予切实评判。   对于皇帝,更是只有‘心思仁善’、‘受佞蒙蔽’等痛惜的词句来形容。   官家再听起来,无疑就比听孙奭的句句都带耳光的‘劝谏’,要舒服太多了。   眼见着已经倾向于寇准王曾这头的官家,将让这场吵得不可开交的闹剧得出一个结论时,到了真正那天,却忽然彻底改了主意。   于是王曾被罢去参知政事一职,为尚书礼部侍郎、判都省。   取而代之的,不是别人,正是王钦若。   寇准听得这一结果时,当场黑了脸。   作为被降职的当事人,王曾却是对此早有预料一般,风度十足地揖拜谢恩了。   寇准则只勉强撑到早朝结束后,就将袍袖狠狠一扫,头也不回地出了殿。   背后留下的,是略微心虚,却因寇准表现出的桀骜不驯,而脸色万分难看的皇帝。   当看到皇帝愤怒的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时,面上带着看似谦逊的微笑,眼底却是松了口气后的得意的新参知政事,王钦若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与林特等人行去。   毕竟林特掌计省,若陛下有意修建宫观以供奉天书,就少不得林特的汇报。   朝中出了如此大事,陆辞尚能一心一意地给太子讲经,赵祯反而心思飘了。   等到课程结束后,赵祯就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老气横秋道:“左谕德,我该怎么办才好啊!”   陆辞虽知他小小年纪,就是个体贴人的柔善性格,却不想他这般小就忧国忧民,有分辨是非的能力,知晓官家做的,并不是有利民生的好事。   他忍住摸摸对方此刻写满了‘沮丧’的脑袋的冲动,微笑着讲起了故事:“不知太子殿下可知道,民间一些猎户,是怎么活捉野猪的?”   虽未亲眼见过,但对野猪的凶狠程度,作为饱读诗书的赵祯,自然不可能不晓得。   因陆辞声音好听,口气又很是温和,他不忍叫最喜欢的左谕德失望,便勉强提起心思,假装好奇地问道:“不是以利器,设陷阱相攻么?”   陆辞笑眯眯道:“臣在汾州任知州时,识得一子,姓狄名青,仅比殿下长两岁,却已有活捉野猪的本事了。”   赵祯听是与自己年岁相近者所为,不免有些不服气。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争强好胜的意识在悄悄冒头,只努力公正道:“一小郎君,纵使天生神力,又如何斗得过野猪?怕是市井间以诈传诈,或是其父辈所为,被安到他头上了吧。”   陆辞笑着解释:“此为臣亲眼所见,可谓千真万确。他所用方法无他,不过先探查得野猪出没之地,旋即耗费十日,挖地数尺,上铺设干草枯枝……”   只不过陆辞有所不知的是,这个叫太子都听得津津有味的‘狄青猎野猪’的故事,狄青设陷阱的最初目的,却非如此。   狄青起初其实是想逮只麂子给陆辞补补身,才将这陷阱挖得这么深,就为困住身形矫健,腾跳厉害的麂子。   结果那么多天的心血,却叫一只大大咧咧地偶然路过、皮糙肉厚的野猪给踩了。   他万分心痛之余,唯有将错就错。   令狄青倍感安慰的是,对这头被五花大绑,用木车送上门来的活野猪,陆公祖也很喜欢。   哪怕为此挨了对方一顿狠骂,狄青也甜滋滋的,在被窝里偷偷乐了好久。   狄青唯一不知道的是,陆辞料定了他不肯收,就将买野猪的钱给交到了学舍里,让学舍里人再用回他身上去。   将这不长不短的小故事讲完后,陆辞向一脸神往的太子最后总结道:“欲猎凶兽,需先令其耗尽精力,力竭而无法伤人时,再出手收之,殿下认为如何?”   赵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这章里出现的事情,其实是我化用了史上发生的真事。   史上再次进献天书的人,其实是寇准……   他彼时被罢相,太过心急回去,于是晚节不保了。   我这里有了改动,主要是陆辞起的作用,时间线事件线都乱了,还有个原因,就是我不愿看到寇准如此吧。   以下是具体内容:   天禧元年(1017)年底,有两个巡查皇城的亲从官,发神经一般动了怪心思。   他俩被玉清昭应宫的“天书”和各类法物、珠宝、金银诱惑得忘了生死,决计要“盗宝”。很难设想他们盗了这类东西要做何用场,放在家中,胆战心惊;倒手出卖,没有市场——谁敢买?但这两个不逞之徒,却要做这么一场泼天大胆的梁上事业。到了他俩夜宿长春门时,就用一把钢刀,慢慢撬开了墙壁,进入玉清昭应宫,居然还就将“天书”等物盗走了!但大宋神探很快破案,盗贼被砍断双手示众三日,而后正法,二人所部主管将校降职处分,皇城司官被罚铜。   此事很有可能启发了一个叫朱能的人。   朱能本来是一个团练使家中的仆人,史称此人“性凶狡”,不是善茬。当时宫廷的大宦官周怀政正在内庭用事,很得真宗信任,不少人都在巴结他。朱能就想尽办法贿赂周怀政的亲信,得以见到这位大宦官。在“神道设教”的举国气氛中,朱能也开始大谈神鬼怪异之事,周怀政被他诱惑,就推荐他来做官。当时真宗晚年身体欠佳,朱能做了御药使,领了一个刺史。   朝廷有命在陕西终南山兴修道观,朱能以永兴军巡检身份,经营其事。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殿直刘益,他俩在一起就开始施行“头脑风暴”,大搞神怪创意,造作“符命”,假托“神灵”,指点社稷之“吉凶”,评说臣辅之“善恶”,凡此种种,仿佛在朝廷之外,另外设立了一个带有巫术性质的清议机构。   终南山所在地,恰是寇准第一次罢相外放的永兴军暨陕州辖境。朱能知道寇准大名,又在寇准麾下,很是讨好老相公。   寇准一生自信,喜欢人来趋附于他,所以对朱能这类“怪力乱神”行为,“依违”而已,或赞同或反对,不做更多干预。但朱能却想借助寇准的名望,将神道事坐实,因此一力拉寇准下水。   天禧三年(1019)三月,朝廷收到了寇准的一份奏章,说有“天书”降在辖境乾祐山中。朝廷内外一看这奏章,就知道不应该是寇准干的事,因为寇准一向反对“神道设教”。但真宗不怀疑。   永兴军献“天书”一事,最有可能的是参知政事丁谓。   丁谓明白得很,如果寇准来献“天书”,真宗重新起用寇准,寇准就会对我丁谓感激涕零。而寇准“洗心革面”,由不赞同“神道设教”转为“敬献天书”,这就等于向我们丁谓一派做了投名状,不怕不跟着“我们”走。此外,王钦若作为我丁谓最大最实在的竞争对手,引入他的“宿敌”寇准,也是最好的人生战略布局。此之谓“一石?三鸟”。   如果可能,丁谓期待的是能够升一格,与寇准同时拜相。   所以,永兴军献“天书”,是周怀政劝导寇准的结果;但创意人物是朱能;怂恿真宗的,可能是丁谓。   而寇准则另有打算。一方面,他“实事求是”,极力推出朱能,言“天书”为朱能所发现,所拟献;我寇准作为一方太守,愿意乐观其成。于是,史上记录就出现了这种或寇准或朱能的两存局面。另一方面,寇准在地方做了多年太守之后,也期待重回朝廷执政。调和鼎鼐,燮理阴阳,天下宰辅,舍我其谁!寇准像所有宋代社稷臣一样,有“以天下为己任”之道义担当,但也同样有对“名位”之觊觎和追求。“名位”在,自可以做一番圣贤大业。社稷臣们不仅要与君王博弈,更要与朝中各类“佞臣”“奸相”博弈。“自命正当”是大宋社稷臣的集体性格,寇准并不例外。所以,他认为可以“以屈求伸”,暂且借助“天书”事件,重回中书,经略天下。   但寇准来献“天书”,此事于士林之间,太过于耸动。而且他落在王钦若、丁谓的后面,摇身一变,忽然成了被人讥笑十几年的“佞臣”“奸相”之同党!   知河阳孙奭,在多次上书反对“神道设教”不果之后,这一次又来上书,不怕煞风景,不怕在举国欢庆的大好局面下,唱衰帝国。他是“神道设教”以来,一贯的反对派。他的上书,直接指陈朱能乃是“奸险小人”,说他是一个从未有过官场历练的人物,骤然做了地方官,就开始“妄言祥瑞”,最后,他说:   “天且无言,安得有书?天下皆知朱能所为,独陛下一人不知耳!乞斩朱能,以谢天下。”   真宗根本不听。   三月降“天书”,四月献“天书”,五月迎“天书”,到了六月,寇准被授予“行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景灵官使、集贤殿大学士”,这就是再次拜相之开始。   (《大宋帝国三百年7 真宗赵恒》) 第一百四十六章   对于皇帝突然转变的态度,在陆辞看来,那位隐居幕后的刘圣人,恐怕是脱不了干系的。   明面上看,她看似无从得益。   可若是她与朝中官员达成共识,结为同盟‘倒寇’的话,那之所以肯愿意亲自下场,在皇帝耳边吹这股枕边风,也就不足为怪了。   纵观朝堂中明争暗斗的三个派系,除却寇准一派,不论是丁谓,还是王钦若,都极可能接受刘圣人的示好,方这般底气十足。   而丁谓和王钦若间,又显然是空有才干卓绝,却心胸狭隘,恋权好势,为此不择手段的后者,最有可能愿意向士林眼里的一女流屈膝了。   就在陆辞思忖着要如何介入此事,起码得令新佛寺修不成、造神之风无法再兴时……   老天爷好似也看不过赵恒装神弄鬼的‘天子’做派,索性出手帮了对此倍感忧虑的众人一把。   那是在天禧二年的元宵灯会上,赵恒按照惯例带着一干宫人驾临宣德门上,与民同乐,欣赏表演时,因心情欢喜松懈下,忍不住多饮了些酒。   酒劲上头,他便将厚重的外衣褪去一些,又心血来潮地在门上踱了几步。   他观赏了好一会儿灯火璀璨,车水马龙,也顺道醒醒酒,吹了一些凉风,就心满意足地摆驾回宫,搂着心爱的老妻入睡了。   能让百姓如此和乐,大宋如此安定平稳,海晏河清,就连叫他不喜的臭脾气的寇准,也人仁义尽致地给了个风光的首相地位。   他日到了九泉之下,自己肯定也有脸面见他爹爹了。   翌日一早,刘圣人就心惊肉跳地发现,昨晚还乐乐呵呵的官家,竟是浑身发烫,烧得昏沉,根本起不来了。   尽管对早上的朝会而言,皇帝在与不在,都起不了任何实质影响,但其卧床不起,却足够让早朝再无举办明目,一停就是数日。   滞留在中书省中,一些必须有皇帝批示才可发布下去的紧急文书,渐渐堆积起来,顿让寇准心急如焚。   刘圣人倒极愿意为夫君代劳,然而上回东窗事发后,不知多少双眼睛紧盯着她,饶是有皇帝的恩宠,她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寇准看政事挤压得越来越多,一天忍不住往宫中奔个近十回,居然比最擅此道的王钦若还勤快几分。   看在一些别有心思的人眼中,不免哂笑。   他们认为,这位以忠直刚烈素著的硬骨头的老臣,终于也学会逢迎拍马,惺惺作态了。   尽管赵恒只是酒后偶感风寒,按理说并无大碍。   同样的情况,若放在穷苦人家身上,怕是随随便便发几场汗就好了。   却让身体金贵的皇帝吃够了苦头,拖延得犹如一场难解重病不说,还气势汹汹地勾起了因年岁大后、接踵而来的慢性病的扑击。   而赵恒原本就漠不关心的早朝,自然就顺理成章地更不用去了 。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还预备召林特等人来询问财政,以拨款修建新的宫观来供奉‘天书’的。   随着这一病,当然就跟着搁置了。   正当王钦若等人被这场飞来横祸砸得头昏眼花时,寇准琢磨过来后,只觉柳暗花明。   他当机立断地再次前往皇帝寝宫,在病榻身边,大大方方地提出了请太子代为监国之事。   赵恒刚在刘圣人亲手服侍下,喝过退热的药,正是似睡非睡,晕乎着的时候,直让寇准重复了好几回,才勉强理解。   略想了一想,就难得痛快地同意了,倒让寇准大吃了一惊。   诧异过后,就是狂喜。   寇准因心绪太过激荡,以至于在离去前,彻底忽略了刘圣人充满阴翳的神情。   任谁都想得到的是,向来对太师们恭敬有礼、性格宽仁温厚的太子一旦监国,起码数年之内,都无法凭一己之力料理国家的军机大事,那势必要依赖旁人。   皇帝卧病在床,无法料理政事,且膝下只得一名皇子,使其监国,自是顺理成章。   但刘圣人要想垂帘听政、公然干涉政务的话,除非皇帝驾崩,否则根本无法难以达成的了。   长久以往,太子会否渐渐变得依赖作风强势爽直的寇相,或是圆滑事故、能力出众的王钦若等人,还是她这个深居宫中,往后除请安问好外,注定要渐渐变得生疏的娘娘?   答案可想而知。   刘圣人心不在焉地看着疲惫的赵恒入睡后,便苦思冥想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脑海中,终于有了个模糊的主意。   寇准虽不知刘娥已下定决心要搅黄这事、甚至有意借此绝他仕途,他已因曾在王钦若手里吃过大亏,而不敢掉以轻心了。   兹事体大,他完全不敢托大,一得了官家首肯后,就直奔政事堂去筹备相关事宜。   他恨不得连夜就召集群臣过来,尽快办妥此事,以免夜长梦多。   就在忙得最脚不沾地,分身乏术时,寇准鬼使神差地,唤人出宫一趟,去将陆辞找来。   陆辞还是头回被人连夜召入宫中,还是脾气冲天、绝不示弱的寇相,头个念头就是宫中出大事了,自然对此无比重视。   他被来人闹醒后,为了不耽误工夫,直接带着官服,提着鞋履上了车,车上时,再争分夺秒地自己亲手随意束起了长发,在寝服外披上了朱色官服,还腰带特意系得松垮一些。   这么一改,便将原本修身的官袍,生生穿出了宽松潇洒的好看。   在一干熬夜熬得形容憔悴的官员中,猛然冒出这么个玉树临风的漂亮郎君来,连寇准一时也被晃花了眼。   待回过神来,寇准就有些后悔了。   他平白无故的,告诉陆辞作甚?   陆辞往四周看了看,面色仍平静如常,好似政事堂半夜就该如此忙碌一般,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寇相召我来,是为何时?”   寇准臭着脸,干脆道:“无事,去一人情尔。”   便随手从案上抽了张废稿来,拍到陆辞身上,就背过手,转过身,继续看身为他好友、此时被他请来起草此诏的翰林学士杨亿撰写得如何了。   陆辞哭笑不得地看了眼寇准背影,摇了摇头,才将注意力放在这张废稿上。   三两下看完后,他眉头倏然蹙起,脸色也微微变了。   他毫不迟疑地起了身,大步流星地迈到专注跟杨亿讨论的寇准身边,坚定道:“寇相,还请进一步说话。”   杨亿拧了拧眉,看了陆辞一眼,并未多言。   寇准则在诧异之余,爽快地与杨亿暂道了别,就推门进了一处存放旧案宗的小间,让陆辞也进来:“长话短说。”   陆辞显然无半分拖拉的意思,直奔主题:“太子监国之事,可是相公所提?”   寇准闻言,难掩得意地挑了挑眉,又迅速收敛,轻咳一声,矜持道:“不错。”   陆辞不假思索道:“陛下应承时,在场之人,除宫人与相公外,可还有别的朝臣在?”   寇准无需回忆,就直接给出了答案:“并无。”   陆辞却丝毫未放下心来,甚至因寇准这明显掉以轻心的态度,心绪不住地往下沉。   他微吸口气,再问:“我闻圣人心挂陛下龙体,多日来亲自侍疾,那听闻此事的人中,可也包括了刘圣人?”   “刘圣人彼时确实就在宫中。”   寇准略吃惊地看了陆辞一眼,抚了抚须髯,皱眉道:“你特意寻我问事,就为关心刘圣人?”   陆辞嘴角微抽,很不给面子地直白道:“在我看来,寇相当局者迷,此时已履于薄冰之上!”   就刘娥的深沉心机,在赵祯生母仍然在世,她尚未完全笼络住这并无血缘的六郎的紧要时刻,又如何会愿意亲眼看着对方手握她心爱夫君的权柄?   且就数日前,朝堂上官家忽地变卦,要迎天书一点,也从侧面证明了,刘圣人与倾向于支持此事的位高朝臣,已有结成稳固同盟之事。   而挡在他们前的最大阻碍,无疑是心高气傲,既瞧不上靠胡编乱造晋身的王钦若、也厌烦胡乱攀扯笼络的刘娥的寇准。   对上狐疑的寇准,陆辞一针见血地指出:“陛下病得正糊涂,思绪并无清晰时,常颠三倒四,且刘圣人与官家朝夕相伴数十载,情谊深厚之深厚、话语分量之重,世间怕是无人可及。而受刘圣人所恶者中,相公正是首当其冲。”   寇准不服道:“君有成言,臣诺其请,如何不妥当?”   “若有德高望重之人,或是众臣共同听证,相公尽快叫此木成舟,尚算得上妥当。”陆辞毫不客气道:“现无凭无据,届时若有奸佞小人,趁陛下意识不清时进些谗言,加上刘圣人予以佐证,此事轻而易举地,就能被歪曲成相公一人之意,更成了谋逆的铁证了!”   见寇准目光游移,显然内心正在挣扎,陆辞深深地叹了口气,最后再下一剂猛药:“陛下的忘性究竟有多大,难道相公不该是这天底下,最为清楚的人吗?”   大到在澶渊之盟后,仅凭王钦若的几句撩拨,就将昔日对寇相正确决策的感激,以及大力扶持他登上皇位的果决忘得干干净净。   “言尽于此,”陆辞并不在补救措施上多言,只要寇准把话听了进去,自然能琢磨出对策来。能做这句提醒,他只当是看在对方奋力为他从林特手里争得丰厚拨款的回报了:“相公保重吧。”   寇准正沉吟着,陆辞已脚下带风般,唰唰唰地走了出去,顿叫他一阵气闷,瞪眼道:“你将我说了这么一顿,说走就走了?”   陆辞头也不回地撂了一句:“容我先走一步,准备为寇相几日后离京践行的酒席。”   寇准:“……”   这厮模样漂亮,嘴却毒得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尽管差点被陆辞的话给气个倒仰,寇准到底是经历过数不胜数的大风大浪的,在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再经历好一番思虑后,不得不承认这厮所言的风险,非但存在,且的确不小。   陛下糊涂不是一两日了。即便方才应承得爽快,但当时听到这道指示的,除了自己,就只有宫中那刘姓村妇。   刘娥对遭官家弃置不理的权柄虎视眈眈,近来更有了迫切联合外臣,为此不惜乱攀亲戚的荒谬举动,在惹得刘姓的清流大臣惶惶然的同时,那强大的野心,在私下里也算是暴露得一干二净了。   纵使她最初寻的权知开封府的刘综,以及另一位大臣刘烨都对此避之唯恐不及,但谁又能保证,狡诈而不择手段的王钦若或丁谓等人,就不会欣然应诺呢?   一旦那妇人同王钦若沆瀣一气,那势必将皇帝有意立太子监国之事设法传递出宫,容盟友思量对策。   那自己不惜连夜着急可信之人,也要赶在明日早朝前诏书写好的目的,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毕竟说到底,他是因为太过清楚,一旦陛下在其他臣子前表露出这一想法时,定然会遭到旁人的阻挠和反对,才要让木已成舟,打别人一个措手不及的。   况且,哪怕王钦若等人仍不知情,单只是陛下被那妇人说得生出悔意,他明日却着急在朝堂上将诏书取出的话……   寇准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若是如此,官家为免下不来台,定会执意否定。   届时要扣在‘谎报圣意’、‘擅制诏书’的自己身上的,可就是场不折不扣的灭顶之灾了。   寇准隐约感到几分不寒而栗,但让他彻底放弃去抢这一先机,还叫忙了大半夜的一干亲信也跟着白忙活一趟,他又着实不甘心得很。   能让官家亲自开口说出,要让权于太子的话来,这样的好机会恐怕是千载难逢的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事尽快敲定。   当诏书一读,在朝上直接成为既定事实后,便能彻底压得反对派说不出话来。   可他真要将自己和一干亲信的前程,甚至是身家性命,压在向来摇摆不定、还易听信身边奸佞所言的陛下的诚信上头吗?   寇准反复思量时,杨亿已终于将诏书写好,一路寻来,要予他过目。   见寇相手捧诏书时,一改方才狂热姿态,却心不在焉的模样,杨亿一时半会还没往方才匆匆离去的陆辞身上想,不由关怀道:“相公可是累着了?”   寇准让他叫了回神后,却未开口,而是目光复杂地看了强抑着万分激动的友人一眼,旋即召来下仆,低声叮嘱几句。   丁谓等人有余力,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又何尝没有呢?   只是事发突然,无暇分神关注那边动静罢了。   在两相权衡下,他最终决定,若是在丁谓和王钦若等人处,并无自己已然走漏消息的迹象,那便压上全副身家,赌上这么一把。   若能成功,不论最终掌权的是自己,还是自己信任的友人,他都有信心大展抱负,还这十几年来被王钦若等人弄得污七八糟的世间一个朗朗太平,再为黎民苍生谋求福祉。   他距离这一毕生夙愿得偿的画面,可只差在百官面前,宣读那么一道让它付诸现实的诏书而已啊!   寇准拿定主意后,心底如释重负,将期待已久的诏书捧着,并不细读,而是坐在隔间的圆桌边,漫不经心地与一脸担忧的杨亿闲话起来。   他并未等上太久,负责盯梢那几家人的仆役,就清一色地给他传来了‘并无异常’的消息。   寇准翻看着纸条时,心情不由万分振奋,直到看到最后一张、由生性尤其谨慎的一位下仆,特意写上了唯一被他认作是‘异状’的事来:大约是一个时辰前,丁谓府上偏门开启,悄然送出一顶女子乘坐的小车,瞧着是往乐游坊的方向去了。   他之所以认为奇怪,是因那轿子虽极不起眼,走得也是偏门,但在过往,但凡是丁谓府中女眷外出,要么是为烧香拜佛,要么是要踏青赏景,亦或是正逢佳节,出门凑个热闹。   现非年非节的,女眷为何偏要在夜里外出,还遮挡得严严实实呢?   寇准在看到‘乐游坊’那三字时,脑子里就已嗡地一声,旋即涌出无限失望。   乐游坊,并不是多热闹的好去处,但却有一人住在那里。   ——曹利用。   而下人能想到的其他方面,他自然不可能想不到。   就凭这只言片语中透露出的小小细节,他已完全明了,自己这场‘突袭’,非但走漏了消息,丁谓还火急火燎地找同党们商量对策去了。   寇准缓缓地拧紧了眉,不可避免地感到些许不寒而栗。   ……若不是那狡童心细,及时兜头泼了他一大盆冷水,自己恐怕就因心怀侥幸,而头脑发昏地栽进了这场要命的陷阱里了。   杨亿见寇准在看过这几张没头没尾的纸条后,就未再言语,且脸色变幻莫测,不由疑惑。   正待他要关怀几句时,寇准已长叹一声,笑骂了句什么,又嘀咕道:“一债未平,一债又起。”   杨亿错愕:“相公?”   寇准长舒出一口气,重振精神:“无事。”   的确无事。   陆辞在独自回家的路上,也分神琢磨着寇准面临的局面。   若是寇准再谨慎一些,或是肯听他的那几句不中听的劝的话,只要稍微意识到‘不秘’和‘官家反悔’带来的凶险,就不会操之过急了。   只要寇准不被狂喜冲昏头脑,以其能在宦海沉浮多载,在官家甚不喜其性子的情况下,还能位极人臣的本事,自保自是无虞,甚至来个将计就计。   陆辞心忖,此事要是落在自己头上的话,那要做的头件事情,就是放弃提前写好诏书、再让官家在早朝时承认、好打其他人个措手不及的大胆计划。   而是要么按兵不动,要么来个反其道而行,叫自以为捉到寇准致命把柄、商量一夜要置其于死地那几人计划落空,然后互相猜疑。   丁谓等人结成的所谓联盟,仅仅建立在‘对付寇准’这一共同目的上,彼此之间,恐怕并无丝毫信任可言。   那只要让其他几人亲眼看到事态发展,与从刘娥处得到消息那一人所言的严重不符,这脆弱联盟的分崩离析,也就离得不远了。   思及此处,陆辞不禁叹了一声。   自己到底是过于人微言轻了。   只要想有稍大的举动,就得经过上头批准才行。   而寇准虽对他多有照顾,却是树大招风,还是个处处树敌的臭脾气。   要一昧只想借这大树遮风避雨,独善其身,安心等自己羽翼稍微丰满一些的话,那恐怕不日就要轰然倒塌了。   哪怕他愿意帮着操多一份心,主要得看对方肯不肯听。   不过,只要不是寇准因轻敌而出了明显大纰漏,陆辞也不愿插手。   他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自己的猜测,并不见得就一定准确。   而要让寇准信服,他却是一次都错不得。   一阵冷风嗖嗖灌来,陆辞淡定自若地紧了紧围脖,又稍稍催马,好早些回到家去。   ——说到底,还是得尽快提升自身实力才行啊。   太子监国之事,绝对急不得,却可徐徐图之。   等赵祯的地位水涨船高,自己身为东宫官,加上小太子的温善脾气,肯定也能跟着往上提几级。   陆辞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算着,忽然在呼啸的北风中,分辨出一道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极微弱的细小叫声。   他不由一怔。   在犹豫片刻后,还是勒了马缰,翻身下了马背,朝距离不远的声源寻去了。   于是不久之后,因陆辞忽然在夜里被中书省人传走,一直未归之事,而颇感担忧的柳七和朱说二人,具都无心睡眠,也顾不上明日还要去馆阁,默契地各裹着一床羽绒被,形象全无地窝在火盆边,一边烤火闲聊着,一边掩饰着内心的忧虑,一同等陆辞回来。   等带着一身被风刮来的寒气的陆辞,终于回到家中,徐步步入厅中时,就见到两位友人还在这等着自己。   陆辞心里既感动又无奈:“你们这是何必呢?我是被寇相叫去,京中不久前闹了那桩监守自盗案,戒备正是最严的时刻,根本不可能出什任何差池。”   朱说老老实实地就要解释,而耳朵尖的柳七,已将注意力投往陆辞怀里了:“摅羽怀中所藏何物?”   陆辞莞尔一笑,大方地将裹得严实的外衣解开,露出被他藏在怀里的那只在街边徘徊没多久,就已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奶猫来:“一只迷路的小狸奴。”   那只自被陆辞抱起后,就知晓自己捉到救命稻草的小猫儿,一点也不怕生地一边奶声奶气地‘咪呜咪呜’叫着,一边往他的怀里撒娇一般地藏。   陆辞用温暖的围脖将它裹住后,才小心藏入怀中,现在到了极为温暖明亮的室内,那小猫儿还是不敢离开陆辞身上,毛茸茸的爪垫微微颤抖,嫩嫩的爪子则使劲儿地钩住了陆辞的外裳。   柳七凑近前来看了几眼,笑眯眯道:“愚兄有几位故人,也爱畜养小狸奴作家宠,却不知摅羽也有这些喜好。”   朱说也瞄了几瞄。   陆辞虽不愿对其见死不救,却也没有留下自己养的打算。他并不接柳七的调侃,只道:“待天气好些,就让人去打探它家主人是谁,将它早些送回去。”   柳七随口道:“摅羽若喜欢,留下不好么?”   陆辞笑了笑。   不知为何,他立马就想起远在汾州的那只小狸奴了。   比起怀里这柔若无骨,在大冷天里只能受惊地咪咪叫的小东西,那只小狸奴却是充满野性,身形矫健,忠诚不二,还能打猎养家。   陆辞不由自主地笑了。   对上柳七探究的目光,他淡定回道:“连《左氏春秋》都不会背,还指望我留下它养?”   真要养的话,他也只养姓狄的那只啊。   柳七:“…………”   听陆辞口吻云淡风轻,却显然是认真的,他一时间只剩震惊了。   他并不知晓,‘小狸奴’其实是特指的某一只,闻言,只忍不住充满同情地看了眼对自己被嫌弃之事还一无所知、正冲着陆辞讨好地咪咪叫的小狸奴。   可怜的小家伙啊,注定做无用功了。   柳七啧啧有声地揉了揉那小猫儿脑袋,却被这不领情的小东西恼怒地拍了一爪,才悻悻收回。   嘚瑟什么?   没听摅羽刚说么,想做陆家的小宠,还得先背上一本《左氏春秋》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乐游坊有曹利用的宅第(《长编》卷一七四)。不过是仁宗赐的。我没找到他之前家的住址,就挪用了一下。   顺带一提,王钦若住在太庙一带。   2.文中所提的 刘娥 ‘近来更有了迫切联合外臣,为此不惜乱攀亲戚的荒谬举动’,出自《如果这是宋史2》   刘娥勉强把前夫任命为侍卫司马军都虞侯,并且实际主管本司事务,把京城里的军队抓到了一半,接着再去攀亲带故找帮手,就一连串地碰壁,撞得一脸的大头包。   她先是扑向了权知开封府刘综,暗示都姓刘,俺们是亲戚。结果刘综退避三舍,不对啊,皇后,俺是河中府的,跟您离得太远了,不可能有亲人在宫里;没舍,不对啊,皇后,俺是河中府的,跟您离得太远了,不可能有亲人在宫里;没办法,过了一阵子,她又急冲冲地召见另一个大臣刘烨,这次策略改变,直接就要证据——刘卿家,把你的家谱拿来,咱俩很有可能是同宗。   刘烨的回复非常谦恭到位,一连气地说“不敢,不敢,不敢,实在不敢……”至于怎么不敢,为什么不敢却啥也不说,刘娥心照不宣,羞怯难当,也没了下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捡来的小猫儿仿佛一点不怕生,尤其是对救了自己一命的陆辞,更是黏乎得很。   下仆想将它抱去用碎步临时堆的小窝去,却被它凶巴巴地用柔软的爪垫拍开,不得不哭笑不得地看着它在陆辞无奈的纵容下,趾高气昂地翘着尾巴,跟在主家后头,一道进了卧房。   陆辞更衣时,它就一蹦到架子上,一派认真地看着;陆辞饮茶水时,它一跃而下,在桌上打打转转;陆辞熄灯时,它好奇地凑了过去,对着忽然没了光的灯油嗅嗅。   陆辞也不多关注它,确定重要物品都收入箱屉中后,就随手将被子一拉,往自己身上一盖,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小奶猫兴致勃勃地对这屋里的物件挨个小心轻碰,好生研究一阵,唯一不敢做的,就是上床去。   顶多在实在忍不住时,用俩爪子扒拉在床边,盯着熟睡的主家看会儿,就轻轻‘咪’上一声,继续耍弄其他小物件了。   因在政事堂中耽误了那一阵子,导致陆辞未睡多久,就不得不起身了。   他刚睡醒时,脑子还不甚清楚,略带迷糊地坐起身来,正要着履时,就差点踩到躲到鞋里睡得正香的那只小奶猫。   “……这小东西。”   陆辞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他在将它闹醒来夺回鞋履主权、还是放任它间犹豫片刻,终究看在没被拆掉的房间的这份乖巧上,大方地将那只颇厚实的新履送它了。   等陆辞拾掇完毕,容光焕发地出了门,就见晏殊骑在马上,已笑着在等他了。   晏殊见他终于出现,微笑着催马靠近,询道:“今日怎么迟了一些?”   陆辞坦言相告道:“寇相连夜相召,加上在街上捡了只小狸奴,才耽误了一……你这是?”   晏殊却无余力回复陆辞的疑问了,连他也不清楚,怎么一向往常那般靠近这饕餮,鼻中就一阵难以自抑的发痒。   他不得不在仓促下侧过头去,连打了好几个凶狠的喷嚏,连眼泪都被刺激得滚落几滴出来。   陆辞意外地眨了眨眼。   晏殊竟还是个对猫过敏的?   即使他是更衣洗漱后才出的门,但在与小狸奴共处一室了大半宿后,自己身上不可避免地残留了一些奶猫的气息,这才叫过敏体质的晏殊直接中招了。   等晏殊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就不禁惊疑不定地看向陆辞:“你身上藏了什么?”   陆辞已是九分肯定,便向他好好解释了一番,最后道:“你暂离我远些的好。”   晏殊再不情愿,也只有跟陆辞拉开老远的距离,以免导致方才的剧烈反应再度发生。   也不可避免地对那罪魁祸首满腹牢骚,三令五申地叫陆辞尽快送走。   经一小插曲的影响,晏殊竟是在不知不觉中,将原来最为关心,还准备追问的‘寇相相召’之事给忘得干干净净了。   官家因病免朝已近十数日,现身体略有好转,终于重新开始朝会时,自然积累了无数有待上听的奏疏。   不过,因体谅官家身体仍还虚弱,百官是空前地心平气和,只放些不甚紧要的话题出来。   唯有另怀心思的丁谓和曹利用等人,一直心不在焉,不时将目光投向气定神闲的寇准。   这都过去大半个时辰了,连夜召入杨亿等人,赶工出太子监国诏书的寇准,怎还没动静呢?   丁谓微眯起眼。   作为从刘娥处得到消息后,就立马乘坐妇人的小车,掩人耳目地去了曹利用和钱惟演等人府上,商议如何利用此事来发难的他而言,自然是最心急如焚的一个。   尤其他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当事态进行不如设想那般后,就将疑惑不解、甚至质疑的眼神投向他的曹利用等人了。   寇老西脾气之急烈,可谓满朝皆知。   在他自认是胜券在握,要打百官个措手不及的情况下,怎么可能这么沉得住气,一直按而不发?   丁谓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要细细观察寇老西的神色,但碍于帽翅太长,但凡偏一下头,都会影响到站在他身侧的其他官员,更会引起后列人的注意,根本不好侧头来仔细看离他还有几步远的对方。   既然看不清寇准,丁谓唯有继续自己琢磨了。   而等着螳螂捕蝉、满怀期待的倒寇一党,一直等到了早朝结束,也没等来寇准那得意洋洋的发难。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丁谓脸色阴沉,曹利用等人更是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寇准,根本没提太子监国之事!   若不是并无此事,就是他们商议的反击泄了密,让寇准做好了应对的措施。   在退出宫室时,他们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隐蔽怀疑。   因这联盟只建立在倒寇的用意上,相互间的信任,就如陆辞所料的那般脆弱。   加上几人能官居高位,或多或少都有些许刚愎,自是无人认为那错误的环节,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而是毫不犹豫地怀疑到了别人头上。   丁谓脑门上汗涔涔的,将昨晚之事,在脑海中细细做了筛选,却始终无法断定到底是哪处出的问题。   倏然间,天上一道电光掠过,雷声轰鸣,瓢泼大雨忽至。   散朝的官员们暗道倒霉,不得不加快脚步,以避这场忽如其来的暴雨。   在这凛风刺骨的大冷天里,被淋一身湿,在难寻官服替换的窘迫下,可是容易病上一场的。   唯有丁谓被淋得浑身湿透,与此同时,他脑海中掠过一之前不曾有过的念头,不由背脊一凉。   究竟只是刘娥打一开始就领会错了意思,匆忙下才传错了消息?   亦或是……   她其实早已与寇准勾结,为构陷他们,才特意传的假消息!   寇准却已快步行至不远处的廊下,一边慢条斯理地抖落身上水珠,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在雨中呆立的丁谓,半晌轻嗤一声。   也总算轮到一直对他与王钦若间的明枪暗箭,一直云淡风轻作壁上观,不时落井下石的丁谓,有这种失意了。   就在此刻,丁谓忽有所感,猛然抬起眼来,就正正对上了寇准的。   望向那双难掩阴鸷的眼,寇准却懒洋洋地勾了勾唇角,冲他坦荡大方地露出个极具挑衅的笑来。   在双方具都事泄的情况下,他固然阻挡不了丁谓要做什么,却能叫对方没了可钻的空子,陪自个儿一起白费功夫。   有个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遭到算计的倒霉蛋作陪,还是反目成仇的对手,寇准是彻底喘顺了这口气,放弃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的心痛,也跟着缓解不少。   唯一让他还感到不痛快的,便是——   又欠了那嘴毒得很的密州郎一人情了。   刘娥浑然不知,她好不容易搭上线的联盟已面临分崩离析的局面,兀自着急地在宫中,等待着官家的归来。   按照原先的计划,是寇准在早朝上拿出诏书时,就将遭到丁谓等人事前做好准备的激烈抨击和阻挠。   而就在官家摇摆不定时,她再在边上添一把火,好将寇准推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赵恒在位近五十年,熬过了最艰难的澶渊之盟,现正是天下太平,该享福的时候,又如何会愿意将手中早已习惯的权柄,交到一尚不能主事的稚子受手里去?   即便赵祯是赵恒膝下硕果仅存的子嗣,也断无这甘心让权的道理。   然而在看到归来的官家,居然无半分设想的不虞,而是一副心情颇好的模样时,她油然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来。   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刘娥不禁痛恨自己势力有限,无法在朝堂中安插自己耳目的这点,迅速收敛心绪,笑着迎了上去。   见到与自己相伴多年的娘子,赵恒不由也带了抹笑,只是这份好心情,在察觉出她的旁侧敲击后,很快转变成了狐疑。   他紧盯着难掩急切的刘娥,心里是不愿相信,慢慢道:“方才朝会中,寇相就不曾开口过。”   刘娥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赵恒心里掠过一丝不悦。   寇准开没开过口这点,他难不成还没她清楚么?   且刘娥这反应,着实容不得他不多想。   赵恒蹙眉,委婉问道:“你是从何人处听了什么风声?莫要轻信。”   刘娥勉强笑道:“不曾——”   听她还要用谎言来辩,赵恒不免失望,意兴阑珊地打断了她:“我尚有政事打理,娘子先自逛园子去吧。”   看到刘娥的反应,他也忍不住怀疑,自己前些时日放纵其批阅奏疏的做法,是不是当真不妥。   就如寇准所说的那般,是要重蹈李治的旧错的苗头了?   刘娥哪里听不出这疏离冷淡的逐客令,顿时脸色煞白,却不敢再火上浇油,只有委委屈屈地退下了。   见她如此,赵恒不由又有些心软。   尤其忆起自己病着的这些天里,都是她衣不解带地亲手侍奉,他忍不住叹气道:“待我这忙完,就去寻你。”   刘娥抚了抚略微安定下来的胸口,徐徐离开了。   待回到自己殿中后,她才重重地吐了口气,面上满是阴鸷道:“派人去丁公处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刚派出去,她一寻思,又迅速改口:“罢了,先让人回来。过些天再说。”   官家虽对她仍有情分,但仍是起过疑心的。   她可不敢在这时候触了霉头,还是安分些许的好。   陆辞作为知情人士,自然看得出来,别看早朝时风平浪静,其实已有过激烈交锋。   见寇准应对自如,他也安心了。   但到了该去资善堂讲经时,他没见到假借散步名义来接人的小太子,不禁有些讶异。   等到资善堂中后,他才得知,太子因被官家召去说话,会迟上一会儿。   这是为什么?   陆辞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第一百四十九章   赵恒的病虽称得上严重,神智却离糊涂尚远。   尤其在他耳边还没有人煽风点火,危言耸听,使得他在将刘娥催离宫室后,难得地有了静心沉思的余暇。   思来想去,他越发觉得,让太子在自己病中监国理政的提议,的确不错。   一来他病体难支,无法起早赴早朝;二来是自己膝下仅得这一子,将大业传继于他,也是早晚的事;三来则是六子年纪尚轻,课业尽管做得不错,性子也是沉稳谨慎的,到底匮乏切实理事的经验,现令其锻炼一番,大多情况下,还是得向自己求询的。   既不用辛苦做事,还得随时面对台官的弹劾劝谏,权柄实际上又仍然掌握在自己手里……   赵恒压根儿就忘了自己已许久未亲政的事实,不禁怦然心动了。   当然,真让太子监国的话,哪怕不寻由头罢了寇准的相位,也得从东宫臣属中提拔一位谨秀端正,既不与寇准一道,也不与王钦若沆瀣一气的。   毕竟赵恒很是清楚,寇准脾气固然霸道刚烈,在朝野士林中,却皆享有极高名望,方能在多年浮沉中屹立不倒。   莫看因寇准高傲,不曾正式结党成社,但因慕其华彩,而心甘情愿唯其马首是瞻的,朝中可谓大有人在。   他有时且得暂避锋芒,甚至独自怄气,更何况仅是半大郎君的六子呢?   而让王钦若与寇准互换位置,由王钦若作首辅的话,赵恒也难放心。   哪怕他更喜说话中听,才干也极其出众的王钦若,但其缺陷也无比明显:侍明主则贤,侍庸主则奸,圆滑油润,多面逢迎,并无操守可言。   再荒唐的行事,从他口中,也不曾说出过半句反对的话语,更别说寇准式的愤怒训斥了。   而是会不惜翻箱倒柜,折腾大小库房,也要为圣上排忧解难,好叫心愿得偿的。   太子一不甚晓事,初监国时还如履薄冰的小郎君,又哪儿能有他的明辨忠奸呢?   他要是还得时刻操着太子许会受人蛊惑的心,这委任其监国的意义,就不复存在了。   赵恒理所当然地想着,因此认为,王钦若也不合适。   林内臣在旁安静侍立许久,见状心念一动,鼓起勇气,小声询道:“官家不如召来太子殿下,听听看他是怎么想的?”   赵恒一听,顿觉颇有几分道理,遂兴致勃勃地派了人去,将正在散着步等陆辞的小赵祯给叫来了。   赵祯鲜少在白天被召到爹爹所在的宫殿去,乍一听这一传召,还有些怀疑事情真伪。   虽在下人的反复劝说下,前赴去,也的确见到爹爹的面了,仍有些不明所以。   偏偏赵恒也不打算直奔正题,而是先考校起他功课来。   赵祯对答如流,内心却越发不解。   但他素来冷静持重,即便困惑,也未在面上露出多少迹象来。   只为慎重起见,他每次回答前,都会特意多停顿一会儿,直到在脑海里反复斟酌过,确定说辞没有毛病后,才慢吞吞地道出口。   他平时做事就偏温吞一些,此刻说话再慢上半拍,倒没让赵恒察觉出什么不妥来。   见自己随口考校的课业,六哥都能答得顺畅从容,颇肖自己当年,赵恒的心情也被带得好上一些。   就在赵祯还暗自警惕时,赵恒终于道明用意了:“我欲近日下召,当我还在病中时,都由你来监国,你认为如何?”   赵祯结结实实地一愣,半晌才老老实实道:“国有千事,决策一人。臣才资具浅,比不得爹爹毫厘,自是无法胜任监国一职的,此事不妥。”   为表明这是他认真的内心想法,连‘我’这一日常称呼都不用了,而正儿八经地用了‘臣’。   说完之后,赵祯就安安静静地继续坐着,以沉默的态度表明,他的确不愿意。   赵恒听后,不免觉得浑身舒坦。   心里原还残存的一丝因让权而带来的微妙,也一下跟着烟消云散了。   六子若是积极高兴,即刻应承,他恐怕还会踌躇一二,斟酌再三。   但六子非但毫不动心,还郑重其事地阐述了这几句肺腑之言,再认认真真地进行推辞。   让赵恒在感动和得意之余,倒下定了让太子监国的决心了。   见赵祯明摆着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赵恒面上不由带了一丝笑意,也不再迫问他,而是转移了话题:“次辅之位尚有空缺,依六哥看,何人比较合适?”   当然,这次辅的具体人选,赵恒已是心里有数,只在几人中略有纠结。   其中最得他中意的,就是李迪了。   尽管上回李迪曾当着他的面,指出皇后不得干政之事,叫刘娥好生不快,但赵恒在心疼过后,却是如明镜一般的。   愿为他坐稳这把龙椅呕心沥血,直言不讳,甚至不惜得罪圣人的臣子,才是值得信任、最为忠诚的正人君子。   特别是在方才察觉出刘娥渐渐展露出的不俗野心和掌控力后,赵恒对她仍有些许芥蒂,对于同其作对过的李迪,自然就更有好感了。   现赵祯的答案,正合适作参考。   赵祯却抿了抿唇,并不愿说。   赵恒若是追问他,他就板着脸,正经八百地回道:“国之重事,自当由爹爹做主,又何来臣越俎代庖,所以置喙之处?”   赵恒哭笑不得道:“怎么,连考校你都不成了?”   赵祯歪了歪脑袋,狐疑地瞅了瞅古怪的爹爹,许久后,才在赵恒笑容满面的注视下,小声道:“真依臣看,陆左谕德,便颇合适。”   赵恒满心以为六哥会提那几位伴读家里的长辈,或是德高望重的太傅,乍一听‘左谕德’这三字时,顿时愣住了。   赵祯心里正紧张着,没听到爹爹的答复,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神色愕然的赵恒,轻声道:“全凭爹爹做主。”   赵恒好一会儿后,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弯来,意识到这出乎自己意料的提名人选究竟是谁了。   并非是他不记得陆辞官职,而纯粹是从未将官阶低微、但已是晋升速度惊人,该放置上一段时间,既是保护,也而是磨砺的陆辞纳入考虑中,才如此讶异。   他失笑道:“六哥想让陆狡童做宰辅,除非是想要害他,否则起码得再等个七八年。”   不论岁数,单论入仕的时日,能似陆辞这般的前例,恐怕只有遥远的甘罗十二拜相那时才有。   仅是他对其三番四次地破格提拔,还将前途无量的东宫职事相托,就已叫陆辞在最重资历的朝中极招人恨。   若非陆辞深居浅出,低调得仅与几位旧友相交,不参合进朝中党派里,连雅集都鲜少赶赴,恐怕都无法继续安安稳稳地留在京中了。   至于赵祯所异想天开的,欲让陆辞任副宰之位,那接踵而来的祸事,可想而知,完全不是躲在家中就能避开的了。   赵祯对此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之所以说出来,也不是因抱着渺茫希望,而是在爹爹面前,不愿扯谎而已。   听得这句调侃后,他只平平静静地点了点头,接下来,就再没开过口了。   对着这么一个不问就不出声儿的闷葫芦,赵恒虽难得地怀抱着满腔父爱,也难再一人唱完这出独角戏。   便在敲定次辅人选为李迪,打好明日早朝上的商量后,摆了摆手,让惦记着资善堂的赵祯回去了。   他之所以这般做,绝非多此一举,而是真心实意地在为赵祯的未来班底铺路。   即便人选还是皇帝敲定的,但在切实任命前,赵恒却打算让赵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口说出来,再装作是拍板确定的。   如此一来,得到提拔的李迪,才会对赏识他的太子殿下充满感恩,忠心耿耿。   赵祯回去路上,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十分聪颖,心思又很是敏感,哪儿会瞧不出他爹爹是铁了心要将军国大事,真都交由他来监看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偏偏他对政务是纸上谈兵,能认得出的朝中官员,更是只有可怜巴巴的十来位。   赵祯心地柔善,生不出对爹爹行事这般儿戏的埋怨,却是止不住的唉声叹气。   恍然间,仿佛连步子都迈得沉甸甸的了。   陆辞见赵祯在听讲时,难得地没精打采,即使屡经提醒,也还是强打精神的神态,心里隐约就有了猜测。   然猜测归猜测,陆辞清楚这事多半涉及机密,太子也许愿意说,但自己却不可因受对方亲近,就肆意探听的。   赵祯则因未能推荐成功,而感到些微愧疚,亦不好意思主动同陆辞说起,只沉默地听完了今日的课。   等目送陆辞离开后,赵祯猛然间才想起什么,忍不住懊恼地一拍自己脑门,直将身边的小侍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他不日就要代父监国,这么一来,他听经讲学的时间,自然也会锐减。   而太傅的课,显然是不会被断掉的。届时将被免除的,多半会是在别人眼中、只起辅助旁佐之效的太子左谕德的讲经了。   听陆左谕德给自己讲学的时间分明已所剩无几,他却因心情低落,还白白浪费了方才那几个时辰!   赵祯越想越觉气闷后悔,然而无可奈何,唯有长叹一声,恹恹地继续抄写文章了。   三天之后,翰林学士杨亿便得到皇帝下达的正式诏令,让他起草一份委任太子监国的诏书。   这回,可不是经他信任的老朋友寇准之口,而切切实实是皇帝亲笔所批示的旨意了。   杨亿勉强克制住万分激动的心情,提起笔来,将已斟酌过无数次用词的腹稿悉数写于纸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皇室成员都对皇子以‘哥’相称,前面的数字代表排行来区分。比如赵构是赵佶的第九个儿子,赵佶就称赵构为九哥。并且哥哥称呼弟弟,也是排行+哥,而不是排行+弟(《假装生活在宋朝》)   2.李迪的上位是史实,不过当时寇准已经被罢了   八月八日,李迪当上了首相,而且是太子亲自选的。   当时赵恒勉强支撑病体,召集大臣议事,当众要求李迪上任,可李迪不干。这时才十一虚岁的太子突然走了出来,向父亲行礼:“多谢父皇,让李宾客做宰相。”李迪,本就是太子宾客,与未来的皇帝朝夕相处。   赵恒微微一笑:“太子都这样说了,李相,你还要推辞吗?”   李迪就此上任。可这让丁谓等人大失所望 《如果这是宋史2》 第一百五十章   翌日早朝上,当林内臣红光满面地宣读完诏书,除了早已知情的寇准和李迪等人还是一脸淡定外,其他官员面上已是一片彻底的茫然。   官家养病,将由太子监国?   等他们终于反应过来,这头顶上的天已悄然改头换面后,顿时一石掀起千层浪,根本顾不上朝上不得相互交谈的禁令了,都激动地议论纷纷。   王钦若和丁谓具都默契地先看向寇准,见其虽是一派气定神闲,但不论是挺直的伎俩,还是眉宇间隐约泛着的得意,都将‘意气风发’四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二人心中发苦。   这寇老西儿,早就得陛下通气儿了!   丁谓还好,在扑空的时候,就隐约有着要偷鸡不着蚀把米的不好预感了。加上他近来烦心的,可不是没算计到寇准之事,而是他这‘倒寇’的盟友间,竟可笑地因此心生疑窦,互相猜忌起来。   尤其是被皇帝寻由头冷落了几日,可谓心急如焚的刘圣人,半点不认为计划之所以失败会是她那处出的问题。   于是在焦虑之余,将自身无能却还牵累上自己的丁谓等人,给记恨上了。   不过刘圣人目前势力再大,也仅局限于后宫之中,且完全建立在官家对她的宠爱之上,毫无稳固可言。   她的记恨,非但丝毫不能影响哪怕失败,仍然享有高官厚禄的丁谓等人,反而将她刚发展出的盟友和羽翼,给自己一刀断了。   加上她太过急于表态,一番弄巧成拙,就让原本不甚在乎权势的赵恒,也开始在皇权方面,下意识地防备着她几分了。   ——若是叫武后之事在当朝重演,赵恒心忖,自己定是无颜见列祖列宗的了。   尽管叫寇准和官家联手瞒得死死的,到朝上直接宣读诏书,打了大多数人个措手不及,但很快,以丁谓和王钦若为首的两大党派,不约而同地重振旗鼓,要好好地分上一杯羹了。   丁王皆对官家会选择寇准保守秘密这点百思不得其解,可若说要他们相信,官家对寇准又恢复了十几年前那至真至诚、无话不谈的信任,又绝无可能。   既然如此,当太子监国时,所要选择的左臂右膀,定不只是寇准一人!   寇准仍然淡定,一言不发地听他们慷慨陈词,还是官家耐心耗尽,直接宣读将由李迪成为宰辅中第三位的决定。   不只是王钦若,丁谓都差点要气疯了。   他机关算尽,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成宰相么?   明明只得咫尺之遥,偏偏,却叫那平庸得很的李迪,给摘走了他期盼已久的果子!   李迪也是大吃一惊,全然没料到这叫天下士人梦寐以求的荣誉,会这么突然地降临在自己头上。   不论是出自真情还是假意,他的头个反应,都是果断的推辞。   赵恒象征性地劝了几句后,就直接让候在里殿的赵祯行出,不疾不徐地向官家行了一礼,说出事前定好的:“多谢父皇,让李宾客做宰相。”   朝堂上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一时间变得鸦雀无声。   赵祯目光温和地看向李迪这位东宫宾客,直让这岁数长他许多的老臣一怔,眼眶渐渐发烫。   赵恒便恰到好处地添了句:“太子都这样说了,李相,你难道还要推辞?”   李迪匆忙敛目,叫那滴将将滚落的泪,直直地坠落到地上去。   倘若到了这一步,他还做推辞的话,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惺惺作态,而非君子自谦了。   更何况,能跻身宰辅,即便只是次辅,也是为天下人谋福祉、可在青史垂名、世间无数人十年寒窗苦读,最期盼的夙愿,他又如何能例外?   李迪怀着万分感动,领命上任。   一场大戏就此落幕,可算从繁缛国事中顺理成章地脱身的赵恒,就愉快地宣布散朝,准备专心‘养病’去了。   赵祯内心虽是茫然惊恐、甚至慌乱无措,面上仍是一脸严肃的。   那板着的包子脸,落在若有若无地打量着他的臣子们眼中,就使得他们忍不住赞许地点了点头。   叹他年纪轻轻,却已是如此成熟稳重,难怪可得托重任。   而东宫官们则是与有荣焉:太子殿下的优秀,不正证明他们教导有方么?   唯有最了解赵祯小性情的陆辞,一眼就看出自己这学生看似稳如老狗,其实慌得一批的事实了。   他莞尔一笑,盯着已紧张到脸颊越发泛红的赵祯看了会儿,将注意力吸引来后,就冲学生极快地眨了几眨。   赵祯愣神的片刻功夫,陆辞已随其他官员,往殿外涌去了。   他慢慢垂眸,钝钝地想了会儿,忽然抿了抿唇,露出个小小的微笑来。   不知为何,他虽还有些紧张慌乱,但在那看似微不足道的几下眨眼后,就莫名地一下意识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了。   心里正甜的赵祯浑然不知的是,上一刻还给与他心里无限安慰的陆辞,下一刻就心情颇好地去销去‘太子左谕德’职事了。   眨眼间数月过去,距画作的进展,陆辞也不过完成三分之一不到,现小太子将以实习模式取代过去的填鸭式讲学,尽管早上还有太傅的讲课,但他这一只起辅助的左谕德,自然就不再被需要了,可全心全意地赶工作画,让春来时,能照原计划对河水进行治理。   对于赵祯的遭遇,陆辞以现代人的目光看来,当然对被赶鸭子上架的自己有着十足同情,也清楚此举有揠苗助长之嫌。   但在这十五岁就该成家立业的大宋,想说太早,也不算了。   况且上头还有偶尔赵恒盯着,底下臣子们再有雄心壮志,也只能保驾护航,而不敢越过他去。   这么想后,陆辞就彻底放了心,得来的下午闲暇,就全意投入到作画之中,好早日将这莫名得来的差使完成。   但在他不亦乐乎时,赵祯显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这位小老师。   在经历过监国最初几日的手忙脚乱、毫无头绪后,他渐渐适应下来,就惦记上许久没好好说过话的陆辞这位前左谕德了。   特别是在他壮着胆子利用职权,悄悄翻出爹爹无端从他这没收掉的小木龟司南和《汴京万华图》,重新据为己有,好好地满足了一番‘私欲’后……   他越发怀念起曾给自己枯燥乏味的念书时期,带来那丝期待亮光的左谕德来。   只在做新的任命前,赵祯极慎重地同二位宰辅商议许久,都没能拿好主意。   因看出赵祯的主要目的,是将陆辞留在身边,最好能随时问询,时刻看着,寇准在提建议的时候,就往这方面靠。   但能与皇帝朝夕相处的,除却内臣和宰辅以外,官职要么过高,要么过低,能跟陆辞曾任的左谕德所处的正四品下正对的,还真没有。   无论是寇准还是李迪,都对陆辞毫无敌意,自然不愿阻人前程,似王钦若等人那般恶意地将人往翰林图画院推荐去。   但他们也清楚,贸然赐予过高的官职,哪怕侥幸过了百官那一关,也无异于将陆辞架在火上烤,怕是在京中都呆不长了。   二人谨慎下给出的建议,皆是能在太子身边长待的职能,却多绕着起居打转,无一不在正五品以下。   道理赵祯都懂,但他就是不吭声。   他不乐意。   陆辞在东宫供职时,身为左谕德,官职可是正四品下。   且有他看着,无人胆敢慢怠对方。   仅是平调的话,也就勉强罢了,现单单就为自己想留对方在身边,叫陆辞落得不升反贬,招不知情者嘲笑的地步。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陆辞许不会在意,但他心里却是过不去的。   在赵祯心中,目前最适合陆辞的官职,应是正三品的翰林学士,兼知制诰了。   他其实早有了这一主意,却不露声色,而是先将两位最不会反对他对陆辞进行擢升的宰辅请来,客客气气地试探一二。   毕竟他再喜爱陆辞,且也知陆辞极具才干,但在最初同爹爹说了老实话、直接碰了颗钉子时,他就学会了先把自己真实想法藏在肚里。   见连这两位宰执,都纷纷将陆辞的官阶往下压,赵祯在略微失望之余,就先按下不谈了。   而在寇准和李迪告退后,赵祯独自琢磨一阵,忽地灵光一闪,就接连拍板了两件事。   一是在暗地里全力支持陆辞治水,二是派人筹备四月开贡举的事宜。   受陆辞影响,在力有不足的情况下,赵祯处理难题的想法很简单,很直接,却也很有效。   资历不够,功绩来凑。   毕竟单靠治区区蔡河水这一项,恐怕不够的。   刚巧开春后便是新年来到,距上回贡举,已满三年,是时候征求天下英俊了。   在这期间,左谕德应还闲着,他也能视治水进展,见缝插针地安排别的职事。   赵祯越想越觉可行,将小算盘打得哗哗响之余,心情也越发好了。   陆辞浑然不知,习惯了安排好友的自己,已被热心的学生青出于蓝地安排好了快速升职之路。   他在过了半个月专心作画的日子后,成功将进度赶到了五成,又从晏殊处得到将开贡举的内部消息。   对此喜讯,他的头个反应,就是兴致勃勃地给几位还在苦海沉沦的备考生写信了。   再战的易庶和钟元自是逃不掉,还有汾州的狄小不点儿,虽不能下场,但陆辞也还是专程写信将他邀来,想带他感受一番京师的不同小地方的热烈氛围,好激发学习的积极性。   至于沿途的路费,陆辞通过邮递一道附上,为防狄青不肯接受,还特意注明是以前欠下的买野物的钱。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将充满激励的邀请信寄出后,陆辞就不忙替来京前还得先过解试这关的友人们担心了,而是将全副精力都投入到了治水中。   考虑到精力和时间具都有限,他甚至连完成过半的绘画职务,都毫不犹豫地上递奏疏,申请暂时搁置了。   正兢兢业业学习如何监国的赵祯,想也不想地就直接批示,痛快地予以通过。   在赵祯看来,爹爹将他的小夫子派去画画,本就是不恰当的胡闹举动。   太过大材小用了。   哪怕他再爱陆辞的画作,也不会下达这般无理的命令来。   只是为人子,不好言说而已。   倒让自王旦逝世后,就极少有机会品尝到‘朝中有人好办事’的好事儿的陆辞,忍不住笑了。   他还没想到,那么快就能沾上学生的光。   陆辞着急的原因,也很简单——开春了。   气候回暖,冻土化融,雨水变频,正是一年中最适合进行修筑堤坝,疏浚沟渠,扩充排沟等工事的好时机。   由于寇准给他争取来的经费十分充裕,陆辞原想着只带领民夫疏通一番沟渠了事,哪怕不治本,也能管几年标,现就有了更大的野心了。   但在具体实施前,单靠读那些他从馆阁中借来的治水相关藏书,以及王曾提供的一些地方上的治水经验的话,却是远远不足的。   于是在走街串巷,四处绘图时,陆辞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向河工和城南附近居民打听消息。   不只是内涝的频率,范围,影响,也有这一带取用水的情况。   这抽丝剥茧下,陆辞才意识到,治水一事,可远不是他原本所想的简单。   越是挖掘深入,他就越是感到了一事迁出一事,麻烦源源不绝的头疼。   开封被誉为四水贯都,所谓四水,即为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   四水之间,并非是完全分开,而是有着相互间的联系的。   其中,汴河源自黄河,水流最大,有东西水门,从来就为水运中最为重要的一环,极其受朝廷重视。   五丈河亦名广济河,引自汴河,经城北而入,是以都有着河水浑浊,泥沙淤积的特点,并不能为居民饮用。   在四水之中,水质最好的,无疑是金水河,而也被成为蔡河的惠民河次之了。   但金水河流程颇短,分作两股时,其中一股注入五丈河中,助其航运,另外一股则被引入皇城。能被普通百姓取用的短短一段,仅位于景灵宫和旧城一段,日日人满为患,可谓供不应求。   而想求其次,改取蔡河水,也不是容易的事——蔡河只在城南缭绕而过,能供应的,也只有在城南一隅的居民。   由于想取用地表河水极其不易,大多数汴京市民,有条件的在街巷或是自家后院中开凿私井,家贫些的、或是租客,则需借用官井,亦或雇佣打水人。   而享受到可就近取蔡河水的商户们,也不得不承受每逢夏季,就将泛滥成涝的蔡河带来的苦楚。万幸蔡河水流量不如汴、五丈两河多,真正受到水祸的损失的,也就那么十几户贫苦人家,自然无法引起官府的重视。   陆辞了解到京里人取水困难后的第一反应,便是将在密州十分管用的自来水系统,引入其中。   但在实地考察过后,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一太不现实的念头。   与颇有起伏的密州不同的是,汴京地势平坦,还有四水中的另外三水河道四处贯通,曲结盘亘,既不能借地势来导水,还得飞跃其他水道,难度可想而知。   加上城外并无野生竹林,就没了就地取材的便利,不论是修建也好,维护也罢,都是件极耗钱财人力的事。   如此将费用平摊,陆辞简单算了笔账,发现十年内的花销加起来,竟比帮每十户人家开凿一口私井供用还要来得昂贵。   哪怕他预算多,也不能瞎耗耗啊。   陆辞在摒弃这一想法后,很快又琢磨上了新开沟渠的主意。   然而就在十二年前,赵恒尚有心理政时,就已派人主持过在市内修建更多人工沟渠的工程。   现有的沟渠数量,其实已然不算少了。   陆辞若想进一步增多沟渠的话,因距上次修建过于接近,即使赵祯愿意,恐怕也会倍受群臣阻挠,被批作毫无必要的劳民伤财。   还得考虑民间的反应:汴京本就人口稠密,寸土寸金了。要再开沟渠,就不可避免地要占用更多的民用地,叫原本就紧张的住房和用地情况雪山加霜。   连身为皇帝的赵恒一度想扩建宫殿,都因付不起天价赔偿金,或是不愿过于扰民而不得不作罢,他又如何可能实现呢?   一时间想不出对策,陆辞也不着急,只雇请人力,先对排水用的沟渠进行疏浚,并且每天早早到场,也不怕脏臭,亲自进行督工。   在草长莺飞、家家户户都趁着闲暇出门踏春的时节,这位穿着一身宽松的艳红官袍,更衬得肤白胜雪,唇色若朱,面庞极俊俏漂亮的郎君,就俨然成了一道最惹人注目的风景。   尤其他翩翩如玉地行走在沟渠边,认真严肃地督看开浚的进展时,哪怕面容冷峻,也平白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魅力,成功惹得待嫁的小娘子们芳心砰砰直跳。   那因冰人上门具都无功而返而渐渐死心的念头,也跟着死灰复燃起来。   不是没人想趁机上前搭话,接近陆辞,但还没走进,就被人高马大的金吾卫给板着脸拦下,无情请回了。   这还得归功于细心的小太子。   赵祯自从内侍口中听说陆辞连中三元、发榜那日万人空巷,还遭有待嫁女的人家围追堵截的盛况后,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也暗暗记下了这点。   当初有他爹爹赵恒大方,一挥手就派去十几名金吾卫去全程护送,赵祯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送出六名金吾卫去,专门护卫陆辞安危,直到治水工序完成为止。   这份绝无仅有的恩宠,直让群臣都看红了眼,心里嫉妒极了——哪怕是当朝宰辅,也没因在城中行一区区治水的活计,就得这份殊荣的!   然而对于他们的群情激奋,一向爱出风头的寇准却毫无被挑拨的意思,甚至皱了皱眉头,训斥了他们几句。   派几个金吾卫怎么了?官家不也派过么?你若羡慕得很,那不妨由你替陆辞去治水如何?   而李迪对陆辞那能惹得达官显贵人家为争这一女婿、不惜派无数家仆追其跳河捉人的盛况,也略有耳闻。   加上曾同为东宫官的情谊,他对才干出众,又能引导太子往好处走的陆辞,也是感官不错的,自然不可能对此提出异议。   赵祯执意如此,原只想着多雇几个健仆的陆辞,既是感动不已,又有些哭笑不得,只得接受了这番好意。   最巧的是,被派来护卫他的那几名金吾卫中,领头的那位,居然还是他的熟人。   “亲勋翊卫羽林郎将齐骆,奉令点金吾卫五员……”   一板一眼地说出似曾相识的语句时,齐骆看向陆辞时,眼底不由自主地掠过万千感慨。   才过去三年不到,他的职位一成不变,仍是亲勋翊卫羽林朗将,但当年只穿绿罗官袍,并无官职,他想尊称,也只能唤句‘陆三元’的陆辞,却已今非昔比。   一路顺风顺水,飞黄腾达,连跳几十级不说,还成太子极其看重的近臣了。   陆辞一眼就认出了他,笑吟吟道:“之后数月,又得有劳齐郎将了。”   一个‘又’字,直让齐骆心里微暖。   他之所以记得陆辞,还是因那日冲着这郎君来的人潮太过汹涌可怖,直让他所领的十几部下都心有余悸了好几天,衣服也被抓花抓乱了。   但陆辞能一眼认出他,就很是难能可贵了。   因官职上的差距,也因内心的佩服,齐骆恭敬一颔首,客客气气地回道:“不敢当。还请陆左谕德尽管吩咐。”   陆辞莞尔一笑,大大方方道:“那我便不客气了。多谢。”   他不再作推辞,让不喜欢弯弯绕绕,只爱直来直去的齐骆心里也又多了几分好感。   于是在拦截那些心怀鬼胎要接近陆辞的冰人或家仆时,他也很是卖力,将这当正事认真对待。   陆辞却无暇关注那些小娘子的暗送秋波,甚至丝毫没注意到。   他蹙着眉,略微犯难。   疏浚沟渠的工序,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效率上,却远不如他所想象的那般。   说到底,还是这十年来,官府的注意力都只放在了最重要的汴河,以及水质最佳,供皇城用水的金水河上,甚至对起辅助作用的五丈河,也称得上较为关注。   而流经区域有限,水质也不上不下的蔡河,地位就很是尴尬了。   正因如此,哪怕每年官府也会拨出款项,让开封府尹派人对沟渠进行疏浚,但因数额有限,能雇佣的民夫也不多,多只照顾到另外三水,独独落下爹不疼娘不爱的蔡河。   偏偏疏浚的难度,就在于距上回疏浚有多远——十几年来没仔细打理过,只放任自流的这些沟渠中,底部大多积压了经年留下的淤泥河沙。   不仅让沟渠深度变浅,蓄水导水能力变差,也让河水更容易受地表尘土的污染,令水质越变越差。   要想将经年累月的堵塞物清理掉,绝非易事。   单靠手挖是不可能挖动那些已化作硬石块的积物了,尤其在些较为窄小或拐弯处,更加坚固,还需借助特殊工具来铲除。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东京梦华录》卷一“河道”条:“穿城河道有四:南壁曰蔡河,自陈蔡由西南戴楼门入京城,辽绕自东南陈州门出。……中曰汴河,自西京洛口分水入京城,东去至泗州入淮,运东南之粮,凡东南方物自此入京城,公私仰给焉。……东北曰五丈河,来自济郓,般挽京东路粮斛入京城。……西北曰金水河,……从西北水门入京城,夹墙遮拥,入大内灌后苑池浦矣。”另据《宋史·食货志》“漕运”条说:“宋都大梁,有四河以通漕运,曰汴河,曰黄河,曰惠民河(即蔡河),曰广济河;而汴河所漕为多”   水质和排水方面的内容出自《北宋汴京城市居民生活用水状况初探》 第一百五十二章   因疏浚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于是接下来的这个把月中,与陆辞同吃同住的柳朱二人不但跟着担忧,也不敢用闲话随意打扰。   陆辞也的确无暇分心关怀他们,而是切切实实地全副精力,都投入到了对其他策略的摸索之中。   他在摸清楚物价后,就首先算了几笔具体到毫厘的账:有用于维护严重塞堵的排水沟的;有用于修建新的沟渠以连接现有水路的;有用于向工匠订制简易的河沙过滤器的;还有用于制作水磨的;甚至还包括用于改种榆柳等固堤绿化带的;以及用于开凿足够供应城北人家的官井的数量以及耗费……   饶是陆辞在算学方面,要比这些真正的大宋人要占便宜许多,但要把一笔笔在短短几日内细细缕清,也够让他头昏脑涨了。   当计算结果出来后,究竟采用哪项举措的性价比最高,也就变得一目了然了。   赶在象征瓢泼大雨的夏季到来前,陆辞当机立断地拍了板,直接将浚河的人工拨走一半,干硬处改植绿柳,肥沃处则增加菜地面积,以此增强绿地滞留雨水的能力,顺带回补地下水源。   根据他翻阅的古书显示,只要绿地标高普遍低于路面两指,发生内涝的可能性,就跟着大幅下降了。   疏浚沟渠,说到底只是治标不治本,却很是造价高昂的方法。   除非年年都有派人如此维护,否则几年放任下去,本就容易阻塞的水道,只会越发难以清理。   陆辞在反复考量后,索性只让人疏通了阻塞最严重、沟渠宽度最窄小的少部分,在淘出积底的厚厚泥沙和石块后,他再命人唯一做的变动,就是凿多些供排泥沙的小孔。   而剩下的,他就通过派人挖掘出连接相邻河道的小沟道,好让它们互相进行增排,以缓解暴雨时的排水压力。   开挖一条两千步左右的排水沟,包括地、工钱在内,耗费将将超过两百贯,十八条也不过是三千六百贯钱,工时在一个月内;而疏浚河渠,增修排水闸门,则耗费极其庞大,哪怕仅是一面,都将高达四千贯,且工时长达三个月;每开凿一眼设备完善的官井,费用约在十三贯左右,这因工序简单,倒好办一些,完全可将工钱拿来发动附近居民力量,不需额外占用他所雇佣的人力……   陆辞自开始动工时,就没想过要将留一个半成品下来,等到明年再继续,而是打定主意,要让蔡河起码在未来三十年内,都引不起内涝。   这就意味着,所有工程都需在夏季到来前全部完成。   陆辞清楚,不论是以后自己是否有空再将类似活计包揽上身,还是下回会否幸运得到批示的,希望都是微乎其微的,既然如此,就得在这回竭尽全力,争取做得尽善尽美才是。   这样,也才算对得起寇相豁出老脸给他争取来的,这高达一万五千贯的优厚经费了。   在刚开工的头个月里,陆辞还有时间回家稍作休息,到后头意识到工期吃紧,夏雨还隐隐有提前到来之势,索性连家都不回了。   因春雨渐频,给施工带来了负面影响,后来但凡遇上连日放晴的时候,陆辞都让工人间进行轮换,好让工程连夜进行,不耽误片刻功夫。   这也就意味着,他连回家的闲暇都挤不出来了,得跟着连夜督工。   他立马派人回去简单收拾了家当,就跟其他河工一起,住在在河道边临时租赁的住所里,每日与他们同起同归。   身边也留了一健仆照顾起居,衣裳早换成了耐脏的寻常便服,鞋履上更是无时无刻不沾满了湿泥硬土。   每当河工抱有疑问,他都丝毫不怕脏乱地靠近前去,亲自俯身下去,观察问题来源,再据实提出解决方案。   唯一没变的灰扑扑的,恐怕只剩他那张白皙俊俏的脸庞了。   负责阻挡狂蜂浪蝶的靠近的齐骆,也就在头个月里最为忙碌。   在工程进行得最为密集忙碌的两个月中,也不知是受拒绝的次数多了让那些小娘子们暂且死了心,还是见着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成天弄得脏兮兮的、与河工们接触些臭烘烘的邋遢活儿、一改以往的优雅风流而绝了旖念……   渐渐地,会来探听陆辞消息的冰人和各家下仆们,也就变得零星起来了。   但包括齐骆在内的其他人,对陆辞的佩服之情,却是与日俱增。   在亲眼看到陆辞事必躬亲,一双眼几乎从不离开河道前,根本没人能想象出,这位因三元及第而少年得意、之后更是屡遇贵人,一路平步青云,才及弱冠,就已官至正四品下的陆郎君,能这般不怕脏乱,是真真正正要将经年累月来不为人重视蔡河水,给治理得服服帖帖的。   居住在蔡河环绕流经的城南一带的普通百姓,更是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惊喜若狂,再到沉默,最后是不问报酬,主动在闲暇时上前来请求帮搭把手了。   对于每年都在夏天恐惧着滂沱大雨随时能让蔡河水泛滥,淹坏他们住宅的城南商行和民居而言,感谢这位穿着朴素衣袍、不惧脏乱地行走在泥泞间、亲自确定自己的指示能被河工们一点一滴地落实的贵人,可比那‘天书’热潮带起的求神拜佛,要来得可靠多了。   一晃三月过去。   日趋炎热,荷花盛开,陆辞亲自主持的蔡河水治理工序,也终于落上了帷幕。   当他骑在马背上,穿行在街巷之中,亲眼看着河工们都喜气洋洋地对最后零散的工具进行拾掇时,忽闻天上闷雷滚滚。   不过少顷,明明是白日里,天色却一下暗了下来。   穹顶乌云密布,显然一场暴雨即将降临。   但这次的开封城南的居民们,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安逸,对这即将降临的倾盆大雨,是半点不感到惧怕了。   陆辞望了眼暗沉沉的天色,只有条不紊地命人将事前备好的雨披和斗笠戴上,直到最后一刻,也不愿有丝毫松懈。   愣是坚持监督着确保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才彻底宣布解散,着人三日后去官衙领取工钱。   这会儿由官府向民间征发的有偿徭役,每日酬劳在几十文到三百文间不等。   陆辞知河工极辛苦,且在他督促下,众人干活也十分卖力,便在计算花销时,特意给他们算作每人两百三十文,算得上极优厚的了。   众人欢天喜地地散去,陆辞不疾不徐地环顾一周,冲纷纷搀扶着,感激涕零地冲他行礼的百姓们微微一笑,在马背上拱了拱手,还了一礼。   他明明身体上已是极度疲惫,面上却让旁人完全看不出来。唯有齐骆寸步不离地跟了他这么些天,隐约察觉出什么,一直紧紧盯着。   当他还礼后,要调转马头时,就因这忽然转身,而一时间眼前发黑,身形踉跄一下。   齐骆就骑马跟在一旁,对此隐有准备,想也不想地就伸出手来,将他胳膊钳住了。   “当心。”   陆辞只是睡眠不足、劳累过度,外加转身快了些,导致血糖一时间过低,才有短暂的眩晕。   在齐骆这迅速一扶后,他也惊醒过来,顺势稳住身形,笑笑道:“多谢齐郎将。”   齐骆并不作答,只确定陆辞不会下一刻就栽下马背后,才缓缓松开手,同时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在宽松衣裳的掩盖下,那胳膊纤瘦得触目惊心,显然与这几个月的奔波劳累脱不开关系。   他一时间心情无比复杂,不禁别开了眼。   在再次接到护卫陆辞的任务,与其重逢时,他内心最羡慕的,是陆辞那快得不可思议的加官升职的速度。   而陆辞轻而易举地就认出了他,叫出了他名字,态度温和,他下意识也只认为,陆辞之所以官途这般顺畅,恐怕与其善于为人处世、交游交际这点最为密切相关。   此时此刻,他却再无法这般认为了。   这分明是踏踏实实地一步步,全凭自己努力,才争取来的啊。   一想到先前那般揣测陆辞的自己,齐骆不由脸上微微一烫,感到几分羞愧。   陆辞浑然不知,身边这沉默寡言的齐郎将,已悄然对他产生了肃然起敬的情愫。   他对齐骆的印象十分不错,不只是对方尽职尽责地替他隔绝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桃花,还在工程最忙碌的时候,不顾弄脏身上军服,一声不吭地翻身下了泥堆,主动帮了把手。   经千锤百炼的金吾卫的身体素质,当然不是寻常民夫比得的,哪怕只是几人之力,也帮上了不小的忙。   陆辞打了个小小地呵欠。   在向上头汇报时,得记得将齐骆他们的出手相助,也提上几笔才是。   哪怕严格说来,齐骆需负责护卫陆辞的时段,仅限于他主持治水的期间,现已结束,他也该回军营了,齐骆还是毫不犹豫地将陆辞送回家中,才带人折返。   强撑着与齐骆告别后,意识到公事完全结束的此刻,陆辞现满脑子想的,就纯粹是个累惨了的凡夫俗子会有的寻常念头了。   他要赶紧进到温暖舒适的家里,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缓解这身腰酸背痛后,换身香薰过的干净衣裳,不管昏天黑地地尽情睡个饱觉,再邀冷落已久的友人们去樊楼大快朵颐一顿,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全凭一股意志力支撑到家的陆辞,已是强弩之末,哪怕做了完美计划,最后还是睡熟在了沐浴的热汤里。   从没见过陆辞这般筋疲力尽的模样,直让柳七和朱说给担心坏了,赶紧派人请了大夫来上门看诊。   确定只是劳累过度,需好好歇上一阵子,身体其实无恙后,他们才松了口气。   等他们将大夫送出门,商量着等陆辞睡醒后,晚膳是从樊楼还是任店叫时,大门那边忽然又传来了动静。   自陆辞进屋后没多久,外头就下起瓢泼大雨了,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十分可怖。   商家全收了铺,街上行人亦是寥寥无几,又有谁会挑这恶劣天气上门拜访呢?   柳七想也不想道:“怕是晏同叔吧。”   朱说也这般猜测,便不假思索地起身,前去相迎。   只是来人却彻底出乎了二人意料——   那是一个生得浓眉大眼,很是精神,岁数瞧着在十二三左右,身形瘦削而高挑,单薄的襕衫被大雨浇得湿漉漉的,踩着一双底子快烂了的鞋,头顶着粗制滥造的斗笠的小郎君。   见到柳朱二人,他毫不讶异,只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后,就从怀里掏出用防雨的油纸包得里三层外三层、一点没被雨打湿的信件来,半点不怯地询道:“请问,此处可是陆公祖家?”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柳七(震惊):这难道是摅羽在汾州同哪位寡妇留下的风流债,都会自个儿找上门了?   注释:   文中物价皆来自《宋代物价研究》作者程民生 第二章 提及:   修沟渠价格:   宋仁宗时,渑池县开挖一条排水沟,“锸田千有二百步,平钱十有三万,僦佣三千工。农愿售地,市愿输金,役愿顾直,工一月已”。①沟长1200步,大概是包括地钱、工钱在内,共花费130贯。宋仁宗时,“自大河有东、北流之异,纷争十年,水官无所适从。”都水使者王宗望“谓回河有创立金堤七十里,索缗钱百万”,诏令从之。②在河北修筑金堤即黄河大堤70里,经费预算是100万贯,合每里14285贯。   水井价格:   至和元年(1054年),温州永嘉县开元寺的僧人利卿,“谨舍净贿壹拾叁贯文有余,重修义井一口,并置井阑甃砌等,上答四恩,下资三有者”。①这眼设施完备的公共水井,造价是13贯   开禧二年(1206年),有位叫胡六八的居民,在某地“谨施官会壹拾贯文省,恭人普慈教寺十六观堂常住,开井一口”。②一眼水井的造价是10贯会子。 第七章 第二部 分提及劳力价格:   每人每天数十文至三百文不等 第一百五十三章   陆辞睡了这几个月里的头个饱觉,神清气爽地出了门,一边往厅堂的方向走去,一边吩咐仆从准备膳饭时,就因看到和和睦睦地坐在桌边的友人们而愣住了。   桌旁的三人听得细微的脚步声,齐刷刷地转身,一道回过了头。   陆辞难得地感到几分惊喜,微微一笑,亲昵道:“小狸奴来了呀!”   许久不曾见到心心念念的陆公祖,狄青倏然就呆住了。   直到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唤着‘小狸奴’三字,他如梦清醒,猛然起立,一瞬不瞬地盯着笑盈盈的对方瞧。   又隔了半晌,他仿佛才鼓起勇气,小声道:“陆公祖!”   “我早不是你公祖了。你若不嫌弃,唤我陆兄便是。”陆辞笑着回道,径直在空着的主座上坐下,再摆了摆手,招呼傻站着的狄青也坐下来,旋即将目光投向柳朱二人:“好些天没同你们好好说话,现在看来,你们与狄小郎已见过了?”   狄青脸上微红,低下头来,无意识地开始搅拌起碗里的粥水来。   陆辞见他如此拘谨,不由失笑,随手从小碟里捏了两颗坚果,投掷进去。   狄青搅拌的举动戛然而止。   柳七意味深长地看了陆辞一眼,正想捉着人揶揄几句,朱说已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已听他说过了。”   陆辞颔首,笑眯眯地给狄青做了介绍:“景庄与希文与我相识多年,情同手足,皆是极温柔和善的人。且他们同你一般,都在此长住,多有你同他们见面的时候,不必太过拘谨。”又看向柳朱二人,玩笑道:“日后我不在家时,就劳烦你们稍费些心,帮我照看这位小友了。”   在等待陆辞醒来的这几个时辰里,柳朱二人一直与狄青说着话,知其对陆辞有多信崇,只为一信的鼓励和相邀,就孤身一人不远千里前来,对他印象颇佳。   闻言二人皆是毫不犹豫地应下,朱说还道:“既与摅羽兄相熟,狄弟自然也是我与柳兄的小友了。”   柳七欣然点头:“那是。”   狄青先是茫然,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赶忙站起身来。   他头个反应就是想要推辞,却被陆辞微笑的眼神所制止,为难之下,只有脸红红地接受了这份好意。   只是他刚想向三人深深一躬,就被陆辞一伸手给拦住了。   陆辞笑着往他跟前的小碟子里放了几颗小孩儿喜爱的贻糖,关心起狄青一路来时的状况:“你这路上可还顺利?是有亲朋好友顺道,送了你来,还是随了别的车队?”   狄青轻而易举地就被陆辞的小举动给转移去了注意力,悄悄捂了捂胡蹦乱跳的胸口,稍作平息后,便组织好言辞,一五一十地答了。   却说他一收到信,就难捱激动地抱着这邀约在床上翻滚了一宿,第二天清早,就向书院的夫子告假了。   而在成功告了假后,他立马回了狄家庄一趟,知会了爹娘一声,就片刻都不肯耽误,要即刻启程。   尽管陆辞在汾州任官的时日不长,但他给这地方带来的变换,却是翻天覆地一般的。尤其是他主持蓄养鸡鸭、修建学院等事,是实实在在地给当地百姓带来了福祉,以至于当只追求无功无过地混日子的新任汾州知州到来后,所有人还忍不住念着他的好。   狄父起初压根儿就不肯相信,这会是陆公祖亲笔捎来的信,当场就要给满嘴胡咧咧还妄想往外跑的小崽子饱以老拳。   得亏狄母及时将人劝住,读书识字的狄兄也帮着念了信,加上几位相熟人的佐证,证明陆公祖的确对小狄青青眼有加,信上也确实是盖着陆辞的印戳……   铁证如山,狄父才一脸呆愕地被迫相信,自己这过去只知漫山遍野跑,唯有在找山货打野物上颇有天赋的臭小子,真是被那特别好的陆公祖给器重了。   他满腹狐疑地将狄青提起,凑近了看看。   还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同以前没啥差别啊。   难不成是自家祖坟上,突然就冒青烟了?   既然是陆公祖亲笔写的信,邀请狄青去京中他的住宅中住上一段时间,提前适应下贡举的气氛,见见京师市面,狄父显然就不可能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了。   但山里人大多淳朴,狄父亦不例外。   他虽抵抗不了幼子受贵人赏识、说不定哪天出人头地的诱惑,厚着脸皮决定受了这恩情。   但要让他放任狄青给人额外添麻烦,那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的。   于是狄父几乎将家里现有的积蓄都给掏尽了,秉着穷家富路的原则,非让狄青带上,又歇了半天农活,带着他往县城跑了一圈,找到前往汴京的大商队,好说歹说又塞了些钱,才让人同意将狄青给捎带上。   在确定小崽子的运送上不会出啥事儿后,狄父就潇洒地在狄青脑袋上一拍,回家去了。   狄青却自有主意。   他根本就不愿意动用陆辞专程寄来的路费,而是利用商队在每经过一处城镇,就要逗留个几天做生意的机会,充分发挥起他打猎和找山货的特长,来挣自己的花销。   他耐心和眼力具都绝佳,加上脾气定,不怕危险 ,那除非运气特别不好,不然通常都能在这冰雪将融不融的早春中,猎到些刚从冬眠中苏醒,因腹中饥饿而不得不出来溜达觅食,却还动作有些迟钝的野物。   在猎户大多不肯上山、又是在年过了还没多久的冷天里,野物显然就比平时要走俏多了。   狄青就这么跟着商队走一路,也猎了一路。   他本就节俭,日常开销并不多,一心又只惦记着见他的陆公祖,完全不看摊子上那些满目琳琅的稀罕物。   浑然不似那些个头次离乡,难免被大城市里的繁华迷了眼,忍不住乱买一气的郎君。   倒不是狄青不想买些东西送给陆公祖,而是他更加清楚自己算得上是只井底之蛙,他所看着稀罕的,陆公祖不见得会认为稀罕;况且他囊中羞涩,除了爹爹和陆公祖给的路费和生活费,并没有多少是他自个儿的积蓄。   若拿这些钱买东西给陆公祖,他既下不动手,也肯定不会叫陆公祖高兴的。   于是两个多月走下来,眼看着终于到汴京城门前了,他口袋里的钱竟是不减反增——出门前是揣着八贯钱,这会儿,居然翻了个倍,一下变成了十六贯。   这得归功于他快到开封时遇上的一次好运气——因接近人多的城镇,他并不多抱希望上山地游猎时,就偶然间用陆辞所赠的小弓射下了一头麞。   因当地很少有麞,便很是紧俏。   当狄青将还能喘气儿的麞扛到集市上卖时,很快就引来了好奇的居民们的踊跃购买。以一斤一贯的价格,他很快就将这头不大不小的麞给卖了大半。   剩下的小半只,他没舍得动,而是分开两份,一份用盛放了冰块的木盒子装起来,做保鲜用;另外一份则借用了商队里厨子用的调料,将其风干,稍微腌制了。   麞肉这般受人欢迎,陆公祖说不定会对它感兴趣呢?   狄青在跟陆辞讲述来时的经历时,也忆起了自己的隐蔽的小期待。   他赶忙从背囊里掏出木盒跟用油纸包好的肉干,又将自己当守财奴一般守了一路的所有钱财,给一道掏出来了,摆在了桌上。   “陆公——”祖字还没出口,狄青就在陆辞充满笑意的摇头下,结巴地改成了“兄”字。   他闭了闭嘴,重新开口时,就带了几分慎重和艰难:“陆、陆兄,还请务必收下。”   陆辞多少能猜出狄青不愿亏欠自己的心情,即使想将这扎扎实实的五六斤麞肉按市价折算给对方,转念一想,还是改了主意,爽快收下了,只放话道:“既然我收了你带来的礼物,又得了你付的钱币,那你在我这住时的所有开销,可就得由我从这里面酌情安排,而由不得你再想分出来了。”   狄青一愣:“但——”   “但什么?”   陆辞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在他头上随手一摸。   显然狄青已在等待他出来前的不短时间里,由下仆领着去洗浴更衣过了,此时头发虽还有些潮湿,却是干净的。   陆辞微微扬唇,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但在狄青眼里,那对灿若晨星的漂亮眼眸里,却透着几分让人着迷的慵懒黠意:“你若对此有异议,钱就你还是由你全收回去,自己安排;不然,衣食住行方面,都得老老实实听我的。”   狄青:“……”   由陆公祖、不、陆兄管着他一切(衣食住行)的诱惑力实在是无与伦比的大,他在脑子晕乎了片刻后,迷迷瞪瞪地就点了头。   柳七与朱说二人目睹全程,不由对视一眼。   朱说眼里是思及几年前的自己,而自然流露出的善意关怀。   柳七眼里,就是兴味下的小同情了。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这狄小郎对摅羽的崇信程度,哪怕与朱弟相比,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啊……   在摅羽那千万种手段下,可不得被拿捏得服服帖帖,早晚成个与秦楼楚馆彻底绝缘的小正经了?   柳七心里啧啧几声,面上却丝毫不露,只一脸慈祥地看着狄青,顺道催促下仆送上正膳来。   菜肴齐活后,柳七就迫不及待地将提前备好的好酒,给取出来了。   只是他正要开封,就被陆辞拦了下来。   柳七以为陆辞是睡晕头了,不由提醒:“明日休沐,喝点小酒以作庆祝,应也无碍吧?”   陆辞却不赞同地摇摇头:“狄弟还小呢。你莫在头日见面时,就拿酒带坏了他。”   严格来说,包括朱说在内,都还没到后世法定的饮酒年龄呢。   万一让狄青喝傻了怎么办?   柳七虽不觉让一个已有了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喝喝酒有啥不妥的,但见陆辞态度坚决,也只有悻悻然地住了手,将酒重新收好了。   得陆兄这般无微不至的关怀,狄青以为,自己本该会心花怒放的。   但在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其实被当小孩儿一般地宠爱时,他心里的滋味却不知为何,莫名微妙。   ……为何就高兴不起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麞(zhang)的价格来自《宋代物价研究》:淳熙年间,平江府有个屠夫养了数十头野生的麞,惹得当地居民踊跃购买“率一斤价值一千”   一千钱/文=一贯 第一百五十四章   陆辞虽有心亲自带着头回进京的小狄青出门转转,无奈他主持的蔡河的治理工序虽完成了,却还有大量报告需要补上。   毕竟涉及大笔拨款的去向,在上报时,是半点容不得马虎的。   他思来想去,还是不得不遗憾地将带其采买日常和学习所需、以及踏青赏景、逛逛林苑的任务,交到了最擅此道的柳七身上。   狄青从头到尾就没敢奢望过陆公祖会亲自陪伴他,只乖巧地坐在一边,听候陆辞安排。   见要麻烦柳七后,他还郑重其事地起身,向潇洒摇着扇子、点头应下的柳七行了一礼。   直到腰弯至中途,被对方伸手直接制止后,才勉强作罢。   柳七虽阻止了他行大礼,心里却不由对这年纪虽小、却很是懂礼知事的小郎君感官又好了几分。   是个乖巧的。   更难得,也更重要的是,这份乖巧还不似朱弟那般,仅面向摅羽一人,而在冲着他时也是如此!   被小小感动到了的柳七无从得知的是,狄青在汾州父老乡亲眼里,可是个天天都独来独往,眉宇间带着十足的不驯小子,还是个连自家老子的一棍子下去,都不见得能打出个响儿来的闷葫芦。   之所以会在进京后变得判若两人,最主要的原因,不过是狄青做梦都想给陆公祖留下好印象,自然不愿向陆公祖情同兄弟的亲密友人们无礼罢了。   等亲眼看着柳七带着狄青出了门,陆辞再看向理所当然地等待着他发号施令的朱说,不由失笑:“难得休沐,朱弟你不打算跟着出去逛逛,却要闷在屋里做甚?”   朱说微赧地笑了笑,口吻却很是坚定道:“愚弟在地方上任职时,也曾接触过水利相关的政务……别的不敢妄言,但在整理归序方面,应能帮上陆兄一点忙。”   对朱说这份亲自捧上来的好意,陆辞心知若还是推辞,怕是会伤了对方的心,于是就打算却之不恭了。   他故意叹了口气:“你放着大好的夏荷不去赏,金明池不去游,而主动送上门来,要陪我埋首枯燥公文……”   说到这,他略作停顿,而朱说也不禁微感紧张地停止了腰杆。   陆辞却话锋一转,笑眯眯地接着说完了:“我可就要厚颜承了这情,直接分派任务,而不同你客气了。”   朱说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按捺不住内心高兴地抿唇一笑:“求之不得。”   有料理过类似事务的朱说的加入,陆辞在梳理汇总时,的确效率上被拔高不少。   然而与被赵祯大方地免了接下来整整半月的早朝的他不同的是,朱说和柳七的休沐只有短短两日。   结束之后,朱说在馆阁的工作当然还得去做,尽管那职务是越发清闲了——毕竟目前明面上的皇帝赵恒已高高兴兴地给自己提前办了暂退手续,而一派励精图治相的赵祯还是太子身份,为免触犯忌讳,自然不会没事往储存官家私人文件的这一馆来。   但朱说从来不是浑水摸鱼,甚至会趁此机会早退的人,还是每日都兢兢业业地做好分内之事,到归家的时候了,就立刻回来,帮陆辞继续整理文件,直至深夜。   陆辞却不愿将他熬坏了,只分派给他极少的工作量,还日日逼他早些休息。   接下来就因忙晕了头,且被朱说以前的好表现所蒙蔽了,以至于没多关注那头小动作。   于是直到快做完了,陆辞才猛然发现,一贯听他话的朱说,明面上是听从了,其实偷偷挟带了些公文,带回自己屋里点灯继续做,明日再悄悄摆过来。   直到快完成了,他才从快得不同寻常的进度中产生疑心,再暗中招来下仆一问,不出意外地发现朱说屋里的灯油从几天前起就耗得特别快、每晚要多用将近二两油时,方哭笑不得地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他立马闯入朱说房里,将假装已听他话去就寝、却还在聚精会神地看文件的人给逮了个现行。   就在朱说手足无措时,陆辞只长叹了口气,狠狠揉了他脑袋一把,将头巾弄得乱七八糟后,就直接派下仆去通知厨子多做一份宵夜了。   之后,陆辞既没催他真正就寝,也没与他说话。   直让自知犯了错的朱说满心忐忑,感觉更加煎熬,就如被慢刀子磨着一般,可因‘人赃并获’,他丝毫不敢自辩。   只老实巴交地看着陆辞,完全没空回应抱着臂杵在门边儿,面上故作同情、其实眼里全是稀奇和调侃的柳七,以及满心羡慕的狄青了。   陆辞自己喝的是明目醒神的枸杞水,让人给朱说熬的,却是其平日最爱的鲜鱼滚豆腐汤。   朱说捧着碗,心不在焉地一口口喝着,头回不知这是啥滋味。   将朱说冷处理了整整半个时辰后,陆辞听着朱说难以抑制的轻微的一声饱嗝,才淡淡地抬起眼看了他一眼,又瞟了瞟边上小憩用的床榻。   一直在察言观色的朱说,迅速心领神会,如蒙大赦地躺了上去,又扯过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了。   “就这么完事儿了?”   柳七不可思议地低声嘀咕着,惹来陆辞一记不咸不淡的眼刀后,倏然没了声,赶忙拽着还傻乎乎站在原地的狄青一同撤退了。   等离远了,柳七还故作忿忿地同狄青发牢骚:“我便知摅羽是个偏心眼子!若这事儿换我头上,哪儿是半个时辰的冷眼就能一笔勾销的?怕不是得断几月酒!”   见狄青一声不吭,他便问:“狄弟,你怎么看?”   狄青一不留神,就以满怀淡淡惆怅和憧憬的口吻,说出了心里话来:“若我也能帮上忙,那就太好了。”   不仅能给陆公祖分忧,能挨陆公祖冷眼,能叫陆公祖揉脑袋,甚至还能睡到陆公祖所在的屋里。   柳七:“…………”   看着悠然神往的狄青,他默默地咽下了未出口的废话。   他怎么就忘了?   这分明是个比朱弟还病得厉害的。   柳七深深地品尝到了何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   但难得看到朱弟挨‘训’的场景,还是很让他感到新鲜的。   于是在回到房里后,柳七一时半会的也难以入睡,踱了一会儿,竟是灵感大发,索性点了灯,高高兴兴地写下一首逗趣的消遣小诗——《观朱弟因阳奉阴违挨罚有感》。   对柳七的小恶趣味,朱说还不得而知。   他虽还有些心虚,但躺在舒适的床上,听着悦耳的笔尖流畅地在纸张上书写的轻微声响,隔着屏风透来的昏暗柔和的灯光,直让连轴转带来的疲惫很快袭来,不一会儿就入睡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辞直接让信用破产了的朱说暂时搬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住下,只临时在书案和床榻间扯了一张遮光的厚帘子。   这样的安排,直让柳七同情得不住摇头,也让假装路过,眼角余光往里头瞟的狄青羡慕得要死。   朱说也说不出半句话来,老老实实地听了。   在陆辞的眼皮底下,朱说再想偷偷熬夜帮忙,也无从下手了。   天禧二年夏的雨水,较往年还频密一些。   但因有陆辞主持的治水工事发挥效用,这大半个月过去,雨势甚凶的开封城内,竟是一起内涝都不曾发生。   尤其是常年受灾的城南地带,商户们在观察了几日形势,都敢不再在家里窝着,而是纷纷撑起大伞,继续开门做生意了。   对于这一好现象,开封府尹自然也注意到了。   但他在递上奏疏,提及此事时,却只对陆辞这几个月奔波辛劳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只重点放在歌功颂德,甚至赞美天书上。   殊不知赵祯虽是个大孝子,但在天书方面,却半点没有‘子承父业’的念头,反而对劳民伤财的宫观建造、天书供奉深恶痛绝。   在早朝上听到人铿锵有力地念完这一奏疏时,赵祯心里,当场就被气乐了。   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为逢迎拍马,连太子左谕德的功劳也敢抹煞了?   他虽一个字都不信,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点了点头,让人下去,奏疏则让内侍收好。   往后要放过也好,要秋后算账也好,都好找到人。   开封府尹虽看出小太子神色淡淡,也未有赞许,但因小太子自监国来,都是这么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便也不觉有任何不妥,而是镇定自若地退回队列了。   唯有站在最前列的那几人,不动声色地互看一眼。   ——这人可真是,一脚踢到铁板上还不自知啊。   寇准的脸色更是泛着隐忍怒火的青黑。   知开封府的王随,他可相当熟悉。   不因别的,正因此人,是朝中立场鲜明的‘亲寇派’之一。   平日相交还没瞧出来,怎么办事就这般蠢顿,竟能干出这等愚不可及的事来?   怀着对王随的怒火中烧,寇准在散朝后,即使回到政事堂,也还是有些心气不顺。   当见到前来呈上奏疏的陆辞时,他一身黑气还没散去。   陆辞不由多想了一点,而寇准已瞬间多云转晴,以称得上和颜悦色的口吻道:“放下吧,我这就看。”   陆辞顿了顿:“……有劳相公。”   寇准说了立刻看,就当真立刻看。他直接搁下了手头正批阅着的那份,拿起陆辞那一沓厚厚的报告来,仔仔细细地翻看起来。   陆辞便笔直地站在跟前,随时等着在寇准发问时,能即刻回答问题。   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个时辰。   寇准全程一言不发,只眉头上的皱褶渐渐舒展,不时点头。   因陆辞写得极其详尽,语言却用得较为浅显,针对环境,让所有策略进行直接比对。   即便是不通水利之人,也能对优劣一目了然,自然就认同陆辞选用那几种的合理性了。   对款项数目的复核,还是会由计省的人处理,寇准只大致过目一遍,就准备让人誊抄一份,将抄本交给计省的吏员。   这一抬眼,才发现陆辞还站在这,寇准不由将眼一瞪,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还在这站着?”   陆辞莞尔道:“相公不曾开口,怎好擅离?”   寇准却沉下脸色,毫不客气地向周边吏员斥道:“怎么他在这站了这么久,也没人给他搬张椅子来?”   陆辞还想说‘不用’,寇准已经彻底化身暴龙,朝着这时才笨手笨脚地搬椅子来的一吏员喷火了:“人都要走了,这会儿才搬来有什么用?!”   陆辞:“……”   他总算是切身体会到,寇准是怎么做到在同一时刻,一边叫人对他恨之入骨,一边让另一些人对他追捧崇拜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知开封府王随是史上被丁谓在倒寇后清算的官员之一,算中立或亲寇派。(《如果这是宋史2》)   2.根据《宋代物价研究》,读一整晚书要用的灯油大概是0.16斤,折合价格是4-5文钱。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寇准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同样也快。   他不一会儿就放过了已被训得大气都不敢出的吏员,轻咳一声,努力展露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看向陆辞道:“结结实实地三个多月下来,也是累着你了。”   就在陆辞以为,寇准的下一句话会是“允你回家多歇息几日”时,却等来了话锋一转:“太子正在东宫等着,你莫耽搁了,快去吧。”   陆辞对此虽感到几分始料未及,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他知道对身边名师环绕,生性内敛自律,却也过得很是枯燥无趣的小太子而言,自己与其说是单纯的师长或臣下,倒不如说,是亦友亦兄的存在。   而且愿意听小太子倾诉心里话,又能让小太子愿意主动开口倾吐的人,对方身边还真是寥寥无几。   现几个月未曾见面,会迫不及待地召他去,哪怕只是好奇治水的具体情形,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赵祯虽负起监国一职,却到底只是太子,于是与赵恒常年在大内处理公务不同,还得将政务带回东宫去。   而这临时充当理政堂的位置,正是从前听讲进学的资善堂。   陆辞走入东宫大门还没多久,就看到背后跟着十来名内侍、颇有气势的赵祯迎面行来,微抬下颌,冲他露出个腼腆的笑来:“陆左谕德。”   太子监国,排场果真是今非昔比。   但看到赵祯面上那一如既往的温柔认真后,陆辞便清楚,对方虽已步履蹒跚地开始学着运用重权,心里却还是那位善良体贴、会因挂心于一区区左谕德的安危,不惜撒下‘散步’的小谎,好亲自出来接人的那一位小太子。   陆辞回以莞尔:“太子殿下。”   赵祯唇角上扬的弧度,就忍不住又高了几分。   他在原地等了会儿,待陆辞近到跟前了,就转过身,与陆辞肩并肩地往回走。   尽管赵祯脸上除了得体的微笑外,并不露任何端倪,但陆辞还是敏锐地察觉出,这位半大郎君的步履间,隐约带了几分轻盈的雀跃。   赵祯为防陆辞误会自己不务正业,还特意解释道:“自听寇相说起,陆左谕德今日要去政事堂递交奏疏,我便在早朝散后那会儿,将急务给处理好了。”   陆辞哪儿还不明白,赵祯是在含蓄地向自己表示,他多的是时间,一定要与自己好好地聊一聊?   他笑着颔首:“太子殿下向来勤勉,当初在学业上如此,现于政务亦然。”   赵祯被夸得面颊微红,不禁又笑了笑,小声催陆辞加快步履,很快就进到资善堂内了。   一回到熟悉的地方,身边又坐着喜欢和信任的小夫子,赵祯浑身的姿态,很明显地就放松了许多。   他毫不迟疑地屏退所有内侍和宫婢,只留最信任的两个亲信在里头守门。   嗓音中虽还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明亮,但那份帝王特有的威严,已经开始被慢慢地锻炼出来了。   东宫中因太子仁善,而在侍人间一直存在的些微散漫,此回也不再明显。   陆辞若有所思。   再通过对小太子的仔细观察,他更是发现了更多的细微变化。   个子高了一点点,小圆脸的下巴变尖了一些,温润的眼眸带了一些过去不曾见过的锐气,举手抬足间,也不再是之前一昧依循古礼的刻板,而添了几分随意,气势却不减反增了。   不得不承认,这几个月的监国下来,小太子固然辛苦,但因此得到的成长,几乎称得上是突飞猛进。   即使有寇准李迪等能臣辅佐,但要在党派林立,明争暗斗不已的朝野中明辨是非,择优听取,驾驭那一位位摸爬打滚多年的老油条,而不因年幼受糊弄蒙蔽,可是难度极高的。   赵祯浑然不知自己正被入微地观察着,因无外人在场,他甚至殷勤地亲手给陆辞斟了碗茶,桌子底下的脚还悄悄地将冰盆往陆辞那推了一推,才努力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开口问道:“治理蔡河时,陆左谕德可有遇着什么难题?”   看着赵祯那双因期待而变得亮晶晶的眼,陆辞默默将问话里的‘难题’替换为‘趣事’,便爽快地将治河时遇上的,或是听到过的不寻常事,说予好奇的小太子听了。   譬如当一位河工敲碎干硬的泥沙块时,赫然看到里头竟裹着具穿着女装的尸骸,让周围人当场被吓得魂飞魄散的离奇;又有排沙孔被螺类补上,因孔洞小而长,用寻常工具难以清理,最后还是街边玩耍的顽皮稚童想出了法子;还有百姓们起初只是站在边上围观,后来不顾脏乱,主动下来搭把手,而妇人们则家中煮了蒸饼,热心地送予河工他们的温情……   赵祯听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直到陆辞讲完了,他还有些意犹未尽。   特别是陆辞未提及后续的那些,他且将问题搁在心里,不愿打断对方。   直到陆辞说完了,他才一一抛出:“那具无名尸骸后来是怎么处置的?是失足落水,还是遭人谋害?”   陆辞却是一笑:“后续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因臣职责只在修治蔡河,顶多再加桩防治内涝,命案涉及刑事,可得由开封府去勘察侦测,再作判定。”   赵祯果然就失望地‘哎’了一声。   见小太子对让命案真相水落石出这点颇为执着,陆辞不得不补了句公道话:“但从包裹尸骸的河砂的厚度和硬度看来,少说也有三五年了,莫说查出凶手,哪怕只寻出死者身份,也难如登天。”   他未说出口的是 ,会居住在环境较差的城南,连受内涝也不舍得挪位置的百姓,大多家境贫困,也不见得能引起开封府官吏的重视。   赵祯认真地点了点头,虚心地接受了陆辞的话:“陆左谕德所言甚是。”   陆辞欣慰地笑了笑,刚要顺着夸赞他几句,就听这一向最为乖巧懂事的学生,忽地换上满脸八卦的神情,笑得狡黠:“当日我将金吾卫派去的命令,可否称得上是有先见之明了?”   陆辞猝不及防。   ——究竟是哪个瘪犊子趁他不在,教坏了小太子?   见陆辞面上的笑倏然消失,赵祯明智地选择了立刻转移话题:“不知开封府尹王随,可有妨碍陆左谕德办正事?”   陆辞微微一怔。   他一时间猜不出赵祯突然点名的前因,第一直觉,便是以为有王随的政敌在小太子耳边说了什么,答时便很是慎重:“虽不知殿下为何突发此问,据臣所知,王府尹不曾露面,亦不曾阻挠。”   赵祯听得陆辞的话后,却更加生气了,直接道:“王随这人十分可恶。我听他说时,还以为他与你有些过节,却不想你与他根本素未谋面。分明是你治水有功,才叫城中今夏不犯内涝,他却胡言乱语,将功劳尽数扣在……”   说到此处,他忽地意识到不该妄言父过,便将差点脱口而出的‘天书’二字含混过去,“这般颠倒是非,让我不得不怀疑,他是否德不配位了。”   陆辞却险些被赵祯这义愤填膺、替自己打抱不平的小可爱模样给逗乐了。   在对气鼓鼓的小太子好一番安抚后,陆辞便道:“王随此举固然不妥,但也不能全怪在他个人品行不端上。”   赵祯深吸口气,勉强恢复了平心静气的模样:“那是何故?”   陆辞踌躇片刻后,还是轻声说了:“请问太子殿下,献‘新天书’的朱能,现处境如何?”   尽管修建新宫观来供奉天书的工程,因官家的突然病倒而暂时搁浅,但为了将自己撒下的大谎维持下去,而不至于一道穿帮,成为天大笑话,赵恒哪怕明知此中恐怕有着猫腻,也只能硬着头皮,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态,让人将新降下的所谓天书,供奉在原天书的偏殿里头。   赵祯素来聪慧,立马就明了了陆辞的言下之意,顿时沉默了。   王随也好,朱能也罢,不外乎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这八个字。   无数人十年寒窗苦读,所求是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加官进爵,光宗耀祖,治理天下。   哪怕是已贵为首辅、过去屡建奇功的寇准,心里也还是深深恋权的。   现有人能凭伪造‘天书’,就生生越过辛辛苦苦熬资历的所有人,走出一条叫人眼热的捷径,又如何不会惹人争先恐后的仿效?   陆辞点到为止,只微微笑道:“有殿下明鉴,实是臣的福祉。”   赵祯这才从凝重的心绪中回神,摇了摇头,却也无心再在这一话题上纠结了,而是想起了唤陆辞前来的一桩正事:“这几个月来,陆左谕德实在辛苦。”   陆辞眸光微亮。   他听这善解人意的小太子的语气,是要给他放个长假的意思了。   即使他有了些许‘身在其位谋其政’的觉悟,也愿意为百姓办些实事,但骨子里还是懒的。这几个月的奔波劳苦下来,也的确疲惫得很了。   若能顺势歇上一歇,他是不打算推辞的。   只是赵祯接下来的话,却彻底出乎了陆辞的意料,也让微笑从他面上完全消失了——   “今岁开贡举的诏令,我早在一个月前,就已命人颁布下去,对此,想必陆左谕德也有所耳闻。”见陆辞颔首,赵祯就更高兴了,将接下来的计划和盘托出:“现治水之事已毕,你也空了下来,刚好担任开封府解试的监试官,锁院之后,能得闲整整二十余日呢。”   赵祯在终于能说出自己早在监国前就已筹备好的‘陆辞升职计划’的第一步时,口吻是难以抑制的小兴奋。   陆辞却是在震惊之后,心里发苦。   他默默无语地看着一脸小高兴的赵祯,犹如看着一只小魔鬼。   ……在小太子口中所谓的‘得闲’二十余日,可是不能走出院落,不能与亲朋好友交流,还得翻看数以万计的公卷的锁院期啊! 第一百五十六章   面对这桩别人恐怕是求之不得的‘清闲’差事,陆辞的头个反应,便是坚定推辞:“谢殿下看重,然以臣为充监试之事,恐怕不妥。”   赵祯对陆辞的推脱,显是早有预料,仍是微微笑的模样,耐心问道:“这是何故?”   陆辞遂将最官面的原因抛了出来:“不符旧制,朝中定有异议。”   宋循五代后周之制,在诸路州府监军的解试中,只设监试官一员,多由转运司选差本州府监军的通判或幕职官来充任。   开封府自有通判,监试一职,当由其任,如何轮得到陆辞头上?   赵祯不慌不忙地反问道:“陆左谕德曾连中三元,亦曾供职于馆阁,还曾为我讲经数月,有半师之实。世人应知,陆左谕德为天下难得的英俊之才,难道还当不得一场解试的监试官了?”   说到这,赵祯顿了顿,铿锵有力道:“我倒要看看,谁要开口质疑了。”   哪怕陆辞不说,赵祯其实在心中做出这一决定时,就已做好了遭到反对的准备,更是筹备好了应对方法。   这套说辞,正是他预备拿来对付质疑者的。   若真有人要反对陆辞担任监试官,那是不是认为,几十年才得一位的三元及第,又是清贵的馆阁出身,还曾为太子殿下讲经的人,却连在解试中一试举子的资格,都不具备了?   陆辞自然也能想象出,反对者会被这套说辞给结结实实地噎住的表情。   他干脆直接换了个理由:“臣入仕不过两年许,一资且未满,资历德望具不足,恐难当此任。”   赵祯听了这话,当即笑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这位小夫子,眼底仿佛流露出‘就知你要这般自谦’的宠溺来。   就在陆辞以为自己眼花了的下一瞬,从从容容道:“陆左谕德任讲的时日虽不算长,所言故事,却是不少。其中最不乏的,就是吏部磨勘时,太重资历而轻实绩,才养出无数尸位素餐、只求无过的官吏来。我若不能从中汲取教训,仍一昧看重资历而不见实才,岂不是白听了这么久的课?”   陆辞:“……”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还有被这身份尊贵,却一向乖巧认真的小太子学生,拿自己的话来堵自己的一天。   但这也难怪——他是被赵祯的神来一笔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从他身上将‘谋定后动’学了个十成十的赵祯,却是在开口之前,就做好了十成准备的。   对着赵祯那双充满期许的亮晶晶的眼睛,陆辞无奈地说出了最后一个理由:“臣曾迫于生计,两年前编有《策论细解》三册,若担任贡举相关职务,怕是有违避嫌之制。”   赵祯对《策论细解》的存在,还真一无所知。   初闻此事,他不禁有些惊讶,再问道:“真有此事?”   陆辞认为小太子终于要放弃这一突发奇想了,点了点头,正要暗松口气,就听小太子兴高采烈道:“如此甚好。若陆左谕德所编之书当真有用,那今回贡举,诗赋且不论,单策论方面,定要出现更多佳作了。”   又安抚陆辞道:“陆左谕德不必多虑。阅卷者不止你一人,且有誊录,糊名制……”   陆辞听着听着,慢慢地变得面无表情。   他算是看明白了。   自己这温柔贴心的好学生,分明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将他送到近乎与世隔绝的贡院中,一锁个把月不可啊!   在赵祯看来,却是成功地说服了自己的小夫子任这一既清闲,又可加快攒资历和功绩的好差事。   他心情极好,立马将这一任命转为诏书,正式以陆辞为开封府解试的监试官。   尽管下诏前的‘有商有量’,明显是走后门的非常规操作,但在小小违规后,赵祯还是极尊重规制的。   于是按照制度,陆辞在接到委任诏书的当天,就得与考试官、点检、封弥、誊录等官一直锁宿于试院之中,连家都不能中途回一趟。   换洗衣物和必备物品,则由转运司的官吏去取,等经他们仔细检查,确定其中无夹带的请托纸条后,才能到陆辞手中。   木已成舟,陆辞住进贡院后,也就尽可能放平心态,接受这一安排了。   横竖家中有靠谱的朱说看着,狄青年纪虽小,也极懂事,唯一让他有那么点不放心的 ,反而是他们中年岁最大、也最为风流的柳七。   他这一锁个把月,保不准柳七就要忘了自己馆阁官的身份,去些秦楼楚馆放飞天性,花天酒地去了。   陆辞思来想去,索性利用平安历这点,通过吏人,简单地向柳七留了个言……   却说当晚得知此讯的柳七,在短暂的错愕之余,果真就如陆辞所料的那般哈哈大笑,乐得就差满地打滚了。   “好你个小饕餮,你总算也有今天!”   因他笑得太过猖狂,很快就遭到了朱说和狄青的共同瞪视,不得不一路扶着桌子和墙,艰难地挪回了屋。   进到屋中,他却还没消停,一边揉着笑得发疼的腹部,一边以颤抖的笔尖,写下几首打趣的小词。   先是一首《闻摅羽锁院有感》,再是一首《贡院秋深锁饕餮》,最后是一首较为正经的《征部乐》。   跟得意忘形得痴狂态的柳七不同的是,对陆辞被任命为监试官之事,朱说虽震惊,但很快就接受了,且对陆辞充满钦佩。   遥想三年前的此刻,他们还在密州书院中,为解试奋苦读书,且因是初回下场,也不敢奢求名次。   仅过了这么一会儿,陆兄就摇身一变,成了贡院中威严考官中的一员了。   真正会因好一阵子见不到陆辞,而感到情绪无比低落的,恐怕只有狄青了。   在锁院中,公祖怕是吃不到合心意的菜肴,也不能做喜欢的事,甚至连一个月后中秋佳节的花灯,都极有可能赶不上了。   狄青叹了口气。   但他也清楚,贡院戒备森严,要想像过去那般打猎野物给公祖偷偷送去,非但难以实现,还极容易给公祖惹来麻烦。   就在三人各怀心思时,负责跑‘平安历’的小吏,也到了陆辞家门前,客客气气地将其捎给柳七的那句话,给带到了。   柳七听到小饕餮被关到院中后,头件事竟是给自己递信,且听着意思,自己还是三人中唯一一份时,不禁有些感动,以及对方才的自己表现,感到了些微愧疚。   但在听清楚内容后,他就再不这么认为了。   陆辞的留言极其简单,仅是两个字——   等着。   柳七:“……”   等着?   等着什么?   就在柳七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俩怎么看怎么暗藏玄机的字,浮想翩连时,陆辞已简单地收拾好了送来的个人物品,直接洗洗睡了。   经过被自己学生坑得够呛的一天,他竟是感到前所未有的身心俱疲,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别的留到明日再说。   尽管陆辞发自内心地期望,这不过是一场梦境,但当窗外鸟啼将他唤醒时,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进到锁院中来了。   他认命地起身,自行更衣洗漱。   还好房间虽比他自家住宅的要狭小许多,也不可能奢侈地给他们用冰降温,但前后好歹都有竹林遮挡炽热日光,净面用的水则由吏人自井中打来,透着清冽冰凉,可解暑气。   待打理好仪容后,陆辞便推门出去,还未行出几步,就看到被任命为考试官的另外三位,正聚在廊中闲聊了。   陆辞一眼看去,就无奈地承认,这三人中,他一位都不认识。   也怪不得他——除他这个被小太子亲口任命,直接空降的监试官外,其他的解试相关官员的委任,则符合过往流程,都是从州府属官中直接抽调的。   除陆辞以外的其他解试官,不说彼此熟识,大多都叫得出名字,或曾共事过。   听见陆辞开关门的动静,原正闲聊着的几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将复杂的目光投到了他身上。   在一群大多年过半百,须发花白的官员中,刚及弱冠,完全称得上风华正茂、器宇轩昂的陆辞,更是尤其醒目。   最尴尬的是,正是这位不论资历上,还是岁数上,都是不折不扣的晚辈,凭着一身璀璨政绩,由监国的太子殿下亲口任命,成为了权限最高的监试官。   陆辞坦然地由他们打量,走近前后,微微笑着颔首:“此回收纳公卷繁多,用过早膳后,就请诸位同我共阅吧。”   对这些官场上摸爬打滚多年,岁数比他两辈子加起来还多,彼此间又认识,已然结派,心里还自有一套小九九的官员……   陆辞从一开始,就没有结交的打算。   在他们安安静静观察他的时候,他就直接以自己的‘监试官’身份,‘温和’地开始发号施令了。   说白了,他与他们相处,顶多也就这锁院的一个来月。   日后再有交集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若是略微放低放软姿态,以‘谦逊’博其好感,怕是也将换来‘好欺’的印象,招来敷衍和无视。   放在平时,陆辞许会懒得计较。   但在小太子充满信任地交到他手里,由他主持,主要职责都在自己身上时,可就不能让底下人轻视了自己,任意胡来了。   毕竟一旦有了任何差错,他作为监试官,注定难辞其咎。   如此看来,显然还是一开始就运用地位上的差距,直接压倒他们的试探,再明明白白地划下界线,定下规矩,起码在这一个多月来,都能让老油条们领会规则,好好共事的恰当。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话说这个贡举的时间还真不是我瞎写的,在陆辞之后的下一届贡举,就是在天禧三年发榜(也就是天禧二年开始的解试),榜首是王整。(《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上海人民出版社,p840 (三十五) 天禧三年 (1019)王整榜) 第一百五十七章   在摸不清楚陆辞脾气的情况下,几位胡子花白的考试官默默对视一眼,纷纷选择了暂且听从。   早膳由贡院里的小厨提供,不论是厨子的手艺,还是食材选用上,都不可能比得颇好口腹之欲的陆辞家中的讲究。   对于差事处制定的工作餐,陆辞既然不曾抱有过任何期待,见到预料之中的简易粗糙后,也谈不上任何挑剔。   尤其经历过疏浚沟渠的那几个月,更是对此有了极高的容忍度了。   他随意扫了一眼,虽无甚食欲,但还是挑了两块蒸饼,端了碗白粥,坐到木桌旁,动作斯文好看,却很快就将取来的几样食物一扫而空,以湿帕拭过沾了些许碎屑的唇角后,就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了。   另三位考试官还在细嚼慢咽,见陆辞已用完早膳独自离开,他们也不好再磨蹭,唯有草草用完了剩下的,赶紧跟上。   考试官其实共有五名,但另外二人需考试的,只是参与别头试的开封府举人,举人数并不算多,自然不必如此忙碌。   就因耽误了这么一小会儿,等他们来到衡鉴堂时,就看到陆辞已端坐于案桌之后。   他手的左侧,是堆积如山的行卷,手的右侧,则摆了一份刚刚翻完的一份。   对于他们三人的迟到,陆辞并未出口苛责,只在听得脚步声时,抬起眼来,淡淡投去一暼后,便不再关注他们,继续批阅手头的那份。   尽管那一瞥很是平静,三人却莫名感到脸上窘迫得略微发烫。   然而他们心里憋气归憋气,硬要说来,却也无处可发,唯有郁郁地坐下了,也翻阅起行卷来了。   叫他们始料未及的是,陆辞根本不是装装样子的故作勤勉,而是自坐下后,就当真半点不带挪窝的。   连午膳晚膳,都一概让人直接端进这屋来,好让他一边继续翻看行卷,一边用着简易清淡的膳食,权作果腹。   这一天天熬下去,批改公卷的效率,自是大幅上升了——往年贡举,直到引试那日,也不见得能看完所有人的行卷,或只潦草翻过,而无暇细读。   现还有十日才引试,剩下的公卷数量却已不足最初的三成,时间就显得空前充裕起来。   但对在工作狂监试官的带头‘逼迫’下,几近废寝忘食地熬过了这十几日的糟心日子,人几乎瘦了一圈,面容也憔悴不少的三位考试官而言,可就完全谈不上美妙了。   这究竟是哪儿来的疯子?   锁院的这二十来日,虽明面上是作批阅行卷,再为引试商讨命题用的。   可实质上,绝大多数行卷根本连过目的机会都不曾有,就已被封存;而商讨命题,也完全不需用上那么多日。   剩下的日子,则全归他们吟诗作词,彼此切磋下琴棋书画,虽被锁院中,但也乐得悠闲了。   偏偏这回就遇上了陆辞这混世魔头般的棘手角色。   若不是感觉在陆辞隐隐约约的盯视下,周身萦绕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这么多天的加班加点,高压工作下来,他们怕早就要翻脸闹开了。   招来众人暗地里的怨恨,陆辞却宛若无知无觉,还因越发熟练,批阅行卷时多了几分得心应手,摸准评分规律后,自然就变得越发地快了。   最让他感到头痛的是,因此时还没有所谓应试专用的馆阁体,所递行卷的书写方式,自也因各人所怀的‘炫技’想法,变得千奇百怪,不乏群魔乱舞者。   字迹工整端雅,使人一目了然的,已是可遇而不可求。   陆辞在经历过无数份难以分辨的狂草字迹后,更是彻底麻木。   几天下来,他现每翻开新的一份时,内心所怀抱的最大希望,就已降低至对方的字迹是不用他太费精神就能辨认的程度了……   饶是他尽可能地不因字体怀抱偏见,但在枯燥的审阅过程中,着实难对书写狂乱者生出丝毫好感来。   词赋方面倒好,因举子们皆知贡举取士时最重这两者,投入的精力也通常最多,递交上来的行卷更多是他们的得意之作,陆辞在审核时,就发现了不少亮眼之作。   但在文论卷子上,可就笑话频出了。   陆辞从中看出了,不少士子闭门读书,双耳不闻窗外事带来的严重弊病——一昧歌功颂德姑且不说,围绕鬼神大谈特谈的也情有可原,偏偏还有自以为提出切实建议,夸夸其谈,却都是空中阁楼,错漏百出,完全不切实际的,才真惹人发笑。   可怕的不是一无所知,也不是功利心盛,而是只知皮毛,却已刚愎自用。   陆辞面无表情地将那些可笑文论丢到桌底下,再拿起那些优秀词赋,反复读了几回,以作洗眼。   最后干脆将好的作品一概抽出,单独储放在一木盒里。   行卷的水平高低,虽不计入分数之中,但素有分类归档习惯的陆辞认为,若是巧到最后排定名次时,两者只在伯仲间,就可翻出行卷,做为场外文资的参考。   每天都从辰时看到戌时,陆辞是适应良好,起码能看上四五十份。   然而他效率越高,为了不被比下去太多,落得怠惰之嫌,另外三人就只有更加卖力批卷了。   众所周知的是,因开封府解额相比其他州府要来得宽裕,且占京都之便,于士人眼中为考试风气之先,因而除去本贯取解的士人外,还有大量寄贯召保取解的士人涌入,经过统计,今年单是寄应开封府取解的士人数目,就已高达四百四十四人。   乡里为声教未通地方的化外人,也为特例之一,可在开封府参加解试。   更别说开封府人口本就最为众多,几项相加后,所递交上来的行卷总和,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一个其他州县不可想象的天文数字。   对直接造成他们如此辛苦劳累、简直就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混账的陆辞,三位考试官自然更不可能给予任何好脸色了。   他们从头到尾一直板着脸,除了在规矩上不让别人挑出错的必要行礼外,半句不主动与陆辞攀谈。   更公然当着陆辞的面,只在彼此间有说有笑。   陆辞:“……”   这种排挤方式,难道是小学生吗?   他将这几人仗着年长和彼此相熟、就想通过甩脸色和爱答不理等方式、来达到向他施压的目的的可笑做法尽收眼底,却宽容地并未揭穿。   只要他们肯配合工作,老老实实地做事,出的疏漏不多,也不自作聪明地找麻烦的话……   陆辞自认,作为临时上司,他还是很愿意宽宏大度一些,而不至于小气到连这点情绪宣泄都不容许的。   就如在商定考卷命题时,陆辞大大方方地让五名考试官自行讨论过,再将最终结果交给他审核过目,而不曾强行参与进来,给予了最大程度的自由。   等结果出来了,他在审查时,也毫无刁难之举,仅仅是提出几道称不上伤筋动骨的小意见后,考试官一作更改,就爽快通过了。   当看到这些天如恶魔一般的陆辞,径直派人将试卷送去国子监,好制造雕版、进行复刻时,负责别头试的那两人还好,与陆辞共处一室最久的三人,却已是精神恍惚。   这般好说话,还是陆辞么?   见陆辞这丝毫不受影响,平日仍是我行我素,在公务上虽十分严格,但行事磊落大方的做派,也让三人感到些许不可思议之余,更多还是气馁。   这不明摆着,他们抱团却做了无用功么?   而就在众人各怀心思的时候,不知不觉间便在陆辞以身作则的强力推动下,破天荒地在引试前的两日,将收纳来的所有行卷,都批阅完毕了。   多出的两日闲暇,陆辞给了他们久违的笑容,再不拘着他们继续呆在衡鉴堂内,而是容他们自行相聚,饮酒写词,赏景放松。   得此厚待,已习惯了焦头烂额的忙碌的三人,又一次出乎意料下,起初还不敢相信。   等陆辞再重复一次后,他们才一边愣神着往外头,一边还不可思议地生出几分……感激和不舍来。   陆辞在放他们歇息后,却未闲着——毕竟他对与生人饮酒也好,作辞赋相和也罢,都无半点兴趣。   倒不如优哉游哉地一边品着小点心,一边对三名考试官已批阅过的行卷,进行简单的抽样复查。   因这并非是道必要工序,陆辞做时,也就极轻松随意,只当一桩消遣。   直到第三副行卷被抽出时,陆辞才目光一凝,轻轻地‘咦’了一声。   词赋中规中矩,挑不出什么差错来,但这两篇文论……   怎么透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陆辞乍一眼看去,因有些久远,于是只被唤起了模糊印象,顶多是感到有些微妙。   但在仔细读过几遍后,他就顺利在脑海中调出具体记忆,也肯定了第一眼时浮现的猜测。   陆辞不由失笑一声,摇了摇头,直接翻至行卷卷首,慢条斯理地将名姓记下,再起身到存放举人家状的小室中。   不过片刻,他就在吏人的帮助下,调取出了这人的家状。   行卷弊端丛生,已非新闻。但其最大诟病,便是常有人假借他人文字,或用旧卷装饰,重新书写,而起不到反应举子平时水平的作用。   哪怕是最简单的剽窃,因没有后世的网络查询,也不存在能阅遍天下人作品的神人存在,想要发现这点,也是难如登天的。   这位胆大包天的老铁,却是倒霉到家了。   ——他恐怕还不知道,自己不但抄到了监试官的旧作头上,还刚巧被心血来潮做抽查的监试官发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不好意思,我重新查阅了关于开封府解试的资料。发现宋初虽然跟诸路州府监军一样,也是从府官中抽调人选充当考试官,但是从988年开始,就因‘府事繁巨,始别敕朝臣主之。’一般是从馆阁中抽调人选,譬如直集贤院、直史官、太常丞、秘阁集贤校理、同修起居注、殿中侍御史等人,来考试开封府举人。   别头试的考官和监门官,就如文中所说的那般,也是从这些人中另外设置的。一般是两到三人。   但因为V章太难修改,我就只在这里知会你们一声这是BUG QAQ就不改前面的了。《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上》p194 第四节 的开封府解试 第一百五十八章   陆辞还真料错了一点。   那就是铸下这一大错的那名倒霉举子李钧,非但已意识到了,当场被吓了个半死,整天还在家中惶惶不可终日。   从五月礼部颁布贡举诏书,到七月初各州府收纳行卷和登记家状,再到七月中旬落实考试官的具体名单、将人送入锁院之间,可是有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差的。   李家人唯恐误事,在得到差官们已开始收纳家状、保状、公卷和试纸后,就立马催促李钧,让他早些将东西送去了。   因家人催得厉害,正愁公卷该选用哪篇旧作为好的李钧,愈发感到压力深重,让他难以喘过气来。   就在发愁时,他忽地就看向了桌面上,那被自己从一家小破书坊买来的一本自印盗刊。   据闻是密州泄出的原稿,为三年前一鸣惊人,未及冠便三元及第的那位文曲星在学院读书时,留下的一些作品。   陆辞极擅文论,篇篇读来皆是酣畅淋漓,感受得出笔者的挥洒自若,斐然文采。   相比之下,哪怕绞尽脑汁,都难选出几篇出彩作充当公卷的自己,就更显得一无是处了。   李钧目光微凝,鬼使神差地将已快翻烂了的书册拿起,心神不属地翻开几页后,内心满是挣扎。   横竖最后去留,还是由试时程文所定,行卷并不起评定艺业的作用,甚至都不见得会被考官过目。   在胡乱想了一通,李钧心里的那点挣扎和罪恶感,也就降至微乎其微了。   哪怕是陆辞本人看,也不见得就能记住自己的每篇旧作,更遑论是对其并不熟稔的其他考官?   若真被考试官看到了,那陆辞的文采,可是世人皆知的优异,绝对比呈上他那不堪入目的旧作要好。   那何不借那文曲星的文论一用?   动了这歪心思的李钧,却做梦都想不到,三年前还在贡院中奋笔疾书的陆文曲星,今年竟就摇身一变,成了开封府的监试官了。   当得知考试官名讳时,他还在赴一场雅集的路上。   听到陆辞被委任作监试官时,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浑身如坠冰窟的寒冷。   这怎么可能!   雅集自是没心思去了,李钧心神大乱地回了家,反复找人确定过这消息无误后,就开始慌慌张张地在家中踱步。   完了,他要完了。   此后的日子里,他根本看不进书,也不愿见对此回贡举踌躇满志的同窗好友们,终日在东窗事发的恐惧中,犹如一个游魂。   李母和下人们都以为他只是初次下场,感到紧张忧惧,自是万分体贴,命人送多滋补羹汤,又软言劝慰,丝毫不知李钧内心煎熬。   还是阅历丰富的李父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很不寻常,不由起了疑心,特意将人召来书房,私下询问。   李钧本就濒临崩溃,尤其知这事后果极为眼中,之前一直不敢言,但在爹爹和颜悦色的询问下,一下就跟揪住救命稻草一般,把自己犯的大错一五一十地说了。   得知儿子一时糊涂,竟犯下这等荒唐的错后,李父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   还好被李钧及时扶住,李父粗喘了好几口气,才缓了一缓,却恨不得昏过去算了,哆哆嗦嗦道:“逆子!这么多年的书,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怎么就这么鬼迷心窍啊!”   也真是太倒霉了!   李钧原还抱着些微侥幸,才和盘托出,不料爹爹都如此反应,更觉绝望,泪如雨下地瘫软在地,不住磕头。   李父抚着胸口,站稳之后,还是气不过,又将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之后,他虽无可奈何,还是不能放下不管。   谁让自己年过半百,却只得这么一根独苗呢?   若只是为一份原本无关痛痒的行卷,就被打上抄袭舞弊、还不幸抄的是当届监试官的旧作的污名,何其不值!   这一罪名真落实下来,因攘窃和代笔历来被视作科举至害,处罚也最为严苛。   就他所知的,上一位这么做的人,可是被罚铜之后,还编配到千里之外的州军去了!   哪怕那人是因在省试中寻人代笔,处罚才从重考虑,李钧的仅是公卷,不至于到充军程度,但殿举罚铜,却是绝无可能避免的。   李钧更必然将因这一大乌龙事件,而沦为笑柄,日后信心尽毁。   即使在耽误上十数年后再考,侥幸中了,也不可能过得去殿试那关,再无仕途可言。   这却太不公平了。   在行卷上做手脚的大有人在,假借他人文字者更是不计其数。   真要查,凭什么只查他家大郎?   不就是运气太过不佳,攘窃别人之作时,不巧就攘窃到了监试官头上么?   而陆辞的资历也好,德望也罢,甚至年岁,又有哪样符合担任考试举人的解试监试官该有的模样了?   本就是他趁了曾为东宫官的便宜,又搭乘了太子监国的东风,才得以这般得意的。   在朝堂中,李父与陆辞虽打过照面,但因他官阶比陆辞还低上两阶,加上职务上并无交集,是以敌意不大。   现大郎前程将毁,就因一时错乱,抄了此人旧作后,那股一直被压抑的怨气,就一下窜上来了。   他越想越是心寒胆战,遂下定决心,要将这事妥善善后,竭尽所能地瞒过去。   至于要如何瞒住……   尽管因开封府赴解举人众多、行卷多至上万,他大郎那一份不见得会有被考试官们过目的机会,且会被身为监试官的陆辞碰上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但为保险起见,还是当设想好最坏的事态。   李父沉吟许久,当即让六神无主的李钧将近些年的手稿一概销毁,这剩下的半个多月中,也别再复习课业了,而将原手稿上的语句,用截然不同的字体,再抄录一次。   李钧死命点头。   哪怕临时练出一种新的字体极不容易,但与他前程相比,就完全算不得什么了。   对爹爹让他如此做的用意,他也能猜出来:这要能顺利的话,当人上门来核查时,他大可拿出不同字迹的诸多旧稿来自证自辩,以此证明那份行卷,并非出自李钧之手。   当然,这法子还算不上完美无缺:若不是李钧做的,又会是谁?   罪魁祸首一天不找到,大理寺丞就会四处排查走访,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若是问到熟悉李钧字迹的其他友人头上,可不就得穿帮露馅了。   李父清楚,还得再找个可靠的人,做这名替罪羔羊。   于是又想方设法寻来一人——那还是他一位从商的友人家的郎君,虽有资格参加贡举,却无心仕途。   他忍痛割肉,付出一大笔钱财,才说服对方肯在最坏的情况下,认下‘冒名参举’的准备。   最后,李父还让李钧将与他同保的那三人寻来府上,轮番威逼利诱,串好口供了。   同保那三人固然震惊,但在李父言明利弊后,也清楚此事一旦暴露,他们作为同保人,哪怕自称不知情,少说也要被连累着殿上两举。   最后拿着李父给予的钱财补偿,才不得不捏着鼻子应下了。   就在李父将一切准备得完美无缺后,就开始在供奉天书的道观中祈福,盼着陆辞根本不会发现李钧的剽窃行径。   但希望还是落空了。   当转运司和提点刑狱司的吏员上门时,一直祈祷着这天不要到来的李父就紧绷了神经。   尽管如此,他面上却只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任人闯入了儿子李钧的书房进行搜查……   显然监司的人不曾料到,这家人会是有备而来。   在将李钧书房里的手稿收缴一空后,他们就先回去了。   由于这回是太子监国以来,主持的第一次贡举,上下对此都极为重视,现闹出开封府一举子公然舞弊,还剽窃到了监试官头上的戏剧来,自然惹人注目得很,连太子殿下都频频亲自过问。   往常要拖拉个十几天才派人着手的案子,次日就出了查验结果了。   ——从李钧家中搜出的手稿字迹,与呈上的家状、公卷字迹,并不符合。   陆辞得知这一结果时,监司的人员已顺着李父事前布下的陷阱,朝错误的方向继续侦查去了。   “完全不符?”   陆辞蹙了蹙眉。   他的头个念头,便是这其中存有猫腻。   一是李钧的公卷送来的时间:那可是在太子下达诏令,任命他为监试官之前。   若是有心人的刻意陷害,那人又是如何比心血来潮的太子还早一步得知,他会是这场开封府解试的监试官的?   况且即使他是监试官,也不见得就会凑巧地翻阅到李钧的行卷,从而认出自己的旧作。   真要害人,也不该挑选这一时机。   二是,若李钧是被人冒了名,那他本人的家状和公卷呢?怎么不曾见到?   三则是,若此人真有意害李钧,又怎么会手段那般拙劣,用与正主截然不同的字体来陷害,而不稍微模仿一下呢?岂不是等着被人一眼看穿么?   ……   他只粗略一琢磨,就察觉出无数疑点来,以至于这鲜明的证据摆在眼前后,反倒透着股欲盖弥彰的味道。   陆辞沉吟一阵,忽唤来吏人:“还请你跑去监司一趟,询问是否能将李钧书房中搜来的手稿,暂借一份予我一观?一日后我必将归还,定不会叫他们为难。”   不论是手稿的新旧,还是运笔的力道、笔划的角度等细节鉴定上,都可能会被匆忙查验的监司所忽略。   若李钧当真是被人害了,那他私下里做的调查,也只会在对方得还清白时,帮上一把。   若他怀疑不岔,真有人处心积虑,欲要瞒天过海的话……   陆辞莞尔。   那他可就能给将自己硬安排进这锁院里来的小太子,找点事情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关于代笔之弊的惩罚,可参考985年的诏令:“如有倩人撰述文字应举者,许人告言,送本处色役,用不得仕进;同保人知者殿四举,不知者殿两举;受情者,在官停任,选人殿三举。”《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上》第七章 p355   2.监司:即转运司,提点刑狱司,他们互相监察。 第一百五十九章   陆辞作为首个察觉,且及时上报了这桩舞弊案的监试官,话语还是颇有份量的。   虽有些不合规矩,监司的人还是爽快应承了他所派吏员提出的请求,将从书房搜来的李钧手稿一概借予陆辞一观。   接着,就继续去审问那顺藤摸瓜查出的陷害李钧之人了。   陆辞虽只知晓些字迹鉴定的皮毛,但在顺着笔画逐一划线,对比倾斜角度,再仔细观察过运笔的力道,所用墨砚和笔的质地,以及收笔时特有的回勾的习惯后,很快就确定了先前的猜测。   ——尽管一眼看去,字体形态有异,但经过认真比对,不论笔墨材质也好,还是运笔的特点也罢,都绝对出自同一人之手。   只是陆辞也清楚,他所用的鉴定字迹的方法,与监司官员所采取的截然不同,要想说服后者,显然难如登天。   单凭字迹这些方面的相似,也无法作为指正李钧的铁证。   更何况,心思缜密的李父还未雨绸缪,不但误导了监司的勘察,还将‘罪魁祸首’都准备好了。   眼看着明天就是引试之日,他作为监试官,起码未来三天内,都将忙得无暇分神,之后更要忙着评定试卷,管理贡院之事。   又何来的时间,去越俎代庖地替监司调查这些?   陆辞默然思忖许久,终于有了主意,于是提起笔来,取了张洁白的新纸,不疾不徐地写起了信。   他固然指挥不动监司的人,一时半会的,也无法说服他们……   却有人可以。   三下五除二地将信写完,请吏员送出后,陆辞就暂且搁置此事,放松地熄了灯烛,回到自己屋中后,简单洗漱一番,便更衣就寝了。   距陆辞所赴的贡举才过去三年,规章制度,基本上是毫无变化的,同样是卯时入试,酉时纳卷而出。   尽管身居贡院之中,不必像考生那样自家中赶赴,但陆辞身为主持此试的监试官,自然得更早起身。   不过他平时为上早朝,已习惯了寅时就起,这天自然也不觉吃力。   只是当他站在二层的楼台上,一边听询着考试官们的谈话,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监门和巡铺官板着面孔,对一个个身着白色襕衫,强抑紧张的举子们进行搜索巡查。   他弯弯眉眼。   看着这一位位举子们,就如茫然的小鸡崽般被人催赶着,走得跌跌撞撞,又局促得不敢四处张望,只一昧紧盯前方的有趣模样……   他不可避免地忆起,三年前的自己是如何过来的,心里油然生出几分类似于‘老子可算是混出头来了’的诡异爽感。   正因他不久前还是赴考的举子,对民间一些考场作弊的‘趣味小发明’,如夹带书册的小机关,特殊绣线所制的绣体私文等,可谓所知甚详。   在提前告知过监门和巡铺官后,今回查出的试图舞弊者,就比上回要多上许多。   陆辞听得汇报后,不由摇了摇头:也不知以前到底有过多少漏网之鱼了。   当亲眼看到最后一批考生们也在监门官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进入了试场后,陆辞遂向安静等候在他身畔的那五名考试官一颔首。   紧接着,他转过身去,带起宽袖微拂,清风一阵,便不疾不徐地下了楼阶。   五名肃容以待的考试官紧跟在后。   他们毫无自觉地被陆辞的气势所感染,步子之间,仿佛带了几分肃杀气。   在听见他的脚步声的那一瞬,所有举子们几乎都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了来人的身份。   他们倏然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饶是还在为接下来的贡试忐忑着,亦忍不住抬起眼来,想试图越过重重人幕,再透过那精致珠帘……   只想亲睹那位三年前以三元及第而一鸣惊人,接下来平步青云,惹得人人称羡的文曲星陆辞的模样。   陆辞却未满足他们的愿望,例行念过试场的注意事务后,就按了按一边的铜铃,宣布考试开始。   三年一逢的贡举始于足下,举子们再顾不上想一睹监试官真容的杂念了,赶紧将全副精神投入,都投入到眼前的正事中。   于是陆辞话音刚落,试纸被翻开的‘唰唰’声就清晰地响起,且因每人反应快慢不同,试场内一时间此起彼伏。   陆辞微微一笑。   紧接着的,就是一片因专心审题、琢磨腹稿,而带来的死寂。   再等个片刻,应该就思维快、信心足的人,开始动笔了吧?   在这千余举子们精神紧张的时候,陆辞却笑眯眯地捧起茶,优哉游哉地猜测起来。   在他们争分夺秒地奋笔疾书的一整天里,不论是监试官,还是五名考试官,都分别于置身一小间的帘后。   除非有考生不解题意,向巡铺官提出上请的要求,否则他们是既不能轻易开口,也不能轻易离去,更不能做自己想做的其他事,只能在这帘后苦等,坐着发霉的。   对于一些身体不好的老人,要一坐一整天,就很是难熬了。   陆辞自然不同。   他不仅是头回做监试官,充满了新鲜感,且就在不久前,还坐在那些举子们的位置上……   哪怕只是透过珠帘,模模糊糊地观察各人的反应,对他而言,也足够有趣了。   比如这位体态偏胖的举子,就额外耐不住炎热的天气,加上心情紧张,额上一直冒着豆大汗珠。   当他低着头,全神贯注写字时,就额外恼火了——一不及时分神,用帕子擦去,那汗水就要顺着额头坠落,结结实实地砸在纸上,将字迹晕成一团乱七八糟的墨痕。   这样的事一旦发生,他就得将这张辛辛苦苦写了大半的纸给弃了,强忍着怒火,重新起头。   这么重复三四次后,他因担心时间不够,顿时越来越着急,脸上一片通红,下手也抖了起来,浑身甚至都变得摇摇欲坠了。   陆辞见他自己遭遇麻烦,非但想不出应急的解决办法,心态反而要一落千丈后,不由失望地摇了摇头。   尽管他无需干预,但看在是自己头回监试的份上,还是决定顺手帮对方一把。   于是他召来一巡铺官,小声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那人就去而复返,取了一小盆冰,以及一条雪白巾子来。   陆辞让他将巾子蘸入冰盆之中,巾子收拢,裹住几块较小的碎冰,成了个简单的冰袋后,就让人给那名快因中暑和焦虑而倒下的举子送去。   不等那举子惊讶地出声问询,得了陆辞指示的巡铺官已皱了眉,让其自觉噤声,受宠若惊地任他将裹了碎冰的巾子绕了一圈在脖颈上。   这物虽简单,但其效用,可谓立竿见影。   一直困扰他至深的满身暑气,一下就降下来了。   那举子在呆愣过后,很快猜出给予巡铺官指示的人,顿时激动得难以自抑,恨不得当场向帘后的陆辞致谢。   但帘后的陆辞仍是淡笑,并不表态,巡铺官也很快离去,他纵使满怀感激涕零,也不敢妄动。   更不愿浪费了这番关怀,他猛然提神,就迫使自己再次集中精力,对付多次中断的试题了。   这一天下来,据陆辞观察,他这附近试场的,虽因正值盛夏,天气过于炎热,大多数人都大汗淋漓,但似这较胖举子般受严重影响的,到底只在少数。   其他考试官所反映的情况,也是大同小异。   陆辞却想,这还只是第一天。   接着还有整整两天,且因紧张和不适应环境变化等因素,考生们大多会遇上睡眠不足、精神不好的问题,更难扛住高温的煎熬。   但试场之中,最重要的是注意隐蔽性,杜绝作弊,而不可能让场内四处通风,就为了叫考生们凉快的。   而冰块要价高昂,数量稀少,根本不可能奢侈到每个试场内配上几个——陆辞今天为那举子动用的,可是属于他自己的份额。   陆辞叹了口气。   他权限范围内,能够做主的,也只有让厨房配备一些解暑的饮品,若遇上类似的情况,再让巡铺官给人送去了。   就如陆辞所料的那般,因天气炎热,饶是提前准备了解暑的饮品,也送出去了十几份,但还是有两名身体较为孱弱的举子,在被巡铺官察觉出有中暑症状前,就软绵绵地倒下了。   在引起骚乱前,他们已昏迷着被人抬出考场,送去由大夫诊治。   陆辞心知,他们纵使并无大碍,也意味着这回贡举将彻底无缘。   那份伤心,可就不是简单的一副药就能治好的了。   如此可见,他当年在邀请友人们一同备考时,特意安排的健康作息和散步时间,都是极其必要的。   ——倘若没有健康的体魄和足够强悍的心理素质,哪怕侥幸中举,做官后,也难有成就。   除去气候影响,陆辞就重点观察各人答题时的表现,从中多少能看出这人的水平。   半天不落笔,或是废稿一大堆,交卷时还有大片留白的,显然是不折不扣的学渣;眉头紧锁,下笔犹豫,但越写越顺,卡在交卷的那一刻险险写完的,是不上不下的正常水平;极少数气定神闲,下笔如有神,唰唰不见停,最后还偶尔留有闲暇检查行文的,明显是学霸。   当陆辞见到座位不幸落在‘学霸’四周的几名举子,极受其答卷的快速影响,忍不住冲其背影张望,自身发挥也成了问题的情况,不由怜悯地叹息。   这学霸‘害’人不浅,着实可恶。   陆辞笑眯眯地想,若受此荼害的人是自己,那等贡举一结束,肯定要将人按在地上打一顿出气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一般卯时(早上5-7点)入试,酉时(晚5-7点)纳卷而出。(《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上》绪论p7) 第一百六十章   三日引试一晃而过,除却零星几个上请的,以及因难耐高温、中暑晕倒的举子外,几乎称得上无波无澜。   自然也没发生陆辞暗中期待的学霸挨揍戏码。   听完其他贡举官的汇报后,陆辞点点头,并无放松之意。   毕竟从举子们如释重负地行出贡院的那一刻起,就进入监试和考试官们最为忙碌的批卷评级阶段了。   却说混迹人群之中,听着身边人或是激动、或是懊恼地交流比对着自己的答案,李钧虽感到很是格格不入,还是由衷地松了口气。   他一时鬼迷心窍坠入了深坑,这下,应该算是彻底爬出来了吧?   这三天的风平浪静,让原还忐忑的李钧,也渐渐放下心来了。   等缓过神后,他就忍不住肉痛自己苦心筹备了整整三年的这场贡举。   生生因考前忙着收拾烂摊子,考试时还难免心神不宁,于是全程答得心不在焉,云里雾里,压根儿就没发挥出正常水准,怕是落榜落定了。   “李兄,”一平时与李钧要好的同窗见他宛如神游天外,并不参与进他们的探讨里,便热情地揽住他一侧肩头,主动问道:“你向来擅长策论,昨日那三条时务策尤其难,我半天都没得一点头绪。你是怎么写的?”   李钧这才回神,勉强露出一丝笑来:“不过瞎答一通,我都快忘了。”   “李兄过谦了。”那人不信地笑了笑,笃定道:“观你神色,怕是胸有成竹罢!”   李钧有苦难言,只有强笑着敷衍过去。   因好不容易熬过这苦巴巴的三日,与李钧在同一所书院读书的那些家境富裕的官宦子弟,索性不急着各自回家,而是不知在谁的建议下,转道往歌馆去。   相聚着听听小曲,谈天说地,小酌一番,权当放榜前的放松了。   李钧自知这回考砸了,其实没有半分庆功的心思,无奈同伴们兴致高涨,他若贸贸然地自行离开,未免显得太不合群的扫兴,也容易惹监司的人生出疑心,唯有顺口应承下来,随他们一同前去。   于是一行人闹哄哄地到了一家歌馆中,要了酒菜,又喊了一群歌女作陪。   外头是万家灯火,遥遥地传来莺歌阵阵,屋内则萦绕着清甜的酒香,有依偎在他们臂弯中的娇声笑语,也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悠然歌唱。   看着同伴们一个个尽情享受着贡举后的欢愉,李钧还始终难以融入进去。   而他的心不在焉,也让怀里的歌妓很快没了继续讨好他的兴致,寻了个由头撤开,宁愿抱着琵琶,随那名在帘后歌唱的歌妓轻轻唱和。   不得不说,那帘后的琵琶女歌声婉转优美,饶是李钧兴趣缺缺,心神也很快被吸引了过去。   他仔细倾听她所唱的歌词。   “帘下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   李钧诗赋作得虽很一般,但不至于连基本的品鉴也不行。   在凝神细听一阵后,他就忍不住想,不知这歌妓的填词是从何处得来的,能有这般文采,绝不可能是默默无闻之辈。   “……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一晃神,那歌女已将第二首词都唱完了。   就在她稍作歇息时,李钧不禁出声询道:“不知如何称呼帘后的这位佳人?”   那女子微微一愣,娇笑一声,客气回道:“佳人当不得,郎君唤妾虫娘便是。”   李钧着实好奇,这两首词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便追问:“那可否再请教几句——方才你所唱词曲中,填词者名姓为何?”   虫娘却未立即作答,而是沉默一阵后,才在李钧快要不耐烦前,隐隐咬牙切齿地回道:“词由柳三变为挚友所作。”   “李兄问这些作甚?难道还想见上一面不成。”   李钧这的动静,早就引起了他那帮同伴的注意。   只是他们起初以为李钧是询问词作者名姓为虚,要与虫娘调情为实,正乐得看热闹。   却不想李钧难得表现得这般不解风情,竟真只是问那词的来龙去脉,就不由面面相觑,很是诧异了,不禁问了这么一句。   “柳三变?”   李钧得到答案后,只觉这名姓有些似曾相识,但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虫娘不知从何时起,已是面若冰霜,幽怨地补充道:“郎君若想见他,恐怕得设法去陆左谕德家中了。他近几年来发布的词稿,大多与陆左谕德有关,且二人同起同住,情谊非同一般。”   陆辞虽是器宇轩昂、丰神俊朗的漂亮郎君,却于王曾家宴中拒了她的填词之请,对她不假辞色。   且多半也是因为陆辞,柳七再未涉入过秦楼楚馆,过得活像个清心寡欲的圣人,填词大多与友人们相关,而再不为她们写词了。   要不是他隔三差五的,还会通过书坊出售些诗词的手稿的话,她们根本无从得他新词来唱。   这回亦然。   若不是有用得着她的地方,怕是也不会主动来信予她吧……   一想到这,虫娘就满肚子火。   而听得她这补充后,众人顿时哗然。   “陆左谕德,不正是此回考试我们的监试官嘛!”   谁嚷嚷出这一句后,瞬间掀起了热烈的讨论,也将李钧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了,热烈讨论起陆辞这位叫天下读书士人深感羡慕的传奇人物来。   “我分在别的试场,见不到他,你们座次可有挨得近些的?”   “我稍近些,但隔着珠帘也瞧不仔细。”   “可惜了,我可听说过,陆左谕德不但才名了得,模样也如潘安再世。不然在放榜那日,官家又怎么会御口亲赐了十几名金吾卫去,就为防着城中有女儿的人家捉他为婿?”   “闻喜宴上不也差不多,我可听我家在那日当差的堂兄说过了,他落水时,城里大半达官显贵的家仆,也跟着跳了水……”   关于陆辞的趣闻,他们谁都能说出几桩来,现趁着有些酒劲,更是津津乐道。   与朝臣们对资历太轻、升迁却太快的陆辞大多抱有敌意不同的是,在举子眼里,陆辞活脱脱就是个他们做梦都想成为的榜样。   撇开爹娘给的容貌不说,谁不想有陆辞的才气运势,还有几年下来都不见散的风光?   对于李钧而言,却是好一道晴天霹雳。   难怪他听柳三变之名颇有几分熟悉感,原来是被他剽窃的正主的友人。   当得知这些让他极其欣赏喜爱的词作,皆是柳三变为陆辞所作后,李钧再听虫娘歌唱,就变得周身别扭,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他原本是这一行人中,最慕陆辞才赋的一个,不然怎么抄谁不好,偏抄陆辞?   现却物是人非。   因听不得曲子,又不能叫停,还不好太早请辞,李钧唯有低头喝着闷酒,想借酒浇愁。   不知不觉间,就是一大坛子烈酒下肚。   凶猛的酒劲逐渐涌上,李钧四肢发软,神智不复清醒,说话也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忽听得虫娘凑近前来,温声询问他可愿为她填词一曲。   李钧原想拒绝,但手里不知被谁塞了支笔,墨也研好了,纸也被人嘻嘻哈哈地扑到了小案桌上。   骑虎难下,李钧唯有稀里糊涂地瞎作一首《少年游》,就将笔丢开,倒头睡去。   但等他重新醒来,却惶然发现,美酒佳人已成了黄粱一梦,自己更是不知为何,置身囹圄之中……   陆辞加班加点地带着考试官们批阅试卷时,宫中的赵祯也丝毫未闲着。   他微皱着一张包子脸,正专心致志地对着摊在案桌上的两份手稿,逐字逐句地进行比对。   这两份手稿不是别人的,正是柳七连夜派人呈上的李钧今晚酒后在歌馆所作,以及监司送来的‘李钧’公然剽窃陆辞旧作的公卷。   许久之后,赵祯才直起身来,笃定地点点头,平平静静道:“错不了。都收起来,转交大理寺吧。”   内侍将手稿收走时,莫名地被气势所压迫,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一动不动地倚在椅背上,尤带稚气的面庞满是寒霜。   若不是他的小夫子心思敏锐,观察入微,对方又运气不好,攘窃谁不好、碰巧攘窃到了因自己坚持、才成为监试官的陆辞头上的话……   那么,这桩本该证据确凿的舞弊案,岂不就要被人瞒天过海了?   赵祯深吸口气,隐忍着满心的怒火。   这可是他监国以来,诏令举行的头次贡举,朝廷上下不可谓不重视。   并且,连在皇城脚下的开封府中,都有人敢动这样的手脚,那在更远一些的诸路州府监军,要想欺上瞒下,不就更加容易,还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在往年贡举中,又有多少类似的案子,叫人蒙混过去了呢?   赵祯脸色沉沉,随侍一边的内侍们也不敢吭声。   自从太子殿下监国以来,平日虽还是温和的一个人,但在处置政务时,那帝王的压迫感和气势,却是越来越强了……   赵祯忽道:“去请寇相来。”   原以为只是一举子的攘窃恶举,如今看来,却毫不简单,反映出内里的莫大玄机。   此事必须彻查。   连藤带根,都得个个拔出;哪怕千丝万缕,都得悉数理清。   李钧之父,不过是区区从四品下,且并未负有职务,只是寄禄官位罢了。   到底是背后是谁给他的势力撑腰,才让他如此胆大包天,不但临时在字迹上作假,还顺利雇来替罪的人选,合谋做下这等欺君舞弊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太子听多了陆辞版‘今日说法’的后遗症——凡大事先阴谋论一下。 第一百六十一章   对于李钧父子的后续,陆辞是既无心,也无暇去关注了。   可想而知的是,李钧的鬼迷心窍,带得李父一道行差落错,最终所酿成的,多半是场对朝堂的大清洗。   那显然就轮不到一区区正四品下的左谕德,去操任何心了。   望着堆积如山、几日的批阅下来,也不见减去多少的试卷,陆辞深深地叹了口气,请人煮上一碗浓茶,准备通宵奋战了。   令他感到些许意外的是,原本连批改公卷的工作强度,都满腹怨言而不敢说的考试官们,这回却无比配合他安排的进度,自动自觉地也要了碗浓茶,要陪着一块儿熬了。   陆辞并无意折腾年岁不小的这几人,便劝道:“我到底年轻一些,身体尚吃得消,才偶尔熬上一宿。你们却不必陪我一道支撑,该歇就按时歇去,明日准时来就好。”   考试官们不料陆辞会出此言,顿时面面相觑,眼底流露出几缕受宠若惊,旋即郑重其事地拱手一礼:“多谢陆左谕德体恤,只是于臣等而言,亦是职责所在,不敢称辛苦。”   陆辞挑了挑眉,索性坦白道:“我之所以紧赶慢赶,其实是为私心,可不是出于什么高尚情操。”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他笑盈盈道:“眼见中秋将至,要是继续受困此院中,不得与亲友团聚,只能独自吟诗解闷,岂不无趣得很?要是早些将卷子批完,榜发出去后,说不准还能赶上灯会呢。”   不管他们信还是不信,比起虚无缥缈的职责所在,这的的确确是陆辞急于完成试卷批改的最大动力了。   熟能生巧,就如他批阅行卷时很快摸索出的‘加速套路’一般,对这些考卷,他在第二日就整理出了最有效率的扫阅顺序:先粗略通读一遍,重点找此名考生所犯不考式、点抹、脱韵等总和,若累计起来,已至被驳放的程度的话,即可立刻拿到被格落的那堆去。   卷子的具体内容,则根本不必细看了。   尽管听起来颇为残酷,但触犯答卷清贵的惩处,贡举条例上早列有明文,举子们在赴举之前,皆该知晓后果严重。   明知如此,却不去细心检查,那落得被直接格落的结果,也着实怨不得任何人了。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是天纵奇才,于重要事请上还能表现得如此粗心大意的,一旦得中,仕途恐怕也注定坎坷。   ——不论如何,在采取这样的快速审核法后,的确是省了陆辞许多时间了。   解试毕竟是贡举中门槛最低的一场,赴举人水平参差不齐,在答题方式上栽跟头的人,远比陆辞想象的要多得多。   涂抹过多的,诗赋脱官韵的,完全跑题的,漏写‘谨对’的,答案少字或是忘记自行统计标注在末尾的,重叠用韵的,用庙讳、御名的,甚至因时间不够交了白卷的……   所犯之错,可谓五花八门,品种繁多。   简直只有陆辞想不到,而没有他看不到的。   三天下来,他对此,已是叹为观止。   譬如这份。   在目光掠过这副卷的诗赋时,他就冲着那明显过短的篇幅皱了皱眉。   字迹也虎头蛇尾:开头几行谨慎过头,后头因时间吃紧,就变得越发凌乱,最后草草收尾了。   他凭借这几天积累下的经验,已是连数都不必数,就知这人格落定了。   陆辞可惜地摇了摇头,随手翻开策论那几页,虽早已有所预料,仍是失笑。   白纸黑字,只明晃晃地写了四个大字——“天要亡我”。   再翻到‘策’的部分,则很是应景地也写了四个字——‘束手无策’。   虽有不太厚道之嫌,但陆辞还是被他给结结实实地逗乐了。   一个因第一天考砸而直接崩了心态,第二第三天都自暴自弃的绝望学渣的形象,通过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已是跃然纸上,堪称活灵活现了。   类似的笑话,陆辞在接下来的十来日中,实在是见得太多了。   只能说,是印证了一句话——优秀的试卷总有相似之处,学渣却各有各的渣法。   与彻底放弃,闹笑话的人相比,更多的还是水平原本位于中等,却因过于紧张,而发挥失常的人。   陆辞已批阅过不止一份第一天诗赋作得相当不错,策论却一塌糊涂,导致第三天本该最简单的默书都跟着连环崩的卷子了。   不免令人惋惜。   最少见的,自然能被称得上是‘才思该通,文理周密’的优秀答卷。   陆辞难得见上一份,便分外珍惜,字迹工整端雅、且能从头坚持到尾的,更是弥足珍贵。   他但凡遇到这些优秀试卷,都会极大方地给出‘上次’或‘中上’的评级。   在做考官时,他才极其深刻地意识到规范字体的重要性。   在一堆自以为笔走游龙的鬼画符中,艰难地辨识着能看清楚的文字,再予以公正的评分……   若只是一两份还好,但几百份一口气压下来,就足够让他头昏脑涨,意欲呕吐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锁院的第四十日,所有试卷终于被批阅完毕。   关于评等的复核,头十名的顺序确定,以及对公卷的字迹进行比对、确定是举子本人等事宜,仍需陆辞继续跟进和主持。   好在考试官间分歧不大,在评定成绩时,彼此间客客气气地商讨了一阵子后,就很顺利地达成共识了,并未出现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情况。   陆辞也不意外。   说到底,这只是小试牛刀的解试而已。   哪怕位列榜首,做了解元,但诸路州府监军每处就有一位,作为几十位解元之一,显然不比当届独一无二的省元和状元来得风光。   而优秀到能进前十的,定然有更大的野心。   接下来,陆辞就亲自督促着吏人将糊住的卷首一一揭了,寻出家状对上,再发榜公布名次……   开封府为首善之区,解额较其他州府的确要宽裕许多,方惹得诸路士人蜂拥而来。   上一届取了一百三十六人,这回收录的试卷更多,解额也放多些许,取了一百五十人,总体相差不大。   当亲眼看着那承载了无数开封府举人的希望的榜纸,被人小心翼翼地贴在贡院门口,贡院的大锁也被人取下后,陆辞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的职事,可算彻底结束了。   ——终于能回家了!   这一念头一旦涌现,就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却让陆辞自己,都为之吃了一惊。   别人看不出来,他自己却是清楚的:自打现代莫名到了这北宋年间,即使性情使然,令他从来不缺亲朋好友,却始终有着游离在外的倾向,并不存在太大的归属感。   就如他三年前离开密州也好,两年前离开汾州也罢,日后离开开封,恐怕也不见得有多牵挂。   王旦不求回报的付出,对大宋呕心沥血的照看,固然令他动容,也许下了承诺,但距离感却始终是存在的。   陆辞若有所思。   且真要说来,他在受命为监试官前,自请担起兴修蔡河水利职事时,满打满算也有两个多月没回家住过。   但在贡院一住近两月后,他才意识到,这能回不回,和完全不能回相比,到底是两个概念。   陆辞在确定了自己的潜意识中,当真是在思念着在家中住着的那几位友人时,不由微弯眉眼,发自内心地笑了。   这一抹笑转瞬即逝,他很快回过神来,转身要回房拎出提前收拾好的行囊,就正巧与共事了这个把月的考试官们的打量目光,正正撞上。   “这么多天,诸位也辛苦了。”陆辞眨了眨眼,贴心地未追问偷看被捉个正着、正尴尬着的那几人,只莞尔道:“职事已毕,又逢中秋佳节,快回去团聚罢!”   说完,不等他们再做客套,陆辞已大步流星地回了房。   既然解试事宜皆毕,陆辞自认自己这个监试官,就不再具备号令他们的权限了。甚至因他们皆在开封府任职,连同事都算不上,加上年纪差距太大,更没什么话好说。   不过片刻,陆辞就将简单几样行李拎出,头也不回地往贡院大门外走去了。   他的马还拴在院侧的马厩中,听见主人来了,也还是懒洋洋的,只意思意思地甩了甩长长的尾巴,权作打招呼。   陆辞将东西挂在它身体两侧时,它也颇配合地一动不动。   只在陆辞翻身上马时,它才从鼻孔里响亮地‘扑哧’一声,神气地摇了摇脑袋,不经他催,已自发地往前走了。   陆辞在它脖颈处亲昵地拍拍,笑道:“老马识途,古人果不欺我。”   似是对‘老’字颇有意见,它倏然止了步,原地跺了跺脚,才傲娇地继续往前走。   见它闹脾气,直将陆辞逗笑了:“你在贡院住这么些天,难道受其熏陶,变得连人话都听得懂了?”   对陆辞的这句调侃,马儿却是充耳不闻了。   陆辞也着实有些疲惫,只想趁着闻发榜之讯而来的举子们尚未将道路堵住之前,赶紧赶回家中。   这么一来,还能稍微睡上一会儿,等到了夜里,就可与许久未见的友人们临轩玩月,同饮美酒了。   然而难得怀抱着美好愿望的陆辞,还未回到家中,便在半途被宫中内侍给截住了。   当听到小太子有事相询时,陆辞瞬间生出了极不妙的预感。   等进宫之后,他心里正徘徊的这点预感,就不幸应验了。   赵祯丝毫不体谅自家老师近来都快累成狗了,两眼亮晶晶的满载希冀,口吻更是诚恳真挚:“贡举大兴,而制举既然无闻已久。我有意重开制举,陆左谕德可愿助我广置科目,以修贤才?”   陆辞微笑回视。   ——他只想将这恶魔一样的小崽子团巴团巴,做成五仁月饼。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制举又称‘制科’,‘大科’,‘特科’,是由皇帝下诏,而临时设置的科举考试科目,目的在于选择各式特殊人才。唐朝时候制举甚盛,名目多达近百个,而宋朝则贡举大为发展,制举趋于衰微。   宋初承后周之制,设制举三科,分别为‘有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经学优深可为师法,详闲吏理达于教化’。   考试内容为‘试策论三道,共三千字以上’,由州府解送吏部,当日内成,取文理优长,人物爽秀者中选,并无御试。   然而设科之后,竟无试者。所以太祖进行了改动,变成了学士院试,后加御试,共两试。真宗朝,又改成了六科,人称‘景德六科’。但随着天书闹剧,一罢二十年,从仁宗天圣七年才又重开,这次再次增加,成了‘天圣十科’。 第一百六十二章   得了陆辞的‘微笑’回应,赵祯更受鼓舞,将内心徘徊已久的念头滔滔不绝地道出:“自古得贤则治,失贤则乱。汉唐之间,亦多选贤良才学之士,以条时政得失……我愿让天下英豪皆登于朝,试者不限前资,黄衣草泽,皆可应诏……”   哦。   看着他巴拉巴拉说个不停的嘴,陆辞面上微笑依旧,已然神游天外。   平心而论,小太子有雄心壮志,志在改革人才选拔制度,收纳更多贤士,当然是好事。   他作为前老师,在正常情况下,也会为对方的成长和担当感到万分欣慰的。   ——前提是不拉他下水。   好不容易让小太子将自己的理想阐述完,陆辞直截了当地就泼了一盆冷水:“制举之设,本意在得非常之才。然过往题式,所问皆历史典故,无关冶乱,竞为记诵名数之学,难以选拔出‘习先王之法,明当世之务者’。”   其实,就算没有赵恒折腾出‘天书下凡’这一闹剧,制举的衰微,也是大势所趋。   唐时科目众多,分三大类,每一大类下又包括若干小类,加起来共有近百个之多。而大宋的制举,哪怕经景德年间的改动,也只得寥寥数科,还很靠拢常科,取人过窄,自然不能与其相比。   且唐时应举,可由长官推荐,也可由士人自荐去吏部,参加吏部主持的御试即可。而当朝应举,却得先缴进词业,审查合格后,才能参加阁试,再是御试。   这就意味着,单是应举资格这关,就要筛下绝大多数人;阁试这关,能得五通者,更是寥寥无几;更别说还有最艰难的御试了。   制举的考试内容,也为人诟病已久:题目皆僻隐难知,主要问经史名数,求的是博闻强记。   陆辞自认算记性好的,但在这种专往刁钻冷僻处出题的情况下,也没有丝毫能中选的信心。   这么一来,但凡能过制举的人才,往往记性绝佳,在贡举中多半也能取得不错的名次。且贡举可得进士出身,登科唱名,不论是风光,还是稳妥,都要更胜一筹。   预试难,正试更难,考试内容与贡举大同小异,待遇却还一般。   那制举不受青睐,也就情有可原了。   赵祯满眼信任地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接了下去:“我亦深知其弊,奈何无从下手,才更需先生助我。”   陆辞:“……”   是哪个混球教坏了小太子,让他学会打蛇随棍上这一招的?   尽管有些难以招架赵祯充满纯良和信赖的眼神攻势,但一想着近些天的日赶夜,就为出锁院来过个中秋佳节的累死累活,他瞬间就恢复了铁石心肠的状态。   他淡定道:“殿下谬赞,臣甚是惶恐。然臣才疏学浅,资历不足,不久前所知监试一职,已难服众,又如何当得起制举的撰策题官?况且不论阁试御试,依循旧制,皆当由‘两制’代拟,再交由殿下核定,我身为太子左谕德,为东宫官,若贸然担任此职,于情于理皆是不合,还请殿下改变心意吧。”   赵祯好似完全捕捉错了重点,立马关切地询问起细节来:“‘已难服众?’难不成你为监试官,贡院中却还有人胆敢为难你?”   陆辞微眯着眼。   他十分怀疑,小太子根本就是避重就轻,故意装傻。   被陆辞以狐疑的目光盯了好一阵,赵祯仍是一派坦荡,叹息道:“陆左谕德向来与人谦和宽厚,自不肯说……你方才所言,的确在理。”   陆辞蹙了蹙眉。   尽管赵祯的语气听着是松动了,但被这学生坑过一回的他,却始终难以放松。   果然,赵祯叹完气后,装模作样地琢磨一阵,还装出灵光一现的表情,高兴道:“既然如此,我立即下诏,以摅羽为秘书省监,知制诰,这些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左谕德属东宫官,不好掺和制举事宜,那将他直接安排进两制之中,可不就合乎章程了?   陆辞嘴角一抽。   事到如今,他若还瞧不出这几个月的累死累活,全是这小兔崽子为升自己官的苦心安排,那就白活这么多年了。   他虽感动,更多的还是哭笑不得:“殿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   赵祯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赶紧摆了摆手,及时截住他话头后,就开始了。   他先是浮夸地打了个哈欠,又软绵绵地靠在金椅上,眼睛闭起,好像真困得不行一般,有气无力地开始赶人,还狡猾地直接改了称谓:“与陆制诰说了这么会儿话,我还真有些倦了。”   陆辞一脸冷漠。   就赵祯刚才那副生龙活虎的模样,也好意思自称‘倦’了?   赵祯仗着眼睛闭着,看不见陆辞表情,自顾自地演了下去:“今日中秋,百官休沐,我也不多留你了。你累了这么些天,莫为杂务费心,一会儿我让御膳房准备一桌筵席送你家里去吧。”   说到这,他又匆忙补充:“制举之事也不急,等过两三日,我再召你进宫仔细商榷。”   陆辞眼皮一跳:“多谢殿下体恤,还请殿下保重贵体,莫太过操劳了。”   赵祯轻轻地“嗯”了一声。   太子殿下铁了心要耍无赖,陆辞身为臣下,也只有配合对方拙劣的表演,默默退下了。   假装困倦的赵祯,在听得陆辞脚步声渐渐远去后,才试探着将眼皮抬起一丝丝。   走了。   确定陆辞不在后,他才长舒一口大气,一个鲤鱼打挺地坐起,高高兴兴地亲笔写起任命诏书来。   有治蔡河水、监试开封府举人,还揪出一桩舞弊大案的功绩撑着,正三品的翰林学士还给不得,但一个从三品的秘书省监,还是能给的。   赵祯三下五除二地写好诏书后,就一手撑着下巴,双目放空,公然走起神来。   等小夫子在这次制举中,能有所建设的话,那有这份功绩累积上去,届时再给翰林学士的官阶,阻力就不该太大了吧?   赵祯跑了会儿神,忽想起中秋夜里,不但小夫子要回去与亲友团聚,他也得往爹爹处了。   于是赶紧起身,在内侍的提灯引领下,一路往大内去。   走着走着,他就被远处的辉煌灯火,和清晰飘来的美妙歌声所吸引了。   “那就是百姓家吧?”   赵祯轻声自语道。   引路那内侍年岁颇小,闻言以为是同他说话,便受宠若惊地回道:“正是。中秋节时,天街最为热闹,卖买直至五鼓,玩月游人也婆娑于市,往往至晓仍旧不归。”   赵祯沉吟着,另一内侍已感叹道:“哎,倒是衬得宫中有些冷清了。”   “不错。”赵祯眼底是灯火辉映,莞尔一笑:“但若无宫中的冷清,又如何衬得出外头的热闹呢?”   明明是同样的语句,但经他调转顺序的一说,却变得截然不同了。   赵祯心里,是真真切切的欢喜的。   百姓安居乐业,佳节里热热闹闹的,他反倒比看到奢华宫宴,要更高兴。   只是,要有机会的话,他想哪天出宫去,亲眼看看这太平盛世的画面。   ——再顺道去陆左谕德,不,陆制诰的家里转转,认识一下对方口中的 ‘酒鬼,小正经和大流氓。’   陆辞自是无从得知,自己家已被小太子惦记上,又安排进未来行程了。   上一件职事刚完,还来不及喘口气,就被告知又一桩差使砸在头上,官也直接往上窜了几阶。   责任和压力的双重影响下,顿时让他彻底没了睡意。   木已成舟,陆辞唯有自我调节,尽早接受事实了。   好在小太子还有点良心,没说让他今晚就开始锁院,而好歹给他留了几日歇息,再确定制举改动事宜。   因已入夜,天上皓月高悬,清辉如洗。   街上车水马龙,人山人海,挤满了登高赏月,饮酒听曲的人群,让陆辞也寸步难行,只有跟着人潮缓慢涌动。   好不容易到了家宅坐落的街上,他才脱离苦海,赶紧脱离人流,拍马回家去了。   自知晓贡院今日放榜之事,陆辞家里的三位友人,就不曾离家半步。   柳七大方地从樊楼要了一桌子丰盛宴席,还备了精致糕点和佳酿在院中,准备饭后赏月时享用;朱说心细,知陆辞喜洁,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让下仆备好热汤,将干净衣裳也放在一边,让陆辞一回来就有热水可以洗浴,舒适衣袍可以更换;狄青则一早就上了集市,在肉食紧俏难买的情况下,愣是抢购到一条大羊腿回来不说,还亲自下厨,将它烤得焦嫩正宜,油滋滋地冒,香腾腾的让人食指大动。   结果一等就是近两个时辰,才见风尘仆仆的陆辞进了门。   三人同时起身,迎了上去,其中又属狄青跑得最快,让陆辞都忍不住劝道:“慢些,别摔着了。”   狄青这才僵硬放慢脚步,目光却一直紧紧地盯着许久没见过的陆辞看。   ——瘦了许多。   他抿了抿唇,一时间想说的太多,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唯有将陆辞手里的包袱默默接了过来。   陆辞正背累了,顺手在他脑门上揉了一把,笑道:“还是属你最贴心。”   狄青眼眸倏然一亮。   他心里藏着的小花,一下就甜滋滋地绽放了。   柳七抱臂看着,故作不满道:“怎么就只有狄弟贴心了?看来我这桌从樊楼叫来的好菜,是时候退回去了。”   “是该退了。”陆辞笑道:“一会儿有御膳送来,你是要樊楼的好菜,还是要御膳?”   柳七:“……你又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秘书省监为从三品,阶官名,元丰改制后才成了职事官,掌领古今经籍图书,国史和实录,天文历数,以及祭祝文撰写等。(《宋代官制辞典》p239)   2.制举之后会详写,注释里暂不做补充。如果感兴趣可以看《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第十五章 宋朝制举与词科制度 p723-738 第一百六十三章   对于柳七脱口而出的疑问,陆辞只轻描淡写地回道:“明日你便将知晓。”   根本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小太子想做什么。   柳七虽想追问,踯躅片刻,还是放弃了——与陆辞相识多年,他早就清楚,若是对方不愿透露的,那真是半个字都不会说。   朱说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从陆兄晚了近两个时辰才回来,又得了御赐的中秋宴席看,多半是太子殿下的主意。   不是给陆兄分配了新的差使,就是近几个月来的功绩累积,要对陆兄进行擢升了。   朱说心念微动,已将事实真相猜了个准。   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温声道:“陆兄可要先去洗浴一番?热汤已备好了。”   “正合我意。”陆辞笑道:“令朱弟费心了。”   柳七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意识到三人之中,就他的安排最多余。   他心里莫名一酸,鬼使神差地就提议道:“那要不,我帮你擦背得了?”   闻言,一直乖巧低着头的狄青,倏然抬起了眼,直直看向柳七。   陆辞嘴角一抽:“好意心领,但你这手擦背绝活,还是留给你的虫娘消受吧。”   话一说完,陆辞就抬步回屋了,后头还缀着个不依不饶的柳七:“好你个陆狡童,有你这么过河拆桥的?要不是得了你那信,我需请虫娘帮忙,又如何会落得一顿狠埋怨,现倒成你揶揄我的由头了……”   朱说无奈笑着,看两人背影消失在被关上的房门后,摇了摇头,转身看向一派严肃正经的狄青,温和道:“你若饿了,我们便先用些点心填填肚子;你若不饿,不若我再辅导你看完那几页书?”   狄青虽于文赋方面资质寻常,但性子却是沉稳认真的,且极有毅力,信奉勤能补拙。   这可远比一些天资绝伦、却恃才傲物的郎君,要让朱说喜爱。   原只是出于对陆辞的信任和敬重,他才将爱护转嫁到狄青身上,但这么些天相处下来,他对狄青的性子摸透许多,好感逾深,予以帮助时,更是不留余力了。   狄青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青厚颜,又需劳烦朱兄了。”   朱说莞尔:“举手之劳。”   于是,当饥肠辘辘的陆辞,披着因着急只绞了个半干的长发,穿着素色的舒适常服,与背没擦成、还纠缠着要讨个说法的柳七回到厅里时,就见小太子履行承诺地送来了一桌子豪华御膳旁,未先行动筷的两人浑然不顾香气四溢的酒菜,只全神贯注地研究书中内容。   ——这么勤奋啊。   陆辞乐了:“书中虽有千锺粟,仍缺了妙手御厨。先别看了,菜肴冷前,赶紧用了吧。”   二人几乎同时回头,又同时点头,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书本,走到大圆桌边上落座。   因在这屋里的,都是相识多年的友人了,也不讲些虚无缥缈的客套。   在陆辞先伸出那一筷后,柳七也紧跟着出筷,接着朱说,最后便是狄青。   陆辞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在正中间摆的那条烤得极漂亮的大羊腿。   他忍不住先对它发起进攻,在撕下好几块外脆内嫩,汁水充沛,却毫不油腻的羊肉后,不由赞叹道:“这御厨的手艺,果真非同一般。”   他误会了 ,直将这也当成了宫中送来的御膳,   坐在陆辞身边的狄青,冷不防地听到这一夸赞,脸一下红透了。   柳七大笑,看向狄青道:“狄弟听到了吧?若哪日没好去处,还能留在摅羽家里,给他做厨子呢。”   陆辞大吃一惊,猛一扭头,惊奇地看向狄青:“这居然是你的手艺?”   狄青脸颊发烧,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朱说蹙眉,不赞同道:“狄弟尚未下场过,你不该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柳七敷衍地‘哦’了一声:“愚兄口无遮拦,对不住了啊,狄弟。”   狄青摇头。   不不不,这吉利极了!   他心里无声呐喊。   陆辞挑了挑眉,面上却没了笑,冷淡问道:“难道朱弟给你布置的课业还不够多,让你还有闲暇去出城打猎了?”   他向来是不赞成,更不愿变相鼓励狄青小小年纪丢下学业,而去行打猎等危险事宜的。   在汾州时,狄青对四周山峦地形都很是了解,倒也罢了,现还没来开封府多久,就又重操旧业,岂不危险至极?   他将人喊来京师,可不是要奴役童工给自己打野味,更不是为贪图任何回报。   而纯粹是看在对方性子讨喜,处境又有些可怜,自身还极努力,合了他眼缘,才主动提供最好的机会的。   就如他当初一见独居山洞中的朱说,就因喜对方性子纯善真诚,而主动邀人同住一般。   狄青从未听过陆辞以这般冷淡的口吻说话,一时间不觉受伤,只愣住了。   朱说忙解释了一遍。   听到并非是狄青不听话地去冒着危险打猎、就为讨自己欢心,而只是跑了趟集市,抢购来紧俏的羊肉后,陆辞的脸色就彻底缓和下来了。   “是我的错,竟误会你了。”陆辞从来是有错就认,极其爽快,还亲手给狄青倒了一杯鲜榨的山楂汁,一边亲昵地揉了揉对方脑袋,一边语重心长道:“但在汾州时,我就叮嘱过你,莫再行打猎之事。你年岁小,就老老实实接受照顾,专心学习吧。”   说到这,陆辞顿了顿,索性又添了一句,好让狄青更容易相信一些:“你哪日能在贡举得名,那可比送我一千条羊腿,都要令我高兴。”   狄青勉强一笑,不安地握了握拳,又松了开来。   考中贡举的难度,于他而言,显然比猎一千头羊都高得多。   况且他这岁数,顶多能赶上下一届贡举,还十有八九不能中。   要是趁闲暇去城外打猎的话,会惹得陆公祖不高兴;但要是不去,那接下来就是只出不进,单靠他从汾州带来和沿途攒下的那一点点钱,很快就要坐吃山空了。   他既不愿意做陆公祖的负累,也不愿那么早离开陆公祖身边。   那可怎么办好?   狄青只觉自己打娘胎出来后,就没这么两相为难,犯过这么大的愁。   陆辞对狄青的满腹纠结,或多或少也能猜得出来。   以他对狄青这过早成熟的小家伙的了解,多半是为钱财的事犯愁。   陆辞笑着,给狄青挟了一筷菜,解释道:“你不必为钱财担心。那日收下你那十七贯后,我便自作主张,将它投入到我娘亲的小经济中,成了一笔生钱的活钱了。别看盈利不多,但供你一人吃喝,却是绰绰有余。”   在这上,陆辞还真所言非虚。   不单是狄青所交的生活费,连同柳七和朱说的俸禄,都是分一部分寄回去奉养家人,剩下的都放到陆辞手里,让他帮着投入到陆母在密州的生意上的。   陆母因生了陆辞这个三元及第的文曲星,在密州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她脑子灵活,立马就开了一家书坊,即使规模不大,但生意很是蒸蒸日上。   “至于读书方面……”   他一看向柳七,后者立马会意,信心满满地回道:“京中书院众多,我好歹也在馆阁供职,有些薄面,虽去不得太学,但其他地方,等过些时日,总能挑个最好的让你去。”   朱说跟着点头,补充道:“在寻到之前,我先替师长之职,教你些浅显皮毛。”   陆辞失笑:“朱弟一举题名,未免也太过谦逊了。”   朱说摆手,柳七已嘴角一抽:“实在对不住,我是二回才中的。”   朱说就不好再作谦辞了。   几人谈笑之间,就做了让狄青留在京中久住进学的决定。   狄青一脸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道:“这不——”   不等狄青说出任何推脱之词,陆辞就轻咳一声,打断他后,极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们可曾听说过制举?”   朱说心念一动,瞬间就猜出陆辞接下来的差使,恐怕与制举有关了:“略有耳闻。”   柳七亦道:“知之甚少。上回诏办,还是二十多年前了吧?”   那会儿他还是个垂髫童子呢,自不关心这些。   狄青更是对此一无所知。   陆辞笑眯眯地蛊惑道:“应制举者,既可是白身,也可是有官人。最后入第三等者,多与超擢,入第四等者亦可升一官,哪怕仅入第四等次者,也可稍与迁转……”   柳七面无表情地揭穿道:“然自大宋开国以来不过有过五回制举,加起来也仅有十二人入等。”   难度可想而知。   他反应虽比朱说稍慢一步,现在也回过味来了——定是小饕餮被安排了制举相关的差事,不甘心一人受累,才要将他们一同拖下水,给他做个伴儿。   关键在于,撇开陆辞这个升迁升得跟妖孽似的人不提,距他与朱说三年资满之期,只差两个月了。   等吏部磨勘后,他们按着正常情况下,也能往上提上一提。   为何还要重温备战贡举时的苦痛,费神去考这门子试,就为再快升上一级?   陆辞不料两位好友已学精了,虽然他的主要目的是为转移话题,但一下就被看穿意图,还是让他有些讶异的。   但他脸皮向来就厚,此时哪怕受着目光谴责,仍是神色自若,半点不见愧疚,很是无耻道:“重不在结果,而在参与嘛。”   和厚道忍笑的朱说不同的是,柳七当场就呵呵一笑,毫不领情道:“那可真要多谢摅羽美意了。”   陆辞大大方方道:“不客气。”   柳七:“……”   言辞上奈何不了陆辞,作为报复,他只有恶狠狠地抢走了一大块最受陆辞垂青的羊肉。 第一百六十四章   在这场中秋小宴中,狄青一不留心暴露出的真实本事,直让柳七和朱说大吃一惊。   因心事重重,狄青在用膳时,就忘了似平日一般克制自己,而全凭本能地进食着,暴露出了真正的食量。   他与陆辞颇为相似的地方在于,用餐时速度并不显快,成果却同样斐然——也正是在柳七才刚动了眼前盘子五六筷后,无意间望见狄青面前的那盘菜已空了,饭也让下仆悄悄地帮着添了第三碗后,才察觉到势头有些不对。   他是咋吃这么多,动作还这么快?   柳七愕然,用力地眨了眨眼,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竟连小饕餮都赶不上他!   ……不过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小子精瘦结实,能吃一些也不奇怪。   柳七这么想着,勉强说服了自己,遂将目光从狄青身上移开。   当看向朱说时,就在对方眼中捕捉到了相似的震惊。   在陆辞锁院的这个把月中,跟在教导狄青课业时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闲懒态度不同,朱说最为用心,也与狄青相处时间较长。   自然清楚,狄青平时表现出的饭量,顶多比他的稍微多上小半碗饭,用时也斯斯文文的,很快就饱了。   现在这无底洞,又是怎么回事?   陆辞却早在汾州时就见识过狄青非比寻常的战斗力了,对此已是甘拜下风,见狄青势不可挡地逐一消灭菜盘时,并不觉诧异,只神色自若的小声叮嘱边上下仆,让他们多煮一锅饭,再换个大碗来,方便狄青一次盛更多的饭。   就在陆辞的默默纵容下,狄青苦苦思忖着两全之策时,并未察觉到桌上其他人逐渐放下了碗筷,一脸叹为观止地看他表演……   他在不知不觉中,将大半桌够六人份的菜肴,加一大盆饭,很快给一扫而空了。   他平时不好意思吓着人,也不想叫陆公祖觉得养他费劲儿,用饭时都极克制,只吃个五成饱,现破天荒地敞开肚皮吃了顿饱的,还打了个小饱嗝儿时,整个人才倏然清醒了。   不好!   狄青被结结实实吓出一身冷汗,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不安地看向四周时,就听柳七感慨道:“我还纳闷狄弟缘何与摅羽这般投缘,原来缘分出在饭菜间啊!”   陆辞懒洋洋道:“那可不?”   朱说哪儿还不知真相,顿时心生愧疚,看着局促不安的狄青叹了口气:“直到今日我才知晓,这一个多月来,我都让狄弟忍饥挨饿,委屈了狄弟还不自知。”   狄青使劲儿摇头,绞尽脑汁地解释道:“绝无此事!我只是今晚——”   陆辞莞尔一笑,惩罚性地在狄青脸上用小劲儿捏了一把,再同朱说道:“他便是这么个内向脾性,与朱弟何干?要怪也怪我疏忽了,忘了交代下人。况且这么多天来,我被锁贡院之中,根本顾及不得他,若无朱弟尽心照看,他早不知去哪儿野去,怕是都要与山鸡狒狒同眠了。”   狄青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捂住被捏了一把的那侧面颊。   他却不知,另一侧脸颊直接暴露了自己,也变得通红了。   见朱说失笑,对此释然后,陆辞直接就吩咐下去,让以后给狄青的餐饭份额,按着他的来,再往上添上一点。   唯有柳七还好奇地对着狄青上下打量。   瞧着精瘦,刚那么多饭菜,都吃到哪儿去了?   狄青讪讪低头,羞赧地想要回避他目光,却抑制不住地在下一刻又打了个嗝儿,惹得柳七不厚道地哈哈大笑。   陆辞这回也不帮狄青解围了,就一边慢条斯理地以茶汤漱口,一边与朱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任狄青被柳七三言两语就逗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   半晌,才开恩地介入其中,邀几位友人一同来到后院中,共赏明月。   今夜也是天公作美,正逢云稀雾少,秋雨洗尘的佳气。   抬眼望去,便见一轮皓月高洁,众星熠熠,银河璀璨。   院中栽有五株桂树,现桂花盛开,花香四溢,不说柳七了,就连陆辞都久违地被勾起一点酒馋来。   他一边揭开酒坛的封口,一边提议道:“再过些时日,我就寻个闲暇,雇请工匠来修个月台吧。”   古人好登高赏月,登不高,这月色再美好,仿佛也得打个折扣了。   况且这开封城中的富家巨室,多拥危楼广榭,玩月轩楼,有玳筵罗列不说,还请琴瑟欢歌,好不奢华热闹。哪怕只是铺陈之家,也有小小月台,再办上一场中秋家宴,以酬佳节。   他这家中,大大小小也住了三个官,他更是一直拿着正四品下的俸禄,想对房宅做些修缮,旁人也断无理由弹劾他奢靡。   尤其现这后院还算宽敞,除晏殊不时做主搬来的一些草木花卉外,就只得一原屋主留下的小假山池子,要修个小月台,倒是正好。   陆辞有此兴致,几位友人当然不会扫他的兴,而是欣然表示支持。   柳七主动道:“我那俸禄多的都在你那,若哪处短了钱财,尽管使了。”   朱说亦颔首:“开销当一同承担。”   狄青急忙也道:“我也一样。”   陆辞好笑道:“修个月台,能耗多少银钱?若真短了,以我与你们间的关系,都懒得客套,而会直接同你们说声,就取来救急了。”   朱说不吭声,心里却悄悄反驳。   ——陆兄才不会如此。   若真出现银钱短缺的情况,以陆兄向来不肯叫他们吃半点亏的性情,是绝不会让他们知晓的。   柳七也一脸不信。   只他自知说不过擅长诡辩陆辞,才挑挑眉,又耸耸肩,假装不纠结这话茬了。   唯有狄青信以为真,心里略微松了口气。   在三人小酌时,陆辞不听柳七的花言巧语,将狄青碗里的酒换成了酸梅汤。   这么个小不点,喝什么酒?   狄青对陆辞的安排,显然不会有半分意见,甚至主动将柳七帮他满上的酒盏交予下人,让对方帮着换成酸梅汤。   柳七对他的‘同情’,也就变成满满的‘怒其不争’了:“唉!小酌怡情,用酸梅汤替,又有什么意思?”   狄青不听。   陆辞更是微眯起眼,莞尔一笑:“你要真想的话,我立马就能让你过得更有意思一些。”   柳七听出赤裸裸的威胁,极自然地将话锋一转,感叹道:“现有良辰美景,佳酿桂香,就差好诗和美人了。”   说完,他率先来了灵感,扬天将盏中佳酿一饮而尽,笑着吟道:“金风动,淡烟笼月,风透金蟾如洗……皓月长圆,彩云镇聚……”   朱说凝神听着,认真品鉴,不时无声附上两句;狄青也一本正经地聆听,心里艳羡赞叹不已。   唯有陆辞笑意盈盈,心里想的,却与在场人的截然不同。   他在回忆。   忆当年初遇柳七,到知晓对方身份,再到清楚对方坎坷命运下,半软半硬地对其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   没了留恋花丛醉生梦死,为妓子们钟爱,日复一日地在市井间写词的柳永,取而代之的,是这个仕途将将起步,还携一身锋锐,意气风发的柳三变。   可想而知的是 ,那些个出自柳永之手,流传后世的佳作,因柳七走得越发顺畅,也愈发懂得爱惜羽毛,怕是永远都无法出现了。   就这点上,他的确不知自己的擅自干预,究竟是对是错。   但看着柳七欢喜快活的模样,身为友人,陆辞是决计不会后悔的。   柳七对曾有过的另一条分叉口,自是无从得知。   他此时心情极畅快,且他的词兴历来是一旦涌现,俨然就有着源源不绝的势头。   自他一口酒下肚,起身踱步,引颈吟词起,就已一口气作了三首,半点不带停的。   就在他略作停顿,意犹未尽地又饮了口酒,准备作第四首时,仅一墙之隔的隔壁院子,就传到极清晰的一声‘好’来。   几人半醺,顿时愣住了,意识最为清醒的陆辞,则一下就认出了那声音的主人,笑着扬声道:“同叔。”   可不正是晏殊?   就在两边人接下来颇幼稚地为‘谁去谁那边’而争执时,不比民间热闹的大内,宴席刚刚结束。   对于赵祯在朝中频频做出的大动作,显然不缺对此不满的人,加油添醋地将风声传到了赵恒耳边。   导致原本乐得将麻烦事以‘历练’的美名丢到太子身上的皇帝,心里生出些危机感来了。   尽管太子忠孝,每日都来他宫中请安问候,也将一些大事恭敬相禀,请示他的想法。   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宜,太子就渐渐略过不说了。   他不久前不还提醒过,陆辞升迁过速,将过犹不及?   怎才过了半载,太子直接来个先斩后奏,将人擢升至秘书省监,知制诰了。   往好处说,是太子心慈仁厚,顾念旧情;往重处说,岂不是太子根本没将他的告诫放在眼里,阳奉阴违。   因此,赵恒在中秋宴席上,就不软不硬地对人敲打一番。   诏令既已下了,若强行叫他撤去,那无异于当朝驳了太子的颜面,赵恒自然不至于要这般行事。   但警示一番,让太子记得往后做类似决策时需先问询他,还是可以的。   赵祯对此早有准备,当即乖顺地应了,不作任何辩驳。   这样的态度,直让赵恒心里顺畅不少,也就见好就收,未再继续训诫了。   刘圣人这些天一直被冷着,也是被吓得狠了,现好不容易有了接近官家的机会,自是拿出了多年前已丢下的柔情小意,将本就有心软势头 ,被勾起旧情的赵恒重新收拢。   赵祯见状,也就寻了时机,起身告辞了。   在回东宫途中,他心血来潮,去御花园逛了一圈。   因嫔妃们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参加宫宴去了,现陛下尚未离席,自然也不可能来这灯火零星的御花园晃悠。   于是往常热热闹闹,总能见着嫔妃徘徊的御花园,是空前的冷清。   这样的静谧,却正合了赵祯心意。   他让宫人将灯放下,稍退远些,独自进了凉亭中。   他斜倚在亭柱上,听着一片蛙鸣,一边心不在焉地赏着天上明月,一边思忖着接下来当如何做事,才最不会受到阻挠……   不知待了多久,他忽闻远在宫宴举办的宫殿方向喧闹声渐渐散开,还往他这处接近时,便不动声色地起了身,继续回宫去了。   就在此时,赵祯眼角余光捕捉到了御池里的一点微弱灯光,不由询道:“那是何物?”   侍人赶忙将其打捞上来。   赵祯仔细一看,分辨出那是一盏羊皮小水灯,已大半浸了水,那点儿微光也因灯油燃尽,彻底熄灭。   显然被放入池中许久,才顺着水流,被意外冲到这搁了浅。   这样的小水灯,赵祯倒是认出来是做什么用的了。   这还是他不久前听陆辞讲过,民间称作‘一点红’,据闻用此灯祭祀江神,放其浮于钱塘江上,就有希望得到江神的保佑。   大约是哪位出身民间的宫人,趁着佳节,静悄悄地许的愿吧。   赵祯并未多想,他向来心善,见那灯身上所系的小小飘带还没被彻底浸烂,依稀能辨认出上头内容后,便道:“将带子解下,予我一观。”   既然上天有灵,将这盏带着宫人愿望的小灯送到他脚边,若不过分,就由他为其达成心愿吧。   内侍赶忙依言照做。   而在拿到飘带,看清上头所写内容的那一瞬,赵祯就彻底愣住了。   ——望吾儿受益安康顺遂美满一世   留名处,是相比字迹工整的许愿内容,要潦草得多的一个‘李’。   而赵祯原本的名姓,正是赵受益。   赵祯心里莫名乱了一瞬,好似石子坠入井中,溅起一阵水花。   李?   他直觉此人与自己关系匪浅,不动声色地将那飘带收好,若无其事道:“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中秋时,杭州的“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或开广榭,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欢。至如铺席之家,亦登小小月台,安排家宴,以酬佳节。虽陋巷贫窭之人,解衣市酒,勉强迎欢,不肯虚度。此夜天街卖买,直至五鼓,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晓不绝”(《两宋文化史》)   2.柳七所吟的词为其本人所做。   3.南宋时,杭州观潮,始于八月十一日,八月十八日为高潮。二十日而止。中秋之夜。钱塘江上还放数十万盏羊皮小水灯,人称“一点红”,浮满水面,烂如繁星。用此灯,以祭江神,希望得江神的保佑。   中秋祭月所列之食品有石榴、梨、栗、枣与饼等食品 宋时有否吃“月饼”之俗,还难于确定,但月饼在南宋杭州已成为点心食品之一,是无可怀疑的。《武林旧事》和《梦粱录》均列有“月饼”一名,但未记是中秋食品,   4.在生下赵受益后,李氏只封为崇阳县君。后来又生下女儿,晋封为才人,不久此女夭折。后进封婉仪。真宗驾崩后,刘太后晋李婉仪为顺容,直接打发到真宗永定陵守陵了。终其一生,都未曾有机会接近过赵祯一面。 第一百六十五章   回到宫中后,赵祯以理政的名义屏退下人,也的的确确坐在了案桌后,却在心不在焉地批阅了其中几封后,就将笔搁下,取出袖中所藏的那条绸带来。   因受水浸泡,又被他在仓促下团成一团,再次展开时,已愈发模糊了。   但也许是天意,唯有开头的‘吾儿受益’四字,仍清晰得触目惊心。   太子名姓,天下人皆当避讳,一旦称帝,就连已然作古的先人都得被迫改名。   宫里人更当对此一清二楚,又怎么可能有人知事犯事,冒此大不韪,也要将儿郎取名为‘受益’?   除非放此水灯的人,就是他的娘亲,刘圣人。   赵祯回想起刘圣人平日待他不冷不热的种种,以及方才在宴席上,只急于逢迎爹爹,柔情蜜意间,连个眼神都无暇赐予他的模样,便觉此事绝无可能。   哪怕真放了灯为他祈福,也不可能是孤零零、装饰如此寒酸的一盏水灯,而得宣扬得宫人皆知,以华物作饰,才似其做派。   赵祯面沉如水,将它抻平,稍微晾干一些后,便将它叠得仔细,放入暗格之中。   这暗格极为隐秘,除了他以外,就只有身为皇帝的赵恒知晓了。   赵恒自将国家政事悉数交托到他手里后,就自享清福去,再没来过此殿理政。那他会将暗格打开,还凑巧就发现藏在最里头的那一不起眼的绸带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赵祯将东西放在安心的地方藏好后,重新提起笔,又唤了人进来伺候。   他继续批阅着奏章,心里头,却不可抑制地浮现了个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猜测。   ……他的生母,难道另有其人?   赵祯的笔尖倏然一颤,落下豆大一颗墨珠来,毁了将写好的一段批语。   接下来的几日,承载着这一绝大压力的赵祯,却一丝一毫都未向外人表现出来。   特别是察觉这一秘密存在的当晚,他一如往常地在批阅完所有奏疏后,准时准点地就了寝,一言一行都与平日一模一样,起身早朝时,也不露半分端倪。   他屏息凝神,压抑着内心泛起的万千波澜,在细细观察朝中站在前列的每一个人。   若真有偷梁换柱之事,最清楚内情的,莫过于他的爹爹和娘娘。   然而这两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将真相告诉他的——若他所想属实,遭到呵斥还是小事,最让他感到忧惧的,还是那可能给对方惹来杀身之祸。   朝中知晓此事的,定也有那么几个人。   赵祯本能地认为,寇相也好,王钦若也罢,甚至李迪,都有可能知晓此事。   但又凭什么要求他们违逆官家和圣人的旨意,不惜堵上前程、乃至身家性命,也要将事实告诉他呢?   赵祯内心的煎熬、纠结和急切,陆辞暂还不得而知。   这位学生仁善体贴,纵使隐约窥探出了一关于自己身世的惊天秘密,也死死地忍住了情绪上的激荡,安静地在朝中筛选着帮手的同时,还不愿给对方增添麻烦。   他虽想起了自己最为信任的小夫子,但思及陆辞年岁不过长自己数栽,且中举也不过短短三年,平时更鲜少与达官显贵来往,定然不会知晓内情的 。   赵祯一时半会不得头绪,只能逐步小心试探时,新晋为秘书省监,知制诰的陆辞对制举的改动意见,则已出结果了。   首先改动的,是制举所考的科目。   陆辞大刀阔斧地将‘景德六科’来了个大换血,直接成了‘天禧二十科’。   他知这一提议注定引来轩然大波,给出的理由,也极其充分:毕竟当年罢‘景德六科’时,上封事者可是见‘天书符瑞’,为逢迎上意,特意夸示‘两汉举贤良,多因兵荒灾变,所以询访阙政。今国家受瑞建封,不当复设此科,’为由的。现又重新恢复‘景德六科’,那岂不是明摆着反驳‘受瑞建封’这点,暗示国家已不复政通人和,而是‘兵荒灾变’了吗?   若真要追根究底,要担事的可不止是上书者一人,还有对此龙颜大悦,批示下去的官家赵恒。   谁敢去追究?   众人渐渐地,就从本能的反对中清醒过来,默默地噤了声。   在他们并未意识到的情况下,因这道惊雷的衬托,他们不约而同地忽略了陆辞将原本明目上笼统得很的‘景德六科’,譬如‘贤良方正’科、‘洞明韬略’科等改得面目全非,成了明目简单直接的‘水利’、‘农耕’、‘数理’、‘药学’等科的举动。   自然也没能顾上反对。   但这还没完——陆辞紧接着,又要取消旧制中关于应制举人须先缴进所业策论五十篇、还得经两省侍从看详后,才许应举的规定。   这下又掀起了轩然大波,对此反应最大的,自然是原该负责‘看详’的那些人了。   这陆辞上下嘴皮一合,就生生剥夺了他们的差使,哪儿会乐意?   反对的人太多了,不但寇准要劝,就连小太子也感到不安,又不忍伤了陆辞颜面,便将人召入自己殿中,好生劝说。   陆辞挑明道:“若只求于策论精炼者,何必多此一举,通过制举去求?贡举所纳之才,便已足了。科举难得之才,自是以常法难律不常之人,而豪杰特起者,何屑于于区区题目记诵,明数暗数间求索?”   赵祯若有所思。   陆辞又道:“此回我所制定的科目,皆与实务相系,或与军谋相干,又有哪些与论题所出的九经,《论语》和《孟子》扯上干系的?”   就如制举中的水利和农耕两科,哪儿与九经、《论语》和《孟子》相干了?   一昧按照旧制的话,那就意味着这人不但得一口气交上五十篇,还需过看详那关,才能赴试。   这样如何能怪应举者寥寥无几,招募不得异才?   分明是门槛不但设得太高,还打一开始就设错地方了。   所谓制举,选拔的就该是贡举难以收拢,或是诗赋策论等方面才能不足,却在某方面有傲人天资,过人之能的特定人才。   还用常规条例进行筛选和拘束的话,选拔出的人才,自然会与贡举所择出的大幅重叠。   等同于从原本就有能耐在贡举中取得优异名次的天纵奇才、或是极擅博闻强记者中,挑出寥寥无几的几位愿抛弃进士出身意味的锦绣前程、而专研一项的。   又能有几人?   赵祯听到这里,已被说服了大半。   唯有一点,让他始终感到为难,却不得不说道:“若不设门槛,应举者过多,资历良莠不齐,也难办。”   陆辞早有准备,立马抽出一叠文书,尽是关于他在知汾州时,所设的那八所学院的科设资料:“门槛自然得有。要么是在此类院校中就读超过三年,且在相关科目中,屡得上次或中上评级者,自动获取应举资格;要么是曾在实际建设上有过突出或优异表现者;要么是当地官员举荐,且拿得出举荐该人的恰当缘由或相关凭证……方可应考。”   这样的筛选标准,自然离‘完美’还有老远的距离,也不乏有心者能钻的空子,但总比一昧地要求交五十篇策论,要来得合理多了。   真要说来,在‘看详’这关要动手脚,可比让地方官吏肯冒担连带职责的风险进行举荐,要简单得多。   赵祯越听越觉可行,心情也愈发激荡:“就如陆秘书监所言!只是这些院校,各地好似还不曾有……”   陆辞就等着这话,立马跟变戏法一样拿出了提前备下的关于建立院校的花费、以及维持基本开销所需要的官田大小、种子、或是其他副业的建议书:“臣虽不才,亦整理出一些经验来,虽需因地制宜,但应可作参考。”   在陆辞看来,若真能让出自这些官学、成绩保持优秀的学子们拥有直接参加制举的资格,从而有了为官的途径的话,对双方都会是一个良性循环。   制举能得到稳定的人才供应,说不定就能与贡举一样,由‘不定时’转为‘近定时’举办。   而类似官学的存在,也因生源和朝廷的看重,而得到了支持和维系。   再往深处想,若能让望子成龙的平民百姓看到将郎君送到这类官学中,通过制举也有希望得到锦绣前程,而不必一昧依靠贡举,就能脱出仅为一方低微小吏的限制的话,那对‘偏科’的天才的抑制,可想而知地也能变弱不少了。   赵祯看着摆在眼前的那几叠整合得井然有序的资料,心里百感交集。   有震惊,有感动,有钦佩……一时间,竟都说不出话来。   他的小夫子,到底为这制举的改动,花费了多少心思,又预先做了多少准备啊。   陆辞见赵祯面色微动,以为还在犹豫,不禁意味深长道:“在‘看详’这些资料时,需要的人马将来自各部,可比只靠两省侍从,要来得专精仔细多了。”   当然是掌管各‘科’相关的事务的各部,更有资格言明人才优劣。   被损害利益的,是差使被夺的两省侍从;而获得新利益的,则是‘二十科’相关的各部人马。   后者所代表的群体,显然远远比前者来到庞大。   在得到新利益的是一个更大的团体时,小部分人的憎恨,就难翻出风浪了。   陆辞愿意带着一大群人喝汤,自己也将得到实惠——他推行此事要受的阻力会大为减少,被触犯利益的两省侍从,显然也不敢轻举妄动,以免犯了众怒了。   赵祯好不容易平复心情,认真思忖许久,谨慎回道:“目前只得汾州有此类官学。要在各地创办,还得费上数月功夫才好,再等三年期满……怎么说也得等个四年,才能办制举吧。”   陆辞颔首:“不急。”   在这期间,也多的是事要做。   不论是出卷人,出卷范围的选定,还是卷子的批阅,都还得花大量时间去商讨,才能最后决定。   赵祯虽满心跃跃欲试,也懂事地不勉强和催促。   他深知操之过急的结果,就只剩将就了。   少年人现是踌躇满志的时候,当然不愿讲究。   于是赵祯轻轻地叹了口气,唯有压下这点失望之情,专心陆辞讨论起建立院校的具体州府,当有哪些了。   陆辞对答如流的时候,心里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终于成功将‘刚出贡院、又遭锁院’的麻烦推到几年后了。   到那时候,他就有更大的把握说服小太子选个更合适的人选去履行这一职责,而不是只逮着自己这一头羊使劲儿薅。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太子要大肆改动制举的消息,很快经由有心人的口,传到了在大内中修身养性不亦说乎的赵恒耳中。   他初初听闻此事时,不免老大不快,连近来与刘娥重修旧好的欢喜,都被冲淡不少。   他沉着脸,冲随侍身边的林内臣发着牢骚:“六哥好不晓事。中秋那晚,分明还应承得好好的,莫要自作主张,如今才过了几日,他就故态重萌了。再放任他这般轻率随性下去,如何担得起监管国家的责任?”   若是让陆辞听到赵恒的这番话,怕是要因其的厚颜无耻,而笑出声来。   真要论‘轻率随性’、‘任性妄为’的话,那一百个赵祯加起来,也比不过一折腾就让全天下人都被卷入的天书下凡的赵恒的半根指头。   林内臣心念微动。   若换作两年前,他恐怕还要犹豫一会儿,或是两不相帮。   但在亲眼目睹官家越发喜怒无常,对朝政的掌控也渐渐淡化,倒是小太子势不可挡,既有年轻郎君的锋锐,也有君王该有的沉稳后,林内臣的立场,很快就有了偏移了。   不光是他,那些个对风向极其敏感的百官的态度,自然也由原来的敷衍和不以为然,到日渐信服。   ——哪怕是瞎子也能瞧出,年仅十一的小太子,远比他那不时突发奇想的爹爹要靠谱上进得多。   对林内臣而言,最为重要的是,跟信任并不稳固、忘性却是不小的赵恒不同的是,赵祯性情仁善温和,极念旧情。   这就意味着,与其亦师亦友的陆辞,是注定要成为朝中炙手可热、飞步上升的新贵了。   况且,饶是官家再气太子‘胡作非为’,也不可能儿戏地立马收回监国的职事,顶多是呵斥一番,再树立一下自己皇命的权威。   谁让官家膝下子嗣凋零,只余这么一子呢。   赵恒再因‘修道’变得糊涂,也不可能犯下叫自己的血脉不继承大统,而要从宗族中过继的蠢事。   林内臣心念电转间,很快下定了决心,笑着提醒道:“殿下广建官学,教化民众,再兴制举,小小年纪,便建下如此福泽千秋万代的功绩,不正证明了陛下言传身教的功劳么?”   赵恒脸色稍缓,仍有些不悦:“早令他不得操之过急,而需徐徐图之,现倒只听那狡童的话,而听不进我的劝了!”   陆辞对赵祯的影响力之大,日愈加深,根本不可能藏得住。   未涉政事时,赵恒还能一笑置之,甚至感到有趣。   况且在太子掌权监国后,陆辞这一原本要为其讲经的左谕德的职事,理应就变得名存实亡了。   怪就怪在,太子与陆辞的关系,非但不见疏远,反倒越发亲近起来。   陆辞究竟是如何笼络太子的?   赵恒不得不警惕起来。   众所周知的是,赵祯在资善堂念书时,为其授课讲经的夫子,可远不止是陆辞一人。   单是赵恒能记得清名号的,就起码还有四位。   偏偏最受赵祯看重,不惜三番四次为其破例,挖空心思、三天两头就想将职位提上一提的,却只有陆辞一人。   赵恒有过类似经历,自然知道放任这么下去,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   最初据理力争,将他扶持上帝位,又在澶渊之盟里力挽狂澜,保住大宋河山,有着数次定乾坤的赫赫功绩的寇准,就是由当年满心都是对他的信任的自己,所亲手捧上去的。   后又如何了?   赵恒拧紧了眉头。   他当初爱惜陆辞的殊才奇赋,不惜对其屡屡进行破格提拔,甚至将其任命为东宫官,侍于太子身畔,是想让尚且生嫩的太子渐渐学会驾驭英才。   却并不愿见允许陆辞反臣为主,转而主宰赵祯的行事的。   即使陆辞与寇准的性情截然不同,前者在为臣一道上,看似是远比后者要晓分寸,赵恒还是绝不愿见赵祯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会重蹈他的覆辙。   特别太子还是众所周知的软性子,一旦叫陆辞掌握住,就连翻身的机会都难得了。   林内臣对赵恒心里的另一层忧虑一无所知,只见官家说着说着,忽就蹙起眉头,好似正盘算着什么,便明智地不再发表看法,而是上前专心为其按起肩来。   只在瞥到官家阴沉沉的脸色时,他忍不住心头咯噔一下,暗叹陆辞这一路风头太盛,果然会惹麻烦。   在是否要向陆辞通风报信的问题上,林内臣犹豫许久,还是决定按兵不动。   若是陆辞瞧不出自己处境凶险,那也注定难以走远的。   天禧二年末,被任命为秘书监后却还没去过秘书省一趟,只专心将原先搁置的绘制《汴京万华图》的旧务完成后的陆辞,就在十一月初的一天,忽然呈上一封奏疏。   赵祯习惯了从自己的小夫子处得到让人耳目一新、又行之有效的有趣建议。   在亲手展开时,他面上还是笑吟吟的,内心更是充满期待。   当看清楚内容后,他就只剩愕然,近乎茫然无措地看向陆辞了。   对于赵祯的反应,陆辞不言不语,仅是俯身,深深揖了一礼。   ——让所有人都感到出乎意料的是,风头正盛,炙手可热的新贵陆辞,竟要请求在这腾云直上、正要大展宏图的时刻,告假三月。   理由也很充分:陆母身体略有不适,为人子自当回乡探望,亲自照料。   不知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便有人试探着假意挽留他,问他在京中既有房宅,也有官职在身,帝都更是良医众多,何不将娘亲进京,却要他亲自回密州去?   陆辞毫不犹豫地答道:“娘亲本就年迈,现身体有恙,更经不得车旅颠簸,亦不愿远行。”   别人于是知晓,陆辞并非是装模作样,而是铁了心要回去了。   事发突然,莫说是其他朝官们了,就连与陆辞同吃同住的柳七他们,也没提前得到半点消息,就被砸了个头昏眼花。   狄青一脸如遭雷劈,整个人都懵了。   而柳朱二人固然震惊,但很快就回过味来。   柳七心里不舍失落,却也知此着暂避风头,亦是以退为进,比在京中扛风受浪的要好上不知多少,嘴上则调侃道:“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倒好,直接躲回老家去了。”   四周并无下人,陆辞也无意瞒着几位至亲的友人,坦然相告道:“你当我的麻烦,只会来自朝堂之中?”   柳七一怔。   朱说请叹一声,眸光微黯。   狄青微有所感,左看看右看看,并不吭声。   陆辞神色平静,意味深长道:“我再不避避,说不定就走不了了。”   他毫不怀疑,再放任小太子的那难以推拒的一番好意发展下去的话,还在上头喘气,且对手中权力的缓慢流失和转移感到警觉的官家赵恒,早晚要对他起杀心的。   即便大宋据闻有不杀文臣的祖训,但皇帝若要毁了毫无根基的他的前程,恐怕比喝口水还简单。   帝王无错,一旦犯错,头个要被归罪的,就是身边的‘佞臣’了。   刚好在筹备广修与‘天禧二十科’相对应的官学时,密州也在那试行的十州之中。   他这趟回去,还能亲眼督看进展,再汇报给在京中的太子。   毕竟他这般做,着实有丢下刚力排众议、又仔细算计着功绩,紧赶慢赶地给自己升了官小太子的嫌疑。   既然得在外呆上一阵子,能帮上一点,就多帮一点。   陆辞无奈地揉揉眉心。   哪怕他心知肚明,自己是为了保住身家性命,但对不知情的小太子而言,那种被留下孤军作战的委屈无助,就可想而知了。   ……还得寻天哄哄。   撇开要避风头这主要原因且不论,回乡探母,也的确是陆辞自为官以来就想做,只因诸事缠身,无暇去做的事。   陆母身体时好时坏,年轻时因生活困苦,积劳成疾,现在虽称得上家境殷实了,始终也调养不好,一入冬就手足冰冷,小咳不断。   她又是个好逞强,不肯叫他担心的性子,唯有从街坊邻居,尤其是与其关系最近的钟家,才能得到一点实情。   三年一晃而过,他还是得回去亲眼看上一眼,才能放心。   一阵沉默后,还是柳七率先开口,故作轻松道:“也好,你自赴省试后,就不曾返乡,纵使一路高生,也是锦衣夜行,是时候回去了。”   朱说赶紧点头附和。   陆辞笑着颔首,又叮嘱柳七和朱说道:“钟弟易弟他们,都已顺利取解,这几日大概就要启程来京。我估摸着,哪怕他们在路上再贪玩,腊月初也该到了,届时还劳烦你们多操些心,替我看好屋舍,也稍照顾一下他们。”   朱说一口应下,柳七则在应下之前,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到了那摞由陆辞亲手抽空整理好、厚得触目惊心的复习资料上,顿时油然生出几分幸灾乐祸来。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两人叫苦连天的惨状了。   陆辞假装没看到柳七嘴角挂着的神秘微笑,径直在木头人一般直挺挺地僵着的狄青肩上拍拍:“你也稍微收拾一下包袱,别带多了,带些必要的随身物什便好。”   狄青猛然抬起头来,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陆辞笑着补充道:“别的东西,我在密州的家里也有的是。即使缺了什么,在当地现买,也比从京里带来带去的便宜,还要方便得多。”   狄青人还在梦里,说话都恍惚着:“……我也要去?密州?”   朱说倒没反应,柳七却立马暴露了塑料兄弟情的本质,嫉妒得快眼红了:“怎么你谁都不带,却要带狄弟去?”   这小崽子,除了特别能吃,干事又刻苦外,怎么就能得陆辞的这般厚待了!   真要算起来,他认识小饕餮的时日,可比这狄青要长的多呢!   朱说默默地往边上挪了挪,好离这失心疯得连狄弟的醋都吃的人远一点。   陆辞理所当然道:“你有官职在身,擅自离京,那可是重罪。而且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怎还要人陪着?”   不顾柳七被气得抚胸的举动,他还火上浇油一般,在浑身幸福得冒泡泡的狄青脸上亲昵地捏了一把,宠爱道:“小狸奴还小呢。”   按照陆辞的教育方针,年岁小的时候,就该多游山玩水,涨涨见识,扩宽视野。   再过个三年,等小狸奴变成皮实肉厚的大狸奴后,自然就能毫不留情地折腾……嗯,磨砺了。   听出他言下之意的柳七,原本的嫉妒心倏然就烟消云散了。   他僵硬地侧过头来,看着一无所知地高兴着的狄青,顿时默默地为其捏了一把冷汗。 第一百六十七章   陆辞以官身离京返乡,可比原先为一介白衣时,需多办上不少手续。   当初他四处行走,只消拿着户贴,申请公验便是。现在除公验外,还需将名姓、官位、离京缘由等情况,皆上报到御史台和尚书省处,以备不时之需。   唯一出乎陆辞意料的是,原以为要寻空哄上一番,安抚好的赵祯,却未做任何纠缠,而是在未露面的情况下,就将奏章给批复了。   因陆辞此次返乡,纯粹是为看顾娘亲,并非是奉了差遣要去地方公干的,朝中自然也不会有任何贴补发放。   国库无缘无故固然动不得,私库倒是能做主的。   于是,赵祯虽未召陆辞入宫相见,却特意差了一可信的内侍,悄悄往陆宅里送了些钱财去。   陆辞得知后,既是哭笑不得,又很是感动。   别看赵祯为官家膝下唯一尚存的皇子,所处的环境,向来最为优越。但他却与赵恒的脾性截然不同:但凡得了什么赏赐,若是吃食,就只简单尝上一口,然后分给下人;若是金银绸缎,就收入库中,几乎从不动用;唯有得了珍稀藏书,才会爱不释手地先读上几遍后,也不急于妥善私藏,而是送去国子监,制作雕版后,刊印副本送入馆阁了 ,方将原本取回来。   东宫中的陈设布置,处处豪奢,皆出自赵恒之手,与赵祯的意愿毫无关系。   陆辞与他相处多时,自然清楚,这小太子别看沉默寡言,稳重内敛,但对于其父那些修建宫观,无端重赏臣下的铺张浪费之举,其实是很看不惯的。   现在专程从私库里取出些无需兑换,就可直接使用的钱财布匹,让内侍带到他宅上不说,还不与他见面,就明摆着让他一定收下,而不给谢辞的机会了。   既是学生的淳淳好意,陆辞也的确不打算推拒,以免伤了对方的心。   见陆辞爽快收下,季内侍明显地当场松了口气,又苦着脸恳求道:“不瞒陆制诰,我来之前,殿下还千叮万嘱过,道陆制诰只请了三个月的假,纵算上往来所需,最晚来年二月也该回来了。殿下已记着了,届时陆制诰千万别乐不思蜀,要人三催四请地,才肯动身。”   陆辞嘴角一抽。   他这前学生,对他这位前夫子的人品,到底存在什么样的误解?   陆辞已选择性地遗忘了自己先前的计划了——他原想着,先离开一阵,远远地进行观望,倘若情况不对,就寻方设法在地方上接些棘手的公务去做,以作拖延。   见陆辞目光微妙,并不作答,季内侍顿时紧张得提了口气上来,强调道:“陆制诰行事向来极有分寸,定然不会如此行事吧?”   陆辞:“……劳烦你回宫转告,请殿下务必放心。”   季内侍如蒙大赦,这才高兴地走了。   而在宫中,已批示完今日的所有奏疏,就利用闲暇功夫,开始做太傅布置的一些课业的赵祯,难得地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奉他命令出去的季内侍回来复命了,眼底才重新恢复神采:“如何?”   季内侍忙道:“还请殿下安心,一切顺利。”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他又细细过问了几句具体情况,得知陆辞两日后就要出发后,面上不由流露出几分失落,又很快收敛了,温和道:“辛苦你了,下去歇息吧。”   季内侍感动不已,连称不敢当后,才徐徐退下了。   赵祯面上尤带着温柔的微笑,提笔时,却不知为何,久久不曾落笔。   直到那滴凝聚于笔尖的墨点,终于坠落到雪白的纸张上,污了一张好纸后,他方如梦初醒一般,将笔猛然搁下。   眼见着那位‘李’姓嫔妃或宫人的情况还未寻到合适人选去探查,身边得他喜爱又可信任的人,就要少上一位,他自然不免有些焦躁。   ——急不得。   赵祯暗道,在眉心揉了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最初他不晓陆辞突然之间,就要离京的缘由,也险些做出要将人挽留、另派良医去密州将陆母接来的冲动之举。   得亏他一贯谨慎,在付诸实际之前,寻了寇准来商量。   叫他吃惊的是,明面上与陆辞不冷不热,实际上对其颇为爱护的寇相,却立马对这主意表示了强烈的反对。   面对他的不解追问,寇准并未详说缘由,仅语焉不详地提了句:“急流勇退,原只是一时;若殿下贸然留人,陆辞恐有性命之忧了。”   赵祯听得当场愣住。   连寇准匆匆请辞离去,他都无知无觉。   直到夜幕降临,天气转凉,内侍为他添衣加炭,才渐渐回过神来。   他仍查不得那位疑点重重的李姓宫人,是因势力太过薄弱,唯恐打草惊蛇,真相无法查明,反而容易害了对方性命。   同样,他也留不得最喜爱的臣子陆辞,是因爹爹不喜他太过亲近一臣子,费尽心思为其升迁铺设前路,才迫得对方不得不暂避锋芒。   赵祯缓缓地垂下眼眸,不觉腹中饥饿,口中却莫名尝到苦涩的滋味。   说到底,他之所以得以行监国之职事,也不过是因为这并非爹爹想要的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赵祯重新抬起头来,微微地舒了一口气,眼里亦已重绽光彩。   ——的确不得操之过急。   陆辞自无从得知,特意不与他相见的小太子,心路已经历了一番激烈的起起伏伏,最后重归振奋。   在两日的东奔西跑,办理公验,尚书省等地备过案,外加购置汴京特产,打包行囊,买得船票后……他虽颇感疲累,还是赶在计划中的第三日一早,于一干友人的送行下,准时乘船出发了。   送行时,朱说表现最成熟镇定,温声请陆辞放心,他一定仔细看着;当初相识不久后分别时还能潇潇洒洒的柳七,这回却是眼眶发红,紧紧抱着陆辞半天不肯撒手,还是晏殊瞧不下去给帮着掰开的;晏殊最清楚内情,知晓陆辞是避祸去的,虽有不舍,但远不及柳七夸张。   陆辞哭笑不得地看着柳七揩眼泪,想说什么,就听晏殊很是艳羡地感慨道:“每逢年末,秘书省都极为忙碌,却叫你躲过这一劫了。”   “……”陆辞嘴角一抽:“晏兄好似颇为遗憾。”   晏殊轻哼道:“独忙忙不如众忙忙。你是享福去了,我却得继续劳累,还不准我酸上几句?”   陆辞笑道:“能者多劳,难道晏兄的忙,不是求仁得仁?”   晏殊眼底波光流转,也笑:“反正明年春至,你就得乖乖回来,我便不浪费时日去想念你了,届时别忘了带手信回来。毕竟五郎对你可不舍得很,哭闹了近一宿,害我本就睡不足,还得亲自哄他。”   陆辞莞尔,自是一一应下。   随着船只离港,岸上送行的人也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不见,陆辞才按下心底怅然,看向身边人。   这一回,他带了三名下仆,一只狄青,以及一只特别缠着狄青的‘真狸奴’。   陆辞看小狸奴缠着大狸奴的有趣情形,不由唇角微扬,笑道:“它倒是真粘你。”   那只去年冬天被他从街上拾来的奶猫儿,似乎知晓自己一等冻伤被养好,要被当烫手山芋送走的命运一般,一直就想方设法地想要留下。   它发现根本突破不了陆辞的铜墙铁壁,着实讨好不了这个难缠的人类后,就狡猾得很另改了卖乖的对象,转而讨好屋里另外两位应该也能做主的人了。   奈何朱说也是个铁石心肠的,丝毫不受它影响,八风不动地每晚坐在桌边,除了忙带回来的公务就是读馆阁里借出的书,十分入迷。   被它吵了几回后,就学会将房门关上,任它在外头撒娇地叫着挠门,也毫不动容。   它屡攻不克的情况下,只得退而求其末,勉为其难地讨好柳七。   柳七浑然不知自己其实是这狡猾的小东西列于最末的选择,很快就被它‘喵喵喵’地一路叫着尾随,还不时在他书桌上打滚,露出雪白肚皮随意让摸的乖巧所打动,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随着一人一猫的感情逐渐升温,柳七还特意为它做了几首词,陆辞见状,便没提将它送走之事了。   不仅如此,他看柳七被猫儿迷得团团转,已彻底沦陷成为猫奴的架势,还贴心地带人往万姓集市一趟,教他挑选狸奴的专属用具。   柳七就如被站在一面敞开的新世界大门里,只匆匆看了几眼后,就忍不住掏钱的冲动,不断买买买了。   玩具,食物,小窝儿……很快一应俱全。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只鬼灵精的小狸奴,见到屋里属于自己的物件被不断添置,可以活动的范围也在不断增大,终于确定了自己不会被送走后,就对最宠爱它的柳七来了个毫无预兆的翻脸无情。   这天,当柳七兴冲冲地将新买的猫爬架带进家门,准备安上时,就愕然地发现,这只平时一听到他脚步声,就大老远地跑来迎接他,然后仰着脸讨好地冲他喵呜喵呜的小狸奴,居然变脸了。   别说是来接人了 ,即使听到柳七唤它的名字‘小梨花’,也只见它趾高气昂地走了一圈猫步,连瞅都不带多瞅的,就回小窝里玩昨天新买的玩具去了。   柳七顿时傻眼了。   在朱说忍笑的注视中,他先是不敢置信地想去摸那昨天还是乖顺情人般的小狸奴,却被它恶狠狠地凶了一脸不说,又用爪垫猛击了几下,只有讪讪收手。   摸是不敢摸了,被迫‘分手’还惨遭鄙视的柳七的伤心,却足足持续了大半个月。   期间又心酸地连写了七八首谴责的诗词,最后才随着小狸奴对它态度略微好转,才勉强消停。   虽然旧情是复燃不起来了,但不再被它那般抗拒的情况下,自身也喜新厌旧的柳七对被‘心上猫’厌弃一事,还是能逐渐接受的。   朱说却清楚,其实是陆辞见那小狸奴太过奸诈、竟还无师自通了过河拆桥这一招、将感情丰富的柳七好一番折腾后,就私底下对它好生进行了‘沟通’,才有了这样的局面。   不久之后,狄青一到来,这脾气跟身量一同渐长的狸奴,也就彻底有了克星。   也不知狄青是怎么训猫的,明明什么都没给它买,也不曾对它吼叫,它却在几天之后,就老老实实地围着他转,而且还半点不敢骄纵,而是乖顺听话的模样。   这样的情景,就叫已彻底走出了那段‘感情’的柳七非但不觉吃味,还大感痛快了。   这趟出远门,这只‘薄情寡义’的大猫儿,也就自然而然地跟了出来。   听陆辞说起这猫儿的事,狄青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温驯地盘在自己脖颈的它一眼。   接下来陆辞就惊奇地看见,敢在柳七跟前耀武扬威的这只大猫儿,竟是在接触到狄青目光的那一瞬,一身毛倏然一竖,好似受到了惊吓一般。   旋即整个身躯就如化作了一滩水似的,软绵绵地从狄青身上滑了下来,变成一块大猫饼,瘫平在地上。   陆辞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原来是一物降一物啊。”   这倒也不奇怪。   陆辞想,狄青打小就有独自上山打猎的本事,身量看着不壮实,却是极精悍的,最难得的,还是那身野性和锐气。   小梨花这种娇养的猫欺软怕硬的,会被狄青的气势压住,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狄青结巴道:“还、还好。”   陆辞看他紧张的模样,不由笑了:“我不过随口一问,你紧张什么?”   狄青彻底答不上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但就是每次看到陆公祖笑盈盈地与他说话时,心就不受控制地跳得飞快,脸上变得滚烫,话也说不好了。   得亏陆辞忙了扎扎实实的两日,又因已上了船,总算放了心,就未再调侃他,而是在叮嘱他玩耍时莫太靠近船边、以免掉下河后,就回厢先作补眠了。   狄青左边手臂上还搭着不知何时又爬了上来、跟软泥一样赖着的大猫儿,身子站得笔直。   等他低头乖巧‘恭送’陆辞回厢后,立马将这奸诈的猫儿放开了。   平日敢在柳七公然叫板的狸花猫,到狄青面前,哪怕被这般冷待,也只敢仰着脸,委委屈屈地‘喵’上一声。   而狄青淡淡地瞥它一眼后,它竟连‘喵’都不敢再‘喵’了,一个轻盈地跳跃,麻溜地去在船上自个儿溜达去。   狄青遂不再管它,原地犹豫一会儿后,就从随身的小包袱里取出一册书,在桌旁认真读了起来。   也没读上多久,他估摸着快到午膳的时候了,便将书放下,往小厨房走去……   陆辞并不贪睡,且因早膳用得匆忙,仅小憩了一时辰,就悠悠醒转了。   真要说来,他还是被一阵让人食指大动的食物香气所唤醒的。   他一睁眼,在边上小榻上坐着的下仆,立马就察觉到了。赶忙取来热汤和干净的巾子,供陆辞洗漱。   陆辞将自己打理好后,便打开了房门,一眼就看到了老实巴交地在甲板附近的桌子边坐着,一本正经地读书的狄青。   陆辞莞尔一笑:“船上那么快就被你逛完了?”   狄青从汾州到汴京时,是他头一回出远门,全程走的都是陆路,又是随同大商队行进的,坐船显然还是头一回。   这般岁数的小郎君,会感到新鲜,忍不住四处探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同样年少老成的朱说,当年也没少在船上逛来逛去,不时因观河看海有感,写下诗赋呢。   狄青连忙应了一声,对这问题,他却含混过去了:“唔。”   好在陆辞并未追问,而是立马就被他跟前那正用小瓷碗接了点灯油,正温着的小巧玲珑的瓷碟里,所散发的诱人香气所吸引过去了:“这是什么?”   狄青飞速回道:“酱汁。”   陆辞好奇道:“什么酱汁这么香?”   他这回离京,并未带走宅中的厨子,而是临时雇佣了一位,专程为他们在船上的膳食服务,等到了地方,雇佣契约就解除,对方将随船自行折返。   因定得比较急,雇金也不高,陆辞是不指望能遇上物美价廉的好事的。   但若对方的手艺真这么好,做个佐料还讲究成这样,那他都要忍不住考虑,将那厨子的雇佣契书,再延长一段时间了。   狄青不自觉地有了笑模样,回道:“用姜、蒜、花椒粒、碎米……”   陆辞越听越不对劲,挑眉道:“是你做的?”   狄青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邀功一样殷勤道:“鱼脍也料理好了。”   话音刚落,他就似变戏法一般,从边上的小竹篮里小心取出一碟切得薄如蝉翼的鱼片来。   看他一脸期待的模样,陆辞无奈道:“有厨子做事,你浪费这时间作甚?不如多读些书。”   狄青着急道:“不费事,我,书也读了的。”   唯恐陆辞不信,他还把搁在边上的书又拿了过来,向陆辞示意自己已读到了哪一页。   他进厨房时,见那厨子做事好生潦草,手艺一瞧就精不到哪儿去。   在船上少说还得待个十来日,若任其烹饪,陆公祖肯定不喜,只能囫囵了事了。   陆辞摇了摇头:“我知你一番心意,但我带你出远门,可不是要让你为我下厨,在炉灶间辛苦的,只想让你沿途看景,闲暇时读读书,一道增长见识的。”   狄青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晓得了。”   “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陆辞见他耷拉下脑袋的沮丧模样,霎时心软,在他肩上拍拍,笑道:“只是,你若真不喜那厨子手艺,也不必亲自下厨。等夜里船靠岸了,我就带你上岸去,尝尝沿途各地的特色佳肴,再打包上一些,就足够应付次日的早午膳了。”   听了这话,狄青原本黯淡的眼底唰地一下又亮了。   这情绪上的强烈变化,陆辞看在眼底,十分想笑,但顾及到小孩好面子,还是忍住了。   ——还真没想到,这小饭桶不仅能吃,还挺挑剔。   想到这,陆辞不由有些犯愁。   该不会最后叫小狸奴走上歪路,贡举不考,却闹着做厨子去了吧?   他全然不知的是,根本是自己想左了。   若他哪天心血来潮,去到狄家庄,那不管问谁,都会得到同样的答案:在认识陆公祖前,狄青对吃食不挑剔的程度,已到了夹生的米粒、稀汤模样的所谓米粥,失手烤焦糊的鸟肉,没剖腹掏肠的鱼……都是能面不改色地往嘴里塞的。   他也的确有些灵性,钻研吃食上肯花心思,虽比不上宫里御厨,但就地取材的本事,却已足够让小饕餮很是满意了。   虽被剥夺了下厨的‘权力’,狄青知晓陆辞对自己的关怀,又解了怕厨子手艺太差,导致对方又吃不好的隐患,便当真听话,一心只读圣贤书了。   一到夜里,陆辞毫不食言,就领着下仆和狄青往繁华的城里钻。   然而今非昔比,与当初带朱说出门时,仅是偶尔享受一顿的情况截然不同的是,此时的陆辞好歹已做了三年多的官,现在还领着从三品的优厚俸禄的人了。   加上一些自己弄来的额外进项,有房有马还有余钱的他已颇为富裕,能真正过奢侈日子了。   在当地最有名气的饭店里一顿饱食后,陆辞就悠悠然地带着不好意思地红着脸的狄青,留下一桌子数量惊人、让伙计们目瞪口呆的空盘子空碗,往车水马龙的街上去了。   因陆辞秉着随意逛逛的心思来,就有了走到哪儿算哪儿的随缘心思,便未雇请领路的小向导。   于是不知不觉间,人生地不熟的两人,就不慎误入了遍布秦楼楚馆的小巷。   陆辞淡然自若地领着狄青穿行其中,对招揽客人的歌妓们微笑回视,却丝毫不为其秋波所动。   倒不乏女子被他那难得一见的俊俏模样反勾得芳心大动,原本只投入三分心思的揽客行径,愣是使出了十分动力来。   若不是陆辞有凛凛气势,叫她们不敢轻易靠近,加上他步履轻松自若,速度却半点不慢的话,就不会脱身得那么轻易了。   即便如此,未能成功的她们哀叹出声的同时,还是不死心地将香帕掷出。   狄青被陆辞牵住一手,当然不舍得挣开,但行动自然就不比正常情况下的灵敏,于是不可避免地被一些充满脂粉味儿的帕子掷中。   一想到这帕子真正对准的目标,狄青的脸色,很快就变得越来越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京城的官员要出城,得汇报姓甚名谁,居何官位,奉了什么差遣,到哪里去公干等情况。这些情况还要被报告到御史台和尚书省以备查考。宋仁宗时有个宰相张士逊,年纪大了退休在家养老。一次他出城郊游,回来时受到守城官吏盘查,老爷子感到憋屈,写了首诗说:“闲游灵沼送春回,关吏何须苦见猜。八十衰翁无品秩,昔曾三到凤池来。”他也不过发了顿牢骚,而不敢挑战制度。(《活在大宋》) 第一百六十八章   由汴京回密州的路途,并无一河贯通的便利,而是要么全走陆路,要么绕趟原路,转折一番,才能全行水上。   陆辞素来不喜马车颠簸,对行陆路是能避则避的,现便仗着自己没晕船的毛病,择了较为麻烦的水陆。   只是上回来京时,他走的是商船最多、路程也最短的京东西路方向。   这回,他见时间充足,又有意带狄青游山玩水,便选择了迂回绵长,先顺着汴河从南边兜上一圈,再转沂水北上进入密州的路线。   陆辞未料到的是,上回没遇上的小麻烦,这回就被结结实实地碰上了。   问题出在从汴河转沂水,起衔接作用的一处官渡口上。   但凡经过官渡时,船只想要靠岸停泊,装卸货物,都需经艄公严格对照路引所写,一一进行查验,确定无误后,再缴纳上三十文许的费用,便可予以通行了。   然而这回陆辞所乘的船只,却没那么顺利。   查验货物的吏员在船上不断上上下下,皆板着脸,好似极不满意的模样不说,那些个比他们还来得迟一些的大商船队,都已顺利通过检验驶离了,唯独他们还被扣押着,一直盘问不休。   陆辞在出发前就知晓一路上多的是需同验看公验的官吏打交道的时候,从前是不得不亲自出面,现在条件宽裕许多,就直接雇了一名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的牙人,由他代为打理这类事宜。   但这回拖延的时间太长了,陆辞不可能不察觉出不对。   他不露声色地给狄青布置了一道课业,便在对方奋笔疾书,苦思冥想时,将门掩上,寻牙人问询具体情形去了。   林牙人正为难着,见陆辞来后,面上便多了一丝尴尬之色:“陆官人。”   陆辞微笑,并未苛责他办事不利,只关心道:“可是遇上麻烦了?”   林牙人警惕地四下一看,见离得最近的官吏,也有十几步远,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便放下心来,坦白道:“是碰上‘吃拿卡’了。”   陆辞挑了挑眉。   对此,他虽早有耳闻,但真正遇上,却还绝对是头一次。   别看大宋官渡费十分低廉,但真正商旅需通行时,要付出的代价,却是这的几十、甚至上百倍多。   即使宋律上早将艄公“邀阻”客商,“横索”财物的行径定为重罪,仍是屡禁不止,只手段温和迂回许多。   威胁殴打等容易留下证据的,因畏于严惩,一般是不会再有的了。   但他们仍是手段百出,就拿最简单的一招:只消将商船长期扣在渡口,以存在问题为由,语焉不详地不住进行盘查,往往就能达成目的。   尤其是外出雇船运输货物,纯粹是为做生意的商贾,最受不了被耽误时间——每被多扣上一日,就得多付船上雇员、商行伙计食宿等费用,更别说心里同时还得承受的煎熬了。   若是以保存时限较短的物件为货品的商家,更会心急如焚,宁可多付些巧立名目的‘通行费’,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一船货物就此报废。   陆辞在汾州为官时,曾在卷宗中翻见过,曾有一常往返于汾、汴两处、以贩卖新鲜鱼虾的豪商,就是因交‘通行费’时未令人满意,因此受人刁难,被强扣过几回。   等三五天后被放出来时,虽人是毫发无损,但鱼虾却早已死尽,只剩满船腐臭。   几番下来,就生生被折腾得倾家荡产,最后愤而自缢的惨剧。   陆辞不奇怪总有人敢顶风作案,他只纳闷,怎么这伙人宰过往肥羊时那般胆大,都敢宰到他头上了?   莫不是认定了京官返乡时,通常无权干涉地方官的行政这点,才这般有恃无恐么?   陆辞仔细一想,忽就明白其中关窍了。   并非是他们胆大包天,而纯粹是不知情罢了。   他因自己出这趟远门,并非是奉了公职,所以极其低调,雇人也只是通过牙行从渡口雇的,从未宣扬过身份。   他为官身的信息,只在离京时在中书省和御史处留存,并未在公验上标注。   公验上所登记的,唯有他出行的目的,要往何处,途经何地,逗留几日,以及所携的具体人和物等。   因此在这船上的,除了他所带的三名下仆,以及狄青外,并无人知晓他的真实底细,仅能从他所携的满船准备在分密州或是倒卖、或是赠给亲友的商品上,外加所带下人的数目上判断,他家境颇为富贵。   单从他只讲究舒适、而不需奢华的衣着打扮,极轻极俊的年岁相貌,以及船中所载来看……   几乎所有人都会以为,他为哪家豪商富贾家的子弟,且是头回独自出门做生意的,而丝毫不会往他本人就是朝中从三品的大官身上联系。   宰客宰肥也宰生,陆辞乍看是两都占了,自然躲不了被敲诈上一笔狠的。   林牙人在接下这活计,也充分考虑了这点,在真正遇上时,并不觉慌乱。   破财消灾,正常情况下,要个四五贯也就顶天了。   只在交涉时,他愕然发现,对方显然摆明了要欺负他雇主年岁小,多半没有自个儿出行的经验,所载货物又价值不菲,瞧着颇有利可图这点,因此竟是来了个狮子开大口,一要就是极不客气的一百贯。   一百贯!   林牙人被狠狠地吓了一跳,差点没被气死。   他可看得清楚,就连方才被有说有笑着放行的那一整只船队,都没要这么多。   他正头疼得不知该如何还价时,陆辞就来过问了。   尽管有暴露他没甚能耐之嫌,但眼看着对方不达到目的,定然不会轻易放行的架势,他唯有一咬牙,同陆辞说了。   陆辞即便是头回遇上这种事态,但到底有着在密州做大小营生、以及知汾州时翻阅过往案宗的经历,自然清楚,这价位高得不同寻常。   “这也怪不得你。”陆辞莞尔一笑:“只是一百贯,着实太多了些。可否劳烦你出面,同他们谈谈,看能否降下来一点?”   陆辞应得这般干脆,即使口称‘一百贯’有些为难,但听那云淡风轻的语气,也不似真头疼的模样。   林牙人顿时如吃了颗定心丸,继续同那些人交涉了。   然而陆辞答应得这般痛快,反而让艄公认定他果真是怕了,更加有恃无恐。   见林牙人来讨价还价,他们非但不肯降下一些,还额外加了十贯。   甚至为让陆辞尽早掏钱,他们还摆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查验得更加频繁,道船上所载物品颇有可疑处,恐是邻国细作,夸大了恫吓一番。   面对自认为搞砸了,一脸如丧考妣地来见他的林牙人,陆辞这次是一口咬定‘拿不出’,还道‘要扣就扣’。   见陆辞还负隅顽抗,那艄公啼笑皆非之余,当真就将他扣下了。   即使不好让这细皮嫩肉的漂亮郎君受什么皮肉之苦,他们也有的是手段叫他有苦说不出,日日心惊肉跳,迟早被吓唬得乖乖就范。   果不其然,这位小可怜在同他们僵持了近十日后,最后颓然认栽。   在老老实实地付了他们几日来兜兜转转下、共索要的一百五十贯,才终于能脱身了。   然而在通过官渡后,好似饱受惊吓的陆小可怜,并未急着顺沂水北上返乡,而是在庐州境内,多逗留了几日。   在僵持的这七八日里,陆辞所雇的船员也的确吓得不轻,陆辞便给他们每人发了一贯钱作为压惊,也放他们轮流下船休憩一阵,就带着几名下仆和狄青,不急不慢地往城里去了。   只是与之前下船时是为四处闲逛,尝尝当地美食不同的是,陆辞这回目标明确,直奔城中县衙所在,针对方才受艄公衡索之事,正式提起诉讼。   讼纸送至,花押也已画下后,陆辞便面色如常地带着狄青在县衙附近的一处邸舍住下,好似要打持久战一般。   见陆辞这般较真,狄青犹豫再三,还是小声提醒道:“那艄公如此嚣张,定是仗着官官相护的底气,公祖纵要讼他,恐怕也会被官府压下,落得不了了之。”   陆辞笑着解释道:“狄弟误会了,我从头到尾,就不认为县衙能为我主持什么公道。”   狄青一愣。   陆辞轻飘飘道:“不过是要钓鱼执法……不,顺藤摸瓜罢了。”   之所以陪那些人耗了七八日,就是想看看,在他不肯松口的情况下,那些人到底能用什么手段来迫使客商就范,胃口又能有多大;而在双方僵持时,对于如此重要的官渡口,竟不曾有过哪怕一名当地官员走出衙署,到官渡一带巡历查访,探访督查;再是他递上讼书时,依照诏令,本该‘非急病,在假,不许不出厅治事’的县衙官员,只得寥寥无几的几人在,也根本不见县令和通判的影子。   现距他报案,已过去三天了,衙门里仍是静悄悄的,里头只剩懒洋洋的官吏在打瞌睡,偶尔翻阅一下少得可怜的公务,并无调查的迹象。   而官渡那些胁迫客商的艄公,更还是那般猖狂行事,根本不受影响。   狄青听完,若有所思。   他看着陆辞将自身遭遇,以及近日所见所闻,悉数记下。   最后在登记好同受胁迫,不得不破财消灾的那些商船的信息后,就往邮递处跑了一趟,将这奏疏加急送往京师了。   送出信件后,彻底完成突击调查工作的陆辞便不再在庐州逗留,而是拎着狄青回到船上,要沿沂水回密州去。   ——毕竟他很是怀疑,若不走快一点,很可能又要被丧心病狂的小太子随手抓了壮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官府设立的官渡毕竟有限,而且手续烦琐,很多地方又要买牌又要查验货物,还有固定营运时间。因此老百姓选择私渡也就是图个方便。不过私渡乱收费不说,营运地点又往往是急流险滩——官府不设官渡、也不容易监督的地方。所以说,乘坐私渡,即便是幸运,没遇到船匪船霸,也很可能被宰上一刀或是不幸翻了船,做个冤死鬼。   私渡很危险,乘坐需谨慎。不过官渡也未必尽如人意——大宋官渡船费不贵,有的地方才三十文钱。不过吃拿卡要一样免不了,这一点从大宋政府一再严令官渡营运人员——艄公、不得“邀阻”客商,“横索”财物,并且将这种行为定为重罪,就可以知道。(《活在大宋》) 第一百六十九章   随着对小太子做派的了解与日俱增,丝毫不愿做那只老被逮着一直薅毛的倒霉羊的陆辞,这回倒是真想走。   偏偏他刚跟狄青回到船上,就马上体会到了什么叫事与愿违——几天前还对他最终上交的过路费感到满意,肯放任的渡口官吏,又气势汹汹地冲上了船,严声厉色地让陆辞出来。   陆辞甫一露面,就被他们凶神恶煞地控制住,以‘公验’上所列的货品数额有误,怀疑其中私自夹带了违禁品为由,将人直接捉拿入狱了。   陆辞虽愣了片刻,但也不难猜出,他们这般折腾,除了是因得到风声,要报复自己这几日来东奔西走、向县衙发起诉讼的无用功外,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出于贪得无厌。   毕竟他做的‘无用功’,根本无损他们皮毛,倒成了一场笑话。   反而是切切实实的一百四十贯的额外收益,显然让他们彻底尝到了甜头。   现这头本来就不舍得轻易放走的肥羊,竟傻乎乎地冲县衙检举起他们来了,那自然得再惩戒一番。   所谓‘有疑’,而非定罪,足证狡猾。   既给了陆辞那定也极其富裕的家里捞人跑关系的空间,也防了一旦被哪个不长眼的付诸诉讼,他们还能充分自辩。   毕竟‘有疑’二字,可仅凭他们个人判断,而无需定罪那般,需要真凭实据。   捏造证据,令陆辞真背上莫须有罪名的胆子,他们自是没有;但将人扣在牢里后,什么时候查清,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反正着急的,自然不可能是他们,而是身陷囹圄的陆辞,以及他背后的陆家人。   就陆辞所表现出的,连一百四十贯的渡资都舍得拿出来的丰厚财力,陆家想必极其富裕。   也定会愿意为保住自家郎君无损,而使大量银钱来打通关系了。   若陆家那般做的话,便是他们的一厢情愿,定也不敢声张。   陆辞很是无语地被他们关进了牢里,连带狄青也遭了连累,同样被关押了起来。   毕竟陆辞对狄青的关怀照顾,是众人有目共睹的,身份显然与其他下仆不同,便被当做一同出行的陆家子侄,给一道关起来了。   至于那些六神无主,一看就没什么见识的下仆,则被他们一通恫吓,勒令尽早将消息回报给陆家,好派人来赎人。   殊不知船上那些临时雇工是被吓得够呛,冷汗涟涟,但已跟随陆辞三年许的那几名近仆,看向这群对自己主家凶神恶煞的艄公时,眼神非但没有半点惧怕,唯有微妙的同情和……钦佩。   若非陆辞刚冲他们使过眼色,之前也曾叮嘱过让他们将计就计,莫要起冲突,更不要暴露真实身份的话,他们是决计不会叫陆辞这么被轻易带走的。   但即使眼睁睁地看着陆辞被带走了,他们想装得慌乱,也实在装不动:哪怕再傻的人也能想象出,只要将陆郎主的真实身份抖出来,根本不是什么好欺负的富家公子哥,而是结结实实的朝中从三品大臣的话……   这几个耀武扬威的艄公,怕是要吓得当场晕倒在地吧?   因装不出害怕慌张的模样,又怕露馅而破坏了陆郎主的计划,他们唯有快速交换了个眼神,就齐刷刷地低下头去,权当演出‘怯弱怕事’了。   而看着他们虽一个个都长得人高马大,却窝囊懦弱得很,连上前问询几句都不敢的模样,眼光向来毒辣的艄公们,更对勒索陆家之事胸有成竹了。   能养出这般没底气的下仆的人家,富恐怕是有余,贵则肯定不沾边的。   那些个权贵人家的下仆,他们可见过不少,都是一个赛一个的气势凌人,自然不会去轻易招惹。   他们将算盘打得哗哗响时,前世加今生都是头回蹲号子的陆辞,也丝毫不觉气恼。   他反而感到新鲜,开始四处仔细观察,作起实地调查来了。   同样也是头回蹲大牢的狄青,亦是淡定无比。   他对陆辞从头到尾都有着绝对强大的信心,知晓公祖会任由这伙人摆布,绝对是另有打算,想慌也慌不起来。   况且,能被一道关进牢里来,这般接近公祖,保护公祖,简直是他做梦都盼不来的好事。   唯一不太如意的,就是这阴冷潮湿,又极为污糟的环境了。   见陆辞正忙,狄青当然贴心地不打扰,而是将牢房里堆得乱七八糟的破稻草亲自筛选一遍,挑出较为干净完好的,用巧手一阵凝神细编,很快就编出了张薄薄的简易草席和扁枕出来。   剩下的稻草,得到的待遇就敷衍多了——狄青随手一拢一扎,再踩了几脚,将一些太扎人的毛刺给压平后,自个儿在上头拿皮糙肉不厚的背脊滚了几个来回,就算自己的狗窝了。   其实这间牢房还算好的。   说到底,捏造缘由将陆辞关押进来的艄公们,目的是为了有向陆家索要更多钱财的名目,再加这养尊处优的富家郎君只要关进牢里,多半也已经吓破胆了。   怕真弄出人命,落得鱼死网破,人财两空,他们自然不敢,也不需要动用刑罚,还算得上优待地将两人单独关在一间里,免得被其他不乏穷凶极恶的犯人给打伤打死了。   等陆辞将这牢房的基本环境研究了个七七八八后,一回头,就诧异地看到对比鲜明的两处草席,以及周边牢房里一脸见鬼表情的其他囚犯。   “这是你亲手编出来的?”   陆辞虽未太关注狄青一直待着的阴暗角落里具体堆了什么,但也不可能不知晓,牢房里不可能有这种称得上精致讲究的寝具。   他不可思议地观察着那虽是草草编就,却有模有样的草席和枕头,饶是清楚狄青年纪虽小、自理能力却无比强大这点,仍忍不住吃了一惊。   狄青很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惭愧道:“若是娘亲在,定能编得更好。”   “……”   在编织方面自认是个绝对废柴的陆辞,闻言只有无比真挚道:“是您老谦虚了。”   狄青以为自己听错,困惑地眨了眨眼。   陆辞不理因看到两人气定神闲而一脸莫名其妙的狱卒,在感叹了那么句后,就故意板着脸,教训道:“你将好的稻草尽留给我了,还费心思编成这模样,自己却用那些残次的,真当我能睡得安心么?”   狄青在陆辞跟前向来嘴笨脑拙,见陆辞非但不感到高兴,还凝眉不悦的,顿时整个人就心慌意乱了起来,压根儿没心思去琢磨这话里真正意思是什么:“我,我,我只是……”   陆辞见他这真被吓到的惶恐模样,不由绷不住严肃表情了,失笑着在他颊上轻轻捏了一下,莞尔道:“这辈子我们可能就只住这么几日牢房了,天还那么冷,分两处作甚?干脆请小狸奴帮人帮到底,顺道暖暖被窝吧。”   狄青:“…………”   听着陆辞明显是玩笑的话语,在这一瞬,狄青脑子却像是被大锤子狠狠抡了一下,沦入神魂颠倒的状态。   而对此毫无察觉的陆辞在调戏完后,就拉着僵若木偶的他躺下。   还将暖和厚实的外袍褪下,当被子一样盖在两人身上。   虽未真正抱在一起,但两人挨得极近,如此亲密地依偎着,加上都是气血旺盛的年纪,根本不觉冰冷刺骨。   自然也用不着似陆辞所说的那般,叫狄青‘暖床’。   直到累了颇久的陆辞很快陷入睡梦中,才回过神来的狄青,脑海中浮现的头个念头,就是感激这牢里昏暗得难辨面孔的光线来。   毫不怀疑,在听到陆公祖那话的那一刻,他浑身蒸腾起的热度,别说是暖个区区被窝,怕是就连水都能烧开了……   面颊还红彤彤的狄青,想到这又很是不好意思了。   他默默地往外袍里缩了缩,悄悄摸地继续‘不好意思’了一阵。   仗着公祖睡着了,他索性鼓起勇气,又睁大眼,借着一点黯淡的光,仔细打量起陆辞的即便睡着了,仍是微微上翘的唇角来。   片刻后,他不禁也抿了抿唇,往上翘起一个相似的弧度。   ——公祖真好看。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是走运地独占了一晚公祖的狄青,忍不住壮着胆子,美滋滋地开始瞎想。   不对。   ——应当说公祖最好看。   一晃过去三天。   陆辞的船只一直被扣押在官渡口,饱受惊吓的船员认定陆辞难以脱身,最胆小的那几个,更是连契书上的报酬也放弃了,直接乘了别的商船,顺路回京去。   唯有林牙人和那厨子还撑着。   倒不是因他们额外胆大,而纯粹是心眼稍微多一些。   他们盯着那始终紧跟陆辞的三名下仆的动静,见那几人阵脚丝毫不乱,甚至还在城里的邸舍落了脚,静心等待什么到来的架势,更是彻底放了心。   想必是已经通知了主家,只等着人来了吧。   盼着陆家来人的,不止是林牙人和厨子,还有将人关进牢里的艄公。   在听说陆辞和狄青在牢里没被关出毛病,除了拒用牢饭,非让人弄来干净的饼才肯用时,他们放心之余,还好一顿嘲笑。   ——真不愧是富家子弟,就连被关进牢里,还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提些有的没的的要求哩!   不过既然连人带船都被扣在他们手中,任由摆布了,就这么点小要求,跟之后能要来的大笔钱财一比,无疑显得微不足道。   索性随了陆辞。   因陆辞的公验上写得清楚,他的人与货一样,都是从汴京来的。   而从汴京到庐州,哪怕乘船日夜兼程,也得要个七八日。   他们不仅没想到,早在陆辞‘入狱’前,汇报情况的信件就已经发出去了。   又更是做梦都不敢想,来的会是他们多年来只曾耳闻、不曾亲眼见过,传说中‘日夜鸣铃开道、过如飞电,日行五百里’,只为御前直发手诏而出动的金字牌急脚递……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金字牌急脚递:出自《宋代官制辞典》p540   十八里或二十里置一铺,乘递马行送,铺兵不入铺交接,而在驿道上。传送文书类型为事关外国或军事机密,突发事件等紧急文书。而金字牌急脚递,系不经由三省、枢密院,御前直发手诏,日夜鸣铃开道、过如飞电,日行五百里。 第一百七十章   一日半前发出这道诏令的太子赵祯,自然没有神通广大到能预判出小夫子身陷囹圄的处境,纯粹是听从了陆辞在奏疏中着重强调的‘兵贵神速’这点,才不惜出动了许久不曾现身的金字牌急脚递。   毕竟时日稍长,让官渡处的官吏有了销赃的机会,只凭陆辞提供的人证的话,说不准就令上下污糟一片的此县有了狡辩之机。   与太子手诏同时抵达的,还有得到紧急命令,由市舶司匆忙赶来的该路提举市舶司官王丝等人。   见到这前所未有的大阵仗,一脸肃容的各位高官……   对底下人所动手脚还一无所知的陈知县,整个人已经彻底懵了。   这是他奉命知此县的第三年,又因已近隆冬腊月,距资满后的磨勘可谓仅剩一步之遥,甚至连之后的可能去处,他都快未雨绸缪地给打理好了。   陈知县后背冷汗涔涔,面上强颜欢笑,心里却是一阵一阵地发慌。   他虽不怎么来县衙,但也有人盯着,并不曾听说有出现什么大乱子,怎么不声不响的,就连朝中的大官、监国的太子都惊动了,对他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姿态?   要是彻查的话,他这,可是经不起的啊!   经不起查的当然不仅是他这一处,真要说来,这各地县衙,要受人彻底梳理一番的话,哪个还能冰清玉洁,而不是藏污纳垢的?   再一听王丝的身份后,他才明白这要命的问题出在哪儿,心顿时不住地往下沉,直道坏了。   他逢年过节时,都能从底下人、尤其是官渡处得不少贿赂,便一直仿效上任知县的做法,对他们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过往商船受到横锁的情况,各地可谓屡见不鲜,屡禁不止。只在律法对惩处加重后,才不敢那般明目张胆,勒索名目也有所收敛和掩饰。   而胥吏之所以贪婪,频频利用职务便利,监守自盗,也与其极其微薄的俸禄息息相关。   陈知县感到无能为力后,只有派人打听一阵,‘确定’那些人自有分寸,且善观察形势,只挑拣软柿子捏,胃口也不算大,伤天害理的谋财害命的事更不至于干后……便心安理得地真听之任之了。   他彼时想的是,倘若东窗事发,受牵连者无数,自己顶多算是随波逐流罢了,应也无甚要紧吧。   一忆起那会儿的鬼迷心窍,此时此刻的陈知县,直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哪儿是无甚要紧的势头!   陆辞其实多少能猜出,陈知县长期不闻不问的原因。   更不难想到,与这人持有相同想法的,定然不在少数,才让商船遭到胁迫横索的恶劣处境一直存在,且大多不得不选择忍气吞声,最后习以为常。   一部分锅还得扣在大宋官制的头上——知县任期绝大多数不超过三年,资满之后,又将调往别处从头开始,根本不予结建势力的机会,而知县想要有所作为,也难如登天。   就如他曾对太子所阐述的那般,往往第一年只拿来摸索和熟悉情况,第二年整顿旧务,第三年,则开始为筹备调任四处宴请,结交人脉了。   铁打的吏员流水的知县,面对盘根错节的当地吏员,还有虎视眈眈的通判时,除极少数有决心魄力的能人外,饶是想要整治,也往往因束手束脚,无人可用,而无从下手。   当然,这也绝不该成为他为虎作伥,放任自流的正当理由。   对诚惶诚恐,满头冷汗的陈知县,急脚递铺的军士,只板着脸,例行公事道:“陆秘书监接诏。”   陆秘书监?这人是谁?   这,竟然不是给他的?   正紧绷着神经、思忖着一会儿是该先装傻充愣,还是跪地喊冤,或是弃车保帅的陈知县,一下变得茫然了。   递铺军士静候片刻后,得不到丝毫回应,也是一愕。   这样的情况,他自是始料未及的。   于是在环视一通,他按下心中疑惑,扬声又重复了一遍:“陆接诏。”   自然还是无人应答。   王丝也是一怔,不动声色地与身边人使了个眼色,立在最前的递铺军士则蹙了蹙眉,直问一脸空白的陈知县:“陆秘书监何在?”   陈知县心情屡经大起大落,这会儿却看到几分绝处逢生的苗头了,要不是他在官场上也浮浮沉沉了好些年,几乎就要忍不住把真相头口而出。   他哪儿知道自己治下的这一小县城,何时来了一位‘陆秘书监’!   好险将这辩驳憋住后,陈知县思绪电转,竟是顷刻之间,就理出了‘头绪’来。   按照常理而言,底下人虽有拦截部分过往商船,索要财物的恶行,然数目历来不大,顶天也不过几十贯,对那些个不愿招惹麻烦、耽搁时日的商旅而言,通常是承受得起的。   与两浙、京师一带最为繁华的官渡口相比,他们所盘剥来的钱物,怕只是九牛一毛。   又哪儿会严重到将太子手诏、路提举市舶司官等人都惹来?   思及此事中所有不合常理之处,陈县令越想越觉有理。   倘若犯事之人,其实是朝中这位从三品的陆姓大员,那一切可不就说得通了!   眼见着柳暗花明,陈县令倏然间精神抖擞起来,一改方才的颓然忐忑,信誓旦旦地表示不曾见过这位‘陆秘书监’,且将全力调度底下兵士,去寻这位接诏的事主。   看足了这处闹剧的王丝,则在此时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取出自己临时接到的任命,冰冷道:“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陈知县脑子嗡地一响。   ——那是道同样出自太子亲诏,示意从临路权调人取缔陈县令等官员的职务,且将人扣押入狱,留待调查清楚后再作处置的诏令。   太子从临路所调的那批官员,无一不是出自李迪与寇准的举荐,即使不嫉恶如仇,也是干劲十足,雷厉风行。   在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他们就在渡口寻到了陆辞所雇乘的船只;片刻后,又得了陆家下仆和林牙人的揭发;最后回县衙调取案宗,再半信半疑地亲自去到狱中后,就见到了掀起这场轩然大波的陆辞。   王丝乍得到确认陆辞在狱中的复命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因职掌所在,他对屡禁不止的此类恶行,自是一清二楚,也知晓有的地方仗着天高皇帝远,或是上下沆瀣一气,而常有狮子开大口,甚至叫人告官无门,家破人亡的情况。   但纵观过往卷宗,也从没见过一方胥吏,能胆大包天至朝三品大臣反复勒索,还因目的未能得偿不惜将人捉拿下狱的。   若不是此县舶司得了失心疯,非要自寻死路的话,就铁定是陆辞的故意为之了。   王丝隐约品味出几分陆辞的真实意图,不由心中微微一凛。   他还真想早些见到这位为了促成彻查此事的目的,隐忍至被胥吏欺凌也不表明身份,还任由其将自己投入狱中的狠人了……   当负责解救陆辞的别路官吏赶到时,就万分无语地看到,已将监狱里的情况亲自考察了个遍的陆辞,正毫无架子地与丝毫不知他身份的狱友们谈笑风生。   见这位一身贵气却没有瞧不起他们的傲气、身处监牢仍旧风趣又从容的郎君,要被一群相貌陌生的官吏带走时,正与他大谈特谈自己陈年趣事的那名囚犯,还有些意犹未尽。   然而他纵使满心不舍,也只有怨念地盯着这些带走他最好听众的人渐渐走远了。   与‘狱友’们所猜想的情况截然不同的是,陆辞与狄青一前一后,从从容容地走在队列最前头,后头一队人恭顺地跟着,俨然众星捧月,哪儿是被提审去了?   等到了官邸门前后,陆辞与他们笑着拱手一礼:“多亏你们出手解救。”   “奉旨行事,不敢当此谢。”那人条件反射地回了一礼,憋了又憋,绞尽脑汁,才干巴巴地挤了句大实话来:“……陆秘书监临危不乱,实有大将之风,令我等很是佩服。”   就没见过连人人闻之色变的牢狱也住得这般滋润,非但没脱一层皮,还堪称如鱼得水的。   陆辞挑了挑眉,笑眯眯地回道:“过奖了。”   ‘出狱’后陆辞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赶紧请人送热汤和干净衣裳来,供他和狄青洗浴更衣。   吃食上仗着对方有所图谋,没受委屈,但在卫生方面,却是被一视同仁的恶劣了。   尽管在这大冷天里,三五天才洗上一回澡也颇为正常,但陆辞颇喜洁净,愿为这点乐趣忍上近四日,也绝对接近极限了。   哪怕没有今天这一茬,难忍身上污垢的他,也要设法出去的。   在舒舒服服地洗浴过后,陆辞慵懒的半倚在小榻上,由下仆替他绞干长发。   诏令中的内容,让他彻底放下心了。   小太子到底猜出一些陆辞离京的缘由,虽拿这小夫子一向是用得既顺手又如意,这回还是厚道地忍住了,并未直接抓了陆辞做壮丁,而是改派由两位宰辅所举荐的其他官员,来彻查此事。   王丝身为路提举市舶司官,对司中存在的歪风邪气十分了解,且从不纵容姑息,如此刚正不阿的做派,颇得寇准青眼,此回自然也就雀屏中选了。   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赵祯的那份手诏中,仅有寥寥几句是向陆辞表明王丝可信,又表达了对‘吃拿卡’的义愤填膺,剩下的,就全是些对朝中近来发生事情的牢骚和抱怨了。   在最后,还不忘反复向陆辞强调一点——即使因此事难免耽搁一阵,也莫要为此延后了归程。   别看小太子自执监国一职后,现愈发成熟持重,得朝中上下一致赞美。   然心里积累的苦闷,却也跟着与日俱增,且因他喜欢信任的小夫子不在京中,压根儿就无人说去。   现他心底最盼着的,无疑是陆辞归来,最担心的,当然就是陆辞延后归期了。   陆辞读完后,是感动、好笑又心酸。   他默默将诏书妥善收好,便出了邸舍,与王丝相见。   初初见到陆辞时,王丝黝黑的眼底流露出一丝讶异。   毕竟陆辞已然恢复了一贯的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丝毫不像在狱中受苦挨罪过。   这么一位言笑晏晏的郎君,可与王丝想象中能亲身使出这种苦肉计的狠人,完全不同。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王丝心里暗暗嘀咕着。   他平日就沉默寡言,又与陆辞素未谋面,此回还是肩负重任而来,一心牵挂正事,并没有多的话可说。   二人只简单寒暄几句,就大致探出了对方的行事作风,愉快又默契地止了多余的客套,直奔正题了。   有陆辞指认,王丝立马顺利锁定了大部分的涉事人,特别是重中之重的县舶司、诉讼和刑狱中的官吏,几乎无一幸免,悉数落水。   从太子震怒,到手诏经急脚铺抵达,只用了短短数日,加上县舶司根本毫无防备,自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直到被蜂拥而入的军士按倒在地,带入牢中时,他们还恍惚着不知身处何地。   在提审他们之前,王丝又亲自带人去往这几人家中,搜出了与其微薄俸禄相距甚远,又因事发突然还没来得及销赃的绫罗绸缎,金银财宝。   面临人赃俱获的局面,这几人仍未绝望。   他们清楚,若是不承认也许还有生机,一旦认罪了,那才是九死无生的局面。   于是他们咬死了这是过往商船中是亲朋熟友,专程留下的赠礼手信,非是勒索所得。   王丝面无表情地听着还心怀侥幸的他们百般抵赖,静静地等到了他们彻底词穷,翻来覆去就死咬着一句‘不曾横索’时,便毫不犹豫地下令道:“传人证、物证上堂。”   见来人为陆辞时,他们最初毫不讶异:尽管不知取缔陈知县、坐在主位上提审他们的这大官是怎么来的,但既已搜出赃物,这陆姓郎君定会出堂对质。   但在见到陆辞受到传唤到堂后,仅是略微拱手一礼,并不似其他人般需躬身行礼,之后甚至还由王丝开口,搬来一张椅子容他坐下时,他们心里就咯噔一下,油然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了。   并非所有人到堂时都需躬身行大礼,更不需跪拜,特别是士人,往往得到一定优待。   但仅这般轻松就应付过去,又能得椅舒舒服服坐着的状况,他们就闻所未闻了。   陆辞并不看他们,只慢条斯理地将这半个月来的遭遇,条理清晰,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   他虽口吻平稳,措辞间不曾有半点夸大其实,然透露出的信息,却令闻者蹙眉。   从拒交对方肆意索要的高额‘过路费’,到不得不暂且妥协,向县衙递上讼书,等候数日无果后欲要离开,又被蓄意报复的县舶司官吏扣在狱中,船上商货尽遭夺取……   若非陆辞身份不凡,所递奏疏可上达天听,那换作寻常商贾,岂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默默忍受钱财被侵害、人任其欺凌了?   王丝已拧紧眉头,看向那几人时,语气就带出严厉来了:“人证所言,尔等可认?”   几人之前被人高马大的军士所震慑,并不敢打断陆辞说话,这会儿瞬间回神,大声喊冤。   按照他们的说法,这都是‘正常的人情来往’,而搜出的大批财物,也并不属于陆辞。   至于将陆辞捉拿下狱的理由,则是他船上货物里夹有可疑物件,且形迹可疑,许是邻国细作,才不得不如此的。   并且下狱之后,不曾刑囚,仅是扣押着,一旦查清,自是将人放了。   他们振振有词,颠倒黑白,甚至不乏前后矛盾时,陆辞面上犹带微笑,只充分任王丝发挥。   王丝耐心听他们说完,便将漏洞接连掷出:“既然在你们家中所搜出的财帛,皆非陆辞所有,那你们口中的‘可疑物件’,又在何处?”   反应最快的那人立马回道:“是一套青瓷碗,还被下官留在司中,尚未辨明底细!还请您派人去取,明察此事!”   他们在将陆辞船中物件收缴时,那些个破书自然当成了文人酸儒的破烂,不曾被他们所看一眼,只将瞧着价值不菲的金银绸缎悉数瓜分。   而他则对几只玲珑剔透、手感光滑细润的青瓷碗情有独钟,尤其瞧着底下还改了字迹龙飞凤舞、难以辨识的金印,赫然绝非凡物。   于是连其他都彻底放弃了,只将这套瓷碗据为己有。   又因着实喜爱,就放在司中,不时观赏一番。   现大难临头,他显然顾不上心爱之物了,只在慌乱间忽想起碗底那来历不凡的金印,赶紧死马当作活马医地抛了出来。   要是那金印真有猫腻,证明陆辞许是他国细作的话,那他岂不是不仅无过,反而有功了?   对他的信誓旦旦,王丝仍是一脸漠然,倒当真让人去取了。   陆辞微微一笑,并不做任何言语,更不曾和他们抢着做任何指责辩解,反倒是一副心情颇好的模样。   若是他没猜错的话,被这人当做救命稻草、想要拿来反咬他一口的那套   等那套映润剔透的青色细瓷碗被当做证物呈上后,王丝并不急碰触,而是命人先将此物摆在那人身前,询道:“你方才所讲的,可就是此物?”   那人浑身被捆缚,轻易动弹不得,闻言还是挣扎着立马凑近了,仔细盯着一会儿,又还是不放心,请人将碗身翻转来,盯着碗底那精细得很的金印又看了许久,才笃定地点了点头:“正是此物!”   在他忙着分辨时,王丝已令人将方才所问的内容写下,此时就命他画下花押,证明此套瓷器便是他口中的可疑物什。   接着,又将此物放在陆辞跟前,容他细看。   陆辞心里对王丝一丝不苟的办事方式很是赞赏,也极愿意配合,此时只看了一眼,就颔首道:“不错。”   王丝这才让人将那套瓷器呈上,亲自验看了。   因职务之故,他接触、验看过的物件可谓数不胜数。   而这套青瓷的质地,却让他自看到的头一眼起,就感到难以抑制的熟悉。   王丝不动声色,将碗小心拿在手中,仔细查看一番后,这份熟悉感就倏然找到源头了。   他嘴角微抽,看了气定神闲的陆辞一眼,毅然将碗身翻了个个儿,不出意外地露出了碗底上那枚金印来……   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王丝瞟了陆辞一眼,询道:“盖有此印的……还有哪些?”   陆辞毫无隐瞒,很快将记得的全部和盘托出。   王丝只略微一回想,就知晓在那批还未被逐一验看过的赃物中,定然就混入了不少。   他眼皮微跳,转而定定看向指认陆辞的那人,沉声道:“证据确凿,的确不容狡辩。”   不等那人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王丝已垂了眸,厉声道:“速将人犯押下!”   此人眼光的确不俗。   不但将有太子殿下私库印戳、由官窑特为皇家烧制的细瓷据为己有,还好死不死地将太子殿下的金印认定为细作之物。   最后,又异想天开地拿来指认前左谕德陆辞……   别的不说,单是这个不得了的误会,就够这人脑袋落地的了。   在王丝等知晓实情的人眼里,如今证据齐备,陈知县等还需根究后再作量罪,他们数罪并犯,着实已是必死无疑。   但不知情况为何急转直下的这几人,则彻底傻眼了。   特别是自作聪明的那人,一边被军士粗鲁地拖拽着往堂外行去,一边急得涕泪横流,不顾一切地大喊:“冤枉,冤枉啊!”   王丝对他们的鬼哭狼嚎、大喊冤枉一概视若无睹,径直步至阶下:“幸有陆秘书监不惜亲身涉嫌……”   听到‘陆秘书监’这四个字后,刚还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喊冤声,就此戛然而止。   ——陆秘书监?   饶是他们官微人轻,对‘秘书监’这三字,却绝无可能一无所知的。   他们浑身僵硬,缓缓转过头去,就抢在被彻底拖出堂外之前,看清楚了‘陆秘书监’的侧脸。   那被他们认作是软弱好欺的肥羊的陆秘书监,正笑盈盈地同审讯他们的那位大官说着话,神色从容自若。   完完全全就无法与他们之前所见到的那位唯唯诺诺、无可奈何的那位郎君联系在一起。   等看不到陆辞了,他们才拧过头来,就在彼此身上看到了如出一辙的、似被雷劈过一般的震惊的脸。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知道这块让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的南墙,到底姓甚名甚。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提举市舶司官:   其实是元丰3年才在广南东路,两浙路转运副使兼的,掌领本路市舶务职事。之后都由转运使,转运副使,或是朝官充当。史上的王丝其实是大中祥符八年的进士,后迁侍御史,又以转运使兼提举市舶司官的,他被我魔改了一下时间,就因为要把这个职务出现的时间提前了(毕竟我没找到天禧二年管这个的官叫啥,更不清楚到底存不存在这个官)。(《宋代官制辞典》p497) 第一百七十一章   尽管涉及横索陆辞一案的所有相关官吏,都在短短几天内悉数被捉拿下狱,轮番提审后,得确凿证据,具都注定面临严惩。   但显然,小太子不惜大费周章地将邻路官员调度过来,可不仅是为解陆辞一人之困,而是意在彻查整个贪腐败坏的舶司和刑狱体系的。   这些大大超出陆辞的职权所在的事宜,就由王丝为首的一干官吏来主持了。   陆辞乐得轻松,等身上所系的事一了,便毫不留恋地向王丝告了辞。   等重新在庐州雇了几名船员后,就准备带着狄青继续北上了。   王丝因事务繁重,正是最不耐烦应酬的时候,于是只在嘴上客套一番,就在陆辞真心实意的婉拒下,心安理得地免了饯别宴,专心梳理收集来的诸多证据了。   到出发这日,陆辞跟狄青拖拖拉拉地直到最后一刻,才带着一早从集市里买来的大包小包的各式零嘴,急匆匆地登上了船。   下仆们忙着将一包包吃食从被挂满了的狄青身上卸下时,陆辞忍着笑,微微侧过头去,就瞥见渡口的情景了。   却是一名年纪轻轻,身着襕衫,面目青涩,尚未及冠的士子,背着沉重的书袋,手上提着一简易的竹筐,面色涨红,正和一满脸不耐烦的商船上的船员争论什么。   陆辞微眯了眼:“先不忙出发,你们来个人去问问,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下仆立即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打探得清清楚楚,向陆辞回道:“回郎主,那位士子已然取解,为省试要赴京去,且早早将渡资和路费给交了。只是他运气着实不佳,遇上的船主偏偏涉入舶司受贿一案中,现被捉拿审问,不知何时能出来。”   “他这却要赶不及了,才恳请他们将路费退还,好让他另寻船去……”   可想而知的是,这一未被写入契书中的突发状况,直接就遭到了对方的断然拒绝。   商船那边亦是理直气壮,振振有词——他们不过是主家被暂时关起来了,但船还是要跑的,仅是晚上一些罢了。   现等不及,要临时毁了契约的可是这士子,他们并无过错,当然可以不退。   因契书存在这一漏洞,对方摆明不愿通融,耍起赖来,就让本就不擅应付此道那士子,拿对方的不近人情感到无可奈何了。   陆辞观那人的着装打扮,也不似家境富裕的,面临这种紧要情况,还需自己出面申讨,显然身后并无人可靠。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取三贯去,问清他名姓后,再借给他。”   三贯不多不少,足够路费了。   狄青目光微动。   他自然猜得出,公祖之所以以‘借’而非‘赠’的形式,将那不大不小的金额交到对方,就是为了让对方更愿意接受下来。   连面都不露,就是不愿摆出施恩的姿态了。   即便如此,那带着钱去寻人的下仆,还是遭到了谢绝,无奈回来:“那郎君道,多谢郎主美意,只是坦言他家里并不宽裕,近来又遭变故,更是窘迫,恐怕难以偿还,并不愿欺瞒郎主。”   陆辞笑道:“我何时说过,还账的人会是他了?”   不但是健仆,狄青也是一愣。   陆辞淡淡道:“他要不回自己的账,我却有办法要到。所以他所欠下的,顶多只是份我替他讨账的人情,就让他宽心收下吧。”   这话的确不假。   对家境寻常,无权无势的学子而言,想要回这笔路费可谓千难万难,但于如今的陆辞而言,则是桩仅需一句话,就能彻底摆平的小事。   毕竟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可不是白忙活的。   狄青若有所思。   再次得了指示去的健仆,就将陆辞的话原原本本的重复了一遍。   那士子怔然许久,却仍未伸手接过,而是猛然抬头,心中宛有所感地看向健仆来时的方向。   ——可惜只来得及瞥上一眼,仅仅捕捉到一个侧面,就因对方转身走远,而再看不见了。   见这士子面露怅然,还似犹豫,着实不愿再失败而归的健仆,便将陆辞教他的另一番话给说了出来:“郎主还想问你,你十年寒窗苦读,究竟是为修身治国平天下,还是为与船夫继续纠缠的?”   此话一出,本就动摇了决心的士子,就再不迟疑,伸手接过了。   他向健仆拱手一谢,又一板一眼地向恩人所在的船只方向深深一揖,恳切道:“我姓包名拯,为庐州人士。承蒙恩公相助,不敢妄辞。只不知可否知晓恩公名姓,他日我若侥幸能有所成,也好登门拜谢?”   见他不是迂腐死板、一昧好骨气的书生,健仆暗暗地松了口气,听得此言,立马就将陆辞事前叮嘱他的答复说了出来:“我郎主姓雷名锋,不必挂心,有缘自会再见。”   而先前虽看清楚了对方面孔,却丝毫没将白白净净的青涩小书生往电视剧那额印月牙、肤色黝黑的包青天身上想的陆辞,已将这一道小插曲淡忘了。   他以一种显得极慵懒的姿势,舒舒服服地坐在有柔软靠背的长椅上,手里捧着《春秋左传》,一边颇为随意地翻动着,一边更为随意地给狄青出题。   此刻的狄青,则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肃然,紧紧地握着笔杆,每次落笔,都显得紧张万分。   陆辞先只在《春秋左传》的范围内,随机出了三十五道较为简单的帖经和墨义题。   就有趣地发现,狄青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但在经过一番苦思冥想后,绝大多数都能答上。   既然并没难住狄青,陆辞自然就渐渐加深起难度来了。   狄青的眉头也跟着越皱越深,越皱越紧……   直到狄青错题的数量接近三成,头上的汗也越来越多后,已大致摸清楚他底子的陆辞就厚道地停了下来,将边上的零食拆了一包,放到狄青跟前,笑道:“还不错。这是奖励你的。”   狄青却仍羞愧地低着头。   自己方才错的题数,即使陆辞未说明白,他也多少有数。   于是尽管得了褒奖,他也半点都高兴不起来,许久后,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观察笑吟吟的陆辞。   陆辞见他不信,不由挑眉,莞尔道:“你不会以为我是在说假话,就为安慰你吧?那你可大错特错了。难道柳兄还不曾告诉过你,当初我督促他课业时,他是如何被我折腾的?”   ——当然说过。   对小饕餮那些个‘严酷镇压’的手段,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柳七,可没少拿来同即将‘受难’的狄青絮叨。   但哪怕是同柳七还不熟悉的狄青,也轻易能看出对方在说这话时,眼角眉梢分明都带着‘小饕餮同我亲近’的骄傲和欢喜,浑然不似所说的那般‘被迫修身养性,受了天大的罪’了。   只是这份令他羡慕已久的待遇,在终于落到自己头上后,他却还没来得及感到欢喜,就开始为‘公祖怕已对他彻底失望’而惶惶然了。   直到听了公祖这话后,他仔细一想,品出的确有几分道理,眼底才渐渐地恢复了神采。   陆辞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表情上那极细微的变化,不自觉间玩心忽起,于是,就在狄青伸手来接那包‘奖励’时,冷不防地往回一收,重又拿起了那本叫狄青头痛欲裂的《春秋左传》,微微笑着宣判道:“遗憾的是,由于你动作太慢,小歇已经结束了 。”   狄青:“……”   哪怕是小狸奴写满无辜和茫然的小表情,也没能让陆辞心软,不疾不徐地将那包零嘴放在一边后,就含笑道:“现我再出三策,你且听题——”   狄青再顾不上纠结那还没碰着、就已离他远去的小食了。   一听陆辞出题时尤为曳长的温和嗓音,他便反射性地挺直腰杆,出手迅如雷电,立马握住笔杆,竖起双耳,随时准备听题。   陆辞看他那宛如极度警惕着、随时准备捕猎小雀的猫儿模样,勉强忍住笑后,才挑了则简单好懂的一句,出了一道策。   说到底,他本意只是为了进行初步摸底,让接下来行船的几日里能更好地对狄青进行一对一的辅导,却不是为了打击小狸奴进学的自信的。   在经历了一般艰难的勉力应付后,听清楚策的题目的狄青,果真就松了口气。   他水平不足,自然未能察觉陆辞一直在根据他的反应,制定出题难度的情况,而单纯为自己能答出这道策感到喜悦。   陆辞安安静静地在旁看着狄青奋笔疾书,又在他终于写完,搁笔的那一瞬,立即让人将刚刚热好的、从正店打包来的美食端了上来。   平心而论,与他极其熟悉和亲近的柳七和朱说相比,哪怕是拿同岁数时的手稿的表现,狄青的底子,也显然要薄弱上太多。   但再想到狄青真正念书,也不过这么几年,目前刚满十三岁,又是头回被他正经测试……这份素质和天赋,应比钟元和易庶要好上不少。   陆辞默默地估摸了下,就目前表现出的这份资材,再加以狄青的勤奋,倘若能这般坚持下去的话,一回中举固然太难,但考个三五六回后,多半还是能中个四五甲的名次的。   但这也只是他一人的片面估计而已。   最重要的,还不是狄青日后的表现,而得看他自身的意愿。   尽管和狄青间有这么段带了恩情性质的缘分,陆辞却是从未想过要越俎代庖,代狄青决定人生的。   ——现在鼓励狄青读书,不过是狄青年纪尚小,不足以做出成熟的判断,而贡举在平头百姓面前,仍是唯一一个能改变自身境遇,甚至就此平步青云的契机而已。   等让狄青完成了他眼中那强迫症式的‘九年义务教育’时期后,就该放飞这本该桀骜不驯的小狸奴,容他闯来闯去了。   想到这里,陆辞不禁看向矜持地小口扒饭的狄青,玩笑般询道:“对于以后想做什么,你可曾有过打算?” 第一百七十二章   陆辞问得突然,狄青愣了愣,认真想了想,才小心回道:“出人头地,入仕为官。”   他的紧张神色,被陆辞当做是被问及未来志向时少年郎常有的小腼腆,却不知晓,这份谨小慎微的来源,其实是对方怕这份答复会令自己失望的缘故。   陆辞莞尔一笑:“随意聊聊,你莫要慌张。”   狄青干巴巴道:“不,不慌张。”   对他的这份此地无银三百两,陆辞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倒是厚道地未去揭穿,而是继续问道:“你日后是愿从文,还是更愿从武?”   狄青想也不想道:“从文。”   陆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追问:“为何想从文?”   若换成任意一个别人,回答陆辞这一问时,定然都会大义凛然地抛出一番‘家国兴亡、匹夫有责,当以天下为己任’等冠冕堂皇的说辞来。   老实巴交的狄青,却毫不犹豫地说了大实话:“公祖,柳兄,朱兄……皆从文。”   因此他最大的梦想,就是也能考过贡举,再顺利得到一官半职,最好能留在京中,如柳朱二人一般,一直同公祖在一起。   陆辞微愣。   狄青所给出的这个答案,的的确确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没想到还真是个黏人的小崽子。   他忍住想揉揉狄青脑袋的冲动,笑着问道:“若你不曾与我相识,又会如何打算?”   狄青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他对‘不曾与公祖相识’这个假设,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排斥,甚至连眼前的美味菜肴,都变得寡淡无味了起来。   他抿了下唇,仔细思量片刻,坦诚道:“若无公祖,乡中官学倾颓,而私塾要价高昂,家中只供得起兄长一人念书……我应是会继承家业,耕种捕猎吧。”   陆辞已懒得纠正他无意识下就总带出来的‘公祖’称谓,只是顺着他的话,略微想象了下小狸奴在山间灵活地窜来窜去,日日满载而归,又在田间勤劳耕种的模样,不禁笑了:“万幸将你带了出来,不然让你就此拘于乡间,未免太过大材小用了。”   狄青脸上唰地一红:“当、当不得公祖谬赞。”   陆辞见他反应有趣,索性慢悠悠地补了一句:“狄弟此言差矣,我可从不谬赞他人。”   狄青:“…………”   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阵狄青这脸颊红通通的,差点要埋首桌上,根本不敢与他对视的羞涩模样,陆辞见好就收,正经道:“你年岁尚小,纵使不喜诵读经义,练作策论,而更好舞刀弄枪,亦无可厚非。”   放在后世,狄青这岁数,也只是小学刚刚毕业,正是心性不定,最为贪玩好动的时候。   哪怕狄青心性较为成熟,显然也还不具备足够的判断力,对自己将来做出明确和靠谱的规划。   更何况陆辞认为,自己将人从汾州老家带出,背后可是狄父的万分信任和殷殷期待。   单只为这份监护职责,他肯定也要压着狄青先老老实实念一阵书,等岁数长些,再做具体决定。   但陆辞同时也想到的是,若是狄青当真有从武的意向,观其表现又的确有这方面的不俗资质,那恐怕还得增加一些武艺和兵书的课程,以免荒废了黄金时间。   陆辞细忖片刻,将建议梳理一番,才徐徐开口道:“大宋武官,出身不外乎两种,一为行伍出身,二为恩荫入仕。后者与你并无关联,只看行伍出身者,为禁军军人由诸班直而迁诸军将校,凭借的标准,则是军功和年资,拔优所看的,则是‘循谨能御下者,武勇次之’,对兵书韬略并无要求,因此行伍出身的武官,大多不通文墨。”   狄青若有所思,不时点头。   “我再同你说说武举,”狄青听得认真,也的的确确在思索着自己的话,陆辞自然愿意再同他再多说一些:“咸平三年,官家曾命二制、馆职详定武举人入官资序故事,然最后皆议而未行,近来太子正忙于筹备制举,怕是短期内都无暇顾及它,更遑论重开了。”   陆辞未言明的是,即使小太子踌躇满志,有意大刀阔斧地行动,碍于顶上还有官家看着,自己不过是担了监国一职,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心急。   “在制举之中,有‘军谋宏远武艺绝伦’一科,意在选拔将才,具体章程还未定好,但你若存有意向,这应是近几年来,最可行的出路了。”   说到这,陆辞见狄青已是两眼蚊香,显然快跟不上了,便笑着做了最后总结:“你要考虑具体走哪条路子,此时还为时尚早。不过就我认为,武举和有关将校科的制举重开虽是迟早的事,然今人重文雅而轻武节,战时亦好以文制武,纵中了武举,日后于升迁一途仍旧坎坷,与拔于行伍者几近无异,莫太寄希望于它。若能有个贡举出身,则大有不同,你且好好考虑。”   陆辞因接连主持贡举解试、制举定科等事宜,对被废弃多时的武举,也颇为了解。   将门子弟从恩荫入仕,继承父祖之业,所得武阶最高为东头供奉官,最低也为三班借职。而他们所需通过的出官考试,简单得‘止令读律,写家状’即可。   相比之下,武举应试则要苛刻得多:先必须得保奏方得应举,之后更需连过四试,囊括《武经七书》,《孙子》,《司马法》等兵书,以及弓马武艺才得中。   偏偏这般过关斩将,好不容易取得的授官规格,却比恩荫出身的要低上数阶。   之后的注授差遣制度,也极不合理——按照文武双全的标准选拔出的佼佼者,在一般情况下,却只安排到地方上从事巡检、县尉,甚至是掌管场务,税收,冶铸等事宜的监当官。如此长期游离于军队之外,只做些寻常小吏也可应对的俗务,又何谈建立军功,成为真正的将帅之才?   在这方面看来,将门子弟享有的最大优势,便是能获得大量的战场实践,外加父兄传授了。   相比之下,若能由文入武,在能通过贡举选拔的前提下,额外学习兵书经史,并修武艺,以成为众人眼中素习韬略,深明大义的‘儒将’和‘智将’的话……   那不论是出身名誉,还是前程出路,甚至切实行事方面,都要顺畅通达得多。   当然,这也是所有路中,最难走出来的一条。   “总而言之,”陆辞笑眯眯地捏了捏狄青因不知思索着什么、显得一派严肃板着的脸:“我虽看好你的毅力和资质,但就目前看来,你现在还是老老实实地念书吧。”   话虽这么说,见狄青一副明显意动,认真考虑的模样,陆辞也在下定决心,待回京之后,就速速寻一名合适的武人,向狄青传授武艺,以免将最好的时候耽误了。   兵书倒不着急,可以等狄青考完贡举后,再自己研读。   而要说到军旅中,他最熟悉的人……   陆辞不假思索就敲定了等回去之后,就跟那位颇好说话的齐郎将说说,看能否得其推荐,找个合适人选。   对于陆公祖的这些想法,狄青自是无从得知。   他光是应付陆辞给他安排的严密课表,以及接连不断的大小考试,就已紧张兮兮,疲惫不堪了。   陆辞是适应了这样的复习强度,又因狄青擅长掩饰自己的疲累,因此起初还未察觉。   直到有次半夜他忽然醒了,心血来潮地坐起身来,检查睡在隔壁床上的狄青有没有踢开被子时,听到狄青在睡梦中都眉头紧锁、还断断续续地背诵《论语》,不由失笑,之后就减缓了节奏了。   而对狄青而言,除却考试令他头皮紧绷,唯恐成绩太差,叫公祖失望外,这种由公祖向他单独辅导课业、不时能得微笑褒奖的神仙日子,他又忍不住感觉甜滋滋的。   ——真恨不得船行慢一些,日子再长一些啊。   这样的希望,自然落空了。   五日之后,并未再遇上艰险阻隔的船只,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密州港口。   在船员们有条不紊地卸下货物时,陆辞也不忙下船,而是领着狄青来到甲板上,感叹道:“一晃三年,这里变化还真不小。”   从船上往下俯瞰,万户鳞栉,市声襍沓,车水马龙,人潮似海。   比他印象中的密州,可要繁荣热闹上许多。   这天日光暖和,无风无雪,陆辞仗着身上穿了厚厚的衣袍,带着被他也裹成一只粽子似的狄青,舒舒服服地在船头晒着太阳,往下看风景。   白日里总喜欢懒洋洋地窝在各处打瞌睡的小梨花,也好奇地爬上爬下,往外张望。   陆辞倒无一般离乡旧了的游子常有的‘近乡情怯’的情愫,加上乍一看来,这密州港虽是大变样了,但仔细观察后,随着记忆被逐一唤起,他所熟悉的一些店铺,也大多还在。   只是,当陆辞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些招牌醒目的店铺上时,不受抑制地滞了一滞。   三元澡堂、三元包子铺、三元书坊、三元布铺、甚至还有三元街……   那都是些什么鬼?   陆辞唇角原本噙着的笑意,很快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赶在狄青察觉之前,他勉强压下了立马调头走人的冲动,淡定自若地将视线移开,又若无其事地起了身,握住狄青一手,平稳道:“货已卸得差不多了,我们也下去罢。”   狄青眨了眨眼,很是贴心地假装没看到那一大堆醒目的‘三元’招牌,乖巧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今天的都来自《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第十四章 宋朝武举制度):   1.宋时武举再开,真宗朝并未实现,而是在仁宗天圣七年才成。   然而才开20年,就又废除了。主要原因是,跟文举相比,武举的考试难度较低,对原本主习文者而言,自然要简单许多,容易考中,就被当做当官的捷径了。许多士子在贡举落榜后,转看兵书,权习弓马,报考武举,以求侥幸一第,或者干脆请人代考。而这样的人,在考中之后,也多会放弃武学,靠锁试转文资,并且回头再看兵书、戎器时,甚至会引以为耻。   于是靠钻这空子,武举出身的人锁试换文资的话,升迁极快,就成了许多士人眼中升官的一条捷径了,而根本起不到选拔文武双全的武人的效果。   2.靠荫补能得到的最高武阶官,是东头供奉官,阶次为第45,为从八品,最差也是三班借职,第52阶的从九品;靠武举能得授的最高武阶官,则只有三班奉职,只比荫补里最差的三班借职高1阶,为第51阶,第二第三的授官更低,靠后一些的,甚至连官阶都没有,全是无品也不入流的武散官。   举个最鲜明的对比:欧阳修为文举省元,当他官拜参知政事(副相)的时候,跟他同期的武状元张建侯只是个在52阶武阶官中位列第39阶的洛苑副使。   3.武举人必须具备一定资格的官员的奏举,才可以应举。而且保奏的官员,都有一定的资格限制,保官只包括:中央进军的将官和各地驻军的统兵官;谏官和御史;省府推、判官、府界提点朝臣、使臣,诸路州府官,此外还有高级武官如正任,横行使,副使,每人可以奏举一名武举人。   4.武举分为比试、解、省和殿试。 第一百七十三章   等上了岸后,陆辞便叮嘱下仆们,一会儿先将大包小包的行囊和货物送归家去,他则亲自拿着公验,往市舶司走去。   这回陆辞虽仍只扮作普通行商,还老老实实地排着队,但单从队伍往前移动的速度,就能看出这回验看的经过,和以往总能暗示横索的情形,截然不同了。   显然由陆辞作为引子、引发的由监国太子亲自下旨,非要彻查艄公横索过往商船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各州也得到了不小风声。   顿时让自知手底不甚干净的市舶司官吏人人自危,起码颇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有出格的举动了。   一来是怕被他们以各种名目扣过船,勒索得不少财物的行商检举报复,也引来煞星彻查;二则更怕一不小心又撞上哪名低调出行的朝中大官,将自己直接送到了刀口上。   当陆辞递上公验后,负责验看的那名市舶务板着脸翻开,当看清名姓和出发地时,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嘴巴微微张开,僵硬地抬起头来,看了陆辞一眼后,又猛然低下头,仿佛要用目光将纸张生生戳个洞来。   他冻结的时间太长,半天一页都未曾翻动,让陆辞耐心候了片刻后,感到几分不正常,便笑着问道:“可有差错?”   对上他清朗面容上的盈盈笑意,这名吏员却生生打了个哆嗦,冷不防地往后大退一步,语无伦次道:“陆陆陆陆陆——”   他虽知陆辞将于近期返乡,却做梦也没想到,会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嗯。”陆辞从容接上后,笑盈盈道:“公验可有问题?”   “并、并无。”   一想到掀起各路舶司惊涛骇浪的大凶神就自跟前站着,这市舶务显然已被吓得不轻,哪儿还敢细看这份公验。   当场就当烫手山芋一般,立即战战兢兢地双手奉还:“请请请陆——”   陆辞点点头,信手接过,不慌不忙地堵住他话头:“那你接着忙。我先走了。”   结果他刚一转身,就听到身后的这名市舶务已抑制不住地松了口气。   ……   他有这么吓人吗?   陆辞心里啼笑皆非,索性又转过身来,故作意味深长道:“莫要声张。”   对方就如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瞬间没了声音。   陆辞这才满意地离开了。   他倒也不是刻意为吓唬对方:若是自己返乡的消息,立马被人闹得人尽皆知的话,岂不是不得清静,连带着狄青逛逛的时间差都打不上了?   这下就自在多了。   顺利地办妥了公验的验看后,陆辞就独自带着狄青,戴着斗笠,在这下着绵绵细雨的密州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按理说已近腊月,又逢冬雨,气候很是阴冷。   但狄青与陆辞一手牵着,另一手揣进兜里,只觉幸福无比,浑身都暖融融的。   陆辞的手也算温暖,仍赶不上火气最旺的小狸奴暖和。   于是怀揣着小心思的狄青,就在露在外头牵着陆辞的那手被风吹冷一些后,就机灵地挪到陆辞的另一侧,拿捂热了的另一只手重新牵住陆辞。   陆辞的注意力,大多都放在了四周渐渐熟悉起来的场景上,并未留意到狄青这点细腻的小心思。   他不疾不徐地走着,一面为狄青对街道周边林立的大小商铺做简单介绍。   当看到聚精会神听着的狄青聚精会神,眼底不禁流露出几分向往和艳羡来时,陆辞唇角微弯,趁热打铁地鼓励道:“密州虽不比汴京繁荣,亦不乏颇具特色的好去处。从明日起,你若念书念得好,我便多带你出来转悠,省得总闷在屋里。”   这话说完,陆辞果不其然地看到,小狸奴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倏然就被期待的情愫点亮了。   只是陆辞有所不知的是,能让狄青这般喜形于色的那根被拴在前头的萝卜,可不是‘出去玩’这事本身,而是‘多带你’这三字。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过了四五条街。   狄青一路上只惦记着拿自己的手轮换着暖他公祖手的最好时机去了,一没留神,就叫陆辞在路过的几件成衣铺里挑着买了几身新衣裳。   陆辞向来是不肯自己拎东西的,最早是理直气壮地使唤钟元,后来是更理直气壮地使唤下仆,现在见东西不重,就顺理成章地将衣裳顺手塞进狄青随身背着的小背囊里了。   直让陆辞都忍不住感慨:这小狸奴也不知道怎么长的,吃的东西虽然多,但半年里蹭蹭蹭地窜了小半个头的个子……还真是让他好生羡慕。   就这窜个头的速度,怕是要不了两年,就能赶上他的了吧?   陆辞正思忖着,要不顺道去买些羊乳牛乳来时,不经意间就看到一道颇远处的门上方,一个高高悬着的、红艳艳的很是醒目的大挂壶了。   时隔三年,虽被日晒雨淋得有些褪色,但一路走来见到太多变化的陆辞,看到熟悉的物什时,不免感到几分亲切。   那不正是他以前带着朱说和钟元二人,常光顾的那间香水行吗?   最让陆辞满意的地方还是,这家香水行十分识趣,明明是他过去最常去的澡堂,却未似其他丧心病狂的商家那般跟风改名,而是不忘初心,用得原本名字。   陆辞遂放下警惕,领着狄青步步走近,笑道:“从前我与朱弟、钟兄常来此处洗浴。现你我风尘仆仆,天亦冷得很,便也带你来此沐浴一番,再归家去吧。”   狄青自是毫无异议,也不知他想了什么,低着头,脸红红地跟着陆辞往那澡堂走了。   然而随着二人越走越近,陆辞终于看到了之前因角度问题看不到的那行被人写在对联般的大红纸上,贴在两侧门柱上的偌大语句来。   即便是大多数人都还在上工的大白日里,这间香水行也尤其来客济济,较其他同行的生意要好上不知多少。   狄青还未察觉到陆辞忽然停滞的脚步,只好奇地抬头看去后,就下意识地念了出来。   左边笔势舒展——“天池无垢得文曲”   右边龙飞凤舞——“凡夫可敢试一遭”   念完之后,狄青才回过神来,顿觉大事不妙。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硬梆梆地扭过脖颈来,看向面无表情的陆辞,脑中开始飞速运转。   ……若是从现在装没看到过,还来得及吗?   就在狄青思忖着要如何应对时,陆辞已漠然回视了,口吻不容商榷道:“走罢,换一家。”   狄青火速回道:“嗯。”   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乖顺地被陆辞‘拖’走了。   将狄青‘拖入’另一家生意较为冷清的香水行,娴熟地寄放好了衣裳,又从兜售皂团的小童处买了两块,整个过程一直一言不发的陆辞,终于向这位操着别地口音、显然不认得陆辞、只因他长相俊俏而不时好奇打量的店家开了口:“搓澡的要一个。”   “好嘞。”店家赶忙收敛心神,询道:“大的小的?”   陆辞毫不犹豫道:“最大的。”   店家点头:“晓得了。请客官进去先洗着,人立马就派来。”   狄青自知闯了祸,不敢吭声,此时听了这打谜一般的话,也还是云里雾里。   什么大的。岁数最大的?个头最大的?   若换作平时,见他困惑神情,陆辞早已笑着主动替他解释了。   但此时陆辞明明看见了,却仍是神色淡淡,并不说话。   狄青于是也只好将疑惑憋在心里。   ——况且,他很快就分不出多的心神,浪费在别的无关紧要的事务上了。   片刻后,这几年中习惯了被下仆贴身伺候,越发矜贵的陆辞,此时也坦坦荡荡地当着零星几个外人的面褪下衣裳,仅着一层雪白的薄薄里衣,就慢慢地下了水。   水温偏烫,又是刚从湿冷的外头进来,陆辞将全身徐徐浸入水中后,不由皱了皱眉,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   也就在这时,他一抬眼,就看到狄青还傻愣愣地站在池边,身上披着大巾子,裹得严严实实,一副望着他怔然出神,好似不知所措的呆傻样。   饶是陆辞故意装气,这会儿也被逗乐了,招呼道:“你还愣着作甚?快下水来,莫着凉了。”   “喔,喔!”   狄青如梦初醒,却仍死死揪住大巾子不肯放,一步一步地慢慢往池里挪,才一点点地松开蔽体的大巾。   陆辞忍笑:“你当你是小娘子么?这间里的都是男子,你有什么好羞涩的?”   得陆辞一句调侃,狄青本就红彤彤的脸颊,一下红得更厉害了。   他将头深深低着,不作辩驳,只将心一横,裹身子的巾一甩开,陆辞只觉眼前一花,这刚还跟黄花闺女一样一步一挪的羞涩小狸奴,就跟一尾灵鱼般果断潇洒地跳入池中。   要不是落点还有点分寸,挑得离他老远的池那端,就那溅得老高的水花,怕是得甩他一身。   然而狄青入水之后,就半天不肯过来,而还是留在老远的那端,只远远地看着陆辞。   陆辞不免以为方才的玩笑开得不好,让好面子岁数的小郎君赌气了,便道:“我再不那么说你,你过来吧。”   狄青点点头,又摇摇头。   陆辞拿出哄孩子的耐心状态,又道:“那换我过去?”   狄青的头摇得更厉害了。   陆辞挑了挑眉。   隔着朦胧水雾,他又疑惑地观察了狄青一阵,总觉得对方比起羞恼和生闷气,倒更像是窘迫、不知所措和为难……   还没等陆辞想出个所以然来,由他方才亲口指定的、这间澡堂子里手劲儿最大的搓澡工,就已赶来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那名搓澡的仆役来到后,即刻依循店长吩咐,找上了陆辞。   在隔着朦胧水雾看清容貌的一瞬,他眼底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一抹惊艳,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询道:“请问,可是客官您需要揩背?”   陆辞摇摇头,笑着冲躲在浴池另一端的狄青扬了扬下巴,诙谐道:“劳烦你将那小狸奴捉上来,从上到下,好好搓洗一番。”   狄青倏然睁大了眼。   见他俨然受惊的模样,搓澡工不由乐了,满口应下:“好嘞!”   陆辞虽说‘捉’,但也只是玩笑的说错,却没想到,一向对他的话百般听从,万般乖顺的狄青,这次却是空前地不配合,当真在不大不小的池子里,与一心要‘捉’他上岸的揩背工玩起了东躲西藏的游戏。   且他常年山中打猎,练出灵活身法,东窜西窜的矫健得很,让揩背工一时当真还奈何不得他。   陆辞好整以暇地做了一阵壁上观,最后还是被狄青这难得一见的慌张别扭的姿态逗笑了。   他打了个手势,让揩背人暂缓一下,笑问道:“你莫非是头回进香水行?”   狄青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陆辞不由一讶。   不过,等他回想起汾州任职时的经历见闻后,就意识到狄青所言皆实。   尽管汾州就地理位置而言,比开封、密州都还更北一些,但浴所水多由诸泉供给,若城中无泉,就得建立管道、引水入内。   而汾州较其他州县而言,各方面建设本就因贫困和人少之故,未能及时跟上,他于当地任职时,也只关注基础民生和教育类,并未专注享乐方面的发展。   况且,汾州百姓多为糊口奔波忙活,真需洗浴,顶多在河井中打水,用冷的囫囵对付去了事。稍微讲究些的,也只是烧热些再用,根本没有去浴所的闲暇,更别谈享受了。   见狄青的确是极不自在、不惜躲躲藏藏、浑身近乎僵硬的状态,原本秉着捉弄他的心思的陆辞,当即决定作罢。   逗友人玩,本是情趣,若是强人所难,反而落得不美。   陆辞遂招呼擦背工过来,道是赏钱照给,但搓背的活儿,就不需对方做了。   看到揩背人离开后,一直紧绷着神经的狄青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仍用背脊紧贴着池壁,带着万分歉然和愧疚道:“公祖分明是一番好意……”   陆辞挑了挑眉,笑道:“无妨。我无意勉强你,你也不必介怀。只是人都走了,你还要在那躲多久?”   两人间隔了起码得有四五丈,又是雾蒙蒙的,连人脸都难看清。   换作平时,狄青虽是个不好将心情摆脸上的闷葫芦,但行动上却是老实得很,常黏黏糊糊、一派依恋的模样,坦然的表达着对自己的欢喜。   这时却一反常态,恨不能离他百八十里远、又不似闹脾气的模样,不免让他心里起疑的同时,还感到很是微妙了。   狄青面上红得几欲滴血,好似万般为难,但在陆辞耐心等他解释或过来时,仍是支支吾吾,埋头不动,恨不得藏身水中。   陆辞没能猜出缘由来,索性也不逼迫他了。   他虽好奇心重,且擅长揣摩人心,但对友人或亲朋设法隐瞒的小秘密,却不会自私地去探究到底的。   既然狄青想要保存那一小秘密,陆辞便贴心地如他心愿,笑着建议道:“我已好了。你既是头次来,不如独自多泡会吧。”   见狄青下意识地就要婉拒,他添道:“我正想去饮茶休憩一阵,并非枯等,你不消忙着出来。”   狄青胡乱地‘唔’了几声,见陆辞施施然地起了身,在澡堂仆役的侍奉下,披上后巾,被人如众星捧月一般往隔间去后,才茫然无措地低下头。   当陆辞问起缘由时,他其实不是故意隐瞒,而纯粹是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   他的身上,就从来没有过这样古怪的变化!   这变化发生得极其突然,好像就是在他盯着陆公祖入水时的那一瞬,明明仅是稍微走了个神,再将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后,就察觉到不对劲儿了。   奇怪、陌生又强烈的滋味,让他脑子晕乎乎之余,更多还是惊吓。   换作平时,他或许能冷静地研究查看一番。   ——但现在他可是跟公祖同在一个浴场里,还是马上要落一个池子里去的要命时刻!   任谁都不知道的是,刚刚在热腾腾的澡堂里,使劲儿拽着浴巾,绝望地想凭此彻底遮蔽身体,以掩饰这羞耻变化的狄青,愣是被公祖那笑吟吟的目光给当场招出了一身冷汗。   池水雪白,并不清透,但若是凑近了的话,定然会被公祖发现自己身上异常。   单是设法让那物什恢复原样,就已让他绞尽脑汁、想破脑壳。   而在恢复原状前,他心乱如麻,几到了六神无主的地步,当然不敢回应公祖的话。   且自己都稀里糊涂的、也不可能说得清这羞耻的变化,更别说要过去了。   尽管不明缘由,也不晓意义,但狄青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事应当不好叫公祖知晓……   陆辞自然不知,被他猜测是进入了‘好面子的叛逆期’的狄青,其实是遭遇了一场突发其来的青春期生理反应。   就在他优哉游哉地一边品茗,一边端详水准参差不齐的题壁诗的时候,小狸奴正惊慌失措地想让在不该精神起来的场合乱来的部位消下去,为此头疼惶恐不已。   陆辞很快就将仆役所端上来的、属于给自己的茶点份额都消灭一空,还感到些许意犹未尽。   就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对狄青的那份伸出手时,浑身都成了煮熟的虾子般红通通的小狸奴,就跟掐着点似地出来了。   陆辞唯有遗憾地收回了将将伸出一半的手,看了眼精神恍惚、大约是时间太久快泡傻了的狄青后,故意揶揄道:“这份色泽正好,要是再煮一会儿,恐怕就熟过头了。”   狄青:“……”   看狄青仍是一副魂不守舍、好似根本没听到他说话的模样,顿时让陆辞那份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好奇心,不可避免地又浮起来了。   ——这样不好。   默默告诫过自己后,重归正经的陆辞观狄青的状态也不像是能吃的进茶点的,索性让人将他那份包好。   将小包挂在对方的手腕上后,他再笑着牵住对方一手,玩笑道:“清清爽爽把家还。”   这话一出,就让暗自戒备着身体状况、精神高度紧张的狄青,也不由得抿唇笑了。   从澡堂回家的路并不远,陆辞也就随便挑了一条需路过热闹集市的,想着再给狄青挑点什么能看上眼的货品买回去。   不过还没走几步,陆辞便发现人流正往一个方向涌去,还有人兴奋地嚷嚷着什么。   狄青不由多看了几眼,就被细心观察着他神色的陆辞捕捉到了。   于是原来不打算凑这个热闹的陆辞,一下改变了心意,引着狄青也往人潮涌去的方位走去,边走边笑着解释道:“瞧这架势,定是西市有筑球看了。横竖不急着回去,不若也去看会儿?”   狄青对蹴鞠其实并无太大兴趣,但对公祖的提议,他向来是不会有异议的,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却不知陆辞对球赛也根本谈不上喜欢,纯粹是为了照顾他,才特意走这么一趟的。   而看他渐渐恢复正常的状态,陆辞更是一下就产生了他是因高兴能看球赛的误会。   当二人各怀心思地来到西市口时,果真就看到此地正举办着一场热闹非凡的蹴鞠比赛。   不过场中角逐的二队,身上所着的统一服饰,已不是陆辞所熟悉的‘凌云社’和‘南都社’了,而是他从未见过的新鲜款式。   想必是离乡的这些年,堪称日新月异的密州,连蹴鞠队也跟着更新换代了吧。   在一干兴奋地大呼小叫,随场中局势变化而时哭时笑,俨然现代球迷的夸张表现中,一直面带淡淡微笑的陆辞,和面无表情的狄青,就显得分外突兀了。   陆辞勉强忍了一阵,实在是适应不来这热血沸腾的氛围,再看狄青的反应,也浑然不似感兴趣的模样,便知自己方才是误会了。   于是他凑到狄青耳边,小声道:“回去罢?”   然而狄青正是最敏感紧张的时候,冷不防地就被这离得极近的声音惹得一个激灵,耳廓仿佛都被那惊人的温度灼烫过一般,整个人都往上小蹦了一下。   对他的这过度反应,陆辞也是始料未及。   他挑了挑眉,试探道:“你还好吧?”   狄青结结巴巴道:“无、无碍。那就回回去吧。”   ——这兔崽子绝对有鬼。   陆辞不置可否地瞟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而被那双尾稍微微上翘、平添一丝风流多情的桃花眼看着,狄青几想当场落荒而逃。   得亏就在这时,蹴鞠场中忽然发生的变化,及时地拯救了窘迫万分的狄青。   “南都社的终于要换领队的上来了!”   “他娘的,早该换人了,再不换该输了!”   “我可押了不少钱在南都社上,他们可千万不能输啊!”   ……   听得身边骤然再次沸腾起来的议论声潮,陆辞刚准备抓紧时间带人撤退,掠过意气风发地新上场那人的余光,就让他滞住了。   慢着。   陆辞定睛看了一会儿,确定那极其熟悉的面孔,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人后,不由危险地眯起了眼。   所谓的南都社长,不就是才通过解试没多久,应该已经在赴京参加省试路上的钟元吗?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备注过,但估计很多人都忘了,就再备注一下。   宋代蹴鞠的玩法主要有两大类,一叫“白打”,强调的是技巧性与观赏性,不设球门,双方以头、肩、背、膝、脚顶球,表演各种高难度动作而球不落地,技高一筹者胜出。一叫“筑球”,更强调对抗性,与今日的足球比赛差不多:“左右军筑球,殿前旋立球门,约高三丈许,杂彩结络,留门一尺许。左军球头苏述,长脚幞头,红锦袄,余皆卷脚幞头,亦红锦袄,十余人。右军球头孟宣,并十余人,皆青锦衣。”对垒的双方身着不同颜色的球衣,各十余人,以将球踢入球门为进攻目标,进球多者得胜。(《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一百七十五章   对于钟元,狄青目前还处于只曾闻名而未曾谋面的状态,自然未能认出那刚还未上场,就已引得围观人群呼声鼎沸的所谓南都社长,就是对方。   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出,自从南都社长上场之后,不但场中原是往凌云社倒的局势一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连公祖周身萦绕的气息氛围,也有了不小的转变。   ……仿佛由云淡风轻的可有可无,变成阴云笼罩的暗藏杀机了。   狄青意识到问题不小,也不敢问询面上还是微微笑着,但心情显然已变得很是险恶的公祖,更不敢提刚刚还由二人达成共识归家之事,老老实实地继续观看起这场球赛来。   不得不说,身着红锦袄、戴独一份的长脚幞头南都球头,各方各面都极其出挑。   自上场后,他就在一干佩戴卷脚幞头的队员间灵活穿梭,而那枚由纳气的牛彘胞所制的毬,自始至终就如黏在他脚边般,不可思议地随他摆弄,任人围追堵截也不带掉的。   他不仅带毬过人、踢毬入门的硬功夫扎实,脚下花活还不少,若见来追的对方社员还远,他便在围观人群的欢呼和口哨声中,得意地耍起了花活,任毬在他脚边翻飞舞动一阵,让人眼花缭乱,看得喧呼阵阵。   最后在气喘吁吁地赶来的敌队人下脚前那一瞬,干脆地伸腿一捅,就让毬飞快地滚进了门框。   很快,有这位实力超群的球头在场,南都社一甩颓势,连连夺分,转瞬锁定胜局,让原来以为看到希望的凌云社丧失斗志,末了只剩在阵阵倒彩声中消磨时间了。   筑球甫一结束,之前开盘设赌的赌徒们就闹哄哄地回了东市,要么欢天喜地,要么骂骂咧咧,总归是要清算结果了。   一部分只是看个热闹的人,也很快散去,唯有对蹴鞠甚是狂热的一些年轻郎君或小娘子,就忍不住统统围了上去,想与场上光芒璀璨、现旗开得胜后,更是意气风发的南都社员说说话。   其中被围得最紧的,定然就是大放异彩、以一己之力扭转胜局的南都球头,钟元了。   成功叫赛前还嚣张地嚷嚷着非要让他们好看的凌云社铩羽而归,钟元作为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里立下首功的社长,自然最为高兴。   而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无一不是南都社的忠实拥趸,也净捡着好听话说。   钟元要有条尾巴,此时多半已翘上天去了。   他志得意满地张开双臂,拥住一干弟兄,大声道:“今晚什么都别说了,就由我请客,请弟兄们去酒楼里耍上一顿痛快的,都必须来,一块来个不醉不归啊!”   “好!”   “钟兄痛快!”   “还是钟球头豪爽!”   “那肯定得来!”   ……   这话一出,瞬间引来响应无数。   就在钟元大笑着准备催人出发时,耳畔忽然传来了一道离得不远不近、却莫名清凌,拥有压下一干喧闹人声的穿透力的掌声。   “啪、啪、啪。”   不多不少,只响了整齐有序的三下。   然而这简简单单的三下掌声,却莫名其妙地让钟元心头一颤,得意的神色冻结在了面上,本能地循声看去。   饶是有人群隔开两边,他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地,一眼看到了整整三年未见,模样愈发俊美优雅,身形高挑匀亭,如画眉目笑盈盈地,慢条斯理地向他走来的少时好友。   ——钟元差点当场魂飞魄散。   陆辞唇角犹噙着温柔的笑,笑意却未透到眼底,紧接着出口的话,更是看似寻常亲切的问候,其实蕴含杀机:“许久不见,钟兄蹴鞠场中叱咤风云的风采,可是更胜往昔了。”   对忽然靠近,相貌俊俏得让人恍神的这名青年,只是近几年来因蹴鞠才与钟元结缘的一干社员,并没能认出这就是让密州城内一度沸腾的那名大名鼎鼎的陆三元,只单纯感到惊艳。   再听其开口,竟是与他们最为尊敬的球头颇为熟稔,是多年不见的密友,顿时感觉距离一下被拉近不少,尽管言语间还带着不自知的恭敬,但都热情地也向他提出了邀约:“看来钟球头是双喜临门啊!不但得了这么一场大胜,还能与这位……”   陆辞善解人意地接道:“敝姓陆。”   那人浑然不知,自己面对是朝中从三品的大员,只秉着‘钟球头的兄弟就是他们的兄弟’的信念,从善如流地继续了下去:“……陆郎来个故友重逢,当浮一大白!一会儿聚会,不知陆郎可愿赏脸,也来一趟?”   还不敢相信眼前一切的钟元,刚一回神,就听到自己队友热情地把他往悬崖下推,眼前差点就是一黑。   还邀老奸巨猾的陆郎去?   他怕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他心怀忐忑地看向笑眯眯的陆辞,回想起自己方才在场中意气风发地耍着花活的快活,顿时眼皮狂跳,只觉离死并不远。   就在钟元打算抢救一下自己,将自己和陆辞一到摘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谈谈时,陆辞接下来的话,却彻底出乎了他的意料。   “既然如此,”陆辞笑道:“我便却之不恭了。”   钟元垂死挣扎道:“慢、慢着——”   “我与钟兄多年未见,”陆辞莞尔一笑,却微微加重了语气,无情地打断了钟元:“正有不少话要叙,不是么?”   面对一干不知情的弟兄的注视,骑虎难下的钟元,唯有欲哭无泪地顺着话道:“……陆郎所言极是。”   钟元自上回赴省试未过,返乡之后,显然没放太大心思在复习再考上,而是趁着爹娘高兴得燃放鞭炮、东奔西告时,退出了原来参加的那一半死不活的蹴鞠社,自己拉了一只以书院冠名的新社来,还当了个社长。   最初一年里,因有陆辞的‘耳目’柳七不时盯着,他不敢太张扬,仅仅只是念书念烦了,才出来赛上一场。不想他球技的确高超了得,竟是屡战屡胜,让刚建不久的南都社,很快就小有名气了。   去年他收到了齐云社发来的山岳正赛的邀约,事态才真正脱离他的掌控了。   万幸柳七当时已因参加馆试而赴京卸任,没人随时盯梢着,加上夫子们也热爱看球,为此不惜帮他做了遮掩,未向陆辞报告此时。   于是他顺畅地作为代表当地参赛的蹴鞠队,缴纳香金,带着名旗,就气势汹汹地闯出去了。   最后虽未夺冠,但作为一匹足够出彩的新锐黑马,竟博得了前三的名次,期间收获了大批喝彩,自然还有不少赏钱。   尝到甜头后,钟元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书也没什么心思读了,仅仅是为让夫子们不向那心眼贼鬼精、折腾他特别有一手的陆弟告状,才应付念念,其他心思全放到了蹴鞠上。   这年他再度撞了大运,纯粹抱着一混了事的下场时,竟因碰上陆辞专程为他和易庶整理出的题集里出现过的题了,押中几道题,加上他毫无压力,很是轻松,一番超常发挥,就让人大吃一惊地在取得解额的榜上挂在末尾。   他瞧着这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结果,也是目瞪口呆。   原本已对他考取功名这点死了心的钟父钟母,更是有死灰复燃之兆,非要押着他跟易庶一起进京赴省试不可。   钟元却是清楚,自己的水平,撑死了也就是个半桶水,着实不愿意再去碰一鼻子灰,灰头土脸地回来。   被家里人唠叨得很了,娘子也哭哭啼啼非要他去考这注定考不上的试,他烦心得很,索性家暂时也不回了,就在社里弟兄家里轮流住。   今日也并非是他故意先抑后扬,非要压轴出场,来个力挽狂澜,而完全是心烦意乱,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上场宣泄一番。   谁又能想到,他运气居然能霉成这样,这都能被返乡的陆辞捉个正着?   钟元愁眉苦脸地灌着闷酒,不时用余光偷瞄不知何时已取他代之、成为社员簇拥的主角,还笑眯眯地诱导这些缺心眼的臭小子们说他这些年来的光辉事迹的陆辞……   就连那些由那帮小子喊来的陪酒歌妓,也是爱那张俊脸的,一个个以为他不知道似的,使劲儿往陆辞身边凑!   ——说吧,说吧,尽管说他娘的吧。   看着这一桌子吃他的喝他的,还净给他帮倒忙的所谓弟兄,钟元揩了把额上的冷汗,深深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无力回天下的心如死灰,索性扭过头来,毅然不看那头动静了。   一想着等下多半要挨顿狠狠的修理,他明智地决定不饮酒了,省得要出大事儿还稀里糊涂的。   于是放下酒盏,他决定转战桌上本该无人碰触的下酒菜。   等筷子戳了个空后,他方愕然发现,这满满一桌子菜,竟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了。   到底是哪个畜生那么能吃?!   钟元瞠目结舌。   这可是足足二十多人的份额啊!   他满腹狐疑地将桌边坐着的人挨个看了一遍,看谁都有嫌疑,却愣是没往陆辞带来的那一年纪不大的瘦高个身上想。   做贼心虚的狄青,则悄悄地松了口气。   他还是头回做这种‘坏事’。   若换作正常情况下,他肯定会有所收敛的。   但谁让在来酒楼的途中,陆公祖亲口在他耳边交代过,让他不得客气,要敞开肚子吃,给瞒天过海、还大方请客的这位钟球头一个教训呢?   等钟元肉痛地清了这晚高得离谱的账,蔫头蔫脑地跟在笑吟吟的陆辞身后,也无暇在意莫名蒸发的那些食物,单顾着思忖着要怎么辩解才能有条活路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却说随着陆辞不断高升、陆母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陆家的底子是愈发殷实,早已不是为买一所带小院的房屋都得精打细算、掏空家底的窘迫了。   即便如此,陆母从没有过要搬迁至地段更好的其他地方的想法,而是一直住在陆辞当年购置的屋子里。   在她看来,陆辞常年在京中任职,几年都不见得能回乡一趟,自己孤身一人住在密州,并无亲戚需走动,哪儿用得着更大的宅子?   要不是陆辞三番四次地给她写信,让她终于肯信了他手头甚为宽裕,饶是在寸金寸土的汴京也过着舒适的好日子,再来是与她关系最亲密的钟家是一墙之隔的邻居的话……她怕不得要将这对自己一人而言,显得太大且空荡的房子,卖了换置个小一些的,好将省下来的钱一并捎去。   对陆母的这些坚持,连能言善道的陆辞都常苦劝无果,唯有随她去了。   许是年轻时遇过太多坎坷,她是过惯了辛苦日子,要她忽然从简入奢,反倒很是强人所难。   即使她这几年下来,经营商铺渐有心得,商货也从初时陆辞只为让她打发时间的简单几样,变得品种繁多,还开始从偏远州郡进货,盈利甚丰,也一点没体现在她的日常生活里。   桌上永远是两菜一汤,饭都不带用第二碗的。   至于店里需雇账房和伙计等开销,她倒分得清楚,知是必要,但自个儿过日子,就一直秉持能省就省的原则。   陆辞要给她多雇几人,忙活家务,照看她时,她即刻就表示反对。   家里事儿就这么多,得空时忙活一阵就罢了,哪儿还需添人服侍?   最后还是看在陆辞一片孝心的份上,她才勉强留下两个仆妇。   让其中一个照顾她一人的日常起居,便是绰绰有余,另外一个,则主要负责庭院和其他房间的洒扫。   而此时的陆辞,挽着狄青的手有说有笑地走在前头,背后跟着个脸色凝重的钟元。即便钟元打心底地盼着,这条回家的路远些、远些、再远些……紧挨着的陆钟两家,还是仅用眨眼功夫就已到了似的。   陆辞先在陆家门上轻轻一叩,很快听得里头有人‘哎’了一声,小跑过来应门。   门开后,负责洒扫庭院的那名仆妇冷不丁地看清陆辞带笑的俊俏模样,当下一愣,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大喜道:“陆郎主,定是陆郎主!”   通过牙行立下契书时,她虽也亲眼见过陆辞一面,但三年过去,不仅人长高了,原本就极漂亮的面孔也长开了些,温润的气质也多了上位者的气势,才让她恍神片刻,未能立马认出来。   赫然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大郎君了。   “是我回来了。”陆辞笑着点头,跨入院内,询道:“我娘亲呢?”   “离她平日回来的时辰,还早得很哩!”仆妇满脸笑容道:“郎主先歇着,我喊人给你倒杯茶水后,立马就去寻她回来。”   “不必。”   陆辞对这答案并不意外。他从京师出发前,只给家里去了封信,道近期要回来一趟,却未具体说明是哪日。   一来是路途遥远,变数太多,给不出确切时日;二来是不愿陆母挂心不止,耽误了该做的事情。   如今看来,素来闲不住的陆母的确如他预料的那般,在他归期并不确定的情况下,并没有在家每日枯等着。   他摇了摇头,笑着说:“你也不必操我这的心,该忙什么忙去吧,我虽已有几年未归,好歹也是自己家里,家里还是当年我亲手布置的,不至于不认得屋了。”   仆妇还想坚持,但观陆辞面上虽笑容和善,却隐约带出一丝说一不二的威严,不禁把话又咽了下去,赔笑道:“那可不是。那我真就先忙去了,郎主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喊上一声。”   陆辞欣然颔首。   狄青自进屋来,眼睛就忙个不停,一直东看看西看看,手里还紧紧攥着背包的小绳带。   陆辞领着他,一路直接到了印象中唯一闲置的那间客房,笑道:“这间虽然偏小一些,采光却是最好的,以后就归你了。”   朱说、柳七和滕宗谅各自曾住过的房间,也让陆辞嘱咐过下人,给他们完完整整地保全着:不论是私人物件也好,陈放摆设也罢,都还是几人离开时的模样。   只要扫上几人房间一眼,该主人的性格,也就可见一斑。   朱说严谨端方,房屋显然也最为整洁,无处不摆得井然有序,连盖的被子也叠成了整整齐齐的豆腐块,用过后洗得干干净净的笔也强迫症似地一字摆开、从短到长地列好了队。   柳七的则形成鲜明对比,可谓凌乱至极,不但床褥凌乱,书架上也空了大半,而那些才读到一半、就被喜新厌旧的他弃读的书籍随意散放在桌面上,连笔墨纸砚都被挤到了边上去。   滕宗谅的看似寻常,却暗藏玄机,陆辞就曾在无意中发现过,那叠摆放得齐整的套书,分明只有书的封皮,背后藏着的是小瓷瓶装的酒。   哪怕他们以后都不见得会再住这处了,但那样处置房间,就好像他们只是寻常地出了一趟门似的,随时可能回来,莫名就让陆辞心里舒服不少。   如今狄青来到,陆辞给他的安排,当然是布置一间专属于对方的房间,而不是取代另三位友人的了。   狄青闻言猛然抬头,眼睛也因惊愕而睁大了,圆溜溜得好似老老实实地蹲在他肩上真狸奴。   陆辞抢在他推辞之前,笑眯眯地明知故问道:“你难道不喜欢这间?”   狄青拼命扭头否认:“喜、喜欢——”   陆辞假装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不然其他房间都被朱弟他们占过了,你若不满意的话,恐怕只有委屈你睡我那屋,与我挤一块了。”   他有所不知的是,自己这一随口玩笑,却被狄青立马给当了真。   而之后,陆辞就准备先回房小憩,体贴地留给狄青一个独处的时机。   却不知小狸奴在他出门后,脸就垮了下来,一扫之前的激动和兴奋,蔫吧蔫吧地将随身的小行囊搁在一尘不染的桌上后,就开始坐在床上发呆。   一手还搭在瑟瑟发抖的小梨花背上,漫不经心地撸着顺滑的猫毛。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   那头原想着回房小睡一会儿的陆辞,才出短廊,刚经过小厅,就被浑身笼罩着沉重阴云的钟元逮住了。   “咱俩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钟元酝酿了半天,就酝酿出这么一张干巴巴的感情牌,才刚把打好的腹稿起了个头,就将他自己给恶心坏了,索性恢复了急躁的本性:“你究竟打算怎么说?”   最难受的不是挨一刀狠的,然后在床上一躺半个月,而是将一把锋利的刀子悬在脖颈上,隔了那么一丝儿地要掉不掉,才最为煎熬。   陆辞挑了挑眉:“你这么急?”   钟元烦躁地挠了挠头,深吸口气,沉痛反省道:“这事儿是我办得不妥……”   他其实老早就有了不再去京城碰第二回 壁的想法了。   然而每当他想好要摊牌时,一看到家中父母和娘子那殷殷期盼的笑脸、给他打包行囊时的体贴,这话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陆辞不置可否,改而问道:“钟伯他们是以为你已经出发去京城了?”   事到如今,钟元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了,秉着破罐子破摔的决意,一口气将徘徊自己心里的万千念头尽数托出。   他本来想着,干脆就当是为了家人白跑一趟算了。   但当他真的拿到了出发去汴京的船票,背着大小行囊地来到码头,却猝不及防地看到就着黎明时那点黯淡的光、都要片刻必争地勤奋读书的易庶时,便瞬间击垮了他那点可怜的决心。   他与易庶之间,存在着根本上的不同。   其实打从许多年前,他认识陆辞、又阴错阳差地被‘骗’进了书院读书起,他就清晰无比地感觉出,自己压根儿就不是念书这块料了。   最可气的是,他若真是念书一无所成就罢了,偏偏是个运气好的半吊子,才连续两回都得以取解。   但自己水平如何,他难道还能不知道?蒙过了解试,省试却是无论如何都混不进去的!   然而钟家人却没一个人肯信他话的,才更让他有苦难言。   在看到如此努力的易庶时,钟元终于无法忍受了,破天荒地来了回临阵脱逃,拎着大小包袱,搬到了社员家里暂住。   就这么挨家挨户地轮流住过去,加上被他爽了约的易庶也没来得及告诉别人,就让这一消息奇迹般瞒住了。   直到他今日技痒,又不忍看南都社落败,最后上了一阵子蹴鞠场,就被陆辞捉了个正着。   在钟元滔滔不绝地倾吐心里话时,陆辞认真耐心地听着,始终不发一词。   直到钟元说完了,陆辞才抿了口茶,不疾不徐道:“我明白了。”   钟元把憋了许多年的话说出,心里畅快许多,那点忐忑也没了。   不就是东窗事发,被家里人哭一场骂一场,叫周边人鄙视一顿吗?   只是看着似在沉吟的陆辞,他心里那点愧疚,又悄悄地浮了上来,忍不住道:“我知道其实最对你不住。你着实为我费了太多心思,但我就是块糊不上墙的烂泥,白瞎你这么些年的拉扯……”   陆辞温和地微笑着,由他絮絮叨叨,并不打断他的话,也不做任何解释。   毕竟他十分清楚,让钟元表达完这么一番愧疚后,最会感到舒服的,其实还是钟元本人了。   当钟元说得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来倒水喝时,陆辞却起了身,温声道:“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就陪你去钟伯那,帮你说个清楚吧。” 第一百七十七章   钟元面无表情,还保持着刚刚端起茶杯饮水的动作。   ——肯定是幻听了。   陆辞走了几步后,却没听到钟元跟上来的脚步声,于是顿住,转过头来,挑眉谑然道:“你该不会连面都不想露,全让我一人对付吧?”   钟元:“……”   他这才相信,自己刚刚不是在发梦而已。   “你,”钟元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又面部表情很是扭曲地看向陆辞:“要帮我,向爹娘他们说情?”   “不是说情,”陆辞慢悠悠地说着,不顾钟元在听到他这句后,露出‘果然如此’的释然表情,笑吟吟道:“是阐明利弊的同时,顺便帮你收拾这个烂摊子。”   钟元眼皮一跳,不甚自在道:“他们顶多打我一顿,再骂我个十天半月的,你就甭操这些心了。”   陆辞微微一笑,一针见血道:“治标不治本。”   虽然耽误了这大半个月,但要是紧赶慢赶的话,也还是来得及在腊月底前去到京城的。   要是他袖手旁观的话,钟元恐怕不仅要挨打骂,还会被火急火燎地捆扎打包,运往京城。   钟元明显低估了钟父钟母望子成龙的决心,对此,陆辞却是清清楚楚的。   “管它是标是本,有治就不错了。”钟元脸皮抽抽,故作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发起了牢骚:“我还能有什么法子?打小他们就只肯听你的话,我讲什么,到他们那就跟放屁似的。”   “粗鄙之语,”陆辞故意‘啧’了一声:“你也不想想,他们之所以肯听我的,还不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拿你有办法的 ?”   可怜天下父母心。   钟元一愣。   不等他再琢磨,陆辞已经挑了几样手信提上,又往外走了几步,随口催道:“再不跟上来,我就要改变主意,让他们再送你回去念书了。”   听出陆辞的弦外之音,钟元心里倏然漏跳一拍。   这狐狸是意思是……   这下无需陆辞催促,他也走得比谁都快了。   当陆辞带着钟元,敲响隔壁的屋门时,原本在小院里搓洗衣裳的钟母,就忙不迭来开门了。   看到门口站着的,一个是神色局促躲闪、本该已在快到京城的路上的独子钟元,另一个却是面如冠玉,眉目如诗如画的郎君……   “钟伯母好。”陆辞笑着向面露茫然、显然未立刻认出他是谁的钟母解释着,同时将手信奉上:“我刚刚回来,实在惦记着给你打个招呼,就不请自来了,希望你不嫌我仓促打扰才是。”   钟元嘴角一抽。   这又是哪门子的‘实在惦记’?   若不是他当时蹲到了人,叫陆辞不知怎的临时改了主意,不然陆辞早就回屋歇下了 。   以前就见惯了陆狐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现看他瞎话信口拈来,还一派真诚的模样,钟元就越发肯定了,自己压根儿就不适合走什么仕途。   若官场上都是陆狐狸这样的角色,就自己这点少得可怜的心眼,怕是给人提鞋都不配。   钟母瞪大了眼,惊呼道:“哎哟!”   她其实隐约有着猜测,但一别三年,陆辞又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不但容貌上变化不小,气势上更与从前截然不同,才让她不敢肯定。   “什么打扰,你还能记着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呐!”钟母简直乐坏了,瞬间将傻杵在边上的自家儿子给忘到了九霄云外,无比亲热地将陆辞往屋里迎:“只是你没提前说声,屋里啥好东西都没来得及备,你先坐着,我给你钟伯捎个信,叫他马上带来啊!”   陆辞推辞道:“怎好劳烦钟伯,我就先来看上一眼——”   “要的要的!”钟母不由分说道:“你难得回来这么一趟,他那活什么时候做不得?少做个半天的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哎,你今日回来的事儿,怎不曾听你娘亲说起呢?”   “她并不知晓具体时日。”陆辞乖巧道:“我不愿她太惦记,耽误了自己的事务,才未说清楚。”   “你啊!”钟母感叹道:“你娘亲苦撑着不改嫁,愣是要独自将你养大,虽吃了不少苦,但你这般争气,又懂得体贴她,她是真的值了!”   说完,她愣是将陆辞安排着在正厅里坐下了,麻利地倒了杯茶:“你在坐这儿等会儿就好。等着啊!”   陆辞‘无奈’地看着她风风火火地喊人捎信的背影,再看向打照面以来、就被她忽略得彻彻底底、此刻脸色黑如锅底的钟元,唇角微扬,极其自然道:“你也坐啊。”   钟元委委屈屈地一屁股坐下,心里还冒着酸水,笃定道:“你绝对才是他们的亲儿子,绝对是!”   陆辞好笑地摇了摇头:“你肯定见过父亲拿棍棒打自家儿郎,但你可曾见过,父亲会拿棍棒打邻居家的郎君?”   不管钟元信或不信,满头大汗的钟父很快就被跑得肤色红润的钟母带着回来了。   “哎哟喂呀,还真是陆郎啊!”钟父惊奇道:“模样、身量,真是大不同了啊!”   陆辞笑眯眯道:“钟伯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硬朗呢!”   钟父哈哈笑道:“老啦,老啦!”   见他这没形没状的模样,钟母不禁用胳膊肘使劲儿捅了钟父一下。   她在兴奋过后,也回过神来了。   陆辞是个极好的,即使飞黄腾达了,也还惦记着微末时这份比邻的情谊。   但他们却不该那般大大咧咧,这么说也得注意一下身份上的区别。   钟父吃了这一记胳膊肘,却没当回事儿,还跑地窖里去,将一坛子‘状元红’给提出来了,笑道:“这是你当年连中三元时,城里头最好的那间酒楼,给你娘亲送去的状元红!只是她不饮酒,你又没能回来 ,就全搁我这儿放着了。现在刚好,让——”   说到这,目光已在边上坐着、如同隐形的钟元身上掠过无数次的钟父,终于察觉到在场的还有一个人,顿时愣住了:“大郎?!”   钟元僵硬地点了点头:“爹,娘。”   钟父脸色倏然大变,态度也跟着来了个骤转:“你个兔崽子,怎么会在这?!”   钟母也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你咋进来的?”   钟元一脸a。   ——当然是跟陆狐狸一起进来的。   当钟父又气又疑地从吞吞吐吐的钟元口中掏出了真相,知晓独子胆大包天,当了回临阵脱逃的逃兵,还将所有人都瞒在鼓里时,当场就气得要掏出棍子来将这不知悔改的崽子打一顿。   钟元对此早有预料,倒无所谓,反而清醒自己娘子刚好回娘家探亲,此时不在场。   不然泪水和棍棒双管齐下的话,他还真吃不消。   陆辞安安静静地看到这后,知是时机,便果断出声,将人拦下来了:“钟伯且慢。”   怒气冲冲的钟父动作一顿,旋即勉强笑道:“陆郎啊,让你见笑了。只是他这德性你也看到了,今日我非要教训他一顿不可,只能明日再来招待你,你看成不?”   “我将钟伯向来是当亲伯父看的,子侄来伯父家拜访,何须招待?”陆辞摇了摇头,温声询道:“不知钟伯缘何动怒至此?”   “这还用说!”钟父一提起钟元的所作所为,就是一肚子气:“要不是有陆郎帮着,他打小就是个不好好读书的混账性子。现年岁长了些,瞧着懂事儿了,又好不容易取了解,一家人就差将他送到船上去了,他却为区区球鞠之戏,将所有人戏耍一顿!以前见他虽沉迷踢鞠,但好歹只在闲暇时如此,我姑且忍了,但为那点乐子连正道都不肯走了,我哪儿能不气?!”   钟元听到这,梗着脖子,就想与他对着辩驳一顿,却被陆辞不疾不徐地拦住了:“钟伯所言差矣。”   尽管陆辞算是半个自己看大的子侄辈,但两人间不论本事还是地位,都有着云泥之别,对这点十分明白的钟父虽迫不及待地要教训钟元一顿,闻言还是姑且忍住了:“陆郎何出此言?”   又补充道:“我知你与他素来亲近,可别碍于情面帮他圆话了。”   陆辞笑着摇摇头:“钟兄若真是胡闹,攸关他前程的大事,哪怕他要与我断交,我也定会挺身拦着,如何会为了过往情面,就去纵他?还请钟伯沉心静气,听我说上几句。”   钟伯狠狠地瞪了钟元一眼,深吸口气,将棍子姑且放在一边,摆出洗耳恭听状:“贤侄请讲。”   陆辞莞尔道:“首先,伯父将球鞠之戏视作上不得台面的玩耍,就有不妥之处。最早有《战国策》等书皆载,蹴鞠自战国时便已盛行,且非是作为哗众之戏,而是与练兵习武有关。班固所著之《汉书艺文志》中亦有《蹴鞠二十五篇》,人称“兵技巧十三家”,也是列于兵书类……”   陆辞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引经据典,条理清晰,迅速就将在座根本没读过他口中的钟家父母镇住了。   蹴鞠若真与兵家练武有关,且陆辞还说了,当朝太祖也甚喜蹴鞠之戏,曾命人绘制君臣同戏的《蹴鞠图》的话,那他们方才一直持以轻蔑的态度,让别人知晓后,岂不得生出是非来?   钟父斟酌片刻,还是将征询性的目光,瞥向了最后可能读过陆辞所提的那一串串书目的钟元。   真是这样?   钟元一脸肃穆地点了点头。   ——他记得个屁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我国古书上称踢足球为“蹴鞠”,或作“蹙鞠”、“踢鞠”,意为脚踢皮球的玩意。这与古代习武练兵有关。据《战国策》等书记载,足球活动在战国时已盛行。西汉初年,汉高祖刘邦的父亲刘太公就是沛县丰邑的足球迷。刘邦当皇帝后,还在京城长安仿照丰邑的式样造了“新丰城”,里面有踢足球的设施,以供他父亲和球迷们游戏。   汉王朝以足球练兵,皇宫里的校场就是足球场,名曰“鞠城”。刘邦本人也是足球爱好者。班固的《汉书?艺文志》著作有《蹴鞠二十五篇》,称“兵技巧十三家”,列于兵书类,说明足球与军事训练的密切关系。此书虽佚,但它表明汉代踢足球不仅很普遍,而且有了总结踢球技术的专著。东汉李尤所撰《鞠城铭》写明球队的建制和裁判规则。   大体上说,先秦至李唐以前,足球偏重于练兵,故两军对阵,竞赛剧烈,运动量大,对士兵健康、习武大有好处,为帝王们所重视和提倡。   不过至唐、宋时期,足球活动有很大的演变和发展。唐代的足球对抗赛,出现进球门(即在足球两端各竖两根竹竿和木柱,上面加网)。宋承唐制,但又有改进。宋代足球赛是两队攻一个球门,球门不在地上,而是在场地中间竖两根高约三丈多的木杆,中间有一个直径一尺左右的圆形球门,用各色彩绸结扎装饰,称“风流眼”。比赛时,还奏特定的音乐。一般说来,唐、宋时的足球活动仍然是对抗赛,但由于唐代兴起更富有军训意义的马球运动,足球便向娱乐游戏的方向发展,尤其是宋代的足球表演,更是如此。   宋太祖赵匡胤兄弟也是足球的爱好者,有一幅《蹴鞠图》形象地描绘了宋代君臣踢足球的热闹场景。宋廷举办的各种盛会或重大节日,都有踢足球或足球技巧的表演。宋廷设有“蹴鞠供奉”(宫廷专职足球队),分“毬头”、“次毬头”、一班球员三个等级。足球活动既有对抗比赛,也有表演游戏。宋徽宗赵佶就是一个球迷兼踢球高手。宋代有两个靠一脚好球艺而受宠发迹的大官僚。一个是《水浒传》里描写的那个高太尉(高俅)。据宋人记载,高俅本是苏东坡的书童,后来被送给王晋卿。王晋卿与赵佶有交往。有次王晋卿派高俅送东西给那时还未当皇帝的端王赵佶,正逢端王在园中踢球,高俅在旁观看,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样子,端王看见了问高俅:“看样子你也会踢球?”高俅说:“会一点。”端王叫高俅与他对踢,果然脚法熟练,技艺不凡,高俅遂得宠留在身边“供奉”。后来端王登基做皇帝(即徽宗),高俅被封官,升至使相高位。有些踢球的人也来向徽宗要官做,徽宗说:“你们有高俅那双好脚头吗?”另一个是靠踢球升大官的是李邦彦,所谓“踢尽天下球”,自号“李浪子”,官至宰相,人们称之为“浪子宰相”。蹴鞠成为某些人时髦的敲门砖和晋升的阶梯。这虽是荒唐,但也说明足球的行时。(《两宋文化史》) 第一百七十八章   钟父仅仅念过一年书,就因那时官学尚未兴办,而私塾束脩又过于高昂,家中弟兄共有六个,靠耕种为生的老钟家根本供不起几个小的也跟着念,而不得不离开学堂了。   钟母娘家更为贫困,自然是既上不起女学,家中也请不起骄阳先生,至今仍是目不识丁,倒是做工时略学着认了几个字、又会计简单的数了。   钟父正因吃过太多大字不识的苦,才在家境略微宽裕时,就惦记着送独子钟元去最好的书院念书,饶是全家要为此省吃俭用,他也不愿放弃。   奈何钟元小时玩心过重,整日只知走街串巷,要么就耍那蹴鞠之戏,书页则沾都不沾,更别说完成课业了。   常常惹得夫子大发雷霆,差点要不顾他苦苦哀求,将其逐出书院。   要不是在他最发愁的时候,有陆辞这个大贵人搬到他家隔壁来,将钟元治得服服帖帖,竟是领回了正道上,那恐怕自己就真要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跟着那帮狐朋狗友成日厮混、最后沦落成街上混混了。   至于陆辞,还真真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有本事的人。   年少时便知藏锋内敛,不论身份高低,皆谦逊有礼,极其善于交际。   即便贡举不第,钟父也不难瞧出,假以时日,此子定非池中之物。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陆辞逢云化龙的时机到来得如此之快,好像昨日还与他家傻儿子一块背着书箱上学院的人,今日就一个天一个地,隔了段这辈子都不可能追赶得上的遥远距离了。   说不羡慕,那绝对是假的。   钟元目前靠首次下场便取解,而得了点小名气,但昔日与他一同就读南都书院的陆辞,却已是朝中堂堂从三品大员,俨然成了大宋自开朝以来升迁最速的升朝官了。   钟父也不敢多想。   自家种的好赖自家知,有他这当爹的平庸资质摆着,显然不能强人所难地指望钟元去追赶陆辞的步子。   但从钟元接连两次下场,都能顺利取解的表现看来,也不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家里若能一直供着,再考个七八次,没准就能混过省试,甚至过个殿试,大小捞个他憧憬已久的官身呢?   而此时钟元临阵脱逃的表现,则让钟父感到,一直以来的希望眼睁睁地被儿子亲手打碎了,既是震怒不解,又是伤心失望。   要不是陆辞一直是他最最佩服的本事人,他是无论如何都听不进去,而非要将这不识好歹的混账东西打一顿狠的。   即便陆辞的话他素来颇为信服,但事关儿子前程,他也不敢百分百就信了。   陆辞正因看穿了钟家父母对‘学识’充满敬畏这点,不得不采用了他往常不喜用的‘吊书袋’方式,先拿一本本对方没听过读过的经史子集,避重就轻,先将‘蹴鞠’上的轻率色彩洗去些许。   见钟父将信将疑的模样,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遂恰到好处地将钟元这几场表演赛下来的收益、举办山岳正赛的齐云社的名气和影响、以及球技最为出众者,有望得朝廷所授的‘供奉’这一名誉的筹码,逐一甩出。   每说一项,他还向一旁傻愣的钟元确认道:“对么?”   钟元面对爹娘吃惊的神色,用力点头。   书他念得不咋地,但对于蹴鞠的事儿,他懂得还真不比陆辞要少多少,顶多是对朝中会设‘供奉’之事不甚了解而已。   不论日后是否能成,先将大饼画好,将爹娘唬住才是。   而陆辞所列举的其他因蹴鞠赛事所得的球彩数额,悉数属实,精确具体得连他都吓了一跳。   原来陆辞之前在饭桌上,主动向他社里那些弟兄们问这问那,谈天说地的目的,就在这儿?   钟父听到儿子就跟胡闹般结了个跟蹴鞠相关的社、又成天不务正业,穿着丝鞋罗桍,短帽轻装,一瞧就不是正经读书人的风流装束,在场上飞弄着球,却能不声不响地挣下这么一大笔钱时,顿时狠狠吃了一惊。   他跟钟母在铺里辛辛苦苦忙活一整年,所得的薪酬,居然还不见得有钟元轻轻松松地踢两场比赛多!   陆辞向钟元投去淡淡一瞥,后者终于有了点儿默契,迅速起身回屋,从小箱里掏出这三年来断断续续地踢球所得来,老实交代道:“剩下的都在这了。”   看到那白花花的银钱后,钟父钟母顿时又受到了惊吓。   若说先前还有那么点儿怀疑的话,现在他们是彻底信了。   毕竟陆辞才刚回来,家里又有钟母守着,俩人即使能串供,也断无可能凭空飞进这么一大笔钱啊!   那可是他们亲眼瞧着,儿子从自个儿屋里取出来的 !   陆辞见钟父钟母不再激烈反对钟元踢球,而是不住地追问蹴鞠究竟是咋回事儿,球彩怎么会有这么多,让钟元笨拙地一一解答时,就知目的已然达到。   于是,他也不再逗留,而是识趣地将饮尽的茶杯放下,不留身和名,施施然地回自家去了。   说白了,钟家父母之所以那般反对钟元踢球,主要是‘蹴鞠之戏’不是正道的想法根深蒂固,又担心凭这没有前程,也无收益,叫钟元荒废时光,游手好闲,以后无法养活一家老小的缘故。   经陆辞解释后,眼前又有明晃晃的银钱摆着,他们的疑难,也就迎刃而解了。   瞧着只是轻松地玩乐,又不触犯律法,居然还能挣那么多钱!   饶是只是年轻时能干的把戏,只消再挣上几年,也能买个大些的房子,置些田地放租出去,哪怕日后只靠收租子,都不用担心会饿死了。   而陆辞所画的‘供奉’这块大饼,不论是钟元还是钟家父母,都没太抱期望,却在心态上加了一道‘也能有做官这一出路’的保险而已。   解决了钟家这一桩大事后,功成身退的陆辞,当即就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好好睡了一觉。   待他悠悠醒转,窗外已是华灯初上的夜间了。   他在下仆的服侍下洗漱过后,又披上外裳,询道:“我娘可回来了?”   那健仆忙应道:“一个时辰前,就已回了。”   陆辞颔首。   当他不疾不徐地行至小厅边上时,就听得里头传来陆母熟悉的温和嗓音:“……你才这么大岁数,家里人就放心你独自远行?”   这是在他还睡着的时候,娘亲就已经跟狄青聊上了?   陆辞颇感兴趣地眨了眨眼,停下脚步,同时冲下仆比了个手势,示意其噤声后,就一派坦然地听起了墙角。   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跟前经常紧张脸红、说话也结结巴巴,对外人更是冷冷淡淡、沉默寡言的小狸奴,居然在面对他娘亲时,还表现得挺能说会道的:“只要是同公祖一道,不论去哪儿,爹娘都是再安心不过的了。”   陆母却对他口中的称谓颇感兴趣:“你怎称呼大郎为公祖?”   狄青遂将自己来自汾州,而陆辞曾为知州之事,简单做了解释,极诚恳地补了句:“当爹娘得知是公祖写的信后,即刻高兴得紧,还将我带到祖坟前,好好烧了几炷香。”   陆母既欣慰,又骄傲地叹了口气。   若不是陆辞做官做得极得人心,治下百姓又怎么可能对他这般信任,肯将重要的儿郎就这么简单地托付给他?   狄青机灵地摸准了陆母那‘想听与大郎有关的好话、但不好意思开口’的脉,接下来就陆辞在汾州任职时所建的诸多功绩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吹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很快就让暗地里偷听的陆辞都为之脸皮发烫,实在忍不住了。   他故意将脚步加重几分,又轻咳一声,成功打断了狄青那滔滔不绝的话语。   刚听得津津有味的陆母,面上还带着几分被贸然打断的遗憾,狄青却是惊喜至极地向厅门处看去:“公祖!”   ——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陆辞展颜一笑,温声唤道:“娘亲,正是大郎回来了。”   陆母愣愣地站起身来,朝他疾步行了几步,但等近到跟前后,又有些不知所措般,将早年做活太多而发糙的手在裙上擦拭了几遍,才紧张道:“你……模样变了许多。”   这眉眼也好,气质也罢,竟与她那英年早逝的夫君半点不似。   跟相貌平平的她,更是没有多少相似处可言了。   若陆辞不是她十月怀胎诞下的骨肉,多少母子连心,陆母险些都不敢认这太过亮眼的英俊郎君了。   陆辞固然心细,却也没能猜出陆母这微妙的停顿背后的意思。   对相貌渐渐与现代的自己靠近这点,更是并无察觉。   他见陆母顿住脚步,只弯了眉眼,稍一俯身,就从从容容地将与近些年来身量抽高、修长挺拔的自己相比、要显得瘦弱矮小多了的娘亲轻轻拥住,轻笑道:“在我眼里,娘亲芳华仍在,却还是从前模样。”   陆母不由失笑。   那点因这三年来容貌气质上的变化而产生的些许隔阂,仿佛也随着这熟悉的玩笑烟消云散了:“净瞎说。你怎还是这么个喜欢玩笑的性子?”   陆辞叹息:“仅是过去了三年,连我这发自肺腑的大实话,娘亲竟都不肯信了。”   陆母哭笑不得,随口道:“这般油嘴滑舌,怎不见你娶个娘子回来再对她说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她这大郎人长得俊、才学也是顶天的好,年岁才及弱冠,也是时候物色好人家的小娘子了。   虽还没看到陆辞如何反应,听到这话的瞬间,狄青面上的笑容就倏然消失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因陆辞一贯的优异表现,陆母很是清楚独子不但再聪明不过,且行事极有自己的想法,又拥有超出岁数的沉稳和成算,她习惯了不做什么干涉,是再放心不过了。   真说起来,若是连让密州人乐滋滋地敢对外自称家乡人杰地灵的陆文曲星,都不足以让娘亲放心的话,那偌大密州里头,恐怕也再挑不出第二个能让家里安心的人了。   她似是仅这么随口一提,就很快被陆辞自然地带离了这颇含催婚意图的话题,转而谈论起生意经来。   无人注意到的是,狄青也悄悄地松了口气。   舒完气后,他却愣住了。   平白无故的,自个儿在这紧张个什么劲儿?   等夜深了,回房之后,狄青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帐顶久久难以成眠。   对先前那股莫名涌现的不安感,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他竟是那般自私坏毒,贪心地只想叫公祖对他百般照顾千般好,却不愿见别的女子与公祖结为连理,为公祖生儿育女,主持中馈么?   这一念头乍一浮现,狄青就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赶紧否决了。   ——他绝无此念。   天地可鉴,他铁定是想让公祖,越过越好的。   只是公祖若是成亲的话,最受影响的,不仅是自己,还有柳兄朱兄吧。   毕竟一旦有女眷入住后,他们哪怕只是为了避嫌,也不好再赖在公祖家不走了。   然而再仔细一想,狄青又赫然发现,面临无处可去的窘境的,好像只剩自己一人:朱兄与公祖年岁相近,早就听说其母正积极为其寻觅合适亲事;柳七则早已成亲,有了家眷,缺的也就是在京中置办家业,将妻室从乡籍接来同住罢了,甚至可能还借此机会出去花天酒地,眠花宿柳,不亦乐乎……   以公祖的好心,肯定不会将他随意送走,但又有哪家贵女,肯接受他这么个不是做活下人,还净需要公祖照顾的累赘白吃白喝,还不时占用公祖的关心呢?   将心比心,狄青想,若他是那名有天赐的无双好运气,嫁予公祖为妻的女子的话,决计是不愿有这么个不明不白的人来碍眼的。   ——这么看来,待公祖成亲之后,他最好还是得走了。   狄青仅是稍微想象了下要离开陆辞的画面,浓重的不舍就倏然涌上心头,沉甸甸的失落也瞬间淹没了他,难过得连眼睛都不想睁了。   只勉强安慰自己说,能得公祖这么久的照顾,这辈子也不算白活了。   说不定回乡后好好读书,哪天还能祖坟冒青烟地中个进士,再来京里拜会公祖呢。   这事儿愣是被他琢磨出个不快得紧的结论来了,却因悲从中来,他根本是睡意全无,索性开始将心思放在细忖要怎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公祖的这茬上。   首先得有柳兄的诗赋才华,婚后才能相敬如宾;又有朱兄的沉稳,才能妥善主持家中事务;还得有太子殿下的仁善体贴,最好还有自己这样的结实体魄,既不会轻易生病,还能照顾好公祖,还能不时上山打些公祖喜欢的野味来……   狄青不知的是,让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可谓操碎了心的陆公祖,这会儿已好梦正酣,根本没将陆母的随口催婚当回事。   当翌日一早,陆辞神采奕奕地起身时,更早起床的陆母已用过简单的早膳,精力充沛地去各个铺子里巡视去了。   倒是一直精力旺盛的狄青,这会儿怎么看怎么透着萎靡,眼底也有些许失眠导致的青黑。   陆辞不禁调侃:“小狸奴可是背书背多了,叫颜如玉也入梦来了?”   狄青的反应,明显要迟钝许多,比平日慢上半拍不止:“……不曾。”   陆辞也未多想,只当他是水土不服,笑道:“原想着带你出门逛逛,现在看来,还是让你再睡上一会儿比较好。”   狄青赶忙就想解释,陆辞已笑眯眯地揉了把他脑袋,宠溺道:“去睡吧,才是头天,也没人会说你懒。”   狄青哭笑不得,唯有听话去了。   他原想着,只合衣躺上一会儿,让公祖放心后,就赶紧起身,装出休息够了的精神模样,以免破坏了公祖原先的计划。   却不料刚一沾枕,难以抵御的睡意就阵阵袭来,很快让他真就睡着了。   待到醒来,已近夜幕,只让他在震惊之余,是又气又羞,胡乱地换上衣裳,漱口洗面后,就不管不顾地冲出门来。   更让他羞惭万分的是,这时连外出一整日的陆母,都已经回来了。   按照平日的话,她还要更晚一些,但好歹是独子难得返乡,她心里有着记挂,便将事务破天荒地往后推了一些,尽早回来陪伴陆辞。   听到狄青凌乱的脚步声,正在小厅里有说有笑的母子俩同时侧过头来,陆辞先笑着打了声招呼:“小狸奴醒了?”   刚准备开口的陆母,顿时回头嗔道:“你怎老喜欢给人起些绰号?从前你就老喜欢唤朱郎朱小正经,得亏他脾气好,不同你计较。”   陆辞莞尔道:“不打紧。他们其实也喜欢我这般称呼,对吧,狄弟?”   狄青猛力点头。   事实上,不管陆辞说什么,他都决计会毫不犹豫地表示赞同的。   尽管对狄青还远远算不上熟悉,但陆母也多少摸清了这小郎君的一些特性,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辞笑着招呼狄青在圆桌空着的座上坐下,一边吩咐下仆将一直在灶上温着的膳食送上来,一边习惯性地连发询道:“睡得可还好?床和寝具,我都好偏软些的,你若睡惯了硬的床枕,可能不太适应。天有些冷,光一床厚被和小炭盆,够不够暖和?若是不够的话,你可别不好意思开口让人添……”   狄青不住应着,脸上不知为何感到有些发烫,不禁偷偷看向陆母。   然而陆母早习惯了自家郎君凡事都为友人操尽心,家里从前还曾长住过一个内敛温和,还爱讲客气的朱说,此时更不觉有任何问题了,还有些怀念道:“朱郎也还好吧?”   陆辞笑道:“一切都好。馆职清闲而清贵,他又是个稳妥的性子,也不可能出什么岔子。除却忙公务外,便是趁机读些珍藏古籍,再有就是以文会友了。”   陆母幽幽道:“你自个儿不急着成亲,也就罢了,还带个坏头,叫朱郎也当没这回事似的。”   狄青一个激灵,倏然竖起了耳朵。   陆辞却只是轻轻一声叹息。   陆母斜眼睨他:“怎么?想好要拿什么理由糊弄我了 ?”   尽管自知不是独子的对手,但对打小心眼就多、又极有主见的陆辞究竟会是听从自己的唠叨、还是寻些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搪塞过去,答案陆母还是可想而知的。   陆辞淡淡道:“榜下捉婿的热闹,娘亲真以为只是看重新科进士的才貌?朝中正是局势不明,斗争不断的时刻,娘亲眼里是简单的娶妇,落在他们眼里,却只是一场利益相合的姻亲,攸关派系,也攸关前程。如今我尚且根基不稳,如若掺和进去,并无自保之力,为免避嫌,自然急不得。”   一听涉及朝廷中事,陆母也敛了玩笑的神色。   随着陆辞的讳莫如深,默默地噤了声。   一颗心被吊得七上八下的狄青,这时也终于落地了。   陆辞清楚的是,陆母并非是抱孙心切,当真急着让他成婚——充其量是听多了冰人的话,加上惦记他孤身远在京城,没个贴心人照顾,不免担心,才想着给他相看女子罢了。   在宋人眼里,男子适宜婚配的年纪,范围颇为宽泛,小至十五,大至而立之年。陆辞算上虚岁,也才及弱冠,还能被看在较早的行列了。   况且其他条件不谈,他如今单是事业有成这点,就全然与‘愁娶’二字搭不上干系,陆母也的确不必过于急着成婚。   当然,拿朝廷来做推脱,也只靠自己的确是公认的升迁过速这点,算一条缓兵之计。   再过个三四年,随着他年岁渐长,陆母催婚的力度,也定然会变得猛烈起来。   但那又如何?   陆辞对此浑不在意。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若真的不想娶,自然不愁‘正当’的理由再进行推脱。   陆母为岔开话题而想着别的话题时,还真叫她想起一桩事来,连忙回了趟自己屋,将一摞衣裳抱了出来:“给你做了好些衣裳,都已洗得干干净净的了。就是尺寸不知估得对不对,穿着会否合身。你不如趁着这会儿难得有闲,挨个穿上试试?”   对陆母的一片慈母心,陆辞自是充满感激的。   然而就在他亲手接了过来,取出顶上一件由陆母亲手所缝制的成衣,抱持着无论如何,都要变着花样夸奖的念头刚一展开,唇角的微笑就滞住了。   “娘亲,”陆辞盯着明显短了一截的裤腿,神色微妙道:“……这是短衫?”   陆母理直气壮道:“谁让你太久不曾回来,个头又窜得太快了些?若非如此,尺寸也不至于没能摸准。”   陆辞表示接受这一解释。   于是他心平气和地点点头,将其他几件陆续摊开,然而清一色的都是短了一截的裤腿,腰身上也过于宽松了。   饶是再违心,也无法睁眼说出‘这极合身’的瞎话来。   连陆母也没声了。   陆辞诚恳道:“我试一件瞧瞧?”   “胡闹。”陆母若无其事地将他手里的衣裳抢下,随手就往边上一脸纯良无辜地站着的狄青身上比划,惊喜得眼前一亮,登时乐了:“瞧,这不正好?”   狄青:“…………”   陆辞忍笑:“可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的担心多余啦……陆辞不想干的事情,根本没人能勉强他干(太子之所以能坑到他也是因为他并不是真的特别排斥干多些活)。   关于婚龄之前注释里提过,但可能很多人忘了,就在这里再作补充。并没读过男大不婚会有恶劣影响或者惩罚呀。倒是有不少人批评过太小结婚不好。   唐初贞观二年,诏书规定男年二十、女年十五必须“婚媾”,而开元年间,唐玄宗又提早至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听婚嫁”。而宋代的婚嫁年龄,大致与唐朝相仿,仍属早婚。宋代大臣诸书中的建议,略有上下:   宋仁宗《天圣令》规定婚龄男十五岁,女十三岁;   宋司马光《书仪》中的婚龄,男十六至三十岁,女十四至二十岁;   南宋嘉定(1208-1224)年间,朝廷规定婚龄,男十六岁,女十四岁;   南宋朱熹《家礼》中的婚龄,男十六岁,女十四岁。   从上述得知,唐宋的婚龄,以男十六岁、女十四岁为起婚年龄。这当然为法定婚龄而已。王肃据《孔子家语》、《服经》等,以为“男十六可娶,女十四可嫁”。司马光也说:“男子十六精通,女子十四而化,是则可以生民焉。”   这个婚龄,宋人认为可以,不能提早。宋人袁采曾批评幼小而议婚的现象。他说:“人之男女,不可于幼小之时便议婚姻。大抵女欲得托,男欲得偶,若论(判定)目前,悔必在后。盖富贵盛衰,更迭不常,男女之贤否,须年长乃可见。若早议婚姻,事无变易,固为甚善。或者昔富而今贫,或昔贵而今贱,或所议之婿流荡不肖,或所议之女狠戾不检;从其前约则难保家,背其前约则为薄义。而争讼由之而兴,可不戒哉!” 第一百八十章   陆母将这些明显不适合陆辞穿的新衣裳,挨件儿拿到狄青身上比划后,不由越看越满意,嘴上还装模作样地问:“这些衣袍还都是十成新的,狄郎若不嫌弃的话,便都拿去吧。”   狄青不知所措地看向陆辞。   “也好,”陆辞笑眯眯道:“这么一来,起码狄弟怎么都不算白来这趟了。”   陆母也笑着看狄青:“你可愿意收下?”   自知占了大便宜的狄青哪儿有不愿意的份儿,脸红红地使劲儿点头。   陆母亲眼看着狄青当场往身上套了一件,在她跟前走动着以示喜爱,不由感叹道:“大郎啊,你若能有狄郎五分健实就好了。”   在当娘的眼里,自家的娃当然是越壮实健康越好。   陆辞失笑,还来得及没开口,狄青就急急忙忙地帮他分辨了:“还是公祖那样的要好、好许多。”   陆母心里想笑,嘴上却故意道:“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还打小就挑嘴还爱躲懒,又常变着法儿让人帮他提拎东西,哪儿好了?得亏他生了个聪明脑子,不然人家还能靠种地打猎做营生,他可做不来。”   陆辞无奈地向狄青摊了摊手。   换作平时,狄青无论如何都听不得别人说他公祖的不好的,非得翻脸不可。   偏偏说这话的人,却是公祖的娘亲,他着急得脸都有些憋红了,还想不出好的说辞来。   最后绞尽脑汁,才憋出这么句话:“……我在家时,爹娘就常埋怨我太耗粮食,脑子还笨,当然是公祖这样的好。”   陆母怔了怔,下意识地看向陆辞,想要求证。   陆辞笃定地点了点头,忍俊不禁道:“待晚膳时,娘亲便可大开眼界,见识见识狄小饭桶的威风了。”   狄小饭桶:“……”   陆母忍不住笑了:“难怪你与大郎投缘!”   不都是饭量大得吓人,身上却不见多长肉的?   不过与陆辞相比,显然陆母还是个厚道人,借着让狄青挨个试衣的理由,让陆辞没能继续捉着已脸红脖赤的他调侃。   见挨个试了一通后,竟都非常合适,陆母是高兴自己的心血不至于白费,陆辞也是乐见其成,便真都归了狄青了。   陆辞见狄青捞着这几件新衣裳,难得地露出一副喜形于色的模样,不由揶揄道:“平时也没少给你买新衣,怎不见你这么喜欢?”   狄青不好意思道:“这自是不同的。”   不光是赠衣的人是陆母的缘故,还更因为,这身衣裳原本是要给陆公祖的。   见娘亲听了这话后,更感欢喜后,陆辞不由挑了挑眉,故意慢悠悠道:“没想到你人看着嘴笨舌拙,其实是个脑子活的啊。”   这不,才刚打照面,就将他娘亲哄得高高兴兴的了。   话音刚落,陆辞忽想起什么,又问娘亲:“怎么这些衣裳的大小长短,都是一模一样的?”   按照常理而言,即使是久未闻面,而不得不估量着尺寸做的衣,但都会预出郎君长身体的部分,而逐年做宽松一些。   陆母理所当然道:“当然一样了,那都是在你离开的头一年里做的。”   陆辞眨了眨眼。   ”那年确实是想你得紧,索性每念你一回,就做一件衣……”陆母面带怀念道:“后来生意做大了,铺席一多,单是管都管不来,又哪来的闲暇去念你。”   陆辞:“……”   如此现实的母子情,果然是亲生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陆母很快让陆辞更深刻地体会到了,究竟何为现实的母子情。   陆辞初初回乡,因旅途劳顿,便在家中休养了几日,每日睡到自然醒,除了亲自辅导狄青的功课外,就是让下仆去街上买来密州当地的特色新点心,一边饮着正店买来的新酿果酒,一边优哉游哉地躺在后院的摇椅下,观赏越雪的风景,消磨时光。   陆母先开始也是毫不犹豫地推了店里的活先不管,陪着她家大郎闲坐。   然而很快,她就闲不住了,恢复了对店铺巡视不说,还委婉地建议陆辞莫在家中一昧闲着,没事也带着狄青多出门逛逛去。   陆辞倒是愿意对她铺席里的事务帮一把手,譬如算算账,进货出货的登记等事,不料却遭到了陆母不假思索的回绝。   陆母毫不客气道:“当真不必。且不说你难得回来一趟,就你那算法,虽快上许多,却要用的人重新学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单是瞧着就头昏眼花了,哪儿学得下去?”   陆辞哭笑不得:“雇账房来学便是,娘亲何必连这也亲力亲为?”   陆母果断摇头,振振有词:“你这是想得太轻松了。凡是有些能耐的账房先生,哪个不是自有一套算账法子,当做传家宝的?你要人家学你的,他们可不见得乐意,即使乐意吧,那也得费老大的劲儿,还浪费了你自个儿的时间。末了等我要查账核对时,不还得按着你的来才看得懂?我可学不来。那还不如由着他们照着那老笨的法子理账,虽是慢上一些,但至少他们轻松了,我也能看得懂账簿,不至于睁眼一抹黑。”   陆辞固然意外,但听了娘亲这通解释后,也觉有些道理,遂不再勉强了。   然而陆母实在是看不惯他成天在家里闷着,又忍了几天后,就再忍不住了,开始在自己每天出门前,光明正大地把他往外撵:“你自己是成天闷得住,怎不替狄郎想想?他千里迢迢陪你来此,总得在外逛上几圈吧。”   陆辞原也有此打算,正要欣然应允,被维护的狄青就先急了:“我不觉闷,真的一点不觉闷。”   倒不如说,除了在每日几回的小考时才颇感紧张,生怕表现不好叫陆辞失望外,这样唯有两人朝夕相对的神仙日子,他可是再乐意不过的了。   陆母是真纳闷了:“他整天拘着你念书,枯燥得很,以往除了他,也只有朱郎受得住了。而柳郎钟郎滕郎他们可叫苦不迭,你真的不觉闷?”   她清楚陆辞那般严格,是为将一道赶赴贡举的友人们好,遂从不发表什么意见。但狄青年岁要小上不少,还已错过了今年参加童子试的时机,下一回贡举,多半就在三年后了,又是难得来密州一趟,她才特意与陆辞提了一提。   哪知最不答应的,却会是狄青本人。   狄青摇头如拨浪鼓。   陆辞欣慰地揉了揉狄青脑袋,笑道:“娘亲既然都这么说了,今日就带你出趟门吧,也当奖励你这些天里刻苦懂事了。”   陆母这才放了心,自顾自地去店铺里了。   陆辞则先领着狄青和两名下仆,戴上避寒遮脸的兜帽,往集市上逛了一圈,出来时,健仆手里已拎满了大包小包的东西。   零碎至柴米油盐、大件儿些的御寒用的衣物手炉、以及滋补身体用的药材,应有尽有。   马背两侧,也早就挂满了陆辞从汴京带来的手信。   狄青虽很轻易地瞧出公祖是要去拜访谁的迹象,但却跟没有任何好奇心似的,除老实帮忙拎包外,根本不曾问过半嘴。   还是陆辞在几人上山途中,笑着与他主动解释道:“先带你去南都书院,拜访我旧日师长,也好让你接受一下书院的书香气的熏陶。”   李夫子原本是准备好要亲自送易庶进京赶考,顺道在他最得意的弟子陆辞家里小住一段时日的。   不料到了临出门那几日,他偶感风寒,却没将这点小咳嗽放在心上,照常去书院上课,结果转日就加重了病情。   等到了启程那天,他正是病得最厉害的时候,烧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迷糊中还念叨着要去京里的事儿,叫他妻子是又气又好笑。   哪怕明知道李夫子在病好些后,肯定与擅作主张的她生闷气,那时她都毫不犹豫地让人送信给不知该不该等下去的易庶,让其自个儿出发,不能指望这发烧的顽固老头了。   又因陆辞回密州后,这几天都在家中深居简出,上集市时也带着斗篷,因此知道他已回来的消息的人并不算多。   陆母倒是当天就有心给李夫子递信去,却被陆辞阻止了,准备亲自登门拜访,给李夫子一个惊喜。   腊月初,山下已下起了绵绵细雪,地面湿滑,陆辞为安全起见,索性也不骑马了,与狄青肩并肩地走在前头,背后跟着下仆,有说有笑。   狄青显然对这条陆辞曾走过多年的路充满了好奇,禁不住东看西看,问东问西,这破天荒的兴奋劲儿,直让陆辞都有些意外了。   因二人一路闲聊着上山来,到南都书院门前时,好像就是眨眼功夫。   看门的老汉穿着厚厚的冬衣,挨着门柱靠在窄窄的门檐下,正打着瞌睡。   忽听到些许动静,顿时惊醒,再抬眼一看,见远处有一行人影渐渐行来,便赶紧起了身:“你们是……”   在询问时,他很自然地就忽略过了其他三人,一个劲儿地盯着为首的陆辞瞧。   陆辞见对方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原先那位,便客客气气道:“我曾在书院中就读,现略有小成,又得了空,特来看望李先生。”   “噢,又是李先生啊!”   那人原只惊叹陆辞生得好,听了这话后,更是疑心尽释。   他瞧着陆辞身后的大包小包,忍不住嘀咕这可不似‘略有小成’,就这架势,怕是有大出息了。   这李先生别看脾气厉害,教书也是顶好的,前头教出来个连中三元、还在京里做大官的陆辞,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出人头地的学生。   还肯专程买这么多东西上山来探望恩师,显然是个知恩图报的。   他乐呵呵道:“他今日也没来给学生们上课,这会儿肯定还在自个儿屋里养病哩。我这就带你去。” 第一百八十一章   当对陆辞的真实身份浑然不知的看门人,领着他长驱直入时,学子们尚在屋舍中专心听夫子们讲课。   因此陆辞的到来,并未叫能认得出他的昔日同窗看到。   走着走着,陆辞忽然‘咦’了一声,问道:“书院可是增建过了?”   “好记性,”一听这话,看门人更加肯定陆辞自称曾于书院就读多年的话是真非假了,解释道:“的确如此。前年我受院长之聘时,才刚刚完工哩。据闻是因着李先生教出了初次下场就连中三元、现在在朝中做大官的文曲星,让书院也跟着名声大振,便多了许多不惜千里迢迢,也要来此求学的士子。这么一来,院长索性慷慨解囊,将新得的束脩把原有院舍扩建一番,好给那些来自外地的学子们提供个既有利于往返书院,专心读书的好住处。李先生自然也搬到带独院的敞亮新屋里去了。”   也正因书院规模增大,需要更多人手,他才得了契书。   说到这,他忍不住笑着感叹:“得亏有那位陆文曲星,一切都是沾了他的光呀!你说是不?”   不知不觉就当了回活招牌的陆辞:“……”   他难道还能回答说‘是啊是啊’吗?   狄青面无表情地跟着,仿佛只是随意地点了头附和,却暗暗使劲儿将笑憋在心里。   不论真相如何,在士人眼里,陆辞贡举高中,之后一路顺遂高升的辉煌战绩,可是不争的事实。   会对他唯一曾就读过的南都书院寄以厚望,也就无可厚非了。   南都书院的院长是个早年弃文从商的,虽借陆辞这旧日学生的东风毫不手软,却不至于丧心病狂得要让李夫子将慕名而来的所有士子都收入门下,或是讲一整天课的事来。   他清楚陆辞因极受朝中看重,屡得重用,一直未有机会衣锦还乡,却不曾忘却过李夫子这一恩师,逢年过节就要托人送些礼品来。   只要还想留下这份善缘,他当然就不敢将李夫子使唤得狠了,而是客气有加,修建了新屋舍后,更是头个就让李夫子举家搬入了唯一一间带小院的宽敞房里去。   又走了一小段路后,看门人笑着指向一面虚掩着的木门道:“那门背后的,便是李先生家的小院了。我瞧不仅没锁,人肯定也在里头,那我便不陪你进去了。”他虽对师徒重逢的感人一幕充满好奇,也想弄清楚这衣冠楚楚、温雅俊俏的郎君究竟有了什么成就,但终归想起自个儿正经职务,唯有遗憾道:“学生们快要散学,我得赶紧看门去。”   “劳烦老丈带我走这么一趟,”陆辞笑着看了狄青一眼:“小小心意,还请莫要推辞。”   相处这么久下来,狄青与陆辞多少有了默契了,得这眼神后,瞬间会意,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掏出半贯钱来,娴熟地将人手握住,让钱串儿滑了过去,老实巴交道:“多谢老丈。”   “哎,你也太客气了!”   看门人原只是好奇心作祟,想着趁领路的功夫探听探听陆辞的底细,殊料问没能问出几句来,却被对方给问出了个竹筒倒豆子还无知无觉,此时还得了这些想都想不到的好处,不由惊喜不已。   他假意推辞几回后,就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这人走后,陆辞就走前几步,在虚掩的木门上轻轻敲了一敲。   半晌,无人应门。   陆辞挑了挑眉。   难道是方才那人消息有误,先生和师母都出门去了?   狄青紧紧盯着那扇粗糙木门,尤其是那几根明晃晃的倒刺,暗自心惊肉跳,就怕公祖一不小心叩到那上头。   见无人应门,公祖还想再敲上一敲,他连忙将所提的东西全换到左手上去,主动上前道:“公祖,还是让我来敲吧!”   唯恐陆辞不让,他话音刚落,右手就虚握成拳,靠着三个指节,使了五成力给敲下去了。   于是下一刻,陆辞根本没回过神来,就看到这扇简单的木门被比他矮上一个头,身上精瘦得很的狄青,给面不改色地生生击飞了。   “……”   陆辞惊叹地看了眼被这似寻常的一敲,就悲惨地飞出去几丈远的破门,又看了看目光呆滞,面色楞滞,无辜又不知所措的狄青。   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要不是他亲眼瞧见方才那幕,哪怕不看毁损严重的木门,就狄青这副浑然天成的无辜表情,多半都能把他糊弄过去。   看来平时比他还能吃的那份惊人饭量,没能体现在长肉上,倒体现在一身力气上了?   连屋里终于传来的惊疑不定的动静,他也顾不上管了,只微眯了眼,饶有兴致地故意揶揄狄青道:“我原想着领你来让先生瞧瞧,以你的懂事,多半能给他留个深刻印象,现在看来……”   他又瞟了眼死无全尸的木门,忍笑道:“就靠你的这份天生神力,的确能让他印象深刻得不能更深刻了。”   狄青对这调侃却是信以为真,登时心如死灰。   连被闻声寻来,惊疑不定地看情况的李夫子惊喜万分的连带着迎进门时,都还蔫巴巴的,脚步虚浮,没能恢复精神气来。   他没想到的是,且不说跟来的那两健仆无需陆辞交代,就会自觉将修门事揽下、安排得妥妥当当,哪怕真闯了大祸,看到最得意门生亲自上门探望自己的惊喜,也足够冲昏李夫子的头脑,轻易就将那些个细枝末节忘得干干净净了。   陆辞被激动忘情的恩师紧紧抱住,不禁含笑轻轻回拥,玩笑道:“我娘亲道她险些认不出我来,却没想到我不请自来时,先生还能一眼认出。”   李夫子已是满脸通红,半天才松开他,满是欣慰地看着这个修长高挑,正在最好年华,已需要自己仰头看清的弟子,理所当然道:“哪需记得别的?能似你这般容貌出众的,世间都难找出第二个来,更别说还得是肯往我这破屋子里钻的!”   狄青瞬间就喜欢上这位净说大实话的夫子了。   陆辞一向自诩脸皮厚,对此还是很觉吃不消,遂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道:“先生难道不准备让我进门?”   “进进进,瞧我净顾着说话,都忘了还站门口杵着了!”   话虽如此,李夫子由陆辞搀着进屋时,却故意放慢了脚步,还抬高了嗓门,就是想叫四邻都听到动静出来看,好知道他最喜爱的弟子回来瞧他了。   陆辞假装没看出先生的小心机,而是极其配合地也放慢了脚步。   然而这炫耀的时间段却选得不巧:须知能与李夫子做邻居的,大多都是书院中任教的先生,又不似李夫子还在养病,此时自然仍在给士子们讲学,哪儿能瞧到这幕?   唯有他们的家眷听得一些动静。但他们因知晓李夫子自因生病错过上京看陆辞的好时机,而很是气恼,不时嚷嚷着发发脾气,对此习以为常,也未想着出来查看。   不过李夫子正在兴头上,并没注意到自己的炫耀目的未能偷偷达到,而是一进屋后,就嚷嚷着让他娘子给他拿酒来,他要与得意门生来个对酌长谈。   结果却迎来娘子的兜头一盆冷水,她毫不留情道:“病未好全,还想沾酒?你怕是欢喜得昏了头,将大夫的话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李夫子气得眼睛一瞪,就要与这扫兴的牢头争辩,狄青已当机立断,仗着自己年纪小,直接开口解围道:“这位妈妈,请问东西摆哪儿比较合适?”   东西?   正要争执起来的夫妇俩注意力先前全放陆辞身上去了,顶多看到个狄青,并未注意到后头还有默不作声,却身上负满物品的两健仆,更别说最后头那匹驭满货物,正无聊啃草的马了。   “怎又买来这么多东西?”李夫子既感动,又生气,坚决不肯要,训道:“你才做了几年官,又刚在寸金寸土的京城里购置了房舍,能有多少积蓄?我已教了几十年的书,在这书院里住着,就与你师母两人作伴,子女已然成人,也不需我多加照拂,虽称不上富贵,但绝对吃穿不愁。单是逢年过节你非叫你娘送来的那些,我都无处用去了,怎还买这些,自己不打算过日子了?……”   他虽知道自己这学生脑子活,小小年纪就会做些小经济来改善家计,但既然入仕后政绩斐然,连受擢升,那显然没那闲工夫操持副业。   至于陆辞会否贪赃腐败的坏猜测,对其无比信任的李夫子,自是从不曾有过的。   李师母也是极不赞同地看着陆辞,想也不想地就与刚还差点吵起来的李夫子统一战线了:“还不听你先生的话?净瞎买些费钱的东西,我们哪里用得着那么多。”   面对师长和师母苦口婆心的连番相劝,陆辞并不解释,只微微笑着向狄青伸出手。   狄青心领神会,将一直挂在胸前小心护着的小包袱解下,双手递了过去。   陆辞将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外布慢慢解开,很快就露出了里头物件的庐山真面目——   一只花纹细腻的银盒。   盒盖揭开,显示出一方足有半个巴掌大,通体碧绿,莹润剔透,绝非凡品的圭璧。   不等二人质疑,陆辞已用细细的绢布铺在下头,再让圭璧盖了一庄严印戳的那面朝上,笑道:“此乃学生的学生所赐,不知先生可愿接受了?”   众所周知的是,能被正经视作与陆辞有过师生谊的‘学生’,除了那位正在朝中监国的太子殿下,就再无旁人了。   李夫子:“…………” 第一百八十二章   这块仿佛散发着淡淡柔光、质地莹润的圭璧,最可贵的地方,不仅是它来自太子内库,更因它是由太子亲自挑选,再命人在边角刻上印戳的。   那是赵祯见阻止不了小夫子返乡避风头一事,索性调整心情,帮着准备践行礼时忽然想到的。   尽管同那位‘李先生’未曾谋面,但以生见师,陆辞的人才风范,他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加上陆辞在上完课后,与他分享为官时的见闻时,也曾屡屡提起恩师的谆谆教导,赞其身家清贫、仍扶助处境困窘的学子之事。   次数一多,赵祯脑海中就清晰地勾勒出了一个兢兢业业地教书育人,已然桃李满天下,自身却仍一贫如洗的夫子形象,下意识地就对其有了不少好感。   于是颇费心思地下到鲜少进入的内库中,亲自选了一块,好让小夫子可转赠给李先生了。   陆辞清楚,要想李夫子收下自己带来的大批礼物,恐怕得颇费一番唇舌,有太子这一圭璧作杀手锏,他得轻松不少。   便特意开头不提,直到李夫子拒不肯收时,才慢条斯理地拿出来,果真给了毫无防备的李夫子好大一个惊吓。   再趁李夫子还纠结犹豫的当头,他施施然地来了个反客为主,让下仆们将其他礼品挪进置物用的那间小屋了。   待李夫子终归抵御不住这份来自太子的赏赐,红着老脸,别别扭扭地收下后,才惊觉那些个大包小包,已彻底进了他屋了。   “你啊!”李夫子无可奈何,感动得又气又笑,埋怨道:“你也岁数不小了,京中繁花似锦未让你迷了眼虽是好事,但一晃几年,怎也没给你相看上个合适的,正儿八经地成个家,反倒将友人们都接到你家住去了?”   听得敏感话题,一直带笑看热闹的狄青,脸上的笑瞬间僵了。   陆辞叹气:“先生这话,让学生只觉很是冤枉。”   李夫子将眉一挑:“怎么,我还说错了不成?”   陆辞理直气壮道:“不过片刻之前,先生还道我年纪轻轻,使钱不知节省,怎知才过了眨眼功夫,却成了‘岁数不小’,难道还不冤枉?”   李夫子听得一愣,旋即没能忍住,指着故作振振有词的陆辞,大笑出声:“陛下赐你‘狡童’小名,果真不曾冤枉了你!”   经这‘抖机灵’的一打岔,李夫子尚未意识到,陆辞娶妻的话题已被轻轻巧巧地一笔略过了。   狄青紧绷的神经,也随着换了话题继续谈笑风生的这对师生,而悄悄地放松了下来。   而见因突如其来的风寒错失了去京城的机会,近来一直闷闷不乐,养着病还乱发脾气,导致病情也久久好不完全的夫君,现是红光满面地向着最骄傲的弟子问七问八,有说有笑,李夫人也彻底放下了心,面上带起笑来。   陆辞这位曾经的学生,不只是李夫子的心头肉,也是她最为喜爱的了。   却不是因陆辞相貌俊美,气质出众,也不是因其天资不凡,才情了得,而是他的知恩图报。   仅仅是一点旧日的小小恩惠,也一直被他铭记于心。   她记得清楚,早年当陆辞的家境稍有改善时,就开始想方设法地给因常扶助家贫的郎君而花光束脩,叫一家日子也过得艰难的自己家送东西了。更难得的是,他还极会说话,总有办法让顽固又有些好面子的夫君肯收下。   在夫君所教导过、拉扶过的那数不胜数的学生中,不仅最有成就、最风光的是陆辞,最记恩,跑得最勤的,也还是陆辞。   不过一会儿,她又见夫君是被陆辞的话题带跑了心思,完全没再往之前闹着要饮酒的那茬上纠结了,而是欣然同意,以陆辞带来的茶代酒。   果真是陆辞心思灵窍,行事最有分寸。   不去打扰这对师生说话,她笑吟吟地看向乖巧地捧着热茶坐着,听二人说话听得很是入神的狄青,温柔地同他起话来。   狄青面上镇定,应对得有条有理,其实颇为慌乱。   当李夫人问起,陆辞将他带来,可是要让他在南都书院就读时,一直分神留意着那头动静的陆辞,就笑着接话了:“并无此事。只是好男儿当志在四方,不该拘于一方之地,又趁着他离贡举的岁数还差些,索性就带他四处走走,长长见识。”   李夫子点了点头,对此颇为赞同:“那可不?”   话音刚落,他就一脸正经仔细地盯着背脊挺直、心中如擂打鼓的狄青看了会儿,满意地点了点头:“是个精神清正的。”   陆辞莞尔一笑,从从容容地就代其受了:“多谢先生夸赞。”   狄青受宠若惊地还想谦辞几句,李夫子却已撇下他,兴致勃勃地向陆辞问起其他事了。   狄青:“……”   他左看看右看看,还是乐得坐了回去,继续做个安静自在的听客。   没过多久,书院放课的钟声被敲响,即使是离得颇远的这处院舍,也能清晰听到随着闷沉的钟响,而瞬间变得闹腾起来的气氛。   “哎,”听到那处的动静,李夫子不禁发起了牢骚:“这辈子能培养出一个你来,我也是心满意足了 。剩下一群皮猴,我除非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否则哪儿能叫他们过解试?”   陆辞笑道:“他们年岁尚小,玩心仍重也是难免。”   这会儿还在书院中念书的,不是年岁太小,就是解试不成落了榜的,后者当然不好提。   李夫子却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与他们岁数相仿时,可完全不是这模样!”   ——那显然是因为,他当时也并非是真的十一二岁。   真正的原因,陆辞当然不好说,正要转移话题,李夫子的目光就又落在狄青身上了:“连你带来的这个,也是个静得下心气的,浑不似那些!”   突然被点名的狄青浑身一震,有些茫然无辜地抬起头来。   李夫子又问起狄青生辰。   狄青只当他是要推算自己具体岁数,便老老实实地说了。   李夫子凝神闭目,口中念念有词地推算起来。末了,得出结果的他蹙着眉,颇有几分为难地盯着狄青,深深地叹了口气:“怎是个月宿直斗,磨蝎为身宫的?”   狄青虽也念了不少书了,但对士人间颇为盛行的黄道十二宫,还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   陆辞却是知晓的。   他对此并无兴趣,李夫子则颇为热衷,逢人就要推算一波。   此时李夫子未说出口的是:所谓磨羯,无富贵人,平生多得掇谤招谗,颠簸一生。   简而言之,按照生辰命理推算,狄青就是个星宫不顺的小倒霉蛋。   陆辞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唇角笑意不减,却起身来,询道:“学生许久不曾回这书院来了,颇为想念,先生可愿带我四处走走?”   李夫子欣然道:“那当然好。晚上你可要留下来用饭?”   陆辞看出夫子的期待,原就如此打算的,当然未去推拒,玩笑道:“于理而言,我虽想客套一番,好不多劳烦师母,可于情而言,就只想答应了。”   李夫人当场就被他逗笑了,故作嗔怒道:“不过多添几双碗筷,多做几道菜的功夫,怎就称得上劳烦了?我平素也闲着无事,他病这么一场,还没少同我相看两厌呢,得亏你来了,让他心情好上许多,我也少挨些眼刀。现好不容易来的热闹,你若要客套走了,那才是无情无理。”   被老妻当众指出近来的坏脾气的李夫子,不由老脸一红,恼羞成怒道:“妇道人家瞎说什么?走了走了。”   李夫子也不同他计较,笑眯眯地送了几人出门,就回屋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了。   而得了陆辞眼色的两下仆,也未闲着,十万火急地修好门后,就十分勤快地帮着干些力所能及的粗活,至于细活他们帮不来,为防越帮越忙,也不好勉强。   李夫子对南都书院近几年来的修缮和增建,很是引以为豪,领着陆辞将新修的地方几乎都走了一遍,还佯诽起院长来:“沾了你带来的东风,他虽没少财迷心窍,却也多少干了些好事。”   随着生源大幅增多,南都学院要想吃下,就得多修学舍,这么一来,学生们要交的束脩,也就不可避免地提高了一些。   尽管提得不多,还是成了压垮家中最贫困的四五名学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坚持不下去,索性离开了书院,就让挽留不成的李夫子好生气恼,没少对院长撒火。   话刚说完,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我好心来探病,却劈头就得一顿骂,怎这般命苦?”   来人不是别人,可不就是李夫子口中‘财迷心窍’的院长。   李夫子也不觉尴尬,还中气十足地哼了一声,倒也没继续说了。   陆辞笑着拱了拱手:“许久不见,季院长意气风发,瞧着可比当年还精神了。”   “哈哈哈!”   虽知只是恭维,但出自朝中三品大员之口后,可就身价百倍,直让闻讯后专为陆辞匆匆赶来的季院长通体舒畅了。   他颇为感激地接下陆辞释放的好意,口吻也多了几分随意的调侃:“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李顽固,能教出你这般世间难得的栋梁之才不说,还是个比他会说话上千百倍的。”   李夫子嫌弃地撇了撇嘴,看在他在夸赞陆辞的份上,倒是未反驳这话来,只习惯性地刺道:“那也是你嫉妒不来的。”   季院长嘴角一抽。   论起这南都书院中,就没有比季院长本人更清楚这一草一木的。   加上他对陆辞的态度,可不是李夫子那般只纯粹是师生之情,充满了殷勤和热络。没过一会儿,李夫子就遗憾地被夺了‘差事’,只能闷闷地跟在边上了。   陆辞骨子里就不曾有过文人的清高,对善于经营的季院长,当然也不会抱有高人一等的优越。   于是这一路走来,二人也是相谈甚欢。   不知不觉间,几人就走到了书院大门前。   给陆辞领路的那一守门人,也后知后觉了陆辞的身份,这会儿腿脚发软,哪儿还有之前的轻松自若,战战兢兢地杵在一边,亲眼看着他们的院长热情无比地将人领去竹林……   直到人看不见了,他才长舒一口气,摸了摸胸口狂蹦不已的小心脏。   他滴个娘啊!   这可怪不得他冒犯,谁能想到,哪个大官儿衣锦还乡时不是闹得前呼后拥的大排场,怎就冒出个微服还四处晃悠的大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今天的都出自《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社会最末章)   宋人也玩十二星座。   将十二星宫带到中国的天竺僧人叫那连提耶舍。隋朝开皇初年,他从印度带来一批梵文佛经,并着手翻译成中文,其中有一部叫《天乘大方等日藏经》,里面便提到十二星宫。   佛经中的十二星宫学说很快又被中国本土的道教吸收,《道藏》中也有黄道十二宫的记载,并跟中国传统历法中的“地支”与“十二次”对应起来:“子名玄枵,又曰宝瓶(水瓶);亥名娵訾,又曰双鱼;戌名降娄,又曰白羊;酉名大梁,又曰金牛;申名实沉,又曰阴阳(双子);未名鹑首,又曰巨蟹;午名鹑火,又曰狮子;巳名鹑尾,又曰双女(处女);辰名寿星,又曰天秤;卯名大火,又曰天蝎;寅名析木,又曰人马(射手);丑名星纪,又曰磨蝎(摩羯)。”   到宋代时,十二星宫的说法已经广为流布,图像史料、文献记载与出土文物都可以证明宋朝的民间社会已广泛知道十二星宫。   当宋朝人说起十二星座时,更多时候是用十二星座来推算命格与运程。成书于北宋庆历年间的军事著作《武经总要》就运用十二星宫“推步占验,行之军中”。   苏东坡苏大学士学问庞杂,对十二星座也是颇有研究。他曾不止一次发感慨:我与唐朝的韩愈都是摩羯座,同病相怜,命格不好,注定一生多谤誉。(苏轼《东坡志林·命分》:“退之[即韩愈]诗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乃知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   “摩羯座”在宋朝是最不受待见的星宫——宋人很爱“黑”摩羯座,苏轼的朋友马梦得也是摩羯座,苏大学士便故意嘲弄他(同时也是自嘲):“马梦得与仆同岁月生,少仆八日,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得为穷之冠;即吾二人而观之,当推梦得为首。”[193]取笑马梦得的命理比他还要倒霉。   许多摩羯座的宋朝人还写诗或在致友人书中自嘲星宫不如意,如南宋人方大琮写信给朋友说:“惟磨蝎所莅之宫,有子卯相刑之说,昌黎值之而掇谤,坡老遇此以招谗。而况晩生,敢攀前哲?”生活于南宋理宗朝的牟 也在致友人的书信上自黑:“生磨蝎之宫,人皆怜于奇分。”差不多同时代的于石亦写诗自我解嘲:“顾予命亦坐磨蝎,碌碌浪随二公后。”(二公指韩愈与苏轼)   当过宰相的南宋人周必大也在一首赠友人的诗中说:“亦知磨蝎直身宫,懒访星官与历翁。”周必大一直以为自己的身宫是摩羯,但研究星座的学者却访星官与历翁。”周必大一直以为自己的身宫是摩羯,但研究星座的学者却考据出,周必大生于靖康元年七月十五日巳时,阳历为1126年8月5日,其时月亮落在宝瓶座,差几天才是摩羯座,所以周必大的身宫其实是宝瓶,并不是摩羯。但宋朝人“黑”(和自黑)摩羯座已成了习惯,感叹命运多舛的周必大也就坚持认为自己的月亮星座是摩羯座了。   宋代之后,还有不少诗人写诗“黑”摩羯座,如元诗人尹廷高的《挽尹晓山》:“清苦一生磨蝎命,凄凉千古耒阳坟。”元末人赵汸的《次陈先生韵》:“谩灼膏肓驱二竖,懒从磨蝎问三星。”明代学者张萱的《白鹤峰谒苏文忠》:“磨蝎谁怜留瘴海,痴仙只合在人间。”诗人认为自己与苏轼同病相怜。清代大学者赵翼的《子才书来,惊闻心余之讣,诗以哭之》:“书生不过稻粱谋,磨蝎身偏愿莫酬。”诗题中的“子才”是袁枚,“心余”是蒋士铨,这首诗让我们得知蒋士铨原来也是摩羯座。清末人黄钧也有一首《新年感事》诗:“渐知世运多磨蝎,颇觉胸怀贮古春。”   看,摩羯座简直已经被“黑”成了“磨难座”。 第一百八十三章   带着陆辞逛完书院里外,季院长又不顾李夫子的白眼,厚着脸皮地留在李家,愣是陪蹭了一顿饭。   李夫子刺他两句没能刺走,反而把左邻右舍的刘夫子和杨夫子给招来了。   于是眨眼功夫,不大不小的圆桌边就添了几副碗筷,几张木椅,李夫人正为难菜式不够时,不请自来的几位客人还很是自觉地让自家夫人或厨娘送了菜来。   至于李夫子板着的脸,众人就默契地当做没有看到,只专心与陆辞搭话了。   饭后人也未散去,而是来到院中酌饮。   狄青自是不被陆辞同意饮酒的,能安安静静地捧着杯茶水旁听,倒也乐得自在。   酒过三巡,季院长趁热打铁,无比热络地看着陆辞问:“陆郎初回下场,便连夺三魁,如此成就,世上是鲜有人及了。不知你可得出什么小窍门来,好让我与他们说去?”   李夫子不满地嘟囔道:“鸿鹄之姿,燕雀安能仿效?”   季院长却不这么想。   他看得清楚,被陆辞连中三元的倾城风光彻底盖去的,可还有同保皆取解、同保四中举,以及过了省试的那四人具在殿试中金榜题名的伟绩啊!   陆辞的天资绝群,那是毋庸置疑,文曲星这一名头可不是谁都当得起的。   但与他同保的那几人,也取得如此佳绩,显然就不能用‘巧合’和‘沾光’来概括了。   再一琢磨,那几人皆与陆辞私交甚笃,临考前几年,更是衣食住行都在一块儿,念书写词,恐怕多也仿了他的风格,才得益颇深。   若能得陆辞几句提点,书院中那些个冲着‘三元’而来的士子定将获益匪浅,他也不必担心几年后这阵东风过去,青黄不接,人尽失望而去了。   陆辞莞尔一笑,并未推辞:“有是有,但院长恐会觉得过于笼统,不好施行。”   季院长赶紧道:“你若肯指点一二,不论有多难施行,也总得一试。”   书院里现有学员五百多,哪怕百里挑一,也总得有几个能听得进话,成才的吧?   陆辞不急不慢道:“首先是修身养性。必得远离秦楼楚馆,酒也少沾。”   见季院长神色松动,陆辞笑了:“院长可是觉得,要做到这点,应是容易得很?”   季院长乐了,坦白道:“正是。院中学员,尤其是住读那些,半年来下山的次数数都数得过来,院中条律亦多,这些本就一个都沾不得的。”   陆辞摇了摇头:“最要防的,可不是解试前、在书院中就读的时候。而是取解之后,为省试赴京,于京中备考的时日。”   处于这半大不小岁数的郎君,一直被迫压抑着好玩的天性,苦苦读书。而一旦取解,在热闹非凡的庆祝后,就要晕陶陶地带着家人筹措的大笔银钱,来到彻夜灯火的汴京了。   面对大富大贵、三教九流充斥的京城,怎能指望他们有十足的定性,抵御层出不穷的诱惑?   不少在解试中成绩不俗的举子,就是毁在被京中繁华迷了眼,流连温柔乡,才在省试考得一塌糊涂的。   即使那些个底子够厚,胡闹着还能过省试的凤毛麟角,也往往会因这段风流韵事,而名誉受损,在仕途吃尽了亏。   别看朝中现对歌馆狎妓之事颇为宽容,但从官家的做派也很清楚——若真与那些风流事沾了边,就别再想碰需端雅庄重的东宫官职,或是更进一步了。   季院长听得一愣。   陆辞道:“我倒认为,他们这岁数里,若一昧训诫,反易生反逆心。与其严防死守,不如以疏导为主。只是具体要如何,很是棘手,我就说不上来了。”   季院长沉吟时,三位夫子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陆辞接着又道:“在此之前,我也无甚建议可给,不外乎‘勤练’、‘勤行’四字。勤练,是与同窗互相出题作辞赋,点评时少些吹捧,多些挑刺;勤行,是要多听多看,增长周边见闻,并非一昧闷头读书。”   季院长蹙了蹙眉,虚心问道:“平素我常见他们办些雅集,可有益处?”   陆辞道:“若能有一两位德望较高的师长主持,当会更好。”   季院长又问:“‘勤行’这点,恐难做到,他们家里将人送到书院处念书,难道我们还得将人往外带不成?若出个好歹,那可得不偿失了。”   陆辞颔首:“院长所虑,也在情理之中。”   尽管陆辞点到为止,季院长还是极清楚,对方说的一点不差。   古话有云,读千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人若寸步不离乡,没有山光水色触发灵感,又不曾见世间疾苦难事,又哪儿能写出感人肺腑的诗赋,让人信服的策论呢?难不成就全靠凭空想象么?   季院长颇感心动,但更晓得,这还需从长计议。   眼见着官学渐盛,束脩颇为低廉,他这南都书院也受到不小影响。   虽靠陆辞这一连中三元引来不少生源,但离稳如泰山,却还差得远了。   要想将书院办得越来越好,总不能靠一直吃老本啊。   ‘老本’陆辞多少猜出季院长的野心,对此也颇为支持。   但他能帮的到底有限,只能说书院中日后真有人闯到省试这关,到京里后,遇上一些个需他施以援手的小难处,他绝不会推辞。   虽不好酒,却有海量。   他微笑着应合自如,陪着几位师长来了个尽兴畅饮。   直到在座几人皆落得伶仃大醉,他还神智清醒,歉然向师母告辞,乘着夜色,下山归家去了。   李师母虽有意留他住宿,但家中房舍有限,他又共带了三人随行,还真难装下,总不好叫陆辞与下仆们凑一屋一床吧?   李夫子又已醉得不省人事,难以做主,她为难之下,唯有无奈地随陆辞自行回去了。   陆辞虽觉醉意颇浅,但看着唯有月辉相照、上覆薄冰的崎岖山路,还是明智地放弃了‘醉驾’的危险打算,将目光投向狄青。   就在狄青心领神会,跃跃欲试地要翻身上马时,陆辞又猛然清醒过来,将人拦住了。   他怎么就差点忘了?   醉驾和让未成年人无证驾驶,恶劣程度上,好似也相差不多。   健仆只知牵马不晓骑,陆辞干脆大大方方地抱着狄青上了马,再让下仆牵着,慢慢悠悠地往满是灯火的山下走。   “到底是小郎君,火气旺,”陆辞双手绕过坐在他身前的狄青,再握住一截缰绳,只觉怀中像抱着个在冒火的炉子一样,在清冷的山间夜里还能感到热腾腾的,不禁感叹:“若不是个头大了点儿,往后过冬,炉子都能省了。”   对这揶揄,狄青却未接茬。   天上月明星稀,林间树影婆娑,偶闻被惊醒的叽咕鸟鸣。   他背脊挺得笔直,浑身僵硬得跟木块一样,神魂皆已出窍一般,全放在环过自己腰的那对手臂、以及隔着几层衣料紧贴着他背脊的怀抱上了。   陆辞恰好有些困倦,狄青未搭话,他也不在意。   因觉得怀中热融融的,这份倦意,也就越来越深了。   狄青平日偏精悍的一身骨肉,因裹了层厚衣服而变得软绵不少,陆辞此时尝试着将上半身稍微挨靠上去,就感到很是舒服。   酒的后劲徐徐上来,他不由自主地越挨越多,原本握着一截缰绳的手,也转移到了狄青瘦削的腰间,松松垮垮地呈环抱状。   他浑然是当怀里抱了个会自动发热的大抱枕,完全不知被他当抱枕的狄青一颗心蹦得飞快,头晕目眩,简直天崩地裂,离废人不远了。   因陆辞素来对友人们亲密,这点完全算不得出格的举动,自然未引起跟随陆辞多年的俩健仆的惊奇。   他们只一路谨慎地牵着缰绳,引导着姿态懒散的马儿走在不易打滑的路上。   慢慢吞吞地走下来,终于回到了陆家。   陆辞已将大半个身子压在怀里狄青的背上,还不知不觉中小寐了一会儿。听得渐大的人声,才慢悠悠地醒了过来,鼻音颇重地‘嗯’了一声,询道:“到了?”   因他高狄青一些,压着狄青时,不可避免地将下巴搁在狄青的一侧肩上,这会儿的声音,简直就是紧贴着狄青的耳畔发出来的。   狄青只觉整个脖颈都被那温热的气息和近乎软绵绵的尾音给烫得麻了,连舌头仿佛都变得硬梆梆的,半晌才魂不守舍地回了句:“……到了。”   陆辞小声打了个哈欠,这才从狄氏抱枕身上起来,略微舒展了下因维持同一姿势太久、而有些发酸的手臂,笑道:“对不住,路上小睡了会儿,将你压麻了吧?”   狄青摇头如拨浪鼓。   就算真麻了,也不是被压出来的。   陆辞也不觉得这皮糙肉实的小狸奴能被自己压坏,并不真的担心,象征性地在他身上拍揉一阵,就笑着催人下了马,自己再翻身下去。   陆辞下马时,狄青一直在离得极近的位置紧紧盯着,就怕他一不小心摔了,自己能及时扶住。   不过狄青很快就知道,自己是白担心了——陆辞站得稳稳当当的,面对煮了醒酒汤等二人的陆母,也是笑着应对如流,再不见之前微醺的姿态。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辞又带着狄青四处走亲访友,送出去不少从京中带来的手信,也给狄青‘要’来了不少见面礼。   旁人都看得出陆辞对这‘狄弟’的看重,不说狄青的确稳重讨喜,即使单看着陆辞的面子,也多是赞声一片。   亲友给的见面礼,陆辞只瞟过一眼,就知是否出格,再给狄青递眼色叫他大可从容收下。   狄青起初自是半件都不愿要,陆辞便玩笑道:“你若不肯收,我岂不是只出不进,血本无归了?有来有往,方为亲友,既不是太贵重的物件,你安心收下就是。”   狄青这才听从。   只是这么一来,即使亲友们都知陆辞低调的心思,并未刻意对外声张,但‘陆三元返乡’的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走漏了出去,在密州城里迅速传开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由于陆辞身份已是今非昔比,敢光明正大地登门拜访的,并不算多。   但很明显的是,每当陆辞带着狄青出门转悠时,总能‘偶遇’上一些‘碰巧路过’的人。   既有身着素色襕衫,面朝雪白冬景,闭目悠然念诵自己得意作的书生;也有衣着锦绣,妆容精致,云英未嫁的小娘子;还有故意假装与他同路,设法搭话的一些富贾家仆……   面对这层出不穷的手段,狄青起初当真以为是巧合而已,后来则是眼花缭乱,瞠目结舌了。   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公祖仍能面带微笑,应对自如。   不敢直接上来进行攀谈、自认怀才不遇的那些士子们,显然最好应付。   若诗才的确不错,陆辞便点头致意;若才情一般或是错漏不通的,便权当不曾听过,只与狄青闲聊。   小娘子自有矜持,花样不外乎是报以炽热目光,遥遥投掷花果香帕,即使胆较大的,也只是远远地吟唱以他所作诗词所编的曲儿,盼望引起他的注意。   对于她们,陆辞只一视同仁地报以微笑,便礼貌地带着狄青和下仆改行别处,并不给予她们多做接触的机会。   至于那些想方设法给他送礼的豪商富贾,陆辞将大的推了干净,剩下些与陆母的生意沾些边,可算作人情来往的,也未当场收下,而是邀请他们三日后来他住处所在的街道上,参与他所办的酬亲流水席。   狄青对此略有不解,不禁问道:“公祖不愿收他们赠礼,何不悉数推却?”   陆辞莞尔一笑:“谨慎虽是好事,但凡事也讲究个物极必反。你这么做了,虽避免了收受贿赂之嫌,却也寒了家乡父老的心。现近年节,他们虽与我谈不上相熟,但此时送些无伤大雅的小礼,大多并无所图,仅是想沾沾喜气,或是图个心安罢了。你若视作虎狼,尽数退了,哪怕本意只是唯恐落了御史口实,往后沾惹是非,可落在他们眼里,怕就多了层自诩不凡的傲慢,和出人头地后的不近人情,这可是交往的大忌。”   他并非是多在乎这平易近人的好名声,而纯粹是陆母不愿离开‘故土’,将生意也做得有声有色,他自然也得配合一二才行。   狄青略有所悟,沉吟片刻后,又道:“只是公祖推得一时,等到了三日后那场流水席,他们光明正大将礼物再次送上,就更不好推了,还将要更多人看见,说不得要弹劾公祖回乡拢财呢。”   陆辞笑道:“对此我也有安排,你暂可放心。”   二人正说话间,身前忽地出现一人。   此人身着士子襕衫,看着文质彬彬,还一板一眼地先向陆辞行了一礼:“晚生冒昧打扰,还请陆制诰见谅。”   不论陆辞在外做了多大的官,对那些个复杂名头并不清楚的普通密州百姓,都更喜欢亲热地唤他‘陆三元’或是‘陆郎’。   连跟他们素不相识的,狄青也能从那偷懒似的称谓中,听出密州百姓对他家公祖的喜爱和亲昵来,不禁感到与有荣焉。   偏偏眼前这人,口吻听着虽是规规矩矩,态度也不失恭敬,他却莫名感到几分来者不善。   陆辞微微一笑:“但说无妨。”   此人又揖一礼,并未抬眼,仍微微躬着身,说出口的话语,却就没那么客气了:“有一陆制诰故友寄语,闻听昨夜烧灯饮宴,丝竹乐舞,穷极奢靡。却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从前一起在书院中所吃的粗茶淡饭呢?”   虽是头回听得如此挑衅挑刺的话语,狄青原就有所防备,此时更是眸光锐利,浑身刺都要炸开一般。   陆辞却轻飘飘地伸出一手,明明优雅得似没使半分力,却将剑拔弩张的狄青给按住了。   所谓的烧灯饮宴,的确有过。   但那是衣锦还乡的陆辞,正式在一家正店中宴请当年的同窗故友而已。   不论是酒品还是菜式,还不比城中富贾过生要来奢华,所谓的‘穷极奢靡’,自是充满恶意的无稽之谈。   而惹来恩将仇报的缘由,陆辞也心知肚明。   毕竟在宴席之中,他帮着带了诗稿前来、羞赧地请他点评的人都尽心地一一做了斧正。   与对付外人的敷衍了事,只谈好不说赖不同的是,对曾有过同窗之谊的这些人,不论往日是否熟悉,请他斧正时又有多少诚心,他都认认真真地就每篇的优劣处都挑出,再对改进方向做了总结。   这份好意,显然能让有知者心知肚明,充满感激。但对些自诩不凡,只是想从他口中得到肯定或赞扬,以此证明使他们落榜的考官有眼无珠的士子,可就是莫大的羞辱和打击了。   若是陆辞说的是夸赞的好话,那凭这份慧眼识珠,陆辞所得的三元名头,在他们口中才算得上名副其实。   但陆辞所说的,却是将他们不愿承认的缺陷一一点出,几乎让他们的得意作品沦至一无是处。   他们不愿承认事实,极度的恼羞成怒下,自是不屑于陆辞这靠运气侥幸得来的三元,甚至生出十足的怨恨来。   宴请多人的这份奢靡和风光,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亲自赴过宴、亲眼见证过的他们的肉中刺了。   即使明知这位颇为眼熟之人,多半就是昨晚赴过宴、还请他指正过作品的某位,且定然也是此人口中的‘故友’,陆辞却是不恼不怒。   他微微挑眉,轻轻地笑了一声。   狄青奇异地发现,就这声极轻的笑声过后,公祖那极漂亮的眉目间,倏然就流露出几分与平日的温润谦和截然不同、令人屏息的傲慢和锋锐来。   陆辞平平静静地目视面露局促的对方,慢悠悠地反问:“也寄语那位故人,不知当年一起吃粗茶淡饭,又是为的什么呢?”   此人遂脸色难看地退去。   陆辞悠然目送他颇显狼狈的背影,笑眯眯地看向看呆了的狄青,毫不在意地评价道:“你瞧见了吧,对某些人而言,怨恨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来得莫名其妙。”   狄青回过神来,还很是愤怒。   奈何他虽精通乡间骂人的一些污糟话,却不敢在公祖前说,以免污了公祖的耳。   于是憋了半天,只忿忿地憋出来这么一句:“此人真是不识好歹!如此看来,他屡考不第,倒是应了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了。”   陆辞哈哈笑道:“你与他动什么气?经昨夜之宴,恨我这双鱼目不识他们珍珠的,想必远远不止他一个。”   狄青蹙眉道:“早知如此,公祖不如一开始就莫应承斧正他们的那些词作。”   “无碍。”陆辞微微笑:“横竖恨我的这些人,这辈子大多都无法对我造成任何威胁了。”   就凭一些不敢实名说出的酸话么?   可笑。   三日后,陆辞果真请来了曾经试图捉朱说为婿的李家家主,以及密州当地颇有名气和德望的士绅刘宰,来帮他主持这场声势浩大、囊括了所有前些年在这密州城中,稍微称得上熟悉的故人们的流水席。   当带着想赠予陆辞的财物的商贾人家,络绎不绝地上门来时,陆辞的下仆就由狄青亲自监督着,对照着礼单,一一揭开箱盖看了,再归到一间事前租赁好的库房里去。   这样明目张胆地收受商家财物的行径,落到众人眼中,尽管明面上不显,背地里却是激起了千层浪。   那些个盼着陆辞好的,也不免心里犯着嘀咕,忧心这太不慎重,恐会成有心人攻击陆辞的话柄;也有单纯眼馋那惊人财富,动着行窃的歪心思的;还有送礼不厚,被人比下后,担心会叫陆辞不满的小商贾;还有对陆辞心怀恶意,自以为捏了天大把柄,欢欣雀跃的。   不论如何,明面上这场流水席仍是办得热热闹闹。   虽不知为何,并无酒水供应,菜品也是份量十足,但食材无论如何都总算不上名贵,但一来考虑到宾客众多,且大多只是凑个热闹,想见见这只身价非凡的凤凰如今是何等模样了,用席倒只在其次,因此对者并不挑剔。   连在街上居无定所的乞儿也未被驱赶,而是被允许着小心翼翼地凑近了,笨拙地拿碗筷吃了顿热乎乎的饱饭,是真心对这阔绰的陆官人感激涕零。   一晃两个时辰过去,这场堪称宾主尽欢的宴席,才渐渐收尾。   就在众人凑够了见这稀罕的文曲星的热闹,准备各自归位,接着忙碌时,陆辞挥了挥手,让乐声停下,笑吟吟地请李老和刘宰随他上了台阶,抖开方才写下的那张密密麻麻的漫长礼单,一一念了一遍。   这葫芦里,是要卖什么药?   送礼的商贾对此很是不知所措,不由面面相觑,又渐渐生出几分不安来。   结果念完后,陆辞便携李刘二老,向他们郑重拱手一礼,微笑着继续宣布道:“……宴毕,将由李、刘二位老丈主持,把所筹善款投入新设‘济慈局’,用于修建收纳济民的‘济慈屋’,每隔一日,直至春来,将供应‘济慈粥’,供饥民取食……诸位慷慨解囊,名姓亦当铭于济慈碑上……”   听到这,目瞪口呆的众人才回过味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陆辞竟是早有准备,以不好推却的礼为本金,一切过了众人眼后,临时成立了‘济慈局’,且还将相关的具体事宜,都交给了密州最有名望的两位老丈,并不真正过手。   眼见着自己还稀里糊涂着,陆辞就已经四两拨千斤,让送来的烫手山芋变成了济贫的善款,得名望最多的也成了捐款的商贾和主事的两位热心士绅,不免叫他们心情复杂。   ……罢了罢了,好歹有个好名头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 关于陆辞反讽的话,其实改自史实,正主是北宋时期的宋庠与宋祁,人称“二宋”。   小宋是个很有趣的人物,后文会写到。   一次上元节夜里,大宋在书房读《周易》时,又听说小宋点着华灯拥着歌妓醉饮,第二天就派人去带话:相公寄语学士,闻听昨夜烧灯夜宴,穷极奢侈,不知是否还记得从前上元夜一起在州学吃粗饭吗?小宋听罢,笑着让来人带话回去说:也寄语相公,不知当年吃粗饭是为的什么?(《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   2.士绅 的社会影响力和参与度都非常高,宗族、乡约、社仓、书院等最重要的社会组织,无一不是由士绅发起、组织、建立并主持的。   宋代的民间慈善,主导权也逐渐从宗教团体转移到士绅群体身上,如南宋士绅刘宰(确有此人,只是名姓被我挪用了2333),曾经三度“纠合同志”,开办“粥局”,为无家可归、无粮糊口的饥民施粥,并以寺院收留流浪饥民。第一次“粥局”从嘉定二年(1209)十月持续至次年三月,日救饥民四千多人;第二次“粥局”从嘉定十六年(1223)冬持续至次年四月,日就食者最高达一万五千人;第三次“粥局”从绍定元年(1228)二月持续至四月。活人无算。(《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一百八十五章   就在陆辞费了近一个月的功夫,险险赶在年关前将内外琐事处理完毕,安心等着同家人密友过个松快年时,天却不从人愿。   眼看着冬至的热闹刚过,除夕和元旦的炮仗声渐近,已购置完年货,在自家院中咸鱼躺着,顺道考校狄青功课的陆辞,就接到了一封出乎意料的密信。   五百里加急,又是来自京师……   哪怕还没看到那明晃晃的太子印戳,陆辞也能轻易猜出,这十万火急的寄信人是谁了。   他微微蹙眉,直觉有些不妙。   遂起了身,一边往书房走去,一边叮嘱狄青道:“你接着默,京中有事,我需去书房一趟。若你默完以后,我尚未回来,你便换篇课文继续默。”   狄青老实巴交地点了点头。   鉴于他惯来表现得成熟稳重,陆辞并不担心他会似柳七那般一旦失了辔头就四处乱跑。在简单交代了这么一句后,就匆匆回到了书房,命下仆看守在门口两侧,旋即独自将门严密闭上。   却说他自归乡后,并不曾与有一段师生情谊的小太子断了联系,而是一直偶有通信。   对自记事以来,就未曾踏出过宫门一步的赵祯而言,他能窥见宫外那陌生的人间烟火的途径,除了冰凉枯燥的书中文字外,便只剩真心实意待他、从不以他年少而一昧训诫劝告的陆小夫子了。   陆辞随笔描绘的民生画卷,皆是栩栩如生,每回都叫赵祯读得如痴如醉,心生向往。   而在回过信后,都会无比珍惜地亲自将信收藏起来。   一个多月下来,已积下了不薄不厚的一沓。   然而寻常的通信,既无需大费周章地动用加急的邮递,更不必秘之又密。   陆辞将封口的火漆轻轻割开后,取出单薄的信纸。   甫一展开,就看到信头赫然写着两个潦草大字:速归   不好的预感,竟是得到应验了。   陆辞深知,赵祯从来不是无的放矢的性子,而是超其岁数的稳重内敛,能到这般急切的地步,怕真的遇着大麻烦了。   他微微凝神,就着烛火的明辉,细细读了起来……   陆辞虽晋升极快,到底只是一从三品的官阶,乍然离京,顶多只在暗流涌动的朝中激起了一点水花。   会真心实意地惦记他的,除了太子殿下外,便只有柳七朱说为首的一干亲密友人了。   就连对他称得上欣赏的寇准等人,也只是难得闲暇,才会想起这滑不留手的狡童。   而朝中的明争暗斗,更不会因陆辞一人的暂时离席而偃旗息鼓,反倒是越演越烈。   说起赵祯监国,也有近半年了。   在寇准和李迪的悉心指导下,他本就颇有天赋,加上又愿努力,对些频繁沾手的常务,渐渐变得得心应手起来,对朝中的局势,也越发有了清晰的了解。   即便如此,心如明镜的赵祯,仅选择了默默观察,按兵不动。   且不说这一个个臣子老奸巨猾,虽有才干,却自有大盘算,当以制衡为主……   单说他这身份,一想有大动作了,还得向上请示,并无完全自主的能力。   而太子表现得越是优异,得到的称赞越多,在殿所中悠然度日的官家赵恒,心里就越发感到微妙。   ——他可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大约是为免臣子们忘了他才是真正手掌大权的官家,加上刘圣人不住吹的枕边风,赵恒那颗‘清心寡欲’、‘闲云野鹤’的心,就重新往‘凡尘俗世’靠了几分。   朝臣们很快就错愕地发现,已有多年上朝只打瞌睡、先是将大小政务尽交给宰辅、后是全让太子甚至是圣人处置的官家,竟又有了励精勉治的决心一般,开始频频出现在早朝中,且积极批示起政务来了。   对赵恒这不按常理和归序的行事,最感到头痛的,自然是受到多余干涉、以至于行事束手束脚的赵祯了。   ……尤其他这爹爹,也许是因求神拜佛久了,常是乱帮倒忙。   且因赵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作风,上朝全靠心血来潮,不止是乱了赵祯的处事节奏,也让朝臣们不可避免地感到混乱起来。   对此,寇准看着最急,嘴角都起了燎泡。   好不容易让他们习惯了太子带领下的雷厉风行,结果叫官家这一胡搅和,懒散的风气就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   雪上加霜的是,当赵祯最为难时,终于恢复圣宠,再次与官家蜜里调油、如胶似漆的刘圣人,也察觉到了他私下里很是隐秘的一些小动作。   对于赵祯的真实身世,刘圣人从来是严防死守,将宫中内外瞒得密不透风的。   且因她最得官家宠爱,于太子又有养恩,太后之位堪称稳稳妥妥,少数知道真相的朝臣,也不会自寻死路般去太子跟前揭发此事。   两边的心照不宣,就让隐隐察觉了端倪、急切地想要知晓真相的赵祯,不得不从刘圣人势力根深蒂固的后宫着手,进行调查了。   即使他足够小心谨慎,也还是走漏了些许风声,让刘圣人产生了些许怀疑。   这丝怀疑的心思一旦生出,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毕竟不是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人心相隔,生母又还在世……   最要紧的是,陛下膝下,仅剩这么一根独苗。   那岂不意味着,若赵祯生了心思,以己身相胁迫,咬死了要认回生母的话,于情于理,朝廷都阻他不得?   一想到这,刘圣人顿时不寒而栗。   赵祯要真已起疑,那她一旦有了将人送走、甚至灭口的举动,无异于打草惊蛇。   可若容其顺藤摸瓜地查下去,随着赵祯对所握权柄的熟稔,迟早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她不得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费心思地给那婢女养了儿子?   刘圣人虽并不十分肯定赵祯已有所察,但在长达十数日的寝食难安下,出于防患于未然的心思,还是想出了这么一招。   几天前,她忽以赵恒的早夭长子托梦为由,提出将官家异母兄弟,也就是王府一度失火、殃及宫中的八大王赵元俨之子赵允初养于宫中。   她的心思,随此已是昭然若揭的了:明摆着是要以此威胁太子,他虽为官家唯一血脉,却也不是不可被取而代之的。   这一堪称荒谬的提议,也不知为何,竟当真得了赵恒的欣然首肯。   听得赵允初被人接入宫中,由刘圣人抚养,且经了官家应允时……   赵祯的脑海中,当场就被不可置信的情绪,所震得一片空白。   首辅寇准和和次辅李迪,向来是坚定不移的太子一派,此时当然是激烈反对。   其他朝臣虽知此事极其不妥,然官家一意孤行,他们只不支持,却不愿触霉头。   寇准却没那么多顾忌,看出将要被养在宫中的赵允初以后会对赵祯造成的强大威胁后,更是暴跳如雷,差点指着赵恒的鼻子骂起来了。   若不是赵恒行事荒唐,鬼迷心窍地听信一贪权妇人之言,又怎么会任其做出威胁自身骨血的事来!   这下可好,原就有些敏感多疑的赵恒即刻捉了他这回发作时的不敬,要将他罢相。   若非赵祯奋力求情,李迪也挺身作保,寇准怕是真要被撵出京出做地方官了。   即便如此,他也被贬作三辅中的末辅,李迪被提为首辅,然而接下来叫寇准难以心平气和的是,余怒未消的官家明摆着要膈应他,故意将丁谓一举提做了次辅 ……   事发突然,好不容易保下寇准的赵祯已是身心俱疲,面对爹爹不时插手、搅乱浑水、变得人心惶惶、议论纷纷的朝廷,也很快失去了掌控。   他思来想去,唯有向心底最信任的陆辞,寄出了这么一封堪称语无伦次的求助信。   一来是事态紧急,二来是心中茫然,三是不知周边是否有爹爹和圣人的眼线……赵祯并不敢在信中多写,只设法将重点尽量勾出,就派人加急送走了。   与赵祯平时那受严谨性子影响,工整得近乎刻板的字迹相比,这封信里的文字潦草凌乱,仅凭这点,陆辞已能清晰勾勒出赵祯面临剧变,恍然不知所措的痛苦了。   陆辞将信反复读了五六遍,确定并无遗漏后,便将信投入火盆之中。   他静静目视信纸被火舌舔舐而翻卷,再由雪白至乌黑、再化灰粉后,徐徐阖上了眼,凝神静思起来。   可惜了。   他若早些知道,小太子竟在机缘巧合下,对身世产生了怀疑的话,一定会早早地制止对方在宫中调查的举动。   如今打草惊蛇,就把原本可以延后对付的刘后,一下子给推到了羽翼未丰的太子的对立面,彻底沦为被动。   尽管刘后的戒备态度,以及将赵允初接入宫中的防范举措,等同于让赵祯的怀疑得到了印证。   但可想而知的是,当心肠柔软和善的赵祯,一朝得知以孝道严厉教育自己的刘圣人,竟非生母,不仅将生母形同禁锢于殿宇中,把他瞒得死死的,还不愿让生母靠近自己半步后,定会觉天翻地覆,痛苦不堪。   陆辞叹了口气。   更棘手的是,官家这看似受了枕边风的影响,匪夷所思的纵容背后,无疑是针对表现‘太过’优异的太子产生的浓重戒备心。   说到底,赵恒仅是暂时‘放权’,而非让权啊。   太子越是雄心壮志,政绩斐然,就越显得‘操之过急’。   官家首先会想到的,恐怕不是太子所做的决策会否有利于天下黎庶,而是——   长久以往下去,天下人究竟会奉他为主,还是尊赵祯为主?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部分改自史实。   史上是发生在真宗驾崩,刘后当政后的。   原文为‘刘太后听政后,多疑猜忌,还是不放心小皇帝,总惧怕他背叛自己。为此她多留了一手,以真宗早夭长子托梦为由,将真宗异母兄弟之子允初养于宫中,一旦仁宗不如其意,可以随时取而代之。这的确对尚未亲政的仁宗构成了潜在的威胁。赵允初成人后,吕夷简深感情况不妙,担心发生变故,思前想后,他决定出面解决。在他耐心而坚决的说服下,太后只得放弃原来的打算,传旨令赵允初出宫。’(《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吕夷简部分)   赵允初就是包青天电视剧里八贤王的儿子啦。 第一百八十六章   因这封出自太子赵祯之手,自汴京遥遥赶至的密信,陆辞到底没能留在密州过年。   他在急匆匆地收拾好行囊后,就遣人去雇了肯在年二六出发的船只。   毕竟京中局势剧变,且事由敏感,若是应对不当,加上有心人推波助澜的话,这对天家父子间的嫌隙恐怕要与日俱增,甚至可能演变至不可磨合的境地。   再看如今在赵祯身边颇受信任、能为其出谋划策的,主要是寇准和李迪。   李迪同刘圣人间,自上回于官家跟前的‘忠言直谏’后,便注定与她势不两立;寇准虽是才华傲人,但从来是极暴烈的脾性,加上官家还故意将其政敌提拔至恰恰压他一头的地步,自是极大地激怒了他。   未与官家针尖对麦芒,而姑且忍气吞声,就已算是莫大进步了。   而宰辅当有的燮理阴阳的气度和手段……自是不能指望寇准的。   说到底,目前的太子身边,到底还是缺了个表面圆滑,善筹谋划策,擅一击必中的隐忍人。   陆辞遗憾地叹了一声。   ——若王旦还在就好了。   而符合这些条件的人,他还能想到一个王曾,此时此刻却也不在京中,而是被贬去外地,做一介地方官,等待复起时机。   对此,自是鞭长莫及。   即便在大多朝臣眼中,官家应因过于恩宠刘圣人,才连如此荒谬的请求都肯听从,陆辞却认为,事实不见得就是如此简单。   赵恒,更有可能是装着糊涂,实则顺水推舟罢了。   约莫是既不好太早收回令太子监国的金口玉言,认为如此有损颜面,又不愿眼睁睁地放任朝堂随羽翼渐丰的太子驾驭,逐渐超出自己的掌控。   这么一来,唯有通过暗逼的手段,让赵祯不得不自行请退。   皇帝不愿过早放权,本是情理之中。只是赵恒没能想到的是,因持续多年的‘天书造神’,让知晓内情的一干重臣心中,都被他好‘心血来潮’这点深入人心,以至于他现虽是装的糊涂,在他们眼里也快成真失心疯了。   膝下并非无子,却将弟兄子嗣抱入宫中抚养——刘圣人此举的意图解读起来,是可大可小。   小是为自保荣华富贵,大是为要挟东宫。   若是心思重的,还可往那令人不敢议论、数十年前疑云遍布的斧声烛影的上头联系。   按着陆辞对官家的了解,要说赵恒就因赵祯在‘监国’一职上表现太过优异、就恨其至宁愿将帝位交予并不算亲近的弟兄之子手里,那显然是无稽之谈。   但就此压制赵祯,让他在赵恒真正咽气前锐气尽失,老老实实,却也轻而易举。   赵祯虽多少察觉出了爹爹的意图,但他骨子里,却藏着个外柔内犟、不肯轻易认输的脾气。   面对不住涌来的挫折打击,他纵倍感失落不解,仍并未打算将亲手扶正的轨迹拱手相让、叫朝中一度泛滥的恶习故态重萌。   他在看出爹爹隐约对准自己的矛头后,只将委屈藏在心里,一派如常地安抚寇准、李迪等人。   等到夜深人静,才终于没能忍住,向远在密州的陆辞发出了求救信。   哪怕仅冲着这份难能可贵的信任和依赖,陆辞也断没了继续隔岸观火、优哉游哉同亲朋好友欢度佳节的心思了。   丁谓虽是乘了与刘圣人同仇敌忾、官家与寇准较劲的东风,扶摇直上成了次辅,但撇开其品行不说,能力的确出类拔萃。   在他得居高位后,寇李二人,怕是将由顺风顺水,转为束手束脚了。   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陆辞自是不敢有半分拖延,才决定尽快启程。   具体缘由,他也不便宣之于口,尤其是赵祯密信中的内容,他连对狄青和娘亲都是只字不提的。   他仅以‘职事有急’为由,歉然地向师长和故交们道了别。   以李夫子为首的书院恩师们,固然可惜没能与这罪风光争气的得意门生多饮上几杯,再将人带出门去走街串巷,好好炫耀几圈……   然当得知陆辞是以公务为重后,就齐刷刷地改了口,对他赞赏有加。   至于外人那些个或是善意、或是恶意的漫天猜测,陆辞自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真正让他感到难以开口,唯有自家娘亲。   街坊邻里皆知的是,近些年来醉心打理蒸蒸日上的小经济、就一直早出晚归的陆母,自独子回到身边后,常连铺子都无心思巡视了,而宁可多回家呆着,乐呵呵地亲自下厨。   临近年关,她对此更是准备充分:不仅央着陆辞早早写好对联,将自家店铺都挂上桃符,又提前购置了除夕的屠苏酒、元旦饮的椒柏酒……   以她节俭惯了的作风,还不惜雇请了两名厨娘,就为了给好吃食的陆辞弄一桌饕餮盛宴。   陆辞前些时日,看着她忙里忙外,心里暖融融的,也笑着陪她忙前忙后,收拾里外。   却不想才过去这么几天,自己就得让她希望落空了。   想到将让她失望难过,一向能言善道的陆辞,便罕有地尝到了难开口的困窘。   狄青将陆辞的愧疚和为难看在眼里,心里也跟着很是忧虑。   ——若是他能代公祖开口的话,那就好了。   叫陆辞和狄青都未能想到的是,在他们向书院夫子提前拜了年,下定决心,要与兴致勃勃的她说清时,就见由下仆帮着整理妥当的行囊不知为何,从屋中挪到了厅里不说,陆母还就在边上一边翻看厚厚的账本,一边在算盘上专心拨弄。   面对这明摆着东窗事发的局面,陆辞的心微微一沉,叹着唤道:“娘亲。”   “等会儿!”陆母当机立断地喝道,并未放下手中算盘,‘吧嗒吧嗒’拨弄珠子的声音还更响了一些:“先莫与我说话!”   显然,在这会儿的她跟前,天大地大,都没算清楚这笔繁缛的账大。   陆辞哭笑不得地住了口。   狄青却是眼睛一亮,机灵地将椅子拉开,看着陆辞坐了下来后,就紧挨着也落座了。   陆母神色严峻,手指翻飞,就如打仗般紧锣密鼓地敲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完事儿了。   “算了五回,可算是对上了!”   陆母唉声叹气,将账簿推到陆辞跟前,随口道:“你再随便瞧一眼,看对不对?”   她不提满地行囊,也不提做错事般满脸羞惭地杵在边上,不敢看陆辞的健仆们,只严肃地叫陆辞算清楚这笔账。   陆辞如她所愿地接过,略微扫了几眼,就通过心算得出答案。   他挑了挑眉,在底下重新写了串数字。   陆母听他没吭气,就有了不祥的预感,拧着眉凑近了。   待瞧见那与自己方才所写的截然不同的答案后,她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你这!”   陆辞不禁笑了,温和道:“还是让我来吧。”   狄青就亲眼看着,公祖将那叠厚厚的账簿接过来后,就开始翻动起来。   不可思议的是,接下来纸张唰唰翻动的声响,竟与他的落笔一样快。   狄青看呆时,陆辞却并未感到有半点难度——毕竟账房先生的写法,与他核算时方便自己的阿拉伯数字相比,可要硕大又繁琐。   于是在一页里,实际涉及的运算并不多,他在现代时对账务的接触又很是频繁,自是扫一眼就能记下了,才有了叫狄青叹为观止的运笔如飞。   陆母面色凝重地在边上等着,对此显是见惯,并不至于似狄青那般感到惊讶。   没等多久,陆辞就将这堆叫她头疼不已的账簿,给扫荡一空。   给出的答案里,大半是对的上的,唯有几个不同,还需再次核查。   陆母皱着眉,将陆辞誊写过的账目总数接了过来,叹气道:“总有几个办事不稳妥的,还得多去铺子里盯着才是。”   陆辞隐约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心念微动。   陆母又自言自语般道:“也怪我这些天里,光将时间费你头上去了,要么就围着灶台忙活,根本没心思去瞧着他们做活计,才出这般大的纰漏。”   陆辞眨了眨眼,淡定接下黑锅:“娘亲所言极是。”   陆母紧接着摆了摆手,埋怨道:“既然听见了,那还不忙你的去?你在家里呆久了,不仅耽误了你的正事,还将我的也连累得一并耽误了。我虽是妇道人家,不如你深明大义,却也知晓食君之禄,奉君之事。更何况,你寒窗苦读这么些年,不正是要为百姓谋福么?我这多算几回账的小事,完全无需劳动你,你便早些回去罢。”   狄青听得着急,想帮陆辞辩解,却被陆辞以手按住手背,轻轻制止了。   陆辞心情复杂地看了故作不耐烦的陆母一眼,低声道:“娘亲。”   陆母并不看他,只指了指行囊:“都替你掌了眼,仔细瞧过了,尽可放心。我还寻了人,好不容易给你改雇了今晚的船,你就听我的话,尽早启程吧。”   急匆匆地说到这,陆母如释重负道:“我身上事也多得很,便不去送你了。”   陆辞还想说些什么,陆母却没心思听了。   她很是强硬地将人‘赶’出门去,行囊也叫下仆拎走后,当真就没去送,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回厅中,继续翻着之前出错的账簿。   然而当蜡烛将要燃尽,灯光明暗交织时,她手中的账簿,却未翻动过半夜。   面上的神态,更是如泥塑一般,不曾有过半分变化。   只在烛光终于熄灭,守在门外的下人进来添烛前,她飞快地偏了偏头,拭去濡湿眼角、将要低落的一滴泪。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晃眼,就到了年三十这日。   冬寒凛冽,在风平浪静的运河上,仅剩零星几艘船在缓缓前行。   船员们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相比之下,跟随陆辞多年的下仆们则是安之若素,一如往常。   真算起来,距他们最初离乡已过去四个年头了,尽管对家人多有思念,但也丝毫不觉愁苦。   主家是个前程似锦的青年才俊,令下仆感到面上有光不说,还待他们极其优厚,这么好的差使,可真是这辈子都不见得能碰上第二桩的了。   正因清楚盯着自个儿位置的人在外头将有多少,哪怕陆辞逢年过节颇愿放归他们、表示可先从牙人处临时雇佣几人替他们一阵,他们都想也不想地选择了留下。   谁知那临时雇来替他们的是不是个特别机灵晓事的,届时叫郎主用顺手了,便将他们给真替了?   若只为同家人团聚这么几日,就丢了这份好差的话,不止自己要追悔莫及,就连家人也要气他轻重不分,得拿锄头把子锤他脑壳。   倒不如稳着这位置,再多挣一些,给家里捎带去,也就算心意到了。   横竖人是在郎主这,家里哪儿还有不放心的?   陆辞将诸人反应尽收眼底,仍似平时一般,先帮狄青将今日的课辅导好了,再在其对着一道时事策苦思冥想时起身出舱,将事前备好的红封交予两名下仆,着人一一发放下去。   待夜里船靠岸了,让各人挑一两件稍看得上眼的东西,也算弥补令人在大过年时陪他在路上奔波的辛劳、不得与家人相伴的遗憾了。   陆辞不欲让施恩感太重,也不喜欢听人对自己感恩戴德,便在让两下仆转交,径直回了舱房,继续督促狄青做功课了。   许是他动作太轻,也可能是狄青全神贯注在眼前课业上,以至于他这一去一回,都没能被狄青察觉。   这极轻的脚步声,只比趁狄青不备、放肆地趴伏其左腿上的小梨花给察觉到了。   它一双耳朵抖了抖,警醒地抬起头来,一见是陆辞,便讨好意味十足地软绵绵一声‘喵~’。   陆辞挑了挑眉,不假思索地走上前来,双手将这只极识时务的真狸奴温柔抱开,省得它扰乱了狄青的思路。   时务策一向是狄青的苦手,半晌一字未落,脑中草稿倒是打了无数道了。   陆辞将膝上狸奴抱走后,他才略微惊醒,也迅速抬眼,循声看去。   这一番举动,倒是与方才那只真狸奴的反应有异曲同工之妙。   陆辞被逗得微微一笑,也不开口,只怀里抱着那只热情撒娇的小梨花,尖尖的下颌朝着那一片空白的纸上点了点。   ——怎都好一阵子了,还一字未写?   领悟出这未言之意,狄青倏然羞愧得满脸通红。   他将头一低,不敢再有片刻分神,接着对题目凝神琢磨。   在狄青聚精会神地钻研题目时,陆辞便坐他对面,悠悠然地一边翻着专为其编撰的辅导书册,一边以微微曲起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挠着小猫儿的下巴。   小梨花自从被狄青制服后,就习惯了贴人冷脸,许久没能享受只在柳七身边时得到过的温柔伺候了。   尤其此时此刻‘伺候’它的,还是从前一直讨好不成、家里真正做主的陆辞,它不免感到既舒服又得意。   领悟出陆辞不让它多喵喵叫、以免扰了狄青学习后,它便机智地只软绵绵地摊开肚皮,活像一滩没骨头的猫饼。   如此方便了陆辞揉它下巴的同时,又能让它更轻易地用藏好爪子、唯剩柔软的爪垫子小心去拍陆辞的手指。   偶尔捉到了,就用粉粉色的小舌头舔上几下。   陆辞见那双圆溜溜的猫眼里满是讨好卖乖之意,不由失笑。   ——若是叫柳七看着昔日得他百般讨好的小‘主子’这般谄媚,定要气得又写词一首,狠狠控诉其薄情不可。   陆辞有所不知的是,见到此情此景后,会吃上一缸浓醋的,可不仅是柳七而已。   狄青瞪得纸都快穿洞后,才好不容易有了灵感。   他生怕这灵感稍纵即逝,飞快打好了草稿,片刻都不敢耽误地尽数写下,完事儿也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耐着性子仔细检查。   来回检查三四次,确定不见什么疏忽大意之处了,他才定下心来,看向坐在对面一直陪自己的陆公祖,难掩高兴道:“陆公……”   话刚起头,在瞅着那只胆大包天的小梨花,竟厚颜无耻地赖在公祖怀中撒娇卖乖,得意得尾巴来回甩动的模样时,瞬间就没了声。   “嗯?”   陆辞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未察觉到狄青话语的戛然而止,当即停下了逗弄小梨花的举动,将手向狄青一伸:“拿来。”   狄青也顾不上瞪小梨花了,忐忑不安地将自己忙活半天的策呈上。   见陆辞不再搭理自己,小梨花失望地“喵”了一声,满眼渴望地盯着他,又绕了几圈后,才颓然地踱到狄青跟前。   只可惜狄青根本不理这刚才占尽公祖温柔的狡猾小东西、此时所装出的垂头丧气,神情冷峻地将它拎起,冷酷无情地关在了门外。   等他将这烦人猫撵走了,火速坐回椅上时,陆辞也已将作品放下,笑吟吟地看他:“这么多天下来,你写过的策论,加起来也有上百篇了。在你看来,这篇写得如何?”   狄青为难又纠结地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看向陆辞,半晌才强忍着别扭道:“……还成吧?”   要让他说实话的话,自己写得那都是什么乱七八糟,与公祖的一比,那可真是云泥之别。   只是前几回,他据实相告时,却被公祖敲了敲脑门,道他待自己严苛太过,这才不得不略微‘宽容’一些。   “只是还成而已?”陆辞笑着摇摇头:“在我看来,若你在解试时能写出这水平的策来,取解应无问题。”   这一个多月的一对一特训下来,受他帮助下专攻的策论方面,水准可谓突飞猛进。   离省试所需的程度还有些距离,但只要稳定发挥,解试应是无甚悬念的了 。   狄青一愕。   他哪儿有那么好!   见他着急地就要自谦一番,陆辞不急不慢地截住他话头,将资历压上:“怎么,即使撇开我侥幸中的三元不论,开封府的解试,可是我实打实地监试过的,难道话还不够作数?你何时听我说些好听话来哄骗别人了?”   面对那双笑盈盈的眼,听着温柔的夸赞,狄青只觉从耳朵开始,一路烧红到了脸颊,也不敢看陆辞了,慌慌张张地将头低了低。   结果就在下一刻,手里便被陆辞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红封。   单这份量,就远不是他方才赏给其他雇工的那些所能比的。   在意识到这是什么后,狄青只觉被塞了颗烫手山芋般,毫不犹豫地将手往回撤,却被陆辞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了。   陆辞一边慢条斯理地将他紧紧攥成拳、还不住往后躲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红封妥妥当当地放了上去,一边笑吟吟地道:“长者赐,不可辞。既给了你,就好好拿着,想存起来也好,想买些喜欢的物件也罢,总归就当是过年讨个吉利了。”   狄青使劲儿摇头:“不、不可!”   二人非亲非故,他欠公祖已太多太多,怎能还有脸面接受这么一个大红封呢?   见他坚持不肯受,陆辞故作伤感地叹了口气:“我娘亲做的衣裳你肯收,给我们装的吃食你也肯用,怎就厚此薄彼,偏偏不肯受我的一份红封,要与我生分了?”   即使知道陆辞十成十是假装,但看到对方面上流露出伤心失落的神色,还是……叫狄青立马就溃不成军了。   就当欠着的恩情里多加一笔,往后再慢慢想法子还。   他默默接过,小声道:“那,多谢公祖。”   “这时怎么能说多谢?”   话音刚落,目的达到的陆辞果然即刻就换回了笑模样。   在那如冠玉的漂亮面庞上,哪儿还有方才刻意装出来的黯然神伤?   又兴致勃勃地逗起无奈的狄青来了:“我先预先祝你学业进步,三年后金榜题名。你想说什么?”   狄青张了张嘴,差点脱口而出什么,又猛然意识到了不妥,险险打住。   陆辞这头却是半晌没等到他的‘吉利’话,不禁有些纳闷,正要俯身去看他试图藏起的小表情,狄青就猛一下,将头重新抬起来了。   他难得地直视陆辞,亮晶晶的眼底除了温柔,便是好不容易攒满的勇气。   他尚未到变声的岁数,嗓音还是少年特有的清朗明亮,一字一顿,无比清晰道:“一祝公祖千岁,二祝鄙人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陆辞听得一怔。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他习惯了狄青在他跟前老实巴交、腼腆羞涩的模样,可还是头回被对方堪称直白地‘调戏’了一把。   他哭笑不得地在狄青脸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调侃道:“刚还怕你见外,现在看来,你可不是什么闷葫芦,而是早跟着柳兄学坏了!”   呢喃燕语,缱绻情歌,以妇人口吻轻轻控诉‘陆薄情郎’,可不正是柳七的拿手好戏?   狄青虽是改编的前人之词,但这份敢拿他来打趣的调皮,可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见了。   尽管陆辞捏了狄青的脸,以示‘惩戒’,但心里除了有趣以外,其实并无丝毫受冒犯的不快。   狄青微微笑着,不躲不闪,只安安静静地注视着陆辞。   ——公祖当他是说笑而已,但他清楚自己不是,暂且也就够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到夜里船靠岸时,得了红封的仆役们先万般感激地向慷慨的郎主道了谢,就欢天喜地地拴好船,去集市转悠去了。   陆辞制止了狄青翻开新一份模拟卷的举动,好笑道:“大年三十夜,还做什么题?我带你去逛逛集市,运气好,说不准还能赶上傩俗。”   狄青微微一怔。   陆辞将他那点茫然捕捉到了,不禁挑眉问:“你莫不是不曾观看傩仪?”   狄青心里莫名有些羞愧,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只听闻县城里有。”   而位于大山深处的狄家庄,能吃饱饭就不错了,逢年过节也顶多是买多几斤肉来庆贺,哪儿赶得上城里热闹?   陆辞莞尔一笑:“那我们可得走快一些,以免赶不上了。”   只在下船前,陆辞不仅特意带上装了两串钱、以及一些碎银子的小钱袋,还往小屉里翻找一通,用个稍大的布袋的装了些饴糖和果脯。   “未雨绸缪。”陆辞并不向一脸不解的狄青解释,而是笑眯眯道:“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狄青老实巴交地点点头,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公祖此时故意不说,定是想一会儿观察自己的有趣反应。   既然如此,他还是别追问的好,以免扫了公祖的雅兴。   因狄青平日里就极少表现出好奇心,而是个仅专注于自身和周边人,对不相干的事堪称漠不关心的闷葫芦,陆辞并未察觉出他沉默下的体贴和宠溺。   他见除夕夜冷,不只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还将火气旺、压根儿就不怕冷的狄青也裹得里三层外三层。   小梨花还是头次看到狄青这笨重模样,不禁瞪大一双亮晶晶的猫眼,蹿上蹿下,想照常攀在狄青身上,却被狄青如临大敌地无情拂开了。   这会儿裹在自己身上的衣裳,可都是出自陆母之手,皆是用她自己都舍不得穿的金贵料子做的新衣裳,夹层里是汾州行商处买的鸭绒,既轻薄,又暖和,哪儿经得起它那没轻没重的爪子一勾?   即使它满怀委屈地拖长了调子喵喵叫,也没能打动狄青的铁石心肠。   ——他的全副心思,已尽放在忽然萌生的一个大胆念头上了。   “公祖,”狄青听着耳畔响起的、属于自己的如鼓点般密集的心跳声,面上竭尽全力地表现出一切如常,极自然地伸出手,将装了果脯和饴糖的小布袋接过后,就鼓起浑身的勇气,将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地握住了陆辞的:“走了么?”   陆辞并未察觉有异,还下意识地就回握住了那因充满忐忑、仅是松松挽着两根手指的手,笑道:“走了。”   在狄青眼里,公祖的步子历来就迈得潇洒漂亮,脊背似被标尺度量过般挺直,唇角永远噙着淡而温和的笑意,如诗如画的面庞……   任谁一看,都不得不感叹是不可多得的翩翩佳公子。   他略微落后公祖半步,感受着那点被握住手的暖意,头微微低着,使劲儿抿着唇,想以此掩饰不由自主地上扬的唇角。   虽然糖还静静躺在另一手提着的小布袋里,他的心里,却已将跟吃了最甜的蜜糖一般甜了。   不过狄青很快就发现了,那一小袋子糖,的的确确不是为他准备的。   因是大年三十,沿街鳞次栉比的商铺大多都拉上了折帘,而船客零星,临近船坞的大街小巷,皆是空空如也。   鼎沸人声,大多聚集到东市去了。   陆辞牵着狄青不急不慢地穿行过几条街后,在不远处能见围得密密麻麻,不时发出大呼小叫的孩童声响,顿时笑道:“看来是赶上了。”   狄青四下张望,倏然之间,眼前就窜出一群身着古怪装束,面上还戴着狰狞古怪的面具的孩童来。   他被生生唬了一大跳,面上却还板着,且想也不想地就往陆辞跟前挡了一挡。   这些戴着丑陋鬼面具的小郎君们见他们藏了许久,竟没能吓到这俩过路人,不由有些失望,又嘻嘻哈哈地说着叫狄青半个字都听不懂的方言,手还朝他们的方向伸出。   就在狄青满腹疑心,犹豫着是否该对这支看似劫财的奇异队伍饱以老拳时,陆辞已微俯了身,凑到他耳边,以忍笑的声音吩咐道:“分他们一把糖就是。”   糖?   糖!   狄青如梦初醒,赶忙揭开攥了一路的小布袋子,往里头抓了一把,就分摊到每人手上。   尽管每人只得了两三块指甲盖大小的糖块,但都是好糖,对已捉弄了好些路人,却没能讨到什么好东西的这支小鬼队而言,已是不错的收获了。   他们欢天喜地地接了下来,七嘴八舌地说了几句什么,就将糖块往嘴里一塞,心满意足地放行了。   狄青皱着眉,目送他们高高兴兴的背影,再看向笑盈盈的陆辞,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公祖,方才那是?”   “不论是京里的大傩仪,还是乡傩仪,百姓都要戴鬼面具驱邪祟,”陆辞看够了刚才狄青强自镇定、内心慌得一批的有趣反应,大方解释道:“若来的是贫者,就给他们一些碎钱;若来的是小郎君,便分他们一些糖块,就能得痛快放行了。接下来,就得看你我能不能趁那小袋里的东西被挥霍殆尽前,找到卖戏面具的摊子,来摆脱这待宰肥羊的身份了。”   两人运气还算不错,再又送走两拨‘拦路虎’后,就寻到了摇小鼓卖戏面具的小摊档。   摊上面具可谓品种繁多。既有眼睛欲喷火的夜叉,有哭泣的羊面鬼,有狞笑的猪面鬼,有眉清目秀的女鬼,还有皱纹满面的老翁……   狄青看来看去,简直挑花了眼。   陆辞的选择就要随意多了。他随手将哭泣的羊面鬼拿起,丢给摊主两张面具的钱后,就施施然地戴了上去。   见陆辞挑的是羊面鬼,狄青一改刚刚的犹豫不决,想也不想地拿起哭泣的牛面鬼,也往面上戴。   “你别急,绳都给弄乱了。”   陆辞见他着急之下,叫原本松松垮垮的细绳都打了结,便笑着帮他解开。   索性亲自帮着他套上后,系好结了,才松开手。   明明陆辞的手指拂过他颈间耳后时,都是冰凉凉的,但狄青却好似被烫到一般,僵硬得一动都不敢动。   “好了。”   陆辞的手终于离开,狄青还没回过神来。   直到陆辞自然而然地又牵起他的手后,他才浑身一震,陡然清醒,用力将面具往脸上按了一按,好遮住两只通红的耳朵。   陆辞的心思,则都放在眼前堪称群魔乱舞的傩戏上去了。   各地傩戏大致一样,但在诸多小细节上,还是能看出不同之处的。   与前朝傩仪的肃穆正式相比,大宋的无疑要随性许多,主要为娱民为主,宗教层面的含义,则要淡去许多了。   尽管陆辞并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性子,但耳边闹哄哄的,眼前是欢声笑语洋溢的傩仪,热闹纷呈,受这欢乐气氛感染,也不时被带着笑了起来。   狄青隔着面具,纵看不清陆辞神情,却也能轻易感受出对方的好心情,不由也跟着笑了。   这是,公祖送他的面具。   狄青想着,摩挲面具边缘的手指,就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温柔。   还有剩下的糖,他都要拿走。   陆辞不知狄青在美滋滋地琢磨着什么,领着人随人潮转悠了一圈后,见狄青只一昧老实巴交地跟在他身边,脸甚至都没面朝热闹非凡的傩戏方向,完全不似他以为的那样沉浸在这热闹的气氛中,顿时好笑:“你可是不喜欢这些敲锣打鼓,太过闹腾的场合?”   狄青一愣,使劲儿摇头:“只是不曾见过这阵仗,不敢多看。”   陆辞挑眉:“是么?”   狄青拼命点头。   他所说的,倒并非是假话——只是让他喜爱的,并非是小孩儿都爱极了的傩戏本身,而是能与公祖手牵着手出门来,二人一同闲逛这一方面。   陆辞默了一默,旋即隔着哭泣的羊面鬼面具,轻描淡写地说出了真正如恶鬼般的话来:“傩仪也不是让你白看的。就当提前同你说一声,明日我将围绕傩仪随历朝历代变迁为题,出几道诗赋策论题,你可得做好准备了。”   念书时出去春游秋游,不也得写篇游记意思意思么?   哭泣的羊面鬼优雅转身,好整以暇地看向哭泣的牛面鬼。   牛面鬼这下是真的想哭了。   “…………”   他再无半点旎思,声线平稳道:“晓得的。”   羊面鬼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带着蔫巴巴的牛面鬼接着往前走了。   狄青这下打起精神,收敛之前乱窜的小心思,正经看起傩俗在演着什么。   不然写不出来文章,叫公祖露出失望神色的话,他怕是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   只是当他随意乱看的视线落在某一处时,倏然停住了。   那是一对看似亲密寻常的父子——壮年男子肩上扛着个冰雕玉琢、锦衣绣帽的漂亮稚童,好似在寻找什么般,急急匆匆地拨开人群,要往外走去。   若换作旁人看到这一情景,多半只当是一家三口在人潮中走散了,才着急寻人汇合。   狄青却蹙起眉来,总觉得哪儿不对。   他一直盯着那对渐渐从人群中挤开一条道的父子,让陆辞也不免注意起那头的动静来。   陆辞只略扫了一下,就敏锐地察觉出让狄青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处,究竟出在哪儿了。   他牵紧了狄青的手,毫不迟疑地循着那对父子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狄青被扯得踉跄两下后,很快醒神,迈开大步轻松跟上,一边揭了牛面鬼的面具,一边着急道:“公祖可是也觉得那对父子可疑?”   陆辞颔首:“此人多半有同伙在外头等候,要是这会儿报官,定然是来不及的了。主要是你我并不熟悉此地路况,最好在其与之汇合前拦下。”   若是熟悉地形、他这又人多势众的话,才好考虑一网打尽一说。   然而他刚给下仆放了假,又从未来过此地,要太过贪心的话,弄得一个不好,说不准就叫歹人给一网打尽了。   狄青与陆辞具都注意到,那以肩托着孩童的男子衣衫破旧,颜色也是灰扑扑的毫不起眼,无疑很是反常。   若真是阖家出来玩乐,又岂会连身稍微像样些的衣服,都不舍得换上?   即使是贫家子,逢年过节时,也会尽可能地收拾出身精神衣服,再谈出门的。   若那孩童也是衣衫寻常,也就罢了,然而穿着打扮一瞧便价值不菲,模样亦是冰雪可爱的,一点不似底下男子的相貌平庸。   子不肖父这点姑且撇开不提,按常理而言,父母再疼爱孩子,也不至于将孩子打扮得似富家子弟般,大肆堆金砌玉,自己身上却连稍微算得上得体的新衣裳都不准备吧?   退一万步来说,要真是他们以恶意揣测过度,将人误会了,也比为那点顾忌,放走一极有可能是拐子的恶人走要好。   陆辞与狄青虽追得快,那男子也一点不慢。   眼看着双方还隔了七八丈远,对方马上就要挤开人群,往人员稀少的小巷里钻了,陆辞当机立断,将面具一撤下来,大喝道:“拐子还敢跑!”   这一喝下,陆辞周边人是震惊不解,纷纷看向了他。   至于那男子接下来的反应,就瞬间坐实了他与狄青的怀疑了。   那拐子刚趁乱偷了个富贵人家的孩子,此时最是做贼心虚的时候,猛然被喝破罪状,当场吓了一跳,不打自招地循声看向陆辞。   狄青一急,忙松开一直舍不得放的陆辞的手,把一直护在身前生怕碰坏了的牛面鬼戏具也放到陆辞处,大声道:“公祖,我去追!”   对方先是被陆辞的漂亮模样惊了一惊,旋即看到陆辞身边仅得一年岁瞧着更小的同伴,立即不慌了。   还嚣张地换上一副恶狠狠的形状,狠狠瞪了陆辞一眼,以示警告后,到底不敢留在人多的地方与他纠缠,更用力地推开人群,想尽快离开此地。   然而对方这一愣神间所耽误的功夫,足够常年穿梭在山林间打猎的狄青,从后头直撵上他了。   陆辞显然不必狄青灵活,慢了好几步,只眼睁睁地看着在自己跟前老实乖巧得跟猫儿一样的狄青,倏地在地上一蹬,就顺利借了力,如一头精悍的老虎般一跃三尺高,气势汹汹地冲扑到了歹人的背上。   “……”   他这养的哪儿是头无害的小狸奴,分明是威风凛凛的山大王啊。   连与狄青朝夕相处多时的陆辞都不知狄青这般凶猛,素未谋面的拐子又哪里能想到,这看着瘦削的小子能有这么大的冲击力?   他只觉一股无可抵挡的巨力从背后袭来,犹如一堵塌倒的墙硬生生地砸到他身上般,完全来不及反应,已当场被压倒在地。   他彼时双手还抓着那小孩的腿,保护不得面部,于是是脸直接撞的地,本就不挺的鼻梁狠狠地磕到在地上,疼得他眼泪鼻血清涕混杂一片,横流不已。   狄青骑在他背上,还不忘将那半昏迷的孩童从他身上抢走,放到身边,才面沉如水地冲着要害处猛击几拳。   拐子可不知道,压在他身上的这瘦小子,发起狠来,可是个敢于野猪单打独斗的厉害角色。他原本还挣扎大骂着想起身,结果非但被狄青那瞧着轻飘飘的身架子压得动弹不得,还被接下来的几拳打得钻心的痛。   剧痛之下,他已是浑身冷汗,声音也发布出来,只恨不得原地打滚。   眨眼功夫就将这人制服后,狄青就地取材,冷静地将他腰带抽了,麻溜地把人双手捆在后头。   待他捆到一半了,陆辞才徐徐拨开目瞪口呆的人群,来到已变回一脸乖巧,抬眼等他吩咐的狄青跟前。   “还请诸位帮着往官衙跑一趟,这人多半是拐子,虽被舍弟制服,但定有同伙在附近等候,需尽快追查才是。”   向周边人简单解释了情况后,见有热心的动了,陆辞才好笑地转过头来,正要揶揄上刚才表现得无比凶悍勇猛的狄青几句,那昏昏沉沉的孩童就醒来了。   刚被解救出的孩童懵懵懂懂,浑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对旁边这痛得浑身似只虾米般躬起的陌生汉子不敢多看,更不敢瞧面无表情的狄青。   他可怜巴巴地噙着眼泪,忐忑地以目光四处梭巡一周,很快锁定了求助的目标。   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下,笨拙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毫不迟疑地抱住模样最好看、气质最温和的人的腿不放,放心地哇哇大哭起来。   狄青:“……”   这小崽子脸皮忒厚!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东京梦华录》载汴京的傩俗:“自入此月(十二日),即有贫者三数人为一火,装妇人神鬼,敲锣击鼓,巡门乞钱,俗呼为‘打夜胡’,亦驱祟之道也。”《梦粱录》亦载杭州傩俗:“自此入月(腊月),街市有贫丐者,三五人为一队,装神鬼、判官、钟馗、小妹等形,敲锣击鼓,沿门乞钱,俗呼为‘打夜胡’,亦驱傩之意也。”陈元靓《岁时广记》也载:“除日,作面具,或作鬼神,或作儿女形,或施于门楣,驱傩者以蔽其面,或小儿以为戏。”   更能体现宋代傩仪世俗化嬗变的表现,是傩面具的玩具化。   傩仪的特征是佩戴面具。为什么不同文明体的巫傩仪式都以面目狰狞可怕的面具作为重要道具呢?这很可能是在先民的观念中,面具被认为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当人戴上面具,便获得了这种可以驱逐邪祟的神秘力量。宋代的官方大傩仪也好,民间乡傩仪也好,都要戴着面具驱祟。   傩面目的制作,又以广南西路的桂林府最为精良,周去非《岭外代答》记载,“桂林傩队,自承平时名闻京师,曰静江诸军傩。而所在坊巷村落,又自有百姓傩。严身之具甚饰,进退言语,咸有可观,视中州装,队仗似优也。推其所以然,盖桂人善制戏面,佳者一值万钱,他州贵之。如此,宜其闻也”。陆游《老学庵笔记》也称:“政和中,大傩,下桂府进面具,比进到,称‘一副’。初讶其少,乃是以八百枚为一副,老少妍陋,无一相似者,乃大惊。至今桂府作此者,皆致富,天下及外夷皆不能及。”   这两条史料其实还透露出一条信息:宋人的傩面具,已摆脱了原始巫傩面具的狰狞,变成跟“戏面”差不多的寻常面目,“老少妍陋”俱全。这也说明了宋人可能已经不再视傩面具为神秘之物。   “德兴县上乡建村居民程氏,累世以弋猎为业,家业颇丰。因输租入郡,适逢尘市有摇小鼓而售戏面具者,买六枚以归,分与诸小孙。诸孙喜,正各戴之,群戏堂下。”前面所引的《岁时广记》也说,除夕之日,都人会购买玩具,给“小儿以为戏”。   有首诗:“夜叉蓬头铁骨朵,赭衣蓝面眼迸火。魆蜮罔象初偋伶,跪羊立豕相嚘嘤。红裳姹女掩蕉扇,绿绶髯翁握蒲剑。”说的正是宋朝的民间傩戏:人们戴着妖魔鬼怪的面具,纷纷出动,有眼睛欲喷火的夜叉,有跪着哭泣的羊面鬼,有站着的猪面鬼,有手执芭蕉扇的女鬼,有握蒲剑的老翁。   (《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 第一百八十九章   这场惊变,叫原本沉浸在傩俗的热烈气氛中的光州百姓们愣得不轻,直到听完陆辞解释后,他们才渐渐回过神来。   一得知地上这形容凄惨,满脸是血的贫家汉子,竟是个人人喊打的拐子,还险些得逞了后,瞬间在人潮中激起义愤阵阵。   佳节胜会,拐子却趁着阖家欢乐、观看傩俗时下这毒手,导致一家离散,真是缺了几辈子的德!   特别是家中有与这哭得可怜的童子年岁相近的子女的,更是心有余悸。谁还不怕类似的事儿发生在自个儿头上?   顿时也顾不得过节了,纷纷摘下面具,将这可恶至极的拐子团团围了起来不说,还不乏人集结成队,去附近寻形迹可疑的拐子同伙。   这一下,即使狄青不用膝头紧紧顶住那人要害处,对方也插翅难飞了。   狄青利索起身,老老实实地走到陆辞身边。   一双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刚刚还抱着公祖的腿哭泣不已,这会儿就已被好心的公祖给抱在怀里,总算止了啼哭,仍可怜巴巴地打着哭嗝儿的小崽子:“公祖。”   陆辞笑盈盈地看着他,打趣道:“秀儿方才好生威武,在下佩服。”   秀儿?   秀儿是谁?   狄青满眼茫然,左右顾盼不得解后,正要追问,陆辞又温声道:“若非你身手矫健,当机立断,今夜多半是难擒住人的,届时对痛失爱子的此童家人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你所作所为,可为大功一件。只是这小童尚未到晓事的年纪,不然也不至于轻易叫人拐走。他恐怕瞧你一身精气神厉害,才不敢亲近你,你莫要多想。”   狄青:“……”   他愣神许久,才后知后觉公祖虽将自己方才不自觉地打量尽收眼底,却误解成了他是对童子只亲近公祖而不亲近他的羡慕。   对这份误解和贴心解释,狄青难得地体会到了何为无语凝噎。   他要一乳臭未干,就已深谙厚颜无齿之道的小奶崽子的亲近作甚?   不好分辨,他沉默半晌,唯有垂下脑袋来,闷闷道:“我晓得的。”   陆辞顺手在这又化为温驯小狸奴的狄青脑袋上安抚地揉了揉,方笑着向义愤填膺、忙于谴责蜷在地上恐惧不敢语的拐子的百姓询问,看是否有认出这童子,好帮着寻其家人的。   毕竟小童子佩金戴玉,一身精神的锦袍,又生得粉雕玉琢的可爱。能养得起这样的小郎君的,家中不说大富大贵,也起码颇为殷实。   城里这样的人家应不算多,认识的人却该不少才是。   果不其然,不等陆辞问完一圈,就有人认出来了。   只是他的语气并不十分笃定,凑近了又看几眼,才道:“这乳儿生得好似公祖家的!”   四周一片哗然。   有附和说“当真像得很”的,也有怀疑说“公祖家何来这么丁点儿大的乳儿的”,还有人嘲弄他道“你何时够格登门拜访公祖,还连他家幼儿都见过了?”   最早说出这话的人颇不服气,尤其在多看几眼后,他心里越发肯定了:“约莫在去年十月上旬,公祖于官衙中得一郎君,因在光州得子,命名为光,而我家有亲戚在县衙当值,我恰巧那日有事寻他,撞见一眼,怎就不准了?”   他说出不少具体细节来,信的人一下多了不少,但仍有人质疑道:“时隔一年多,你见着不过一面容皱巴巴的乳儿,现长开许多,你只凭一眼却还能记得?莫不是故意这般讲,好向公祖家讨赏吧!”   那人没好气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若无几分把握,我哪儿敢说出口来!到时候赏讨不得,还因给公祖寻晦气挨顿罚,难道这罪你能替我受!”   几人笑骂着争执时,陆辞挑了挑眉,看了眼面容沉静的狄青,又看了眼舒服躺在他怀里、又将肉呼呼的小下巴搁在他肩上,似是因哭累了而睡得正香的小童子,最后将目光微妙地落在了也听到众人议论、此时已是一脸懵逼掺杂着绝望的拐子身上。   ……拐孩子拐到当地县令家头上,这贼子不仅有眼光,运气也不是普通的‘好’。   因是大年三十,县衙也值休沐,当班的不过寥寥数人,但听闻有拐子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偷童子,还被人捉个正着后,顿时精神一振,尽数赶了过来。   他们到时,从发觉幼子丢失后就心神大乱、四散去寻找的童子家人,也刚巧到了。   两边一会和,当场证实了之前那人的话语:这童子不是别人家的,正是当地县令去年新得的幼子,虚龄二岁,名光。   这出千载难逢的瞎眼耗子偷猫崽的好戏,对当地百姓而言,显然比一年总会有一回的傩仪要有意思多了。哪怕是离得颇远的,也纷纷抛下傩仪上的热闹不顾,挤过来。   等赶到之后,更是额外忙碌:既要谴责这活该千刀万剐的可恶拐子,也要瞧瞧被吓破胆的拐子是要如何颜面全无地苦苦哀求,再是期待公祖将怎么严惩对方,以快慰人心。   陆辞见人多起来,也知傩俗是瞧不成了,便在将怀中酣睡的童子交给因失而复得而欣喜若狂的孩子娘亲后,就要领着狄青功成身退。   然而当地县令,在简单交代了衙役将人先领回狱中官衙,留候取证和审问后,就赶忙向他走来了。   “幸有恩公慧眼如炬,辨得贼子可疑,及时出手,方于危难中救得犬子。”   显然,他已从周边人的七嘴八舌中得知此事经过,登时吓得一身冷汗,后怕不已。   在心惊肉跳的惧怕稍微平复后,就是满满的对眼前之人的感激了。   若幼子当真被人带走,就拐子的轻车熟路,怕是眨眼功夫就能带出千重山远,他虽为此地县令,却也多半追不回来。   可想而知的是,届时重惩粗心大意的婢女,也已无济于事。不止他将万分痛心,更令人忧心的是,夫人聂氏和娘亲本就身体柔弱,怕是难抑失子的哀痛和之后寻子的漫长煎熬。   后果不卡设想。   正因如此,他不顾自己身为当地父母官的颜面,硬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向陆辞结结实实地行了大礼,再握住陆辞双手,恳切道:“还请恩公赏面,来我家中一趟,也好真正容我谢上一回。”   陆辞好笑地退开一步,将默默站在他身后,充当护卫一般的狄青往前拉了一把,笑道:“当不得光山令的谢。实不相瞒,头个识破那拐子花招,更是亲手将他擒获的并非在下,而是舍弟狄青。”   狄青毫无防备,就被陆辞灵巧地拽了出来,一下手被握个正着,茫然无措地承受起光山令的诚挚感激来,更是稀里糊涂地就应下了去光山令家中一坐的邀请。   等他回过神来,登时慌了:“公祖,这该——”   公祖紧赶慢赶,连与娘亲团聚的机会都放弃了,就是为了早日回京。他怎就昏了头似的,被人说得应了下来,平白耽误了公祖的事?   陆辞慈爱地微笑道:“无事。我们虽在赶路,也不至于急这一晚。”   在他看来,能让狄青切身体会一下,心怀善念,见义勇为会得到什么,也有助于树立正确的行事观念。   毕竟类似这样的亲手打拐、再接受亲属谢意的机会,不可多得。   再看狄青即使得他宽慰,也还是满面懊恼的模样,陆辞最后那点想让他随时注意保持冷静、日后莫随意应承人的话,也给咽回去了。   显然,狄秀儿对自己已足够严苛,没必要再给他施加过多压力。   陆辞与狄青来到光山令家中时,自是得到了已得知此事的县令家人的最高礼待。   不过因险些丢失的是孙辈,这户人家又是再正统不过的书香门第,哪怕再感激,也不会出现祖辈也轮番来向狄青这一小辈亲自道谢的情景,这才叫一直暗自紧绷神经的狄青松了口大气。   而光山令也不知为何,明知狄青才是三郎的救命恩人,下意识地却最对这笑容温和、年岁稍长一些、约是刚刚及冠的漂亮郎君更为亲近,很快将自身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复性司马,名池,字天章,景德二年进士。   还是去年三月才调度至郑州任防御判官,只因当时光山知县缺位,才改任的光山知县。十月十日诞下家中第三子时,他还欢喜地将此子命以县名为光,不曾想一年过去,差点就叫拐子得逞了。   陆辞略一沉吟,居然还真有些印象,忽道:“若我未曾记错的话,去年官家广征毛竹时,公祖治下的光州县,好似是头个完成指示的吧?”   司马池当场愣住了。   陆辞宛若无心的话语,透露出的信息量之大,却是让他不敢细想的多。   天禧三年时,官家的确因要在光州大兴土木,修建庙宇,道要供奉天书,而向各县征集毛竹,且要求三日内就要上缴。   这一要求可谓无稽,也让各县叫苦不迭。   毕竟众所皆知的是,光州境内根本不产毛竹,哪儿能在三日内凑够份量,交得上去?   得亏他从所读书中得知附近的黄州产毛竹,于是他一边恳请宽限时日,一边派遣赶赴黄州,才好不容易得以完成任务,也因他是诸多县城中最快达成任务的,在朝中好似还受了些褒奖。   然而不久之后,朝中局势变动,随着太子监国,修建宫观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征上来的毛竹,也都被工部回收。   他到底有些关心自己一番辛苦的最终去向,多有打听,后来得知,那批毛竹是被当时颇受太子信重的陆辞陆左谕德收去,后来成了修复京中活水渠道的……   慢着。   陆左谕德?   这一念头在电光石火间闪过后,就再也挥之不去了。   司马池缓缓地抬起头来,难掩震惊地看向陆辞,艰难地试问道:“……冒昧一问,恩公可是姓陆?”   作者有话要说:  陆辞暂时还没把司马这个姓跟光这个名联系在一起……   注释:   1.看到上章底下有小可爱好奇当时人贩子是否就那么猖狂,答案:是的,此事改自史实。   岳珂《桯史》记载观灯轶事:礼部侍郎王韶幼子,头戴珍珠帽,跟家仆外出观灯,被奸人骗走,到了皇宫宣德门附近,他见一队皇宫车马,大声救呼,奸人骇惧逃走。他被送到神宗前盘问,方知其是礼部侍郎王韶之子,因其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皇帝并赐给压惊钱,派人送他回家。   2.司马光的娘亲:   公母钱塘君聂氏,才淑孝睦,称于邦家。公生值朝野清晏之时,又有贤父母,家庭教育,固已加人一等矣。   3.司马光的家境:   有书说司马池幼年丧父,当时家庭相当富有,财产达数十万贯。可司马池专心读书,把家产全部让给伯父、叔父们。   对‘全部’一词,我保持怀疑态度,倾向于只是给出去大部分而不是全部,不然读书那么费钱,他怎么可能还念得了?而且司马光小时候,“性不喜华靡,自为乳儿,长者加以金银华美之服,辄羞赧弃去之。后中进士甲科,闻喜宴独不戴花,同列语之曰:“君赐不可违也。”乃簪一花,其黜华崇实之心,已基于三岁时矣。”   既然记载说他三岁开始就不喜欢金银华美之服等奢侈品,那也就等同于,司马家家境非常殷实,能给三岁小孩做这样华美的打扮。   4.毛竹之事也确有其事。 第一百九十章   陆辞微微颔首,肯定了司马池的猜测。   他既陪狄青来了司马池家中,就不曾有过刻意隐瞒身份的打算。   当然,与那回的钓鱼执法不同,这次狄青做好事,可谓大大方方,光明磊落,当然也毫无隐瞒身份的必要。   之前对涉及自己名姓和身份的问题的稍许回避,不过是不觉有特意宣扬的必要罢了。   闻言,司马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即使浮现那隐隐约约的念头的是他自己,可在得到陆辞爽快承认后,还是被震得内心恍惚,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   他出自官宦世家,素来古板正直,教导子嗣时,也颇重资辈身份。在意识到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有违礼制时,当场顾不上家人皆在厅里坐着,就要下了主位,重新以下官之姿见过陆辞。   陆辞却在他要起身的那一刻,一手搭上他一臂,轻轻施力,就将差点闹出大动静的人给制止了。   “多谢公祖款待,只是我与舍弟,尚有要事在身,便不好多做叨扰了。”陆辞莞尔一笑,体贴地岔开了话题,好让惊魂未定的眼前这人慢慢恢复平静:“不知公祖可愿让我们再看一眼你家三郎?”   领会到陆辞不愿在更多人面前亮明身份的言下之意,司马池纵还感到别扭,仍是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恩公愿见犬子,那是犬子的荣幸,下……” 一个官字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好险被他收住了,僵硬改口“我岂有不愿之礼?”   得亏其他司马家人都围着狄青说话,且恪守礼仪,未留神细听他们这边的对话,不然多半要察觉出这生硬的语调变化来。   司马池也无奈得很。   若换作还是不知陆辞真实身份的刚刚,那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挽留一番三子的恩公,起码让人多在家里坐上一会儿的。   临走前,再着家人奉上赠礼,以表谢意。   甚至还因颇欣赏陆狄二人的精气神,盘算着日后若有机会,设法提携一二。   如今再忆起先前无知而轻狂的念头……   简直叫他感到无地自容,自惭形秽了。   他怎就那般异想天开,念着以一地方知县的身份,寻思提携一年方弱冠、便已位列从三品的京中大员!   再让人细思不安的是,堂堂从三品的太子近臣,大年三十既不在家中,也不在京里,却在路上奔波,显是肩负非比寻常的职事。   尽管他不曾听过任何风声,更猜不出陆辞身负的职责,但也无比清楚,对方定然只是途经光州,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而已。   隐秘虽已经被三子无意撞破,具体细节,却无论如何都不是他能探听得起的。   更不好出口挽留——倘若因此耽误了大事,他哪儿担得起责任?   司马池能二次下场就金榜题名,摘得进士出身,绝非什么榆木脑袋。   仅凭陆辞身份,他心念电转间,结合朝中暗潮,瞬间涌现无数触目惊心的猜测。   就连点到为止的陆辞也没想到,司马池的脑补能力如此丰富。   司马池竭力平复面上情绪:“我这就让乳母将犬子领来。”   从拐子手下逃出生天后,原本就属家中最受宠的司马家的小三郎,顿时受到了家人最多的关注和精心呵护。   尤其对失而复得、还很是心有余悸的聂氏而言,一时间眼不肯离其半刻,生怕又一个不留神的功夫,这块心肝肉就又从身边不见了。   对还懵懵懂懂不晓事的三郎本身,在哭过一场后,就算彻底过去了,见有许多人陪他哄他,还高兴得拍手笑。   在玩过一阵后,他喝了点米糊,打了一串儿饱嗝,也就睡着了。   现是被聂氏亲自抱着,带到陆辞面前的。   陆辞之所以提出想在走前再见见这由狄青亲手救下的小家伙,主要是为了转移司马池的注意力,见聂氏当真将睡着了的稚子都抱了来叫他过目,不免有些意外。   早知这小不点已经睡着,他就寻个别的理由了。   “不仅生得机灵可爱,”陆辞看着他无忧无虑的睡颜,不由一笑:“还是个心宽的。”   聂氏听出这玩笑后对三郎的喜爱,顿时忍俊不禁,正要开口,担心不知对方身份的夫人说错话的司马池则坐不住了,讪笑着抢先一步道:“三郎尚不记事,让恩公见笑了。”   “这是好事,何来见笑?”   陆辞摇了摇头,习惯性地就想送一本书出去,顺道说几句勉励读书的客气话。   然而一摸就摸了个空。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与狄青这趟出行是为看戏为主,又哪儿会随身带书备着?   于是顺手从腰间解下一块小如意来,笑着交给聂氏:“既我与你家三郎有缘,便以此如意相赠,祝他此劫无事后一路顺遂吧。”   聂氏下意识地就要回绝,陆辞笑道:“这仅是我在别州落脚时,集市上见着好看,随手买下的,并不是什么珍奇名贵的物件,仅为图个好意头,你替他收下便是。”   他所说的,也的确非虚。   这块玉如意并不是什么珍贵难得的质地,但雕琢的手工精巧漂亮,要价也不算高,陆辞与狄青逛时一眼看中,就直接买下来了。   聂氏仍是迟疑。   她虽也爱恩公话里的‘好意头’,但对方于他们有救子的大恩,当是他们给谢礼才对,哪儿能反过来来要恩公的东西?   司马池此时道:“恩公既是给三郎的,你便收下吧。”   又郑重行了一礼:“多谢恩公。”   陆辞微微点头,忽压低了声音,劝道:“君子怀思国报君之志,当尽己力而为。若人微言轻,数事难成,亦不当气馁,便行万事去。万事终可成数事,便不算白费了。”   司马池不防会听到这么一番知心话,登时心头一热。   他想说些什么,但看向陆辞温和而明亮的眼眸后,又及时打住话头,只有用力点头:“多谢提点。”   陆辞笑了一笑,摆摆手:“前路未知,唯有共勉。”   他这次不再耽误,最后轻轻地捏了捏小三郎那柔软而肉呼呼的小手,就施施然地带着狄青告辞了。   司马池着人准备的丰厚谢礼,他自是半份未要。   因得了司马池的吩咐,下人在遭到拒绝后,也不敢做任何劝说,就满怀不解地目送人走了。   聂氏抱着酣然熟睡的小三郎,站在家门口,随夫君一同目送陆狄二人离去,心中隐有所觉。   那俊俏郎君,怕是身份不凡。不然以夫君严谨板正的性子,是断无理由做出这形同忘恩无理的行径的。   聂氏心中一凛,不敢多加揣测,更不敢开口询问,赶忙垂眸。   在看到对告别都一无所知、却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刚放到他手里的小如意,玉雪可爱的三子时,不禁温柔笑了。   这么看来,三郎倒是因祸得福,遇上贵人了呢。   刚走过拐角,狄青就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   “怎么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陆辞一边给他重新戴上戏面,一边随口揶揄道:“像方才那样一干女眷围着,亲亲热热地说着话的机会,可不是那么易得的。”   “没有。”狄青想也不想地就辩解了句:“她们同我搭话,都是问三郎和拐子的事,与我和公祖都无关,我才回答的。”   他这急于撇清关系的态度,叫陆辞为之微讶。   听完狄青话后,他心里为对方年纪轻轻、就心思缜密这点颇为赞许,又不免觉得有趣,笑道:“我从不曾质疑你口风不言,况且你我身份,从来不是见不得人的隐秘,我不主动宣扬,不过是不想多受些客套和恭敬罢了。你即便说漏嘴了,也无伤大雅,我更不可能责怪于你,你不必这般着急紧张。”   狄青抿了抿唇,又鼓起勇气,明确表示:“而且方才同她们坐那么近讲话,已叫我很不自在,更别谈喜欢了。这样的机会,我也不想多要。”   陆辞挑了挑眉,认认真真地看了狄青一眼,了然颔首,温声道:“好,我明白了。以后我不会拿这与你说笑,你便放心吧。”   不论狄青是出于害羞下的逞强,还是尚未到慕艾的年岁而不晓不知,既然对方明白地表了态,出于对亲友的尊重,他自是不会再拿不合适的话来揶揄的。   狄青微微地舒了口气。   即便公祖可能只是随口一说,并未往心里去,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叫公祖有一星半点的误会的。   狄青未曾意识到的是,经陆辞刚那叫他心惊肉跳的玩笑一打岔,他一不小心就将刚还让他在意不已的那只小如意,给忘得干干净净了。   还是陆辞走到半路时,忽然后知后觉了什么,不自觉地驻足,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救下的乳儿,名唤什么来着?”   狄青:“……”   原来公祖压根就没记住,那得了玉如意的小崽子的名字么?   狄青的心情微妙地大为好转,嘴上却只老老实实地回道:“姓司马,行三,名光。”   到底被一群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女眷围着问了半天,想不记住都难。   陆辞眨了眨眼。   ——司马,光。   他怎么才反应过来?   对这名字,还有一口远近驰名、被砸破的大缸,但凡是读过小学课本的,都很难不感到如雷贯耳,万分熟悉。   他刚才捏的,就是司马光的小肉手?   尽管已跟改名前的范仲淹以及倒霉前的柳永成了好友,但在猛然意识到,自己刚又接触了个幼儿时期的语文课大名人后,陆辞还是差点没抑制住往回走、再捏上几下够本的冲动。 第一百九十一章   在这段偶遇司马光的小插曲过去的第七天,陆辞所搭乘的船只,平稳顺利地抵达了汴京。   虽还只是初七,不乏还沉浸在浓厚的佳节气氛中的百姓,但街路巷道上跑营生的小经济们已重归活跃,铺席也因船港恢复热闹而跟着纷纷开张,浑然不似陆辞一行人近日来沿途惯见的行人零星了。   等公验被查看过,确定无误后,陆辞便留两名下仆在船上收拾行囊,自己先将狄青带下了船。   “我还有事,需去吏部一趟,也不知需费多久,就不带你一同前去了。”陆辞临时从街上,分别租了辆驴车和一匹马,将驴车安排给了狄青:“路上你也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在家好好等着。”   狄青抿了抿唇,虽只愿陪着公祖一道去,哪怕只在署衙外头站着等也好,但更清楚公祖是体贴他,不愿开口婉拒,便顺从地点了点头。   陆辞放心地笑了笑,在狄青肩上轻轻拍了一把,便骑上这匹租赁来的、不甚老实的老马,略微晃悠地往吏部的方向去了。   他虽为京官,离京之前,职事也得以完好无碍地保留,可说到底他申请告假的理由是回乡侍母之疾,原本定下的归期,更是远在二月之后。   然而拢共过去不到两个月,他就已然回返。   于情于理,都当知会吏部一声,作为报备。届时是即刻让他重归职务,还是在家等吏部繁缛的逐层审批,都挑不出他的错处来。   等陆辞来到吏部,看着官员们一派散漫惰怠的模样,就知多半是后者了。   其中虽不乏一眼就认出他身份、很是意外于他的提前归来者,亦是漠不关心地不曾询问,只敷衍地将他准备好的文书收好,就让他回家去等着。   至于是否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要受理,就不得而知了。   对他们的办事效率,陆辞从未抱有期望,自然谈不上任何失望。   即便他们一直积压在案,不闻不问,等到原先定下的归期到来时,他也可再来此进行报备,直接回去述职,耽误不了太久。   况且他急着回京需办的事,原本就与他职权所在干系不大。   只是瞧着他们故态重萌的懒散态度,显然,这段时间以来的朝堂上,多半是会纵容此等风气的官家最为活跃了。   陆辞没料到的是,他这回不但低估了自己的份量,还难道地‘冤枉’了一回吏部那堪称臭名昭著的拖沓风气——从他踏入吏部的官署大门,到他归来的消息传入赵祯耳中,仅仅花费了半个时辰。   赵祯甫一听闻这一彻底超出他意料的消息,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小夫子怎么回来了?”   因太过惊讶,以至于在下瞬间脱口而出的,是他一直以来在心里给陆辞悄悄起的亲昵称呼,而不是一板一眼的‘陆制诰’。   因不甘继续做撒手掌柜的赵恒频频出现在早朝之中,今日亦不例外,赵祯思虑再三下,索性连旁听早朝都不去了,直接留在东宫之中。   类似的事情,最近已发生了好多回。   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愿像寇相所固执建议的那般,摆出针锋相对的姿态,而是乖顺地回到东宫之中,翻看无关紧要的小卷宗,顺道做做搁置许久的课业。   他情感上虽不愿承认,理智上却十分清楚,唯有做出诸如此类的‘与世无争’的姿态,才可使爹爹稍加放心,减少步步逼人的后续举动。   见他如此,最为激进的寇准,也只能长叹一声,恨其不争了。   在寇准看来,执监国一职已有大半年的东宫,已对朝堂有了不小的威信和掌控力,未必不可暗争一把。   并且,赵祯身为官家膝下仅存的皇嗣,可谓得天独厚,占有不可动摇的绝对优势。   若非赵祯性子太过谦和仁善,哪怕官家糊涂,也不至于被刘圣人一妇道人家挤兑至此才对。   他要能强硬一些,不但能稳住太子一派的官员那摇摆不定的立场,至少也能叫陛下待他不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轻率啊!   然而,不论寇准如何劝说,赵祯仅对好脾气地对他不住安抚,甚至自认才干不足,致以歉意。   这也使寇准一肚子火没处撒,只有自个儿继续憋着了。   无人知晓的是 ,赵祯将软性子面向身边所有人,却将仅剩的那点棱角统统朝里,除了给远在密州的陆辞的急信中的只言片语透露些许外,其余都被他独自承受下来了。   但赵祯在向小夫子抱怨时,还是做梦也没敢想,小夫子当真将为了他抛下手头一切事,千里迢迢赶回来。   尤其这才大年初七呀……   小夫子在这时能赶至京中,岂不意味着,就连除夕春节,他都未与娘亲团聚,而是孤孤单单地赶着路吗?   赵祯自打娘胎出来,就被诸人教导着要体恤百姓,爱惜臣民,孝敬父母,听得最多的是训诫劝导,不可避免地有了谨小慎微的一面。   像这样,明明白白地感受到自己的任性被宠爱着,纵容着,倾听着,还是不折不扣的头一回。   在极度的震惊过后,赵祯心里倏然充满了内疚、感动和欣喜。   他的小夫子,真的待他太好太好了。   “快去请陆制诰进宫。”   听得下人问询了第二回 后,他才回过神来,急切地吩咐下去了,仍感到一身的激动无处纾解。   他竭力抑制住也跟出去的冲动,端坐在书案后头。   殿室里静悄悄的,无人注意到赵祯悄悄地捏紧了手里的笔杆,使劲儿抿着不住上翘的唇角,装出严肃正经的模样,眼角眉梢却全是笑意。   ——他身前还有一本厚厚典籍摊着,书页却再也没被翻动过了。   说来也巧,陆辞尚未回到家中,就在路上遇上骑着快马,要上陆宅请人的东宫内侍。   他记性绝佳,一眼就认出了这名之前还未受赵祯重用的内侍的身份,将人直接拦了下来。   一番简单交谈后,他便爽快地随人入了禁宫,直奔东宫来了。   当一直竖着耳朵听殿门处动静,分辨出自己很是熟悉的那道脚步声后,心不在焉地把玩着小木龟司南的赵祯就再也坐不住了。   他蹭地一下起身,想也不想地直朝声源奔去:“陆制诰!”   “两月不见,殿下又高健不少。”   陆辞笑眯眯地说着,假装没看到小太子因欢喜过头、连丝履都来不及着、是光着脚小跑出来的失礼,只配合地让对方牵住自己的手,由其欢欢喜喜地拽着,往内殿走去:“见殿下还这般有精神,我这提了一路的心,也终于能放下一半了。”   听到这,赵祯脸上泛起一抹羞赧的微红,愧疚道:“是我累了陆制诰,让陆制诰未能与家里团聚。”   但不可思议的是,在看到那如一樽莹润无暇的玉雕,在柔和的烛光下更显轮廓温柔的俊美郎君时,那股萦绕不去的惴惴不安,莫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要最厉害的小夫子回来了,眼前的困境,定要不久后迎刃而解。   “殿下此言差矣。”陆辞温和道:“除夕也罢,春节也好,一年总有一回。而相比之下,殿下肯开玉口,向我倾吐心事的机会,则称得上绝无仅有了,我岂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赵祯那外柔内刚,有苦不说的脾气,陆辞虽只教了他一段时间,也足够了解了。   若不是真的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又哪儿会给远在密州的他写信?   赵祯眼眶微烫。   他好像还是头回切实体会到,被人疼宠、重视、纵容着可放心任性的滋味,而不仅是当做太子殿下来尊敬,当储君来教导的疏离遥远。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为作掩饰,还小声道:“不过是一封满是怨言的小信,陆制诰其实不必如此……”   陆辞斩钉截铁道:“既然攸关太子殿下,又何来小事一说?”   赵祯不吭声了。   他悄悄地攥了攥拳,轻轻地咳了一声。   ——他是真的好欢喜呀!   等进到殿内,赵祯屏退左右,独留陆辞一人。   紧接着,就将近些天来朝堂上的局势,以尽可能客观的口吻,向小夫子认认真真地讲了一遍。   刘皇后如愿得偿,将赵允初抱入宫中后,不论是日常用度,还是服饰品阶,皆明目张胆以皇子对待,宛若抚养亲子般尽心尽力。   而赵恒向来同她恩爱,一个月里,总有七八日要去她宫中,就不可避免地要见到尚在襁褓的赵允初,言辞间,也对这爱笑的稚子颇为喜爱。   大宋开朝以来,就曾有过弟继兄位的先例,既官家对这乳儿如此喜爱,抚养他的又是后宫势力如日中天的刘圣人……不免有心思摇摆不定的人彻底歪了过去。   对此,打小就不曾得过爹爹和圣人多少关爱的赵祯倒还算好,听过,记住,也就罢了。   最让他烦心又无奈的,还是爹爹不再向之前一样、还会为面子而掩饰几分出尔反尔的行径,反倒越发频繁地出现在早朝之中。   终止了他提起的多项提案不说,还欲重提起搁置许久的修建道观、供奉‘天书’之事。   丁谓居次辅不久,上头夹了个对他很是防备的李迪,下头夹了个对他虎视眈眈的寇准,即便看着风光,面临这份夹击,还是极不好过的。   他急于办成桩亮眼政绩,好巩固自身地位,因此赵恒所抛出的这枚诱饵,就被他咬个正着。   赵祯着实不愿再见好千疮百孔的财政,再在华而不实、却耗费颇巨的道观上做更多开销了,才不得不与赵恒拉锯起来。   现已是僵持的第五日。   他刚感觉难以撑住,索性连早朝都未去的节骨眼上,陆辞就回来了。   在赵祯讲述的过程中,陆辞只聚精会神地听着,从不打断,最多的反应,就是不时点头,表示自己认真听着。   偶会低头沉吟一阵,再以指沾水,在桌上潦草记录些什么。   赵祯一气呵成,讲完以后,才感到口干舌燥,精神上却不觉疲惫。   于是他一边亲自给自己和小夫子倒水喝,一边充满希冀地看向陆辞:“陆制诰,你看如何?”   陆辞实话实说道:“殿下做得很好。现在的话,依我看,问题应是不大。”   丁谓为稳固次辅地位,要大力支持官家广修宫观这点,自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丁谓要想促成此事,不但要经过李迪和寇准这关,还得拉拢住王钦若一派的人,不求配合、起码求不落井下石,那这难度,就可想而知了。   毕竟掌管国家财政的那位‘计相’,可一直是旗帜鲜明的王‘党’,论起算账和哄皇帝的本事,也从来都是王钦若技高一筹。   王钦若极精算计,定也瞧得出,随着官家有意重新掌权,寇准一派势力注定消颓,实力锐减,他根本不必多加插手,就能重得优势。   如果画蛇添足地帮上丁谓一把,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说白了,不管是任命宰辅也好,废除宰辅也罢,才是王钦若唯一的渴求,也是丁谓再聪明绝顶都操纵不来的——赵恒行事,可是众所周知的讲究心血来潮,根本无法从常理推断。   哪怕丁谓为求得王钦若一派支持,开出宰辅之位的承诺,王钦若也更可能是嗤之以鼻,绝非乐得相信。   丁谓要有那么大的本事,怎么自己不先去当个首辅?   纵使成了,王钦若盯着相位已久,又如何会愿意屈居丁谓之下?   与滴水不漏,心机深沉的丁谓比起来,还不如选择光明磊落,弱点明显的寇准做对手呢。   上位者皆有多疑的毛病,在双方相互猜忌的情况下,那丁谓就算是舌灿莲花,或是愿意把大笔利益拱手让人,想与王钦若再度达成临时同盟说服其一道对付寇准他们,也绝不是数日、甚至一月之功。   因此,对丁王二派许会联合这点,陆辞并不着急思考对策。   在他看来,真正一旦处理不好,就将留下无穷后患的燃眉之急,还是刘圣人。   赵祯自然猜不出陆辞所想,闻言不由一愣,不可思议道:“问题不大?”   他与寇相他们,可是为这‘不大’的问题,而恼上好一阵子了!   陆辞并不直接回答他的疑惑,而是笑着举了个例子:“大路通达,游人往来如织。一日忽现猛虎,眠于其上,太子当如何?”   赵祯不假思索道:“于当地集结猎手,合而除之。”   陆辞却说:“若此虎除不得呢?”   “既是眠虎,总有清醒离去之时,”赵祯蹙了蹙眉:“在这之前,唯有先做告示叫路人改道,绕开它行了。”   “殿下心慈仁善,不忘告知他人。”陆辞笑着颔首:“不失为一种办法。”   赵祯好奇道:“小夫子既这么问了,定早有答案,多半还不是这么简单。不知可否将其告予我知晓?”   “既是眠虎,”陆辞轻描淡写道:“若有个胆大之人,甘于冒险,将它径直唤醒,比起枯等它不知何时醒来、再何时离去,不是快得多么?”   赵祯一愣,不假思索地答道:“困境虽将得解,然那唤虎之义士,岂不注定凶多吉少?”   陆辞失笑,正色道:“若真有这么一人,定将感念殿下体恤。”   不论赵恒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总需要那么个胆大人,去捅破那层被人心照不宣地忽略的窗户纸的。   比他故事里所描述的,那无异于自寻死路的唤虎行径要稍好些的是,碍于那道被历代大宋皇帝所遵循的‘不杀文臣’的祖训,纵使对方定将震怒,但性命仍会无虞。   略微可惜的是,这一路通达的仕途,许会在这次冒险过后,暂时告终了。   陆辞这么想着,看着赵祯时,面上微笑却依然温柔。   但要一昧因爱惜羽毛,而束手束脚,连可做的事都不敢做,那升这官又有何意义?   陆辞下定决心后,却未向赵祯透露分毫。   以这学生的温和体贴,要让其察觉出自己意图,肯定是要出手阻挠的。   陆辞在赵祯心生疑窦,有意追问前,就及时地转移了话题,将恩师收到太子托他转赠的那块圭璧时的反应、做了活灵活现的描述。   果真就将赵祯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去,高兴得问东问西,而根本顾不上在意那让看似没头没脑的‘猛虎’故事了。   陆辞:“……”   看着小太子这兴致勃勃的小表情,他都不知道,到底是要感动对方在自己前毫不设防的好呢,还是为学生太好忽悠而感到担忧无奈的好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单是陆辞为小太子放弃了与娘亲共度佳节、日夜兼程地提前回返这点,就足以将从未得过这样重视和关怀的赵祯,给哄得高高兴兴了。   更被说此时此刻的陆辞,还有意在逗他欢喜,更是令他心花怒放。   于是,陆辞愣被热情的小太子强行留着用了晚膳,又在盛情下翻看了近来的课业,还听了所立的政绩汇总后,才得以从东宫脱身。   赵祯不会想到的是,被他恋恋不舍地目送走的小夫子,前脚才踏出东宫殿门,后脚就被他的爹爹给请走了。   被差来请走陆辞的,不是别人,还是陆辞所熟识的那位林内臣。   林内臣已整合心情,打定主意站在未来天子这一阵营,对太子身边当之无愧的红人陆辞,自也愿提供一些方便。   哪怕陆辞未开口问起,他在将人领去大内时,还是以被压得极低的声音提醒道:“官家对陆制诰提前回返一事,本就不满,在得知你尚未复职,就与太子面谈后,更是不快。”   说到这,他警惕地往四下看了眼,见远处有人路过,忙噤了声,最后撂下一句提醒:“总之,你且小心罢。”   陆辞与林内臣的关系向来不冷不热,也知对方身处大内,步履维艰,会顺时局做株顺风草,也是情理之中。   乍然听其‘告密’,就为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时,他不免有些讶然。   陆辞亦将声音压得极低,飞快道:“多谢林内臣提醒。”   林内臣暗舒口气。   他对陆辞会否告密这点,倒不存在担心——陆辞既能以一寒家子的身份,在短短数年里平步青云,自是个拥有七窍玲珑心的,而不可能是什么不知好歹的古板人。   遂安心地加紧了之前刻意放慢的脚步,好领人回去复命了。   他无从得知的是,陆辞这会儿落在自己后背的复杂目光,充斥着微妙的同情。   ——那是对一个素来谨慎,却在不久前下定决心,将大半身家拿去买了支将要跌停板的股票的赌徒的同情。   对陆辞这个自己心目中的‘稳重圆滑人’、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一无所知的林内臣,在匆匆忙忙地将他领到殿前,听得内侍们将陆辞名姓通报进去后,便先行告退了。   陆辞未在外殿候上多久,就得皇帝传入内殿。   “都退下罢。”   赵恒惫懒地靠在椅背上,案前摆着一小叠尚未批阅的奏折,听得陆辞进入殿内后,他也未抬起眼帘,仅是冷冷淡淡地吩咐了这么一句。   原正为他捶肩拍背的侍人们,纷纷得令退下。   眨眼间,殿门密实合拢,偌大宫室中,仅剩陆辞与赵恒二人。   “陆辞,”赵恒这才掀起眼帘,淡淡地看着陆辞,却不再以从前亲昵的‘狡童’相称:“若我记得不错,你告假时,口口声声说至少要三月之后才得回归,怎才过了二月不到,就已私自回京了?”   不等陆辞开口,赵恒便眸光暗沉地又问道:“又是何人如此大胆,给你传递的消息?”   问完这话,官家便敛了目光,悠然地自斟了杯茶,好整以暇地准备听陆辞如何狡辩。   赵祯到底是太嫩了些,对他的一举一动,赵恒不说尽在掌握中,却断不可能错过朝外递信的大动静的。   殊料陆辞却不按常理出牌,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臣忽得太子急信,知京中有变,自当回归。”   “…………”   得这爽快承认,赵恒事前准备的一肚子斥骂,瞬间没了出去的地方,半晌才气极反笑道:“好大胆子!你不过一从三品的知制诰,彼时人在千里之外,竟胆敢哄得太子递信予你,妄议朝堂之事!”   陆辞却面色如常,毫无畏惧地反问道:“承蒙官家抬爱,臣与太子,也算是曾有半师之谊。那学生勤奋,遇不解之处,去信询问夫子,又有何不妥之处?”   他这轻描淡写地一拨,就将太子递信之事的性质,给彻底改变了。   “噢?”赵恒面色稍缓,口吻却仍是冷凛:“太子于密信中,以什么问你?”   陆辞平平静静道:“太子年岁尚轻,逢此大变,不过满腹委屈,不解为何圣人一朝翻面无情,亦不解官家何故对他不闻不问。”   赵恒蹙眉,正欲开口,陆辞已不卑不亢地摘下官帽,只以双手捧着,背脊仍如松柏般挺直,面无表情地继续了:“臣为官不过数载,身无长物,唯因官家厚爱,得此官职,现愿以此为凭,向官家发问。”   “一问,东宫与官家有骨肉之亲,血脉之系,圣人又何如?虽瞒得一时,可瞒得一世?”   “二问,官家膝下尚余几子?”   “三问,东宫谦和恭顺,于官家满腹慕孺之情,从无质疑怨怼,又有何过错?”   “四问,圣人舍陛下亲子不顾,改而抚育王侯之子,用意为何?除官家外,其人若有不臣之心,请问还有何人可控制情势?”   “五问,官家现出尔反尔,百官装聋作哑,姑且瞒得一时,但如此反复,他日东宫再掌监国职事时,又还能剩几成威信!”   陆辞每发出一问,赵恒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那层一直被人有意遮掩、甚至忽略的遮羞布,瞬间被扯了个千疮百孔。   不论是他的私心,还是刘圣人的小算盘,都变得无所遁形。   等听到最为诛心的最后一问时,只觉脸皮都被撕了下来般难堪至极的赵恒,是再也坐不住了。   “亏我当日看你是个稳重知礼的,方将你放到东宫为官。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叫鬼迷了心窍,不知天高地厚了!”   哪怕是最能激起他怒火、傲慢地说些不留情面的训斥话的寇准,也得在此刻的陆辞的针针见血,下下戳他痛处的狠厉前甘拜下风。   这还只是个刚及弱冠、官列从三品的郎君,就敢对他如此狂妄进言了!   对陆辞这无礼至极的发问事前并无准备的赵恒,当场被气得浑身哆嗦,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   他已彻底将往日对这狡童的喜爱抛在了脑后,只觉这人简直比与他针锋相对多年的寇准还来得面目可憎,若不是一丝理智尚存,记得不杀文臣的祖训,他杀心都已起了。   他哆嗦了半天,才将手边的墨砚举起,朝面色淡定的陆辞狠狠砸去:“混账东西,乌纱帽你既不想要了 ,就这辈子也别想碰了!滚下去!”   陆辞目测了下,确定那块墨砚在这养尊处优兼不务正业多年,显得体态虚胖的赵恒手里飞不了多远,便也不躲了。   任那块墨砚重重地砸在他身前半丈的位置,又从从容容地站着,随那漆黑墨汁撒在官袍下摆上。   ——反正铁定要遭撤职,这身官袍也用不上了 ,毁了也无所谓。   见陆辞不曾闪避,墨砚虽没砸得人头破血流,但足够让衣袍变得狼狈不堪,赵恒的火气稍减一些。   陆辞也在此时利落地一俯身,就把一直捧在手中的官帽放在足边,淡然道: “臣言尽于此,谢主隆恩。”   ——他将仇恨值拉满,就确保了太子的安全。   而他想说的,也已全都痛痛快快地说了。   陆辞一完成任务,就披散着一头乌发,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这毫无留恋的潇洒姿态,又险些叫赵恒气了个倒仰。   因夜幕已至,陆辞朱色官服下摆上的厚重墨渍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畅通无阻地出了宫,又重新租赁了马匹,很快就回到自家宅子里了。   等陆辞一进家门,就得到了满桌子丰盛无比的菜式,以及笑盈盈地正谈天说地着的几位友人的迎接。   柳七做得离厅门最近,这会儿也是起身最快的一个,当即就迎上去了,还扭头得意地朝朱说和狄青道:“我就知他半途被东宫截住,肯定要晚归,才特意让人晚些将饭菜送来,这不,刚巧赶上了吧?”   柳七刚要笑着揶揄好友几句,就被陆辞此时身上的狼狈给吓了一跳,赶忙拉着陆辞的手就要细看:“你这模样,莫不是遇着匪人了?”   晚他几步的朱说与狄青,闻言具都大惊失色。   尤其狄青,就像只炸毛的狸花猫似的,一窜就围了上来,眼睛瞪圆地在陆辞身上仔细查看。   被三人团团围住,陆辞哭笑不得地将手一摊,示意无碍:“毫发无损,也未遇到劫匪路霸。详细情况,等我换身衣裳,同你们一边用饭,再一边细说可好?”   被陆辞这从容轻巧的表现所蒙住,也的确没找到任何伤势,三人遂放下了心,暂且只是目送陆辞回了房,耐心等他出来,再听他细说情况了。   结果当陆辞云淡风轻地将大内中发生的事大概一讲后,即使已把最诛心的最后一问来了个春秋笔法,还是将三人惊得瞠目结舌,手中碗筷坠地且不知。   柳七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半晌才傻愣愣道:“你这是怎的了?这可不似你往常做派啊!”   他认识的小饕餮,可是最狡猾、哦不,圆滑讨喜,八面玲珑的,怎会做出比寇相公还火爆不智的行径,直接将马蜂窝给捅了,不声不响地来个自毁前程?   陆辞点点头,假装遗憾地回道:“如假包换。如此看来,柳兄还是不够了解我啊。”   柳七:“……”   这是重点么?   这哪儿是重点!   朱说则是在惊叹过后,两眼发亮,怀着满腹钦佩,情不自禁地向陆辞拱手一揖。   他胸中虽已充斥着激荡的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感慨万千的:“陆兄果真为吾辈楷模。”   陆辞莞尔一笑,发自肺腑道:“不敢当。”   范仲淹作为千古名相,可比他这算计权衡过的结果,要了不起得多了。   朱说却摇摇头,打心底不肯认可这番自谦的话。   说白了,对官家近来的糊涂行径,心怀不满的何止是寇准、李迪和陆辞几人?   然而敢于发声的,却是寥寥无几。   似陆辞这般,甘将锦绣前程付之一炬,不惜面犯君王,也要说出真话的风骨,则仅有一人。   ——虽千万人,吾往矣。   狄青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脸色却是变幻莫测,眼睛也一直满怀忧虑地锁定着言笑晏晏的陆辞。   在狄青看来,虽说大宋自开朝以来,未曾有过诛杀直言进谏的文臣的前例,当今官家赵恒更不是个嗜杀的性子。   但明面上的动作,和私下里的真相如何,却是截然不同的。   即使寇准还活蹦乱跳这点,在某种程度上能稍微安下他心,但陆辞在士林的地位,又如何能与德望甚高的寇准相比?   若当朝天子当真起了杀心,要让陆辞消失得无声无息,想必也有可能。 第一百九十三章   陆辞在家一边安抚为他的前程忧心不已的好友们,一边心安理得地过上了等待最后发配的悠闲日子。   朝朝睡到自然醒,等他起身,莫说友人们已往馆阁去了,连狄青也已自动自觉地默了几篇文章,放在一边等他检阅的同时,又照着他之前给出的习题范围练习起了策论。   陆辞的早膳,便是狄青的午膳了。   对自己彻底沦为家中唯一一个不事生产的咸鱼的事实,陆辞并无半分焦躁,倒很是享受这份偷得浮生半日闲,他理应得到的真正假期:不必操心过年杂七杂八的内外事务,朝政也离他远去般毫无关系,整天除了吃喝睡觉,就只需监督狄青背书写文。   靠他卖书得来的收益,以及密州的铺席投资,哪怕少了俸禄这一来源,也是绰绰有余,绝无坐吃山空一说。   得亏他这称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宅邸,并非官家赐宅。   不然官职被撸后,下一刻就得被灰头土脸地扫地出门了。   陆辞丝毫没有铁定被免职的颓丧失落,更没有友人们所忧虑的那般,会就此心灰意冷,一蹶不振,或是义愤填膺,心有不甘。   ……真说起来,要过这样优哉游哉的神仙日子,似乎才是他当年发奋念书的缘由吧?   他躺在命人专门打造的摇摇椅上,舒舒服服地阖着眼,尽情享受着和煦的冬末晴日。   身边坐着的,则是一心二用的狄青——他一面认真写策,一面以足轻推座椅,让摇椅保持一个平稳舒适的频率进行晃动。   当得讯匆匆赶来,揣了一肚子话要同陆辞说的晏殊在熟悉他的下仆们的引领下,来到后院中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叫他无言以对的和睦场面。   “……”晏殊眼皮狂跳,嘴角抽抽,口吻隐忍道:“多日不见,摅羽风姿更胜以往啊?”   狄青停了推摇椅的动作,扭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晏兄!”   陆辞眉眼弯弯,扬声地招呼了句,宛若未察晏殊刻意说的反话,当即就从那悠然得很是扎眼的摇摇椅上下来,亲密地一手搭上晏殊的右肩,不由分说地就拖着人往待客的厅室走了:“我料你定有不少话要说,既然如此,何不回厅里头,一边品茗,再一边细说?正好莫扰了我狄弟念书。”   晏殊先是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旋即意识到什么,面上掠过一抹错愕。   怎才过去三月不到,去前还与自己身长不相上下的陆辞,不打招呼地窜高一截,眨眼功夫就比他高上一些了?   晏殊刚为这轻微的仰视角度而震惊愕然时,陆辞已顺溜地逮住这一分神的破绽,笑眯眯地将人生拉硬拽走了。   狄青眉头拧结,盯着俩人勾肩搭背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才闷闷地重新将注意力投注到纸页上。   他深吸口气,迫使自己重新集中精神。   ——他还是太没用了。   不论是哪些方面,都只会拖累公祖,累公祖操心,得公祖照拂,却不得回报公祖半分。   看着这密密麻麻的白底墨字,狄青心情也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他自知天资寻常,就算这么念下去,或靠运气、或靠勤奋,侥幸能中个进士出身,但文曲星下凡的公祖,也注定是他望尘莫及的神人。   真照这仕途中规中矩地走下去的话,的确出不了什么差错,但他能给公祖的回报,也注定是微乎其微。   而在那时机眷顾他前,又得得公祖多少照料,欠下多少情分?   狄青思绪纷乱,头回对自己的前程有了莫大忧虑。   一时半会地整理不出头绪,他也不勉强,而是暂时收拾心情,将精力重又集中到眼前时务策题上,稳稳续笔了。   而在厅内,晏殊看着笑盈盈的陆辞,也是心中思绪万千。   陆辞莞尔道:“晏兄连朝服都未换下,就匆匆赶来,又难得满面愁容,定是我的过错了。”   “你倒有些自知之明。“   想到朝里乍闻此事时,被吓出一身冷汗,却得强撑若无其事,还撇下手头事务,立即来陆辞宅里问具体情况、却目睹那享清福一幕的倒霉自己,晏殊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可知官家如何震怒?”   陆辞笑道:“官家病体初愈,火气应是大不起来的。”   一提官家的病,晏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在今日之前,莫说是他,纵观朝野,都没有任何人会将仅是提前回京、大约是还在等待吏部审批,才未即刻复职的陆辞,同官家那场突如其来的病给联系起来的。   毕竟兼具耳目通天和胆大包天这两点的,只在极少数。   又因事发突然,知晓陆辞从东宫出来,就即刻被官家召入大内问话的人,除了那寥寥几名内侍外,也就执掌后宫多年,极有手腕的刘圣人了。   即便如此,两人在殿内具体说了些什么,也是她无从得知的。   就在她还如临大敌,设法要探听出更多信息时,被陆辞那一针见血的数问戳到痛处的赵恒,当下被勾起了羞恼、未曾自觉的心虚,还有不讲道理的迁怒等纷乱思绪。   在辗转反侧,一宿未眠后,翌日便病倒了。   然而由于官家常年沉迷求仙问道,长生不老求不来,所谓滋补的丹药却服用不少,瞧着身宽体胖,肤色红润,但一年俩大病,隔三差五一小病,已是众人眼中的常态了。   况且无病无痛时,官家若不想上朝,也时常以身体欠安为由,好将这麻烦差使光明正大地撂到太子头上。   对此,心知肚明的群臣已习以为常,彼此心照不宣。   在官家当朝发作前,谁又能想到,素来得皇家那对父子青眼有加,加上自身才华出众,运势顺风顺水,才一路平步青云的陆辞,会失心疯般自毁前程,口出狂言,做出将官家气得急火攻心,直接病倒数日的杰作来!   看陆辞那张漂亮得好似在发光的面庞上挂着缺心眼的笑,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拿玩笑话来调侃自己,晏殊差点连捏死他的心都有了。   他默念几句什么,平复了下激荡的心绪后,仍是没好气地讥道:“我与摅羽相识多年,只知你平日藏山不露水,却不知你还有要命时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本事啊!”   陆辞拱手随意一揖,客客气气道:“晏兄过奖了。论起这点,我离寇相公还远着呢,这话可不敢当。”   ……不能再和这有意胡搅蛮缠的胡闹人瞎扯下去了。   晏殊揉揉胀痛的眉心,叹息道:“在外人眼里,我亦称得上是得意人,但你可知晓,在我得知制诰委任时,已是多大岁数了?”   陆辞安静听着,而晏殊此时心情复杂,也并非真要他答出个所以然来,自己便继续说了下去:“你不论登科也好,仕途也罢,皆称得上一帆风顺,方在短短数年内屡受擢升,至如今知制诰的地步。纵观朝野,你这晋升速度,起止是凤毛麟角?怕是绝无仅有的了。”   这般叫包括他在内的天下士人皆艳羡不已的锦绣前程,偏偏被陆辞轻易舍弃,饶是晏殊于宦海沉浮多年,也不禁感到肉痛惋惜,万般不解。   莫不是得来太过轻易,才舍弃得这般痛快?   陆辞得以晋升如此之快,与他屡屡建下的政绩自然分不开干系,但陛下与太子殿下的赏识,亦是不可或缺的。   得陛下厌弃,也就意味着陆辞将从人人称羡的云间坠落,前程亦是黯淡无光了。   然帝王固然薄情,从对寇准百般听从,到相看两厌,除却奸佞谗言,利益冲突外,也着实历经了不短时日。   陆辞心思玲珑,又晓人情世故,岂会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叫一年前还亲昵唤陆辞为‘小狡童’的官家,又岂会当朝震怒,一意孤行地要将其官职一撤到底,还欲将其贬到地方上去做个微不足言的小官?   晏殊原还只是半信半疑,直到见到充满佛性柔光的陆辞,才不得不确定了那个一直不肯相信的猜测。   却说官家在早朝时忽然发作,莫说是与陆辞关系密切的晏殊,待其素来宽厚欣赏的寇准李迪等人了,就连虎视眈眈的王钦若、丁谓等人,亦是懵得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这火气来得太蹊跷,态度转变过于突然,也不怪所有人的头个反应,便是官家是否又吃错了什么‘仙丹’,以至于当朝六亲不认了。   最引人怀疑的是,陆辞具体说了什么冒犯的话,官家除气得语无伦次外,实质上却是只言片语也不肯提的。   ——陆辞的话句句见血,直将遮羞布给扯得稀碎,赵恒哪里说得出口?   却不知他对此绝口不提,便成了无凭无据,更似是思绪错乱下的胡乱发作了。   寇准为首的一派自是据理力争,将陆辞过往政绩一一列出不提,乃至于其自状元登科以来,为大宋带来的祥瑞气象,也被向来不屑此说、这会儿却顾不得其他的寇准给硬是联系起来了。   纵使官家心意坚定,但将士林中历来口碑甚好的从三品大员一贬到底,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是掀起了轩然大波,以及人人自危下的激烈反对。   叫赵恒万般不解的是,怎连身为次辅的丁谓,也选择了默不吭声,袖手旁观?   殊不知丁谓能走到今日这步,凭借的便是常人难及的缜密和隐忍,对官家这来得莫名其妙的火气,他本就觉得颇有猫腻,当然不肯轻易下注。   再看官家一改对陆辞如子侄般爱护的态度,几至恨如欲其死,更觉迷雾重重。   出于谨慎起见,他索性三缄其口,看看事态如何发展再说。   丁谓有所不知的是,正因往常善见缝插针的他并未表态,被同样也寻思不出根由的王钦若等人看在眼里后,就成‘这事许是狡诈多智的寇准不知如何说服陛下,联合起来,要耍弄或试探他们’的佐证了。   朝中党派,不外乎以这三人为首。   现寇准是铁了心要保下陆辞,当场暴起,争得脸红脖子粗,而另两派各怀鬼胎,表面上也安安静静,显然同样保持着不赞同的态度……   三辅如此抵触,赵恒欲成的这事,一时半会的,自然就成不了了。   眼见着自己想出口被亲手提拔起来的宠臣出言不逊的恶气都无法达成,对此是始料未及的赵恒,当下被气得头昏眼花,早朝也不上了,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早朝稀里糊涂地一散,朝中自是议论纷纷。   寇准与李迪皆是脸色阴沉,默契地对视一眼后,便往东宫去商议对策了。   而面上瞧着云淡风轻、好似事不关己,实则心急如焚的晏殊,则连同僚们的唤声都听不到半句,风风火火地就朝陆宅赶,要问个究竟,才好暗中相助。 第一百九十四章   刘圣人虽在后宫称得上手眼通天,但对朝中情势,却所知寥寥。   绝非是她无意争权夺势,而纯粹是因前些时日动静过于明显,叫官家察觉后深感不快,冷落她颇长一段时日,叫她被这盆兜头冷水泼醒罢了。   自那以后,她虽凭借十余年来相伴的旧情得回圣心,但也明智地有所收敛。   她心知肚明的是,若三翻四次地触碰到官家的底线,触怒对方的话,那自己的失势,就注定将变得无法挽回了。   说来讽刺,只消官家一日在位,便可保她后宫独宠,荣华富贵无忧;却也因官家一日在位,她欲染指权柄的野心,也就不得不成幻梦一场。   却说朝中闹得沸沸扬扬,让铁了心要拿陆辞开刀泄愤的赵恒灰头土脸地铩羽而归,正是心情最为恶劣的时候。   而对具体缘由一无所知,仅仅知道赵恒提前散了早朝,猜出定是遇上不小的烦心事的刘圣人,就欢欢喜喜地抱着刚吃饱喝足、正乖巧睡着的赵允初,去做这朵出谋划策的解语花了。   赵恒起初对一向温柔贴心,彼此间又有深厚情谊的爱妻的到来,还略微感到几分内心宽慰。   但在看到在她怀中乖巧熟睡的赵允初,再见她一脸慈爱地注视着这小小稚童,温言软语地轻哄时,脑海中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浮现了陆辞那几气得他七窍生烟的话来。   ——东宫同陛下有骨肉之系,血脉相连,那圣人又何如?   赵恒微眯起眼,心念徐动。   在他尚未察觉的情况下,投向刘娥的那原本柔和的目光,就悄然起了微妙的变化。   尽管时隔久远,但他仍旧清楚记得,将六子从李姓宫人处抱走照顾时,刘娥虽不住催促,看似热切,等将乳儿抱到手中后,却远不及这般上心,一举一动皆是如作亲子的慈母心肠。   而仅是对他一番柔情小意后,就顺手交给乳母照看了。   之后也仅让赵祯同乳母居于偏殿,派去三四名宫人轮流照看,自己却鲜少涉足。   待六子日渐晓事,由太傅开蒙后,她频频过问课业,却皆以敲打为主,耳提面命,唯恐赵祯不晓孝敬她这有养育之恩的‘娘亲’。   像对赵允初这样的嘘寒问暖,不怕累地亲自抱着孩子来,与他同享天伦之乐,可是从未有过的。   赵恒蹙了蹙眉。   这是‘八大王’之子,真正同他血脉相连的‘八大王’,且因不久前那场祸及库藏的荣王宫大火而谨小慎微,同其子,自己又能有几分骨肉亲情?   ——圣人舍陛下亲子不顾,改而抚育王侯之子,用意为何?   赵恒情不自禁地又回想起,陆辞那彼时只让他感到万分刺耳的另一问来。   刘娥越是待赵允初温柔,他沉默地看在眼里,就越觉古古怪怪的,不是滋味。   多年以来,他虽算不上独宠刘娥一人,但也因对她情根深种,不愿叫她伤心,而较少涉足其他宫妃处。   人道雨露均沾,她可是占去大半了。   最叫二人感到遗憾的是,刘娥霸宠多年,却不曾为他诞下一儿半女。   加上他子嗣本就艰难,到头来膝下尚存的,竟剩赵祯一子了。   令他欣慰的是,赵祯虽优柔寡断,沉默少言了些,却是个稳重踏实,恭谨孝顺的。   连朝中百官,对这储君也颇为信服。   他如今发愁的是,这阵子的监国下来,太子的威信剧增,叫他这真真正正的皇帝,反倒有被人遗忘之势了。   但不论如何,赵祯都是他硕果仅存的血脉啊!   他顶多是无意提早交权,敲打渐有越俎代庖之势的赵祯一二,却断无废除太子的念头的。   这大好江山,不交予自己的骨肉继承,难道还得托于旁人之子么?   偏偏刘娥对身为他骨血的赵祯冷冷淡淡,却对八弟的郎君百般呵护,怎能不叫他多想?   赵恒心里油然生出几分疑虑和怨气来,不禁微眯了眯眼。   心里那颗怀疑的种子,到底是这么被悄然种下了。   怕不是正应了陆辞所说的那般,赵祯为他骨血,却非她血脉,谈何疼爱?   那要抚育的话,自然要选择更听她掌控的一个。   他不过是要唬赵祯一唬,但这妇人的私心,怕不是无子而寻求寄托、再求自保的那么简单了。   刘娥若是知晓,她为展慈母情怀的一番举动,直接导致反效果的话,定要不甘心地大呼冤枉。   在她看来,赵恒再怜爱她,也断无可能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的。   当初抱养赵祯时,她年岁虽较千娇百媚的其他宫人要长上许多,但再渺茫,也并非无诞下自己亲生子嗣的希望。   之所以要将赵祯夺走,不过是作为一道并不紧要的保障罢了。   现她已过知天命之年,也早没了月信,自然彻底绝了诞下血脉的痴心妄想。再惧于对赵祯渐察真相、注定与她离心的压力,会将赵允初视作心尖尖上的一张保命牌,也就不足为奇了。   拿赵允初取代赵祯的太子之位、这等异想天开的念头,刘娥其实还真不曾有过。但以此刺激心软仁善的赵祯,再得陛下怜惜,末了再不济,也能为赵允初求个王侯之位。   届时即便得知真相的赵祯想来个翻脸不认人,自己靠抚育赵允初的筹码,确保刘恒过世后,仍然过得安然稳当了。   尽管毫无依据,刘娥仍隐约感觉出,赵恒的烦心事,或许会与昨夜见过的陆辞有关。   但她不知的是,就在自己盘算着如何从赵恒口中,不着痕迹地套套话的当头,就不慎错过了赵恒先是怀疑、后是不悦、再到阴冷的眼神变化。   “夫君且瞧瞧,小郎多乖巧啊。”   刘娥很快有了头绪,于是眉眼弯弯,轻柔地握了握赵允初那热软的小胳膊,就想往赵恒身边凑。   “小郎年小体弱,不当太频抱出走动,以免受风染病。”让她始料未及的是,赵恒却未似之前那般,配合着她也逗弄逗弄赵允初,而是垂下眼帘,冷淡地回绝了:“你若是连这也不知晓,便不合适照顾稚子。若你是真心怜爱他,就还是乳母代替,不必逞强了。”   这话里带刺,直刺得笑盈盈的刘娥神色一僵。   不顾她一脸泫然欲泣的委屈,赵恒不耐烦地侧过头去,不愿看她:“我还需处理政务,你且下去吧。”   刘娥同他年岁相仿,纵使养尊处优,日子顺风顺水,也难违岁月。   她既年老色衰,如何是年轻貌美是新人的对手?   之所以仍能独秀一枝,所凭的不外乎是独特性情,以及多年来备受阻挠、一朝相守,终得相濡以沫的情意了。   而现饱受质疑的,恰恰是这份情意。   口吻虽很是平静,但刘娥仍敏锐地察觉出,这话透出的疏离和冷凛。   处理政务?   可笑!   若是在十几年前,称得上怀有雄心壮志的赵恒说出这话来,或许还有几分可信。   但换作此时,任谁都清楚,这不过是一冠冕堂皇的托词罢了。   刘娥得此逐令,依然抱着赵允初,惊疑不定。   她还未真正开口询问,怎么可能就说错话,以至于触怒官家了?   赵恒见她一动不动,好似还要辩解一般,更是不悦:“怎么,你又要‘代劳’不成?”   表面上,二人虽似重修旧好了,但当初刘娥代他批阅奏折时,他经臣子提醒所产生的疑心,却时刻都能重新浮出水面。   听得越发诛心的语句,刘娥一方面觉得脸上如被扇了记耳光般、火辣辣的疼,一方面内心则是极度不安,徘徊着万千不解。   但她也知晓,不论事出何因,现在都绝不是盘根问底的好时机。   这天底下,唯一能不给她留半分情面,叫她羞耻难当的,也只有天子了。   她忍下屈辱,柔顺道:“夫君教训的是。”   与此同时,她于脑海中将自己进殿以来的所作所为,飞快过了一遍,完全寻不出半分不妥之处来,便稍微放下心。   ——怕是朝中烦心事太过棘手,官家过于烦躁,才暂时不愿与她倾吐吧。   得出问题并非出在自己身上的结论后,刘娥遂勉强一笑,温和恭顺地行了礼。   一转身,她就沉下脸色,竭力保持步履不急不缓,在宫人前不露端倪地行出了厅室。   她走之后,赵恒虽移开了定格在她背影上的视线,却未停下思维的发散。   甚至还自发地走入了疑邻盗斧的思路:将她近来的一些可疑举动,给尽数联系起来。   帝后二人各怀鬼胎,闹得不欢而散时,东宫之中,却是前所未有的上下齐心。   在赵恒那一顿毫无依据、毫无理智——寇准语——的发作后,这朝野中说话最有份量,也是最对陆辞品德有信心的首辅李迪、三辅寇准、以及东宫赵祯,就毫不犹豫地统一了阵线。   必须得保陆辞。   在见两位十分器重的重臣联袂而来时,原还因陆辞的回归而冲散了愁绪、难得露出笑模样的赵祯,马上就察觉到不妥了。   尽管他为回避爹爹未去早朝,更不曾在朝中布置耳目,此刻也能轻易从两人面色上看出事态严重。   等听寇准无比凝肃地将早朝中事一五一十地道出时,赵祯头个反应,即是惊诧万分。   他站起身来,下意识地反驳道:“不可能!昨日小夫子一直在我殿中,陪我叙话,还一道用了晚膳,我亲自送他出的东宫门,又怎会到爹爹那去了?”   赵祯这番为陆辞辩护澄清的话一出,却将李迪和寇准一直不敢肯定的猜测,直接来了个印证。   二人面色凝重地对视一眼,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八 九不离十了。   寇准轻轻叹息。   显而易见的是,陛下之所以毫无缘由地发作陆辞,恐怕根本不是为那子虚乌有的‘不逊之言’。   而纯粹是借题发挥,冲着陆辞背后的太子殿下来的。   太子对陆辞的倚重和信任,众人有目共睹,陛下自然也心知肚明。   那只消将陆辞驱逐出京,岂不等同于断太子一臂?   太子在颓丧之下,自然而然地就会收敛几分,正正如了收权心切的官家心意了。   哪怕真有‘口出妄言’,那定然也是陛下步步劝诱,步步相逼,为保护太子,陆辞才不得不招祸上身,自寻贬谪。   在听到李迪和寇准委婉阐明陆辞前程危在旦夕的缘由后,赵祯脸色登时煞白,紧抿着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潜意识里固然有意回避,却绝非蠢钝之人,经二人点出后,自是信的。   像小夫子那么好,又是所有人眼里公认的能言善道,好与人交际的人,对爹爹素来敬重,怎么可能在归来的头日,就吵自身的依仗出言不逊?   更别说没有爹爹的传召的话,小夫子根本踏不进大内半步,又何来的口出狂言的机会?   定然是他将小夫子送出东宫后,前脚刚出,后脚人就让爹爹带走了。   为何将人带走?   ——问的定然是小夫子提前回京的缘由。   不论小夫子是否说了真话,爹爹绝对是为予他警告,才对小夫子这般冷酷无情吧。   赵祯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眸光从黯淡的涣散,渐渐凝聚起来。   少顷,就只剩坚毅了。   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棋在盘中,不得不走。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一昧隐忍退让,而是要为护住身边那些重要的人,积蓄力量。   不说奋身一搏,也需有自保之力,而非为孝道而任人宰割。   ——似寇准和李迪这般分析的,在最不缺人精的朝野里,显然大有人在。   身处大内,正在仔细回想刘娥可疑处,越想越是气闷的赵恒自然是做梦也没想到,因他近些年来亲手败坏的自身口碑,导致朝中鼎力的三派官员,都不约而同地将一口‘喜怒无常、借题发挥、折腾太子’的黑锅,给结结实实地扣在了他头上。   而在家中享受难得的清闲生活状态,正安抚为自己心焦不已的友人的陆辞,也不可能料到,由于他长期以来八面玲珑、温和谦逊的君子形象过于深入人心,以至于他破天荒地将皇帝批了个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心里也做好了被大怒下的皇帝贬到偏远小州去吃喝玩乐……哦不,支持当地基础建设的准备后,还在所有人心里被脑补成了一朵纯洁无垢、受间歇性精神病迫害的白莲花。 第一百九十五章   赵恒还不知一直对他谦恭孝顺的太子赵祯,已同两名宰辅一起商量着如何对付他了。   自那日与刘娥闹了个不欢而散后,他脸色便一直阴沉沉的,叫周边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却说赵恒与刘娥的情意足足持续了数十年,即使她人老珠黄,宫中娇娥不断,也始终动摇不了这位出身卑微的刘圣人的地位。   上回刘娥伸手过急,热衷插手朝政之事,被臣下点名后,赵恒一度待她疏离冷淡。   哪怕之后因她的柔情小意,再加上惦念二人间的缱绻旧情,赵恒未再追究,选择了重修旧好,可那颗小小的疙瘩,却始终存在着。   陆辞那刺耳之至的几问,非但打他一个出其不意,几近五雷轰顶,也叫他记得清清楚楚了。   如今刘圣人的一举一动,再落在他眼中,仿佛就添了些别的意味。   再看她口口声声‘乖巧可爱、聪明伶俐’的赵允初,心境也多了微妙的复杂。   一尚在襁褓,未曾牙牙学语的乳儿,还能比得几位太傅都交口称赞的赵祯更‘聪敏睿智’?   如此夸赞八哥之子,她究竟想打什么主意?   帝心自来多疑,赵恒一旦起了疑心,顿时一发不可收拾了。   因心烦意乱之故,赵恒自是无心早朝,随口抱病之后,就心安理得地将烂摊子丢予太子手里。   自己则置身大内,着人彻查刘娥的一举一动。   不论是太子还是朝臣们,对此皆已习以为常,甚至暗松了口气。   服侍一位时而清醒、时而混乱、喜怒无常的君王,可远不如培育一位英明睿智的皇太子,要来得让人安心。   对他们的想法,赵恒不得而知。   令他最为愤怒的事,还发生在这后头:不细查还好,一彻查起来,却不得了!   刘娥在干预朝中之事后,同他解释竟也避重就轻,将屡屡派宫人密会丁谓、王钦若等人,进行密谋的事都瞒了个密不透风!   皇后膝下并无子嗣,对所抚养的赵祯,也称不上疼爱,却频频密会外臣。   此番图谋,可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赵恒上次并未想着细究,这回盘根问底,却不料居然查出这么一桩足够让他生出心病的陈年旧事来,登时气得一口气撅了过去。   待宫人惊慌失措地请来御医,赶忙予以诊治后,他还是整整过了大半日才悠悠醒转,却还是面红耳赤,深感心气难平。   “区区村妇,竟敢愚我至此!”   赵恒重重地将案上所有奏疏,给一下扫到了地上。   紧接着,他又狠狠地一脚踩了上去。   尤不解气,奈何体虚,抚着胸口,在内侍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才在椅上落了座。   他从未觉得,擅长搬弄些小心机,却也因此显得机敏讨喜的刘娥竟是如此奸邪狡诈,面目可憎,卑鄙恶毒。   ——仅靠利用帝宠,就可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顺利图谋她根本不当沾手的权势。   被应是依附他的喜怒哀乐而活的枕边妇人所愚弄的羞恼愤怒,随着搜集来的证据的日益增多,也逐渐登上了顶峰,瞬间将陆辞给他带来的难堪给遮盖过去了。   数日后,当大病一场,颜色衰败的赵恒重上早朝来时,眸光已是前所未有的阴鸷。   当目光掠过宝座时,他意外地在太子的小金椅上停顿了片刻,便未放在心上,神色冷冷地落座了。   赵祯面色平静,唇角尤带着淡淡、与陆辞惯常所挂的如出一辙的微笑。   他到早朝的时间,显然比他爹爹的要早上得多。   即便是赵恒不打招呼地突然来到,让他不得不又退居一旁,他面上也仍是古井无波,淡定地起身,径直从龙椅上挪到事前就备好的、放在低一级台阶上的小金椅上去了。   若换在平时,赵祯可从未如此坚定地留下来,要求听政过,而是会乖顺地径直退出宫室,回到东宫。   不过赵恒满腹心思都放在如何同刘娥清算账目上,并未在意赵祯举动和态度上的小小变化。等在龙椅上坐下后,他就怒气冲冲地开始了陈述,历数刘圣人历年来的罪状。   小至擅聚宫妃,大至觊觎权柄,这些个在赵恒心里盘亘数日的念头,这下都被悉数倒出。   沉浸在宣泄的快感中的赵恒,未能察觉的是,群臣面上的表情,已是微妙至极。   前几天还是针对陆辞,今日就成针对刘圣人了?   天底下谁人不知,那手腕高明的刘娥,多年以来一直将帝宠抓得牢牢的。   当初连先帝整整阻挠了十年,也未能真正隔开这对有情人,怎就在几十年后的一天,无缘无故地幡然醒悟了?   李迪更是面色复杂——他可清楚记得,当初顺着陛下发牢骚的话,没忍住弹劾了刘圣人一句的自己,之后被刘圣人明里暗里使了不知多少绊子。   帝后感情如此深厚,连无子和色衰都动摇不得分毫,现谁又能保证,这次的发难,不是又一次皇帝的心血来潮,就等着第二个李迪信以为真,栽倒进去呢?   当然,更可能的是,陛下当真病得不轻,乃至于都疯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同理推断,陛下前几天无端端地发作陆辞,果然也只是因病所致,根本当不得真。   于是,当赵恒冲着朝臣们发完火,气喘吁吁地灌了杯水后,就极其不满地发现,臣子们竟是清一色的平平淡淡,冷冷静静。   “依你们看,当如何处置刘圣人?”   赵恒不得不挑明了问道。   再次出乎他意外的是,大臣队列中一片沉闷,竟是无人附和。   就连向来最懂他心思,擅揣摩圣心,给予他想要的反应的王钦若,也是低眉敛目,一派装聋作哑。   这对如胶似漆多年的皇家夫妻间的是非,外人还是莫要多加置喙的好。   然而这一幕落入赵恒眼中,无异于火上添油。   他气极反笑,指着为首几名首辅,尤其针对性地朝着将脑袋埋得比谁都深的丁谓,沉声道:“好啊!平日你们倒是吵得——”   话刚起头,一直沉默不语的赵祯,却忽然起了身:“陛下。臣有话说。”   赵恒对赵允初的的厌恶越深,对赵祯生出的愧疚感,也就跟着略有增长。   看着这沉默寡言,却从不曾让他失望的六子,赵恒略缓了语气,询道:“太子但说无妨。”   尽管刘娥待他冷薄,但赵祯却是个仁厚亲和的,若是为娘娘求情,也不奇怪。   赵祯恭谨地点了点头,这才抬起眼来,不急不缓地丢下一道晴天霹雳:“不知娘娘夺人子,且多年来隔绝骨肉不容相认,是否有违伦常?”   话一毕,赵祯就安安静静地又坐下了。   原是鸦雀无声的朝中,却在短暂的窒息后,瞬间被激起一阵阵充斥着难以置信的波澜万丈——!   这本是少数朝臣知晓、且彼此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就这么被赵祯得知了不说,还选择了这么一个称得上凶险的关头,轻飘飘地挑破了?   而且刘圣人纵有天大的过错,赵祯受其养恩十数年,是无论如何也不当选择这落井下石,给陛下递刀的人的!   即便对刘圣人的所作所为全无好感,但仅冲着赵祯方才所表现出来的凉薄,还是立即有台官看不过言,挺身而出,直言斥道:“人臣之于帝后,犹子事父母也。父母不和,固宜谏止,奈何顺父出母乎!”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了不少人的应和。   赵祯对于群情激荡,却是早有准备,只态度平和地回道:“敢问诸位,若我不为娘娘所夺,是否就将沦落至无人抚育、生活难以为继的窘境?多年以来,我纵偶与生母擦踵而过,亦只曾客气唤声‘李婉仪’。这样母子生隔的苦痛,我还应视若罔闻,不闻不问么?”   姑且不说,事到如今,他已为官家膝下仅存的皇子,即使不是,他身为天子血脉,也断不至于沦落至无人照料的悲惨境地。   与其说赵祯仰仗刘圣人所带来的嫡子身份,倒不如说,是夺来的这一皇子,皇帝的大力支持,以及群臣的心照不宣,最终成就了刘娥成为圣人的底气。   而纵养母之过失,岂不成了忽视生母之伤痛?   赵恒惊疑不定地看向过去还曾因太过绵软、而惹他无奈的赵祯。   如此锋芒毕露的尖锐话语,当真是出自六哥之口?   赵祯神色淡定从容,背脊挺得笔直,丝毫无畏地回视了过去。   赵恒浑然不知,正是他的步步紧逼,才将性情温和宽厚的赵祯生生迫到了悬崖边上。   赵祯如何不知,自己的这番话,会惹来一些士林中人的激烈反击?   他大可像从前那样,让东宫臣属在前冲锋陷阵,自己安居其后,适时打个圆场,适度谋取所图。   如此最能保全名誉,显是最妥当的了。   但在看到小夫子为了他,不惜抛弃大好前程,再看寇相和李相不住奋战的情态后,他不愿再保持缄默了。   他生母李婉仪之事,就是前车之鉴。   尽管无人怪他优柔寡断,拖泥带水地私下调查,才叫刘娥察觉,落得东宫一派臣属皆这般进退维谷,他又怎么会不清楚全是自己的责任呢?   ——若他不态度坚定地站出来,敢于承担风暴的洗礼,又如何保护得了想要保护的人。   在这剑拔弩张的关头,寇准却清晰地嗤笑了一声。   在成功引来众人迁怒的目光后,寇准不顾李迪眼神的警告,懒洋洋道:“既已真相大白,容臣也添上一条——圣人多年无子,犯七出。陛下认为当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历史上赵祯一直不知道生母身份,都被刘娥瞒得死死的,直到李妃死后才被人告知。   明道元年二月间,仁宗的亲生母亲李宸妃病死。当日,天子对自己的身世真相一无所知,只有少数知情者清楚死者的身份。太后当然不愿公开这个秘密,便打算以普通宫女的规矩隐秘治丧于宫外。   2.关于称呼:   “母后”一词与“父皇”一样,在宋朝只能用作书面语。皇子皇女无论是否皇后所生,在平时口语中,都得称皇后为“孃孃”或“娘娘”。但同时,“娘娘”也是太后的通用称谓。因此,皇子皇女们称皇后为“孃孃”的概率应该比“娘娘”大得多。在正式场合,皇子皇女们可以和大臣们一样,称皇后为“皇后娘娘”。   宋朝妃嫔的统一称谓是“娘子”,也可以直接称呼妃嫔的份位封号,比如淑女张氏,可称其为“张娘子”“张淑妃”或“淑妃娘子”   。对于身份是妃嫔的生母,皇子皇女们只能称其为“姐姐”,而不能用宋人对母亲较为普遍的称呼“娘”或“娘娘”来称呼她。 第一百九十六章   朝中对‘是否当废后’、‘太子此举是否不妥’以及最重要的‘官家的神智究竟是否清醒’这三点兀自争论不休时,赋闲在家的陆辞,除专心辅导狄青功课,料理花草外,还从馆阁的小宋处要来了与各府各州风土人情相关的书籍目录,兴致勃勃地翻阅起来,还仔细做起了笔记。   若只是寻常休沐,他也许还会将更多时间用于交际上,与友人们维持联系。   但这会儿情况却有所不同。   他既对自己严重得罪了皇帝一事心知肚明,前途未渺,又何必让朋友们冒着被牵累的风险,与他相聚闲聊?   倒不若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先保持距离,横竖多半要离京外任,送行宴上总归能见上一面的。   至于柳七和朱说二人,则与他关系历来密切,为众目所睹。   若真有牵连,那恐怕无论是好是坏,都是躲不掉的了。   而以俩人的固执性子来看,也定然不会容许他刻意撇清关系。   这么一想,对柳朱二人,陆辞就只能选择顺其自然了。   他虽未宣扬,友人中大多也不是朝官,但他们却不乏有升朝的亲朋好友。   于是在事出几日后,皇帝在朝中大怒,要将他撤职驱逐的事,也很快传遍了。   有明哲保身,立马选择对他划清界限,从此不闻不问的,就如对押注大失所望的林内臣;也有对他举止满腹不解,派下仆前来询问的,就如在王曾家宴中所识的那些官员;还有对他的未卜前程充满忧虑,递帖求见,愿要问清原委,好提供帮助的小宋等人,都被被陆辞以回信一一安抚回绝了。   等陆辞回完最后一封信,正悠悠然地活动着酸痛的指节时,就见狄青一脸严肃,顿时忍俊不禁:“你该不会在想,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吧?”   狄青大方承认道:“正是如此。”   他没好直接说出来的是,平时隔三差五要来陆辞家里串门,要么讨酒喝,要么邀请陆辞上门去观赏他新布置的花园,要么将家里的小郎君带来给陆辞瞧瞧的晏殊,自那日被陆辞打发走后,就再没登过门了。   甚至最为调皮,之前不时翻上墙头的晏殊幼子,也再没那出现过,怕是被乳母看得更紧了。   陆辞摇了摇头:“在我看来,这不过是我在交情里付出了几分,如今就能得几分回报。我当初吝啬,不过付出一分,难道还指望他们为我赴汤蹈火吗?”   他与多数人不过点头之交,或是共事之情,或是利益之交。那现在他注定失势了,对方会选择断绝关系,也是情理之中。   狄青憋了憋,到底没憋住,小声掉:“那晏家呢?”   陆辞莞尔:“你不也见到了他那日连职事都撇下了、跑得满头大汗、衣也没换,着急地来问我的模样么?”   狄青心里仍是不舒服:“但从那之后,再没见他来过。连他家人,近来也刻意回避我们,好似担心被牵连一般。”   如此小心防备,简直似在侮辱他的公祖!   他的公祖是世间第一好,第一善解人意的人,怎么可能害看重的朋友!   晏殊分明与公祖相识更久,理应更了解这点,竟这般对待公祖,着实令他寒心又愤怒,还替公祖感到委屈。   “那你得想想,”陆辞失笑道:“他走到今日这步着实辛苦,会对得来不易的名利要看重一些,性情也难免谨小慎微许多,不似我般激进。况且他与我家境亦是不同。我除娘亲外,并无妻眷,更无其他值得看重的血亲,我最看重的几位友人,也在馆阁中有了一席之地,皆无需我花费心思了。他却是拖家带口的。即使他自个儿愿为我两肋插刀,我又如何愿意见友人带着一家子人陪我淌一趟毫无必要的浑水呢?他与我心意颇为相通,定是明了这点,才会不再登门的。”   陆辞未点明的是,晏家人的刻意回避,恐怕并非是如狄青所想的那般对他们避若蛇蝎,而更有可能是晏殊单纯地感到羞愧:对自己未能舍身帮助友人,也对自己无法仿效友人的臣节。   狄青松开紧皱的眉头,原本激愤不已的心气,已被陆辞的这番话彻底宽抚,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陆辞颔首,微微笑着揉着他脑袋,魔鬼般道:“这倒是个好题目。干脆以‘设身处地’为题,写两道策来看看吧。”   狄青:“…………是。”   就在狄青绞尽脑汁地琢磨第二篇策时,大救星就上门来了。   ——不是别人,正是陆辞在问出狄青从武的志向后,就瞄准的那位上好教官人选,齐骆齐郎将。   “齐郎将来了啊。”陆辞笑眯眯地命人送上让人温在小炉上的香甜糯米酒:“来尝尝我新琢磨的酿法。”   齐骆颔首,嗅着诱人酒香,的确心动,遂不多加客套了:“多谢陆制诰。”   陆辞故作无奈地摊了摊手:“很快就不是了。”   齐骆稳声道:“官场之中,一时浮沉不算什么,对于这点,想必陆制诰比我要清楚得多。”   陆辞笑而不语。   看向狄青时,齐骆不由叹气道:“他倒真是个好苗子,虽然起步晚了些,但山野间狩猎的本事,战场上也并非派不上用处。比我当初,可要强太多了。”   陆辞道:“齐郎将太谦虚了。”   齐骆摇了摇头,伤感道:“我若真有本事,又岂会多年来一直在这官阶上徘徊?”   陆辞淡然道:“你且养精蓄锐,稍安勿躁。”   他虽对宋朝具体的历史进程忘得七七八八了,但也知是个大小战事不断的年代。   战事一起,就是有能之人出头的机会。   齐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经过那几个月朝夕相处的共事,齐骆与陆辞已颇为熟稔,更对这年纪轻轻就功成名就、却毫不自傲、还愿亲力亲为地给百姓谋福祉的陆三元充满佩服,因此在收到陆辞请他收徒的信件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横竖军营之中,除他轮班值守的时间外,训练并不严苛,他不时还有休沐。最后就约好每十日上门三四日,教狄青教上两三个时辰,再布置课业,下回来时就做抽查。   他在教授狄青时堪称尽心尽力,既有对狄青难得一见的上佳悟性起了惜才心思的原因,也有陆辞给他开出厚道酬劳的缘故。   毕竟他家里人口虽不多,但居于京中,一切开销甚巨,而他阶官颇低,俸禄只能勉强维系,现得来这笔额外的收入,无疑是帮了大忙了。   狄青暗舒口气,竭力维持住面上的云淡风轻,不好让自己内心的喜悦被公祖发现,以免惹得公祖失望,再向齐骆走去。   在二人在院子里就地取材,练剑式时,陆辞就在旁边的摇摇椅上舒舒服服地躺着,虽主要翻看手里资料,却不时抬头,笑着打量无比卖力认真的二人。   然而齐骆很快发现,每当陆辞的目光落到狄青身上时,狄青原本稳稳当当的呼吸,就要略微乱上一拍。   次数多了,齐骆自然认作是少年腼腆,唯有无可奈何地看向优哉游哉的陆辞:“陆制诰,你不如换个地方?”   狄青对齐骆提出这要求的缘由心知肚明,倏然满脸通红。   陆辞遗憾地起了身,往屋内去了,边走还边揶揄道:“卫玠可是被看杀的,这么看来,哪日等你武艺大成,也该练练习惯被人看的功夫了。”   狄青脸已红得跟滴血一般,一半是剧烈运动后被惹出来的,一半则是被陆辞这话给逗的。   ……被公祖的目光盯着还能泰然自若的本事,他大概一辈子也练不出来了。   等到入夜,柳七与朱说从馆阁回来,想也不想地直奔去寻陆辞。   这却与柳七一路上都在奋力说服朱说有关。   原来这几天,两人同车去馆阁的路上,柳七都在锲而不舍的给朱说洗脑。   他信誓旦旦道,别看小饕餮瞧着云淡风轻,不在乎功名利禄,那不过是小饕餮故意装出来,以免叫他们担心罢了。   毕竟在年少意气风发时,忽遭此剧烈打击,眼看着前途渺茫,哪儿还能一如往常的?   朱说原坚信陆辞心胸豁达,自有凛然大意,不在乎官职上的浮沉的。   但被柳七这么叨叨了一路,也忍不住倾向于相信陆辞是‘不愿让他们担心、从而采取行动,才强颜欢笑的’这一说了。   二人闯入时,陆辞刚好搁笔,见是他们,不由展颜一笑:“你们来得正好。”   唉,你若不想笑,就别笑了!   柳七一想着小饕餮遭此大祸,还不忘体贴他人,不惜强作开颜,顿时阵阵心酸。   他不好点破,只好努力撑着表情,询道:“陆弟是——”   陆辞道:“我整理了一些地方,想让你们给我看看哪处最好。”   柳七和朱说接过一看,结果发现,净是些让京官闻之色变的穷乡僻壤,面上的平静登时也撑不住了:“……你怎就不往好里想?”   陆辞笑道:“好的地方,肯定也不会贬我去啊。”   哎,又来了!   柳七内心无比酸楚,正想着如何安慰陆辞,就见陆辞兴致勃勃道:“我看岭南就不错,虽然路途艰难遥远了些,但只要做好出行准备,算好行程时日,不难安全抵达。”   加上岭南兵营多,蛮族势力大,显然比治理其他地方要更具备挑战性,这样也更能实现他报效大宋的理想抱负,而绝对不是因为他惦记上了那儿盛产的新鲜甜美的荔枝、龙眼、山竹、各色海鲜……   朱说欲言又止,柳七却是猛然色变,无比痛心道:“你莫再勉强自己了,岭南算是哪门子的好去处?若朝廷当真要将忠言直谏的你发配到那地方去,我哪怕一头磕死在大殿上,也绝不叫你受那种糟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为了避免有人觉得我黑晏殊,在这特此列一下:   “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这是晏殊学生欧阳修给的挽词。   天圣六年(1028),虚岁四十的范仲淹丁忧除服,可以名正言顺地返回官场做事了。经晏殊推荐,荣升秘阁校理。关于晏殊这一回推荐范仲淹,有个细节值得注意,是在别人提醒之下才予以推荐的。据楼钥的《范文正公年谱》记载,宰相王曾特别看重范仲淹,“见而伟之”,就对已经回到枢密府的晏殊说:不是得选个秘阁校理吗?“公知范仲淹,舍而他荐乎?”你晏殊是了解范仲淹的,除了他还有更好的人选吗?于是,晏殊这就上了一道非常得力的奏议,后世多为传美,录出为妙:   臣伏以先圣御朝,群才效用,惟小大之毕力,协天人之统和。凡有位于中朝,愿荐能于丹扆,不虞进越,用广询求。臣伏见大理寺丞范仲淹,为学精勤,属文典雅,略分吏局,亦著清声。前曾任泰州兴化县,兴海堰之利。昨因服制,退处睢阳,且于府学之中观书肄业,敦劝徒众,讲习艺文。不出户庭,独守贫素,儒者之行,实有可称。欲望试其辞学,奖以职名,庶参多士之林,允洽崇丘之咏。   晏殊两荐范仲淹,范仲淹非常感激,一生对年龄比自己小的晏殊执弟子礼甚恭,诚心以师长待之,这一点也特别让后人敬重。但礼师是一回事,国事又是一回事,范仲淹公私分明,两不凑乎。这不,刚刚调回中央机关工作,位置又这么优越,只要小心经营,飞升指日可待。可他一点儿不珍惜难得的机遇,很快就干出一件生猛事,吓得晏殊心惊肉跳。   事情是这样的:   宋仁宗已年满二十岁,继位也已经五六年啦,但朝中大权依然掌在六十多岁的刘太后手中,大到军政大事,小到皇家细故,都得刘太后说了算,不得违误。眼下这不,刘太后又发话了,今年冬至这天,儿皇呀,你和文武百官一起,在会庆殿给我搞个仪式,叩头庆寿。宋仁宗哪敢违拗?只好俯首答应。   谁也没想到,此时却蹦出个官微言轻的范仲淹。晏殊不是夸范仲淹“属文典雅”吗?范仲淹便来了一篇雅文:   臣闻王者尊称,仪法配天,故所以齿辂马、践厩刍尚皆有谏,况屈万乘之重,冕旒行北面之礼乎?此乃开后世弱人主以强母后之渐也。陛下果欲为大宫履长之贺,于闱掖以家人承颜之礼行之可也;抑又慈庆之容御轩陛,使百官瞻奉,于礼不顺。   听范仲淹这口气,虽则位卑人微,却俨然一副帝王师派头:这事我可得出来说说了,皇上你想给太后祝寿,以尽孝道没错,你可以在你们皇家内廷去搞;你要带上文武百官在会庆殿这么搞,这将会开个非常不好的头。你不能这么搞,这不合古礼呀!得,差点就把皇太后一桩好事给搅黄了。老刘娥还算有涵养,心想你小小范仲淹反正也挡不住我的事,就不计较了,表面上装作不当一回事。这是天圣七年(1029)冬天的事。   你皇太后假装不当回事,我范仲淹可不放过。刚跳过年,他又紧接着一道猛奏,题目就极为要命——《乞太后还政奏》。   陛下拥扶圣躬,听断大政,日月持久。今上皇帝春秋已盛,睿哲明发,握乾纲而归坤纽,非黄裳之吉象也。岂若保庆寿于长乐,卷收大权,还上真主,以享天下之养?   这是在“乞太后”吗?等于给太后发一最后通牒。皇上可是年轻有为的主儿,你掌实权他顶空名,这可不是什么吉祥事。你老人家掌权太久了,赶快把它交给皇上,自己搞搞养老保健什么的,享享清福多活几年,不挺好?   范仲淹一连两篇“雅文”,可把晏殊吓坏了。他把范仲淹叫来大加责难:范仲淹呀范仲淹,你怎么回事?在哪儿祝寿,还不还政,这是人家赵家的事,皇上都不吭声,你犯什么倔呀?满朝文武谁心里不清楚,可谁站出来了?没人,就你独个跳出来。你听到议论了吗?说你“非忠非直”,不过是“好奇邀名”罢了。你想干什么、你怎么想,我管不着;可你也得替我想想呀,我好心推荐你,你这不是要连累我、害我吗?……这话说得可就重了。范仲淹想辩白几句,晏殊不让,“勿为强辩,某不敢犯大臣之威”,你走吧。前面说过晏殊的为人为官之道,公忠谋国,豁达大度,待人以诚,唯才是举,是他优秀的一面。另一面呢,则中庸之气稍重,处事圆通,不是那种不避风险、敢于担当的人,关键时候总会来点折中乃至折节。这一双重性格,在后来的“庆历新政”期间,表现尤为明显。连他的门生欧阳修有时都看不下去,在后来的“挽辞”中这样说尊师:“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   范仲淹这边,他以师礼待之的晏殊,居然这么不理解他,责难他,抱怨他,还拒绝沟通,他有点想不通。他觉得,事关大是大非,自己受点委屈不要紧,但道理一定得说明白,于是,立马就给晏殊写了一封长长的《上资政晏侍郎书》,近四千字,这在古代真叫不短。非常精彩,剖心置腹,引古比今,颇见心地胸襟。   范仲淹等了好久,不见宫中有动静,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说话不占地方,伤感之余便打报告要求下放。嘿,这回反应倒快得出奇,诏下,贬范仲淹任河中府通判,时年四十一岁。(《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第一百九十七章   见柳七既是伤心,又是义愤,甚至说到情动处,还以袖擦拭起湿润的眼角来,陆辞在感动之余,更多的还是哭笑不得。   他当初既下定决心要直言相谏,也的的确确地说了个痛快,自然是做好了为此扛起责任、付出代价的准备了的。   况且身处汴京,固然更易入圣上眼,从而更勤地获得升迁机会,却也因朝野暗流汹涌,随时随地会卷入党争之中,步步行来,皆需周全思虑。   多年下来,着实令他感到些许疲累厌烦。   眼看着太子年富力强,思绪清明,在一干贤臣的尽心辅佐下,已是一派羽翼渐丰的佳境。   经此事后,想必也能从有半师情谊的他的境遇上悟出什么来,起码不至于再像从前那般,一昧看重孝贤仁善。   只要太子能稳住根基,循序渐进,那脾气时好时坏、神智时而清明、时而混乱的赵恒的搅局,也就仅成磨砺,而非摧折了。   见素来多愁善感,重情重义的柳七眼睛通红,眼眶愈发湿润,陆辞不禁扯了扯嘴角,拉着他的手坐下,好声解释道:“我不过是未雨绸缪,多了解了解。又不是定下要去岭南了,你急着生气做甚?”   朱说也沉默地跟着坐下来,一手安抚地搭上柳七的,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柳七尤不气顺,忍不住刺道:“你若肯将平日的伶俐圆滑拿出几分来,不论是关心你的前程也好,身家性命也罢,我才真愿信你去不得岭南!”   陆辞笑眯眯道:“岭南也不是什么人去不得的虎狼之地,不过去的人少,以诈传诈罢了。君不见有人曾作诗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虽然作这促狭诗句的那位大词人,目前似乎还没出生就是了。   柳七险些被气了个七窍生烟,末了反倒笑了:“好你个小饕餮。当初可是你将自己说得在京中孤苦伶仃,无人作伴,才骗得我与朱弟心甘情愿地来考这馆职,就为与你同起同住。现在你倒好,为个劳什子荔枝,还想做岭南人去?!”   陆辞诚恳道:“也不尽然。岭南可还有京中难得见到的新鲜生蚝扇贝海虾……”   柳七忍无可忍,“啪”地一下拢了折扇,就要往陆辞脑袋上敲:“单凭祸害遗千年这点,你的确就不会死在去往岭南的路上!”   朱说安安静静地听着。   起初他是信了柳兄的话,认为陆兄极有可能是为叫友人们莫为他担心伤感,才日日装出乐观从容,对外派为官充满期待的模样来。   如今……   朱说看看柳七,又看看陆辞,不禁笑了。   素来最为喜爱美食的陆兄,恐怕是真的对能让他亲历各地品尝佳肴的贬谪之难,充满了期待吧。   陆辞与友人们具未想到的是,因赵恒忽然冲刘娥大犯的疑心病,以及太子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击,朝中所爆发的这场拉锯战,居然比所有人想象的都来得漫长。   直到天禧五年五月,才以刘娥被收去皇后印鉴、遭幽闭宫中、李婉仪被册封宸妃、赵允初被送归八大王府、太子去除监国职权、寇准被贬至枢密副使、丁谓被贬至末辅、次辅空置为结果,彻底落下帷幕。   乍一看是两败俱伤的结局,但不论是官家、赵祯一派、还是王钦若和丁谓一党,心里都感到如释重负,甚至称得上是满意了。   官家固然厌恨刘娥将他耍弄,也因此不再顾念多年来的夫妻之情,但废后到底是件惊天动地、动摇福祉的大事,在尊神拜佛、国家气运方面,从来是慎之又慎的赵恒,自然不愿冒这风险。   横竖已将人幽闭于宫中,主持中馈的印鉴也被收回,她今后既不能在自己前头碍眼,也不能再兴风作浪了。   那留她个空头衔和一条性命,亦是无妨。   赵恒的顾虑还在于,尽管刘娥的真实罪名一抖落,废后的阻碍将大为减少,但他被妇人愚弄多载的丑事也将为世人皆知,于他颜面声誉岂不有大损?   如此得不偿失,还不如咽下这口恶气,将她打回原形便罢。   而对赵祯而言,能为生母恢复名誉,今后能光明正大地前去宫中为她请安,唤声姐姐,而非疏远的‘李婉仪’,就已是被迫生隔多年的母子的最大慰藉了。   本以为此生都注定无法与郎君相认的李宸妃,对自己位分的晋升毫不在意,仅对能见到亲生骨肉而感到欣喜若狂。   当她忘情地紧抱住第一次来向她请安的赵祯时,已是泪流满面,又因过于欢喜而语无伦次,始终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被收回监国职事,赵祯虽难免感到惋惜,却也能坦然接受。   且在李迪和寇准判断下,自从察觉出刘娥‘爱妻’的背叛后、就有一蹶不振之事的赵恒,怕是不久后就要故态重萌,再回三天两头抱病不朝的架势了。   若是那样,太子头上不过少了个正经被委任的监国职事,但所履行的职责,仍是代父监国,与之前并无二样。   被贬作枢密副使的寇准,反应可谓出乎所有人的平淡冷静。   在得知这一‘报复’的时候,他面上竟连丝毫不羁不驯都无,仅是心平气和地俯身下拜,就堪称欣然地接受了这一新任命。   他甚至还有心情冲为敌已久的丁谓揶揄一句:“可惜公身形矮瘦了些,不然这换下来的官袍还算新,转至公手,或可省下一笔置装的花费。”   丁谓狐疑地睨他一眼,并未搭腔。   丁谓对官家近来的频频针对心知肚明,自然猜出,刘娥的突然遭难,恐怕与他身上的变故事出同因。   于是愈发谨小慎微,尽可能地减少自身的存在感,以免撞刀锋上。   而他的罪责,也的的确确被与赵恒关系更为亲密的刘娥给分去了大半,加上寇准的上蹿下跳、赵祯的忽然硬气,皆打了赵恒一个措手不及,以至于这场风波过后,他幸运地只从次辅降至末辅,就未再受牵扯了。   最感到遗憾的,显然是王钦若一派——他因始终看不透局势,不敢下重子,连不知是否清醒的陛下也不敢似以前那样一昧紧跟了,就怕好处捞不着,到头来落得陆辞那下场。   等他看透后,要想下手,却已晚了。   王钦若虽对失之交臂的次辅之位心痛万分,却也有可聊以慰藉的地方:他虽没捞着额外的好处,却也没遭受任何损失,反倒是他的老对手们都倒霉降级,叫完好无损的他看了出好戏。   作为始作俑者的陆辞,则被这场轰轰烈烈、将朝中大员悉数卷入的大风波抢去了大半风头,唯有官家和太子一派还清楚地记得他。   而在赵祯主动退了一步,自请辞去监国职事时,所求的头一件事,就是恳请让陆辞早些回归知制诰的职务。   如此冒犯自己的陆辞,竟要被太子护着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如何可能叫赵恒甘心?   不过赵祯提出这点时,也已在寇准李迪等人的规劝下,清楚不可能达成,仅是方便做讨价还价罢了。   在赵祯的执意坚持下,陆辞秘书省监的从三品官本位到底是被保留了,但职事却从知制诰变成了秦州知州,且当月就得出发。   得知这个新任命后,众人都忍不住挑了挑眉。   对陆辞怀抱的情感,就从嫉妒和羡慕,瞬间变成充斥着微妙的同情和怜悯了。   秦州那是什么地方?   位于大宋西北,正拒西夏,民风彪悍、战事频繁,荒凉贫瘠的军事边陲!   尽管西夏自李继迁死后,表现还算老实,但也绝对称不上是好去处。   与它相比,连陆辞之前所知的、那因贫瘠而不起眼的小小汾州,都能被勉强称作一片福地了。   而要将陆辞打发去那不毛之地的不是别人,正是以前对陆辞无比喜爱,屡屡破格擢升的赵恒本人。   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这陆三元无疑是自掘坟墓,要倒大霉了——任谁都清楚,被陛下以这样的方式惦记着,真真是一辈子晋升无望了。   而在略知实情的人眼中,则对陆辞充满惋惜和敬佩。   哪怕只知晓了只言片语,但从赵恒那激烈的反应来看,不难推断出大概来。   在他们选择装聋作哑,视而不见的时候,这样一位铮铮傲骨,不贪慕权势、不在意功名,敢于直言规谏的青年才俊、国家栋梁,却因损了陛下颜面,而被发配至军事边州……   实在该令世间无所作为的士人,感到羞愧耻辱了。   赵祯仍想为陆辞争取留京,但赵恒却是心如磐石,不论赵祯如何说,都绝不肯让陆辞再留在京里碍他的眼了,定要远远地打发出去才罢休。   “没想到我与诸位煞费苦心,仍没能保住陆秘书监。”   赵祯在最后一次争取失败后,心知事成定局,竭力保持面色如常地回到东宫,等在殿室中召见李迪、寇准二人时,才放纵自己露出沮丧之色:“爹爹心意已决,我无论作何劝说,亦动摇不了他。”   小夫子若非为他奋身直言,又如何会激怒爹爹?   而他明知是爹爹的过错,在如愿护住生母后,却还是保不住功劳最大的小夫子周全,那自己又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小夫子呢……   寇准却是笑了:“比起胡思乱想,殿下何不召陆辞进宫一叙?”   赵祯犹豫良久。   在同寇准和李迪商量完正事,送走二人后,他在宫室中发了会儿呆,还是下定决心,将这不如意的结果同陆辞亲口说出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爹爹心意极其坚定,我实在说服他回心转意不成,唯有让小夫子受些委屈了。”   至于对自己这些天里如何费尽唇舌,同寇准李迪他们商议对策,哪怕让步也不住争取的努力,对陆辞仅怀满心愧疚的赵祯,则是只字不提。   辛苦奔劳这么些天,与姐姐相关的事办成了,却没能保下最大的功臣陆辞,他哪儿还好意思提这些徒劳的折腾,借此邀功似的,来减轻内心的歉疚呢?   他在干巴巴地阐述完最后结果后,就不自觉地垂下眼来,一时半会不敢看陆辞了。   然而他遮掩得虽快,陆辞却是为他讲学过那么长时日的人,又怎么可能瞧不出他负罪般的小心思。   “原来是秦州啊。”陆辞以轻松玩笑的口吻说道:“那我这些天来搜集岭南区域的风土人情的功夫,好像是不巧白费了 。”   赵祯顺理成章地将陆辞半认真的话语,当做为安慰他说的胡乱话,当下心里更难受了:“小夫子,你且在秦州忍上一些时日。我将尽快,尽快……”   而这‘一些时日’究竟是多久,赵祯虽未点明白,两人却都是心知肚明的。   陆辞见赵祯误会了,便温声解释道:“殿下想岔了。我方才所言,句句出自真心,绝无半分勉强。现知秦州的,可是战功赫赫、为人爽直,亦是我神往已久的曹安抚使,此回接替他的职务,我是战战兢兢,唯恐自身不足,替不来曹安抚使,又如何会因担此职务而委屈呢?”   赵祯一怔,不禁反询道:“曹安抚使?莫不是小夫子你曾屡次提到的那位骁勇善战、屡建战功的曹将军?”   陆辞颔首,含笑道:“果然,殿下也还记得他。”   即使是从未踏出过皇城半步的赵祯,内心也藏着颗上阵杀敌、热血沸腾的男儿心的。尤其陆辞当初同他讲完课后,分享各地趣闻奇闻时,但凡涉及西北面敌国的,往往就少不了这位曹将军的登场亮相。   当初听得赵祯阵阵心驰神往,早想见到曹玮一面,好亲眼目睹这位英雄人物的风采了。   无奈大宋值当的将才少,老练沉稳、可独当一面的大将更是屈指可数,常有人蠢蠢欲动的边境,完全少不得他们坐镇。   哪怕是曹玮的娘亲于不久前病逝,他要停职丁母忧的请愿,都遭到了赵恒的夺情,不得不继续接受任职,镇守遥远的西北防线去。   好在这几年来,最需防范的李德明并无太多举动,表面上更是愿向朝廷屈膝,进行奉养,以至于曹玮思念身处汴京的家人的愁绪再次被勾了起来,屡发奏疏,哪怕调不回去,也想回一趟汴京省亲。   赵恒正思忖着将陆辞丢到哪处不碍他眼的地方处时,刚巧就再次看到了曹玮锲而不舍地请求回京的奏章,当下拍板,要将两人位置互调。   既如了这好似已派不上什么用场的老将的心愿,也能让不识好歹的陆辞滚到秦州去,老老实实守一块荒凉的破土。   赵祯还来不及终于要见到这位常出现在小夫子的一个个精彩故事中的传奇大将而感到激动,就重新燃起了忧心:“既然秦州局势莫测,若遇着凶险棘手、需人协助处,小夫子可得速速回报予我知晓,千万量力而行,莫要逞强。”   要不是秦州近些年来瞧着风平浪静,不似要再起战事的模样,赵祯几乎都要不敢放陆辞去了。   对于这项补偿,陆辞倒未辞谢,而是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笑道:“臣先多谢殿下美意了。”   人在地方任职时,最看重的,自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这点了。   撇开他对秦州所知寥寥,的确需要帮手外,对于朝中局势,他也做不到彻底撒手不管。   不过可想而知的是,由于鞭长莫及,即使赵祯想让他出谋划策,等策略送达,只怕已然太晚,更多时候,就只是充当个心理安慰。   按理说,话说到这,该交代的也都交代完了,当放陆辞回家,准备收拾行囊,尽快出发,以免再次触怒官家才是。   但赵祯只要一想到,这次一别,也不知几时才轮得到自己做主,更不知何时能将小夫子召回京中,心里头就抑制不住地一阵阵悲从中来。   他垂着脑袋,眼眶热烫,一言不发地握着陆辞的手不肯放,半晌小声道:“……哪怕无事,也可常常写信来。”   横竖经过这回,他有多看重和信赖这位小夫子,都已完全叫爹爹知晓了。   两人的通信,也没必要再当做秘密保守,索性光明正大来。   ——人都被赶到遥远荒凉的秦州去了,爹爹再不满,难道还能比这个更坏吗?   陆辞轻轻地叹了口气,忽地上前一步,对这位掏心掏肺地对自己、又一向最认真懂事的学生,径直展开一臂,用力地抱了一抱。   在云淡风轻地做了这个能叫旁人看到,定要大惊失色的逾礼举动后,陆辞很快将人松开,温和道:“殿下已经长大了。”   被突然抱住,又猝不及防地听了这话,赵祯一直强行憋着的眼泪,瞬间随着被击溃的心里防线,决堤般滚滚落下。   他从未像这时般清楚地意识到,在今天之后,他最信任,也是最为他着想的这位小师长,就要走了。   被爹爹狠心地赶到远方去,徒留他孤零零的一个。   陆辞莞尔一笑,并不替他擦拭,仅是在其微微发颤的手背上轻轻一拍。   “陛下保重,”他不急不缓地行了一礼,笑着说出最后一句:“后会有期。”   说完,陆辞再不看向泪流满面的赵祯,径直转身离开了。   等他回到家中,将这消息向焦急等待消息的两位友人宣告后,尽管对此有所准备的柳朱二人,亦是难以抑制地感到伤感。   尤其这回远调,还是出自官家之口,更让归期显得遥远漫长了。   柳七吧嗒吧嗒地掉了一会儿眼泪,就顶着红红的眼睛和鼻尖,一边清晰地哽咽着,一边嘟嘟囔囔地往陆辞已将提前准备好的行囊里不断塞自己的词集。   若非今日曝光,陆辞根本都不知道,柳七何时写了那么多关于他的诗词,甚至还偷偷摸摸拿去出版了的……   看在将要分别,向来情感细腻的柳七又如此伤心难过的份上,陆辞眼皮抽抽,到底是忍住了没问,而是纵容他给自己累重的行李继续增加重量了。   相比之下,朱说虽明显蔫了下来,仍还强作镇定。   他步履凌乱地在厅里转了几十圈后,深吸了口气,状似平静地向轻松含笑的陆辞询道:“摅羽兄这回前去任职,是要让狄弟留在京中,还是一同带去?”   同样也最关心这点,却一路上都不敢开口问的狄青,心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   陆辞却道:“是走是留,当然由狄弟决定了。”   说完,他转身看向一脸错愕的狄青,笑道:“狄弟是想留下,还是随我去秦州看看?先说好了,秦州我可未曾涉足,又为外敌欲犯大宋时的必争之地,是凶是吉,我也说不清楚。至于留在汴京的话,虽平和无趣了些,但有朱弟与柳兄照看你,定——”   原本忧心忡忡的狄青听到前头几句,已是心花怒放,双目放光,哪里愿听让他心情急转直下的第二个选项?   登时也顾不得是否失礼了,他更怕再沉默一阵,会叫公祖误以为他是在勉强,于是情急之下,打断了陆辞不说,还破天荒地在陆辞跟前大声嚷嚷了出来:“秦州!我愿随公祖往秦州去!”   狄青的反应,自然都在陆辞的意料之中。   他笑道:“也好。我亦认为,你既有从武的意愿,那兵书读得再多,纸上谈兵终是虚言。总归需亲眼一见。虽说不好曹将军是否会亲自与我进行事务交接,但有他一手操练出的军队在,你即便只得皮毛,也定能获益匪浅了。”   狄青拼命点头:“公祖思虑周全,正是如此。”   朱说安安静静地看着此时此刻、已幸福地浑身都在冒粉红泡泡似的狄青,心底竟也悄悄地产生了一抹前所未有的嫉妒来。   若非理智尚在,他在这份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伤怀不舍的驱使下,几乎都要脱口而出‘想跟去做主簿’的荒唐话来了。   ……他依稀明白,柳兄平日三天两头把‘你这小崽子真走运’的戏言挂嘴边时,究竟是怎么个心情了。   就在朱说心情微妙时,陆辞忽叹息一声:“只是离开京城后,要有好久都没法尝到北街的茶果子,金灵巷的劝酒果子库十番,樊楼的砌香果子、雕花蜜煎……”   他一口气历数了三十多样,还有些意犹未尽:“……以及二陈馆的煎香茶了。”   朱说要是听不出陆辞故意只说了好存放的那些小食的话,也就白与他交往这么多年了。   “摅羽兄放心。”他哭笑不得地揉了揉眉心,郑重保证道:“我一定记得每月按时给你寄去。”   陆辞满意地点了点头:“等我出发后,过个十天,就可以往秦州官衙寄了。”   朱说不禁失笑。   不可思议的是,笼罩在他心头的那厚重的离愁,当真就被摅羽兄这刻意展现的熟悉的饕餮胃口,给驱散了大半。   朱说忍不住一脸认真地开起了玩笑:“若我晚些寄去,摅羽兄等不及,不得不写信来催,岂不更遂我心愿?”   陆辞:“……”   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不然一向最正直的朱弟,又怎么会跟柳七学坏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宋制在派遣京官外任上,称得上十分宽仁。   但凡不是身负十恶不赦的罪名,或是得了特殊勒令需得立即出京的,那哪怕故意缓收行囊,同亲朋好友慢告别,途中顺道游山玩水,只要到任的时日别迟得太过分的,都会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追究。   赵恒固然想给‘伤透了自己心’的陆辞这么一道特殊勒令,奈何说不出具体罪名,加上太子死活拦着,还为刘娥不住送出的情信,最后唯有悻悻作罢。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陆辞明知道前头等着的是这样一份的苦差事,却无一丝一毫要继续赖在京中,仿效别人久久不出发的意思。   甚至恰恰相反——他连送行宴,都只赴了关系最好的那几人所办的两三场。   紧接着,就如当初回乡时的那般,仅带上提前收拾好的不多不少的行囊,身后跟着一只兴奋不已的狄青与两位对此习以为常的下仆,便潇潇洒洒地出发了。   对于朋友们不舍的挽留、以及对他这称得上‘急切’的出发态度的不解,陆辞笑着回答:“秦州广大,我已迫不及待地要大展身手了。”   狄青却知晓,真正原因是公祖太过好心厚道,知晓一直想回京同家人长伴而不得的那位曹将军定会急切,想让镇守边疆多年、功绩卓绝的老将早些回来,才急着出发的。   由汴京至秦州,皆是陆路,陆辞所携行李并不算多,只租赁了四辆驴车,就已显得绰绰有余了。   一车-书,一车衣,一车杂物,一车人,足矣。   在临行前,陆辞还特意带着狄青往集市上逛了一圈,最后以整整八十贯的价格,为狄青专门购置了一匹身体强健,油光水滑,正值青壮的灰马。   “宝马配未来的狄大将军,”银货两讫后,陆辞笑着将缰绳交到毫无防备地狄青手里,揶揄道:“而美人的话,我可无能为力,就得靠你自己长大后慢慢争取了。”   狄青整个人都懵了。   ——当公祖在挑选马匹时,的的确确是一直在询问他的意见。   但他哪儿能料到,这马儿是为自己选的?   他只当陆辞骑了数年的那头性情温顺的母马,恐怕应付不了路途艰险,才不得不新购置一匹。   正因如此,在提供建议时,他的中肯尽心,就净往强壮健实上发挥了,那些价格低廉的寻常劣马,自是看都未看一眼。   整整八十贯,那可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一笔巨款!   在汾州的时候,他一家子人辛辛苦苦在地里山里刨一年食,顶多就攒个二十多贯,但在村人眼里,已算惹人羡慕的富裕了。   况且公祖刚被明着平调、实则贬调去了秦州,正是缺钱用的时候,哪儿能浪费在他头上呢!   “不可!”   狄青回过神后,就跟手里被塞了个烫手山芋似地,猛然回撤,惊慌失措地连退几步,连撞数位路人,语无伦次道:“要不得,要不得的!”   原本盘在他肩上打哈欠的小梨花都差点摔了下来,登时气得喵喵叫。   狄青压根儿就顾不上搭理它,在手忙脚乱地给莫名其妙的路人道了歉后,就哭笑不得地发现,那匹高壮的大灰马的缰绳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到了自己手里。   而他家公祖,人已在数丈开外了。   狄青无可奈何,只有握住缰绳,带着不情不愿睨着他,半天不肯挪步的大灰马跟上。   然而大灰马能卖出这高昂的价格,不仅卖相好,自然也是个脾气傲的。见狄青个头小,年纪轻,已很不满意了,正估量着这小崽子的份量,就被拽扯,哪儿能服气?   眼看着陆辞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好似真要将他撂下一般,狄青登时急得满头大汗。   虽然公祖答应了要带他一起去秦州的,但他刚才不肯听话,说不定就忽然决定真不带了呢?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狄青倏然感到眼前一片灰暗。   不管是这可恶的马儿丝毫不肯配合、不耐烦地朝相反的方向使劲儿,还是脖颈上缠着那条不满地不住拍打他的小梨花的毛绒绒的尾巴,一个劲儿地帮倒忙……都叫狄青焦虑万分。   在不能把这刚耗费了公祖一笔巨款的大马就此抛下的情况下,狄青思来想去,只得一咬牙,赶紧将它制服再说。   就在狄青镇定下来,专心驯服这大灰马时,全然不知他担心跟丢的公祖,其实就在相隔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观察着。   不止陆辞本人没走远,他还派那两名下仆凑近一些,以防狄青制服不得马,被马所伤,或是叫马脱绳,伤了过往行人。   不过狄青的身手很是利落,也不知他怎么弄的,陆辞隔得太远也看不清楚。   只见他三下五除二,就成功叫刚还不屑从鼻孔喷气的大灰马低下了大脑袋,允许这新主人一个利落翻上自己的背了。   陆辞见他应付得轻松自如,也彻底松了那口气。   眼看狄青匆匆忙忙地朝他失踪的方向感寻觅,面上丝毫没有新得好马、又驯服大马的兴奋和欣喜,而纯然只剩怕被丢下的恐惧和四处寻人的焦急,陆辞不禁心里暗叹一声,立即从藏身的小巷走了出来,也当场就被狄青捕捉到了。   狄青双目一亮,赶忙驱马过来,到陆辞跟前后,一个滚身下马,就想将缰绳还给陆辞。   陆辞面色淡淡,双手抱臂,并不去接。   狄青也不敢做出强塞到他手里的失礼举动,在急得恨不能绕着他团团转后,稍微冷静下来,小声道:“公祖待我已是极好,然这马太过贵重,我绝不能要。”   陆辞莞尔道:“你不要马的话,等到了秦州,要怎么练习骑术?”   狄青急切道:“我已会骑了,不必——”   这倒是真的。   陆辞挑了挑眉:“那骑射你也精通了?不必多加练习了?”   狄青瞬间安静了。   再给他一百个胆子,也夸不下这样的海口。   陆辞慢慢道:“我原先看你年岁太小,也不想你过早骑马,却不是舍不得叫你骑,你可别误会了。而是我怕你控制不得当,不留神伤了自己。但我昨日已反复询问过齐郎将,他道你这岁数习骑射,正是好打基础的时候,且瞧你是个极有天赋的,才不复之前担心。”   见狄青还是皱着一张脸,寻思着怎么推辞的模样,陆辞不由笑了,随口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真想从伍,是断断缺不得好马的。你若着实在意银钱这方面,那干脆当是我借你的,等你日后出人头地,有了俸禄后,再慢慢还我不就好了?”   狄青微微一怔。   陆辞见他意动,笑眯眯地补充道:“你的朱兄从前也似你这样,爱将一笔笔算得清清楚楚,我也就由他如此。后来他一举得名,有了俸禄,又暂无家眷需供养,那些所谓‘’债务’,在头几个月就彻底还清了。你要因过分在意银钱之事,而耽误了习武的好时机,那才真正是得不偿失,我可不会许你那样。”   狄青踌躇许久,还是赧然地红着脸,轻微地点了点头。   说到底,这匹灰马可是他亲手挑选出来的,就那高大健壮的身姿,还有炯炯有神的精神气,简直无处不合他心意,也正是他习武最需要的,怎么可能会不喜欢?   不肯接受的唯一理由,便是不愿耗费公祖银钱。   毕竟他现在衣食住行,包括念书,皆靠公祖,还时常受到公祖友人们的照拂,甚至还请了齐郎将给他上武课。单看这些恩情,就已是沉甸甸的了,哪儿是简简单单地用银钱能偿还得了的。   更别提他所带出来的十几贯前虽让公祖收了,却道是投入到了陆母在密州的那些铺席里,月月还反过头来给他一贯的所谓红利作为日常花销,哪儿是真被公祖得了?   狄青不得不可耻地反省,长久以来,都被那么好的公祖这么好地对待,他好像已经有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的坏毛病了。   陆辞笑问:“考虑好了么?”   狄青紧张地摇了摇头,又寻思起来。   公祖说的话,向来最有道理,也从不骗他。   真有朱兄那先例的话,他要能争气一些,早些考上,也如朱兄那般很快拿到俸禄的话,应该就能很快将银钱上的欠债还干净。   被陆辞笑眯眯地盯着,狄青脸红彤彤的,脑子却是破天荒地转得飞快。   若还是死活不肯接受的话,就意味着仍习不得骑射,还将惹得公祖心意浪费,说不定会对他不喜。这么一耽搁,日后更迟有出息,也就拖累公祖,欠下更多……   经过一番激烈的权衡和思想斗争后,狄青最后通红着脸颊,羞耻地低下了头,轻若蚊蝇道:“谢公祖赠。”   反、反正,要真哪天多得还不清了,他索性就赖在公祖家,给、给公祖做牛做马一辈子。   “这才听话。”   陆辞自然猜不到狄青已做好了‘倘若还不上账就以身抵债’的究极绝无,满意地在他脑袋上揉了揉,下一刻就忍不住一顿,心里惊叹不已——距离上次揉这颗脑袋还没过去几个月吧,怎就又窜高一截了?   照这速度长下去,怕是要不了一年半载,就要追上他了。   看来能吃还是有能吃的好处的。这不,狄青长个头的速度简直跟被浇了水的春麦一样,一天一个样。   但他辛辛苦苦长了二十年、在文人中称得上‘高人一等’的个头,就要被狄青轻轻松松地追上了?   陆辞微酸地捏了捏狄青的耳朵,虽觉得触手滚烫,但也没太过在意。   ——从今天开始,他要将煮开的加糖羊乳作为一个固定菜式,添到自己的每日菜谱里了。 第二百章   前往上任的途中,陆辞未多做盘亘,也未似前几回般风波不断,而是难得的一路顺顺利利。   加上租赁来的,皆是健驴和训练有素的车夫,一行人仅用了半个月的功夫,就已抵达了秦州任所了。   从繁华鼎盛、香风阵阵的汴京出来,越往西北方向行,就越感到与之截然不同的贫顿。   而这秦州州府,竟连悬挂城门上的牌匾,都是破败不堪,残留着兵戈留下的斑斑创痕,很是触目惊心。   陆辞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周。   等候进城的百姓大多面黄肌瘦,衣着褴褛,眼神木然,同他当初在汴京城门前见惯的那些锦衣绣服的士族贵子,以及喜气洋洋的迁家之户,一下就成了鲜明对比了。   肯来这不久前还战事频频的险地的商队,也是寥寥无几。且不说商队规模小上许多,人人皆皱着眉头,反复前去催问,显是想早日进城,再早些离去。   显而易见的是,这西拒吐蕃的秦州城,莫说是需资擢升的官员,即使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都的的确确不是什么好去处了。   陆辞却未觉丝毫沮丧,反而眼前一亮,微微笑了起来。   不仅是他在出发之前,就已对诸多极有可能成为自己将来几年任所的边州进行过大致了解,有了十足的准备。   更因为他很快就注意到了守城将士所展示出的精神气貌,竟是极其难得的军容严整,纪律严明。   陆辞自认也去过好些地方,但这份连面对寻常百姓时、举手抬足都未有半分松懈的肃纪,可是他除却京中最为精锐的那些军士外,就没再见过的了。   不愧是战功赫赫、屡建奇功的曹玮曹将军。   陆辞暗自感叹了声。   很快就轮到了陆辞一行人接受验看的时候,狄青极自觉地将路验递上,由对方进行例行检查。   而原本绷着张脸,一派不苟言笑的军士,在不经意间看到陆辞随路验直接附上的委任书、以及一干凭证时,紧绷的脸皮仿佛一下出现了龟裂。   尤其拿着这份路验的那位军士,更是觉得手中这几张本该是轻飘飘的纸,一下变得沉甸甸的。   他眼底渐渐泄出几抹难以置信来,一会儿看向路验,一会儿看向大大方方地束起了车帘,冲他温和微笑的陆辞,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而跳到其他车上,正等他挨个念出货单,好让他们挨个清点的那几名守卫,则半天没等来他的声音,不由拧起眉头。   他们谨慎地对视一眼,纷纷利落地翻身下来,极快地聚集过去,言简意赅地询道:“怎么,可有不妥之处?”   当看清导致同僚浑身僵硬的这份路验时,他们也不约而同地怔住了。   旋即,不约而同地将难以言喻的目光,投向了笑眯眯的陆辞。   不仅是陆辞来得太快,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更因陆辞那太过惹眼、好似会发光一般的俊美长相,还有那轻得不可思议的年纪,都与周边显得额外格格不入。   ……接替铁血钢枪曹将军的,就是这么个斯文俊俏的文臣?   按常理而言,那些个在京中过惯了富贵奢侈的日子的朝中大员,乍然被贬外地,还是这兼穷乡僻壤和军事重陲于一身的秦州,单是心里的巨大落差,就够让人叫苦不迭的了。   在曹将军镇守此地前,那些个文臣无一不是拖拖拉拉,不过个两三月不会来到的。即使来到,也是唉声叹气,满面愁容,哪儿会是这般容光焕发,春风满面?   他们心里既是茫然,又觉说不出的微妙,但根深蒂固的军律还是很快起了作用,将陆辞这一新秦州知州的到来,给迅速汇报上去了。   具体的接待,可轮不到他们说了算。   不过片刻功夫,陆辞就等来了刚好在这一带军营训练兵士的英州团练使、秦州知州兼缘边都巡检使及泾原、仪、渭州、镇戎军缘边安抚使,曹玮。   就如他手下兵士们的第一反应一样,乍然看到个风度翩翩的俊俏郎君,微微笑着向他拱手一礼时,久经沙场的曹玮也有些迟缓。   他辗转于狼烟四起的各个边州,于沙场上出生入死多年,现年岁渐高,一身旧创,身体可谓大不如前。   诸事力不从心,他早就萌生了回汴京去,同仅剩的那几位家人团聚的愿望了。   纵难落叶归根,但能与家人常伴,已叫沙场老将心满意足。   然而奏疏从年年递,到季季递,再到月月递,都如泥牛入海,不见回音。   直到数年前娘亲重病,他心急如焚,连发数封奏疏,再恳请京中勉强称得上友人的几位文臣说情,只恳请官家容他回京探母。   最后虽被应允,但他仅仅停留了数日,就再度被任命做秦州知州,再带着一堆派遣职事,重新回到边远州府去了。   正因不断改任,远赴任所,他才连娘亲的最后一面,都未能见上。   他难免心灰意冷,按例呈上奏疏,恳请丁母之忧,奈何官家仍是不等他守制满期,就重新派下任职。   就在他以为此生回京无望时,冷不防地就等来了一纸佳音,还叫他很是难以相信。   当知道来人是陆辞后,就更觉得此中微妙了。   对陆辞这人,他虽远在边州,但也略有耳闻:既知是数年前因三元及第,而名声一时无两的‘文曲星’,也知其手底下陆续攒下不少扎实的政绩,是个颇有担当和能耐的才俊,更知陆辞之所以仕途通畅,平步青云,几年内就擢升至朝中从三品大员,让同年望尘莫及,最大的仰仗,还是官家的欣赏和太子的重用。   这样的出彩人物,怎就毫无预兆地被打发到秦州来了?   曹玮琢磨来琢磨去,也琢磨不出其中玄机。   他是将门出身,在京中待得时日却不算长,说得上话的友人几乎没有,更谈不上能有给他通风报信的渠道了。   因此着实想不透,他索性也就不想了——反正只抱个小小期望,耐心等个两三月,看是官家改变心意,撤回任令,还是他拨得云开见月明,终于能回京了。   即使他万般希望会是后者,也做梦都不敢想,陆辞非但没因不情不愿而在路上光明正大地拖拖拉拉,却是拿出了急行军的速度,仅用了半个月功夫,就出现在他面前了。   ——怕不是个傻的,就是个莽的。   “呃,”曹玮盯着陆辞打量片刻,着实不能违心地认为眼前这风采照人的年轻郎君‘傻’‘莽’,下意识地也回了一礼,客气中带着明显的僵硬道:“你来得可比我想的要快多了。”   陆辞眉眼弯弯,笑道:“不瞒曹知州,我慕您风采久矣,自打得知新任所就在秦州,当然得一路紧赶慢赶了。”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更何况陆辞口吻打趣,内容却是发自真心实意?   曹玮一下就被这话逗得放松了下来。   他摸爬打滚多年,哪些人是交往得来,哪些人是骨子里傲气、瞧不起他这些粗人的,都能通过三言两语听出。   他很快将陆辞归类到前者之列,朗声笑道:“早知如此,曹某就该先搓干净这一身糙皮泥灰,免得叫陆三元太过失望了。”   曹玮高高兴兴地领着陆辞往任所去时,狄青紧跟在后,却突然间好似捕捉到什么,敏锐地转过头去,在临近的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曹将军的相貌,城中百姓当然是认得的,哪怕记性再不好,也能瞧出那身战袍的不同来。   此时见曹将军对一从未见过的漂亮郎君这般亲热,难掩好奇地围看过来的人群,也就越来越多,不复之前稀零疏落了。   狄青紧皱眉头,目光在人群中梭巡一阵,还未有结果,就很快因要追上陆辞的步伐,而不得不放弃了寻找。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所致,总觉得方才公祖与那曹大将谈笑时,有那么几道不善怨毒的目光投来。   对曹将军渴望回京的心愿,城中将士都再清楚不过的了。   而陆辞的到来,也就意味着曹将军的心愿得偿,兵士们为上峰感到喜悦之余,也对日后如何感到几分失落和彷徨。   文臣领兵,镇守一方会是个什么光景,他们还能不清楚么?   怕又是一个敷衍了事三年,待资满轮转,连军营都不踏足的了。   最早迎接了陆辞一行人的那几名守城兵士,很快被同袍们追着问东问西,大多是想从他们这探知这马上上任的新秦州知州,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但他们也顶多是跟陆辞多说了几句话,看了几张纸,哪儿就谈得上了解了?   被追问之下,他们只好绞尽脑汁,回想起陆辞当时的言行举止,回道:“……瞧着是个斯文和气的,咱这地方,还肯那么快来,想来也是个厚道人。”   就在守城卫兵们难得聚在一起说闲话时,还几位没参与其中,仍坚守岗位的卫兵,验看过这两名叫张元和吴昊的文人的路验,不见有误后,也就爽快放行了。   见仅是瞧着弱质彬彬的俩人成行,带的行囊也不多,他们还好心叮嘱了句:“越近边境,路匪就越是猖獗,单二人结伴,仍是凶险,最好是随大些的商队出行。”   那两人神色流露出些微的不自在,在小声谢过提醒后,仍是执意就此出行。   那卫兵见他们不听劝,只摇了摇头,心里道句祝他们运气好,也就不再多问了。   说不准是有急事,或是家里有人在半路上接应,或就单纯是不怕死呢? 第二百零一章   陆辞今晚所赴的这场宴席的一切开销,皆由秦州公使库所承担,其规模大小,自然也由库中所剩银钱的数额决定。   即使秦州远不如别州富庶,不时捉襟见肘,但今岁的公使钱才发放不久,再怎么说,也不至于那么快花光才对。   陆辞的这个想法,当他真正抵达了宴厅后,就默默地否决掉了。   因汾州的知州之位空置了一阵日子的缘故,他当初上任时,并未有人主持设宴来迎送他的上任。因此对迎送宴,他堪称毫无经验。   更别而说这场短宴,还兼任了送曹玮去任的功用,更该隆重一些。   尽管如此,他也能轻易看出,这场迎送宴办得实在寒酸得很,连京中一些个小富小贵的人家的生日宴相比,怕都还有所不如。   曹玮来得早些,已在主位落了座,见陆辞来后,立马起身招呼,将他引到自己身边空置的主位上坐下,客客气气地给他倒酒。   在随意寒暄时,陆辞早已经察觉出,曹玮的那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他微微一笑,先将杯盏中的酒酿抿了一口,尝到舌尖传来的火辣后,面不改色地点破道:“曹知州缘何这般仔细打量我?”   曹玮哈哈笑着,直爽地承认了:“实不相瞒,我其实是做贼心虚,知晓这场宴席办得不行,怕你着恼哩。”   陆辞莞尔一笑:“也不瞒曹知州,大鱼大肉,美酒佳酿,我在回乡的那月余里,可没少享受;在京中等候派任而虚度的那数月中,更未曾少用;我若是看重那些,也就不会着急往这边赶了。”   那可不,京中林林总总的大小食肆,酒楼茶馆,在过去几年里,几乎都被公祖尝了个遍,也快腻了。   是时候出来转转了。   狄青暗暗点头,极自然地从大盆里舀了满满一碗的秦州特产鸡丝馄饨,往陆辞身前的小桌上专心致志地添。   曹玮愈发觉得陆辞虽是文官,却半点没有文官的臭架子和坏脾气,更没一丝一毫地瞧他这大老粗不起的意思,不禁心里快活。   他灌了一杯黄汤下肚,见陆辞手中杯盏还剩大半,心知对方多半不喜饮酒,便未去催,而是坦言相告道:“再给你开诚布公一回,那库里的公使钱,已被我花去大半了。除去用来备这场晚宴的钱,还剩下整整齐齐的三十五贯。”   秦州好歹为军事重陲,朝廷自然不敢忘记,每年都拨来公用钱三佰贯。   况且与别州相比,秦州位处边境,鲜少有官员来此,省了大量接待的开支,无论如何,都不当花费这般快才是。   陆辞却未露出半分讶色,只平平静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颔首道:“多谢曹知州肯直言相告。”   反倒是曹玮好奇起来了:“你怎就不追问我将钱都使哪儿去了?”   陆辞笑了笑:“论起地方任职,我虽仅在汾州留过一年许,却也知晓边境的一些州郡,会将公使钱部分作为激励君兵用,犒设将校。在我看来,曹知州连须发都不理,硬说是好奢靡之人,怕也无人肯信;以您镇守边州数年不得归京的经历来看,说您为交结权倖,以为身计,也是无稽之谈。这么一来,那些钱的真正去向,唯有可能是用在将士身上了。”   曹玮面上笑意更盛,诚心实意道:“不愧是三元及第的文曲星,竟全叫你说中了。只是于我而言,得以调离此地,与家人团聚为大幸,对你而言,却不是什么好事了。别的不说,单是不厚道的曹前知州为你留下的这个公使钱的大窟窿,就不是那么好填补的。”   他正为春去夏刚来,公使钱就去了大半,剩下大半年不知怎么应付那些开销的窘境头疼,就吹来了调任的及时风,却给接任之人留下个烂摊子。   饶是曹玮自认脸皮颇厚,此时面对这和善好脾气的小郎君,也有些不好意思。   陆辞却未怪罪,而是温和道:“曹知州言重了。三百贯的周转,我还是轻易掏得出来的。”   他倒不是真捐进去,日后因将公私钱不分,回头再惹得一身麻烦。   对于这种小不利,他只需暂‘借’秦州公使库三百贯,待周转过来,再将三百贯取回,便可迎刃而解了,自然谈不上麻烦。   曹玮舒了口气,向陆辞敬了一杯酒:“那我着实得谢你,肯替我收拾这一残局。”   陆辞可以选择帮他兜着,也可以选择将此事捅到上头去。   前者一旦不幸出了意外,曹玮固然逃不脱,陆辞也铁定被连累;后者则能让陆辞被摘得干干净净,叫曹玮一人独担。   即便不大可能叫曹玮因此获罪,但在台官口中,往往是无事生非,小事变大,谁知道到别人口中,会被歪曲成个什么妖魔鬼怪的模样。   曹玮盼回京已盼了那么多年,实在经不起更多波折和变故了。   眼前陆辞在得知真相后,明知要面对什么,却毫不犹豫地帮着瞒下,曹玮自是忍不住生出些许感激。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陆辞笑着,极给曹玮面子地仰首一饮而尽。   见陆辞饮完这杯敬酒后,就只随意把玩空杯盏,曹玮也投桃报李地当没注意到,不催人给他满上,而是招呼人动筷起来。   等一桌份量十足的肉菜下腹,曹玮的酒也越喝越多。   不过这会儿,当他重新看向这瞧着身形高挑纤瘦,却贼他娘的能吃的陆辞时,眼神难免与之前大有不同了。   “你这瞧着也没几两肉,怎就这般厉害?”曹玮满脸通红,酒劲有些上头,却还未醉,便凑近了盯着陆辞打量,佩服道:“我年纪大了,不似年轻时用得多,但这军营里头,我也没见过几个比你还厉害的。”   陆辞心道:那是你与我同桌,未与狄青同桌,否则更会大开眼界。   曹玮也不是等着陆辞的回答,自己已感慨万千地又灌了一口酒,自然而然地看向了两级台阶下,安安静静地扫荡桌上食物的狄青。   在狄青身上定格片刻后,他重新看向陆辞,正经道:“陆知州,年少有为啊!”   陆辞被夸得莫名其妙,曹玮已满脸羡慕地看着狄青,不甚利索地补充完了话:“我在你这岁数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大的儿子!还是个一瞧就是练武的好苗子的!”   狄青:“………………………………”   他猝不及防地听得这话,差点没当场呕出一口血来,好喷到这没长眼还胡咧咧的大将军脑门上。   陆辞也被曹玮的胡乱判定给弄了个啼笑皆非。   真论起来,他身为占便宜的一方,还是想笑居多的。   但见狄青已经满身黑气,他还是明智地止了笑意,竭力平静地解释道:“曹知州误会了,那是我认的弟弟,可不是你以为的那般。”   “喔。”知晓是误会后,曹玮不由满脸尴尬,半晌才讪讪补充:“难怪,我就琢磨着模样咋不肖你。”   陆辞:“……”   他是不是还差点被当绿帽兄了?   气氛微妙冷凝时,自知说错话的曹玮咳嗽几声,匆匆忙忙地转移了话题:“你那弟弟若是对习武有些兴趣,不妨多寻寻灵射营的李超……”   陆辞知他也窘得很,轻声谢了一句,无形中就化解了方才的局面了。   唯有内心憋闷的狄青还耿耿于怀。   他!怎能被误认作公祖家的儿郎!   什么大将军,分明是个眼瞎的!   狄青气得够呛,一时间彻底忘了读到曹玮过往辉煌战绩时的心生向往,心里又酸又怒,却无处宣泄。   尤其他年纪太小,陆辞不让饮酒,连借酒浇愁都不得,唯有借羊乳浇愁了。   雪上加霜的是,话题转了没几圈,曹玮就极自然地问起了陆辞的夫人:“既然你连弟弟都带来了,怎不带其他家眷?莫不是还在路上?”   陆辞淡定回道:“家母体弱,不堪远行,且于乡中经营铺席,颇有滋味,也不愿随我赴任;其他几位情同手足的友人,于京中有职事在身,也来不得;狄弟素来与我亲厚,自然要随我一同来了。”   狄青还没来得及感到些许甜蜜的宽慰,就被曹玮接下来的话给绷紧了神经:“哎!”   曹玮瞪大了眼,错愕道:“你竟还未曾婚娶!这话当真?”   他上下打量陆辞一番,果断摇头,表示不信:“说什么胡话!莫说是似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即使次个几等的,京里也有数不清的人家愿倾家之财,招你为婿吧,如何可能还未婚娶?”   他好歹在京中住过那么些年,哪儿可能不知道榜下捉婿的多么疯狂的盛事。再说难听些,单凭三元的名头,纵使陆辞是个身怀不能人道的隐疾的,也绝无可能会愁娶。   真不知陆辞是如何从那些防不胜防的围追堵截中脱身的?   狄青面上不露声色,内心却已是警钟大作,浑身高度戒备。   他也称得上经验丰富了——这样的话题继续下去,多半只会发展为曹玮热心地列出友人中膝下有待字闺中的女郎、向仿月老牵红线的后续的!   即便公祖自有主意,基本上不可能答应,也会叫他跟着煎熬一顿。   就在狄青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头,对于曹玮的问题,陆辞却是微笑不改。   他不急不慢地给人满上一杯酒,就云淡风轻地移开了话题:“比起这些微末小事,我更想请教曹知州的是,你年初就如此积极犒劳军士的背后缘由,可是与西北方向近来频传的一些异动有关?” 第二百零二章   曹玮被问得一怔。   半醉的眼里如有一缕精光掠过,他将已饮空了的酒盏缓缓放下,大方地笑着承认了:“据我看来,的确是这么回事。”   陆辞听他在肯定了自己猜测后,就一心继续饮酒,再无下文,也不急着追问。   大宋虽以武官守边,却让文臣掌兵掌权,弊病必不可免。   纵观偌大朝野,在那些个忙着勾心斗角,琢磨前程,计算得失的文人之中,又有几个脾性悍勇,浑不惧死的?   当年若不是出了寇准这么个‘奇葩’,非逼着赵恒去前线,那恐怕包括王钦若在内的大半朝臣,都已双股战战地催着皇帝南迁了,又何来的檀渊之盟。   曹玮虽对陆辞印象颇佳,但好歹摸爬打滚多年,对汴京官场了解颇深。   那能在那摊深不可测的浑水之中一直如鱼得水,屡得擢升,近来才因不知什么缘故惹恼官家被外派的这位陆三元,又怎么可能是不惧拿身家性命冒险的刚猛人?   曹玮虽已半醺,脑子却还算清醒,在不接着回答的当头,他边继续灌自己酒,边不忘琢磨陆辞发问的真实用意。   半晌,他就得出明确结论了。   ——定是这位新知州凭着心思细腻和脑子灵活,一瞧出他花公使钱来犒劳军士后,头个怀疑起外敌的动向,从而担心起接下来这三年任期中,秦州是否能维持安稳的局势了。   对这无可厚非的自保念头,曹玮在了悟出后,却未有丝毫恼意。   倒是陆辞能凭他三言两语,就敏锐察觉出军向这点,让他很是意外。   曹玮打了个哈哈,自认心已如明镜一般,善意地在陆辞肩上拍了一拍,认真保证道:“城中有我亲手操练出的这六千重军镇守,虽说大仗打不动,但只要敌军不过两万,那固守城中,安心守至援军抵达,却是不难的。你且安心罢!”   陆辞莞尔一笑,并未像他预料的那般露出安心的神色来:“李德明自其父李继迁死后,就一直蛰伏起来,只敢凭厚颜无耻,三番四次试探大宋底线,但真正出兵攻宋的胆子,怕还是没有的。”   曹玮不置可否,饮酒的动作,却不知不觉地停顿了。   陆辞慢悠悠地继续道:“最有可能行戏虎之举的,应是那位上蹿下跳不停的李姓蕃僧,对不对?”   曹玮刚将酒盏缓缓端起,闻言又猛然放下,扭头看向陆辞,眼底倏然迸发出一抹隐忍多日的激动来:“……朝中也看出来了?”   莫不是正因如此,才派出这一直被皇家父子当宝贝疙瘩似的陆三元来这穷乡僻壤,只为给朝中探清楚情况?   然而看透他想法的陆辞,却果断地摇了摇头。   不管朝中是否有人看出了吐蕃的蠢蠢欲动,但在吐蕃大军未真正犯到边来前,朝廷都绝无可能同意曹玮最为渴望的增兵的要求的。   原因正如曹玮方才所宽慰他的那般,有这训练有素的六千守军在,只要面对的不是超出三倍人数的敌军,那想要固守至周边州军发兵增援到来,甚至无需任何军略,都算是绰绰有余。   而不论是吐蕃还是党项,要想一口气动用超出两万的兵马的话,都谈不上轻松。   哪怕还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但一旦调多了兵士,招惹上大宋后,还得面对腹背受敌,遭其他势力趁虚而入的窘境。   这样高风险、低回报的买卖,但凡是脑子清醒些的人,应都不会乐意去做的。   不仅是吐蕃犯边的可能性少之又少,更重要的是,对于靠手中兵权夺得天下的赵家人而言,比起外敌,最需要堤防的,还是自己人。   ——尤其是有能耐走他们老路的,那些腹藏兵法、战功显赫、还可能因此掌有兵权的镇边大将。   相当了解赵恒作风的陆辞,还不厚道地想,要是曹玮当真提出这要求的话,怕是就能担心他‘居心叵测、有拥兵自重之嫌’的官家,提前满足调回京中的愿望了。   见陆辞毫不犹豫地否认了自己心中刚刚燃起的希冀,曹玮面上顿时难掩失望。   “也是。”   他长叹数声,苦笑着摇了摇头,就心灰意懒地不再开口了。   风起云涌,单他一个浑身新伤叠旧伤的老将操这心,又能顶什么用呢?   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陆辞在通过曹玮的反应,确定了来时的推测后,心情也不轻松。   比起单纯对军机敏锐、才早早防备起来的曹玮,消息要灵通不少的陆辞显然知道得更多。   于是也就更加清楚,摆在自己面前的不但是个被掏空了钱的烂摊子,还是颗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   吐蕃如今的赞普欺南凌温,不过是被李立遵和温逋奇联手推举上去的傀儡。在顺理成章地成为论逋后,李立遵的野心却未得到满足,而是与昔日的同盟温逋奇争夺起权势来。   然而二人的威望和权力不相上下,要想彻底压倒一方,绝非易事。   只是在斗争最激烈的时候,大宋蝗灾爆发,这本来影响不到吐蕃祸事,却因陆辞的神来一笔,在大宋境内没爆发上多久,就引到临近的吐蕃、党项、辽等地方去了。   蝗灾的肆虐,瞬间让吐蕃境内寸草不生,百姓叫苦不迭,两派之间的殊死斗争,也不得不因这场莫名其妙的天灾而中断。   等到好不容易恢复一些元气了,李立遵就按捺不住,于去年年底重新有了动作。   他堪称异想天开地派人前来大宋,讨要赞普的封号,而作为交换条件,是他替大宋出兵讨伐党项李德明。   当时的赵恒正与太子赵祯拉锯着,碰巧商议此事时,上朝的正是这位好求神拜佛的官家,自是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更何况,自从最能兴风作浪的李继迁死后,李德明就俯首称臣,表面上成了乖顺的孙子,何需找他麻烦?   且不说这有损大宋仁爱的名声,哪怕真让吐蕃讨伐成了,吞并这么一股势力后,得到壮大的也是吐蕃,而与被顶了名义的大宋毫无关碍。   果然,李立遵的请求,当场就遭到了朝中一致的拒绝。   陆辞对官家的反应并不意外,也难以评断此事对错。   但对李立遵的下一步动作,他从此就变得分外留心。   毕竟,在无法通过亲密大宋、征讨‘软柿子’党项来建立起自己的威信后,李立遵定不可能善罢甘休。   ——换句话说,吐蕃并非没有调转枪头,公然朝大宋开战的可能。   再者,城中守军六千,向来不是个秘密。   大宋朝廷清楚,吐蕃也不难探查明白,对小动作频频的党项,也不可能隐瞒得住。   秦州州城的城墙虽是伤痕累累,却颇为牢靠,曹玮所言不假,但对城中人数也了若指掌的敌军而言,又怎么可能明知两万以下的兵马注定徒劳无功的情况下,还派人出去送这死不说,还惹个大麻烦回去呢?   这份秦州‘安全’的信心,可是建立在敌军蠢钝不堪——这一完全不存在的前提上的。   陆辞向来喜欢换位思考,以己度人。   这会儿他也忍不住想,若换作是自己的话,要么就从头到尾,完全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侵略意图,要么就频繁轻犯,让守军一方面厌烦不堪,一方面也被小动作而松懈了防备。   最后再伺机孤注一掷,至少一口气派出三万兵马来,直到将秦州速攻拿下。   若面对的是攻城器械齐全的三万大军,就靠六千守城兵士,根本撑不到援军的到来。   思及此处,陆辞忍不住感到几分货真价实的头疼了。   私自征兵无疑是自寻死路,恐怕还没来得及开练,一顶谋反的帽子就得被结结实实地扣在头上,坐囚车回京接受审讯了。   写信向太子求助,请求增加镇边官军?   也行不通。   即使太子极有可能愿意,但他刚将官家彻底激怒,就明目张胆地索要人马的话,不说必然得恶化皇家父子的关系,有违自己吸引火力出任的本意。   且自己在士林之中,怕是得立马落着个胆小如鼠、贪生怕死、才仗着师生情谊,悄然索要更多兵马保护自身的臭名声来。   两条最有效的路眨眼就被堵死,在军略方面又有着自知之明的陆辞,一时间还真尝到了几分坐以待毙的绝望。   ——需得尽快计议才是。   因两人都心事重重,这场迎送宴开到最后,就只剩没滋没味了。   见时候差不多了,已醉得很是厉害的曹玮就主动站起身来,客气向陆辞告辞,回了宅邸。   不论之后如何,他总归是要得到解脱,回京去见快忘了容颜的亲人了。   只冲这点,他就对陆辞充满了好感和感激。   “我们也回去罢。”   陆辞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向狄青。   当目光不可避免地扫到了那一满桌子触目惊心的空盘子时,他忍不住一惊,难以置信地问道:“这些都是你用完的?”   狄青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随曹玮来陪席的饭菜用得极少,光顾着饮酒多,但大多数菜式都用筷子沾过几下了。   他知道这宴席上的肉菜,哪怕用不完,一会儿也会被人丢弃的。他实在不愿见半点浪费,就难得地敞开了肚皮吃,这会儿都已经吃撑得厉害了。   陆辞却当成这次才是狄青的首回真正发挥,惊吓之余,也忍不住神色严峻。   ……还好他搞了不少副业,不然单靠从三品那阶发放的俸禄,还真夸不下养得动这只死活不胖的大橘猫的海口。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赞普:赞,雄强之意;普,藏语男子,这是历代吐蕃皇帝的称号   2.历史上这场吐蕃对大宋的战争是发生在大中祥符九年的,然而陆辞蝴蝶效应,现在才发生。   唃厮啰的真名本叫欺南凌温,根据流传至今的藏文史料可以追溯到他真的是吐蕃赞普的后裔,可是他被发现时,己经流落到了高昌国(今新疆吐鲁番),是一个贫苦无依的平凡少年。在12岁那年,他被一个大商人(异族吕不韦啊)发现,带回到河州(今甘肃临夏东北),当时被称为“河湟”。   河湟是各部吐蕃的聚集地,地大人杂,一直在争,却争不出谁是首领。欺南凌温刚一出现,立即就被利用。他被一个叫李立遵的宗哥吐蕃僧人,和邈川(今青海乐都)的吐蕃酋长温逋奇推举为至高无上的赞普。但实际上,他是个地道的傀儡。   但历史证明唃厮啰是位难得一见的人杰,他在近20年的光阴里坚忍沉默,利用各种时机,把李立遵和温逋奇一一击败,变成了真正的高原之王,吐蕃人中的赞普。   李立遵倒台,纯粹是他自己找死。这个蕃僧贪心不足,当上了河湟吐蕃的论逋(藏语宰相)还不满意,为了压倒温逋奇,他想出了一个超现实计划。   派人到宋朝讨官。   开价是要得到赞普的封号,本钱则是他可以替宋朝教训李德明。不过他命苦,要是早些年或者晚些年,宋朝都会答应他,这时候李继迁死了、李元昊还太小,一个非常乖的李德明为什么要去招惹?何况宋朝当时的皇帝是真宗赵恒,己经进入了“大中祥符”年间,拜神还来不及,傻子才去开战。   于是李立遵就向宋朝开战,他需要的只是个胜利,来升高他的威望,至于对手是谁,他才不管。他在公元1016年(宋大中祥符九年)带着三万吐蕃骑兵攻进了宋朝的西北重地秦州。(《如果这是宋史3》)   3.张元和吴昊,你们已经有人百度出来啦,就是在大宋连个科考都过不了关,为出人头地去辅佐李元昊,为其出谋划策的两个大汉奸。   他们的具体事迹后面写到更多的时候会在做具体注释。 第二百零三章   一月一晃而过。   距曹玮草草完成交接,归心似箭地往京城赶的那日,已有那么久了。   陆辞初来乍到,千头万绪有待理清,自是片刻都不曾闲着。   若是天气好些,他就亲自在州城周边转转,或在集市上实地考察;若是气候恶劣,不宜外出,就留在官署翻阅陈年卷宗,直至深夜。   万幸这份辛苦付出,最终未被辜负。   在将资料搜集齐备,梳理完成后,他不仅对秦州有了较为具体而全面的了解,对要从何下手,也终于有了些许头绪了。   一策远远不够,循序渐进恐来不及,必须多管齐下才是。   陆辞首要关心的,自是秦州军事防御力量。   秦州身为西北军事重陲,毗邻者虽以吐蕃为主,但还包括羌族等割据一方、势力较弱的部族。   各族以游牧为生,军种自是骑兵最众,显然是以步兵为主体的宋军的克星。   一旦宋军不可再固守城中,而需主动出城迎战的话,那势必难以抵挡机动灵活的骑兵的冲击。   要遏制骑兵在广袤的草原地带和平原地区的威胁,增强边境军事防御能力,以及在兵源上进行合理节约,修筑堡寨绝对是必不可少的。   但修筑一个健全有力的堡寨系统,不禁需要耗费不短的时日,资金也所需甚多。更何况,秦州城中人口稀零,青壮劳力大多已被吸纳入军,剩下些老幼妇孺,要想组织起足够的人力进行工事,那真是谈何容易。   人手上的不足,那是一时半会解决不了的硬伤。总不能让本就不多的军士们放下兵器,修建防备工事罢?   若让军士落得疲惫不堪,让敌军一网打尽,才真是得不偿失了。   陆辞将目光投向舆图,沉吟许久后,暂且圈定几个总体人数在不多不少,平日不甚活跃的部族,作为日后招抚的备选。   毕竟西夏也好,吐蕃也罢,一旦一方内部凝聚起来,开始对外扩展势力,首先遭殃的可不是大宋,而多半是这些被夹在中间的部族。   不是被一方拉拢,成为两边对战时首要被牺牲的先锋,就是袖手旁观,落到最后再遭吞噬。   向慷慨大方的礼仪之邦大宋投诚,反而还能得些好处。   但可想而知的是,因目前局势尚未转入紧张,或明朗阶段,朝廷要为此付出的赏赐和官爵,可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况且,他目前最为短缺的是修建工事的民夫,又哪儿敢在这种容不得差错的机要事上,采用别族之人?   若让有心人混入其中,对堡寨暗中做些手脚,或是借此机会纵军进城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前去各族招抚的官员人选,他现在亦是匮乏,唯有暂且搁置不说。   短期内无法修建堡寨,那要提高城墙防御,唯有通过改良守城器械的性能,以及增加其数量了。   陆辞叹了口气,先在纸上写下‘工匠’和‘床弩’。   然而工匠难寻,床弩造价高昂,也不知能取得几分进展。   民生经济方面,相比起来,还算好解决的了。   衣食足而知荣辱,在缺衣少食,物资匮乏的秦州,自然不必考虑建立书院等事。   倒是经他调查后发现,牧民的日常饮食习惯中,受先唐影响,已变得根本离不开茶叶了。且因愿来秦州做生意的商队寥寥无几,一些在沿途各州卖不出去的粗劣茶叶,都能在牧民当中惊人的价格,而一些品质较好的茶叶,更是受到各族中贵族的追捧。   正是冲着这些‘冤大头’肯提供的丰厚利润,才有一些内地商人肯冒着生命危险,长途跋涉来这处。   他们做生意的对象,显然不是秦州百姓了。   尽管贩卖茶叶带来的利润足以让人心动,但大多情况下,因为邦交时好时坏,商队不得不面对尴尬的空手而归——关引太过难得,榷场百年一开。往往是商队出不得境,买家入不得来,买卖家都打不上照面,又何谈交易呢?   这才导致了商队来得动力稀薄,一点茶叶能卖出天价的奇怪现象。   陆辞了解到这点后,顿觉眼前一亮。   秦州荒地颇多,土壤贫瘠,又因劳力稀缺而无法像在汾州那般进行开采,的确是个大难题。   但对一些对生长环境要求古怪、最好干硬土质的茶树而言,却是适合种植的好地方。   当涉及到别族的贸易时,公验签发的条件极其苛刻,就成了寻常商队的阻碍,但对身为秦州知州,人脉颇通的陆辞而言,却是轻而易举。   曹玮不擅内政,只知节流不知开源,偏偏有的钱是省不得的。迫不得已下,他才叫公使钱留下了这么个大窟窿后,连补都想不出办法补。   但在陆辞翻看过以往记录,再综合对牧民茶叶购买力的调查结果,不难看出,只要将榷场开放个三四回,哪怕单靠税收,都能完全补回这笔空缺了。   加大互市贸易,可谓彼此受惠。   对大宋而言,不但加近了与各部族的联系和了解,还可拿些对宋人而言不过是唾手可得的茶叶、或是华而不实的绸缎,来向对方交换目前最为匮乏的军事资源马匹。   对其他部族而言,能有一条让他们可以固定获得到品质较从前要更好、价格还更为稳定合理的茶叶的渠道,也是求之不得。   这么一个大好商机摆在眼前,陆辞自然不可能不心动。   于是在想定之后,就毫不犹豫地在纸上写下‘鼓励购置、移栽茶树’,‘开放榷场’等字样……   因事务太多,导致陆辞最近只要一忙起来,就变得不知时辰,常常错过饭点。   而在署中值守的其他官吏,对这位模样俊秀,平时微微笑着很是和气的长官虽印象颇佳,却到底碍于不够熟悉,也不好上前提醒。   等陆辞终于因饥肠辘辘而被迫放下工作时,官署膳食的时间已不知过去多久,只有遣人上街,就近买碗鸡丝馄饨尝尝了。   美食对他而言,到底只是安逸闲暇时的消遣,跟迫在眉睫的危机比起来,当然算不得什么了。   狄青在这一个月里也未闲着,虽少了公祖给他一对一地进行辅导,却得以被放入军营中,随曹玮临走前推荐的那位精于骑射的李超专心修习,可谓过得无比充实忙碌,获益匪浅。   一天结结实实地随军士们训练下来,他再精力旺盛,体力非凡,年纪到底还是偏小,不比正值青壮的军士,起初累得不轻,一结束连澡都来不及冲,就臭烘烘地闷头就睡。   狄青不得而知的是,因他是被新任知州——那瞧着就与曹玮将军不是同一路的弱质文臣陆辞带来的亲眷——除得了曹玮亲口叮嘱的李超当真尽心负责、对他毫无偏见以外,其他兵士可都是对这明目张胆的‘关系户’很是不屑的。   这才多大个崽子,就敢送进兵营来?   虽说狄青瞧着比实际岁数要成熟得多,一身瞧着瘦,却全是扎实的腱子肉,半点跟‘娇生惯养’该有的形象搭不上边,但绝大多数兵士还是只将他当做一桩推不开的……能一口气吃一桶饭、饭量大得吓死人的麻烦。   他们实在不想开罪新知州,又不愿留个纨绔子弟在兵营里别扭。   合计之下,就定下了让狄青受到挫折,知难而退的计策。   于是在狄青参加训练时,为免让这份针对显得太过明显,但凡是他轮到在的那一队,当日训练任务就安排得额外沉重,不得不尤其卖力,其实让该队的军士也累得苦不堪言。   让他们目瞪口呆、始料未及的是,原以为根本吃不了这苦头,顶多咬牙坚持个一两日的狄青,根本不似他们想象的那般很快就受不住跟不上队伍的丢人现眼、或是直接就累趴下起不来,竟是硬生生地撑了下来不说,还以惊人的速度适应了下来。   仍是一派沉默寡言,一点没这个年纪的跳脱毛躁,但这般超负荷的训练持续了一整个月,他却一天表现得比一天轻松。   到最后,竟是在他们都累得爬不起来的时候,他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能随意蹦跶,顶多是多淌个几滴汗,气喘得急一些而已。   这么一反衬,游刃有余的居然成了这个‘公子哥儿’!   亲眼看到狄青从略显疲惫、渐渐被锻炼出现在还能生龙活虎,精力充沛的模样,一干想折腾他却反受其苦的兵士,都羞惭得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好把自己那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埋进去。   狄青对被刁难之事一无所知,还对这段时间所得的照顾很是感激,更是无比努力,每日到得比谁都早,离训练场却比谁都迟了。   见他这般光明磊落,脚踏实地,原本想错他的军士们不禁彻底收起成见,相处起来也多了几分佩服和亲近来。   因过于忙碌,唯有在夜深人静时,他偶尔半夜惊醒,才会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放纵对公祖的思念。   ——不知公祖现在在做什么呢?   狄青翻了个身。   ——会不会,偶尔也想起自己?   为这个十分厚颜无耻的念头,狄青不好意思地又翻了个身。   ——可有好好用饭,好好歇息?   不翻了。   他虽做梦都想常伴公祖身边,也一直怀念与公祖朝夕相处的亲密日子,但更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对公祖而言形同累赘,而知晓克制的重要。   不管能在兵营待上多久,都得抓紧时间好好锻炼,才不算浪费公祖一片苦心。   好好干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 榷场:   大宋朝和北方邻国有边境贸易市场,在两国交界地带,叫作榷场。到了榷场就相当于到了边界,一脚国内一脚国外,可以自由出入了。比如北宋在澶渊之盟后在雄州、霸州、安肃军、广信军设立了对辽榷场,而辽国也在自己境内的涿州新城和朔州南设置榷场。   关引不容易申请,榷场也不是总开放。   关引上面写着姓名,准备卖的货物名称和数量,从哪个口岸过境,到哪个榷场去,还有州税务局长的签字。   以及第一、时间有限制。南宋绍兴二十九年(1159)规定,过境贸易限期五日,到期不回,强制遣返,私下藏匿,抓住以偷渡论处。   第二、出境不得寄送书信,否则就有里通外国、泄露情报的嫌疑,被举报查获就要判刑。   第三、严禁夹带违禁物品。这里尤其要注意:出国不可以带钱,金银铜钱都不行。根据大宋法律,最严厉的时候带一贯铜钱就要处死。此外,粮食、书籍也是违禁品,私自贩卖到国外一样是重罪。   (《活在大宋》)   2.关于边境贸易和招抚,其实都是历史上王韶做的。不过他出生在1030年,这会儿还没出世。   记得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个在元宵节被拐、却机智找到对的人求助,最后得以脱身的小孩子吗?   就是王韶的幼子。   ……王韶来到西北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艰苦活动,先招抚了岷州(今甘肃岷县)地区吐蕃部大首领俞龙珂。据记载,为了赢得对方的信任,他仅率数骑亲赴其腹地大帐,推心置腹劝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此招抚俞龙珂麾下十余万口。朝廷特为这位豪爽的酋长赐名“包顺”(据说是因为他仰慕包拯包公为人而提出要求姓包,朝廷特意予以满足),并封赏官爵与财物,使这支势力成为归顺天子的臣民和武装,日后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王韶颇有头脑,他清楚一味安抚或单纯用兵都不能收到长效的结果,昔日诸葛孔明收服西南诸部便是采取多管齐下的办法。历史的经验值得总结,所以在旗开得胜后,他放开手脚从事更为广泛的边关建设,初步尝试用经济手段配合军事行动。为此,他组织各族边民开垦荒地,发放农具、种子,既解决了这些人的生计,也满足了部队的军粮供给。当他了解到牧民饮食生活中离不开茶叶时,就利用川茶与各部族交换马匹,通过互市贸易,彼此受惠,还赢得周围部族的欢心。一些内地商人也被他招揽来,又进一步丰富了贸易的品种,像绸缎之类的奢侈品也成为酋长头人家的喜好之物。要说中国以后长期出现的茶马贸易,其实正肇始于斯。(《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 第二百零四章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陆辞并不急于着手将构想实现,而是将一条条策按轻重缓急、达成难易整齐列下,再挨个进行仔细陈述,还把搜集来的相关资料也囊括进去以加大说服力。   策论本就是他的绝对强项,经过这几年来不间断的任官经历,这项能耐更是得到充分锻炼,加之手头资料充足,落笔时自然也得心应手。   他未耗费太长时间,就将沉甸甸的几摞资料,取得精魄,总和整理成一篇近两万字,却字字条理清晰、精彩凝练的《安边策》来。   而这篇献策要去的地方,当然是太子东宫,而非朝堂之上。   倒不仅是他与太子向来亲密——即使出任地方官职,也不曾断了联系的缘故。更大的原因还在于,唯有精力充沛、踌躇满志的太子殿下,会倾向进取,为他所描绘出的宏图所动。   换作要吃檀渊之盟一辈子的老本、还沉迷装神弄鬼、和气生财的官家赵恒的话,哪怕不因在气头上而瞧一切与他有关的事务都不顺眼,陆辞怀疑,对方恐怕也会因为‘字太多懒得看’等可笑原因,将其忽略过去。   在奏疏得到回应之前,他是不会做任何大动作的。   陆辞对朝中那层出不穷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自是心知肚明。别的不说,就他崭露头角,于馆阁任职时,不也有一位荒唐可笑的上官借那包零食为由,向台官告发,道他贪污受贿?   现他年方及冠,就已官居从三品,朝中可谓是独一份的,自是树大招风。   即使已被谪出京城,又被皇帝厌弃,看似一蹶不起了,但明眼人更清楚,这不过是寻常的一次宦海沉浮、势力轮转。   只要有太子的信重摆着,陆辞复起归京,也只是迟早的事。   若说他知秦州,就等同于彻底避开了斗争漩涡的话,无疑是痴人说梦——此时此刻的庙堂中,绝对少不了虎视眈眈、要伺机对他进行赶尽杀绝的政敌的。   因此,他需得早早报备,防上一手才是。   陆辞素来是个好讲究未雨绸缪的,尤其涉及到与其他部族的邦交、贸易,公使钱的经营,和修建堡寨工事等敏感事宜,更当慎之又慎。   否则一盆‘贪污受贿、与民争利’,甚至‘勾结外敌’的污水泼上来,哪怕拿不出实际证据,单是查证过程,就得伤筋动骨。   即使要因此耽搁上十天半月,也比予人话柄,埋下祸端的强。   陆辞将奏疏加急送出后,就片刻不愿耽搁地,开始着手筹备先头事项了。   不论献策能被采用多少,先头工作提前做好的话,也能省下大量时间。   在耐心等待和准备的过程中,忙碌程度稍减的陆辞,还在不知不觉间养成了两个每日雷打不动的习惯:一是问狄青在兵营里训练得如何,二是进兵器库查看修护进度。   每隔个三五天,他还会亲自进趟兵营,观看兵丁们的训练。   当他站在高台上,微微笑着往下看排练军阵的军士时,所有人都没能猜到,那眉眼额外好看的郎君,竟然就是秦州新任的知州。   真正见过陆辞真面目的,在这日前到底只在少数,大多数人只是从他们口中听说新知州是个模样好、爱笑的俊郎君,可真正看到后,还是都不折不扣地吓了一跳狠的。   看着还没他们的岁数的一半大,就已经是朝中三品大员了!   又有人忍不住瞅了眼自陆辞露面后,就额外精神抖擞、两眼放光的狄青一眼,心里嘀咕。   说是俩弟兄,模样咋不相像呢!   陆辞也不知为何,在巡检过程中,自己分明未曾费神去寻找,却轻而易举地发现了混在其中、位置也并不特殊的狄青。   狄青本是一副分外卖力的积极模样,被他发现后,倏然变得激动不已。   陆辞有些忍俊不禁。   ——自家孩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在多看了几眼狄青后,陆辞就将目光收了回来,认认真真地观看起将士们的训练来。   同他那日被迫跳湖、游到金明池一带时意外撞见的禁军训练相比,秦州训练军士的方式,其实算得上大同小异。   除了教习使用不同兵器进行格斗,就是演练阵法了。   所谓演练阵法,与后世的步法军训,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以鼓声为节,骑兵四习,步兵五习,以教坐作进退。   形式上颇为整肃可观,但陆辞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实战部分,不由询道:“此式有益军容纪律,然实战难行,何不解镫以弓弩试射?”   听他提出这新奇要求,候在边上的两名武官犹豫片刻,还是应声吩咐下去了。   陆辞又问起营中共有几种常用的弓弩,很快得知,营中一共设有三种弓,从一石到八斗;弩有四种,从二石八斗到二石五斗。   他当场决定:“从今日起,军中训练,亦要加强持弓操弩的阅习。”   眼看着堡寨一时半会修不起来,而经他提点过的那些工匠,对于床弩和燃烧、爆炸弹的改良暂时也还没有取得显著成果,那在打守城战时,当然就得靠射击来增强攻防能力了。   见几人面露难色,陆辞微微一笑,当即许诺道:“但凡射技上佳,且愿教授他人射者,当登记在册,月底按弟子成绩额外有赏;当以亲为先,后重远,中‘的’数目最多者,也登记在另一册种;若飞鹰营名额有缺,则按此名册递补;再每月设一赛事,飞鹰营与其他营分开计名次……”   尽管大宋的兵器以弓弩为主,但箭枝有限,耗费不少,并不是每路军队都供得起大量练习的。   秦州虽不至于捉襟见肘,但也经不起过多的损耗。原先曹玮在时,是挑选出以李超为首的一干本就擅射的前骑兵,集中供应箭枝,加紧培养。   而身为寻常步卒,则只要擅用以枪为主的长兵器,就已足够了。   但总莫名觉得即将有敌军袭来、战事一触即发的陆辞,自然是不能满足于只有二十多擅射骑兵的飞鹰营的。   全军的射术,都得培养起来。   陆辞莞尔一笑。   他与一个字儿得掰成两个花、到处小心翼翼的曹玮不同的是,他在赚钱方面还算有点本事,花起钱来,也可阔绰一些。   毕竟要想让人额外做工,自发去修习多一门兵器,一昧强压是不行的,自然还得予以赏赐。   对军俸微薄,还常遭拖欠的厢军兵士而言,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消息。   若是飞鹰营的也参加进来,那他们这些临时抱佛脚的,注定就要白忙活一场。   但分开算名次的话,可就有不小机会了。   ——哪怕落到前十的最末,也可多得一匹布,一千文钱,顶的上一季的军俸呢!   厢军们开始跃跃欲试。   不管怎样,都值得平日多辛苦一点,做个尝试。   见彻底激发起军士们提升射箭的热情后,陆辞淡淡一笑,冲一直盯着自己看的狄青飞快地眨了眨眼后,就继续一本正经地检阅训练了。   这么似陀螺般不知疲惫地转了好些天后,陆辞先等来的,却不是太子的回复,而是‘权通判秦州军州事’的新通判。   当他听得幕职官汇报时,那名新通判已轻车简从,一路长途跋涉,从前个任官地抵达了官署门前。   陆辞不由一怔,面上只是云淡风轻地点点头:“我知晓了。”   说起来,当初任汾州知州时,经王旦精心挑选过的汾州由于过小,朝中并不重视,并未分派通判去,才让他当初畅快大展身手,在屡作改革时未受到任何阻挠。   以至于他习惯了无人擅权约束,都将秦州有通判监察之事给忘了个精光。   陆辞蹙了蹙眉。   尽管通判的官本位较知州的要低上不少,出身却多是正统进士,且其职责主具监督性质,往往靠年轻气盛,就能让知州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   若这位新通判是个强硬固执,思路保守的,当真有意与他争权、从而故意处处为难的话,他虽能见招拆招,但难免束手束脚。   陆辞还沉吟着要怎么同通判打交道最为妥当,门忽就被叩响了。   说曹操曹操到。   来叩门的,多半就是新通判。   陆辞心念微动,将笔一搁,平静道:“请进。”   随着门被轻松推开,进来一位身着青色官袍的郎君。   他眉清目朗,年岁顶多刚过而立之年,唇角似笑非笑地微微翘着,眉梢上挑,乌眸中满溢着盎然兴致。   对毫无反应的陆辞,他将手中折扇‘啪’一声合起,走近陆辞跟前,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陆辞的眼睛,一边故意以不甚客气的口吻道:“陆知州可真是好大的架子,连通判前来述职,也不带露个面的?”   陆辞终于回过神来,对这般‘挑衅’,仅是莞尔道:“若只是通判前来述职,头日的确是不必向我报备的。待明日正经来官厅处理事务,再打照面也不迟。”   “不过,”陆辞慢悠悠地做了补充:“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若来的是我多年不见的亲友,那自得另当别论。”   听得让自己心里欢喜的话后,青衣官员再绷不住表情,哈哈大笑道:“方才能瞧见你百年难得一见的错愕神色,也不枉费我日夜兼程,要赶在你知晓前到此的苦心了!”   这位秦州的新通判,不是别人,正是自金榜题名后就被派往遥远的夷陵任职,之后因道路过于崎岖,偶尔才有寥寥书信来往的滕宗谅!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军士训练:   宋朝军队的军事训练,主要是教习使用武器进行格斗和演练阵法。北宋前期实行的“更戍法”,也含有使军士“均劳逸,知艰难,识战斗,习山川”的用意。南宋中、后期,随着火药兵器的逐渐推广,教习火器的使用和阵法也必然成为军事训练的内容之一。   禁兵日常训练的基本方法是以鼓声为节,“骑兵四习,步兵五习,以教坐作进退非施于两军相当者然”。从宋初开始,内外各军都用此法训练。这种训练方式局限于队列训练,虽然可以培养将士的组织纪律性,但不符合实战的要求。康定元年(1040),仁宗亲临便殿(延和殿)检阅各军练习战阵。有人“上封事”提出,各军只是教练“坐作进退”,虽然形式上“整肃可观”,但“临敌难用”,建议今后派遣官员检阅阵法后,命令“解镫以弓弩射”。每营设置三种弓,从一石到八斗;四种弩,从二石八斗到二石五斗,依次阅习。   宋朝的武器以弓、弩为主。考核将士的军训水平,主要是看挽弓、弩的斗力大小和射箭的准确性。所以,“上封者”提议命将士加强弓、弩的阅习。仁宗时编成的《武经总要》一书,也规定:“凡军中教射,先教射亲,次教射远。”[注释]庆历二年(1042),各军士兵在军训时,以弓、弩射击的亲疏作为赏罚,中“的”(靶心)者免除当月的各种差使,并且登记在册;如军校名额有缺,即依名册递补中“的”最多者。借此鼓励兵士练习弓弩。枢密直学士杨偕还建议,训练骑兵只射九斗到七斗三种弓,画“的”成五道“晕”,射击者离开靶二十步,“引满即发”,射中者,看“晕”数赏给铜钱。骑兵佩带劈阵刀,训习时用木桿替代。仁宗采纳了他的建议。庆历四年,仁宗下诏命骑兵带甲射击而不能出箭者,取消其坐骑而改授给本营武艺优等的士兵。   2.军俸:没找到神宗之前的薪水水平,就拿查得到的充数。   厢军士兵的军俸,从神宗熙宁四年(1071)起,规定河北崇胜、河东雄猛、陕西保宁、京东奉化、京西壮武、淮南宁淮,各给酱菜钱一百文,月粮二石,春衣绢二匹、布半匹,冬衣绢二匹、绸半匹、钱一千文、绵十二两。两浙崇节、江东西效勇、荆南北宣节、福建保节、广东西清化,除不给酱菜钱外,其他皆同上述六路。(《两宋文化史》)   (虽然我搞不懂为啥其他几路单独少了酱菜钱?难道是那几路的军士特别爱吃酱菜?)   3. 近兵器:   宋代的长兵器以枪为主,其次为大刀、钩竿、叉竿等杂式长兵器。短兵器除刀剑一贯保持着汉族传统外,由兄弟民族互相交流而来的短兵器也为数不少。(《两宋文化史》) 第二百零五章   原以为要小心应对的新通判,竟是自己的至交好友,陆辞感到惊喜之余,自然也十分清楚,此绝非巧合。   太子的鼎力支持,寇准和李迪的顺水推舟……诸多要素,缺一不可。   既是多年不见的老友,陆辞也不忙着谈公事了,而是难得地一到暮时,就准时结束了公务。   然后领着人,一路沐浴在其他幕职官满是惊讶的目光中,有说有笑地出了厅。   滕宗谅只要有酒便已心满意足,其他并不讲究。陆辞遂就近寻了间正店,简单设宴一场,一方面是为他接风洗尘,一方面也好畅快叙旧。   杯中物一下腹,滕宗谅彻底放松下来,话也越来越多了。   与忧心忡忡的柳七,难以理解他的晏殊,以及心生向往的朱说不同的是,滕宗谅对陆辞忠言直谏,惹得皇帝大发雷霆的行径,看得十分轻松平淡。   他装模作样地敬了陆辞一杯酒,玩笑道:“哎,听得陆弟如此豪情壮胆的壮举,为兄真是佩服又羡慕啊!只可惜我官微言轻,哪怕再想仿效陆弟酣畅淋漓地来这么一回,也因无途觐见圣颜,而顶多喷知县一脸唾沫了。”   陆辞莞尔道:“滕兄若真有此意,不若写于奏疏之中,之后由我转托京中友人,确保可呈于官家案前。”   滕宗谅当真考虑了一会儿后,才可惜地摆了摆手:“你已一鸣惊人了,我立马仿效,岂不成了抛玉引砖?不好,不好。”   陆辞莞尔,不再继续这话题,而是换言道:“按常理而言,因滕兄头个任所位于地域甚为偏远的夷陵,那当资满转任时,吏部将酌情考虑,把你往近汴京的州县派才是。怎却反其道而行,把你撇秦州来了?”   “那可不,”滕宗谅心有余悸道:“得亏我辅佐上峰修葺堤坝有功,不然也无法托他美言一二,替我改了这委任。”   陆辞嘴角微抽:“……”   这种将人往更差的地方派的上峰,当真是有功,而不是有仇?   滕宗谅心情颇好道:“陆辞这回的的确确是想岔了,我当真是自请而来。幸好你任所位于秦州,若是什么好地方,我怕就难以如愿了。”   托愿往好处跑是难如登天,往坏处调却并不算难。   只是,但凡脑子正常的,资满之后,巴不得下个任所离汴京越近越好。哪有别出心裁,偏要往更偏远荒凉的军事重陲调的呢?   陆辞看着乐呵呵的滕宗谅,念及对方这份想方设法要与自己作伴的傻心思,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在他心绪复杂难言时,滕宗谅却将脖颈一仰,动作端的是潇洒好看,美滋滋地灌下满满一杯酒。   圆满!   滕宗谅舒舒服服地往他肩上一搂,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这有香风美人作伴的酒,果真就比独酌时的滋味要好得多啊!”   陆辞:“……”   他眉眼弯弯,微笑不语地将那只手拂开,冷静道:“至多一坛。”   滕宗谅一愣:“什么?”   陆辞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顶多允你再饮个一坛酒。”   “一坛?!就这!”滕宗谅难以置信地拎了拎已是半空的小酒坛,瞠目结舌道:“哪怕再来五坛,我也醉不成啊!”   陆辞心里呵呵一笑,正经八百道:“滕通判明日便要走马上任,正是一展身手,折服众人的节骨眼上。我身为友人,自当帮着督促一二,岂能袖手旁观,坐视你头日出厅、就因饮酒而误了事?”   滕宗谅眉心一跳。   他看了看陆辞,未从对方神色间发现玩笑的迹象,顿时生出种不大妙的预感来。   他垂死挣扎道:“我今日才来,哪怕明日出厅,顶多也不过翻翻卷宗,熟悉熟悉州中事务,远未至真正上手的地步吧……”   “滕兄多虑了。”陆辞言辞恳切道:“滕兄才干傲人,识一通百,旁人或许所知不多,我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以滕兄的本事,至多一个时辰,就能从容上手,何须费上好些时日呢?”   滕宗谅愣愣道:“哦,但——”   陆辞笑着拍拍他的手背,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已继续下去了:“不瞒滕兄,秦州外有恶敌环伺,内则百废待兴,事务繁多冗杂,正是人手最为短缺的时候。滕兄这样的才俊,我原是不敢妄想的,现既得了,岂能叫你有哪怕半日的荒废?”   听出陆辞话里的压榨意思,滕宗谅还来不及为这份看重而欣喜,就已感到拍在自己手背上的那份量变得沉甸甸的了。   他虽有尽己所能、以助好友一臂之力、最起码不让好友为通判所扰,束手束脚的心思,但也不介意这日子过得稍微悠闲一些的。   秦州不是好些年没再有战事了么?   怎经陆辞一说,就成危机四伏,即将狼烟四起的凶险局面了?   滕宗谅沉默半晌,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犹豫道:“陆弟着实过誉了。话虽如此,我倒不——”   陆辞心痛地目视他,叹息道:“在我面前,滕兄何必如此审慎。”   滕宗谅无语凝噎。   陆辞却还未放过他,径直道:“如今西夏暂作蛰伏,吐蕃野心勃勃,那李姓蕃僧一计不成,恼羞成怒下,定要再生一计。毕竟他为树立威望,利于争夺部中权势的话,战事不可或缺。奈何朝中对此不甚看重,你我唯有万般防备,绝不容对方趁虚而入。”   滕宗谅虽也提前做了一些功课,却不知局势已如此紧迫凶险,当即听得一愣一愣的。   “……既需训练兵士、修缮城墙、督制军械,还当设法联系温逋奇。”列举一串待办事项后,陆辞饮了口茶水,继续道:“温逋奇曾与那蕃僧联手,自当清楚对方心思与行事做派,应也做有防备。现是二人皆为吐蕃族人,因而不便冲彼此直接动兵,以免引族人相残而失了民心,方得借征讨别处确定强势。”   滕宗谅不由问道:“既然温逋奇亦要爱惜声誉,要做百姓眼中的磊落之人,那定是不愿趁虚而入,在李立遵出兵讨伐之时挥兵偷袭后方的。”   陆辞莞尔道:“他的确不愿在众目睽睽下,做这持刀之人。但在眼见着李立遵成功在望,势力即将倍增的时候,难道他还能稳如泰山,而不心急如焚?真到那当头,说服他向我等透露些许军机,行一招不不着痕迹的借刀杀人的重任,就得麻烦滕兄了。”   滕宗谅呼吸一窒。   铺垫那么久,就是在这等着的么?!   陆辞浑然不觉滕宗谅的沉默,接着道:“不过此事也急不得,还需静待时机,只是之前着实匮乏合适人选,我又分身乏术,现滕兄来到,可真是解我一道天大难题了。在此之前,军械修缮的程事,也需可靠人盯着,唯有嘱于滕兄,我方可安心;再有移植茶树,鼓励贸易之事……”   滕宗谅全程安静如鸡,耳边萦绕的,是那道悦耳声线难得一见的滔滔不绝。   然而平日万般吸引他的杯中物,已在连番剧震的打击下,彻底没了滋味。   一坛酒还没喝完。   垫子也还没坐热。   他身上被分派的任务……就已经多得够干到明年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找回恍惚的神智,冷漠道:“陆知州,你我关系虽睦,但为了避嫌,讲究公事公办,日后还是少谈交情,早些习惯唤我为滕判州罢。”   ——大难当前,小命要紧,他已经不想再拥有这份脆弱如纸的友谊了。   只想正儿八经地当一回陌生人,被陆辞当做该好好哄着供着的正经通判。 第二百零六章   滕宗谅虽幡然醒悟,却已为时过晚。   他试图翻脸不认人,并且通过将椅子挪远、语气变冷、抢菜吃等行为努力表现出的冷漠无情,都在陆辞厚脸皮的见招拆招下,被粉碎成了无用功。   ——别说滕宗谅已经积极地蹦到了自己碗里来,哪怕只是在眼前转了几圈,以陆辞的精明狡猾,都绝不可能让这煮熟的鸭子飞了。   要是个不知底细的外人,还得先从试探开始,再决定究竟要哄着供着,还是平和相处,亦或是一举击垮。   不想做好了心里准备后,却见到再熟悉不过的友人,接下来的事,自然是再好办不过了。   就在滕宗谅深深懊恼于自己为一时义气,就误入‘歧途’,从而‘泥足深陷’,如今连奋力划清界限、撇清关系也抽身不得的时候……   远在汴京的赵祯刚忙完了这日的政务,也正高高兴兴地惦记着他们。   不知小夫子如何了?   在忙完政务之后,是属于泡汤洗浴的半个时辰,也是一天里赵祯唯一能真正静思独处,放纵思绪,彻底松懈下来的宝贵时间。   能与分别多时的故友‘大酒鬼’重逢,定会欢喜吧。   赵祯飞快将半张脸埋入雾气腾腾的水中,以此掩饰唇角那抹难以抑制的笑意。   因一直对陆辞在爹爹的强压下被谪至秦州之事耿耿于怀,赵祯从对方出发那日起,就对西北方向传来的动向额外留心。   于是,那秦州原通判任满,将要转任别处,叫职务空置的消息,立马便叫他知晓了。   托陆辞前年给他讲学后会分享的那些小趣事的福,他对通判一职对知州的制约很是了解。自然不愿叫已经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夫子,还有被脑子拎不清的管束的可能。   要派也只能派个知情识趣,老实安静,不会乱来的。   正在他将要圈定人选时,陆辞快马呈上的《安边策》,刚好就躺在案桌上了。   他片刻都未耽搁,当晚就翻了开来,细细阅读。   原是好奇居多,结果看了没一两页,就入迷得一发不可收拾。   仗着殿内只有可信的内侍随侍,他不避讳,读到精彩处,就忍不住拍案叫绝,尤其为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为日后收复故土做筹备的骄傲和野心,而感到万般的热血沸腾。   既然小夫子有这样的志向,他必然是要予以鼎力支持的。   这么一来,秦州通判,就不能是个毫无作用、仅是不妨碍小夫子的摆设而已了。   而得选个能帮上小夫子忙,也愿帮小夫子忙的精干人才行。   赵祯思来想去,又是一番精心挑选,很快就发现了滕宗谅这一十分眼熟的名字。   他只略作回忆,就记清楚了。   这不正是小夫子常挂在嘴边的‘诗酒四友’中,最风趣善言的那位大酒鬼么!   刚巧就在这年资满转任,还通过上峰请托,欲往秦州去。   赵祯当场就眼前一亮。   核实过滕宗谅身份后,他就毫不犹豫批示了下去。   这才有了滕宗谅的称心如意,以及陆辞迎来好友做帮手的莫大惊喜。   对赵祯而言,除了因小夫子的离京所牵起的万般不舍,导致他心绪低沉了一阵子外,庙堂中的局势却是莫名峰回路转,向他偏转了起来。   ——只因从陆辞轻车简从离京的第二日起,本该由于大出一口恶气而感到心情大畅的赵恒,竟是无端端地病倒了。   这般巧合下,柳七都忍不住心里嘀咕,怕不是因为赶走了‘三元’这个祥瑞的缘故?   大夫诊断过后,也瞧不出什么大毛病来,单是症状的话,倒更像是寻常风寒导致的简单发热。   然而几张方子开下去,药是服了,赵恒的高热退去后,身体却不见好转,连寻常起身都只觉虚弱乏力,四肢酸软,更别说走动了。   隔个七八日,才能有个稍好的一日,能让他坐起身来,稍微走个几步。   在不断反复中,赵恒艰难地忍了整整两个月后,身体仍然不见好转。   然而刚从太子手中收回的监国一职,却因他的病情,而不得不重新给了出去。   那他折腾那么些时日,究竟是为了什么?   赵恒难以抑制地变得愈发暴躁,喜怒无常,对御医疑神疑鬼,宁可发榜,在民间征集名医。   药方一杂,即便有效也得大打折扣,赵恒经这么一番乱投医,更是病况逾下了。   一直被禁闭宫中的刘圣人听闻此事后,顿时将这视作了最后的翻身机会。   几十年下来,她早已经过惯了尊荣日子,哪儿能容忍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落得平日连在她跟前大气都不敢出的妃子都敢前来冷嘲热讽,还让赵祯的生母压在她头上的屈辱?   与其坐以待毙,索性孤注一掷。   刘圣人翻来覆去一宿,最后一咬牙,还是利用同她亲近的几名内侍的关系,小心翼翼地潜入了寝宫。   叫刘圣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当看到她时,正烦躁不堪的赵恒非但没有欣喜和动容,倒是双目圆瞪,冲她雷霆震怒!   她还来不及靠近,被这番举动所展现出的后宫势力彻底激怒的赵恒,正要对她大声呵斥,但气血一上涌,头上一阵剧痛后,眼前倏然一黑。   他一句话才刚起头,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当原本正在早朝中的赵祯在一片混乱中匆匆赶来时,所看到的就是躺在床上,头彻底歪在一侧,口留涎水,神智不清,好似奄奄一息的爹爹。   在不远处,就是被听得声音闯入的侍卫死死制住一边,此刻竭力装作平静的刘圣人了。   刘圣人起初还为赵恒表现出绝情和厌恶所伤,事态就已急转直下,叫她沦入此地。   她如何不知大事不妙?   刘圣人奋力思索着脱身之策,浑身却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她嘶着声,想要自证清白,但紧紧制住她的侍卫们,却丝毫不为她从前的威风所动。   哪怕是再不敏锐的人也不难看出,单是该在宫中紧闭的刘圣人会出现在此处这点,就意味着她绝无可能脱得了干系了。   在一片兵荒马乱中,被无数人请示的赵祯,却是出奇地冷静。   对这谁也预想不到的意外场面,他在到来之前,自然也是毫无准备的。   但在短暂的茫然后,他心情复杂地移开了落在爹爹身上的视线,之后也未阵脚大乱,甚至是有条不紊地吩咐了下去。   先命人押下刘圣人,将两宫中侍人一道收监,再寻合适人选彻底查清此事的来龙去脉,具体问罪;同时让御医竭力对官家进行诊治;再是回到早朝之中向百官宣布此事,旋即回大内亲自侍疾……   令赵祯最为感到惊讶的,倒是朝臣们的反应了。   他们在一瞬的混乱无措、议论纷纷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赵祯所不解,却被群臣们所心照不宣的是:与其让官家继续那无理取闹般的翻脸无情,让其继续因病不朝,反倒还更好一些。   在亲眼目睹过赵恒那通不分派系地乱贬后,朝中可谓人人自危。   除了精力仍然充沛的斗士寇准外,丁谓自是一时半会不敢再有动作,连最好揣摩上意、以求晋升的王钦若,都明智地选择了低调行事。   前有寇准,后有陆辞、刘圣人和丁谓。   谁能保证,在陛下最为心智糊涂的此时此刻,下个倒霉的不会是他?   横竖从前赵恒亦未少称病不朝,将国事撇到太子头上。   如今官家尚在,天就算不上变了,顶多算是故态重萌,只是这回从装病,变成真病罢了。   众臣早已习以为常。   ——对丁谓和王钦若两党人而言,此刻的风平浪静中,唯一叫他们看不过眼的,就只剩下寇准得势后那春风得意的嘴脸了。   三日之后,在所有人几乎都不再抱有期望的情况下,赵恒却是福大地醒了过来。   然而他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一但艰难地张嘴,就是涎水横流,鼻子哼气,舌头僵硬,只剩呃呃啊啊。   肢体麻木,让他起不来身,也走不动路。   干痛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也只剩下右半边的少许画面。   他除了瘫在床上,绝望又暴躁地发着没人能明白的脾气外,已是什么都做不到了。   陆辞身处秦州,因路途遥远难行,消息自然十分闭塞。   赵祯处于漩涡中心,近来自是忙得脚不沾地。   单是侍疾和处理国务的两头跑,就足够让他感到疲惫不堪。   一时半会的,也就来不及去信通知自己的小夫子了。   于是,当陆辞知道官家突然中风、从此不得不一直卧床养病、以至于朝权重新回到太子手中的消息时,已是事情过去的半个月后了。   比那消息到得更早的,是太子对他献策的批示。   他收到批示的那一刻起,就片刻都没耽误,毫不迟疑地捉着滕宗谅一起,要挨个命人施行,再逐个落实下去了。   这一天,他正穿着一身破衣服,陪着忐忑不安地新茶农亲自下地,仔仔细细地检查完了头一批从其他州府买来的茶树情况。 第二百零七章   陆辞来秦州就职已有近两月功夫,却不曾得过京中友人的信件,正奇怪时,就收到了这个凭单臂颇难拎动的沉重包裹,以及厚厚的一摞书信了。   原来是攒在一块,到月末再一同寄出了。   打量着这沉甸甸的包裹,陆辞既是感动,又是哭笑不得。   不愧最为实诚的朱弟,给他寄的物件,回回都随俸禄的上涨不住增厚。   他摇着头打开后,入目的果真是京中大街小巷上兜售的小食,品种尽不相同,却都是他平日所喜欢的。   也不知朱说细心地观察了多久,才把他的喜好记得清清楚楚,又亲自跑了几趟,才得以从中择出如此繁多的种类来。   陆辞稍看了看,就先让下仆小心收好,旋即取出那一摞厚度惊人的书信,眉心莫名一跳。   才拆了几封,就‘不幸’印证他方才猜测:每十封书信中,起码就有八份出自柳七之手。   陆辞按着叠好的信纸末所写的月日顺序,先展开最早第一封。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   陆辞眼皮一跳。   “……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   陆辞嘴角一抽。   “……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纍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   一篇读下来,饶是陆辞早就了解柳七心思细腻,情感丰富,还是被这份字里行间所透出的、几要凄凄惨惨惆惆怅怅的相思情愫,给带出了一脸无可奈何。   他分明是身不由己,遭贬谪才至这荒凉之地的。   满纸伤心泪的柳七,才是留在繁花似锦的京城的人,怎反而似了无生趣一般?   他信手拆开第二封。   仍是柳七那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哀婉怅然。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   陆辞读得牙根发酸,默默地将信又按原样叠好,收入柜中。   再看那厚厚实实的一堆,想到信中内容,怕是大多都与这相近时,陆辞便一个头两个大。   要让不知情的人读了,定然要误以为他在京中有位柳姓夫人,在相思之苦中煎熬不断,痴心等他回去呢。   这几年下来,良句佳篇轻巧如信手拈来、写诗词就如用饭饮水般容易的柳七,锲而不舍地写了上百首,连词集都出了好几本了,自己则鲜少回应。   怎么着也得回个一两首罢?   尽管文人墨客间作诗词以寄相思,再为常见不过,但对诗词从来是能避则避,唯独钟情策论的他而言,要抽空苦思冥想,正经回上几首起码不显太过敷衍的……   着实是个不小难题。   陆辞的笔尖悬在研好的墨砚上良久,最后还是因不得灵感而搁了下来,暂且放弃。   还是待真得了闲暇,再仔细酝酿吧。   相比将思念付诸笔墨,几要每日一倾吐的柳七相比,朱说的就要凝实简练得多。   朱说牢牢记得,当初自己被任命为邕州凌云县主簿、陆兄则在馆阁中任职时,陆兄始终担心邕州的安危,给他寄去些抄本。   如今两人处境对换,他自也义不容辞。   一有闲暇,他就埋首于书卷之中,寻找可能帮得上陆兄的籍卷。   看到那些字迹工整端雅,不知费了多少心思,专程为他准备的抄本,陆辞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暖意。   他将带有朱说自己的那些,从柳七的‘相思随笔’的信海中一一挑出,拆开细读。   很快就读到了发信前所写的最后一封。   在信件前半段,朱说因职事之故,对朝中近来形势的来龙去脉了解颇为清楚,对陆辞讲述时,自是事无巨细。   ——官家身染重病,今后再无法理政;刘娥因谋害帝王被废,关押下狱,具体刑罚且不知;太子再次监国,且日日前往大内侍疾。   陆辞乍然得知赵恒忽然中风的消息,不禁一怔。   之前还能因他的直谏而恼羞成怒,生龙活虎地冲他怒吼驳斥的官家,竟已病得起不来身了?   虽自任东宫官以来,因与太子过于密切,而招致官家猜忌和不满,但陆辞却不曾因此对赵恒怀恨在。   这会儿听到这消息,自然也不感幸灾乐祸,更别提畅快。   说到底,在最重资历的庙堂中,他能在短短数年内屡受擢升,跻身至此,无一不与赵恒、王旦等人的提携息息相关。   而帝王年迈,太子年富力强,又怀一身雄心壮志,攸关朝权,有冲突是在所难免。   赵祯最为幸运的地方,莫过于赵恒膝下唯独剩他一根独苗,不然赵恒所采取的手段,想必不会似现在这般温和了。   对唯一的子嗣,赵恒是不得不温和,那对亲手提拔上来的臣僚,自然不必客气。   即便如此,对为避锋芒而回乡省亲的他,赵恒也不曾有过更多刁难。   唯在他接到太子密信后提前返京时,才爆发出尖锐的不满——虽然还没爆发到位,就被早有被贬准备的陆辞给气了个倒仰就是了。   可想而知的是,此时此刻的小太子,会有多么迷茫低落了。   陆辞轻叹一声。   少顷,他目光已扫到信末述说家常的一小段。   “……另,今日得子京书,言资满后之新委任,正是辅佐陆兄,甚是欢喜。又言陆兄精气饱满,神光焕发,唯因事务繁多,诸务缠身,难得闲暇,往往饮食无序。但请思之:千古圣贤不能免病痛,事不可尽躬亲。当歇时歇,放心逍遥,亦可事半功倍。何况陆兄康健,不止某一人心系。柳兄虽话常无遮掩,喜作风流促狭状,却对陆兄情谊真挚,至为挂心。西北一有风吹草动,尤其忧事传来,便吃食不下。东宫亦常有内臣前来,关照家宅。恳请陆兄纵仅为亲友,也当多作休憩,莫耗根本。今送陆兄所喜小食数件,望君与子京团聚之余,不忘京中尚有故友二人。”   ——不忘京中尚有故友二人?   读到泛着淡淡酸味的最后一句,陆辞意外地挑了挑眉,忍俊不禁。   如此委婉和气、若不仔细,还会不小心漏过的‘提醒’,的确符合朱弟心中波澜起伏、面上仍然八风不动的一贯风格。   陆辞有所不知的是,他眼中温柔含蓄、内敛谦和的朱弟,其实也不知不觉间受了几分柳七‘每日一词’的影响,情所感处,作了一首词来。   只是他心敏,素知陆辞不喜亦不擅回以词作,正犹豫是否附于信上时,就被柳七瞅见了。   当看清信上内容时,柳七可谓目瞪口呆,对面上赧红的朱弟,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柳七情不自禁地念出声道:“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违避。”   句句深婉曲折,字字沉挚真切,端的是婉丽动人,在描绘相思恋情的‘花间’作中,绝对称得上难得一见的佳作了。   若换作别人所作,柳七大概就多品味几回,赞美几句了事。   但安在正经八百,越发不苟言笑的朱说身上,简直跟晴天霹雳,古树开花一般离奇古怪,叫人难以置信了。   哪儿像是朱弟会写的词儿!   “朱弟,”柳七聚精会神地对着朱说一阵打量,确定老弟没被人调包后,方感慨万千、情真意切道:“我今日才知,何为真人不露相啊!”   朱说面不改色地任他调侃,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只顶着一双通红的耳朵,将那词作藏起来了。   在陆辞看来,朱说姑且不论,若是那诸多诗词中毫不掩饰对滕宗谅的艳羡的柳七,一旦知晓了滕宗谅的真实处境的话,怕得退避三舍,敬而远之,而绝不会那般羡慕了。   自走马上任以来,就被陆辞差点当两个人使唤的滕宗谅,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叫苦不迭,根本来不及再给友人们去信炫耀。   又哪儿是柳七所猜测的那般,他得偿夙愿,喜不自禁,才会无暇回信?   滕宗谅简直有苦说不出。   可恶的陆弟是个擅长甜言蜜语的,每当他要撂担子不干时,稀里糊涂地就被人三言两语哄骗住,还傻乎乎地应承下更多活计来。   连滕宗谅都不晓得,自己明明该是个叫知州不得不客气应付的通判职事,怎就沦落至为知州鞍前马后,鞠躬尽瘁,连家有时都不得空回、索性宿到官署里头的地步……   仰头一望热辣的日头,汗水淋漓下,可不得狠狠抹上一把辛酸泪。   陆辞借着午间小憩的短暂闲暇,心情甚好地给彼此惦记的两位友人先回了两封短信,简单道一切安好,多谢他们的心意,顺道夸赞了滕宗谅一番。   而虽知晓了朝中监国之人现为太子,陆辞仍是毫不犹豫地暂时搁置了向其写信请求增兵边境的念头。   于赵祯而言,这可谓多事之秋——爹爹重病,刘娥获罪,朝务繁忙,需得多处奔波。   陆辞面带慈爱地想,自己为人师长,在其最艰难的时候未能支援一二,已深为遗憾了。又怎能为一己猜测,就给弟子增添麻烦呢。   连陆辞也未曾料到的是,自己这份身为师长的贴心,只坚持了短短一个月。   那日一早,他就得到了工匠所研究的霹雳火弩取得成效的好消息,刚巧茶树移植也十分顺利,令他心情颇为爽利。   于是到午间小憩时,就准备自掏腰包,宴请近来颇为辛苦的友人。   结果任谁也没有想到的是,热腾腾的菜肴刚刚摆上,甚至还来不及动上一筷的二人,就从急得满头大汗的校尉口中,得到了李立遵率三万吐蕃骑兵出征,少顷将至秦州城墙之下的急报。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里提到的几首词都是历史中柳永和范仲淹的真实词作,我看好像有不少人不知道,就还是列一下吧。   信也是模仿范仲淹写给他哥的家书形式。   柳永的:   雪梅香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   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   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   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   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   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   无纍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   还是柳永的:   忆帝京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   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   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范仲淹的: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违避。   范仲淹的家书:   范仲淹有诸多写给二兄的信件,叙说家常,真挚感人。举其一:   某再拜中舍三哥:今日得张祠部书,言二十九日曾相看三哥来,见精神不耗。其日晚吃粥数匙,并下药两服,必然是实。缘三哥此病因被二婿烦恼,遂成咽塞,更多酒伤着脾胃,复可吃食,致此吐逆。今既病深,又忧家及顾儿女,转更生气,何由得安?但请思之:千古圣贤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后事,一身从无中来,却归无中去,谁是亲疏?谁能主宰?既无奈何,即放心逍遥,任委来往。如此断了,既心气渐顺,五脏亦和,药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乐人,忽有忧事,便吃食不下。何况久病,更忧生死,更忧身后,乃在大怖中,饮食安可得下?请宽心,将息将息!今送关都官服火丹砂并橘皮散去,切宜服之服之!   此信因听说二兄被疾病缠绕而作。范仲淹剖析二兄得病缘由,是因子女吵闹、饮酒过量所致。病中既忧生死又忧后事,饮食不畅,时而呕吐,病情自然加重。范仲淹由此劝说开导:圣贤尚且不能免生死、管后事,一旦归去,就无亲疏之别了。如果能这样对待生死,做人应当豁达开朗,对无可奈何之事不必强求,心情顺畅,逍遥自在,饮食、服药正常,病情就会好转。随信寄去药物,嘱托二兄一定要服食。寥寥数言,朴实无华,前因后果,剖析透彻。兄弟亲情,皆见于此絮絮叙说之间。这样的信件,亦见范仲淹极强的文字表达能力。   与子侄的书信则谆谆教导,语重心长。如写给子侄三郎信云:“汝守官处小心,不得欺事。与同官和睦多礼,有事即与同官议,莫与公人商量。莫纵乡亲来部下兴贩,自家且一向清心做官,莫营私利。汝看老叔自来如何?还曾营私否?自家好家门,各为好事,以光祖宗。”如此教导,家风不坠。(《范仲淹研究》) 第二百零八章   而在滕宗谅的眼中,当这道晴天霹雳真正落下时,陆辞简直冷静得不可思议。   “嗯。”   陆辞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温和,听不出丝毫慌乱的痕迹:“先劳烦你跑上一趟,尽早通知林军尉,让他即刻派出快马十匹,向朝廷传递军报;再请你紧闭城门,接下来无论所为何故,任何人皆不得出入城门。”   前来通报之人立马受到陆辞这份沉着镇定的感染,紧绷着的双肩,肉眼可见地放松许多。   “暂时就这些了。”陆辞莞尔一笑,宽抚道:“不必慌张,敌军固然有备而来,但难道我这几个月的筹备,就是白费的了?”   听了这话,这名城门守将不禁想起近几月来重新开工、忙得热火朝天的军器库,瞬间信了个彻底,也忍不住笑了。   “除非敌军进入一射之地,莫忙来催我。”   “是!”   几道命令简明扼要,守将也毫不含糊,领命起身而去,还顺道将门给掩上了。   望着重新执箸,再要向菜肴下筷的陆辞,滕宗谅瞠目结舌。   “滕兄愣着做甚?”陆辞飞快挟了几筷,仍见滕宗谅呆若木鸡,没有半点动静,不由挑了挑眉:“再不抓紧时间用饭,马上要忙起来,怕是到夜深了才得空了。”   “……”滕宗谅下意识地拿起筷子,机械性地扒了几口白饭,又猛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陆……知州,敌军将临城下了,你我怎还不去城头看看?!”   三万吐蕃兵来袭,坐镇城中的,还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曹玮,而是自己和陆弟这俩没在沙场呆过半日的文臣!   哪儿还是能安心享用美味佳肴的时候!   陆辞好笑地摇了摇头:“我去的话,虽帮不上什么忙,好歹也能鼓舞一番士气。而你的话,就以这模样去?怕是帮个倒忙。”   顺着陆辞揶揄的目光看去,滕宗谅才悚然发现,自己双股微微发颤。   “多用几口饭,免得没被敌军吓到,却被饿晕过去了。”   这次对陆辞的话,滕宗谅仅是红着脸,闷头用饭,不再劝说了。   陆辞没能有幸目睹寇准在澶渊之盟前的辉煌时刻,也听说过其面对到底军情,仍是能临危不乱、饮笑自如的风采。   他无从猜测,当时寇准是如何向的。   但却明白,自己此时此刻之所以坚持用膳,原因不外乎一个。   ——他需要保全体力,也需要时间进行最后阶段的思考。   先期的紧急备战工序,已进行得七七八八的了;而剩下那些目前成效尚不明显的,可以说在未来的一年两年内,都急不来。   防御城墙的相关调度,有曹玮亲手训练了几年的几名军尉轮值,断无可能一遇紧急事态,就成一团乱麻的。   他贸然上去,不仅帮不上忙,说不准还让人感到束手束脚。   滕宗谅一边食不知味地咀嚼着口中食物,一边心情复杂地凝视着比他年少上许多的摅羽弟,着实猜不透人是怎么想的,又为何能做到这般淡定。   他虽在自请来秦州前,就对秦州形势有过大致了解,知是军事重锤,各族环绕,烽火狼烟随时一触即发。   但明白归明白,筹备归筹备,当知道有五倍于己方人数的精锐吐蕃骑兵杀来时,又有谁不会心里一惊?   偏偏摅羽就不曾。   当陆辞将空空如也的瓷碗搁下,不再碰触还剩一半的菜式时,滕宗谅也迫不及待地放下碗筷,迅速站起身来。   看着这一桌为数不少的残羹剩菜,滕宗谅心念一动,意识到陆辞瞧着自若,其实也不似面上冷静。   不然就这么些份量,哪儿会剩那么多下来?   诚如自己那般,哪怕被强行稳住,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方才吃了什么,只觉这段时间无比漫长。   滕宗谅不知说些什么时,陆辞已一边披上外衣,一边往外走,口中还不忘吩咐伙计:“将剩下的包好,一会儿送到官署去。”   滕宗谅:“……”   陆辞叹了一声,看向滕宗谅,无奈道:“滕兄满面愁容,如咽砒霜,我纵有再好的胃口,也被败干净了。”   滕宗谅干巴巴地笑了一笑,实话道:“着实控制不住。”   陆辞莞尔,见他着实紧张,遂不再逗弄他了:“不说笑了,走吧。”   滕宗谅求之不得。   等他心急如焚地跟着一派悠然的陆辞,来到已是严阵以待的城墙上时,看着一个个面容冷肃,军装整齐,手持弓弩的兵士……   才恍然意识到,好像不管来早还是来晚一些,的确都影响不了什么。   陆辞目视烟尘渐重的远方,安静仔细地听着几名军尉的汇报。   他不时问询几句,在立即得到准确答复后,轻轻颔首。   果不出他所料,面对蠢蠢欲动的吐蕃军,曹玮早已针对性地布下了战术。   只是这套战术,是建立在他本人尚坐镇此地的基础上的——先派出大军吸引吐蕃军两翼目光,而与此同时,凭一百精锐骑兵正面冲击敌方主军,护李超接近吐蕃主将,一箭取敌首。   这三万吐蕃骑兵,皆为只听命于李立遵的亲兵。那只要一举擒杀李立遵,剩下的兵士无异于丢了主心骨,再予以冲击,就可一攻即溃了 。   陆辞听完了这一计划,眉心止不住地跳。   他虽对军事只知皮毛,但听了这后……   未免也过于冒险,也过于理想化了吧?   主动放弃作为守方的优势,用步兵为主的军队,去迎接五倍于己方兵力、且天然克制步卒的骑兵。   所有胜算,就寄托在李超能否成功接近李立遵,再一箭取其性命之上。   若保守一些的话,只是固守城池,凭借修缮过的城墙和兵器,以及六千兵士,哪怕是面对三万吐蕃兵,怎么说也能扛个十天半月。   毕竟士气往往是再而衰,三而竭。吐蕃军远道而来,补给遥远,加上吐蕃内部斗争激烈,李立遵再想立威,远征在外的情况下,也坚持不了多久。   况且秦州的贫瘠,也意味着他们无法通过在城外进行劫掠来补给。   兵力悬殊时,做拒不出战,等待援军的‘缩头乌龟’,固然比不上出城迎战、以少胜多的威风,但却能保全最多的力量。   只是这样一来,在秦州占不到便宜的吐蕃军,是会甘心打道回府,还是会转战毫无防备的其他州府,可就说不定了。   陆辞尚在沉吟,眼角余光忽瞥到一处,倏然定格住了。   他侧了侧头,定睛看了一阵,才确定了对方身份,微讶地唤道:“狄弟?”   那穿着寻常一领步人甲,一脸认真的兵士,可不就是他送去兵营历练的狄青!   狄青抿了抿嘴,强忍心下的欢喜,一本正经地向陆辞行了一礼:“陆知州。”   陆辞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他当初是尊重狄青从武的意愿,才将其送入兵营,好随其他兵士一同训练的。   强度固然增大,但狄青向来心志坚定,颇能吃苦,几个月下来更是适应良好,他才放了心,少了对其的关注。   然而就将视线移开了个把月,狄青怎就被人送到这刀枪无眼,时刻有性命之虞的城墙上来了?   只是看狄青如此认真,又是大敌当前的节骨眼上,当着一干兵士的面,陆辞不好问责。   他简单地点了点头,旋即平平静静地看了李超一眼。   李超自知这事儿办得不好,本就心虚,被陆知州淡淡投来这一瞥时,背脊上更是泛起一层薄薄冷汗。   他硬着头皮,跟着陆辞来到人少处,道:“某自作主张,不敢做辩解。只恳请知州若要责罚,等在吐蕃军退后再作清算也不迟,届时某绝无二话,俯首认罪。”   陆辞无奈道:“我一句话还没说,你倒自觉,都将罪给认上了。”   李超一听陆辞这口吻,顿知并未真正怪罪的意思,那颗悬着七上八下的心就放下大半。   他苦笑着解释道:“不瞒陆知州,您那弟弟,可是个我从未见过的好苗子。之前也不知他师从何人,只在营房里待了这么一阵子,单那手漂亮箭法,就已比大多军士要强太多了。现吐蕃急袭,正是人手短缺时,他又自动请缨,我一时想岔,才依了他的……”   陆辞清楚狄青虚岁虽才十五,但人却是个极独立警醒,颇有主张的。   李超的话,他自是全无怀疑。   而且木已成舟,他当时未能阻止,如今才将狄青强行撤下来的话,显然更不妥当。   安抚好忐忑的李超后,陆辞将狄青召来,只说了几句话。   “你在我眼里,一直是个有主意,知分寸的。”陆辞温和地看着狄青,这相识时还需他俯视的半大少年,居然已能平视对话了:“你难得自作主张一回,也怪我粗心大意,索性随你一次。只令你在逞能之前想想,立功无需急于一时半刻,但你若有了丝毫差错,我可就无颜向你爹娘交代了。”   狄青敏锐地听出陆辞口吻中的无奈,心里顿时一凉。   他脸色唰白,浑身都僵硬了一般,全然不知所措。   却是陆辞高估他了——在涉及公祖的事上,他行动多以本能为主,并未想那么仔细。   他听得敌袭的消息后,头个反应就是公祖要有麻烦。   若是从前,他有着不能给公祖添乱的自知之明,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但在经历过这些时日的辛苦训练后,他不止武艺上大有进益,心境上也跟着突飞猛进了。   平日里,他虽闷不吭声,却悄悄拿自己同身边人做着对比。   这一比下来,他本就不是迟钝人,立马就能意识到,其实如今的自己所能派上的用场,已比一寻常兵士要大上许多了。   既然如此,他当然不能再躲在公祖身后,而得挺身而出,为公祖分忧才是。   然而,刚因好不容易能回报上公祖一星半点感到雀跃的狄青,很快就因这话而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大意之下,究竟忽略了什么。   他想当然下的轻率举止,叫公祖多为难啊!   狄青越想越觉羞愧,几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   他面红耳赤的模样落在陆辞眼里,就知他将事态想得太严重了。   陆辞一开始虽有所误解,但到此时,哪儿还瞧不出来这傻小子根本不是因为急于立功,才瞒着他穿上步卒战衣,而纯粹是想替他排忧解难罢了。   “你啊。”   陆辞笑着地摇了摇头,习惯性地想揉揉狄青脑袋,以缓和一下气氛。   却很快发现,以俩人目前近乎一样的身量,这动作已不太合适了。   他极自然地将手一沉,就要落在狄青肩上。   狄青反应要更快一些,想也不想地将脑袋一低,方便陆辞揉得方便舒服。   “……”既然对方这般自觉,陆辞便顺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笑道:“莫要胡思乱想。我如何不知你想助我一臂之力的心意?同你说开,也并非是要怪罪于你。只是你年岁尚轻,想事往往不够全面。下回再如此行事前,你当先与我做商议,才好做出最妥当的安排。”   看狄青情绪仍是低落,愧疚得无以复加的模样,陆辞也不多劝,而是唤了一军尉来,当着狄青的面,将他近来在军营中的成绩问了个一清二楚。   “既然他长于操弩骑射,就莫着步卒衣了。”   陆辞在了解狄青所长后,当机立断,临时将他调入李超所领的飞鹰营,以便他发挥所长。   放在平日,要进入最为精锐的飞鹰营,必定要经过一番严苛筛选。   但事急从权,陆辞做出这一决定时,所有人都反应平静,并无反对之意。   毕竟这些天来,狄青在营房中历练的优异表现,众人都看在眼里,李超更是对此一清二楚,多加赞赏的。   哪怕不冲着陆知州的面子,营中能多这么一位看重的好苗子,他也毫无异议。   况且,陆辞是明摆着要费心血培养这位义弟的,闲暇时也没少见狄青念书背诵写文章,想必是要走贡举的路子,又如何会同他们这些从伍的泥腿子有冲突。   而狄青的心绪也随着陆辞的态度变化和安排,一道大起大落。   他满心以为,自己乱作主张,给公祖惹了麻烦,不挨顿训斥已是公祖善心,当然不能继续留下。   却不想峰回路转,陆辞问清楚情况后,就将他转调到更便于他发挥本事的飞鹰营了 。   等换上飞鹰营的军服,握着最熟悉的兵器,重新站在城墙上后——   狄青面沉如水,侧身眯眼,手持寻常人根本拉不开的九斗强弓,轻轻松松地就拉了个满月。   他身边的其他飞鹰营兵士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得耳边‘啪’一声再熟悉不过的脆响。   箭如流星,鹤舞霜翎。   正中位于三百步开外,嚣张冲在队列最前的那名吐蕃兵,将其利落射落马下。   对耳畔此起彼伏的叫好喝彩声,狄青置若罔闻。   三百步的定射距离,对因陆辞激励才学射不久的普通步卒而言,显然难于登天。   对精于弓弩的飞鹰营军士而言,对此距离能有把握的,也是寥寥无几。   看狄青那漂亮一箭,连李超都为之眼前一亮。   他也不敢打包票能一箭射中,但看狄青毫无得意的从容神态,却不似侥幸得之。   狄青毫不在意他们的反应,专心致志地盯着越发逼近的吐蕃兵,很快选定了下一个目标。   他看都不看,手底下取箭的速度却是飞快,很快再次引弦弯弓,将又一名吐蕃骑兵射落马下。   ——三万吐蕃兵,又能如何?   只要给自己三万支箭,他便不惧射个三万次。   作者有话要说:  经过《神棍》那本后,我已深刻意识到,自己对打仗部分实在是不咋会写,于是扬长避短,这次就不会具体写了   只等再一章把狄青的高光打上,对战术什么的大家不要太期待啊。   注释:   1.曹玮的三都谷决战:   没有逗引埋伏,更没有迂回包抄,曹玮军中冲出了100名骑兵,正面直奔吐蕃主将。临近目标,突然散开,最后面的一位骑士张弓搭箭,一箭正中目标。历史记住了他的名字,是骁将李超。之后曹玮驱兵大进,吐蕃人全面崩溃,败退20里,一路死伤万余人。此战之后,吐蕃人终北宋一朝都不敢侵犯汉地,近百年的和平,是曹玮血战的功劳。(《如果这是宋史3》)   2.步卒穿的一领步人甲 (《画说中国历代甲胄》) 第二百零九章   不过眨眼功夫,一派面无表情的狄青,指间翎光凌厉,箭矢疾出,又将几名位于队列最前的吐蕃兵射落马下。   弓如霹雳弦惊,竟是百发百中,箭无虚发。   哪怕因吐蕃骑兵足有三万之众,射落的仅是九牛一毛,折损区区数人,根本吓不停听从军令,继续前冲的吐蕃兵……   也瞬间让原以为他不过是力气大些、主要还是仗着运气好才连中最初两人的城头将士,都难以自抑地感到了自惭形秽。   狄青来到兵营随他们训练,才有多久?   在狄青连中开头那两人时,就有兵士瞧得眼热,也像模像样地拉开弓身,往吐蕃军的方向射去。   毕竟他们原认为,狄青平日表现再优异,身手再漂亮,真临战场时,作为一名新兵蛋子,也难免吓成软脚虾。   不拖后腿已经不错了,根本不能指望他能派上什么用场。   更何况吐蕃军兵力强盛,来势汹汹,连训练有素,随曹玮多次征战的秦州军士都感到胆寒,更没人会对狄青寄以什么期许。   现见狄青大放异彩,他们在惊诧之余,不免产生了‘这许是不难’的错觉。   连个毛都没长齐、娇生惯养的小郎君都能做到的事,他们怎么可能不行!   然而抱有大展身手,压下狄青风头的那几名兵卒的幻想,很快彻彻底底地击碎了——他们怀着要表现的澎湃热血,虽勉强拉开了弓,也将箭射了出去,却尴尬地在飞到了半路时,就因没了力道推动,歪歪斜斜地掉了下来。   连地方都到不了,就更别说杀敌的准头了。   最让他们眼疼的是,刚见到自己的箭矢半途坠地,再望一眼狄青,就似不知疲倦般,将一道道箭矢射出,又轻轻巧巧地取了几人性命。   ……这可真是活见鬼了!   虚岁也才十五的小郎君,虽长了一身精瘦的腱子肉,但怎么比不上成人的魁梧壮实。   哪儿来的那身古怪神力,又怎么可能短短数月就练出来那样的准头!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之余,又忍不住羞得面红耳赤。   托这盆冷水,他们原本被狄青带得亢奋轻率的那点苗头也灭了,只老老实实地手持弓箭,宛若刚才无事发生一般,同其他同袍一起,耐心等待敌军进入射程之内。   ——别看烟尘漫天,马蹄激起的土灰滚滚,闹得声势很是浩大。   之所以能让狄青一枝独秀到现在,根本缘由,便是吐蕃军仍未进入秦州城头卫军的一射之地。   至于留意到这份攀比炫技的小心思、却因有着自知之明、在掂量过自己实力后,选择默默钦佩的其他将士……   要不是形势实在严峻,光是欣赏到他们雷声大雨点小,最后落得灰溜溜的小模样,怕都忍不住‘同情’地笑出声来。   没那金刚钻,瞎揽什么瓷器活?   好不容易憋住笑后,他们再看狄青,又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刚才动静虽不大,不至于引起军尉的不满,好歹也算场小插曲。   作为这场小波澜的核心的狄青,却完全没留意到这头的动静,自始至终,都只全神贯注地目视前方。   细心的人还发现,他射出箭矢的速度,甚至还因越发娴熟而越变越快。   当距三百步之遥时,姑且未曾落空,更何况是敌军愈发逼近的现在了——狄青但凡出手,就一射一个准的。   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还是他宛若久经锤炼的平稳和冷静。   哪儿有寻常兵士初上沙场时,要么手忙脚乱,要么不敢见血,非得狠下心逼自己一逼的生涩紧张?   众人咂舌之余,却不知晓,他们对于狄青的认知,一开始就存在着老大的误会。   他哪儿会是什么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只知舞文弄墨的公子哥。   同岁孩童尚在蹒跚学步时,狄青不但天生力大,还敢漫山遍野跑,等再打一些,就已自己琢磨出一把小弓,对着野物射。   跟狡猾地擅长利用地貌掩藏身形、一旦发现不妥,就会飞窜逃跑的猎物相比,这些不会被他的箭吓跑,而是会锲而不舍地继续往前冲的吐蕃兵,活像是一个个再简单不过的活靶子。   狄青一箭一个,好不自如。   哪怕偶尔准头歪了些,未射中要害,但也足够让对方受伤落马。   接着就连惨叫都发不出,便被接踵而来的后头骑兵踩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即使如此,狄青蹙起的眉头也不曾有过半点放松,更没有丝毫的沾沾自喜。   他纵射得再准,再狠、一次也只能杀一敌。   城中纵因公祖的命令,赶制了许多箭矢,数量终究有限。   且等真正接近后,吐蕃兵定会架起防盾,专心攻墙,断不可能蠢得站在低处,同居高临下的他们缠斗太久。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八十、六十……   “愣着作甚!速速放箭!”   在狄青那叫人叹为观止的神射跟前酝酿了半天,终于能说出这话的军尉们,这一嗓子喊得无比用劲,简直震耳欲聋。   连沉浸在机械性的动作中的狄青,也惊了一惊,下意识地回了个头。   攒了半天劲儿没地方使的飞鹰营弓手们,却是等待这一号令久矣。   几声令下,寒光闪闪的箭雨无情地覆盖了第一大波吐蕃骑兵,让不顾一切地朝城墙发起进攻的他们嗷嗷惨叫着倒了一大片。   守军倏然为之雀跃,原先悄悄藏匿在心里的那丝忐忑,也被这波汹涌箭雨所带去了。   从这开始,狄青的箭矢虽然仍越发越快,准头更是不再有过误差,但被淹没在无数箭枝的来往翻飞中,也不再引人注目了。   狄青抿了抿唇,丝毫不觉失落,反而打心底地感到高兴。   ——他之前拼了命的努力,都没能做到将吐蕃军的推进阻拦片刻,但这气势凌人的箭雨,却成功做到了。   一晃眼就倒下了两百多弟兄,吐蕃骑兵再勇不惧死,也本能地迟疑了一瞬。   宋军可不会放过他们片刻的迟疑,当即又带领着城头上的兵士,再次对底下敌兵发出了密集可怖的箭雨。   不过李立遵对扬名立威势在必得,能在吐蕃当权多年,显然这会儿脑子不甚清醒,也不可能是会以卵击石的草包。   他对大宋敢‘先礼后兵’,就是因为摸清楚了宋军外强中干的本质,打心底地瞧不起他们。   连威名远扬的老将曹玮,因手底下只有那少得可怜的六千兵士,都不被他放在眼里。   曹玮再厉害,在他兵马五倍于对方的时候,难道还能翻天?   李立遵铁了心要攻打秦州,正在秘密备军时,又得了个天大喜讯。   曹玮收拾包袱滚蛋了,取代他知秦州的,居然是乳臭未干,又弱不禁风的文臣!   如此天赐良机,李立遵要肯放过,那就不可能坐的上今日的位子了。   在仿佛无穷无尽的箭雨中,吐蕃军的冲势不可避免地受到了阻碍。   他们身上虽也穿着防护的甲胄,但脖颈等要害处,却是防不住的。   宋军中虽然就狄青和李超有那百步穿杨的准头,但在陆辞的鼓励和奖赏制度下,原本只持长兵的步卒们也被勾动心思,主动学起了弓射。   这会儿离得近,人又多,射出去后汇成乌压压的一片,哪怕无需准头,也能将人扎成无数个窟窿。   李立遵亲自坐镇中军,虽隔得远,但此起彼伏的惨叫,和推行不动的军势,还是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妙。   按他原先的算盘,自己不惜一路秘行军来,按理该能成功打秦州一个措手不及的。   怎么会这般惨烈?   李立遵拧紧眉头。   哪怕是新知州因爱惜性命,望风而逃,也比这副仿佛早有防备、以逸待劳的从容,要可信的多啊。   他痛下血本,把三万完全效忠自己的精锐骑兵带出来,是对秦州志在必得,可没做过开局就损失这么多人马的准备。   是撤还是不撤?   李立遵内心煎熬。   开局已是不利了,此时撤回,就只损失千余人马,可派出斥候,探听情况后,再作打算。   但撤回也意味着,自己这宝贵的千余骑兵,就这么白白葬送了,顶多只派上了探路石的小用场!   李立遵着实不甘心。   按他推算,即便是他行军途中走漏了消息,才叫宋军有所准备。   但只有短短几天,哪怕那文人是诸葛孔明在世,也不可能来一出草船借箭的把戏,叫秦州脱胎换骨。   箭势密集如雨,固然可怖,但可怜巴巴的只拥有六千军士的小小秦州,能有多大的底子,能经得起这样庞大的耗费?   把有限的箭矢使得这般凶猛,也可能证明是他们乱了阵脚下的混乱抵抗。   若真是如此,他的撤退,岂不成了惧战的窝囊,或是被唬住的愚蠢了吗?   ——不仅赔了千余兵士,伤了士气,还给了城中守军喘息的时间。   李立遵深吸口气。   眼睁睁地看着人马在箭雨下痛苦哀嚎,一波波地倒下,他的确心如刀割。   但……   他狠心一咬牙,还是决定赌一把。   李立遵一边心里滴血,一边焦躁地等待着箭势转弱、宋军露出颓势时,城墙上的陆辞应景地披着一身战袍,也在专心观战。   他之所以不去插手军尉们的指挥调度,不仅是信任由曹玮亲手练出的这支劲武,也不止是自信于自己亲手监督、才不复陈败的军械。   而纯粹是太过清楚,自己身为秦州权力最高的指挥官,在行兵打仗上却是个绝对的外行人。   与其指手画脚,纸上谈兵,叫军尉们束手束脚,还不如一开始就痛快站到一边,让他们尽情发挥。   陆辞这份明确的信任,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得出来。   以李超为首的一干将领,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是既感动,又敬佩的。   尤其陆辞的退让背后,可不是寻常文官那贪生怕死、摆脱责任的畏战。   而恰恰相反,是一早就猜透了吐蕃那边的心思,还不顾一些幕职官的劝阻,始终如一的积极备战。   众所周知的是,撇开这份难能可贵的放权不说,新知州虽未似曹将军那样亲自上场,威武震天,实际上发挥的作用,却丝毫不弱于曹将军的。   将士们身上所穿的结实簇新的甲胄,箭囊里充足的箭枝,被工匠耐心修缮过的兵器,还有不久前研制出来、还没真正使用过新军械……哪一件不是陆知州的功劳?   陆辞安安静静地看了一阵,忽召来李超,小声询问了句什么。   匆忙赶来的李超闻言一愕,忍不住笑着猛力点头,立马跑着去归位了。   半柱香的功夫一晃而过。   在士气渐渐高涨的宋军眼里,仿佛只过去短短一瞬。   但在艰难推进、死伤飞快的吐蕃主帅李立遵眼里,却漫长得似过了几个春秋。   就在吐蕃死伤的兵士濒近四千时,他再坐不住了,正要恨恨地先鸣金收兵时,就眼前倏然一亮。   那仿佛无穷无尽的可怕箭势,明显地减弱了!   “都不许退!”李立遵只觉浑身的血液都窜上了脑门,当机立断,高声喝道:“敌军箭矢将绝,立即发动攻城,敢退者——斩!!!”   他的话语很快通过几名亲信副将的口传开。   但对于愈发惶恐,生出怯意的吐蕃军而言,最好使的,还不是主帅的威胁和号令。   而所有人都能清楚看到的宋军箭势——的的确确是减弱了啊!   对于箭雨的惧怕,瞬间转成了受辱的愤怒和仇恨。   特别是出师不利,猛然承受了远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的损失的李立遵,更是激动得无以复加。   待破城之后,他定要将主持反击的那可恨的、卑劣的宋人亲手逮住,施以百般酷刑,方能雪恨!   吐蕃主帅还没想好要施加那些刑罚,顶着不可避免地变得微弱的箭雨冲到城墙跟前,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吐蕃兵们,就迸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明明已然露出云收雨歇之势的箭势,竟是无耻地来了个翻脸比翻书还快。   一下从淫雨霏霏转了逐浪排空,以前所未有的强猛之事重重压下,把靠近城墙的千余吐蕃兵都扎成了血淋淋的筛子!   “啊——!!!!”   还在中军亲自鼓舞士气的李立遵,虽距骤然加强这波箭势颇远,而并未被波及到,但如何不被眼前的一幕气得目眦欲裂,七窍生烟?!   而实际上,连心血来潮下突然向李超提出这一建议的陆辞,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原来吐蕃人对宋人如此信任,面对突然减弱的箭势,都不会怀疑一下是否有诈的吗?   陆辞感慨万千。   他本来只是打算靠虚实掺和,小小忽悠一下他们,逗着玩的。 第二百一十章   经陆辞心血来潮的这么一折腾,亲眼看着又一大波精锐骑兵惨死在箭雨之下的李立遵,饶是在过去经过不少大风大浪,未被当场气得吐血,仍是心悸气短了好一会儿。   待他抚着胸口,在亲兵的搀扶下缓过这口气,就毫不犹豫地下令撤兵。   ——毕竟,他已为错估城中虚实,付出过极其惨烈的代价了。   李立遵这一声令下,被刚才那一幕震得肝胆俱寒、只因不敢抗令才不住前冲的吐蕃骑兵们,也打心底地松了口气。   显然,他们谁也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宋军那没完没了的箭究竟何时用完。   得了号令后,他们想也不想地撇下一地痛苦哀嚎着,半死不活的伤兵,只勉强维持着前后秩序,就似潮水般往后营急速退去。   见到他们毫不恋战、爽快撤退的姿态,正杀得兴起的城墙守兵皆忍不住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居高临下,撒箭如雨,竟是这般痛快!   往日嚣张跋扈、无往不利的吐蕃兵,总算有了被当落水狗般迎头痛击、不得不灰溜溜地撤退的一日!   狄青眉头微蹙,轻抿着唇,并未参与到周边人热闹的讨论中。   敌兵退走飞快,很快就离开了守兵的弓箭射程,却还在他的射程之内。   狄青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时机,一声不吭地拉弓搭弦,不住以箭枝‘欢送’。   直到吐蕃兵彻底退出他箭矢所能企及的范围了,他才恋恋不舍地收了手。   随着身体里那根一直紧绷、却也支撑着他不住作战的弦被猛然松开,他方意识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居然连站立的气力都所剩无几了。   他也不挑剔,径直往边上一靠,就要就近歇在城墙的厚砖上。   ——却落在了一个沁着淡淡熏香的温暖怀抱中。   狄青双目瞪大,悚然而惊,整个人简直跟着了火似地弹跳起来:“公、公祖!”   顺势让他靠住的那怀抱主人,可不正是他心心念念多时的陆公祖!   陆辞见他这般反应,不由揶揄道:“仅凭手中弓箭,连索近百敌首,艳惊四座的狄飞鹰,未被初涉沙场的鲜血淋漓吓到,怎却被我给惊了一跳?”   狄青却破天荒地没被他的话逗得脸红,而是下意识地将他腰身环住,往后边匆匆一带,又警惕地四下梭巡一圈,直到确定到安全地方了,才舒出口气来。   他虽亲眼看着吐蕃兵撤走了,但谁又能保证,敌军没有射箭好手,一直埋伏着等陆辞出来?   陆辞冷不防被环住腰身,当场有些意外,但看清狄青如此审慎后,就不禁失笑了。   他领会到狄青用意,并未当这是紧张过度、大惊小怪,而是温和致谢:“是我大意了,幸有狄弟小心慎重。”   狄青用力地点了点头,这才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一脸严肃道:“公祖安危至关紧要,万万不得掉以轻心。”   陆辞眨了眨眼,轻笑应道:“好。”   狄青说这话时,全凭本能,完全没注意到是否失礼冒犯。   等看到陆辞近乎乖巧地眨眼应诺后,他惊诧之余,脑子反而转为一片空白了。   等记忆恢复,他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心急担忧之下,究竟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失礼后,倏然抑制不住脸颊涨红。   对公祖说那些形同训斥的话,他怕不是狂妄得快上天了!   还擅自搂抱住了公祖的腰。   那腰……   那细腰……   狄青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回想刚刚手臂间的触感后,满脸倏然涨得红,手里紧攥的弓箭,也随着他的忙乱手脚而到处乱晃:“我,我刚刚那只是……”   陆辞笑吟吟地看着他,贴心地为他补上:“关心则乱。”   狄青疯狂点头,如鸡啄米。   陆辞见他这般慌张,顿时起了想逗他的心思,于是笑着加道:“也是发自真心,想训我挺久了吧?”   狄青听了这话,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头就已经又点了一下。   狄青:“……”   陆辞挑了挑眉:“果然如此,总算承认了。”   狄青急得不知说什么好,直到看着公祖面上那灿烂的笑意,才将满心慌乱,化作柔软的无奈:“……公祖!”   “不闹你了。”陆辞笑着握住他一手,亲自领着他往城墙下走,边走边道:“你当自己是铁打的人,都不知疲累?我看你的手都已经抖成这样了,可比你老实。”   陆辞虽站在高处,一直督看战局,但目光也没少落在狄青身上。   比起对那手让众人为之惊叹的高超箭法,他更关心的,却是狄青能否维持这厉害的准头,而是会否被流箭所伤,身体还吃不吃得消等问题。   吐蕃兵宣告撤退时,其他守兵们都已抑制不住地欢欣鼓舞了,唯有狄青还紧绷着一张脸,不到彻底射不到敌人了,根本没有休息的意思。   陆辞毫不犹豫地朝他走去,刚巧就接住了差点一头栽倒在冷硬墙砖上的人。   因握着狄青的手,他能更加清晰地感觉到手上筋脉的搏动、肌肉因过度疲劳而导致的发烫、以及不受控制的颤抖。   他难掩心疼,握着的力道立即放轻柔了几分:“赶紧回去泡泡热水,我再帮你按按。”   陆辞未发觉的是,话音刚落,一直心怀忐忑的狄青的眸光,一下就凝固了。   在一片虚无中,唯有公祖刚说的话语在不住回荡。   ……按按?   狄青晕陶陶间,感觉发烫的不止是手心、指间,还有脸颊。   ……还是公祖亲自帮他按按?   他脚底软绵绵的,脑子不受抑制地开始回想上一次仔细洗手,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着。   明明理智上想要推拒,但哪怕话已到了嘴边,他都舍不得说出来。   最后,狄青强压下不住骚动的良心,厚颜无耻地说服了自己。   横竖,他方才场上表现还可入目,那……即便受公祖的厚待为嘉奖,也、也不算过分吧。   狄青饱含心虚,小心瞟了陆辞含笑的漂亮侧脸一眼,心情一下又欢喜期待得飘了起来。   耳边回荡的是其他兵士对他方才表现的高声称赞,落在他肩头、后背上的善意拍击源源不断,似英雄般被簇拥着下来。   对于这些,狄青都不在乎。   他满脑子只想着这么一件事——不论上回仔细洗手是什么时候,等公祖给他按完,他起码在之后的一个月内都不想再洗了。   跟泡在蜜糖里,喜悦得不知今夕何夕的狄青相比,在草草建好的营寨中的李立遵,心情则是恶劣得无以复加。   “卑鄙无耻、奸猾狡诈的宋人!”   他一想到双方才打照面,甚至连城墙都还没真正靠近,就已因自己过于轻敌,而大有损伤的宝贵兵马,怒火就一阵一阵地不住上涌:“待城破之日,我定要亲手将他人头割下,城头挂上十天十夜!”   他原是想欺对面不过是个连沙场都未上过、纯粹是得罪了朝中权贵,而被放逐到这穷乡僻壤的文臣,才一上来就采取了攻猛之势。   却不料对方胆没被吓破,倒是自己这边的士气被捅了个窟窿,漏了大半。   原想着捏颗软柿子,谁能想到,他满怀雄心壮志而来,却是结结实实地踢在了一块铁板上?!   等温逋奇知晓了自己竟被个名不经传的文官打得丢盔卸甲,元气大伤,那何谈立威,分明是折兵又丢人来了!   李立遵怒火滔天地在帐中骂骂咧咧,亲兵也不敢靠近,只有埋头噤声,恐惧地等他发作完。   而愤怒得恨不得当场就将陆辞碎尸万段的李立遵没想到的是,宋军里也有个人,精准明确地盯上了他。   陆辞既承诺过要给狄青按手,果真就没有食言的意思。   在将从那酒楼里打包来的菜肴热好摆上之前,他先将狄青一身被汗水黏在身上的甲胄剥下,不顾对方有多害羞躲闪、面红耳赤,都亲自将他浑身上下检查了个遍。   确定没有伤口后,他也就安心了:“敌军再来时,也要这么小心,记得了么?”   狄青光着的身躯,此时就跟煮熟的虾子一样,浑身的感官都聚集到被那温温凉凉的触碰的一处背脊上了,不管陆辞此时说什么,他都只会无脑点头。   陆辞不知他已彻底跑了魂儿,当是听了进去,遂放心点头。   热汤很快备好,他看着狄青同手同脚地迈进木桶,泡住大半个身子后,就让他将双手伸出,浸在另备的药汤之中,轻柔地按了起来。   他也不是乱按。在现代时,他就有过因劳累过度,而手部肌肉损耗过大的病症,在理疗师那治疗了颇长一段时日后,他自然就跟着学会了一些简单手法。   他一边按,一边看向被蒸腾白雾所笼罩,一身通红的狄青,不时询道:“这力道可还合适?是否疼痛?”   然而狄青一昧点头,半张脸还始终埋在水下,叫他看不仔细,也分辨不出话的真假,唯有凭自己感觉继续按了。   不知按了多久,陆辞最后还是因李超前来通报,才不得不作了停止。   他笑着在狄青的手上捏了一捏:“你先休息,有事喊你。”   狄青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陆辞转身向下仆吩咐道:“水太温了,添些热的来。”   下仆赶忙应是。   陆辞叮嘱狄青:“你既累了,就莫再热汤中泡太久,还是上床榻歇息合适。”   狄青胡乱点头。   陆辞再叮咛了下仆几句,才出了房门。   听得房门被合上发出的轻轻响动,狄青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脸色微妙、羞耻、而古怪。   他不是不想起,而是身上不知怎的又……   暂不能起。 第二百一十一章   在经过半日短暂的休整后,恢复士气的吐蕃军,在李立遵的亲自指挥下,再次对秦州城发起了强猛的攻势。   而城墙上的大宋守兵,则在陆辞的命令下,只留下了一批精气最足的,毫无畏惧地以箭矢相抗。   战况最为激烈时,一是因体力耗尽,二是因那点不可告人的心猿意马,不知不觉地就在浴桶里熟睡过去的狄青,也终于醒转。   当他得知前线再起战火时,既是懊恼,又是心急如焚。   他匆匆忙忙地抓上弓箭,甲胄索性就一边往城墙赶,一边随随便便往身上套了。   也是他体力傲人,一路风驰电掣而来,只喘息得稍急一些,连脸都不带红的。刚一赶到城楼之下,正要攀梯,一眼就看到最为醒目的公祖了。   陆辞的唇角一如既往地噙着温柔笑意,哪怕战况很是焦灼,箭矢又即将用尽,局势好似渐转不妙,他也仍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   镇定就如恐慌,历来是会传染人的,受他影响,即使明知箭矢越用越少,马上要告罄而忧心忡忡的李超,不禁也慌不起来。   他此时寻陆辞商榷的,是曹玮将军临走前,布下的那一擒贼擒王的战术。   陆辞听完,却摇头道:“并非是我信不过李军尉的本事,而是此策风险太大,也得看他们是否肯配合。”   李超箭术固然高明,但李立遵可是个惜命的——自始至终,都不曾在一射之地中露过半次面,身边更是被诸多甲胄之士围得密不透风。   要想接近李立遵,取其性命,谈何容易。   李超急道:“末将只需百余骑兵开路,定能靠近那蕃僧!”   陆辞温和道:“李军尉武勇忠悍,我深为敬佩。只是那蕃僧狡猾,向来惜命,此策仰仗一个掉以轻心,措手不及,如何能保障他就会傻愣在原地,而非扭头就跑?”   “若是叫那蕃僧逃脱,此举无异于打草惊蛇,再要接近,怕是无望了。而在未能达成目的的情况下,李军尉孤身深入敌营,下场又会如何?”   怕不是得身陷敌军重重包围,当场殉国。   李超做梦也没想到,会从素来蔑视他们这些从伍的‘泥腿子’的文官口中,听到这么熨帖的关怀来。   他心中发烫,一时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待听得陆辞最后一句,才猛然惊醒,毫不犹豫道:“末将不惧——”   陆辞无奈道:“我与李军尉并肩作战,岂能不知你一身忠肝义胆,绝非贪生怕死、惧战不前之辈?只是双方本就兵力悬殊,李军尉所领之飞鹰营,又为最为精锐的战力。李军尉一旦有了半点闪失,我方士气定将锐减,战力亦受重挫,怕是退而守城也不得了。”   除去他所点出的这两处外,他隐去不说的,还有兵营中的掌控力这点。   曹玮原知秦州时,就最为看重李超,多对其赏识,特创飞鹰一营,供其发挥所长。   后者极其感念曹玮提拔,对曹玮卸任前,特意对他下达的‘听从陆辞指示’的叮咛,也一直极为遵守,不曾有过半分违背。   要不是有在军中极有威望的李超毫无保留的支持和协调,陆辞明面上虽有调度秦州军队之权,但命令被一层层地执行下去,底下人各怀心思,可就不能保证能被施行到什么程度了。   因此,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让李超前去,形同孤注一掷地执行这一计划的。   李超听出陆辞心意坚定,加上也被劝动,于是唇嗫嚅片刻,最后选择了沉默不言。   不知何时已攀上城头来,听得后半段的狄青,却是眼前一亮。   然而自动请缨的话还未出口,就被他默默地咽了回去。   ——最为挂心他安危的公祖,绝不会同意他轻身犯险的。那么一来,自己当众提出这一轻狂请求,就铁定会让公祖倍感为难。   但让他对形同送到眼前的机会视而不见,他又着实做不到。   狄青左右为难,紧紧地攥着弓身,半晌下定决心,在李超走后,走上前去,鼓起勇气,向陆辞道:“公祖,我……有一冒昧之请。”   陆辞心神还在战况激烈的战场上,听到狄青的声音,才醒过神来,意外道:“你怎那么早就醒了?”   狄青一愣,就听公祖道:“我还特意让人把凝神静气的香点多了几份,就想让你多歇一阵,着实不必太早过来。你年岁到底还小,倘若过多损耗,于身体定会百害无益。”   狄青怔怔地看向陆辞,心口软绵绵的,全是感动。   难怪他破天荒地睡那么沉,原来是公祖特意吩咐过的……   陆辞见他不说话,以为是心里不信、只不敢反驳,便叹了口气,老气横秋道:“正所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别当是危言耸听,我可不会无事唬你玩。”   狄青连忙摇头:“公祖之言,青定然听从,绝无不信之理。”   陆辞睨他一眼。   相处那么久,他哪儿不知,狄青他年纪虽小,瞧着也老实,却是个心里极有主意的。   人既然都来到这里了,他若强行打发人回去歇息,怕也不好。   于是他无奈挑眉,松口道:“……今日顶多再让你待两个时辰。”   果然就让一脸凝重的狄青欢呼雀跃起来:“多谢公祖!”   陆辞失笑:“明明是让你吃苦卖命,看你这反应,倒跟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狄青使劲儿抿着的嘴角,却是抑制不住地上扬。   在他眼中,的确是占大便宜了。   长年以来,一直都只厚颜无耻地接受着公祖的关怀照料,未能付出一星半点,仅是尽可能地不添额外麻烦。   如今好不容易天赐良机,凭这身托公祖福学来的小本事,总算能为公祖出点力气,回报一二,他如何会不欢喜?   ——在这样强烈的执念和牵挂前,哪怕是再浓十倍的安神香,都不可能会管用的。   面对来势汹汹、面目狰狞的吐蕃兵,他虽是初上沙场,却从未有分毫畏惧。   不仅是因他居高临下,身着甲胄,而是因为他时时刻刻都牢记着,自己身后有着什么。   ——他的背后,是毫无防备的大宋城池,而城池之中,有他最为心爱,愿豁出性命去守护、去回报的公祖。   半步都不能退,半刻也不能辞。   见陆辞将要离开,狄青如梦初醒,想也不想地攥住陆辞一片衣袂:“公、公祖。我还有话想说。”   那攥的力气虽不大,却让陆辞有些惊讶。   他好整以暇地笑了笑,站定了,回身,饶有兴致地看向狄青:“狄弟请讲。”   狄青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心跳乱了几拍,但到底记得正事要紧,很快凛了心神,仔细阐述起自己的小盘算来。   他与其余只要能射中敌兵就大为欢喜的兵士不同的是,从头到尾,都分神盯着那甲胄最胡里花哨,战马也最为高挺神气的敌将——李立遵。   奈何李立遵十分看重自己性命,一直稳居中军,只在背后呜哇鬼叫地指挥,不曾往他射程范围内靠近过半步。   有几次略微近些了,但他估量过后,仍不觉有超过五成的把握,唯恐打草惊蛇,唯有忍痛作罢。   想要靠近李立遵,李超想的是主动出城,靠少量骑兵发动突袭,制造混乱,实施起来注定重重困难。   狄青所想的,则是完全相反的方法。   比起主动接近李立遵,倒不如设法让李立遵靠过来。   那李立遵又会在何时放弃警惕,主动上前?   不外乎是自以为胜券在握,或是发现了宋军破绽,急功近利的时候……   陆辞认真听完,沉吟片刻后,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狄青反而不敢相信了:“当真可行么?”   陆辞打趣他道:“我似是徇私之人么?”   狄青使劲儿摇头。   陆辞原还想玩笑他句,看他这般正经模样,倒不忍心逗了,于是正色道:“若是能成,那自是再好不过,即使不成,也谈不上有甚么损失。你心里莫要负担太大,发挥反倒失常了。”   狄青点头如捣蒜。   陆辞又叮嘱他几句,才悠然转身离去。   而陆辞一走,狄青一回身,也倏然恢复毫无表情的漠然了。   他并不挑地方,目光往四下一扫,就瞄到个空位,俯身趴下。   接着麻利地掏出弓箭来,照常对底下连射起来。   箭无虚发。   这次的攻城中,因李立遵已有了防备,加上箭势不如之前,在这场双方僵持之中,戴上笨拙防具的吐蕃军的伤亡不比初打照面的大,但也未能真正靠近城墙半步就是了。   箭矢彻底耗尽前,陆辞就命人停下了箭势,再命人立即架出改良过的那四十张床弩。   结果让宋军一方感到万般哭笑不得的是,即便箭势骤停,因不久前才被戏耍了一番,以至于对宋军的‘信用’没了信任的李立遵一方,仍旧满怀警惕。   李立遵甚至还勃然大怒,想也不想道:“这厮还想故技重施,难不成是当我是没脑子的!?”   尸首尤温,对面却因尝到甜头,还当他是个不知长一智的蠢物,要继续耍弄!   于是乎,在这货真价实的空挡之中,吐蕃军非但没趁势大进,还不假思索地往后退了一步,同宋军大眼瞪小眼,咬定了这又是一场要命的骗局。   陆辞:还真不是。   等自作聪明的李立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宋军底子虽厚、箭矢却也绝非无穷无尽,而暴露在自己眼前的,是个毫不作假的空当时……   一张张寒光闪烁,能洞重札的强力床弩,已经顺利就位,在兵士的操控下,杀气腾腾地对准了犹如惊弓之鸟的吐蕃兵。   李立遵一脸麻木。   这极其可恶,万分该死,卑鄙无耻……的宋人! 第二百一十二章   被陆辞恶趣味地命名为‘开口笑’的改良床弩,虽是初次亮相,却丝毫不妨碍它们接下来这番将吐蕃军射得满头包的出色发挥。   看着骑兵们就如一个个活靶子般,被那‘一开口’就能毫不客气地射出几十根箭矢,皆是连甲胄亦能轻易洞穿的可怖力道后,李立遵再对花招百出的秦州知州恨得咬牙切齿,也不得不选择了偃旗息鼓,撤回后营。   两天交锋下来,他靠兵士的性命,看似是将秦州城的箭矢储备消耗大半了,但真说出现转机,峰回路转……又是相去甚远。   原以为在箭矢耗尽后、陆辞就将无计可施的李立遵,如今望着那一架架寒光森森的床弩,只觉脑壳发疼,彻底没了之前的信心了。   谁又能打包票,说那诡计多端、卑鄙无耻的宋人,在床弩之后就不会再冒出新的招数了?   ——连李立遵也没料到的是,自己的这份忧虑,在休整几日后的重新进攻中,果真就得到了证实。   却说陆辞将刚完成改良的‘开口笑’拿出,实际上并未指望它们能发挥多强大的效用,更并非是如李立遵所认为的那般,是一道故意留藏的杀手锏。   而纯粹是成品出来后,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验证成效,拿吐蕃兵当现成的检验对象罢了。   现见改良后的床弩,不论在射程上也好,在威力上也罢,皆大有增进,陆辞便心满意足地赞赏了工匠一番,再命人将它们重新妥善收好了。   毕竟箭矢已所剩无几,再将床弩留在城墙上,也不过是当个摆设罢了。   甚至还因个头太大,难以挪动,随时都可能会被吐蕃军中的投石机毁坏。   连陆辞也没想到,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次见好就收,却神奇地再一次坑到了试图揣摩他心思、以制对敌之策的李立遵。   ——在营中静滞三日后,当李立遵重振旗鼓,威风凛凛地带着吐蕃骑兵再次逼近城墙,又志得意满地亮出投石机时,就惊愕地发觉,城头守兵的身边早没了那些笨重床弩的踪影,却多了些古古怪怪的长竹管。   那是什么玩意儿?   李立遵眯着眼,因离得太远,看不清楚那竹筒的具体模样,也想象不出其用处,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咯噔一下。   越是看不懂,就越觉得危机重重。   在吃过两回大亏后,李立遵虽打心底地不愿承认自己已成了惊弓之鸟,但在潜意识里,对这秦州墙上出现的任何蹊跷处,都再不敢掉以轻心了。   他即刻命令底下兵士放缓冲速,先留在一射之地外,仔细进行观察。   奈何离得过远,纵是鹰眼,也绝无可能看清,他只得命穿着最坚硬甲胄的精锐顶在最前,试探着接近。   墙头守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靠近,同时调试着手中长竹管的方向,很快就对准了他们。   李立遵心头一颤,当机立断道:“即刻后撤!”   被前几回的箭雨和床弩吓得肝胆俱裂,只碍于军令,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行的那排吐蕃兵,听得号令后,往后跑得飞快。   生怕只要晚上半步,就被那奇形怪状的竹筒里射出的东西追上,在胸口扎个大窟窿。   看吐蕃兵这般草木皆兵,一试就跑,秦州守军差点没憋住脸上严肃神色,就要捧腹大笑起来。   天地良心,他们可不是有意吓唬人,而纯粹是因第一次接触这必须俩人同时操控才能进行校准的竹管,忍不住拿远处的吐蕃兵做练习对象罢了。   李超乐道:“陆秦州连施妙计,虚实相生,真让那蕃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看吐蕃兵那小心翼翼地在‘危险的边缘试探’的小可怜模样,陆辞亦是忍俊不禁:“李军尉谬赞。我这还真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多亏了对面高看我了。”   要让接下来足足浪费了大半日功夫、提心吊胆地命人一点点靠近,终于到城墙跟前的李立遵,知道了陆辞这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可恶话,定要被结结实实地气个倒仰。   但目前的他,是无暇去想守城宋官的无耻嘴脸了。   尤其在他终于意识到,那瞧着唬人的竹筒,根本就是对面在故弄玄虚,实际上只是根本没有半点杀伤力的摆设,却叫自己当着无数兵士的面虚惊一场时,脸已气得接近紫黑。   那些老奸巨猾的宋兵,也都是装模作样的一把好手——每当他们靠近一些,那些守城将兵就要一脸森严地将竹筒口对准他们,叫他们冷汗直下,匆匆架起防盾。   然而在满头冷汗地等待好一阵后,那竹筒仍是静悄悄的,根本没半点动静。   纯粹是在吓唬他们!   李立遵开始还疑神疑鬼,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到后来除了那叫人寒毛直竖的瞄准动作外,连半枝箭都不曾出来过,他才彻底察觉出陆辞的耍人目的了。   他紧咬了发酸的牙根,为掩饰自己的恼羞成怒,赶紧命人架上笨重的攻城器械,大刀阔斧地向前挺近。   果然,哪怕是他们终于靠近多日来根本蹭不破半点油皮的城墙,守兵除了徒劳无用地继续拿那古怪竹筒对准他们外,根本做不出别的抵抗举动来。   李立遵怔愣过后,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是了,宋军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且的的确确已处于强弩之末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箭矢已经彻底耗尽的情况下,床弩又不能凭空造物,如何逞威?   枉他被对方所唱的空城计所蒙骗,白白浪费了这大半日的功夫。   要不然,此时恐怕城已然破了,如何还会由他们继续戏耍自己?   李立遵强行按下心中急躁,仰头看向城头,虽捕捉不到那抹最为可恨的身影,眼底仍是闪过一抹杀气腾腾的狞色。   可怜他填进去的那八千骑兵……   在城破之时,定要以满城百姓,特别是那狡诈宋官的性命血祭,才可稍解他心头大恨!   被复仇在望的急切冲昏头脑的李立遵,情不自禁地催马向前,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一射之地。   即使意识到不小心靠得略近了一些,他也未过多在意:宋军明摆着已无箭矢,他身边又被亲兵围得密不透风,完全无机可乘。   加上一身刀枪不入的坚实甲胄,头上戴着金盔,浑身上下暴露出来的,仅仅是不过半个指节宽的一小截颈项,根本不惧流矢。   他不得而知的是,当他不由自主地迈进这几步时,城墙上唯一一个未与身边兵士一起联手操作竹筒枪、眉清目秀间皆是少年英气,身形瘦削的小郎君,为此眼里倏然绽放出光芒来。   冷静。   镇定。   急不得。   一直紧紧盯着那穿着最豪气的敌将的狄青,几乎不敢相信,他所期待的这个时机,就这么突然地到来了。   他竭力抑制住因兴奋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指间,深深地连吸好几口气,狠狠地搓了几下手指,才定下神来。   他飞快将这几天里一直使用的强弓丢在一边,毫无留恋地换上了之前备下的那副神臂弩,眼眨也不眨地,径直将箭筒中最后所剩的三根,一次性全取了出来。   他极其清楚,机会只有一次——若一次不中,李立遵有了防备后,就不可能再遇上这样的破绽了。   狄青胸腔中心跳如擂鼓,面上却沉静如水,不管四周有多喧闹,他都置若罔闻。   他微侧过头,眯起一眼,眼睛甚至都因过度的集中力而隐隐作痛,却丝毫不影响他将那把哪怕飞鹰营中、除了李超外也无人拉得动的飞鹰强弩开满,装填完毕,再屏息静气地精心对准还在发号施令的李立遵……   若李立遵未被急功近利冲昏头脑,便不会轻易靠近城墙,更不会忽略了城头宋兵的奇怪反应。   若真是故弄玄虚,实际上已无计可施的话,在面对一个个架上器械,往上利落攀爬的吐蕃兵,又怎么会无丝毫慌乱?   眼看着敌军越发接近,城墙下聚集的吐蕃兵空前密集时,李超赶紧看向陆辞。   陆辞微一颔首,李超便想也不想地扬声喝道:“全军听令!齐——射——!!!”   在嚷嚷什么?   李立遵因离得颇远,李超又吼得撕心裂肺,未能听清。   但在短暂的错愕过后,他的脑子还未反应过来的东西,却清楚地通过眼睛反馈回来了——   城墙上的宋兵两人共同持管,听令之后,一人仍旧持筒,确保准星不变,另一人则点燃了枪中所装填的、掺有碎瓷的火药。   “轰隆————”   火光在城墙上齐齐迸射的瞬间,李立遵的耳膜也犹如被人用铁锤猛击般,被偌大声浪震得嗡一声巨响后,头痛得似要炸裂开来!   然而身体上的痛苦,远比不上眼前一幕要来得让他绝望:辛苦搭建的‘天桥’,已成了一道道烈火熊熊燃烧、迅速断裂开来的‘火桥’。   离那竹筒枪最近的吐蕃兵,首当其冲,当场被轰得血肉模糊,气绝身亡;离得稍远些的、还在天桥上的,则要么化作痛苦哀嚎的火人,滚落天桥,要么随着桥身的断裂,摔在了数丈之遥的地面上,气息奄奄;而更远一些,才刚至城墙下的兵士,要么被浑身着火的同袍的躯体砸中,要么被这场惊怖的转变吓破了胆,不顾一切地往回撤……   他的心血,他的心血啊!   李立遵在一阵恍惚过后,目眦欲裂,对陆辞的恨意,也瞬间抵达了巅峰!   他一定,一定要亲手将可恨至极的宋官……   满脑子皆是要如何将陆辞碎尸万段的李立遵,下意识地夹了马腹,催马往前行了几步。   乱不得。   李立遵强行冷静下来,咽下满腔血腥气。   不论如何,面对这惨烈伤亡,他都需立即撤军了。   他略侧过身来,不留神地暴露出更多脖颈来,向副将下令道:“速速命全军——”   话刚起头,便戛然而止。   李立遵还在嗡嗡响的耳廓,根本听不到那在一片兵荒马乱中,被淹没得极细微的一声弦响,他身边的副将们亦然。   说时迟那时快,三道炫目流星破空划来,齐中那露出的脖颈空隙。   强悍得足以贯穿百步外榆木半杆的弓弩,此时也无愧它的‘神臂’之名,在高明射手的操控下,那三支箭矢几乎命中了同一处,径直贯穿了那一小截颈项不说,还险些将脖颈给直接射断了去。   余下的强猛冲击力,竟是将李立遵给撞下了马身,直直坠到了地上。   李立遵双目圆瞪,只觉一阵难以言喻的锐痛袭来,眼前就是翻天覆地的凌乱。   在一片尘土中,他仰面躺着,喉头被不住涌现的鲜血堵住,只来得及发出意味不明的几声‘嗬嗬’,就再没了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宋代管形火器的出现。南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对军事技术颇有研究的陈规在守德安(今湖北安陆)时,使用了“以火炮药”制造的“长竹竿火枪二十余条”[注释]。作战时,由两名士兵共同使用一条,一人持枪,一人点燃枪中火药,用以喷火烧灼敌人或焚毁“天桥”(攻城器械)。南宋理宗开庆元年(1259),寿春府(今安徽寿县)制造出突火枪,把管形射击火器推进了一大步。突火枪“以巨竹为筒,内安子窠,如烧放,焰绝,然后子窠发出,如炮声,远闻百五十余步”。子窠,即子弹,它由筒内的火药燃烧后产生的气体推力射出,这是对射击原理的最初应用。“长竹竿火枪”和“突火枪”的出现,在兵器发展史上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它宣告了管形射击火器的正式诞生,为后代火器的进一步发展和近代枪炮的出现奠定了初步的基础。(《两宋文化史》)   2. 神臂弓   在远射兵器方面宋代制造了大量的弓弩,其中使用范围较广、时间又较长的是神臂弓,沈括说它“能洞重札,最为利器”。《宋史?兵志》、《容斋三笔》、《曲洧旧闻》等也盛称其为“他器弗及”的利器,可见神臂弓在当时是闻名遐迩的射远兵器。 第二百一十三章   陆辞恰好在这时抬眸,朝着李立遵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就意外将对方当场殒命的一幕尽纳眼中了。   因三枝羽箭携万钧之势,精准地命中了盔甲缝隙间的那一小截脖颈,导致被射穿气管的李立遵连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就已轰然倒地。   许是有那气势磅礴的三枝夺命箭矢在的缘故,在陆辞眼中,那人高马大、身姿魁梧的吐蕃主将失力坠落的身影……   竟是显得那么弱小、可怜、又无助。   陆辞冷静地止住向李超下达进一步指示的话头,用力地眨了眨眼。   居然不是烟雾太浓下产生的幻觉?   陆辞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无比清楚,若将敌军主帅毙命的消息宣扬开来,本就因竹筒火枪的强猛威力而死伤惨重的吐蕃兵,定会六神无主,惶然惧怕,再下令宋兵全军追击,就能将战意溃散的敌兵彻底收割。   但——   是谁做的?   明知当立即向李超下令,陆辞却一时间失了言语。   在稍纵即逝的茫然后,他猛然转过身去,笃定地看向狄青所在的方位。   敏锐地察觉到打量的目光,狄青毫不犹豫地侧过头,回以冰冷锋锐的一瞥。   陆辞愣了愣神。   数年的相处下来,他可谓见惯了狄青或是羞涩腼腆,或是强自镇定古板,甚至是惊慌失措的小表情了。   但这般傲然冷峻的模样,却是从未有过的。   毕竟是头一回,饶是狄青素来沉着稳重,此时也难免仍沉浸在蛰伏多时、成功夺得敌将性命的余韵中。   哪怕面上还勉强维持着沉静如水的假象,指尖却因难抑的亢奋,一直轻轻颤动着。   他虽有九成九的把握,被三箭同时射中颈项的李立遵几是必死无疑,但身体里紧绷着的那根弦,仍旧未有松懈。   当看到大惊失色的吐蕃副将们在惊诧过后,想也不想地就要翻身下马,查看李立遵的情况时,他当机立断,随便取了根断羽的半废之箭装填,朝着那几人的方向射去。   到底只是残箭,不论是准头还是威势,都比之前蓄势多时的必杀一击要弱上许多。   仅是靠着狄青自身的高超箭术,才在极其接近那数人的位置,颤颤巍巍地坠了下来。   然而,就是这让狄青懊恼不已,败笔于无箭可用的一下,却被本就心有余悸的那几人当成了明晃晃的威慑,当即给吓破胆了。   开什么玩笑,连一身坚实甲胄,身边护卫成群的主帅都被那鬼魅般的三箭夺了命,他们也是血肉之躯,还能幸免不成?   眼瞅着李立遵的躯体已一动不动,胸口也无丝毫起伏,残存的那点忠心也彻底被忧虑覆盖过去,几人默契对视一眼,纷纷策马后撤,以免下一个倒霉的就成了自己。   却没想到,狄青苦于手头无箭可用,是想追射也追射不成了。   自认与杀身之祸擦肩而过后,几人松了口气,旋即就忍不住为自身的渺茫前程感到满腹悲苦。   一直追随的李论逋落得个出身未捷身先死,日后的河湟吐蕃,注定被温逋奇一手遮天。   他们作为忠心耿耿效忠论逋的旧部,回去之后,又哪儿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比起为论逋报仇,继续同这一看就难啃得很的秦州这块骨头继续死磕下去……倒不如收敛残兵,竭力降低损失后,将兵力瓜分了。   也不可能再回吐蕃:不如自立一部,各奔前程去。   狄青不知那几个副将心念电转间,已将尸骨未寒的李立遵给彻底抛之脑后,也不顾生死未卜的前线兵士,决定瓜分残部,各自逃窜了事。   他拧着眉,死死望着背朝城墙、驰马越行越远的身影,愈发恼火。   他知刚才那是个大好时机,却苦于无箭可用,唯有看着干着急,现在更是眼睁睁地望着到嘴边的肉给跑了,难免窝着老大一团火。   正因如此,当捕捉到一道不加遮掩的窥视目光时,他心里残余的那点凶戾之气亦未散去,就猛然一下对上了陆辞的。   狄青:“…………”   千军万马中,二人面面相觑。   见识到狄青出人意料的、充满凌人杀气的一面,陆辞在短暂的错愕后,顿时被点燃了发现新鲜事儿的兴味。   他唇角微微翘起,眼角眉梢玩味地轻轻上扬,眸中波光流转。   ——本以为是只老实好欺负的狄兔崽子,这会儿一看,怎么更像是头披着兔子皮的小狼崽儿?   狄青自然不可能似陆辞那么老神在在。   他甫一对上公祖渐渐变得意味深长的视线,那点刚还在心底不住翻搅、沸腾的戾气,顿时就跟被扎了几十个小孔的牛皮袋似的,一下漏得干干净净。   说来也怪,明明他也没做错过什么,却被盯得抑制不住地一阵心虚。   他纵竭力保持平静,但被那双漂亮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还是很快就溃不成军了。   眼底迅速染上忐忑色彩,手底的弩机,也差点拿不稳了。   见他瞬间转蔫的模样,陆辞面上笑意更盛。   ——若不是见狄青已快慌了手脚,时机也不对,他肯定还要再捉着对方再逗弄一番。   可惜啊可惜。   陆辞略遗憾地小叹一声。   到底是正事要紧,他暂且放过对狄青的探究,向还不知吐蕃中军里的豁然惊变的李超,下达新的军令了。   当听见陆辞的话时,李超的头个反应,也是一脸空白的茫然,旋即猛然扭头,搜寻起李立遵的显眼身影来。   这也不组为其:在战况最为激烈,兵将浴血奋战的时刻,会注意到一直按兵不动的敌方中军的动静的人,本就少之又少。   更何况除了身为‘始作俑者’的狄青外,又怎么会有人料到,在吐蕃兴风作浪多年,如今位高权重的李立遵,会这么稀里糊涂地死去?   ——若是叫原本还对败在陆辞这一不过初出茅庐的文臣手里,感到万般耿耿于怀的李立遵泉下有知,自己最后竟是殒命于狄青这一真正的无名小卒手里,怕得气活过来。   当李超确定陆辞所言是真非假后,当下一甩平日冷静持重的形象,激动得大吼起来。   哪怕将身边兵士都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他也不管不顾,径直点出最精锐的数营,就带着一群还摸不清楚情况,却铁定执行军令的兵士打开城门,追击出去了。   若换作之前,狄青定然也会受到这澎湃气势感染,尽管清楚公祖多半不让,还是会忍不住请命出去。   ……但在被公祖似笑非笑地那般打量后,他一颗心还七上八下的,自然也没那劲头了。   他默默收拾好弩机,把神臂弓也背上,就将心一横,向陆辞的方向行去。   陆辞看他一脸凝重地走来,就有些忍俊不禁,不等他开口,就先在他肩膀上一拍,笑着提前允了:“你若真是想去,倒也无妨。”   只不过,在主将当场魂散的情况下,吐蕃军注定将成一团散沙。   现在领兵出击,也不过是收割一群斗志全无的残兵败将,攒些战功罢了。   狄青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赶忙摇头道:“不去了。”   这种积攒军功的简单收尾差事,说白了,人人皆做得来,他要真去争抢,肯定也能抢到不少。   但跟在公祖身后这么些年,看着公祖如何同人打交道,他受耳濡目染,也多少懂得些人情世故。   若一个人将好处占尽了,那哪怕武功盖世,离倒霉的日子也注定不远了。   行兵打仗,从来不是一人就能应对的事。   狄青方才虽被李超的一吼所撼动,被勾起战意,但只是少顷,头脑就清醒了过来。   譬如说,方才若没有其他军士所操控的竹火枪大展威风,让李立遵在心神大乱下有了破绽,他再想一击必杀,也会极其困难。   再谈情分:自己在兵营里随军士们训练这么长时日,虽是托了公祖的颜面才得以进去,但也没少受额外的照顾。   他既非是行伍中人,主志又在贡举,本就不靠这些进步升迁,又何必贪心地与将士们争夺这些无用的功劳?   不等陆辞再开口揶揄,狄青就正儿八经地道:“公祖想说的话……青明白的。”   陆辞莞尔一笑。   他忽伸出手来,没忍住在对方一派严肃的脸上捏了一捏,笑道:“你方才那三星连珠,简直石破天惊,建功至伟,注定出尽风头,任何人都不可能盖过你去,的确不必再去凑这热闹。”   要换作旁人,这打得极漂亮的以少胜多的一战,定要被拿去大吹特吹,不夸出个眨眼间灭十万强虏的气势不罢休。   而真正立下汗马功劳、出生入死的军士,以及苦心研制军器的工匠们,身上能分到的功劳,十分里能剩下两三分,就已是不错了。   陆辞却不同。   他虽未向任何人承诺,甚至提起半句,但已一早下定决心,该是谁的功绩,之后就只字不假地悉数报上去。   他不会刻意漏下自己主持的备战工序,但也绝不会窃取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该得的荣光。   要手底下有文臣敢偷偷摸摸地这么做,那他绝对要让对方得个终身难忘的教训——哪怕窃来的只是一丝一毫,都该感到万般羞耻。   狄青满脸绯红,嗫嗫无语,不知是被捏出来的,还是羞赧所致。   就在他斟酌着接下来该说什么时,陆辞仍是笑眯眯的模样,却忽地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不过直至今日,我才知晓,家里养的这只用一封家书就聘来的小狸奴,好像颇为凶恶啊?”   狄青:“——!!!” 第二百一十四章   陆辞习惯性地顺口一撩,险让狄青变成一枚被煮熟的鸡蛋。   ……聘?   他明知公祖不过玩笑,仍忍不住为这一字眼心动时,公祖就已经被为善后忙得分身乏术的滕通判给叫走了。   狄青怔然目送二人走远,在原地静静伫立,直到被欢喜散开,相约出营的其他兵卒发现。   尽管那番追击是大获全胜,叫几日前还来势汹汹的吐蕃兵被杀得丢盔卸甲,亡命而逃,但具体要如何进行犒赏,并非是身为知州的陆辞所能决定的。   未来几天里,除了善后和清点外,还得等陆辞集结成报告,上书朝廷,再静待结果。   但不管能落得几分功劳,一场酣畅淋漓、压倒性的漂亮胜利,还是让人发自心底的欢欣鼓舞,畅快不已。   ——尤其最初当几倍于己身的那些精锐骑兵杀来时,他们想的可是能保住一条性命,守至援军赶至,就已万般不易了。   不过,在严苛的军法之外,尚有可通融的人情。   完全不等李超不好意思地提出来,陆辞就主动开口,应下了‘容许每营每日派十人出去轮番‘购物’的请求’。   至于等他们出了营房后,是‘真购物’,还是去秦楼楚馆放松放松,或是正店饮上几杯缓缓神,就会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   见兵士们一派欢天喜地,陆辞又笑眯眯地添上两条:同营所派出的十人,虽不必一直结伴,却需相互监督;且在出门之前,需把军法之中关于不得扰民,不得奸犯居人妇女等条例,一字不差地背上十遍。   等人顺畅无误地将那条背上十次后,脑子里那点残存的亢奋,也就淡上许多了。   不论如何,能出营松快松快,总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在李超所领的飞鹰营中,众人皆默契地以战事表现优劣为排序,决定出了出营的顺序。   得了李超痛快批准后,这十人便昂首挺胸,在同袍们钦佩羡慕的目光中,连军装也不换下,雄赳赳地便往营门的方向行去了。   在途中,他们几乎是同时看到了一脸‘失魂落魄’地站着的狄青。   几人面面相觑,均在彼此眼中看到不解——这狄神射是怎么了?   在累累战果面前,营中再无人会因年岁尚幼,又是初涉沙场,而对这平日不显山露水的狄青小看了。   军中到底不比庙堂,对资历的看重,远不及对个人骁勇的重视。   狄青在此役中,已然是表现最为惊艳、战绩最为不俗的骁将:初日锋芒毕露,箭无虚发,连取数十敌兵,令士气大振;再是今日持弩机三珠连星,仅凭一人之力,直索敌将性命,直接导致吐蕃军心溃散,一触而败。   如此傲人的战绩一经传开,迅速换来了绝大多数人的真心钦佩,其中,又以受李超所领的飞鹰营,最对这位神射心存好感。   这会儿看狄青一人,不知为何在孤零零地发着愣,他们便友善的笑着,默契伸出一手,同时在他背上猛然一拍。   他们这一手使了三成力,自是以玩笑居多,但几人同时拍上去,多半要将他当场拍趴下去。   不料掌心还没挨上,傻愣愣杵着的狄青眸光忽转犀利,警惕地扭过身来,见是他们后,虽略显愕然地展了眉,却未尝试躲开。   数掌乱七八糟地落在他身上后,就轮到几个始作俑者惊讶了——怎这狄神射瞧着高瘦,一身腱子肉却跟铁扎似的,不仅硬得他们掌心发麻,还能纹丝不动?   他们下意识地收回手后,不信邪地想要再拍,狄青已淡定地后退一步,询道:“诸位可有吩咐?”   为首那人被这一问,便忘了方才那茬,笑道:“我们现要出营,欲邀你一起,不知你可方便?”   虽说一趟只许出十人,然而狄青仅是口头上临时受李超的飞鹰营所令,并非真正从伍入营,自然不必受此约束。   狄青想也不想地就要拒绝,谁曾想刚被滕宗谅唤走的陆辞恰巧就巡视至此处,也听到了那一句,笑眯眯地替他应了:“当然可以。”   狄青眼睛睁大。   ——他不想去!   “陆知州!”   众人登时一愣,齐刷刷地行了个军礼。   陆辞含笑点点头,又冲狄青慈爱地一笑:“想去吗?”   狄青瞅着公祖,正要摇头,就被善解人意的公祖在手心里放了个钱袋,又在他耳边轻笑着说道:“今日你居首功,允你破例一回。”   狄青一愣。   陆辞爽快道:“不论是夜不归宿,还是饮酒做乐,只要莫太出格、乃至触犯军法,就都准了 。”   对处于狄青这岁数的小郎君,陆辞自认还是颇为了解的。   正所谓堵不如疏,与其成日拘着,还是当赏则赏,该松时松,就该偶尔派出去溜溜。   况且有飞鹰营的这十人在,狄青应能被照看好了,不至于吃亏。   狄青:“……”   得了陆辞的大方放心的放行,狄青马上就被飞鹰营那十人东拉西扯、说说笑笑着出了门,勉强配合着扯了扯嘴角,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明明公祖同意他出门,是代表了对他的信任,看重,欣赏,理解,关怀……   怎么就觉得心里沉沉的不舒服呢?   承认了自己的‘不识好歹’,狄青好好地自省一阵,总算说服了自己。   再一抬头,就猛然发现,他们这行人已到了目的地——秦州城中最大的秦楼楚馆,醉仙楼了。   秦州城不仅守住了,还将吐蕃兵杀得落花流水的捷讯一传开,不但让军中欢欣鼓舞,也让城中免遭屠戮的百姓大感劫后余生,争相转告。   正因如此,即使明知在这帮囊中羞涩的大老粗手里挣不到几个钱,酒楼里的人还是对他们笑得牙不见眼,热情非凡。   一行人被簇拥着进了精致的包厢,还没点好小菜,一群装扮得花枝招展的娇娘就抱着各自最擅长的乐器,笑着进门来了。   狄青看到几人原形毕露、‘放浪形骸’的模样,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将椅子挪了挪,让自己坐得远了一些。   他是想躲,但一进门来,头个就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他的歌妓们,却不可能会轻易放过他。   他不但是这群人中年岁最轻,模样最俊的一个,单是那身不自觉地仿效陆辞的清冷傲气,就尤其引人注意。   况且,她们久经世故,即使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能在第一批出营的,定是立功最大的那些人。   这俊俏郎君能在其中居一席之位,不是受到庇荫的将门虎子,就是天资绝伦的骁将。   不管前者后者,在此战中成名后,日后都将前途无量。   ——她们出身如此,倒不可能幻想嫁予这样的良人,但要能施展浑身解数,哄得对方同自己春风一度,日后也是能叫自己名气大涨的资本了。   打着这样算盘的,还是这群歌妓中才貌最佳的那几人。   几双妙目波光流转,很快就打响了一场决定这小郎君今夜欢心归属的战役。   只随手捞了一坛酒,就往远了坐,对场中香风迷乱的局面熟视无睹的狄青,自是对此一无所知。   公祖一直不许他饮酒,他哪怕得了许可,也不愿多饮。   只是他也清楚,既然陪着这好心邀他的几位老兵出了门,又不愿‘同流合污’地搂个姑娘,更不好一昧冷硬拒绝,才随意挑了一坛了事。   除此之外,他还狡猾地打着‘一会儿就装作不胜酒力,醉倒桌上,省得被他们纠缠’的如意算盘。   狄青满怀犹豫地倒了一杯,久久没能饮下去,就有一名歌妓瞅着这空隙,以香帕掩唇,娇笑着凑进来了。   “小郎君好俊俏!”   她俏粉的面庞似是含羞,却是大胆直接地赞了一句,想以此换来狄青的注意力。   狄青果真看了她一眼。   虽然马上就将目光收回了,但到底是瞧了她一眼的。   就在她倍感振奋时,就听得狄青以古井无波的语调陈述道:“那是你没见过公祖。”   ——见到自己还能这样夸张作态,那见到公祖的辉月之资,岂不得将眼珠子都掉出来?   “公祖?”她故作好奇,又不着痕迹地凑近了一些,整个人柔若无骨般缓缓贴了上去,还故意以最为醉人的那种慵懒口吻,假意问道:“那是何人?”   察觉到她贴上来意图的瞬间,狄青就毫不犹豫地将椅子挪远了一些。   顿时让她挨过去的上身落了个空,差点失去重心、狼狈倒地。   面对她的故作委屈,狄青看也不看,只淡淡道:“无妨,你也不必知晓。”   名唤‘白梅’的歌妓那被噎着似的一脸菜色,忙着喝酒上赏美人的兵士们当然没有注意到,却被也在觊觎狄青的其他几位歌妓尽收眼底。   她一吃瘪,几人就忍不住乐了。   不等白梅重振旗鼓,碧螺就腰肢款款地走上前来——吸取了白梅这一前人的教训后,她不急于碰触许是因太过羞涩、或是年岁太轻,而不解风情的这郎君,而是妩媚笑着俯身下去,隐约露出雪白的一片胸脯,风情万种地去取被狄青放置在桌上的那杯酒:“不知这位俏郎君,可愿请碧螺饮上一杯?”   狄青一动不动,任由她顺顺利利地将杯盏举起,放在唇边抿了一口,又用俏目瞧他。   狄青淡定道:“那杯中物我尚未碰过,剩下的你可自取吧。”   碧螺:“……”   二人相继铩羽而归,让其余几位歌妓在发笑之余,也有那么点发憷。   但小小的挫折,只更激起她们的志在必得。   ——若能让这冷冰冰的小郎君搂着自己过上一宿,得在姐妹中得有多长面子啊!   茉莉观察许久后,灵光一闪,索性怀抱琵琶,大大方方地询问狄青:“小郎君不愿饮酒,亦不好谈笑,不知是否愿听奴家奏上一曲?”   不等狄青开口,她便抛了个媚眼,自顾自地弹起《凤求凰》来。   一曲很快弹奏,她深情地凝视狄青,好似当真有万千情意,轻声询道:“小郎君认为如何?”   狄青全程就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地坐着。   听完之后,他平静地点了点头,犹豫着从解开鼓鼓囊囊的钱袋,在诸多歌妓的暗中打量下,掠过交子,掏出了零零碎碎的……一贯铜钱。   刚放在桌上,他又顿了顿,到底舍不得,果断收了一半回去。   只留下可怜巴巴的半贯铜钱,叫茉莉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身为这酒楼里,琵琶曲最为出众,姿色虽非拔尖,却也绝对当得上美人的歌妓,从能进包厢的贵客里所收到的打赏,就从没这么穷酸过!   狄青却不管她脸色变化,在按照‘规矩’,留下赏钱后,估摸着时间混得差不多了,再看一眼已是半醉、根本不顾上他的其他飞鹰营兵士,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   在几人不可思议的注视中,他利索起身,大大方方地开溜了。   只在回兵营途中,眼看四下无人,他才抚了抚平静的胸口,释去眉间那一点纠结。   公祖的话,自是唤他什么都成。   但那几位歌女,分明是欢场老客,怎一个比一个不会说话,冲着他一口一个什么小郎君,净来气人?   思及此处,狄青又忍不住皱了眉。   简直胡说八道!   他可不小。   ——哪儿都不小!   陆辞头次放狄青出‘笼’,自然忍不住好奇一下后续。   很快便得知了,狄青仅去了一个时辰便已打道回府,还带着一身酒香混杂的浓烈气息,愣是板着脸搓了半个时辰的澡才安歇的消息。   兵士们在一场大胜后会去的地方,陆辞轻而易举就能想象出来:单纯饮酒都不太可能,十之七八要去烟花之地。   没想到狄小青的自制力超乎寻常,竟然没被迷个七晕八素不说,还早早就回来了。   莫非是私下里练了什么不得破戒的童子功,才这般定力,还习得那手超神的箭法?   ——陆辞忍不住如此乱猜。   还没等他好好观察狄青个几日,狄青就火速拿由李超做主发的一些赏金,到城中寻工匠去了。   又过了几日,当终于将该总结的总结,该核实的核实,该上报的上报……一切忙完的陆辞,终于得空出来散散步时,就惊讶地发现,在兵营里照常训练的狄青,不知怎的脸上多了副颇为惹眼的青铜面具。   “你这是戴的什么?”   陆辞不禁将他唤到跟前来,刚问出这么一句,就愈发觉得这面具眼熟。   再看多两眼,总算认出来了——不正是他那回带狄青去看傩戏时,随便买的那副哭泣的羊面鬼面具么?   当然,他所买的面具,仅是小摊主亲手拿废纸糊的,眼下狄青所佩戴的这副,则是以那副为模子,以结实的青铜仔细打铸而成。   狄青赶紧摘了面具,面对公祖的询问和好奇打量,他本能感到微赧,悄悄红了耳尖,面上却仍是镇定:“就是公祖那日所赠的傩戏面具。”   陆辞好笑道:“我尚未老眼昏花,当然也认得出来,只问你无缘无故,打它出来做甚?哪怕不嫌沉,难道还不嫌碍事么?”   狄青刚被‘公祖不曾忘记二人逛过的那场傩戏’的小惊喜甜了一下,听到后面,默了默后,还是选择坦白,小声道:“青模样青涩了些,易招人小觑。如此,可有威慑力些。”   平日里兵营里的士兵们开开玩笑,也就罢了,他且未放在心上,毕竟年纪的确是小上一些。   但被歌女们捉着调笑一通后,他就怎么想怎么不自在。   换句话说,连歌女都因他的容貌而敢随意围拢上来,对其他兵士却要小心许多,岂不就印证了,他的相貌的确不够其他人的有杀气么?   得亏在与吐蕃兵交战时,他以弓弩为主,并未与其短兵相接,才没招来敌军小觑。   但日后就不好说了。   模样长开不是一日两日之功,他思来想去,索性打副面具,习惯了戴着之后,还能一劳永逸。   听完狄青的解释后,陆辞顿觉哭笑不得。   扮猪吃老虎,难道不好么?   不过看小狸奴一脸认真,他总觉不好直言打击。   于是刚到嘴边的话,在想想之后,还是给咽下去了。   ——谁没个中二时期呢?   陆辞宠溺地想。   说白了,不就是COS个兰陵王吗。   等过上一阵子,发现着实不方便,或是自觉傻气后,无需他说,狄青也会自己作罢了。   话虽如此,但狄青这少有的傻气且固执的表现,还是让陆辞潜意识里有些惦记。   在给朱说和柳七回信时,都忍不住想起。   陆辞唇角含笑,刚要落笔时,就愣住了。   ——且慢。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因模样太过俊俏而坚持戴面具作战,还能在史上留名的猛将里,除了被一些电视剧演烂了的兰陵王外,的的确确,还有一人。   ……那人,叫什么来着?   随着这份后知后觉的来到,淡定的微笑,终于从陆辞唇角逐渐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好像。   他双目放空,似在思考。   ——似乎。   他闭上了眼。   ——也许。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死寂中,重新睁开眼的陆辞,脸上是破天荒的一片空白。   等最后一点怀疑,随着姗姗来迟的记忆破灭后,他忽地往前一俯,任前额结结实实地磕在了白纸上。   ——难怪初战沙场,就能技惊四座。   亏他还以为自己慧眼识珠,沙场淘金,当了回本会默默无闻的千里马的伯乐。   ——却是今日才知晓,原来自己含辛茹苦养了好些时日的小狸奴,根本不是个简单角色啊!   作者有话要说:  几位歌妓至今仍未得知的是,导致她们翻车的最大原因,是把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狄青终于在陆辞这掉马啦!可喜可贺!   注释:   1.军法:   宋tai 祖时,规定“禁兵之衣长不得过膝;买鱼、肉及酒入营门者,皆有罪”。只准穿褐色衣服,禁止穿黑衣。禁兵将士无故不得离开本班,每班轮派二人出营购物。军人不准赌博,违犯者,以违制论,徒二年,降低其名次。《武经总要》载录军事法规七十二条,主要涉及行军作战。内容有“漏军事或散号漏泄者,斩”;“临阵先退者,斩”;“临阵非主将命,辄离队先入者,斩”;“贼军去阵尚远,弓弩乱射者,斩”;“临阵弓弩已注箭而回顾者,斩”;“不服差遣者,斩”;“奸犯居人妇女,乃将妇女入营者,斩”;等等。[注释]关于禁兵逃亡,宋初规定逃亡满一天,斩。仁宗时,放宽至满三天。神宗熙宁五年(1072),改为月俸达五百文的禁兵,满七天,斩。南宋人王质列举当时军人“有斗伤之禁,有博戏之禁,有禽犬之禁,有巫卜之禁,有饮禁,有滥禁,有逃禁,有盗禁,有诡名之禁,有匿奸之禁,有敛财之禁,有弛艺之禁,有窃造军器之禁,有私传兵式之禁,有出法物之禁,有结义社之禁”。这些禁约自然还有许多条文。由此可知,宋朝的军法是相当严格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军政逐步腐败,有法而不行的情况也相当严重。(《两宋文化史》)   2.狄青戴青铜面具:   ……狄青有的是胆气,主动请缨,承担大部队的先锋角色。每每交战,但见他披头散发地配上铜制面具,一马当先,驰射挥刀,勇猛出击,令对手望而生畏,无人敢挡。(《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 第二百一十五章   意识到‘此狄青即是彼狄青’后,对这份后知后觉感到些许不可思议的陆辞,就不免多留意狄青几分。   前有范仲淹柳永滕子京,后有寇准晏殊宋仁宗,他都渐渐适应下来了。   又哪儿还能想到,身边竟还藏了个真人不露相的狄青?   ……怪就怪念书时不用记狄青的人物生平罢。   陆辞自以为是暗中观察,但狄青向来极其敏锐,又哪儿会察觉不到他不时投来的视线。   偏偏狄青也被那日盯得心里有鬼,自是不敢戳穿,更不敢问个清楚了。   思来想去,他索性仗着有青铜面具的遮掩,不去刻意掩饰脸部表情的变化。   只要在公祖看得见的行为举止间,装出泰然自若的模样,就不担心会露出什么破绽来。   等陆辞很快再次被事务缠身,不得不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后……   狄青才既遗憾、又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陆辞自然不知,自己的‘窥探’行径早叫狄青察觉。   这几日下来,他见狄青还是该吃时豪放地吃上一海桶、吓煞旁人;该练武时费尽全力,时不时得李超开的小灶;夜里回营房后,还不忘掏出书册来,练上一两篇策论才歇下。   唯一与吐蕃那一役前有所不同的是,因狄青身为神射手的能耐已深入人心,加上他并非行伍中人,跟其他兵士冲突不来,自然就成了兵营中近来最受热烈探讨的核心。   同样射术高超的李超身为军尉,存在不好接近的距离感,狄青虽话少了些,却要随和多了。   一时间,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单纯兴头上来,或是凑热闹的,每日来寻狄青请教射术窍门的军士都络绎不绝。   显然,狄青如今在他们眼里,不再是‘陆知州那个颇吃得起苦的小义弟,’而是‘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的飞鹰狄青了。   将这些尽收眼底后,感受到狄青是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地过着小日子,陆辞眉宇间那点小小纠结,也就彻底释去了。   不论史上狄青是什么样的,眼前的这位,都只是他含辛茹苦养大的小狸奴。   陆辞释然一笑。   然而,一等他垂眸,读了几封新收到的信件,又觉一个头两个大。   ……被改变了人生轨迹的不止是狄青,还有顺利当官,每日除老实出馆外,就心情好又发闲的柳七。   这不,又怀着恶趣味,给他寄些以女子口吻、谴责‘郎君远走他乡再无音信’的薄情的诗词了。   滕宗谅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时,见陆辞难得一副为难模样,不禁乐了:“何人那么大本事,能叫摅羽弟都难以奈何?”   陆辞无奈道:“除了柳兄,还能有谁?”   滕宗谅毫无同情心地大笑几声,才在陆辞漠然的回视中渐渐安静。   他将怀中捧着的一摞公文,毫不客气地都铺在陆辞身前的案桌上:“先别琢磨着给柳兄回信了,这还有数不清的政务,等着陆知州来裁断呢。”   陆辞不置可否,只在滕宗谅幸灾乐祸的注视下起身,将放在一边的一张闲置椅子亲手搬了过来,放在自己边上,对一头雾水的友人理所当然道:“滕通判既要陪我处理公务,怎能累你一直站着?快坐下吧。”   滕宗谅:“……”   他何时答应过要陪陆辞一同批阅这些了!   不等他果断告辞、溜之大吉,陆辞已随手拿起一封,刚一翻开,就意外地笑了:“你读读这封。”   滕宗谅拧了拧眉,想要推拒,但陆辞极自然地将那封文书推到他跟前后,就片刻不停地翻开了下一封,以至于他错失良机,只有耐心坐下。   他只读这一封,读完就走。   滕宗谅深知要不想着了摅羽弟的道,就得硬心果断,绝不能拖泥带水。   但在读完这封后,他实在抑制不住内心欢喜,笑道:“这可真了不得,绝对是桩值得上报的大好事!”   原来,因感念陆知州率领州兵、痛快击溃了前来进犯的吐蕃兵、成功让城中人不受侵害的恩德,秦州城里最有名望的季乡绅便主动出手,牵了这头。   最后集来富民和僧道主动捐助的修造钱共一千贯,所出米六百二十斛,以供庇得他们平安的陆知州来修缮破败的官廨。   “这破衙署,早该修修了。”   滕宗谅虽嫌弃官邸破败,却也没有非要进行修缮的地步,毕竟要得批准同意,实在是难中之难。   现得这意外惊喜,自是心情大好:“这下可真是再好不过,既用不着等着漫长节用,也不必上申等重重审批,更不必征敛民财,还是桩能宣扬出去的大喜事,为摅羽弟在监司处的历子上,也能添上极漂亮的一笔!”   旁的州县,要么是忍着破旧窘迫不修,为避瓜田李下之嫌,或是闹心麻烦,只等熬到三年资满一走了之;要么是实在难以容忍,不得不利用节用来的公费,譬如公使库印书出卖,乞卖度牒来进行简单修葺;因所需数额往往庞大,从未存在过愿为此自掏腰包,自己却享受不得几年,到头来只便宜后来任官的大方官。   现却是百姓主动出资,要为他们修衙的!   在滕宗谅高兴的时候,陆辞不急不慢地给他倒了杯热茶,看他不假思索地端起来饮了一口,方亲昵道:“既然子京兄如此欢喜,待工匠到齐,便让他们先将通判用得最多的签厅修好吧。”   滕宗谅心里感动,却又赶紧摆手:“那怎么行,摅羽弟为一州之长,于情于理,都得先修摅羽弟这的。”   陆辞笑眯眯道:“子京兄不必推辞,你若真心感动,便陪我一同看剩下这些文书吧。”   已将片刻前的决心抛至九霄云外的滕宗谅,想也不想地就应承了下来。   陆辞趁热打铁,又以商量的语气,眼也不眨地滕宗谅头上又送了几桩任务:“依子京兄之见,现下可是招荒亡,增户口的时机?”   滕宗谅细忖片刻,颔首道:“守军刚大败吐蕃骑兵,近来于百姓中声望将至鼎沸,若能好好宣扬一番,辅以屏除城外奸盗,定能使流民重获安居,也令城中多添户口。”   “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陆辞眉眼弯弯道:“子京兄这话,当真说到我心坎上去了。”   滕宗谅唇角刚一挽起,就见陆辞爽快拍板,撂下一句:“此事关乎考课,十分紧要,我不敢假托他人之手,唯有请子京兄多加劳心了。”   滕宗谅的心差点漏跳一拍。   不过,他转念一想,认为此事倒也称不上繁重:尤其借着大胜的这阵东风,多半能事半功倍。   就是事项繁琐,需讲究一个耐心了。   他于是颔首,笑道:“摅羽弟既敢将这至关紧要的事交托于我,我何以推辞?虽打不得包票,我却必将全力以赴,绝不叫你失望了。”   陆辞展颜一笑,一手搭上滕宗谅的手背,眸中宛若流光溢彩,真挚道:“原以为通判一来,定让我处处受人制掣。得亏来的是子京兄,有你在此,可真是为我雪中送炭来了。”   美人如玉,又被那双清亮温润的乌眸注视着,饶是见多红尘、又与陆辞相处多时的滕宗谅,也忍不住有稍纵即逝的惊艳和恍神。   陆辞笑道:“再有一月,便是此路监司依条按巡的时候。虽说那位转运使上半年时便未出巡,仍当做好接送准备。此事也劳烦子京操个心,帮我一把了。”   滕子京险些彻底忘了那位不曾露面过的监司,听陆辞提起,忙应承道:“这是当然。”   陆辞道:“因事项渐繁,人手难免不足,举廉能上,也请子京兄帮忙看看。”   滕宗谅想,这是为官署增加能吏,自己底下添加助力的好机会,自得亲自掌眼,进行筛选,便又点了点头。   只是想到自己头上越来越多的事务,他面上的微笑,此时已有些勉强了。   陆辞一直仔细观察着他面上神色,此时迅速见好就收。   他之所以给滕宗谅分派那么多任务,除了的确是信得过对方的能力,也用得趁手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想在磨勘考课上,拉上滕宗谅一把。   他不清楚自己能否在秦州做至资满,还是会受到朝中势力拉锯的波及,不日再被调往别处。但可想而知的是,滕宗谅是不可能被他随身打包带走,而多半要在这秦州老老实实呆到三年资满,再等轮转的。   趁现在,让滕宗谅在考课的十项中接触得越多,日后在历子上就能越出彩,于其最有利。   陆辞一边与滕宗谅商讨几句公文上的内容,一边品着他所点的佳茗,面上瞧去,倒也悠闲。   一晃眼便是午时,正当陆辞与滕宗谅有说有笑地出了签厅,要往茶园进行巡看时,就见望楼上的兵士跑得满头大汗,直冲到跟前。   陆辞微微一讶。   按理说,在吐蕃军刚栽了个偌大跟头后,周边更小的部族断无可能轻举妄动、以卵击石的。   还会有什么紧急军情?   他面上不动声色,看兵士分明还处于上气接不上下气的喘息状态,就着急要汇报情况时,便温和道:“不必惊慌,你先缓缓。”   那兵士感激地看向陆辞,好不容易将气喘匀了,才说清楚方才在望楼上的所见所闻。   只是在听完之后,陆辞难抑微妙面色,同不知作何表情的滕宗谅交换了一眼。   原来,负责在望楼上瞭望的兵士,刚刚看到的大股军队,并非是来自境外的外族犯兵。   甚至恰恰相反。   来者是友非敌,正是来自东南方向,听庙堂下达的诏令,由临近郡县紧急调动来的两万大宋援兵。   毕竟早出发上几日的求援急报,注定比大捷的喜报要早到许多。   单算上急脚兵在路途上必要损耗的时间,能在半月之内,就将两万周边兵马调度至此增援,朝中的反应绝对称得上是极其迅速的了。   只是眼下这尴尬局面……   陆辞面无表情地想,自己总不能对辛辛苦苦前来的援兵,说句‘对不住,你来晚了,仗已打完了,下回见’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在以前章节的注释中,对官不修衙这点已介绍过,这次不再重复。   地方政府行政设施修建的经费(包括资金、人力、物料)来源,大多源于公费,记载之中往往强调是节用而来,或立名目,如祈卖度牒,公使库印书出卖,以及富民相助等等。唯一一个自掏腰包的例子是吉州龙泉县县丞厅是县丞自掏大半俸禄而建。当然,这到底是征用的,还是真自愿捐助的,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宋代地方上也存在过因官员清廉,百姓主动出钱帮主官府修建关廨的情况。比如在仁宗皇佑年的信州,知州在灾后‘符县调富民水之所不至者夫钱户七百八十六,收佛寺之积材一千一百三十有二’。   关于这个金额,我参考了下泰和县在1042年修官廨的开销(用钱一千贯),更多的有上万贯的,也有只有几百的,算是取了个中间值吧。(《宋代地方政府行政成本问题研究》第一章 宋代地方政府行政设施成本问题 p78,p103-107,王晓龙著,科学出版社)   2.地方官的考课之前也具体提过,这里不重复啦!   帅守、监司(转运使,提点刑狱,提举常平等)考察下属知州,分三等考第。   3. 历子:由朝廷统一雕印,下发。地方官考核的基本方法,是由所属长官在属下的历子,印纸上记录其公国,初步评定一个级别,然后由吏部铨选审核。   4.监司巡历:咸平6年,宋真宗曾诏令‘监司之职,刺举为常,颇闻旷官,怠于行部……自令诸路转运使,令遍至管内按察’。出巡的时间也有规定,在宋哲宗时候,是要每二年巡遍州县,不过在宋孝宗时规定,‘诸路监司今后分上,下半年依条按巡’,并,若‘不遍者,杖一百,遍而不申,减二等’   文里用的是宋孝宗时候的巡视频率要求。   2-4皆出自《宋代地方政治研究》作者贾芳芳 人民出版社,第三章 p115-126 第二百一十六章   十日前,汴京。   晴天朗日,在安宁繁华、歌舞升平的帝都,街上的熙攘宛无止歇。   车马与行人走在泾渭分明的道路上,尽管拥挤,却并不相扰:毕竟行人不敢拿性命去挤入车道,而但凡是敢在人道中策马驾车者,再轻也得吃‘笞五十’的惩罚。   然而在这样的宁日中,在汴京城外,一道清晰透耳的尖啸倏然响起。   排成整齐队列,等候城门守兵对公验逐个进行查看,好入城去的百姓们,都感到错愕,纷纷回头,循声看那来源。   ——那是什么响动?   比他们的反应要快上许多的,自然是城门守兵。   在初始的诧异,和凝眉仔细倾听一阵,到解读出那越发接近的啸声象征着什么后,他们脸色骤然一变,迅速将两排入城队列往两侧强硬扩开,眨眼就出现了一条可供双马并排进入的通道。   紧接着,十数名城门守兵一脸凝肃地手持兵戈,站到这条临时开拓出的扣口子当头,抬眼往前看去,静静等候着。   距啸声初起仅是少顷,五名身着戎装,胯’’下骑着高头骏马的兵士,就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那身风尘仆仆,以及冷峻神色,都让原是好奇看热闹的百姓感到凛凛之余,燃起了些许不安。   转瞬来到城门守兵前,一行人才急急勒马,精准地在距他们还有五步之遥的位置停下。   “秦州,急报。”   为首那人深知离开时战况已是一触即发,现定是十万火急,也顾不得下马客套了,径直在马上俯身,以沙哑的嗓音,言简意赅地撂下这么句。   与此同时,他将手伸入衣襟,很快取出一枚汗涔涔的、由陆辞亲手交到自己手上的令牌,以及一封由陆辞亲笔所书的紧急公文。   确定这行人身份后,守城将兵如何不知事态紧急,不敢有片刻耽搁,用力一颔首,便错身让开了一条道,供这五骑如闪电般疾掠而入。   直到一行人风驰电掣地进了城,策马直冲入大街小巷之中,宛若无人之地,城外看傻了的其他游人才慢慢回过神来。   不乏人窃窃私语:“刚才那莫不是……”   “定然是了,多年以前,倒听我爹爹说起过……”   “不好,究竟是哪处又不太平了?”   “听不出那军士口音。方向瞧着是北边来的。”   ……   比他们知道得要多上一些的守城军士,则不得不强抑住心底不安,黑着脸训斥道:“瞎议论什么?还进不进城了?”   见众人噤声,他们才将两列人重新恢复了秩序,心不在焉地重新开始检看了。   这秦州五骑一路披星戴月,日以继夜地赶着路,马都换过好几批了,却不曾歇上一歇。   此时虽是身心俱疲,仍不敢有片刻松懈,硬是咬牙坚持到冲入宫廷大门,将秦州突然爆发的战事上报,确定庙堂知晓了,才轰然晕倒在地。   一石激起千层浪,吐蕃的突然反叛,理所当然地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有痛骂吐蕃狼子野心、猪狗不如,不久前还阿谀逢迎,现便觊觎中土的;有心怀鬼胎,趁机进曹玮谗言,道其镇守秦州多年,却对其动向知情不报的;有勃然大怒,毅然挺身而出,申请增兵出战的;有借机想铲除异己,向太子进言,力荐政敌出使吐蕃劝和的;也有提议联合西夏,令西夏出兵讨伐吐蕃的……   听得底下议论纷纷,群臣唾沫横飞,陈词慷慨激昂,争相各抒己见,代父监国的太子赵祯,却是自始至终都沉默着。   乍闻此讯时,他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心跳骤如擂鼓。   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将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双手完美地隐匿在袍袖之中,眼眸微敛,伪装出一副极其平静,认真倾听的模样。   就连随侍于四周的内侍都不曾发现半点端倪,更何况是离得更远的朝官们了。   唯有赵祯自己最为清楚,面对秦州突然爆发的战事,自己比起不知所措的慌乱,更多充斥在心里的,是深深的懊恼和后悔。   ——小夫子。   赵祯眼底一片空茫。   他自是清楚,秦州守兵满打满算不过六千,城墙亦是久久未经修缮。   面对由奸猾狡诈、残忍暴虐的李立遵亲自率领的那三万早有准备的吐蕃精锐,又能抵挡上多久呢?   他不敢想。   尽管小夫子不久前还踌躇满志地递上奏疏,上陈策十数条,他也痛快地予以了批示……但这才过去多长时日?纵使小夫子有三头六臂,苦于人手匮乏,也难做出什么成效来。   以小夫子看似温和柔韧,实质刚烈的品性,也绝无丢下百姓、弃城而逃的可能,定要血战到底。   赵祯心头涌出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浓重的懊悔,让他口中一片发苦。   若不是他为护住姐姐,才顾不得小夫子,不得不顺着爹爹的坚持,将沙场老将曹玮召回颐养天年,再将从未经过战火的小夫子派去镇守边陲……   李立遵怕打开始就不敢轻举妄动,自然也就不会有今日横祸了。   若是在爹爹得了邪症、起身不得,无法理政后,他不曾顾虑重重,最后决定等个一两年做缓冲,而是当即将小夫子召回的话……   也不会有今日之痛。   他的安静和不表态,落在急脾气的寇准眼里,就成了懦弱和迟疑了。   莫不是太子文弱,被区区吐蕃吓傻了,要放弃秦州不成?   单是这个猜测,就让寇准吓得一身冷汗。   他素来是请缨出战的头一人,见太子半晌不做声,任由底下闹成一团,不免急得满头大汗。   他憋了一阵,实在憋不住了,顾不得自己已非三辅之一,而仅是枢密副使的身份,紧拧眉头向前大迈一步,中气十足地提醒赵祯道:“——兵贵神速,眼下秦州告急,恳请殿下即刻向临近郡县抽兵调将,驰援秦州!”   晏殊亦挺身出列,扬声附和:“倘若秦州城破,后果不堪设想。现战况火急,还请殿下速速增兵!”   赵祯被这两声近乎是喊出来的大嗓门惹得一愣,很快回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驰援,当然是要驰援的。   对于寇准增兵支援的提议,倒无人有意见。   若是当真被三万吐蕃兵吓得放弃秦州那一重要的西北重陲的话,那提出这一建议的,势必被人用唾沫星子淹死。   但具体调哪儿的兵,调多少,又用何人领兵……   一落实到细节上,就又能吵上三天三夜。   按理说,镇守秦州多年的曹玮名望经验兼具,无疑是最好人选。   但对曹玮看不过眼,或是自有私心的人大有人在,泼起‘其对吐蕃狼子野心早已知情、却一直不报’的脏水时不留余力。   甚至为了让曹玮不得这扬名的机会,还有人不惜将‘大名鼎鼎’的庸将张耆与杨崇勋都提了出来。   然而张耆与杨崇勋虽是武官,却是既无战功,也不懂军略,靠的不过是对裙带关系的投机,或是早年为赵恒东宫官,靠着拿那点情分做的经营,而换来的坐享高官厚禄罢了。   他们再要面子,也有着自知之明。   战场上刀枪无眼,他们养尊处优多年,大腹便便,贸然上去,且不说胜负,怕是小命都得没了,最后没准还落得吃力不讨好……说这话的人,到底是太‘瞧得起’他们,还是故意害他们哪!   正因如此,对自己被拎出来提名的烫手山芋,张耆与杨崇勋哪儿敢接。   简直对说话人恨得牙痒痒的,恨恨地记下了对方的名字。   旋即当机立断,先诉苦一阵,赶紧撇开干系,再胡乱提了几个还算能入眼的部下,想要充数过关。   这乱状简直叫寇准暴跳如雷,大吵大闹间,恨不得拔剑出来,将这些拿军机大事当儿戏的混账玩意儿一剑一个。   赵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争论不休,末了忽然将案一拍,在群臣一片安静中,才慢慢发声。   以他自那日对抗爹爹后、就宛如昙花一现的强硬口吻,一条条地安排了下去。   在他对朝堂掌控力尚且不足,看局势也看不完全透彻的情况下,为确保万无一失,只得先‘用人唯亲’了。   而在此事上,最可信的人,显然是同小夫子交情最好的那些。   赵祯将内心的不安悉数压制下去后,很快重归冷静。   他以不容置喙的强硬,把其他声音悉数压没。   接着,就一边回忆着小夫子当年的话,一边有条不紊地将职事一一进行派发:寇准、晏殊、不久前被擢回京中的王曾、曹玮、柳七、朱说……一个都不曾漏掉。   既已尽人事,接下来,就只能听天命了。   赵祯知晓,即使庙堂反应再快,从临近州府的调兵再迅速,等援军抵达时,距战事爆发,都该过去有十数日了。   一切就看在小夫子率兵镇守的秦州城,能否再撑上十来日。   思及此处,赵祯一颗心又揪了起来,提得老高,不敢细忖。   在向秦州的周边州府发出支援的诏令的五日后,赵祯登上宫廷中的一处高楼,目送调动的五千精锐禁军出城,往西北的方向去后,刚要心事重重地下楼去,眼角余光就瞥到什么。   他不由驻足,微眯了眼,循那方向看去。   ——又是五名传递紧急军报的骑兵。   定是秦州战况有变了!   赵祯呼吸一窒,想也不想地拨开两边内侍的搀扶,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高阁,就在一群人的惊呼哀请声中,前所未有的一路狂奔起来,直冲议事厅去。   ——是守住了,还是没守住?   距他下诏,令周边派兵增援,才过去短短五日。   哪怕急脚递长了双飞毛腿,点兵出征也断不止这么久。   这便意味着,这次的急报,完完全全是出自小夫子之手的了。   在他顶着满头大汗,衣衫凌乱,近乎形象全无,气喘吁吁地跑到之时,恰好赶上被宫廷卫士引入厅中不久的秦州骑兵,正语气一板一眼、眼角眉梢却难掩喜气地上报着军情。   然而,因他带来的军报过于惊人,竟让议事厅中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一时间毫无反应,自然也未留意到太子殿下的到来。   听清他话语的瞬间,赵祯面上也是空白一片。   ——六千秦州守军大败三万吐蕃骑兵,斩敌二万一,残部已逃回吐蕃。敌军主帅李立遵,亦殒命于狄青箭下。   赵祯在命他重复数次后,神色渐渐转为平静、遗憾和黯淡。   ——若不是听到这么荒唐的鬼扯,就凭身上这黏黏糊糊、无比逼真的汗,他都已经把这场美梦当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关于张耆和杨崇勋。   张耆(原名张旻),出生在开封城,家世不详,大概属于寻常人家的子弟。不知何故,他在11岁时被选入韩王元休(赵恒)的王府,成为贴身服务的僮仆,或可称为小厮。张耆除了服侍过太子,当日还为太子做过一件特殊的事情。真宗还在东宫时,曾对身边人感叹说:听说蜀中女子又漂亮又有才,何日能有一个就好了!主子一句话,下面的人自然心领神会,不久便将年方十五岁的蜀姬刘氏引入东宫。正是“寡人有疾”,太子对年轻美艳的新人倍加宠爱,刘氏也是“乐不思蜀”。不曾想,此事被太子乳母报告给父皇。在太宗皇帝的干预下,赵恒不得不同意将刘氏放出东宫,但因舍不得抛弃佳人,便让亲随张耆把刘氏带入他家,暂时保护起来。谨小慎微的张耆安排好刘氏的食宿后,为了避免太子多疑,就再也不敢回到家里。真宗登基后,刘氏被接入宫中,以后再晋身为皇后。有了这样一段机缘,张耆又与刘皇后建立了特殊的关系,可谓内外双保险,就此官运亨通,以至于终生享尽了荣华富贵。   按照宋朝官制的规矩,张耆授的是武职官,虽然他从未有过明显的战功,也不懂兵略,却并不影响升迁。景德元年(1004),宋与辽朝休战,签订澶渊之盟,此时距宋真宗登基帝位只有七年时间,张耆已从一个低级武官升至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加授观察使衔,成为禁军高级将领。此后,由于有天子和皇后的关照,他再升迁为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需要说的是,北宋时期军方有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和侍卫亲军步军司三大统军机构,张耆做了马军副都指挥使,便是其中一大统帅机构的副统帅,地位不可谓不高。可他这位大员除了会精心服侍帝王,并不擅长带兵。一次,他因处置选用士卒的事情不当,引起部下不满,几乎引发兵变,真宗只得将他调任枢密副使。枢密院是最高军事决策机关,权力比禁军统帅机构更为重要,他出任副首脑一职,其实是受到重用。以后很可能是因为能力欠缺的缘故,天子只好安排他到地方衙门养闲,不过却给他加授节度使与平章政事的优渥官衔,即所谓“使相”。须知使相是宋朝官场上地位最为显赫的官衔,俸禄比宰相还要高,有了这样的待遇,张耆正落得过舒服日子。   乾兴元年(1022),年幼的仁宗即位,刘皇后成了大权在握的太后,开始垂帘听政。为了报答张耆早年的供养之恩,时隔三年多,刘太后便将张耆提拔为枢密使,让他做了最高军事首脑,附加给的官衔也是一个比一个高,包括邓国公的高爵。另外,还在开封城内为其建造了一座庞大的府宅,内中竟有多达七百余间的房屋。然而,张耆这样一个凭借攀附关系登上军界高位的将帅,既无足可称道的战功可言,又对国防无任何建树,只会坐享厚禄,在中枢充当木偶而已。   据《宋史》本传记载,他虽然富甲一方,生性其实极为吝啬,尤其是对自己家人。他在家中竟设置店铺,家人、奴婢所需日用百货,都要在自家的店里购买,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还懂得一些医术,所以又亲自为府内人员切脉看病,并出售药材,所谓“欲钱不出也”。如此做派,也难怪遭到士人的耻笑,宰相王曾便公然当着太后的面轻蔑地直到明道二年(1033)刘太后驾崩、仁宗亲政后,张耆才离开枢密院,以护国军节度使的身份出判许州(今河南许昌),之后历任六州长官,改封徐国公。最终,张耆在“安佚富盛逾四十年”之后寿终正寝。张耆死后,朝廷特赠以太师兼侍中的高官,但礼官们没有忘记给他选定了略含贬义的谥号“荣僖”。   杨崇勋出身军人世家,早年与张耆一样,都在东宫追随过做太子时的真宗,故两人算是老相识、老伙伴。但他与张耆还是有所不同,他当年干的是卫士的事,不如张耆更贴近主子,另外与刘皇后也没有特殊关系,故升迁不如张耆那般神速。杨崇勋较张耆心眼多,大约更急功近利些,故敢做些阴险投机的勾当。真宗晚年多病,时常神志不清,此时宰相寇准与枢密使丁谓发生激烈的权力斗争,丁谓背后有刘皇后支持,这就为投机分子提供了可乘之机。风云变幻之际,杨崇勋迅速做出选择,站在了分量更重的丁谓和刘皇后一边。他密告寇准与宦官谋划拥立太子称帝,也就是图谋政变,为整垮寇准提供了口实,从而获取得势者的赏识,并得到超授观察使官衔的犒赏。仁宗初年,刘太后当权,杨崇勋自然受到提拔,历仕殿前都虞候、殿前都指挥使等重要军职,跻身禁军主要统帅行列,并获得节度使头衔,先后在河北等地坐镇统军。就此而言,杨崇勋虽然与张耆都属于攀附上来的人,亦没有什么军功,但品行更为恶劣。   明道元年(1032),杨崇勋出任枢密使。说起来,他之所以也能与张耆一样担当此要职,还在于刘太后的提携。   以后,当辽朝以武力要挟宋朝增加岁币时,他主动请缨,遂被朝廷选为大将出镇河北要地定州(今河北定州)。但他上任后,昏老无能,惹得上下不满,所以不久又被调回内地。再往后,他因为受到不肖之子贪污罪行的牵连,才被勒令退休。庆历五年(1045),年老的杨崇勋病死,朝廷考虑其生前的地位,依照规矩特赠给太尉官衔,谥号则为“恭毅”,稍好于张耆。当日,史家在记述其死事时,没有忘记将其脾性及生前的一件趣事告诉后世:“性贪鄙”,曾役使属下士兵为自己打造“木偶戏人”,然后把这些木偶涂抹成红白两色,运往京师市场出售获利。真是贪心的本性难改,连大臣体面都不要。(《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 第二百一十七章   认定了这是一场荒诞梦境后,赵祯不免感到意兴阑珊,未继续听下去,而是在群臣不解的注释中,神色淡淡地转身离去了。   他这一举动,不仅叫原本满是喜色的秦州军士疑惑莫名,也让上一刻还沉浸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离奇大胜的大臣们清醒过来,探究地看向太子的背影。   着实叫人捉摸不透。   殿下对有半师情分的陆辞,一直不都仰仗信重得很,甚至还不惜顶撞官家的么?   怎听闻这等喜讯后,却一反常态,冷淡起来?   赵祯浑然不知,自己的举动已在议事堂中掀起暗潮阵阵。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回走,一边纳闷这回的梦境怎不仅漫长,还逼真得不像话。   这么说来,他也不是没梦到过秦州来报,皆道援军到得及时,险险守住了秦州。   像这次这般离谱的,倒还真是头一回。   赵祯微微蹙眉,环视四周一阵。   花草精致,假山嶙峋。   ……平日,不都在他意识到那是梦境的下一瞬,便将变得支离破碎,让自己幡然惊醒么?   赵祯刚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不对头处,下一刻就因履底陷入地砖上一处不起眼的凹陷,身形猛然往边上一歪。   “殿下!”   纵使紧随他后的内侍们眼疾手快,惊呼着将人给扶住了,不至于栽倒在地,也还是把脚踝处轻微地扭了一下。   只不过,正是这丝让他当场倒抽一口凉气的锐痛,瞬间使他清醒了。   在内侍和宫婢们的紧张告罪、小心查看下,愣在原地的赵祯,却是浑身石化,僵如泥塑。   半晌,他缓缓地、缓缓地扭过头来,重新望向议事堂的方向。   慢着。   ……这岂不代表方才的那一幕,压根儿就不是梦?   电光火石间,此念甫一闪现,就深深扎根下来,再也挥不开了。   一抹狂乱的喜意,在赵祯起初茫然的面上骤然迸现。   他想也不想地拨开围在身边、正俯身查看那早已被自己忘至九霄云外的脚脖子的宫人们,径直朝才离开不远的议事堂再次狂奔而去。   于是,在太子以言行举止亲自进行了‘澄清’后,‘陆辞彻底失去殿下信重’的屁话还来不及流传开来,就已再无人肯买账了。   ——若是不在意的话,一向尊规守矩、从不失礼的太子殿下,又岂会在众目睽睽下,一会儿跑得满头大汗,一会儿跑得鞋履都飞了一只还毫无察觉?   之后还亲自扶起那名的秦州骑兵,一句句细细问询,唯恐遗漏半分细节。   被李超派来给朝廷报信的,是在这次战役中,被他留下压阵的几名飞鹰营中精锐。   平日忠诚可信,实力虽不似狄青那般惊艳非常,却也稳打稳扎,十分可靠,才被选来委以重任。   毕竟能在殿下跟前稍露个脸,说不准会有益于日后前程。   现得太子这般亲切对待,这几名飞鹰营精兵都快惊傻了,好半天才缓过些许,磕磕绊绊地回着对方那宛若没完没了的追问。   赵祯心中充斥着多少喜,就有多少惊。   这才过去了几日?   那可是整整三万敌军——因对秦州势在必得,李立遵此回决意立威,军中并无滥竽充数,实打实的三万精锐骑兵!   赵祯激动地狠狠拍了拍案桌。   痛快,太痛快了!   小夫子怎地那般厉害!   他稍缓过神后,自是恨不得将一切细节都从对方口中掏出,奈何问来问去,却未能遂愿。   世间会讲故事的人不少,但寻常小事也能聊得绘声绘色、妙趣横生、引人入胜的,却是凤毛麟角了。   偏偏他这几年来,已被‘凤毛麟角’的小夫子给惯坏了去,这时听着识字不多、所知寥寥、又心绪紧张的兵士干巴巴地进行着讲述,不时还语句颠倒,不免着急地拧了拧眉。   饶是他最后耐着性子听对方讲完了,仍旧一脸意犹未尽,脑海中也始终盘旋着许多问题。   ——弓和弩都是怎么改良的,竟能发挥这等奇效?   ——那多出的万余箭枝究竟从何而来?   可想而知的是,那么多额外制造的箭矢,所耗钱财怕是不少,而秦州分明穷得叮当响,又怎经得起这样花费?   怕是小夫子自掏腰包,督人赶制的。   ——而那一箭取得敌军项上首,惊才绝艳的射手狄青,究竟是同名同姓,还就是与小夫子同住的义弟?   ——那么漂亮的箭法,又是怎么练成的?   哪怕犹如被百爪挠心,赵祯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含笑地对其进行了简单赏赐、又令其先作歇息后,便召请寇准等人回了东宫,好商榷此事了。   听到陆辞凭六千守兵,大败有备而来发动突袭的三万吐蕃精骑的喜讯后,让赵祯暗觉安慰的是,连寇准也被震惊得恍惚了片刻,旋即脱口而出道:“摅羽是如何办到的?”   比起太子单纯以为自己在做梦不同的是,浮现在寇准脑海中的头个念头,却是此事属假。   怕是怀歹心人要坑害陆辞,甚至觊觎大宋,而刻意布下的圈套。   莫不是吐蕃胆大包天,刻意伪造信件、再驱使已降的秦州兵,特意散播秦州大捷的喜讯来,好让朝廷信以为真后,不再向实已告急或沦陷的秦州进行增援。   若秦州当真已然失陷,庙堂却都信了这无论如何都不合常理的瞎话,而任由其余敌军长驱而入,直入中原腹地,后果可谓不堪设想。   “你可亲自一读。”   浑然不知一脸冷肃正经的寇准内心疯转的念头,赵祯笑得牙不见眼,亲手将那封由陆辞亲手写下、仅为第一时间传递喜讯用的军报小心展开,放至寇准跟前。   寇准拿起来,仔仔细细地读了几遍后,不得不承认,这的的确确就是陆辞的字迹。   他读过许多陆辞上递的文疏,对其的笔迹,当然是认得的。   但也存在着陆辞受俘,被敌军胁迫写下的可能。   寇准始终不愿彻底放下疑心,但看赵祯一身喜气洋洋,便知此时此刻不好扫了对方的兴。   他暗下决心,一会儿要利用枢密副使的职权,对那几名所谓的秦州兵进行问询后,只顺着赵祯的话又随意附和了几句,就急匆匆地离去了。   ——只是寇准的这番阴谋论,随着几日后那份陆辞整理、编写完、经快马加急送来的厚厚上疏的到来,也不攻自破了。   丁谓面上不动声色,嘴中却急得生了个燎泡。   ——这姓陆的小儿,运气怎这般好!   当汴京为这场来得突然、去得同样突然,只留下一场酣畅淋漓的漂亮大胜的仗而热闹庆祝时,几年前就瞄上这位三元风光才过去不久、就又名声大振的太子身前大红人的达官富户们,也忍不住再次起了招婿的心思。   这些年来之所以偃旗息鼓,不仅是因为竞争过于激烈,且之前的穷追猛打毫无成效,而自家小娘子却拖不起的缘故。   更是因陆辞屡受擢升,身价今非昔比,以至于他们所开出的、那些个对寒门登第的新科士人而言极其优厚的条件,都显得无比寒酸,根本看不得了。   也不是没有不惜下大手笔,都要与这位注定前途无限的郎君攀上姻亲的达官显贵,然而陆辞近些年来虽是春风得意,却没少被派去外地任职,真正留在京中的时日,并不算多。   之前又出了陛下厌弃陆辞,将其谪至偏远秦州的怪事,让一干有心人也只敢观望,不敢再召这看似要一落千丈的女婿了。   谁知峰回路转,现又成了最喜陆辞的太子彻底掌权,而官家则重病缠身,无法理政?   即使没这次的天大功劳,论起起用陆辞一事,恐怕也只剩早晚的区别。   正因如此,陆辞虽人不在京中,却毫不妨碍他名声达至鼎沸,重新成为所有人心目中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   就连按理说当是最热闹的殿试名次揭晓,新科状元宋庠领着一干新科进士打马游街的盛况,都不可能与他这次出的风头比肩了。   虽不至于被衬托得黯淡无光——仍是极受家中有待嫁女的人家青睐追捧的——但在只是凑热闹的寻常百姓眼中,三四年总有一回的进士游街,又哪儿比得上一场叫所有宋人都为之长脸的大胜有意思呢?   真说起来,陆辞当年还是三元及第,模样也比这回的要生得俊多了。   对此心中最感不平的,自然是十年寒窗苦读,一朝进士及第,却被夺去大半风头的这班进士了。   状元宋庠向来温和内敛,对此虽微感失落,但更多的还是释然。   他本就清楚,自己论才学,其实是逊色于弟弟宋祁的,更多是占了‘长幼有序’的便宜而已。得这状元之位,他虽抑制不住的欢喜,却也掺和着复杂的心虚。   现不似想象中的引人注目,反倒让他在想明白后,好受一些了。   况且秦州大胜,以雷霆之势,仅用数日就彻底击溃来犯的吐蕃兵,使大宋军威远扬,乃是国家的幸事。   与这相比,不过是锦上添花的游街,又有什么值得骄傲、令人要紧的呢?   而一直强抑住内心失落和忿忿,还得在兄长勉强故作无事的宋祁,更是对此乐见,渐渐放松下来。   除此之外,还有险险挂在三甲最末,却挂在队伍最后的一个清秀文士,是毫不在意所谓‘面子’的奇葩。   ——对从未骑过马的包拯而言,单是要在这匹临时租赁来的、不听话的劣马的背上维持背脊挺直的姿势,不狼狈掉下来,就已让他万般紧张。   路才走了一半,他却是身心俱疲,无暇旁顾,巴不得早点结束,哪儿会管百姓是否盯着他看?   见连身为状元的宋庠都‘装’出一副风度翩翩,浑不在意的潇洒模样,其他进士纵心里因这落差而酸溜溜的,也不好表现出什么来。   只是这么一来,也没人乐意在游街这一环节做任何拖延了,而是没滋没味地顺序走完了事。   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在汴京拉了一波新科进士的仇恨的陆辞,此时却正忙着与滕宗谅巡视新修的堡寨。   ——眼下虽已无敌军可揍,但援军既已来了,陆辞也不可能直接打发人回去。   横竖要增加开支来暂时养着这群援军,在朝廷下达新的指示前,陆辞秉着‘这钱不能白花’的念头,直接来了个人尽其用。   秦州不是急缺修建堡寨的人手么?   安置流民,增加人口的工作虽也在进行,但到底不比现成的厢军来得好用。   一是身强体壮,二是主动上门,三是临时领兵的,正是离任前还欠下他一个小人情的曹玮将军……   若不趁朝廷反应过来,把人重新调走前,让这些厢军稍微发挥一下作用,那就实在对不起这份辛苦驰援来的好意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曹玮简直要悔青了肠子。   他要早些清楚自己还有那一语成谶的潜质的话,就绝不会在调任回京前,大意地说出为公使钱事欠下陆辞人情、若有缘定将归还的话来。   须知他这些年来辗转多地,涉及往来间,不论是他欠别人的人情也好,还是别人欠他的也罢,多得可谓数不胜数,却不见真偿还过几回的。   毕竟一旦调任后,双方从此天南地北——除非气运和实力具都了得,得以某日齐聚帝都,不然根本不会有再见的一日。   连面都见不上,职务也无交集,又何谈还这人情?   正因如此,他当日挥别陆辞时,虽感激对方愿补了自己留下的公使钱那一大窟窿,却也打心底地不认为有还上这人情的一日。   他年岁可不小了。这回调至京都后,他定谨小慎微,凡事能避则避,好与家人相伴着走完最后一程。   可不愿再被派至别处,颠沛流离,再思亲属了。   况且陆辞风华正茂,虽经此波折,但他瞧对方秉性也好,能耐也罢,都绝不是个会就此一蹶不振,任人摆布的。   说句难听的,等熬过这几年,官家一旦……陆辞不就得时来运转,再登青云了?   这么个长袖善舞、前程似锦的郎君,曹玮可不认为,会有需要自己这个糟老头儿出手相助的一日。   偏偏这见鬼的巧合,就这么发生了。   却说曹玮初回久违的京师,才在兄长家中住了没几日,正准备相看房舍、准备购置一处住宅,好与亲人做个邻居时,就见那五骑极为眼熟的秦州兵马冲入城中,显是携有十万火急的军情。   曹玮心里咯噔一下,油然升起一股不祥预感来。   这股预感,还真就在下一刻应验了。   ——不过少顷,他便被火速召入宫中,由太子亲自下令,让他日夜兼程,即刻赶往秦州,领从周边州府征集的军队前去增援。   旋即,就听到救师心切的太子眼也不眨,一开口就派出结结实实的两万精兵充当先锋。   曹玮:“……”   太子还爽快大方地表示,后头部队皆是以万计数、随后就到,叫曹玮务必尽早赶到,若觉人手不足,尽早回书来要就是。   曹玮:“…………”   这股明晃晃的‘朝中有人’的冲天豪气,当场就把曹玮给震得瞠目结舌。   等他回过神来后,就感觉胸口一阵酸气抑制不住地翻涌。   别看秦州守军仅有不多不少的六千,那可是他耗上大半年的时日,向朝堂锲而不舍地递了十数封上疏,呕心沥血地陈述吐蕃之患,又经一番艰辛的讨价还价,甚至还差点背上‘拥兵自重’的要命嫌疑……   如此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要来的。   结果陆辞一有难,负责监国的太子就忙不迭地派去源源不断的援军,更衬得他讨要人马时的心酸可怜了。   陆辞自是不知,曹玮这一久经沙场的老将的糙汉心,竟是难得地细腻了一回。   他只当对方是好不容易才与家人团聚,结果垫子还没坐热,就又被朝中派来此地增援而感到郁闷了。   尤其是千里迢迢,日夜兼程地赶来后,愣是扑了个空,却得在此处继续做着停留,等待朝廷再来命令才可行动,会觉憋屈,也是无可厚非,情理之中。   陆辞深为体谅。   因此,当曹玮臭着脸霸占了他的客房,他的后院,他的摇摇椅……还不小心把摇摇椅一屁股坐跨了,导致那把伴随自己多年的椅子当场寿终正寝时,仍是耐心十足,微笑面对。   反倒是曹玮自知无意中毁了他的旧物,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主动放下这点不可言说的小别扭,跑来主动给陆辞帮忙了。   陆辞刚与滕宗谅巡视完修建堡寨的进度,有说有笑地往衙厅行去时,就在半路上遇见了来寻他的曹玮。   他的目光与曹玮的甫一交汇,就明白了对方有话要说,便话头一顿,侧过头来,与滕宗谅对视一眼。   滕宗谅立即会意,默契地以‘有公务在身,需尽快回厅’为由,先回衙署了。   曹玮自是认不得滕宗谅的。   又因他只在此地做临时逗留,自认不必违心地同不感兴趣的人打交道,便只与这秦州的新通判略一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等滕宗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二人视线当中,曹玮就忍不住心里的稀奇,由衷感叹道:“我只见过知州与通判势如水火,似你与滕通判这般融洽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他是见惯被通判折腾得束手束脚,火冒三丈的无奈知州了。似陆辞这般把通判使唤得脚不沾地,还让对方感到心甘情愿的厉害角色,还真是绝无仅有。   陆辞心思玲珑,哪儿会猜不出曹玮做此感叹的原因。   他莞尔一笑,坦坦荡荡地解释道:“曹将军误会了。我与滕兄相识多年,亦是同年中举,情谊非同一般。真说起来,他之所以会任秦州通判,也是因三年资满后,为助我一臂之力,而主动请缨而来。”   曹玮瞬间闭嘴。   在亲眼见过太子的紧张模样后,他哪儿会认为,身为陆辞友人的滕宗谅,能轻易得到许可来这秦州任通判,仅是运气好下的巧合而已?   绝对少不了那位太子的顺水推舟,才让明面上该牵制知州、避免知州权力一人独大的局面出现的通判,摇身一变,反成了知州的最大臂助。   陆辞又道:“幸有曹将军带来的这万余人手,不然单是对秦州城墙进行修缮,就已倾尽全城人力,不等个一年半载,是无余力新增堡寨的。”   曹玮被这话唤回了神,嘴角一抽,正要说什么,陆辞已将面转向朝他,微微笑道:“打铁需趁热,打仗亦然。若曹将军不嫌做一回杀鸡的牛刀,不知你可愿在朝廷再次下令前,替我讨伐明珠和磨糜部落?”   散布在秦州与党项之间的一些羌人部族,以明珠、磨糜等部落为首,是臭名昭著的反复无常。   平日左右逢迎于大宋和党项之间,一方面占尽了向宋称臣属所得的物资便宜,一方面又不时趁李德明派兵骚扰边境时跟在后面浑水摸鱼,捞了不少好处。   可想而知的是,这次若不是李立遵发兵突然,吐蕃军又溃败如流水,大宋亲手喂熟的这帮自作聪明、贪婪残忍的豺狼,定也要来撕咬上一口的。   曹玮镇守秦州时,也对他们极其憎恨,恨不得出兵讨伐一番。   然而他身为武将,又身负显赫战功,但凡有轻举妄动,马上就能招来狂风浪潮一般的弹劾,更何况是这种有违大宋‘仁义’的私自出兵,讨伐藩帮的做法?   听得陆辞这轻飘飘的话后,曹玮恍神过后,就是一惊。   他仔仔细细地将毫无玩笑之意的陆辞打量一遍,才心情复杂道:“这是殿下的意思,还是你的自作主张?”   陆辞大大方方道:“自是后者。之后若有人问责,我定将责任悉数扛下,证明将军为我欺瞒,纯粹听我之令行事,绝不多连累了将军。”   他早有将那些没少趁火打劫的豺狼虎豹一举歼灭的心,只是苦于城中兵少,且以步兵为主,不宜主动出城去寻骑兵为主的那些部落,加上自身不通兵法,才不得不一直按下此念。   现有曹玮在,又多出这些兵马,自然不能放过这大好时机了。   曹玮默然半晌,忽失笑道:“你可不是什么鲁莽人,说吧,是想好了什么讨伐的理由了?”   可想而知的是,在吐蕃军大败而归、主帅殒命的惨烈结局前,周边宵小怎么着也得消停一阵,不敢触陆辞这颇为邪门的秦州知州的霉头。   原本在得到李立遵大张旗鼓地带上三万精锐骑兵,去攻刚将曹玮调换走、只余个乳臭未干的文官镇守的秦州城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秦州怕是撑不了三日。   谁又能想到,守城的那名不经传的文官非但没被吓得屁滚尿流,弃城而逃,还让李立遵既丢兵马又没命?   在吐蕃的惨烈一战后,瞬间就多出不少人暗中进行猜测,道陆辞恐怕根本不是什么因触怒官家、才被贬至此的无名之辈。   而恰恰相反,怕是哪个深藏不露的狠人,经朝廷刻意寻了借口,专程派来秦州,先麻痹李立遵、再对其进行暗算的。   狡猾的明珠和磨糜等部落,既然得以在夹缝中生存这么些年,还过得颇为滋润,自有一套趋利避害的生存之道,定不可能不知死活地前来撞这块铁板。   曹玮想的是,既然他们龟缩不出,抓不住把柄的话,就只能是陆辞‘无缘无故、主动出兵进行攻打’了。   一旦落到庙堂中人耳中,性质可不得非比寻常的严重。   陆辞微微笑道:“明珠和磨糜等部,虽口称藩臣,然蓄甲治兵,窥视内地,随党项滋扰百姓,劣迹斑斑,已然久矣。吐蕃发兵,欲占秦州时,诸部亦派人马掺和其中,其狼子野心,不言而喻。正所谓寇不可轻,敌不可纵,党项一时是难做讨伐,可堂堂大宋,难道还奈何不了他的爪牙,杀鸡儆猴么?”   曹玮一怔,神情倏然严肃,沉声询道:“是我小觑他们了,竟还同吐蕃联合?!”   陆辞淡淡道:“说实话,倒是不曾。”   曹玮:“……”   面对一脸噎住般无语的曹玮,陆辞唇角弯弯,不疾不徐道:“但我为击退吐蕃,亲自在城墙统兵、督军数日,若我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曾亲见明珠和磨糜等部落的人掺杂其中 ……”   他目视曹玮,意味深长道:“曹将军,在你看来,庙堂中人是会怀疑我无事寻隙滋事,恶意栽赃,还是选择信了我这无中生有的鬼话,从而同意派出因不久前那场大胜而士气高涨的兵士,对出尔反尔、反复无常的卑鄙小人,进行讨伐?”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关于明珠和磨糜等部落:   “邠州地接对夏前线,沿边又有许多归属的羌人部族,故武装冲突在所难免。以刘平的出身性格来看,绝非无为怕事之辈,因此很快就适应了新的角色。当时,明珠、磨糜等部落反复无常,不仅首鼠两端于朝廷和西夏之间,有时还协助党项人骚扰边境。为了稳定边防,刘平大胆潜师出击,杀伤其数千人,遂收服诸部。”(《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   第二百一十九   乍一听陆辞这话,曹玮起初还未反应过来,仍瞪大眼睛看跟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对方。   陆辞眉眼弯弯,也不再多做解释,只静静地回视过去。   待曹玮迟缓地将他那番话在脑海中转过几遍,渐渐回过味来,顿时感到一股凉气沿着脊骨窜起,愣是在这秋老虎的天里,起了身白毛汗。   乖乖,好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曹玮向来知那些读书的心眼子多,一根肠子拐几百个弯儿,比陆辞心黑的,过去也见得不少了。   但那些人向来是只敢朝其他官员身上招呼,面对来势汹汹的敌军时,则无不落得双股战战,或是吓得六神无主,浑然没了算计同袍的狠劲。   似陆辞这样瞧着温和良善,年纪轻轻,却在风轻云淡间盯上那千余条人命的狠,他却是头回见。   ……也怪不得他,见多了只会将劲儿朝内使,一心跟同袍斗个头破血流的,乍看到个肯将那股劲儿往外用,正经对抗外敌的,着实稀奇。   陆辞耐心地等曹玮消化一阵,才笑吟吟地再问一回:“曹将军可愿帮我这个忙?”   曹玮沉默。   他胸口热烫,唇紧抿着,忽猛一拍膝头,掷地有声地回道:“这还需问?干了。”   但凡有那么点血性的,都得瞧那帮子从宋廷这捞了无数好处,却不曾付出过一丝一毫,还没少趁火打劫的混账部落一万个不顺眼。   若不是得防着被弹劾个将帅擅权,他哪儿会忍来忍去,直到卸任都没动他们半根指头?   现叫那些狡诈豺狼遇到个敢作敢为,心狠手辣的陆辞,无疑是老天赐下的良机。   ——他若还瞻前顾后地不敢动手,这些年怕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不等陆辞开口,他已潇洒披上战袍,当即就要点兵出征。   只在临行前,又忍不住扭过头来,硬气回道:“你也用不着将我撇干净,倘若出了什么岔子,多我这么个人扛,总能好些。若什么都叫你揽去了,一叫我那些老兄弟知晓,往后我的脸还朝哪儿搁?”   他虽语气轻松,然俩人都心知肚明的是,若叫曹玮的名字掺和进此事中,担的怕就不是什么次责,却绝对要被庙堂高官扣个主责不可了。   毕竟大宋自开朝以来,便遵循着文尊武卑的风尚。陆辞纵犯再大的错,只要拿着与曹玮一比,在文官眼中还属于‘自己人’的范畴。   文武泾渭分明,陆辞是否受惩,关乎的可是全体文臣的颜面。   哪怕是异党的丁谓、王钦若等人,也多半会保持沉默,不以此做文章。   陆辞怔愣过后,不禁失笑,伸手拦下脾气比自己想象的还急烈的这位老将:“多谢曹将军一番好意,只是还请将军莫要着急,候上数日。”   曹玮拧了拧眉,纳罕道:“难道候上数日,还能有什么不同不成?”   陆辞一本正经道:“自是得等朝廷批示,才好动兵。”   先斩后奏这套听得气势十足,实则给政敌留下个极好拿捏的短处,可谓后患无穷。   ——就如滕宗谅数日前向他询问的,有关由官府出面,回收民间滞交借贷的钱款,以充军用的提议一样。   陆辞素来信奉,救人之前,先需保住自身。   既是要光明正大地做好事,又不需赶时间,自然不打算埋下毫无必要的偌大祸根。   早在对吐蕃大获全胜、费心费力整理好战功和善后相关的奏疏后,他仅隔一日,就将讨伐明珠和磨糜等部之事提上日程,一并请示了。   落实具体赏赐时,朝臣们定要争上许久,但在一片大战告捷带来的喜悦中,要说服太子同意他出兵声讨浑水摸鱼的诸部,想必颇无难度。   曹玮听完陆辞解释,更觉此人精诈。   能这般未雨绸缪,着实不该叫他太感意外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曹玮仍是情不自禁地回想了一阵,自己在与陆辞打交道时,可曾有一不留神就得罪过对方……   “慢着,”他突然察觉到某处不对,不由质疑道:“你一早就将讨伐的诉请发出去了?”   见陆辞颔首,曹玮神色愈发微妙:“……你如何知晓,带兵前来的会是我?”   陆辞莞尔:“曹将军太高估我了,我岂有那般神通广大?”   不等曹玮再开口,他索性简单解释一通:“不过是常理推测罢了。说到底,曹将军镇守秦州多时,距调任仅过去数月,又曾凭老练兵法,建下赫赫战功……现边疆有难,曹将军想必是驰援的首要人选。”   ——这还不叫算到了?   曹玮脸皮一抽。   若此时主持朝堂的,还是心思难测的赵恒,陆辞还不敢这般笃定。   但既是他教了那么久的小太子,他就不必担心,朝堂会做出其他无异于脑子进水的离奇选择了。   不过,他被狄青忽然揭示的‘真身份’所震,以至于险些忘了自己所做的这手准备,才被‘姗姗来迟’的援军给小惊一跳。   曹玮无可奈何道:“你还不是吃准了我会应承么?”   陆辞笑眯眯道:“幸有曹将军义薄云天,精忠为国,赤胆忠肝……”   他眼也不眨地抛下一箩筐好话,生生砸得曹玮牙根酸爽,末了道:“定不愿养虎为患,纵敌为害。”   不管曹玮给出的答案为何,他都会想方设法说服对方,直到答应为止。   他虽未将真实想法道出,曹玮却或多或少地猜到了。   看着这笑容温和、俊俏秀朗的郎君,曹玮浑身一激灵,明智地选择不再提此事。   只是在茶余饭后,他却忍不住仔细反复回想,自己究竟有没有惹过陆辞。   ……青天可鉴,他只想尽快了解此地事宜,回京养老。   陆辞正忙筹备征讨周边部族的事宜时,远在汴京之中,也没少人惦记着他。   夜深,曹利用应约至丁谓相府,很快被应入书房。   丁谓屏退左右,神容冷峻,忽叹了一声:“坐吧。”   曹利用亦是心事重重,胡乱一点头,便依言坐下了。   从官家先后向陆辞、刘娥、甚至丁为发难起,朝中局势就彻底陷入了混乱不明。   丁谓靠敏锐嗅觉和灵活应对,勉强保住末相位置,不至于似寇准那般,一落就到枢密副使。   但随着官家彻底病倒,无力再起,太子再任监国职务起,朝局就迅速朝着他们最不希望的方向,趋于明朗了。   尽管太子碍于孝道,暂还不曾动过官家最后一次发难的贬谪中的官阶职务,可明眼人都能瞧出,优势已彻底朝着李迪和寇准的方向倾倒了。   不等他们商量出应对之策,本该因被打发到荒凉的秦州而销声匿迹的陆辞,竟就在一夕之间折腾出这么一出来,更让寇准一方扬眉吐气,如虎添翼。   曹利用咬牙道:“殿下年岁尚小,极重情谊,素喜陆辞……若真让陆辞回京,日后不堪设想!”   他身为枢密使,得太子单独召见问策的次数,却远远不及区区副使的寇准。   每回看着寇准得意洋洋离去的背影,他便想着,这一幕被群臣看在眼中,不都成了撕下自己脸皮的奇耻大辱么?   烛火明灭不定,丁谓面色沉沉。   他未曾在意曹利用口吻中的咬牙切齿,只一心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   少顷,他忽一笑,淡淡道:“他既有这挥斥方遒的领兵将才,我等何不顺水推舟?”   不管陆辞是真天生将才,还是用人得当,甚至单纯是运气好,瞎猫撞见了死耗子……   与其冒着触怒太子的风险,往正光辉灿烂的陆辞身上泼脏水,倒不如顺其心意,将人长长久久地留在‘领兵打仗’的武职上。   文转武资,所需不过太子一句话罢了。   曹利用眼前一亮。   他瞬间会意,笑着附和:“还是相公所想周到。他既这般出息,你我何苦做这恶人,阻他升迁?倒不如叫他如意了。”   太子再爱重陆辞,也只能看到在扎实战功的情况下,武资升迁较文官要快的好处。   却不可能知晓,正经进士、尤其清贵馆阁出身的文臣,对转武资之事,有多避之唯恐不及。   丁谓轻轻颔首。   ——此事不仅需秘,还得快。   说服太子,应是不难。   在他看来,只需点出‘要让陆辞享有这场大胜带来的最大功绩,最好就转武资去’,多半能成。   只断不能走漏风声,尤其是那寇老西儿,否则定要被其坏事。   待一切木已成舟,饶是太子后悔,也挑不出他说辞中的漏洞来,顶多疑心他避重就轻,但也拿不出实证。   更不好出尔反尔,儿戏一般,让陆辞再转回文资来。   本朝可还无‘文转武、复又转文’的先例呢。   而一旦能成,不仅彻底葬送陆辞身为文官的灿烂前程,还能叫寇准一派断一重要臂膀,可谓一箭双雕。   至于作为武官的前程……   丁谓冷笑。   哪怕陆辞是经贡举、甚至三元及第的文臣出身,一旦转武资后,一切就再不做数。   按以文驭武之则,从此他只能出任文官主帅的副手,再不能独当一面。   而有这么位曾经最擅出风头的副指挥使在,担任主指挥使的那位文官,难道不会对其再三堤防,甚至夺取功劳?   在仔细盘算、商榷后,丁曹二人皆认为此事不宜耽搁,明日早朝之后,便准备向太子私下提起。   到底是一名宰辅与枢相联袂前来,赵祯再习惯了召李迪、寇准等人前来议事,也断无失这两位如等闲的道理。   当即慎重地接见了二人。   赵祯面上的沉稳持重,只坚持到了听明白二人来意——   “丁相公、曹枢相说笑了。”赵祯忍俊不禁道:“小……陆秦州虽率军大败吐蕃,然其奏疏亦写得明明白白,居功最伟者,为奋不惧死的诸多将士,改良弓弩的工匠,以及立下诛杀敌首奇功的其弟狄青。”   他未道出口的真正、也是主要原因还是:不论是小夫子的容颜气质,还是体格武艺,怎么瞧怎么斯文雅致,无论如何与武将不搭边啊!   硬要说来,连丁谓和曹利用都比小夫子像武人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我还真没黑丁谓,丁谓史上就对刘平干过这种缺德事儿。   ……天禧元年(1017)五月间,刘平奉召入朝,出任正八品的监察御史。依本朝规矩,监察御史是朝廷最高监察机关的御史台的官员,官阶虽不显赫,但肩负监督弹劾百官之责,从来受到天子和朝臣的重视。初任言官,他就勇于论事,直指弊政,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两年后,刘平兼任三司盐铁判官,也就是获得中央最高财经机关的兼职。三司下辖户部、盐铁、度支三部,判官属各部的副职,权责也不算小。当年,他又被选为出使辽朝的贺正旦使臣,代表本朝持节出使辽国祝贺新年。就在天禧四年,他迁任从七品的殿中侍御史之际,几年前抢劫其家属的盗贼被抓获,失去的两件物品退了回来,天子获悉案情后,对其清廉颇为赞赏。   从政十四个年头,从地方到中央,阅历已不算浅,而47岁正是精力旺盛之时,加上有皇帝的好感,于是刘平放开手脚,不避权贵,数次上疏批评朝政。但因此得罪宠臣丁谓,从此埋下倒运的种子。   据记载,宋真宗因赏识刘平才能,打算重用他。善操权术的丁谓却找机会对皇帝说:刘平是将门之子,素来知兵,若派他到西北统军,足以克制党项。丁谓的这番恭维言语,其实暗藏算计,不仅当即打消了天子的念头,以后也断送了刘平光明的文官前景。(《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诗书之将:刘平) 第二百二十章   许是赵祯的口吻听着很是随意轻快,面上也带着宽和的笑容,丁谓与曹利用对视一眼,决定再出言试探,看是否还有回转余地。   丁谓正色道:“依臣之见,陆辞身为秦州知州,率区区六千土丁,便可击溃整三万吐蕃精锐,大扬国威,令我等快哉。尽管部下功不可没,然陆辞将此功尽数归于下属,显是过于自谦了。臣虽不曾亲眼目睹,亦不难想象那份胆气逼人,运筹帷幄,实乃难得将才,远胜一干有勇无谋的‘武官’。现西北狼烟虽熄,然周边夷人部族还进犯不止,正缺如此忠勇善战之栋梁,镇守边陲。将星熠熠,不亦图生逢其世?”   赵祯听他夸小夫子的前半部分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点头,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眼底竟真流露出一抹认同之色来。   “边境安危,至为紧要,需托之于有德有能有勇之人,缺一不可。”他虚心问道:“相公认为,当如何布置西北防线?”   丁谓大义凛然道:“陆辞年岁虽轻,然其才干远胜同年,令年长者亦自惭形秽。非常之机,当行非常之事,不当拘泥资历辈分。殿下不妨借此回惊天动地之功,转其文资为武,镇守边境,守大宋平安。”   赵祯犹豫:“如此恐怕不妥。即便在太宗朝时契丹嚣张,国难当头,亦不曾强转文官为武臣。我不曾问过陆辞,怎好替他做了这决定?”   想当年,纵使太宗再渴盼投笔从戎者出现,以振士气,也仅是下诏予以鼓励罢了。   而最后应诏的,包括在民间传闻里侠骨豪情、士林间却毁誉参半的柳开在内,也仅有四人。   而这四人中,柳开最后死在如京使这一七品衔上,另外三人更是默默无闻。   曹利用得丁谓眼色,迅速接道:“殿下仁善,然为人臣子,受非常恩典,平日难以报效,现有次良机,岂能推脱?臣虽无陆辞之将才,然胆力仍壮,若殿下需臣下投身军旅,我亦愿战殁沙场,死而无恨。”   赵祯不免动容。   丁谓趁热打铁:“陆辞年岁虽轻,然观其政绩斐然,为人磊落,偏好大刀阔斧、刚决果断之策,绝非鼠目寸光,不分轻重之辈。殿下下诏,其定愿从之。”   赵祯默然片刻后,诚恳道:“相公所言极是。”   丁谓眼前一亮。   紧接着,就又赵祯坦白道:“然将西北安危,尽寄托于陆辞这场五成靠‘幸’,三成靠‘奇’,二成方靠‘策’的大胜,未免太过草率。况且他年资过轻,擢升过快,不但勉强,他也难以服众。”   说到这时,太子宛若无意地调转矛头,直直对着丁谓:“真要说来,我倒更肯信似相公这般沉稳持重,忠贞守节的能臣。”   丁谓一愣,太子已噙着温和的微笑,来了个四两拨千斤,好似玩笑道:“不知朔方节度使一职,可勉强衬得转武资的相公?”   节度使位列从二品,俸禄甚至优于宰辅,是所有隆高虚衔中,最得武官梦寐以求的极致了。   却惹得丁谓脸色唰白,如遭五雷轰顶!   文尊武卑,他身居宰辅之位,又还处于精力富足的知天命之年,如何愿俯身屈就一区区荣养老将、并无实职的虚高官爵?   他当场拜下,心念电转间,一时却寻不出合适的说辞来。   ——他方才那大串大义凛然、为堵住陆辞后路的话语,竟成了搬石砸脚,堵住自己退路的!   他若设法推辞,岂不是就自打嘴脸,成了刚刚口中所提的‘鼠目寸光,只顾一己私欲之辈’?   曹利用也是满头大汗,看着笑容温和的太子,居然分不出到底是真是假,是无意还是故意设套。   赵祯不解道:“相公怎忽地跪下了?可是身体不适?”   丁谓尚未开口,曹利用硬着头皮,强笑道:“殿下说笑了。丁相公仅习君子六艺,不通武学,又是受官家委派,担末辅之职。平日兢兢业业,议事堂事务繁杂,万万是离不得……”   赵祯安安静静听完,不免叹息:“也是,节度使之位,着实是委屈相公了。十载苦读,换贡举题名,着实不易。”   丁谓闻言,心倏然一沉。   不论太子这话,究竟是随口感叹,还是意味深长的警告,他恐怕都不能避开了。   他无路可走下,只有将心一横,便要俯身领命,就听赵祯淡淡道:“不过话赶话下的玩笑尔,相公不必放在心上。不论文武,不都是为国效力么?并无高下之分。”   丁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要逃出生天,瞬间如蒙大赦。   赵祯命他起身后,不再看向二人,继续埋首处理案牍,平淡得仿佛刚才剑拔弩张的一幕不曾出。   仅在二人离去前,他目光清凛,平静地补上几句:“也请相公记得,哪怕不乱行‘捷径’,凭陆三元之才,迟早亦可至宰辅之位,我身边绝缺不得他辅佐。文转武资之事,我认为并不妥当,你们也莫要再提。”   二人冷汗淋漓,再不敢多言,强自镇定地离去了。   待再听不见丁曹的脚步声后,赵祯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一手撑着一侧渐渐褪去稚子颊肥的面庞上,微微蹙眉,眼底浮现出一抹郁闷和无奈。   亏他还以为监国多时,或多或少地瞧着有些威严了。   难道自己看起来,还是个很好糊弄的傻子模样?   ——若非如此,方才那吃饱了撑着的二人,怎么可能会这般嚣张地胡说八道。   丁曹自讨没趣、还被一场虚惊之事,因二人掩饰得当,并未被外人知晓。   唯有寇准听说了一点关于这两人单独求见太子的消息,登时提高警惕,额外留意政局动态。   但等来等去,不见什么奇招打自己个措手不及,太子处也一如往常,反倒是那两人安静许多。   他思索无果,便不再在意了。   连寇准都只是隐隐约约有所察觉的小插曲,自然不可能被千里之外的陆辞知晓了。   他如愿收到了太子关于出兵讨伐那些部族的批示后,便放早憋不住的曹玮点五千军士,直直冲出营门。   他对身经百战的曹老将自是万分放心,唯一让他感到有些紧张和牵挂的,唯有主动请缨,此回随军出击的狄青。   却说,自从越发习惯佩戴那笨重的青铜面具后,狄青就一跃从全军营里瞧着最乖的崽子、成了最惹人注目的存在。   他那手在大战时亮出的高超箭术,不但让前来请教的兵士络绎不绝,也让飞鹰营中公认射术最高的李超瞧着技痒。   在某一日,李超索性借着射赛的名目,拉着狄青比上一场。   他起初还顾忌狄青年岁,力道比较成人,难免有所不足,特意择了较轻的弓。   狄青却只莫名看了他一眼,便毫不犹豫地拿起了最沉的那面。   二人起初不分胜负,皆能射中靶心,为决出高下来,就不得不将靶子挪远,来来回回地比试了十数场。   最后在所有人的极度震惊下,竟是狄青以不曾犯丝毫误差的绝对优势,取得了最后的战果。   李超是个性情爽利的,败了便是败了,感叹句‘后生可畏’后,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这点。   而狄青的优异表现,还立马就引来了曹玮的高度关注。   连曹玮也没料到,当初只是在迎送宴上,他单瞧骨架和那双颇为灵性的眼睛随口给出的一句‘好苗子’评价的小郎君,竟是个这般生猛的狠角色。   再得知,一箭枭李立遵首的不是别人,正是狄青时,更是爱才之心大起。   要不是他正怵着的陆辞在边上微笑盯着,怕是要忍不住强行将狄青塞入军营,而不是读那些叫人头大如豆的破书了。   狄青万般忐忑地来向陆辞请求出战时,本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的。   但经这些日子以来的诸多事后,他愈发明白,需有一技之长,能为公祖派上用场,才可长长久久地伴于公祖身侧,而非一昧拖累,索取。   他学文全靠使大劲地死记硬背,在习武一道,倒厚颜称得上句‘一点就通’,自然舍不得放弃。   陆辞看他最近在军中大放异彩,靠一手箭法光芒万丈,满身都是耀眼夺目的精神气,又怎么说得出拒绝的话来?   况且这回又是跟着曹玮将军,风险不至于多大,陆辞略作思忖,便在狄青满是希冀的目光中,欣然应允。只在其出战前,布置了回来时必须完成的作业,以免过于耽搁了学业。   狄青:“……”   他沉默地看了眼让人头皮发麻的作业单子,接着就迈着沉甸甸的步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大军开拔后的第五日,陆辞接到的还不是朝廷列赏的诏书,也还未迎来宣读诏书的内臣,而是一封出自太子亲笔的密信。   份量不轻,他凭经验一摸,估摸出少说也有十六七张纸。   自从官家病倒,太子再次监国后,多半是因两头奔忙,无暇写信,他的确颇久不曾与这位以前的学生有这般亲昵的交流了。   这回大胜,太子会寄信来,也在情理之中。   陆辞多少有些好奇,逢大变故的小太子,身上会有多大的蜕变,便搁下手头事务,优先打开了这封密信。   然而他猜测中那‘成熟稳重、波澜不惊’的太子形象,当场就随着信纸中的第一段变得粉碎。   在高高兴兴地详细述说了自己是如何临机应变、靠着从他处学来的见闻,让丁谓和曹利用的不良居心落了空的壮举后,小太子就跟头次学会开屏的小孔雀似的,意犹未尽地在第一段末尾就添了句:“分别未足岁,思君已若狂。”   陆辞面无表情地手一抖。   是不是独创肉麻派的柳七,对他老实沉稳的太子传授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关于柳开。我实在是想提一提这位相当悲情的人物。以下出自《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   柳开一生特立独行,意识行为中夹杂着不少的新旧冲突,以至于身上总纠缠着许多真伪难辨的轶事传闻。   柳开出身高门大姓的河东柳氏(柳宗元和柳公权)都是这一氏的。而大名所在的河朔地区,自中唐乱世以来兵火不熄,强藩悍将打斗不已,故民风颇为剽悍,百姓习武蔚然成风。柳开虽是富家子弟,但受到当地风气熏染,自幼也喜好操弓舞剑,不仅练就一身过人的射箭功夫,而且胆子特别大。《宋史》本传记载:后周末年,某日夜间突然有强盗闯入家里,大家都惊恐不敢动,才十三岁的柳开抽剑就冲了过去。强人只得翻墙逃跑,结果被柳开挥剑劈掉两个脚趾。   柳开年轻时已写出不少名篇,从而博得许多知名学者和官员的青睐,像大名知府王祜和翰林学士卢多逊都对他的文章大加赞赏。对于柳开的文学成就,元人修的《宋史?儒林传》这样评价:宋初,杨亿等仍沿袭唐人声律之体;柳开、穆修“志欲变古而力弗逮”;自欧阳修出,倡导古文,王安石、苏轼、曾巩继之,“宋文日趋于古矣”。由此足见其在宋代散文史上不可小觑的地位。   在宋太祖开宝六年(973),他报名科考,结果一试中举,此时他不过二十六岁。   柳开入仕后,官运一度顺畅。他先做了五年多州衙里的司寇参军、录事参军一类幕僚官,协助知州处理文案和刑狱。   太平兴国四年(979),宋太宗亲率大军征讨五代余孽——北汉,他奉命督运淮南八州的粮草供应军需。不幸的是,这次北伐却以失败告终。战后柳开升任了常州知州,又调任润州,同时获得监察御史的官衔,几年后,改任河北路的贝州知州,官衔也迁为殿中侍御史。   雍熙二年(985),柳开与当地驻军的监军发生了冲突和争吵,因此被贬为上蔡县令。   雍熙三年三月,在宋太宗亲手策划下,朝廷大军兵分三路再次北伐契丹。在这场北伐过程中,柳县令曾随东路大军押运军粮。在即将抵达涿州时,大将米信遭遇到辽朝万余骑兵的阻击,当双方交战僵持不下之际,辽军将领派人前来请降。懂些兵略的柳开闻听,连忙主动向米信建议:兵法云“无约而请和,谋也。”对方肯定在使计,我军应抓紧进攻,必能取胜。但米将军犹豫不决,过了两天,敌军果然再度发起猛攻。事后获悉辽军当时确是弓矢用尽,用缓师之计麻痹宋军,以争取时间赶运装备。   当宋军班师撤回后,柳开直奔京师宫门向天子上书,声言愿效死北疆。翌年五月间,朝廷派柳开出使河北。此时,经历了北伐激烈的战事,他尚武的本性已经无法按捺。前代多少名将壮志豪情,驰聘沙场,扬名史册,令血性男儿振奋不已。一时他心中郁积已久的热血沸腾起来,便不甘心继续从事地方文官的案牍琐事。于是再次上书皇帝道:为臣蒙受非常的恩典,没什么可以报答朝廷。臣今年刚满四十岁,胆力正壮。现在匈奴未灭,愿陛下赐给臣下步骑数千,我愿出生入死,攻取幽蓟,虽战殁沙场,死而无恨。他既决心已下,就全然不顾以后的事了。   这时正是第二次北伐失败后的次年,朝廷上下笼罩在一派恐辽的悲观情绪之下,契丹军队气焰嚣张,出没河朔各地,烧杀抢掠,根本无视朝廷驻军的存在。此时此刻,竟有文官自愿上前线任职,宋太宗不能不为之感动。于是下诏:凡文臣中有懂武略、善兵器者,愿意改换武职,一律予以鼓励。一时,还真有三位像柳开那样的文官也表示响应,愿意在国难当头下“投笔从戎”。朝廷便将这四位文臣改换为武官,其中柳开由殿中侍御史转为崇仪使,出任宁边军(今河北博野县以东)长官。宁边军属宋朝边境沿线设置的地方机构,与州同级,不过防务职责往往重于民事。   此时官场的文武分工仍然相当严格,文臣可以转换为武官身份,但通常并不能进入军队中指挥作战。   柳开来到河北前线后,干劲十足,力图在防务活动中也展现出过人之处。由于不能直接统管军队,他便发挥自己善兵略的特长,向辽境展开分化瓦解工作。   其实,柳开也过于天真,自第二次北伐失败后,朝廷已彻底放弃收复幽云的计划,采取了全面防守的战略,自然不会真正支持主动进攻的任何方案。他虽抱憾壮志未酬,也只能服从调令。   全州地处荆湖南路西南端,与南部边疆的广南西路接壤,属不发达的汉蛮杂居之地。当时,州城西面有粟姓部落数百人经常抢掠闹事,前任一直未能解决。这对柳开来说算是小事一桩,既然无法在北疆战场纵横,那么在此边荒之地也不妨牛刀小试。他恩威并施,几番下来,很快就招抚了这些闹事的人,因此获得朝廷30万钱奖赏。   但在全州期间,柳开强悍粗糙的作风也暴露出来。一名军卒大概不服处罚,就向上面提起控诉,结果被他下令痛打了一顿,又被在脸面刺上字押往开封。正当柳开准备接任桂州(今广西桂林市)知州时,军卒的冤情反映上来。当此之时,朝廷正大力整顿五代遗留下来无法无天的弊政,树规立矩,禁止官员滥施刑罚。结果,他受到御史台的查处,被连削两级,贬为团练副使的闲差。   以后,柳开官复原职,先后到陕西、河北数地做知州。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大概也渐趋缓和,出格的事少有发生,只是在邠州(今陕西彬县)任内,为了减轻当地农民繁重的负担,他才做了一件向上司威胁摊牌的事,从而取消了这一苛政。   宋真宗登基后,他按例获得升迁,由崇仪使转为如京使,不过官阶相同,都属七品衔,改任代州(今山西代县)知州。这一年,他已51岁。在回朝述职期间,柳开曾向新皇上了一道奏疏,希望天子励精图治、宰执大臣恪守原则、边关武备不可松懈、地方衙门务汰冗员、官场浮躁尤当戒除等等。遗憾的是,朝廷对他洋洋洒洒的献言,并未加以重视。   四年后,也就是公元1001年,柳开死于调任沧州(今河北沧州市以东)途中,享年54岁。 第二百二十一章   所幸,赵祯在句连陆辞都受了一惊的神来一笔后,就恢复了以往的规矩正经的风格。   接下来的几页里,他洋洋洒洒地将朝中近些时日所发生的一些或大或奇事阐述一遍,又兴致勃勃地问起了陆辞与吐蕃军对战那一役的具体情节。   等把自己想知道的事都问了个遍后,他才以带了几分意犹未尽的笔锋回归重点。   关于其他将士当如何进行封赏晋升之事,朝中争论了这么些时日,总算也有了大概的头绪。   而赵祯因受陆辞那么些时日的教导,自然清楚,精明的小夫子之所以要把各人功绩罗列得明明白白,为的就是不让真正出生入死者吃了转奏的亏。   因而在拍板定音时,他堪称一丝不苟地将那奏疏上的所有人名都挨个问仔细了,才准人落的笔。   只是在陆辞和其义弟狄青当如何安置的问题上,赵祯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尊重小夫子的意愿。   遂将一切关于此役奖赏的折子先压下,去信问陆辞,是愿再在边陲留上一段时日,还是愿立即回返京师,借这军功,往上晋上两级。   至于回京后的具体官阶和职位,赵祯尽管还未想好,却理所当然地认定要将小夫子安排到身边来:最好是能时时刻刻召来问策,闲时还能倾吐心事的亲近。   说实话,经这回结结实实的一吓,他固然对小夫子从未展示过的能耐大为佩服,刮目相看,但也受够了提心吊胆的滋味了。   还是将人放在眼皮底下,才能放心。   但不知为何,赵祯总觉得小夫子不会答应。   陆辞的容貌气质,虽是毋庸置疑的温和儒雅,做事却与之截然相反,是个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   观其之前递过的奏疏里,所列方策可谓环环相扣,少说也得个三五年才能能达成。   若换作旁人,赵祯自是能免了询问这多余的一步,万般笃定对方绝对愿意早些回京,而不是继续待在烽火狼烟的边陲受苦受累。   但在陆辞身上,赵祯却想,恐怕小夫子不会乐意半途而废,就此接受提早调任回归京中了。   “……不知小夫子意下如何?”   陆辞读到这句,不禁莞尔一笑。   这正是挠到他的痒处了——说白了,在这些天来,他不惜给滕宗谅安排得满满当当,迫其将他安排下去的各方各面都熟悉一边,甚至连多余的喘气功夫都没剩,不就是担心自己被提前调任后,只剩好友一人难免独木难支么?   现有了能与滕宗谅一同在秦州待到三年资满的选项,自是再好不过了。   陆辞纵知晓提供这一选项的小太子,心里绝对是盼着他早些回京的,也还是不得不让对方失望了。   倒也有出自为对方考虑的缘故:官家为将他谪至秦州,不惜大病一场,如今又卧病在床。   若太子有违官家意愿,强行将他召回的话,即便有军功撑着,旁人难以反对,却不碍着他们对太子的‘忠孝’多加置喙。   况且,当他留在京中时,小太子好像太黏糊了些。   唯有在他离汴京远些的时候,小太子身上才会出现突飞猛进的成长。   ——于情于理,都得留在秦州了。   陆辞解决了这桩犯难的事,心情很是松快,继续念信。   赵祯紧接着又问起,关于狄青的赏赐,当要如何处理?   按常理而言,以狄青在那一战中惊才绝艳的发挥,破格将其纳入军中,再予以提拔一从八品的武官职位,对未经遴选,只是一介白身的狄青而言,已是极厚的恩赏了。   但赵祯亦记得,小夫子对那义弟常是赞不绝口,且不仅安排几位义兄帮忙、还不时亲自辅导其课业……显是无意令其入伍从军的。   赵祯灵光一闪下,索性在信中如此提议:“……不若待小夫子回京后,亲自主持新式制举,我再下诏,赐其于制举军谋宏远武艺绝伦科免阁试应举,何如?”   陆辞念及此处,不免意动。   作为教授狄青最久的人,他对狄青的课业水准,自然最有发言权。   策论还好,有远游各地的积累,亲而不懈地练习,又在他的强行拉拽灌输下,绝对称得上是上了正轨了。   但在诗赋方面,却鲜有长进:现今就是个典型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才能不足,唯靠勤奋来补。   却并不是柳七和朱说在辅导他时不够用心:而是纯粹是因前两者于诗赋一道上,是可流照汗青的奇才,灵感和才赋本就一绝,又不似陆辞般擅归纳和专攻性教导。   再加上诗赋本身便是讲究‘灵气’和细腻,放在思路简单粗暴的狄青身上,自是难以入门了。   然贡举重诗赋,轻策论,自己当初虽侥幸中了举,却托了押中题以及受柳朱二人文气熏陶的福,并不能指望狄青也有他的好运气。   就连狄青,对自己的程度如何,一直都有个颇为清晰的了解:哪怕用最乐观的态度进行估计,至少也得考个三五回,遇上运气好的话,也许能险险地吊在第五甲尾巴上的程度了。   制举固然是公认的难,应与中举者都寥寥无几。   但可想而知的是,有太子的话放着,等狄青应举时,定是畅通之门大开:主考官为陆辞,又得太子免去最棘手的应举程试和阁试部分,只需通过最侧重太子意见的御试……   太子就差没挑明了说,要给予狄青制举及第的出身作为奖赏了。   制举远直入武职要好的多,虽比贡举进士要次上一等,但后者对狄青而言是希望渺茫,在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情况下,明显是最好的出路了。   尽管他对历史上狄青的命运记得的并不多,但也不难猜出,在大宋这文尊武卑的大风气下,恐怕不会有多自在。   陆辞将赵祯的信彻底念完后,又从头到尾地重新阅读了几次,确定没有遗漏的信息了,便认认真真地写起了回信。   足足用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将一封不逊于来信厚度的回信写好。   他先对小太子的临场应变、火眼金睛进行了真挚的表扬,欣然接受了小太子给他提供的留在秦州的选项,又对吐蕃一战的一些有趣细节进行了讲述……   唯一只在狄青的安排上,暂留下一片空白。   他虽认为这是最合适的选择,但还是打算等狄青回来,再问问对方的看法,最后做决断。   毕竟等过了这年,狄青虚岁也满十五了。   不再是得凡事靠他做主安排的小兔崽子,而是个……大兔崽子了。   陆辞欣慰地想,自己虚岁十五时已赴贡举,狄青也该有权力为自己的前途谋划。   身为家长该做的,无非是在边上给予意见,可不是一昧干涉了。   这么一搁置,便是整整一月。   待由曹玮率领出征、声讨诸部落的五千精兵,携累累战果,意气风发地归来时……   陆辞一眼就看到,曹玮身后一左一右,左边为其一手提拔出的强力干将李超,右边赫然是无官无职的狄青了。   哦?   他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显然,最值得关注的地方莫过于,在如此重要的位置被狄青占据后,周边兵士竟都是一脸服气。   别说曹玮从来不是个在军中都乐意徇私的脾气,单是如此服众的表现看来,定是狄青又有了什么不得了的亮眼战绩了。   ……毕竟是青史垂名的人物,熠熠发光,也不出奇。   陆辞一下将事实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后,就放平整心态,笑吟吟地亲自迎接上去。   而隔老远就一眼捕捉到最耀眼的公祖的狄青,面对隔了整整一月未见的公祖,瞬间没了在军中气定神闲、沉稳自若的模样。   他忙不迭地请示曹玮。   曹玮一脸卒不忍睹。   在外头还跟匹狼似凶狠勇猛、孤高淡漠的骁士,怎一见那笑眯眯的陆狐狸,就变成只不住激动摇尾巴的狗崽子了?   就差这么几脚路了,有必要急成这样?   他意兴阑珊地一挥手,就见高兴万分的狄青以乳燕投林之势,策马朝陆辞的方向直冲过去。   曹玮撇了撇嘴。   真不知兴奋个什么劲儿?   既不是爹娘,又不是自家媳妇儿。   他暗暗腹诽着,也没眼再打量那俩人了,横竖狄青也不是他手底下的正经兵,索性只将余下兵丁先带回营房,去寻陆辞汇报战果。   看狄青双目放光似地策马狂奔而来,陆辞下意识地展开个慈爱笑容,就想拍拍他肩。   “咦?”   陆辞讶然察觉,他要拍这小狸奴的肩头,竟然……还需要抬手了!   行吧,到底是后世闻名的狄大将军。   陆辞玩味地将努力装作镇定的狄青打量一遍,感叹道:“你怕不是春麦苗托生,才能见风长吧!”   狄青虽不懂‘见风长’是什么意思,却凭直觉领悟出公祖是在夸赞自己,不由克制地抿唇笑。   陆辞稍微羡慕了下狄青这说长就长、眨眼就真要超过自己的个头,又在人身上拍来拍去,确定没伤筋动骨后,便领人回营泡澡。   一路被喜悦冲昏头脑,直到浑身脱了个精光,顶着一身泥灰汗臭浸到热汤里,才后知后觉公祖还一直盯着的狄青:“……”   他脸色骤红。   ……公祖,是又要看着他泡么?   陆辞还真没想过要避讳这些,更不知狄青的脸已比泡在热汤里的身体其他部位还要烧红了。   他与狄青又闲聊几句后,就将太子所提的制举出路,与之详细说了。   为免狄青太受自己意见影响,他特意将自己的看法暂时隐去不说。   只是讲完之后,陆辞无奈地发现,狄青虽一脸认真,目光却似凝滞,且半晌一言不发。   怕是什么都没听到。   陆辞好笑道:“你听见了么?”   狄青这才回神,赶紧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陆辞当他是太累了才忍不住走神,善解人意道:“你不必急着做决定,攸关前程,你且好好想想,我过几日再来问你。”   狄青主动问道:“公祖认为哪个好些?”   既他主动发问,陆辞才将自己的看法一一道出。   不等陆辞说完,狄青已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请公祖代青叩谢殿下隆恩。”   陆辞笑道:“你好歹多想上几日吧?如此快做决定,未免也太草率了。”   狄青坚持道:“多谢公祖美意,只是我当真已想清楚了。”   贡举纵是光明坦途,他却定然将走得磕磕绊绊,无比迟缓。   待到出人头地那天,恐怕得到猴年马月了。   唯有投身军旅或制举,才能更快派上用场。   ……也能早些护住身后的公祖。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与狄青商定后,陆辞又鼓励他几句,才离开了房舍,去寻曹玮了。   隔着朦胧水雾,狄青定定地目送他离去的身影。   直到房门关上,完全看不见了,他才闭上眼睛,静静地琢磨着自己的心事。   陆辞一路直奔城墙,果真发现了闲不住的曹玮。   曹玮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拾来的枯草,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城门守兵拉着话,听到陆辞来的动静,便‘呸’一声将草吐掉,咧嘴笑道:“陆秦州,今个儿教子咋那么快?”   陆辞清楚狄青瞧着稳重沉默,但自尊心颇强,并不接他的玩笑话,只回以微微一笑。   曹玮被他笑得莫名一渗,不禁收了揶揄的表情,轻咳一声,正色走了近去。   这回出征虽有一月之久,但用于对敌作战的却并算不长,大多时日,皆耗在清点战果、奔波于不同部族间的路上了。   之所以会这般顺利,说来还是托了官家赵恒闹天书下凡的修仙闹剧的福:不仅让宋民变得悠然散漫,还无心插柳地麻痹了四周势力的警惕心,只将宋廷视作软弱无能、阔绰好欺的羔羊。   况且自太祖皇帝数度北伐,皆是铩羽而归后,宋廷就再没了那股锋芒锐气。就连镇边的边陲州府,都渐渐把长官替换成了瘦弱文臣。   惯来就只有他们肆意扰边,索取财帛的份儿,哪儿能想到,刚将吐蕃打个头破血流的宋廷会忽地变得士气如虹,连仁义都不讲了,径直朝他们开战?   对他们的惊恐质问,曹玮可不管。   要不是陆辞强烈要求,他才懒得每至一处时,就扬声宣读数遍讨伐的缘由,而是毫不留情地发起进攻。   只是罪名宣读完后,曹玮断然不理他们徒劳无用的辩解——本来就是陆辞亲手打铸的一口大黑锅,老实背着不就好了?   径直叫这些往日嚣张跋扈、趁火打劫惯了的混账部族,也尝了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   因曹玮出战素来讲究兵贵神速,草原上部族间的消息交换又并不灵通,以至于曹玮将预定内的几个部落都扫荡干净,班师回城后,其他部族才得到好些被剿灭的消息,纷纷吓出一身冷汗。   曹玮却不觉这战绩有什么傲人的:宋军本就士气高涨,加上是打个措手不及,又难得地占了人数上的优势。   这要还打不赢,他这张老脸皮怕也不能要了。   因此在同陆辞汇报时,他对战果仅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倒对发挥了极大作用的狄青赞不绝口。   陆辞知曹玮在暗示什么,笑吟吟地听他说完后,才道:“多谢曹将军近来对青弟多为照顾。攸关青弟前程,我虽为其义兄,也不好一言做主,尤其殿下亦有安排……日后曹将军便知。”   虽然狄青考取制举一事,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了,但到底八字还没一撇,说的是两年多后的事,陆辞再信任曹玮,也不好透露过多。   曹玮一愣,不由感叹:“好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单说李超,在边军中磨砺好些年,扎扎实实地攒军功,虽不比狄青一箭枭敌首的惊艳绝伦,但累积起来,也是个颇为庞大的数字。   说白了,吐蕃三万骑兵的这一战,距惊心动魄、举重若轻,还差了老远。   李超也算没遇到过刻意刁难人的长官了,一路往上慢慢攀升,但至今仍不起眼。   像狄青这样,能靠那一箭就惹得庙堂上下都为之另眼看待的,八成是脱不了陆辞在殿下心里特别地位的干系了。   尽管对狄青也起了爱才之心,极其赏识,可听到对方何止不需自己操心,而是一副光明前程简直已成既定的架势,再联系还默默无闻的李超等人……曹玮便难免感到些许心情复杂。   陆辞与曹玮则想法不同。   他清楚,别看现阶段狄青或许是或多或少地‘沾’了些‘光’,但在领兵打仗方面,对方日后可是得以青史留名的大将,其实无需自己多此一举。   他也不孤傲清高假作派,只莞尔道:“日后,我唯有争取做个好伯乐,多发掘几匹千里马,才可回报殿下的厚爱了。”   曹玮一乐,知情识趣地不再在这暂且无解的话上纠缠,转而聊起别的来。   自上次迎送宴后,陆辞再次提起西夏那边的动静:“依我看来,李德明多年来维持这数张面孔,一面俯首称臣,蛰伏隐忍,一面残忍贪婪,公然劫掠,实在是对起承前启后这一作用想极了。”   曹玮不置可否:“此话怎样?”   陆辞道:“既无天灾,亦无人祸,西夏却一直朝宋廷哭穷,三番四次、厚颜无耻地以各种无稽由头,进行索要。他们为何缺钱至此?”   曹玮拧了拧眉,就听陆辞冷冷道:“多半是养兵去了。”   不以战养兵,在和平期间,蓄养一支庞大军队,很轻易就能拖垮一国国政。   就连史上称得上极其富饶的大宋也未能幸免,更何况匮乏自身经济基础、以游牧为主的党项?   这才逼得李德明为寻找财路急红了眼,不惜亲自领兵,蒙面劫掠各势商队了。   曹玮沉声道:“我曾听闻,其三子元昊文有韬略、武有谋勇,于事颇有见地,日后恐为大患。不过党项与吐蕃恩怨甚重,若起狼烟,多半是二者乱战,波及不到大宋来。”   陆辞一哂:“放任党项与吐蕃乱战,大宋隔岸观火,这主意瞧着不错,但唇亡齿寒的道理,想必人人皆知吧。”   要真等党项吞并吐蕃,收拢周边大小部落,就已成庞然大物,根本不是安乐下惧战已久、还一路来割肉养虎为患的大宋能抵御得了的强敌了。   曹玮叹气道:“可不是?”   但他又能如何呢?   不过对李元昊这名字,陆辞其实并不陌生。   从遥远无比、又因枯燥乏味的历史书上,他模模糊糊记得的那点可怜印象,只剩对方是个‘脑筋奇葩的大傻逼’了。   但显然,李元昊能被载入史册,凭借的不可能只是他的傻逼,而是靠些为史官所痛恨且不齿的恶行。   陆辞不动声色地询道:“曹将军可曾亲眼见过李元昊?”   曹玮遗憾道:“我曾派人四处打听其行踪,只晓其不时于沿边榷市行走,去过几回,却始终不能得见。”   陆辞自然清楚,曹玮遗憾的究竟是什么——若真叫曹玮撞见了,可就不是单纯‘瞧瞧模样’而已了。   若李元昊真是个如传闻般,有英雄大略的难得人物,那曹玮纵使不当场要了对方命,也起码让对方脱一层皮,以绝后患。   见陆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曹玮顿时眼皮一跳,忍不住提醒道:“西夏可与那些个小部族不同,一旦开战,大宋定要伤筋动骨,可不是由你似之前那般胡编乱造个理由就成的。”   陆辞无辜道:“在曹将军眼中,我竟是个如此莽撞之人么?”   曹玮嘴角一抽。   莽撞?   狡诈精明还差不多。   陆辞微笑:“我不过是在想,曹将军之所以会数次‘遇’李元昊未果的原因。”   三番四次,就不可能是巧合。   可能是党项早有防备,在宋廷处安插了人,消息灵通,避开了曹玮。   也可能是大宋这的情报掌握过于滞后,连李德明那颇为得意的子嗣的动向都不清楚了。   陆辞摸索到这一短板,也不着急,继续道:“总之,与其每年陪他们玩礼尚往来的回赐把戏,倒不如将钱省下,陪他们练练兵。”   因洞悉了汉人‘中央之地,物华上国’下,要显示大度和仁慈的一贯做派,清楚回赐的宝物永远比收得要多,上贡的蛮族们才会纷纷尝到甜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前来‘上工’,得了大批大批的回赐物品,其中还不乏趁机夹带的、国内颇为紧俏的军需物资。   哪怕是设置了路卡,对经常性带着使团出入宋境的李德明而言,也是形同虚设。   那可不行。   陆辞想,既然大宋讲究个有来有往,那总不能光让党项在边境动作频频,不住试探他们的底线罢?   曹玮愕然,本能道:“那不还是一样?”   陆辞不疾不徐道:“不急。我先搜集党项密谋反叛的证据,呈于太子。”   这就不能由他儿戏一般张口就来了,得有无法再让庙堂中‘主和’一派当睁眼瞎的有力证据才行。   一年办不到,他就多用几年。   总能办到的。   ——大宋还有时间。   曹玮虽不知陆辞具体在打什么主意,但也不难猜出大概来。   毕竟这人瞧着斯文俊秀,对外敌却无比铁血,比他还迫不及待的磨刀霍霍,刚才那番话,浑然不仅是单纯说说而已的。   曹玮憋了憋,到底没憋住好奇心,小声问:“若搜集不来,那你要如何走下一步?”   “只有没做到位的工作,哪儿有搜集不来的情报?”陆辞理所当然道:“要真叫曹将军说中,那就等备好战后,立即栽赃吧。”   李德明不是年年出入大宋国境,带走大批赏赐不说,还借机贩卖军需物资不亦乐乎么?   若说单是军需物资,还能叫宋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如果换作是在李德明所携的大批货物中,截获了大量机密军报,就绝无可能善了了。   不过让身为勤勤恳恳的搬运工的李德明倒下去,也只是打草惊蛇,削弱不了党项多少实力,还给予了李元昊撕破脸皮,光明正大进行复仇的理由。   大宋可还没准备好。   况且,比起李德明,陆辞更想先解决李元昊。   看着陆辞那依然温文和煦的微笑,曹玮嘴角一抽。   果然,这人心黑得很!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天禧五年冬。   在一片充实中,陆辞不知不觉地便步入了在秦州任职的第二年末。   而在这两年中,秦州各方各面的事务渐渐被他与滕宗谅一同带上正轨,交由可信的能人接管,不再似开头时需他事必躬亲了。   尽管去年曹玮带来的援兵未停留太久,就奉诏散去,但在对方的鼎力支持和配合下,最费人力的堡寨已修筑好,周边不听话的部族也被清荡一空。加上曹玮余威尚在,可想而知的是,在三年五年内,是绝无可能会有人胆敢再犯了。   无需忧心外患,陆辞大可专心整顿内部,终日种田种得不亦乐乎,把旁人眼中的苦差事,彻底当成桩妙趣横生的养成游戏,玩得风生水起。   不过,三不五时与他就通上封信,维持‘笔友’关系的人中,理所当然地又添了一位曹玮。   却说曹玮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劳碌命:他未能如愿以偿地一直留于京中,而是在半年的清静过后,便不得不卷土重来,以华州观察使、青州知府的身份被派去北方,主管重镇天雄军去了。   只不过,因亲眼目睹了一向与他不对付的丁谓和王钦若等人的失势,又感受到朝廷上下因小太子的严谨认真、积极进取而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   对这回的新任命,曹玮心里倒未生出多大排斥来。   许是朝野朝气横溢,势头一片大好,叫他也燃起几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不甘,不愿就此养老了吧。   曹玮感慨万千。   对曹玮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想开了的意思,陆辞自是喜闻乐见的。   并非是他太不厚道,要榨干这位老将最后一丝气力,而着实是随着他对大宋西北边境局势了解的渗入,对曹玮这根形同定海神针的名将所拥有的震慑力,也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身为知州,他的职责,自然也包括了对边境关系的协调。通过这层身份之便,他才愈发清晰地意识道,曹玮对于大宋而言,究竟有多么重要。   党项的李德明小动作频频,在曹玮忍无可忍,进行以牙还牙时,便只敢怒不敢言了;契丹使者但凡经过曹玮驻守的辖区时,一改策马飞奔的跋扈,收敛一身傲气,乖乖慢行通过;吐蕃人中,除了当年脑子不甚清醒的李立遵外,温逋奇可是从头到尾,都不敢轻举妄动的。   源源不绝的赏赐,换来的只有养不饱的贪婪胃口和猖狂的觊觎之心。只有让他们皮裂骨折的强势镇压,才可能收获到真正的尊重和恭敬。   只不过,对曹玮再佩服,陆辞也有着深刻的自知之明:自己只是个斯文娇贵的文臣,能打赢之前那一仗,不仅是占了新科技的便宜,也大半得归功于对方的轻敌之心。   术业有专攻,他可从未想过要走类似曹玮的铁血硬仗路线。   陆辞看向个头愈发窜高,已比他要高上半个头的狄青,挑了挑眉。   ——这不还有前途无量的狄小青嘛。   可惜,若非大宋如今正处于青黄不接的尴尬时期,对党项那越发明目张胆的扩张领域、增强实力的行径,他就不必那么委婉应付了。   陆辞轻声叹息,再展开曹玮这月寄来的信件后,更忍不住蹙起眉头。   曹玮上个月就不曾寄信来,他总有种不好预感,便多写几封催上一催。   果不其然,竟是曹玮水土不服,加上旧伤复发,病倒在床,兵营训练也旷了一整月没去,近来才稍微好些。   年岁大了,本就脆弱些,若还不开始注重调养,那怎么行?   陆辞遂在边上的‘便签’上,简单写下‘替曹寻医问药’一句。   不等他再去拆朱说和柳七的来信,滕宗谅便推门进来了。   见他还埋首于案桌间,滕宗谅不禁拧了拧眉,无奈道:“已近年关,官衙明日起便休沐了,你再着急,也不能逼着其他幕职官与你一同拼命吧?”   有这么位拼命的上官,整个衙署都被迫跟着劳心劳力,发奋不已了。   陆辞莞尔,从善如流地起身,随手将未阅的朱柳二人的信件揣入怀中,顺口就道:“我这不一直等着你来唤我么?”   花言巧语。   滕宗谅暗自腹诽了句,倒是没拆穿他,而是与他一前一后地出了衙厅,在一行幕职官们如释重负的目送下,往集市方向去了。   忙了大半天后,嗅着满街诱人的食物香气,陆辞被勾得有些饥肠辘辘,提议道:“你我索性就地择些小食吧,懒得再等上菜的功夫。”   滕宗谅自无异议。   与每时每刻都充斥着来自大宋各地的美味佳肴、物美价廉、热闹非凡的汴京集市一比,秦州要稀零八落得多,哪怕瞧着人头涌动,真正数起来,顶多也就是京中几条街的人数。   但滕宗谅在亲眼看着秦州大街上,从荒凉失修的破烂铺席两三间,在短短两年内,发展至上百间所,乍一眼看去,竟也能称得上‘热闹’的程度,实在忍不住生出几分感动和自豪之心。   前期不论是收纳流民、还是招纳当地军户、以及鼓励和补偿居于临近州府的军士家眷搬至秦州安置的工序,皆由他亲自经手,耗费了无数心血。   直到现在,许多面孔对他而言都称得上很是熟悉,甚至到现在都还叫得出名字来。   这份勃勃生机,可包含了他与辞弟的万千心思啊!   他动容地看向陆辞,念道:“我终知何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然而满腔心系家国天下的感怀,在看到月下美人只专心品尝刚买来的荞麦呱呱的时候,就只化作哭笑不得了。   陆辞不急不慢地咽下那口细嚼过的呱呱:“嗯?”   滕宗谅嘴角一抽:“无事。”   陆辞莞尔:“那你也尝尝,这家摊子做得呱呱,可是秦州城里最正宗的。”   滕宗谅翻了个白眼,对此显是兴趣缺缺:“十口呱呱,不及半滴杯中物。也就哄哄不晓事的小郎君——”   陆辞笑容不改:“哦?此话当真?”   听出那骤然变冷的声线,滕宗谅悚然意识到,自己好似一不小心,将素来好吃这类小食的辞弟给一道说进去了。   他心念电转,极力保持冷静地从陆辞手中的那小袋呱呱中,赶紧取了一块,塞至口中:“果真不错!于吃食一道,果真是御口亲赐小饕餮有眼光。”   陆辞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也就放过他了。   由于二人相貌皆颇为出众,尤其是陆辞的,几到了让人见之难忘的地步,以至于当他们在未对容貌做遮掩的情况下上街,很快就被整条街上的人都留意到,也立马认出来了。   陆秦州上集市来了!   看着一个个强抑激动,交头接耳,还不住往他们这投以炽热目光的百姓……   陆辞凭这些年来被人生生看出来的脸皮厚度,倒是轻易撑住了,反而滕宗谅颇感不自在。   还不赶紧走?   他暗示性地拽了拽陆辞的袍袂,而陆辞立即回以会意的眼神。   于是才至集市不久,二人就不得不带着被摊贩强送的一串串小食,准备折返官署。   还在中途,陆辞就临时改了主意:“横竖买多了,你陪我去趟营房吧。”   滕宗谅闻弦音而知雅意:“你是要去接青弟吧!”   陆辞莞尔:“好些时日没见他了,刚好问问他将‘万胜军’练得如何了。”   所谓‘万胜军’,还得从半年前说起。   朝廷以补充西北防线的兵力为由,在开封内外募来一批市井无赖子弟,充入军中,组编为“万胜军”,派到了秦州来。   但这些所谓兵卒,原本只是游手好闲、斗犬捉鸡的混混,连良莠不齐都称不得,而是清一色的素质低下。   才入营房三日,李超就最先受不了了——这么些怯战又无能的油子充入军中,别说增加战力了,怕是得当坏一锅好粥的老鼠屎去,哪儿能行?   要不是他们好歹为朝中以‘增兵’名义送来、一个个不好撵走的烫手山芋,李超怕是忍不住当场将这些人给踹出去了。   就在李超烦躁不堪时,狄青主动请示陆辞,道愿一试。   陆辞是见过那副散漫油滑、连李超都深感束手无策的‘万胜军’的,哪怕狄青戴着青铜面具、不再暴露出一张清秀嫩脸来叫人觉得好招惹,他也实在不认为,狄青能制住那群人。   怕是少年意气,越遇挫折,就越想尝试一番,试图证明自己而已。   他担心狄青过于急切,易起反效,便委婉劝说一番,不料狄青心意已决,且一派自有成算的模样,他才随对方去了。   尽管如此,他也丝毫不报期望,倒是担心狄青会被那帮无赖欺负,派人多留意留意。   谁知三天过后,他就得到了狄青以军法名目,眼都不眨地处决了六名万胜军逃兵的消息。   而剩下的人,不说变得服服帖帖,但至少大为收敛了。   陆辞听闻这事后,先是惊讶,后就只剩下果然如此。   欲擒故纵,请君入瓮,一发制人,杀鸡儆猴……   兵法运用与军法利用之娴熟,由此可见一斑。   瞧着再腼腆羞涩,始终是只披着羊皮的狼崽子。   陆辞唇角噙着的那抹笑意,一下落入滕宗谅眼中。   滕宗谅忍俊不禁,不禁揶揄道:“不怪柳兄吃味,你对青弟确实是与众不同,额外亲厚。”   陆辞无奈道:“你这话对我说就罢了,莫对着他火上浇油。他为我拒了殿下召我回京任官之事,可恼了好久,近来才刚刚哄好。”   话虽如此,自己那个‘将亲密友人骗去汴京与他为伴、却毫不留情丢下人远走他乡’的薄情郎形象,已通过柳七那深受歌妓们追捧传唱的诸多词句,变得越发深入人心了。   由于被狠狠控诉的‘薄情郎’不是别人,而是大名鼎鼎的陆三元,被辜负一腔深情的,则是掠走无数妓子芳心的柳七,叫听得这事的士林中人都只觉此事既妙且具雅趣,倒不觉柳词轻浮流艳了。   对陆辞的‘不幸’遭遇,滕宗谅的回应则是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第二百二十四章   陆辞实在想不明白,柳七在鲜得他回应的情况下,究竟是怎么做到十年如一日地作诗谱曲、就只为揶揄他的。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柳七其实也不知晓。   真要说来,怕是一开始觉得调侃瞧着一本正经、其实圆滑敏诈、满肚子黑水的小饕餮有意思,兴起下的偶尔为之;到屡屡受挫下的不屈不挠;再到渐渐习以为常;最后,则彻底成了自得其乐。   更何况,比起役事繁忙的其他官吏不同的是,馆阁学士的职务受人尊崇之余,又十分清闲,常有闲暇相聚游从,饮酒赋诗,相互唱和。   这种悠然缓慢的步调,显然正合了柳七的胃口。   而凭借天赐的傲人诗才,他也很快在同僚宴饮中脱颖而出,成了赋诗唱酬,会食叙好中极受他人青睐赞赏的名流了。   恐怕也只有朱说那样的苦行僧,才能连这般清贵的松散日子,都能过得无比忙碌辛苦。   朱说固然不爱柳七同那些不知底细的同僚交往过从,但在仔细观察一阵后,发现柳七看似荒唐,实则脑子清醒得很,交往时也颇有分寸,便放下心来,未向陆辞告上一状。   摅羽兄镇守秦州,凡事皆需经手打理,还时有战火燃起,战况九死一生。   再看他们,待在京中舒舒服服,帮不上忙已是惭愧,却实在不该再给对方添乱了。   朱说如此想,便对柳七选择了听之任之。   朱说不管,陆辞又不知,晏殊更是本身就是其中常客……自然无人会阻挠柳七积极参与聚会的举动。   偏偏这种无人阻挠的顺畅自在,反而叫柳七越发感到无所适从起来。   咋回事儿?   他都这么过分离谱了,还没个人出来管管他了?   柳七莫名失望。   很快,在起初那阵犹如出笼鸟的热闹和兴奋劲儿过去后,即使邀请他去三馆私下举办的宴饮的请柬骤增,柳七仍是转瞬就恢复了兴趣缺缺、懒懒散散的状态,十回里不见得去个两三回。   省下来的这些时间,则被他悉数燃烧在创作新式话本上了。   反正他写了那么多诗词,小饕餮都不见理睬,更别说回诗的了。   索性换条路走。   而经他手诞生的话本,主题无一不在着重谴责无情地撇下他与朱说这俩‘旧爱’孤苦伶仃在京中、只带着新‘相好’狄青远走高飞的‘薄情汉’陆辞。   以至于当他的话本在京中倍受青楼楚馆、甚至举办宴饮的大户人家的家妓青睐时,关于陆辞‘薄情汉’的名声,也跟着弘扬,为人津津乐道。   可惜陆辞到底人不在京中,他们纵想调侃,也无从寻起。   于是亲手创作出那一个个饱含优美诗赋、真挚感情和凄美婉转的饱满情节的话本的柳七,自是首当其冲。   每日走到街上,都不乏有新识的友人促狭笑着,上前调侃一阵:“春去秋来已二载,怎么,柳娘子竟还未盼回绝情夫么?”   “若已盼还,我何至于这般形单影只?”柳七仗着脸皮厚,一个个照单全收不说,还很是入戏地作出伤心欲绝、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手以扇半遮面,一边理直气壮道:“诸位若真怜我一番相思苦,便代我寄以鸿雁,说服他早日回来罢。”   友人们哄然大笑,朱说则眉头一拧,禁不住认认真真地盘算起不久后的出路来。   认真算来,他在馆阁中任职,也有近五年功夫了。   与其在京中老老实实熬资历,纸上谈兵,苦等着那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时机,倒不如似摅羽兄那般,再择一地方任官?   不论大小苦累,好歹都能积累些实绩,长些见识来。   再等第三次资满,他也该有足够底气,回乡认祖归宗,接走娘亲,恢复本姓了。   朱说这么想着,忍不住又看了眼嬉笑怒骂,满身鲜活的柳七。   ……不然再与柳兄朝夕相处下去,他着实担心,自己因近墨者黑,也得跟着变‘疯傻了’。   柳七浑然不知,自己刚遭了相依为命的朱弟嫌弃这点,正装模作样地以袖擦拭着干燥的眼角,好似当真被陆辞伤透了心。   远在秦州的陆辞,虽无法亲眼得见这幕,却似有所感应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就让你出门前多披一件吧,这不冷了?”   滕宗谅抱怨了句,却随手解下身上大披,毫不犹豫地往陆辞身上一晃:“赶紧披上。”   陆辞微微一愣,并没顺势系上大披,而是犹豫着接了下来,仔细看了几眼:“滕兄。”   滕宗谅当他要客气推拒,潇洒一摆手,大气道:“我比你经得起冻!别瞎客气了,赶紧披上,别叫那点热散光了。”   “多谢滕兄美意。”陆辞冷静道:“只是,这件大披左袖上的那块茶渍,好似是去年十月末,你与我对饮时不慎沾上去的吧?”   滕宗谅一愣,下意识地瞟了眼大披,又仔细回想片刻,顿时惊奇道:“这你也能记得?!究竟是怎样好记性?”   陆辞漠然道:“我不止记得这些,还记得就在那天,我还提醒过你,关于这件大披已有两年未曾浣洗过一事。”   “哦。”滕宗谅眼神飘忽,半晌干笑一声:“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罢……”   不等他顾左右而言他,拙劣地转移话题,陆辞已嘴角抽抽,将这身大披优雅解下,披回滕宗谅身上:“——里层都快长菌子了,还是留给滕兄自己消受吧。”   滕宗谅悻悻然地接了回来。   长菌子了?   哪儿有,不会吧!   他心里犯着嘀咕,到底只搭在了手臂上,而无胆量顶着陆辞的眼刀穿上了。   因近年关,营房中的军士训练也大为减轻,批准将士们轮换出营、或是增加亲人前来探视的条例,则相对变得宽松许多。   狄青虽吃住几乎都在营房中,但每到年节,就顶着一干人羡慕的目光,毫不迟疑地收拾包袱回陆辞临时租赁的宅院小住去了:这种难得与公祖相聚、亲近地说说话的时光,可是促动他继续努力的宝贵动力,岂能放弃呢?   走进屡经修缮,较陆辞来前要扩大了近一倍,居住的兵丁也大为增加的营房后,滕宗谅在感到欣慰和自豪之余,又有些许担忧。   尽管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也得了陆辞的保障,滕宗谅还是没忍住,又小声向陆辞询道:“摅羽弟,自澶渊之盟以来,两邦可是协定过不得再在边境增兵、修寨的。我们这动作,会不会太大了些?”   若是叫辽国知晓,定要前来诈上一笔。   陆辞眼也不眨道:“前不久,秦州城还险遭吐蕃大军屠戮,叫我等心有余悸,寝食难安。之所以增兵修寨,也是为防范吐蕃,而非针对友邦。大辽每年领那么多岁贡,想必不会连这点情分都不肯通融吧?”   滕宗谅道:“……只怕他们会得理不饶人。”   即使信了,也多半要不依不饶,要么通过增更多兵、修更多寨作还击,要么派出使臣进行谴责、抗议,直至大宋妥协。   “这就奇怪了。”陆辞懒洋洋道:“我不过看营房破败不堪,又因军护民,民拥军,得富户筹资,才对营房进行修缮,所谓增加军户,也不过是散去别的州城征来的兵士,优先在本城人里进行招募而已,实际上增减的具体数字,整个秦州城中,只有你知我知;放在庙堂之中,也仅得议事堂中那寥寥数人;那敢问,辽国又是从何得知的?莫不是他们早怀不轨之心,埋下细作,对重要军机伺机进行刺探?”   滕宗谅听得一愣一愣:“他们大约也不必给出具体数目,只需说个大概——”   陆辞不慌不忙道:“那更不应该了。难道无凭无据地信口雌黄,就是一介大国该有的作风?如此张狂的横加勒索,除非朝中无一血性男儿,否则绝无可能连这也忍得。”   滕宗谅:“……”   陆辞意味深长道:“禁军不是当年的禁军,大辽……也不是当年的大辽了。”   谁不想抓紧时间休养生息,而若有机会,又有谁不想趁火打劫呢?   在两边都有小动作的时候,那越是理亏,就越要理直气壮。   若真的为了让卧榻之侧的强敌放心,就放任边境变成一块不堪一击的嫩豆腐,那才是愚不可及。   滕宗谅品出陆辞话里隐藏的另一层意思,不由心头一动,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   “你那些想法……”滕宗谅含混道:“都已经同殿下说过了?”   陆辞道:“那倒还不曾。只给寇相公通了信。”   自年初起,寇准就在小太子的坚持下,重归副相之位,首相仍为李迪,末相则从丁谓变成了王钦若,而原本的末相丁谓现任枢密使。   滕宗谅满怀期待道:“相公如何说的?”   陆辞实话答道:“他还未回我。”   他还隐去没提的真相是,寇准对此虽十分赞同,但还顺嘴提起身体越发不好,殿下对他也十分思念,暗示催他回来……   陆辞便无比诚恳地写信去,劝他当进则进,当退则退,该养病时请个长假,实在撑不住就该退休。   就这么一封写满了他难得的大实话的信,好似将寇老西儿气得厉害,才半年不愿理他。   就在滕宗谅想就这话题继续追问几句时,背着小包袱的狄青,就从营房一窜而出了:“公祖!”   于是滕宗谅就亲眼目睹了陆辞瞬间变脸——原本的冷漠讥嘲倏然冰消雪融,成了春风和煦。   陆辞莞尔一笑,温和道:“青弟。”   滕宗谅眼皮一跳。   真的怪不得柳兄,这态度好得……   连惯来只饱受剥削的他,都要忍不住吃味了。   等狄青跑到跟前,脸红红地站住后,陆辞微微抬起头来,难掩艳羡地感叹道:“你这个子还没长完?”   对这种绝对不能接茬的危险话题,狄青几年下来,也彻底学机灵了,果断只腼腆地傻傻笑。   陆辞看他一脸老实乖巧,果真就没继续抱怨的意思,将手中多买的点心交到狄青手里后,在故意俯身,供他摸脑袋的狄青肩上重重一拍:“——加餐,顺便给你的长高大业添砖加瓦了。”   狄青将小食小心塞进包袱里,没舍得当场吃,然后就自然而然地跟在陆辞身后,前后脚地出兵营去了。   陆辞在关心了他几句后,听一切都好,便放下心,笑着问道:“你那万胜军训练得如何了?若是后悔了,现在告诉我,我换人去接担子也还来得及,不必硬撑着。”   狄青认真想了想,谨慎道:“都好。若能有个机会,真正出兵练练,就更好了。”   没见过血的兵丁,哪怕练得再好,也只是一群装狼的羊崽子。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陆辞轻松回道:“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 万胜军:   史上还真有过这么一支队伍,为王韶灵活运用:   当时,朝廷为补充西北战场的兵力,在开封内外招募了一批市井无赖子弟,组编为“万胜军”。但这些士卒因训练不够,素质低下,所以来到前线后以怯战而出名。张亢便利用敌人轻视万胜军的心理,令精锐的虎翼军扮作万胜军,然后率领他们与夏军对阵。战斗开始时,掉以轻心的党项军发起进攻,然而没想到却遇到强手,屡攻不下。正当双方僵持之际,埋伏的宋军射手从侧后翼发起猛攻,遂大败党项人,取得了斩首二千余级的重大胜利。(《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   2.关于招募当地兵士和营田制度,是史上的范仲淹提出的   范仲淹着重讨论两种制度:第一,为解决军需问题,建立“营田”制度。北宋西北边防最大的弊病之一是:军队所需,全部依赖远途输送。“日给廪食,月给库缗,春冬之衣、银、鞋,馈输满道不绝。国用民力,日以屈乏。”这当然不是持久之计。“营田”制度的建立,可以“兵获羡余,中粜于官。人乐其勤,公收其利,则转输之患,久可息矣”。第二,适当招募当地壮丁,建立“土兵”制度。这一制度,与“营田制”亦密切关联。北宋西北边防的又一大弊病是:“远戍之兵久而不代,负星霜之苦,怀乡国之望。”将士离心,士气低落,军无斗志。录用当地“土兵”,或者让守边土兵“徙家塞下”,让士兵家属分担“营田”劳作,收入部分归个人家庭所有。这种制度,还能帮助解决赤贫士兵家庭无耕种土地的问题,缓和部分社会矛盾。那么,军队士兵必将“重田利,习地势,父母妻子共坚其守,比之东兵不乐田利,不习地势,复无怀恋者,功相远矣”。(《如果这是宋史3》)   3.关于曹玮和李元昊:   “曹玮痛打过李继迁,更明目张胆地欺负李德明。党项族内部有点风吹草动小矛盾,他就敢大范围大动作的招降策反,结果导致李德明的辖区人口大规模缩水,党项部落里的逃民成批的拥向了宋朝边境。   曹玮来者不拒,全部收编,这些人反过来都成了宋军里的骨干,忠实追随曹玮东征西讨,不仅党项人,连吐蕃人都被他们砍得肢体不全。这些李德明都只有干瞪眼。但是现在不同了,党项人的下一代又己经长成,曹玮必须得有一个提前量。他密切关注李元昊。   李元昊的学识、习惯、性情,甚至长相,都在曹玮的刺探之中,兴趣越来越浓,曹玮终于决定亲自出马,要亲眼见识一下这个未来的敌人到底什么样。   曹玮化装改扮混进了宋、党项边境上的榷场。根据可靠情报,李元昊经常带着大批随从在这里出没。但是历史在这里再次眷顾了未来的西夏国主,曹玮等了他好多次,他居然一面没露。但曹玮的决心不变,他一定要看到这个传说中的少年。   他派人深入党项,画下了李元昊的图像,如愿以偿,曹玮突然如临大敌――“真英物也!”   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他断定李元昊必将成为大宋之患,但是他却没法在近距离接近这个少年。历史没有如果,但面对图纸都让曹玮如此震惊,那么在混乱吵杂的榷场中两人相遇,会发生什么?曹玮会不会突然不顾一切拔刀干掉他?!   边境事件,例来没法深究,何况以曹玮之强,就算事后能准确地把帐算到他头上,李德明甚至赵恒都只能睁眼闭眼两可之间。但问题是,宋朝没有那个命!   当时曹玮遇不上他,现在曹玮己经死了。   丁谓倒台之后,曹玮立即卷土重来,他以华州观察使、青州知府的身份去主管北方重镇天雄军,之后永兴军、河阳府也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但是很快他就病了,最后的官职和职所是真定府、定州都总管,彰武军节度使,一直到死,都守护着宋朝的北大门。   北宋最后一位配享太庙的武将就此逝去,宋军对于党项,甚至是契丹和吐蕃的巨大威慑力也就此消散。在他生前,党项的李德明对他敢怒不敢言,一切听之任之;契丹人的使者经过他的防区,一律慢行,不敢策马飞奔;而吐蕃人的赞普,后来李元昊的大敌唃厮啰只要听到曹玮的名字,就立即面向东方,合手加额致敬。在以后的叙述中我们要回顾当年的三都谷之战,曹玮一战灭吐蕃万余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那时起直到宋神宗年间王韶发动河湟战役之前,吐蕃人的友谊和恭敬,都是曹玮打出来的!   曹彬、潘美、李继隆、曹玮,他们是北宋年间汉地军人的象征和荣誉,其中曹玮出身名门,史称“将兵几四十年,未尝少失利。”是真正的常胜将军。但他的冒升和死去的时机都太不巧了,他没能赶上李继迁最嚣张的时候,也没能在有生之年遏制住李元昊的壮大,作为一名军人,他错过了真正辉煌壮烈的战场,但更大的遗憾却是整个宋朝和汉民族的。   曹玮死,赠侍中,谥武穆。”(《大宋帝国三百年7》) 第二百二十五章   听到陆辞轻描淡写的这句话,狄青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只习惯性地点头表示认同。   少顷,他才回过味来,倏然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向陆辞,结结巴巴道:“公、公祖,此话当真?”   “你硬要唤我为公祖也就罢了,怎还成公公了?”   陆辞随口揶揄一句,又悠悠然道:“自是作数的。只是具体同谁打,打多久,需要多少人……你作为统兵之将,全得列个具体章程,再递交予我。待我阅后予以通过了,才可发兵。”   众所周知的是,陆辞于公事上极其严谨,几至苛刻的地步。   在毫无经验,也无合适人可请教的情况下,去达到陆辞心目中的要求,可谓极其困难。   但放在从来不知惧怕艰难的狄青身上,却只会让他感到无比振奋。   滕宗谅听得目瞪口呆。   待狄青脸红红地同陆辞简单说完话,小跑着回去取落下的近期所作文章时,他不由压低了声音,凑到好友耳畔道:“你就算是哄小孩儿,也不至于这般夸张罢?倘若他当了真,日后不得你践诺,可不得好生失望!”   陆辞反问道:“你怎也不肯信,我方才说的皆是实话呢?”   滕宗谅用力地眨了眨眼,再看向面上笑盈盈,眼底却全是认真的陆辞,不由一个激灵。   ——他这友人,怕不是疯了!   不过片刻前,他还担心着修寨增兵的动静会否太大,惹来周边势力不满。换来友人对扩展疆土野心的开诚布公后,不是也达成了目前时机还未成熟、需继续筹备的共识么?   怎就眨眼功夫,狄青一表露出练兵的愿望,友人就瞬间改了主意,被色迷心窍似的将出征之事提前了那么久?!   滕宗谅实在憋不住了:“你再宠青弟,也绝不能拿这军机要事作儿戏!实在太荒唐了!现今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固然反对养虎为患,然现官家重病,太子尚幼,无论如何也不是宣战的时刻!届时哪是他说小打小闹,其他人就愿配合你做个睁眼瞎的?”   陆辞好笑地在他背上拍拍,给他顺气,解释道:“我可不是宠青弟,而恰恰相反,是要磨砺他。你当我这是那么好通过的?”   等狄青真拿出个可以入目的计划来,少说也要一年半载了。   而在不断完善的过程中,狄青需进行无数场实地演练,考察,再对敌情进行侦查、摸索,以及对战术的研究,思考,还少不得请教身边老将……   让过去只是追随在曹玮、他、甚至李超身后,做一骁将的狄青,发展出一览全局的领将观,可不是容易事。   滕宗谅哼哼了声,到底安心了:“你有成数便好。”   陆滕二人的对话,狄青自是不得而知的。   他唯恐叫公祖久候了,小跑着回到营房后,就闷头一顿疯狂翻找,直接就将训练后刚洗浴完、正懒洋洋躺在上头剔牙的高继宣给掀翻了。   高继宣猝不及防下,差点没滚下塌来:“狄兄!你这是作甚!”   狄青面不改色:“找文章。”   高继宣莫名其妙:“你找那玩意儿作甚?”   狄青不搭理他,他也不恼,不知自己悟了什么,忽地展颜黠笑:“莫不是狄兄情窦初开,藏的见不得人的尺素——”   话刚启头,便随着狄青突然投来的冰冷目光,戛然而止。   狄青平静道:“再作戏语,加训两倍。”   高继宣瞬间安静了。   他虽年岁长狄青个四年,但基于对狄青的佩服,一直心甘情愿地称对方为‘兄’。   却说他在京中,仗着出身将门得来的一身在同辈中颇为出彩的骑射术,没少横行霸道,招惹些小是非,但也很是惬意。   直到被老爹高琼硬塞进那成了全京笑话的万胜营,又一脚踹到这鸟不拉屎的破秦州来,他那悠哉的好日子才走到了尽头。   最初领万胜营的是李超。但李超官阶虽还算凑合,但在他那爹爹跟前,可就完全不够看了,更何况万胜营中,最不缺的就是将门之后,哪儿会被其威慑到?   照样是我行我素,营中的这些站都歪七斜八的‘兵士’,除了真正无权无势的那些二流子外,都不把李超放在眼里。   高继宣原本想着,什么时候把这里的人折腾得忍无可忍了,就能回到那舒舒服服的汴京去了,大不了丢些颜面。   在看到秦州军无计可施一般,竟将个靠跟吐蕃那一战成名,整天戴着个可怖又古怪的哭泣羊面鬼面具走来走去,来遮掩那张嫩脸的狄青给派来,充当临时统领后,万胜营的人,包括高继宣在内,都忍不住轰然笑了。   喔,只除了那姓杨的,模样硬板得很,却是唯一一个肯按常规来训练的。   当狄青一本正经地在召集他们训练时,更是熟视无睹,只将这态度视作对他们的全然放弃,不乏人肆意出营,公然违反军规在外逗留,惹得其他兵士敢怒不敢言。   ……喔,依然是只除了那姓杨的假正经。   只不过,在一些人呼朋唤友,召他一同逛歌馆酒店时,高继宣倒是不曾动心,断然拒绝了。   这破地方再美艳的歌妓,也比不上繁华似锦的汴京里的啊!   况且,高继宣好歹是将门出身,受爹爹耳濡目染,对军法到底是怀有些许敬畏心的。   他再慢怠训练,也不敢轻易踏入雷池。   直到三天后,叫所有人大吃一惊的雷霆一击到来——那么颗脑袋在狄青冷冰冰地宣布完被犯的军法后,干脆利落地落了地。   而在执法过程中,狄青的表情虽被面具挡着看不到分毫,但不论是手也好,身形也罢,可不曾抖过半抖。   高继宣在暗自庆幸之余,也捏了一把冷汗。   乖乖,果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这姓狄的年纪小,心却不是一般的狠,也不是一般的沉得住气啊!   再亲眼看到狄青展现出来的那手断然做不得假、比传言中更精湛厉害的百步穿杨的箭术,以及那震惊四座的恐怖饭量后,高继宣更是彻底对他心服口服了。   嗯……反正那平时不爱搭理人的姓杨的冰块,比他更早服气,也不丢人。   狄青每个月里,除了回公祖宅邸住的那两天不见踪影外,都与万胜营的兵士同起同住同食。   进行的训练,更是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渐渐地,他如此身体力行,当真就让万胜营的一派浮躁,变得安定下来了。   高继宣一手撑着下颌,看狄青翻找来翻找去,也没找着,不由询道:“你究竟在找些什么文章?不妨同我说说,我好帮着一起找。”   狄青心里虽着急,却只伸出手来,稳了稳微松的面具,稳声道:“不必。”   他只懊恼早上走得匆忙,忘记收哪儿去了。   高继宣莫名地就从中听出被嫌弃的意思,正要再说些什么,刚洗浴完、大冷天里也不惧寒地裸着上身的杨文广,就走进了营房。   杨文广看到狄青在急促翻找时,也有些意外,迟疑片刻,还是问道:“……可需帮手?”   高继宣幸灾乐祸地轻嗤一声。   他刚主动想帮忙,结果就自讨没趣了,现在也轮到这个姓杨的了!   叫高继宣发蒙的却是,在听得杨文广这一问时,狄青却毫不犹豫地开口了:“在寻我近几日写的文章。你可有见过?”   杨文广不假思索道:“喔,怪我今早上见有飘雨,而窗户敞着,便自作主张,将那几张都收进我那屉中了,却忘了与你说。”   狄青一愣,立即打开杨文广所指的木屉,果真就看到了摆在最上头的那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狄青郑重道:“多谢。”   不等杨文广再作回应,他就跟一阵风似地刮出去了。   杨文广虽有些莫名,也没放在心上,只先低头,将被狄青刚刚抽纸的动作弄得微微凌乱的屉中物件严谨地摆正。   又退后几步,从稍远的地方端详一阵,确定没再有歪斜,一切都恢复了井然有序后,才将屉合上。   一转身,就对上高继宣满是忿忿的双眼。   杨文广:“?”   他等了片刻,不见高继宣开口,便自顾自地将床头叠得整齐得让人发指、浑然不似在军营里的衣裳,给一件件穿上了。   高继宣深吸口气,只觉一肚子无名火没处出。   ——凭什么!   此时此刻,在心里发出一声同样的呐喊的,还有远在京中,躺在大内宫殿那华贵无比的龙塌上,却眼歪口斜,浑身麻木动不得的皇帝赵恒。   因赵祯孝顺,每日都雷打不动地来探视三回,更是一有闲暇,就亲手为其擦身,按身,喂药地进行侍疾,才有了哪怕他神智常陷入混沌,在不清醒的时候,也无人胆敢慢待。   只是确认他的病情再好不起来后,前来殷勤探望的宫妃,就渐渐不见人影了。   在难得思绪清晰的此刻,赵恒睁着浑浊的眼,看那越发模糊的帐顶,静静地开始回想过往。   慢慢地,心下漫起一片凄然。   在他治下,可谓国泰民安,臣属恭顺,为何在一片歌舞升平中,唯独他遭此横祸?   膝下那么多子嗣,最后唯剩六哥一根独苗;宠爱多年的皇后,却一心恋权,当他蠢物糊弄;一手提拔出的良才美玉,却胆敢指着他的鼻子骂;一病之下,还再也起不来身了!   唯一能让他感到欣慰的,便是在收回监国职权,也始终对他充满慕孺之心,在病床前孝顺如初的六哥了。   赵恒越想越是气怒,只是在猛然意识到一点后,他忽觉浑身冰凉,不敢深想。   莫不是……冥冥之中真有神祗,恨他伪造天书,欺瞒百姓,冒犯天庭,才降下如此苦难? 第二百二十六章   赵恒越想,就越觉惶惶难安。   更因他浑身上下皆软麻麻的不听使唤,他连简单的翻身也无法做到,只能被迫听着自己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   虽是寒冬,但因太子来得勤快,殿内无时无刻不燃着旺盛的炉火。   赵恒非但不觉愣,反而感到被压着的右侧身子已热得厉害,渐渐沁出汗来。   他忍不住发出“嗬嗬”的声音来,好引起守在附近的宫人的注意,将他的姿势翻动翻动。   在他重复数次后,原本发闲得打哈欠的内侍便走近前来,定睛端详他片刻后,就面色如常地一下掀开被褥,旋即伸手往他身下探去。   这并非是为了折辱皇帝,而仅是按照对方反应,先检查衣裤下是否有屎尿失禁的情况。   至于请示和告罪……官家如今连句话都说不出来,还要怎么请示?   对内侍这堪称无礼的举动,赵恒也从起初的震惊,暴怒和屈辱,到后来的麻木和习以为常了。   “奇怪,我就记得刚换过没多久,现在看也还是干净的啊。”   那内侍自言自语着,在仔细查看一番后,未发觉有任何脏污之处,就只能推断出另一结果了。   怕是饿了渴了吧。   给无论哪方面都‘份量十足’的官家喂饭喂水的活,他一人可兼顾不来。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将被褥再次盖上,又退回原来位置,小声吩咐了其他几名内侍。   很快,人就各执其事去了。   赵恒还来不及为刚刚内侍查看他身体状况时,无意中达成帮他翻动身体的举动而舒服几分,就再次感到头痛起来。   他心知,误解了自己意思的内侍们不一会儿就要忙碌起来,尽忠职守地给还处于半饱状态的他喂下充足的食水,叫他撑得难受上好一阵。   他对此仅剩无可奈何。   毕竟事到如今,他连一句能清楚地表达出真正意愿的简单话语,都说不出来。   成天除了昏睡,就是忍受下人们完全当他废人的伺弄,麻木地用些易克化的流食,再望着一成不变的帐顶回忆往事,以此苟延残喘。   活是生不如死,但真要去死的念头,他却是想都不敢想的。   “爹爹。”   赵恒正恍神时,忽然听到熟悉的一声唤。   ——是六哥来了。   他是仰卧的姿势,在无法自己进行翻动的情况下,要想看清楚站在床畔的赵祯的模样,就得拼命将眼珠子往右斜去。   好在赵祯是个心细的,在看出赵恒急切的模样后,就猜出爹爹想做什么,小心谨慎地帮了把手。   能看清楚赵祯模样后,赵恒禁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赵祯还在他背后垫了几块软枕,确保他不会往后倒了,才不疾不徐地开始了往常那样对朝中大事的简单汇报。   赵恒虽脑子越发坏了,常是过耳就忘,但对这能接触到政事的机会,却是无比珍惜的。   他倏然屏息静气,努力听清。   每当他不小心走神,错漏掉一部分时,他就羞恼地发出喘气声。   可惜赵祯再聪明体贴,也领悟不到他是想让人重复方才那段的意思。   在愣了一愣后,赵祯赶忙就伸出手来,轻轻拍抚爹爹背脊,为人顺气。   赵恒虽感到无可奈何,又略感慰藉——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在那番针锋相对后,已彻底掌握监国大权的太子仍对他孝顺如初,实是难能可贵了。   赵祯只对那三四件较大的政务做了陈述,然后取过药碗来,亲手给爹爹喂了下去,便准备回东宫了。   但在起身后,他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向还一脸渴望地望着他的方向的赵恒说道:“再有一年,便资满足转了。爹爹的气,也该消了吧?”   赵恒浑然不知太子冷不防提起的‘气’是哪出,一时间也毫无反应。   赵祯径直说了下去:“这几年来,臣纵再想召小夫子回京,也始终顾忌爹爹颜面与意愿,而将此念搁置……然小夫子实乃栋梁之才,不可多得。再者,凭前些年大败吐蕃、使秦州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功绩,饶是臣要召他回京,重述京官之职,断也不惹人异议。”   赵恒仍是安安静静的:相比起犯言直谏的陆辞,他更恨的,无疑是早已自尽狱中的前皇后刘娥。   对陆辞这些年在秦州所建立的功绩,他从太子口中,至少听了个七八回,想忘也难忘掉。   再思及太子历来就对那八面玲珑的小饕餮额外依赖,其中还有几分归功于自己的推波助澜……   赵恒心里叹息。   罢了,横竖也是当初给太子物色的肱骨之臣,品性瞧着也是好的,只是锋芒太过,又缺了些知进退的臣体,但的确值得予以重用。   反正他已是如此模样,纵反对又能如何?   看赵恒并无异议,赵祯不由微微一笑,接着道:“多谢爹爹成全。关于小夫子回京后的职事,臣也已想好了。”   赵恒沉默地看着赵祯,听着自己很是满意的这一独苗,说下了叫他气得七窍生烟的一句话——“小夫子虽功绩亮眼,然到底年资太轻,若入中书省,许还早了一些。从三品平调的开封府尹,作为过渡,应很是合适了。”   开封府尹!   赵恒瞪大了眼。   他做梦也没想到,素来乖顺的太子,会做出这般荒唐的决定——开封府尹之官阶,的确只为从三品,然自大宋开朝以来,仅置过两任。   一为亲王时的先皇,而为亲王时的他,之后便不曾复置。   赵祯将陆辞召回京中任官,的确名正言顺,然复置仅被亲王兼任过的开封府尹,就是旗帜鲜明地对外宣告了陆辞曾受过的委屈,以及太子对他那明铮铮的、独一无二的看重了。   “爹爹保重身体,臣明早再来。”   赵祯根本不看赵恒嘴里‘呜呜啊啊’,奋力反对的模样,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了。   当刘圣人还风光时,他意外得知生母真相,曾被那样压制,针对。   彼时爹爹不仅默许了那女子的胡作非为,甚至还推波助澜……他怎么可能忘得干干净净呢。   赵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不忙回东宫,而是站在高台上,遥望那不曾涉足过、大内外的喧闹人间,眸中平静如水。   对于爹爹,他虽无怨恨,但也再无慕孺了。   他更不曾忘记,真正维护他、待他好的人,在受了这么年委屈后,却不曾有过片刻气馁,而一视同仁地尽心尽力。   哪怕没有那些不同一般的情分,对这样的臣子,他也绝对是要予以重用的。   而孤孤单单躺在龙床上的赵恒,则是不发一言地泪水横流,叫来查看他情况的内侍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赵恒再糊涂,此时也终于明白了。   他埋下的一笔笔烂账,已在六哥心上割下的一道道豁口,哪怕愈合,也永远有狰狞的疤痕在。   在他身体一塌糊涂时的唯一依靠,早在多年前,就彻底与他离心了。   初尝悔不当初的苦涩滋味的赵恒,仍是不甘心就此死去的。   而赵祯也如那天的暗潮不曾存在过一般,仍然每日探视三回,亲手侍疾上从不推辞。   这么拖了一阵后,天不遂赵恒之愿。在年二八这日,他早年的好运气终归是彻底地离开了。   一场忽然发作的肺疾来势汹汹,犹如摧枯拉朽,击垮了本就虚弱不堪的病体。   即使有一干御医的极力救治,也是无力回天。   ——天禧五年冬,皇帝赵恒驾崩。   丧钟鸣起,举国服丧时,太子赵祯浑身清肃,立于棺柩之前,神色悲怮地倾听着由参知政事寇准当众宣读的、从中书省政事堂的诏书阁中取出的遗诏。   这一步走得可谓毫无悬念:即便是在赵恒最糊涂的时候,也不曾真动过将膝下仅存的第六子废了、再抬举弟兄之子上去的离谱念头。   在确定完先帝的遗愿后,朝臣们纷纷离开了缠绵病榻数年,身死魂消的赵恒,跟随在首辅李迪的身后,进入到参政大殿之中。   纵使面上皆装出一派哀痛,可说白了,赵恒远离庙堂、卧榻不起的这几年过去,太子又是一派雷厉风行,群臣对官家的印象,已颇为模糊了。   以寇准为首的实干派,更是觉得比起总是稀里糊涂,突发奇想的赵祯而言,年富力强,又积极进取的太子,显然要好上太多了。   现皇帝驾崩,太子继位,一切顺理成章。   又因太子无兄弟存世,对继位人选,自是毫无争议;后位亦是空悬,其生母又是个性子懦弱、出身卑微的,并无强势后族出来横加干涉。   这么看来,赵祯的继位,竟是场近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和平过渡。   等文武百官由李迪率领着,进到殿中后,便依矩躬身,对坐于垂帘后的新帝恭恭敬敬地进行朝拜。   身着皇帝朝服的赵祯缓缓抬眼,俯视群臣,温声道:“诸位请起。”   他面上尤有稚气未脱,却再无人敢把他小觑了。   一切尘埃落定。   从今往后,大宋官家,就是赵祯了。   只是这么一位沉稳的太子……新帝,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进行具体封赏,而是先给远在秦州、注定消息滞后的小夫子去了封简短的信。   对信中所提之事,他也是苦恼已久了。   陆辞收到信后,还来不及为赵恒驾崩之事感到震惊,就险些被小皇帝的烦恼给逗笑了。   也许是受够了先帝在位时、所取的那些乱七八糟诸如‘大中祥符’的年号,对登基后头个年号的确认,赵祯是慎之又慎的。   宁可普普通通,也不好玄鬼之说。   赵祯尚未宣之于众的备选,是清一色的‘寻常’、‘普通’、‘安宁’、‘安泰’…… 第二百二十七章   许是对那场长达十数年、轰轰烈烈、劳民伤财无数的天书造神闹剧感到心有余悸,即使在新年号的选择上有着矫枉过正之嫌,新登基的小皇帝还是一意孤行了一回,执意择了‘寻常’为年号。   说到底,年号本身不过是为图个吉利名头,才令似诸如‘神龙、元凤’、甚至先帝便有那不伦不类的‘大中祥符’。   正因如此,小皇帝的另类坚持,并未换来朝中过大的反应。   纵使以‘寻常’为年号,未免显得太不‘寻常’,群臣在感到哭笑不得之余,也不过有寥寥数人递上奏疏,予以简单劝导而已。   见新帝心意已决,遂就此打住,随官家之愿了。   比起只要别过于出格,便无伤大雅的年号,众人更为关心的,显然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封赏。   于是,寻常元年元月。   依循惯例,新帝继位以后,在正式地筹备治丧下葬之前,最早发布的命令无一例外地都与封赏有关,赵祯亦不能免俗。   万事孝为先,他先从被自己唤了十余年的“李娘子”,相见亦不识的生母李宸妃开始。   在先帝后位空缺的情况下,他理所当然地将李宸妃的位阶晋为太后,移居先太后曾居的西宫嘉庆殿。且在天子尚未娶妃的情况下,将由李太后先代为执掌后宫事宜。   对前者群臣并无异议,只在后宫权柄尽数落入李太后手中后,才颇有微词。   但仔细一想,后宫经刘娥这些年的‘精心筛选’,不说甚是空虚,所剩嫔妃皆是清一色的安分守己,老实度日,貌不惊人。而属于新帝的妃子,则……   一个都无。   当朝中重臣猛然意识到这点后,纷纷大吃一惊。   其实也不奇怪。   赵祯自身是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料理国家大事上,又未至少年慕艾的时期,对风花雪月之事除了懵懂,便是无知。   而唯一能为他的婚事做主的先帝赵恒,则卧病在床好些年,清醒的时日寥寥无几——尽管他就算自称清醒,也无人愿信就是了——自然想不起六哥的婚事还未有着落。   阴错阳差下,竟让当今圣上在男女情爱方面,仍是一张彻头彻尾的白纸,连侍寝的女婢也无。   ……这么看来,即便叫德不配位的李太后掌了后宫权柄,除了听些根本不曾受宠过的先帝嫔妃的无病呻吟外,也的确无事可管。   实在不行,等过了这年,官家虚岁将为十五,届时必将开选纳秀,充盈后宫。   等到那时候,再回收后宫主事权便是了。   不必非挑在此时此刻,驳了正在兴头上的官家的面子。   对这些个老奸巨猾的臣子所打的算盘已有了不少了解的赵祯,在顺理成章地将生母提至太后之后,就将皇亲贵族,挨个往上提了几级。   哪怕是对子嗣险些叫刘娥抱走抚育、准备日后拿来对付他的那位八皇叔,赵祯也不曾有迁怒或记恨,照样予以封赏。   对那位被刘娥选中利用的堂弟本人,赵祯更是毫不介意,封其为安定郡王,逢年过节,还可进宫来请安。   反倒让自那场大火后,就变得圆滑谨慎不少的‘八大王’疑神疑鬼,惶惶不安了几天,才打消了进宫请辞、举府外驻的念头。   对内的封赏结束后,对外的安排,赵祯索性就照搬了爹爹登基时的做法:大赦天下,所有官员的官阶都晋升一级,尤其前东宫官,一时间更是炙手可热,人人艳羡:首辅李迪加封为右仆射,次辅寇准加封为……   除此之外,赵祯又曾因反对天书而卷入党争,被贬出京的以王曾为首的一干官员,进行了更优厚的封赏:王曾被擢升为参知政事……   一大串名单念下来,直让内臣口干舌燥,唯有听的人目光炯炯,奋力掩饰内心激动。   即便是一直忐忑不安的王钦若和丁谓等党派,都在听完之后,一颗心彻底落了地。   赵祯虽对他们略有不喜,但也知他们皆是有能之人,若能予以正确驾驭,亦可为百姓、为大宋出力。   之前的荒唐,与其归罪于奸佞作乱,倒不如老实承认,就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还是得将责任大半归在爹爹的顺水推舟上。   然为人子,到底不好责父过。   赵祯轻轻叹气。   况且寇准和李迪再忠诚可靠、才华精干,毕竟人非圣贤,为人处世间,绝不乏短处。   偌大朝廷,又岂能单单依仗这两人呢?   既然王丁二派皆是能极快认清局势的精明人,也愿被他‘利用’,他便先借力制衡,而不必着急赶尽杀绝。   思及此处,赵祯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往丁谓和曹利用的方向,若有所思。   一切好说,只要这两人老实一些,别再无事就来挑拨离间他与小夫子就行。   赵祯还颇为看好,曾被小夫子提起过的那位聪明人‘王曾’,现重新予以副宰职位,也寄托了他的浓重期望。   只是在听完那长长的封赏名册后,眼见着尘埃落定,在场人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涌现出同一个疑惑来。   ……陆辞何在?   怎在这最关键的时候,却彻底不见最受官家看重的那位陆三元了?   哪怕不靠这场太子继位的东风,单凭这几年来亮眼的战绩和政绩相加,也足够回京,官复原职了。   官家虽看似信重陆辞吧,却愣是将人留在那随时再起狼烟的苦寒之地,硬心肠得两年多过去了,都不曾召回。   也是耐人寻味。   要不是当初秦州遇袭、战况告急时,还是太子的官家那副作不得伪的心急如焚、火速调兵的模样仍历历在目,他们怕都忍不住怀疑,这宠爱完全当不得真了。   在众人心思各异时,对陆辞要么看重、要么交好的寇准、晏殊和王曾等人,在默然蹙了蹙眉后,纷纷抬眼,看向赵祯。   新帝端坐于珠帘之后,面庞若隐若现,却不难看出面色平静如水,毫无波澜。   但在微抿的唇角,那抹轻轻上扬的弧度,却与陆辞有着惊人的相似,   因此,这几位牵挂陆辞的人心念微动,略有所悟后,一同选择了暂且保持缄默——信任陛下自有更妥当的安排。   要让赵祯知道,寇准等人方才心里晃过的那份打抱不平和担忧的话,铁定要深感冤枉。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这天底下最盼着小夫子回京的人,怕是除了被留在京中的那‘四友’中的柳朱二友外,就是他了。   偏偏谁也不会想到的是,在别人眼里是个避之唯恐不及的晦暗去处的秦州,却值得让陆辞三番四次地推脱掉他的三催四请,俨然要在那不呆够三年资满不挪坑的坚定架势。   拗不过小夫子,赵祯只有郁闷地先背上这口不恩荣最亲近的臣子的‘黑锅’,再继续努力:雷打不动地每月一封信寄去,连同御膳房特制的一些好存放的小食做‘饵’,走邮送到秦州去。   然后就眼巴巴地盼着,看哪天是否能将这条乐不思蜀的大鱼钓回来了。   这天下朝后,刚将新的信写好,封上,赵祯就准备起身,去亲自询问关于先帝治丧下葬的事宜进展。   却在半路上,就被李太后的内侍给叫了去。   赵祯虽不解,仍是毫不犹豫地跟着去了。   ——若说这宫中还有对皇帝那称得上在中规中矩中偏慷慨优厚的封赏,真觉不妥的,必当数一个李太后了。   尽管在赵祯的努力下,母子得以相认,但因长年以来一直被刘娥勒令不得靠近赵祯,现一下子真相大白,反倒让李太后心里多了几分近亲情怯,也有了几分无所适从。   更何况赵祯年岁虽说不大,却也不小,更因从小通读经史子集,早过了最孺慕的时候。她再有心亲近,也难免显得太过刻意。   “娘娘。”   赵祯进到殿中,温声唤回了李太后刚跑丢几分的神。   李太后忙道:“你来了。”   赵祯颔首。   在询问李太后着急请他来、究竟是为何事后,赵祯不免有些无奈。   原来李太后自知出身低微,又受刘娥压制多年,惯了谨小慎微,唯一做过的胆大事,就是在祈福灯上悄悄写上自己骨肉的名字,再偷偷为其祈福了。   现乍然掌权,她着实不知如何是好,实在想将这烫手山芋般的权柄还给皇帝,好让官家另外交予可信之人。   但目前的后宫,除了生母之外,赵祯哪儿还寻得出可信的人呢?   赵祯只得好生安抚她一阵,她才渐渐摆脱了六神无主的状态,怀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愿意努力一把。   又知不好耽误了皇帝儿的正事,她既羞又惭,赶忙将人送出门去了。   只在分别之前,郑重叮嘱赵祯待春三月,就赶紧选些女子入宫,充盈后庭,也好让她尽早还权。   赵祯嘴上应得好好的,心里却是兴趣缺缺。   在寻常元年里,他可多的是更重要的事要做,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个使,又哪儿有功夫可浪费在男女情长上呢?   而且,赵祯心忖,在见惯了小夫子这个耀眼夺目、又学富五车、八面玲珑的俊俏人后,等闲女子,根本不可能入得了他眼了。   ——他不想成婚,都怪小夫子。   理直气壮地将错归到不在身边的小夫子头上的赵祯,所不得而知的是,此时的陆辞,可半点没有‘优雅风趣、温润如玉’的模样。   陆辞被厚厚的衣裳裹着——在一片冰天雪地中,他简直毫不在意形象,不惜将自己包成了里三层外三层、一颗完全看不出纤瘦匀亭身形的温暖圆润的球。   滕宗谅相对好些,但在寒风凛冽中,也不敢贸然维持风度了,同样穿得十分厚实。   两颗从远处瞧,都威风凛凛、份量十足的球,就这么在一片寒风烈烈中,傲然毅力在城头之上。   陆辞正与滕宗谅讨论着挖池养鱼的计划时,忽就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他毫不犹豫地又往温暖的围脖里缩了一缩。   “你穿这么厚实,着实不像被刮冷的模样啊。”滕宗谅仗着耐寒一些,笑眯眯道:“该不会是京中有女名柳氏,一心念归薄情郎吧。”   陆辞淡淡地睨也呈球状、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友人一眼,又瞟了眼高高的墙下冰雪,意有所指道:“你可想领略下,什么叫‘大珠小珠落玉盘’?”   虽然只有一颗大珠可滚。   滕宗谅瞬间敛了笑意,往后退了两步。   陆辞却清楚,比起还恼他不肯回京的柳七,催得更紧的,其实另有他人。   虽从小皇帝来信的频率能判断出,那看似乖巧懂事的字里行间,透着再明显不过的促归之意,他还是不得不昧着良心选择假装不知,才能继续在秦州待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普通这个年号,是真的被梁武帝用过的。   不过古意非今意,那时的普通,貌似和佛教有关。 第二百二十八章   秦州的凛冬冰寒刺骨,即使陆滕二人将自己裹成了球,也没能在城墙上撑太久,于检视完该检视的后,就毫不犹豫地下墙来了。   “不前往实地探查,着实难觉军士辛苦,”陆辞回首望去,不禁感叹,这北地寒风,可真不是自己这等斯文娇贵的文臣能扛得住的:“等来年收了二税,若有不少结余,我再上请,看能否将士们的御寒冬衣再加厚一层吧。”   滕宗谅深以为然地颔首。   他们仅在城墙上晃了几圈,就已冻得不行了,但那些需在高墙上驻守整整一日才可轮转的兵士,可穿得比他们要薄多了。   在身上积了冰雪仍纹丝不动的守兵们善意而尊敬的打量下,二人哆哆嗦嗦地缩进颈间围脖里,于一阵比一阵急的北风的催促下,逃命似地快步回到了营房中。   在倒上满满一杯热汤后,灌下大半杯后,才觉缓过这股锥心的凉气来。   滕宗谅只要一开口,就是一大团白雾,更忍不住怀念起汴京那家家户户都烧得起、能叫全城都变得暖融融的旺盛炭火来:“每逢凛冬,便额外想回汴京去。”   “那还不容易?”陆辞莞尔:“只要捱过这回,到了来年冬,你就能换个地方过了。”   滕宗谅敷衍地嘟哝一声。   对资满磨勘,转任别处之事,他可谓兴趣缺缺。   算上这一资,他入仕也不过满六年。   得亏他在两任中都有过亮眼表现,遇上的长官亦是厚道的,才令他得以擢升至正八品。   于外人看来,对当初第五甲登第的名次而言,能这么快有这般成就,已算是出类拔萃的了。   况且待这一资满后,可想而知的是,凭着与陆辞的默契配合,奋力开拓,注定是一笔厚资。   这么一来,转任的地方绝无可能比秦州要差,而多半会挑个较为富庶的辖地给他。   但再怎么快,也不可能那么早回京的——少说也得再等个两三轮。   柳朱两位友人,若不是当初顺利乘上那场荣王府大火、致馆阁损失书籍惨重、才临时遴选馆阁官入试的东风,此刻定然也与他一般,还在地方转来转去。   而且新的任命,他还能遇到像陆辞这样既果敢有胆略,又怜爱百姓与他理念契合,最重要的是,还会百般信任、任用他的长官齐头并进吗?   简直是想都别想。   思及此处,滕宗谅不由抬眼看了笑吟吟的陆辞一眼。   陆辞收到皇帝每月雷打不动、必定送达的催回信时,并未特意瞒着滕宗谅。   因而滕宗谅很是清楚,被不少人充满疑虑地揣测着是否已在新官家处失了信重、才一直不召回京的陆辞,纯粹是出自自身的意愿,才久久不肯回去的。   小皇帝还是太子时,对陆辞的看重就是众所周知的头一份。此次回归,定能一扫被先帝贬谪至秦州的阴霾,风光无限,前程锦绣。   对回京后将得到的优厚待遇,陆辞可能不知晓吗?   滕宗谅哪怕拿脚趾头想,都清楚这不可能。   偏偏陆辞却能忍得住不取那金珠玉果,把所有人都当苦差事的秦州知州一职坐得稳稳的,铁了心地不肯提前转任。   若换作是他的话……   滕宗谅脸上微烫。   扪心自问,他恐怕是抵御不了那诱惑的。   “滕兄?”   陆辞没等到问题的答复,抬眼一看,就见滕宗谅手捧热茶,一副悠然出神的模样,顿时挑了挑眉,再唤了一声。   滕宗谅猛然回魂:“什么?”   陆辞眨了眨眼,善解人意道:“滕兄若是挂念嫂夫人,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余下的明日再说。”   滕宗谅嘴角一抽,揭穿道:“若我没记岔的话,今日原本就是休沐,不过因是陆弟挂心渔业,我才不得不舍命陪君子,来这转一遭的。怎到陆弟口中,却成了你大方放行了呢?”   陆辞笑眯眯道:“滕兄这话说得,未免过于见外了 。只不过,我亦对斫鲙之味美颇为想念,若滕兄不嫌,可愿邀我往家中小聚?”   为鼓励秦州兵士将家眷迁来,滕宗谅不惜以身作则,派人将原先留在家乡的妻子给接来了。   而陆辞自打在无意中发觉这位文静清秀的嫂夫人虽不善言辞,却有一手令人惊艳的好厨艺后,就被唤起了老饕的胃口,迅速成了滕家的常客,还频频不请自来。   滕宗谅无奈地睨他一眼:“我怕是想拦也拦不住吧!”   陆辞笑着点了点头,直接承认了:“然也。”   事实上,比起在外能说会道、在家却鲜少同她交流的夫君,林夫人对模样俊秀得叫人难以移开眼去,又风度翩翩,擅说笑话的陆辞,可是一百一千个欢迎。   尤其陆辞每回品尝她亲手烹饪的菜式时,堪称赞不绝口,且言辞恳切,字字出自真心,常常还能中肯地提出可行的改进意见,实在令一心钻研厨艺的她深感惊喜。   尽管为了避嫌,她不好与陆辞说多了话,但为回报这份赏识,每当陆辞要上门来时,她都严阵以待。若提前得知上门的日子,更是不得了了:回回翻着花样地折腾新菜式,然后等菜端上来后,虽不吭声,眼睛却亮晶晶地等着陆辞的品评。   ——次数多了,着实叫滕宗谅不止瞧着眼酸,内心也跟着吃味不已。   滕宗谅有所不知的是,对此深感吃味的,营房中还有一人。   因官署休沐之故,兵营中除却有职责在身的,大多都外出闲逛,买了些平日舍不得买的吃食,回营房后再与要好的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而那些顺应秦州官府号召,将家人都接到秦州城里来的,更是占了大便宜似地欢欢喜喜,提前几日就应假回了家,久违地同家人小聚去了。   狄青的家人虽不在此地,但他看着那些在众人艳羡目光中出营、准备与家人团聚的兵士一个个离开,心里却一点不觉羡慕。   毕竟,公祖可早早就叮嘱过他,不光是春节,元宵也得回陆宅去相聚的。   因正处佳节,这日的训练理所当然地结束得特别早。   狄青在洗浴过后,就赶紧回营房折腾起他那点家当来:提前给公祖购置的暖手炉,还有近些天来临时赶制的作业,换洗的冬衣……   原本美滋滋地躺在床上啃着刚买来的肉饼的高继宣,见着平日冰块似的狄青这般急切,登时觉得嘴里嚼着的美味肉饼,都变得寡淡起来。   他将口中的肉饼咽下,剩下的那一半也不忙啃了,先拿在手里,忍不住凑过去问:“狄兄,你这是又要回陆知州宅去了?”   狄青用力地点了点头。   没了青铜面具的遮掩,他那分外俊秀的眉眼被一览无余的同时,因欢喜而微微上扬的唇角,也一下映入了高继宣的眼中。   高继宣眼珠子一转,瞬间有了主意。   趁着狄青最高兴的当头,他嘿嘿笑道:“狄兄,看在我平日吃苦耐劳,不惧艰苦,认真训练,却远离家人,连这佳节也孤零零地一人渡过的份上,你这次回陆知州宅上时,不如行行好,将我也带上呗?”   狄青想也不想地就断然回绝了:“不可。”   高继宣素来是个脸皮厚、不达目的死不休的,哪儿会被狄青的拒绝给击倒。   他围着狄青不住打转,先是再三保证,去了之后绝对老老实实地不给人添麻烦,又对陆知州风采大夸特夸,以示自己倾慕之心……   他一边信口开河,一边仔细打量着狄青的脸色。   这不,他立马就察觉到在他夸赞陆秦州时,狄青脸上尤其缓和,好似有所松动,就赶紧在这方面加强了攻势。   为让自己的话更有份量些,他毫不犹豫地将平日在狄青眼里印象应该更好,这会儿正安安静静地靠在床头的那面墙上,一心读着兵书的杨文广也拉扯进来:“文广亦是如此。”   杨文广莫名被牵扯进来,本能地就要反驳,但在反应过来后,却默认了。   并非是他有意配合高继宣耍花招,而是的的确确对这位虽是文官,却在轻轻年纪时,就有大将般沉稳军略的陆三元有些好奇。   若顺着高继宣的话继续下去的话,说不准就能见上一面,那他……确实是不想拒绝的。   狄青蹙了蹙眉,仍未应承下来。   只看在高继宣如此有眼光的份上,勉强松口,答应在公祖来时问上一问。   目的达成,高继宣夸张得当场欢呼出声!   因怀着份不愿叫旁人打扰了他与公祖难得的二人相处时光的小心思,他在陆辞前来接他、将此问问出口是,其实是盼着公祖会开口回绝的。   然而他却忘了,陆辞难得见他提出个什么要求,特别是他在说出口时,一副为难又犹豫的小模样,又怎么可能会忍心拒绝呢?   况且打小他就将狄青从家人身边带走,之后就没再在书院中正经就读过了,哪怕在军营中,朝夕相处的兵士岁数也大上他不少,令狄青根本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到同龄人。   如今这‘万胜营’里的一些纨绔子弟,若能教好,倒的确是与狄青岁数上较为接近,更能说得上话的了。   陆辞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   他心里盘算的是,自己着人提前备下的菜肴是绝对不够的了。一会儿得记得派人再去趟酒楼里,通知人再添些菜式来,才能将这几个足够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喂饱。   面对一脸忐忑的狄青,他温柔笑道:“既是入得你眼的友人,那自然是个好的。你这就去将他们两人一同领来吧。”   “……”   狄青脸色微变。   失策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尽管后知后觉了狄青的真实身份,但在日常生活中,陆辞始终无法将这对外凶狠冷漠、对内却羞涩内敛的小狸奴,跟史上那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联系起来。   难得见自家养的小崽子提出个小小要求,他自然是想都不想地予以满足了。   只是在听到高继宣的名字时,陆辞还能微微笑着颔首示意,等听到杨文广的名姓时,那抹温柔笑意就悄然僵在了嘴角。   ……怎连杨家将也跑这来了?   一抹微妙在陆辞眼底转瞬即逝,好歹是同许多青史垂名者打过交道的人,再不至于为见戏曲里广为传唱的杨家将而失态了。   他大大方方地多看了这位实际上比自己还大上一岁的杨家将几眼,露出个标准的长辈式的欣慰笑容,感叹道:“素慕杨家满门忠烈,铁骨铮铮,更曾闻令尊大名久矣,只憾生身太晚,未能得见名帅风姿。”   杨文广不料会得陆辞这般褒奖,当场愣住了。   等回过神后,他脑海中便是千思万绪,心潮澎湃。   他一时间虽不知说什么好,眼眶却抑制不住地莫名有些发烫。   他为遮掩这点,匆匆忙忙地垂下了头,低声道:“……多谢陆秦州。”   他甚至不愿说句‘过誉’的谦词。   不论是遭潘美阴害、最后被擒不屈,绝食而死的祖父;还是镇守边防数十载,震慑辽人的父亲;或是不曾留名、却无一不为大宋奋力战死的杨家子弟……哪怕旁人再低估,再忽视这些功绩,他都固执地认为,在天之灵的这些家人们,绝对当得起这份褒奖。   因杨文广平素就是个沉默寡言,一本正经的内傲性子,他此时此刻的安静,并未引起狄青和高继宣的注意。   而高继宣的全副心神,尽都不受控制地落在陆辞身上了。   这还是他头回离这位深得民心的陆秦州这般近,能仔仔细细地打量对方。   ——他滴个乖乖,这位秦州牧,可真是世间难寻的俊俏!   单纯怀着对美人的欣赏之意,高继宣都半晌舍不得移开眼来。   直到被他狄兄的那几要化作实质的眼刀戳得满身窟窿,他才意犹未尽地移开了视线。   啧啧。   高继宣悄摸地吧唧了一下嘴。   他这可彻底明白,上回狄兄回陆秦州宅里过节时,怎能激动成那样了。   陆辞对高继宣的父亲高琼所知毕竟不多,便在例常关怀了几句后,主要同狄青说话了。   公祖同自己说话了,狄青自是更加看紧。   他赶紧收起了甩向高继宣的、那暗藏杀机的警告眼神,瞬间恢复到在公祖跟前惯常的软糯乖巧状态。   陆辞先仔细问了他的身体状况,嘘寒问暖后,才过问他学业。   狄青虽因紧张,而回得有些磕磕碰碰,但绝大多数都答上来了,足可见不曾因训练的事耽误了学业。   陆辞心里满意,不时含笑点头,丝毫不吝夸奖,直让狄青从开始的忐忑,变得满眼亮晶晶地期待来。   高继宣麻木不仁地看着:“……”   他起初还不觉有什么不妥,尚能微微带笑地看这兄长关怀弟弟的温馨一幕。   只是越到后来,就越觉眼皮抽筋,要不是知道藏不住的后果严重,都快要抑制不住地露出目瞪口呆的神色了。   这人哪儿还是他所熟悉的那位威武凶悍、狼性十足的狄兄!   这温柔羞涩的劲儿,何止是威风扫地,简直跟头叼了猎物后甩着尾巴直冲主人跟前的……   不等高继宣乱七八糟地想完,四人所骑的马,就到陆宅跟前了。   一直候在宅邸门口的两名下仆在见到高杨两张生面孔时,不禁有些意外,就多看了几眼。   陆辞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一抛,却准确地落在仆从手上。   他仿佛是仗着皮相好,才连这旁人做来粗鲁的动作也透着潇洒好看。   陆辞眼眸微垂,一边慢条斯理地抻平了微皱的鹿皮手套,一边吩咐道:“你们两个谁再跑一趟,让酒家多加一桌菜来。”   不等高杨二人推辞,陆辞莞尔一笑,以略带揶揄的话堵住了他们:“我可是只将你们的饭量当了半个青弟算的,若这也要推辞,着实不是待客之道。”   冷不防被提及,狄青颊上顿时赧红。   高继宣眼角余光正巧捕捉到,登时感觉眼睛被扎得疼。   他不信。   这一副小媳妇儿样的,绝对不是叫他心服口服、形象高大威武的狄兄!   杨文广自然不像高继宣,在贵人家做客时,还会怀着些天马行空的古怪想法。   在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后,哪怕明知无人察觉,他也不由得为方才的小小失态感到些许羞惭。   于是原本就话少的人,登时变得话更少了。   他背脊挺得经木尺度量般的笔直,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宛若一樽冰雪雕就的人像,浑身上下都俨然透着偌大的‘拘谨’二字。   只是当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墙上所挂的那几幅画作时,就情不自禁地停下来了。   并非是那画作多好,多合他心意——而纯粹是挂画上去的人不甚小心,导致最中间的那一副,竟往右倾斜了半指之多。   再静心观察一阵,他更是察觉到了,哪怕是看似平整的另外几幅,也或多或少地往两侧有着少许倾斜。   杨文广蹙了蹙眉。   ……不过片刻功夫,他已将目光投向那几幅挂画不下五次了。   他竭力说服自己压下那股如坐针毡的难受,作出视而不见的模样,将目光猛然移开。   头回来贵人家做客,已完全是沾了狄青的光了,即便是再无教养的人,也不当试图随意移动壁上的挂画……   为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杨文广终于改变了一成不变的坐姿,打量起这厅里的陈设来。   因他沉默寡言,陆辞也不愿勉强他,便多与性子要外放得多的高继宣搭话。   现见他神态举止间有了变化,陆辞立马就捕捉到了。   他默不作声地再顺着这杨家子的目光看去,发现是投向了被充作书房用的偏厅方向,便笑着叫狄青附耳过来,叮嘱了几句。   狄青被耳畔传来的微热气息烫得有些心神不守,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点头,起身干巴巴道:“仲容,舜举,随我来。”   被点到名的高杨二人想也不想地站起,反应极快地立了军姿,朗声道:“到!”   陆辞:“……”   平时狄青训练这两人是训练得多狠,才练出这样的条件反射?   狄青虽未看向公祖,却能敏锐察觉出公祖落到自己身上的诡异目光,不由轻咳一声,放缓了语气道:“公祖让我领你们去书房看看。”   尽管对偏厅表现出好奇的只有杨文广一人,但在陆辞看来,这毕竟是自家小狸奴头回领人上门做客,于情于理都得将两人带上,往这屋里非涉机密处都逛一圈才是。   自己这个做长辈的,也得给小辈们一些私下说话的空间。   ——陆辞慈爱地想着。   终于能将从那直面挂歪的画轴的位置挪开,杨文广面上虽仍是毫无表情,心里却是如释重负。   高继宣就只剩莫名其妙了。   好端端的,领他去书房做什么?   他若是肯念那劳什子书的酸儒文人,就不会被强行塞到这万胜军来了。   话虽如此,当高继宣跟着狄青走进这被改成书房的偏厅时,还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他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书!   “陆秦州明明只在此留任三年,却将全副家当都搬来了?”   高继宣虽嘴上瞧不上一昧念书的书呆子,但当真置身于满是书香气的此地时,心里还是油然生出几分钦佩和敬畏来。   狄青摇了摇头:“公祖来秦州赴任时,仅带了半架驴车的书,余下的全是来这后才添置的。”   自打榷场重开后,陆辞就添了从辽、党项和吐蕃等势力手中,收购过往朝代流落出去的古籍这一爱好。   不仅如此,陆辞在抛下一句轻飘飘的‘方便’后,就自学了那三方主要势力的语言文字:不说精通,但‘流利’二字,却是当得起的了。   于是最近收购的书籍中,还添了些在陆辞看来颇为有趣的外文书。   受公祖影响,狄青也被激起斗志,近来正在努力自学党项文。   成果虽不比众人眼中天赋如妖孽一般的公祖,但因他勤奋,又常有接触党项人进行练习的机会,瞧着也颇有成效了。   高继宣仰头看去,密密麻麻地连成一片,绝大多数都是他看不懂的,着实使人望而生畏。   杨文广则彻底舒服了。   因这间房里的书籍,不管是摆放还是罗列,都是由陆辞一手整理出来的:这下即便以他挑剔的眼光看,也称得上整齐有序,一丝不乱,无比整洁。   而方才自诩老父亲的陆辞,根本没能在正厅坐久,就因按捺不住好奇心,轻手轻脚地跟了过来。   杨文广‘求知若渴’地望向满屋书籍的模样,就一下映入了他的眼帘,令他深感触动。   “只要是这书房里的,你们身为青弟友人,可尽情借去翻阅。”陆辞温和道:“有勇有谋,方为将才,你们年岁尚轻,却能意识到这一点,实在不错。”   高杨二人具是一怔。   面对陆辞眼中流露的赞赏之意,哪怕明知这是误会一场,二人在对视一眼后,还是感到实话着实难说出口,唯有脸皮发烫地将这顶高帽子戴上了。   而亲眼目睹一切,对二人更加了解、知晓公祖多半是误解了的狄青,则是眨了眨眼后,微微弯了唇角。   ——该。   尤其高继宣,真的该。 第二百三十章   用晚膳时,高杨二人起初还难免有些拘谨。   陆辞也不多劝,只冲狄青飞快地眨了眨眼。   狄青瞬间会意,亦不多言,只是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惊人的饕餮胃口,对摆满了两张圆桌的佳肴进行风卷残云,就成功叫原还装装矜持的二人很快破功,加入了抢食的队列。   毕竟若是再不伸筷的话,满目琳琅的美食,片刻后就得连渣都不剩了。   看惯了狄青的大阵仗后,自身胃口也不小的陆辞,看着食量远逊于自家小崽子的两位客人,自是很是淡定。   他在来接狄青的路上,就顺道在集市上逛了一圈,腹中填了不少可口小食,现便只剩三分饥,未动多少筷,就斯斯文文地放下,优雅地饮起茶来。   他心知只要自己在场,哪怕再表现得平易近人,也始终会让二人感到拘束,便在饮完一杯茶后,笑眯眯地向两位客人打了个招呼,以身上仍有公务未理为由,体贴地先回二楼去了。   陆辞离开后,三人更是彻底原形毕露,不一会儿就将两桌的丰盛肉菜扫个精光。   杨文广望着已是空空如也的餐盘,面上微红,迟来地感到了几分不好意思。   ……之前还假客套,道是用不着再点一份,如今看来,却是自打脸了。   得亏有脸皮厚的高继宣一直缠着狄青插科打诨,杨文广才在一脸习以为常的下仆们来收拾碗筷前,将脸上的及时赧红撤了下去。   狄青面色如常,心里却不知多少次后悔着自己之前的失言来。   真是千不该万不该松了口,给了这人蹬鼻子上脸,前来做客的机会。   不然按照以往的来,公祖才不会那般早上楼去,而是会留在厅里,与自己好好说说话,顺道考考他课业的!   狄青遗憾之余,就仗着客随主便之利,将高杨二人领到明显最不讨喜的书房去了。   高继宣痛苦地翻了个白眼。   杨文广虽对念书兴趣不浓,但比起留在书画悬挂得不齐整、偏偏又不便下手整理的厅房,的确是更愿往摆放井然有序的书房里去的。   而没有杨文广的支持,高继宣纵使想要抗议,也是独木难支,唯有撇着嘴,跟着移步书房中了。   下仆将新茶沏好,端入书房中后,就自然地将门严密闭合上,只留三人在书房之中。   狄青想也不想地直接走到其中一个书柜前,将上回读到一半的契丹读本抽出,安心地继续往下读。   而杨文广则在仔仔细细地挑选一番后,慎重地选择了一本薄薄的图册,旋即在木椅上落了座,就着明亮的灯光,认真地读了起来。   唯有高继宣毫不掩饰一脸的兴趣缺缺,在绕着诸多书柜转了十几圈后,终于放弃了为遵循礼数、就当真再碰最叫他厌烦的书籍的念头。   看俩人一脸认真,他不怀好意地挑了挑眉,先凑到杨文广身边,伸脖子看看。   杨文广下意识地避了他一避,蹙眉道:“你若也想读,直说便是,我可让你。”   “那倒不必,”高继宣笑着在紧挨着他的椅上坐下,满不在乎道:“我若是个念得进书的,还能被我爹丢到兵营里受罪来?你就自己留着装模作样罢。”   对他发来的挑事招数,杨文广仍是八风不动,丝毫不接茬不说,只在淡淡地投去一暼后,便专心继续读了。   他是懒得解释,自己还真不是在‘装模作样’。   正如狄青之前解释时的那般,这一屋子多得吓人的书,种类繁杂,唯独缺少的,就是他最避之唯恐不及的那些枯燥乏味的经史子集了。   譬如自己方才所挑出的那本,讲述汉人旅居大辽时所见的民生,他仅翻了几页,就已读出些许趣来了。   杨文广不搭理,高继宣也不气馁,而是撇了撇嘴角,暗道一句假正经,便笑嘻嘻地凑到狄青身边。   然而不管他怎么说,狄青的定力只比杨文广更为惊人,读起一知半解、很是费劲的契丹本时,更是聚精会神,拿出了十二分的集中力。   以至于高继宣在边上叭叭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也没得到半分回响。   他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玩性子,但在一直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下,不免也感到了几分无聊。   他倒还不至于没分寸到在二人打定主意不睬他时,还故意掀动别人手中书页的地步。   在缠人说话无果后,他报复性地将满满一壶茶给喝了个精光,就自个儿溜出去了。   结果刚出书房,一回到厅堂,他就意外撞上了本自称有公务在身、上楼处置去了的宅邸主人。   面对明显愣住的高继宣,陆辞大方地放下手中茶盏,微笑招呼:“舜举若是需要什么,不必亲自出来,摇铃唤仆从便是。”   他神色坦然,丝毫没让高继宣往他会出现在这里的真实原因的方向想——全然是好奇头回带年岁相近的友人回家做客来的狄青,会与人聊些什么大人不宜听的话题罢了。   高继宣面对眼前人如玉面庞上的温和笑意,不知为何,却感到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他讪讪地寒暄几句,就默默退回书房去了。   却不知他刚一走,一直微微笑的陆辞,也明显地放松了几分。   好险。   得亏藏住了,及时将人打发走了去,不然一旦叫狄青知晓了他想来偷听的意图,那自己还要不要面子了?   尽管如此,‘做贼心虚’的陆辞,还是没好意思再在厅里逗留。   横竖因墙板太厚的缘故,书房里的动静根本听不到半分,他索性忍下满心好奇,真回了二楼书房,琢磨起年节该给柳七和朱说写的贺信了。   高继宣的忽去忽归,并未引起读书读得入神的二人的注意。而他经刚才那一出后,也没了乱闹的心思,勉为其难地挑了本标题瞧着还凑合的书,也正儿八经地坐下,似模似样地读了起来。   ……还真挺有意思的。   三人难得地沉浸在书海中,俨然有了不知岁月之感。   最后还是下人得了陆辞的指示,敲响书房的门,才打破了静谧。   在高杨二人还未反应过来前,清楚这是公祖催促自己已到了该安置的时候的狄青,就已从座位上一窜而起。   他两个大步迈到书柜前,立马就把还差两页就将念完的这本书给毫无留恋地推了回去,直叫二人目瞪口呆。   高继宣头回体会到念到一本有趣的书的滋味,还真舍不得那么快放下,就想再赖一会儿。   杨文广则更为直接,先将书合上后,礼貌询问狄青道:“冒昧一问,我可否借阅此书?”   狄青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公祖已说过,你们可尽情借阅,莫损坏便是了,不必太过拘谨。”   杨文广既开了这口,高继宣自然而然地欢快接上:“多谢多谢,那我也借了!”   狄青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倒未调侃他,只飞快地点了点头。   高杨二人都未看出来,面上表情一成不变的狄青的心思,其实早就彻底不在这了。   他只急着在将这俩人领到客房去后,完成接待客人的职责,就赶紧回到公祖那去!   一年难得有个几回的与公祖同塌而眠叙话的宝贵机会,可千万不能再错失了。   然而狄青做梦也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陆公祖过于贴心,直接让下仆在他的房里多摆了一张宽床,与他原来的那张并在了一起。   这么一来,莫说只是睡区区三个,哪怕躺个四五人,也毫无问题。   狄青:“……”   向来颇擅察言观色的高继宣,这回破天荒地没能捕捉到狄青一瞬间忽然灰败下来的低落心情。   从迈入这间宽敞舒适、布置无一不透着精巧心思的卧房起,他就没停过啧啧称奇:“连个一年只回来几日的临时住处,都肯给你布置得这么好,用了真不知多少心思!你当真不是陆公祖的胞弟?”   连他京里那些个绝对血缘相系的兄长,都只可能搓打折腾他的,哪儿有可能待他这般好!   狄青此时简直觉得天塌下来一般,面对这堪称失礼的疑问,也呆滞地不曾多想,只硬梆梆地回道:“不是。”   高继宣稀奇地在满屋子转了几圈,才消耗了些许旺盛精力,意犹未尽地坐在床边,无语地扫了一声不吭地换好了寝服,正专心铺被子的杨文广,又凑到狄青身边问七问八去了。   狄青正精神恍惚着,极少见地对他有问必答,直到听见高继宣问了触动他神经的这么一句:“你公祖常年与友人同住,就不觉碍了娶妇纳美么?”   狄青缓缓地转动了眼珠子,定定地盯住了高继宣。   高继宣对危险还一无所知,沉浸在兴奋和羡慕之中:“若不是我家中姊妹长得太磕碜,不好意思配了俊才,我都快忍不住做个媒了……”   杨文广已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双手放平在胸口,闻言少有地接了一句:“若我记得不岔,分明是高家主动求去的吧。”   “话虽如此,”高继宣嘿嘿一笑,默认之余,又忍不住道:“你未免太多虑了。若换作你这般无趣之人,还有可能留不住夫人,而放陆知州身上,诸如此事,却绝无可能发生。似他那般出众品貌的,天底下能有几个?若还会有狠心舍他而去的女子,定是个瞎子吧。”   被揶揄的杨文广尚且毫无反应,仍是一副乖宝宝的睡相,狄青却一下眸中蹿火,二话不说地走前几步,一臂拦住高继宣脖颈,将人硬生生地往外带:“——你既还无睡意,便随我去院中练练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关于‘求去’:   在出土的敦煌官私文书中,有十几件唐宋时期的“放妻书”,亦即俗话所说的“休书”,换成现在的说法,就是“离婚协议书”了。   现挑选一道展出:   盖闻夫天妇地,结因于三世之中。男阴(阳)女阳(阴),纳婚于六礼之下。理贵恩义深极,贪爱因性浓。生前相守抱白头,死后要同于黄土。何期二情称怨,互角憎多,无秦晋之同欢,有参辰之别恨。偿了赤索,非系树荫,莫同宿世怨家,今相遇会,只是二要互敌,不肯聚遂。家资须却少多,家活渐渐存活不得。今亲姻村老等,与妻阿孟对众平论,判分离,别遣夫主富盈讫,自后夫则任娶贤失,同牢延不死之龙;妻则再嫁良媒,合卺契长生之奉。虑却后忘有搅扰,贤圣证之,但于万劫千生,常处□□之趣。恐后无信,勒此文凭。略述尔由,用为验约。   这是一位叫作“阿孟”的妻子与丈夫“富盈”的离婚协议书。细心的学者已经注意到,这份“放妻书”实际上是“放夫书”,从“今亲姻村巷等,与妻阿孟对众平论,判分离,别遣夫主富盈讫”的陈述便可以看出,是妻子阿孟邀请了姻亲、邻居前来主持公道,见证夫妻离婚,将丈夫富盈“扫地出门”。   (《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 第二百三十一章   向来就没有早睡这一好习惯的陆辞,在催了狄青等人就寝后,仍在书房里琢磨给汴京亲友的回信。   当听到几人出门的动静时,他不免意外地透过窗户往下看了一眼,因不知其去向,又特意招来下仆,问清楚了情况。   当了解了狄青三人出门的目的后,他不由有些感慨。   ——到底是年轻好啊,精力充沛得很,哪怕一宿闹腾得不睡,第二天想必也是龙精虎壮。   换他可就不行喽。   自诩‘年事已高’的陆辞,在子时一到,就老老实实地放下总算写好的一堆回信,旋即吹熄灯烛,换上寝服,躺在了舒适的床榻上。   他也懒得等那几只好精神的小崽子回来,径直先行就寝了。   殊不知高继宣的哀嚎,一直在夜里并无人至的城南竹林的上空凄厉盘旋,直到天刚擦亮,才渐渐平息。   却说新春佳节,百姓团聚,官员休沐期间,要数最不得清闲的,还是继位不久,生性勤勉,瞧着还和气温善得近乎软弱的小皇帝了。   即使早朝随节庆休上三日,弹劾如今最为炙手可热的那几位官员的折子,还是络绎不绝地被递了上来。   哪怕是谨慎低调、资历德望具重的李迪,也不可避免地吃了四张鸡蛋里挑骨头的折子。   更别说是自先帝在位时,就因极讲铺张奢靡、高调行事而屡遭弹劾,还愣是不改的寇准了——关乎他在府中所举办庆宴的奢靡、大肆结交朋党的折子,简直如雪片般密集,让赵祯都有些目瞪口呆。   他实在忍不住想起,许久不见的小夫子,曾玩笑般地提过的一句评价了:若论朝中最适合当活靶子的人,寇老西儿倘若谦居第二,那真是无人敢称第一。   就这群情激奋的架势,当真不得了。   赵祯无可奈何地挑起递奏疏中名字较为熟悉的那几份,象征性地翻阅了起来。   他很快发现,其中所述的几乎都是同样的几桩事,仅是在笔者的措辞的夸张程度上略有不同罢了:皆是谴责寇准耗费重金,为新春宴特意聘请了‘厨婢五十名、庖子亦有五人’,铺宴五日里,使钱就如流水一般……   尽管赵祯因体恤民生疾苦,自身起居皆极为清俭,但从不以此要求臣下。在看到寇准‘那罄竹难书’的浪费行径时,他也顶多是蹙了蹙眉,便不往心里去了。   人无完人,连先皇都能忍得了寇准的这点坏奢气,他又怎么会忍不下呢?   直到读至“止为羊头签一道,便费羊首三十颗,仅剔留脸肉,奢靡令人发指”时,原还挂着无奈微笑的赵祯,都禁不住大吃一惊,当场重复念道:“三十颗,仅剔留脸肉?!”   年节是有特殊之处,即使寻常人家,也会为喜庆而铺张一些,皆在情理之中。   但如此对食材,未免也浪费太过了!   见赵祯凝眉,随侍一边的元内臣心念一动,小声道:“官家许是不知,京都厨娘中,但凡名气稍震者,皆自矜身价,言所侍食材,仅适贵人所食,绝不仅是寇相一府如此行事。羊头签听似简单,实则极为讲究,只取羊脸两肉,也不至奇。”   赵祯听得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   连曾得先皇御口戏称颇重口腹之欲的‘小饕餮’的小夫子,都从未用得这么讲究过!   再思及,担了‘饕餮’这一受人调侃的戏称,但所用过的‘珍馐’,哪怕算上先皇心血来潮所赐下的简单御膳,加起来都远抵不过这一道‘羊头签’的‘珍’字……这会儿却还在那大荒北为国为民,日日吹大风受苦的小夫子……   赵祯是既感到与有荣焉,又是抑制不住的心酸。   这么一比起来,他的小夫子,实在是太可怜了!   根本没吃过这些佳肴,却担了那恶名!   赵祯清楚记得,小夫子最津津乐道的,便是京中大小集市街巷中,那些个位置隐秘、物美价廉的有趣小食。   且小夫子宅中,仅得庖子一人,也非是名庖,而是由小夫子亲手口授些自己琢磨的菜式,一点点教出来的。   再一想起,小夫子一年里所谓最奢侈的几回,也不过是从樊楼叫些做好的酒菜送到宅中,再者,便只剩宫中偶尔送去的御膳了。   像羊头签那样豪奢的菜式,却是从未尝过的!   “唉!”   赵祯越想越觉心疼。   要不是小夫子远在西北,他几乎都想立刻找寇相借走厨娘,也炮制出一模一样的宴席来,送去陆辞宅邸中,犒劳犒劳受苦受罪的对方了。   陆辞浑然不知,那位曾经的温柔学生,已在一通脑补后,将他这‘小可怜’给心疼上了。   在现代时,也曾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哪怕是再讲究的山珍海味,各地难寻的奇馐,都不曾少食。   自打到这大宋年间,他在饮食上不似往常讲究精细,但胜在食材自身的优越,再辅以他亲手调教出的厨子的做法,调烹过后,一样勾人食指大动。   譬如此时猪肉价贱,为贵人所恶,贫者亦不喜食,创造出‘东坡肉’这一菜式的苏轼怕是还未出世,但对陆辞而言,却绝无可能难得倒他的。   “……”   小皇帝这是在做什么?   他反反复复念了几次,着实还是搞不清楚,小皇帝之所以给他寄来这么一封长篇大论地形容‘羊头签’等菜肴美味程度、又催他回京的信,究竟是受了何人启发。   是想勾起他馋虫,以美食诱惑他早些回京么?   陆辞在随意地猜测一阵后,也就好笑地摇了摇头,不再纠结这桩小事了。   他将小皇帝的信先收好,放在暗格之中,再从中取出用火漆印严密封上的密信,放在烛上略微一烤,就映现出用橘汁写下的暗号来。   信中内容极短,仅简单地告诉他,党项李德明之子元昊,近来行踪飘忽,常常出府。经刺探,查明是在某处暗巷小阁中,打着宠幸歌妓的名号,与两名宋人密会去了。   ——宋人?   陆辞挑了挑眉。   他对历史的记忆实在是模糊不清,只隐约有李元昊此人曾兴风作浪的印象。   但具体是怎么起的风浪,就一无所知了。   这么看来,竟还有‘宋奸’从中作祟。   烛火明灭,小幅度地跳跃在陆辞若有所思的面庞上。   他的食指指节,有节奏地轻轻敲在木桌上,心念电转。不知过了多久,他骤然止住将将要再叩下去的指节,披起随意搭在椅背上的大氅,就往外走去。   李元昊自以为他谨慎起见下,进行的暗度陈仓,势必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却不想有一双双来自秦州的眼睛,已紧紧地将他的一举一动给盯上了。   自打半年前,陆辞就从他骤然减少的前往榷场的行踪轨迹中,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李元昊这人,虽性情阴晴不定,却是个自诩有雄才大致的,对于美色,更向来颇有节制,如今却连榷场都鲜少亲自盯着了。   抛开李元昊当真遇上难得一遇的红颜祸水,色迷心窍的微小可能不提,余下的线索,统统指向另有图谋上了。   再看李德明对李元昊极为器重,在其余数子无能的情况下,明摆着要确立他承嗣的架势,这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自然不可能是为提前篡位做筹备,而恐怕是针对大宋的了。   陆辞命人加紧了调查李元昊的力道,然李元昊极其小心谨慎,每回仅带固定的心腹数人,非议事时也派兵士将那秘宅守得密不透风——既是为防着里头的人耍花样,也是为防止走漏风声,一时间让细作无从下手。   直到半年过去,自认天衣无缝的李元昊略微放松警惕,才有了细作的可乘之机。   对此做梦也不可能想得到的李元昊,在得到兵士通报后,便风尘仆仆地往李德明处赶。   一进屋,身上的冰雪寒气就被四周的温暖衬得很是格格不入,让他不禁蹙了蹙眉,将外衣褪下,恭敬向面无表情的李德明行了一礼:“爹。”   将自己最引以为豪的子嗣上下打量一番,李德明到底被他的乖顺态度所软化,心里的火气,也稍稍消退一些了。   他微微颔首:“坐。”   李元昊大方落座,目光沉静地看向李德明,一言不发。   李德明到底没忍住,开门见山道:“你私养的那两个汉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元昊沉默片刻,忽不答反问:“不知在爹爹看来,穿惯了绫罗绸缎,为那么些劣茶向汉人卑躬屈膝后,还能守得住衣皮毛,事畜牧的英雄气概么?”   身着红缎的李德明勃然大怒:“不孝子!你究竟在胡说什么?!”   李元昊轻哼一声:“我不过是怕爹爹忍辱负重这么些年,最后落得弄假成真的下场了!”   李德明微敛怒火,沉声道:“你既知我是忍辱负重,那你可知,此事若走漏风声,宋人当如何反应?现羽翼未丰,你若轻举妄动,我多年心血,可就得功亏一篑了!”   李元昊信誓旦旦道:“爹爹之忧虑,我如何会不知晓?还请爹爹安心罢。我与那俩条好狗议事时,四周连半只老鼠都进不去,断无走漏风声的道理。况且宋人安逸惯了,又素来小觑我等,如何会紧密盯人?”   李元昊未说出口的是,在他看来,即使大宋那边当真知道了他与俩汉人的密谋,也不见得会采取任何举动。   充其量是派些满口之乎者也,不知所谓的老臣来,对他们居高临下的训斥一般,便赐下诸多赏赐作为恩赏,扬长而去。   若是大宋的开朝皇帝,或是太宗也就罢了,连当年的真宗皇帝,都是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况且还是目前在皇位上的那一乳臭未干的小子?   哪怕是被宋人吹得天花乱坠的太宗,说白了,也不过是欺大辽孤儿寡母未果,落得自己头破血流的无能之辈罢了。   李元昊轻蔑一笑。   见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李德明只得再呵斥一句,命他切莫掉以轻心后,也就放人回去了。   就不知是他谨慎过头,还是冥冥中真有预兆,他总是……放不下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厨娘:在唐宋时代,流行的是女厨师,不但皇宫中有“尚食娘子”,大富大贵之家亦以聘请女厨师烧菜为时尚,市井中经营私房菜的饭店,也颇多手艺高超的厨娘。   相传北宋末宰相蔡京家有“厨婢数百人,庖子亦十五人”   羊头签:羊头签的故事,化用自南宋人廖莹中的笔记《江行杂录》。   大约宋理宗宝祐年间,有位太守告假在家,因为家中“饮馔粗率”,便想起以前某次参加官宴,“庖膳出京都厨娘,调羹极可口”,于是念念不忘。恰恰有朋友前往杭州,太守便托他在京都物色一位厨娘,只要手艺好,“费不屑较”。   未久,朋友来信,说厨娘找到了,是一名二十余岁的妙龄少女,“有容艺,能书算”。几天后,这厨娘也到了,却在距城五里的地方停下来,遣脚夫送来一封告帖,字写得很是端正清雅,措辞也极礼貌委婉,先谦卑地自称:“庆幸,即日伏侍左右”;末尾则写道:“乞以四轿接取,庶成体面”,意思是说,请大人派专车相迎,这样才不致损了大人的面子。太守不敢怠慢,派了一顶轿子前往迎接,“及入门,容止循雅,翠袄红裙,参视左右,乃退”。太守见她形容举止落落大方,知书识礼,气质优雅,很是满意。   过了几日,太守准备请几位朋友来家里吃顿饭。厨娘力请由她试厨。太守说,明日不是大宴,不用太铺张,做几道家常小菜就可。厨娘说,晓得,我先给大人拟一份菜谱。当下取来笔墨纸砚,写下菜谱及所用食材:“羊头签”五份,各用羊头十个;“葱齑”五碟,合用青葱五十斤……   “羊头签”是流行于宋朝的“签菜”,可不是今天的牙签羊肉,而是羊肉卷——用猪网油将羊头肉卷起来,热油炸得焦黄,大笊篱捞出,便是极美味的“羊头签”。但这厨娘做五份“羊头签”,所用食材却需要十个羊头。而作为配菜的五碟“葱齑”,竟需青葱五十斤。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吧。太守心中疑惑,但因厨娘初来乍到,不便点破,便让厨娘且去办理。同时派人暗暗监视厨娘到底怎么做菜。   次日,厨娘从带来的行奁中取出全套厨具:锅、铫、盆、杓、汤盘,一应俱全,“皆黄白所为”,啥意思?都是金银器做成。至于“刀砧杂器,亦一一精致”,看得旁观者都啧然惊叹。厨娘挽起袖子,穿上围裙,据坐胡床,开始切羊肉,但见她“方正惯熟,条理精通,真有运斤成风之势”。果然是身怀绝技。   但这厨娘出手也太铺张浪费,一个羊头,只“剔留脸肉”,其他部位全掷地上,弃之不用。帮厨的伙计问她这是为什么。厨娘说,按我们顶级厨娘的厨房标准,一个羊头就只有两块脸肉可做“羊头签”。其他部位的肉,“非贵人所食矣”!只有味蕾未开发过的人才吃。大伙听得暗暗心惊,心道,幸亏那扬州炒饭、沙县小吃的标准不是厨娘所订,否则,谁都吃不起。有些伙计又觉得羊头就这么丢了也挺可惜,便从地上拾起来,准备带回去炖着吃。厨娘取笑他们:“汝辈真狗子也!”大伙心里很生气,却“无语以答”,被厨娘的气势镇住了。   剔好羊头肉,厨娘又动手切葱——所有的葱“悉去须叶”,根据碟子的大小,切成葱段。然后,将葱段外面的叶子全部剥掉,只“取心条之细似韭之黄者”(怪不得要用掉五十斤葱),用酒与醋浸渍,作为凉菜上席。其他的菜式,也均“馨香脆美,济楚细腻”。   晚宴上,太守宴请的客人吃得直咂舌头,“俱各相顾称好”,说这厨娘到底是从哪儿聘请的啊,做的菜这么美味,可以拍成《舌尖上的大宋》了。太守也觉得倍儿有面子。   撤席之后,厨娘整襟上前拜谢太守:“此日试厨,幸中各意,后须照例支犒。”意思是请太守赏钱,说这是她们厨娘界的例规。太守叫人去检索照例赏赐的标准。厨娘说:“这哪用得着检例?”从囊中掏出几幅纸片,说道:“这是我以前在某官处主厨时所得的赏赐清单。”太守接过,见上面所记赏赐数目,通常都是二三百贯。   太守不愿意被别人比下来,只好破费赏了厨娘一大笔钱。过了两个月,太守找了个理由,将那厨娘送走了。私下里,太守跟朋友说,“吾辈力薄,此等厨娘不宜常用!”如此“高大上”的厨娘,若非大富大贵之家,哪里用得起。(《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社会篇) 第二百三十二章   每逢佳节,‘交友广泛’这四字给陆辞带来的,便是堆积如山的祝贺信函。   埋首案卷直至大年初四,差点将手给生生写断的陆辞,才微微颤抖着将最后一封给封上,让一脸敬畏的下仆送去邮递处,再朝各地一一发出。   相比起来,滕宗谅就要轻松多了。   他仅用了两个时辰,就将亲友的信函回复完毕,顺利寄出。   接下来的几日里,他除了在自家喝点小酒,享受这少有的闲暇以外,就是乐得欣赏平日游刃有余的陆辞,这难得一见的焦头烂额的姿态了。   “可惜啊,”滕宗谅假装遗憾道:“若是公务,我极愿伸出援手,然此些皆为陆弟亲友的真挚问候,我着实不好代劳了。”   呵呵。   对这假惺惺的关怀,经历过长达数日的奋笔疾书的陆辞,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滕宗谅虽觉嘴皮痒痒,但一想起长期以来吃过的秋后算账的亏,还是勉强按捺住了乘胜追击的冲动。   他转移话题,说起关于党项李元昊近半年来的频访密谈来:“李元昊之事,你准备如何上疏?”   哪怕在守边将兵看来,那边的狼子野心,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对情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到火烧睫毛的程度绝不挪动的朝堂来说,却是不痛不痒的。   况且,就陆辞所派出的细作探听的内容来看,受李元昊勾结的不过是两名落第士子,所议细节更是一无所知,作为证据而言,轻易就能被对方抵赖掉了,而远远称不上可向对方发难的确凿。   如此一来,倘若实话实说,那势必会石沉大海,连浪花都翻不出一朵来——不然吐蕃那蕃僧寻衅那么些年,曹玮也三番四次地上请增兵,怎最后就跟要饭似的,千辛万苦才讨来几千人?   但要是夸大其词的话,真引得朝廷重视了,下一步派使臣质询,就得即刻穿帮不说,还说不定要落下个挑拨两邦的天大罪名。   陆辞懒洋洋地闭着眼,斜卧在寻工匠新作的摇摇椅上,足尖轻抵实木桌腿,惬意地晃着回道:“先派人继续盯着,不急。”   滕宗谅眉心一挑。   他着实没料到,陆辞会选择先将这可大可小的事给直接压下。   他张了张嘴,原想劝上几句,但见陆辞颇有成算的模样,还是选择将话咽了回去,改问道:“这几日,你这宅子里怎不仅住了青弟,还多了两个?”   说到狄青,陆辞唇角便微微上扬,不自觉地带了一抹宠溺的笑:“他难得肯带友人回来,当然得好好款待。”   滕宗谅嘴角一抽,没忍住道:“你若再这般清心寡欲下去,一点桃色不沾,那待你回京那日,同‘柳娘’的风流韵事、缠绵爱恨,怕就得真在百姓眼里坐实了。”   陆辞无所谓道:“那便晚些回京,先避避风头再说。”   滕宗谅失笑道:“你想打这主意,也不先问问真正做主的陛下?他可是盼着你回京许久了。待这回资满,你再无借口拖延不走,且作为仅次于李、寇相公下最受倚重的前东宫臣,势必要得到重用的。”   陆辞却道:“若不知道那边的小动作也就罢了,如今既清楚了,面对这变数太大的局势,我怎么可能放心走?”   要来的是曹将军那样的定海神针,那自是另当别论。   但曹玮早就又被派去镇守大辽那条防线了,绝无可能接替他知秦州。   按常理推断,多半会是位心不甘情不愿的文官。   要是个只知混日子的,让他已布置过半的局面停滞不前,还不算最坏的结果。   怕就怕遇上抽干公使钱和军饷,也要为自己做调任筹备的,才真是心血付之一炬,欲哭无泪了。   陆辞叹了口气。   亏他原以为,党项那边至少还有耐心再等上十年八年,时机成熟,再对大宋发难。   这么一来,他给自己的定位,就只在低调铺垫了。   毕竟等到那时,大宋也已度过将才上最为青黄不接的艰难时期:皇帝年富力强,有意开疆扩土;名扬后世的一干名臣皆都羽翼丰满,既有狄青和杨文广正值青壮,将星闪耀;文亦有范仲淹、韩琦等人稳打稳扎,又不失锐意进取。   这样的全盛真容,再加上他亲手打下的诸多基础做辅助,应对党项这一仗,该是足够稳妥的了。   但刺探得来的情报却证明,李元昊恐怕是个急性子。虽说只要李德明一日还活着,以其谨小慎微惯的做派,定能压住他不轻举妄动。   但李德明一旦不在,继位的李元昊会采取何等行动,就可想而知了。   陆辞习惯了大事上讲究万无一失,在明知李元昊野心勃勃,且已逐渐付诸行动时,就绝无可能将希望全寄托在李德明的长寿上的。   而远在汴京,自过年后,就高兴地开始数着日子过,一心只等着小夫子资满磨勘,就调回京中任开封府尹的小皇帝……可谓做梦都不会想到,小夫子已是铁了心,打定主意要赖掉这承诺了。   想着再过个五月,就能等回许久不见的陆辞时,赵祯的心情便不由自主地变好许多。   哪怕是在处理政务时,面上仍带着高兴的笑。   到底刚开年,除去各部族势力、臣下们递上的道贺奏表,基本没其他了。   因为经受的都是喜事,不似平日总难免有痛灾,本就愈发得心应手的赵祯不仅处理飞快,心情也跟着越来越好了。   在读到一首名《迎新春·嶰管·变青律》的新词时,赵祯不禁眼前一亮。   “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   这明暗交替,直写帝京新春和暖,晴朗宜人,衣锦飘香,安乐富足的佳节之欢的笔力,可谓老练而从容,乍读便知是位底蕴十足,以铺叙见长的妙词人。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在描述过欢声和气,一派太平的盛景后,笔者却一改写景时的偶疏偶密,用典时的结合时宜,而是情不自禁地带出忧绪来。   只见他静静阐述道:“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到最末一句,隐约带出的‘永日思君君不归’的心酸,是真真写到朝盼夜盼,都还没能将人盼回来的赵祯心里去了。   是啊,面对帝京如此繁盛美景,怎就有人狠心得能在外流连忘返,始不见归呢?   赵祯翻至折首,赫然映着‘柳七’二字。   “原来是那位浪子的词作。”   赵祯忆起小夫子谈起那几位友人时的飞扬神采,不免流露出怀念的微笑,与随侍一边的内臣笑道:“小夫子总说他是位妙人,一首柳词更是市井间千金难得,今日读来,果真如此。”   朱内臣一听,登时就乐了。   因官家仁厚可亲,又极喜陆辞,他也乐得靠此来博得些圣上的欢心:“官家有所不知,这位柳校理,于市井间扬名的,可不仅是凭着几首中规中矩的漂亮词。”   “哦?”赵祯好奇道:“你快说来听听。”   朱内臣赶忙应下,便将自己偶尔出宫探望家人时,从街上听来的,关于‘柳娘子’思慕负心‘陆郎君’,以及叫歌妓四处传唱宣扬的那近百首词作,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完全没料到,小夫子身上还能有这么一段‘风流韵事’的赵祯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着实没憋住,笑了出声:“果真是位妙人!”   只是乐过之后,他又忍不住有些忧心忡忡:连这么肆意调侃,都激不回陆辞,那等到资满磨勘后,对方就真的会老老实实地回京里里么?   怕是满朝文武都不敢相信,官家会捧着一个不知被无数官身之人梦寐以求的职事,还生怕对方赖在外头不肯当。偏偏经这提醒后,赵祯是越想越觉可能,当真愁起来了。   横竖政务处理完了,他又尚未娶妃纳后,生母李太后更是因前些年吃多了苦,极喜低调,这一时半会的,手底下并无正事,他就干脆派人将与自己颇有共鸣的这位柳校理给召进宫来了。   在陆辞家中跟朱说一边烤火一边谈天说地的柳七,忐忑又茫然地被突然召入宫后,见到笑呵呵的小皇帝后,才敢相信……   自己头回正经觐见新帝,竟是真是因着那些调侃陆弟的、半是玩笑,半是自得其乐的诗词。   虽是头回相见,但君臣二人在‘埋怨’陆辞迟迟不归的这点上,俨然是一拍即合,几乎是马上就达成了共识。   于是十日之后,当陆辞收到小皇帝的密信时,刚一脸慎重地将封口的火漆揭开,独自一人于书房中郑重细读时,就毫无防备地读到了友人熟悉的亲笔书。   那是一首《婆罗门令·昨宵里》。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後、何事还惊起……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陆辞懵逼地读完,头个反应,便是跑递卒犯了大错。   只不知是如何做到这般离谱,竟将友人的信,与官家重要的密信都给混在一起了。   他蹙着眉,将信纸放下后,便重新拿起信封查看。   只是看到那在被他拆开前,可谓完好无损的火漆印后,瞬间又沉默了。   不会……吧?   他满腹犹疑地将信重新展开,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这回,当他从震惊和难以置信中回过些许神来后,就没再错过柳七龙飞凤舞的落款上,那无比醒目、无处不透着洋洋得意的劲儿的前缀了。   ——“奉旨填词,柳三变。”   陆辞面无表情。   尼玛哦。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出现的诗词都是柳永写得!   婆罗门令·昨宵里   【原文】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   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後、何事还惊起。   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   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敧枕难继。   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   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迎新春·嶰管变青律   【原文】   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   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   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   鳌山耸,喧天萧鼓。   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   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   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   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不出数日,奉旨填词的柳大词人,惊喜地收到了陆姓友人那以前所未有的快速抵达的‘咆哮信’。   对陆辞通篇力透纸背的强烈谴责,柳七仍是满脸笑容,在温暖的火盆边舒适地读着,时不时拍着膝头,着实是乐得不行。   不论内容为何,作为头一个有两回都收到陆辞以诗词作回的友人,柳七俨然是头一份的,且巴不得将此事宣扬得天下皆知。   在边上沉默观察的朱说,无奈中又夹杂了些许羡慕地看着柳兄自打收到信起,便因抑制不住心里的高兴,兴奋地四处走街访友了。   仅费了半天功夫,但凡与柳七有丁点交集的,都被迫知晓此事了。   甚至到夜里,朱说都忍不住反思了一阵,自己究竟是不是也用错方法了?   柳兄所为,之前在他眼里,总有太过促狭之嫌,令人不禁三思而却步。   但仔细想来,却又不得不承认,柳兄心思灵窍,法子也是既高明又狡猾:左右陆兄是个极厚道的,绝不会真恼了厌了他们,还有‘被撇在’京中此事可借。   那偶尔开些些许逗趣的玩笑,应是称得上无伤大雅的。   朱说若有所思。   不论如何,陆兄唯二以诗词相回的信,都的的确确只到了柳兄手里。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柳兄的方法,着实可行。   在再三犹豫后,朱说……悄悄地下定了决心。   对自己的‘连得青睐’无意中启发了朱说这点,暂还一无所知的柳七,当晚就被听得一些风声、此刻已是好奇心满溢的小皇帝给迫不及待地召进宫了去。   而那封陆辞的亲笔信,自是被内侍千叮万嘱过,叫柳七揣进了怀里的。   对小夫子字里行间透出的、对于柳七的‘肆意创作’快要带歪官家的‘谴责’,赵祯也读得乐了。   在乐过之后,心里亦忍不住对小夫子展现出的偏爱和关怀,感到暖融融的。   只是感动归感动,对小夫子三番四次拖延归期的‘不满’,可不是这么点温暖就能安抚住的。   赵祯笑得眉眼弯弯,同柳七又商量几句后,到底没忍住,当场派人展开墨宝,就要要给小夫子写回信。   他洋洋洒洒地写道:“陆秦州既这般挂心,何不早日回京?”   写完后,他期待地看向柳七:“柳校理认为如何?”   柳七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嘴角挂着令友人万分熟悉的欠揍笑容,在激动地搓了搓手后,于底下得意地添了一句:“虽鞭之长,不及马腹,虽怒之盛,不及帝京。”   ——就算是被誉为文曲星下凡来的陆三元,也没有顺着信纸来揍他的通天本事啊!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位才情让小夫子曾赞不绝口的柳三变,果真是位不可多得的妙人。   不仅诗词信手拈来,字字沉挚真切,婉丽动人,还是位才思绝伦的编曲能手,甚至还有副老天赏饭吃的好嗓子。   只消兴致一来,大可自弹自唱。   与柳七商量完如何对付‘小夫子’后,赵祯也未急着放柳七回陆宅:在等纸上墨痕干透的时候,便让柳七唱了一小段即兴写好编好的曲目。   对那对自经他‘撮合’而‘勾搭’到一块儿,即将‘狼狈为奸’的君臣的挑衅回信,此时此刻的陆辞,还是不得而知的。   他还难得天真地寄希望于柳七能在读了他回信后,就识趣地收敛几分——打趣归打趣,可千万别把原本正经八百的小皇帝给一道带‘歪’了。   ……只不知为何,他隐约已有了一种‘此事恐难顺利’的不妙预感。   不过陆辞很快就无暇关注汴京那头的小动静了:李元昊在与其父促膝长谈了那么一宿后,虽听话地减少了密会张元吴昊二人的次数,但私下里的小动作,却不减反增了起来。   既然大的举动不能有,他便使劲儿折腾些小打小闹来。   就连直接接受陆辞指示,紧密盯着李元昊近来所作所为的那几名细作,都感到说不出话来:这位党项一族的首领继承人,亲手将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几剃了个干净,仅在边上留了一圈。不仅如此,还在耳垂上各穿一孔,佩戴着一对一看便沉甸甸的大金耳环。   对此,李元昊给出了个听似正当,实则荒谬的理由:但凡是创下伟业的鲜卑先祖,皆是如此发式。那身为鲜卑后裔,难道不当仿效之?凭借这点,许能振兴党项,一扫颓唐。   这对遵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之礼的汉人而言,简直是患失心疯了。   头发和耳饰折腾完后,李元昊又请裁缝赶制了一身新衣裳:上身紧窄雪白,头冠由红里毡制,后垂红色结绶,红白相间,极其鲜艳醒目。   ‘焕然一新’的李元昊,整日招摇过市,引来注目无数,与其之前的低调隐秘截然不同,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陆辞却在无语片刻后,在心里骤然敲响了警钟。   李德明的蛰伏隐忍,是为铺垫李元昊的野心图谋——对于这点,他已是清清楚楚的了。   既是有勾践卧薪尝胆之坚韧的父子,又岂会在一朝一夕间,忽一人如跳梁小丑般做些离奇改变,另一人却对此不闻不问,视而不见?   这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陆辞微微蹙眉。   在他看来,与其说李元昊真疯,倒不如说他装疯卖傻,借此麻痹宋廷的警惕心,也好掩饰循序渐进的试探意图。   之后的事态发展,当真就有朝着陆辞猜测的方向去的趋势——先是李元昊的举动如此之大,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朝堂的注意。   在打探清楚状况后,朝野上下登时哄笑一片,群臣纷纷借嘲笑党项小族粗鄙无知、却一派夜郎自大、当真可悲可笑之机,大肆向英明神武的新帝歌功颂德。   自那可恶而残暴的莽夫李继迁死后,李德明就成了个畏畏缩缩的胆小鬼,生了个继承人李元昊,还是个坐井观天的疯子!   照这么继续下去,党项怕不是用不着大宋发兵,就要自取灭亡了。   群臣取笑之余,对闹出如此动静的党项,一时间是轻蔑到了极点。唯有包括寇准在内,极少数的臣子感到此事蹊跷,但在颂声一片的大局下,也不好公然站出来,向党项发出毫无依据的质疑。   只是回到相府后,寇准在厅中踱步许久,思来想去,还是倍感不安。   他当即决定给陆辞这一心眼多的狐狸去信一封,问问情况。   ——虽说不敢抱多少期望,但根据他对陆辞的一贯行事作风的了解,就认定对方所知的消息,绝对比远在汴京,鞭长莫及的自己要强。   当陆辞收到信时,刚巧就从下属处收到了关于李元昊下一个计划的情报。   李元昊在成功扮演了一个狂妄不可一世的蠢材后,就在张元吴昊两位宋人为首的幕僚们的出谋划策下,按部就班地制定了朝大宋试探的第一步:领一千党项骑兵,袭击秦州榷场,掠走财物,诛杀辽、宋二国商队,俘虏负责监督榷场秩序的秦州官吏。   至于被俘官吏的性命,尽管情报就到此为止,陆辞也能猜出,多半会视宋廷对榷场遭损毁劫掠的态度来定了。   若是雷霆震怒,便借此索要大量钱财,再归还人质;若只是不痛不痒地派使臣训斥,便暴露出底气不足的弱势,党项怕是要直接将人杀了立威,再进行下一步的蚕食计划。   ——此事棘手。   陆辞按了按发痛的太阳穴。   若非宋军正逢青黄不接、皇帝亦登基不久、政权尚未稳固的过渡时期,大可将计就计,在榷场中埋伏大量兵马,借此发起对党项的反击战。   但党项是羽翼渐丰,宋军却远不到时机成熟的地步……   对眼下这个一旦处理不妥,就将掀起一场箭在弦上的大战的烫手情报,他一时间,也难以下定决心。   在给朝廷发去紧急军函后,陆辞又给紧邻相望的曹玮将军去了加急的军报,再之后,就立马召来滕宗谅议事了。   滕宗谅在刚听到党项竟敢密谋袭击榷场时,怒得猛击桌面;在听得党项兵备不过一千,以秦州兵力应对起来也是绰绰有余,不至于叫对方得逞后,紧绷的脸色稍微松懈一些……   只是这份轻松,只持续到听完陆辞分析的前一刻。   滕宗谅与陆辞对视一眼,从友人眼中,看到了自己面上的愁云惨淡。   陆辞稳声道:“先往好处想。党项自以为此事隐秘,却早早遭我方洞察,且事定于一月之后,既有备战、亦有变动的空隙,不至火烧眉毛的危急地步。”   甚至在自方主意未定、而时日逼近时,可以先通过改动榷场的举办时日,来干扰和拖延对方的计划——只是幅度大不得,也只能用这么一回,否则势必要打草惊蛇。   见滕宗谅面上虽还勉强稳得住,但三言两语间,不难发现其实已乱了心神,陆辞心里轻叹一声,先寻了个备战理由,将人打发回家做事,好让对方冷静冷静。   滕宗谅一走,他原想召李超来,却忽然想到了狄青的名字。   陆辞不禁一顿。   尽管对出身平凡,凭借军功一直稳打稳扎地晋升着,现终于至在秦州统兵上独当一面的李超而言,他的念头极不公平……但青史上赫然记下的,的确是同样出身卑凡的狄青的名姓,就连赫赫有名的杨家将,都无法遮其锋芒。   鬼使神差下,陆辞在同李超商榷备战军略前,先随意寻了个由头,将狄青和杨文广给召请了过来。为避免引起怀疑,还将高继宣也捎带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关于李元昊的那一系列改头换面的壮举,是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不过是在他爹李德明死后他继位了才折腾的……而且强迫所有党项人和他一样发型耳饰,否则要被杀。   对详情感兴趣的可以看《如果这是宋史3》-西夏孵化记 这一章 第二百三十四章   “……总之,如今形势便是如此。”陆辞将三人带进书房,对所得情报进行梳理后的长话短说后,看着凝神细思的狄青,险险将‘元芳’二字咽了回去:“青弟,你怎么看?”   狄青认真沉吟许久,定定地望着陆辞,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陆辞莞尔,以半玩笑的口吻道:“我特地只召来你们三人问询,便是为让你们畅所欲言,无甚顾忌。你尽管开口罢,若真闹了笑话,我保准不会叫它传出这间书房。”   狄青这才稍微减轻了心里的负担,羞赧一笑,谨慎道:“在我看来,此事关键,还在于叫朝野看清李元昊此子的狼子野心,对党项进行积极备战,而非简单击退一次对榷场的突袭。”   狄青话音刚落,杨文广还是一张面无表情的面孔,只眼神有些放空,而高继宣则神色微妙地眨了眨眼,心虚地轻咳了一声。   ——在狄青开口之前,高继宣想的恰恰是要如何备战,好修理干净那千把胆敢捋虎须的小兔崽子。   陆辞微笑着点点头:“如何引起朝堂重视这点上,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眼睁睁地看着这张俊俏得几无瑕疵、漂亮得在发光似的面庞忽然凑近,又被一双明亮又深邃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狄青只觉胸腔里的心都跟着漏跳半拍,之后就如掉进油锅的一大碗活泥鳅似的,啪嗒啪嗒上蹦下跳个不停。   他悄悄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下唇,借此勉强定了定神,才犹豫地继续道:“既还有一月功夫……公祖不若向朝廷呈上奏疏,恳请转运使前来督教?”   尽管狄青因担心话说太直白、会叫公祖觉得他脑子傻,而特意说得无比委婉,仍是让陆辞听得眼前一亮。   他之前虽未想到,但在得到启示后,自是瞬间明白了未竟之意——狄青所提议的,是将计就计,也是欲擒故纵。   显然,去岁才登基的皇帝赵祯,虽已以皇太子的身份监国多年,但不论在年岁、威望、还是经验上,都还远远达不到掌控朝堂的地步——就连缔结过澶渊之盟而声望大涨、又已掌权多年、正值年富力强的先帝赵恒,在折腾那场天书下凡的闹剧前,也得先征得朝中几位机要重臣的同意。   若要对党项采取强势手段,势必要征得朝中数目居多的主和一派的官员的同意才可推行,那可真是谈何容易。   比起迂回婉转的消磨和说服,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请其中最有话语权的一位,来秦州亲自走上一趟。   再在李元昊计定劫榷场那日,哄人到榷场走上一遭。   届时不论是做得激烈一些,任这人被掳去‘一日游’再救回,令其切身体会到事态严重性;还是及时制止,叫党项空手而归,只让人质单纯受一场惊吓,只要身临其境,都绝对要比单纯文字叙事要‘生动形象’多了。   况且自秦州在他主张下重开榷场以来,党项和宋辽之间的贸易越发密切,所涉的财赋税也跟着水涨船高……之前的风平浪静,还得归功他有意做了遮拦、免得有想分一杯羹的人横加插手,现只要主动上报,绝对不愁找不到重员来督查的由头。   这位重员,若不是转运使,便多半会是户部的某位大员了。   “听着不错。”陆辞心念电转间,已有了计划的大致模样,笑看狄青道:“此策若成,功尽在你。”   狄青摇头:“我不过随口妄言,绝不敢居功。只是……”   陆辞大方接道:“尽管说来。”   狄青踌躇再三,还是小声道:“若要派人乔装打扮,埋伏在榷场中的话,公祖可否让万胜营也掺一手,添几人进去?”   不等陆辞回答,他已赶忙保证道:“旁人不可尽信,我绝不敢带,若只是添他们两人的话,我敢以性命担保,是绝不会坏事的。”   在旁边使劲儿眨了半天眼的高继宣闻言,一口气刚松了一半,就又重新提了一口上来。   被高继宣眼巴巴地看着的陆辞,听了这一意料外的请求后,不禁失笑道:“你既已将我的谋划给猜了出来,我又怎么可能说‘不’呢?”   如愿得偿,即使是向来脸色罕有变化的杨文广都忍不住扬起唇角,三人联袂,欢天喜地地走了。   将这几个青史留名、现却还未露头角的小将送走后,陆辞便即刻追加了几封紧急军报,叮嘱人务必快马加鞭,追上片刻前发出去的那几封,要保证一同抵达——既要阴一回自己人,可千万不得走漏风声了。   陆辞对曹玮会守口如瓶这点,自是充满信心。   而对小皇帝能否憋住话去配合计划,也有不少把握。   毕竟……陆辞认为,处于这年纪的小郎君,别看面上再沉稳,心里难免都对恶作剧情有独钟。   若信纸也能开口说话的话,便能充分证明,仅是做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日的东宫授课官的陆辞,对于昔日学生那的正经外表下所掩藏的小心思,的确是揣摩得颇为清楚的。   因两封急报前后脚抵达,读了头一封刚惊得拍案而起,正要让内臣去请中书省诸臣属前来议事的赵祯,在读了后一封后,霎时就冷静下来了。   他将两封信翻来覆去读了数遍,面上慌乱和茫然交替……到飞快冷静下来。   在确定不曾遗漏过任何内容后,他几乎连半点犹豫都不曾有过,就决定要配合陆辞演这场好戏了。   只是在具体选谁前去受这场惊吓时,赵祯才真正迟疑起来。   可不是他想借此良机小小整治一下的、那些倚老卖老、没少给他小鞋穿的臣子们太少,而是人数甚众,一时间竟不知挑哪位好了。   赵祯一时间没能拿定主意,又很快到了早朝的时辰,他心念一转,索性将陆辞在心中所安排的那一‘借口’,直接抛出。   按律,知秦州的陆辞,当按季将账簿呈送至户部,再由户部官吏对帐簿情况进行审劾。所呈文状需得将旧管、今收、支过、见在的钱若干,物若干,起发若干,留用若干等等情况详细载明,以备户部审查。   然据这封出自秦州某位幕职官手的检举信,却称因榷场的存在,令得这一季的账簿整顿上出现难解之处,本当请示户部,再具体行事。   陆辞却刚愎自用,要自作主张,他才不得不上报天听,望朝中派人前往秘密督查。   许是因陆辞自任官以来,除却莫名触怒先帝、招来贬谪的‘天灾’外,无不是官运畅通,政绩亮眼,还永远都能逢凶化吉的姿态,以至于当有秦州幕职官检举其处理政务出现疏漏时,朝中所有官员,都没立马反应过来。   当消化完‘陆辞’这一名字,的的确确就是被谪去秦州后,鲜少再折腾事出来的那位三元后,百官脸上的神色,就变得微妙起来了。   ……这事儿,究竟是真是假?   其中又以寇准、晏殊等人的反应最为激烈:几人先是疑惑,紧接着惊讶,最后则是满溢的不可思议。   于是,当赵祯在依着陆辞的计划抛出这一‘把柄’,又装模作样地露出副痛心相,实际上早就偷偷掀起了眼皮,只等谁头一个跳出来,就此‘雀屏中选’时……   等来的只是满室沉默。   “……可有人愿自动请缨,前往协助陆秦州?”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起陆辞此人总能逢凶化吉的本事,竟是无人挺身而出。   就在赵祯先是一头雾水,继而惊叹于陆辞的‘好人缘’时,寇准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   怎是寇准?   赵祯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很快又回过味来了。   也是,若是寇准有意维护陆辞,定会自请前去,省得有人借题发挥,害了对方。   然而此事却是内有乾坤的,哪儿能顺了寇准的好意?   赵祯有意将这条咬错饵食来捣乱的鱼给撵回去,连忙道:“朝中岂能没了寇相公的辅佐?还请相公快回列去吧。”   寇准躬身一礼,目光炯炯道:“还请陛下遣人清查此事来龙去脉,确保其中并无有阴私小人作祟、借忠良路远难言,大进谗言。”   言下之意即是,定是有奸人作祟,陆辞又如何会犯这种错!   听到许久不见的友人受此‘诋毁’,晏殊亦忍不住了,附言道:“陆秦州于京中多年,与臣私交甚笃,臣本当避嫌,不应多言,然正因臣解其甚深,知其从无丝毫私欲所求,除受陛下旨意裁决小事外,但凡大事,必当备上多份,请示朝廷后行事。不论此奏疏所报是真是假……”   就连自被召还京中后,就一直坚定不移地站在皇帝这边,不曾清楚站边的王曾,也认为此事存在不小蹊跷:“臣亦……”   赵祯哑口无言。   他纵使满腹委屈,也不可能难道告诉义愤填膺的寇准和晏殊等人,那位‘弄事的阴私小人’,所折腾出的‘错漏百出的折子’,便是谋划此事的陆辞本人啊!   要真将这些人派去,岂不当场穿帮了么?   就在赵祯尴尬地保持缄默,不知如何作答时,素来最擅揣摩帝心的王钦若,眼睛倏然一亮。   按他推测,那信中所言,多半不是幌子,便是避重就轻了。   寇准这一莽夫当朝咄咄逼人,一心回护陆辞,却不想想,就观小皇帝对陆辞那简直称得上无以复加的信任,若不是真到了难以遮掩和化解的地步,忍无可忍了,又如何会当朝亲口发难?   王钦若越在心里盘算,手里的把握就重上一分。   在他下定决心,要争这一一探究竟的职事,好去探探陆辞的底时,赵祯便如得救星一般,赶忙忽略了一干陆辞友人的‘群起攻之’,直接点中了这位朝中颇有名望的主和派:“王尚书掌户部,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便由王尚书跑这一趟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户部与州不仅在财物的实物管理上存在着业务联系,而且对各州财物的帐簿也进行相应的管理。州必须将各种财物的对应的帐簿,呈送给户部,由户部对帐簿情况进行审劾,在帐簿上接受户部的管理。“淳熙四年薛)元鼎奏,驱磨本州财赋,惟凭赤历,难以稽考,望委户部行下本州,将州县应干仓库场务每处止置都历检照,如有虚支妄用,许本司按劾、取旨。其他州郡亦乞依此施行,从之。州向户部呈送的帐簿是有一定的格式的,通过这些向户部呈送的帐簿的格式,我们可以了解州应向户部说明哪些东西。如州向户部呈送的“无额上供钱物状"   这种文状就得将旧管、今收、支过、见在的钱若干,.物若干,起发若干,留用若干等等情况详细载明,以备户部审查,通过这种文状,户部能够清楚明了州的财物情况。(《宋代州制研究》) 第二百三十五章   在赵祯眼中,王钦若此人‘圆滑奸邪’,却又‘颇有才干’。许是走惯了捷径,太重于揣摩帝王心思,难免就少了将劲用在正途上的时候。   让人牙痒痒之余,又跟对付一块滚刀肉似的无可奈何。   毕竟王钦若极识时务,当在意识到真宗神智发昏、随意拿人开刀,他再玲珑心思,也难复以往亲密时,就彻底沉寂了下来。   老老实实地几年过去,挣扎得多的丁谓浮浮沉沉,寇准李迪青云直上,他却是一潭死水。   就连朝中争辩最凶时,他也极少出头。   哪怕赵祯对曾大力支持和推动天书神教的他心存芥蒂,也挑不出错处来。甚至因王钦若沉下心来办事了,也的的确确攒了不少政绩……赵祯再在心里感到些许别扭,也还是不偏不倚地进行了调任,令其得了个户部尚书的实职。   然而一心始终牵挂相位的王钦若,又怎么可能真似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对仅居一尚书的职事感激涕零?   他蛰伏这么些年,无时不在苦思重得圣心、起码不叫寇准、陆辞一派一家独大的途径,眼看着一个大好时机摆在跟前,才没忍住跳了出来。   ——王钦若自是不知,在新帝眼中,他可真是前所未有的善解人意。   在面对着小夫子一干不知情的友人打抱不平而来的凶狠攻势,赵祯一方面有苦难言,一方面真觉招架不住。   就在他快撑不住的时候,本就是最合适人选的王钦若主动蹦了出来,那可不是巧了么!   只是,听得赵祯毫不掩饰喜悦的这一句后,寇准和晏殊等人忍不住一愣,王钦若的心里也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   ……怎么听着不对?   寇准与晏殊蹙着眉,直觉有些猫腻,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个眼色,同时偃旗息鼓。   赵祯话一出口,当即就知不妥了。   面对这么一群人精,自己着实不该以那么欢快欣喜的口吻说的……这不就差点穿帮了么?   得亏这些年来监国练出的城府,此时面对群臣灼灼中透着微妙的眼神,饶是赵祯心虚,也及时稳住了面上神情。   他心里不住打鼓,却仍淡定自若道:“有王尚书不辞劳苦,为国排忧解难,实乃幸事。如此便定下了。”   王钦若:“……”   发展至此,他脊上全是后悔的冷汗。   分明是他太过莽撞了。   官家生性仁厚,若陆辞真是犯下弥天大错,令官家恶了他,官家也多半会顾念旧情。   为存其颜面,要么贬谪,要么置于闲职了事,而决计是不会有刻意羞辱的心思的。   若事态当真严重至那地步,官家方才那喜出望外一般的口吻,便显得额外蹊跷了。   ——其中定有隐情,还与他所想的截然不同。   王钦若满嘴苦涩。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若是经旁人推动,他尚有回转余地,偏偏这回是他自动请缨,又如何能在众人面前出尔反尔?   他纵巧舌如簧,此时也哑口无言了。   这种前方明摆着有个圈套,却不得不伸头钻进去的滋味……   官家总归是个有分寸的 ,即便再听陆辞那厮的话跟着胡闹,也不至于拿他身家性命去耍把戏吧?   不得不寄希望于此的他暗叹一声,干巴巴道:“臣遵旨。”   见小夫子的计划初步达成,赵祯也悄悄地松了口气。   唉,他和寇相公他们虽是‘站一边’的,却着实没有默契啊!   只是当天夜里,就有十数人不约而同地朝陆辞去信了——有表面上告知小夫子计划进展,实际上讨表扬的小皇帝;有猜出其中有玄机,委婉发问的寇准和晏殊;有只听到朝中一些风声,一方面对官家的翻脸无情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一方面又为将迎来去意不善的王钦若的友人感到忧心忡忡的柳朱二人……   最为忧愁的,还是明知吉凶难料,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往的王钦若了。   得知来人会是王钦若后,陆辞也微微一惊。   他原以为,能请动此路转运使就已不错,却不想要来这么一樽大佛。   陆辞的的确确是意外了,不仅如此,还感到些许好奇。   尽管小皇帝的‘表功’阐述十分漂亮,但就他对昔日学生那尚且生嫩的演技的了解,决计是瞒不住朝中那几个多朝老油条的。   尤其王钦若,更是出了名的心思玲珑多窍,还是个小心驶得万年船,谋定后动的慎重性子。   那日早朝上,小皇帝做了什么,才刺激得王钦若做出这种有悖于他平日做派的奇怪举动来?   滕宗谅虽不曾在京中任职,但对闹得轰轰烈烈的天书下凡一事的主使者,还是颇为清楚的。   闻讯,也不禁拧眉:“怎么是他?”   陆辞莞尔:“他来的话不是更好?”   撇开别的不说,王钦若身为朝中历来旗帜鲜明的主和派——在澶渊之盟前还险些做了未战先逃派,他在受此一吓后,若当真肯变换立场,可不得比其他话语权较轻的软柿子要有效?   滕宗谅见陆辞一副没事人的淡定模样,不由挑了挑眉:“你就不担心他刻意刁难于你,让你无从下手,满篇计划付诸东流?”   “说出这样的话,”陆辞摇了摇头,笑道:“证明你太低估王尚书那能屈能伸的本事了。”   身为南人,能从北地出身为主的臣属中脱颖而出,饶是寇准朝其甩去再多白眼,到头来也奈何不得他的屹立不倒。   单凭这点便足以证明,以王钦若的本事,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只知逢迎拍马,投机卖好的跳梁小丑?   滕宗谅若有所思,陆辞又笑着说:“若你还怀疑,不妨与我赌上一把。”   滕宗谅睨他一眼,揶揄道:“非节假休沐,辞弟身为一州之长,岂能知法犯法,带头关扑?”   陆辞含笑看他,完全不为所动:“你只说你赌不赌吧。”   “……”滕宗谅轻咳一声,小声道:“若你最终拿他束手无策,就帮我打几回遮掩?”   自从把夫人从家乡接来,滕宗谅过的日子无疑滋润许多——起码家中俗务皆不必费心,都由夫人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   从将夫人接来的那日起,哪怕偶尔能从陆辞的高强‘剥削’下争得一丝空闲,他都不便涉足烟街柳巷,哪怕只是听听小曲,也随时要担心会有夫人派来的下人盯梢,回头告密去。   虽说夫人实际上并奈何不得他,但单是一张冷冰冰而爱答不理的脸,就够让他如坐针毡的了。   最可恶的是,这时的陆辞往往还落井下石,特意来坐座上宾,让他眼睁睁看着待他冷若寒霜的夫人待客时春风满面,心酸得很。   ——若能让狡诈多智的陆辞帮着掩护一二,定能瞒过夫人吧。   陆辞意味深长地瞥了滕宗谅一眼,点了点头:“这有何难?”   滕宗谅原只是随口一扯,没料想他能答应,闻言微讶道:“你竟真应承了?”   陆辞并不作答,径直道:“若是你输了,三个休沐日作废,陪我留在衙署整理陈年卷宗。”   滕宗谅眉心一跳。   三日!   还得理卷宗!   就那堆由不知多少玩忽职守的前知州留下的烂摊子,堪称错漏百出,且因积累过多,让人简直无从下手,平日里连幕职官都心照不宣地不去碰触。   唯有陆辞不嫌麻烦,一有闲暇,除了逗逗狄青,便是梳理那些卷宗去了。   即便如此,断断续续地一年下来,还剩下吃灰最重的三成待理。   他下意识地就想讨价还价,结果一对上陆辞似笑非笑的目光,莫名就蔫了:“……成。”   要就这点还价的话,定要被这只狡猾的陆狐狸揪住话柄,道他未战先言败,士气不得大降?   陆辞笑眯眯道:“成交。”   看他这胸有成竹的模样,滕宗谅眼皮一跳。   怎感觉又上当了?   在陆辞与滕宗谅做这赌局时,在京中拖延了整整五日才启程的王钦若,即使再不情不愿,也还是乘着船只沿渭水一路西去,这夜便歇在了凤翔府。   抵达凤翔府,也就意味着,距离秦州仅有两日之遥了。   离开封府越远,目所及处便越是荒凉,沿途偶还见到修建到半途,尚未竣工,就因先帝的临时撤令,而荒废在那的道观寺庙。   只是此时此刻,里面可不再供奉着虚无缥缈的天书,而是起到了简陋房舍的作用。   王钦若在船头往岸上眺望,只粗略一扫,就能看到其中一间里头,起码歇了十几名明显是拖家带口地赶路,临时在这歇脚的流民了。   因自身曾经主持‘天书下凡’事务,在目睹道观庙宇彻底荒废,竟成流民栖息之所时,王钦若不禁蹙了蹙眉。   尤其越往西去,见到的类似情况便越发密集,他终是忍不住问了:“现无旱无涝,亦不闻蝗害,怎会有这么多流民?”   一路沉默寡言的艄公听他问起,便据实相告道:“不瞒这位老丈,在我看啊,那些人可不是逃难去的流民,而多半是投靠亲属去了。”   王钦若错愕道:“投靠亲属?”   艄公只知王钦若是京官,却是既不知其名姓,也无从得知官职大小,且他在这渭水上来来往往多年,达官贵人也载过不少,自然有着底气。   见王钦若甚是意外,他便笑着解释道:“这位老丈有所不知,那位知秦州的陆三元,可在安置秦州兵的家眷上下了不少功夫。”   起初去的人并不多:毕竟难离故土,即便再思念从军的郎君,也渐渐就淡了。除非是日子当真熬不下去了,才在儿子三催四请的书信下,勉强举家迁去。   谁又会想到,到秦州后,不但能住上官署提前修建的简单房舍,还被分配了田地、种子和农具,还有人带着,教他们种起茶树来了?   起初还需儿子的饷钱来贴补家用,再到后来,一家人的日子真正过起来后,就有闲钱调过头来,给召他们来此的儿郎买这买那了。   而只要一家人过得红火,自然就会去信给家乡的亲戚,讲述这比做梦还好的日子……渐渐的,举家迁来秦州的人口,也就越来越多了。   横竖秦州兵的日子越过越好,虽顶着个厢军的名头,军饷却是朝着禁军的看齐的。   如此一来,即使家里老弱居多,劳作不得,单靠儿郎得的饷钱,只要稍节俭些,也能好好度日了。   说着说着,艄公面上都难掩羡慕:“可惜我家那小子体弱,否则我也想给他送去了。哎!”   王钦若嘴角抽抽,眼底满是不以为然。   秦州于他而言虽是完全陌生的,但同他交好的人中,亦不乏曾于西北赴任者。   秦州虽为军事重陲,西北防线,在民计上,却绝对当得起贫瘠二字。   哪儿值得这么多流民前赴后继,前去投奔?   不过凭此倒能看出,陆辞不仅善于逢迎圣意,在愚弄黎庶的手段上也颇为高明。 第二百三十六章   越近秦州,王钦若抵触之心便越盛。   眼看着再有半日,所乘船只便要抵达秦州城门了,他心念一动,索性令艄公即刻靠岸。   正逢冬末春初,乍暖还寒的时候,又是正午时分,他走陆路过去,不仅比坐在船上暖和,还能顺道看看那据闻是弄得风生水起的流民安置,究竟是真是假。   见他临了又来个心血来潮,因刚刚被调任做秦州治下某地知县,而与他一路同船的甲科进士包拯,着实看不下去了。   这一路上,王钦若的强烈排斥心,他看得清清楚楚之余,对此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既不愿来,当初又为何要当庭请令?   此时,看王钦若不管不顾地下船,包拯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凝眉道:“王尚书,请留步。”   王钦若漠然看他一眼,明知故问道:“何事?”   就包拯这种初出茅庐的新科进士,血气方刚下,会说出什么话来,王钦若自是心知肚明的。   果不其然,将人喊住后,包拯便一板一眼道:“王尚书身负急务,当以公事为重,不宜在途中过久逗留。”   虽话语平直,不含丝毫暗讽,但包拯赫然摆出的这副以天下为己任的清高模样,还是令王钦若于心中嗤之以鼻。   一不入流的小官吏,也敢在他跟前大放厥词了?   王钦若轻哼一声:“凭你方才之言,便足见目光之狭隘!”   包拯不卑不亢道:“还请尚书指点迷津。”   王钦若随口道:“官家指派我等前来,主为查证榷场税赋、账簿之事,却也是为了民生理念,体恤疾苦。沿途你亦见到前来投奔秦州兵者众多,然秦州一地,素来贫瘠,自给尚且难足,又何来余力安置更多流民?恐有猫腻。”   见包拯目光凝肃,王钦若微微一哂,义正辞严道:“若当真是陆秦州打理有方,自是皆大欢喜;若是他为收买人心,枉顾民间疾苦,你我亦有责权上报天听,以供严厉核查。”   听完王钦若所言,包拯若有所思地颔首,旋即正儿八经地拱手致谢道:“王尚书教训的是,是下官思虑不周了。”   这么快就服软了?   王钦若挑了挑眉,并无意探究一无足轻重的人的真实想法,遂潇洒一摆手,沿大路往秦州城去了。   包拯望着他的背影迟疑片刻,到底没跟上去,而是回到了船上。   同样走在大路上的,还有不少扛着大包小包、显然是要投奔秦州城里的亲人去的百姓。   因常年劳作,他们或多或少地身上都有些旧伤,因而王钦若脖颈上长得那块醒目肉瘤,都未引起过多的注目。   王钦若乐得如此,甚至走着走着,还有意与他们套起话来。   看他年岁颇长,亦是衣冠楚楚,却不知为何是步行前去,连匹驴都不舍得赁……   如此矛盾的情况,得他搭话的那位老汉不由目光有些奇异。   他不着痕迹地跟同样也感到疑惑的大郎对视一眼,便敛去那点不解,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了。   按王钦若的猜想,能令流民们这般趋之若鹜的,定然不只是先行至秦州一步的其他亲朋所吹的天花乱坠,而多半还有秦州官府的承诺。   然而对方的答案,却让他失望了——的的确确就是亲朋所言,外加在家乡日子难过,以及很是思念从军在外年的亲人,才前来的。   若是秦州情况真如亲友所说的那般好,他们便有意就地扎根留下;若是对方夸大其词,实不如意,便在这歇一歇脚后,再换个地方。   未能得到想要的陆辞把柄,王钦若不免有些遗憾。不过他城府极深,面上丝毫不显失望来,而是依然同人有说有笑着,慢慢悠悠地走到了秦州城下。   他抬起头来,望向悬挂牌匾的方位。   仅这一眼,他就被去年才在陆辞主持下大力修缮过,已然焕然一新的高大城墙,给彻底震撼到了。   当然,同巍峨高大的汴京城墙一比,秦州城墙要逊色上许多。   但不是前年才遭过吐蕃突袭的战祸,加上连年征战,狼烟遍起,这城墙该是伤痕累累,疮痍满目才是啊!   怎会是这般簇新齐整,威武雄伟?   边上甚至还连着一望无边的无数堡寨,上头皆有兵士巡逻,可谓戒备森严。   王钦若感到费解和震惊时,秦州城的真容乍现,则瞬间激励了心怀忐忑,前来投亲的流民。   他们不怕吃苦,怕只怕兵戎烽火,流离失所。   现有这伟岸城墙在,上头还齐齐整整地站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威武兵士,一下就令他们心安许多。   王钦若沿途经过多处州县,对于盘查自是习以为常了。   只是在应对秦州城门守兵检查时,他心念电转,不由耍了个小心思。   于言辞间刻意含糊了此行的目的,是想要只以寻常官吏的身份进城,好对这无处不透着匪夷所思的秦州城多做观察。   不料在察觉到他有意回避、闪烁其词的下一刻,负责查验他的那名守兵便凝了眉。   飞快瞟他几眼后,就命同袍先盯着他,自己先跑去城墙上寻人了。   “这是……”   王钦若不解其意,却知觉有些不妙。   “安静!”   临时接受那名守兵委托,此时虎视眈眈的这名守兵却根本不让他有机会试探着发问。   在毫不犹豫地严厉喝止后,就继续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好似要将他生生盯出一个洞来。   见守兵态度如此,其他对新生活充满期许,正有说有笑地排着队列,等待士兵验看,好入城去的其他百姓,也齐刷刷地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他。   “……”   王钦若在短暂的不可思议后,耳根便因愤怒而变得通红。   他做梦也没想到,哪怕是多年蛰伏后,未能染指相位,但好歹也是户部尚书的自己,竟会在这种穷乡僻壤,受一赤足莽夫的羞辱!   更让王钦若难以置信的‘羞辱’,却还在后头——认定他身份存疑的那名守兵,很快在知会了上级军官后,得到了进一步的指示。   他绷着脸一回来,连半句废话都不带多说的,便一挥手:“队长的命令,先将人押下,查清楚了再说。”   王钦若还没来得及反应,霎时就被四个早已蓄势待发的彪形军汉给当场摁下,下巴狠狠磕在泥地上,火辣辣的疼。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他简直气得七窍生烟,根本顾不上下巴上的那点疼痛了:“你们怎敢如此!荒唐!快放开我,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那兵士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一边让同袍们拖着他往临时关押可疑人的牢里走,一边冷哼着反驳道:“拿一套错漏百出的说辞来糊弄验检,还好意思喊冤?”   这种隐瞒身份和来意的人,明摆着不怀好意。   若真是受了陛下诏令来此的,又何必这样藏头露尾,鬼话连篇?   “放肆!”   眼看着这群无知的莽夫真要把自己捉拿下狱,王钦若再顾不上当众嚷嚷出自己身份后,会否被当做笑话传出去、就此在同僚间颜面扫地了。   他忙不迭地大喊道:“我的关引、印戳都在袖中,你们大可拿出来查看,我可是身负皇命,来此……”   然而说出真话后,守兵们仍是无动于衷,城里好奇投来目光的百姓们,却都被逗笑了。   紧接着钻入惊慌失措的王钦若耳朵的,是嘲讽意味十足的百姓们的纷纷议论。   “这个说自己是是京官哩”   “快笑死人了,就他颈子上那块大肉瘤,还能做官?不是说要相貌端正才行吗?”   “他那模样要能做京官的话,我不也绰绰有余啦,哪儿还要留这儿杀猪啊?”   “怕又是个党项那边来的奸细”   “这都是这个月揪出来的第几个了啊?”   ……   在几名军汉的轻松联手钳制下,简直就跟一头待宰的可怜羔羊般毫无抵抗之力的王钦若,在被生拉硬拽走时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差点没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城墙这的热闹动静,很快随着‘奸细’被关押,等待进一步查明,而渐渐平息了下来。   因局势渐渐微妙,这样的好戏隔三差五也会上演一出,百姓们也就看个新鲜,便高高兴兴地感叹自己安全有着十足保障,然后继续各忙各的了。   对于王钦若一念之差、导致身陷囹圄的不幸遭遇,包拯自是一无所知的。   尽管从王钦若给他的解释中挑不出大的差错来,但他虽为人正直,却并非死板愚笨之人,自然察觉得出几分王钦若的真实心思。   他无意跟随心怀叵测的对方,仍是搭乘船只,很快就来到了秦州城下,通过检验后,便顺利进城了。   看着干净整洁的大街小巷,热热闹闹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商铺和集市,包拯一路走,一路都没有机会收起面上的惊奇。   尽管他对秦州城几年前的模样一无所知,但也清楚,绝无可能是这般繁荣喧闹的模样。   单看百姓面上那发自内心的欢喜笑容,包拯就对这位年纪轻轻便声名远扬,仕途上大起大落的陆秦州,充满了好感和好奇。   依循惯例,包拯当去官衙报道,再前往任地。   只他在打听了官衙所在处后,并未急着前去,而是先在大街上逛了几圈,看了会儿民生百态后,才满足地寻香水堂了。   他一路行来,此时风尘仆仆,一身臭汗,着实不该以这样的面目,去见上官。   如此盘算着,包拯便留意起周边商铺,看是否有香水堂在其中。   然而,当他目光无意间掠过一处茶馆的二楼时,猛然定住了。   那不正是——   望着那张与记忆中的惊鸿一瞥相吻合,熟悉的侧脸后,包拯眼前倏然一亮,如此脱口而出。   “雷恩公!”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与陆辞一同出现在茶楼的,不是别人,正是狄青。   因记得今日是狄青生辰,陆辞特意将休沐留在了这天,旋即将人从兵营里领出来,两人一道在集市上逛逛,吃顿好的,权作简单的庆祝了。   最叫狄青期待的,却不是一顿饕餮盛宴,而是夜里的环节:每逢生辰,公祖便会主动提出与他秉烛夜谈。二人躺在一张床上,亲密地挨着,轻松随意地说说小话……   狄青正偷摸着幻想夜里情形,忽就被门外走廊上传来的一阵凌乱脚步声给唤回了神。   他竖着耳朵听了一阵,便发觉那脚步声虽是止住了,取而代之的,则成了人声的喧闹。   破坏了此地的清幽雅静,好不煞风景。   原小酌着的陆辞微微蹙眉:“外头莫不是有人闹事?”   狄青毫不犹豫地起身:“还请公祖稍后片刻,我这便去问问。”   陆辞张了张口,到底没将也要一同去看的话说出来,只微微笑着点点头,继续悠然小酌了。   自己精心养的小崽子不仅长得越发高大,经兵营磨砺后,更显威武,气势也跟着见长许多……陆辞自是最欣慰的。   既是狄青的心意,自己便安心坐着吧。   狄青浑然不知自己正沐浴在公祖饱含欣慰的目光中,对于这位专挑在他与公祖难得一聚的包厢前吵闹、坏他与公祖宝贵的相处时间的罪魁祸首,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杀气腾腾的。   待推开门,循声寻去后,狄青赫然看到,闹事的人并非是想象中的纨绔或混混,而是一名虽尘霜满面、神色略有憔悴,却面容清俊,一身正气的书生。   狄青走上前去,沉声询道:“怎么回事?”   起初死活没拦下这一铁了心往楼上闯的不速之客、以至于现在无比被动的茶馆伙计,都要恼极了。   尤其在看到馆中罕能接待到的陆秦州这一贵客,果真受这一不讲理的死脑筋扰了清静后,面对陆秦州视若亲弟的这位义弟的质询,更不可能为其遮掩。   “实在对不住,”他苦着脸,不住哈腰:“这位客官硬称他有位姓雷的恩公,就在这包厢里,竟非要闯来见礼!我好说歹说,他也不肯听,加上他宁失礼也要硬闯,我一时间没能拦住,就……”   包拯一脸惭愧,诚恳道:“实在对不住。只是我与雷恩公仅有过一面之缘,既不知他身份,也不知他住处,饶是再想回报,也无门路可走。方才在街上猛然望见,一时间情难自抑,又怕他再走远了,才不慎失礼于前,着实对不住。”   狄青皱了皱眉,看向略显狼狈的这位文士:“你那位恩人,当真姓雷?”   包拯极为笃定地点了点头。   狄青看向皱着张脸的伙计:“这层包厢的客人中,可有哪位姓雷?”   “我敢指天发誓,绝对没有!”伙计急了:“正午来包厢的客人并不算多,我正巧都认得。要真有这么位雷姓客官在,我也愿成全你报恩的美事,又哪儿会刻意瞒骗你?”   分辨出伙计的话不似作伪后,狄青追问:“那不久前离店的客人之中,可有姓雷的?”   这次不等伙计开口,包拯已肯定道:“实不相瞒,当在下在街上望见恩公时,即刻直奔这茶楼来了,不曾有片刻耽搁。若恩公恰在那时离开,在下亦在他必经之路上,绝不会擦肩而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狄青眉头越拧越紧,也没有头绪了。   包拯歉然道:“贸然闯入,的确是在下的过失。只是在下寻觅雷恩公久矣,如今终于见着希望,着实不愿就此离开。不知可否容在下留在大堂,等恩公出来后,至少能前去稍作问候?”   见他终于不再是一副要挨个包厢敲门的急切莽撞样,伙计也松了口气,态度和缓下来:“这好说,我这便去问掌柜的。”   也亏得包拯虽穿着寻常,气质却是斯斯文文的,一瞧便有些不凡之处。   否则就他开始乱来的那模样,伙计怕是直接让其他人来将其扫地出门了。   见此事在包拯的退让下化解,狄青虽还搞不清楚具体情况,但见其如此坚持笃定,的确不似眼花,遂也倾向于相信此人说辞了。   既事已了,狄青便向二人点头示意后,欲回包厢去。   恰在此时,等狄青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人回来的陆辞,到底没忍住渐渐升起的好奇心,于是放下酒盏,也推门出来了:“莫不是事有棘手之处?”   陆辞甫一露面,狄青刚要张口解释,正准备随伙计离去的包拯,脚步却瞬间凝固了。   他的目光在偶然掠过陆辞身上后,先是瞪大眼睛,旋即飞快缓过神来,流露出令人无法忽视的狂喜。   陆辞:“……”   这人是怎么了?   不等他开口,包拯已俯身深深一揖,感激道:“见过雷恩公。”   在场人皆是一愣。   什么雷恩公?   最不在状况内的陆辞,闻言下意识地扭过头来,朝身后看去。   ——空无一人。   他疑惑地回过头来,再对上包拯毫不掩饰的炽热目光,不免感到更加讶异了。   “若你口中的‘雷恩公’指的是我的话,”陆辞莞尔一笑,温和道:“那你绝对是认错人了。”   尽管得了陆辞的一口否认,包拯却使劲儿摇头,斩钉截铁道:“在下虽只遥遥看过雷恩公一眼,却绝无可能认错人的。”   已将那回的举手之劳忘得干干净净的陆辞,当然不可能还记得帮过一点小忙的那位书生的模样。   他听到此人无比坚决的语气,不禁失笑,打趣道:“你不似认错人,难道我就似记不清自己名姓的模样?”   一边旁观的伙计先是惊得目瞪口呆,旋即就被逗乐了,直截了当道:“我便说你是眼花了吧!这位可是陆秦州,又怎么可能是你口中的雷恩公?”   好好一眉清目秀的郎君,怎脑子就这么不清楚,拉人就乱认恩公?   狄青对明明认错人,却还胡搅蛮缠的这位文士,却不似在场其他人的放松,而是隐约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登时起了戒备。   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刻意冲着公祖来,以这一拙劣借口为契机接近公祖,求名职的学子;还极有可能是似张元吴昊之流的,投奔敌国,叛祖逆宗的细作,要谋害公祖。   他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巧妙地挡在了公祖跟前,面色沉静道:“你既认错人了,何不速速退下,寻你真正的恩公去?”   包拯急道:“但——”   陆辞失笑,定睛再看了这一白白净净的小书生几眼,于脑海中过了一圈,没找到对应的面孔后,摇头道:“你确实认错人了。”   他难道真的认错了?   包拯眼底掠过片刻的茫然,又瞬间化作坚毅。   若换作相貌平平者,他许还会迟疑更久。   但那日,即使只是惊鸿一瞥,似恩公那般容貌气质具是一绝的,令人见之难忘,世上能有几个?   定是恩公品性高洁,仁善好助,不将助人的恩惠放在心上,才认不得他。   “恩公贵人事忙,许是忘了。”他满怀希冀地看向无奈笑着的陆辞,试图唤起对方些许回忆,讲述道:“三年多、近四年前的庐州码头上,若无恩公给予在下整三贯做路资,在下饶是取了解,也无余钱再雇船只前往京城应省试……”   ……咦?   陆辞听着听着,还当真觉得有那么点耳熟了。   “虽不知当日恩公为何令仆从传出‘雷锋’作名讳,”包拯已认定了,这位声名远扬的陆秦州,定是因高风亮节,不愿受惠者思恩图报,才留的假名,只不在口头纠结此事:“然在下当日亦曾有言,如若侥幸得有所成,定要登门拜谢。”   在听到‘雷锋’二字后,陆辞那关于昔日的浅淡记忆终于轰然回笼,变得无比清晰。   狄青显然也想起来了,脸色变得微妙起来。   面对把那随口胡说的名号记得一清二楚、还找上门来的较真报恩人,陆辞嘴角一抽,甚至还有些蛋疼。   ……自己当年怎么就跟个中二病似的,非要折腾出那么多戏呢?   该不会哪天还会冒出个找红领巾的吧?   包拯讲述往事时,眼睛一直盯着陆辞不放,自然也未错过陆辞面上那细微的神色变化。   这下,他是完完全全确定了,那惦记了好些年的‘雷恩公’,绝对就是眼前的‘陆恩公’。   他深吸口气,如释重负地再揖一礼,恳求道:“……还请恩公莫让在下成那言而无信之徒。”   陆辞轻咳一声,没好意思解释自己胡诌名姓的原因,只坦言道:“是你误会了。你当日所遭之祸,多少同我清查舶司受贿一案有关。令你无辜受牵扯连累,险些误了前程,我自当为你解祸,而万万谈不上于你有恩。现知你金榜题名,我心亦慰,至于登门拜谢,我着实当不起,实在不必。”   对于陆辞的这番说辞,包拯显然是完全无法接受的。   清查舶司受贿一案,恩公分明造福于万千黎庶,是去除附骨之疽、于长久极有裨益的义举,怎么能说令他受了牵扯之祸呢?   只是恩公心如皓月,执意不愿受他谢意,他也不好强人所难,执意勉强。   包拯思来想去,面上神色无比纠结地变幻来变幻去,最后定格在一副任谁看都能瞧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表情上,冲陆辞长揖一礼:“既是恩公所言,在下定是信的。”   陆辞:“……”   在这么说之前,劳烦你装得再像一点。 第二百三十八章   包拯被陆辞三言两语打发走后,行在路上,神色淡然,心里却还在认真琢磨这桩巧遇。   不好在恩公不愿承他回报,也未说出宅邸所在,好容他登门拜访;   好则好在恩公为此地知州,需在衙署办公,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苗。   日后更是他的顶头上司,如有要紧公务需当面汇报的话,亦是避不开的。   ……若是政绩亮眼的话,没准还能被多召来州治几次。   思及此处,包拯不禁有些跃跃欲试。   而回归眼前,先前那去香水堂的打算,自是变了。   既然方才碰上了恩公的面,足证其正值休沐。   即使前去衙署,也注定见不着人,办不成事。   索性先回到客栈,不慌不忙地做个休整,明日再以不失礼于人的清爽面目,正式见过恩公。   包拯如此计划着,就近择了一间客栈。   问过掌柜后,得知旅客众多,以至于仅剩一间上房,他不得不忍痛要下。   等洗浴过后,一身清爽,他赶忙要了一壶茶,旋即将未读完的那本书从包袱里取出来,放在桌上摊开。   然而盯着看了半天,却始终半行字都看不进去,心思全飞回今日刚见过的恩公身上去了。   等心绪由激荡渐渐转为平静后,包拯不由得想起那位行踪古怪的王尚书,这一路上所表现出的那份对陆秦州再明显不过的敌意。   可想而知的是,即使百姓安居乐业,秦州愈发富强的事实摆在眼前,对方也是不愿相信的,而是要铁了心对恩公不利……   包拯陷入了沉思。   而遭他无意地扰了生辰筵席的狄青,此时与陆辞并着肩,亲亲密密地坐在靠窗的一张矮桌旁。   他面上好似一派镇定,胸腔内却已乱如擂鼓。   夜还未深,但方才因天公不作美,忽地下起了大雨,原定的外出逛集市的计划,也就不得不遗憾地打消了。   陆辞起初还不死心,拉着狄青在窗边坐了会儿,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盼着它停。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雨势不减反增,大街上奔跑着匆忙收摊回家避雨的小经济。   看来,哪怕撑着伞外出,也没什么好逛的了。   “可惜了,”陆辞叹了口气:“明明是你生辰,却没能给你去成衣铺子里陪你挑上几身合适的衣裳,只能留在这枯坐。”   说着,他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来,看向狄青。   令他意外的是,非但不见狄青面上有一丝一毫的失望,反倒嘴角那抹上扬的小小弧度,似是……窃喜?   因那抹浅浅的弧度转瞬即逝,陆辞眨了眨眼,当是自己眼花了。   只是许久没得到狄青的答复,他才挑了挑眉,凑过去小声唤道:“青弟?”   耳廓被那温热的气息一烫,狄青一个激灵,彻底从那些个不受他控制的心猿意马里回神:“公祖!”   陆辞打趣道:“我还当是你年纪虽小,却难得地沉得下心,陪得住我干坐。却不料你那神魂,早不知跑到哪家小娘子身上去了,根本就不在这呢。”   他本意只是开开狄青玩笑,不料狄青脸色骤变,斩钉截铁道:“绝无此事!”   他反应这般激烈,不免让陆辞一愣。   狄青见自己急于否认,反将公祖给惊到后,顿时更着急了。   他有些语无伦次道:“对不住,公祖,真对不住,只是我方才的确不曾——”   陆辞先一步回过神来,却是主动道歉了:“这如何能算你的过错?我不知你不喜我说那些玩笑,才轻佻了些,日后定然不会了。”   是他疏忽了:在狄青这一岁数的少年郎,往往处于两个极端。要么初初开窍、懂得少年慕艾了;要么还单纯得很,脸皮薄得开不起那些玩笑的。   狄青自离乡追随他后,除却从前在书院念书,或是受柳朱二人教导,以及如今在兵营随其他兵士一同训练外,基本都不离他左右,自然还单纯得很。   听出陆辞确无恼意,狄青是既感到松了口气,又感到无比的愧疚。   明明是他怀着见不得人的心思,却得了公祖这般体谅,实在是太不应当了。   不等他再开口,陆辞已笑着发问:“只是我要没记错的话,在对吐蕃大胜那回,你不是随飞鹰营的几位将士一同去花街柳巷做庆功,好歹也涨了回见识么?怎两年过去,当时还坦坦荡荡,现在反倒如此羞涩了?”   狄青:“……那回只是坐了一坐,就回来了。”   陆辞莞尔,在狄青紧实的肩脊处拍了拍,揶揄道:“看来我家狄郎虽生得人高马大,却还不解风情得很呢!”   解风情作甚?   嗅着那点从衣袍上传来的熟悉熏香,狄青近乎屏息地望着这张近在咫尺、只稍微往前倾上些许,就能碰上的似的……漂亮得令他头晕目眩的带笑面庞。   听了陆辞的话,他模模糊糊地想,比起解那劳什子风情,他更想解开一点眼前人的衣——   在这一能让清醒时的狄青面红耳赤的妄念继续往下蔓延时,下仆恰好敲响房门,小声道:“郎主,香汤已备好了。”   “好。”   陆辞不假思索地应道,起身就要离开。   看狄青还一脸恍惚,不知又梦游到哪儿去的模样,他无奈一笑:“青弟,你也趁汤还热,快去洗浴吧?”   “哦,哦哦!”   狄青面颊倏地绯红,一时间不敢看向公祖笑盈盈的脸,只低下头来,胡乱着了履,就匆匆忙忙地跟着去了。   让狄青略感深深遗憾、又感到几分安心的是,盛着香汤的两只大木盆,由两面屏风隔了开来。   还不是寻常的纸质屏风,在烛光晕染下,也透不过半点影子来。   狄青在屏退下仆后,就以迅雷不知掩耳之势脱光了身上的衣服,又飞快地窜入了热汤中。   真要命,怎么就这么不听使唤,总在不该起反应的时候起反应!   在洗浴时,他面无表情地在心里背诵着《春秋》,才让耳朵屏蔽了隔间细微的水声,又充分利用这一阵子,拼命让身下的躁动平静下来。   待陆辞悠悠然地换好寝服,先一步离了这间房后不久,狄青虽浑身泡得跟煮熟的虾子一般红,到底是恢复常态,能不遮不掩地走了。   当狄青来到陆辞先回到的寝房时,就见床铺已让下仆添了一张,又铺上了厚厚棉垫,既柔软又温暖。   床头坐着的,是穿着身雪白寝服,淡淡烛辉下,更衬得露出的些许肌肤如玉石般皎净的美人不似真人。   陆辞捧着一本薄薄的吐蕃话本,津津有味地读着,以此打发时间。   他虽察觉了狄青投来的目光,但并未多想,而是在读完这页的最后那段后,才不急不慢地放下了书,笑道:“你这就来了?我还当你嫌自己五成熟不够,要煮个八成熟才好呢。”   狄青有些狼狈地笑了笑,反应却半点不慢,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快走到床边,又在陆辞惊奇的注视下火速扯过被子,侧身躺下。   陆辞挑眉:“你在那两位小友来时,可是精力旺盛得,整宿都拖着客人练武去了。眼下你生辰,我还想好好同你说会儿话,你怎累得这么快?”   狄青心里正充满了许会被发现身上异动的恐慌,闻言一咯噔,面上还强作冷静,含含糊糊地说着,好似真累惨了:“为伏击……近来是操练得厉害了些。”   “我们已有定计,你不必操之过急,反而不美。”因狄青几乎从不撒谎的良好记录,陆辞对这话信了九分,便不再逗他,而是如其愿地将灯给熄了,笑着也躺了下来:“你别忘了,那最关键的人物,可还没到呢。”   秦州同汴京之间,虽是山高路远,但水路便利,要按正常情况,绝不至于大半个月功夫过去,人却还不见踪影。   从王钦若那明摆着的抵触态度上,陆辞已基本想好,要怎么将多少猜出前方有诈的这人,给‘骗’进圈套里去了。   他却不知,单是自己紧挨着狄青躺下这一点,就让这位初初开窍的小郎君慌上加慌了。   如若身体状况一切正常,狄青对这盼了一年才又来到,可名正言顺地同公祖同眠的最美好的日子,定要恨不得将一盏茶的功夫掰成俩盏茶的时间花,绝对不肯荒废掉片刻的。   谁料今日出师不利,先是午膳被人扰了,夜里自己身体又不争气,起些令人难以启齿的反应……   狄青心中满溢着无奈和懊恼,却无计可施。   更让他绝望的是,在他强迫下身再次平静下来之前,耳畔已有好一阵子没传来公祖说话的声音,定是已经睡着了。   唉!   狄青望着雪白的房顶,郁闷至极。   不过,他也没郁闷上多久,很快就从中得到新的乐趣了。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乌云散去,月亮重新高悬空中,而大敞的窗上,只糊了一层薄薄的防蚊虫的窗纸。   皎洁的月辉透过这曾薄薄的阻碍撒入,温柔地落在神色安宁的如玉面庞上。   在狄青眼中,此时的公祖,就如浑身散发着柔软光晕的仙人一般,直让他胸腔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愫。   过了许久,狄青谨慎地判断陆辞已然熟睡后,才壮着胆子,装作正常翻身,轻轻地挪近了一点。   刚挪了半寸,手指尖已经快要碰到了,狄青瞬间不敢再动,而是僵在原地,紧紧地盯着陆辞的侧脸,看是否有醒来的征兆。   万幸,公祖还睡着。   狄青略安心后,就再次鼓起勇气,把那本就极短的距离,一点一点地继续缩短……   等到指尖能轻轻触碰到陆辞的指尖后,他赶忙停下,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就像孩提时,得到第一块精致漂亮的糕点时,一直揣在怀里舍不得吃,还将纸包放到了床上,在那只消轻轻一动,就能触碰到的距离。   装睡且等了半天的陆辞:“……”   还以为狄青是要仗着自己寿星身份,要趁他睡觉时,拿笔墨在他脸上胡涂乱抹,正准备装睡到人快得逞时,才猛蹿起来给人一顿好吓。 第二百三十九章   陆辞虽然比狄青还晚些入睡,但说到醒来,却比惯来早起的对方还要早上一些。   这天还未亮,他就被活活热醒了。   梦里头被大火炉烤得大汗淋漓,怎么躲都躲不开,陆辞迷迷糊糊地一睁眼,所对上的,就是一张放大的睡脸。   ……   怎么回事?   陆辞那浓浓的八分睡意,瞬间被这暧昧性质十足的画面给吓得一点不剩。   要不是两人衣着除凌乱些外,还算完好,他差点都要以为自己是在睡得神志不清时,被鬼附了身,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丑事了。   等清醒过来后,陆辞轻易就一眼看出,根本就是原本乖巧万分地躺在身侧、好似不敢越雷池半步的狄青,不知何时已越了过来不说,还胆大包天地将大半边的身体都压在了他这个老父亲的身上。   有这么一具气血方刚,精火旺盛的年轻躯体压着,就如同怀抱一口熊熊燃烧的大火炉,他能不被热得浑身冒汗么?   搞清楚导致自己噩梦和被热醒的罪魁祸首后,陆辞只剩哭笑不得。   狄青这小崽子的睡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劲的?   简直仅次于柳七的了。   见狄青还熟睡着,他纵有想整蛊对方作为报复的小心思,也没能忍心下手,暂且按下了。   只是不管还能不能重新睡着,被人这么压着也不是个办法,陆辞在犹豫片刻后,便小心将幸免的左手轻轻抬起,要将人一点一点的挪开。   然而令他没有料到的是,除了那源源不断的热气外,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实质上的压迫感的狄青,此时却跟头趴在地上打呼噜、威武的身躯难得软成一滩水的大猫似的,怎么推也推不动。   陆辞:“……”   平日胡吃海喝也不见增长的份量,原来全落在这儿了?   他尤不死心,奋力挣扎一阵,结果非但没能将瞧着一身精悍矫健、还惊人难缠的狄青给推开些许,反倒触动了对方某根反射神经似的——仍在梦中的狄青在不满地嘟囔了什么后,反而将胳膊给收紧了。   这姿势简直同抱着姑娘似的,举动娴熟而自然,浑然不是昨晚表现出来的少年青涩模样。   陆辞面无表情。   也怪他之前都没注意到,狄青还将两臂分摊开放,就刚好圈住了他——只不过之前是松松垮垮地抱着,这会儿却要紧得多罢了。   现在该怎么办?   陆辞不怀好意地盯着狄青无辜又安宁的睡脸一阵,内心天人交战,最后却到底让良心占了上风。   行吧。   看在狄青一向乖巧,身上也没少年郎特有的浓烈气息,而是泛着自己惯用的淡淡熏香的份上,他就选择再忍忍这难受的些许汗,而不是当场将人踹醒了。   要换作柳七的话,面对这敢将自己当抱枕使的举动,陆辞自然是想都不用想,就直接将人踹到床下去了。   可换作狄青的话,他一来是踹不动,二来,对只有在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梦境中才尤为大胆的老实青弟,他总忍不住包容一些的。   好在也没过多久,狄青就在规律作息的影响下,于兵营里早起训练时辰的前一阵,就猛然醒了过来。   等掀开眼帘,还呆呆的眼珠子对上陆辞兴味十足的打量时,他当场就愣住了。   还是陆辞见他仍旧一动不动,才失笑道:“怎么,你都醒来了,还想在我身上赖多久?”   狄青仍然未动,钝钝的脑子慢慢地吸收着眼前的景象,眼珠子则缓缓地往下移。   当终于搞清楚目前处境后,狄青双目倏然瞪大,浑身红得跟煮熟的蟹子一般,又如被火烧水烫了似的,一跃而起,又以惊人的速度,往后狠蹿了三步。   将这一系列举动看了个完整的陆辞,在艰难地忍了阵笑后,就再不辛苦压抑,而是毫不客气地大笑了起来。   ——能亲眼看到这样的夸张反应,不枉他当了这么久的抱枕。   要换了任何一个别人,在陆辞的大笑声中,多半要恼羞成怒了。   偏偏狄青做贼心虚,昨夜辛苦忍了那么久,结果一睁眼就落入自己无意识间轻薄了公祖的处境当中,可不是像被道晴天霹雳劈中了一般慌乱?   他连衣袍都顾不上穿,只狼狈地抓了床头挂着的那身衣服,就毫不犹豫地夺门而逃。   守门的家仆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登时悚然而惊。   要不是他们对住在这屋里头的人再清楚不过,瞧狄郎这只着单薄寝服,慌不择路地狂奔的狼狈姿态,都快要怀疑是不是偷人的奸夫被郎主发现,才不得不亡命天涯了。   陆辞好半晌才止住笑,又无辜地眨了眨眼。   青弟脸皮薄,他方才的笑,好像太过分了些……?   陆辞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欺负了老实孩子的罪恶感。   但青弟将他当抱枕使唤这么久,就这么溜之大吉,好似也不合适啊!   这么一想,陆辞心安理得地将此事以打平做了结论。   他施施然地坐起身来,正要更衣,却在手伸向昨夜备好的衣袍的下一刻,彻底愣住了。   这可不是他的衣服,而是狄青的。   照这么说,狄青刚刚慌慌张张逃跑时,带走的就是他的那身?   陆辞玩味地摸了摸下巴。   当不知内情的下仆忐忑进屋来时,看到的就是笑容灿烂、更让那张俊俏面孔令人目眩神迷的自家郎主,正意味深长地盯着挂在床头的那身衣服瞧。   他侍奉二人许久,当然也能一眼认出,那衣裳是狄青而非郎主的,赶忙道:“还请郎主稍候片刻,我这就去取您的衣——”   “暂时不必,”陆辞慢悠悠道:“我今日不还是休沐么?横竖不需出门,就随意一些,穿这身便是。”   要是穿着狄青的衣袍出去,定然能让那脸皮薄得不像话的崽儿,再出现有趣的表现来。   下仆虽是茫然不已,但习惯了听从郎主的话,便当场应了,即刻退下了。   而直到逃到某件闲置的客房里,才后知后觉到自己取错了公祖的衣裳的狄青,就完全没有陆辞的从容了。   继早晨的惊吓后,他不得不爆红着脸匆忙解决了身体又乱起的反应,才强作镇定地召来下仆,取了身自己的衣服来换上。   随着混乱而激荡的心绪慢慢平息,狄青失魂落魄地坐在椅上,视线却还不知往何处安放——一会儿是在公祖那身被自己拿错的衣袍上;一会儿是在刚丢进炭盆毁尸灭迹了的、那条擦拭过某处的巾子的灰烬上;一会儿则又不知不觉地放了空、难以自抑地回想起先前那幕。   是了是了。   以前他那块舍不得吃、留到夜里看着入睡的糕点,就是在第二天早上,在他翻动的睡相下,被压得碎了个彻底的。   更加美味可口,也让他不敢乱想的公祖倒是不可能被他一下压碎,却会掉转头来,把他的心防给打个粉身碎骨。   冷静。   刚刚的慌乱,大多是他心虚作祟。   但观公祖笑他的轻松神态,他的那点不可告人的坏心思,定是还未穿帮的。   思及此处,狄青略感安心。   在稍微放松下来后,他就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刚刚紧贴着公祖时,身上的触感了……   唉!   只可惜他反应太慢又太快了些,加上当时心情混乱,根本没能记起多少。   狄青在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后,简直要悔断了肠子。   怎么偏偏就在最要紧的时候贪睡,而不醒早一些,偷偷再赖一会儿呢?   在这一大胆念头刚刚浮出水面时,下仆便敲门而入了,客气道:“狄阿郎,可要用早膳了?郎主已在厅里候着了。”   “我这便来。”   狄青被唤回神后,心险些漏跳一拍,精神一凛,赶紧起身,只是还没走几步,就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回头。   公祖对着装并不挑剔——用柳七充满嫉妒的话来说,便是仗着模样好、讨人喜欢,就在着装上毫不讲究——因此,每季令裁缝缝制新衣时,都会将同样样式的做上好几件。   与这件模样相同的,公祖那衣箱中,起码还有三四身。   ……少了一身,定然也不会发现的。   在下仆不解的目光中,狄青鬼迷心窍地将那身拿错的公祖的衣裳重新拿起,又飞快收整心情,大大方方地解释道:“我一时不慎,拿错了公祖的,一会儿我亲自给他放还回去,就不必劳烦你了。”   “分内之事,怎称得上劳烦呢?”下仆受宠若惊道:“还是请交给我去做吧。”   狄青坚持地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还是我去罢,也好同公祖致歉。”   既是最受郎主重视的狄阿郎的坚持,下仆自不好再多劝,反正也不是大事,便未去在意了。   只是他做梦也未想到的是,这件被拿错的郎主的衣服,从这天起,就再没能回到原本的位置。   偷偷摸摸地藏好那身衣服后,狄青揣着一颗跳得飞快的心,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往陆辞所在的厅室。   未免让心细如发的公祖起疑心,将到的时候 ,他还特意放慢脚步,竭力平复内心的罪恶感。   虽距离他想要的‘心如止水’这一地步还相差甚远,但起码不会叫公祖一眼看穿了 。   等狄青好不容易整顿出最理想的状态,镇定自若地走入厅堂时,原先背对着他坐,正轻轻哼着无名小曲的公祖,就笑吟吟地转过了身来:“青弟来了?”   毫无心理防备的狄青,一眼就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公祖穿着自己的衣裳,笑颜如花。   显然,因公祖骨架偏小些,他的衣裳穿起来,就显得宽松了,却更显得腰身清瘦,四肢纤细。   还由于自己的个头更高一些,不可避免地裤腿和袖子也过长,公祖特意挽起一些,露出洁白的手腕和……   狄青脑子里嗡嗡响着,眼睛都忘了眨动,完全没听到公祖接下来说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的一颗心,此时此刻就跳得快跟疯了一样。   公祖——一定是想要杀了他。 第二百四十章   狄青直接被公祖的这副打扮给刺激得魂飞了大半,待陆辞看够了他石化的傻样、大笑出声后,才破解了定身的术法般,让他终于做出了反应。   此时此刻的狄青,惊慌于身体所起的反应,唯恐被公祖发现,遂根本顾不得举止是否失礼,当场就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直奔出门。   陆辞:“……”   他半晌才缓过这股笑劲儿来,但思及狄青方才的激烈反应,他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自己一番。   虽然为了捉弄狄青,而穿了对方的衣裳,但撇开衣物的真正主人不提,单看着衣袍本身,对自己而言也不过是换了套宽松式样的常服而已。   顶多因手脚比不上对方修长,腰身也没对方结实,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不得不挽起一截才不妨碍行动,但根本不至于丑得那般卒不忍睹吗?   怎就令向来厚道的小狄青都惊得呆若木鸡,惊慌失措地夺路而逃?   不等很是纳闷的陆辞从自己身上找到原因,下仆便前来传告,道滕宗谅来访了。   “快请他进来。”   陆辞丝毫无被扰了休沐的不满,温和地叮嘱着,便搁下饮了一半的小虾粥,先去前厅等候了。   他今日休务,滕宗谅却非如此,还得继续在衙署坐阵。   陆辞清楚,友人虽平日看似好玩,却绝非公私不分的胡闹性子,更何况政务繁缛,他八成已是焦头烂额,哪儿还有闲暇来探望明日就要回厅的他?   现特意出厅,专程来寻,定然是遇着什么棘手的事务了。   果不其然,滕宗谅风风火火地被走入厅中后,所做的头桩事,便是将桌上盛给他的那杯温茶端起,仰首一饮而尽,气喘吁吁地道歉说:“先说句对不住了。但若不是遇着件很是麻烦的要事,我着实不愿扰你清静。偏偏这块烫手山芋,还真只有你能接手,思来想去,我才不得不前来寻你,你就大人大度,当是能者多劳吧。”   “我何时会怪你这些?”陆辞轻松笑着,顺手给他再满上一杯,和颜悦色道:“你是要喘顺了气,再同我说清楚来龙去脉,还是现在就开口呢?”   “有你这颗定心丸摆在跟前,我何必急这一时半会?”   受他淡定轻松的态度感染,滕宗谅随口接了一句,当真好好地再喝了一杯茶。   等成功顺过这口狂奔来的急气后,他便开门见山道:“我方才得知,成为你我赌局的那位王尚书,竟是昨日就来了。”   “居然这么快就来了?我当他要在路上再磨蹭个几日呢。”   陆辞微讶,旋即又是了然:“他是刻意隐瞒身份,想看这大变样的偌大秦州里,是否有我现成的把柄可以抓吧。”   不然哪怕他昨日正值休沐,前来督查的京官到来,按例自己都得临时取消休假,将对方安置在驿馆之中,再以公使钱为其接风洗尘的。   又哪儿会直至方才都还一无所知,还是靠了滕宗谅的消息?   对王钦若最初的意图,滕宗谅却不关心,苦笑道:“你不妨猜猜,这位王尚书如今身在何处?”   陆辞好笑道:“该不会是为了打我个措手不及,正在来我家宅的路上吧?”   饶是正为难着,听到陆辞这一与事实全然不搭边的猜测,滕宗谅还是忍不住乐了。   他本就是为问陆辞主意而来,当然不会想着去拐弯抹角,径直道:“那你可真是大错特错了——那位王尚书,昨日午时来到城门下接受进城盘查时,于来意和身份上含糊其辞,叫兵士起了疑心,当作细作,暂时关到西狱去了。”   西监多用于关押身份成疑、留候待审者,虽不比其他监狱的条件艰难,但也不乏穷凶极恶的狱友,更绝无可能谈得上舒适。   让个瘦弱文人在中待上一夜,多半得病上一场。   不是气病冻病,就是被其他囚犯给打伤了。   这可真出乎陆辞的意料了。   他忍下那句‘干得漂亮’,无辜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反问:“……此话当真?”   以王钦若在官场摸爬打滚多年,至今屹立不倒的精明狡诈,还能栽在一识字都不多的城头卫兵的手里?   滕宗谅哼道:“我特意上门一趟,难道还胡编乱造些怪奇故事,就为愚弄你不成?只是这事虽是办错了,但也真怪不得他们。我可是听他们详细讲述过了,不仅人是尽忠职守,章程也无半点问题。怪只怪这位王尚书不知动了什么歪主意,说错了话,才产生这等误会。”   而那几位最初发现王钦若话中漏洞,认定此人可疑,而决意关押的那几位城门守兵,原还当是揪出了这个月的第四个低等细作。   却不料在查验过王钦若随身携带的公文和章子后,才惊觉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将京里来的高官给关住了。   当即不知如何是好,赶忙通报了身为通判的滕宗谅。   陆辞不急不缓道:“那他们可真是运气不好。众所周知的是,王尚书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记仇得很。”   当王钦若在京中任官时,就没少给同他不和的人使绊子,可见此人心胸狭窄,有仇必报,是绝没有宽容待人的君子风度的。   连带抢功自表一同,王钦若的这些行径,显然最为士林鄙弃的。   ——当然,以德报怨的美好品质,陆辞自认也是没有的。   只不过自己很多情况下,伪装得更好罢了,而王钦若则是急切得多。   滕宗谅听陆辞一派轻松地说出这话时,非但不急,反倒放松下来了:“听你这语气,我就知不必太操心了。”   陆辞莞尔道:“此话又从何说起?”   “直觉尔。”滕宗谅大大方方道:“我与你共事这几年,或多或少也了解了,你何时让部下吃过亏?你既这般说了,便是有法子让王尚书不计较这事吧。”   他未说的是,当发觉自己严谨办事,却关押错人,注定得罪狠了这位王姓高官后,那几名城门守兵的头句话,却不是告饶,更不是推脱,而是争着请罪,以及那句‘是不是给陆知州添了麻烦了’?   陆辞笑而不答,只起身道:“劳烦滕兄随我跑一趟,去牢里接人,再慰劳慰劳受惊的王尚书吧。”   滕宗谅不假思索地应下了。   只是没走出几步,他忽想起什么,急忙叫住陆辞:“怎么,你真要以这身打扮去?怕是不合适吧!”   陆辞这会儿神思飞速运转,全副心思都在王钦若身上了,的确将自己目前所着的服饰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当即止步,失笑道:“得亏滕兄提醒,否则我以这不妥当的模样去,可不是让王尚书再受一回怠慢么。”   真如此的话,哪怕王钦若自知理亏,又有心要与陆辞修复关系,而不得不打落牙齿往腹里吞,都得被气得不依不饶了。   滕宗谅挑了挑眉,将他重新从头到脚地打量一次,确定这身明显不合身的旧衣裳不属于陆辞后,就不怀好意地提起唇角,揶揄道:“怎么,我不过一日未见你,你怎就偷偷去了趟以南海为俗的烟月作坊,穿了哪家师巫的衣裳?你这般花心薄情,对得起在京中苦苦守候的那位柳姓佳人么?”   陆辞被逗得气乐了:“你胡诌什么?这身衣裳可是青弟的,莫开那些狎昵玩笑。”   滕宗谅这才收敛些许,仍是半信半疑:“官家素来倚重你,常有赏赐,且你如今虽职事不佳,官阶却高,每月的俸禄,又仅供你一人衣食住行,怎么说都大有盈余了。你又不是只进不出的貔貅,怎么连身像样的便服都没留,还要抢青弟的穿?”   面对滕宗谅一针见血的追问,陆辞张了张嘴,难得地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   他总不能对着友人兼同僚承认,自己玩心太重,纯粹是为逗弄狄青,才特地换的这身衣裳吧?   ……都是大人,谁还不要点面子啊。   陆辞面色如常,尽管停顿的时间略长了些,还是很快接上话来了,神态轻松地随口扯了个理由,张口就是谴责:“你还好意思问?若不是这一季随你胡吃海喝多了,致身形略有走样,着惯常衣裳时也不至于觉腰身处略紧了些,行动稍有不便。眼看着着人修补又需时日,才寻青弟借了这一身宽松的。”   滕宗谅眼中疑窦更重,此时甚至都顾不上陆辞毫不客气地扣到他头上的那口黑锅了,径直将损友又好好地看了几次,最后凭毒辣目光,笃定了友人是在睁眼说瞎话。   “骗子!”他悲愤道:“你顶多是毫厘的差距,也好意思在我面前抱怨?”   要不是老被这只可恶的小饕餮强拖着忙公务到半夜,回家的必经之路又有夜市,还老被能说会道的饕餮加诱人的食物香气所联手哄骗,而不知不觉间养成了带宵夜回家的坏毛病……   他也不至于发福飞快,上一季做的新衣裳,这一季再穿就显紧了!   还令他不知挨了夫人多少嫌弃的无声白眼!   被这事彻底带歪了注意力,滕宗谅愤怒地谴责了饭量大还不见发胖的混账饕餮一路,自然将最初的疑问忘了个一干二净。   陆辞一边不急不慢地走着,一边自动过滤了友人滔滔不绝的控诉,一边还分出一缕心思,去琢磨桩被忽略已久的事了。   世上那么多人,怎么他偏偏就最爱逗狄青?   陆辞眸光一凝。   莫不是就因为狄青是最老实的孩子,欺负起来最容易?   此念一出,陆辞……破天荒地被自己柿子专挑软的捏的坏心眼,给震到了。   ——他有这么坏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关于男风:   《清异录》中描写过北宋京城男风充斥的情形:“四方指南海为烟月作坊,以言风俗尚淫,今京所鬻色户,将以万计……”   意思是当时在京城里,出卖色相的户头将近1w家,里头男娼就为数不少。以男性为娼的风月做法,还相当有名气,被叫做蜂窠,只是这里的男娼会和女子一样涂脂抹粉,穿女子的衣服,学习琴棋书画,彼此称呼也像女性一样。   2. 师巫:男娼中的佼佼者被称作师巫和行头,也都身价不菲 (《宋朝游历指南》作者国晶,P124-125)   3. 西狱的作用取自开封府的府司西狱。主要是负责关押临时的嫌疑犯人和证人,类似今日看守所。(《宋朝游历指南》作者国晶,P154-155) 第二百四十一章   得亏在陆辞这个身为知州都拼命得很、隔三差五连休沐都来衙署的带领下,秦州上下大小官吏办事效率都被带得拔高一大截,以至于头日关押进去的疑犯,在次日就查明了身份,又迅速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及时请示了滕宗谅这一能话事的上官,才未让王钦若在狱里久呆。   不过,除了刚被人生拖进来时,因难以置信而大喊大叫着宣扬自己身份,而遭来其他囚犯毫不客气地耻笑外,冷静下来后的这位尚书很快凭着一张能言善道的嘴,并未受多大苦楚。   待来到大狱门前后,陆辞便一挥手,令其他人尽止步,只亲手拿起那件事前备好的外披,仅让滕宗谅一人跟着,就下了台阶。   来到王钦若被关押的那所狱室后,面对原正恍惚着、认出他后即刻瞪大双眼的这位大员,陆辞并未出声招呼,而是毫不迟疑地将那外披将人包了个彻底。   领悟到陆辞用意后,自是巴不得这等让他丢了大人的丑事叫越少人知道越好的王钦若,立马配合着被裹个严实,接着由陆辞牵住,往外行去。   在补出狱所大门的那一霎,王钦若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颇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陆辞沉默地亲自将王钦若送上驴车后,便利落一个翻身上了马,领着一行人,将对方送到了宽敞明亮的馆驿后,才将外披解下,躬身一礼,解释道:“因近来局势紧张,便令守城将士盘查时额外心细一些,不想却让王尚书受了这些罪,实在是我疏忽下的过失了。”   王钦若听出陆辞的言下之意,不免有些牙痒痒。   左一个局势紧张,右一个额外心细,不就是让他咽下这哑巴亏么?   他素来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真要说的话,让他嘴上假装应下,回头再参上一本,也不过眨眼的功夫。   偏偏那份炉火纯青的功力,在官阶资历皆还不如他、顶多是仗着圣宠的东风才一时欺压到他头上来的这位陆三元身上,却是不愿发挥出来。   他默了默,刚要讥讽几句,陆辞又宛若无意道:“虽非有意,此番冒犯王尚书至深,着实不当就此轻描淡写。这一两日中,王尚书尽管在此地安心休养,我这便修奏疏一封,将此番原委道明,届时官家如何降罪,我必无二话。”   王钦若眼皮一跳。   陆辞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看似客客气气,分明句句戳到他痛处。   谁还不知,官家同这位分明仅有过一段不长不短的师生之缘的陆三元感情甚笃,三番四次都想召人回京,予以提拔?将他骗得后悔莫及的这回,也明明白白是这俩师生合伙设下的圈套,怪他太过急切,将脖颈生生往里钻去,才落得如此境地。论降罪,那更是笑话一场了,   官家如何可能舍得罚眼前这人!定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去。   况且他虽恨陆辞及那几个不听他辨说的赤脚军汉,但对令他丢尽颜面的此事,却又是恨不得抹得干干净净的,哪儿愿意将此事报予朝廷,当庭念出,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就他在馆阁中的那几位昔日同僚、各个是空有笔杆子的酸儒书生,定要乐得拿此编排他了。   再者,以陆辞此人从不吃亏的做派,那所谓的道明‘原委’,也决计要予他不利的。   谁让他一时鬼迷心窍,的确隐瞒了身份,对守兵的询问再三回避呢?   这么想来,他非但不能顺势发作,还要佯装大度,拦住惺惺作态的陆辞了!   王钦若想明白这点后,饶是再不甘心,也还是被形势所迫,硬生生将一口血咽了下来,勉强笑道:“陆秦州言重了。那几位兵士不过谨遵值守,也得怪我有语焉不详处,才被误作奸细,岂能怪罪他们?在我看来,还当好生褒奖才是。”   陆辞好似松了口大气,一脸感激道:“王尚书所言甚是。也得亏他们运气好,冒犯的不是旁人,而是似王尚书这般宽宏大量,胸襟令我辈佩服至极之人了!毕竟若触犯的是睚眦必报的奸邪小人,嘴上佯装大度、虽不怪罪,转身却要秋后算账,他们不得吃番大苦头?”   王钦若嘴角一抽,暗骂陆辞的厚颜无耻。   哪里不知,陆辞嘴上感念,实际上根本是在对他明夸暗损,狠狠敲打?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王钦若越想越悔,自己若是当初审慎些,不冒那头,此番也不会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陆辞胡来了。   陆辞又拉着王钦若打了几轮机锋,趁着对方这两夜在牢里担惊受怕、没歇息好,导致脑子不灵光时占尽上风后,才以不扰了对方安歇而满足撤退了。   滕宗谅全程在边上安静如鸡地听着,这会儿随陆辞退出来后,走了老远,才将捏的这把冷汗擦了。   他难以置信道:“若不是我亲耳所闻,简直不敢相信,你竟会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   方才那些话,可不都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王钦若虽称不上是千年老狐狸,但凭那手娴熟的踩高捧低、抢功劳还让事主说不出口的本事,就知心恐怕是不止生了七窍的。   这样的人精,又哪儿可能叫陆辞这般糊弄过去,当真就不计较了,老老实实地咽下这一哑巴亏?   定是被气得七窍生烟之余,简直恨极了陆辞,要事后寻机报复呢!   看着还一派轻松的陆辞,滕宗谅不住摇头:“他来之前,你还笑我小估了他,现在我看,你压根儿是将他当傻子戏弄,岂不是更荒唐?”   滕宗谅替他焦头烂额时,陆辞仍是不慌不忙,只笑吟吟地看着友人一直絮絮叨叨。   直到滕宗谅说累了,要歇了,他才简单道:“若不那么说,这位小心眼的王尚书,又怎么可能将这笔账全记在我头上,而懒得去同那几位仅是有眼不识泰山的莽卫兵计较?”   自打跟先帝交锋的那一场,陆辞别的不说,倒当真领悟了几分怎么拉满仇恨的心得体会。   被他连踩痛处,还嚣张地要挟一通,王钦若虽一时半会还碍于官家和初来乍到而不敢动手,但满腔的怒火,定然是对准他的。   滕宗谅闻言一愣,半晌方讪讪道:“……我虽也有心让你护护他们,但你更得替自身考虑一二啊。”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被那种不择手段的阴险小人盯上,尤其陆辞不久后就将还京,同王钦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被人惦记着处处针对,哪儿有好日子过?   说难听些,要早知陆辞手段如此激烈,滕宗谅还忍不住想,这真不如将过失推到这几位守城将士身上,横竖人微势轻,再惩处也有限,大不了发事时补偿,事后再予以澄清和提拔的好。   “无妨,”陆辞道:“你以为我将责任全推到别人头上,这位老铁……咳,王尚书就不会记我一笔了?”   对上好友担心的目光,陆辞莞尔一笑,提醒道:“滕兄可别忘了,他此行是冲着谁来的。”   滕宗谅恍然大悟:“也是!”   陆辞笑道:“总而言之,先等王尚书歇上两日,待他缓过这口气来,也就可以照常开办月末的榷场了。”   滕宗谅挑了挑眉:“他正是恨极你,又疑极你的时候,你就那么有把握,他一定会顺着你的心意前去?”   “他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就不会出现在此地了。”陆辞漫不经心道:“……除非他想一无所获地走,否则,他想去的心思,怕是远比我引导下的还要急切。”   或多或少地受陆辞淡定从容的态度感染,滕宗谅的步子越走越慢,谈及公务时,也不再局限于王钦若一人了。   “对了,”滕宗谅忽地想起:“我今日还见你案头摆了一份文书,就随意翻了几页,见是吏部下派的新知县来报备相关的内容,人就等着你传唤呢。你是要——”   话未说完,他就被陆辞忽地调转马头,往另一边优哉游哉地驾去的举动给惊住了:“你这是作甚?”   “不急。我忽然想起,”陆辞慢条斯理道:“这难得的休沐,可还剩下半日未完呢!”   面对一愣一愣的友人,他眉眼弯弯,说话来却是理直气壮:“滕兄辛苦,小弟我便先回一步了。”   望着友人轻快背影,滕宗谅懊恼不已。   若换作是自己的话,早被这狡猾的饕餮给顺势拐回官衙,勤勤恳恳地忙起公务来,而原本正值休沐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怎轮到陆辞身上,就变得难如登天?   这回却是滕宗谅想岔了。   要是平日里,陆辞虽定然会记得仍值休沐之事,但既有公务积压,又有友人一路陪着,定也懒得计较这剩下半日,而随人回衙署去忙碌了。   偏偏昨日是狄青生日,今晨又将那可爱的小郎君逗得太狠、叫人都夺路而逃了,陆辞秉着一颗做家长的良心,实在不忍心将人就那么丢在一边,而起意去兵营探探情况。   一路火烧火燎地逃回兵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凉水朝自己快烧着的脸不住地浇,好叫那烫人的温度降下来的狄青……   自是不知,那惹起祸来动勘就能要他命的公祖,已一路追击,朝着这头来了。   被门外的动静惊醒,原本正享受着没有晨训的美好一日,于营舍中悠闲地读着从陆公祖处借来的那本有趣话本的高继宣,穿着身大袄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看到满头湿淋淋的狄青后,当场就惊了:“你昨日不是有公祖替你过盼了许久的诞辰去了,怎一早就发疯似的?”   “来得正好,”脑海中老不住回想之前那幕,以至于凉水也解不了热度的狄青,见人后眼前一亮,迅速将人按住:“来练练。”   等他练得浑身冒汗发红,脸上哪怕要更红一些,也不会再引人疑心了吧?   毫无防备就被按在地上的高继宣:“……”   若不是他打不过眼前这人,也要每日将狄青动勘操练几次,当个球踹才算解恨! 第二百四十二章   当狄青攒了一身的无名劲儿,将被赶鸭子上架的高继宣以碾压式的优势一回回制服,很快令对方摔得七晕八素,快无还手之力了。   只是高继宣平日玩笑归玩笑,猛然间真被狄青克得这么死,犟脾气倒是起来了。   他不愿开口服输,就这么不死心地继续杠。   动静很快引来了正在营房歇息的其他兵士,见狄青一副龙精虎壮、高继宣则灰头土脸、只一双眼跟杀红了似的模样,不由纳闷:“这是咋了,俩人吵架了?”   “瞧着有点像,但架势又不似。”   也有人很快看出门道来了:“哟哬,狄铜面今日忒地凶悍啊。”   “小高怕是都快被摔傻了,还不叫停?”   “你急什么,狄铜面与他关系好,下手瞧着也是有分寸的,否则哪儿只至于擦破几块油皮,怕是脑门都得凹一块儿了。”   议论纷纷间,围观人群也越聚越多,让采买归来的杨文广都差点挤不进来。   当他好不容易拨开人群,也是只飞快瞄了俩人一眼,见无大碍,遂入内先把那些日用的小物件放好了,再出外头查看状况。   此时此刻,饶是高继宣满心不服输,也只剩狼狈喘气的余力了。   反观狄青,除了浑身发红外,甚至连汗都出得不多,一双乌眸炯炯发亮,仍是斗志高昂。   他一眼从人群中捕捉到杨文广,不禁一亮,就要出手招呼,好换个人来比试。   杨文广却是先低头,看了看自己为出门而特意换的新衣裳,再看高继宣那灰头土脸的倒霉样儿,就……果断地当没看到了。   狄青满脸疑惑。   不等他出声唤人,人群外圈就传来一阵骚动,他循声看去,自然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直到不知是谁高喊了声:“陆秦州来了!”   狄青:“!!!”   当陆辞悠悠然地体验了一把摩西分海式的待遇,见到被围在中间,正傻愣愣看着他的狄青时,不由笑了:“将你那两位好友带上,我有话要说。”   狄青条件反射地答道:“是!”   陆辞微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心里默默遗憾看不出什么异常了,便转身,先行一步了。   ——不过这只小狸奴的腰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走着走着,陆辞放任思绪乱飞,就飘到了刚刚随意一瞥下,狄青那个漂亮的下腰动作,和因此露出的一大截流线型腰身上。   若不是腰部肌肉足够扎实而柔韧的话,就那精瘦模样,根本不可能做出那么流畅的动作,还爆发出那么恐怖的腰力来。   他看得清楚,竟是一下就反拧过去,把高继宣那个五大三粗的人给压倒了。   啧啧啧。   陆辞一派风轻云淡,心里却不正经地想:照这么看来,狄青以后的媳妇儿真要‘可怜’了。   到底不好将成年人的污秽心思放在纯洁的狄青身上,陆辞强迫思路跑开,只是一不小心,就歪得将自己给……跑馋了。   这要是长在猪身上多好啊。   稍微切片炒炒,调料都不必多放的,只要火候别太老,就肯定极有嚼劲……   狄青浑然不知公祖那些个天马行空的乱想,他一听是正事,再顾不得害羞了,赶忙将还躺在地上装死的高继宣拉起,顺手拍了拍灰。   他忙乎的时候,刚刚还装没看着人的杨文广,也安静地站过来了。   三人沐浴在众兵士好奇又羡慕的注视中,小跑着跟陆辞入了主营。   当他们经过通传,进到最里头的议事小厅时,就听到陆辞笑着同早已在这候着的李超感叹道:“……到底是年轻好啊。”   尽管陆辞的实际岁数,是在场中人里,除了狄青以外最小的一个,但这话从身份和资历具都最高的他口中出来,竟是无人觉得不妥。   狄青偷偷地瞅了瞅谈笑风生、整个人就跟在发光似的陆公祖,只觉面上温度又渐渐上来了。   好在,有自知被这位陆公祖看到自己被强制在地上动弹不得、万分丢脸的模样而红了脸的高继宣的衬托,他的些许情绪波动,并不算明显。   陆辞也未再追着几人调侃,而是正儿八经地核实起了最后制定的计划。   因这大半个月来,类似的小会议没少召开,对具体细节的布置,诸人具都烂熟于心了。   但是在陆辞再次强调时,众人深知兹事体大,并未露出丝毫的不耐烦,而都是以如出一辙的认真脸仔细听着。   陆辞对此也很是清楚,是以在召开最后这场会议时,并未做任何多余的停顿,而是在就事务和人员地逐个核对完后,便给出了最后时间:“我已寻人测过晴雨,三日之后,正宜召开榷场。等到那时,王尚书那颗饱受疮痍的心,也当痊愈了。”   听得这句调侃,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微笑。   若说刚收到那情报时,他们的反应是不知所措的话……   眼下在陆知州这根主心骨的带领下,都已筹备了这么长时日,他们简直要迫不及待了。   等会议散去,陆辞将狄青三人特意留了一留,笑着说道:“你们这次能发挥的作用,虽非是最关键的一环,但却是最有潜力的一环。到时候,就看你们的了,切记莫急争功,稳妥为主。”   既然李元昊亲自带队来,陆辞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与对方近距离交锋的大好机会。   若能将人活着俘虏,显然是最具运作空间的最好选择;但要是对方拼死抵抗,将人当场格杀,也至少能扰乱一些党项的崛起进程。   狄青使劲儿点头:“公祖言是也,我等一定记着。”   高继宣和杨文广互看一眼,具知这一机会来之不易,定然是狄青努力争取来的,当下敛了所有表情,正色抱拳一揖:“定不辱命。”   事实上,随着时日越是接近,他们心潮也就越为澎湃。   即使可萌祖荫,拿个闲职混吃等死,可身为热血男儿,又怎么可能没有建功立业、大刀杀敌的野心?   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这万胜营中,一开始虽非己愿,但行进到今日,却绝不是怀着自暴自弃的打算的!   陆辞看三人瞬间跟打了鸡血似的激昂,满意地点点头:“好,回去罢。”   几人响亮地应了声“是”后,就按捺不住内心兴奋地离开了。   陆辞欣慰地目送他们离去后,再看时日不早,索性去了官衙,‘救’滕宗谅于‘水深火热’中去了。   自被绝情抛下后,根本没想到他会去而复返的滕宗谅,在看到人笑眯眯地出现在跟前是,头个反应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再就是难以抑制地满心感动。   陆辞将路过集市时顺道买来的几样印象中友人喜爱的小食放下,从容地推开滕宗谅,与友人换了个位置。   他一边优哉游哉地翻开公文,一边笑着关心道:“辛苦你了,我特意来犒劳一二,还不算迟吧?”   滕宗谅轻咳一声,错开目光,别扭道:“还成吧。”   哎,就冲着这狡猾饕餮偶尔的贴心,还那满嘴的甜言蜜语,也不怪他和柳兄他们都被摆弄得团团转啊!   看脸皮一向颇厚的滕宗谅露出一副难得被感动得羞赧、却还要费劲儿掩饰的模样,陆辞明智地未去追问,只体贴道:“我先替你处理这些,你就好好歇会儿,拿这些先填填肚子吧。”   滕宗谅一脸复杂地嚼着可口的小食,同时看陆辞三下五除二就将那厚厚一摞给料理完了,又很快哼着歌儿,开始查下一叠……   人和人之间,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他午时寻陆辞问策去了,未来得及用膳,此时的确饥肠辘辘,很快将带来的小食一扫而空。   只是陆辞买的份量刚刚好,他刚用完,就觉腹中已饱得不行了,遂将陆辞又推开:“你案头可堆了不少,快去看罢,这剩下的由我来便是。”   陆辞也不推辞,笑着说了句好,就回到属于自己的那种案桌前了。   被摆在最上方的,正是滕宗谅之前同他提起的,那位由吏部任命,来秦州辖地林枝县任县令的新科进士所呈的文书。   陆辞甫一翻开,原本悠闲的表情,就在扫到最上方那字迹工整的名姓时滞住了。   包拯,表字希仁,祖籍庐州合肥……?   滕宗谅正埋头专心批阅公文,未留意到好友愣住的神色,直到听到语气颇为虚浮的一问:“……他人还在厅里候着么?”   “你说包希仁?”滕宗谅头也不太,随口揶揄道:“可不是么,他非要在那等着,就为见你一面。得亏不是美娇娥,否则就这份执着和痴心,柳娘子又得喝上一壶醋了。”   陆辞揉了揉眉心,勉强驱除了脑海中不住回档的‘开封府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的旋律,根本顾不得反击无孔不入的滕宗谅,起身道:“……我去见见他。”   虽说他根本不可能记得包拯的出生年月日,但同名同姓还同籍,天底下怕没有这么巧的事吧?   陆辞这么想着,在见到包拯前,已是九成九地肯定了这就是那位铁面无私包青天。   真说起来,得知这位在后世名气简直如雷贯耳的包青天就在身前时,他内心所受到的震撼,可比知道此狄青即彼狄青,此朱说即彼范仲淹还要来得大。   毕竟,经过无数电视剧的改编,哪怕是对历史毫无兴趣的他,也不可能不知晓包青天的大名,那轮弯月,以及引人调侃的黑肤。   他莫不是不是穿回了北宋时期,而是进到了包青天的某部电视剧里?   胡思乱想了一路,在真正见到这位十分眼熟、肤色白皙,眼睛发亮,面上还带了些许羞涩红晕的小文官时,陆辞登时又被涌起的无尽怀疑所淹没。   ——这位在后世被人津津乐道、堪称大名鼎鼎的包黑炭,怎么可能是个会害羞的白面皮?!   包拯将厅里奉的寻常茶水都喝了三四壶了,完全没料到真能见到众幕职官口中正值休沐的陆知州。   见来的当真就是陆恩公时,他激动地站起身来,深揖一礼,刚要开口,就被陆辞一把拽住手臂,中断了这一揖。   陆辞紧盯着他光洁得很、完全没有月牙胎记的前额,开门见山道:“你可是包希仁?”   包拯浑然不知自己已令恩公彻底怀疑人生了,当即不假思索道:“正是下官——”   陆辞紧接着,一脸严肃地又问:“你可有一位名为公孙策的友人?”   展昭,王朝马汉什么在时间线上肯定不对,大概就没必要问了。   包拯一脸茫然。   公孙策……那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渣陆辞:假的,一定是假的。 第二百四十三章   陆辞每发一问,都换来这白皮包的一脸茫然。   公孙策不认得,亦无展昭此人,至于其尚在家乡的娘亲,更不是什么家学渊源的仵作……   ——果然是误会了。   陆辞心里就此顺理成章地断定,此包拯非彼包拯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虽感到几分心情起落带来的怅然若失,但更多的还是如释重负。   毕竟电视剧里所演的包青天厉害归厉害,却同样证明,一旦离了对方,世上办下的冤假错案可真是数不胜数。换句话说……那岂不是衬得他很昏庸无能吗?   既然只是碰巧同名同姓,陆辞便很快恢复了平常心,微笑着公事公办道:“你所携文书一应俱全,并无疏漏,其实不必在外特意等着,回馆驿等消息便是。我已尽阅,依循惯例,你只消在五日之内前去赴任即可。”   “多谢陆秦州。”   包拯先是毕恭毕敬地揖了一礼,又往左右来来往往的幕职官身上看了一眼,面上流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为难。   在陆辞饱含慈爱的注视中,他终是下定决心,小声道:“陆恩……秦州,下官有要事需禀,不知可否进一步说话?”   他虽一直将对方缀以恩公,但也清楚,陆辞是当真不愿承这份情的,亦不愿让四周官吏以为他是别有用心地攀附,遂临时改了口。   “当然。”陆辞微讶地眨了眨眼,爽快道:“随我来吧。”   虽不知这位初至秦州的新科进士会有什么要事,陆辞亦未想过要轻视对方,甚至恰恰相反,给予了十足的尊重,当即将人领到商议要事的内厅,屏退小吏,邀他坐下:“四下无人,你可畅所欲言了。”   “多谢陆秦州。”   包拯原以为要多费些唇舌,才可取信于恩公,却不想恩公如此宽容坦荡,毫不犹豫地就信了他的话,不免有些感动。   捧着陆辞给他亲手斟的热乎乎的茶,他凝神静气,徐徐道:“不瞒陆秦州,下官欲禀之事,实与王尚书有关……”   由于接下来的话,从昨晚起就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盘桓过了,这会儿真正出口时,便是无比顺畅自如,条理分明,证据凿凿。   他将这一路与王钦若同行来时的所见所闻,连同其一些漫不经心的说话,尽都囊括进去,汇于陆辞知晓,末了恳切道:“陆秦州固然光明磊落,心中朗朗,然若仅是下官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好,如王尚书当真来意不善、要胡捏乱造的话,怕是防不胜防……”   陆辞认真听他说完,莞尔一笑:“多谢希仁示警,我定会再三堤防,小心应对的。”   “不敢当恩公谢意。”包拯这才松了口气,微赧道:“背后道人不是,着实非君子所为。如若真是误会了王尚书,下官日后定要为今日之事,郑重向人赔罪的。”   他好歹已跻身官场一段时日了,自不是一昧耿直、不晓变通,眼里揉不得沙的性子。   若不是陆辞有恩于他,外加他一路行来,亦是佩服秦州知州的为人和政绩,都不会急于多这个嘴。   陆辞微一抬眼,见他着实感到愧疚,便轻笑一声,意有所指道:“那希仁恐怕是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包拯不禁一愣。   陆辞并未多言,仅将斟好的那杯茶一饮而尽,便向若有所思的包拯微笑着一颔首,先行离去了。   刚回到小厅中,满腹好奇的滕宗谅就忍不住凑上来问了:“你将人偷偷领到里头去,做什么去了?”   陆辞纠正道:“分明是光明正大,何来‘偷偷’一说?”   他当然不愿叫滕宗谅知晓,包拯为何执意等着求见自己、又唤他为恩公的那段渊源。   届时明明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喜好八卦友人二三事的这位仁兄宣扬得满朋友圈都是,又要让柳七‘借题发挥’一波了。   “行吧,你说光明正大,那便光明正大。”与陆辞相处久了,滕宗谅也没那么好糊弄了,追问道:“他一新科进士,能有什么军机大事同你商议?怎呆了那么久?”   陆辞挑了挑眉:“若是个不知情的,瞧滕兄这盘根问底的模样……”   滕宗谅果然上钩,一脸怀疑道:“嗯?”   陆辞不愿说时,向来是能随手取材,就地发挥的。   他径直拿起边上竹条,轻轻挑起滕宗谅的下巴,刻意将嗓音压得醉人的低沉,满是戏谑道:“只当是哪家娘子,心急如焚地盘问彻夜未归的夫君呢。”   滕宗谅猝不及防下,仅剩目光呆滞,竟是被他挑了个正着。   慢了几步出厅来,刚好在此时路过这里,就彻底目击这一幕的包拯:“…………”   他简直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半晌才一脸恍惚地挪开目光,力持镇定地在不惊动二人的情况下,飞速飘了出去。   但行在人来人往的大路上,他脸色一片空白,满脑子则还在回荡方才那副画面。   原来知州与通判,并非世人眼中的针锋相对,而是这般情笃和好,如鱼得水?   难道他与日后的主簿和县尉,也得如此相处,才可和睦理事么?   ——包拯当场打了个寒噤。   而这头的滕宗谅被耳根初初的软麻过去后,被逗得是恼羞成怒、怒气冲冲地追打陆辞未果后,倒是真的忘了追问陆辞与那小知县谈了些什么了。   二日一晃而过。   对于住在怀远驿的王钦若,在用了整整两日功夫缓过在狱中受过的那份惊吓和苦头后,便惦记着第三日该出去走走了。   虽说官家受这陆姓小子蒙蔽,不知在算计什么,但他既已来了,就断无任人摆布的道理。   来的路上固然感到烦躁和晦涩,偏偏像是托这场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的福,他恼怒之余,反倒重新燃起斗志来了。   说到底,哪怕是将官家同这陆狡童的岁数加起来,都还远不及他。   即使心眼再多,也得打人个措手不及才可成事。   难道在他有备而来的情况下,还能将他耍弄在股掌之间?   王钦若轻嗤一声。   ——痴心妄想。   哪怕当初屡屡阻挠他拜相的王旦还在世时,没少将陆辞的才干品貌吹得天花乱坠,他仍打心底地不认为,那一黄口小儿会有这份能耐的。   第三日一早,王钦若尤在半梦半醒中,就被一阵喧哗吵醒。   原来是驿馆年久失修,外加近日阴雨绵绵,屋瓦不堪重负,便塌落下许多块来,好似还砸伤了过往路人。   惹得馆中兵荒马乱,人声嘈嘈,他虽还困倦着,还是起了个早,随意洗漱过后,特地换了身朴素衣袍,便准备上街去了。   就当他寻思着是直接去衙署寻陆辞,还是先去茶园,或是堡寨处看看时,忽见一排排商队罗列整齐了,有条不紊地朝城门的方向去。   尽管这几日身居驿馆,位处繁华大街上,他自然见识了城中的熙攘喧闹,但这车马人流明确朝着城外方向去的,却还是头一回。   这是作甚?   王钦若心念微动,已有了猜测。   待他笑着拦下一行人,直接问过后,对方的回答,更是瞬间证明了他的猜想。   原来是三势交界处要召开榷场,可不是热闹非凡,商旅纷往?   送走这行人,王钦若面上原本挂着的笑,倏然也没了。   好个陆辞,难怪之前刻意前来激他,果真有诈!   王钦若面色微沉,心中庆幸不已。   不论官家究竟要耍什么把戏,单说被摆在明面上的他此行主要目的,不正是查证榷场征税之事,核实账簿递传么?   朝中等着抓他错处的,除了最为跳腾的寇准等人,可还大有人在。   这便意味着,单是亮处的事务,就绝对出不得差错。   如果仅仅是在官署中查看过往账簿,以陆狡童的严密,定会将账目做得漂亮规整,难寻破绽,他岂不是得任人糊弄,落得无功而返不说,还反倒替政敌证了清白?   唯有亲临榷场一回,亲眼看上一场,最好是突查一次,才最有成效。   然而陆辞这次故意隐瞒举办榷场之事不提,回头还可赖到他头上去。   只消道是他身体虚弱,遭惊吓后仍在馆驿静养,不好叨扰,再以官家的偏听偏信做裁决,八成就可将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甚至于,若是陆辞够厚颜无耻,还可反过头来,弹劾他个疏忽职守,居占馆驿过长的罪名。   哪怕陆辞什么都不做,仅是让他错过这一大好良机,也够让他如鲠在喉的——届时要么他得捏着鼻子替陆辞洗个清白,要么就得自陈个督查不力了。   心念电转间,王钦若毫不犹豫地赁了头驴,也顾不得心疼因逢榷场日而暴涨的租赁费了,径直扬鞭追上,随其他商队的人缀在后头。   这一切,都被分派了盯住王钦若,人正在茶馆三楼的滕宗谅给尽收眼底。   目送着这只上蹿下跳的王螳螂骑驴走远后,他摇头感叹了句。   “可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原来小饕餮让他们瞒着王钦若,这一最为要紧人物,关于榷场召开时日的原因,就在这里。   想必陆辞是吃定了王钦若疑心重,好揣摩人心这点,来了个将计就计,才让王钦若心甘情愿地上了勾。   不然可想而知的是,王钦若提前知晓榷场召开一事的后果,不是横加干涉,就是疑有陷阱,不愿前往了。   眼看着开端良好,他对之后计划的施行,顿时就添了几分把握了。   滕宗谅佩服地晃了晃脑袋,忽地一僵。   这可不是佩服辞弟的时候………照这趋势发展下去,他与小饕餮做的那赌局,岂不是要输定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对于滕宗谅心里的纠结,王钦若自是不得而知。   他慌慌张张地骑上马,还未至城门,就猛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调转马身,临时在集市摊贩处象征性地买了点据称是‘来自海外’的香料。   既是突查,那为免打草惊蛇,他显然不愿太早在秦州官吏前暴露身份,遂起了伪装商贩的主意。   等他匆匆忙忙地带上一包袱香料,一路拼命催马,许久后终于缀上队列尾巴后,才真正松了口气。   倒不是担心跟丢,而是入场过晚的话,难免引起过多瞩目,说不准就令人起疑心了。   看到身后忽然多了这么一张生面孔,原本落在最后的那俩商贩对视一眼,和善地冲他搭话:“这位老丈,都到这来了,就不必慌慌张张了吧。”   王钦若扫了他们悬在马腹两侧、很是鼓鼓囊囊的布袋一眼,即刻明白,自己只草草购置这少许装样子的货,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他长叹一声,埋怨道:“怪只怪我贪睡,起得晚了一些,等知道时辰后,几惊得魂飞魄散,备好的货都未来得及多取,只带了这么些许,能回本就不错了!”   “竟是如此,”两人闻言,即打消了心里的些许怀疑,投向他的目光,也转为饱含同情了:“闻那气息,我猜老丈你放包袱里的货,多半是香料罢?”   王钦若微怔,对方已凭丰富经验沽出价格,摇头道:“香气烈俗,连中品都称不上,应是下品,老丈啊,你这批货可没进好啊。”   王钦若面色故作颓丧,重重叹道:“哎!真得白跑一趟,怕是还要倒贴些银钱出去了!”   评估他货价那人不免有些讪讪,安慰道:“那应不至于吧。”   “香料还好,再次都有人买账,倒不必过于担心了。”另一人不以为然道:“过去不曾见过老丈,你怕是头一次来吧?你怕是有所不知,因有陆秦州在,这秦州的榷场,可与别处不同。”   ——来了。   王钦若心中暗道句好,面上装出兴趣颇浓的模样:“哦?这话从何说起?”   “市他州榷场时,最能卖出高价的货物,无疑为瓷器茶叶。但因陆秦州去岁建了官窑,又专程去临近州县聘请了经验丰富的匠人,今年年初开窑烧制的头一批瓷碗,皆因物美价廉,在那月榷场上就已被哄抢一空,更何况是越烧越好的现在了!有秦州官窑的瓷在,辽夏商人又如何肯看我等的呢?”   见王钦若听得认真,此人更是说得津津有味:“至于茶叶,就更不必提了,你总不可能不知晓滕通判领头,让流民开垦的那些茶田罢?因……”   等王钦若反应过来,他已足足听够了此人的滔滔不绝。   尤其在这近半柱香的功夫里,其对陆辞的吹捧,简直到了要誉之为‘无所不能’的疯魔地步。   这也是个脑子不好使的。   王钦若暗骂:分明是官与民争利,坏了行商主要兜售的货物,怎还一副嬉皮笑脸的轻松模样,不见丝毫怨恨之情?   不过关于官窑之事,倒颇值得探究。   王钦若并不相信,陆辞会愚蠢到在售卖货物的账簿上留下把柄,但那笔本金,来迹就极为可疑了。   建立官窑,聘请工匠,无一不需耗费为数不少的财资,而凭陆辞俸禄,哪怕于为官这六年多来不吃不喝,也不见得能补得起这窟窿。   ——这么一来,就八成是来自公用钱中了。   自认极有可能抓住陆辞一点狐狸尾巴的王钦若,为此心情稍好,甚至连此人令他厌烦的喋喋不休也可继续忍得了。   不过他也未再忍上多久,很快就看到了负责榷场审查的兵士,正严肃地板着脸,仔细对独个行走的商旅进行查验。   王钦若脸色煞白。   是了,他怎疏忽了?就因陆辞口中‘近来多股势力蠢蠢欲动,对秦州颇为觊觎,不得不加强防范’一说,让入城的百姓要被逐个细查过才可放入,又怎么可能对立场更为微妙的榷场存在疏漏!   依本朝榷场局所设条例,寻常行商需每十人结一保,经查实无误后,才可放入场中。   他既无保,也未带任何商贾应持的凭证,单凭这一包做样子的香料,那些个凶神恶煞的赤足莽夫,又怎么可能放他进去!   眼看着那几名兵士越发靠近,王钦若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难以抑制地忆起了,在秦州城门下发生的那场令自己痛苦不堪的牢狱之灾……实在是,再不愿冒这个大险了。   于是,当负责看守榷场的那几名兵士查到落在最后的王钦若时,他纵满心不情不愿,仍是将真实姓名与身份告予了他们。   当验看过他随身所带的路验后,几人面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愕然来。   紧接着,就是整齐有序地后退一步,朝他行了一礼,又郑重其事地致了歉。   为首那人满面不解,目光炯炯地询问道:“王尚书怎会孤身来此?”   王钦若轻描淡写道:“不过是见商队热闹,闻有开设榷场,遂临时起意前来凑上一凑,无他事耳。”   既然身份已然败露,他也没有逗留此地的意义了,便坦然将香料赠予惊讶回望的那两位小商贩,施施然地在这几名军汉的引领下,往刚稽查完货物的专官走去。   见一气度不俗的老汉大大方方走来,负责监看此次榷场的王韶先是面露茫然,随后一被告知王钦若身份,就毫不犹豫地从座椅上起身,客客气气地迎了上去:“王尚书有意莅临,怎无不遣人提前告知一声……”   “不必多礼。”王钦若呵呵一笑,并未正眼看他,只从容地在其让出的座椅上落了座:“我身负皇令,岂能在馆驿虚度时日?只是方才偶闻榷场召开,才顺道前来一观罢了,想必陆秦州再有官威,也号令不了我罢!”   “尚书说笑了。”   王韶宛若未曾听出王钦若话里的明嘲暗讽,仅轻轻颔首后,就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下了。   随着榷场中商旅越聚越多,叫卖的喊声也越发震耳欲聋,王钦若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手里翻着本次登记在册的货物清单,不时抬眼看向场中。   他有所不知的是,自己这副悠泰模样,不仅招来了不知情况的商贩们的偷看,也引来了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   领一百壮士伪装成一支大商队,实际上马车上暗藏兵器的李元昊,自然一眼就看到了大宋那边最为显眼的王钦若。   他眯着眼,盯着人仔仔细细地看了会,又在对方察觉到目光之前,飞速移开。   面对随侍的亲信,他毫不客气地如此评价:“传闻中的陆姓小子,可是位丰神俊朗、器宇轩昂的郎君,怎任我怎么看,都是位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头子了?”   瞧着都快赶上他爹的岁数了。   哪怕宋人惯夸大其实,美化那些弱不禁风的士大夫,这未免也过于离谱了吧!   有幸见过陆辞一面的那位下属,见李元昊生出这极大误会,赶紧解释:“您误会了,那人并非陆辞。”   那还差不多。   尽管最理想的局面,是掳走近些年来行事最为嚣张惹眼的陆辞,既给这仇家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也好给大宋新帝一个下马威,但既然陆辞人碰巧未来,李元昊也就不再惦记这遗憾,径直观察起这老汉来。   从王钦若对旁人生疏冷淡、难掩傲气的神态,以及周边人对其小心翼翼的态度上,李元昊很快咬定:“若我所料不差,这多半是个宋廷大官。你们对他的身份,可有任何头绪?”   从汴京远道而来的户部尚书被兵士捉拿下狱的丑闻虽未传开,但下榻于驿馆的消息,却并非是个秘密。   对怀有诡心的党项一方而言,在刺探情报时,自然不会漏过这个重要消息。   李元昊眼前一亮,轻笑道:“这么听来,那老汉八成便是户部尚书了!”   捉不到最招人恨的陆辞,却逮着一条更大的鱼,要挟起宋廷时,岂不更有份量!   李元昊当即决定,机不容迟,当机立断道:“一会儿我信号一发,即刻动手。”   虽说事前同张元、吴昊二人商议好了计划,但具体如何,还是视当天情形而定的。   南人此番派驻的兵士颇多,要想大肆屠戮,即便外头尚有九百力士埋伏,亦要费上好一番功夫。   南边朝廷的大官,可是一个赛一个的贪生怕死,若是在拼死缠斗的时刻,叫那条大鱼在护送下趁乱溜掉了,那岂不得不偿失?   李元昊迅速更定计划。   先由部下在榷场多处纵火,制造骚乱,引走宋兵后,他再领十名精锐发起突袭,将那户部尚书掳走。   至于剩下的残局,是屠戮还是且战且退,就由他们自个儿看情况做定夺。   王钦若浑然不知,自己才出牢狱,就又被一头豺狼给盯上了。   他仍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账簿。   果然,陆辞颇为狡诈,在这显眼的上头,并未留下什么明显差错来。   不过,他也不指望靠可被随意篡改的账簿,就能对付得了有所防范的陆辞。   王钦若陷入沉吟还未有多久,耳畔便传来阵阵骚动,他不悦地抬起头来,询道:“何事喧哗?”   王韶不急不缓地起身,解释道:“有人报,榷场中忽起多处小火势,已派人前去督看了。”   然而即便如此,围在自己身边,好似对他虎视眈眈的这些人高马大的兵士,却并未少上一个。   王钦若不免生出几分被监视的不快,微微蹙眉道:“还不多派几人去,尽快将事处理了?我身边无需围着那么多人,也都去吧。”   王韶拧眉,劝阻道:“王尚书,此地人多眼杂,恐怕不妥。”   王钦若淡然道:“榷场中监管严密,何来险情?倒是火源若不尽快处理了,将在辽夏人前有损宋颜。”   见他如此坚持,王韶也无可奈何,只有随他之意,将四周卫士尽数撤开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王钦若将身边形同监视他的人撵走时,已渐渐靠近了他的位置,正默默等着下手的最佳时机的李元昊,都忍不住吃了一惊。   他脑海中掠过的头个念头,可不是什么天助我也,而是立马怀疑其中有诈。   莫非何时走漏了消息,叫宋人知晓了他的盘算,才使出这么一手请君入瓮?   毕竟宋官虽羸弱,却很是奸诈,吐蕃不就在那毛都没长齐的陆秦州手里栽了个大跟头么?更何况是这只成精的老狐狸了。   出于谨慎,李元昊沉吟片刻,并未即刻动手。   因火情突发多处,哪怕即使扑灭了,也因需仔细问查出火缘由,而导致卫士们迟迟未归。   王钦若不耐烦地蹙了蹙眉,询问离得稍远的那位小吏:“怎么,王韶一不在,你们便连个监管的人都没了?”   小吏诚惶诚恐地解释了起来。   听了几句后,王钦若便拧眉一挥手,示意对方闭嘴了。   他本就怀了挑剔的故意,又怎会善罢甘休?   就在他冲陆辞主持榷场的能力冷嘲时,在边上偷听了许久的李元昊,也明白过来此人绝无与陆秦州勾结合计的可能了。   既然方才那一切纯属巧合,他岂不差点中了一出‘空城计’?   暗觉羞恼之余,李元昊决定再不迟疑,立即下手了。   “都随我上!看好了,给我抓活的!”   李元昊毫不避讳地以党项语大吼了句,一马当先地领着身后的十名精锐,气势汹汹地直冲王钦若来。   王钦若并不通晓党项语,然李元昊一行人以黑布缠面,仅露出浓眉大眼,手中还持有不该通过检查的兵器,明显来者不善。   他骇得眼睛大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但榷场设在一片平坦空地上,仅得大树遮阴,并无正经房舍,哪儿有能让他躲避的地方?   最要命的是,那些原有一战之力的卫士们,还被他刚驱赶走了!   王钦若心里一沉,顾不得懊恼,确认避无可避后,只有斥道:“大胆贼人!还不——”   “少同我废话!”   话刚起头,瞬间近到跟前的李元昊就毫不客气地以剑背在其脖颈上狠狠一击,瞬间让人没了声音,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李元昊咧嘴一笑,将长臂一伸,顿时接了个准。   “到手了,撤!”   赶在离得颇远、还分布在榷场各处查问火情的宋兵反应过来之前,顺利达成目的的他哈哈大笑着,直接将人往肩上一扛,长剑往四周一挥,逼退双股战战的小吏后,就得意洋洋地一个利落翻身上马,直冲出榷场之外了。   围住榷场的简墙,自然经不起党项精锐战马的强猛冲击,登时轰然倒塌。   在飞扬的尘土中,李元昊就领着那十名精锐,潇洒扬长而去。   在确保李元昊撤离后,那制造混乱的党项兵士,便再无顾忌,立刻翻了脸。   纷纷亮出偷藏的兵器,直砍向毫无防备、正忙于调解的宋兵们。   毫无防备?   ——怎么可能。   叫这些跟在雄才大略的世子身边多年,随起在两国之境欺男霸女,无往不利的党项精兵,哪怕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群理应任由他们肆意宰割的羔羊,竟也在李元昊离去后,彻底变了一张面孔。   吸引了他们注意力的这数十宋兵,根本不是大宋真正的手段,而是那一个个笑脸迎人、好似人畜无害的宋商!   党项兵士暴露自己身份、露出杀意时,这些本该惊慌失措的‘商旅’,却一个比一个的镇定。   见公祖的计划进行得如此顺利,混迹其中的狄青,在感到深深的钦佩和不可思议之余,更觉热血沸腾。   他们的机会来了。   ——早在党项士兵迫近宋兵时,得对方背对的这群弱小‘商人’们,只冷静中带着几分想笑地互看一眼,旋即将藏在放置货物的矮桌底下的手拿了出来。   手中所握的,皆是被擦得锃亮的趁手兵器。   最称得上出其不意、收效最佳的,无疑是第一波袭击。   最靠近商旅的那近百党项兵,莫名其妙地被一下砍中脖颈,如被砍瓜切菜般当场毙命。   在他们脑袋纷纷落地时,甚至都还是恫吓宋兵的狰狞表情。   听得兵刃入肉的声响,党项兵再顾不上那少得可怜的数十宋兵了,皆震惊地回过头来,就对上了伪装成商旅埋伏已久的宋兵们发动的第二次攻击。   不过党项兵皆训练有素,反应亦快,虽有的因不够及时而丢了性命,但大半还是及时举起兵器,挡住了这批‘天降’宋兵的杀招。   到了这一步,只能狼狈抵挡的他们,怎么可能还不知道事情真相?   就宋人这早有筹备的架势,根本是早就知道了。   “他娘的,有诈!”有人气急败坏地吼道:“外面的人呢!怎么还不进来!”   外头分明还有世子事前埋伏下的其他兵马,怎看到信号后,还半天不见动静?!   更聪明一些的党项兵,则隐约有了猜测,只专心抵挡,不扯着嗓子叫嚷了。   既然宋人已有准备,那他们能伏,宋军定也伏了!   哪怕没瞧见信号,听得这么大的动静,只要不是死猪,都该冲进来了。   偏偏场地上一片混乱,噪声满天,他们根本听不清是否有外头传来的混入其中,但也猜得出外头的弟兄定也陷入了同样的局面。   更忠心的,则情不自禁地生出深深的忧虑来:世子那处看似顺遂,实际上又会如何?怕不是也中了圈套了!   只可惜他们此时此刻自顾不暇,纵使再想通知李元昊,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了。   真正毫不知情的辽地商人纷纷惊慌逃窜,在他们看来,场中无端图穷匕见、厮杀起来的宋夏两方,因前者占了先机,后者实力更胜一筹,应是旗鼓相当的。   而实际上,唯有场中斗战的双方知晓,绝对是宋军略胜一筹。   论单兵作战的本事,党项占了老天爷给的优势,不仅更为身强体健一些,交战的经验也极为丰富,甚至可以一敌二。   这些优势,是宋军再多的操练,也无法弥补的。   但真正交锋起来,原也这么认为的他们,竟发现这些宋兵精神气貌也好,士气和身手也罢,都与以往截然不同,加上宋军还有人数上的优势,显得万般难缠,令军心本就不稳的他们节节败退。   在这之中,又以狄青为首的三人最为勇猛,极为突出。   头回上战场,真正举刃杀敌的高继宣,已拼着血气上涌的时候连斩二人。   即便已然负伤,他仍是激动得无以复加,眼睛发红地嚷嚷道:“啊啊啊,杀他娘的!”   杨文广面无表情,却一枪捅穿了穿着战甲的一名党项兵,听他那熟悉的大嗓门后,不由皱眉:“与其浪费那口瞎嚷嚷的气,还不如留着多杀一敌。”   然而高继宣平日都不听他的,此时杀红了眼,连身上的伤都感觉不到,就更不可能听得进去了。   杨文广摇了摇头,不再理他,专心杀敌。   狄青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战绩却最为惊人。   先持弓连射;当敌人近身缠斗后,就换了长刀;在连砍数人后,长刀很快卷了刃,他干脆利落地扔了,就地换了把被落在地上的枪;枪身断裂后,他便拿断裂的枪体来直接作战……   随着震耳欲聋的“哐”一声,身旁的人惊诧地看到,这天生怪力的狄铜面,居然仅仅凭着一截断裂的枪身,就在一名穿了薄甲的党项兵身上捅了个大窟窿。   对方当场鲜血直喷,痛得惨嚎连连,狄青丝毫不为所动,面沉如水地拿起刚捡来的刀,把人的脖子给抹了。   隔着狰狞的青铜面面具,那张清秀的面孔再不会招来轻视,且因这份干脆利落的杀敌手法,他很快成了令党项兵胆寒的修罗。   雪上加霜的是,在战况最酣时,他们看到了从刚结束战斗的榷场外、源源不断地涌入的兵马——却不是熟悉的同族的面孔,而是浴血奋战后、沾了满身鲜血,更士气如虹的宋军。   甚至在那些宋军之中,他们还看到了有几颗被割下来的自己人的头颅。   这一眼,彻底溃散了还在拼死抵抗的他们的战意。   得逃!   他们默契地同时大吼一声,在一阵不要命似的冲击后,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猛然甩鞭欲逃。   得亏宋军显然没料到他们逃得这般果断,反应便慢了半拍,等宋军也纷纷上马来追,马术上要高上一筹的党项兵,已逃出好一段路了。   照这趋势下去,双方拉开的距离只会越来越大,并且回到熟悉的党项地盘后,就再无什么可怕的了……   “啊!!!”   结果他们还来不及松上一口气,就听得身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马亦慌乱地抬蹄而立,偏头看从背上滚落、再无动静的那名党项兵。   那党项兵背上插着一根没入大半箭身的箭矢,正中心窝,哪怕没这坠马的伤,也定然是活不成的了。   刚以为自己要逃出生天的这十六名党项精兵,顿感心惊肉跳。   宋军之中,竟还有拥有如此精湛箭术之人!   他们毫不迟疑,没命般地快马加鞭,只求快快摆脱那名神箭手的追猎。   然而只是眨眼功夫,那恶鬼发出的追魂索命的箭矢,就又夺走了六名同袍的性命。   幸存的党项兵,瞬间只剩十人。   “愣着做甚!”眼看着他们将出骑射范围,狄青藏在面具后的唇角微微一笑,嗓音却仿佛充斥着极大愤怒地大吼道:“快追!若是放跑了他们,张郎吴郎势必危矣!” 第二百四十六章   尽管相隔越来越远,幸存的这几名党项兵仍旧不敢放松丝毫警惕,不要命似地快马驰骋。   唯恐只要有片刻松懈,那索命的箭羽,便会毫不留情地出现在自己背上。   在清晰听到为首那名头戴青铜面具、杀敌尤其悍勇的小将焦急万分地喊出这话时,他们心里倏然如明镜一般,认定搞明白这场栽得莫名其妙的跟头后面,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了。   ——果然是那两个汉人捣得鬼!   待终于逃出生天,所有人心里皆是沉甸甸的,根本没有丝毫欢喜,唯有满心仇恨。   “汉人诡计多端,狡猾多诈,我早就瞧出些端倪,请求过世子离那两条汉狗远一些的!”   然而李元昊素来刚愎自用,压抑已久的野心被张元吴昊二人道破后,以精心勾勒的蓝图给哄住了,哪里听得进去部下的规劝?   见他一意孤行,底下人才不好多劝,也因张吴二人知晓自己身份敏感,几乎足不出户,对他们的一切安排具都毫无怨言,渐渐地也就没有了反对的声音。   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得以知晓,连同世子在内的所有人,究竟掉入了一个如何凶险的精心设计的圈套,叫奸邪的汉人玩弄在股掌之间的!   “倘若我劝说世子时再加一把劲,”其中一人不知何时已是满脸泪水,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今日说不定便不会牺牲那么多,那么多的弟兄了!”   他那两个同胞弟兄,皆被永远地留在了榷场上,无法回家了!   对侥幸生还下来的其他几人而言,又何尝不是呢?   他们之所以能成为李元昊身边备受重用的亲信,多与他们贵族出身、家族同李元昊联系密切有关,这便也意味着在方才战场上殒命的人里,就有着不少他们的骨肉血亲。   哪怕活了下来,回去后对李元昊是问心无愧,但对痛失至亲的家人,又要怎么交代?   几人放慢了马速,一言不发,皆沉浸在哀戚之中。   许久之后,才有人略微缓过一口气来,慢慢道:“这如何怪得了你?只恨那俩汉狗包藏祸心,精于装模作样,才让所有人都被蒙骗了!”   “不多!”另几人愤声道:“一定要尽早回去告知世子此事,将那两罪魁祸首碎尸万段,切莫叫宋军将人给救走了!”   怀着这份刻骨铭心的深恨,他们顾不得歇息,撑着满身伤势拼命赶路,仅用了半日功夫就回到了部族之中,面见了还在为顺利掳走南廷高官而得意的李元昊。   “你说什么?!”   李元昊听完他们简单汇报后,面上由起初的难以置信,极快地转为了勃然大怒:“军机之事,需要胡言乱语!”   “若有半句虚言,世子取了我等首级便是!”几人皆毫无畏惧,梗着脖子道:“若世子还肯相信我等,便即刻将那两头奸邪汉狗给斩了!”   李元昊面色沉沉,不置可否。   一边是近来交谈甚欢、给他出谋划策的张元吴昊,一边是追随自己多年,家族与自己联系紧密的亲信。   孰重孰轻,一看便知。   若他理智尚存,说不定还能保持对此事的怀疑。   但大战失利,手下精锐尽数折损,仅剩下这么几人的哀痛,已将他那本就为数不多的清明给焚烧殆尽了。   他更清楚,若非惯他们对自己忠心耿耿,怕是根本不会等到前来汇报过军情,而直接杀到那处秘邸去,把那俩元凶大卸八块了。   也难怪。   一将张元吴昊二人套上大宋忠臣的面具,过往一些叫他生疑的地方,便能看得清清楚楚了:若当真对他怀有敬意,当初又岂会以那样无礼之至的方式,引他出来?   那所谓的激将法,不过是刻意羞辱罢了。   他眯起眼,顺手取了一旁的长刀,唇角露出一抹残忍的弧度:“安心罢,莫说是胆敢愚弄我的贼子,哪怕只为了还你们一个说法,他们也休想活着走出那宅邸了。”   此时此刻还在秘邸处焦急地等待着消息、好知道精心勾画的策谋是否生效的张元吴昊,很快就迎来了杀气腾腾的李元昊一行人。   目光触碰到他们面上的可怖杀意时,饶是最近没少同这些蛮族打交道、在刻意逢迎下有所了解的张吴二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旋即便是心里一沉——看李元昊神情,只怕进展并不顺利。   张元吴昊对视一眼,一同迎了上去。   “好啊,”李元昊看着明明眸光闪烁,却硬要装出毫不知情的二人,几被气笑了:“大计已成,二位智将还装什么?”   计成了?   张元吴昊心中更是不解:若真成了,李元昊对待他们,不说该敬重有加,也该加重礼遇,怎会是这么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张元面色微沉,隐约感到几分不妙,面色却尤做镇定。   他先是不悦地轻咳一声,接着一拧眉,不卑不亢道:“若是我等计谋有误,令世子失利,世子直言便是,何必说这反话来嘲讽?胜败乃兵家常事,若世子真是那般输不起的人,也真是枉费了我与吴兄呕心沥血,为君筹谋的这些时日,要杀要剐,便悉听尊便了。”   “好,”李元昊不怒反笑,甚至饶有兴致地鼓了鼓掌,只是那份冰冷的笑意并未透到眼底:“这副大义凛然中不失冤屈的模样,演得可真好啊!难怪我们皆叫你们耍了个彻底!”   吴昊一听这话,迅速以为猜出缘由,心里反而放松些许,轻笑道:“世子信不过我等,也就罢了,但世子难道还信不过自己的能耐么?自投于世子麾下以来,我与张弟连这大门都鲜少涉足,偶有出行,必先请示过你,从未自作主张。而这院中,素来有严密看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何谈通敌?”   张元亦坦然道:“原以为世子胸怀雄才大略,绝非轻听轻信之人,却不想听了居心叵测的外人三言两语的挑拨,便为我等定了罪。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而此事一但传出,世子面临的,自不可能是归心,而是彻头彻尾的失心局面了!”   对于这点,他们还真是坦坦荡荡:在决定离开宋境、投奔党项时,二人便歃血为誓,此生再不以汉人身份入南地半步,又好不容易博得了李元昊的信任,怎么可能在这时自毁长城?   李元昊面色阴沉,吴昊仿佛丝毫无惧道:“世子也不想想,我等自入府后,便注定在宋地众叛亲离,身败名裂,哪儿来别处可去?”   “放你娘的屁!”   一直没开口,只死死盯着这俩巧言令色的始作俑者,等世子质问完的那几名党项精锐,再忍无可忍了:“死到临头,还巧舌如簧,如此狡辩!”   竟还敢污蔑他们是‘居心叵测的外人’,真是荒谬至极!   话音刚落,已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其中一人,便手起刀落,直将刚还在大放厥词的吴昊当头劈下。   脑壳在重击下猛然破开,浆水和鲜血混杂着喷溅出来,而失了生命的躯体,则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张元离得最近,被溅了满满一脸的血,做不出任何表情来。   他与吴昊虽知自己是与豺狼为伍,知晓早晚有兔死狗烹的那日,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出人头地的梦尚未实现,就已粉碎得如此彻底。   李元昊面上亦有被溅上的温热鲜血,越发显得他面孔冷酷无情。   他毫不在意地擦去眼睛附近的那些血渍,笑着问傻愣愣矗立在原地的张元:“你若没别的话说了,不妨告诉我,在如此严密的看守下,你们究竟的怎么同陆姓小儿搭上的?”   陆姓小儿,是指得陆辞?   在巨大的惊吓下,张元的神智已有些恍惚,闻言半晌才摇了摇头:“我……不知世子在说甚么。”   自陆辞高中之后,他们与其仅有的交集,便是请托对方批阅自己文章的那次。   之后,连面都不曾见过了啊!   “不肯说啊。”李元昊略带遗憾道:“那便留着下黄泉后,再与你那吴兄好好聊吧。”   既然决定再不信汉人,那也没了将人留下拷打的必要了。   说白了,不管是真是假,在计谋全盘失败的情况下,他也绝无可能再任用二人。索性将这罪名扣牢,再把人速速杀了,好安抚蒙受惨重损失的亲信的家族。   随着一道雪白刀光划过,张元脖颈被利刃利落地割开,鲜血喷涌下,轰然倒地。   他们当初来时,是想着党项王的世子年轻气盛,怀有浓重野心,只要投其所好,定好糊弄。   ——却漏算了,既然是他们能轻易糊弄的程度,也极容易被别人所利用,令他们遭到惨烈的反噬。   除此之外,还有蔑视道义和臣格,所代表的冷血无情。   “书房里剩下的东西,都给我烧干净了。”李元昊嫌恶地踹了二人的尸身一脚,漠然下令道:“去查查,我掳来的那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若是假的,当场格杀;若是真的,我暂还有用,姑且留人一条性命。”   痛快地看着二人的惨状,对世子的怨气,也很快消散许多,几人迅速领命:“是。”   在党项忙着清理门户时,陆辞也已来到榷场,召来李超等人询问战情了。   李超正要开口,眼角余光瞥到正老老实实帮忙打扫卫生的狄青三人,不由一笑,主动道:“其中具体经过,还是由狄郎同知州你说罢。”   “哦?”陆辞挑了挑眉:“这是何故?”   李超并无嫉贤妒能之心,反倒高兴军中渐渐变得锋芒毕露的年轻一辈,闻言便将原本被众人耻笑的万胜营里特批入场的这三人,在战事时的优异表现,给大说特说了一遍。   见着李超手势,以为有要务,赶紧撇下手中事情前来的狄青几人,就将这番吹得天花乱坠的话,给听了个正着。   狄青:“……”   他无助地看了眼唇角含笑、正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瞧的公祖,只觉耳根滚烫、都快被羞耻心给烫熟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陆辞早已习惯了狄青在自己跟前就是一副小害羞的模样,笑眯眯道:“听闻青弟今日大发神威,斩敌无数,果真是英雄出少年,不容小觑啊。”   狄青被调侃得面红耳赤,半晌才轻声道:“……只请公祖莫再笑话我了。”   听出他话语里的讨饶之意,陆辞加深了唇角的笑意,倒是大方地放了他一马:“你们随我来一趟。”   狄青力持镇定,但耳廓上的高温,一时半会却是下不去的。   于是发现这个不得了的大秘密的高继宣,就忍不住边走边一脸惊奇地盯着那红通通的耳根瞧,直到狄青用杀气四溢的目光狠狠地瞥了他一眼,才讪讪地有所收敛。   杨文广在眼角余光瞟到后,就明智地回避了那处,只专心平复因战斗余韵而还显激烈的呼吸。   尽管已听李超大体汇报过一次战况了,陆辞还是极其看重奋战在最前头的这三人的看法。进到营房中后,他便逐一问过细节。   在听狄青客观评价党项兵勇力卓群,人人皆悍不惧死时,陆辞若有所思地以指节叩了叩桌面:“看来还是低估他们了。”   他虽早对两军较为悬殊的实力差距有所预料,但也没想到,在宋军占尽先机,人数上也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打这么一个令对方措手不及的反伏击,竟然还是让逃走了好几人不说,就连歼灭那千人部曲的效率,也是低得可怜。   若是李元昊在场,有主心骨在的党项兵定然更加棘手了。   思及此处,陆辞更坚定了要击败党项,收回马场的决心。   别看大辽和西夏对中原的瓷器与茶十分青睐,但对机要的军需物资的管控上,却是半点都不曾松过的。   那些令大宋耗费巨资购入的所谓良马,无一不是经过两势先行挑选后,看不上眼的残次品,且数目还少得可怜。   且不说宋人与党项、辽人间体格的天然差距,单是军需物资上,就有老大一截差距了,长久以往,哪儿还会是他们对手?   陆辞心念一转,笑问狄青道:“你在追击逃脱的那几人时,是怎么想到要喊出那么一句话的?”   即使精心勾画的计略失败,令李元昊的精锐部曲近乎全军覆没,这就注定了那俩汉奸没好果子吃,但有狄青喊的那么一句作为提醒,下场定然更加凄惨。   李元昊精明残忍,倒不见得那么好糊弄,但沉浸在同袍丧命的悲愤中、家室非富即贵的党项兵,需要的不外乎是个能宣泄怨恨的出口,根本不愿细究阴谋诡计。   既然这口气不能出在家族利益牵扯密切的李元昊身上,出谋划策的那两名汉人,就成了最好的替罪羔羊了。哪怕只为安抚身边部曲和家族势力,李元昊也非杀张吴二人不可。   “我只是,”狄青不好意思道:“原没想到会叫那残部跑了,既然实在追不上,总不能叫他们白跑了。”   陆辞不置可否。   说来简单,但单这份直觉和当机立断的本事,就不是一般人会拥有的。   在又对这大放异彩的三人进行一番褒奖,陆辞就让人回去更衣洗浴了,旋即将早已等候在外的滕宗谅召入,一同商量下一步。   滕宗谅激动地快步走进来,还来不及开口,便听到陆辞一句‘贴心’提示:“为免滕兄贵人多忘事,我还得多嘴提上一提——之前定下那场赌约,应当算我获胜了吧?”   滕宗谅原本满肚子对他神机妙算的佩服和夸奖,都被这话给生生的压了下去。   他眼皮一抽,没好气道:“你怎就惦记这个?”   陆辞厚颜无耻道:“接下来多的是要忙的地方,能从滕兄手里多抠几日休沐来,也是好的。”   他承认得如此大方,反倒让滕宗谅没话可说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决计不会赖账的,你便放一百个心吧。”   玩笑开完了,接下来便言归正传。   “大宋泱泱大国,讲究一个先礼后兵,”陆辞一本正经道:“然世子李元昊亲自领军,党项肆意破坏榷场,烧杀劫掠,公然掳走朝廷命官,不知礼仪为何。对如此胆大妄为的嚣张挑衅,是决计不能容忍的。”   滕宗谅顺理成章地附和道:“当即刻上报天听,联合北辽与吐蕃,对恣意毁约的党项,必须有所强硬表示。”   陆辞颔首:“在诏令降临前,我等当先断绝与党项的经营贸易,且于城中重金搜捕党项细作。”   明里暗里两张清单,现能一道清扫了。   实际上,陆辞不是不觉遗憾的。   毕竟他和曹玮一早便默认的是,制服党项的核心不在别的,还得落在李元昊头上。   这回在制定计划时,陆辞也犹豫了许久,看究竟是让李元昊顺利劫走王钦若后、再将其部曲清剿;亦或是不计一切代价,借此良机,暗杀李元昊。   李元昊一旦身陨,在李德明余下那些并不成器的子嗣中,势必围绕争位有一场大乱,而李德明本人虽能忍辱负重,到底匮乏魄力,再痛恨宋廷,也多半会不了了之。   只是这么一来,整个事件的性质便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在素来藐视党项的朝廷看来,陆辞仅为秦州知州,却自作主张诛杀藩王世子,破坏边境安宁,无疑犯了为臣大忌。   如在恨他入骨的李德明的强烈要求下,宋廷为维护邦交,会否将他这一罪魁祸首交出去,或是自行处置以平对方怒火的可能性,便不是一般的大了。   即使小皇帝定然会看在往日情分上试图袒护他,但诏书的签署,却需要通过三省的副署,而轮不到官家一意孤行。   一旦越过这条线,之前一直帮他暗行方便的寇准和李迪,都绝不会对此时而不利的。   陆辞固然不介意做好事不留名,但对牺牲式奉献还是敬谢不敏的。   现今的局面,虽放跑了李元昊这条真正的大鱼,也有打草惊蛇之嫌,意味着之后再难行刺,但纵其公然劫走朝廷命官的行径,无疑是一记狠狠打在宋廷脸上的耳光。   李元昊虽有些野心,也具备头脑,但对于宋廷真正无法容忍的高压线何在这点,还是了解得不足。   以往对远在汴京的宋廷而言,党项兵偶尔在边境上烧杀劫掠,滋扰平民,尚能靠不自近前、大可装聋作哑而容忍下去,甚至以宽厚的态度对待蛮夷引起的争端的话……   如今被冒犯的,却是奉了皇命去的堂堂尚书。   对于这点,朝廷哪有视而不见之礼?   就如陆辞所想的那般,当王钦若被当党项李元昊亲自派兵,于榷场中掳走的消息传到汴京时,瞬间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竖子尔敢!   群臣无比激愤,恨不得那犯下此罪行的李元昊小儿就在跟前,好容他们对其唇枪舌剑一番,羞辱得体无完肤。   饶是提前知晓了小夫子的谋划,赵祯此时一颗心也砰砰地剧烈跳个不停。   没想到小夫子说的都是真的,党项人竟真是如此胆大,浑然不将庙堂放在眼里了!   之前还多少猜出其中存在猫腻的寇准等人,此时则压根儿没往陆辞故意纵容的这一可能上想。   面对突然撕破脸的党项,再想想吉凶难料的王钦若,哪怕是平日与其势如水火、针锋相对的寇准,都没有丝毫落井下石的心思,而只有同仇敌忾。   倒是历来与王钦若一派的朝臣在震惊和焦虑之余,想也不想地就对陆辞攀咬几口:虽不至于直白地怀疑他与党项一方勾结寻机报复、消除异己,但一个督查不利的帽子,却是铁了心要扣上去的。   听他们信口雌黄,越说越离谱,原本还有些心虚的赵祯,都被活活气乐了,当场斥道:“在你们看来,究竟是救人要紧,还是先将陆秦州拿下定罪的好?”   听出一向温和好脾气的官家语带怒意,群臣不禁噤声。   将人镇住后,赵祯无意去顾及众臣那些浮动的小心思,径直点了几名最为信任的军机重臣和宰辅留下,便提前宣告散朝了。   半日后,由皇帝亲书,宰辅副署的一份份任命诏书,被快马加鞭地送往包括秦州在内、处于西北防线上的诸多州郡。   只是在陆辞收到这诏书之前,更早遇上的,却是一批西夏降将。   在局势极其微妙的此刻,身为李元昊表叔的赵山遇竟举家来投,不免让人起疑。   在官衙上下一致反对的时候,陆辞略作沉吟,还是决定派人前去,将为首的赵山遇单独请进了城。   滕宗谅一脸的不赞同,委婉道:“何必多此一举?不论是真是假,朝中自有定策,即使说服得了我等,旁人也是不愿冒这风险的。”   “正如你所说的,他不管是真降假降,都无关紧要。”陆辞莞尔:“重点只在于表明宋军的态度。”   如有弃暗投明者,是可不究的。   尤其赵山遇还与李元昊有亲缘关系,连其亲表叔都不赞同该人所作所为,光是这点,就可拿来大做文章。   不过,为防对方身怀武艺,或有行刺的歹念,自认十分惜命的陆辞虽不好使唤忙碌的李超,还是将狄青和高继宣从军中请了来。   二人虽生得人高马大,但从面容上看,很轻易就能分辨出年纪颇轻。   对精神紧张的赵山遇而言,也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压迫感。   果然,当满心忐忑的赵山遇被人请入城中,面见秦州知州时,看到对方身边还有两名护卫,在丝毫不觉意外之余,还悄悄地松了口气。   ——当然他并不晓得,就是那个一脸老实巴交、眼观鼻鼻观心的高瘦小子,凶狠起来能活活打死一头牛。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与其他党项人不同的是,赵山遇的的确确下定决心举家降宋,对陆辞所怀抱的自非恶意,而更多是紧张地进行观察。   陆辞一边优雅地沏茶,一边保持着大方的微笑,在将茶盏推过去前一直不发一语,给足了赵山遇平复下来的时间:“慢用。”   “多、多谢陆秦州。”   赵山遇与宋商没少打交道,虽谈不上精通,汉话着实算说得不错的了。   于是在接了茶后,赶紧以汉话向这位据闻说一不二的秦州长吏给道了谢。   听得他那口蹩脚的汉话,陆辞微笑不改,狄高二人则忍不住皱了皱眉。   ——公祖的党项话才学了一年不到,可比眼前这人要好太多了!   只是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分明操得一口流利党项语的陆辞,却未如他们想象的那般以党项语同人进行交流,而是面不改色地忍受着对方的怪腔怪调,甚至听得一脸认真。   倒是他们,若只是些常听好懂的话倒罢了,但凡碰到易混淆的那些,就得苦思冥想许久,才能靠着下文分辨出来。   在陆辞看来,赵山遇带来的党项贵族内的惊天消息,可比计较那口破汉话要重要上太多了。   按对所言,别看明面上的党项王还是李德明,但从几日前起,实际掌权的就变成世子李元昊了。   原来李元昊先是公然袭击榷场,掳走宋廷高官王钦若,又中了宋军埋伏,失了一千党项精锐……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不可能不惊动其父李德明。   李德明初初听闻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前不久尚且应了徐徐图之的,怎就眨眼功夫,大斧便落下去了?   还一下劈歪,狠狠地砸中了自己的脚!   对于李元昊年轻气盛才中了宋人奸计这点,李德明非但无法理解,只感到深深后怕。   他辗转反侧几宿,越发不安。   一方面是唯恐受了李元昊的连累,让自己多年来卧薪尝胆的心血皆付诸东流;一方面又是着恨极了对方不听劝解、还越过自己行事的出格做派,便起了废其世子之位的心。   尽管一直以来他颇以李元昊为傲,但此番榷场之祸,足见其之桀骜、已至藐视王权这一地步,着实触碰了他的逆鳞。   若还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话,往后族人哪儿还将自己这一党项王放在眼里?怕是干脆听从李元昊的号令了!   倒不如将元昊抢先一步交至震怒不已的宋廷手里,多半便可表明态度,算是有所交代,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以宋廷素来软弱好欺的做派,只要姿态放低,元昊也不至于真伤了性命。   只是打定注意的李德明,浑然不知,自己亲手蓄养、放纵出的这头豺狼虎豹,不仅洞察了他的心思,还将宋太祖登极前的那点猫腻弄得清楚,甚至还仗着比他果断狠厉这点,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赶在李德明集结精锐,要秘密拿下李元昊前,嗅到危险气息的李元昊已抢先一步,残忍地来了个将计就计,将最有实力同他争夺世子之位的弟兄暗杀不说,还将李德明本人重伤,软禁起来。   待包括赵山遇在内、深受李德明恩惠的那党项贵族得到消息,一切竟已尘埃落定了。   李德明生死未卜,人也不知在何处,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浑身浴血的李元昊漫不经心地坐在王座之上,自立为王,径直朝他们发号施令,部署分兵三路讨宋的事务。   且不说赵山遇根本不看好一直有野心勃勃的吐蕃环伺,辽国则摆明作壁上观的党项族人能否再抵御发怒的宋军,单是李元昊是夺了于他们有恩的前党项王李德明之位这点,就足够让他们对其心怀怨恨。   人心散乱,饶是自知犯了众怒的李元昊及时以杀止乱,也防不住赵山遇等人的离心。   只是旁人姑且要多犹豫一会儿,远不比赵山遇的坚决——他当晚就带上积存多年的财物,率妻儿亲属数十口及所属部落,日夜兼程地来到秦州城门下,孤注一掷地投宋了。   赵山遇自知所投的时机极为敏感,为取信于陆辞,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然而他所知西夏的军事情报到底十分有限,且因其出逃事泄后,李元昊暴怒之余,必定会对作战计划进行调整,以免再在宋人手中吃个大亏。   这也就意味着,赵山遇所提供的信息,大多无法再起用途。   陆辞对此自是心知肚明,却还是耐心地听完了赵山遇的讲述,末了还亲自起身,将人客气送出内厅。   等他重返厅中,就见狄高二人一脸凝重的模样,不由失笑,随口问道:“你们认为如何?”   狄青与高继宣对视一眼,狄青便率先回道:“回公祖,我与高弟皆认为,此人应是可信。”   “不错。”陆辞颔首:“我亦如此认为。”   若非李元昊直接夺了李德明的位,那李德明纵使再能忍,也不可能放任对方至如此地步,而势必要做出些惩戒的举措来。   只是李元昊这一手棋,从最后结果来看固然没有下错,但也不可避免地失了一部分民心了。   高继宣则一脸不怀好意地好奇道:“只不知权力更替后,那位王尚书可还好。”   对于李元昊的反应之果决,陆辞又非神人,自然未能预测到。   按常理推断,哪怕李元昊再想发战,也会因李德明的压制而不得不偃旗息鼓,而王钦若的安危也就能得以保障,顶多吃点苦头罢了。   能让朝廷不得不正视党项的野心和威胁,陆辞一番筹划的短期目的,也就彻底达到了。   却不料李元昊为保全己身,宁可选择弑兄伤父,以如此不光彩的方式上位——这也就意味着,他不得不靠与宋廷真正开战,来暂时抑制内乱苗头,再靠争取出来的备战时间,来紧急梳理内务了。   两国即将交战,被迫做了‘来使’的王钦若能否侥存,就全然取决于朝中到底有多少人想他活,愿意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了。   可想而知的是,急缺物资的李元昊,必然是要狮子开大口的。   他无奈道:“官家仁厚,定然不会弃王尚书于不顾……至于其他的,就得看王尚书的运气了。”   真说出来,正受苦受难的王钦若铁定不会相信的是:比起恨其时恨不得将其大卸八块的寇准,或是一直有心压制对方、不令其出头的王旦,他毕竟无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知晓源头还在宋真宗身上,对这位虽也有政绩、却在士林中声名狼藉的佞臣,并称不上太多厌恶的。   ……说白了,就连这场算计,也完全是王钦若自己莫名撞进来的。   哪里想到,人还能倒霉到这一步?   陆辞按了按发胀的眉心。   虽说只是备战,两国还将象征性地走一走交涉的程序,少则一年两年,多则三四五年……但发展过于急速,宋军中将才还处于青黄不接的地步,堪用的老将仅曹玮一人,也绝对不是他所乐见的。   不过反向看来,李元昊亦是手忙脚乱地面临着内忧外患,可比宋军要头痛得多。   这些话,当然就不好同狄青他们说了。   “好了,你们回去罢。只是这些天清查细作之事,你们既然略同党项语,便多费心些,有机会便协助一二,”陆辞笑着鼓励道:“青弟姑且不论,对舜举而言,这些功绩,事后都会被算在内一并上报的,记得卖力一些。”   高继宣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刚要说些什么,就被狄青给当机立断地拖着带走了。   陆辞好笑地看着二人,摇了摇头,走出内厅,刚回到签事厅,不由一愣。   不知从何时起,就有一群人静静地候在厅中,最前的是一列神容整肃的禁军,而为首者……刚好还是他认识的。   目光交汇的瞬间,仗着站在最前无人会看到自己,那人原本一丝不苟地板着的脸倏然化开,还冲陆辞飞快地眨了眨眼。   即使略微发福了一些,还是不难认出,就是与他曾有过两事之缘的羽林郎将齐骆。   真不曾想,连这种场合,都能乍逢故人。   陆辞微哂,瞬间会意,即刻整衣正冠,俯首等候。   诏令一至,要么是将他诏回京师去说明情况,要么是空降高官,让他顺利退居二线,专心辅佐。   若是前者,那还真不奇怪:毕竟将他召回京中,可是小皇帝念叨已久的话了,自己这回是无论如何也难推脱开的,还得为事情脱离掌控而向小皇帝请罪和进行说明才是。   若是后者,他亦是求之不得:得以留在熟悉的秦州这条前线上,以小皇帝和寇准等人对自己的厚待,会派来这一路的那位高官,与他不说相识,也多半会是脾性和理念上都颇合得来的人。   难道是曹玮?   这一念头甫一冒出,就被陆辞自己给否决了。   不大可能,朝廷此时只会盼着这位最顶用、也是老当益壮的悍将有分身术,一人掰成几瓣,每条防线放一瓣,而不可能会做出拆东墙补西墙的荒谬决策。   那么会是寇准,王曾,还是吕夷简那位被临时提拔上来的参知政事呢?   —— “秦州知州陆辞陆摅羽听诏。”   陆辞在心里不慌不忙地猜测着,低敛眉目,口中不急不慢答道:“臣在。”   许是朝野震怒,又知事态十万火急,在这封诏书中,那位杨知制诰并未过多展示风流文采,而只清晰明了地罗列出已由宰执副署的一道道皇令。   偏偏就是这么难得简练的诏书,陆辞却是刚听完第一条,脑子就嗡地一声炸开了。   “其一,任命秦州知州陆辞知定难军兼定难军路都部署,同时授予陆辞节度使头衔,待以降麻,赐旌节,铸节度使印,负责该路防务……”   陆辞满目茫然。   他做梦也想不到,根本没有什么临时委任来、好相处、说不准还认识的高官。   ——他那位一直巴不得将他使得跟陀螺似的好学生,趁机对他来了个破格擢升,直接趁乱力排众议,让他成了那高官!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赵山遇:宝元元年(1038)十月,蓄谋已久的元昊抛弃了宋朝赐封的各种官爵,在兴庆府(今宁夏银川市)正式称帝。十二月,西北前线才将消息报送到开封。面对这一事实,君臣不免感到愕然,因为就在三个月前,朝廷才处理完一件涉及元昊谋乱的棘手事件。此事原委大致是这样:   是年九月中,元昊的一位堂叔赵山遇(我这里改成了表叔,因为我觉得堂叔应该跟李元昊同姓才对……虽说李是跟着李唐皇室的,但也不该是赵啊?很迷)派人到金明寨(位于今陕西安塞县东南,延安市以北)请降。据来人说,元昊不久前召集境内部族首领聚会,商议分兵三路伐宋,凡有人提出异议,立即遭到杀戮。赵山遇因曾数次劝谏过元昊,惧怕被杀,所以打算归降朝廷,并愿意提供西夏内情。随之,赵山遇又与驻守金明寨的守将李士彬约定,由他率妻儿亲属数十口及所属部落来归,并将自己积存多年的大量珍宝寄放在李士彬处。   然而,当西夏降将举族抵达保安军(今陕西志丹县)时,该区域最高军政长官的延州知州郭劝却狐疑不敢接受。李士彬看到上司态度消极,也改变了主意,他为了私吞贵重的宝货,竟背信弃义地否认了与对方的协议。郭劝随即传令沿边守军不许擅自接受西夏降人,又向朝廷上奏反映了处理意见。于是,天子降诏陕北各地,如遇到赵山遇手下的人,当即令其返回,以免影响边境安宁。接到诏书后,郭劝便要遣返来人。此时,赵山遇告诉这位朝廷知州,自己出降前曾遭到许多亲属的反对,母亲为了不至于拖累他,竟让儿子烧死了自己,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能返回。但是,郭劝等人惧怕生事,又不愿相信元昊会撕毁数十年的议和条款,所以冷酷地拒绝了降人的恳求,最终还是派军队将他们押送出境。当赵山遇及家人被递解到西夏境内后,元昊率骑兵赶来,一阵乱箭将出逃者射杀。   正所谓“天无二日,地无二主”。以往藩臣骚扰边疆,甚至于烧杀抢掠,朝廷尚能容忍,以宽厚的态度对待这些不知礼义的戎狄,而其一旦自命天子,便是对本朝权威的对抗,自然就无法再宽恕下去。战争是政治的继续,朝廷与西夏的政治冲突既然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剩下的解决办法唯有一条,就是武力对付。   宋廷得到元昊称帝的确切消息后,立即做出了强硬的表示:首先,任命三司使夏竦知永兴军(今陕西西安市)兼永兴军路都部署,吏部侍郎范雍为延州知州兼鄜延路都部署及鄜延、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同时授予夏、范两位文臣节度使头衔,令他们二人分别负责陕西地区的防务;其次,向陕西和河东地区下诏,断绝沿边与党项的边境贸易;再其次,向各地诏告搜捕西夏间谍,有捕获一人者赏钱十万;最后,授予吐蕃大首领唃厮罗节度使官衔,赏赐财物,以动员其对元昊用兵。   第二年六月,宋仁宗再向天下传诏张榜,宣布削除元昊一切官爵,并招募人刺杀元昊,如有人能献其首级者,即授予定难军节度使之位;西夏境内各族首领有能归顺者,也予以推恩奖赏。看到这一诏书的文字内容,不知葬送了赵山遇举族性命的官员作何感想。(《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   2.节度使,观察使(称两使)等为正任官。而节度使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书令等虚衔,或宰相罢官到地方上带节度使虚衔,谓之使相,尤为荣耀(也就是寇准最后一直都想得到的最体面的退休职位,靠王旦说情得到):一般授予武官,但也可为文臣勋旧之加官。不列入常调磨勘,原以待边境立功者,殊不易得,素有‘贵品’之称,与遥郡官相对,俸禄丰厚。是名誉虚衔,和宰相平级。   元丰改制后为正三品。无职事。不必赴镇。待以降麻,赐旌节,铸节度使印。   哲宗之前不轻易授予,但徽宗时泛滥,有六名内侍都得过。   《宋代官职辞典》P33,p635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一板一眼地念完后,齐骆神情肃穆地将诏书交到了陆辞手中。   除此之外,二人间并无别的交流,陆辞手持诏书,目送齐骆板着脸将那一列骑兵带到驿馆去——既然诏书已然送到,他们便只需准备略做休整,待明日一早就启程回京。   待这一行人离去后,厅内只剩秦州幕职官,气氛一下热烈起来了。   滕宗谅完全未能认出齐骆这位在他打马游街时、有过一面之缘的郎将,且将全副心思,都放到不升则已、一升吓死人的好友身上了。   他故意发出‘啧啧’的声响,绕着陆辞转了几圈后,特意装作战战兢兢地行了个大礼:“秦州通判滕宗谅,见过陆节度。”   因陆辞平日虽于公务上十分严谨,却绝不是难相处的上官,甚至称得上平易近人,此时见长官高升,众人在艳羡之余,还因相距着实太远而生不起任何嫉妒的心思来,甚至打心底地感到几分与有荣焉。   于是轻易就被滕宗谅给带了节奏,也笑着深深行了一礼,重新自报官职,再同陆辞郑重道贺。   惹得陆辞很是哭笑不得:“滕通判不厚道,常好揶揄我,你们却跟着起什么哄?”   “得了得了,”滕宗谅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配合地打发人走:“待今日公务一了,以陆节度之慷慨大方,定会择一酒楼宴请我等,好容我等沾沾喜气,你们便不必太过心急了。”   众官吏笑应道:“尊者邀,不可辞。我等便厚颜先谢过陆节度了!”   陆辞失笑一声,到底没有反驳滕宗谅的话,而是顺着这话,受了这些人道贺的好心了:“别的不准带,只带上自己便是。记得同家眷说声,省得你们是尽兴了,却轮到我吃夫人的埋怨。”   听得陡然间一飞冲天,地位非凡,却待他们仍旧亲切如初的陆辞这般玩笑,众人心中一暖,嘴上只花花的应了。   众幕职官各归各位,滕宗谅还跟看什么稀罕宝贝似的,拿目光时不时‘骚扰’陆辞一番,直让定力颇佳的这位新节度使都受不了了,无奈道:“公文不看,老看我做甚?”   滕宗谅万般羡慕道:“若我有你这官运的一半亨通,真是死也无憾了!”   要不是陆辞是自己真心佩服的友人,他真忍不住得感叹,世上怎能有人顺成这样?   何止是文曲星下凡,根本是跃了龙门的那条鲤鱼精成人了!   早在当今官家登极,立即将昔日东宫官逐一进行提拔时,所有人心里都有所预料,认为陆辞将得的势必比那些官员的只多不少。   但随着陆辞一拖再拖,还赖在外头不走,群臣在笑他年轻气盛之余,也就渐渐将这事给淡忘了不少。   又哪里想到,一直对升陆辞官念念不忘、百般惦记的,根本不是陆辞本人,而是面上正经温和的当今圣上?   眼看着西北防线上,对党项的战事一触即发,在群臣激愤下也感到热血沸腾的小皇帝,却又记起了这茬。   备战数年,打仗数年……他早早准备好的开封府尹这一差使,不就又得被耽搁许久?   猛然发觉自己即将又白准备一场的赵祯很是发愁,鉴于无人可说,便更愁了。   当为筛选前去统领定难军的人选时,他更是愁上加愁。   最后还得亏他灵机一动,将二者合一,才叫问题迎刃而解。   ——此时的赵祯,正一边津津有味地想象着小夫子会有的意外神情,一边为长久以来的夙愿得偿而得意着呢。   陆辞没好气地在滕宗谅的背上捶了一下:“节度使名虽贵,亦不过是一虚衔。承蒙陛下厚爱,将其冠我名前,所为定然忧我资历与年岁具都过轻,难领一军防线罢了。”   也不知小皇帝究竟是怎么说服寇准和李迪这两位宰执,在这封堪称荒唐的任命书上署名的了——寇准还好说,但李迪素来偏谨慎些,岂会轻易同意?   不管赵祯此举有多超出他预期,既然木已成舟,他除了感念这份好意外,也只能全力以赴,迎难而上,只求不辜负众人信任,也不让如此倚重他的小皇帝在朝野丢脸了。   “节度虽虚,但新的实职,不也委派下来了?”滕宗谅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高高兴兴道:“能者多劳,陆节度领兵拒敌,多多担当啊。”   陆辞微眯着眼看他,半晌呵呵一声:“滕兄过谦了。你可是我不可或缺的左臂右膀,想必你的新任命,不日也将到来。”   滕宗谅:“……”   陆秦州登了那凌云梯,一下成了不得了的陆节度的大好消息,就跟插了翅膀似的,瞬间传遍了秦州州城的大街小巷。   有机灵的商贩,马上就打出了为庆贺陆秦州高升、货物折扣抛售的新招牌;又有聪明的歌妓,急急忙忙地捧着合适的曲谱,寻亲近的文人墨客,求还能入眼的道贺词;甚至有连手里伙计都当场抛下不干,兴奋得大吼大叫,惹来旁人善意目光的……   “陆节度能平步青云,其中还真有些道理。”   下榻馆驿的那一列传诏禁军,在民声还未彻底沸腾起来前,就被街上异乎寻常的热闹所吸引了,纷纷探出头来问询情况。   等搞清楚缘由后,他们在诧异之余,就只剩万千感慨:“他才知此地两年吧?民心便堪称鼎沸,着实叫不知多少人难以望其项背了。”   “那可不,”其中一人得意道:“陆节度曾在我故乡做过一阵子公祖,都调任好些年了,可直到现在,父老乡亲都还惦记着他呢。”   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毕竟‘若无陆节度,何来三元鸭’不是?”   本该再文雅不过的那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偏偏有个再最不文雅的‘饕餮’御赐名号,几乎快传得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那后来居上,颇受京城人士青睐的三元熏鸭,更是成了汾州最出名的特产之一。   “哪里光是三元鸭,”那人却不喜这似玩笑的话,认真纠正道:“我可听爹娘说了,当年若不是有陆公祖的大刀阔斧,地里庄稼全得叫飞蝗啃光不说,我家那二郎三郎,哪怕想上学也上不起,更没处上,哪儿像现在,大的念了几年出来,都能给官衙里的人做小吏的活儿了。”   齐骆默默听着部下们议论陆辞议论得不可开交,好几次想参与进去,却又觉有失架子,只有艰难忍住。   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能懂什么?   明明是他知道得最多!   如此反复几次,他终究忍无可忍,起身道:“你们歇着,随便做什么,只不可无事离馆。”   因这不苟言笑的上官一直沉默,以至于讨论得正热闹的这一队骑兵都无意中忘了他的存在,他这次猛然出声,全体便是一惊,赶紧应是。   齐骆随意点点头,回房换了身不惹眼的便服,径直出馆了。   他之前一身戎装,且神容冷肃,现气质与着装具是大变,猛一眼看去,鲜少有人能认出来。   他却没在街上闲逛,而是直奔去过一次的衙署,准备同难得见上一面的陆辞叙叙旧。   结果还没到地方,就见身着官服还未来得及换的陆辞迎面而来,面上挂着轻松自如的微笑。   左边并肩走的是方才见过的滕通判,身后还轰轰烈烈地跟着一大串官阶各异的幕职官,俨然众星拱月之势。   齐骆:“……”   许多年不见,怎排场越发大了?   不可避免地想起当年自己率数名金吾卫,就是专门替陆辞开路的经历,他下意识地就想躲躲。   殊料一路应付路上百姓道贺都快应付得脸上笑容发僵的陆辞,眼睛却是忒利,一下就发现了他,并故意唤出声来:“齐兄!”   这一唤,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朝齐骆投来充满好奇的注目礼。   齐骆险险绷住脸上的平静,不欲在万众瞩目中走近前去,只站在原地局促地点了点头,极艰难地受了节度使这一句‘兄’。然后赶忙道:“辞弟既忙,我便下回……”   “齐兄这是哪里的话,”陆辞笑容炫目,温温和和道:“不过是诸位客气,非要同我道喜,才与我同行。若齐兄不嫌,你我难得一聚,不若也陪我去酒楼一趟吧。”   齐骆哪里是陆辞对手,莫名其妙地就应下了。   滕宗谅酸溜溜地冷眼看完全场,着实认不出这位十分眼熟的高大青壮,到底是哪个‘齐兄’,倒是越看越觉得像刚来宣读诏书的那位郎将。   他扯了扯陆辞的袍袖,将人往边上带带,压低声音问道:“这不就是刚来念诏的那位齐郎将?怎又成你老相识了?该不会是与我们同榜的哪位同年吧?”   陆辞莞尔道:“你没认出他来吧?当初他辛辛苦苦地领着金吾卫,帮我等打马游街开路时,你可也在呢。”   滕宗谅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却未恍然大悟,而是震惊。   那么薄,那么远的一层关系,能记得就不错了,居然还能维系到称兄道弟的地步?   瞧方才那架势,不光是别人,连他都被唬住了,只以为二人多熟稔呢!   滕宗谅心情复杂地看着陆辞,心里登时肃然起敬。   单是这份经营人情往来的用心程度,就令人望尘莫及,是他无论如何拍马都追不上的。   难怪陆辞能平步青云,而不是别——   陆辞笑着补充道:“更巧的是,那回之后没过多久,我便与他因修渠之事再有交集,之后便多有往来了。”   滕宗谅:“……”   还他刚才多余的佩服来! 第二百五十章   因明日还要照常出厅,即使陆辞很是慷慨大方地将人领到了城中最气派的酒楼——静然居中,这些个正矜持地轮流冲伙计报所好吃食名字的幕职官们,都默契地绝口不提半个‘酿’字。   见他们自有分寸,却显拘束了些,陆辞玩笑道:“来前看诸位皆是气势非凡,怎到了该痛宰肥羊的关键时刻,反倒斯文起来了?”   这话一出,当场把原还束手束脚着的职官给逗笑了。   滕宗谅眯眼笑着,毫不客气道:“那可不?要只靠你们所点的这点菜式,怕是还喂不饱陆饕餮……喔,失敬失敬,陆节度一人!”   陆辞气定神闲地一笑。   他知晓滕宗谅虽是有意配合自己,但也存在借机故意调侃自己的事实,于是并不接茬,却是果断地一脚踹了过去,叫那多嘴的促狭鬼夸张地大叫一声。   两位顶头上司都表现得如此平易近人,众人很快也没了不敢开大口的小怯,渐渐敢趁这个难得的好时机,点几道平日只敢望价兴叹、不敢拿微薄俸禄来作尝试的精致菜肴。   饶是负责记菜名的伙计足有五个,也绕了好几圈,费了好些纸,才将点单全记下来。   最后轮到在主桌的陆辞、滕宗谅和齐骆三人时,陆辞不慌不忙地冲齐骆一笑:“齐兄先请。”   齐骆略显局促地询问伙计几句,意思意思地点了俩道菜后,又小声问了问价钱。   在听闻自己随意点的那两道菜肴,加起来竟要近三贯后,齐骆当场就感到后悔了——分明是个小地方,怎要价跟京里最大的樊楼似的狠?   区区两道菜,加起来都快顶上他月俸的两成了。   滕宗谅倒是真最不客气的一个,报起菜来滔滔不绝,眼都不眨。   连陆辞听到最后,都忍不住嘴角一抽,睨他一眼:“你这豪爽劲儿,还真是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别人再放开,也就是拿着柳叶飞刀稍微削上一点油皮。   反观滕宗谅,肩上则是扛了好一把屠龙刀,刀刀见肉。   滕宗谅与他相处久了,也越发精通了脸厚如城墙的油盐不进,闻言面不改色:“若辞弟身是女娇娥,肯做我内人的话,我定是求之不得哩。”   他知陆辞是个好吃食的,又难得有机会‘铺张’一次,哪儿有错过的道理?   况且节度使的月俸,可是众所周知的至为优厚:初初仕官,便先发半月俸。   待到月底,单是一整份月俸料钱,就有惊人的四百贯了。   除此之外,还得算上半月给禄粟一百五十石,元随衣粮是足够五十人的份额,再按岁给盐七石,每逢春、冬赐绫三十匹,绢四十匹,绵一百两,炭两百秤,供给马料等堪称数不胜数、杂七杂八的其他供奉。   哪怕不算上小皇帝日后多半会私下给的赏赐,陆辞也完全称得上是富得流油了。   毕竟他远在家乡的娘亲自有小本营生,大可自给自足,三不五时只惦记着给他供钱,根本不需他赡养。   而陆辞自家后院,更是轻松得很——无妻无子,亦无蓄养家妓的奢侈习惯。健仆统共只聘了八人,哪怕算上厨娘和小婢,也仅十二之数,远不及京中一寻常富户中会仆从的数目多。   滕宗谅的俸禄,则是典型的比下有余比上不足,加上他有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平日就难攒下几个子儿来。   得亏有他夫人精打细算,才能舒舒服服地养活一大家子人,当然是赶不上陆辞独个逍遥的滋润了。   越是了解友人的丰厚俸禄,滕宗谅就是既骄傲欢喜,又倍感心酸。   同样是出仕三资未满,一个已得了最极的誉衔,前途无量;其他人则还载浮载沉,为资满磨勘轮转而费尽心思。   听了滕宗谅这厚颜无耻的回应,陆辞毫不色变,不假思索地回道:“若我真是女娇娥,多半也轮不到滕兄来求娶罢。”   滕宗谅哼哼一声,还想反驳几句,但在忆起锲而不舍地追着陆辞写了八年多的词,都已成了京人眼中最深情不渝的那位‘柳娘子’,登时就服气了。   “不过,辞弟啊,你也是运气好啊!”滕宗谅一本正经地拍了拍陆辞的肩,当好友疑惑地看回来时,诚恳万分道:“若是你我并不相识,只怕你早叫我恨得套一布袋,上街痛打一顿了。”   人非圣贤,试问面对前程好成这样的同年,哪怕明知对方是有真本事的,又有谁能忍住不嫉妒?   陆辞眯了眯眼,盯着他还搭在自己肩膀的手看,皮笑肉不笑道:“呵呵,滕兄说笑了。”   ——看在自己的确一夜暴富的份上,这回就大度一些,暂时不跟滕老兄计较。   明明话里没什么不妥,滕宗谅却被笑得生生一激灵。   他讪讪地收回了手,目光移向别处,假装在看窗外风景,方才仿佛无事发生。   一直纠结菜钱的齐骆,这会儿也终于缓过劲来了。   只是意识到自己简单点的那俩道能贵成这样后,穷惯了的他更忍不住替陆辞心痛起那长得触目惊心的点单来。   “你虽是戏称我一句齐兄,但,”他悄悄地摸了摸硬邦邦的口袋,稍有了点底气后,轻声同陆辞道:“你那一会儿若钱不够,我这还有五贯,能稍微帮你垫垫。”   陆辞微微一讶,捕捉到齐骆眼里那货真价实的担心后,不由莞尔一笑,不作其他解释,而是直接接受了这份好意:“如有需要,我定不推辞。再次就先谢过齐兄了。”   齐骆轻轻舒了一口气,小幅地摆了摆手:“应该的。”   等菜肴如流水般被伙计呈上来后,众人又开始了矜持。   陆辞这回不再多劝,只简单说了几句后,就笑着率先举了筷。   滕宗谅紧随其后,以难得的凌厉架势下手,很快就将看上眼的菜肴堆满了身前的小碗,又好心地推了推还傻愣着似的齐骆,语重心长道:“齐老兄,斯文可千万别挑在这时候,当下手时便下手啊!”   齐骆满心莫名其妙,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举箸时仍是慢慢悠悠的,有些踌躇。   不过没过多久,他就深刻明白,为什么滕通判要专程提醒这么一句了。   别看陆辞伸筷的次数令人并不觉多,动作更是优雅漂亮,时不时还与周边人笑着搭几句话……可盘中菜肴,很快就以惊人的速度在不住消失。   份量最少的那几盘,已彻底见底了。   ——显然,仗着这次是自己结账,又难得有大快朵颐的机会,陆辞可谓彻底放开了胃口。   但凡注意到这点的,都似齐骆一般震惊不已。   陆辞当年能在闻喜宴上、天子跟前都依然故我,现几年下来,脸皮厚度只增不减,又哪儿会在意这点惊奇目光?   他仍是稳稳当当,一面同滕宗谅说笑,一面斯斯文文地扫荡着桌上菜肴。   饶是最了解他战力、从头到尾就没松懈过的滕宗谅,也渐渐落了下来,压根儿就跟不上他扫盘的速度了。   所幸陆辞还算厚道,在将主桌的菜式用得七七八八,自己也有九分饱后,很是满足地又招来伙计,将这一桌的菜重新点了一遭。   这才免了其他人在瞧得目瞪口呆之余,还得饿着肚子回去。   等到结账时,这几桌的开销果真很是惊人,足足去掉陆辞一百六十多贯。   这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将齐骆一行人所捎来的、为初仕所得的那半月俸银,给用得所剩无几了。   看着笑得合不拢嘴,不住朝陆辞点头哈腰的掌柜,在意识到自己将陆辞宰得这么狠后,哪怕是对亲友惯来大方的滕宗谅,也感到几分心惊肉跳和后悔。   在静然居前众人各散后,他偏偏与陆辞的宅所所在颇为顺路,令他纵使想避风头也难。   别无他法,他唯有一路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对方说着话,一边借着两边街坊的家中灯火,偷偷打量友人脸色。   陆辞却毫无发难之意,和颜悦色地同他聊了一路赵山遇的事:“赵山遇来投之事,明日你记得寻个时候,将你那份奏章写好,好连我的谢恩折子一起都让齐郎将顺路送去。”   齐骆虽是军旅中人,至今仍在蹉跎,但却待他真诚,陆辞自也愿投桃报李,行个举手之劳,予对方多个在官家前露脸的机会。   毕竟官家前脚才下了折子,召降李元昊帐下愿意归顺的首领,这后脚就有个在党项族中颇有话语力、还同李元昊沾亲带故的赵山遇来投,于士气定会大有助益不说,刚力排众议、将他提拔上来的小皇帝也好更有底气些。   滕宗谅点了点头:“干脆不等明日,我今晚就写好,免得被别的急务临时耽搁了,误了这事。”   陆辞莞尔:“你有这意想,自是更好。”   又随便聊了几句家常,他便极自然地在滕宗谅的家宅前与其分了手,旋即悠悠然地回自家去了。   ……真不计较了?   唯留滕宗谅胆战心惊地目送他一阵,才满腹狐疑地进了家门。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笑得满面春风的陆节度使,很快就让底下人见识到他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   备战期间,本就匮乏人手,现仗着他们吃人嘴软,陆辞更是使唤起来毫不客气。   只要是参与了那场宴席的人,都被他安排了十分冗重的任务,成天忙得脚不沾地。   但即使是累得昏天黑地,私下里对夫人叫苦连天的滕宗谅,每日在官衙里都攒着一股拼劲,断然不愿叫从那日起、干脆就宿在衙署里的陆节度使失望了。   ——唯一享受着这种忙碌不堪的状态的,在绷紧一根弦的秦州城里,恐怕就只剩狄青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由于狄青早早与公祖商量过,定下了回京后再通过制举,走‘挂文职之名兼武职’的路子,哪怕他这几年来建功颇多,却都只在陆辞递上的奏疏中记着,此时安安静静地躺在小皇帝的某个暗屉中,等着重见天日。   在旁人眼中,他还赫然是一介白身。   幸有战场上亲手拼杀出的战绩在那摆着,他虽于明面上并无一官半职,众人却都默认了他行郎将事,掌控万胜营的举动。   而一说到万胜营,所有兵士们对他们的看法,具都换了个样了:这还得从上回,以狄青为首的万胜营的数名兵士,参与进榷场伏击中的优异表现来说起。   铜面小将骁勇善战,众人也已见过几回,不至于大吃一惊,但对平日吊儿郎当的高继宣,和沉闷得一脚踹不出半声来的杨文广也大放异彩一事,则彻底出乎了他们意料。   原来万胜营不全是不中用、还好挑事的纨绔子弟,人固然心高气傲了些,却不乏真有几把刷子的。   当一直暗暗瞧不起万胜营这群惹事儿的怂蛋的兵士,开始忍不住对他们略作改观时,敏锐察觉到这一点的万胜营兵士,精神气貌也变得截然不同了。   这变化虽称不上翻天覆地,但任谁都看得出,平时只井水不犯河水的两派人,渐渐增加了相互间的交谈,而万胜营的兵士在营房里行走时,也不再刻意避开或无视他营兵卒,而是昂首挺胸地慢慢走过,面上也带了点笑。   在感到与有荣焉之余,狄青也发现,对底下人训练起来时,他们也变得更有劲头了。   尤其是昔日同高继宣关系最为密切,却因对方那回趋利避害的直觉发作,躲开了几次触犯军法的邀约而渐渐疏远的那几个纨绔,在听闻高继宣那亮眼表现后,心里就攒着一口难服的气。   就凭那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还口无遮拦得很的高家衙内?,   既然高衙内能行,那他们肯定更行。   对万胜营里逐渐弥漫开来的暗中斗劲儿的气氛,狄青第一时间便发觉了,且毫不犹豫地加重了日常的兵练。   平时能让这些衙内们叫苦不迭,想方设法逃避的苦头,这回却闷不吭声地吃了。   狄青也不多鼓励他们,或是作出任何允人上场的承诺,只抓紧机会,将他们狠狠操练。   他的理念很是简单:既然不想混日子,而有心出人头地了,就脚踏实地地先得把本事学扎实。   否则上战场后,敌军只会想要他们的命,而不会好心教他们打仗的技巧。   届时不掉脑袋就不错了,还拿什么去争得功绩?   狄青更清楚的是,这批人背景非富即贵,极少是街上被捉来充数的贫家子,自己的身份又是个不好言明的……起初靠军法立威,那是不得以下所为,还是得亏了有公祖镇场,替他料理善后。   换作平常,倘若因他出了什么差错,叫公祖受到什么责问的话,他怕不得悔得用脑袋磕墙去。   同样对现状感到满意的,其实还有赵山遇一部。   在确认得到在秦州说一不二的知州陆辞接纳后,追随他的一干族人立即就被一一核查身份,放进了城,由陆知州下达文书,临时安排进了驿馆住下。   当然,每日都有数十秦州兵轮流在外看守,若有进出,必要派人跟随,但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   对此举为何,双方都心知肚明:这半是看管,半是保护。   对确实是真心来投的赵山遇一部而言,必要的出入从来不会受到拒绝,衣食住上的供应亦是颇佳,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   况且,有宋军日夜护着,他们既能自证清白,也可避免受到心胸狭隘的李元昊所派刺客的加害,故而对这一安排十分满意,只静心等待陆秦州的下一步安排了。   ——七日后,小皇帝就收到了齐骆一行人快马带回的奏折。   仅是飞快一暼,他的眼睛便亮了。   这是熟悉的小夫子的字迹!   等不及明日上朝,也顾不上请来还在议事厅的寇准等宰辅,他先让齐骆在外殿候着,就迫不及待地拆了火漆,展信读了起来。   他这一石二鸟之策,一定会得小夫子的夸奖吧?   满心期待的赵祯浑然不知,他唇角已挂着难以掩饰的灿烂笑意。   等读完这封不长不短的信件后,他先是为文字中揭露的党项内乱之事感到惊愕,又为李元昊对其父兄的残忍冷血感到厌恶,但读到后半段后,就只剩下雀跃不已了。   果真得了小夫子的表扬,且小夫子也全然未让他失望,甚至,还争气得让他惊喜万分——这不,诏令刚一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功收服了在西夏颇有份量的部族长赵山遇!   此事宣扬出去,定然能极大程度地打击西夏的嚣张气焰,动摇李元昊那本就来路可鄙的王位,抵消王尚书遭掳的影响。   而且陆辞办事这般雷霆得力,无疑是对他能力卓越的强力佐证,原本对自己的一意孤行颇有微词的那些朝官,也不可能再厚脸皮说得出诽议对方的话了。   尽管不难猜出,这刚好撞上的时机,多半只是巧合,但素来对陆辞信心满满、偏心而不自知的小皇帝,还是毫不迟疑地将功劳扣到了小夫子的头上。   若不是小夫子治理秦州有方,外交得当的话,就赵山遇这惜命怕事的性子,还会敢来投么?   即使投了,又为什么非投秦州?即便投了秦州,如果小夫子不是魄力十足,又岂敢在诏书到来前,就先将人安顿下来,却不是为免生事、平白招人口舌而把人直接撵回去?   最重要的,还是小夫子与我虽分别多年,天各一方,师徒间却仍是默契十足啊!   赵祯喜滋滋地将这封他眼中的表扬和长脸信给反复读了几遍,才恋恋不舍地重新叠好,轻咳一声,正色交给因目睹全程而脸色微妙的内臣:“将信送到议事堂去,让李、寇、丁相公过目。”   内臣赶紧垂首应令。   赵祯定定地坐在椅上,出了一会儿神,忽道:“你们都先退下吧。”   内侍们面面相觑,不敢开口问询,便应声退出殿中了。   等确定所有人都退出里殿后,赵祯再不去抑制一直上扬的嘴角,勉强趴到在身前案桌上,身体不住颤抖的同时,发出一阵阵克制的笑声。   ——登上极位已有数年,他可总算将小夫子好些年来纹丝未动、甚至还明着平调暗着降了的官位给‘嗖’地升上去了!   一想到这点,赵祯按捺不住兴奋,轻轻锤了锤桌子。   不仅如此,他还光明正大地加了俸禄,再不会让小夫子捉襟见肘,可怜巴巴地只能盯着一道羊头签就得浪费那么多羊头的寇相公瞧,而完全有条件品尝更多精致和昂贵的吃食了!   此时此刻的陆辞,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一来为免小皇帝为难、二来是有心将手头要事亲自做完的做法,叫官家都快憋疯了。   他正深情地握着王韶的手,一脸叫滕宗谅牙酸的依依不舍。   在他屡屡举荐下,于边关建设、军略配合、筹措物资方面,具都才干卓越的王韶引起了庙堂的注意,在小皇帝的大力推动,以李迪为首的宰辅的支持下,王韶被调去渭州,成为原渭州州城、现越发荒废的古渭寨的长官。   此官职的任命,可谓石破天惊——以王韶那十分有限的资历,仅靠陆辞呈上的奏章中所陈述出其功绩和发挥的各种作用,就真能肩负起协助镇守渭州一带防线的曹玮将军,再要单独整顿出可供统领一军的的重任吗?   要不是所谓的古渭寨,此时只是荒芜和混乱一片,全得靠王韶白手起家,不然朝堂绝对要闹翻天了:前有陆辞,后来王韶,简直是视资历于无物!   陆辞难掩可惜道:“我虽知就此一别,便是雄鹰飞腾之始,然少了一知心知底的左臂右膀,我心里也着实难过,真是舍不得放人啊!”   他固然不愿意暴殄天物,让明珠暗藏,但从此身边少个得力助手,为此难过,可不也是人之常情么!   王韶被夸得满脸泛红,简直要无地自容了,赶忙摆手:“陆节度过誉了,下官当不得,真当不得。”   陆辞又盯着他叹了几口气,终究没说出更让王韶窘迫的话来,而是语重心长地最后叮嘱道:“万事切记厚积薄发。虽说能者多劳,但你务必先保全自身,才可为民谋福祉。”   王韶心里一暖,冲陆辞心甘情愿地深深一揖:“……陆秦州赏识、提拔之恩,下官没齿难忘。只望不负所望,有日重逢,再在陆秦州指派下冲锋陷阵了。”   “是么?”陆辞莞尔一笑:“我倒更愿早日见你与我并驾齐驱,开疆扩土。”   听到心心念念的‘开疆扩土’一词,王韶心绪不禁激荡,面上虽还矜持着,嘴上已不再推辞了:“陆公所言,亦为我愿。”   陆辞心情复杂:“……”   虽说以他目前这节度使的头衔,被尊称句‘公’,绝对也当得起……   但冷不防地被这么一叫,怎么就感觉跟莫名老了三十岁似的?   亲自送走调职渭州的王韶后,陆辞回到官衙,重新翻看起将被增派至秦州辅佐他的新官吏来。   遗憾的是,粗略一扫后,发现竟没一个眼熟的。   “若是朱弟也来就好了。”   陆辞惋惜道:“他往日所陈军略,不乏出彩可行之处,若此埋没,实在可惜。”   话刚说完,他越发感到怦然心动。   唯一让他有所顾忌的,便是范仲淹好不容易考入清贵馆职,且以当今官家爱才的做派,按部就班地晋升,决计是最为稳妥的。   毕竟柳朱二人不似滕宗谅这般,因只是同进士出身,本身就注定要在地方上轮转……否则陆辞倒不介意厚着脸皮,向朝堂设法讨一两个小官来协助,却不愿意会因此妨碍了友人的前程。   历史上的范仲淹,的确是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志,而青史留名的名相。   但他所认识的,却是自微萍时便相识、有血有肉的朱弟,而不是那位经心智成熟、经多年宦海沉浮、千锤百炼出的范仲淹。   陆辞是绝计不愿,靠着史书得来的那一星半点的了解,就先入为主地断定人的志向,从而妄自决定人的命运的。   “简单得很。”滕宗谅听完他的顾虑,不由挑眉,径直道:“你去亲自试探朱弟,看他意愿如何再行事,不就两全其美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经滕宗谅这么一劝,本就心动的陆辞便下定决心,当即修书一封,连夜派人送去,然后静待佳音。   滕宗谅见他听从建议后,不由抿唇窃笑。   他心道,别看辞弟瞧着对诸事皆有成竹在胸,琢磨人心上亦是游刃有余,偏偏对身边人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从辞弟决定写信的那一刻起,这事儿便是板上钉钉的了。   朱弟虽是个不好言语的,但心里对辞弟有多推崇尊重,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姑且不说,奔边关赴军机要事,本就为历来胸怀大志的朱弟长年所愿。   单是‘陆兄盼得我一臂之助’,‘我可为陆兄所用’这两点所象征的巨大诱惑,朱说就绝无可能说出半句推辞了。   陆辞浑然不知滕宗谅所想,在将给朱说的信写好后,便又往王韶家中去了。   在他看来,渭州于西北防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虽有曹玮将军这一堪称百战不殆的老将亲自镇守,但地势素来易攻难守,为李元昊所垂涎,是半点错漏都出不得的。   王韶的出众才干有多难得,曾得其这两年来协助的自己,无疑是最为清楚的。如若出半点差池,那不止是他将这一宝贝臂助拱手让出的心意付诸东流,于这方面鲜有良才的宋廷而言,亦是莫大损失。   既然如此,为确保对方安全,他索性派出一队兵士,一路调用军中良马,只为尽快护送王韶赴任渭州。   听得陆辞这一决策,本来已收拾齐整,预备明日一早便启程的王韶,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地方官受诏调任时,无一不是静悄悄的自行来去,就连车马都得自费,不得轻易动用驿站物资,更何况是这么大的阵仗?   “下官多谢陆节度美意,只是这、这万万使不得。”   王韶受宠若惊之余,赶忙婉拒,直道与规矩不合。   陆辞却是心意已定,坚持道:“非常时机,自需非常对待。你亦不必担心旁人说道,待送你出城后,我自当向官家仔细言明此举缘由。”   说得仿佛很是轻易,但王韶才被调离京中不久,对其中暗潮汹涌甚为了解,又哪里看不出,这份承诺背后藏着的,是一份沉甸甸的、溢于言表的真挚看重?   王韶满心感动,欲言又止一阵,干脆深深一揖,大方受了这好意了。   滕宗谅酸溜溜地在边上瞅着这一幕,等陪着陆辞从王韶家离开后,才幽幽道:“好个多情郎啊!”   陆辞不知正思索着什么,闻言亦无反应,半晌才回过味来,哭笑不得地冲斜睨他的滕宗谅道:“你在边上看半天,不见发表什么意见,现在就想说这?”   滕宗谅挑了挑眉。   若非太过逾越,他都快觉得辞弟跟个风流多情、雨露均沾的……似了!   再转念一想,就后知后觉到自己也不过‘沾了雨露’没多久,滕宗谅不禁撇了撇嘴。   他岔开话题道:“辞弟既有意将朱弟喊来,何不连柳兄一道邀了?否则一让柳兄得知辞弟厚此薄彼,京中定又要有一阵子的话本戏曲共一色,柳娘与陆郎齐飞,难有宁日了。”   可想而知的是,要让柳七知晓,受到邀约的仅有朱说一人,他却被撇到一边的话,那恐怕得被气得七窍生烟,使劲儿折腾。   陆辞嘴角一抽,毫不犹豫道:“若真让他来了,那才叫永无宁日。”   地偏谣言远,仗着被柳七闹得最轰轰烈烈的汴京相隔颇远,‘谣言’影响不了多少,陆辞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横竖等他资满被调任回京时,那些个一度沸沸扬扬的传闻,也早该风平浪静,泛不起多少波澜了。   可要是让创作欲旺盛,还老爱拿他做调侃目标的柳七来到跟前的话,那恐怕不出三日,‘柳娘子’与‘陆郎君’的凄美爱情,就要传遍城中的大街小巷了。   滕宗谅仔细一想,憋笑道:“还真是这般。”   陆辞之所以不愿将柳七也搅和进去,除却半玩笑的这条缘由后,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与成日埋首案卷、无意四处交际、满心牵挂都是国家大事的朱说相比,词赋卓绝的柳七在清贵的馆职可谓如鱼得水,八面玲珑。   凭他那挥洒自如的写词谱曲的本事,又主要围绕着名扬天下的陆三元这一挚友,净写些令人忍俊不禁的趣词,全不落入哀叹妓子伤情的艳俗,即便手中并无甚实权,却极快地成为了各馆中最受青睐的邀约对象。   但凡有举办雅集、宴饮或诗会的,不论与柳七相熟与否,都必定要发出帖子,争取将人请来。   若能让柳七心甘情愿地写上一两首词,那更是面上增光了。   二人正谈论着,远在汴京朝堂的百官眼里,则又疯了一个。   一个刚刚及冠便于三年前那场科考中折桂,追随其兄张奎脚步,夺得二甲进士及第的出身,注定要前途无限光明的张亢,竟连续十多次上疏官家献西北攻守之计,还表明愿身先士卒,主动请求弃文从武。   若只为哗众,那在一回两回后,官家一旦表示愿意认真考虑其策了,多将见好就收,以免过犹不及。   但张亢这多达十数次的上疏,令百官难以理解之余,也清楚他是真铁了心了。   散朝之后,赵祯一手支着一侧下巴,歪着脑袋,盯着那摞起来厚厚一叠的折子,颇为发愁。   ——这朝堂究竟是怎么了?   要数武官中最为显赫的,当数张耆与杨崇勋了。然而这俩人大腹便便,不碰弓马多年,只仗着是曾服侍先帝、颇得宠信的旧臣,平日将威风气摆得十足。   只要一提真上战场拼杀,这两人立马就大惊失色,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即使惹得旁人耻笑,他们也因极为惜命,一点都不肯松口,大不了当个缩头王八,避避风头也就罢了。   若非还有个曹玮撑场面,单是看这俩人的那副酒囊饭袋的窝囊相,都能叫小皇帝倒尽胃口了。   然而曹玮年事已高,尤其在其母病逝还被迫夺情后,就一心盼着回京与家人久住,三番四次打折子,只求不再沙场戎马。   但武将中目前还无人可用,他纵满心愧疚,也无可奈何啊!   反倒是文臣之中,先是有个最爱往局势凶险的边境跑的小夫子,再有意气风发,自动请缨的王韶,现又有个生得个头魁实的新科进士张亢闹着要弃笔从戎,一个个前赴后继,满腔热血……这,是不是该调转头来?   赵祯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幸有陆辞同他上课那大半年,赵祯再不是双耳只闻圣贤书,顶多再习些帝王心术的闭宫太子了。他清楚,尽管官阶上虽瞧不出甚么不同,但大宋立国之初的祖训在那摆着,武将的前程,终归是不比文臣的好。   对此,他纵感到惋惜和无奈,也知不可轻易触碰。   于是面对头跟铁打过似的,非要往烽火狼烟处钻的张亢,他正因爱惜对方才干与前程,反而不想叫人如愿了。   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金榜题名,得了二等的璀璨前程,怎血气上来,就跟个莽夫似的横冲直闯?   赵祯拧了拧眉,决定将此人折子暂且压下,好让张亢头脑冷静一些。   谁料张亢候了几日不得回信,以为未达天听,已然石沉大海,便激动得再连上几封。   经中书省那议事堂一趟,饶是赵祯有意压了这么些天,也再瞒不住了。   寇准见了这奏疏,不由乐了,特意寻官家来问上几句。   赵祯一听又是张亢,不由一个头两个大,摆手道:“他再递折子,就让他兄长用家法好好教训教训他。”   寇准却道:“此人性豪放,且有胆识,颇通军法谋略。如今朝中正紧缺将才,其不厌其烦地陈情制敌之策,官家何不遂他心愿?”   赵祯支支吾吾,不好陈明原因。   寇准盯着官家看了一会儿,心下了然,微微笑道:“官家恤臣下,为臣下之幸;然臣下食君之禄,自当以国事为先。加之此人好功名,容其转为武职,若是个有真本事的,倒不失为一桩好事。”   武职虽不比文职清贵,但却有逢战乱则晋升飞快的优势。眼下西夏狼子野心毕露,又有崛起之势,战事一触即发。倘若张亢真如他上陈的计策那般能耐,又能把握住这一时机,定能飞腾直上,便不似文臣那般需慢慢等待磨勘轮转,而得快上至少十数年。   况且,就寇准所了解的张亢的脾性,与其兄张奎的截然不同:虽为兄弟中的小弟,但张亢不仅个头生得高大魁梧,性情上亦是粗犷,颇有几分侠客的豪放不羁,与士林所推崇的儒雅清谨背道而驰。   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受暗中排挤,说不准就这般默默无闻下去了,倒不如奋起一搏。   想必张亢能下定决心反复上疏,也是权衡过此中利弊的。   对于性情这点,赵祯倒是不甚了解。   听完寇准所言,他抿了抿唇,默然良久后,轻轻颔首。   寇准早已猜出,心肠柔软的小皇帝定会意动,见此笑道:“若官家还不放心,大可将他遣去陆狡童那。陆狡童不是刚将一得力助手荐去渭州独当一面,身边正缺人么?把张亢派去,一来可由狡童亲自检验,看是否有真本事;二来可解了狡童乏人可用之困;三来有这么一位公正的上官在,亦令慨然从戎的张亢心血功劳不被人贪去。一举三得,正好。”   这话说得,正正进赵祯心坎里去了。   他笑着点头道:“相公所言,深得我心啊!”   ——便这么定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关于张亢此人,节选自《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其中其实有些已经在前面的注释中提过了。   张奎、张亢身世虽不足道,但兄弟俩倒是争气,先后科场折桂。张亢是在天禧二年(1018)进士及第,时年仅二十岁。   小弟长得肥大,老兄身材瘦弱,彼此性情更是迥异,“奎清素畏慎,亢奢纵跅弛”,“世言:张奎作事,笑杀张亢;张亢作事,唬杀张奎”。大约是说为兄谨慎严肃,做事认真;乃弟性情粗犷,不拘小节。显然,张亢属喜好功名、豪放不羁类人物,这便与当时文人大多推崇儒雅意趣有别。   如同时代进士入仕者一样,张亢先在地方任职,做过广安军(今四川广安)判官、应天府(今河南商丘)推官,属长官的僚佐一类。在应天府任内,他有过治理河渠、消除水患的惠民政绩,直到南宋还被追忆。宋仁宗天圣后期(大约1030年),他调任镇戎军(今宁夏固原)通判,地位仅次于长官。宋太宗以来,西夏崛起,从此西北狼烟不断,直到其酋李继迁死去,彼此才缓和关系。镇戎军是对夏前线重镇,防务职责甚重。张亢就任后,适逢西夏首领赵德明死,其子元昊继任。当时形势看似平稳,但颇懂军事谋略的张亢,却通过情报意识到隐藏的杀机,于是上疏皇帝提出预警,并连续十多次向朝廷献西北攻守之计。宋仁宗有意用其策略,不巧的是,张亢却因遭逢母亡而停职守丧。   时隔不久,辽朝在幽州(今北京)一带聚兵,宋廷获悉后不得不关注河北防务。张亢因此前的表现,遂立即被夺情,但却由原正七品的屯田员外郎转换如京使,即转任为同样品级的武职,调往对辽前线的安肃军(今河北徐水)任长官,时间约在景祜元年(1034)十二月间。上任前,他除了向皇帝表示愿身先士卒外,也分析局势,认为契丹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上述经历表明,张亢初出道为地方文官,已非平庸之辈。而后有机会接触西北边防时,性豪放、有胆识、喜功名的特性,又促使其积极报效国家,未雨绸缪发出预警,并不厌其烦地陈情“攻守之计”,因此得到朝廷的关注。由此也毅然走上弃文从武之路,起码从文献上没有看到他拒绝或者推卸的任何记录。   张亢慨然投身军旅,实属不易。   宋代官制下,挂名武官头衔的人,并不见得都参与军务,许多执掌仓库、监管税务、效力案牍、厕身宫闱,甚至服务医界的人,都归属武职系列。如宦官就全是依照武官资序升迁。但张亢不仅像前辈柳开、陈尧咨那样赴河北前线就任地方官,更长期在西北对夏战场出任带兵军职,或镇守一方,或指挥作战。可以说,他是真正经历了战火血光的戎马将军。   宝元元年(1038),元昊称帝,宋夏关系破裂。大致在此不久,张亢被调往西北,出任泾原路兵马钤辖,兼任渭州(今甘肃平凉)知州。渭州乃西部重镇,泾原路则为陕西前线四路防区之一,正北方面对西夏的中心地带,如当时人所指出:地势开阔,易攻难守,直接关系关中安危,“关中震惊,则天下之忧也”。当战争尚未爆发之际,当政者显然是看中张亢的才略和胆识,才赋予如此重任。   正是英雄须得用武之地。谋勇兼备的张亢适得其所,便大展拳脚。在对夏开战后,张亢多次针对宋军战场失利的原因,提出解决之道,如建议集中兵力和指挥权、减少主将与部队的调换、加强通讯保障、提高训练质量以及避免盲目出击等等,部分建议得到了采纳。从传世的宋代文献中,可以读到张亢的许多论兵奏议,其见解可谓有识、务实,多切中要害,确非一般武夫悍将或未经战阵的文臣所能虑及。但集中兵力和指挥权的良策,因关乎宋代分权御将的传统禁区,故被束之高阁。   张亢并非仅善于纸上谈兵,难得的是还勇于和善于用兵。庆历元年(1041),西夏军攻陷宋边陲要地丰州(今陕西府谷县西北至内蒙古准格尔旗之间),致使麟州(今陕西神木县城以北)与府州(今陕西府谷)之间联系中断,彼此军民只能困守孤城。当年,这一带都归属河东路,而非陕西路。当地原本缺水,围城以后,饮水更紧缺到“黄金一两,易水一杯”的地步。消息传到京师,执政大臣忧心忡忡,朝堂上讨论的结果,是考虑放弃两城,退守黄河东岸的保德军(今山西保德),以免受到拖累。就在如此危急的形势下,张亢受命出任并代钤辖,火速被派往前线了解实情。他以超人胆魄单骑抵达府州城下,由于周边不时有西夏游骑出没,守城军人不敢相信来者何人,经出示符牌后,才被放入城门。张亢考察一番后,毅然承担起防守职责。他一改前任被动防御的做法,抓住敌军松懈的有利时机,派人出城采伐薪木、收集涧水,修筑外围堡寨,控制水源,加强练兵并调动士气。又乘夜出奇兵收复了要塞琉璃堡,从而巩固了府州的城防。   张亢进而主动用兵,力图打通与西面麟州城的联系。大约在来年初,张亢亲率三千士卒运送物资增援麟州,返回途中遭遇上万夏军的包围,他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激励将士:你们已陷于死地,向前厮杀还有生还的希望,后退或者逃跑只会遭到惨杀。就在此时,突然狂风大起,他机智地借助风势,带领勇气百倍的部下发起冲锋,不仅大败对手,还夺取了上千匹战马。不久,张亢又在一处叫兔毛川的地方精心设下圈套,在川道周围高地埋伏了数千弓弩兵。当时,朝廷为补充西北战场的兵力,在开封内外招募了一批市井无赖子弟,组编为“万胜军”。但这些士卒因训练不够,素质低下,所以来到前线后以怯战而出名。张亢便利用敌人轻视万胜军的心理,令精锐的虎翼军扮作万胜军,然后率领他们与夏军对阵。战斗开始时,掉以轻心的党项军发起进攻,然而没想到却遇到强手,屡攻不下。正当双方僵持之际,埋伏的宋军射手从侧后翼发起猛攻,遂大败党项人,取得了斩首二千余级的重大胜利。两次战役结束后,张亢不失时机地在要地赶修五处堡寨,终于打通了麟、府二州的通道。   通过张亢一系列的军事行动,压制了党项的攻势,提升了宋军的士气,极大地改善了麟、府地区的防御状况,这也是当时北宋御夏战争中不多的胜利之一。难怪元人修《宋史》时,对此称道:张亢起于儒生,但通晓韬略,敢于用兵,“区区书生,功名如此,何其壮丽哉”!有关西夏的文献记载,也承认被张亢连败两次的事实。   在广袤的黄土高原地带,以步兵为主体的宋军很难对付机动灵活的党项骑兵。通过实战经验,张亢充分意识到堡寨体系阻遏骑兵的重要作用,故十分重视修筑堡寨。不过,以后张亢继续实施修筑堡寨的计划,却遭到个别上司的阻力。庆历四年,张亢升任并代副都部署、河东沿边安抚使兼代州(今山西代县)知州,负责河东中北部的防务。他积极主张在麟、府与西夏接壤地区扩建堡寨。此时,“庆历新政”夭折不久,主持其事的参知政事(副宰相)范仲淹离朝,六月间,以河东、陕西宣抚使的钦差身份出使河东。范仲淹长期在西北抗击西夏,富有军事经验,所以对张亢的计划予以支持,并奏请宋仁宗下诏,令张亢负责完成这一计划。但是,并州(今山西太原)知州兼河东经略安抚使明镐却不同意。按照当时官场规矩,明镐是河东地区最高军事统帅,是张亢的顶头上司。所以,明镐屡次下达停修的公文。倔强的张亢并不买账,表示:自己受诏行事,也不怕得罪长官。他将送来的每道牒文也不开阅,都封存起来,督促部下日夜赶工。等到全部竣工后,张亢才将那些公文启封,同时上奏请罪。如此一来,河东前线的防御大大增强,每年还可以减少戍兵万人,日后韩琦经略河东时,看到这些堡寨也称赞张亢的远略。不过,张亢虽没有受到处罚,却开罪了明镐。   张亢作为称职的将领,还有其他值得称道之处。他驭军严明,领兵驻扎过的地方,都留下了好的口碑。他善于使用间谍的特长,特别为宋人称道。在著名文人苏辙笔下,还保留了张亢用间的生动故事。说的是,张亢在镇守高阳关(在今河北省高阳县东)期间,为掌握辽军动向,不惜花费重金招募间谍。某日,有一人来见,要他屏退侍从再告以要事。张亢先将其谩骂一番,然后才打发走身边随从。来人对张亢说:你使钱如粪土,但所用非人,不如用我。张亢又对其胡乱骂了一顿,佯装不懂,此人只得告诉内情。原来,该人外甥女不仅容颜秀美,而且能歌善舞,自被契丹人掠去后便受到国主的宠幸。最近,其外甥女派人到本朝境内买东西,他便想借机了解契丹人动向。张亢非常重视这一关系,不仅赏给大量金钱,而且将自己喜爱的一条“紫竹鞭”也给了间谍。从此,辽军一举一动都能及时掌握。的确,为了搜集重要情报,理应舍得花费资财。然而,张亢的这些做法未必能获得文官们的理解,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人(所以之后倒大霉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就如滕宗谅所预料的那般,甫一收到陆辞的来信,朱说在惊喜之余,不假思索地就要写应承的回书。   若不是待他飞快研磨好墨,正要下笔的前一刻,眼角余光瞥到他的陆兄在信末强调‘望深思熟虑,不急盼回书’这一行,怕是已然一挥而就了。   出于对陆兄一贯的敬意,朱说老老实实地停了笔,勉强按捺住激荡的心绪,捧起书信,将那熟悉的字迹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地读了数遍。   紧接着给自己亲手倒了杯茶汤,细细思忖,似陆兄所叮咛的那般,好生斟酌。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朱说……最后还是理所当然地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放弃好不容易考入的馆职,无异于将清贵而不失锦绣的前程推去,在无数从政报国、一心出将入相的同僚看来,显是不可理喻的。   但朱说思来想去,除却那么点因日后再不能轻易借阅珍稀典籍的惋惜外,竟是仅余跃跃欲试。   郎君砥砺读书,自当俯仰于天地,无愧于万民。虽应以修身为本,但岂能满足于独善其身,仅行光明坦途,而避崎岖坎路?   况且在他那看似未卜的前行路上,可还有陆兄这么一位更早就痛痛快快地将陛下亲擢的馆职舍弃,另辟一条务实去华的蹊径,于逆境中不改素志,真正‘大雅、大忠、至直’的君子,在前潇洒领路呢。   一想到自己在馆职这些年孜孜不倦的自学,将成为协佐最令他敬重的陆兄的底气,亦可不再过那‘观民患,何以自安’的日子……   朱说心里就满是雀跃。   无论是在朝为官,还是外放任职,或是西北守边,皆能利国利民者,方为良相。   要是叫陆辞知晓,名垂青史的那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希文公,竟会将他视作‘修身甚严,行为高尚,内敛谦退’的道德标杆不说,还将他那喜好美食的‘缺点’也理直气壮地美化为‘合乎性情、清白有德义’的日常喜好的话……怕是脸皮再厚也扛不住了。   朱说将慎虑后的决意写入信中,还未等墨痕干透,因赴了场同僚间的小酒宴而耽误了好一阵的柳七,也哼着小曲,微醺着回来了。   几乎是在听到友人熟悉歌声的那一瞬,朱说就如条件反射一般,将墨迹未干的信纸‘唰’地一声抽走,迅速挪到窗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上遮光的小帘帐,边上象征性地摆上几份公文。   后知后觉到这都是躲藏掩盖的举动后,朱说不禁一僵。   ……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   喝了点喜欢的小酒,又参加了小诗会的柳七,此时心情极好,见朱弟房里灯还亮着,便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因两人同住多年,当初再怎么生疏,现在也极熟稔了,自然不必多此一举地去敲门。   他直接使劲儿一推,就将门推开了来:“朱弟好勤奋,这是又在挑灯夜读了?”   对这进了极为清闲的馆阁后,却从未有过片刻懈怠,无时无刻不在念书的朱弟……柳七也早由开始那不时地劝他多做些交际,到后来的彻底习以为常了。   即使刚才还经历了一番内心拷问和谴责,朱说在坦白还是继续隐瞒之间,还是鬼使神差地选择了后者。   他面色如常地将柳七上下打量一番,口吻轻松地猜测道:“柳兄这是饮了半坛罢。”   “这你可就错了,”柳七丝毫未察觉出一向最坦诚的朱弟耍的这出先发制人的小把戏,更是半点都没往最无兴趣的公文堆里瞧,兴致勃勃道:“不过饮了三杯!”   朱说微微一讶:“柳兄虽非海量,但醉这般轻易,倒真是头回见着。”   “你记性倒好。”对自己甚佳的酒量,柳七还是颇得意的:“今日宋老丈得了坛最醉人的九潭春,喊我去尝尝,果真后劲是厉害得很,你下回也该去试试……”   一边听着醉后大舌头的柳七的喋喋不休,朱说一边认真地点着头,目光则不时心虚地往那应已干得七七八八的信纸方向看。   不知熬了多久,才将谈兴颇浓的柳兄送回房里洗漱。   朱说把信小心封好,心里还在为故意瞒着柳兄而暗暗内疚着。   这人啊……果真是不能做亏心事的。   他其实是清楚的:一旦让柳兄知晓陆兄来信相邀之事,肯定会闹着不让厚此薄彼,非要跟着去不可。   如此一来,既让柳兄在冲动之下,离了甚得趣的好职事,也会让并无这一打算的陆兄颇感为难罢?   这么想着,极少做‘恶事’的朱说,总归能感到心安些许了。   朱说这处一应承,得陆辞事前上疏陈明过的小皇帝,以及李迪和寇准为首的政事堂,再添个同晏殊这位前知制诰交情匪浅的林知制诰,新任命一下达,自是一路畅通无阻。   等柳七得到这一令他无异于五雷轰顶的消息时,做贼心虚的朱说已收拾好行囊,一脸忐忑地站在他跟前,准备负荆请罪了。   柳七恍惚问道:“……何时的事?”   尘埃落定,朱说再瞒不下去,闻言老实回道:“三日前。”   “好你个朱弟,”这几天里根本没听到半点风声,以至于没做出丝毫反应的柳七登时深吸口气,悲愤万分道:“你分明是特地瞒着我!”   恨啊,怪他太轻信人哇!   柳七郁卒得就差捶胸顿足了。   他哪儿能料到,从来心思坦荡荡的朱弟,竟也有不做君子的时候!   朱说被说中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当场羞愧得哑口无言,只有懊恼地垂首,沉默认错了。   他跟个闷葫芦似的,一脚才轻轻碰到,就已骨碌碌地滚得老远,饶是柳七满腹委屈,一时间也被堵得出不来,进不去。   他心里也认定了,拥有能让朱说这严以律己的真君子做出‘违心事’来的本事的,除陆辞外不作他想。   认准了罪魁祸首后,清楚这会儿再去自请赴边关,也已为时过晚的柳七,无可奈何之下,只深深地冲着满脸愧疚的朱说叹了一口气。   认为已成功勾起对方的负罪心后,他便愤怒地跺着脚,怀着满腔苦闷回了屋。   门刚一虚掩上,朱说就悄悄地竖起耳朵,凝神听了起来。   柳兄要做什么?   在一阵桌椅被粗鲁拉开,彼此碰撞的野蛮响动后,柳七哼唧几声,就传来了笔尖走在纸张上,发出细雨落地的沙沙声。   捕捉到这一轻微动静后,朱说立马安心了。   ——多半是柳兄为宣泄这无处可走的郁闷,又去创作新的小唱曲,以控诉陆小郎君的负心薄情吧。   赶在这篇新作开始流传于市井中前,得了正式任命的朱说已拎上行囊,狠狠心赁了匹脚力最好的马,再雇上一名下仆,就做好了要居住多年的汴京的准备。   离开宅邸前,他特意往柳兄的寝房走了一趟,只是在门上叩了好几回,都不闻应声。   他猜是柳兄多半还恼着自己的知情不报,心中五味陈杂,亦只有紧了紧包袱带子,放轻脚步走了。   然而骑在马背上,通过御街,往城门去的朱说不知晓的是,早在天还没亮时就已起了身的柳七,此时正臭着脸,斜倚在一茶馆三楼的窗边,拨开一点竹片做的小帘,一声不吭地往下看。   等朱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道路转角后,柳七才收回目光,轻哼一声。   以为这样就能叫他放弃了?   痴心妄想!   一出西城门,刚一路过驻马驿的朱说,便被一生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旅人所唤住。   “这位郎君,”此人相貌气质无一处不透着粗犷,说话却是斯斯文文的,还先一丝不苟地冲朱说行了一礼:“可否恕在下冒昧一问?”   朱说微愣:“但说无妨。”   “多谢郎君。”说话时,这人抬起眼来,大大方方地将朱说打量几眼,忽然笑了:“若在下所料不差,您可是朱姓,此刻要往秦州去?”   朱说被一语道破身份,虽不解缘由,仅是轻轻颔首,不慌不忙道:“还未来得及请教你名姓。”   对方咧嘴一笑:“在下姓张名亢,亦是奉诏,要往秦州去的。”   原来张亢终于得偿心愿后,连诏书都未曾捧热乎,就急匆匆地收拾了行囊,赁了马匹。   因嫌家眷磨蹭,他索性只带了一名下仆和那几本翻得烂熟的书,再遣人去跟兄长说一声,就预备轻装简从地先行上路了。   今日会在这处驿馆等待,原因则出在他临出门前,一位友邻好心提醒既有意赶早,应还来得及与那位和气而寡言的朱希文同行。   张亢虽不耐烦同些假斯文道义的为伍,也从不曾听说‘朱说’这人,但在得知对方同自己一路不说,还与他的顶头上官陆辞交情匪浅,理所当然地燃起了几分兴趣。   他容貌虽生得粗鲁些,但能在殿试中夺得二甲之位的,又怎么可能真是什么莽夫?   不过是懒得应付,懒得精明罢了。   如今见朱说一得诏令,便早早出发,而不似那些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拖拖拉拉,不至最后期限才动身的懈怠样,更是让张亢心中平添几分好感。   再便是张亢心忖,秦州虽不大亦不小,日后能与朱说共事的可能微乎其微,但能问出些关于陆辞的事儿来,才是至关紧要的。   哪怕再合不来,也顶多是忍上这一路罢了。   ——打着这么一张如意算盘的张亢,便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听传言中‘沉默寡言、一心读书’的朱希文,吹了整整一路的陆辞彩虹屁。 第二百五十四章   十日一晃而过。   当一路日夜兼程,一身风尘仆仆的张朱二人,并肩站在秦州城门前时,张亢一边偷瞄专心惊叹城墙巍峨的朱说,一边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   可算是要结束被人日日提,夜夜提陆三元那些个辉煌政绩的日子了!   想起翻来覆去地听陆辞光辉事迹的滋味,张亢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若他哪日志得回京,定要将那建议自己与朱说同行、道对方一向沉默寡言、不好言辞的可恨友人,狠狠揍上一顿才行。   ——要是连夸赞起那位‘陆兄’时如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的朱希文都能称得上‘寡言’的话,那恐怕这天底下的大多数人,都当得起‘惜字如金’这一词了。   朱说好似浑然不知一脸真诚地附和了他一路的张亢的心有余悸,兀自欣赏完高大雄伟的城墙后,便笑着小声催促还在原地发愣一样的旅伴:“张如京使不必于此时贪看城墙,还是先进城吧。”   张亢才意识到就因方才那一个走神,便在队列中生生落下一截,令后头的人都忍不住将催促的目光投向他了。   按他们这一路来时的经验,因硝烟迫近,越是临近边境,城门守兵审查进城百姓便越是慎重,怎这堪称位于最前线的秦州,审看起来竟这么快?   张亢诧异之余,略显局促地笑了笑,赶紧快步跟上。   等待进城的队伍的确前进甚快,张亢感觉还才过了一小会,便已轮到他们二人了。   待真正到了跟前后,张亢便立即明白,怎会检看得如此之快了——和通常只配四五名兵士验看的其他州城不同的是,小小秦州,竟是配了二十名之多!   张亢脑海中掠过无数猜测:是秦州兵源较别处丰裕?是陛下另增派了援军来?还是每日进程的百姓颇众,不得不如此……   朱说的关注点,则与张亢的截然不同。   哪怕明知陆兄公务繁重,亦因不清楚他们具体至期,是不可能现身在城门处的,仍是禁不住四处张望。   可惜他看来看去,果然还是不见那道熟悉身影。   朱说也不觉太失望:只要一想着一等去到衙署,马上就能见着阔别已久的陆兄,今起还能与之共事,便按捺不住唇角的轻轻上扬。   他们既是受诏前来,肩负重任,亦是满怀斗志,跃跃欲试,自然不会似当初王钦若那般刻意隐瞒身份,自找麻烦,而是干脆利落地出示了贴身携带的结绶。   原本面无表情的城门兵士乍一眼看去,先是皱了皱眉,旋即客气令他们在原地等候,小跑着离去了。   张亢与朱说便依言耐心在原地等待,仅过了极短的一小会儿,那兵士就已去而复返。   这回,许是确认了二人身份属实,对方面上不复之前的刻意板着,而是显现出了难以抑制的笑意。   然而此时此刻,朱说的目光全被不疾不徐地跟在这兵士身后的那道人影彻底吸引,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根本顾不上瞧对方的神色变化了。   他张了好几次口,才终于发出一道破了音的声音:“陆兄——!”   那面带温柔微笑的来人,可不正是阔别多年的陆辞!   人虽清减不少,身量亦拔高些许,但不论是那令人心生好感的翩翩气质,还是会发光似的俊美相貌,都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朱说不自觉地就已将稳重抛之脑后,往前快步走去。陆辞见他如此,亦配合着阔步朝他走来。   待朱说近到跟前了,不等人反应,陆辞就笑吟吟地把臂一伸,极其自然地把人搂进怀里了:“我算着时日,以朱弟之心切,不是今日,便是明日,结果还真未料错。”   会牵挂千里之外友人的,又何止是京城的柳朱二人?   朱说满心激动,根本没听清陆辞说了什么,只想也不想也展开双臂,将人牢牢抱住。   ……张亢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抱成一团。   抱了好一阵后,朱说才恢复些许理智,意识到这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不定会有损陆兄威严,赶忙不好意思地把人松开:“陆兄公务繁重,其实不必——”   陆辞笑着打断了他:“朱弟可是为应我之请,不惜辞去馆职,不辞劳苦地远道而来。此番深情厚谊,我纵万语亦难以回报,现不过是算好时日,近期在城墙边多做徘徊罢了,怎还‘不必’了?滕兄亦有意前来,只是他今日需去堡寨巡视,需迟上一些方能见到他了。”   听陆秦州亲口说出这么一番话,一直竖着耳朵、在旁好奇旁观兼偷听的一干百姓,就立即明白引得陆秦州亲自前来接人的这位来客的身份了。   朱说虽不比柳七细腻敏感,也不难察觉出旁人投向他的目光陡然变得热烈起来,忙道:“陆兄此言差矣。我此番前来,非是为全友人之谊,而是为循本心。所谓道,臣则由乎忠,子则由乎孝,行己由乎礼,制事由乎义……后方可言国、家、民与物。”   听着朱说那熟悉的出口成章,引经据典得行云流水,以及心得体会信手拈来……   陆辞感到几分怀念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正要转移话题,眼角余光便瞥到了杵在一边许久,一直一言不发的张亢,于是莞尔道:“这位定然是张如京使了。”   张亢在最初对朱说失态的意外一过,也不自知地将关注的重点全放在了顶头上司陆辞身上。   模样是真生得俊俏,岁数也是真年轻啊。   约是被朱员外郎在耳边提了一路的缘故,哪怕这位离京数年、仍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被京中人津津乐道的陆文曲星与朱员外郎是有说有笑,很是温柔近人,他却莫名品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威仪,令他隐约感到受震慑的紧张。   不等他细忖,陆辞的温声招呼,便打乱了之后的思绪。   “正是下官。”   张亢难免感到有些意外。   毕竟在他看来,不久前才又乘了青云直上至节度使之位,且统领这一股要紧军势的陆辞,竟会分神记他一刚被委派来的区区正七品如京使的名姓,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了。   即便他胸怀雄心壮志,不惜弃文从武,也要做出一番功业来,但心里其实很是明白:自己明面上虽是被派去协佐秦州兵事,但他与陆节度的品阶之差距,可谓一个天一个地,唯一接近的,大概就只有岁数了。   但张亢在感到失落之余,稍微感到宽慰的,便是单从陆辞的好名声来判断,不是个会贪属下功,还是个难得能听得进属官建言的。   却不想陆节度如此心细,又极平易近人,初一见面,便一言道破他的身份。   张亢拱手揖礼,着实做不出谄媚拍马模样,只谨慎道:“在此见过陆节度。因赶路之故,颇有狼狈失敬之处,还望节度海涵。”   见他如此回应,陆辞不禁加深了唇角的笑意,开门见山道:“我观张如京使履历,虽文章细腻优美,行事却大刀阔斧,皆直爽利落、潇洒痛快得很,着实叫人钦佩。怎一谋面,却成婉转含蓄人了?”   张亢错愕地瞪大了眼。   陆辞并无意在人越聚越多的城门处,与盼了许久的左臂右膀闲聊,而出其不意地将张亢弄懵后,顺理成章地把二人领到了衙署。   看到两年多前才被精心修缮,后来又陆陆续续得到资助,进行过扩建,如今已成了座颇有气势的三层楼阁,在州府衙署中都当得起‘规模宏伟’这一赞誉的秦州官衙,朱张二人又狠狠地吃了一惊。   因行公务,二人这一路但凡是走旱路的,都没少歇在驿馆,亦没少见破败不堪的官衙。   二人皆都习以为常了:毕竟‘官不修衙’这一背后掩藏多少辛酸,为官者皆心知肚明。   倒是这般光鲜漂亮的,可真是头回见。   饶是朱说坚定认为,陆兄无论如何都不会因贪图享受,而行些挪用公使钱的荒谬事,也忍不住感到心惊肉跳。   张亢眼底的震惊和怀疑,更是明显得无法掩饰了。   陆辞将二人反应尽收眼底,才意识道当解释几句:“因有乡绅热心筹措,富户慷慨解囊,我等方幸获此良屋为衙署。修衙之前,我已向陛下奏请过,你们大可放心。”   最初是感念陆辞驱走吐蕃强骑,护得秦州安宁的恩德,才有富绅愿跑前跑后,筹得钱款来修缮破败不堪的官舍。   后来的那几回扩建,则都与陆辞丢给滕宗谅主持的流民安置政策有关。   加上公使钱随着茶山种植和榷场的定期举办而增多——由起初的捉襟见肘,难以周转,到略有盈余,再到如今的宽裕,滕宗谅也彻底不再惦记那些民间债务了。陆辞这才不再节省着用,便在奏请官家后,将陆续得来的捐款,悉数用在扩建官署上。   官署能修建得这般光鲜威风,代表的可不是剥削来的民脂民膏,而是堂堂正正的民心所向。   如此一来,自然也让在其中忙务的官吏感到万般荣耀,好长一段日子里,连走起路来都带风似的利落。   只是不管是朱说,还是张亢,官阶皆未至升朝官中最末的四品,才对曾惹得朝中小议过一阵子的此事一无所知。   张亢还忙着消化这一消息,不慎错过了陆辞与朱说飞快交换的默契眼神。   虽然极想同许久不见的可爱朱弟叙叙旧,但有履历颇对自己胃口,又得了点小皇帝青眼的张亢在前,陆辞自是要先与这位多做接触的。   看着还一脸无所适从的张亢,陆辞笑容越发温柔。   ——这么一来才好知道,接下来究竟给对方分配多少工作量,才不算暴殄天物。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范仲淹特作文《南京府学生朱从道名述》,借阐明“从道”含义,宣讲自己的教育宗旨,旨在培养具有远大志向、高尚道德、对社会有贡献的有用人才。范仲淹对“道”的理解是:“臣则由乎忠,子则由乎孝,行己由乎礼,制事由乎义,保民由乎信,待物由乎仁。”如果能够追随此“道”,“然后可以言国,可以言家,可以言民,可以言物,岂不大哉?”这也是对应天府书院所有学生的勉励。(《范仲淹研究》作者诸葛忆兵) 第二百五十五章   小皇帝将张亢打发来前 ,除了任命的诏书外,还私底下给小夫子写了封信。   在信中,赵祯先是小小地抱怨一通张亢顽固如牛,不识自己好意,紧接着就笔锋一变,盼他接下这颗烫手山芋后,能因才制用,随机应变,以免伤了这么一份投身军旅的慨然。   当然,要是聪慧机敏的小夫子,能适当搓搓这头蛮牛的锐气,叫他吃点瘪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   陆辞被逗乐了。   只从字里行间,他都能深刻体会到小皇帝对其既爱又烦,那种无可奈何中透着欣慰的矛盾情愫。   得了陆辞眼神示意的朱说,进衙署后便借故跟随其他幕职官去了。   陆辞则单独领着张亢,进了私密的内厅后,将仆役屏退,开门见山道:“你屡次进献的西北攻守策略,我已读过大半。”   张亢没想到陆辞不仅看了他的履历,还连他曾多次上陈制敌之策之事都一清二楚,下意识地问道:“不知陆节度认为……”   陆辞莞尔,径直打断了他:“我若当你是哗众取宠、纸上谈兵之辈,又如何会领你到此地,平白浪费宝贵光阴呢?”   品出言下之意,张亢眸光倏然一亮。   “只不过,”陆辞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并不对上他炽热的目光:“你有部分论兵奏议,虽是言之有物,非常人所能虑及,却注定要被束之高阁。”   陆辞一直颇有自知之明,对‘隔行如隔山’这点认知深刻。仗着身边既有受过曹玮亲手栽培、稳打稳扎的李超,又有名烁汗青的名将狄青和杨文广在稳步成长,甚至还有战略方面见解犀利的范仲淹也来到身边,他更不会想强行出头,真抢武将的活做了。   但他也不难看出,张亢所提的军略计策有多优秀。   张亢在这之前只做过长官僚佐,为地方文官,所任最高的职事,也仅为一州通判。他却看法独到,仅凭观察,便已洞悉不少宋军弱点,还极其难得地提出了改进的方案:譬如加强通讯保障,提高训练质量,避免盲目出击等等。   但也有注定无法被实现的策略:不论是集中兵力和指挥权,还是减少主将与部队的调换,对于重点堤防朝中武将走宋太祖的当年的篡权路子、而一直致力于分裂兵权和削弱将兵联系的大宋而言,无疑是会遭到彻底驳回的。   张亢目光闪烁,陆辞微微一笑,淡瞥了他一眼,继续道:“关乎这点,我便不清楚,你自己是否知晓了。”   只瞧对方此刻的反应,陆辞其实已经知道这一问的答案了。   张亢默然片刻,最后还是没能抵制或遇伯乐的诱惑,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不瞒陆节度,对此下官还不至于一无所知,只一来不甘心,二来缺个噱头,才不得不如此。”   陆辞颔首。   接下来,他却没像张亢所渴盼的那般,直接给出是否用其计的答案:“你之前不曾真正接触过西北边防,不必急于上任。先给你三日功夫,我派几人领你去城里城外逛逛,熟悉一番秦州城后,我再等你递上一份新的‘攻守之计’,以便共议。”   刚听着前头两句,张亢一颗心已瞬间下坠,几要沉到了谷底。   就在他以为,这位凭年轻有为,而名声在外的陆三元,也只打着敷衍他的打算时,便听到了这番话的后半截,整个人立马又重新抖擞振奋起来了。   说白了,若陆辞并不打算听从他的只言片语,那又如何会故意折腾他这么几趟?   令他熟悉边防事务,好对军略进行修正,方是重视他提议的体现!   张亢深吸口气。   心头一口大石落地的同时,眼眶却微微发烫了。   辗转至秦州,由文转武,反反复复地上奏……终于,能有用武之地了。   满怀壮志和希冀的张亢一走,刚还一脸高深莫测,仿佛很是淡定地喝茶的陆辞,也再不端着架子了,而是难掩迫不及待地迅速起身,朝签厅的方向走去。   比陆辞晚一些得讯的滕宗谅,没忍住加紧完成了手头的事务,就喜出望外地直奔官署而来。   可算是有吃苦耐劳的新倒霉蛋,来替他分担一部份那头混蛋饕餮所分派的沉冗公务了!   然而这会儿真正看到自贡举登科、各奔东西后,就再不曾相见的朱说时,滕宗谅险些没敢认人。   当年的秧苗,咋成了如今的柳条了?!   滕宗谅在一个离得颇远的位置,满脸狐疑地对那张神色温和、正与一位得空的幕职官说话的陌生面孔好生观察一阵,才把记忆中的朱弟的模样,同人渐渐对上了号。   “……朱弟?”   朱说捕捉到熟悉的声音,飞速转过头来,正正对上滕宗谅的,登时惊喜道:“滕兄!”   滕宗谅震惊道:“真是你!”   难道是汴京的水土额外养人,才让几年前还只到自己肩头,脸上微有稚气的朱弟,都变得如此高挑了?   朱说完全没去计较滕宗谅的夸张反应,倒是满心充斥着故友重逢的喜悦。   他在匆匆同刚才一直说话那人轻声致歉后,便大步朝滕宗谅行来:“多年未见,滕兄可好?”   滕宗谅应付地说着‘好好好’,难掩纠结地皱了皱眉。   方才在朱说大步流星地走到跟前时,他更是心塞地意识到——绝非自己错觉,而是朱弟的的确确比他高上半个头了。   陆辞由内厅行出,正正瞧见二人亲密叙话的一幕,不禁微微笑着感叹:“滕兄回来得可真快啊!”   这么看来,滕宗谅还有不少潜力有待挖掘,以后可绝对不能随便听信他老嚷嚷的‘事务太多,忙不过来’的鬼话了。   敏锐地听出陆辞话中的‘不怀好意’,滕宗谅简直寒毛直竖,赶紧补救道:“我一听朱弟回来了,哪里顾得上手头事务?横竖也不算紧急,便先赶回来看看,午后还得回去呢。”   陆辞慢吞吞地“喔”了一声。   滕宗谅:“……”   他究竟是信呢,还是不信呢?   好歹是暌隔多年的三友齐聚,若非时机不对,定然是要好好叙话的。   最先回过神来的,却是朱说。   他在最初的欣喜过后,迅速意识到自己所来的目的,赶紧劝道:“花木荣枯与朋侪聚散,皆是常事。倒是陆兄、滕兄皆事务繁重,不当因我受了耽搁。”   陆辞知朱说一向认真,便爽快地接受了这份体贴,笑道:“若朱弟不嫌,我宅邸中尚有客房数间,不妨去那安置,夜里也好让我与滕兄为你接风洗尘。待你好好安歇过,明日起,我再劳你奔忙?”   “陆兄这般说,实在是太过低估我的面皮了。”朱说风趣道:“连陆兄于寸金寸土的京中那处宅邸,我都已厚颜无耻地占住了数年,分文未给。更况且我此行还可假称是专程为陆兄而来,便算是师出有名了。面对陆兄一番好意,我自是却之不恭,心道求之不得。”   滕宗谅酸溜溜道:“我还当是我多了个臂助,却不想又被辞弟收入囊中了!”   陆辞悠悠然道:“滕兄若要同我争抢,怕是得先打个地铺,才能空出间房来。”   滕宗谅:“……”   宅子大了不起啊!   事实证明,的确很了不起——陆辞后院空空,下仆也不曾多请,仍是最初赴京赶考时雇的那几人,加上厨娘一名,偌大宅院很是宽敞,连只是偶尔才回来住上几日的狄青,也拥有被人精心清扫得一尘不染的一间房。   现在不过是多安置个朱说,自是轻而易举。   让下仆扛着朱说的行囊,将人领走后,滕宗谅挑了挑眉,用手肘捅了捅陆辞:“你让朱弟在你那租赁的宅子里住着,就不愁你升任得比他早些,很快就被调离秦州了?”   陆辞微微一笑,答非所问道:“你那消息渠道,可有些落后了。”   滕宗谅一愣:“这话从何说起?”   陆辞轻描淡写道:“自月初起,我便签了新契,将那宅邸买下了。”   他升任节度使后,得到的头份丰厚俸禄,除了被拿去请客的那部分外,剩下的连同他手头的一些积蓄一起,足够将原只是租赁的房舍给买下来了。   滕宗谅已是一脸麻木。   不仅宅子大了不得,俸禄高的……更是可以为所欲为。   陆辞被滕宗谅这副怪模样给逗乐了,主动解释道:“待我们三都离任后,我有意将那宅邸捐出,予州官修建州学之用。”   等到了他被调任的时候,战局定然也已尘埃落定了,与其留着宅子在此地生灰,还得派人打理,倒不如直接捐出,算是为他一直想办而办不得的州学出一把力。   在他看来,这丰厚的俸禄,应有不少源于税赋的部分。而税赋本身,不正是取于百姓么。   陆辞笑道:“这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吧?”   听陆辞如此打算,滕宗谅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大约猜出友人回如何感慨,陆辞不愿受那别扭劲儿,便干脆地转移了话题,随口就道:“待捐出宅邸之时,我愿请滕兄作文一片,为碑文立于学前,不知滕兄意下如何?”   出乎陆辞意料的是,滕宗谅却立马摇头了:“我不过是名列五甲的同进士出身,怎有那厚颜为三元作碑文?若辞弟真不愿自作一篇,而论文采,我愿荐朱弟。”   不等陆辞再开口,被勾起憧憬的滕宗谅已喋喋不休地补充道:“待朱弟写好作文,我虽无大才,一手字倒勉强算可,若辞弟不嫌,届时我愿献丑,抄录朱弟文章,供工匠铭刻。至于余下那些,尤其诸堂所需诗赋,柳兄定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他越说越是兴致勃勃,让陆辞想插话未能插进去,只有无奈地一直点头附和了。   而迅速收拾好心情的张亢,也由陆辞事前安排好的人领着,片刻都不愿耽误地立即就往城郊,那有秦州兵所驻扎的营房去了。   当之前被北边的宽阔城墙所遮掩、并未叫他所目睹的连绵堡寨映入眼帘时,张亢不由一怔。   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下一刻便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脚步也不知不觉地停了。   “张如京使?”行在前头那人见他愣愣站着,面朝堡寨方向,不由讶然询道:“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无、无事。”   张亢含混应过。   饶是他自诩是个厚脸皮,此时此刻,也忍不住感到面上阵阵发烫,滚化火烧一般。   难怪陆节度使提醒他先在周遭转转,熟悉熟悉边防事务,再制定具体计策呢。   一想到自己在来之前,还郑重其事地列在策略头位那条多修堡寨的提议……   实在是太羞耻了!   张亢赧然地轻咳一声。 第二百五十六章   接受陆辞美意,歇在友人宅邸的朱说,却未忙着歇息。   他先将行囊做了简单整理,旋即就对自己这间房屋内的精致陈设产生了兴趣,慢慢悠悠地打量一圈,直到见热汤已经备好,才想起还需焚香沐浴。   待他恢复一身清爽,心情亦是好到了极致,再望向窗外风景,一片街市繁闹,人头攒动,俨然繁盛景象,不输沿途路过的大小州城。   他定定地望了许久,忽有感而发,亲自研磨铺纸,便是一篇洋洋洒洒的《秦州游记》。   等他心满意足地搁下笔,慢悠悠地下楼来,无意中逛到布置在正厅西侧的大书房后,就再挪不动脚步了。   馆阁中固然储有大大小小、古今往来无数典籍,却独缺了外文的。   哪怕偶见梵文,也不过是佛经的抄录本罢了。   而陆辞在这些年来陆陆续续收集的外文书籍,就正正弥补了这一空缺。   这项最初被他视作消遣的搜集举动,在两国势力紧张,情报刺探极其关键的现在,可是派上大用处了。   ——已同这位总是笑眯眯的陆节度使打了好几次交道的赵山遇,时至今日仍不知晓,对方的党项话,可说得比他那口破糟不堪的汉话要好太多了。   朱说一旦沉浸入书海之中,便是不知年月的忘我。   身负冗重公务的陆辞和滕宗谅,则一直在衙署中待至华灯初上,皆感饥肠辘辘了,才得以离厅。   忙碌了整整一日后,滕宗谅本该感到疲惫,却莫名地神气勃勃,一路上不住地拽着陆辞说话:“我终归感到几分可惜。若是柳兄也来的话,那三元三友,就真正齐活,能好好热闹热闹了。”   陆辞眼皮微跳,不得不出口询道:“何为三元三友?”   滕宗谅乐呵呵道:“我,朱弟,柳兄,不正是三人么?”   古有岁寒三友,三元亦有三友。   陆辞凉凉地睨他一眼:“你倒是将青弟忘了个干净。”   还真忘了。   滕宗谅面上讪讪,口中犹狡辩道:“也怪不得我忘性大,而是青弟平日待你,可谓千依百顺,言听计从,你对他亦是周道体贴,操心谋划前程,简直不是父子胜似父子,又不是夫妻胜似夫妻,怎是‘友人’一词所能囊括的?倒更像是个惧内的耙耳朵,连王尚书都远远不及——”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但听在陆辞耳中,无疑是越发离谱了。   陆辞眯了眯眼,开始认真地思忖是否要不顾形象,当街暴打胡说八道的自家通判。   正考虑间,因最迟得讯,而直到万胜营训练完毕后,才匆匆告假出营的狄青,刚巧就在路上撞见二人了。   他仗着个头高,又目力惊人,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集市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了陆公祖,一抹笑意不受控制地自唇角绽开,令他加快脚步,直冲二人行来。   “公祖,滕兄。”   在离得还有十来步远时,狄青便唤了出声。   滕宗谅眼睛一亮,简直得了份铁证似的得意:“你自个儿算算,距你调离汾州,都过去多少年头了?他唤我滕兄是唤得顺口,偏偏唤你却不肯唤陆兄,老惯了公祖长公祖短的,还说不是——嗷!”   陆辞面不改色地撤回刚狠狠踩中滕宗谅足背的脚,笑着冲狄青点点头:“青弟来得正好,省了我派人去唤你的功夫。”   除了唤滕宗谅时礼貌地那一颔首和对视外,目光就一直死死黏在陆辞身上,不曾转移过片刻的狄青,仿佛根本没看到抱着脚疼得嗷嗷叫的滕宗谅。   他在微赧地低了低头后,就理所当然地落后陆辞小半步,以一种既方便他警惕四周、又有利于他保护公祖的姿态,跟在后头。   陆辞早习惯了狄青如此的反应,满心又只顾着琢磨公务,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在他看来,相比起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十万火急的内务,秦州目前最缺人才的,显然还是军务方面。   别看有史书上名声赫赫的狄青和杨文广在,但真起战事的话,真正能放到明处,领兵打仗的,还真只有一个李超。   毕竟狄青功绩都全憋着,静心等待赴制举时厚积薄发,目前只是白身一介;杨文广和高继宣虽凭伏击李元昊一股而官升数阶,可距能独当一面的资质,却还差了老远。   在真正的布置上,陆辞除了以狄青为首的一干将领,就只想放权给通晓韬略、敢于用兵、又不蔑视武将的朱说和张亢了。   为达成这两者的通力协作,于情于理,都得让狄青多同朱说谈谈才是。   陆辞一路盘算着,干脆利落地撇下滕宗谅,只与狄青一前一后地越行越远了。   而滕宗谅经陆辞方才那毫不留情的一踩,虽在那瞬间是疼得惨叫出声,龇牙咧嘴,但在狼狈地靠着墙缓了缓后,就又跟没事人一样了。   他不敢置信地揭开鞋袜,仔细瞧了好几眼,仍是白白净净的,根本不见任何异常。   这不就让他吃了暗亏却做不得声吗!   目送黏糊得紧还不自知的两人走远,被丢在原地的滕宗谅,简直气得牙痒痒。   ——小饕餮这一招,若不是跟青弟学的,那他就甘心把自己的脑袋就拧下来,送给钟元当鞠来踢!   而撇下滕宗谅的二人在走出老远后,悄悄沉浸在与公祖独处、只距半步之遥的小甜蜜中的狄青,才反应过来方才的举动,好似不甚妥当。   他小心询道:“公祖,真就留滕兄一人在那么?”   陆辞莞尔道:“你大可放心。他来我那的次数,比常驻兵营的你都还多得多了,怎会不识路?”   狄青:“……”   说者无心,听者却被扎了一下。   狄青闷闷地抿了抿唇。   偏偏他不是柳兄那般风流风趣、文采斐然,于是这点不可告人的小心眼、委屈和醋意,是绝对不能光明正大地显露出来的。   陆辞哪里知道,跟闷葫芦似不爱说话的狄青,心理历程丰富得都快写一本《春秋》了。   他忽想到什么,不禁兴致勃勃道:“待朱弟瞧见你模样后,定要被大唬一跳。”   阔别数年的狄青,此时已是身形颀长,比他还要高上大半个头,再配上不苟言笑的一张俊脸,颇有气势,威武得紧。   这般巨大变化,定然会让朱说露出有趣的表情来。   ——唬一跳?   公祖心思一跳跃,狄青便顾不上偷偷失落了,赶忙打醒精神,顺着公祖的话仔细想了起来。   为何会唬一跳?   狄青难得当局者迷,半点没往自己身量的变化上想,见陆辞一副兴致怏然的模样,他却还不解意思时,不免有些着急。   他却又不愿直问,显得自己太过笨拙,遂斟酌片刻,拐弯问道:“公祖需我如何配合?”   陆辞心情颇好,笑盈盈道:“你什么都不必做,站那就够了。”   狄青虽仍不解,但听了这答案后,还是彻底安心了。   只要他为保着这点颜面,所装的这个糊涂,不会妨碍公祖正……事就好。   当徜徉于书籍中的朱说,被陆辞笑着拍了下肩膀,倏然回魂时,立马就被一脸平静的狄青给震了一震。   朱说不得不微抬下颌,才能将人面孔看清。   “这是青弟?”   饶是平素稳重的朱弟,此时都忍不住面露错愕,脱口而出。   这个子,未免也窜高得太快,也太厉害了些罢!   要不是那清秀五官颇为熟悉,能与陆兄形容如此亲密的也寥寥无几……他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陆辞欣赏足了朱说的惊讶表情,骄傲道:“怎样?待他哪日功成名就,回家乡汾州时,家中父老单见他这高大模样,都肯定不会认为我曾亏待他了。”   朱说:“……”   尽管这念头和比喻都不太恰当,但陆兄这会儿的神情,就跟亲手养出一头壮实小牛犊、倍感欣慰的农人一般无二。   不等朱说回答,狄青便蹙了蹙眉,没忍住回道:“公祖待我恩重如山,纵无这……也绝不会有人如此去想的。”   陆辞见他神色认真,略一回想方才所言,恳切道:“方才那话确实不妥,属我之过。”   听公祖认真致歉,这下便是狄青浑身不自在了。   他正绞尽脑汁,想着当如何作答时,朱说已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善解人意地解了围:“不怕让陆兄笑话,我已满腹饥肠,只等在要令陆兄破费的那场小宴上大快朵颐了。”   “朱弟这话错了。”陆辞笑道:“这场公宴,是为招待赴任官吏,自有公使钱在,何须我自掏腰包?”   他素不喜令公私账混淆,尤其所涉数额日益庞大,更当做账精细,竭力避嫌。   他与友人心意颇通,自然不会在这事务庞杂的节骨眼上去饮酒作乐,不过要例行公事之余,顺道谈谈公务罢了。   既是用公使钱召开的接待宴,那受邀赴宴的,自然就还有张亢了。   而张亢在城里城外由人领着转悠了一圈,天色黑透了,才猛然想起还有接风宴一事,遂匆匆忙忙赶来。   令他松了口气的是,陆节度使显然不喜讲究排场,受邀的官员中,除了滕通判外,便只有军营中的几位将官了。   人越少越好,免了他初来乍到,就要虚与委蛇。   要能寻着机会,同陆节度说说话就好了。   然而张亢的这口气还没松上多久,从身边的对话中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某一点的他,就再度感到浑身僵硬。   这次会滔滔不绝地对他宣扬陆节度那些丰功伟绩的,可不只是朱说而已了。   ……而是这场宴上,除了他和陆节度本人外的所有人。 第二百五十七章   当开宴之后,张亢很快发现,这场接风洗尘宴,陆辞当真是办得十分简单。   不论是宾客的邀请,还是场地的选择上,具是一切从简。当然,令他意外地感到十分满意的是,吃食上却很是丰盛。   陆辞虽明面上称因现是非常时期,为有备无患,不便过多动用公使钱,也不好惊动过多官吏。   但张亢在观察一阵后,倒是猜出真相来了。   他并未过多掩饰自己心思,想是被这位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人精在之前那一阵简短交谈,就给猜出来了。   至于朱希文,就更不用说了。   这一路行来,他对于朱希文有多推崇这位旧识,可谓再清楚不过了。既然其与友人多年不见,自然会揣着数不尽的话要说,哪儿会在乎一场宴席,或是什么隆重场合?   想明白这些许弯弯道道后,张亢遂彻底放了心。   横竖在席之人都是彼此相熟的,那除了耳朵不得不贡献出去、多听听关于陆节度的丰功伟绩外,自己大概就只需做好全程当个哑巴陪客的准备了。   张亢自认是经历过朱希文那一套的过来人,果然没过多久,他就逐渐适应了被一干尤其钟爱吹捧陆节度的同僚包围的滋味。   甚至还饶有兴致地观察起氛围微妙的这几人来:朱希文明显最想同陆节度说话,好几次欲言又止,偏偏三番四次都被滕通判给硬拽回来滔滔不绝,好几回脱身未果,才不得不死了心,专心当个听客了;李郎将起初是表现最拘束的,只有等几杯黄汤下腹,脸上染了红晕,话才渐渐变多起来;陆节度的狄姓义弟年纪虽轻,身形却是令人吃惊的高大,也最沉默寡言,仅偶尔凑近义兄,低语几句;至于最为关键的陆节度……   张亢挑了挑眉,一时间不知作何评价。   看似专心用膳,却不动声色地将每个人都照顾到了,看那副架势,还真颇有几分雨露均沾的风流从容。   偷摸着打量了找一阵后,张亢才感到些许饥饿。   正当他准备放开肚皮,该吃吃,该喝喝——哈?   张亢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刚还满满当当的那几盘子羊肉,咋才过一小会儿功夫,就被清得干干净净了?   不可能吧!   张亢用力地眨了下眼。   莫不是谁一个不小心,刚巧把这几张盘子一道掀翻了?   相比起满怀质疑,不着痕迹地往桌下东瞟西瞟,找寻那些莫名失踪的羊肉的张亢,在座的其他人对此则是习以为常,仍旧谈笑风生。   待找寻许久未果,还有些不死心的张亢重新抬起头来,拾起筷箸,欲要再战时……   就骇然发现,摆满桌面的菜肴,不知从何时起,已消失了过半!   真是活见鬼了!   张亢的灼灼目光,一下凝固在了陆节度使那优雅挟起最后一块酸菜鱼的竹筷上。   陆辞素来敏锐,即刻就察觉到了张亢的那道目光,笑盈盈地侧过头来,询道:“公寿?”   张亢还来不及回答,身边那虽然在一直小声交谈着、却不忘分神到陆辞身上的宴中人,就不约而同地噤了声,齐刷刷地对他行了充满疑惑的注目礼。   张亢从前还当自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却莫名被这一道道目光惹得一个激灵,顿感压力倍增,赶忙否认道:“回陆节度,下官无事。”   他固然亲眼目睹了挟走最后一块鱼肉的是陆节度,但那举动斯文优雅,着实不似风卷残云的老饕,因此也打心底地不认为对方会是‘罪魁祸首’。   眼下就成自己偷看被捉了个正着的局面,自是感到几分窘迫。   陆辞眨了眨眼。   对于张亢这套敷衍的说辞,他显然是不信的,但他也未去当场戳穿,而是笑着点点头后,就召来下仆,小声叮嘱了几句。   未过多久,下仆便端着几盘刚跑去酒楼买来的、还热着的豆腐滚鱼肉来了,又贴心地摆在了张亢跟前。   张亢:“……”   他一方面被陆节度对自己这一微不足道的小官,也展现出的这份细心体贴所感动,一方面又有些哭笑不得——他怎么可能真是非要吃那口鱼肉不可!   这下可好,自个儿而正事还未做半件,倒先承了份情,还成了善解人意的上官眼里的贪吃鬼了。   张亢怀着轻微的懊恼,在道谢过后,就不再推辞,而是默默地食着这份量充足、绝对够他饱腹的这几盘子美味鱼肉了。   他家境远谈不上不显赫,只靠历代的积蓄,才勉强供得起他们兄弟二人念书的庞大开销。   又得亏他与兄长还有些微薄天赋,很快得以科场中选,才免了家中偌大负担。   但兄弟二人,自此之前皆是兢兢业业,按部就班地晋升着。因入仕时日不久,官职颇低,俸禄自也微薄。   虽不愁温饱,但要在京中养活一家子人,也注定不可能奢侈得起来了。   这样的大鱼大肉,他一个月里,也不过能尝个两三次罢了。   很是珍惜地品尝着上官的一番好意的张亢,未能察觉的是,正是这位被先帝戏称做‘饕餮’的这位陆节度,以及坐在自己对面、那瞧着身材精瘦的狄青,才是真正的大贪吃鬼。   宴毕,一晚上都没能跟陆兄说上几句话的朱说,只得盯上了秉烛夜谈的机会。   奈何他还没开口,就被热情万分的滕兄给一手搂住脖颈,笑嘻嘻地冲陆辞道:“我那间房,辞弟定还替我留着吧?”   “那是自然。”陆辞温文尔雅道:“这么一来,即便哪日嫂夫人忍无可忍,将滕兄扫地出门,滕兄好歹还剩个去处不是?”   ——噗。   朱说艰难忍笑。   滕宗谅嘴角一抽,皮笑肉不笑道:“那可得多谢辞弟美意了。”   “滕兄不必客气。”陆辞极娴熟地顺杆爬上:“你若真有那诚意,不妨连下个月的休沐也——”   才刚输掉这个月所有休沐日的滕宗谅,哪里还愿上这个当?   他一听这苗头不对,就迅速截住这狡猾狐狸的话头:“夜已深,我许久不见朱弟,今夜就向你借走他,不知你可同意?”   朱说:“!”   狄青眼睛倏然一亮!   “你这话问得好没道理。”陆辞好笑道:“朱弟非我所有,你要问,也当问日后的弟媳才是。”   他哪儿猜不出滕兄迫切跟朱弟联系感情的真正目的?   定然想着哄好朱弟,好忽悠朱弟给他当副手。   滕兄这人长得不太俊,想得倒是真美啊。   陆辞满脸慈爱地想,反正不可能叫滕兄如愿的,就让他再高兴会儿吧。   “那我便不同你客气,将人先带走了。”   没了老能克他的陆饕餮出手,他哪儿还有怕的人?   浑然不知陆辞的真正想法的滕宗谅,以为计划成功,乐呵呵地将朱说揽住,不由分说地将还不住回头的友人给生拉硬拽走了。   而张亢勉强将那几盘鱼扫荡干净,已是吃了个肠撑腹圆,轻易动弹不得了。   陆辞索性请他与李超等将官一道留下,让下仆送到客房里歇息去。   不过片刻,刚还热热闹闹的厅堂里,就只剩下忙着收拾残宴的仆从,陆辞,以及安安静静等他号令似的狄青。   陆辞将人一一安排走,无意中稍转了个身,就看到跟影子似跟在他后头的狄青,不禁乐了:“青弟莫不是忘了房门所在?”   闻言,狄青嘴唇微微翕动着,没说出话来。   他哪好意思说,他是瞅着原本最有可能同公祖同塌而眠的朱兄叫人带走,而错失良机,令自己希望大增,才想方设法来碰碰运气?   不等狄青回答,陆辞竟跟窥破他心思似的,笑着说道:“原想着同朱弟夜里叙话,他却让滕兄带走了。你难得出兵营一趟,不若就与我同眠一晚,我也好问你几句兵营中事?”   狄青做梦也没想到,天顶上能掉这么大一块肉饼下来,居然还正正喂到他嘴里。   除非他的脑壳被驴踢坏了,不然怎么可能说出一个‘不’字!   在听到公祖相邀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简直都高兴傻了,一个不慎,就叫真心话脱口而出:“求、求之不得!”   必须得好好感谢朱兄,感谢滕兄,感谢他压根儿就不信的那漫天神佛……   他难得露出这般喜出望外的傻模样,陆辞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了出声。   ——真可爱。   二人回房途中,狄青照样落后陆辞小半步,这回却让陆辞察觉到了,故意揶揄道:“你瞧着人高腿长,怎还不如我行得快?”   狄青还沉浸在能与公祖同塌的意外惊喜中,脑子晕乎乎地附和道:“……谁也比不得公祖快。”   公祖自然是最好的。   陆辞:“……”   然而作为一名风度翩翩的成熟男性,他并不想跟‘快’字有什么牵扯。   他微眯着眼,打量了会儿根本不知道自己一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的狄青,到底被这懵懂模样唤起了仅剩的良心,没继续捉弄这老实孩子,只认真纠正道:“不,还是你快。”   到底是什么快?   狄青纵然满眼茫然,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陆辞对他这老实巴交的反应,也是没脾气了,好笑道:“我都那么说了,你怎还不走快点跟上?莫不是还等着我跟你小时那般,还要特意牵着你手不成?”   狄青愣了一愣,在很快消化掉陆辞所说的话后,脸上倏然炸开一片红,几要语无伦次道:“公、公祖说笑了 。”   他再不敢似往常那般落后半步,而是赶紧将下一步跨宽一些,仗着腿长,轻轻松松地就跟了上来。   在不宽不窄的走廊上,两人并肩而行,为了不擦碰到内侧的房门,或是外侧的栏杆,就得很是亲密地挨着。   陆辞不觉有任何问题的这甜蜜小细节,却让心思在这方面细腻得不可思议的狄青给注意到了,耳根烫得不像话。 第二百五十八章   陆辞原以为要与朱说同塌而眠,早令下仆在房里添了张床,寝具也给铺好了。   如今,朱说遭怀抱幻想的滕宗谅‘先下手为强’,他则顺手将狄青拐了来,倒也不算白费了这番准备。   陆辞照例睡到内侧去,狄青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外侧。   “年岁不饶人啊。”褪去厚重外袍,只剩下单薄寝衣的陆辞,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叫下仆提前放好了三个汤婆子的被窝里一缩,舒服地叹了气:“人一老,气血变虚,就越来越怕冷了。”   狄青神色纠结。   他固然附和惯了公祖的话,但这通明摆着自我打趣的……还是别接的好。   幸好陆辞只是一边羡慕地瞟着他,一边随口这么一感叹,并无让他答话的意思。   当见狄青换好了寝服,却还愣在床畔不动时,还忍不住揶揄道:“即使你真不惧寒,也不必在我跟前这般炫耀吧?”   狄青即刻回神,微赧地垂下头,毫不犹豫地跟着上了床。   只是人虽上了塌,但在掀起厚被前,他对着唯一亮着的那盏摇曳烛光,却犹豫了。   要不要直接吹熄呢?   公祖未明确吩咐过,而按照他的小小私心,是不愿意熄那么早的。   公祖素来入眠颇快,尤其灯熄之后,顶多说上一小会儿话,就静静入睡了。   难得能有独处的机会,更遑论这还是一年里少有的几回能与公祖同眠的天大甜头,他着实不愿就这么囫囵吞了。   可不熄灯的话,他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近看公祖了……   哪怕是被友人们誉作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的陆辞,此刻也绝无可能猜到就这么一个对着烛火发呆的简单举动里,蕴含了这多重心思的较量。   他在被汤婆子捂得暖融融的被窝里幸福地眯了会眼,还没等到狄青躺在身边,不由睁开眼来看了看:“青弟还愣着作甚?快将灯熄了躺下吧,莫大意下受了风寒。”   “公祖说的是。”   陆辞这句来了个一锤定音,便终结了狄青犹在激烈交战的两股念头。   他赶紧伸手,将灯掐灭,便在电光火石间完成了‘将被子掀开、躺进去,被子重新盖好’的动作。   他生怕动作慢了,导致进去太多冷风,吹坏了那盆名为公祖的宝贝花儿的娇嫩枝叶。   这般迅速,连陆辞都微微一讶,半晌才轻笑出声,却是误会了狄青举动背后的含义:“刚才冷着了吧?让你愣神不择时机。”   受了‘冤枉’的狄青并无丝毫辩驳的意思,认认真真道:“公祖教训得是。”   人认错爽快,且知错就改,倒让自诩是坏心眼的家长的陆辞没了捉弄的借口,一时陷入沉默。   狄青凝神静气,致力调整自己的呼气进气声,让它显得平稳而自然。   他虽管不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却还是能够让呼吸装得正常的。   尚未适应黑暗的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他规矩躺着,静心等待。   未过多久,他终于能欣赏到窗棂间透入的淡淡月辉,还有仿佛独得清白月色的喜爱的,因而尽落至上头的那俊美无俦的面容轮廓了。   陆辞丝毫未察身边人偷偷投来的目光,因并不觉困倦,便不忙闭目入眠,而是笑着侧过身来,与狄青聊起了天:“虽这时问,还嫌太早了些,只我的确好奇,青弟待致仕后,欲做什么去?”   对于仍是一介白身,需专心等待还要个几年才会来到的制举的狄青而言,现在便考虑‘致仕’后的生活,的确太早了些。   但这一问题,陆辞还真不止问过狄青。   凡是同他关系亲密的,包括朱说、柳七、滕宗谅和晏殊,都被他这般问过。   几人虽颇感啼笑皆非,仍是认真答了,答案自是各不相同的:朱说愿回乡创办学府,无事与好友聚聚,平日便做一名寻常夫子;柳七不爱寂寞,笑说要在陆辞宅中缠上一世,闲了去花街柳巷听听小曲,倘若兴头一来,便谱上几首趣词……   尽管还处于精气旺盛,胸怀凌云壮志的岁数,但对‘致仕’这一词,以及其所代表的那层功成身退后的悠然憧憬,几人显然也曾有过。   只是几人说时随意,并未留神陆辞看向他们的目光,温和而认真。   别人不知,陆辞却或多或少是清楚的:与他交心的这几位友人,虽以各种各样的原因名垂青史,但更多留下的,还是死于任中的遗憾。   因遗憾而令人惋惜,也令人印象深刻。   无一曾有过致仕后享清福、培育子孙的美满光景。   他既有幸来这大宋,又得他们知心结交,自当尽全力。那单冲这份奇妙缘分,不说要让他们夙愿得偿,至少也当少些颠沛流离才是。   ——致仕后如何?   啊?   对身体正紧绷着,勉励克制住心中乱起的杂念,警告自己不得鬼迷心窍、越雷池半步的狄青而言,这题来得万分突然,叫他好半晌都未能反应过来。   这一迟缓反应,结果就让他的公祖产生了个小小误会。   陆辞轻轻地“咦”了一声,安静地端详狄青侧脸一阵,知晓人还醒着,于是话中含笑地来了个明知故:“莫不是已入睡了?”   狄青完全不知,这是公祖准备捉弄自己的前兆,只赶紧老实作答:“不、不曾,只是方才不慎跑神了。实在对不住。”   “噢。”   陆辞微眯了眼,嘴上则难掩遗憾地应了一声:“不过随口一问,你未听到,倒也无妨。”   狄青嘴唇翕动一下,原想着请公祖再说一次的话,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其实怪不得他魂不守舍,实在是公祖……离他太近了。   上回同塌而眠时,天气虽不算冷,但也绝不凉快。   具体如何,狄青已记得不是多么清楚了:故意穿着他衣袍的公祖的模样太有冲击性,叫其他的记忆都淡得只剩些许虚影了。   但肯定是离得不远不近的:对身上一年四季都‘热乎乎’——公祖评价——的自己而言,要想得到公祖的主动凑近,就只有冬季的大冷天里了。   按理说,能得公祖靠这么近,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才对。   偏偏他那点贼胆,早在上回那趁公祖熟睡时,偷偷凑近了碰触指尖的举动,被耗去大半了,这会儿还没积蓄够下一次‘冒犯’的份量。   就在狄青准备装睡时,公祖就做了件叫他险些当场魂飞魄散的事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不等他侧过头来查看情况,就忽然有条清清凉凉的胳膊探了过来,摸索着挽住他的手,就往床铺的里侧拉。   狄青只觉此时的自己,仿佛浑身被绑满了炮仗——就是一点就着,能马上在天上炸开一朵花的那种。   偏偏拿着引光奴的公祖,还一点不知他的危险性,就在引线边不住徘徊。   狄青生怕身上又莫名起些叫自己窘迫的反应,便有意把全身绷紧,弄得硬梆梆的。   但对公祖那突如其来的举动,他丝毫不‘敢’抵抗。   那只犹如被‘献祭’出去的手,就这么被陆辞一路顺畅地拉到了枕边。   不等狄青那颗提起的心落下,就倏然被抛上了天——手背被稍嫌冰凉的右侧脸颊,给轻轻地压住了。   陆辞有意逗他,其实根本没将头部的重量真全压在那手背上,但也控制了角度,巧妙地叫狄青难以挣脱,轻轻笑着说道:“果然比汤婆子还暖些呢。”   狄青的脑海之中,唰地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恍惚惚地回过些许神来,但关注的重点,则全在那笑声末尾带来的轻轻颤动,和那沁凉柔软的脸颊的玄妙触感上了。   不愧是公祖……愈发清楚如何兵不血刃,却能轻松要他的命了。   “公祖,”狄青好半晌才收回四散的魂魄,声线中尤带微不可查的颤抖:“怎么了?”   “到底是年轻力壮,”陆辞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难掩羡慕道:“火力足得很。”   狄青:“……”   热天令他嫌弃得厉害的温度,这会儿则成了最讨喜的自热大暖炉。   同他记忆中那回回乡访师长,自落雪的山中,俩人共乘一骑下山时相比,狄青由小狸奴变成狄大狸奴后,火力明显要更旺盛了。   三个汤婆子虽帮着暖了身,但露在外头的脸却还感到冷的陆辞,自然是稀罕这一热源的。   作为对扯了‘刚刚走神、才没听到自己问题’这一小谎的狄青而言,也算是小小惩罚了。   狄青沉默许久,极不自然地侧了侧身体,才以略显虚弱的声线,慢慢说道:“公祖若还觉冷,我愿去传下仆来,再备几个汤婆子。”   “不必麻烦了。”陆辞以似是理直气壮的口吻,玩笑道:“养你千日,用在一时。天难得这么冷,我没让你卧冰求鲤去,就已算厚道人了。现只要你凑近些,替我暖好被窝,怎你还好意思推三阻四,只想着劳烦刚刚歇下的可怜下人?”   狄青许被这一串串的话给打得哑口无言,半晌一言不发。   陆辞挑了挑眉,尾音上扬道:“怎么,你难道不肯?”   以前他与柳七和晏殊这俩一个明骚,一个闷骚的老司机打闹,夫君娘子的玩笑话常挂嘴边,又跟成亲多年的滕宗谅相互调侃惯了,比这更‘出格’的举止,可没少做。   自然不知这点简简单单的动作,能在一慕艾少年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狄青张了张嘴,却压根儿就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他身上这令人羞耻的突然反应,急需做些处理的话,那别说只是暖一夜被窝,要能暖一世被窝,他都是千肯万肯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   二更时分,月色微微,墨云轻轻。   狄青的心情,则像一杆摇撸,随着那促狭的划杆者的一举一动,浮浮沉沉。   哪怕他明知这是公祖为捉弄自己的明知故问,却还是在竭力平复了心绪后,认真回道:“公祖说笑了。我力微薄,迄今为止,总受公祖恩惠。若有能为公祖所用的,实乃三生有幸,求之不得,岂有推拒之理?”   听着如此耿直真挚的答案,陆辞反倒消停了。   这人太老实,逗弄起来,不仅缺了斗嘴的原意,还会难得地萌生几分欺负人的‘罪恶感’。   还未等陆辞再说什么,以偃旗息鼓,狄青已鼓起勇气,乖乖地将另一条胳膊也伸了过来,以示‘诚意’。   就如一只被主人逗弄得不知所措的大猫,还讨好地摊在地上,大方地露出柔软的肚皮,任人搓揉。   陆辞:“……”   狄青原想着只挪近一些,方便公祖‘使用’。   可当他慢慢地动至半途,却见公祖没有丝毫反应,胆子莫名又大了几分。   鬼使神差下,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让掌心覆在了陆辞随意放在身侧的那只手背上。   在温暖得近乎灼烫的体温,轻轻熨上微凉的肌肤的那一瞬,双方都不由微颤了一下。   狄青是彻头彻尾的做贼心虚,全副心神都放到那接触的部位去了。   等他好不容易壮着胆子,完成这一不可思议的‘壮举’后,先在心中长舒了口大气,浑然未觉公祖眸中掠过的微妙和茫然。   刚陆辞还未狄青的顺从任欺而感到哭笑不得,受温热手心相触的手背,就倏然传来一阵触电般的感觉,叫他的心也跟着悸动一下。   陆辞不禁愣住了。   狄青浑然不知公祖的愣神,兀自强忍着快叫红透的脸颊烫得爆炸的羞赧,小声而坚定道:“……公祖若嫌不够,手臂其实还有一只。”   说完这话,他便不敢再开口,而是满心忐忑地等着公祖的答复了。   陆辞沉默许久,才故作轻松地揶揄道:“不错。一条胳膊够枕,再来一条也不嫌多。横竖它精壮扎实,无腻口肥白,正适合交予厨娘做一道旋炙羊皮肉,还免了再从酒店叫灯烛沽卖。”   狄青微愣。   听这熟悉的玩笑口吻,他心里那点不可告人、甚至都不自知的旖旎心思,就像惊飞的鸿雁一样,一下消散不少。   待凝神思考一阵,狄青才正儿八经地回道:“若真以旋炙法烹饪,这胳膊怕不是上选,而至少需留二分肥,才不显干硬,更符公祖喜好。”   只有精瘦肉,不带一丝肥,口感能好到哪里去?   他自己是丝毫不讲究的,但公祖素来要食得精细些,定会不喜。   “……”   本就只是为分散那点来得奇异的小情愫,才胡说八道的陆辞,罕有地被较真的狄青给辩了个哑口无言。   半晌,他才失笑道:“你倒是越发能言善道了。既然你对烹饪之法颇有研究,那还不赶紧将你那胳膊养肥两分,再送去厨娘那教授她如何炮制?”   狄青唇角微扬,嘴上却不假思索地应了。   陆辞心里那股难以言喻的微妙感觉,不由越盛。   ……明明占尽上风,怎跟被小狸奴给调转头来,大度地宠爱了一番似的古怪?   不对劲,不对劲。   他勉强压下庞杂心念,不假思索地继续打趣了狄青几句。   很快就让对方说话紧张打结,仿佛无法招架了,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赶紧‘饶’过人。   室内一时陷入静谧。   狄青全然不知公祖此刻的小混乱。   他正忙着独自偷偷品尝那缕溢上心头,甜滋滋的蜜。   等终于感到心满意足了,就又想起之前因走神,而漏听了的那一问来,没忍住开口问询道:“不知公祖方才所问何事?”   陆辞睨他一眼,并没再折腾他,而是平平实实地将那一问又问了一遍。   致仕之后啊……   狄青悠然出神。   经过好几番上沙场的锤炼,他虽是自谦的性子,但也知晓,只要不行差踏错,安心等制举的话,入仕已是十拿九稳的了。   他之前只想着脚踏实地,步步行来,不曾往那么遥远的方向用心思。   但既是公祖问起,他自没有随口胡说的道理,而是认认真真地考虑了起来。   当头个念头一跃而出时,他的心便漏跳一拍。   想做什么?   ——当然是想同公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尽管‘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后,具体是要做些什么,他还毫无头绪。   但他万分肯定的是,只要能同公祖一道,不管是做什么,自己都是万般情愿的。   不过这样要么被视作无礼冒犯、要么被当做稚气玩笑的答案,就不能宣之于口了。   狄青不禁为难。   他当然不愿编造谎言,欺骗公祖。   且以公祖利眼,他即便勉力为之,使这些浅薄诡计,定会被一眼识破。   可他的真实心意,还远不到说出来的时候呢。   陆辞听他一直沉默,知是素来认真的小狸奴正仔细想着,是以并未开口催促,而是微微笑着闭上眼,一边悠然养神,一边轻松地等。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经过再三审慎后,终于开口了。   他发挥急智,最后选择了刻意不点名道姓,却又将真实想法道出的办法:“愿居庙堂之高时,可与心尖上人并肩而立,镇一方水土,守一邦安宁;而处江湖之远时,则可与心尖上人把臂同游,从此同醉共欢,同桌而食……”   说到这时,狄青脸颊愈发红烫,仍是坚持着说完了:“同塌而眠。”   还好夜色浓重,仅靠那朦胧月色,公祖应该分辨不出他的脸色变化吧?   而且公祖肯定也猜不出,他会这般胆大包天,话里所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公祖。   光顾着紧张和羞赧的狄青,显然不知自己是白担心了。   听完狄青这副真诚的剖白后,陆辞略不自在地垂下眼帘。   感到一股轻微的热意渐渐攀上耳廓后,更是稍显局促地眨了眨眼。   这是怎么回事?   陆辞莫名。   也许人的羞涩,也是会传染的。   当察觉出狄青这是典型的少年慕艾症状时,饶是陆辞自认脸皮颇厚……居然都忍不住感到不好意思了。   因这点难以言说的因素干扰,他完全未意识到,能成为正朝着‘儒将’这一目标不住打拼的狄青口中所指的,‘并肩而立,镇守河山’的心尖尖人,根本不可能是哪位女子。   此时此刻,面对明显害羞了的狄青,他不甚自然地将目光挪向别处,不再看被淡淡月辉温柔映出英俊模样的小狸奴。   哎!   小狸奴这分明是……   自诩是过来人的陆辞,在无端端地跟着羞涩了一阵后,方轻咳一声,淡淡道:“已聊许久了,快歇下吧。”   ——他这头年纪不小的单身狗,以后还是吸取这次教训,别闲的没事自找刺激了。   尽管没能得到公祖对自己小试探的明确答复,而略微感到有些失落,但狄青同时又不由得为成功应付过这一关而欢喜。   只是从来对陆辞千依百顺的狄青,这次并没顺着这话,简单应一句‘是’。   连他也不晓得,初初还不敢暴露丝毫的野心、只有蹑手蹑脚的接近的自己,胆子是怎么变得越来越壮的。却仍在公祖明白说了要安歇的时候,还没忍住反问道:“不知公祖何时有意婚娶?”   陆辞原要本能地玩笑一句‘思春少年好作媒’,但话分明都到了嘴边,却奇怪地成了坦言相告:“既无心上人,自无成亲意。”   他迟迟不愿成亲,可谓原因众多。   既是有意走官家眼里的纯臣路子,不愿轻易因一场计算得宜的姻亲关系,而结成朋党;亦是一直以来就单身惯了,喜好自由自在,不愿有过多牵挂;再便是宋人眼中的窈窕淑女,合婚娘子,皆处于他眼里不折不扣的豆蔻年华。   若染指那犹带稚气的豆蔻少女,于陆辞而言,简直是认知中的律法和道德的双重损毁了。   在他看来,世上虽有‘入乡随俗’这一说,可对一直接受现代教育,受现代观念陶冶,更不曾违法乱纪过的人而言,要单纯因环境的变迁,就背离多年来教育的影响力,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尤其明知过早婚配和生育,不论对男方还是女方都于身体有损的情况下,就更不可能明知故犯了。   加上事务繁忙,他注定要频繁受调任,也需时常搬迁,若有身家性命依托在他身上的家眷在,每回都得拖家带口,跟随他四处奔波,也不容易。   但这些缘由,就不好同狄青说清道明了。   幸有一事接一事,想给他做媒的冰人再多,在头回被他打发走后,想卷土重来,也跟不到这遥远的秦州来。   而在这秦州城内,他为最高长官,又有谁敢做媒做到他头上?   这才让他得了这清静的俩年多。   ——于狄青,单是那一条,其实也足够了。   听到公祖的答案后,狄青方才悬在半空的心,顿时安稳地落了地,甚至难以抑制地雀跃起来。   公祖是从不骗人的。   就在这时,他听陆辞幽幽道:“问已问了,答也答了,请问关心兄长后院的青弟,这下可愿歇了?”   狄青赶忙回神:“多谢公祖。”   陆辞轻哼一声,将眼一闭,干脆利落地将没想明白的那点不解抛之脑后,大大方方地继续用狄青的手心来暖自己露在外头的侧脸——要是专程将狄青的手挪开,岂不有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吗——再安心睡了。   徒留暗暗高兴的狄青,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凝视上空,一宿无法成眠。 第二百六十章   陆辞发动秦州全境之力,积极备战时,朝廷对党项的军略布置,亦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因多年来李德明看似顺服,谨称藩属,朝堂待其之戒备,也随着他的恭顺一降再降。   用于警惕党项动态的鄜延、环庆、泾原、秦凤这四路兵势,更悄然变得徒有其名,几被抽调大半。   现要将兵将调遣回去,势必要操烦不少。   不过,被小皇帝委任做此事,还三番四次反复叮咛过的寇准,可丝毫不嫌麻烦。   对赵祯而言,在制定与先帝作风不符、颇为强硬的伐党项方针时,早朝中所受到的阻力之小,简直超乎他的想象。   往日总要蹦出来吵吵嚷嚷,道民不堪扰、军资不足、蛮邦固无礼、宋却当以礼服人的那些个朝臣们,这回要么跟哑了一般,要么还义愤填膺地站了出来,与素来积极主战的那一派同仇敌忾。   当头回听到近来几是夹起尾巴做人的丁谓,竟煞费苦心地联合了并不多么对付的林特等人一起上疏,痛陈党项野心狂妄、藐视宋廷、当迎头痛击、杀鸡儆猴时……赵祯面上虽还维持着认真的神色,却已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   要不是他年纪虽轻,却已亲政多年的话,此时看到义正辞严的林特等人,怕都要忍不住刺上几句才行。   ——王钦若初被党项掳走时,他们分明不知实情,却也铁了心要将责任往小夫子身上推。更别说以往他们对边境传来的滋扰报讯,皆是漠然不理,一昧主和的。   这会儿一个个振振有词,倒像是往常反对往边境增兵的,不是长在他们脸上那张嘴一样了。   赵祯偷偷地翻了个白眼。   同以往宋廷待‘逆反’的藩臣时,先派使臣前去,进行谴责、劝告不同的是,这回官家既没提要遣人出使说和之事,朝中便默契地略过了此事,绝口不提。   ——党项那干不知轻重的无礼之徒,连朝中尚书都如此冒犯,浑无常纲,受难的王尚书,此时更是生死未卜。   倘若他们出使,谁又知晓,那些个凶残极恶的莽夫,会不会一言不合,就提刃将他们给一刀剁了?   能官至升朝的四品之上的,即使不至于各个无比惜命,但对明摆着羊入虎口的送命差使,自然也不会有人去自动请缨。   于是,得心怀壮志的朝臣所青睐的差遣,除却被派往前线四路,参与御敌布置外,就还剩招抚吐蕃部,令其从东部压迫李元昊的出使任务了。   毕竟几年前那蕃僧李立遵不知天高地厚,亲率河湟部进犯秦州,却落得自取其辱、殒命当场的结果,显然给了捡了这么一个现成便宜,得以一人独大,安心控制好唃厮罗这一傀儡赞普的温逋奇一个莫大警示。   在摸不清宋军那忽高忽低的战力前,不到迫不得已,还是彼此客气,莫轻易得罪了才是。   况且吐蕃与党项历来势如水火,能有这隔岸观火,关键时刻落井下石的大好机会,温逋奇不说乐得合不拢嘴,也绝对是乐见其成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出使残忍暴虐、喜怒无常的李元昊所统治的党项,将是九死一生的凶险。而出使吐蕃,则极可能被客客气气当座上宾待。   在一番客客气气的唇枪舌剑后,最终由刘平夺得了这次机会。   赵祯也懒得管大臣们所怀的小心思是什么,见自己与议事堂商议的一道道诏令,随知制诰启首,而畅通无阻地一路下达,他心里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   现一切步入正轨,较之前忙碌得恨不得一宿只睡一时辰的日子比,要清闲不少的小皇帝最为好奇的,就是那个‘刺头’张亢,在小夫子手底下究竟适应得如何了。   若是‘刺头’有幸知晓,仅在殿试读榜那日,得以觐见过一回的官家,对他竟是如此惦记的话,定要感到受宠若惊。   而实际上,他在陆节度使手底下做事,虽还有些磕磕绊绊,未至如鱼得水的地步,却也倍感欢喜和充实。   对一个满腹良策,又具备将其付诸实际的有能人而言,再没有比遇到一个不因他年纪轻、资历浅便一昧轻视,也不以忙碌为名推脱,而是愿意切切实实地抽出时间来,认真聆听他的建议,再温和地与他商量的上官……要更来得满足的了。   最难能可贵的是,陆节度虽在士林中声名鹊起,口碑甚佳,却没有文人常有的装模作样、拿腔作调的坏毛病,甚至称得上直爽坦荡。   他在习惯以后,再不愿拿假惺惺的那张恭顺面孔来对付,而是大喇喇地暴露出本性来了。   “下官听闻,吐蕃那温逋奇汲取政敌轻敌出击的教训,愈发注重攘内一面,对赞普看管极为森严。”张亢简单说明了他目前所知的情况后,就直截了当道:“还请陆节度恕下官斗胆直问——于吐蕃境内,秦州可埋有眼线?”   陆辞莞尔:“外围不少,但能进到里头去的,可寥寥无几。”   寥寥无几,即意味着有那么几位,但不到非动不可的关键时刻,陆辞是绝不会暴露对方身份的。   “多谢陆节度坦言相告。”   张亢眼眸倏然一亮。   果然有!   陆辞见他一脸振奋,挑眉道:“有话直说。”   张亢定了定神:“不瞒陆节度,对贯通西北的这条茶马古道,我颇为看重。不知陆节度对沿途马帮,了解几许?”   若换个人听张亢这一问,九成九要皱起眉头,不论知道答案与否,都将视作冒犯。   陆辞却浑不在意,只失笑一声,委婉答道:“我重开榷场,已有近两年之久了。”   对奔波各地的大小商号具都了如指掌,又怎么可能对在他眼皮底下做灰色生意的马帮一无所知?   “陆节度所言极是,是下官愚钝,多次一问了。”张亢爽快道:“好巧不巧,我与苏家那马锅头曾为同乡好友,近来重叙旧谊的同时,也多少问得一些情报。”   他话说得轻松,陆辞却清楚,他定然是费了一番极大工夫的。   对此,饶是已有了些许猜测,他还是不禁微讶。   满打满算,张亢来这秦州城,也就半个多月罢了。   换作旁人,区区半个月的功夫,能将自己安顿下来,再熟悉熟悉职责内需做的公务,已经十分难得。   但在张亢身上,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在完成分内之事后,他便精力充沛地成天四处跑去,竟是连多年前的关系,都能用上,将人给联系好了。   能在恶徒遍布,杀机四伏的茶马古道上驰骋纵横,率领马队押送货物,习惯刀口饮血的凶徒,又岂是薄薄的一句‘昔日情谊’能笼络住的?   以张亢的骄傲性子,事情没有一定把握,他是宁愿一直捂着,也不会轻易说出口的。   他现在既敢直接询问陆辞秦州这边是否有安插在吐蕃内部的探子,又将那马锅头的身份和盘托出,显然是做足了准备,要大干一场了。   陆辞微微一笑:“愿闻其详。”   “朱弟你瞧瞧,”坐在酒楼那位于茶馆二楼厢房的对面,最方便观察正相谈甚欢的陆辞和张亢二人位置上,滕宗谅一边酸溜溜地看着简直快黏在一块的那俩人,一边撇着嘴,发表评论道:“辞弟当初是不是也这么对你的?”   这一幕可不就似曾相识得很么。   若当年的他和柳兄,还称得上是傻乎乎地自己送上门去的话,那这手不动声色就将人哄得团团转的招数,可不就是把朱弟等人同小饕餮情好日密的过程重演?   朱说一脸无奈。   他原还想留在衙署额外忙一会儿,好把能做的份外事做上一些,算是尽可能给陆兄分担一些公务的,却不想被滕兄给强行拽来此地。   他起初以为有什么需紧急商量的要务,也就未多做抵抗,直到看见陆兄同张如京使有说有笑地进了对面茶馆,才知晓滕兄选在这里的真正原因。   滕兄硬要说这一幕似曾相识,他完全不搭理也不好,只有顺着友人的话,朝陆兄所在的方位看去。   陆辞自然不知,滕兄下班后闲得没事做,正带着一向正经的朱弟来围观他谈公事。   他对张亢那层出不穷,又堪称天马行空的见解,的确是极其看重的。   面对滔滔不绝的张亢,他听得很是认真,不时带笑点头,以示赞许,又在恰到好处的点上插几句话,叫张亢眼前一亮,大受鼓舞。   而在朱说看来,陆兄不管置身何处,都总跟夜幕中的星曜般闪闪发光,哪怕是不知情的局外人一眼看去,都能认定他绝非寻常之辈。   滕宗谅迫切地索要一个赞同的答案:“如何?”   朱说回过神来,好似老实巴交道:“这画面,确实有些熟悉。”   滕宗谅激动道:“那可不!”   最迟半年,最早一月,会跟在陆辞身后,寸步不愿分开的,怕又要添上这个大大咧咧的张亢了!   他不满地哼哼道:“辞弟如此喜新厌旧,难怪不敢叫柳兄来——”   朱说慢吞吞地打断了他:“滕兄误会了。”   滕宗谅一愣。   “我所指的,是滕兄。”朱说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我仍在京中居住时,不曾少见气势汹汹的夫人,前去秦楼楚馆擒流连花丛的自家夫君。她们那咬牙切齿的语气,倒与滕兄有几分相仿。”   滕宗谅一脸木然。   他究竟是该尽早同这偏心眼子到了极点的朱弟割袍断义,还是该反省反省不知天高地厚、要联合素来最信重小饕餮的朱弟的自己呢? 第二百六十一章   陆辞当然不会知道,就在一街之隔的酒楼里,两位好友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瞧。   他的全副心思,都已放到张亢新提出的这一军略上了。   张亢若是个甘心按部就班,中规中矩地等逐步擢升,熬出资历来的性子,就绝无可能行弃文从戎之举,自毁众人眼中光辉灿烂的好前程。   他很是清楚,转换武职之后,要趁着官家还对自己有那么一点兴趣,顶头上司又是肯聆听意见、不夺人功劳的好,更得加紧脚步,抓住这一时机做出一点成绩来。   这样才好让人对他刮目相看,自己也从而站稳脚跟。   在大局的军略布置上,他官微言轻,饶是有陆节度支持,也是起不到多少作用的。   思来想去,他将目光转向了吐蕃。   可想而知的是,以思略素来保守求稳的宋廷做派,定然会派出使者,设法同如今当政的论逋温逋奇取得联系。   要想争取吐蕃出兵,恐怕不易,但要让本就能从中得益的温逋奇于金银财宝堆砌起的‘恩情’下袖手旁观,应是极为轻松的。   张亢却不愿满足于此。   他决定另辟蹊径,除却朝廷将有的布局外,再开辟一条可行的路来,设法将吐蕃这一股势力能起到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他深吸口气,一抬眼,对上了陆辞温和而鼓励的目光,心里那点细微的紧张和忐忑,便被驱散大半:“现今吐蕃旁支繁杂,最强数股,皆聚于河湟,约有百万之众。”   陆辞颔首:“吐蕃雄兵,不可轻视。”   于大宋也好,西夏和大辽也罢,幸运的是吐蕃人自唐末开始,就一直忙于内斗。   在数不胜数的动乱、叛变中,不到最终四分五裂,吐蕃仿佛是不会收手的了。   即便是在十数年之前,实力最强的李立遵和温逋奇挟持真正的赞普后裔唃厮啰,将其立为傀儡赞普,也只是在表面上勉强引得其他吐蕃部归顺,暗潮依旧汹涌。   尤其李立遵与温逋奇二势,在短暂的合作后,又开始彼此明争暗斗,争夺权力,再次让吐蕃陷入一片混乱,也给了身侧西夏的发展之机。   温逋奇对宋廷的感官,其实颇为微妙:感激的是宋军将一直同他争锋相对的李立遵枭首,也直接导致了李立遵旧部的消散;不快的是被宋军杀得溃不成军,仓皇逃窜,成为旁人笑柄的,也还是吐蕃分支。   不论如何,温逋奇还是抓紧了这一机会,将赞普迅速挟往自己老家邈川。   接着,就在他政权最为稳固的这个地方,建立起了新的王都。   “现温逋奇占尽天时地利,”考虑到唃厮啰的心不甘情不愿,这‘人和’姑且不提,陆辞中肯道:“只要他不掉以轻心,步步为营的话,那吐蕃离大局落定,应是不远了。”   尽管还有几股实力较为强盛的吐蕃旁支蠢蠢欲动,但都不成气候,除非他们能摒弃前嫌,联合起来对抗温逋奇,否则是不可能与之抗衡的。   ……而吐蕃各部若是能握手言和,齐头并进的性子,就没有这几百年的混战了。   张亢强按下激动,舔了舔干涩的下唇,压低了声音道:“陆节度所言不差,然而温逋奇的‘完胜’,却还有一个至关要命的弱点。”   陆辞想也不想道:“唃厮啰?”   张亢颔首:“正是。”   唃厮啰虽为至高无上的赞普,却只是对于吐蕃的普通百姓而言。在争斗不休的各吐蕃酋长眼中,却只是一块可以利用的、不折不扣的香饽饽——相当于‘传国玉玺’的存在。   分明血统尊贵,却自晓事起便颠沛流离,遭人挟持,成为朝不保夕的傀儡。但凡是有血性和野心的,处于他这等处境中,又怎么会甘心坐以待毙?   见陆辞微讶,张亢心知有戏,又补了一句:“唃厮啰已满二十五岁了。”   从岁数上看,这位不幸的赞普,比陆辞还长上两岁。   陆辞陷入了沉吟。   怪他当初对历史太不上心,几是过眼就忘,于是对唃厮啰在北宋这段历史里,究竟是沉寂至死,还是发起了漂亮的绝地反击,可谓一无所知,只能凭现有情报进行判断了。   别的姑且不提,唃厮啰自十二岁起,便被羌族首领拥立,后遭两位野心勃勃的吐蕃首领劫持,傀儡一当便是十几年,至今还能安然无恙。   这周旋的本事,就不似池中之物。   毕竟对温逋奇而言,现优势占尽,顾忌也越发减少。   比起继续容忍一位已长大成人的累赘赞普,恐怕是取而代之的诱惑更大,要迫害唃厮啰的念头,应也在与日俱增。   而以温逋奇长久以来对唃厮啰的控制,后者再有能耐,所能发展出的势力也极为有限。   等温逋奇卸磨杀驴的杀机终定,唃厮啰就注定是一块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了。   从这点看来,唃厮啰需要外界援手的迫切,就比宋廷需要吐蕃隔岸观火的渴望,要强烈上太多了。   谈判时提条件,肯定也是大宋这边占便宜。   陆辞将这些环扣转个明白后,才看向一脸期待的张亢,坦诚道:“公寿所言,我甚是动心。只是温逋奇掌权多年,势力根深蒂固,邈川更是他的家乡,里里外外,应已布置成一个铁桶,要想靠一位马锅头去钻到空子,怕是难于登天了。”   对温逋奇而言,手里捏着的这个傀儡赞普已变得日益多余,想取代的心也越发强烈,但也绝无可能让唃厮啰落入旁人之手,从而掌握大义之名,以对他不利的。   张亢笑了:“陆节度所言极是,单凭苏马锅头就想成事,那定然是痴人说梦。”   陆辞莞尔:“听公寿语气,可是成竹在胸啊。”   张亢难得谦虚道:“倒不至于。不过五分把握,勉强还是有的。”   却说张亢最初靠着那丁点交情作引线,将带来的大半身家撒出去,再有陆辞这一杆大旗作保障后,才终于跟狡诈多疑的苏马锅头彻底搭上关系。   他本想着,苏马锅头对茶马古道了若指掌,于各势三教九流亦有交情,等这联系更稳固几分后,就可通过对方源源不绝地获得各处情报,不说雪中送炭,起码也可作锦上添花用。   不料在一回酒宴中,他意外听撤下防备、醉了酒的苏马锅头说出一桩秘闻:近来忽然崛起的郭家商号,所凭借的还是他家被温逋奇掳走的一名族女的势。   那名叫郭丽的女子生得温柔美丽,多才多艺,并不因遭人劫掳便郁郁寡欢,而是曲意逢迎,顺利博得温逋奇欢心后,才逐步提出思念家人、欲见一面的请求。   温逋奇正在兴头上,对其极为宠爱,虽不至于昏头到有求必应,但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要求,都一概应了,才有郭商号的迅速崛起。   苏马锅头说时,言语间充满了对靠‘献女’就走了这大运的郭家的艳羡,宴席间同样听闻此事的其他人,更只当一桩桃色秘闻,笑完也就忘光了。   只有张亢将这事记在了心里,面上不露声色,背地里却立即派人调查郭家。   结果传来,果真如苏马锅头所言的那般,郭家现今的风光,全系于郭丽一人身上。   张亢兴致勃勃地解释道:“……温逋奇府中有妻妾子女无数,皆是吐蕃各部所献贵女。郭丽虽出身商家,却得族中悉心栽培,是知书达理。且其心有所属,事发前连亲都定了,岂会真甘心遭一粗鄙外族劫去,做一妾室?”   陆辞颔首:“况且郭丽身为汉女,于府中注定势单力薄,如今的风光,不过全依于温逋奇贪新鲜的恩宠,一旦宠爱不再,便是岌岌可危。她膝下空虚,若温逋奇妻妾事后有意清算,是绝无可能逃过这一劫的。”   从郭丽并未寻死觅活,而是奋力争夺的温逋奇的一时宠爱,借此机会提拔族人,不着痕迹地给自己铺后路来看,绝非目光浅短的等闲之辈。   既是聪明人,双方便可坐下来商量商量,谈谈具体价格了。   张亢轻咳一声,又道:“郭丽近来深得温逋奇宠爱,何处都带着她,谈论公事也鲜少避讳。若是她有心打听,赞普被软禁处,多半是能探出来的。只是要取信于她,花费怕要不少。”   他已将自己大半身家投入到挖掘情报来源上了,哪怕有心再供一条情报线来,也是有心无力,只有设法说服陆节度,看其愿不愿意在离收获还远的情况下,投一笔足以叫郭丽动心的钱财进来了。   陆辞深知获得即时情报的重要性,尤其对郭丽而言,这项任务所象征的风险,可并不算小。   对于张亢不甚委婉的提醒,他眼都不眨道:“今晚你回去做好预算,明日叫我过目。”   张亢一听就乐了——以陆节度的做派,这话既出,证明事情多半就要成了。   他高兴地起身,拱手一揖:“此事宜早不宜迟,下官这便去!”   下属这么积极办事,主动申请加班,作为上司,陆辞自是欣慰地当场同意了。   不管能成不能成,郭丽这条线又是否靠谱,多一个选择,总比只守着原来的好。   反正如今的秦州,并不怎么差钱,倒是张亢这种能臣的斗志,可绝不能轻易浇灭了。   他以鼓励的目光将人送走后,才慢条斯理地饮起了泡好之后,张亢根本没心思喝的茶。   ——这壶可是好茶,绝不能轻易浪费了。   陆辞只尝了小半壶,就决定趁这茶还好,赶紧将剩下的大半壶给带回去,叫一向爱茶的朱弟也尝尝味道。   结果回到宅邸后,却愕然发现,朱弟房里空空如也,应比他更早回来的人,并不在其中。   人去哪儿了?   陆辞既有些扫兴,又有些疑惑地放下特意提了一路的精致茶壶,正要离去问问下仆,眼角余光便扫到桌上墨痕已干透的一叠纸。   最上头的那一张,标题赫然是《秦州游记》。   陆辞:“……”   都这么多年了,朱弟这走到哪儿游记写到哪儿的好学生习惯,怎还是没改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关于唃厮啰这个天才,以及吐蕃和党项之间的恩怨,我觉得还是你们自己看比较直观。以下都摘录自《如果这是宋史3》:   西北边疆剧烈动荡,吐蕃与党项两族浴血厮杀,在争夺西域真正的霸主地位。战争是李元昊挑起的,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黄金机会,只要能抓住,他就必将击溃河湟吐蕃部百万之众,一举奠定党项人的千秋伟业。   因为吐蕃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们自从唐末就开始不断地分裂、动乱、叛变,直到四分五裂之后仍然恶习难改,区区一个河湟部,在12年之间,就连续发生了两次政变。   第一次,发生在公元1023年,即宋天圣元年时,那时拥立唃厮啰当上吐蕃赞普的那个叫李立遵的和尚终于挺不住了,他在三都谷被曹玮痛打之后,实力大损,但野心仍然不灭,其结果就是被河湟部抛弃,把他扔在了老家宗哥城,全族都迁往邈川,在那里建立了新的王城。问题不仅没因此解决,反而加深了。   邈川是另一个吐蕃强人宰相温逋奇的老家。这对唃厮啰来说是才脱虎口又进狼群,有名无实的赞普生活还在继续,危机也在继续。   危机爆发在公元1035年,即宋朝的景祐二年,温逋奇突然发动政变,他把唃厮啰少得可怜的班底人员一网打尽,并且把赞普本人也关进了一座地牢里。   这就是李元昊所发现的黄金机会,国王和宰相的火并,那是千载难逢。他立即派大将苏奴儿率25000名骑兵昼夜兼程杀进吐蕃,可是在头一道关口,吐蕃名城猫牛城(今青海西宁东北部,亦名牦牛城)前,苏奴儿竟然全军覆没,连主将本人都没逃出来!   那是因为吐蕃是一个有着千年传承的、独特历史信念、政教合一的古老国度,赞普的意义绝不是中原的皇帝或者党项的“兀卒”可以比拟。唃厮啰是被关进地牢里了,可是他被一个守卫的士兵偷偷放了出来,只身出现在民众面前,只是一声简单的号召,立即万众响应,温逋奇就此垮台,他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吐蕃之王,赞普!   于是李元昊计算中的动乱根本就没发生过,相反,吐蕃人在新生的赞普的领导下精神百倍,非常期待厮杀。   李元昊另生一计,决定向猫牛城的吐蕃居民诈降。结果骄傲的吐蕃人相信了,因为这实在合情合理:猫牛城下己经埋葬了三五万的党项骑兵,连他们的皇帝都束手无策。   于是双方约定日期,大开城门,准备好了吐蕃美酒,以及等待宰杀的耗牛,要向天发誓,结果却等来了李元昊的挥军直入,杀了个寸草不留。   翻书回忆,李元昊他爷爷赚到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搞的?对了,是带着亲弟弟到宋军银州大营向曹光实诈降,从最开始就摆明了是诈降家族,那是祖传的玩意儿。   旗开得胜,终于砸开了吐蕃人的院墙,李元昊毫不停顿,直线杀向了唃厮啰的老巢。第一步,就攻陷了前王城宗哥城,下一步攻占带星岭,目标直指青唐城(今青海西宁)。青唐城,那是唃厮啰最新的王城,他刚从邈川搬过去。   问题简单化了,在李元昊和他的军队眼里,唃厮啰己经是个死人,这样的攻击在以前发生过很多次,比如击溃各部回鹘,把整个河西走廊掠入版图,这一次也决不可能例外。唃厮啰的反应也非常的配合,他龟缩在青唐城里一动不动,把也决不可能例外。唃厮啰的反应也非常的配合,他龟缩在青唐城里一动不动,把精兵从各地抽调集中,却不是去迎敌,而是集结在鄯州(今青海西宁境内)。其结果就让党项人从心底里开始对他蔑视。   放弃大半部领土,把举国精兵挡在身前,完全是懦夫的行为,只顾自己的安全!那还等什么,李元昊率军强渡宗哥河(即湟水,今黄河支流西川河),主动出击,只要击破鄯州,河湟部吐蕃必将土崩瓦解,无论从实力上还是精神上,都被党项人控制。   千秋伟业当前,李元昊证明了自己的确是位配得上胜利的君主。他没被优势冲昏了头,渡河之后,他命令士兵做一件关于整个战局走向的大事。   未虑胜,先虑败,他要士兵们在宗哥河的浅水处立下标识,以后不管是胜利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在回军时都有安全的退路。怎样,这才是大统帅的风范,时刻都保持着非常的冷静。   可这次的冷静,是多么的、多么的,让人抓狂啊。   话说鄯州城变成了加精版的猫牛城,集结了河湟部绝大多数精兵的实力,再加上背后王城里赞普的号召,让这场关乎吐蕃、党项两族命运走势的大战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超级战争,其规模没有宋太宗赵光义围困幽州时那么大,但时间却超出了太多太多。   前后相加,战争竟然连续鏖战了200多天!最后李元昊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唃厮啰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阴险派,他收缩兵力,放弃领土的作法,竟然是汉人们常用的坚壁清野!200多天的战争,超长的物资供给线,让党项人再也撑不住了,再不退兵,小心全军都埋在吐蕃境内。   那就退吧。   原路返回,李元昊的党项大军回到了宗哥河边,也找到了他们留下的浅水标识。就在这时,扑天盖地的吐蕃精兵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反正绝对不是鄯州城方面的追兵,数量之多竟然在10万人以上!面对这样的伏兵,党项人只有选择怆惶渡河,越快越好,从那些浅水处冲过去!   于是千军万马冲进河,成片的尸体浮上来,全都淹死了……天杀的吐蕃人,竟然悄悄地把他们放在浅水处的标识挪到了深水处,这时候突出奇兵攻击,等于是迫使党项人跳水自杀。   那一天李元昊侥幸逃生,他回头看着满河的尸体,还有对岸数不尽的军械辎重欲哭无泪。历史证明,他真的是小瞧了唃厮啰。这个吐蕃人早在他进抵鄯州城开始攻击时,就把10万大军埋伏在了宗哥河边,他的退路之上,无论前线多紧,都从来没动用过这支力量,就是要在这时出其不意,让宗哥河变成党项人的坟场。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对党项人的打击是致命的。残兵败将逃回去,连同李元昊在内,都再不敢对河湟吐蕃正视。终唃厮啰一生,直到他去世为止,党项人再没敢对河湟用兵。他们看清楚了,唃厮啰就是李元昊的克星,通过战争的检验,在各个方面,两人都是水火不容。   李元昊善攻,不择手段,疾如烈火,进兵的速度、战争的胃口的确惊人。可纵观唃厮啰,他夺回赞普实权,以及这次战役的胜利,完全是靠了一个“忍”字。无论是李立遵、温逋奇,还是李元昊,都是主动去挑战他,被他绝地反击,一败涂地。 第二百六十二章   陆辞虽感到有些无语,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想仔细读读朱说这忙里偷闲的,究竟写了些什么。   只是才刚读到第二句,好不容易摆脱滕宗谅‘纠缠’的朱说,就匆匆忙忙地回来了。   听到门外传来的动静,陆辞不好继续偷看好友写的文章,便故作不知地主动推开门,与神色急切的朱说打了个照面。   陆辞笑容灿烂地主动打了个招呼:“朱弟回来了?”   见到陆辞果真如下仆所说的那般在自己屋里,正为方才与滕兄一同,做了私下尾随陆兄、还偷觑二人谈公务的‘坏事’的朱说,心登时漏跳一拍,差点要从口中直窜出来:“陆、陆兄。”   咦?   见一向诚实稳重的朱弟,破天荒地露出这难掩心虚的慌张神色,陆辞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心里那股好奇,却悄然升起了。   发生什么了?   待刚平复了乱糟糟的心绪的朱说,略一抬眼,就对上陆辞笑盈盈的目光了。   朱说:“……”   他那点刚收拢起来的底子,登时泄了干净。   他再顾不上滕兄放他走时千叮万嘱、叫他莫叫陆辞知晓的那些话,而是根本不等陆辞开口发问,就将方才做的‘错事’,主动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出于违背了滕兄叮咛的愧疚,朱说将滕宗谅在其中起到的主导作用来了个一笔带过,倒是丝毫没淡化自己的所作所为。   可陆辞又非头日认识他俩,岂会不知这会是谁起的头?   朱说彻底‘交代’完后,终感释然地呼出口气来,顿让陆辞感到哭笑不得。   此时的滕宗谅浑然不知,刚刚虽是一脸勉强,但总归是答应了他要守口如瓶的朱弟,根本无需陆辞开口,就没能挺过那自带‘良心拷问’一般的目光,将他卖了个干干净净。   要是他也在场的话,怕是要被老实过头的朱说给活活气晕过去。   陆辞却也忘了,朱说唯有在他跟前,才会是这副老实得过分的模样。   “你们若真想听,何不大大方方地敲门进来?以你跟张亢一路同行的情谊,滕兄又为秦州通判,于情于理,都是合适的。”陆辞莞尔:“况且,我们真要商量什么军机大事的话,又怎会真瞒着你们呢。”   陆辞越是大方,朱说便越为方才那夫人捉奸一般的行径感到赧然,面上阵阵发烫:“……倘若真有下回,我定要劝住滕兄,让他不胡闹了。”   “那倒不必,”陆辞摆了摆手,笃定道:“滕兄虽好玩笑,但自有分寸,无需太过担忧。而他要真想胡闹的话,朱弟怕是拦不住他的。”   朱说踌躇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以滕兄的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匹配上令人惊叹的行动力……对于下回能否立即拦下这点,他的确没有十足的把握。   “不过,即使你们不来问,我等时机成熟后,也要同你们说的。”陆辞笑着说:“现在要谈,则还嫌太早,倒不是怕从你们这走漏了风声,而是以公寿那犟脾气,不做出点像样的成果来,是不愿太早叫人知晓他的筹算的。”   虽说张亢主动挖掘出的这条路子存在一定希望,但具体操作起来,并不需多少人力作辅。   那为防万一,在事成之前,恐怕还是低调一些,让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朱说叹了口气,歉疚道:“我虽是绝无逼问之意,却仍令陆兄为难了。”   “绝无此事。”陆辞在他肩上轻轻一拍,温声道:“分明是朱弟太客气了。”   不论为何,陆辞都为斗志高昂的张亢做到了绝对保密,亦在明面上给他委派了别的任务,免去后顾之忧。   张亢对此心知肚明,在领情之余,更是摩拳擦掌,下定决心要将这条路子给打通了。   正如他与陆节度所料的那般,那位最近颇为得宠的郭丽,之所以如此高调,的确是在为自己寻求后路。   温逋奇有多喜新厌旧,从其府中妻妾之众,就可见一斑。   郭丽遭其强掳而来,不仅被坏了名誉,还被毁了姻缘,落得有家归不得的悲惨境地。   她性情刚烈果决,遭此横祸,心里可谓对他恨之入骨,又怎会甘心为其生儿育女?   于是自入府的头日,便狠心灌了一碗绝育药下腹,之后曲意逢迎,不过是谋求尽可能多的好处,以加快回归故国的时机。   奈何郭家人懦弱怕事,她竭力争取,他们却从起初的战战兢兢,到后来的感激涕零,甚至还由最初的畏惧,到后来的主动劝她早日诞下一儿半女,也好日后有个依靠。   听娘亲结结巴巴地这么劝时,郭丽简直如生吞了只蝇虫似的作呕。   她虽未当场翻脸,而仅是敷衍过去,将人送走,心里却是一寒。   她不得不清醒过来——这群见钱势便开眼的家人,是再信不过的了。   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荣华富贵,当家的兄嫂早忘了她的苦痛,爹娘更是只看重儿郎。   这样的家人,又如何会接她回家,甚至替她行复仇计?   但让郭丽放下仇恨,去抓住这份稍纵即逝的宠爱,她宁愿碰头死了。   正当郭丽因孤立无援,几感五内俱焚时,就有下人来报,道是苏家商号所养的那位马锅头携颇多货物,在外求见。   郭丽极为焦虑,哪儿还有心思似平日那样,不急不慢地挑选由大宋那流入的最新服饰?   她烦闷地摆摆手,便要命人打发苏马锅头离开,却在下一刻猛然改了主意:“……让他们进来吧。”   下仆早习惯了她仗着温逋奇的恩宠,便嚣张跋扈的模样,此时面无表情地一点头,便放了苏马锅头这一行人进来。   “要见上郭娘子一面,可真是不容易啊。”   苏马锅头一进帐,便笑嘻嘻地将身上沉甸甸的包袱放到了地上。   郭丽斜眼睨他,并未在意随他同入的那几名人高马大的汉子,只当是这回的马脚子罢了:“往常不是入冬后才来么?怎今年来得这么早?”   “今年冻得快些,若再拖延几日,路上得全被冻住了,骡马腿脚得打滑,肯定驭不得货。”苏马锅头随意扯了个借口:“来年等暖和些了,我才敢过来,总不能叫底下兄弟给交代了吧?”   郭丽厌烦地翻了个白眼,直言道:“你每年都得说天气苦寒,分明是想要个好价格罢了,何必装模作样呢?”   被戳破小心思,苏马锅头也还是笑哈哈的模样,狡辩道:“郭娘子说笑了,没有的事。”   郭丽倒也没趁胜追击,非让他下不来台不可,而是又斜他一眼后,就不再说话,专心看起了苏马锅头摊在矮席子上的新料子。   毕竟钱财皆是温逋奇的,也只有近来这极为短暂的一阵子,才肯为她挥霍了。   若不趁这会儿多买一些家什,留作日后逃亡和独自生活的家当,难道还要等到失宠后才买么?   花起令她恨之入骨的仇人的钱时,郭丽自是不会手软的。   只是猛一眼看去,她就觉得这些布料很是眼熟;在翻看一阵后,她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就一下落到实处了。   苏马锅头在说什么瞎话呢,这些分明就跟上个月带来的那批一模一样!   郭丽心里生恼,只觉诸事不顺,就连马锅头都敢来糊弄她了。   就在她脸色沉下,将要发作时,手指忽碰到什么不同于柔软布料的物什,令她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那是一张极不起眼的小纸条。   咦?   郭丽疑惑之下,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苏马锅头。   苏马锅头飞快朝她使了个眼色,大大咧咧道:“郭娘子好眼光!这正是最新的料子,可受京中贵女的喜爱呢。只是好衣裳还需好首饰搭,不知郭娘子的首饰盒里,是否还缺了那么一两件能搭配这身衣料子的珠宝呢?”   郭丽思维敏捷,虽还不知苏马锅头在搞什么把戏,仍是爽快地予以了配合,起身装作不悦道:“就你爱卖关子。进来罢!其他人都出去守着!”   对这位府主新宠的喜怒无常,下仆们具都习以为常了。   到底是要打开她那极其宝贝的首饰盒,会将下仆撵走,也不奇怪。   几人对视一眼,便一脸漠然地一同出了房门,在门外守着了。   横竖有他们在这看着,她再跋扈,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而是苏马锅头是常年往返这条茶道的常客,与吐蕃各部的达官贵族做过不少大生意,不可能做出惹来杀身之祸的蠢事来的。   他们不知的是,当这帐中的所有吐蕃下人一走,郭丽便瞬间变了脸色:“说吧,你这么神神秘秘的,是要搞什么花样?”   在得了陆节度的小小承诺,又拿了张亢不少打点的钱财后,苏马锅头还是极讲信用的。   他亦将方才那玩世不恭的嘴脸一收,客客气气地冲一身马脚子打扮的张亢一抱拳:“接下来如京使要说的话,我便不越俎代庖了。”   也幸亏张亢虽是文官,却生得肥大魁梧,力气也不小,干得动马脚子的苦活。   否则要想带着张生面孔混入这戒备森严的帐中,还真不是容易事。   “多谢苏兄不远百里,为我穿针引线。”张亢爽快道:“其中苦劳,事后我定将向陆节度禀明。”   这话正对了苏马锅头的胃口,他乐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言罢,他很是识趣地走到帐中距二人最远的边角坐下,并不朝他们的方位看来。   如京使?!陆节度?!   郭丽固然只捕捉到只言片语,却也足够给她心里带来莫大震撼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陆节度麾下的如京使,来她这做什么?   郭丽胸腔中一颗心怦怦乱跳,面上却不改颜色。   她妙目里微波流转,却只顺着苏马锅头的话头,略带戏谑地问自下人退去后、便周身气质为之大变的张亢:“就不知如京使不惜遮头掩面,也要来我这破地方,就不知是为了什么了。”   张亢容貌生得粗犷了些,但只要认真起来,心思可是一等一的细腻。   以他的机敏,哪儿听不出郭丽看似平静的疑问下,隐隐约约地藏着紧张和期待?   他微黠地眨了眨眼,抱拳一揖,坦坦荡荡道:“还请郭娘子体谅方才冒失。只是以郭娘子之聪慧,定也清楚,若我不遮头掩面,是绝对见不着你的了。”   哪怕温逋奇这会儿再宠爱郭丽,还是对汉人打心底地防备着的。   他会任由她见走南闯过北、见钱眼开的各家商号底下的马锅头,却断无可能让她同宋臣说上半句话。   被不着痕迹地捧了一下,郭丽轻哼一声,心情却愉悦了几分,遂身姿款款地落了座:“你不妨先道明来意,再谈原谅之事。”   张亢也大大方方地在座椅上坐下,不疾不徐道:“不瞒郭娘子,我此番前来,是奉了陆节度之命……”   他会不惜危险,亲涉险地,当然是抱着必得的意志的。   尤其郭丽在他的计划中,将起极为关键的作用,他自不会因对方是受掳汉女,而生出半分轻视或怜悯,而是正正当当地将郭丽视作需争取的宝贵人才,讲得万分仔细。   对一受困害的弱质女流,张亢汲取陆辞的意见,对国家大义绝口不提,而始终只围绕着此计一成、双方所得列个明白清楚。   听出他话中的诚恳,郭丽自也听得万般认真,唯恐错漏过半点细节。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滔滔不绝的张亢,终于感到了口干舌燥,忍不住止住嘶哑声音,目光四处搜寻,就想拿点水喝。   “是我疏忽了,”郭丽还沉浸在方才的话语中,又急着听下文,想也未想地就将自己的那份滋养药汤给推了过去:“张如京使请用。”   张亢双目睁大,盯着那盛了墨色汤药的精致瓷碗好一会儿,到底是不愿驳了难得的这份郭丽示好,将心一横,就将那瓷碗端了起来,仰首一饮而尽。   ……于是在下一刻,就差点将心肺都苦了出来。   看到张亢瞪大眼睛,面色纠结的狼狈,郭丽才猛然意识到,自己那药汤可不是一般的苦,才一直放置着没饮这一茬。   这可坏了!   “对不住,对不住,”她讪讪地赔着笑,再没之前的冷若冰霜,重新倒了杯清水递去,嘴上还想补救一下,生怕一不小心把带来希望的这张如京使给得罪狠了:“得怪我方才一时着急,未及细看,快漱漱口吧。”   被那股苦透心肺的滋味折腾着,张亢也顾不上礼数了,赶紧接过这杯清水,匆匆灌下了肚,才觉稍好一些。   看他受害,郭丽心里羞愧得很,面上还勉强绷起了镇定神色,慌不择言道:“张如京使别看那药汤苦得很,还是有些滋阴润嗓之效的,饮了绝无坏处。”   张亢:“……”   他发自内心地认为,郭娘子还是别解释的好。   经这么一场小闹剧,两人间那点生硬的拘束,倒是跟着烟消云散了。   等张亢终于说完,郭丽不假思索地问道:“说来容易。我不过一身陷敌营的弱女子,无依无靠,倘若为你们卖命后,却落得你们言而无信,对我卸磨杀驴。届时我除变成冤魂,还不是哭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能如何寻你们算账?”   要是按张亢原本所想,便是承诺照顾好郭丽家人,大不了佐以陆辞亲笔文书,令她安心。   可真正来到此地后,张亢便极其清楚,郭丽对那些待她薄情寡义的家人,已是心灰意冷,单这句话,是绝不可能让她安心的。   面对郭丽不安的质疑,张亢默然片刻,脑海中却鬼使神差地掠过路途之中,朱希文对着他把陆辞吹了个天花乱坠,叫他头也晕目也眩的情景……   他硬着头皮,面上淡定道:“我入仕不久,官职低微,单凭我一席话,郭娘子难信,亦有道理。”   这话说得通情达理,令郭丽脸色稍缓,紧接着又听他字字铿锵道:“但陆节度是世间出了名的光明磊落,讲究诚挚义信的正人君子,他的话,郭娘子还是当信的……”   接下来,灵光一闪的张亢,便果断地对露出明显松动之意的郭丽,来了个对朱希文那套打动人心的吹捧说辞的活学活用。   ……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时隔多日,居然还记得那般清楚。   原本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张亢,也不会想到,郭丽虽身在吐蕃数年,但对曾叫李立遵吃了个大苦头,叫吐蕃兵不敢轻犯的陆秦州,何止是略有耳闻,简直如雷贯耳。   之前是不知陆秦州一眨眼就成了‘陆节度’,这会儿知道后,郭丽面上的笑容,就变得真诚多了。   “你若早说那位‘陆节度’不是别人,而是陆秦州的话,便不必费这么多口舌了。”郭丽本就是爽直利落之人,听张亢说完后,立即讨要了信物:“不知张如京使可有凭据?”   张亢有备而来,即刻掏出了陆辞亲盖过印章的文书,交予郭丽之手。   郭丽小心接过,正经八百地垂眸,假装看得认真。   其实她书念得并不多,出这噩事前,又只在闺阁之中,如何看得懂这印戳是真是假?   但她已是穷途末路,也不认为会有宋人闲得无事,大老远跑来不说,还花大价钱买通贪婪的苏马锅头,就为愚弄她这么一场。   于是她装作看文书,锐利的眼角余光,却落在了张亢身上。   看张亢坐姿端正,神色坦荡镇定,她心中斟酌片刻,终是信了。   在将文书归还后,她只沉吟了一小会,就干脆利落地就答应了:“妾不才,若能为陆节度所用,亦愿效犬马之劳。”   还有模有样地冲那份文书,长揖了一礼。   郭丽清楚,以她还算受宠的地位,要想探听赞普被幽禁的位置,再尽可能地摸清布防,机会应当不少,但风险亦是极大。   一旦被温逋奇察觉,甚至只是些许怀疑,凭着身上那点可怜的恩宠,在对方震怒和周边人的落井下石之下,都是绝对保不住她性命的。   郭丽当然怕死:她被扯下泥潭,落得一身泥泞,却还在狼窝里苦苦挣扎这么久,不肯放过每一根救命稻草,说到底,还不就是想活么?   但局势如此,家人亦不可倚靠,她落得孤苦伶仃,别无选择。   唯一能寄以希望的,还是那品德高洁,名声远博得叫令她乡人都曾感到万般憧憬的陆秦州了。   面对这送上门来的、最后一条求生的路,她着实不愿放弃:按张如京使的话,此事一成,她是愿归家也罢,是改名换姓,再得一笔丰厚钱财作报酬,去择一安宁富庶地度过余生也罢,都由她自己去选。   而她,已许久没有过‘选择’的权力了。   单冲这份尊重,又如何不值得赌上一把?   饶是亲口背诵了朱希文那番话的张亢,也没料到,陆节度的名声竟真这般好使,叫这明摆着一副油盐不进、非要个保证的郭娘子一下变了态度。   他正震撼得不知说什么好,就眼睁睁地看着郭丽目光灼灼,仿佛燃烧着沸腾斗志,然而目光一落到他身上,倏然就切换成了逼真的楚楚可怜,吐气如兰道:“今日听君一席话,妾身已将身家性命相托,还望张如京使雅量容人,届时多费些许心思,而莫计较妾身方才冒犯才是。”   张亢嘴角一抽。   ……他总算知道,这翻脸如翻书的郭丽,是怎么在这吐蕃丞相的宅邸之中游刃有余的了。   郭丽见他脸色微变,嘴上又嗔怒地埋怨几句,心里却还是快活的。   她原就只是有意逗逗这位给予她新希望的如京使,当然不会作小肚鸡肠态。   制定的具体计划,自然不会在初次会面时就合盘托出,但不论是张亢还是郭丽,都知步步为营的重要,并不着急。   眼看着时间已过去颇久,张亢在教会郭丽那由陆节度当初授于细作台的秘密联系方法后,便不再逗留以免旁人生疑了。   因郭丽是以查看首饰之名进的内室,走之前,张亢不忘让郭丽挑选几件华丽首饰,作应付下人用后,就随苏马锅头离开了。   待他步履松快地走出帐后,重新翻上骡马那颠簸的背脊,心中可谓一扫来时的□□,被满满兴奋和期待给取代了。   ——谋算多日,他固然有不小把握,但也不知此事竟这么快就成了!   不过,张亢才骄傲了一小会儿,想起关键那环是怎么通过时,又忍不住冷静下来。   他到底还是低估了郭娘子的精明,也低估了陆节度的影响力。   方才那会儿,要不是陆节度多年来积累的好名声,仅靠他自己就要想取信谨慎的郭丽的话,倒也不是不行,但怕得费上不少功夫,多跑几个来回……   外头风雪交加,张亢仍是抹了把脑门上的白毛汗,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幸好他记性不错,虽远不至过而不忘的地步,但听得次数太多了,好歹还是有个大致印象的。   不然他又如何能料到,来的那一路上一个劲儿地听朱希文吹陆节度,简直吹得他头昏脑涨,结果最后还真能派上用场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郭丽是我化用了史上存在过的一个人所创造出的角色,原人物:《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   张亢作为称职的将领,还有其他值得称道之处。他驭军严明,领兵驻扎过的地方,都留下了好的口碑。他善于使用间谍的特长,特别为宋人称道。在著名文人苏辙笔下,还保留了张亢用间的生动故事。说的是,张亢在镇守高阳关(在今河北省高阳县东)期间,为掌握辽军动向,不惜花费重金招募间谍。某日,有一人来见,要他屏退侍从再告以要事。张亢先将其谩骂一番,然后才打发走身边随从。来人对张亢说:你使钱如粪土,但所用非人,不如用我。张亢又对其胡乱骂了一顿,佯装不懂,此人只得告诉内情。原来,该人外甥女不仅容颜秀美,而且能歌善舞,自被契丹人掠去后便受到国主的宠幸。最近,其外甥女派人到本朝境内买东西,他便想借机了解契丹人动向。张亢非常重视这一关系,不仅赏给大量金钱,而且将自己喜爱的一条“紫竹鞭”也给了间谍。从此,辽军一举一动都能及时掌握。的确,为了搜集重要情报,理应舍得花费资财。然而,张亢的这些做法未必能获得文官们的理解,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人。 第二百六十四章   才过去一个月,就看到瘦了也黑了一圈的张亢重新出现在面前,当场就让刚还笑着同滕宗谅为首的一干幕职官谈论公务的陆辞愣住了。   尽管看不出是喜是怒是悲,但那明显是个有无数话想说的眼神。   “你随我来。”   陆辞毫不犹豫地决定了先后。   他只冲滕宗谅简单一点头,让对方全权代理余下事务,就领着张亢进了内厅。   而对连张亢究竟去了哪儿、怎么一消失就是大半个月、又突然窜到陆节度跟前来都一无所知的幕职官们,就只剩面面相觑了。   张亢不就是个非要文转武的傻子么?   在他们看来,这人的模样脾气,的确还真更适合当个武夫。况且来秦州这么久,成天都是一副正务不钻营,直老在些与他毫无干系的地方跑上跑下,问东问西的,也不知在瞎忙活什么,着实惹人发笑。   得亏陆节度性子好,加上怕是碍于其为官家手诏亲派来的人,不好不用,才专门派了几人跟着,就为了应付对方那些千奇百怪的疑问。   因把这些念头放在心里,他们对给陆节度额外添了不少麻烦还不自知的张亢,就更无好感了。   怎如今看来,张亢却是一副颇得陆节度重用的模样?   只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他们是无处打听,更无暇打听,就已被幸灾乐祸地偷笑的滕通判趁机使唤得团团转了。   “快坐罢。衙署里没备什么好茶,你只有将就一下。”   陆辞自是不知幕职官们的疑惑,将明显比他要着急得多的张亢带入内厅后,他先在主位上落了座,一手招呼张亢坐下,另一手就提起了在一旁用小火煨着的茶,满上两杯。   等这些做完,张亢也已落座完毕了。   “万幸,”陆辞心情颇好道:“茶虽不好,但公寿肯定带了好消息来。”   张亢纵再急着将喜讯告知,这会儿也忍不住好奇起来了,当即问道:“节度何以见得?”   陆辞轻描淡写道:“以公寿这不屈不挠的脾性,即使事不成,也绝不会只尝试一次便轻易放弃。能让你这般速去速归,不是一去即成,便是有更重要的消息要告予我知了。”   张亢怔然片刻,不禁对不声不响就通过掌握他性情特点,从而洞悉他心里所藏事情的陆节度,感到心服口服。   他微微敛去眼底讶异,轻颔首道:“受教了。”   陆辞莞尔:“公寿优点无数,唯有过谦这点,可千万莫同希文学。你是一目障叶,不见自身而已——若你真不晓此道,此行必然不会如此顺利。”   张亢略一想,果真如此,喜道:“也是!”   陆辞则想,这人真是个有趣且好哄的直肠子。   闲话聊完,张亢不等陆辞发问,已迫不及待地将这一路所见所得,给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陆辞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默做出评价:废话少,思路清晰,节奏紧快……就是缺了官场上摸爬打滚时需有的‘表苦表累表忠心’。   也不知是张亢了解他不喜这些,才聪明地免了,还是本身就厌恶这一套,而从来不做。   若是前者,那就完全不必替张亢操心了;若是后者,则还是得找机会提上一提。   陆辞虽也不喜欢那种‘表气’,但更清楚,一昧坚持鹤立鸡群的清高,往往是难走远的。   作为有利自身长远发展的小小妥协,只稍微‘俗气’一点,又有何妨呢。   张亢自是不知,一直认真倾听着,不时还问询几句的陆节度,心里正转着这些念头。   他全神贯注地讲述着,当说到自认是最惊险的地方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口干舌燥,赶忙伸手,将剩下半杯茶灌下,才高高兴兴地继续道:“幸来时与希文同路,途中听他道尽节度事迹,也得亏还记得一些,说予郭娘子听,她本是半信半疑,才一下松了口,决意犯险……”   他越说越得劲儿,从而忽略了作为唯一听众的陆节度,面上原本认真的表情已然凝固。   渐渐地,就从轻松转为肃穆了。   等张亢稍作停歇,陆辞万分凝重地皱着眉,沉声道:“我需交代你一件事。”   张亢微愣,正色道:“节度请吩咐。”   陆辞郑重其事道:“一会儿我将他们召来,听你再说一回时,你可千万莫再提方才这段了!”   用他最公正的目光看待,这件事情只能证明一点:政府平日若攒下了足够的公信力,形成了官爱民、民护官的良性循环,在关键时刻说不定就能收获奇效。   ——而绝对不是张亢所误以为的,是那套朱弟那套简直将他高估得离谱的、叫他本人的脸皮厚度都无法承受的夸奖词的原因!   不论如何,都一定不能叫友人们听到,尤其是对他信任过头的朱弟:他们定然将倍受鼓励,越拍越狠,早晚得让他羞愧得钻地洞里去。   “……”张亢一脸茫然,仍是眼神麻木地应道:“下官明白了。”   这还差不多。   陆辞满意地点点头:“继续罢。”   “……是。”   只是刚还滔滔不绝的张亢,此时就像被手指粗鲁搅乱过的磁带,沉默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方才断开的话给续上了。   陆辞对忽然打断他思路有愧,自不会出言催促,而是耐心地等他寻回思绪,重新变得畅通如流。   他却不知,张亢的那段沉默,原因可全然不是忘词;他的郑重强调,也丝毫没起到希望的效果。   ——张亢纯粹是想起了,朱说在途中曾三番四次惋叹的‘陆兄过谦’‘陆兄脸皮薄’,首度对此感到认同而已。   不论张亢是如何作想的,已对他放了心的陆辞,很快召来了心里最适合商榷下一步的人,恰巧也就是赴了朱张二人吸尘宴的那几位。   除却李超因军营中临时有事,暂时来不得外,其他人都很快到齐了。   当人陆续进到内厅时,除了滕宗谅因刚刚才见过张亢外,其他人都被模样大变、却还神采奕奕的张亢的新状态惊了一惊。   朱说极聪明,即刻联系上了陆辞同他简单提及、并未详说的那个计划,只简单跟张亢微笑着颔首示意后,就在陆辞身边的椅子上落座了。   滕宗谅因手头事务多了点,晚来了几步,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说,心满意足地占下了最后一张紧挨着陆辞的椅子:“……”   至于另外一张,自然是被张亢给理所当然地坐了。   唉,真是一步迟,步步迟啊!   大约是接触到滕宗谅幽怨的目光,朱说下意识地朝他望去。   二人目光猛一对上,朱说率先反应过来,脸上一红,就想起身,好给身为通判的滕宗谅让出位置。   只是他刚有动作,就被陆辞眼疾手快地拉住了,随意道:“无妨,只是私下议事,随便坐坐就好,不必太讲究秩序。”   滕宗谅:完啦。   陆辞的话一出,那是一万句自己的揶揄,也不好使了。   果然,本就舍不得动的朱说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重新坐下,冲他微笑着打招呼。   看着到嘴的鸭子又喜滋滋地飞掉,滕宗谅内心的惆怅好比长河,只有默默地在朱说的身侧坐下了。   而等离得最远、也来得最迟的狄青到时,圆桌边上已快坐满了,只剩离陆辞最远的位置还空着。   狄青想也不想,大步流星地走到陆辞身后,就一本正经地站住了。   滕宗谅:“……”   居然还有这样的操作?   陆辞好笑道:“我喊你来议事,你倒把自己当个侍卫似的,气势汹汹走来,结果就杵我身后去了。”   放屁,狄青这崽子不一向如此粘你吗。   滕宗谅酸溜溜地想。   不过,他很快又纠正了自己:根本不是崽子了,分明是年纪最小的,却成了在座的人里个头最高最壮实的一个。   狄青到底还是脸皮薄,耍赖的小计划被识破后,当即就挺不住了。   他在众人善意的目光中,快步走到最不想坐的座位上坐下。   结果他刚一抬眼,就跟公祖笑盈盈的目光对上了:“!”   ——是了。   狄青晕乎乎地意识到,这固然是离公祖最远的位置,却也是每时每刻都能正对着公祖、清清楚楚地看着公祖的……梦幻位置。   陆辞倒没察觉出狄青神色如常下的波涛汹涌,见李超派来代替他的副将也已到来,便让张亢开始了讲述。   相比起对陆辞汇报时的版本,这次的又有细微的不同,只更为简练,语速也更快了一些。   尽管如此,这次讲述起来的时间,总体来说还是比上回要长上许多——毕竟打断他问问题的人也多了起来。   滕宗谅并不愿意如此冒险,当即表示了反对:“此事怕是不妥。且不说打听出下落后,是否能突破重重守卫成就此事,单说打探消息这点,就已是吉凶未卜了。你如何能保证,那郭娘子绝对可信,倘若不慎暴露,面临要人头落地的下场、也不会将你与陆节度供出?”   “滕通判莫过于强求了。”张亢不以为然:“世上何来十全之计?郭娘子纵使事败,也因身上并无我所赠予的任何信物,而无法信口指证我等。温逋奇性情急躁暴烈,却极少动用酷刑,她再败露,应也是得个速死,而非酷刑折磨。既是必死,她便毫无供出我的意义。当然,她若执意做此损人不利己的蠢事,苏马锅头也绝不会由她‘信口雌黄’,害他性命,而有的是理由替我与他都撇个干净。”   “马锅头!”滕宗谅没少替陆辞管理榷场,自也对大小马帮了解甚详,对此有些嗤之以鼻:“连那些唯利是图的马脚子你也信得过?”   “自然。”张亢懒洋洋道:“他若不做,他也得跟着没命。我当然信他要命。”   滕宗谅沉了脸:“你又如何保证温逋奇会信他!”   二人唇枪舌剑,争辩得激烈无比,狄青勉强分出一半心思给正事,可另一半心思,却已不受控制地飞到面带微笑、听得津津有味的陆公祖身上了。   公祖真好看……啊不,他们吵得真凶。 第二百六十五章   在狄青心思浮动时,滕宗谅已跟张亢争了个脸红脖子粗,就差撸袖子杠上了。   “分明是你自己急功近利,还敢将节度牵扯进来!”滕宗谅怒道:“谁不知朝廷即将派遣使者,前往吐蕃同温逋奇商榷制党项之计?若你这事败露,定惹温逋奇勃然大怒,保不准就反助党项人去,使者亦是性命难保!这等要命的大事,你却自作主张,撺掇节度先斩后奏,真有包藏祸心,自私至极之嫌!”   张亢一直碍于滕宗谅身份,答话时虽针锋相对,态度上却还是恭敬的。听了这番诛心的话,他也忍不住了,起身慨然反驳道:“滕通判这般污蔑,下官可当不得!建功立业心切,乃人之常情,然下官定此计,不惜冒莫大风险亲赴险地,奔的可不止是自身前程、一己私心,更是为大宋长远的安定之计!温逋奇势强,拥兵甚众,又常年挟赞普据大义而令群雄,并不有求于大宋,反是大宋需请他作壁上观。倘若再纵之,吐蕃一统指日可待,届时百万雄师的铁骑,我大宋河山还挡得住吗?!倒不如兵行险着,施恩于受困的赞普,再建立盟交,那可远比使者同温逋奇能谈的薄弱关系要稳固得多!当然,为此需得付出些许代价,但比起需赠予温逋奇的无数钱帛礼物,滕通判的这点忧心,可真显得微乎其微的了!”   滕宗谅被气乐了:“庙堂连使者尚未派遣,你倒是连需送的金银财帛都算上了,且听你那语气,还似亲眼见过一般义愤填膺,当真荒谬!眼下当务之急,是要联合吐蕃,制党项之祸,务必求稳求速,不容节外生枝。至于吐蕃鹰视狼顾,则需从长计议,自有官家裁决,而轮不到你越俎代庖,靠添乱来提前操这个心!更何况你的所谓稳固,不过是个被囚禁多年,素未谋面,品相不知的赞普!”   见俩人越争越激动,火药味越浓,甚至双方袖子都撸了起来,一副要大打一架的架势,陆辞轻咳一声,及时打了个圆场:“滕兄所虑,具都在理。不过还请滕兄放心,我敢放公寿领此事前,已快马传书官家,得了官家特许,才定下的。且吐蕃与党项为积年宿敌,彼此虎视眈眈,并未联手可能,倒是会趁火打劫一通。”   他当然得及时拦着:就俩人体格上的差距,滕宗谅哪里会是人高马大的张亢的对手。   陆辞未说出口的、令他真正如此安心的底气,自然是他所埋藏在吐蕃境内的其他细作。   有郭丽这一明桩在,即使不慎暴露,也给他的其他人马创造了更多的突破口。   在京中见惯更激烈的争吵,根本没把这点阵仗当回事,所以也一直没吭声的朱说,闻言赶忙点了点头:“陆节度所言极是。”   他认为双方都有道理,但真让他选择,还是愿意挑选风险不算太大、收益却极高的张亢的做法。   可当面这么附和的话,未免太折损滕兄颜面,容易令其羞恼之下,伤了所有人的和气。   还不如等陆兄开口,更为妥当。   而正如朱说所料的那般,在事态失控之前,陆兄就果断出手,游刃有余地终止了这场舌战。   陆辞先侧过头来,冲还气得厉害的滕宗谅眨了眨眼,又安抚地看了张亢一眼,温和道:“公寿继续吧。”   “是。”   张亢睨了滕宗谅一眼,那句带刺的‘滕通判于秦州任职多年,怎对吐蕃与党项的宿怨还不甚清楚’到底还是咽了下去,只抿了抿唇,就准备接着往下讲了。   滕宗谅把陆辞的话听进去后,脸色虽和缓一些,但还是快被这顽固又嘴硬的张亢给气死了。   按他从前上官的说法,他那不时突发奇想的办事作风,已很称得上是离经叛道的了。   但自从投奔陆辞来了这秦州,他只觉脑袋就没少痛过一天——辞弟做事,可比他要大胆多了,令他天天为其感到心惊肉跳,几年共处,才终于做到渐渐从容。   这份淡定,说到底还是建立在辞弟的良好‘记录’上的:看似惊心动魄,但愣是凭着艺高人胆大,背后还有个小皇帝撑腰,生生走成了稳如泰山。   张亢既没这本事,也没个肯倚重他的皇帝弟子顶着,凭什么就凭上下两瓣嘴一巴拉,就撺掇着辞弟行这凶险事?   滕宗谅越想越气。   算算日子,肯定就是他带着朱弟去跟踪辞弟的那日了:当时瞧这俩人在茶楼里相谈甚欢,他只顾着冒酸气,却疏忽了正题,才没过问俩人所商定的这事!   更没料到,张亢这竟让辞弟连他们都瞒得死死的,跟被灌了迷药汤一样!   瞟了眼此时此刻还振振有词、丝毫不觉自己说服陆辞跟他铤而走险有错的张亢,滕宗谅暗暗咬牙。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投向对方的目光愈发不善,活像在端详一祸国妖姬。   只可惜因为这位祸国妖姬生得太过五大三粗,让他瞪了半天对方的粗犷眉眼,完全无法入戏。   真说起来,反倒是那位被‘魅惑’的节度,更适合充当这一角色。   滕宗谅无奈地放弃了计较。   一直感到目不暇接,分神不断的狄青,此时也悄悄回了神。   ——啥时吵完了?   下意识地在脑海中发出这一问后,狄青顿感一阵内疚。   公祖有意抬举他,让他受耳濡目染,多学些实际经验,才特意三番四次让他坐在这种地方。   可他却没能把全副心思放在正事上,只不受控制地偷看公祖去了,实在太对不起这份好意了。   下不为例。   但狄青在赌咒发誓的同时,也发自内心地认为,这座位的位置,实在……太不适合还经不起诱惑,总为每一次意外的目光相会而感到寂静欢喜、心跳不已的自己了。   等张亢终于讲完,陆辞虽已经听过更完整的一遍,还是十分捧场地笑着抚了抚掌,夸道:“公寿这回敢孤身深入敌后,可真是智勇双全,令人佩服啊。”   滕宗谅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张亢心里虽骄傲,仍是赧然垂首:“节度过誉了。”   朱说亦真心实意道:“公寿不仅有勇有谋,且魄力十足。”   他所指的,是张亢毫不拖泥带水地由文转武之事。   我也可以,狄青偷偷心道。   陆辞笑着随口说道:“我原还想着,若只有公寿去、无法取信郭娘子的话,我倒也愿抽上一月功夫,随你去吐蕃一趟,促成此事。现在一次成了,就省了这功夫了。”   众人大惊失色,张亢头个反对:“这万万使不得。”   陆辞这下可不服气了:“如何使不得?我亦是挥斥方遒,体魄强健的时候,”说到这时,众人纷纷往他身上看了一眼,“这些年来,我亦不乏有走南闯北的经历,甚至比起你来,我还说得一口流利的吐蕃话,单凭这点,更似往返吐蕃和中原多时的行商。”   滕宗谅脸皮狂抽,实在忍不住拆台道:“说这话前,你可先照照镜子吧。天底下难道还能有你这么细皮嫩肉的行商?”   陆辞理直气壮道:“天下无奇不有,我不过是肤色偏白皙了些,难道你就没见过晒不黑的行商?我可见得多了。”   众人心想,见是见过,但能似你这般一身跟玉做的一般,连半点瑕疵都不见的,可真就绝无仅有了。   一直是忠实地敬佩着陆辞、几乎附和他的一切看法的朱说,这会儿却选择了友善的沉默。   狄青神色微妙,也明智地不说话了。   张亢安静片刻,委婉道:“路途艰险,恶人无数,即使是纵横那条商道多年、领上百马脚子的苏马锅头,也不敢说每趟出门都能平安归来,且每日皆要搬运无数沉重货物……我生得这副身量,做那些粗苦活,偶尔也觉吃力,着实是不适合节度犯险。”   平心而论,陆节度绝对称得上手足修长,骨肉匀亭,十分赏心悦目,但在张亢眼里,就是标准的瘦胳膊细腿,一使劲儿就能掰断,根本干不动重活。   虽然只是假设,但既然讨论起来了。陆辞也难得地较了真。   听张亢这话后,他不以为然道:“哪怕不随马队,我也可以跟其他商队前去。我的确不比你力气大,做不得搬货的粗活,却能装作账房先生。不瞒你们说,因家母也经营些小经济,最初做账,都是我亲力亲为,因而颇知算账之道。”   只是那算账法子需学会四则运算和阿拉伯数字,对墨守成规的其他账房而言实在太过复杂,反而遭到了陆母的嫌弃……这点陆辞就理直气壮地给选择性遗忘了。   张亢语塞,半晌又道:“节度曾大破三万吐蕃雄兵,又知秦州长达近三年之久,认得节度、对节度或是畏惧,或是恨之入骨的吐蕃人,怕是不在少数。”   就算不认得,这模样长得太俊,也容易叫人印象深刻,生出疑窦啊。   而重点是这个吗?   重点当然不只是这个!   张亢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在这种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生怕日后陆节度当真要行类似事、黑锅就得扣他脑门上的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实话:“况且节度模样太俊,在街上走都不甚安全。万一叫商队遇上跋扈的吐蕃贵女,见色起意,仗人多势众,当街将节度掳走,那我等阻止亦不成,可真得一头撞死了。”   陆辞:“…………”这张亢,实在太可恶了!   一直不敢做声的众人,接下来就惊奇地默默看着,他们这跟狐狸一样狡猾、几乎从不吃亏的友人,竟被张亢这无奈的大实话给破天荒地气鼓了脸。 第二百六十六章   ——真,真是太可爱了!   望着陆节度那因不高兴而微微鼓起的侧颊,以及连带微微嘟起、往边上轻撇的唇,所有人一边竭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一边在心里不约而同地呐喊了这么句。   狄青更是欲盖弥彰地揪了揪胸口的衣衫,生怕一颗被萌得狂颤的心直接蹦了出来。   只是陆辞吃瘪,本就百年难见,会被气到无意识鼓脸这一步,更是千载难逢。   随着他很快平复下来的心绪,面上也就跟着恢复正常了。   陆辞根本不知晓自己方才一不小心就做了个鼓脸嘟嘴的小表情,自然也未察觉到,在周边人投向他的目光中,还悄悄添了点勉力抑制情绪的微妙光芒。   他破天荒地被张亢堵得哑口无言,既然无话可说,正事业已告一段落,索性转移话题道:“时候已然不早了,今日便先散会罢。”   各怀心思的众人,这才慢慢散去。   陆辞有些恹恹的,头个离厅,外出觅食去了;狄青军营中仍有事,便同李超副将一同先行回营;朱说忙着回房整理记录刚才听到的内容,走得急匆匆的;只有自知闯祸的张亢内心无比忐忑,磨磨蹭蹭半天,才挪动到门口。   他话说得过于直白,怕是将好脾气的陆节度给得罪了,这下怎么办的好?   张亢越想越后悔。   他就不该着急开口,甚至打一开始,就不该泼节度冷水的!   但凡伟岸丈夫,即使模样升得再俊,又哪会因听到自己许会遭人见色强夺,而感到欢喜的?   横竖这事已然尘埃落定,节度绝无可能再有亲身赴险的必要,日后事日后言,他何必操那么远的心,白做恶人,惹得待自己十分不错的节度不快呢?   心乱如麻的张亢飘出了厅室,正当他走到门口时,就撞上双手抱臂,悠然靠着门框,好似在等着他的滕宗谅。   来者不善。   张亢正想着要怎么打发走不依不饶的滕通判,懒得与其争辩时,结果还未来得及开口,对方已微微笑着先伸出手来,在他肩臂上一拍,发自肺腑道:“方才话有失礼处,还请公寿大度,莫同我计较。”   张亢:“……?”   滕宗谅却是真真正正佩服起张亢来了——他与陆辞相识相交那么些年,见的净是小饕餮‘坑蒙拐骗’,智计百出,直至今日,才见无往不利的对方吃头一回瘪。   简直是大快人心,令人拍手称和!   瞧着陆辞露出的那副‘委屈、不悦、却无法反驳’的可怜模样,滕宗谅好险才忍住没当场爆笑出声。   可不是么!公寿的确说的不错,小饕餮就算再闲得无事,又哪儿能往外瞎跑?   就算别人真认不出他身份来,就小饕餮那副好皮相,保不准还真能遇到个色胆包天的吐蕃贵女,一眼相中这俊郎君,找人直接掳回家中,从此夜夜笙歌去!   只要稍微幻想一下,向来无所不能般的小饕餮,被身强体壮的吐蕃贵女霸道掳走,囚于府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景,滕宗谅就在心里止不住幸灾乐祸的偷笑。   经这么一出后,他再看向张亢的目光,自就截然不同了。   眼前这,可是头一位轻而易举就堵得小饕餮百口莫辩,只能气得鼓脸的勇毅之士!   他作为陆饕餮的手下败将,岂能不心服口服?   “呃……”   莫名其妙地得到了滕宗谅的欣赏,张亢稀里糊涂地道谢之余,仍是一头雾水。   在传达完握手言和之意后,滕宗谅并未留下作更多解释,而是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徒留张亢还茫然地杵在原地,目送他那意气风发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也没搞明白他之所以这么做的意图。   张亢耸了耸肩,干脆不再去琢磨这些,也加快脚步回家去了。   令狄青和李超的副将匆匆赶回军营,连多的话都没来得及同陆辞说上一句的原因,是营中有一万胜营的兵士与几名其他营房的将士一同借探亲之名请假出营后,并未回家去,而是换上便服,就一起往秦楼楚馆放松去了。   他们家人的确都在城中,肯定会心疼他们近来训练辛苦,战事将近,愿意扯谎来替他们遮掩的。   他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被挑去服侍他们的妓子,还是个颇为清楚军中规矩的。   她们心知在有战事一触即发的此时此刻,兵营根本不可能放寻常兵士进歌馆来,着实蹊跷。   遂前脚还笑盈盈地伺候着他们,后脚就偷偷遣了下仆往军营跑一趟,找到人直接告了一状。   等满心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他们,被得讯后气势汹汹赶来的纠察兵当场按住,抓了个人证物证具在时,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   直到被捉拿回去,万般恐惧地等待惩罚时,也怎么都想不到告发他们的,可正是方才楚楚可怜地躲在一边的歌女。   狄青问清楚事态后,再处理起来,就变得很简单了——一切按军法来。   以探亲之名脱营,却去歌馆狎妓,虽不是杀头的大罪,但也得打个六十军棍,关上一段时间的禁闭了。   让狄青感到些许意外的,还是万胜营其他兵士的态度。   同数年前,万胜营刚被打发来秦州时,一个个吊儿郎当,闲散懒惰的状态相比,得狄青精心操练多时的万胜营,除了兵士的身份稍微特殊一些外,精神气貌上,已经跟其他营房的士兵相差不远了。   前不久,狄青、高继宣和杨文广三人,才在对党项的榷场迎袭上大放异彩,名声大振,叫万胜营也跟着得人另眼相看,颜面大增。   万胜营的兵士正一个个鼓足了劲儿,积极参加训练,不怕辛苦,就想着哪天抓到机会,也叫旁人刮目相看一番。   比狄青他们是不敢想的了,但跟之前与他们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的杨文广和高继宣比比,总还是可以的吧?   谁又知道,就在他们万众一心,想着建功立业的时刻,会出这么一颗败坏万胜营名誉的老鼠屎!   与最初来时唯恐天下不乱的不服管教、甚至故意一同起哄比,他们这会儿对做出这种混账事儿来坏他们名声的这个混球,哪里会产生半点共鸣,简直肺都快被气炸了。   在这种同仇敌忾的氛围下,等狄青同其他将官商量完,回到万胜营中,要将犯错那人提出来受罚时,就无语地看到,因为太丢万胜营人,对方已被愤怒的其他同袍打成了一颗瑟瑟发抖的猪头……   不管怎样,罚还是得罚。   狄青无视了对方充满了后悔的求饶目光,冷酷无情地将人送走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他对观看军法的施行并无兴趣,加上如今的万胜营空前地充满荣誉感和表现欲,也不必杀鸡儆猴。因此狄青并未强迫所有将士前去观看,引以为戒,而单纯地召开一回喊话后,就放人各回各地,该加练的自己加练去。   校场人多,狄青只简单看了一会儿,便先回营房里,掏出昨夜没来得及背第四次就歇下的那本军略,认真读了起来。   不一会儿,同样没去热闹,也不习惯在人太多的校场里练武的杨文广也回来了。   他沐浴完后,换了身干净衣裳,才翻身上塌,只看了专心致志地做注解的狄青一眼,未张口打招呼,而是安安静静地也读起了不久前从陆节度宅中借来的新书。   二人各据一边,安静而互不打扰,很是和谐。   只是这样的和谐没能持续多久,就被看够了热闹,心满意足地溜达回来的高继宣给打破了。   高继宣人未至声先至:“啧啧啧,打得可真是惨啊!”   他一脸难掩的幸灾乐祸,结果刚一窜进门,就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大声谴责道:“你俩分明都在,怎连一句话都不说?唬我一跳,我还当没人回来呢!”   狄青抬眼,无语地睨他一下,未开口搭理他。   然而高继宣脸皮奇厚无比,哪里会被狄青的这点小眼神吓跑?   他当场笑嘻嘻地走了过来,不顾狄青嫌弃的目光凑近来,读了几行狄青所读的书后,就被枯燥的内容所击退了,意兴阑珊道:“我还当狄兄读的是什么秦楼趣本,原来还是这些。”   狄青淡淡道:“你难道还不记得军规?若是读那些,你也是得挨板子的。”   高继宣正撩着板着脸驱赶他的杨文广,闻言不以为然道:“挨几下板子算什么?我可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倘若一昧憋下去,哪天憋坏了,可就不是挨几下板子能弥补的可怖损失了。”   狄青嘴角微抽,似是被自称‘血气方刚’的高继宣的厚脸皮所恶心到,一时无话。   高继宣却不放过他,灿烂笑着又凑过来,笑嘻嘻道:“难道狄兄是害臊了?平日见你清心寡欲,横眉冷目,除了去节度宅中,几乎从不在外留宿,过得实在无趣,只怕是憋得很厉害吧!”   狄青轻嗤一声,蔑视了他的瞎话。   高继宣又绕着狄青打起了圈圈:“不过狄兄眼光高,庸脂俗粉入不得眼,也不奇怪——毕竟陆节度生得实在太俊,与那样的神仙人物朝夕相处,再看别人,眼神想不变刁都难。”   狄青微微蹙眉,警告地瞥了高继宣一眼,正要开口,忽想起什么,登时愣住了。   他突然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自己身体那些令人烦心焦躁、措手不及的小变化出现的时机,好像……永远都同公祖有关。   狄青的耳根唰地变得血红。   这一一直被他有意无意忽略过去的疑问,此时无比清晰地摆在眼前,就成了一道石破天惊的霹雳。   ——难道他一直暗藏着那般大逆不道的想法,真如高继宣胡说八道的那般,把神仙一样的公祖当成了……可以那样的人来幻想了么? 第二百六十七章   高继宣还想再逗他这年少老成,活活将本该朝气蓬勃的十六岁过成了耄耋之年的狄兄几句,结果下一刻,就被吓了个狠。   面对他的絮絮叨叨,狄青先是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呆滞。   旋即又流露出一抹强烈的难以置信的情绪,猛然起身,把他重重撞开后,就精神恍惚地来到营房的墙前,把脑门重重地往上头撞去!   “咚——咚——咚”   实打实的撞击声听得叫人头皮发麻,也迅速让看呆了的高杨二人回过神来,赶紧一个箭步上前,一个按肩一个往前挡着,才叫忽然发起疯症似的狄青没把前额撞个血肉模糊。   即便如此,那泛着大片红肿的额头,也足够触目惊心的了。   好不容易把人拦下,高继宣人都快傻了,压根儿不知下一步当喊人还是继续把人压着,倒是杨文广率先回过神来,趁狄青没再挣扎的当头,难得气恼地在高继宣脑门上狠狠一敲,斥道:“净在胡说八道!”   他虽不知,惯来稳重的狄青为何会是这般激烈反应,可总归是满嘴胡言乱语的高继宣的黑锅没跑了。   就连挨了这一重凿的高继宣,也破天荒地没敢发声,只忐忑地盯着还精神恍惚的狄青瞧。   杨文广俯身,低声向狄青询道:“狄兄,还能听见么?”   狄青周身僵硬,一动不动。   杨文广无奈,只有抬眼看向不知所措的高继宣:“你快去请大夫来,还得赶紧派人,知会陆节度一声。”   高继宣被吓得厉害,听到杨文广的话,就像找到主心骨似的,赶紧点头应下,拔腿就要往外跑。   殊料捕捉到‘陆节度’这一关键词的狄青,回神得比谁都快,赶紧喝止:“不许去!”   都已经跑到门边的高继宣被这喝声一吓,又不敢动了。   杨文广微讶,赶快松开对狄青的钳制,任由渐渐开始用力的对方起身,小心问道:“狄兄已回神了?方才究竟怎么了?”   怎跟鬼上身似的,遭嘴上向来没把门的高继宣一刺激,就莫名其妙就发起癫来。   狄青却是有苦难言。   他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是长久以来,都对公祖怀有不可告人的非分之想……内心的震撼,可不正如挨了一道晴天霹雳,半天回不过神来?   只是这样要命的隐秘,绝计是不能对他们说出来的。   狄青竭力保持着平静,简明扼要地回复道:“我是惦记战事久了,有些心烦,方于刚才失态了。吓着你们,着实对不住,不过的确同你们无关,还望你们莫叫旁人知晓。”   面无表情地说完这话,他唯恐自己那些小秘密穿帮,勉强压下如麻乱绪,也顾不上处理头上伤口,就和衣躺上床,假寐去了。   徒留自以为闯下大祸的高继宣一脸如丧考妣,同杨文广面面相觑,到底按捺下心里的不安,没宣扬到全营皆知。   而将全身藏到被子里,密不透风的狄青,心里也跟上刀山、下火海似的难受。   他面上不显,内心却天人交战得正欢。   一方面是恨自己畜生不如,居然对待他如此优厚亲和的公祖产生这些痴心妄想,简直难以启齿,枉为丈夫……既对不起自己念这么多年的书,更对不起公祖对他的悉心栽培。   一方面所怀的,则是一重他不敢细想的‘坏’心思了:像公祖那么好的人,自然值得一位全心全意,为他豁出性命去也心甘情愿的伴侣。   然而世间女子多柔弱,不似菟丝花般依赖公祖而存,需公祖挡风遮雨的,可谓寥寥无几。   能替公祖抛头颅洒热血,两肋插刀万死不辞的,怕是一个都寻不到。   思及此处,狄青一边觉得厚脸皮滚化火烧得疼,一边又感到了几分诡异的心安理得。   ——但他却可以。   他是心甘情愿,迟早也能将公祖捧在手心里。   再用这副还算凑合的血肉之躯,把这独一无二的宝贝,给保护得妥妥当当的。   ——哎,他真是太不要脸了!   这一念头乍一浮现,狄青就羞赧万分,甚至忍不住裹着被子,在床上来回翻滚起来。   只是翻滚归翻滚,唾骂归唾骂,这想法却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变得越发清晰,越发强烈,也越发理直气壮起来。   而对于一直小心翼翼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的高继宣和杨文广而言,狄青的这一系列诡异翻滚,他们是越看越觉心惊肉跳。   咋还在榻上悄无声息地打起滚来了?   若打滚的是高继宣的话,杨文广怕是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可放在狄青身上,那简直称得上石破天惊了。   毕竟狄青素来正经严肃,顶多是在陆节度跟前时多点人气,却从没有过这么疯的时候!   尤其自认是罪魁祸首的高继宣,更是感到坐立不安。   ……果然,还是得找大夫来看看罢?   二人沉默地对视一眼,又通过目光合计一下,很快达成了共识。   尽管听狄青方才说话,精神还似清明的,可瞅这一举一动,着实不似正常模样。   高继宣蹑手蹑脚地出了营房,就往大夫所在的地方狂奔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便把对此颇为重视的大夫给带来了不说,还不忘派人去通知陆辞。   高继宣想的周到:以陆节度对狄青的一贯看重,肯定不喜他们瞒着的。   于是满脸通红的狄青,刚被几个强壮军汉强行从被窝里扒出来没多久,就在满面通红的羞耻和恼怒中,迎来了满脸关心和担忧的公祖。   看着人群中一脸担忧的高继宣,狄青恨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牙根发痒。   待此间事了,他一定要宰了不听人话、自作主张的高继宣!   高继宣莫名地打了个哆嗦,赶紧往杨文广身后躲了躲。   “怎么脸这么红?”陆辞蹙着眉,不顾周边人劝阻,亲自伸手,以手背试了试温度,结果就被那节节攀升似的热度给吓了一跳:“好烫!”   再一瞧,又发现了不妥之处,忍不住问:“怎这额头还肿起来了?”   杨文广小声道:“方才磕墙上去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磕墙上去?   陆辞皱眉,还没来得及追问,杵在边上一直没说话的大夫眸中就精光一闪,装模作样地捋了捋长须,笃定道:“据人称,狄郎自今日回营,模样便不太对劲,瞧这心速失常、面色潮红、浑身起汗、眼眸失神……的症状,怕是受了风寒。”   因浑身乏力,四肢酸软,而把脑袋磕了碰了的话,就一点不奇怪了。   原本他还不是十分肯定,但看到节度来后,狄青的表现时,他就认准了。   陆辞浑然不知,这军中请的是个蒙古大夫,一听便信了大半。   他无奈颔首,抚着狄青汗涔涔仍不失滚烫的前额,叹了口气:“你啊,平日太逞强了,该歇就得歇啊。”   对于狄青训练时的拼命劲儿,他平时也是看在眼里的。   更别提等训练结束后,为了不拉下文课,他还需挑灯夜读,写文章练手。   这么一来,剩下的休息时间自是少得可怜,哪怕人再龙精虎壮,也经不起累月的如此损耗。   一想到自己是逼着人前走的罪魁之一,陆辞心里便是阵阵愧疚,决心等人好一些,先将课业削减一半。   狄青默默无言。   他只心惊肉跳地想……公祖要是再摸下去的话,他就得把自己生生烧熟了。   好在公祖那轻轻凉凉的手没在他前额上逗留太久,就已移开。   不等狄青松上一口气,就听到公祖用那极悦耳的声音下令道:“将人搬回我宅邸里去。要是留在这的话,只怕没养上几日,就又往校场里去了。”   陆辞想的是,平日里不有句话,说平常少生病的,病起来便分外厉害么?   这不,刚分别时还好端端的人,忽就来了个病来如山倒,一下成了软乎乎的病猫。   他虽因事务繁忙,做不到亲自照看,但在他眼皮底下,时不时看上一眼,狄青肯定得老实许多。   狄青虚弱地半闭着眼,此时此刻,他只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亲眼看着人把小狸奴搬回自己的地盘中后,陆辞便放了大半的心。   他还有事务在身,在吩咐过下人该熬药的熬药,该轮流彻夜看顾的各自安排好后,一时间便顾不上狄青,而是先回书房了。   张亢是官家亲自下诏,寄以厚望(赵祯:我真没有)派来的人,现做出些许成绩了,自然得第一时间让朝廷知晓,也让小皇帝高兴高兴,面上‘添’点光。   而此时骑虎难下的狄青,在方才被搬运的过程中,简直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被人发现其实健壮得像只小牛犊,从而牵扯出无数麻烦的事实。   等公祖一走,他一口一直提着的气吐出来,一身跟煮熟虾子般的烧红,也就渐渐褪下了。   他竟把满心关怀他的公祖骗了!   不仅如此,他还想对公祖这样的谦谦君子、玉叶一般的矜贵人做那种……   狄青不敢再细想,生怕身上再起不合时宜的反应。   他心里也已被深深的罪恶感所包围,脑袋无力地枕在软枕上,对卑鄙的自己的厌恶感,一时间浓烈得说不出话来。   许是这股强烈的负罪感作祟,又一个不慎识破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真实心思,再加上近来天气冷热交替厉害,他的确受了些寒气……第二日一早,彻夜失眠,想着无论如何要解释清楚的狄青,刚一起身,就尝到了头重脚轻,浑身酸软的滋味。   这下闹得好,不愁怎么圆谎了。   狄青满心哭笑不得。   ……他竟是真病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狄青为不用发愁如何圆谎之事,正感庆幸时,却不知公祖一早根本顾不上来查看他的情况,就已被张亢请去,见特意装扮得衣冠楚楚的苏马锅头了。   尽管苏马锅头清楚,具体情形肯定已让张亢讲述过一遍,但还是愿放过这一大好机会,试图同陆节度攀攀交情。   当然,若陆辞只是陆秦州的话,苏马锅头都不可能稀罕到哪儿去。   说到底,知州三年一换,常常连衙署情况都没摸清楚,就要为下一任所做打算,打通关系去了。   知州手底势力的稳固程度,怕还比不上坐拥上百马脚子的他呢,哪儿值得费心思去讨好?   但节度使可就大有不同了——苏马锅头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见识还是增长了不少的。他瞧陆辞这年纪轻轻,就已身居如此高位,且不提能力究竟如何,却绝计是官家面前的大红人。   这样的厉害角色,他这辈子都不见得有机会结交的机会,哪儿愿意错过这次?   陆辞虽未曾见过苏马锅头,却不难从张亢的转述中,对其性情进行一个总体的刻绘。   等真正见到一脸谄笑的苏马锅头时,陆辞便明了,自己的猜测,是八9不离十的了。   张亢略感惊奇地发现,素来待人温和亲善,叫人感春风拂面的陆节度,这回却是神色淡淡,寡言得很。   他这般态度,让苏马锅头很是小心翼翼的同时,原本紧绷的模样反而放松了许多,这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了。   等苏马锅头得了几句模棱两可的答复,留下大批礼物,心满意足地离开,准备择日再来后,张亢忍不住说:“不瞒节度,此人虽贪财好势了些,于此事中却派上极大用场,还需费心维系一番关系,令其踏实尽心的好。”   陆辞笑了笑,不以为然道:“对苏马锅头这样见惯风浪的人,与其一昧温和,倒不如恩威并施,反倒更能令其安心,接下来也更愿意涉险。”   对刀口饮血,将脑袋拴在腰带上过活的马锅头而言,哪儿会缺了待他客气有礼的人?   一个性情温和柔软、显然有求于他的节度使,可远远比不上一个高深莫测、让他瞧不出心思的节度使,要来得有威慑和信服力。   尤其此事,所涉风险甚巨,若未能及时镇住苏马锅头,那后者感到不安、有意反悔、甚至为求自保而倒戈一击,都是说不准的。   张亢闻言半信半疑。   按照他的一贯做派,对于需重用的线人,必得予以重赏,才能换来对方超前继进的死心塌地。   但见陆辞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犹豫片刻,出于对对方的信任,还是没说下去了。   将苏马锅头打发走后,陆辞便任张亢继续整理吐蕃那边细作陆续传递来的情报,自己则回了衙署,将要交予急脚递,送去京城的奏疏做最后的修饰。   信一封好,看着兵士快马加鞭,一路出城,陆辞又将悄然堆积起一小摞的公务择起,以快得叫旁人目瞪口呆的速度,飞速翻阅起来。   滕宗谅好不容易跑完外务,顶着满身霜雪回到衙厅来,想也不想地直奔陆辞处,扑到暖融融的火炉前:“哎,可快要冻死我了!”   “辛苦了。”陆辞笑着看他一眼,顺脚将边上的那张椅子拨了过去:“这么弯着腰你不嫌累?赶紧坐下吧。”   “算你还有些良心。”滕宗谅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不知想到什么,又难掩心酸道:“也只有累得半死不活的此时此刻,能享受几分张公寿的待遇了。”   ……好浓的一股醋味。   “知你今日出厅辛苦,”陆辞眼皮微跳,果断转移话题道:“你桌上堆积的公务,我已替你审阅完了,你若得空,可再过目一通。”   也就是陆辞与滕宗谅称得上亲密无间,才会有代为批阅公文的情况出现:不然对通判而言,反驳知州的折子,真是最能彰显权力的时刻,哪儿会由知州代为批改,形成一手遮天的局面呢?   “你怎今日待我这么好?”滕宗谅却未感到受宠若惊,而是狐疑地盯着陆辞看了会儿:“古怪,真古怪。”   陆辞嘴角微抽:“看在你这句话的份上,下回我决计不会多管闲事了。”   “那可不行!”滕宗谅迅速起身,笑眯眯地握住陆辞拿笔的那手,讨好地上下晃动:“你看这大冷天的,我被你派出门去跑动跑西,累得连口水都喝不上,手脚也冻僵了,哪儿有心思再看这些公文?你能帮着处理,那可真是太贴心不过了。”   “不同你说闲话了。”陆辞没好气道:“待今日事毕,你可要来我宅邸一趟?”   “怎么,”滕宗谅笑嘻嘻道:“可是朱弟思念我得紧?”   陆辞并未卖什么关子,径直道:“与朱弟无关,而是青弟病了。”   滕宗谅一讶,下意识地反问道:“青弟?不是朱弟?”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这还是头回听说,那身躯跟铁打似的青弟也有卧病在床的一日罢?   “我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到青弟、朱弟不分的地步。”陆辞好笑道:“若你得空,不妨来看看他,免得他独自一人在我宅中,养病无聊。”   “那我定是要去的。”滕宗谅笑道:“刚好得空,我顺道去买些探病的礼品罢。”   “不必——”这么客气。   然而陆辞的话才刚起头,兴致勃勃的滕宗谅就一溜烟地跑了。   陆辞无奈地摇了摇头,唯有低头,继续批阅剩下的几封公文。   说来也巧,在华灯初上的时分,他刚将最后一封批阅好的文书放下,就听到了滕宗谅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你怎买这么多吃食?”看清滕宗谅手里拎的大包小包后,陆辞不由蹙起眉来,无语道:“他还在病中,可有不少忌口,你买的这些……他怕是都食不得,还不如购置些保暖的衣物合适。”   狄青长得太快,身量年年窜高,这不,年中新制几身衣服,这会儿又嫌短了。   滕宗谅理直气壮道:“谁说这是给青弟的?”   陆辞暼他一眼。   “我可是准备在他塌前,当面吃给他看的。”滕宗谅得意洋洋道:“平日只有你俩联手风卷残云,叫我望洋兴叹,今日总归轮到我扬眉吐气,叫他眼馋一回了吧?”   原来如此。   陆辞皮笑肉不笑地睨他一眼,毫不犹豫地伸手夺过,果断道:“想都别想。”   滕宗谅猝不及防下,就被抢了个正着,眼见计划要落空,他不服气道:“不过开个玩笑罢了,青弟胸襟宽广得很,定不会真恼了我,那你何必着急替他出头?”   陆辞不为所动:“他这么久以来才病了这么一场,本就难受得很了,你还好意思欺负他?”   那么老实乖巧一孩子,又是因为他平日的高要求,才被逼得用功过头,导致累倒的。   于情于理,都不该放任滕宗谅捉弄人才是。   滕宗谅试图抢夺回来,奈何身量不如陆辞高挑,动作也不比对方灵活,蹦蹦跳跳几下,反倒落得‘自取其辱’,只有悻悻作罢。   面对让他计划夭折的小饕餮,他不由有些怨念,腹诽道:“你瞧瞧自己这态度,哪里似对个义弟?分明是待自家夫人,才有这般偏心宠爱吧!”   陆辞听得眉心一跳,忍不住在他前额上重重一敲:“休要胡说八道!”   事实证明,人虽轻易扼杀不了流言,却能轻易扼杀流言的载体。   挨了陆辞这一结结实实的爆锤后,滕宗谅可算是老实一阵了。   然而当二人回到陆辞宅邸,直奔狄青本该躺着的卧房时,却意外扑了个空。   “青弟去哪儿了?”   陆辞不解,寻来下人一问,才得知狄青躺了一整个白天,又用过药汤后,病情已好转许多,为了早日回到军营,现到后林去做日常训练去了。   “你们怎就由着他胡来?”   陆辞脸色微沉,不悦地拧了拧眉,到底没对忐忑不安的下仆发作,而是忍了下来,带着一脸看好戏的滕宗谅,直奔后林去了。   狄青身体底子极好,本就只是被吓出的一场虚病,在几碗药汤下肚,又在白日睡了一场饱觉后,身体就感觉轻快许多。   他到底心里有鬼,不敢在能时刻勾得他神魂颠倒的公祖宅邸里久待,为了早些让公祖安心,放他回兵营去,便趁着身体里劲儿回复的当头,往后林里按着往常的内容来练习了。   他双手、足尖撑地,先脸不红气不喘地连做了两百个俯卧撑,又换成单手,分别各做一百个后,还觉一身劲儿没地方使。   随侍一边的下仆是看得心惊肉跳,苦着脸,不知多少次劝道:“狄郎,求你快回房去吧,郎主马上回来了,见你病未痊愈便这么折腾,肯定要拿我们是问的。”   公祖那么温柔,从未对下仆有过呵斥,只要解释清楚,哪里会真如他所说的那般严重?   狄青并不打算依对方的话做,但也感到几分手臂酸软,便下定决心,吩咐道:“你坐到我身上来,我再作一百个,就随你回去。”   “……是。”   狄青从头到尾是连眼也未抬过半寸,也就错漏了下仆应话时的犹疑。   在吩咐完这句后,他很快就感觉到一个轻飘飘的人坐在了自己腰背的位置。   怎么这么轻?平时没吃饱么?   还抵不上三分之一个高继宣,半个杨文广的重量。   狄青微微拧眉,但也顾不上挑剔了。   为讲究一鼓作气,他便攒着一口气,哼哧哼哧地使劲儿做了起来。   等扎扎实实的一百个做完,那一直沉默坐在他腰背上的人,终于呵呵一笑,施施然地开了口:“狄小青,你这腰力可真不错啊。”   狄青:“………………”   刚还跟钢筋铁骨灌注的这杆劲腰,在耳朵分辨出声音的主人后,一下就软得跟豆腐似的,当场趴下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面对狄青忽然软塌下去的腰身,陆辞挑了挑眉,一边慢条斯理地从他身上起来,一边象征性地帮其掸了掸灰,笑着明知故问:“青弟好不经夸,方才还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怎一会儿就趴倒在地了?”   狄青却已被公祖搞得这场‘突然袭击’逼得面红耳赤,哪儿还有回答的余力?   尽管他算是及时将脸埋入了柔软潮湿的嫩草中,但那赤红的耳根,还是醒目得很。   若放在以往,陆辞怜他脸皮薄,多半也就点到为止了。   偏偏这一回,陆辞却是铁了心,并不肯轻易放过他。   ——明明还在病中,又是在自己眼皮底下,竟还敢这么不安分,老惦记着练武之事,着实得给个大些的教训才行。   “怎么不回话了?”   陆辞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角,故意伸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那瞧着就热度惊人的通红耳廓,俯身低声道:“原来你做了亏心事,还知道心虚呢?”   狄青:“!!!”   陆辞这漫不经心的一碰,却似触发了什么要命的机关一般,让原本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声音轻若蚊蝇的狄青猛然一窜而起。   他一脸惊诧地捂住被陆辞微凉的指尖刚故意捏过的那侧耳朵,脸红得跟熟透的柿子似的,又像是林中受了惊吓的野兔,半句话都没说,拔腿便开溜了。   他本就是军营中赫赫有名的飞毛腿,这下在莫大‘危机’下,更是爆发出自身的全部潜力,不过眨眼功夫,就由一道残影,到彻底消失在了陆辞和滕宗谅的视线之中。   陆辞:“……”   要是换个性别,那狄青这满脸通红,害羞遁走的姿态,简直活脱脱是位挨了登徒子调戏后,羞窘交加的小娘子。   ——也比上回他故意穿着狄青的外裳,捉弄对方时的反应,还要大得多。   他与同样被这意料之外的事态发展、所惊得目瞪口呆的滕宗谅一对视,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的神色。   陆辞忽视掉指尖方才感触到的、那抹令他颇为微妙的惊人热度,无奈地将手一摊,先来了个自证清白:“你可看得清清楚楚,我方才只是用再小不过的力气,稍微碰了碰他耳廓罢了。”   要换在平时,滕宗谅当然是不介意给他做这个证人的。可观刚刚狄青的反应,着实是离奇的激烈,令他不由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更怀疑起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的陆辞来:“……你当真没在手里藏什么东西?”   “你怎不想想,”陆辞失笑,坦坦荡荡道:“我若真藏了什么,怎么会拿去对付还在病中的青弟?自然是先在你身上试试了。”   滕宗谅嘴角一抽。   别说,这还真是小饕餮能做出来的缺德事。   滕宗谅将心神从狄青那张仓皇逃窜的身影上收回一些,很快就发现陆辞的异状了,登时感到万般稀奇:“既是问心无愧,那辞弟你也跟着脸红个什么劲儿?”   虽不似青弟的红透了,但在白皙匀净的肌肤上,轻染上的一抹红霞,简直称得上是一目了然。   “是么?”陆辞虽被拆台,却还是镇定自若地回道:“约是风大,吹伤了罢。”   事实是,连他自己也不知晓为何,仅是瞧见狄青那青涩羞赧的反应,就连累了他这脸皮厚的,竟都跟着莫名不好意思起来了。   “是么?”   滕宗谅将信将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陆辞毫不客气道:“滕兄脸皮更厚一筹,应还能再扛一会儿冷风罢。”   二人说话间,亦是有意探望狄青,这会儿才闻讯赶来后林的朱说到了,不解道:“刚才撞见青弟,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直钻入寝房之中,还将房门紧锁,任谁去也不肯见……究竟是发生什么了?”   还好。   陆辞心忖,总归没拖着病体逃出宅邸去,而是老老实实回房了。   “青弟何故如此失态,”面对朱说的发问,自己还没弄明白的滕宗谅咧嘴一笑,意味深长道:“那可得问陆节度了。”   “陆兄?”   朱说错愕地看向陆辞。   “但任谁都知晓,青弟在平日里,可是流血不流泪的铮铮铁汉。不论是沙场上攻城拔寨,还是勇为前锋亲枭敌首,或是秦楼楚馆的莺歌燕舞,皆曾涉足。别看他年纪轻轻,但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阵仗没遇过?”滕宗谅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在一旁声情并茂地煽风点火:“偏偏叫辞弟稍碰了碰耳廓,就羞得跟跑了魂似——嗷嗷嗷!”   陆辞实在听不下去了,径直大力拧住滕宗谅的耳廓,这下才成功打断了对方话头,转为惨叫阵阵。   ……这反应才对啊。   等叫满嘴胡言乱语的滕宗谅安静下来,陆辞才无可奈何地看向满是好奇的朱说,自己也半信半疑地解释道:“许是青弟耳朵尤为敏感,轻易碰不得,才有那厉害反应吧。”   朱说略微回想了下刚仓促擦肩而过时,瞥见的狄青那惊慌失措的表情,勉强表示了同意:“我亦如此认为。”   经狄青闹这么一场,陆辞反被吓了一跳,不知不觉就忘了要寻人算这笔病中胡来的账了。   狄青也丝毫没意识到,自己不安常理出牌的举动,令他‘逃过一劫’。   他匆匆忙忙地冲入卧房之后,便第一时间屏退下人,好独自呆在房中,接着就用那床厚重的被褥,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等他被厚厚的被褥包着,胡乱蠕动一阵,发觉始终压抑不下去那股冲动后,只得强忍着羞耻,从被子里钻出,走到木柜跟前,取了一条干净的巾子出来,胡乱铺在床上。   这次重新上榻,因唯恐公祖随时都会带人进来,他再不敢浪费时间了,火急火燎地处理了身上经刚才那一捏后、就变得熊熊烈火般一发不可收拾的窘态。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那难以启齿的异状终于得到纾解,而门外还静悄悄的,他才稍微舒出一口气来。   等他略微放松一些,才察觉身上早已出了一层冷汗。   ——好险。   狄青一边面无表情地将那张巾子丢入火盆,进行毁尸灭迹,一边暗自庆幸自己刚跑得够快,未让身上的异样被公祖瞧出。   不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足以让他无地自容了:他今日练武时所着的装束,可是偏轻薄束身、利于行动的款式,这也便意味着,一星半点的……都能叫公祖看个清楚。   情窦初开的狄青,放任心里那‘想接近公祖’和‘不敢接近公祖’的两股念头激烈交战时,于汴京安心等小夫子消息的小皇帝赵祯,也迎来了一桩人生大事。   在登基的第三年将过去时,朝中文武百官说得口干舌燥,才终于说服了顽固的官家,同意于近日从京中贵女里选入适龄女子,充入后宫为妃嫔的这一提议了。   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事怎会如此费劲,愣是拖了三年之久?   按理说,官家正是少年方刚、慕艾年岁,即使再严恪自制,终归是……   怪就怪在官家逢年过节举办宴席,面对装扮得花枝招展、其中不乏绝色的妙龄贵女,却始终是一副了无兴趣,清心寡欲的模样。   只一视同仁地赏赐,不管颜色多么姝丽,也根本不多瞧一眼,更别说主动开口留人了。   这一幕落入众人眼中,瞬间敲响了警钟。   莫不是先帝寻仙求道,广建庙宇的举动,影响了如今的官家?   若真是如此,这一位厌沾女色的官家,可比贪恋女色的帝王,还要令他们棘手啊!   原本还想含蓄一番的他们,思及这一可能后,顿时再不敢矜持下去,赶忙冲官家挑明了。   果不其然,官家初初听闻时,不假思索地就将此话驳回。   这还得了!   百官做梦都不可能想到,官家远不至于看破红尘,厌恶女色的地步,而纯粹是……同容貌极俊俏、多才学,说话还风趣得很、无处不对他胃口的小夫子相处久了,一不小心就被养刁了眼光,导致寻常人再难以入眼而已。   见臣下如此坚持,素来性情温和的赵祯在推拒几次后,也就无奈地同意了。   万幸的是,他年岁虽轻,可算上太子监国时期,亲政已有近五年之久,加上后宫空虚,既无太后压着,也无皇后妃嫔,他手中权柄,已称得上十分稳固。   且他一贯对几位宰辅很是尊敬,朝中大小势力虽有暗潮涌动,但大体上还是一派和谐,于是他同意娶后选妃后,具体人选为谁,便是由他亲手择出,而不必受任何人摆布了。   既应承了臣子们,赵祯还是极讲信誉的,并无继续敷衍拖延之意,而是很快挑了奏章最少的一日,让人呈上了宫中画师事前备好的那堆贵女画像。   只是拿到手中之后,赵祯想也不想地将上下倒了个个儿,落在最底下的画像,便一下变成最顶上的了。   他犹记得小夫子曾戏说,不论拿到什么,放在最上头的,内容不一定最出色,但背后所代表的人脉,却绝对是最强劲的。   他也清楚,尽管朝臣们对他毕恭毕敬,不敢明显露出意图,但真正想做点什么、对他进行潜移默化的话,并没有多难。   内侍们看得瞠目结舌,又即刻领悟到官家如此的用意,登时都不敢做声。   赵祯并未在意内侍们噤若寒蝉之态,悠悠然地翻看起画像来。   只是翻外头遍,是一张都没有留下——相貌都入得眼,但远不至惊艳的地步。   赵祯有些发愁,面上却不显,只有默默修正了心里的标准,再翻一次。   这次仍是一张都未能幸存——他体恤民生疾苦,素喜简朴,但这画像张张画得珠光宝气,那些一瞧便价格不菲的绫罗绸缎,更是让他牙根发酸。   怎都这般奢靡?   赵祯无奈地叹了口气。   若是相貌好,气质正,就似小夫子那般,不论是朱色官服,还是素色长袍,都能穿得潇洒好看,何必贪图这些浮图华贵呢? 第二百七十章   赵祯为人宽和厚道,纵使略有牢骚,也只悄悄发在心里,对内侍都只字不提。   虽说连翻两回,皆是无果而终,可考虑到在外殷殷期盼的朝臣们,赵祯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心中标准一降再降,才第三次翻开了这叠画像。   这一次,终于有两位容貌标致,气质看着温和贤淑,装束不至于奢靡华贵的丽人,勉强符合了官家的要求,得以‘幸存’。   “送去议事堂,待相公们审看过后,再召这几位入宫来,着人看上一眼。”赵祯神色淡然,令内侍将画像一概取走后,吩咐道:“若与这画像上的相貌相差不大,便留下罢。”   内侍不假思索地应下,立马就将雀屏中选的那两张画像,一路跑着送去了议事堂。   而此时的议事堂中,文官们瞧着是各忙各的,眼光却一直有意无意地往门口的方向瞟,俨然在等着什么。   莫说是三番四次抬头看的寇准了,就连素来威严谨慎如李迪,也不自知地流露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神色。   当小心翼翼捧着画像的内侍疾步来到,众人顿时一个激灵,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就想亲眼一睹,那得入淡薄女色的官家法眼的后妃人选,究竟花落谁家。   作为首辅,李迪当仁不让地接过画像,面不改色地展开一观,接着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寇准装作无意地踱到他身侧,仗着个子高大,飞快瞟了一眼,旋即挑了挑眉:“这两位小娘子的家世,怕是低微了些,不堪为后。”   对于送去的那堆画像的摆放顺序,寇准其实也从中插了一手。   他特意将品阶较显赫的武官家所出的女郎们,放在了最上头。   只是他此举的用意,非是为一己私心,而纯粹是顾念历代先帝为稳固江山、而靠联姻来拉拢和安抚武将们的潜意,才专程做此安排。   然而别看官家好似不近女色,所挑的尚、杨家小娘子,却都是清秀柔弱的美人。   寇准依稀记得,她们应是连升朝都未有资格的,属五六品京官家的小娘子。   而除却行事荒唐、将一歌女抬作皇后的先帝外,这等出身,为一充仪已是勉强,何堪为后?   对于寇准的话,李迪不置可否,半晌方道:“圣人之选,还需从长计议,官家既喜这二女,便遂官家心意,将她们充入后廷罢。”   小皇帝平日对他们礼遇有加,在择妃嫔时挑颜色好的这等无伤大雅的小事上,他们投桃报李,自也愿如官家意。   李迪宽容地想,哪怕真要反对,也得等陛下当真露出执迷不悟之态,要过于抬举那两女子的时候,而不必草木皆兵。   就连随手挑了那两人的赵祯,都没想到会如此顺利,才过去短短两日,娇羞的两名宫装女子,便‘恰巧’在他下朝回殿时,出现在了御花园的凉亭之中。   因二人妆容精致,衣着也是不同于一般宫婢的华美,令赵祯在经过凉亭时,目光被吸引过去,对二人多看了几眼。   对此安排心知肚明的内侍们,显是密切关注着官家的反应。   见陛下罕有地露出一副看呆了的青涩模样,他们不由偷笑着对视一眼,认为此事定然要成了。   殊料赵祯下一刻便回头,很是莫名其妙地问道:“你们还愣着作甚,不去问问是哪宫的婢女?穿着违制且不提,还敢堂而皇之地不做事,于御花园中闲逛,至少当挨些训斥才是。”   内侍们:“……”   他们在起初的错愕过后,哭笑不得地明白了真相:官家如此反应,根本就是没认出来啊!   那两精心装扮过,此时正对玉树临风的官家暗送秋波的小娘子,可不正是前日才被亲手择出画像的那两人。   面对皱眉不快的官家的质疑,他们的话好几次到了嘴边,才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真相。   赵祯一怔,不禁转过身去,正儿八经地端详那含羞带怯的二女一眼,这才从那轮廓上的似曾相识,艰难地认出了被画像美化了数倍的她们。   这也太……!   画像与真人,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哪里像是同一个!   与其说是生气,赵祯更多感到的,还是啼笑皆非。   他摇了摇头,潜意识里倒是再不会拿无所事事、只顾矫揉做作的她们同英姿飒爽的小夫子作比较,甚至什么话也懒得说,一甩袖便走了。   见官家如此反应,内侍们面面相觑,哪里还看不懂,官家这是没有看上二女?   只有将人怎么来的怎么原样送回去,倒是免了李迪和寇准一场为难了。   而新的画像,也很快重新躺在了御案之上。   有过上次的失败经验,赵祯越发意兴阑珊,这次直接按顺序,先展开观看起最上头的那几幅来。   又反其道而行,专程找容貌颇为普通的画像,还一口气择了五副出来。   既然颜色瞧着好的都是假的,那他倒要看看,画像中且相貌平平的,究竟是不是丑若无盐。   当寇准看到他不再抱有希望的武将之女,这一回具都离奇中选时,心里就只剩五味杂陈了。   ……真不知是该感叹官家的喜好变得比这天候还快,还是该欢喜于自己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好。   有那两位美人的前车之鉴在,这回再被选入宫中的五名贵女,具被家人千叮万嘱,装扮得很是朴素,未再折腾什么幺蛾子出来。   赵祯当真抽了个空,正经八百地看了几眼,还一个个召上前来,问过名姓和家世。   就在内侍们满心以为,这群容貌寻常、完全比不上之前那装扮好的两位的将门之女,定然也要落选时,官家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冲其中二人点了点头。   这便意味着,此女真正被留下了。   此事即刻传去议事堂,以李迪为首的一干臣子忙活一阵,很快将那两位幸运之至的女子底细给翻了个底朝天。   一为已故中书令郭崇之孙女,郭氏;一为已故骁骑卫上将军张美之曾孙女,张氏。   皆是将门出身,且家中官职最为显赫者已然过身,无需担忧外戚当权。   不论是李迪,还是寇准,都认为这两位女子,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最后的关键只在于,官家属于哪位为后,另一位自当为妃。   向来审慎的赵祯,这次却难得地十分果断,不假思索地定了在两者中容貌略逊一筹的郭氏为后,令得周边人很是不解,却不敢言说。   莫说旁人,就连被御定的郭小娘子,都很是错愕。   她何德何能,竟得了官家的眼缘?   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平平姿色的自己,之所以能在一干贵女中脱颖而出,所依靠的完全是手中当时所持的话本。   那还是她于家中一时没能看完,却因太过沉迷,哪怕明知要进宫了,也还是沉浸在话本所描绘的生动有趣的情景中,不舍释卷,索性将话本一道带进宫来,仗着家人并不知晓,就当在官家前装贤淑文雅的道具了。   却不知官家不仅也曾津津有味地读过,还眼尖地一下就认了出来,再看故作严肃的郭氏,心里便微妙地生出几分好感来。   ……那是风趣多情的柳三变,诙谐地以‘柳娘子’的口吻,讲述同‘风流’的陆三元之间那段分分合合、缠绵悱恻,令读者揪心的爱恋的话本中,最为精彩紧凑的第四本。   对这些内情,除了心情颇好的赵祯外,自是无人知晓了。   且皇帝大婚,依循礼制,自是无比隆重,单是筹备相关事宜,就需费上至少一月功夫。   即使赵祯有意一切从简,也逃不过百官苦口婆心的劝说,唯有睁一只闭一只眼,在这件小事上随他们折腾,只要莫太过分便是了。   等远在秦州的陆辞得到前学生将大婚的消息时,已是筹备近尾声的一月末了。   “日子过得可真快啊,”陆辞放下赵祯的私信,感慨万千道:“官家都将大婚了,我还是孑然一身,背井离乡,大口地喝着这西北风呢。”   今日霜雪交加,天冷极了,陆辞索性让全衙署的人都不出厅去,具都点上火盆,免得研好的墨都冻住不说,人也给冻坏了。   跟他凑在同一个火盆边,也正裹着厚衣瑟瑟发抖的滕宗谅,听闻这番无病呻吟,自是丝毫不觉他可怜,还没忍住当场翻了个大白眼:“岁月滋久,根深蒂结,生育男女,乃人间常道。与其叹官家成婚,怎不想想,分明是你那眼光太高,才会时至今日还孤身一人?”   当年陆三元在打马游街时,叫先帝未雨绸缪地派了一列金吾卫护送,才没被达官显贵家当场抢去,后来闻喜宴上,更是被众多抢夫婿的家丁‘逼’得跳入金明河的趣事,至今都还被京里人津津乐道呢!   更别提如今的陆辞平步青云,仅及冠数年,便已贵为节度,是一般的富贵人家都不敢高攀的了。他若肯往下看一眼苦求不得的凡人,何患无妻?   陆辞呵呵地笑了,随口胡诌道:“我这不是仰慕滕兄一掷千金的风采,为同你结个亲家,才迟迟不——”   滕宗谅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辞弟还是莫等了罢!”   他家小娘子,过年也才满四岁,哪儿会是陆辞的良配!   一想到陆辞若真成为自己女婿,那他多半要沦落至连在家中,都能被对方使唤得团团转的凄惨模样……   滕宗谅就感到背脊一寒,寝食难安,恶狠狠道:“你想都莫去想!”   陆辞可怜巴巴地叹了口气,还真不吭声了,只安安静静地盯着跳跃的火光看。   ——小皇帝将成婚了,他该亲手准备件怎样的礼物,去贺这一大喜呢?   干脆把聒噪的滕兄打包送去吧。 第二百七十一章   赵祯并不知道,他的小夫子正为送何新婚贺礼而发着愁。   在等待礼部筹备大婚的期间,他与郭氏不宜见面,又奇迹般地有了些闲暇,遂挂心起另外一事了。   于是,刚被提上来不久的新内侍,就忽然变得忙碌了起来。   其实是官家脸皮薄,不好意思在太多人面前暴露自己私底下的小小爱好,又着实惦记得紧,才自然而然地盯上了这张新面孔。   在一番恩威并施后,确定对方的嘴巴够严了,赵祯就开始安心地频繁使唤起那人来。   而在其他内侍充斥着羡慕嫉妒的目光中,得此青眼的那位新内侍,却是有苦说不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起来。   官家每回交代他去办的差使,实际上一直都是同一件。   那便是让他出宫,去各大书铺逛上一圈,还每次都得亲口问问店家,是否有柳鸳鸳所著的,关于柳娘子与陆三元之间那点欢喜冤家般的趣事的新话本。   但柳鸳鸳根本没写新作,他哪怕每日去问个三回,也不会凭空变出来啊!   每次空手而归,都得看着官家由目含希望到彻底失望,还天天如此……他想不感到煎熬都难。   柳鸳鸳虽仅是一笔名,但还是有不少话本的忠实读者清清楚楚地知晓,真正的作者,正是以三步成词,七步谱曲的柳三变。   就连起初只为泄泄老被小饕餮捉弄和撇下的怨气、特意取个花名来,就为写些异想天开的话本故事的柳七,都万万没想到……如今这‘柳鸳鸳’的名气,已经不比他的大名要逊色多少。   当然,也与他多与同在馆阁任职的同僚聚会,又听从了陆辞从前的反复叮嘱,未再轻易应歌妓相邀,随意写些替其烘托身价的艳词去有关。   于雅集中所作的诸多诗词,总能得来文士的一致赞誉,令他的名气稳步上涨的同时,将口碑也保持在一个颇佳的状态。   但雅俗向来难共赏,柳词在市井之中的‘传唱度’,便不可避免地比不得陆辞所知晓的那段历史里的了。   反倒是柳鸳鸳这个柳七专为胡说八道而瞎起的化名,在短短几年里,就已凭借那十二部话本而积累下一大批忠实读者,甚至还被一些无量书坊偷制盗版,卖到了其他州郡,从中赚取了大笔利润。   在别地的读者,还不乏对此信以为真,既为柳娘子这一痴情女牵肠挂肚,又忍不住感叹薄情的风流浪子陆三元会拮取芳心,还有对这场缠绵悱恻,时分时合的恋情憧憬万分的。   反观京城里的读者,在明知这些纯属胡编乱造的情况下,却也被精彩剧情和刻意简化的流畅文笔所吸引,读得如痴如醉,很是挂心下文。   连少出门的闺阁女子,如郭氏一流的贵女,都有不少被这话本吸引,偷偷派婢女买来读。   只是这柳鸳鸳十分可恶,在轻轻松松地吊起他们的胃口后,却一直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散。   推出新话本时,毫无规律可言:有时一年出个三四本,有时一年出两本都勉勉强强,还拖拖拉拉到年底才来。   他们不得而知的是——柳鸳鸳的勤快程度,完全是由主人翁陆三元有多‘气人’来决定的。   一旦陆辞叫柳七吃瘪了,作为小小报复,文思泉涌的柳鸳鸳便会重出江湖,作出叫陆辞无可奈何,却让追捧者们如获至宝的新话本来。   令一些京中百姓很是不满的是,柳鸳鸳去年懒惰得令人发指,在七月出了一本后,就再无任何动静了。   现年也过了,眼见着冬去春来,踏青的人越来越多,他怎还是没有动笔?   柳七不知有那么多人正满腹牢骚,他之所以停笔那么长时日,可不是因为陆辞不再气人让他匮乏灵感,而是太过忙碌,无暇分身的缘故。   单是为去秦州的事奔走,就已耗费了他馆职外的所有精力了,哪儿还有空写新话本?   柳七也实在不明白,怎么当年身为四品升朝官的小饕餮申请外任时,怎就那般顺遂,最近连朱弟都能一并带走。   轮到他身上时,怎就千难万难了呢?   人说进京难,却没说出京也这么难啊!   柳七自打眼睁睁看着朱说离开的那日起,就没停过东奔西跑,还豁下脸皮来,请有升朝资格的文友帮着递一递奏疏,美言几句,好替他促成此事。   结果几个月下来,他的这些努力,全都如石沉大海般,没有半点成效。   友人们倒是都爽快应承下来,也的的确确帮了不少忙,但结果却不如意。   ——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柳七简直愁白了头,百思不得其解。   要是让他知道,自己的这一番奔走反倒起了反效果的话,怕是得懊恼得以脑袋撞墙了:见素来想一出是一出,天真烂漫的柳三变要闹着出京去,还非得往边关跑,那些爱他词作的文友们,具都被吓得不轻。   边陲重地随时战鼓擂擂,升起狼烟,是武将们奋死拼杀,挣功名,保家卫国的危险地方。   又哪儿是柳七这种才华横溢的精细文人能去的?   看他铁了心要走,更是让他们如临大敌,私底下聚起来商量了好几次,很快达成一致,决定将这事对外瞒得死死的,能拦多久就拦多久。   当然,不能叫柳七看出破绽,得统一口径,好好应付。   柳七则是痛定思痛,琢磨多日后,最后一狠心,四处托人,帮他次日递了份折子上去。   那位受他所托的友人,刚巧也是暗中妨碍他目的达成的人之一,为此正感做贼心虚,自无偷看的卑鄙心思。   在他看来,不论柳七再言辞恳切,情况也与张亢的截然不同。   刚为放走一个张亢而头痛不已的官家,是断无可能容其胡闹的。   果不其然,刚打开柳七的折子,正为等柳鸳鸳的新话本都快有大半年、还没半点音信而暗自着急的官家,当场就被气乐了。   好啊,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连柳七也来凑热闹,非要弃文从戎?   赵祯忿忿一哼。   怎整天想些有的没的,怎不知体恤体恤没话本可看的可怜京师百姓,再去做点能做的正事!   就顾着学小夫子的做派,真是太不像话了!   赵祯偷偷生了顿闷气,将这张柳七写得既诚恳又漂亮的奏疏给狠狠地批了‘胡闹’两字,刚要送走,又没忍住,拿回来翻开下一页,再添几字‘想都莫想’,才痛快一挥手,令内侍送走了。   柳七不料那么快就得了音信,就在他满心期待地翻开时,便被那鲜红的批示给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然而在对柳七进行了沉重打击后,赵祯还觉不够,为了在根本上解决问题,他派人将这位突发奇想的大才子给请入了殿中。   直接下令,让柳七赶紧以柳鸳鸳身份写新话本的话,显然是行不通的。   以柳七的古怪脾气,会不会听话还是一回事,更不妙的局势是倘若传了出去,叫台官知晓,他可得挨不少折子痛批,就连柳七也难逃一劫。   在等候柳七过来的这段时间里,赵祯板着脸苦思冥想一阵,目光掠过周边书柜,忽灵光一闪。   ——有了。   当难掩郁卒的柳七,怏怏地来到殿中时,刚心不在焉地行完礼,一抬头,就正对上御案。   当看到光明正大地摆在御案上,一些极其熟悉的书籍时,柳七原本空散失落的眼底,突然凝滞起来。   他刚是看到什么了?   柳七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那些写着逗趣的玩意儿,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柳七起初还未反应过来,待他不可思议地定睛一看,确定那堆不论是封皮也好,厚度也罢,最重要的是标题也与他所知的柳鸳鸳话本一模一样时……   他不由自主地反复眨起了眼。   见他已然懂了这份‘暗示’,赵祯暗舒了口气,面上仍是淡定自若,将目光从无比震惊、差点以为自己身在梦中的对方身上收回,慢条斯理地说起了场面话:“关乎此事,景庄可莫要再提了……”   口吻虽轻松,赵祯的心思却很坚定。   三年过去了,可怜他费尽心思,还是没能把乐不思蜀的小夫子召回来,哪能再放走一个?   真是想都别想。   官家接下来究竟说了什么,柳七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根本没听进去。   他如梦游一般谢恩出了宫,从回到陆家,再到坐在案前,都还没回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柳七才露出一脸的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不成。   有官家在那挡着,他要能成,那才是白日见鬼了!   ——三日之后,苦等多时的小皇帝,终于盼来了柳鸳鸳的新作。   他心满意足地派人给郭氏也送去了一本,就压抑着心里的激动,镇定地将当日政务处理完。   等到夜静人深,他才屏退内侍们,安心享受起少有的放松时刻来。   他舍不得读快了,读了大半柱香的时间,才刚读到一半。   只是,当赵祯看到性子别扭的柳娘子,终于与难得敞开心扉的陆三元重归于好,快要过上红袖添香,蜜里调油的好日子时,一热心的昭姓姨父却横插一手,愣是送了一模样秀美,性情温婉的朱姓女去,平地再起风波时……他嘴角无意识挂着的欣慰笑,也瞬间凝固了。   读完之后,赵祯是既感到意犹未尽,又忍不住牵挂接下来的剧情,还更想把顽皮又大胆的柳七捉来打板子。   怎能明目张胆地这般刺人呢!   对于这等冒犯,可千万不能轻易放过。   ——干脆就罚柳鸳鸳一年多写几本话本好了。   赵祯愉快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赵祯:你在想peach   陆辞:谢官家帮我大忙。 第二百七十二章   从朝臣们尚有闲心操持官家大婚、还偏偏选在与党项局势严峻这一节骨眼上的举动,陆辞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   最为理想的情况,当然是庙堂内有盘算,对外则不愿见民间落得人心惶惶,有意用陛下大婚之事安抚百姓,缓解备战带来的紧张氛围。   要么,则是朝官们对一触即发的西北战事忧心忡忡,所忖消极,方仿效先帝奔赴对契丹那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前,宰辅王旦的做法:为确保国体无失,劝谏先帝立下太子。这么一来,倘若在数年之后,官家当真也面临似先帝那需御驾亲征的抉择,身后亦尚有血脉留存。   但除了这两种设想外,更有陆辞最为担忧的一种可能——那便是京臣傲慢,虽对王钦若受掳感到同仇敌忾,却是打心底地既看不起穷兵黩武的李元昊,也不把西夏这一‘弹丸小国’放在眼里,认定两势一旦交战,党项必败无疑。   受这种轻敌心态的影响,他们并不看重日后战役,才有闲暇操持皇家婚事。   思及此处,陆辞不禁蹙眉。   若真是后者,可就大事不妙了。   由汴京传递出的‘轻视’信号,可是很快就会被善于揣摩上意的地方官给捕捉到的。   也唯有这一推测,才同他那些这几个月来陆续送去京中,但凡涉及‘先发制人,尽快对忙于整顿内务的李元昊用兵’的提议,具都石沉大海的结果相吻合。   恐怕是看党项迟迟不动,又传来李元昊被一干族长反对,正焦头烂额着……这些消息让原本义愤填膺的百官平复下心绪来,渐渐变了心态,幻想不战而屈人之兵。   偏偏这拖得越久,李元昊的脚跟就立得越稳,也对大宋越不利啊。   清晨正逢雪后乍晴,因春暖渐近,陆辞身上裹着的衣物也减少许多。   今日他只穿着轻便长袍,外披大氅一件,就登上了城墙,亲自巡视一番,确定工匠对摆放在城头的新制火炮的维护无误。   见一切进展有序,很是顺遂后,陆辞微微松快一些。   他抬起眼来,沉默地目视李元昊如今所在的西平府方向,陷入沉吟。   ——在二十二年前,那还是属于大宋的灵州啊!   陆辞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李继迁趁势对大宋扩张,强硬攻下灵州一带,为确保无失,甚至还在次年便将首都迁来,可谓极其看重。   他的这一举措,绝对称得上慧眼如炬,充分令党项的实力得到了进一步的壮大。   对大宋而言,灵州位处偏远,失陷的害处初初还不太显现,但随着时日推移,则成如鲠在喉了。   这不仅意味着大宋失去了对西北地区的掌控力,更因灵州为黄河中上游十分肥沃的养马地,大宋本就匮乏马匹的窘迫处境,也随着倏然加剧了。   此消彼长下,也不怪李元昊会自认时机成熟,这般底气十足。   在火炮为首的热兵器尚未成熟的这一时期,雄踞西北的党项和吐蕃,能拥有一支庞大的脚踏骏马、骑术精湛、射术高明的强骑军队的优势,是难以想象的大。   但凡同契丹或西夏有过交锋的兵士都清楚,步兵一旦在无堡寨掩护的情况下,直接对上训练有素的骑兵,即使不至于任人宰割,却也注定伤亡惨重。   除却折损宝贵兵源外,士气也将受到不可磨灭的重创,容易对骑兵产生畏惧心。   再看大宋这边,敢于大胆制定冒险战术,强凭步兵破骑兵,以克服这种恐惧心理的悍将,数来数去,也只剩曹玮一人。   然而曹玮再厉害,也分身乏术,唯能镇住一方。真要驰援,也不敢理守地太远,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不过,在陆辞看来,即便狡猾的李元昊再信心满满,也断无起头就挑硬茬的狂妄,而定然会冲着软柿子去。   秦州会是李元昊眼中的软柿子吗?   一时之间,连一直积极备战的陆辞也不知,自己究竟希望‘是’,还是希望‘不是’了。   越到战事临近,他便越是焦虑。   只是身为镇守此路的陆节度,又是激化两势矛盾,导致这场战事提前的谋划人,他再感不安和煎熬,也绝不好示于人前,动摇人心。   这么日复一日地积蓄下来,终究快爆发了。   陆辞长长地呼出一口郁气。   在这三年多的日日夜夜里,他与滕宗谅等友人,对原本荒凉的秦州不知付出多少心血,经历无数风波,才有了今天这称得上繁华的景象。   望着街上百姓那洋溢着欢喜的淳朴笑容;看着一户户人家起早贪黑地忙碌,外城的房屋一座座拔地而起,人皆充满对未来希望;再看每日城门口络绎不绝的来人……   想到这里,陆辞眼底不由掠过一抹不忍,轻轻地闭上了眼。   可想而知的是,战事一旦爆发,即便能守住城池,代价也必然不小。   这些他渐渐熟悉起来的画面,想必在之后数年内,都难以再见到了。   ——他如何会忍心?   但扪心自问,除了他大力主张,不断增设防守工事、操练士兵、争取周边部族支持……从未懈怠过做应战准备的秦州外,他还敢信任的,就只剩曹玮镇守的渭州了。   至于他所辖此路的其他州郡,乃至临路……他皆不敢抱有太大期望。   若让李元昊挑中防备薄弱的,发起猛烈攻势的话,那些阳奉阴违、平日疏忽备战的州郡,就多半会抵挡不住了。   正如陆辞所忧虑的那般,位于西平府中的李元昊,可不曾有半日闲着,而是稳步清除着于他掌权无益的障碍。   他因继位的法子不甚光彩,自然受或是原本就各怀鬼胎、或是对李德明倍加信任的一干叔父的反感,其中又以赵山遇的反应最为激烈。   而得知赵山遇暗中举家逃离的那一刻起,受此背叛刺激的李元昊怒不可遏,就彻底撕去了伪装,变了一张狰狞嘴脸。   他不再耐着暴烈性子,同这群兀自喋喋不休、或是威逼胁迫、得寸进尺的首领们废话,而是直截了当地带了一队精兵,杀去赵山遇人去楼空的府上,将一切付之一炬。   之后,便将赵山遇留在党项的旁系亲人一一拘捕,择日一同当众诛杀,权当杀鸡儆猴。   一百多颗人头骨碌碌地滚落在地,街口血流成河,观者无不噤若寒蝉。   而派兵强逼诸位首领前来,观看了行刑全程的李元昊,始终面如冰霜,只在走前淡淡撇下这么一句:“你们若也要走,还请走干净一些,以免还需我亲自出马,替你们收拾。”   当夜,真有受到惊吓的首领选择叛逃时,就被堵在必经之路上的李元昊给手起刀落,一个个亲自格杀了。   在靠血腥手段,将反对势力压下后,李元昊丝毫没有停顿,把身边的亲兵头领提拔上来,旋即大肆增兵。   在增兵一倍,引得百姓苦不堪言后,他却对将要沸腾的民怨置若罔闻,只以雷霆之势先往西行,不出一月,便攻占了瓜州一地,要往杀、肃州进军。   这一漂亮捷报传来,再在李元昊所安插人马的有意宣扬下,瞬间使得党项内部一片欢欣鼓舞,连之前让人恐惧的残暴酷刑,仿佛也被暂时抛之脑后了。   就在此时,陆辞感到了突破口的到来。   他迅速召来张亢,二人合计一阵,很快定计。   这次依然由志在必得的张亢前去吐蕃,不过不再遮头掩面,而是大大方方地以秦州使节的身份,奉陆节度之令,前去与吐蕃宰辅温逋奇修好的。   等大宋使节许久没能等来的温逋奇,闻讯终于落定了心,毫不犹豫地亲自接见了张亢。   张亢心意坚定,哪怕是这面相不怒而威、实掌吐蕃权柄十数年的鹰相,也未让他有丝毫动摇,仍旧笑容满面,操着很是标准的吐蕃话道:“如京使张亢,谢过论逋接见。”   对大宋官职高低并没有多少了解的温逋奇,虽觉如京使这一词陌生得很,但也想去细询。   反而张亢用吐蕃话来问候,令他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好感来,微笑着点了点头,投桃报李地说起了怪腔怪调的汉话:“你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了。不妨先歇息几日,再由我备宴一场,好好招待一番吧。”   张亢却直言谢绝了:“谢论逋美意,只是事态紧急,那些推杯换盏,还是留待日后再说,也不算迟。”   “喔?”   这话说得温逋奇颇感疑惑,也直截了当地回道:“若你们所虑关键在党项,他们近日忙于西征,又有何急之有?”   张亢一笑:“大宋急的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不过在下官看来,当前最该急的,其实还是论逋!”   这话一出,温逋奇大感错愕。   见张亢信誓旦旦,不似无得放矢、或是有意危言耸听,他便皱紧眉头,耐心询道:“这话从何说起?”   张亢笑道:“论逋应当比下官更为清楚才是——党项早已收拾好回纥,占下甘、凉州等地,如今又得瓜州,更是如虎添翼。看他一路势如破竹,杀、肃两州,多半也是囊中之物了,届时与论逋所据青唐之间,不就仅隔了一条河西走廊?”   温逋奇不置可否。   只隔一条河西走廊,可李元昊若不是个蠢得离奇的,就不会敢轻举妄动。   吐蕃数十万雄兵,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况且,那弑兄囚父上位的李元昊在他看来,蹦跶得虽欢,根基到底不过那样浅薄,还尽都摆在那里。   若再给其父李德明一些年,再四处奔忙、拉下脸皮积累更多物资,那李元昊说不定还能嚣张得久一些……可如今看这既是增兵,又是扩张的架势,怕是要不了多久,就得被败干净了。   所谓以战养战,还得在不缺粮的前提上。   西郊之地,大多贫瘠,人靠游牧为生。   哪怕是那些个肥沃的草地,具都拿去养金贵的战马了,哪儿会拿去做耕种用?   党项缺粮,被打下的瓜州,也缺粮。   党项那看似威风八面的部曲,早晚得面临草尽粮绝的局面。   李元昊这一手,用作转移内部注意力上是妙招,但要想持久地用下去,就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不过,温逋奇自认,他不信张亢的话是一回事,表不表现出来又是一回事。   说到底,他有意同宋廷修好,也算盖过李立遵犯秦州时、葬送三万好儿郎性命的那双方过节。   于是他面上并未显露,而是在想明白后,面上笑容更盛,耐心听起了张亢接下来的讲述。   作者有话要说:  李元昊先西征瓜州、杀州和肃州之事,出自《北宋政治史》第五章 p159-162 第二百七十三章   张亢素善察言观色,自能看出,温逋奇对他的话,其实是半个字也未曾信的。   他并不气馁,而是在再简单讲述几句后,便落落大方地凭托辞先行退下,明日再来。   接下来的几日中,他泰然自若地接受了吐蕃馆驿的盛情款待,好吃好喝,还三不五时进殿去寻大权独揽的这位吐蕃宰相聊聊。   只可惜他这番充斥着真情实感的努力,仍是收效寥寥,倒还渐渐耗空了温逋奇的耐心。   得亏在这位宰辅的耐心告罄前,张亢便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及时带着作为回礼的大包小包,风风光光地告辞了。   在归途中,张亢纵不至于大张旗鼓,但也毫不低调,不急不慢地往回赶。   他的一举一动,自然也被派人暗中跟着的温逋奇纳入眼中了。   “宋人狡诈得很。”温逋奇不免觉得好笑,同亲信的臣僚道:“他不愿辛辛苦苦跑这一趟,却在我处落得无功而返,便刻意将这行程广而告之,好让李元昊知晓后有所忌惮,他也能有所交代。”   臣僚笑道:“他费这么多日唇舌又有何用?凭宰辅之智,岂会似元昊小儿当初那般,随便让宋人糊弄了去。”   温逋奇难掩得意地轻哼一声:“还多亏了李立遵近前栽那跟头。”   宋廷一被贬谪出京、形同流放至秦州的区区四品官,从岁数上看,更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却能把李立遵那三万精兵打得灰飞烟灭。   有这前车之鉴摆着,他哪儿会对这些肚肠七拐八十弯的宋人掉以轻心?   任凭这宋使说得口干舌燥,嘴也说破,他不动如山,自有主张,便不会中了奸计了。   吐蕃与党项间,虽有积年宿怨,可在坐拥沃土,富裕繁荣,唯独欠缺强兵护卫的大宋前,这点恩怨,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要是李元昊当真不知天高地厚,敢越过河西走廊,觊觎青唐,他便让对方见识见识何为有去无回。   臣僚又道:“不过,依臣下看来,那宋使所言虽不可尽信,亦不可全然不信。”   “那是自然。”温逋奇漫不经心道:“我并未小觑过元昊小儿,他可还有座自打算盘的靠山呢。”   他极少出宫,却不代表他对外头不甚上心:李元昊一边朝西亲征,一边秘密向契丹派去使节,求娶公主之事,他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宋辽之间,虽定下了百年间再不互犯的盟约,但要是李元昊当真能掀起大风浪来,辽国又如何会袖手旁观,而不落井下石,要求分一杯羹呢?   温逋奇仍是不慌不忙:“待那辽国真将公主送去,同元昊小儿联姻了,我再与大宋联合,也不算迟。”   这正与臣僚的意见不谋而合。   只是他们未曾料到的是,张亢此行的目的,从来就不是真要说服温逋奇主动出兵,痛击党项,而纯粹是要引走吐蕃人的注意力,好掩护另一些要紧人物的暗中行动。   他一路走得缓慢,也不是温逋奇所以为的那般,是为让元昊知晓,而是在耐心地等待着消息。   就在他离秦州州城还有二日路程时,终于传来佳讯——经郭氏探出,温逋奇囚禁赞普唃厮啰的地方,正位于他日日居住的寝殿之下,那阴冷的地下水牢中。   郭氏在仓促下传递出的纸条上,字迹很是潦草,但足以叫张亢辨认出来。   郭氏亦明言了自己的忧虑:赞普受囚,已有近半月之久,在那作为刑罚的水牢之中,即便是体健的青壮,也难撑上月余,更何况是身体素来羸弱的唃厮啰?   若不早日救出的话,怕是无需温逋奇再下手,这傀儡赞普都要悄然死于狱中了。   张亢心知事态严峻。   事不宜迟,需速速派其他细作核实地方,即刻定下救人计划才是。   然而为了不让暗中监看的吐蕃人马生出疑心,张亢并未刻意加快脚程,而是压下内心焦灼急切,慢慢悠悠地在两日之后,才回到了秦州城中。   一进城门,上一刻还一脸轻松得意的张亢,就瞬间换了张冷肃的面孔,直接快马加鞭,冲陆辞所在的衙署而去。   在一脸错愕的幕职官的注视中,被晒得黑了一重的张亢几乎是横冲直闯进了陆节度所在的内厅,劈头就道:“陆节度可否进一步说话?下官有要事需禀!”   看见风尘仆仆的张亢,同在内厅处理的滕宗谅立马反应过来,与陆辞对视一眼后,便默契地出门去了。   陆辞看向还气喘吁吁的张亢,一脸无辜道:“哪怕是再十万火急的事,我让你先坐下,喝杯茶,再作讲述,也不会迟吧?”   被陆辞这么一说,之前丝毫未觉不妥的张亢,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凄惨仪容了。   他大大咧咧地一笑,顺势坐下,将陆辞给他倒的一杯凉汤一饮而尽,顿觉快冒烟的嗓子眼舒服许多:“仗着这次带来的喜讯,我便坦然受了节度这杯茶了。”   “噢?”陆辞莞尔,神态自然地给他再度满上,揶揄道:“不知这喜讯之大,可经得起这第二杯?”   张亢信心满满道:“绰绰有余!”   将第二杯凉汤也灌下肚后,他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把郭氏所报、温逋奇的态度、打过交道的吐蕃臣僚……事无巨细地进行了汇报。   陆辞听完,微微蹙眉:“在他寝殿底下?”   这一地点安排得,真不知该说温逋奇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了。   若说他胆子大,又将赞普安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日日不离;若说他胆子小,却又不怕哪日走漏消息,作为寝殿主人的他,是决计脱不开干系的。   陆辞不假思索道:“不论如何,当务之急都是先派人核实赞普所在,再做决议。”   张亢颔首,却又忍不住担心:“水牢恶苦,只怕赞普那等矜贵人,是撑不住多久的。”   “公寿说笑了,”陆辞被他逗乐了,轻笑道:“能活到今时今日,唃厮啰岂会是什么矜贵人?”   那可是哪怕只剩一口气,也绝不会放弃再薄弱不过的一线希望,要挣扎着撕开一条生路的狠人。   “不论赞普是否撑得住,在无万全把握之前,决计不可轻举妄动。”陆辞出奇地冷静:“这种事岂是急得的?一旦事败,你可知后果?”   不仅他这几年来费心安插进吐蕃的细作将面临灭顶之灾,唃厮啰也难逃一死,还落得偌大把柄于吐蕃手中,借机向大宋发作。   并且,若还不到生死危亡的关头,忍辱负重,蛰伏多年的唃厮啰,也绝不可能亮出自己的底牌来。   单靠他们那少得可怜的人手,想从那龙潭虎穴中捞人,那是痴人说梦。   但若有唃厮啰安插的钉子做内应,里应外合下,应能打温逋奇一个措手不及。   张亢深吸口气,也跟着冷静下来:“节度所言极是。”   陆辞轻轻点头:“事不宜迟,快去吧。”   听出陆辞是要将后续事宜皆交由他主持的意思,张亢眼睛一亮,如打了鸡血般振奋道:“是!”   等张亢风风火火地冲出室内,滕宗谅就目瞪口呆地进来了。   “他莫不是铁作的?怎赶路多日,还这般好精神?”   他啧啧称奇。   陆辞笑眯眯道:“滕兄想知道?”   滕宗谅确实好奇的很:“当然。”   陆辞的眉眼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嘴上则理所当然道:“那可再好不过了。滕兄既想知其中奥秘,自当亲身体会一般。下回出使吐蕃,我便派你——”   吃亏吃出经验来,随时保持警惕的滕宗谅,万分嫌弃地一撇嘴,迅速截住话头:“多谢节度美意,不过君子不夺人所好,这等好事,还是留给合适的人罢!”   那位被狡猾的小饕餮使唤得东奔西跑,脚不沾地,着装仪容都越发不将就的张公寿,就能胜任此职。   陆辞唇角微扬:“那可太遗憾了。”   因尚有重要事务在身,他并未继续跟滕宗谅斗嘴,而是在话归正题,向友人交代几句后,就披上外衣,要出厅去了。   看他又是这么一副全副武装才肯出门的怕冷样,滕宗谅嘴角一抽,好心劝道:“你不见公寿那头汗?我刚从外头进来不久,日头正高,晒得很,不必穿那么厚实。”   陆辞闻言,意味不明地看了滕宗谅一眼。   滕宗谅被看得油然生出种不妙预感来,不由追问:“怎么?”   陆辞却不答他,只一边慢吞吞地将刚披好的外衣重新脱下,一边喃喃自语着:“倒不是怀疑滕兄话不属实,只是滕兄面皮历来厚实,足以抵御春寒料峭,因此说是天热,也不一定准……”   滕宗谅:“……”   他发誓,自己总有一天要报仇雪恨,做一道小饕餮十八吃。   就拿眼前这只嘴最毒的做。   虽调侃了滕宗谅一番,陆辞还是听从了对方的建议,轻装出了门。   因为惧寒,而每到冬季,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面貌都看不清楚的陆节度,早已成为街上一道让百姓心照不宣,只为之会心一笑的风景了。   今日见他只着一身轻薄春袍,笑吟吟地领着数名幕职官出行时,还让周边行人颇感惊奇,纷纷侧目。   但能自陆辞迈出官衙大门的那一刻起,就敏锐地发现了他,且将目光一直隐蔽地黏在他身上的人,就只有站在不远处城墙上巡视的狄青了。   狄青头戴沉重的青铜面具,身高腿长,浑身透着生人勿进的冷淡疏离气。   却无人知晓,在那笨重的面具后,他只需微微侧过头来,就能轻易吸到今天份的公祖了。   他不自觉地微弯了眉眼。   ……真好看。 第二百七十四章   巡视城墙的简单工作,其实根本落不到狄青头上,而是他偷偷以权谋私,把底下兵士的活给争取来的。   他虽不知公祖具体忙的什么,日程为何,但他所选的位置,正正对着官衙的大门,只要有人进出,他就一定能瞧见。   他不好巡视久了,也不好一直呆在此处一动不动。   但只要能瞧上一小会儿,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尤其这半个多月下来,他摸清了一些规律,还能用最短的时间来多看几眼。   狄青仗着有面具遮挡,旁人看不见他神情,而近乎贪婪地凝视着神光焕发的公祖。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已然失速,正疯狂地怦怦乱跳。   他自从意识到自己那点隐秘心意,还未缓过神来,就于公祖前出了回大糗后,就再没敢光明正大地在公祖跟前出现了。   陆辞因事务繁多,忙碌不堪,竟未意识到狄青的有意回避,处事一切如常。   只是在绣坊上门,照例为他贴身裁量,好缝制新的春衣时,他自然而然地记起了一直呆在兵营里的狄青,特意让人额外跑上一趟,莫把身量窜得最快的这只狸奴给拉下了。   而这一突至关怀,顿时让原本内心还忙于天人交战的狄青,彻底分出了胜负。   ——再强大的克制力,也被想见公祖的心打得一败涂地了。   狄青的目光一直放肆地黏在公祖身上,追随着那道身影渐渐远去,直到转过街道,彻底看不见了,才默默收回。   再看时辰,刚巧该是换岗的时候了。   他之前还担心,因张亢的忽然回归,肯定有许多话要说,拖住公祖一时半会出不来,让他今日看不到人呢。   不料柳暗花明,在他勉强拖延的这一小会儿,还是让他看到了最想看到的心上人。   狄青心情颇好,面上却仍是一派严肃,简单地与来交接的卫兵交谈几句,他便下了城墙,摘下狰狞的青铜面具,准备返回兵营去了。   走着走着,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脚步不禁加快几分。   ——方才公祖领着幕职官们离开时,走的正是这个方向!   果不其然,还未走多久,他就赶上因全是文官、而脚程颇慢的陆辞一行人了。   狄青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往边上靠了靠,挑了个哪怕公祖回头、也轻易发现不了他,他却能看清公祖侧颜的好位置,跟着这群人的缓慢步调,慢慢往前走。   此时此刻,路上车水马龙,人流颇众,褪去那可怖面具的他又没了平日萦绕在身的杀气,落在路人眼中,只是个相貌清俊、长发披散、身形高大的郎君了。   得亏这般,他忽然横穿到边上的一作法,才不算扎眼。   只惹得一边支着摊贩的小娘子们先是一讶,旋即微微红了脸,手头动作不自觉地慢下,不时抬眼偷偷看他。   这位郎君虽稚嫩了些,却好生俊俏!   平日怎不见他上集?莫不是新迁来的哪户人家?   可惜这位铁石心肠的俊俏郎君,满心满眼都装着另一位更为俊美的郎君,又如何会发觉她们暗送的秋波?   狄青费了颇大劲儿,才把总想上翘的唇角压平,又微微垂眸,方艰难把眼底的欢喜藏住。   尽管他心里清楚,公祖领着这么多文官,定然不是往兵营去,只是与他恰巧同路了这么一段。   但在柳暗花明、顺利吸足今日份儿的公祖后,还得了这份同行的额外惊喜,实在让他难耐高兴。   尤其在看到公祖因深受百姓喜爱,每经过一常常光顾的小食铺席,摊主当即连手头上的客人都顾不得,赶紧将最新最热的那份小跑着,强塞到公祖手里。   等好不容易穿过集市,陆辞只剩一脸哭笑不得了:他双手都提满了难却的盛情,热腾腾的大包小包的吃食,没留半点空隙,还得受着其他幕职官的调侃。   “你们平日总说要替我分忧,怎到关键时刻,就只顾促狭了?”陆辞挑挑眉,不由分说地把一包包分予各人:“除了同忧,还需共喜才是。”   众人也不同平易近人的这位上官客气了,皆都笑着道谢,伸手接过。   等分得只剩两袋时,陆辞无奈地叹了口气,忽一侧头,直直看向偷跟着的狄青的方位:“青弟躲躲藏藏地跟了多久,我便忍着没拆穿了多久……怎么,你还没躲够?”   就算狄青藏得再好,也盖不住他模样出挑,身形高挑,惹得周边的姑娘一边窃窃私语着,一边羞涩地纷纷看去啊。   只是他实在搞不清楚狄青非要躲着他、连招呼都不肯打的缘由为何,才没早早说破,而是由着对方跟了这一路。   ——怎么会?   狄青冷不防地被点破藏身地,手足无措地愣在了当场。   ——公祖怎么会发现的?   陆辞看他迟迟不肯过来,索性抛下面面相觑的幕职官们,大步流星地朝他走去。   他神色自然地牵起狄青一手,纤细的手腕微微一翻,就让狄青平时最喜欢的那袋糖渍李干,给轻轻推过去了。   简简单单的一牵,甚至没用任何力道,却让狄青浑身发麻,耳根滚红发烫,垂眸不敢看陆辞。   可他却忘了,自己现可不是坐着,也不是几年前的身量了:他与公祖面对面地站着,却比公祖高出大半个头来,现一垂首,发红的面皮,可不都尽落入公祖眼中?   哟。   看到小狸奴这么轻易就羞得满脸通红的青涩模样,陆辞颇觉有趣地眯了眯眼,心里不由一哂。   那种被人无端回避、所带来的淡淡怨气,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怎么,”陆辞心念一转,干脆不急着放手,而是微微抬起下颌,笑盈盈地看向他,以极温柔的口吻,轻轻地道:“莫不是我那回玩笑开得太狠,青弟脸皮薄受不住,真恼了我了?”   狄青这才稍微回神,矢口否认道:“绝、绝不曾!公祖误会了!”   陆辞无辜道:“那你这一路偷偷跟着我,却连招呼都不肯打声,又是因何?”   真正的缘由,又如何说得出口?   狄青被逼得面红耳赤,然而一手还被公祖握着,想跟上次一样落荒而逃也不行。   他涨红着脸,憋了不知多久,心念一搭错,竟鬼使神差地憋出轻若蚊蝇的几个字。   ——心悦君兮君不知。   “什么?”   因狄青说得太轻太快,陆辞是当真未能听清,却被充分勾起了好奇心,不禁贴近一步,几乎凑到了狄青唇边追问:“再说一回?”   狄青哪儿有胆再说一回?   他先是差点被自己的胆大失言给惊了个满身冷汗,接着又被公祖的突然靠近给折腾得浑身僵硬,支支吾吾许久,才扯出另一句一听就知是假话的理由:“课业有不解之处,欲询公祖,然公祖仍有公务在身,不好轻扰,才那般跟着。”   “喔?”   陆辞面上缓缓绽放出一抹略带不可思议的‘就拿这屁话来骗我’的假笑,但他也知道,狄青应是铁了心不说了,于是并未在这出厅的忙碌时刻追问,反而顺着狄青的屁话,意味深长道:“那你今晚便带上要问的课业,回宅邸来吧。”   狄青头皮发麻,老实应道:“……是。”   虽说是勉强逃过了初一,终究没逃过十五,可总归多出大半日来,让他整顿思绪,想想要怎么应对足智多谋、又观察入微的公祖了。   “陆节度、陆节度!”   就在狄青转身要走时,忽听到一连串的呼唤从远至近,他的视线便落在了一大腹便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摊主身上。   “方才人太多,没能追上陆节度,差点就错过了!”   赶到陆辞跟前后,那摊主气喘吁吁地弯下腰,手里捧着的大纸包还护得好好的。   恐怕又是一位敬爱此城父母官,自愿给好些小吃食的陆节度送东西来的。   因刚才经历太多类似的状况,不止是站在不远不近处的幕职官们,还是陆辞本人,都未曾起疑。   唯有狄青的目光,自从在这摊主身上随意掠过后,就倏然凝住了。   ——慢着。   狄青微微蹙起眉来,瞳孔紧缩,不自觉地往前踏了一步。   心念电转间,他很快明白了,让他感觉不对劲的地方究竟在哪。   这人的头发怎么——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狄青细忖,那刚还笑容满面,要给陆辞递东西的摊主,就在距陆辞仅咫尺之遥时,露出了狰狞的真实面目。   “宋狗受死!”   他以狄青勉强能听懂的党项话大吼一声,猛然从身上拔出一把短匕来,以丝毫不符笨重身形的灵便,朝陆辞果断扑来。   与此同时,听到他那一吼的信号后,原本埋伏在周边,装作摊贩的其他党项刺客,也不假思索地掏出兵器,朝还发愣的幕职官们砍杀了去。   “休想!”   狄青早在察觉出不妥处的时刻,手就已经搭在了腰间的长剑上。   看着可疑的摊主凶相毕露,直扑他心尖尖的公祖去的瞬间,他死死拧眉,轻咤一声,手下无丝毫迟滞。   轻轻的‘刺啦’一声,长剑即刻出鞘,眼看着狄青信手的一挥,就要被根本未把这身形瘦削的俊郎君放在眼里的摊主以匕随意挡住——   当匕首与握着它进行抵挡的手臂一同坠落时,刺客只余不可思议的锥心之痛,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啊——!”   他做梦也没想到,那看似轻飘飘挥来的一剑,竟是携着常人难挡的千钧之力,再配合一把虽称不上削铁如泥、却也为陆辞亲自选好、作生辰礼物赠送给狄青的利剑……   足够将他连兵器带手臂,一同砍断在地。 第二百七十五章   陆辞离得最近,清晰地看到狄青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狂暴状态,在利落两剑砍杀了刺杀自己这人后,又如饿虎扑羊般,倏然冲向了围攻其他幕职官的党项刺客们。   陆辞连‘惊慌’都没来得及演,就已是一脸麻木加茫然:“……”   面对此情此景,他嘴唇微动,揉揉眉心,心里无力地叹了一句。   ——完犊子,安排都白搞了。   然而狄青会出现在这,着实是他计划之外,而狄青之奋勇,更是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不管他将不将狄青点破,再叫到身边来,以他与对方之间当时所隔的那点微不足道的距离,也不可能改变这会儿的局面。   这大概就是天意吧。   放松心态后,陆辞再一想到让狄青暴怒至这么拼命的原因,啼笑皆非之余,也只剩感动了。   陆辞环顾这乱局一圈,轻咳三声,便制止了身着便服,被他一早就安排在暗处、人甚至都已半冲过来的其他护卫继续上前的举动。   杀鸡焉用宰牛刀?   看狄青这电闪雷鸣间,出手即是一条人命的凶残架势,简直是将一头恶虎丢进了羊群,令人不忍卒睹。   等街上巡视的秦州卫兵们很快察觉到此处动静,大惊着前来协助时,狄青已连杀五人,浑身浴血,就如在世修罗一般,气势汹汹地与被激起恨意的其他四名党项人激战。   党项刺客们被这横杀出来的程咬金所害,连点宋官的油皮都没蹭破,更别说砍杀人了。   他们对狄青恨极,想着将这杀星解决了才好谈其他,却不料援兵来的如此之快,等他们从上冲脑子的热血中反应过来,已经是再想走,也走不成的绝境了。   令陆辞略感欣慰的是,破坏了他好不容易安排好的计划的小狸奴,好歹还记得留了两个活口——尽管看狄青面上神情,是恨不得将对方当场大卸八块的。   面对被五花大绑的党项刺客,陆辞微微点头:“送去关押,再派人通知公寿一声。”   严刑拷问之事,虽轮不到陆辞亲手去做,他下过的令却不曾少,可不存在什么心慈手软的。   不过命人把这几个刺客‘不着痕迹’地放进来,又暗中盯紧了几人行踪,把行刺计划摸得清清楚楚,又特意卖了这么一个大破绽,盘算着稍微受点伤,好后头造势的他,心里更清楚的是……   这几人所知有限,再审得厉害,也就能吐出那么丁点讯息。   聊胜于无罢了。   等轻描淡写地将人送去牢狱,留待张亢刑讯后,陆辞便笑眯眯地拍了拍狄青那肌肉还紧绷着的肩头,就像安抚一只受了莫大刺激的猫儿,真心实意地夸奖道:“青弟好威武。”   未及弱冠之龄,剑身一旦出鞘,便能轻取敌首,加上那万夫不可挡的强大气势,可不正是极威武么?   在沙场中曾浴血拼杀过的气势,那是在训练场中再磨炼,也无法取缔的。   当取敌人性命时,狄青每回下手,都不曾有片刻犹豫,只有嫌不够狠的。   被这么一夸,狄青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耳根已诚实地一红了。   陆辞倒没看他被头发盖住的耳根,但也是眸光柔和,同瞳仁紧缩,还处于随时都能重新进入战斗的状态的狄青一对视后,唇角笑意更是越盛。   明明狄青这时还是凶神恶煞的模样,让四周百姓都心中生寒,他却奇异地不觉丝毫不妥,反倒很是欢喜。   狄青是挂心他的安危,为挺身保护他,才落得面目狰狞,满身狼狈,他又怎么会调转头来,害怕一颗赤子诚心,想要护卫他的好狸奴呢。   他没忍住,轻声调侃道:“当年那只羞涩的小狸奴,这下都成狄大虫啦。”   令周边人无比惊奇的是,这位浑身还弥漫着腾腾杀气的郎君,遭他们陆节度这轻飘飘的一拍后,就似刚从一场噩梦中忽然醒来一般,身躯猛然一震。   紧接着,距他最近的陆辞,就神奇地看着他周身气势越缩越小,越来越柔和……   不过眨眼功夫,就又变回他所熟悉的那只忐忑小狸奴了。   陆辞稀奇地‘哟呵’了一声,好整以暇道:“是我看错了,狄大虫岂会这般轻易害羞?分明还是只大狸奴。”   他只是习惯性地开脸皮薄的青弟玩笑,却不知此刻开了窍、又正逢精力最旺盛阶段、看着件他穿过的衣裳都能面红耳赤的小郎君脑海里转的,可是成堆的能吓到俩人的糟糕废料。   狄青乱七八糟地想:大是肯定大了,哪儿都比从前大了……   ……若真能像之前养过的那只可恶狸奴那般,他还真求之不得……   ……不仅能恬不知耻地闯入公祖寝房,爬上公祖床榻,被心情好的公祖笑着搂着,同床共枕……还能把公祖当攀爬架子一般肆意亲昵,爬上爬下……又能搂住公祖手足、修长脖颈……还能舔……   得亏他的面上覆了许多党项兵的血污,这会儿虽在大庭广众下变得面颊绯红,也没让任何人发现。   唯有最为敏锐,也最了解他的陆辞,从他眸光闪烁的眼里瞧出丁点端倪,不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了……   看狄大虫这反应,好像有点微妙?   以前是根本没朝那方向想,但只要稍微一起疑心,以陆辞之心思灵窍,自然便能轻松联系起平日的诸多细节,作为他猜测的佐证。   更何况狄青初开情窦,一切反应都再直接不过了,那点可怜的掩饰,在陆辞眼里,基本同衤果奔没什么区别。   他想得很是入神,连等忙完外务回到府衙,知道内情的滕宗谅强压下满心担忧,急匆匆地对着他不住问、又上下打量、摸个不停的时候,都还琢磨着狄青那头。   滕宗谅问了半天没得回应,记得都快头顶冒烟了,抬眼一看,却见陆辞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陆摅羽!”   “哎。”陆辞勉强收回心绪,敷衍得不能再敷衍地应了一句:“何事?”   滕宗谅:“……”   他要是哪天想杀了这头小饕餮,绝对错不在他。   滕宗谅冷声道:“无事,不过纳闷你热衷玩火,怎还未烧身呢。”   陆辞见他是真动了火气,便不再分神去想狄青的事了。   他冲友人莞尔,主动为对方斟茶一碗,作为求和之礼,温声道:“方才想些更要紧的事去了,没听清滕兄问话,实在不该,现只得粗茶一碗,还请滕兄不嫌,受我赔罪。”   对上陆辞那双极漂亮的、此刻波光流转的眼眸,刚还满肚子气,下定决心要不搭理对方的滕宗谅,不知不觉就软化了许多。   尤其只要一想想那远在汴京、上赶着要来受这气,却还惨被陆辞嫌弃的柳兄,他登时就平心静气了。   滕宗谅轻哼一声,到底没坚持太久,就粗鲁地接过了茶:“你寻思什么去了?还能比你自身安危要紧?”   早在陆辞坚持定这计,非要把自身安危赌上去时,他就是坚决反对的。   奈何他再努力阻挠,也完全不起作用,还被陆辞强令拒绝掺和进去,只能强忍着着急干等着,更让他满腹怨言。   陆辞慢条斯理地褪去外袍,露出里头由工匠们以搜集来的珍稀材料,耗了大半个月才缝制成的护甲:“不是我不愿让你掺和进来,而是这护衣太难制,时间有限,也赶不出第二件给你。”   虽不可能跟后世的防弹衣比,也没有武侠小说中那刀枪不入的奇效,但只要求护住要害不被轻易砍伤,还是足够应付的。   加上他还安排了大量精锐护兵跟着,区区几个刺客,并不能对他造成多大伤害。   见陆辞的衣裳和那身细皮嫩肉都完好,又一脸淡漠,不似计成的高兴模样,滕宗谅挑了挑眉,当真有些好奇了:“怎么,世上还有你陆大仙算不到的奇事?”   他固然反对,但也清楚,以陆辞的慎重和筹划,此事应是十拿九稳的。   怎就落空了?   刚还差点把人得罪了,此时陆辞自然不准备卖关子,无奈道:“半途撞上狄大猫儿了。”   滕宗谅错愕地睁大了眼。   见人还未反应过来,陆辞淡定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冷然道:“行了,装什么装?要笑就笑吧。”   话音刚落,难以掩饰的笑意便迅速在滕宗谅面上蔓延开来,直到他再憋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好你个陆饕餮,居然也有栽到自己手里的这一天!”   陆辞倒还好。   既然一计不成,那再生一计就是了。何必纠结已经过去的事?   更何况坏在狄青手里,总比坏在别人手里好。   让他更加在意的,还是另一件事。   陆辞耐心地等对方这场很是猖狂的大笑结束,才对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友人,突然问了一句看似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别的不说,滕兄,你对……”   他原想说‘老夫少妻’,又觉太过直白,索性换了一更委婉的词:“一树梨花压海棠,如何看待?”   他是根本不记得原作者是谁了,问完之后,正要声明一句,滕宗谅已是一脸疑惑,眼角还闪烁着笑出来的泪光:“怎忽然问起这怪话了?”   陆辞张了张嘴。   他原想说点什么,但在对上好友充满八卦的眼神后,他果断又改了主意,不想说了。   就滕宗谅这损友,也绝对不是商量事儿的人。   面对渐渐回过神来的滕宗谅,那好奇得要死的眼神,他一派淡定道:“噢,不过是忽然想起,柳兄曾在信中问过,你家小娘子可曾婚配。”   柳七的的确确问过这话,但那是替隔壁晏殊的小儿子、更是心血来潮下随口问的。   且早在半年以前,不过是他当时忘了同滕宗谅提起罢了。   落到爱女如命的滕宗谅耳朵里,那简直是被点燃的一桶油了——他双目喷火,气冲冲地上了楼去,看来是要狂书一篇,痛骂痴心妄想的柳七去了。   留得陆辞清静,继续想狄青的事。   他现在已能肯定,小狸奴会有那些反应,绝对是在暗恋自己。   陆辞唇角挂着不自知的微笑,忽轻轻地笑出声来。   对于这点,他可谓有十足信心,是不可能弄错的。   不过,小狄青所怀的那点大白心思,且搁在一旁。   关键在于,自现代起,就‘恋爱没少谈,却没动过心’的自己,在察觉到这一点后,竟丝毫不觉反感排斥,甚至还觉得那般拼命保护自己,将他的安危看得比性命还重,浴血奋战,武勇绝伦的小狄青,很是英俊逼人,英姿飒爽……   更不可思议的是,还令他颇感……喜爱。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不过转念一想,陆辞又不再为自己的‘轻易动心’感到意外了。   身边的这位狄小郎君,在他无意的一路保驾护航下,早已不可能成为史上那先受刺配充军,于大小战役中以命搏命、落得遍体鳞伤,才得以扶摇直上的‘涅面将军’了。   而是他灌注无数心血,长年费心引导,认真帮着打算……甚至还是一颗自有小小心机,有意顺着他心意长,好吸引他注意力的漂亮果实。   学识方面,狄青起初于他所创建的州学念了几年,后背井离乡,追随他到了京城。在汴京住时,他固然无暇分神,狄青却也得到了朱说和柳七等人的轮流教学。   再是随他辗转别处,路途之中闲得无事,他做的最多的,便是专心辅导狄青的课业了。   尽管入兵营后,因精力分散,进度上不可避免地拉下一些,但也从未荒废过。   狄青绝不是柳七那种自制力较为薄弱、好躲懒的性子,每夜都一丝不苟地按他所要求的那般,至少练上几篇策论,背一两回书。   武艺方面,狄青就更是幸运了——先后得到齐骆与曹玮的悉心指教,又恰巧碰上吐蕃攻城,随曹玮出征清扫周边部族,再是近期的伏击党项。   狄青本就是体能强于脑力的典型,得这几次战火磨砺,他简直如脱胎换骨一般,气势一日胜过一日。   思及此处,陆辞眼底不由掠过一抹微妙。   就像同样被他大刀阔斧改了命运、柳词不再成为市井中最受青睐的存在、却在仕林中名声颇佳的柳七一般,他对狄青的影响,无疑因那份对其身份的后知后觉而更巨。   究竟是好是坏,那真是老天知道了。   不过未曾纠结多久,陆辞想到什么,很快释然。   不论这只叫他变更了轨迹的狄小饭桶,到底还能不能做成青史垂名的大将军,他都毫不怀疑,若让狄青亲手去选,是决计不会后悔,也决计不会犹疑,铁了心要跟着他的。   陆辞愉快地弯了弯眉眼,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那没办法,谁让狄青就是那么喜欢他呢。   只可惜狄青这株小海棠,满打满算才刚满十六,让他这棵跃跃欲试的老梨树,再想发起攻势,都只能暂时却步。   饶是以宋人的目光看待,狄青已然成年,是奔弱冠去的青壮了,但一直在心里默守现代规矩和道德的陆辞看去,离他这头老牛能安安心心啃嫩草的时间,可还差了近两年呢。   罢了。   既然连处于心思最浮躁年纪的狄青,都能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稳稳当当地守着他那么多年……他又如何不能耐心一些,等小海棠足十八岁,再去挑破这层窗户纸?   定好主意后,陆辞又忍不住轻笑出声。   相较他从前遇过的那些,合则聚,不合则散,转瞬即逝的恋情相比,这一回,可真是太……   青涩?   慎重?   还没想到最合适的形容词,任由思绪天马行空地四处飘散的陆辞,直到被下仆们恭敬地行礼打断思路时,才察觉到已然一路走神走到了自家宅邸门前了。   他为自己似少年郎一样的患得患失失笑,因此漏听了下仆汇报的话语,径直走入前头庭院,就要入厅。   却不料门一推开,就听到庭院里极为热闹,还尽是娇滴滴的女声。   ……怎么回事?   陆辞微微蹙眉,召人仔细一问,顿时无语了。   他原以为是城中冰人胆大了,聚起作怪,非要替他做媒,只不解受过他严令的下仆,怎会大意地放她们进来。   一听解释,才知并非如此。   天底下有那胆量,还有那心思给他送这‘艳福’来的,显然只有远在汴京还时刻惦记着他,又将体会新婚燕尔之趣、想与最喜爱的小夫子分享这份乐趣的小皇帝了。   在那位尤其喜爱这位分明没授上多久课、却留下了无比幸福美好印象的小夫子的前学生眼中,天底下虽难觅配得上陆小夫子的小娘子,但若肯退而求其次,试上一试的话,总比一直孤苦伶仃,孑然一身的好。   他很是清楚,若同小夫子直说,定然要遭到反对,而他又说不过向来能言善辩、才能光明正大一拖这么多年不回来的对方,索性来个‘先斩后奏’,直接派人千里迢迢地把这些女子送来。   依照他的了解,小夫子心性极温柔,尤其疼惜女子苦楚的。   定然不忍让这些身世凄苦、唯模样气质皆秀的女子再受路途颠簸和原处境之难,多半会将人留下。   ——只要人能留下,这事儿便算成了一半了。   小算盘打得哗哗响,还操心起陆辞姻缘来的赵祯没想到的是,对这种全然添乱的好心,陆辞面上尤带令人感到春风拂面的微笑,心里却给他狠狠地记上了一笔。   管家小心翼翼问道:“郎主,请问当如何安置她们?”   得知是官家安排来的人后,下仆们自然不敢将人拒之门外,但要让他们违背郎主严申多次的命令,又绝无可能。   于是折衷一番,便是她们在前头庭院里叽叽喳喳,站着干等,只是有人端茶送水喝的情况了。   这还用问?   陆辞揉了揉眉心,正要开口,眼角余光便扫到一道熟悉身影,不禁一滞。   那个一直故意在有树叶遮挡、又刚好没有灯光照到的极暗处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杵着的人,虽看不清面貌,但他还是一眼认出,绝对是狄青。   即便狄青藏得很隐蔽,几乎与那夜里的树丛融为一体,根本不可能看到对方脸上神情,但陆辞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出,狄青所传递出的恐慌、不安、嫉妒和痛苦……   陆辞瞬间就改了主意。   狄青当时是听了公祖的话,来公祖宅邸沐浴一番,换了刚寻成衣坊裁制的新衣,心藏甜蜜地正要回军营,就撞上了这群不速之客。   他起初茫然不解,旁听一阵,弄清楚情况后,则只剩惶恐和局促。   虽然公祖不见得会听官家的话,可公祖毕竟已二十有四,早该娶妻生子了,也多的是想招其为婿的达官显贵,现又来了这些女子……   狄青脑海中掠过万千念头,却只能浑身僵硬地呆看着这群模样清秀、气质楚楚可怜的女子们,让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掉进了一个阴冷的洞窟。   只要一想到公祖或许会接受官家的美意,就像滕兄总说的那般,起码得择一位佳人相伴,才不免后院空虚,无人陪伴……   他便感心口传来一抽一抽的剧痛。   狄青自虐一般,迫使自己继续面无表情地目视她们。   不知为何,却觉自己才是外人。   当看到公祖来到时,他一颗心更是被狠狠地吊了起来,又下意识地往更深的暗处躲了一躲。   在公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于他所在的方位掠过时,他更是一阵紧张。   ……莫不是被发现了?   不可能罢。   但……   经过白日低估了公祖敏锐程度的那回,狄青又不敢肯定了。   他抿了抿唇,还是决定按兵不动。   要是这时站出去,不管用什么理由,都实在难以说通……他着实没有信心能骗过公祖。   现见公祖并未戳穿他,又是一副皱着眉头的模样,他心中登时重新燃起希冀,暗暗盼着公祖直接撵人。   却不想公祖并未如此,甚至还朝那些娇娇走近了几步。   狄青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万幸的是,公祖并未太过走近她们,而是在还有十步之遥时,便驻足不动,一一询问起来。   他眼眸微垂,漫不经心中透着几分令人不禁屏息驻看的慵懒,只问了一个问题:“有何所长?”   看清这位年纪轻轻,便已当得起位高权重这一词,掌管一整路军务的陆节度的容貌时,这些女子们先是齐齐一愣,又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气。   也不知最后是谁先回过神来,轻颤着嗓音回道:“回陆节度,吾最擅琴。”   有人开了口,其他人也陆续回神,积极回道:“回陆节度,吾擅刺绣”“回陆节度,吾擅……”   狄青漠然听着,放任心里那股妒火熊熊燃烧,也忍不住默默回了句。   ——回陆节度,吾擅砍人。   管来者什么敌,一箭一个,绝无虚发;一剑一人,插翅难逃。   在了解完倘若不送走她们、而是把她们留在秦州,究竟该送去何处做营生后,陆辞便准备让管家将人分别送走。   结果最后被问到的那俩人,隐约看出了他眼底流露出的这份意思,不免急了。   其中一人灵光一闪,声音也忍不住大了一些,赶忙回道:“回陆节度,吾……吾擅诵柳词!”   陆辞眉心一跳。   看他神色微动,以为又有了希望的那女子眼睛一亮,紧张补充道:“吾不仅诵得柳词,唱得柳曲,若节度不嫌,还有柳鸳鸳的话本,吾也背得!”   陆辞:“……”   他最终还是一视同仁地送走了这位柳七的忠实粉丝。   眼看着所有人都被送走了,狄青长舒一口大气后,又不由得抿嘴笑。   趁着公祖背对着他,正与管家说着什么时,他赶快从喜悦中清醒过来,蹑手蹑脚地就要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想跑?   “你最近究竟是怎么了?”陆辞挑了挑眉,直截了当道:“白日也是,总躲来躲去。怎么,是我见不得人,还是你见不得人?”   狄青一惊。   方才的预感不错,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狄青讪讪地站了出去,忐忑道:“公祖。”   陆辞戏谑地盯着他看了会儿,也不追问他为什么要躲着,忽道:“嘴角的笑收一收?”   狄青悚然一跳,陆辞已笑了起来,实话道:“只是诈你罢了,看你这反应,还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狄青心里莫名有些高兴,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赶紧恢复正经脸色。   陆辞慢慢地受了笑,又定定地看他:“方才看得高兴么?”   这话……狄青显然不敢答。   陆辞轻哼一声:“你这小崽子,怕是仗着我平日宠你,就敢站着干看我笑话。”   狄青心里被这话说得甜滋滋的,脑袋却低了下来,小声解释道:“并无——”   不等狄青说完,陆辞已先心软了,伸出手来,在他滚烫的耳垂上轻轻一捏:“下回别躲到边上去看热闹,而是得站出来,替我赶赶。”   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狄青微愣,奇异地看着陆辞。   陆辞微微一笑,冲他眨了眨眼:“记住了?”   一定是公祖感到烦不胜烦吧。   狄青如踏云雾,不敢细想缘由:“……记住了。”   只是没过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开口道:“只是,公祖年岁已——”   “你这话实在不中听,”陆辞懒洋洋地听着,冷不防地打断了他:“嫌我老了?”   狄青:“!!!”   他面露震惊,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见陆辞危险地眯起了眼,方才醒神,忙不迭道:“绝无此事!”   自认被养了这么久的小海棠给招惹得青春焕发、突然就不愿在罪魁祸首面前服老的陆辞,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遂丢下如在梦中的狄青,悠悠然地走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陆辞虽靠及时甩锅柳七,达成了转移滕宗谅注意力的目的,但终归只是权宜之计。   在狂书数封,把胆敢肖想自己牙牙学语的女儿的柳七一顿臭骂后,滕宗谅很快又想起了陆辞那宛若无意一提的话来。   他甚至都顾不得缠着夫人了,直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揪着这一可作突破口的疑点,托腮苦思冥想。   靠着多年来吃惯亏的经验,他敏锐地先做出了判断:那话背后,绝对有情况。   若放在旁人身上,倒真有可能只是毫无意义的随口一提,可一旦安在陆辞身上,那就非同小可了。   要知道,陆辞何止是不贪恋美色,而几到了清心寡欲的地步了:对冰人始终敬谢不敏,对满心痴恋他的小娘子们礼而不慕,连官家送上门来的美人,都能毫不犹豫地悉数送走。   得亏陆辞能言善道,心思灵窍,又总能折腾出些令人惊奇瞩目的动静来,才让这位天底下所有女郎的父亲眼里的乘龙快婿,硬生生地拖了这么些年未曾婚配,仍是孑然一身。   依滕宗谅猜测的是,要么是这狡猾的陆狐狸已然心有所属,要么是眼光过高,寻不着匹配的也不愿将就,再要么,就根本是还没开窍,才只醉心美食和公务呢。   这么一位不得了的人精,忽地说起‘老夫少妻’的话题,又怎么可能会是漫不经心的信口一提呢?   多半是遇着了心仪的对象,奈何对方年岁,怕还处于幼小得无法婚配的状况……   滕宗谅越想越觉靠谱,不由目放精光,恨不得直接冲到陆宅去,把那闹得他心难平静的元凶揪住问个明白,好验证一番猜想。   不过,在考虑到他与看似弱不禁风的对方之间的武力差距,还得算上一个绝对会拉偏架的狄青后,滕宗谅还是艰难地憋住了。   经过一宿的辗转难眠,翌日一早,他就迫不及待地换上官服,在下仆们疑惑的注视下,一改平日不到最后一刻不出门的常态,兴冲冲地提前离家,直奔陆宅去。   等他骑马穿过相隔的三条大街,赶到陆宅门前,就正巧赶上了陆辞出门的时机。   陆辞侧着头,正逗着小海棠说话呢,忽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循声看去,就见着左脸写着‘八’、右脸写着‘卦’,罕有地在清晨显得神采奕奕的滕宗谅了。   ……该来的果然还是逃不掉。   陆辞嘴角微抽,没有错过滕宗谅眼底淡淡的乌色:“难得在天未大亮时见着滕兄。”   琢磨了整整一夜,对自己的猜想越发有把握的滕宗谅,此时虽听出这话的意味深长,却丝毫不觉尴尬,甚至灿烂一笑,迅速予以回击:“毕竟在寻思了一宿的‘老夫少妻’后,我想怕是千年铁树要开花,玉洁冰清的上仙要动凡心了,岂能不急?”   陆辞微微一笑,眉眼弯弯,明摆着刀枪不入,只淡淡道:“是么?”   唯有被蒙在鼓里的狄青对这番哑谜毫无头绪,左看右看一阵,仍是一头雾水。   滕宗谅好歹同陆辞共学兼共事多年,见了这般反应,哪里还瞧不出,自己方才那话十有八成是说准了?   不得了,不得了啊!   滕宗谅一时间简直激动得难以自已,连陆狐狸那隐约溢着杀气的目光都压不住他的亢奋了,看狄青还一脸茫然,赶忙走近几步,张口就道:“青弟还不知道罢?你家陆兄他——”   “滕兄,”陆辞淡淡笑着,径直打断了他:“你再多造一个字的谣,距你资满磨勘、调任前的所有外务,就都交给你去跑了。”   他昨日才明白自己心意,又下定决心,要等这兜白菜成年了再拱。   在这最为微妙的阶段,也能时不时逗逗狄青,彼此间多些相处,好让这份朦胧感情升温,到时水到渠成……   既然计划好了,他哪里容得这层连自己都没舍得捅破的窗户纸,被这只猜到一半就得意万分,却全然想不到另一半的滕二愣子给一脚踹开了?   滕宗谅:“……”   这话的威慑力奇大无比,堪称立竿见影,直接让滕宗谅一个寒颤,一下蔫了。   狄青虽因没等来下文,而或多或少地有些在意,不过他对公祖的话素来奉若天书,一听滕兄还未出口的话已被陆辞定义作‘谣言’,又思及滕兄偶尔也有胡说八道、就为跟公祖斗嘴的情况,即刻就不再把那才起头的话给放在心上了。   他微微抿唇,很快平复了两人难得独处的甜蜜时光,因滕兄的闯入而化作泡影的小小郁闷,重振精神,向陆辞说道:“公祖,那……我便先回兵营了。”   陆辞笑着颔首。   在滕宗谅看来,接着这陆狐狸又以与对他的暗藏杀气浑然不同、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的口吻叮嘱:“往后常回来些。”   不等狄青应话,又含笑补充道:“以免我因过于惦记,不思茶饭了。”   狄青初初一愣,待回过味来,登时红透了脸。   公祖怎么能这么……   这么……   这么的好。   他羞赧地偏过头去,不敢与这么温柔的公祖对视,唯恐那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被瞧出来。   却不知这样害羞躲避的动作,正好能把他那蒸熟了般的红红耳根,给暴露无遗了。   陆辞忍住笑,记得见好就收,并未再当着已看得目瞪口呆的滕宗谅的面,继续逗脸皮薄的狄青,而是一挥手,大大方方地任魂不守舍的狄青走了。   滕宗谅默默目送狄青的背影远去,突然转过头来,悲愤地看向陆辞:“辞弟待我何其不公!”   待青弟就如春风拂面,待他却是寒风凛冽!   他忿忿不平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怎在辞弟处,却是连待人都那般喜新厌旧?我可同辞弟你相识多年,比青弟要久得多了!”   “快醒醒罢。”   陆辞瞬间变脸,冷漠无情道:“一个是年方二八,朝气蓬勃,对我言听计从的小郎君,一个是躲懒成性,多嘴成瘾,多做点活就要叫苦连天的老损友……”   说到这,他认真地看着瞠目结舌的滕宗谅,无情地继续进行冰冻三尺的残忍打击:“连我都不得不服老了,滕兄年长我近十岁,又是何来的厚脸皮,还好意思同那么听话的小郎君比?”   滕宗谅哑口无言。   “那,”滕宗谅一阵恍惚后,还是艰难挺住了,小心翼翼地坚强问道:“那位令我眼前这位上仙动了道心的小娘子,究竟是哪家的?”   陆辞:“…………”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滕宗谅对他所怀的那颗执着八卦心。   “时机尚未成熟,即使是对滕兄你,”狄青现不在,陆辞便大方承认了,但具体为谁,自然是说不得的:“暂时也说不得。”   “我便知道!我便知道!”   尽管在看到陆辞方才反应的那一刹那,滕宗谅就已有九分笃定了,但陆辞的亲口回答,才是真真正正的一锤定音。   想了一夜的事有了板上钉钉的结论,还被他给洞悉了,滕宗谅如何能不兴奋?   把友人差点一蹦三尺高,在原地一边蹦蹦跳跳一边怪叫了好几声后,又是扶着墙开始哈哈大笑的一系列夸张举动看在眼里,陆辞眼皮一跳,简直被闹得哭笑不得:“滕兄,莫忘仪容。”   滕宗谅不假思索道:“连你这颗石头都要开花了,我还顾什么仪容?”   话虽如此,经陆辞这么一提醒,他还是略微收敛了些,眼珠子一动,又不死心地靠近,贴到陆辞耳边,鬼鬼祟祟道:“真不能说?”   陆辞无情道:“不能。”   滕宗谅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论如何,陆辞承认心有所属这一点,总归是解了他那心头大惑了。   见滕宗谅逐渐冷静下来,陆辞蹙着的眉,也就渐渐放松了。   幸好朱说这一两日正巧去代他验看底下县城的堡寨工事去了,未住在家中,不然滕宗谅这么一嚷嚷,又得多出个对此事好奇的人。   陆辞隐约感觉自己忘了件事,但因滕宗谅很快从八卦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不断与他说起些不甚紧急、却颇为棘手的公务来,不可避免地叫他分了心,也就自然地忘了去深究那事。   直到半个月后,陆辞一脸懵逼地收到从汴京的其他友人们处不断飞来,那铺天盖地的书信堆时……   他死死盯着因心虚而安静如鸡的滕宗谅,才后知后觉自己究竟忘了什么。   ——忘记给滕宗谅下达封口令了。   更‘不幸’的是,对历来对美色不假辞色,真如谪仙般无欲无求的陆三元的情感生活充满兴趣的,显然大有人在。   跟他最为熟稔的柳七、晏殊、小皇帝、寇准、宋绶……就不必说了,甚至连素来正经的王曾、李迪等人,都寄了信来,想问问究竟是何方神圣。   面对陆辞杀意愈发浓郁的逼视,从东窗事发那一刻起,就一直如坐针毡的滕宗谅终于顶不住了。   他清清嗓子,轻若蚊蝇地辩解道:“我……不过是告知了柳兄一声。”   陆辞面无表情,对此不置可否。   滕宗谅接着道:“真的,我连朱弟都忍住了没提,青弟更是没说过半个字……”   “无碍,事已至此。”   陆辞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语气温和道:“你死定了。”   滕宗谅:“……”   他重新如鹌鹑般缩了回去。   陆辞在恐怖的信堆里轻松翻出属于柳七的那厚厚一摞信,一脸麻木。   ——可想而知的是,让柳七那个会加油添醋写诗编话本,比大喇叭还大喇叭的没节操存在知晓,简直与被小皇帝一道诏书昭告天下一样毫无区别。 第二百七十八章   在陆辞的一干密友中,除了身处消息闭塞的兵营、专心训练的另一当事人狄青外,朱说无疑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一堪称惊天动地的消息的人。   当终于代陆辞巡视完辖下县城的备战工事的他顶着一身尘土,正准备在回衙署途中,先随便进一家香水堂洗浴一番时,刚巧一脸憔悴的滕宗谅给拦了下来。   看清拦路人后,朱说不由一怔,迟疑道:“……滕兄?”   不过大半个月不见,滕兄怎就被折腾得似一缕游魂般缥缈无神了?   朱说自是不知,滕宗谅因得意忘形,而没忍住对柳七那个大喇叭说漏了嘴,从而惹恼陆辞,就沦落到疯狂跑外务的境地了。   滕宗谅当然想不听。   起初因自知理亏,而勉强忍了一俩日后,就决心奋起反抗了。   好歹他也该是个能叫知州为分权抗衡而头疼的通判啊!节度归节度,这秦州事务上,哪怕是兼领知州的陆辞,也不能这么随意摆布他的!   却不料他雄赳赳气昂昂,未来得及付诸行动,就已受到了来自他夫人的委婉警告。   滕宗谅简直欲哭无泪。   差点忘了,在自己家里,就有个总披着张温柔体贴、风度翩翩的外皮的陆狐狸的忠实拥趸。   为了避免出现有家回不得的惨剧,面对小饕餮这‘公器私用’的报复,他遂只能委委屈屈地受了。   话虽如此,既然已经注定要受惩罚,那这事也没必要再瞒着朱弟了——横竖也绝无可能再瞒得住。   这么想着,滕宗谅坚定地握住朱说双肩,微抬下巴,郑重看向比他已高出一小截的朱弟:“什么都别问,先听我讲。”   朱说虽感莫名其妙,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滕宗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按捺下心底的激动,以尽可能平淡无波的语气,把陆辞心有所属的惊天消息给说了出来。   甫一听完,朱说的头一反应便是:“这绝无可能。”   他说得斩钉截铁,滕宗谅非但不恼,反而为自己火眼金睛,得以看破真相而得意起来了:“朱弟这回可想错了。须知当我当面问起时,辞弟可是亲口承认了的,绝对不假。”   朱说仍然摇头:“撇开这点姑且不提,滕兄不妨想想,若这为真事,陆兄又是何来的时间?”   若这传闻出现在陆辞还住在汴京的那段日子里,朱说还觉得有几分可信度。   毕竟那时的陆辞职务较为清闲,公务一毕,要么出门会友,要么寻觅城中美食去了,后还闲得自己寻些旁的职事去做,才稍微忙碌了一阵子。   但每回去到地方上,陆辞掌管一地时,就跟被不住抽动的陀螺一般,一日三餐常常都从简解决,半夜三更才回宅邸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尤其如今还是党项虎视眈眈,战事一触即发的节骨眼上,肩负重任的陆辞,哪儿还有多的时间精力,去接触什么小娘子?   滕宗谅表示不服:“朱弟这可就想岔了。你我再与辞弟情谊深厚,也未至形影不离的地步,若是有心,以他的聪明剔透,总能轻易抽些你我都不知的闲暇出来的。”   朱说无语道:“白日是滕兄你陪着,一直到出衙才分开,若在衙署,一举一动,也都在幕职官眼里,何来的小娘子?夜里我则与陆兄同住,顶多是近些天才住得少了,如此相加,难道还当不得一个形影不离么?若真有那么个人,你我怎么可能全不知情。”   他未说出口的是:滕兄怕是忘了,前不久陆兄领公寿去茶馆议事时,被滕兄一下就发现了不说,还跟踪了一路呢。   要真有什么风吹草动,对这些事尤为上心的滕兄,怎么可能无知无觉?   滕宗谅仔细想了阵,竟被说得有些动摇了。   只是他始终牢记,陆辞那日可是亲口承认了此事不假的,忍不住挣扎道:“如真无此人,辞弟那日又为何要出口承认?”   朱说微妙地看了滕宗谅一眼,到底还是说了出来:“……陆兄不是向来喜欢逗滕兄的趣么?”   滕宗谅:“……”   他莫不是真弄错了?   朱说一边朝香水堂走去,一边摇着头,再言之凿凿道:“倘若真有令陆兄如此上心的人在,以陆兄之胆略与魄力,又岂会毫无动作?”   滕宗谅登时语塞。   确实,以陆辞那无与伦比的强悍行动力,要真遇上心仪之人,根本不可能只痴心恋慕,却不付诸行动的。   怕是早就精心定计,三两下把人吃干抹净,还能让对方把他奉若神明呢。   那他被辞弟耍了一通不说,还自忖理亏而‘忍辱负重’、生生被使唤这么些天,末了还得面对因听信了他的话、而快马递信来或是追问、或是关心陆辞的那些好友的质疑……   究竟是图个什么?   滕宗谅这下是货真价实地后悔了。   撇下被打击得精神恍惚的滕兄,朱说将心思重新回到了一会儿如何向陆兄汇报情况上,同时效率极高地泡了个汤,换了衣裳,一身清爽地出来,就直奔衙署去了。   滕宗谅默默地跟在后头。   朱说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仍旧跟着,才温声提醒:“滕兄也要回官衙去?”   “当然,”滕宗谅忿忿地磨了磨牙,咬牙切齿道:“我吃这么多天的亏,总得寻那狐狸问个清楚!”   当务之急,是想想把假事宣扬得尽人皆知后,该如何收场吧?   朱说无奈地看了滕宗谅一眼,没再劝了。   虽然在他看来,陆兄……是根本不可能说实话的,怕是得又把人逗一轮。   朱说不知的是,这回他还真猜错了。   待一脸委屈又愤怒的滕宗谅站在跟前,单刀直入地问他真相时,陆辞只神色平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云淡风轻地承认道:“不是回答过你了么?是真的。”   “你果然骗——”滕宗谅猛然一顿,犹疑道:“是真的?!”   朱说听出陆辞口吻里的认真,当即愣住了。   “奇怪,”陆辞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瞥他一眼:“你不是早些天就猜出来,还替我昭告天下了么?怎多此一举地又问一遍?”   就是这轻轻一笑,外加那意味深长的淡淡一瞥,让素来擅长脑补的滕宗谅,一下就信不起来了。   ——朱弟说得不错,这回从头到尾,果然就是在逗他玩!   滕宗谅瞬间炸毛,冲陆辞张牙舞爪,后者则啼笑皆非地将手一摊,以示无辜。   朱说若有所思。   他认真地看向陆辞,当二人视线自然而然地对上后,过了片刻,陆辞率先轻轻地点了点头。   也肯定了朱说挂在眼里的疑问。   ——居然是真的?   朱说会意之余,反而更迷茫了,眼底霎时掠过无数迷惑。   那会是谁?又是何处挤出的时间?   他心里徘徊了万千疑问,但出于对陆辞的强大信任,还是立马微微点头,作为回应。   不论这事是真是假,滕兄嘴上没个把门,这回差点闹得人尽皆知,也是该教训一下。   陆辞冲朱说飞快地眨了眨眼。   朱说忽道:“我尚有急务需请教滕通判,若陆节度首肯,我便先将滕通判请走了。”   陆辞从善如流:“尽管去罢。”   “多谢节度体谅。”   朱说仗着这半个多月来行走在外,更结实了一些,而强行把正吵闹着要补偿的滕宗谅给拉走了,嘴上还客客气气道:“滕兄,这边请。”   滕宗谅想找陆辞算账,奈何挣扎不开,只有一脸悲愤地被拖走了。   怎么辛辛苦苦奋斗这么些年,却落得个个都欺负得动他的局面!   朱说很是善解人意,虽说内心好奇答案,但既是私事,陆辞不主动提,他便不开口问。   但最后一个被这道晴天霹雳劈中,落得似油锅上蚂蚁般焦躁的狄青,可就没有这份从容的定力了。   “……你说什么?”   他脑子嗡地一声,半晌才气若游丝地问出这句。   被近些天那枯燥又冗重的训练弄得叫苦不迭的高继宣,分享这些小道消息时却是万般神采奕奕,更别说这会儿开口的,还是向来对这些漠不关心的狄青了。   他立马就高高兴兴地将‘陆上仙终于动了凡心,对方好像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娘子’的这番话,加油添醋地又重复了一遍。   等听第二遍时,狄青倒从那极大的震惊中清醒过来了。   高继宣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若放在平时,他多半会伤心万分,精神萎靡。   但不知为何,经过前几天在陆宅里的那晚,听了公祖温柔地看着他,说出那些话后……   他奇迹般地安下心,直觉这不过是捕风捉影,不觉彷徨不安了。   高继宣还讲得津津有味时,狄青已恢复常态,只继续埋头收拾行李。不一会儿就把收拾好的简单包袱扛上,步履轻快地往外走。   高继宣登时傻眼了:“夜里你还出去?”   话一出口,他自己就反应过来了。   别看狄青人除了训练外,吃住睡都在兵营,甚至还独领着一营,但众所周知的是,他因意在科举,实质上并未领任何武职。   因此真要说起触犯军法,其实是落不到狄青身上的。   狄青头也不回:“我已向上头报备过,今晚不回来了。你们早些歇下罢。”   自从那日跟踪、被公祖识破身影,他就再不好意思继续抢去城墙上巡视的差使了。   吸不到每日份的公祖固然让他颓丧,但得了公祖那句常回去的话,他瞬间就恢复了满身干劲。   平日训练时更卖力一层,就为了腾出半日假来,好回陆宅一趟。   狄青步履轻快,丝毫不为传闻所扰,嘴角甚至微微地翘了起来。   以前不回去,是怕公祖发现自己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现在他依然害怕被公祖看透,但……公祖都亲口邀请他回去了,他要还不回的话,那岂不是得来的糕点藏怀里发霉,傻得离奇吗? 第二百七十九章   狄青归心似箭,一路可谓健步如飞。   但因兵营所在的方位距陆宅甚远,即使他于天还微微发亮时出发,等拐进陆宅所在的那条街道时,余晖散尽,天已黑透了。   不过不等天黑透,位于道路两旁的民宅也好,铺席也罢,相继都点上了灯。   温暖的灯光均匀地铺洒在道路上,照得亮堂堂的,婆娑人影投映在上,耳畔尽是欢声笑语,只令行人感到热闹非凡,会心一笑之余,丝毫没有夜行的寥落匆匆。   一副如此繁荣的画面在眼前摆着,哪里会有人想起,仅在三年以前,秦州城中还是一副车马稀疏、无比冷清的荒凉模样?   狄青将夜幕下的勃勃人气看在眼里,心里不禁比旁人更多一层感触。   一草一木,尽受公祖心血灌注;每位百姓,皆被公祖爱若子女;若无公祖,绝无秦州这似锦繁华。   这令他下意识又忆起,当年同样在公祖妙手下脱胎换骨,百姓日子过得蒸蒸日上的家乡汾州了。   这么说来,他虽一直有同汾州的父老乡亲进行书信联系,但到底是好些年没见了……   破天荒地生出几分思乡愁绪的狄青,四处环顾,目光偶然落在某处,登时心念微动。   等耽误了一小会儿的他,小跑着来到陆宅前时,就惊讶地发现,他的公祖慵懒地斜倚在门柱上,双目懒懒地闭着,显是在闭目养神。   狄青还未来得及开口,捕捉到熟悉脚步声的陆辞已认出他是谁,抬起眼帘,笑着看了过去:“青弟。”   狄青惊喜地睁大了眼,脱口而出道:“公祖!”   也因公务而耽误了出衙的时间,刚回到家还没多久的陆辞一点头,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等你许久了,怎么才回来?”   公祖竟特意在门口等他!   狄青一时是既感动,又惊喜,还感到了深深的愧疚。   他嘴唇嗫嚅数下,正要说些什么,陆辞已歪了歪头,好奇地看向他提得满满当当的双手:“你手里拿着的是……?”   狄青不好意思地将手中物抬了抬,好让公祖看个清楚:“汾州三元鸭。”   陆辞嘴角微抽。   可怜当年的抗蝗大将,不仅没被加官进爵,反而成了被行商们远销各地,一道驰名宋人餐桌的汾州特产了。   “先进来罢。”陆辞顺手就要帮提一只鸭子,却被狄青灵活一躲,便叫他微讶地一挑眉:“哟,还躲上了?”   狄青脸虽然发红,态度却极坚定:“这等小事,岂能劳烦公祖?”   “噢~”   陆辞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玩味地盯着脸越来越红,头也越来越低的狄青看了会,忽粲然一笑:“行,青弟力大无穷,又上赶着做苦力,我便不多余体恤你了。往后再有什么累活,干脆也都交给你去。”   要换作从前同样被厚颜无耻地自诩柔弱文人的钟元听见,定要翻个老大白眼,反击几句,才继续干活。   狄青的反应,却与钟元的截然不同。   听了陆辞这话后,他眼睛唰地一亮,满怀期待道:“……此话当真?”   陆辞笑眯眯地看他,轻哼一声:“嗯哼。”   狄青倏然心花怒放。   “青弟来了?”   朱说惦记着陆辞白日委婉承认的心上人,早早地结束公务回了家,却半天没等到对方进门。   询问下人无果后,他干脆亲自出门一看,就被杵在门口却不入的两位友人吓了一跳:“怎在门口说话呢?”   陆辞信手一比狄青,随口甩锅:“还不是得怪青弟?非赖在门口喝西北风,害我也得陪着一起。”   朱说看向狄青,狄青已如小鸡啄米般拼命点头,内疚万分道:“怪我怪我。”   朱说一言难尽地看了满意点头的陆辞一眼。   陆辞感受到那暗含谴责的目光,故意笑盈盈地问:“朱弟你听,我说得不错罢?”   “哎!”朱说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索性不再在这话题上深究了:“青弟既然来了……我得赶紧吩咐下人一句,多煮一碗饭才是。”   “一碗怎么够?”陆辞一本正经地拦住他:“朱弟不必费心,我早前已吩咐厨娘,多煮上一大桶饭了。”   “……”   朱说看了眼一脸感动的狄青,勉强点头。   能把陆兄的调侃也好,揶揄也罢,玩笑全都收下,还甘之如饴,百般顺从的,恐怕也只有青弟了。   到晚膳时分,摆满了两张大圆桌的菜肴,尽被两只饕餮给扫荡一空。   得亏朱说见惯这些情景,已能云淡风轻地该吃吃,该喝喝了。   朱说的面子也是够大:但凡是他爱吃的菜式,二人都默契地给他留了半盘。   朱说虽也有好奇心,想弄明白陆辞心有所属的诸多细节,但见狄青难得从兵营回来相聚,他便清楚,今晚绝对不是询问的好时机了。   于是在晚膳过后,他便体贴地以尚有信件要回复为由,先行去了书房,留陆辞与狄青二人在内厅。   “你们都先退下吧。”   陆辞自然而然地屏退下人,看向神色越发拘谨的狄青,明知故问道:“青弟好似颇为紧张?”   “并、并无此事。”   狄青下意识地辩解着,却不小心结巴起来,登时羞臊得脸色渐红。   陆辞眨了眨眼,又疑惑道:“可是这火盆大了些?”   狄青迟钝地“啊”了一声。   陆辞笑着盯着他打量,忽伸出手来,取其食指指节,在那热度惊人的脸颊上轻弹了一下:“不然怎么会让青弟在这乍暖还寒的时分,热得满脸通红呢?”   狄青:“!!!”   看狄青这副宛如被逼入绝境、‘你要再敢逗我就原地炸开给你看’的模样,陆辞罕有地反省了一下自己这个爱逗喜欢的人的坏毛病。   他见好就收,撤回两步,就回到了相对安全的距离,旋即轻咳一声,正色道:“若我所记不岔,你自学的吐蕃话,应当不错。”   狄青正忙着拼命平复心绪,好让脸上滚烫的热度降下一些,而顾不得被公祖看懂多少了。   闻言,他还有些迟钝,并未立即做出反应,而是过了半晌,才微赧地偏了偏头,谦道:“……马马虎虎,勉强够用。”   又赶紧补充一句:“远不及公祖。”   陆辞唇角微扬,眼底笑意更深。   哎,这种被听着被自己坏心眼地一直欺负的小海棠、真心实意地调过头来拍他彩虹屁的滋味……实在是让仅存的那点良心难以承受啊。   “够用就行。”陆辞自然清楚,狄青是再谦虚不过的了,因此自动将那句‘勉强’去掉,‘马马虎虎’也替换为‘相当精通’:“正好,我这有桩至关紧要的职事需交予你做,张公寿你还记得罢?”   狄青点了点头。   虽说他与张亢之间正经的见面和交谈,就只有好几个月前的洗尘宴上,但对能靠近自家公祖的一切人员上,他记忆力可是惊人的好,自然记得。   陆辞忽问:“关于吐蕃赞普唃厮啰,你知道多少?”   狄青言简意赅道:“温逋奇一手遮天,唃厮啰虽有赞普之名,仅为一傀儡耳。”   “青弟所言,大致无错。”陆辞莞尔:“然唃厮啰此人怀枭雄之志,善隐忍蛰伏,能在温逋奇手底保存性命,苟全至今,绝非等闲之辈,手底应也有忠心可用之人。并且,唃厮啰也只有在温逋奇的彻底控制下,才能被称为傀儡。”   对吐蕃政教合一的情况,狄青也有所耳闻,听公祖这么一说,顿时陷入沉吟。   陆辞不等他消化完毕,便徐徐道:“唃厮啰虽只有赞普之名,但他要想夺回权柄,也只需一赞普之名。”   狄青已渐渐明白过来了,眼眸亮晶晶的,笃定道:“公祖是想我随公寿入吐蕃,他在明,我在暗,将唃厮啰救出,再护他登高一呼,变得名副其实?”   “不愧是青弟。”对于狄青,陆辞不管是在明白自己心意前、还是明白心意后,都从来不吝赞美:“一点即通。”   狄青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想低下头,又舍不得少看公祖的笑脸,于是只好努力把唇绷得死紧,好让笑别太过明显,显得他太不稳重。   “只是这么一来,青弟与我又要分别少则一月,多则两月了。”陆辞难掩不舍道:“此去凶险,青弟务必以自身安危为重。”   听出公祖口吻中的不舍,狄青心里就似吃了一勺蜜一样甜滋滋的,只觉上刀山下火海都充满力量,哪儿会担心那些凶险?   他郑重其事地点头:“绝不负公祖所托。”   哪怕豁出性命。   ——狄青在心里偷偷道。   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陆辞随意地点了点头后,突然道:“我在你这岁数时,也是一身轻狂,无畏得很,这些话你怕是不爱听,也是听不进去的。”   狄青心虚地张了张嘴,还想解释什么,陆辞已一抬手,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叹息道:“只有在青弟出门之前,同你约法三章,才能稍微安心了。”   狄青满头雾水,还是乖乖应道:“……公祖请讲。”   “那你可听好了。”陆辞悠悠然道:“其一,你身上每多出一道口子,哪怕只是擦破一点油皮,我都一月不与你说话。”   狄青:“…………”   “其二,”陆辞慢条斯理地继续:“暂时没想好。”   狄青:“………………”   “最重要的其三,我倒是想好了。”陆辞笑吟吟道:“你应该也听到我有心上人的传闻了罢?”   狄青不自知地瞪大了眼,屏住了呼吸,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告诉你,那传闻是真非假。”陆辞轻笑道:“不过具体的名字,还要等你平安回来了再说。”   “不过我能保证,绝对会是能让你满意的答案。”   反正窗户纸都已经被滕宗谅那混球捅破了,他还当什么正人君子?   等小海棠从吐蕃回来,他就要做这个啃嫩花的禽兽。 第二百八十章   狄青只觉得,从公祖开口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陷入了一番如梦似幻的情景。   公祖说第一条时,他感到温暖又感动;第二条时,被难得‘耍赖’的公祖惹得怦然心动;第三条时,他则彻头彻尾地愣住了。   ——让他满意的答复?   听着公祖带着笑意、却极为笃定的口吻,狄青的思绪不可避免地混乱了起来。   他扪心自问,对怀着一颗可耻的‘监守自盗’心的自己而言,无论那位令公祖神思的‘女子’有多美貌绝伦、温婉和顺,他都只将暗自苦涩,而绝谈不上‘满意’的。   公祖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多半是那传言是真非假,还对那小娘子极其满意,方如此断言。   除非……   狄青脑海中又悄然浮现出另外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   以公祖之聪明绝顶,莫不是,已然洞悉了他那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一想到这点,狄青只觉心脏倏然漏跳一拍,旋即似发疯了一般在胸腔里乱撞起来。   他勉强平复着急促的吸气声,一边拼命泼自己冷水,一边又抑制不住地给这不着边际的胆大妄想找着佐证,险些当场分裂成针锋相对的两个人。   公祖倘若知晓,又如何会不面露嫌恶,厉声斥责、漠然疏远他?   狄青瞳孔微颤。   ……但,如果公祖是真的已经心知肚明,还愿默许他这妄念呢?   陆辞安安静静地等着狄青的回应,自然也将他面上的天人交战看在眼里。   他既无意在狄青临出发前扰乱这一池春水,也没打算在这急急忙忙的场合下挑破自己成了棵着火的老梨树的事实。   都是成年人了,谁还不要点面子,讲点排场呢?   不过,放任狄青这般胡思乱想也不好,容易想歪不说,一旦钻进牛角尖里,那可就事与愿违了。   陆辞心念微动。   狄青还胡思乱想,漫天猜测着,忽听陆辞轻轻地叹了一声,唤道:“青弟。”   狄青的心莫名一悸,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陆辞微微笑着,走近几步,二人间距离一下从有礼缩减到过分亲昵的零,他那身宽松的袍袂,更是直接碰触到了狄青身上的软甲。   狄青:“!!!”   心上人的轻盈凑近,简直快要了情窦初开的小郎君的命了。   狄青只觉浑身的血液朝着耳朵处挤,哪怕他看不到,也知道自己双耳已然通红。   陆辞已轻笑一声,伸出手来,随意替他理了理缠得好好的腰带,声线低沉,轻轻问道:“会说西夏话么?”   狄青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又摇头,凭本能答着这来得突然的奇怪问话:“……简单的会一点,距精通甚远。”   为了追随公祖的喜好,看懂公祖书房里的那些外文书册,他着实在自学吐蕃话和西夏话上下了不少功夫的。   尽管远远比不得公祖,但读起那些书时,也快能连蒙带猜地看懂一半了。   “也好。”陆辞颔首,轻笑道:“到这关键时刻,就看你学艺够不够精了。”   狄青正困惑着,稍俯了俯身,想更靠近公祖一点,好听清楚那越来越轻的话。   陆辞眼疾手快,一下扣住他软甲的领口,把脖颈朝着自己方向一坠,让狄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感到耳边一烫,被一道带着淡淡熏香的暖风拂过。   狄青猛然瞪大了眼。   不过眨眼功夫,陆辞已然撩毕,潇潇洒洒地松了手,放了呆若木鸡的人,理直气壮地问:“听清楚了?”   狄青梦游般点了点头。   陆辞容他消化一会儿,再慢条斯理地问:“听懂了?”   狄青刚还跟小鸡啄米似的脑袋,一下僵住了。   虽然只是转瞬即逝,但他听得分明,刚刚公祖贴到他耳边去,用西夏话极其清晰地说了一句话。   若他学得不是假西夏话的话,那句好像是……   ‘除了你,不会有别人?’   若放在其他场合,也许狄青只会放任胸口小鹿乱撞一下,而不敢多想。   可今晚的情景、氛围……实在是太好了。   缱绻而旖旎,令他不得不‘误会’,也催化了他潜藏已久的野心。   狄青眼也不眨,半晌冷静下来后,脸色严峻。   他认为首要之急,是得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又在什么做白日梦。   于是笑着等答案的陆辞,就看到狄青忽然出手,猛然在自己额上敲了一拳。   陆辞:“……”   尽管挨打的是狄青而非他,从那闷却扎实的‘咚’一声,也能听出非但狄青骨头极硬,那劲儿更是不小。   把自己打了一拳后的狄青,虽懵了一瞬,但也彻底清醒了。   既然不是做梦,那公祖方才,的的确确是说了那么一句了!   在进一步怀疑自己西夏话学得差劲,还是公祖真说了那话之间,狄青咽了口唾沫,干脆把心一横,选择后者。   他坚定地目视陆辞,强行按捺住想抱住对方来试探的疯狂念头,拿出了所有的自制力,把满心狂喜压住,提出要求时,口气还软乎得过分:“公祖,方才的话,可否再说一次?”   陆辞微微一笑。   旋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想得倒美,好话不说第二次。”   陆辞眉眼弯弯,假装替狄青理刚才揪乱的领口,其实毫无章法,只把领子弄得越来越乱:“你若想听更好听的,就先给我原模原样地从西夏回来吧。”   天可怜见。   狄青恍恍惚惚地想,这天底下,怎么可能还有比方才那半挑明的、快砸死人的大馅饼,来得更动听的话?   然而拨乱这池春水的罪魁祸首,在轻飘飘地许下这句承诺后,就悠悠然地上了楼。   ——他料得不错,小海棠果真不敢追问。   陆辞有所不知的是,痴痴望向他背影,目送他上楼的狄青的眼神,分明是属于一头狼崽子的危险,而全然不似他以为的乖顺狸奴。   狄青在之后数日,到随马队出发前往吐蕃,再到抵达吐蕃……这加起来共有半个月的功夫里,都还在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几句简单的对话。   “青弟,”张亢一脸无奈道:“你还在听吗?”   因狄青虽无官阶,于军中却有实职和名望,加上此行狄青的身份一切从秘,张亢私下里索性同他以兄弟相称。   狄青眼一眨,即刻回神:“在。”   张亢嘴角一抽:“我看你这失魂之症已入膏肓,药石罔效了。”   从离秦州那日起,狄青就是这么一副神魂出窍的模样,他起初只以为是到底是少年郎君,思念友人,并未太过在意。   谁料都已赶到吐蕃了,这情况还没见半点好转。   他对年纪轻轻的狄青,倒无任何偏见,对陆辞临时给他添个副手的安排,也毫无异议。   这倒并非是他与狄青同为武将的缘故,也不全是因为他欣赏陆节度、狄青则是被陆节度视作义弟的存在,而更多是惊叹于狄青这些年里扎扎实实打下的战绩,和那副不骄不躁的稳重气度。   可看到狄青这副典型的少年慕艾,思念恋人的模样,他简直要怀疑起自己之前的想法来。   ——哪里需要什么药石,只要公祖再说一句话,定将痊愈。   狄青心里默默回答着,同时自知理亏地低了低头,认错道:“下回一定注意。”   张亢叹气道:“哎,我也不是非得你这么着……得,一会儿就要进城了,刚我瞅见那片林里有一群鹿,你要不同我去猎上一头?”   这么一来,也好缓和缓和方才的气氛了。   狄青清楚张亢的好意,正要答应,却突然想起公祖在他临行前的那‘约法三章’,登时一个激灵,那到嘴边的话便成了:“还是不去好些。”   张亢不解道:“那是何故?”   狄青面不改色地开始胡说八道:“倘若令其他路过的吐蕃人察觉张兄其实身手不凡,那岂不是打草惊蛇,前功尽弃么?”   打猎时难免有突发情况,擦破点油皮在所难免,若被公祖知晓,岂不是有违第一章 ?   狄青迫切地想要知道那句‘除了你,再无别人’背后的真意,更想知道,还有什么话能比这更动听,于是除非涉及正事,迫不得已,是不想在这不必要的旁务上冒半点险的。   “你所言在理。”张亢一愣,略一想,还真被说服了:“还是你考虑周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早些赶路吧。”   狄青一点头,一行人便继续朝城门行去了。   按照事前的安排,这次依然是张亢在明,负责牵引温逋奇的注意力。   只是在暗的人,则从探听情报的郭夫人,换成了带着二十精锐的狄青。   当狄青从混入监牢卫兵的细作口中,确知唃厮啰被关在不见天日、冰冷刺骨的水牢中长达数月,仍靠那点可怜食水艰难活着时,非但没松一口气,甚至皱紧了眉头。   于他而言,要救的关键人物还活着,本该是值得庆幸的事。   但他更多想到的,却是唃厮啰在如此逆境下,还凭如此毅力和心性勉力求存……假以时日,可不得了。   待对方羽翼丰满,势必是个比温逋奇还要棘手的对手。   这么一想,狄青不禁动了一抹杀意。   只是这一念头,很快被他按下,甩得远远的,不再去想——比起他这种半吊子所看到的表面,公祖要更深思熟虑。会做如此安排,定然有更深的道理。   他的眼下之急,是要做好万全准备,确保一次即成。   而不是在这,徒劳地操些没影的心。   要是一次不成,必留下无穷后患,他与张亢等人的身家性命,也铁定将撂在这里了。   操这一口流利吐蕃话,穿着当地人的服饰,混在吐蕃集市中的狄青遥望宫殿方向,舔了舔干燥的下唇,眸光微闪。   ……他还要听公祖说更好听的话呢,怎么能死在这里? 第二百八十一章   陆辞在将小狸奴这个时不时害他出神分心,办理公务的效率小幅下跌的元凶派走后,很快就让生活恢复了他能彻底掌握的节拍。   在不知张亢所领职事,只知其又要东奔西跑的其他幕职官看来,陆节度不过是比往常更忙碌一些罢了。   唯有滕宗谅从这看似一片祥和的风平浪静中,隐约嗅出一丝阴谋的气息。   在他看来,这只笑眯眯的陆狐狸,多半又在暗地里盘算什么了。   滕宗谅的这个猜想,很快就得到了应验——在狄青离开后的第四日,陆辞将已忙完公务,正要出厅回家的他笑着叫住:“近来繁忙,许久不曾同滕兄私下里聚聚了。今晚难得有空,不若滕兄晚些回去,陪我和朱弟去酒楼小酌?”   滕宗谅一听这话,条件反射地不喜反惊,狐疑道:“还有这等好事?”   怎么听着颇不对劲呢?   陆辞莞尔:“滕兄做出这幅神情,实在令我伤心。”   滕宗谅眼底疑色更重。   只是想到同去的还有朱弟,他的戒备便稍微放下一些。   毕竟朱弟这位对陆狐狸言听计从的可怜人,自来这秦州,就常常被使唤得脚不沾地,最近更是夸张,竟是连家都无法着,一直在辖下县城奔波,代陆辞巡视各县修寨建营的情况。   陆狐狸再狠……也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吧?   将自己一通说服后,滕宗谅放下心底怀疑,欣然赴宴了。   只是去到酒楼后,他立马悲催地发觉,自己又上当了!   所谓小酌,就是那甜滋滋的、没半点酒味儿的果酿,而且他还没来得及一脸嫌弃地饮上几杯,陆辞便施施然地开始了。   “李元昊将重兵调走,急攻肃州,后备空虚,实在是个不该错过的大好机会。”   滕宗谅差点没被一口果酿呛住:“你又在瞎想甚么?!仗着有官家替你撑腰,就想不要命了?”   陆辞的言下之意,简直再显而易见不过了:怕是想无诏出兵,先下手为强,打李元昊一个后防无备!   这事不管成还是不成,陆辞都注定要讨不到好果子吃:若侥幸赢了,功还不见得能盖‘过’,即使官家不同他计较这擅自发兵的滔天大错,定然也要在文官那留下口实,今后仕途倍受拦阻;若李元昊走前布下了陷阱,大败陆辞,那偷袭无果的情况下,陆辞轻则身败名裂,前途尽毁,重则性命不保了!   就连一直对陆辞极为推崇的朱说,也在一愣之后,立即加入了劝说:“此事绝不可为,还请陆兄三思。”   陆辞却很是无辜道:“我何时说要带兵去偷袭他后方了?分明是你们误会了。”   滕宗谅满眼怀疑:“辞弟方才所言,不正是此意么?”   陆辞笑道:“滕兄说笑了。我不过是一介书生,兵法仅是粗通,既无上阵杀敌的经历,也无运筹帷幄的本事,又岂会不自量力,在将公寿与青弟他们都调遣出去的情况下,还去自寻死路呢?”   若是几个月前,李元昊刚夺位,地位不稳时,还称得上有机会。   结果朝廷却不顾他的大力上谏,眼睁睁地看着李元昊靠逼走舅舅、毒杀亲母、诛母族人,淹死妻室……等骚操作,将皇权彻底巩固,反对派噤若寒蝉,再不敢出头了。   大好战机既已浪费,哪有在对方意气风发的节骨眼撞上去的道理?   李元昊残忍狡诈,冷血无情,却绝不是什么只知狂妄自大的莽夫。   若小觑了他,贸贸然地直扑他后巢去,绝对得撞上铁板。   这种风险过高的买卖,陆辞显然是不会去做的。   滕宗谅与朱说对视一眼,具是半信半疑。   只是论起口才,滕宗谅自知不是陆辞对手,唯有警惕道:“只盼辞弟所言为实。”   陆辞无奈道:“我不同你再纠缠这处了,而是有正经事需同你们商议的。”   朱说点头:“陆兄请讲。”   陆辞满意地扬了扬嘴角,抛下在滕宗谅听来,堪称天方夜谭的一句话:“我欲在后桥川建立城池,朱弟,你可愿前往?”   他原先还只是有这个想法的雏形,考虑到欠缺有能力的执行人选,方一直搁置。   这次无心插柳,让朱弟四处督查堡寨情况时,他发觉了朱弟在这方面的天赋,那按捺许久的念头,才再次蠢蠢欲动了。   不等朱说答应,滕宗谅已倏然起身,大惊失色道:“你怕是在做梦!”   后桥川可是李元昊自西夏出兵大宋的必经之地,若能在这建起城池,那无疑是卡住了李元昊野心的命脉,令他进攻的路上变得如鲠在喉。   但他们清楚,李元昊更不是傻子,对方明知此地的重要性,又怎么可能放任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修出这么一座城池来!   哪怕李元昊本身忙于远征肃州,距离他心腹爱将留守的灵州军队,若是全力驰骋,绝对能在六日内赶到。   陆辞不忙搭理滕宗谅,只认真看向朱弟:“我至多只能给朱弟争取十日功夫,朱弟能否做到?”   对之后的安危,他并不担心:只要城池真能修成,及时把大门一关,那些急攻来的西夏铁骑在欠缺攻城器械的情况下,就彻底成了摆设。   无李元昊亲命的情况下,那位心腹爱将再大胆,也是不敢自作主张,调度那些笨重又精贵的器械的。   朱说不忙应承,而是沉吟许久,才抬起眼来,坚定道:“绝不负陆兄所托。”   “好。”陆辞爽快道:“十日之后,你去李超处领一队兵马,无需迂回婉转,直冲后桥川来。”   朱说并不多问,只更爽快地颔首道:“好。”   滕宗谅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恍恍惚惚道:“……原来这区区果酿,也能喝醉人?”   但要他没记错的话,这跟喝着玩儿似的果酿,从头到尾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喝啊。   不然眼前这俩人,怎么会比他还能说醉话?   陆辞并没给两位友人解释太多,更未透露他要如何争取到这宝贵的十日功夫,而是很快转向还发着愣的滕宗谅:“朱弟既要忙这件事,他手头剩下的其他事务,就烦请滕兄费心了。”   滕宗谅一头雾水,只下意识地答应了下来:“喔,喔……”   “朱弟完成的,只是确保堡寨修缮和修建的情况。”陆辞笑着给他简单介绍了下:“那些人口零星,或是鲜有人使用的大小城池堡寨,就需麻烦滕兄带人拆个干净了。”   滕宗谅:“……你事多得很,还腾出空来拆它们作甚?”   陆辞反问:“我若不拆,那不是成了白送给西夏兵驻扎休憩的沿途据点么?”   只能在残亘断瓦上驻营,跟好歹能拥有一些足够遮风挡雨的破旧房屋相比,给急行军的兵士们所造成的压力,可是成倍的多。   陆辞又道:“待滕兄忙完这些,正好能赶上最后一拨春收——这次种完,城中已囤够五年粮草,农田里暂时就不能留人了。”   滕宗谅脱口而出道:“你何来的那么多粮草?!”   别说只是刚步上正轨没多久、欣欣向荣的秦州,就连水土丰沃的江南岸,在两税之下,都少人敢夸这般海口。   陆辞理直气壮道:“秦州危急存亡之秋,万事备战为先,当然得向朝廷申请免去税赋,以囤粮草,备不时之需。”   少交一年的两税,外加头年的节省,加上今年初的收成,足够人口远比不上其他州城众多的秦州百姓吃个四五年了。   滕宗谅:“……”   跟为了政绩以便磨勘,很多时候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再逢灾害也从不少交两税的一些官吏相比,小饕餮实在是‘实诚’过头了。   朱说心念一动:“陆兄难道认为……”   陆辞微微一笑,肯定了他的猜测:“早则今年,迟则明年。”   吐蕃那边不管成败,等李元昊收拾完肃州,面对青唐也好,大宋也罢,都不可能坐得住了。   按陆辞的推算,战事一定就在近期——李元昊自夺位以来,征兵近五十万,国库里的粮草兵器都配发了出去,堪称全民皆兵。   若再拖下去,大宋财力厚实,自是丝毫不惧。但穷兵黩武的李元昊可就截然不同了:他那五十万大军固然威风强悍,但消耗也是个令西夏无法长期承受的天文数字,若不及时得到补给,后果定然是不战自溃。   最大的肥羊,显然不是吐蕃这块硬骨头,而是一向软弱好欺的大宋。   当然,是没有曹玮的大宋。   陆辞认为,以李元昊粗中带细的做派,真要进攻,也多半会选在能就地补充粮草的秋熟季节,一直打到他们最习惯作战的冬寒时分。   今年若再种作物下去,那不是折损了这边的重要民夫不说,还白送给对方最新熟的粮草么?   滕宗谅渐渐跟上节奏,应道:“好,我再等个几日,就吩咐下去,再亲自督看,绝不让一个人留在外头。”   陆辞满意点头,不忘吩咐:“在撤离之前,记得将粮库里我特意留给你们的种子都播下去。”   滕宗谅好奇道:“那些种子究竟是你从哪儿寻来的?瞧着不似寻常麦种,倒是神神秘秘。”   他负责督看农事也有些年月了,却没能认出那些是什么的种子,只见粒粒饱满,多半是好的。   陆辞和和气气道:“你没见过也不奇怪,那是我拖人特意从汾州寻来的草种,无需照料便能茁壮生长,且形状极似麦穗,连一些老农都曾上当认错作物,从而买错过这些种子,拿来骗个滕兄是绰绰有余了。”   滕宗谅:“……”   这只小饕餮实在阴得很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这座在‘旬日’内被快速建好,且坚固无比的奇迹工程,就是大顺城,是史上范仲淹为对抗李元昊修建的。   《续资治通鉴长编·一三六卷》‘庆之西北马铺寨,当后桥川口,深在贼腹中。范仲淹欲城之,度贼必争,密遣子纯佑与番将赵明先据其地,引兵随其后。诸将初不知所向,行至柔远,始号令之,版筑毕具,旬日城成’。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两日后。   一大清晨,街道上只有一些起早贪黑的零星商贩还在忙碌时,难得身着戎装的陆辞,安安静静地领着事前清点出的两千万胜营兵士,通过了位置最为隐蔽、平日只许输送军需物资的车驾通行的西门。   关于他的这一行程,就连议事厅中的幕职官们都完完全全被蒙在鼓里,只对‘陆节度去巡视辖下县城’的说辞信以为真。   只有知道小半真相的滕宗谅满心不安,在榻上辗转反侧,不时望着窗外城门的方向愣神。   因担心暴露陆辞行踪,他始终牢记着叮嘱,不敢出去送行,更不能闹着同行,只得老老实实留下坐镇。   估摸着陆辞已领着人出城了,滕宗谅不禁唉声叹气起来。   要是与陆辞同行的,不是万胜营那俩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而是身经百战的李超的话,他还能稍微放心一些。   但区区两千人,又只带了那么俩个不顶用的副将,倘若真遭遇了西夏在外游荡的精锐部曲,岂不是以卵击石?   若是让陆辞知道滕宗谅的忧虑,定然要提出反对的。   对高继宣,他固然不够了解,但书中大名鼎鼎、赤胆忠肝的杨文广,哪怕不乏艺术手法的夸张和修缮,也决计不是什么不顶用的愣头青。   杨文广浑然不知陆节度对他的强大信心,兀自紧张地警惕着周围。   并非是他有多看重身家性命,而纯粹是想到陆辞身份非同一般,绝对不可有半分闪失,落入敌手,就丝毫无法松懈。   他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何在这大战随时可能爆发的节骨眼上,素来审慎度重的陆节度,要心血来潮地出这么一回城,还只带这么一点人随行。   哪怕再隐秘的行程,也有走漏风声的可能,而真遭遇西夏军队的话,他们能否护得住陆辞,可真就玄之又玄了。   陆辞从怀里掏出小司南,确定了方向后,看似随意地下令道:“好,我们先往甘州方向行进。”   许久没能出城来,正高高兴兴地趁机东看西看的高继宣,闻言一愣,一脸难以言喻道:“甘州?”   同在祁连山脉北侧,甘州与李元昊率领军队征讨、志在必得的肃州相离不远,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个与安全沾边的去处。   “只是朝那方向行进,并不是真要到甘州去,放心罢。”陆辞不再多言,轻松道:“走。”   杨文广嘴唇嗫嚅几下,到底记着身份之差,军律森严,未去质疑和规劝,而是默默整顿好军队后,就很快赶了上去,将陆辞稳妥地安放在了最中间、也是最安全的位置。   哪怕是被陆辞亲点为此行副将的杨文广和高继宣,对节度此行的目的地也好,所图也好,皆是一无所知的。   习惯了目标明确的他们,鲜少有这般茫然、只需不费脑子地跟着节度临时的指示走的时候,尤其陆辞领着他们朝着甘州方向行军一日,中途除了遇上几支由西夏折道往大宋来的契丹商队外,也就是拆掉了一座路过时看到很是破败的小村寨了。   这般优哉游哉,就似出游一样。   兵士们面上严肃,心里却都很是茫然。   ……这究竟是在作甚?   一入夜,陆辞便下令就地扎营,吃饭休养,明日一早再出发。   兵士们齐声应下后,便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安营生火了。   陆辞看向满脸问号,却憋着不敢说的杨高二人,笑着点点头:“随我来。”   二人毫不犹豫地跟上。   等来到被麻利收拾出来、很是整洁宽敞的主营后,陆辞大大方方地往简陋的小坐垫上一坐,比了个手势:“这里既无外人,也就没必要多作讲究了,随你们落座,离得近些就是。”   杨文广还有些迟疑时,憋了满肚子问题的高继宣就欢呼一声,毫不见外地紧贴着陆辞坐了下来,嘴里还玩笑道:“趁着狄兄不在,下官可算能在这风水宝地上坐会儿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些不正经的玩笑。   杨文广嘴角一抽,无奈地也跟着坐下,小声提醒道:“休要在节度前胡言乱语。”   “无妨。”   陆辞之所以特意挑了这两人做此行的副将,一来是相信他们的能力,二来是他们的突然离营,不会似李超等重将那般造成颇大影响,三来则是念着狄青同二人情感甚密,可供他‘睹人思人’’。   他莞尔道:“一整日跑下来,你们怕是跑了满头雾水吧?”   杨文广与高继宣对视一眼,坦白地点了点头:“虽知节度定有成算,但不知前路为何,难免感到些许躁动不安。”   “此乃人之常情。”陆辞一笑:“只可惜为迷惑军中细作,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唯有请二位谅解了。”   “细作?!”   这次随行的,可都是万胜营的兵士!   二人具是一惊,将眼一瞪,下意识地一起身,追问道:“敢问节度,细作是……?”   “我若知道确切姓名,又何必大费周章?”陆辞云淡风轻道:“此事至密,我只说予你们二人知晓——就在昨日,卫兵抓获形迹可疑的三人,身上搜出的,皆是关于我今日将领兵出城的密报。”   被当场抓获的三人,具知接下来将受尽折磨,绝无活路,当即吞毒自尽了。   可想而知的是,除了那三人以外,极有可能还存在别的细作,且已带上消息,出城汇报消息去了。   杨文广拧紧眉头,未发一言,高继宣则听傻了眼,下意识道:“消息既已泄露……那节度怎么还不改计划,照样出城来?”   陆辞不答反问道:“舜举不妨想想,得知细作被捉,消息败露的李元昊,又会如何以为呢?”   ——李元昊当然也会认为,陆辞会放弃出行,以免中伏。   杨文广隐约捕捉到了什么,猛然看向笑盈盈的陆辞,轻声道:“节度行军看似漫无目的,实为布下疑阵,以行声东击西之计?”   陆辞轻轻抚掌,干脆地承认了:“不错。”   李元昊诡计多端,敏锐狡诈,多疑残忍,若他大张旗鼓地领兵出门,反而无法取信对方,必将怀疑他另有目的,而达不到将西夏埋藏于秦州城中细作的目光引开的目的。   唯有他将计就计,虚虚实实,躲躲藏藏的做法,能让自傲的李元昊调入心理陷阱,认定他必有图谋,从而派人盯牢。   他走隐秘的西门出,仅带两千兵马,行军路线缥缈不定,却为计中的‘明’;将兵士和工匠打散了混入每日出城的普通百姓,光明正大地每日分批次走北城门出,宿在城外大小茶馆、等待几日后汇军的朱说一部,才是‘暗’。   他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故作鬼祟,吸引西夏细作的目光,从而忽略了与他方向截然不同的朱说所领的‘商队’,拖延出足够的时间,让城池建成。   万胜营中蛰伏已久的那名细作,会对此深信不疑,为成功伏击陆辞这一西夏大患,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竭力传递出消息……倒是他计算之外的惊喜了。   杨文广一时无言。   经过一天的不解和怀疑后,真相乍然得解,他既是被陆节度的想法震得说不出话,又是对同自己朝夕相处的同袍中出现西夏奸细这点,感到万分耻辱和厌恶。   高继宣也被膈应得够呛,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才不可思议地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能进万胜营的,不说全部,大半皆是京中‘人人喊打’的纨绔子弟,被自家恨铁不成钢的爹娘秉着回炉再造的决心,丢进这西北来吃苦的。   万胜营的兵士起初如此难带,叫当时的李超无比头疼,也正是因各个家世不凡,脾气极大,根本不买这么个边关小将官的账。   既然是将门出身,大小是个衙内,纵使再不济,那骨子里的血性和忠诚,也还是铭刻在嘴上嘻嘻哈哈的这些‘纨绔’身上的。   眼看着几年的苦都吃下来了,一番脱胎换骨的变化,叫不少还暗自关注他们情况的京中家人也欣慰改观。   怎么反倒在这大战关头,钻出这么一只阴沟里的臭虫来?   陆辞笑道:“人各有志,不必介怀。倒是你们,可千万别再做出这副要把每个怀疑对象都拎出来揍一顿、再大卸八块的恐怖神情了。那才叫打草惊蛇,白费了我特意召你们来此,坦言相告的用心。”   这话一出,成功令得对视后的高杨二人失笑,那股身上的腾腾杀气,也就跟着消散了几分。   因李元昊所率大军驻扎的肃州城外,距离秦州甚远,即使那名深藏在万胜营中的细作及时传递出了消息,等那两条出发前、和随军出发后的密报先后抵达驻守灵州都城的大将季前明、以及李元昊处时,陆辞已然在外游荡了整整三日了。   季前明得知折腾出幺蛾子的人是陆辞,顿时不敢自作主张,而是急忙派人快马加鞭,前去请示李元昊。   叫西夏将领们心照不宣的是,即使不曾有过正面交锋,但他们的国主,的的确确是间接栽在那狡猾的宋官手里小两回了。   更别提平时边境的小交锋上,西夏这边大亏没吃,憋屈的小亏却是不少。   这便导致了,李元昊对陆辞既忌惮又厌恶、偏偏又不愿表现出这份警惕的矛盾态度。   李元昊很快收到这三封急报。   他此时最为上心的,自然是肃州战情,要早些拿下这一城池,才好彰显实力,与契丹结盟,再跟大宋决战。   见陆辞只带了区区两千兵马,还都是万胜营那些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着实无法跟肃州的要紧相比。   拿这么丁点人,再刷计谋,又能翻出多大风浪来?   他不再上心,只回复了简单几字——“盯紧,随机应变。”   季前明收到这手书时,脑壳都疼起来了。   盯紧好说,随机应变……可就棘手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虽说国主的指示是让他便宜行事,但对其残忍手段了解甚详的季前明,却不感丝毫安心。   他无比清楚:若是不出岔子,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在自己的决议不妥,酿成不得了的后果的话,国主决计不会顾念他鞍前马后多年的旧情,而是会让他当场脑袋落地的。   当然,即使是国主给出了清晰明确的指令,自己严加奉行,结果却不如意的话,他也还是得扛起那口要命的黑锅来。   怪就怪陆姓小儿,身为一介文官,平白无故地瞎跑出来作甚?   季前明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将近几日又陆续收到的几份密报按顺序列开,摊开地经,试图从细作整合出的陆辞行军轨迹中,看出什么规律来。   事与愿违,他很快就失望了。   陆辞先是往肃州方向前行一日,次日就来了个突然转折,莫名其妙地又往西南方向走了数十里,还顺便拆了沿途的破败村寨;第三日仍朝西南行;第四日则往西北走了半日,剩下半日则直朝西方向去……   季前明把陆辞行军的路线在地经上划出,更加一头雾水了。   这简直是漫无边际地闲逛一般,一直在大宋边境地带辗转徘徊,甚至中途还好心地救下了一列被西夏路匪拦住的契丹商队。   作为一路的总统兵指挥,堂堂节度使,陆辞不惜隐匿行踪,暗中亲自领兵出城,怎么可能就只是为了拆些派任何人去都能轻松胜任的破村寨?   季前明拧紧眉头,隐约不安感越发浓重。   定然是另有图谋,却在前头故弄玄虚,好让他们放松警惕,再突然行事,打一个措手不及。   季前明不知的是,他虽将陆辞的目的准确地猜了出来,却完全弄错了真正的重点所在。   他兀自对着地经一通苦思冥想,最后认为,陆辞此人狡诈如狐,绝不可掉以轻心,遂令人从守城的一万军士中点出三千来,对陆辞进行盯梢,若有机会,即刻进行围歼。   不过,他对能否对陆辞围歼成这点,实则不报任何期望。   三千对上两千,看似拥有人数上的一定优势,但西夏最为精锐的部曲,已被秉着速战速决的战意的国主悉数带去远征了,会被留下守城的虽还称不上老弱病残,也令人不敢恭维。   反观陆辞所领的两千兵马,明面上是不堪大用的万胜‘纨绔’营兵士,但一个个身强体健,又在军营中摸爬打滚了这么几年,再不济也能当用的。   况且他们远途奔波而去,又需紧张地等待合适时机,反观陆辞那支早些时日出发的队伍,一路优哉游哉地前行,丝毫没有路途的劳顿,堪称以逸待劳了。   哪怕宋军真不敌,以陆辞的狡猾,也肯定能在兵士的誓死护送下,逃出生天。   思来想去,季前明都不觉得自己送出那三千人会能给陆辞带来什么麻烦,索性狠下心,郑重选了一地,旋即增派两千员,也不参与追赶,就埋伏在那。   于是在出城的第七日,陆辞的队伍附近,就多出了几条不远不近地缀着,虎视眈眈的‘小尾巴’。   “都已经是寻常三年了,怎么西夏军队,还在玩早在几百年前,我们的老祖宗就已经用腻了的小把戏?”   啧啧啧。   陆辞耐心地欣赏了好一会儿,语带怜悯地点评着:“这种在马尾上绑扫帚,扬灰来造势的老土做法……又不是在兵荒马乱、两兵交战正为激烈,无暇分辨细节的时候,用在平时,单是马粪和马蹄印的数目,就已经把他们给暴露干净了。怎么作为心腹爱将,季前明连这点战术精髓,都没能从他那国主手里得到?李元昊未免也太过敝帚自珍了吧。”   杨文广:“……”   他无奈地看了眼艰难憋笑的高继宣,心想陆节度怎么看都是斯文儒雅,温和体贴的模样,但要有心损起人来,却能刻薄得把人气个七窍生烟。   “节度,”杨文广回了回神,正色道:“那三股西夏轻骑,好似有意将我们朝正西边驱赶。”   陆辞颔首:“我亦如此认为。”   杨文广道:“那节度是准备……”   陆辞莞尔:“总体上顺着他们的方向去,但途中多往边上虚晃几枪,假作不知他们的意图,设法拖延一些时间,总不能让他们的目的太顺遂了。”   杨文广一怔:“陆节度是要将计就计?”   陆辞笑而不语。   这已是第七日了,再有个三日,朱说那就再无人可以阻挡。   当然,为以防万一,还是能拖多久一点,就多拖久一点。   而且万胜营军中的那名狡猾细作,也不能一直放任下去。   杨文广虽打心底地认为此举太过危险,但身为军士的天职,便是服从上层的指示。   于是在衡量过后,确定无法进行劝诫了,他便不再去想质疑的事,而是一丝不苟地将指示传达、执行了下去。   在之后的三日里,陆辞纵被三股小尾巴轮番骚扰,仍是不慌不忙,夜里就在年久失修的荒废村寨里安营,轮流派兵士在外值守,还先下手为强,不时坏心眼地派十数骑出去敲锣打鼓的骚扰,让原本就只能在铺满夜露的草地上临时歇息的西夏轻骑不堪其扰,时刻紧绷。   他们倒也想反过头来叫陆辞的军队不得休息,但再简陋的村寨,也是村寨,仗着地势之利,他们完全占不到便宜不说,哪怕成了,也是自伤一千损敌八百的废招。   最可恶的是,陆辞吃准了他们无法得到休息的疲惫,行军开始变得时快时慢——他们一慢,宋军就猛然提速,把他们甩开一大截;等他们气喘吁吁,死赶慢赶地追上时,宋军又优哉游哉地扎营歇息,烧饭煮汤了。   闻着那热腾腾的肉香,西夏兵不禁馋得咽了口唾沫,也想就地做饭,却在费劲地将火刚一生好,猎物剔了皮毛骨后,宋军就气势汹汹地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猛然冲了过来,直把他们惊得后退数十尺,准备迎战。   结果宋军只把他们的猎物抢下,算作加餐后,就潮水般退回去了。   这么折腾几天下来,陆辞所领的军士们仍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擞,反观一路奔驰而来,又一直被变着花样耍弄的西夏轻骑精神很是萎靡,只主要靠精神劲撑着。   令他们略感安心的是,尽管这陆姓狗官害他们不浅,却也中了他们驱赶的圈套,马上就要踏入好水川一带了。   “这里便是好水川。”   陆辞感叹道:“果真如行商所绘的地经上那般,植被茂密,沼泽遍地。”   身后是忽然打了鸡血一般,不再掩饰目的,奋力把他们往里头赶的西夏兵,陆辞故意带着军士们在四周绕了几圈,好似惊慌失措的没头苍蝇一般,最后才一头钻了进去。   陆辞在秦州这么些年,一直对情报的获取极为看重,在上疏征得官家同意后,把每年没拿去做面子功夫所剩的公使钱,大半都投入到对这些密报人员的培养上了。   以至于此时他对此刻灵州城的守备力量极为了解——仅一万老兵罢了。   负责镇守后方的季前明多疑而谨慎,是个彻头彻尾的保守派,是绝不可能把一万兵都抽调一空,尽追他后头来的。   按陆辞的猜测,季前明饶是再重视他,也最多是调取一半出来。   当然,要是提起发兵攻打灵州城,那便是完全不同的情景:一方以逸待劳,一方疲惫不堪;一方是随时能放弃肃州,驰援来的李元昊和那几十万大军,一方是调度缓慢、程序万千、连增派个几千人都要跟百官扯大半天皮的宋廷;一方有地利之便,城墙抵御;一方需带着笨重的攻城器械远行,还易被摧毁……   陆辞自然不可能在这时打灵州城的主意。   杨文广自踏入这密林的瞬间起,就浑身进入了高度警惕的状态。   此地林木极其繁茂,宋军穿行其中,从外根本无法判清方位。   即使西夏军事前设伏至此,路径庞杂繁多,又哪儿能断定他们会走哪一条,目前又身处何处?   眼前定然是个圈套,但圈套具体又放在哪里呢?   他不安地看向陆辞,陆辞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目光,微微侧过头来,冲他轻声道:“仲容,你且附耳过来。”   杨文广毫不犹豫地走近了去,听陆辞在耳边轻轻叮嘱几句后,他眼睛微微瞪大,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在那心急如焚、试图跟西夏伏兵取得联系的那名奸细眼中,则看到陆辞领着他们进入密林不过数十米后……竟就地扎营了。   为防止发出响动和烟火,陆辞未允许任何人打猎生火,只拿出去事前备好的干粮,就着随身带的饮水,先美美地享受了一顿午饭。   细作:“……”   他完全不知这份诡异的悠闲究竟从何而来,却也不得不假装茫然地跟着照做。   更匪夷所思的是,陆辞耐心地等他们吃饱喝足后,却没让他们在附近走动,而是忽然又改变注意一般,叫人把搭好的营寨拆了,继续前行。   他没能找到传递消息的机会,只有无奈地跟着走。   在这片林叶茂密的区域内,陆辞一行人的前行速度下降到了极致,缓慢得似小儿蹒跚学步一般。   杨文广猜,这大约是为了保证将士们体力充沛,渐渐适应林中前行的节奏的目的,却又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   在缓慢无比地走出六盘山范围,将到羊牧隆城时,在土路中间,突兀地出现了无数密封的银色盒子,像是被随意丢弃到这里。   兵士们窃窃私语道:“莫不是商队迷路,将货物遗失了?”   又有人好奇道:“那里头装着什么?”   枯燥的行军多日后,难得有桩稀奇事,便惹得众人小声议论了起来,也因此没能注意到,其中一人在起初的怔愣后,眼睛倏然一亮。   陆辞眯了眯眼,立刻停下前行的步子,将杨文广与高继宣召来,飞快地叮嘱了几句。   杨高二人具一点头,命所有人在离盒子还有数十步的位置全部坐下,旋即他们分别点出认为最可信的十人,把那些盒子小心翼翼地拾起。   那细作虽能混在万胜营中,未能引起周边人怀疑,却也无论如何不可能成为杨高二人极其信任的存在的。   因此他未能被选上,只有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些银盒,心中拼命呐喊道——打开,打开啊!   偏偏这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二十来兵士,彻底辜负了他的期望,只将那些精致的银盒捧在手里,不知带到哪里去了,好半晌才回来。   唉!   眼看着错失良机,他无比扼腕,然而不等他再纠结什么,杨文广忽就将他们拆成长长的四条队伍,分别踏上几条细长的小路了。   正当他心不在焉地走在路上时,眼角余光却忽然瞥到草丛里一缕银光,登时精神一震。   那是银盒!   他脚步这么一顿,自然就挡住了后头的人。   不等后头的人表示疑惑,他便假作腹痛地蹲下,苦着脸让后头人先走。   “你没事罢?”   这一行走得匆忙,也没带大夫来,顶多是自备了些防沼气的草药。   看他满头大汗,其他军士自是毫不怀疑,关切地问了几句,看脸色的确还好后,才继续往前去了。   那细作清楚,这一招只能瞒住一时,那些好心的同袍肯定就要汇报上去,叫高杨二人中的一人知晓。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他一咬牙,顾不上动作是否太急切,只飞快挪到那银盒所在的位置,果断抓住那盒子,不假思索地就要打开。   ——“原来是你。”   他的手指刚刚搭上银盒一角,还未来得及有进一步动作,一道让他肝胆惧寒的熟悉嗓音就在头顶上响起。   那是杨文广——完了!   他仓惶抬头,还未来得及朝背光的那道高大肃杀的人影告饶,脖颈处就一阵锐痛,再就永久地失去了知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这一章节内容化用自历史书的好水川之战。   那是在渭州被困时,韩琦派任福出征,统领一万八千人去支援渭州,并且反复叮嘱,因为西夏军超过十万,他们却只有一万八千人,兵力悬殊下,必须万分谨慎。   任福一开始还规规矩矩,不敢轻易冒进,但是在打过几次胜仗后,就有些得意忘形,开始轻骑冒进了。   哪怕副将武英进行劝阻,他也不曾听从,一直追到好水川一带,才停了下来。却不料这是李元昊设下的巨大圈套——他一路示弱,就是为了引诱宋军到此。   好水川林叶茂密,宋军穿行其中,按理说西夏军无法看到他们身影。然而李元昊事前在出六盘山往羊牧隆城的道路中央放下许多银色的泥封小盒,任福发现后,好奇地全部打开,结果数百只白鸽腾空而起,他们的行踪也彻底暴露。   鸽子飞起后,得到信号和位置的西夏军立刻全线出击,十万大军汹涌而至,致此大败,宋军尸横遍野,伤亡惨重,只剩下几百人逃了出来,也让来驰援的王珪等四千宋军战死。(《宋朝果然很有料》第五卷 p278-280,张晓眠著,中国工人出版社) 第二百八十四章   人头落地得太快,以至于其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万胜营兵士,半晌才反应过来。   刚还关怀过忽然蹲地上去的对方几句的那名士兵,更是吓傻了。   这……?   他原想着汇报叫将官知晓,但绝没想到,一向外冷内热的杨副将,会直接来个手起刀落,让人一命呜呼啊!   “原来耽误队伍行军的后果如此严重。”   不知是谁深感心有余悸,如此由衷感叹着。   杨文广暂且顾不上对目瞪口呆的众兵解释,以靴尖轻轻踢了下那颗随着惯性翻滚而面部朝下的脑袋,把那尤带惊吓的面容翻了回来,仔细打量几眼,勉强辨认出来了:“朱家四郎?”   其父朱礼为从五品的武官,家里子弟却都不甚成器,其中最不像话的四郎,就被踹到这万胜营里来了。   高继宣闻声过来:“捉到了?”   杨文广微微颔首:“他想打开那盒子,被我抓了个正着。”   既然铁定是奸细没跑了,他也没顾得上看到底是谁,直接眼都不眨地一刀劈了下去,杀了再说。   “原来是这个鳖孙,难怪那么积极,就是为了折腾幺蛾子啊。”   高继宣随意一眼,就轻松认出来了,当场就气笑了:“最初选人时,他并未被算在内,还是他来寻我求了几回,我瞧他能力也还凑合,碰巧又遇到有个被选中的是家中独子的情况,才让他替了。”   “这么说来,以后你可得谨慎一些了。”   杨文广头也不抬地回了这么一句后,就小心翼翼地将那银盒拾了起来,问道:“除了故意留下的那三只外,确定没有遗漏罢?”   他问话之前,先前被选出来的那十余名兵士,已眼疾手快地把同样遗留在草丛里的另外三只银盒给收好了,紧紧抱在怀里:“回杨副将,已收好了。”   杨文广‘嗯’了一声:“带走。”   至于那朱家四郎的尸首,就这么被无情地留在了原地,无人愿意替其收敛——从刚刚杨高二人的对话,四周兵士纵使一开始还是一头雾水,也渐渐回过味来了。   好哇,在他们万胜营中,居然还有西夏的间谍!   到底是将门之后,又已更新换貌,对立功跃跃欲试的他们,对于这种吃里扒外、人人喊打的卖国贼,不恨得将人活剐就不错了,哪里还会乐意给人收敛尸身?   后行的那些兵卒,更是愤怒地朝他的尸身上纷纷吐着唾沫,又狠狠跺上一脚,才勉强解恨。   “他娘的,万胜营的名声这一年多才刚彻底好了,就又被这王八犊子给坑害了!”   有人实在忍不了心中的愤怒,不禁忿忿骂道。   “那可不是!”   这话一出,顿时勾起所有人的义愤填膺:“出这么一颗老鼠屎,却得害我们出生入死多少回,才能少了说闲话的人!”   “好了,”杨文广将银盒处置完后,回来就看到群情激奋的这一幕,不由皱起眉头,喝止道:“人都死了,你们说这些话给谁听?不该我们背的污名,自然不会落我们头上,不必多想。”   高继宣:“……”   老杨如果说这话时,先把靴底从那沾满唾沫的朱家老四的脑袋上移开的话,也许还能更有说服力一些。   而把队伍中的细作成功揪出、没了后顾之忧,又成功躲开这一圈套的陆辞,则当机立断地决定无需再在这密林中逗留,而要打道回府了。   十日已足,朱弟所领的那批工匠,应已成功抵达了后桥川,开始了城池的建设。   两地相隔有七八日的距离,他这边牵制足了这群西夏兵,再全力朝秦州城的方向驰骋,多半还能拖上一两日——这么算来,哪怕他们反应过来中了声东击西之计,再想奔驰去后桥川所在,也已为时过晚了。   即使日以继夜地全速前进,也许能勉强赶到,但等到了地方,也全是强弩之末,一击即溃。   陆辞相信,要真面对那样的一支疲惫不堪的西夏骑兵,朱弟怕是会不忧反喜,来个一锅端才是。   “节度,接下来当往什么方向走?”   杨文广对陆辞已是心悦诚服,沉声请示。   “全速行军,”陆辞爽快道:“按原路回返。”   要出好水川密林,对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来看,自然是走六盘山的川口最近。   可想而知的是,守株待兔的西夏兵,也一定会这么想。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陆辞的目的,完全只是要牵制他们,而根本没有所谓的目的地,因此是否超近路出去,对陆辞而言毫不重要。   就算西夏兵久等不来信号,幡然醒悟,要绕林子外回到他们来时的入口,速度也远远不及从林中走旧路回返的宋军。   杨文广不假思索地一点头,即刻吩咐下去了。   在陆辞这一行人默默朝着来时的路折回,走了快两个时辰,天已擦黑时,猛然间就听到了后头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鸽哨,以及无数翅膀扑腾的声音。   “那是什么动静?”忙着闷头赶路的万胜营兵士们一惊,下意识地回头,眯着眼分辨半天:“……鸽子?哪儿来那么多鸽子?”   只知一半而不知全部的高继宣,也给愣住了,匆忙追问杨文广:“你们怎么没将那盒子扔好?”   对于银盒里藏着的东西会是鸽子这点,他倒是丝毫不觉意外:当他把盒子捧在手里时,就感到份量颇轻不说,还隐约听得见翅膀扑棱的动静。   既是活物,又带翅膀,自然就是鸟类了。   只消想通这点,西夏军的险恶用心,也就变得一目了然。   这哪儿是什么商队遗落的大便宜,分明是一个个西夏军发起攻势的活信号呢!   杨文广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解释,就看到高继宣身后那道笑眯眯的身影了,赶紧垂首道:“节度。”   “舜举,你是错怪仲容了。”陆辞笑道:“是我吩咐他这么做的。”   西夏那边好不容易捉来这么多只生龙活虎的咕咕咕,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浪费了这番心血,而不顺便利用一下呢?   只要一些小小机关,外加一个泥池,就能轻易实现西夏军延迟开箱的快乐。   高继宣眼底先闪过一抹茫然,旋即便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这一列宋军还没搞明白忽然纷飞的白鸽群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从林外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黯淡的林中紧接着冒起火光一片,气势汹汹地直扑……离他们老远的白鸽扑腾处去了。   陆辞眨了眨眼。   哎哟喂呀,真是吓死宝宝了。   “愣着做甚!”杨文广恨铁不成钢地喝道:“还不快走?”   众人即刻回神,这下无需叮嘱,都各个脚下飞快了。   等士气如虹的西夏军扑了个空,又摸黑在附近林子里一阵翻找,最后一无所获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中了计。   然而这时,宋军早已沿着来时的路平安回返,出了好水川密林,也不知消失去了何处。   他们一路穷追,想循着马蹄的痕迹找,却又因近来陆辞那行人老爱兜兜转转,导致一片凌乱不堪,根本无法辨明去向。   这么一耽误,就彻底不见人影了。   ——前几天故意忽快忽慢,遛他们玩的陆辞,显然一直在保存体力,而没有拿出真正的行军速度来。   一想到季前明将军的精心布置就这么成了一场笑话,负责执行的这些将官都不禁沉默了下来。   就这么回去复命?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一阵,谁都没说出这话来。   白费这么多天辛苦,被人耍了个彻底……谁敢去季将军跟前说实话啊。   倒不如再在外逗留几日,假意找人,顺道做出卖力的模样,也好回去交差了。   反正瞧着诡计多端的陆姓小儿,虽耍了不少心眼,但也不过是浪费了双方时间,把他们恶心个够呛外,并没有实质上的杀伤力。   如此想着,这些西夏将官便达成默契,分兵数股,象征性地循着各路马蹄的方向找寻了起来。   在灵州城不安地等着消息的季前明,可不知晓底下人为了应对他所耍的把戏,更不知他们胆大包天,刻意在外晃荡,就为浪费时间。   等他收到后桥川有宋军神出鬼没,竟堂而皇之地修筑起了城池时,他震惊之下想派兵前去干扰,却只能面临无兵可分的窘境了。   他手底下那区区一万人里,稍微能顶用些的五千,已派去截堵陆辞了,这会儿还没回来,他哪儿敢再把底下人也派光,让灵州变成一座彻头彻尾的空城!   汉狗满腹阴谋诡计,前脚就敢打后桥川的主意,后脚谁敢说不敢对灵州下手呢?   季前明在万般震怒、怀疑、困惑之后,经过一番痛苦斟酌,最后还是决定,只割肉般派出两千人快马加鞭、前去阻拦,灵州城仍留三千。   他并非不清楚,仅派两千疲兵去,多半是杯水车薪,然而灵州……绝对不能丢啊!   在后桥川上多了一宋军据点,定会让国主大发雷霆,他吃不了兜着走;可要是都城灵州有了丝毫闪失,他定会被暴跳如雷的国主当场大卸八块。   孰重孰轻,一看便知。   结果也正如季前明所料的那般,他仓促下派去的那两千西夏兵,在疲劳不堪地抵达后桥川时,所面对的是一座坚实得不似匆忙赶建的高大城墙,和……无情的阵阵箭雨。   冲在最前的前锋们率先阵亡,余下的见势不妙,当场逃跑了。   见他们如此狼狈,城墙上宋兵一片欢呼,又有人忍不住请示面色轻松的朱说:“朱录事,可要去追?”   “穷寇莫追。”朱说毫不犹豫道:“留下这些就够了。”   就像陆兄所说的……这才叫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啊。 第二百八十五章   西夏那边大发雷霆,忙着相互推诿时,秦州这边则是对比鲜明的欢欣鼓舞。   尤其是秦州城内的幕职官们,对陆节度和朱录事一前一后领兵出城的事尚且一无所知,见二人陆续回来,神态一切如常,更是毫无怀疑。   直到……他们猛然接到了‘宋军成功于后桥川建下城池’的大喜讯。   对不晓军事、亦不知后桥川这一位置有多扼要的普通百姓,并非对此感到漠不关心,而是想方设法地问得一些皮毛后,也大感扬眉吐气,跟着高兴地议论了起来。   一些机灵的小商贩,更是及时地打出了‘为庆大顺城成,商品统统折价出售’的招牌,引来客人如潮。   陆辞:“……”   古今往来,最会看风向的果然还是奸商。   他习惯性地深藏功和名,在上报给宋廷时,极自然地把自己在其中的牵制作用来了个一笔带过,重点都放在朱弟达成‘十日成城’这一功绩的不可思议上了。   等派人将信送出后,他先慢条斯理地舒展了一下身躯,再步履轻快地去了隔壁屋,光明正大地凑到了还在奋笔疾书的朱弟身后观看。   没看几眼,就已经把他给看乐了,索性抽了对他的到来毫无察觉的朱弟的笔:“得亏我来看了一眼,不然在朱弟的生花妙笔下,这座我未曾搬过一砖一瓦的大顺城,就得全被归作我的功劳了。”   朱说下意识就想要夺回笔,旋即就被忽然响起的陆辞的声音给吓了一跳,待他缓过神来,便是满脸的哭笑不得:“小弟字字属实,分明是陆兄过谦了。”   要不是陆兄将西夏兵耍得找不着北,争取出充裕时间,那哪怕他有三头六臂,都决计是无法完成的。   陆辞并不搭他话,还顺手把写了大半的这篇稿子给没收了,半是玩笑半认真道:“要是朱弟递这么一份奏疏上去,台官们怕是得乐得睡不着觉,以此参我个够本了。”   单是‘擅离职守’这一词,就够让那些见着把柄就如豺狼见了兔子一样的台官们,灌他喝上一壶的。   说不定光建成大顺城的功,还抵不了这过。   若把朱说推出去,重点放在大顺城修建成后、所象征的军事价值上,而不是放在他个人的‘有勇有谋’,‘轻身犯险’上,情况则会截然不同了。   最喜欢听这类激励人心、又一波三折,情节惊险,结果还十分圆满的段子的小皇帝,定会龙颜大悦,绝不吝惜赏赐。   要是实事求是,把功劳进行均分的话,他身上的则活生生是一个送人攻击的把柄。即使官家执意赏了,对资历尚浅、就已高居节度使的他而言,也只可能是锦上添花。   ——小皇帝的政权再稳固,朝臣们也绝计不会答应陛下把自己这么个‘毛头小子’太早太早地提入中书省的。   唯有放在朱说身上,才能达到最大的收益:朱说官阶与职事皆低,即便来个‘不讲道理’的多层连跳,也不可能一下够着升朝官的门槛。   于朝中大臣而言,哪怕他们猜得出其中怕有些猫腻,比起看着陆辞这个招天妒的混球再进一步,更得圣心……还是对其‘党羽’的攀升来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舒服一些。   朱说虽在京中身居馆阁,并无参朝的权力,却也不可能对这些暗涌陌生。   闻言,他不禁哑然,片刻后还要辩解,陆辞已堵住他的话头:“我知朱弟心怀天下,不计个人得失,但我令你担这要命的风险,却不让你得该得的功劳的话……那岂不是寒了我手底下其他人的心么?”   别说朱弟是史上千古名相范仲淹,在他这有天然高的好感,哪怕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名幕职官,在助他完成这一简直不可思议的赶建城池后,他也绝不可能亏待对方的。   见朱说犹豫,陆辞又笑着拿那卷起的纸张,在他脑门上敲了一敲:“便当是为了在台官前护我一护,就请朱弟发发善心,替我担了这‘虚名’罢。”   说服朱说后,陆辞施施然地回了房。   当他的目光落到悬挂在屏风旁边的那张舆图、吐蕃所在的位置时,不由自主地停滞了片刻。   近来太忙,都未来得及想小海棠呢。   陆辞眼底掠过一抹笑意,唇角更是不自知地轻轻上扬。   不知吐蕃那处的计划,究竟进行得如何了?   他打开暗屉,把自己离开时这边陆续收到的情报重新又翻了一遍,确定吐蕃在四日前那道最新的消息传来时,表面上仍是风平浪静,不见有任何骚动。   俗话说关心则乱,果真不假,得耐心一点啊。   陆辞在心里劝了自己一句,便从容地合上了暗屉,暂时搁下对小狸奴的牵挂不管,继续处理这些天耽误的公务去了。   不知自己正被公祖惦念着的狄青,此时……正拼命逃亡着。   他从小就是无师自通、打猎的一把好手,又在沙场上磨砺这么些年,如今所拥有的耐心之强,非常人所能比得。   尤其因为他万般清楚,不论成败都必定只有一次机会,更是不得不慎之又慎。   哪怕他数次进入水牢,亲眼看着唃厮啰性命垂危、奄奄一息时,因深知还不是营救的好时机,只若无其事地放下发馊的饭菜后,就平静地出去了。   当所有手下都心急如焚、就连郭夫人都忍不住偷偷派人来询问了几次何时行动的时候,唯二还能保持淡定的,则只有这环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两个人物——狄青和张亢了。   张亢自从进城之后,就与狄青彻底分开,他在明,狄青在暗,相互间再无一点联系。   狄青只能通过其他细作的消息传递,来推出张亢的大概动向:先是给温逋奇送上了无比丰厚的大礼,令得原本不甚重财物的这位吐蕃宰相都忍不住心情大快;加上张亢原本就有着只要有意、便能彻底成为极擅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在不谈政务,只昏天暗地地吹嘘时,很快就得到了温逋奇的不小信任和好感。   就在这天,趁着二人相谈甚欢,张亢忽感慨道:“我于京中任职时,虽也曾有幸前去御苑,远观官家射猎,但那种林间圈物得来的猎物,不过是为娱人的死气沉沉罢了,又如何比得上在这辽阔草原间畅快御马,悠然自在,再弯弓射箭,猎得大雕的豪情呢?”   被狠狠捧了一把的温逋奇听了哈哈大笑,在他肩头一搭,爽快道:“这有何难?你既会骑马,今日又气候正佳,我索性这会儿便带你去外头跑上一趟,回头你也好有话同友人说!”   “如此甚好!”张亢大喜:“不瞒论逋说,我着实手痒得紧,便不同论逋客气,只在此谢过论逋盛情了!”   因这次出猎纯粹是临时起意,温逋奇并未带上太多人,只清点出自己的亲信,连妻妾都懒得过问,便意气风发地领着一群健壮儿郎,带这宋人去见世面去了。   不过少顷,狄青便收到了温逋奇外出打猎的消息。   ——机会来了。   狄青再不犹豫,一反之前按兵不动的隐忍做派,一口气将所有细作皆派了出来,令他们不计一切代价,都要寻出由头混入殿中。   忽然混入这么多人,哪怕都是为卫兵所知的熟面孔,也不可能不引起怀疑。   但狄青知晓,张亢已经制造出了最好的动手机会,他绝对不能错过,因此作出这一决定时,并无片刻迟疑,他自己更是一马当先,最快步入了关押唃厮啰的水牢中。   水牢中与外界彻底隔绝,四季皆是常人无法忍受的阴冷森寒。   狄青疾步行在其中,直奔唃厮啰被关押的最深处,面色如常,心中却升起了深深的警惕来。   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身为赞普,却不过是活傀儡的唃厮啰,凭着有一顿没一顿的嗖臭饭菜,若非有着超凡的意志力,是绝对无法撑下这近半年功夫来的。   当狄青赶至唃厮啰被关押处时,听到不同往常的脚步声,已早早抬起头来目视前方的唃厮啰,头一次沙着嗓子开了口,以轻而嘶哑得不堪入耳的嗓音含混道:“……你不是吐蕃人。”   狄青眸光微微一动。   唃厮啰这看似问话,口吻却是十足笃定,并且这一句话——直接便是用汉话问的。   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在温逋奇严密看管的眼皮底下,学了这么一口颇为纯正的汉话来的。   在这节骨眼上,狄青也不关心那些旁枝末节,只干脆利落地一点头,表明了身份:“副使狄青。陆节度派我与诸将前来,营救赞普。”   唃厮啰沉默片刻,当场就将记忆中那让李立遵败亡的秦州长吏对上了号,平平静静地一点头,彬彬有礼道:“辛苦诸位前来,我如今狼狈,无力行走,唯有劳烦你们了。”   若非他一副瘦骨嶙峋,几不成人形的模样,听这不急不缓的客气口吻,倒像是寻常地请人搭一把手了。   他如此配合,狄青也省了麻烦。   “这次营救,并未掩盖行踪,温逋奇应将很快得到消息,回返欲害赞普。”   他一边命人将锁住唃厮啰四肢的锁链砍断,一边有条不紊地述说道:“……事态紧急,只能得罪了。”   话音刚落,他们这行人中最为强壮的那一位,便利落地背起了湿漉漉的唃厮啰。   “生死关头,何谈冒犯?”唃厮啰轻轻点头,分明气若游丝,却透着骨子里溢出的冷静,断断续续道:“你们从原路返回,或许会是死路一条。若你们肯信我……不若,随我走密道,外头,或许还有我的部下等着,应当可省下你们一些安排。” 第二百八十六章   在这守备森严的水牢之中,还能有唯唃厮啰知晓的密道?   单看这唃厮啰奄奄一息的狼狈模样,狄青所领的这一行人沉默相顾,皆是不信。   即使狄副使之前备下的那条退路,只得五分安全,但也比这被关傻了似的赞普随口说的密道要靠谱啊。   令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一路上都极为审慎的副使狄青,竟是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了:“好。劳烦赞普带路了。”   唃厮啰微讶地顿了顿,先将方向指明,遂在一行人前去的路上,忍不住询问道:“狄副使就不怕我是信口开河,误了你们性命?”   狄青行在最前,闻言只言简意赅地答道:“不会。”   看唃厮啰饱受折磨、遍体鳞伤也要挣命的模样,他便不会怀疑唃厮啰对身家性命的看重。   唃厮啰听了他这再简短不过的答复后,也不知是陷入了沉吟,还是身上痛楚甚剧,一直到抵达那处他所指明的石壁前,都未再开口追问。   但众人四顾,心下皆是焦虑——身处的是狭窄的通道,上头还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多半是他们行迹已然败露,卫兵们正四处搜人了,而唃厮啰口中的密道所在,却只是一面空荡荡的粗糙石壁!   待这宫中卫兵开始从上往下搜时,他们岂不得被人来个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么?   唃厮啰沙着嗓子道:“烦请,放我下来。”   听到他这堪称彬彬有礼的请求的宋兵一愣,下意识地先看了狄青一眼,得了狄青首肯后,才忙不迭地弯腰,将人放下。   唃厮啰勉力站起,走到石壁前,伸手轻轻摸索片刻,便找到了那处微不可查的凹陷处。   旋即,他以右手掩唇,狄青眼利地看到他从口中吐了什么到手心里,还未看清是什么,那物件就被按到那凹槽上了。   也因此,他借着这窄道透出的微光,看清了那物的真面目——是一枚仅黄豆大小的雪白勾玉。   狄青眼睛一眯,心下一凛。   不管是能在温逋奇长年累月的严密监视下,未雨绸缪地修出这么一条密道来,还是将那开启密道的秘匙直接藏入自己口中,被关押在水牢里的这么长时日中,都不曾被人察觉……   他日若有反叛之心,定将成为温逋奇远不能比拟的心腹大患!   “可以推开了。”   唃厮啰拿出仅存的气力完成这事后,再无法站立,而是虚弱地靠在了忙不迭来重新背起他的那名宋兵处。   他说得轻松,宋兵们起初是半信半疑,但当真用力去拉后,那面平平无奇的石壁,当真就悄无声息地左右分开了:“狄副使,现在——”   狄青淡然下令:“你们先进,我断后。”   唃厮啰纵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也是个体格高大的成年男子,负他行进的那人,定走不得多快。   狄青虽为副使,但自来到吐蕃境内,同张亢分开后,这些宋兵便一直听他号令,对他颇为信服。   得了这一命令后,自无丝毫犹豫,依言照办了。   狄青手持长剑,平静地看着所有人都进到密道中后,确定脚步声还有段距离,遂将那枚勾玉拿下,纳入袖中。   旋即利落地将剑还鞘,腾出的双臂猛一用力,脸不红气不喘,却就这么将刚才需要足足四名宋兵一同使力的笨重石门给重新合上了。   因为仅是耽误了这关门的片刻功夫,他仗着身高腿长,不一会儿就赶上了先行的其他人。   虽是在密道中行走,但不知是因石壁太薄,还是设计上的巧思,对外头的动静,他们倒能听得一清二楚的。   显然他们进入密道还没过多久,水牢中少了被秘密囚禁的赞普的消息,就一下在卫兵中传开了,把所有人都惊得魂飞魄散,暴怒地四处寻人。   别看赞普在温逋奇的长期压制下,不过是个让论逋们下人都心照不宣的、日渐变得可有可无的傀儡。   可在那些不知情的吐蕃百姓心中的份量,却还是一万个论逋都比不上的。   当这个在论逋手里变得犹如鸡肋的赞普自行逃脱,现身百姓面前;或是被有心人劫走,以来利用胁迫……不仅论逋性命难保,他们也肯定要大难临头了!   正因知道此事的严重性,整座宫殿的卫兵都如炸了锅的蚂蚁一般,发疯地找了起来。   “这密道固然隐蔽,一时难以被人发现,但难保出口处有人把守,”狄青稳声道:“不知赞普留在出口处的那些部下,有几分可信?”   唃厮啰此时已缓过些许来,在那宋兵背上,加紧用了一些食水后,笃定道:“十分。”   狄青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微一点头,就不再去问了。   一行人知晓耽误的时间越久,反应过来的吐蕃兵们的搜查就越会严密,因此全程都以最快的速度行进着,在这之后交流都不曾有过半句。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面再无去路,再是唃厮啰面对堵住前头的石壁伸手,轻轻敲了十几下,门外忽然就传来动静了。   跟一颗心七上八下,焦急等待的宋兵不同,狄青则默不作声地竖着耳朵,凝神细听唃厮啰敲击石壁时的独特节奏。   那定然是他事前与部下约好的暗号罢。   狄青心下了然。   果然,待身前石壁被人从外头开启,伴随着强烈日光照入的,便是一群欣喜若狂的吐蕃兵 。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在狼狈的一行人中,因瘦弱不堪、几无人形而尤其醒目的赞普,面上的惊喜,倏然被怒不可遏所取缔了。   ——“赞普!”   狄青的吐蕃话学得只是普通,对这群情绪激动的吐蕃兵手忙脚乱地将唃厮啰接下,口中源源不绝说出的语句,都只能听个一知半解。   但他也毫不在意,甚至根本称不上着急,只一脸淡漠地持剑立于一边,凭周身凌厉气势,便让人不敢直视。   在狄青看来,把唃厮啰送到接应的赞普亲信手里,他此行的任务,就已经是彻底完成了。   毕竟若是布局漫长、善于隐忍的唃厮啰,在获得自由、跟亲信成功联系上、温逋奇还未来得及从猎场得讯回返的绝佳时机,都不能及时把握住的话,那他也算白忌惮这人了。   而且……   狄青心中猛然涌现一阵难抑的雀跃。   他这一次,可的的确确是小心到了极点,一丁点油皮都没能擦破呢。   差点没控制住自己心思、幻想公祖口中的‘好听话’究竟是什么的狄青,在耐心地等了片刻后,才主动开口道:“赞普还有要事需做,我等便先行告退了。”   唃厮啰微一挑眉,货真价实地感到了诧异,委婉地提醒道:“你们……不过阵子再走?”   若是拼着身家性命前来营救他们的狄副使这行人,还能说是奉命而来,那不惜将所有精心安插在吐蕃里的细作都全部拔出,就为卖他这么一个天大人情,这会儿却似无欲无求只做好事般不谈条件的那位陆节度,又是在葫芦里买什么药?   唃厮啰绝不认为,与他素未谋面的陆节度,会是这么一位不求回报便伸出援手、自身还下血本的蠢人。   但这份救命之恩摆着,哪怕明知对方准有不小图谋,他也做好了投桃报李的准备。   却不想该留下来同他谈条件的这群人,却不知是真是假地要先走了。   狄青早得了公祖的亲口交代,此时一边领着人撤退,一边不假思索地答道:“陆节度曾言,同赞普这等世间难得的聪明人打交道,不当浅显刻意。”   为洗涮干净温逋奇掌政多年留下的印痕,拔除爪牙,把一个个位置上重新安插上合适人选……唃厮啰再是天纵奇才,也有很久忙去了。   而要树立威信,还有什么比率军亲征,要更来得有力而快捷的呢?   与其留下来等这场漫长的扯皮,还落下个挟恩图报的‘不雅’名声,倒不如干脆利落地撤离,让对方自去斟酌。   “赞普,他们是……”   唃厮啰玩味地望着来去如风、却救他于水火的狄青一行人的背影悠然出神,半晌才在亲信疑惑不安的唤声中回神,笑道:“是救了我性命的聪明人,大宋那边的狄青狄副使。”   ——是被那位在秦州城中运筹帷幄的妙人,所派来的聪明人。   唃厮啰面上笑意更盛。   若有机会,他还真想亲眼见一见那位先是让李立遵灰飞烟灭,叫他得了一些运作人脉、栽培势力的喘息时间;后又一声不吭地定下营救他的计划,还下偌大血本,令此成行,前后共帮了他两回的那位陆辞陆节度,究竟是位怎样的妙人了。   狄青很快摸清楚方位,领着一个没少的部下换好事前备下的服饰,不慌不忙地出了一片混乱的宫殿。   而在他们顺着一无所知的人流出城时,迎面就是脸色难看、火急火燎地驱马赶回的温逋奇一行人了。   见素来傲慢的论逋急成这样,百姓们一边为被撞坏的摊子抱怨着,一边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乱子,才让人如此慌乱。   作为始作俑者的狄青一行人,当然不会再在这里多作逗留,而是趁着城门守兵们还一头雾水,没收到新命令时,凭着商队的路验出了城。   城郊两里地外,完好无损的张亢就在那得意洋洋地等着了。   他将温逋奇带出城后,刚到那猎场没多久,就靠装出来的拙劣马术偏住了一群傲慢的吐蕃精兵。   又趁着一群人秉着在他这宋人前好好炫耀一通武力的心思,他看着温逋奇那行人一入密林,就顺利来了个金蝉脱壳。 第二百八十七章   带着任务达成的喜讯,张亢与狄青虽各怀心思,却都是归心似箭,加上不必再掩饰行踪,光明正大地领着人马日夜兼程,仅用了十日,便抵达了秦州城门之下。   就在策马直奔衙署的途中,狄青的眼角余光瞥到什么,迅速勒马,直把张亢给惊了一跳。   “怎么,”张亢匆匆忙忙地也停下去势,奇怪问道:“你这是瞅着什么了?”   狄青缓缓地将目光从香水堂的招牌上挪开,一本正经道:“……忽想起家中有事,张如京使先去罢。”   多大的事啊,比得上跟上级汇报此行事宜要紧?   张亢一脸无言。   若是将那上官换作旁人,他肯定都要多劝几句,以免这位狄小郎君年少轻狂,不知礼数,得罪了达官显贵。   但既然是将其认作义弟的陆节度,二人之间亲睦得很,便不必由他操这无谓的心了。   “那好吧,你切记速去速回。”张亢勉强应道:“毕竟营救唃厮啰,是由你居主力,其中细节,我可不便替你代传。”   狄青难得地微微牵起唇角:“多谢张如京使。”   目送对他的说辞毫无怀疑的张亢一行人离去后,狄青警惕地左右一望,便一个闪身,直接进到了建有马厩的那间香水堂去。   要与许久不见的公祖重逢,怎能是这么一番灰头土脸的模样呢?   狄青怀着那么点不好说出口的隐秘期待,取水将自己浑身上下的尘土给利索地冲刷了一次,又抹了点皂团,搓掉还黏附的灰屑。   等冲得七七八八后,他惦记着要早些去衙署的事,当然没打算往那干干净净的池子里钻,只把湿漉漉的长发草草吸了吸水,挽作简单一束。   由那满面尘土、到显露出眉清目朗的俊俏面貌,落在旁人眼中,俨然判若两人。   狄青全然没注意到香水堂掌柜的惊讶目光,步履轻快,很快就似一阵风般地刮走了。   当他赶到衙署时,张亢正与陆辞说得兴起,手舞足蹈,直到听到脚步声,才意犹未尽地做了暂停,决定优先给这行中起了最关键作用的年轻郎君一个表现机会:“狄副使可算——”   在看清狄青一身清爽的模样时,他刚起的话头,便跟着戛然而止了。   狄青不好意思地微微低了头。   倒不是因为张亢那充满谴责和莫名的目光,而纯粹是……被好些时日不见,周身风采更胜以往的公祖投来的带笑眼神,惹得有些害羞。   半晌,没能侦测到那点弥漫在空气中的微妙气息的张亢,才消化过来一个事实。   刚才那号称‘家中有事’而与他们中途分开,这会儿却不仅臭美地沐浴过,还特意换了身新衣裳,显得事实英姿飒爽的狄副将……   根本不是什么沉默寡言的老实人,而是个不折不扣的心机鬼。   张亢眼皮抽抽,重新坐回椅子上,平静无波道:“具体如何,还是让狄副使亲口同节度讲罢。”   陆辞忍俊不禁:“好。狄副使此行斩获不小,亦是辛苦了。”   狄青壮起胆子,同手同脚地走到离陆辞最近的那张椅子上,神态自若地坐下,唯有轻微的结巴暴露了他的真实状态:“不、不辛苦。”   陆辞挑了挑眉:“真不辛苦?”   狄青摇了摇头。   他难得能为公祖办成桩事,又在走前得了那……奇迹般的许诺,这样的‘辛苦’,他只恨不得再来一百份才是。   “喔。”陆辞好笑道:“那敢情好,看来是不用替你请赏了。”   狄青仿佛没听出陆辞的玩笑口气,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一切皆是公祖……与张如京使运筹帷幄,青不敢成——!!!”   那个‘功’字还未出口,狄青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在座位上猛然往上一小窜。   张亢看着二人,起初是一脸茫然,狄青这一突如其来的反应,则让他回过神来了。   即使狄青是个不可貌相的心机鬼,到底有这么一路的共事之谊,张亢还是极欣赏他的。   见狄青突然做这举动,他不禁往下一看,却被桌布上垂下的流苏挡了大半视线:“狄副使是怎么了?”   狄青深吸口气,硬生生地凭着意志力,压下发烫发红的耳根:“无事,方才应只是左腿……抽了下筋。”   他哪里能说,刚刚公祖仗着有桌布的遮挡,忽然伸手,在他左腿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狄青抿了抿唇,狠狠地蜷住了微颤的舌尖,才把那点惊心动魄给咽了下去。   要说之前只是九分猜测,一分忐忑的话,经过公祖那小动作,此时的他……已敢有九成九的肯定了。   狄青没有想到的是,因觑见他这有趣反应,心思颇‘坏’的公祖,便不准备就此偃旗息鼓。   接下来的三人,便无一个在正经状态了。   张亢虽全然不知那风平浪静的桌面下,由陆节度单方面不住发起的‘小欺凌’,和被欺负得不知所措的狄‘心机’,但一路上却是披星戴月地赶着路,毫不含糊。可以说是只凭那股毅力支撑至今。既已同陆辞汇报完毕,他仅存的精力,当然也就渐渐随着亢奋渐渐散去,随着困意袭来,他眼皮低垂,是无力听清二人话语了。   陆辞一直将眼角余光安在张亢身上,见其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便朝狄青投去一眼。   后者虽红着耳根,却立即会意,默契地随陆辞起身,把这安静的内厅留给了酣然入梦的张亢,往更朝里的小内厅去了。   身后大门一合上,陆辞面上笑意更盛,语调之间,也变得随意多了:“小狸奴素来不拘小节,这回怎懂得好洁净了?”   他离狄青实在近得要命,只消再走半步,就能亲密地挨上了。   狄青浑身紧绷,既不敢直视笑盈盈的公祖,也不愿退后半步,许久方鼓起勇气道:“……其中缘由,公祖应知之甚详。”   要见心上人,又或许处在天光破晓的关键时刻,怎么可能一身狼狈呢?   陆辞稀奇地眨了眨眼,越发放肆地打量起脸红红的狄青来了。   哟。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不疾不徐道:“青弟自称唇舌笨拙,但据我看,这嘴皮上的功夫,可是一日千里啊。”   狄青:“……”   要换作平时,狄青的‘退路’,就已经被捏着他一整颗心的陆辞轻易堵死,只能落荒而逃了。   但此时此刻,他却奇异地感觉有所依仗,于是不躲不逃,也不让话题被这么牵着走,垂眸凝视陆辞,试探道:“离开前公祖那‘约法三章’,不知可还有效?”   陆辞微微笑道:“那就得看你表现了。”   狄青无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下唇,略收拾一下措辞和心绪,才慢慢道:“其一,我这回出去,万事皆极小心,能避则避,莫说筋骨,就连油皮,也不曾蹭破半块。”   “以你平日那身先士卒、率先冲锋、好似一身刀枪不入的钢筋铁骨的做派,实在是不容易了。”陆辞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若你所言不假,这第一条,应是达标了。”   狄青的心便又定了一半,接着说:“其二……公祖还未讲。”   说到这,他紧张地看了眼公祖。   陆辞眉眼弯弯,轻轻点头:“不错。”   没听出公祖有要临时补充要求的意思,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的狄青,心登时抑制不住地一下窜到了天上,呼吸也不自觉地屏住了。   “其三……”狄青的声音里充斥着小心翼翼,好似怕正身处一个美好得不似真实的梦境中,说话声但凡大上那么一点,都得把那画面给戳破了:“公祖那些‘更好听’的话,可愿说予我听?”   这话落音的瞬间,陆辞仿佛听到耳边传来轻轻的一声“嚓。”   ——那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被这只怀着满腔无处宣泄的爱意的胆怯狸奴,鼓起毕生勇气地伸出藏好利爪的小肉垫,给轻轻戳破了。   陆辞唇角带笑,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语调,柔和得似一阵春风,却未直接回答狄青的话:“青弟认为呢?”   狄青眸光熠熠:“……我猜,是愿意的。”   “那你可想错了,”陆辞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对于公祖而言,青弟不过是青弟,如何能越过伦常,听那些‘好听的话’呢?”   狄青浑身僵住。   就在他如坠冰窟,陷入绝望的前一瞬,叫他心受针锥的这位谪仙似的郎君,却忽然迈前半步,将他给亲昵地拥住了。   “亏你长这么大个子,却是个呆头呆脑的。”   陆辞含笑的嗓音在他耳畔轻轻响起,随着一股轻巧却不容拒绝的力量自他脖颈处一拽,他被‘拽’得往前猛然一坠,还来不及回神,那股让他心笙动荡的沁人草木香,便倏然靠近,一下萦绕在了鼻端。   让他仰望、憧憬、渴盼、爱慕了那么多年的雪莲花瓣……真真正正地优雅垂怜,在他唇上轻轻一沾。   ——一沾即分。   尽管只是蜻蜓点水、不带狎昵的轻轻一吻,但在自忖老梨树的陆辞心里,已是‘何必做人’和‘真是禽兽’这两股念头的激烈交战下,暂时能做到的极限了。   再看狄青这副满脸空白的模样……   陆辞宽容地摇了摇头。   这点表白,应也刺激大发了?   “青弟与公祖不可做的坏事,”陆辞忍笑道:“摅羽与汉臣却可以。汉臣认为呢?”   对于这句明知故问,狄青的答复虽迟了数拍,却明确得不能再明确了——   凭一双能将沉重石门轻易合拢的有力臂膀,他沉默地将上一刻还游刃有余的俊美郎君给一下圈入臂弯,一阵天旋地转,二人的方位,便一下完成了对换。   陆辞诧异地睁大了眼。   二人间悬殊的武力值,令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被那眼底流露出赤衤果衤果的欲望的‘小梨花’,给一下圈在了大门与结实胳膊之间的狭小空间内,笨拙而炽热的唇也携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放肆地辗轧了过来。 第二百八十八章   陆辞先是被两人位置的忽然互换给一震,后就被这么一具无限趋于成熟、很是健壮的男性躯体结结实实地盖了过来,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只能成为猛兽爪下的猎物,任其摆布了。   老房子着火的厉害,哪里比得上这新屋子的熊熊火势——尤其那点火之人错估形势,下手时不知分寸,这会儿报到自己头上来,简直要命了   陆辞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会有被亲手养大的小崽子按在墙上激动地啃个不停,挣也挣不开,以至于都快缺氧的一天。   而且因为见风长的狄青已高他有半个头的缘故,只要对方一俯身,就能轻易含住他下唇,也颇使他呈现一个不得不抬起下颌,被迫迎合的柔弱姿势。   他原本在稍微回过神来后,考虑到是自己先起的头,惹来的祸总不能一走了之,遂无可奈何地顺了对方的几分意。   哪里晓得就是因为这点纵容,顿时让举动中其实还藏了那么点试探意思的狄青尝到莫大甜头,原就气血方刚的郎君,更加激动难抑起来。   多年情愫一朝得释,狄青虽对情事一无所知,却有不愿满足于这浅尝即止的本能。   见心尖尖上的这位漂亮郎君并未抵抗,反而顺着他软化了紧绷的背脊,狄青呼吸不由为之一窒。   旋即,他想也不想地一下收紧臂弯,把对方死死箍入怀中,就如要嵌入自己这具健实身躯一般,无比紧密地贴合了起来。   唇齿间的纠葛,也由最初的紧张急促,慢慢变得温柔缱绻,渐有章法起来。   他甚至还无师自通地轻轻抵开那似花瓣般柔软的唇瓣,春风化雨般地问候一二,再才是慢慢降临的骤风暴雨。   陆辞阖目,秉着‘自作自受’的那份忏悔任他放肆了好一阵,见他还是没完没了,终归是忍不住了。   此时二人身躯紧贴,他两侧肩头又叫一条有力的长臂圈着,而被腾出来的那条胳膊,则起了专门的用途:最初是将掌心由他舒服枕着,手背用来挡住坚硬门板。   但随着吻的加深和姿势的贴近,狄青便不由自主地将陆辞朝着自己的方向揽,也更让陆辞无法逃脱了。   陆辞睁开眼,欲要用眼神将素来对他千依百顺的狄青‘斥退’。   这一看,就直直地撞入了一双充斥着无法掩饰的浓烈爱意、黝黑深邃的眼眸之中。   他……   陆辞只觉心尖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悄然一颤,不由自主地又垂了眸。   少顷,他心绪缓和些后,才艰难地将双手放至贴合着的胸前,想把这贪心的大狸奴推开。   用力一下。   ——没推动。   使出最大力气,又一下。   ——仍是纹丝未动。   陆辞不可思议地轻轻吸了口气:他虽知狄青惯来力大,但这差距未免也太——   不等他‘想完’,狄青的喉头忽上下滚动一下,口中含混地不知说了什么,下一刻,那条圈在双肩的胳膊便往下稍稍一挪,转为环住他腰身,再不知怎的巧妙一使劲儿,就将他整个人给往上提了一提!   虽不至于整个腾空,却也只堪堪以足尖抵地了。   而剩下的受力地方,全到了恰到好处地往后倾些许,由他整个‘依偎’上来的狄青的身躯上。   陆辞已经被打击得回不过神来:“……”   他供对方好吃好喝,就是为了让对方生出这身只靠一条手臂,就能把他给提起的怪力的吗?   也不知被人箍在怀里肆意亲吻了多久,直到隔厅熟睡的张亢忽提声说了句梦话,把这只胆大包天的大狸奴稍微惊醒后,他才一脸意犹未尽地慢慢放开了浑身酥软的‘小梨树’。   “公祖,”狄青恋恋不舍地凑到陆辞耳畔,突然回过神来,顺畅地改了口:“摅羽。”   他嗓音压得极低极沉,热息碰触着那精致敏感的耳廓,直让陆辞不自在地往边上偏了偏。   “摅羽……”   多年夙愿得偿,狄青简直心花怒放到了极点,这会儿还像在云里躺着一般,根本找不到以往的束手束脚了。   他以喟叹般的微哑口吻,继续唤了好几声,不顾陆辞故作森寒警告的目光,执起对方一手,轻轻落下一吻后,评价道:“好甜。”   甜得他怎么尝也尝不够,心却已被甜化了。   陆辞面无表情地瞟了他一眼。   ——就差被你连皮带骨地吞了,当然能让你感觉美得很。   陆辞重新评估了一下双方武力值上的实力差距,冷静地伸出手来,稍微整理了下自己被没轻没重的对方弄得颇为凌乱的衣裳和发冠,狠狠睨他一眼,往后退了一步,也评价道:“得寸进尺,狗胆包天。”   狄青却不假思索地纠正道:“青分明是公祖亲口封的‘小狸奴’,并非狗崽子。”   那分明是他先前看走眼了,这世间哪儿来这么凶残又大只,进攻性极强的狸奴?   陆辞当场被气乐了,似笑非笑道:“汉臣这急辩的本事,可是越发了得啊。”   “不敢当。”狄青赧然一笑,回答时却毫不含糊:“定是方才从摅羽处,侥幸所得来的半分才气吧。”   至于那半分所谓的才气,究竟是怎么‘得’来的……   显然不必多说,陆辞就已是最有体会的了。   他发愁地揉了揉眉心。   按理说,这不过年方二八的郎君情窦初开,应是笨拙羞涩,由他牵着走的才对。   怎狄青的表现,与他想象的浑然沾不上边不说,才初初说开,这面皮厚度便增厚了不少?   此时远在汴京的小皇帝,自是不知一直以来从未婚娶,过着与友同住、恬然自适的日子的小夫子,已经被那头亲手养大的狼崽子给叼走了。   下了早朝,他心情极好地一边轻轻哼着新出的柳曲,一边批阅着奏折,眼角余光,不时还朝边上那座小小的‘时钟’一瞥。   把手头这封批好,放到另一叠的最上头时,赵祯轻咳一声,忽然询道:“什么时辰了?”   内臣正要开口,那由陆辞亲手所制的机械时钟,在清脆地‘噔’一声后,紧接着就发出了一阵‘卡啦卡啦’的粗糙曲调。   “原来已是午时了啊。”   赵祯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便满足地继续埋首文书了。   内臣与其他内侍们对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中的笑意。   他们哪里不知,官家在意的不是什么时辰,也不是他们口中答案,而单纯是想炫耀炫耀这由陆节度亲手所制,又派人远道送来,作为庆贺新婚的小礼、令官家爱不释手了快有大半个月还未消停的新奇时钟?   也不知陆节度脑子怎么长的,总有这么些别出心裁的奇思妙想,还老正正中了官家的喜好。   当然,要纯粹只是个会逢迎上意的,朝中大有人在,就如过江之鲫。   偏偏陆节度年纪轻轻,却极有本事,三番四次都给官家递来佳讯,令龙颜大悦,岂不得赏赐不断,晋升不绝?   前几天,不就又有一出来自秦州的大喜讯么——仅凭数千兵马,就溜得李元昊留守灵州的将领找不着北,接着那被派出去还没多久的其友朱说,又领着一支天降神兵,愣是在处于敌军征途咽喉部位的后桥川,速建出了一座奇迹般的大顺城。   喜讯接二连三地传来,谁还能与秦州一较高下?   在内他们不晓得,在外的话,怕是只有将名远扬的定海神针曹玮了。   难怪身处西北边疆,也总能惹得官家牵挂。   赵祯其实也知自己表现得很是明显,多半让这些人精似的内侍们看出来了。   他倒也不甚在意,兀自专心批阅完剩下的奏折后,就出了殿室,要往议事堂去,好听听关于对朱说的赏赐,到底商量得如何了。   他不难品出小夫子在请功奏折中的一些春秋笔法,也清楚小夫子不得不这般做的来龙去脉。   ——不愿因晋升过快、赏赐过重而成为众所矢之,也不想他因赏而不成感到难堪。   赵祯在颇感窝心之余,也下定决心,只让小夫子再受这一次委屈了。   下回不论如何,都一定要重重嘉奖才是。   在路过御花园时,他意外地看到了正在凉亭读书的皇后。   思及问询进度之事也不算急,加上新婚燕尔,帝后最是情浓的时候,赵祯心念微动,前进的方向便略作了偏移,朝凉亭去了。   皇后也不知在看什么书,万分入神,完全没察觉到皇帝的接近,而被她打发到凉亭外的宫婢们虽想开口提醒,却被官家以手势制止了。   赵祯心里对那本书的名字,已有所猜测。   等真正走到近前,他只随意瞟了一两行,那主角的名字就彻底验证了他的想法,当即笑着明知故问道:“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书,令圣人看得这般入迷?”   正读得津津有味的郭皇后被耳边忽然响起的声音倏然一惊,条件反射地就要把书藏到曲着腿的裙下。   当她意识到那嗓音的主人是谁时,面上那惊慌的苍白,便被羞赧的红云所取代:“官家。”   她欲起身行礼,赵祯便笑着制止了她不说,还顺势坐了下来,光明正大地接过那差点被藏起的话本,面不改色地翻了几页。   ……嗯?   赵祯面上的轻松神色,渐渐凝重。   怎么都是他没读过的内容?   郭皇后不舍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极小声地心虚道:“……今日派人特意去街上买的,是刚出的新篇章,想着官家理政繁忙,不便打扰,我才准备在白日读完,夜里好让官家独享去。”   “圣人有心了。”   赵祯神态自然地将话本收入袖中,温和道:“这日头烈了些,在外念书未免害眼,还是由我先没收了去,夜里再归还圣人罢。”   郭皇后:“……”   目送带着她读到一半的话本施施然离去的官家,再看身边一圈被皇帝的温情感动得难以自已的婢女,被人光明正大地夺走‘所爱’的郭后,只剩欲哭无泪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赵祯偷揣着从皇后处抢来的话本,面上一派坦荡地在议事堂晃了一圈,不出意料地被告知关于朱说的封赏还未敲定,又皱着眉头,催促和敲打几句后,就悠悠然地回了小憩的宫室。   “都先退下吧。”   赵祯随意地躺在凉塌上,很是疲惫地以袖掩面、打了个呵欠。   呵欠还未打完,他的眼角余光便瞥到鱼贯而出的内侍们,小心翼翼地将门给掩上了。   好!   赵祯在内心欢呼出声,双目倏然迸现出激动光芒来,刚还懒洋洋躺着的身躯更是一个鲤鱼打挺,猛然坐起来了。   等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木桌边,那本被藏了一路的话本,也终于重见天日了。   要不是运气好,肯定就已错失了皇后偷藏的新刊,那恐怕就得等看书慢吞吞的郭圣人看完后,才能拿来一阅了!   赵祯一边暗自庆幸着自己的好运,一边满怀期待地翻开扉页,很是珍惜地慢慢看了起来。   ——这一入神,便是整整两个时辰。   众所周知的是,一向随缘写新话本册子的那位‘柳鸳鸳’,近来不知为何尤其‘敬业’,仅是三四个月的功夫,就勤快地出了整整七本,抵得上前些年所刊相加总额的一半了。   他们表达喜悦的最直观方式,便是每当新书上市,即蜂拥去各个书铺,把雕印出的首批话本抢购一空。   再过个一两日,大街小巷尽能听到讨论新话本剧情的声音了。   连那些识字不多的,也要么请识字的街坊邻居帮忙,要么就去茶馆乐意说柳鸳鸳话本的说书人解馋去,甚至还有愣不甘心,靠那些图画连蒙带猜也要自个儿读懂的。   毕竟剧情实在曲折精彩,自那昭姓姨夫多管闲事,把那看似温婉柔弱、清丽可人的朱曦送到刚同柳娘子陷入冷战的陆三元身边后,二女明争暗斗,各自争夫的手段便层出不穷,让人看得津津有味。   然而柳鸳鸳的文笔着实细腻了得,区区三言两语,便将登场时因‘情敌’身份而并不讨喜的朱曦写得是不逊于柳娘子的一往情深。   且因她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比起较为好吃醋、性泼辣的柳娘子,她凭着那份脱俗而动人的哀婉温柔,竟也很快在读者中拥有了不少拥趸。   在大小茶馆中,常能听到为朱曦与柳娘子,究竟哪位更与陆三元匹配的话题,招人争论不休。   然而柳朱二人的硝烟还未落定,最新一期,那位可恶的昭姓姨夫就又折腾出了新的幺蛾子——他将一张姓寡妇也送过去了,就生怕自家那才高八斗的陆三元,不肯近女色!   这集一出,登时激起群愤阵阵,追刊人中的柳朱两派一下拧成鼓绳,决定一同对付那横插一手的妖艳张寡妇了。   对那日益精彩的话本牵肠挂肚的百姓却不知晓,彻底触发了柳鸳鸳惊人灵感的那位‘英雄’不是别人,而是深居宫中,被迫深藏功与名的‘昭姓姨夫’。   赵祯已深深陷入柳鸳鸳编织的精彩故事中,时而捧腹憋笑,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愤怒拍桌,痛骂那硬来安排的昭姓姨夫……   等骂完之后,意识到那‘昭姓姨夫’的真实身份,赵祯又有些哭笑不得。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看完最后一行,意犹未尽地撇了撇嘴。   哎,又得等上无比漫长的好些天了。   他依依不舍地放下书后,先熟练地藏好,才自顾自地宽宏大度一回,姑且原谅了公报私仇的柳鸳鸳。   ——罢了,看在柳七近来这般‘务正业’,柳娘子又可怜地在近来两三期话本中都落入争夫下风的份上,先不与他计较罢。   小皇帝刚抠抠搜搜地藏好战利品,寻思着哪天得空,把前头所有册子都重温一次时,就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   是哪个宫人,胆敢这般没有礼数?   赵祯蹙了蹙眉,正欲出声询问,那扇紧闭的门就在内侍们的激动劝阻声中,被身上挂了快有三四个内侍、一路‘负重前行’来的寇准给打开了,中气十足地一声吼:“陛下!”   赵祯浑身一凛,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寇相?”   该不会是皇后糊涂,为拿回话本,还专门跑去寇相那处揭发他了吧?!   寇准接下来的激动话语,则充分澄清了倒霉郭后身上的嫌疑,更证明了小皇帝的‘做贼心虚’:“秦州传来关乎吐蕃的急报,还请官家速速览阅!”   不出半个时辰,关于执掌吐蕃实权长达十数年之久,自李立遵身死后更是一家独大,权倾朝野的温逋奇,竟是毫无预兆地一下成了怒火滔天的吐蕃民众的刀下亡魂,死相极其凄惨。   在虔诚的吐蕃百姓眼里,这位平时盘剥民脂民膏,骄奢淫逸的论逋,若当真是受赞普重用的重臣,忍忍也就罢了。   谁能想到,温逋奇竟是那般胆大包天,不仅囚禁、虐待赞普,竟还要害赞普的性命!   吐蕃百姓的怒火一下被掀到了最高处,也一下把原以为高枕无忧,却一朝跌落的温逋奇烧得焦透,撕得粉碎。   而等他一死,他的势力就如当初李立遵的那般,不说土崩瓦解,剩下那些真正对温逋奇忠心耿耿,要负隅顽抗的,也决计不是民心所向、得无数墙头草所倾的唃厮啰的对手了。   唃厮啰以雷霆手段,在滔天的欢呼声忠从容上位。   从把温逋奇的势力清扫一空,再安插上各自人马,仅花了短短五日。   也令吐蕃这一内部混乱不堪的庞然大物,终于在一场血淋淋的剧烈动荡后,改天换日,迎奉上了它真正的国主。   这一消息无疑一道惊天地震,不仅把除了心里稍微有数的皇帝和几个宰辅以外的臣子们惊得语无伦次,也让同样是新晋位不久李元昊嫉妒得双眼发红。   他为继承父王的位置,可是杀母弑妻屠亲,无一没有拉下,才有如今这看似稳固、实则岌岌可危的处境。   怎唃厮啰那一穷二白,当了十多年傀儡的窝囊小子,却能这般顺畅地当那暴发户不说,还夸张地成了民心所在了?   当然,比起吐蕃变更国主的这一石破天惊,更让李元昊警惕的,是唃厮啰自登极之后,对外的头一桩事,便是向大宋友好上表,欲求娶公主。   李元昊死活想不明白。   唃厮啰毕竟是被温逋奇关了那么些年,为确保自身安危,谨慎的温逋奇是绝不会给其机会,去会见宋臣的。   但唃厮啰让赞普之名落实得如此顺畅,若说是只凭他自己本事,李元昊又绝不相信。   想不通归想不通,李元昊却是认定了一事——狡猾的宋狗,绝对在其中动了一些手脚,通过浑水摸鱼,才得吐蕃这一混乱已久的庞然大物去主动表示情谊!   不然唃厮啰纵不愿掺和进西夏与大宋之争,也大可仗军势之强,地利之便,向交战双方漫天要价,趁火打劫。   要么联合一派分一杯羹,要么袖手旁观伺机而动。   偏偏这位吐蕃赞普哪样都不选,却选了最让大宋得利的一样:径直表明友善,让李元昊焦头烂额。   比起唃厮啰这下搅浑水,甚至连之前让他十分暴躁的后桥川失陷的消息,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他若再不联合契丹,形成二势相犄之势的话,那可不光是他得变成砧板上的鱼肉,一碰宋朝,就得防备吐蕃的背后夹击,连原本只隔岸观火、还待价而沽的北辽,也得陷入唇亡齿寒的窘境!   李元昊一咬牙,狠狠心,从用一天少一天的军资中取出近半,再择军中骏马百匹,权当聘礼,也求娶辽国公主去了。   为确保筹码足够,他毫不犹豫地在承诺中添上了正妻之位,再以小婿自称。   叫李元昊气得差点当场吐血的是,这批肩负重任的聘礼才刚走出党项边境,初初踏入辽土途中,就被一伙军备精良,手段残忍的兵匪给劫去了。   负责运送聘礼的精兵折损过半,剩下的受伤逃回复命,但那些他割肉出的马匹也好,早年从大宋处得来的金银绸缎、名贵茶叶也罢,全都……被人抢了干净。   侥幸逃出来的那几人,胆子小的就此隐姓埋名,生怕脑袋落地,唯有为他鞍前马后多年,不在乎自身生死的那两名亲卫,拼死赶到,也带回了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消息——那帮明显是士兵乔装打扮的劫匪,在相互下达指令时,说的分明就是契丹话!   李元昊听了这话,并未当场要了两人性命,而是脸色阴沉地思忖许久,就让大夫给他们疗伤去了。   底下人不过听从指示,在对面早有准备,有意打他这一伏击的情况下,证明自方动态已被彻底洞察,便怪不得旁人,而只能说是他大意了。   事到如今,不论他这里是怎么走漏的消息,那群夺取财物的兵士到底归属哪方,已然算不上重要。   若是契丹欲壑难填,贪得无厌,要迫他再送一批去,会暗中使出这下作手段,也不稀奇;若是吐蕃那隐忍多年,心性非同一般强韧阴冷的赞普从中作祟,更不奇怪;若是说神出鬼没,诡计多端的宋人早有埋伏,要夺回‘赏赐’,也并非无此可能。   “罢了。”不知过了多久,李元昊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重新冷静下来,对下冷冷道:“既然连这事都做不到,便派使者前去,陈明利害,让北辽自行来取吧。”   他意在富宋,难道大辽便无欲无求?   若真这般鼠目寸光,那样的盟友,不要也罢。 第二百九十章   李元昊展现出的满满诚意,正是契丹国主耶律隆绪目前最为急需的。   吐蕃如此光明正大地向大宋示好,自然不可能不触动他的敏感神经。   若不是吐蕃这场政变发起得突然,结束得更突然,周边人完全没来得及做出任何举措,一切就已尘埃落定的话……耶律隆绪定然也要向这位隐忍多年、竟还能以强势之资登极的吐蕃赞普道贺的。   坐拥沃土无数,财宝千万、却兵众而力颓的大宋,显然是令所有人都为之垂涎的那头肥羊。   除开任谁都一目了然的‘唇亡齿寒’不论,他原本对党项所保持的,素来是倾于拉拢亲近的态度。   自澶渊之盟后,在那场功败垂成的大战中也是损兵折将、伤亡惨重的耶律隆绪,便耐心蛰伏下来。   他专心恢复元气,整顿吏治,关注民生,兢兢业业地做着明主当做的事。   跟打着同样主意,精明谨慎的李德明相比,他自然更‘喜爱’搅事生非的李元昊。   只要有这位精力充沛的西夏国主一直对大宋不断进行滋扰,虽不至于能让大宋一时间伤筋动骨,却也早晚会被拖入疲乏的深渊。   世间向来无千日防贼的道理,当大宋筋疲力尽的那一刻,便是契丹坐收渔利的好时机了。   思及原先打算,耶律隆绪不由遗憾地叹了口气。   可惜啊,他的如意算盘,全叫吐蕃的这场动荡以及赞普的不按常理出牌,给搅得一塌糊涂。   契丹国主的这些阳谋,全然称不上有丝毫隐蔽,不单是明面上和和睦睦,实则倍加防备的宋廷,哪怕是身在局中的李元昊,也是一清二楚的。   对李元昊而言,纯粹是别无选择:以党项一族天然马场为主的据地也罢,彪悍恶农的民风也好,早已证明了,走他爹李德明厚积薄发的路子,是注定拼不过底子更为雄厚的其他数国的。   若不孤注一掷,殊死一搏,只靠那点东拼西凑来的家底,充其量是在夹缝中苟延残喘罢了,又哪有扬眉吐气的盼头?   耶律隆绪赫然也对宋土虎视眈眈,既然碗足够大,他也不介意做那前锋,还由供己借力的对方分上一杯羹。   于契丹与党项两边的暗通款曲,已然撤走大批眼线的陆辞虽不知详情,但也不难猜出大概。   两年前耶律隆绪刚将长女耶律燕哥下嫁,要担起联姻这一‘殊荣’的,多半不是皇后所出的次女和三女,而会落到不受重视的四女耶律崔八头上吧。   唯一让他感到出乎意料的,恐怕只有唃厮啰那简单粗暴、又极具效率的‘回报’方式了。   尽管未曾谋面,但对方毫不拖泥带水,很是干脆利落的作风,着实令人无法不心生好感。   ——同聪明人打交道,果真令人愉快。   陆辞由衷感叹,这种彼此心知肚明,却又心照不宣,只礼尚往来的做法……可比跟自作聪明的人不住扯皮,要来得舒服多了。   只可惜事态发展至此,就意味着他所能运作的,已定得七七八八了。   剩下的决断,实在轮不到他这只管得一路的节度使置喙。   就连官家都不可能肆意妄为,而得等朝堂上唇枪舌剑、各执己见地一通争辩,又要好半天才能出正经结果了。   “摅羽,”他正入神地想着,左侧耳廓忽然一热,一个充满了讨好意味的熟悉声音轻轻道:“这力道,可还合适?”   当然,也会比跟这种粘人的小狼崽子好打发得多。   陆辞无奈地闭了闭眼,到底是给了殷勤地替他捏肩的小恋人一句好评:“正合适。”   话音刚落,他仿佛就能从被肩头那骤然一紧的手劲,感受出对方雀跃地狂摇尾巴的心情。   得了鼓励的小狼崽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也难得他还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致的力道,继续给心上人捏肩了。   陆辞想到狄青平日加训,就为确保能在一个月里回来这么个几晚的辛苦,不自觉地纵容对方一些。   加上忙于批阅公文,不免分了神,直到将带回家中的公务处理完毕,才想起要喊停。   他心思还在别的事上,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结果刚一起身,便浑身一软,当场歪倒。   得亏狄青眼疾手快,及时垫在底下,才没让他撞到桌案上。   “你这人,”陆辞哭笑不得道:“我不吭声,你便不知道停下的?按这么久,手都不觉酸?”   在刚那近一个时辰里,狄青没听他喊停,便乐滋滋地趁机没有过片刻停顿,这不就差点把他给捏了个骨头散架。   狄青美滋滋地靠接着陆辞的姿势,顺理成章地转为将人揽入怀中,任陆辞的背脊舒服地挨在他胸膛上。   等他偷偷做完这些,才听清陆辞的问话,登时一愣,半晌方老实回道:“忘了。”   这句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大实话。   离互表心意那日,虽已过去好些天了,他还常常半夜惊醒,就生怕公祖不嫌弃他龌龊、甚至大大方方地回应他心意的美好只是存在于臆想之中,而非真实。   若只是一场美梦的话,不知何时就要梦醒,自然是趁着能亲近一些,就多亲近一些了。   陆辞无言地睨他一眼,真不知该评价他是胆大好,还是胆小好。   要是胆大的,怎么会到现在还患得患失,不敢相信会有两情相悦的好事。   而要是胆小,又怎么会那么……   刚一想到这里,陆辞便被颊边蹭上的温度唤回了神,微一转眼,便对上那双因充满爱意而很是亮晶晶的眸子:“摅羽。”   ……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见缝插针,动不动就追着他啃个不停?   陆辞默默在心中补完那句话,挑了挑眉,拖长了调子回道:“汉臣何事?”   狄青的眼角倏然变得更亮一些。   在得陆辞告知后,他对‘汉臣’与‘摅羽’相对应的关系,是记得再牢靠不过的了。   他满怀期待地又往前靠了一些,仗着个子高大,几乎从后头将人从容地搂紧了怀里:“……可否?”   “不懂。”陆辞坦然回看他,明知故问道:“遮遮掩掩的,你究竟想问什么?”   狄青本就是个脸皮偏薄的,最近有了‘依仗’,才勉强厚了一些。   遭陆辞这般明晃晃地一问,那点刚蹿起来的小火苗,就差点偷偷地缩回去了,支支吾吾了半晌,才又坚强挺住,小声道:“就是,摅羽应承那日时,所做的那事。”   要是从未有过,他也许还只敢循序渐进的想。   但尝过那天大的甜头后,精力旺盛,又是初坠情网的郎君,自然满脑子只会琢磨那些去了。   “那日啊——”   陆辞心里轻嗤一声,总算感觉重新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节奏。   他不急不缓地整理了下衣袂上细微的皱褶,一边往后渐渐靠去,舒服地依着那肌肉紧扎、却不显得硬邦邦的胸膛,一边懒洋洋道:“哎,这岁数大了,记性实在不好,竟给忘干净了。”   狄青:“…………”   陆辞轻佻地以指卷了卷一缕狄青的长发,玩味道:“你不妨说仔细些,看我能不能想起来?”   ——脸皮要真够厚的话,倒是直截了当地把亲亲抱抱给说出来啊。   狄青抿了抿唇。   哪怕不处于这种暧昧的语境下,拿脚趾头想都知道,陆辞分明是有恃无恐地耍赖,故意逗着他玩。   在想明白这点后,狄青心里便不由自主地为这点逗趣的亲昵而欢欣着,唇角高高扬起,话好几次到了嘴边,又始终难说出来。   大约是他将这谪仙一样的人搁在心尖尖上太久太久,每一回的肆意亲近,都得积蓄许久的勇气。   陆辞看他目光躲闪,重了呼吸,动作却还小心轻柔的模样,不禁轻笑一声。   如何啊?   ——说不出来了罢。   瞧这本事,不过如此。   对外牙爪再利,在他跟前也不过是只敢拿软垫拍拍而已的纸老虎。   正在他惬意地松了微蹙的眉头,打算再说几句,好‘穷追猛打’一番这之前把自己当磨牙棒似的啃了半天的小恋人时,眼前忽地一暗。   ——那是自知嘴笨舌拙,不可能说得过陆辞的俐齿伶牙的小狼崽,情不自禁地将主动放松了身体窝在自己怀里的陆辞抱紧,仗着个头高,骨架大,只消一前倾、一垂首,修长脖颈一侧,便轻易地从上至下,结实稳住了无处可逃的人。   因为陆辞整个人都在他怀抱里,还不似上回那般担心会被硬实的门板给磕坏了、得小心用掌隔着,而能随心所欲地将人贴合抱着,把上次只浅尝了几口的蜜糖,贪婪地品尝个够。   陆辞:“……”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再度把对方错误地当做羞涩又无害的大猫儿,缩进那身油光水滑的斑斓皮毛里的自己,竟是又犯了与同之前雷同的、自投罗网的‘错误’。   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在同一处翻了两次船、被迫跟精力旺盛的小郎君腻歪许久的陆节度,才衣冠楚楚地走出书房,面色如常。   狄青晚他片刻出来,面上神采奕奕,眼角眉梢还有些许遮掩不住的餍足,走路堪称唰唰带风,轻松赶上,紧随在后了。   将两人神色尽纳入眼底的下仆们,不禁对视一眼,默契地微笑了起来。   他们猜想,狄小郎之所以会一脸喜色,定是功课考校时表现不错罢。   他们皆是最早受雇于陆节度,早换了最长的十年契书的那些仆从,几乎是看着郎主与这位义弟由略带青涩,长成今日这丰神俊朗的翩翩郎君的。   多年下来,二人感情依旧和睦如初,他们几是最乐见不过的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眼看着吐蕃与宋廷开始有来有往,情好日密,契丹与党项自知情势严峻,磋商时的效率也不愿太落其后。   由李元昊亲自护送的厚重聘礼,这次再没出任何闪失,顺利地抵达了契丹国境。   在这之后,仅过了一个月功夫,盛装打扮的四公主耶律崔八便携着丝毫不逊聘礼的丰厚嫁妆,由耶律隆绪派遣的精兵护卫,急匆匆地嫁到了灵州去。   在这位费尽心思求娶来的契丹公主的陪嫁中,李元昊最看重的,显然不可能是那些素来被他视作无用死物的金银珠宝。   而是那面耶律隆绪看在他主动屈膝、愿日后称臣纳贡的份上,难得大方一回,决定暂且借予他的、可调遣临宋边境防线的士兵的兵符。   将人接入宫中后,李元昊按捺住心中急切,耐着性子应付了这位怯弱的契丹公主近一月功夫,将人哄得笑逐颜开的同时,暗中筹备的军务也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待到李元昊认为万事齐备,大军整装待发时,已是八月末,濒近陆辞所料算的金秋时分了。   切断了宋廷按年发下的‘给养’,靠耗李德明辛苦攒下的家底,以及党项国内那少得可怜的耕地,要养着这么一股比从前要庞大上近五倍的军队……李元昊所面临的焦急紧迫之剧,可想而知。   他登极不过一年不到,李德明多年来攒下的物资,就已被损耗得七七八八了。   若非契丹国主借联姻这一遮掩,将大批军资输送过来,解了燃眉之急的话,李元昊怕是早坐不住,只得不顾一切地先向富得流油的大宋宣战了。   现他有契丹援助的军资撑着,又可调动契丹的边军……   李元昊心念一动。   比起严阵备战数年,又有那老不死的战神曹玮坐镇的大宋,他倒更想同掌权未久,还在逐步吸纳原归属于温逋奇的军队的唃厮啰,来一较高下。   至于趁火打劫,是否有损道义这点,就全然不在李元昊考虑之中了:最爱惺惺作态,讲些仁义道德的宋人,不也曾在契丹只剩孤儿寡母,主幼国疑,看似最软弱好欺的那节骨眼上,大肆发起征战?   只不过当年的大宋低估了契丹,反倒被打得丢盔卸甲,含恨而归,落下莫大笑柄罢了。   吐蕃与党项一向何止是不睦,而是有着结结实实的宿怨的。   要能在唃厮啰最内外交困的时候添上一把薪,最起码不让他的敛权进行的那般顺利……也能算是对大宋大战前的预热了。   更重要的是,他实在眼馋青唐那片被温逋奇曾经视作本营,极其看重的沃土。   陆辞到底不是行兵打仗之人,也真没料到,李元昊竟是把唃厮啰视作较严阵以待的大宋要好捏一些的软柿子,决定先拿吐蕃试手了。   李元昊调整进攻计划的举动极为隐秘,自然不是已撤走大半眼线的他能探知的。   倒是与其毗邻的吐蕃赞普,无比敏锐地察觉出了一丝凶险气息。   唃厮啰曾遭温逋奇软禁多年,算上他装疯卖傻加私下争取,所学也很是有限。   只是他天资绝伦,又极沉得住气,以至于朝中被他接连举动震得心中惶惶的那些温逋奇旧部,都瞧不出来他的‘外强中干’来。   对李元昊的为人,他完全称不上了解,却是精准得可怕地猜出了党项军可能的动向。   与其独自应对,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暗中向大宋这一盟方派出使者,商榷对策。   九月五日,李元昊纠集部队,以苏奴儿、崔庸、蔺喜为大将,亲点三十万精兵,兵分四路,雷霆万钧地直奔河湟吐蕃而去。   他‘推己及人’,认定此时的唃厮啰不过外强中干,就如他有求于契丹时那般进退维谷,才不得不急切地向大宋屈膝示好,自是视此为征讨吐蕃的黄金时机。   哪怕还称不上倾尽全力,却也将五十万大军中最为精锐的骑兵与弓兵悉数集结。   最先抵达吐蕃最外围的猫牛城的,是作为先头部队、以轻骑为主的苏奴儿所领的三万骑兵。   他深知国主对吐蕃志在必得,昼夜兼程至此,几乎不敢有片刻拖延,就对还未反应过来的猫牛城发起了激烈的进攻。   攻势刚一发起,苏奴儿就从慌乱不堪、连城门都没来得及关闭,由他们长驱直入的猫牛城民中,找到了十足的信心。   国主所想果然不岔——在世人眼中,一直都是在对大宋张牙舞爪,磨刀霍霍的党项骤然转戈,别说是寻常百姓了,就连忙着疏理内政、整顿温逋奇留下的这一烂摊子的新赞普,做梦都不可能想得到吧!   想到初战得意,苏奴儿顿觉神清气爽,当即将城里人扫荡干净,再命人将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吐蕃百姓和守军的尸首拖出城中,堆砌做一道简陋‘尸墙’,以此震慑来驰援其他吐蕃军。   忙完这些,暮色已然降临,苏奴儿便大摇大摆地进了空荡荡的猫牛城,他所领的那三万将士,自然也在这城中安扎下来了。   因是轻骑上路,运送粮草辎重的车辙还在李元昊亲自统领的中军里,苏奴儿这三万兵马,仅随身带了些半个月份额的勉强够果腹的吃食罢了。   在入驻猫牛城,住着宽敞洁净的房屋,苏奴儿当然不愿在委屈自己兵士吃那些应急用的粮食,而是轻车熟路地寻到城中粮仓处,猛一砸开门,里头果然盛放着新征收来的秋粮。   数量虽称不上多,但足够他们吃饱吃好一些日子了。   苏奴儿大喜,立马命人将粮食搬个精光,再去附近搜刮一阵。   一直紧随他身边的那位刘副将,却多少感到有些不对劲了:“苏将军,这城中百姓……是不是少了一些?”   他负责清点战果这块,在得到底下人汇报上来的斩首数字时,就直觉古怪了。   偌大一座城池,怎守军和百姓相加起来,也不过三千多人?   难怪会胜得那般轻松——莫说是被打个措手不及了,哪怕这三四千人严阵以待,也绝无可能是他们三万骑兵的对手。   苏奴儿不耐烦地拧了拧眉,对这杞人忧天的刘副将道:“那你难道是认为,方才那副惊惧无备的模样,全是他们装出来的?”   还装得连全家性命都不要了?   哪怕赞普在吐蕃人心目中威望非同一般,也绝不至于会心甘情愿做这般逼真的死戏的地步。   见刘副将还是一副忧心忡忡,不甚信服的模样,苏奴儿到底不愿太扫兴了,好声好气道:“不过一边陲小城,人流动得本就厉害,许是碰着最少的时候了。”   就算真有什么阴谋诡计,这城让占下来了,新收上来的粮草也全给奉送了……既都送到了他们嘴里,哪怕那计策翻了天去,只要小心应对,就绝对没有再吐出去的可能。   更何况最多再过个两三日,国主所领的中军就要到了,那吐蕃赞普,难道还能动什么手脚不成?   苏奴儿如此想着,在命连日赶路,其实早已疲惫不堪,只靠这顺畅得厉害的大胜多出一口精神气的将士们休息时,不忘布置下一千人轮番值守。   作为简单的庆宴,他知晓国主在酬劳有功士兵这方面一向大方,便自作了一回主张,动用了这批刚从吐蕃粮仓里收缴来的新粮,总算可以安心让兵士们敞开肚皮,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饱饭。   ——只是自忖万无一失的苏奴儿,直到阖眼的那一刻都没想到,这也会是他这辈子带着将士们吃的最后一顿热饭。   两日后,当一身风尘仆仆的李元昊带着沉甸甸的辎重,以最快速度赶至猫牛城时,所面对的,并不是想象中迎接他们的党项先锋,而是一道道寒光闪烁的箭矢。   得亏他生性谨慎,不见城头升起熟悉的旗帜,不让大部队上前,只派了数十人去一探究竟。   当那数十人犹豫着靠近了寂静的墙头,还来不及扬声询问,就已被突然射下的箭矢给变成了马蜂窝时,李元昊瞳孔紧缩,即刻大声让兵士们再往后退上十数丈了。   “见鬼,”被那突然露出狰狞面孔的猫牛城给结实地吓了一跳,副将李坛顾不上国主就在身边,直接心疼地破口大骂起来了:“苏奴儿轻骑简从,最爱吹嘘叫嚷他那行军速度,难道不该早就到了?怎这城壁还安然无恙,他却不见半点踪影?!”   刚才叫国主派出去,被那箭矢射得面目全非的,可尽是他看好的人啊!   李坛简直心疼坏了。   李元昊死死地拧紧了眉头,眸光阴鸷,不发一词。   跟断定踪影全无的苏奴儿肯定是脑子叫驴踢了、才会带着大军迷了路的其他人不同,李元昊并不认为他颇为看重的苏奴儿,会犯这般愚蠢的错误。   心念电转间,他的目光在城外一片茂密的林木上流连一阵,虽看不出什么端倪,那股不好的预感却由隐隐约约,变得越发浓重起来。   但苏奴儿所领的三万士兵,虽以轻骑为主,却各个是骁勇善战的好儿郎。   别说是对付理应毫无防范的猫牛城了,哪怕是面对严阵以待的一座吐蕃城池,也顶多是伤筋动骨,却断无可能在短短两三日内,就被吞得干干净净,连点骨头都没留下。   前锋彻底不见踪影,猫牛城安然屹立,他的兵士,各个风霜满面,筋疲力尽……   李元昊当机立断地改了起初想要发起猛攻的念头,命令道:“就地扎营,探听清楚情况再说。” 第二百九十二章   李元昊谨慎地等了一晚,容大军休整齐顿后,便不再耽搁,于翌日一早,对猫牛城发起了猛攻。   跟只以轻骑兵为主的苏奴儿不同,他所率领的中军不仅人数最多,粮草辎重、工程器械等也一应俱全。   且因知晓国主就在身后,会将他们一举一动尽纳入眼中,西夏兵士更是铆足了劲地表现,未有丝毫堕怠。   一方士气如虹,一方坐困城中,看似优势明显,但令所有西夏人纳闷的是,一晃眼一个月功夫过去了,他们筋疲力尽,这座看似寻常的猫牛城,仍旧屹立如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元昊想不明白,这堵一个月打下来、已是满目疮痍的城墙,究竟是怎么牢固到这种地步,至今还顽强支撑着的。   更让他感到匪夷所思的,还是被困于城中的这些吐蕃人。   看似人数不多,每日上城头射箭、妨碍他们大部队靠近的,加起来也不过数千人。   但这些守兵却似不知疲倦一般,一天到晚都在城头值守,不见离开半步:李元昊曾亲自带人,试着半夜发起突袭,却被一直安静等在墙头的箭群射伤右臂,不得不铩羽而归。   一个月下来,哪怕是铁打的躯体,也该吃不消了。   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李元昊想不明白,眼看着时间是一天天地过去,战死的党项兵越来越多,城墙始终一副要倒未倒的模样,他实在是不耐烦了。   并非是不能绕开这座城池,直奔前王城宗哥城去,但李元昊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这般做的。   ——仅仅是吐蕃一座不起眼的边陲小城,由他西夏兀卒御驾亲征,竟还连战一个月不破!   一旦传了出去,简直要让他颜面尽失,党项士气得到重创,也定然会使下了血本的契丹国主不满。   更何况,若是令他一度信心满满的这些攻城器械,连粗糙的吐蕃城墙都攻克不下的话,又如何去对付更为精良结实的大宋城池?   且随着时间推移,苏奴儿和那三万骑兵仍然踪影全无这点,也成了让多少知晓一些情况的其他吐蕃将领心中阴云。   苏奴儿虽好大喜功,性子难免招人嫌恶,可到底是为国主鞍前马后多年,领兵打仗方面的一把好手。   许久不曾有半点音信,多半不是他们原先猜想的迷路,而是全军覆没,连个能通风报信的都没能逃出来。   苏奴儿……究竟是中了什么要命的陷阱?   思及此处,再望向这座坚持了整整一个月,都还未倒下的猫牛城时,他们不自觉地在心里多出了几分畏惧。   不知疲倦的士兵,稀奇古怪的器械,数不胜数的箭矢……   猫牛城怪得让人生畏。   李元昊对将士们隐约生出的畏战心知肚明,却不点破,只面无表情地再次对猫牛城发起了新的攻势。   党项兵士面上难掩疲惫,但国主在后,他们不敢有丝毫懈怠,听得一声令下,便如潮水般朝城壁涌去了。   西夏国主亲领大军,对猫牛城发起征讨,双方陷入焦灼战况时,吐蕃的新赞普也未闲着。   他并未有意掩饰行踪,一举一动皆是光明正大,却让潜伏在新王城青唐的各方探子感到疑惑非常。   按理说,猫牛城作为一块最外围的墙砖,如今受党项强攻,若不及时驰援,沦陷不过是早晚的事。   猫牛城能支撑至今,已很是不易,更当快些派去援军,缓解压力。   怎么这赞普唃厮啰非但不去增兵支援,反倒将举国精锐调回新王城中,一副被吓得不知所措,只让所有精兵护佑自己,瑟瑟发抖的窝囊样。   同他们身先士卒,骁勇善战的国主相比,这赞普实在是废物一个!   初初探得这一消息时,这些西夏探子具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哪有放弃前线顽强死战的兵士,沿途的各大城池不理,净龟缩到王城之中,就为保自己安然无恙的?   要不是每日进入新王城的各地精兵源源不绝,浑然无法作伪,他们都不敢将这看似胡说八道的消息写入信中,让此刻心急如焚的国主知晓。   李元昊得知这一消息的头个反应,果然也是不信。   但探子们言之凿凿,且证据充分,他再想不通,也找不出疑点来。   难道唃厮啰叫温逋奇关这么些年,真关出了个老鼠胆子来?   那可奇了怪了。   真是这么个窝囊废,权倾朝野的温逋奇,又是怎么稀里糊涂翻的船?   李元昊思来想去,始终觉得蹊跷十足。   不论如何,这都是唃厮啰亲手封上的一把尖刀,正好拿去摧毁还在负隅顽抗的猫牛城人。   果不其然,当李元昊命人开始在城外大喊‘唃厮啰调走精兵,放弃此城’的话,还没过几天,约是设法验证了这句话真伪的城头守兵,就一下骤减了。   眼看着猫牛城已处于内外交困的强弩之末,李元昊再不犹豫,把最后保存的实力倾盆放出,瞬间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猫牛城破。   终于领着大军突入此城的李元昊心火仍旺,当即命人将城中人屠杀殆尽。   就正是此时,他们才惊然意识到,猫牛城不知何时起已成空城一座:上至官员兵卒,下至平头百姓,具都跟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城中有密道!   密道,又是密道!   李元昊简直气得暴跳如雷,派人到处搜寻那足以掏空这座城的密道所在,结果才一搜到粮仓处,就被紧闭的仓门都挡不住的浓烈腐臭所震退了。   粮仓被塞得满满当当。   然而里头盛放的,却不是新收上来的粮食,皆是腐烂得面目全非,都能瞧出表情狰狞、死状凄惨的一个个吐蕃将士。   其中被砍得稀巴烂的、着大将服饰的不是别人,正是踪迹全无的苏奴儿。   “好奸毒的唃厮啰!”   哪怕历来看苏奴儿不顺眼,见其死得这般屈辱,不明不白,副将李坛也是怒不可遏:“他们全是中毒死的!”   李元昊双目赤红,半晌只冷冷道:“苏奴儿大意了。”   苏奴儿随他征战多场,皆是无往不利,攻无不克。   恐怕也正是这份势如破竹的顺利,让他不知不觉地成了骄兵,一个不慎,就踩中了吐蕃赞普精心设下的计谋。   哪怕取得了轻松的大胜,在庆功之前,苏奴儿也不忘小心地布下了值守的兵士,更没漏下检查水源的安全。   他唯独忘了的,是亲自缴获的那批新粮。   等大军中毒,无声倒下,值守之人还未来得及察觉异状,就被从密道中躲藏多时,一下倾巢而出的吐蕃兵士给屠杀殆尽。   最讽刺的是,城门还是由他们亲手紧闭的:当时是为了防止其他吐蕃军前来增援,这会儿,则成了彻底葬送他们性命的死门。   李元昊轻抚着覆了厚厚一层发黑血迹的门柱,双目出神。   而那三万党项好儿郎在或是因中毒动弹不得,或是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敌人砍杀,哀嚎凄厉的画面,则清晰万分地在他眼前浮现。   ——唃厮啰。   不知过了多久,李元昊才勉强压下满腔凌厉杀意,轻轻吐出这个阴冷狡诈的新赞普的名字。   能想出这样杀计的毒蛇,又怎么可能是贪生怕死的窝囊废?   那看似被铺得平坦康庄、直通新王城青唐的路上,只不知已被对方埋下了多少阴毒陷阱。   “笑话。”李元昊忽然骂了句脏话,不屑道:“只靠玩弄这些雕虫小技,就想让我疑神疑鬼,被自己吓退?”   越是依赖这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就越是证明唃厮啰匮乏正面一战的底气。   他偏偏就要让这自以为脑袋灵光的新赞普看个清楚,靠只兔子刨出来的浅坑,可是绊不住飞驰的猛虎的!   党项与吐蕃交锋正烈时,赵祯也不光忙于观望。   既然契丹国主吃相难看,暗中给予这新女婿兵权做为嫁妆,那他作为吐蕃友盟,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不过,对于唃厮啰最初提起的联姻之事,赵祯则不打算应承。   他年岁到底较唃厮啰还要小上许多,又才大婚数月,自然无女可嫁。   要在宗室中挑出人选,虽是不难,但总归不合适。   就像小夫子曾说的那般,两国相亲所涉事万,每一牵绊,都非同小可,而夫妻之间情感,则是阴晴不定。   两国间有百世修好的前例,但世间夫妇,又哪有一生感情和睦,从不吵架的道理?   一旦出现矛盾,真不知是一方忍气吞声,一方肆意妄为,还是双方相敬如冰,甚至闹得彼此间兵戎相见了。   况且联姻也绝非必要:跟无法相互信任,仅有未得利益相系的西夏与契丹不同,宋于吐蕃赞普,存在一份不曾明言的恩情。   再丰厚的利益,显然也抵不过救命之恩。   且这次西夏先对吐蕃发起攻势,虽是瞧准了‘软柿子’要下手,但好歹也是暂挡了大宋的‘灾’呢。   赵祯一边向边境守将发出指示,令他们必要时配合吐蕃,进行援助,一边深深意识到军中目前青黄不接的尴尬状态,带着雄心壮志,要培育起一批可用的军事人才来。   总不能老指望曹玮这枚日渐年迈的定海神针,也不能老想着有张亢那样肯弃文从戎的人才罢。   只是满怀激情的小皇帝刚对军制做出些具体了解,就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要靠他单打独斗,外加一群对军事睁眼瞎、只知吵架拖后腿的文臣,就想整顿犹如一团烂沼的军队,可真是谈何容易。   赵祯不甘心就此知难而退,对着当今局势思来想去,决定暂将小夫子召回京来,趁吐蕃与西夏酣战时期,紧急开办一场制举,选拔一批当得起临危受命的将才出来。 第二百九十三章   赵祯早有再办制举,擢异等之士的念头,只因他当时仅是监国太子,小夫子又言时机尚未成熟,才不得不暂时搁置。   如今大战将近,而朝中堪用的策略将帅之材,却寥寥无几,不正是制举取士,选拔军谋将帅的最佳时机么?   赵祯越想越觉可行。   据他对小夫子一直拖着不回京的深刻了解,若拿这事正经同对方商量,不仅会被能言善道的前师长给推拒了去,还有打草惊蛇之嫌。   倒不如……   赵祯眼珠子一转,仗着殿中无人,难掩得意地“嘿嘿”笑了起来。   ——半个月后,当陆辞接到那道由知制诰起草、又经皇帝亲笔、再是中书省盖印等完整工序,任命他为制举主考官,即日返京锁院,以定章程卷子等事务的诏书时,整个人都难得地懵了。   滕宗谅看他一副罕有的石化模样,不禁好奇地凑近来瞅了瞅,顿时目瞪口呆:“你不是已做过一回贡举的监试官了么?”   满打满算,这陆狐狸金榜题名,也就过去了八载罢了,怎就积累出主考二度的资历了!   陆辞嘴角抽抽:“那你得问官家去。”   这神奇做法,一看就是出自前学生的手笔,也不知他是怎么说服李迪和寇准,才同意通过这道很是荒谬的诏令的。   滕宗谅既惊奇,又羡慕,啧啧了好久,才猛然反应过来:“不对啊,你这一走,秦州……不,这一整路的军务,又需找谁去?”   “你没看到末尾那段?”陆辞呵呵一笑:“制举期间,秦州事务暂由你与朱弟代为处理,而军务方面,则由公寿与李将军合计。”   尽管朝廷效率偏低,但对于官家很是关心、常常问询的事务,还是不敢过于拖延怠慢的。   不论是十日建城,令西夏如鲠在喉的朱说也好,还是主持营救唃厮啰的计划,建下亲近吐蕃奇功的张亢也罢,都乘上了朝廷正值用人之机的东风,达成了在平时几乎不可思议的官阶官职五连跳。   尽管只是暂代,但一路节度使手里的职务,也有着莫大的份量,是他们平时都不敢想的了。   “那我还真是沾了辞弟的光了。”一想到没人再能把他当牛使唤的美好光景,滕宗谅面上就是抑制不住的喜滋滋,嘴上还假惺惺道:“辞弟尽管安心去罢,我一定替你把这秦州城给看得好好的,绝不掉半块砖瓦。”   陆辞懒得理他那油嘴滑舌,蹙眉盘算一阵,复松了眉头,步履轻快地回家去了。   好在官家虽爱胡来,但在这暂代他职务的人选上还是没考量错,净选了有真才实干,平日又常涉相关政务的,省了陆辞过多交接的功夫。   且诏书中所限定的日子十分临近,这便意味着他行程十分紧迫,除去路途所需,顶多能挤出个两日来做交代了。   陆辞揉了揉眉心,心里再次把突发奇想、还给他额外派发任务的这位小上司给狠狠记了一笔,手底则有条不紊地整理起堆积在木架上的公文来。   待毫不知情的狄青步履轻快地从兵营回来,自然地又要黏上来时,就见心上人一副忙得无暇分神的模样,不由微讶:“……摅羽,这是?”   “你来了?”陆辞头也不抬,直接吩咐道:“来得正好,赶紧替我把最顶上那五堆都小心取下来。”   他个子不比狄青高,置放上去时是踩了小木架的,现一时半会地找不到,当然就把送上门来的这个高个子给利用上了。   狄青想也不想地应下,一伸手,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老高的几摞公文照原样地搬了下来:“还有哪些?”   “暂时没有了。”陆辞飞快道:“桌上这些,都是已经分好类别的,左边给朱弟和滕兄他们留下,右边的给李将军和公寿。”   狄青一愣:“摅羽是要………?”   陆辞无奈道:“官家令我即日回京支持制举事宜,手头职务,就先分予他们四人代管了。”   前一刻还沉浸在蜜糖中的狄青,这一刻如遭五雷轰顶,目光无神,半晌才缓缓道:“即、即日?”   陆辞:“现是七月上旬,制举却要在八月初二引试,你说急不急?”   狄青:“……”   陆辞勉强分心做了简单解释后,就继续一头栽进了整理的工作中。   单是分文别类还不算难,麻烦的部分在于,他若只是自己处理,其中一些简短备注只做提醒用,便足够清晰。   但落在旁人眼中,显然就不够明白了。   还得一一查出来,再多写些备注才是。   待陆辞忙完这阵狠的,已是深夜。   连晚膳方才都无暇用的他可谓饥肠辘辘,令下仆将一直在灶上热着的膳饭端来。   也就在此时,他才想起边上应该还杵着个人,却不知一直默不吭声这点:“汉臣?”   狄青一副蔫透了的模样,没精打采地坐在一边,闻言恍神道:“唔。”   陆辞纳闷道:“你这是怎么了?”   眼看着刚陷入两情相悦的幸福还没过多久,就又得分隔两地,狄青哪里还精神得起来?   听公祖一脸莫名地问起,狄青只觉有苦难言。   他艰难地梳理着情绪,才撑起了冷静的神情:“……分别在即,难免有些许不舍。”   陆辞好笑道:“我看你平日久居兵营,哪怕是与我相悦后,回来一趟也鲜少同他们说话,多数时间都是粘着我去了。怎到暂别时,便凭空多出无尽不舍来了?”   狄青怔然。   他仔细品味了一番陆辞的这番话,过了好半晌,才猛然反应过来:“公祖!”   他一下想通过来,高兴得连要改称呼这茬都给忘干净了。   陆辞正惫懒地挨靠在这具热乎乎的结实躯体上,闭目养神,毫无防备下,就贴着脑后这忽然提高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好端端的,一惊一乍作甚?”   陆辞不满地在这枚人肉抱枕那贴着自己腰身两侧、朝外分开的结实大腿上响亮一拍,命令道:“安静躺着。”   “是。”狄青先老老实实地应下后,身体虽是一动不动了,心里却还是万分激动:“公祖的意思是,我也一起去么?”   “废话。”陆辞哭笑不得道:“我不早与你谈论过了,比起文武举,制举之取士法,才更适合你么?”   不仅狄青对自己那不上不下的水平有着深刻认知,陆辞辅导他这么些年,既是知道他志不在舞文弄墨,而在军略筹谋,沙场纵横之间,也清楚要考那些讲究风雅韵律的诗词歌赋的话……   狄青怕是得学得万般痛苦,少说也得考个七八回,最后没准还得靠运气,才能当一回‘范进’了。   若走武举的路子,在朝臣眼中又总有低一等之嫌,且本朝重文轻武,也难有坦途走。   相比起来,自然是可挪一半武举、一半文举、最后以‘军谋宏远堪任将帅’科出士的‘挂文职’、走‘武职’的偏锋,最适合狄青。   尤其对狄青而言,他身上有多年来在战场上真刀实枪、一点点拼杀攒起的扎实战绩,之前是因一介白身,知要走制举路子,官家一直压着没赏,才令他在军中一直做着武官的职事,却未有半分官职在身,地位很是微妙。   当过了制举的明路后,这些功劳就可被一道清算,不说一步登天,也起码能在对西夏的战场上,做一员独当一面的‘儒将’了。   狄青还沉浸在不必分开的喜悦中,闻言不假思索道:“但公……摅羽既为主考,自需避嫌,我若赴试,怕是不妥。”   正因太明白这点,狄青刚一听到这一消息,就自然地将自己参考的想法给抛在了脑后。   总算明白狄青的顾虑,陆辞失笑摇头:“国家选拔贤能,你既为有能之人,怎能不去?况且除去弓马武艺做不得假外,文试为防作伪,自有封弥,誊录官在,莫说我无意徇私,哪怕真有那心思,也是难如登天。”   不仅出题的远不止是他一人,批阅试卷的,也得经过至少三位考官,轮到他裁定时,多半已到最后定名次的阶段了。   至于其他,他被锁入院中后,唯一会被公布的,就只有考试出题范围,那可不是什么秘密。   就譬如贡举的参考书目总有那么多本,延伸出的考法却有无数种,哪儿是说透题就能透题的?   只不过狄青的顾虑也非多余。   陆辞很是笃定,当狄青赴考时,决计不乏以这一说辞为借口,对他进行攻诘的台官。   只是在他看来,等真到了那日,再据理力争一番便是了。要一昧顺应台官的心思过活的话,那他怕是得立马打包行囊滚出官场,免得扰乱了以资历擢升的‘惯例’。   陆辞的真正底气在于,要是真正想做的事,目前还真无人阻拦得了他——更别说还是被他一直放在心上的‘送小男友报名参考,踏上仕途’的这桩头等大事了,更是容不得半点闪失。   听完这话,并不知陆辞那些打算的狄青,倏然心动了。   他有意仕途,且耐心等候那一‘时机’这么些年,倒不是因为有多在乎功名利禄。   而最主要的缘由,还是不愿一直被公祖远远抛在后头,一直厚颜做那沾光人,却回报不了公祖半分的累赘。   要能在官场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替心上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陆辞见他沉默,那双乌眸却越亮,不禁含笑挑眉,揶揄道:“怎么,连上阵杀敌都冲锋在前、悍勇无双的汉臣,难道一揣着笔杆子,就落得临场惧战,不愿去了?”   “去!”   狄青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又用力点头道:“求之不得。”   陆辞笑道:“那你还不回去收拾行囊,准备后日出发?”   谁让他眼光不凡,看上了这簇喜欢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暴躁小海棠呢。   长路漫漫,只有由他在后头保驾护航,宠人一个心无旁骛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甫一得知陆辞终将回京的消息,柳七既欣喜若狂,又感跃跃欲试。   自那日起,他一边精心算着陆辞的路程日长,一边热火朝天地筹备起得力工具来。   就住在隔壁院子里的晏家,便没少听到一墙之隔传来的‘乒里乓啷’的响动。   晏殊心里好奇,面上却滴水不漏,甚至还在用晚膳时,蹙眉点出了蠢蠢欲动的五郎六郎:“食不言。”   遭点破的两位小郎君心虚地将脖子一缩,灰溜溜地继续扒饭了。   但在用过晚膳,看着父亲施施然地回了书房的他们,听着陆宅传来的不止还大的声响,他们就如被百爪挠心般,怎么都坐不住。   索性由较为矜持的五郎放风,而年纪最小,身手更灵活的六郎则扒着最高的那棵树干子,三下五除二便窜上去了。   刚窜到高过院墙的那一截,他便赶紧停下,屏着呼吸循声看去——   却见自陆节度去秦州任职后,便一直住在这大宅子中的柳郎君,难得地穿着一身朴素耐脏的灰袍子,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对着一明显是捕捉大猎物用的陷阱苦思冥想。   晏六郎皱着眉头。   这位平时常同爹爹把酒言欢,吟诗作画的柳伯伯,怎么好似……不太聪明的样子?   他脸色古怪,感觉跟撞破了什么隐秘似的,到底不敢在这多加逗留,麻溜地就滑下去了。   然而双脚刚刚落地,就见五郎一副心虚忐忑的模样,低着脑袋道:“……爹爹方才来过了。”   晏六郎头皮一麻:“你怎么说的?”   五郎苦着脸道:“你我都忘了,这棵树不仅高,还正对着爹爹书房的一扇窗,被看个正着,我能怎么替你蒙混过去?”   ……还真是这样。   六郎一脸了无生趣,无力地歪在树干上,五郎却还叹着气,扎扎实实地补了一刀:“爹爹让六哥你下了树后,去他那领罚,赶紧去吧。”   他这个只帮着望风的从犯,都被罚在十天内写二十篇文章呢。举动更嚣张出格的六哥,怕是要更加倒霉了。   自家爹爹有多严厉,作为最能上房揭瓦的晏五郎,自然是知之最详。   他不敢有片刻耽搁,小跑着来到书房门前,刚要叩门,门竟就从里头自己打开了:“进来。”   听着这喜怒不分的声音,宴六郎浑身汗毛一竖,夹着尾巴道:“……是。”   晏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跟泼猴似的幼子,却未急着开口惩戒,而是慢条斯理地坐回木椅上,好整以暇地打量慌慌张张的六郎。   当屋内一片死寂时,六郎只觉脖颈上仿佛悬着一把利刀,随时都要落下来,偏偏一直没能落下,只让他更为煎熬:“爹爹。”   “不必过谦。”晏殊忽拍了拍掌,宛如真心实意道:“方才你为窥视邻人,那副灵猴上树似的英姿,实在漂亮得很,哪怕放归山野,六郎定然也能凭这一本事在那猴群得个一席之地。”   六郎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晏殊还慢悠悠道:“刚你是看到什么了?”   “回爹爹,我知道错了。”晏六郎哭丧着脸道:“什么都没看见。”   “哦?”晏殊的眉心悄然弹动一下,又意味深长地问了一次:“什么都没看见?”   晏六郎摸不准爹爹的心思,只有壮着胆子,把方才所见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一会儿就说明白了。   晏殊乍一听闻,第一反应也是莫名其妙,很快就回过神来了,不免多了几分哭笑不得。   见幼子还愣头愣脑地杵在原地,他轻哼一声:“五十篇,二十日。”   五十篇!   平生最恨写文章,宁可舞蹈弄棒去的晏六郎一下垮了脸。   但他素知爹爹严厉,这回又被抓个现行,实在不敢耍赖,只有没精打采地应下出门去了。   柳七浑然不知墙后的这段小插曲。   为了‘迎接’这没心肺的好友归来,他这次是做好了完全准备的——专程购得猎人在山里抓野物的陷阱六套,放置在房屋各处,就等把这只来无影去无踪的可恶饕餮逮个严实,饱以老拳了。   等柳七终于准备就绪时,陆辞的归期也终于来到了,更巧的是,还刚好撞上了他休沐在家的这天。   “柳兄!”   正躺在后院里闭目养神的柳七,一听那道说熟悉熟悉,说陌生也陌生的嗓音时,瞬间睡意全无。   他自缓慢摇晃着的长椅上一窜而起,双眼精光大冒,三步并作两步地朝门口飞了过去:“陆摅羽!”   此宅的正经郎主归来,当然无需柳七开口吩咐,喜气洋洋的下仆们早就已将正门敞开,热情去迎了。   陆辞却不忙进门来,而是与身边的狄青说说笑笑,待见柳七连鞋履都顾不及穿,就这么赤着脚飞奔而来的模样,不由弯了眉眼,揶揄道:“柳娘子莫要太过心急,当心绊着,为夫在这等着呢。”   狄青:“……”   柳七嘴角一抽,欲盖弥彰地放慢了脚下的速度,口中则没好气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还想有娘子?被你这么一撂四年,早被我寄去一纸和离书了!”   话虽如此,当陆辞笑眯眯地张开双臂时,满嘴抱怨的柳七还是一下心软,哼哼着同友人紧紧地拥抱了一下:“你还知道回来!”   “说这些作甚?”陆辞温柔地弯了弯唇角,甜言蜜语张口便来,一下堵住柳七所有的话:“许久不见柳兄,甚是想念。你瞧着不曾清瘦,看来京中水土的确养人,那我当年将你哄骗来此,也不算做了错事。”   狄青无言观天。   柳七明知这饕餮狡猾得要死,话顶多信个两成,然而到底那么些年未见,对素来感情充沛、心思又极其细腻的他而言,已是足够不得了的冲击了。   再看友人身量高了不少,却也比当年离京时要纤瘦许多的腰身,不免心酸。   再一思及友人离京时看似平静、实则招朝中人幸灾乐祸的狼狈,以及之后全凭一己之力,在秦州闯出一番天地的辛苦,他实在气不出来了。   想着苦心布置的那些陷阱做了废,他不甘心之余,只低声嘟囔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我待柳兄,向来真心一片。”陆辞眼都不眨地说着,满怀感激:“幸有柳兄替我看管家宅,我在外才无后顾之忧,放心施为。”   “好啊。”柳七竖眉佯怒,配合入戏道:“难怪只邀朱弟前往,却不肯唤我去,看来在你眼中,我就只是个替你看家护院的?”   “柳兄说笑了。”陆辞笑着又抱住柳七,抽空向满脸醋海翻波的狄青眨了眨眼,才矢口否认:“柳娘子如此温雅贤惠,为世间难得的贤内助,岂能自比看家护院的粗人?”   狄青:“……”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起初还只是故意作戏,陪公祖一唱一和,后来就真被哄得服服帖帖、浑然忘了追究这些年独守空屋的柳兄,心里油然生出一丝警惕来。   公祖太会说话,日后他可不能被那么轻易糊弄过去了。   等柳七毫不客气地拿陆辞的衣裳擦了擦溢出眼角的几滴眼泪,恢复了些许精神气,才惊然察觉门外还杵着十几个身着绿色官服的人:“这是——”   “便是柳兄看到的那样。”陆辞无奈道:“我虽有心同你叙旧,奈何有要务在身,只等在他们监看下随意收拾一些衣物和用具,就得被锁入院中了。”   他算是低估了防弊的力度:显然是为了防止他中途透题作弊,自他离开秦州的那一天起,一路上便一直有人‘护送’,与狄青未能歇在一间房中,私下里的一举一动,都在吏部官员的眼皮底下进行。   这会儿也不例外。   他纵想多年不见的柳七说说话,也不可能说多了耽误正事。   刚刚那几句,已是极限,他也不愿让吏部官员为难,只让下人准备好几个简单包袱,就把一路上也没能好好亲昵一番的狄青丢到家中,被‘赶’去锁院了。   徒留柳七跟狄青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当柳七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眉眼清秀中透着几分眼熟,个头高得能够着门框,宽松袍服也遮挡不住劲瘦的一身腱子肉的轮廓的郎君,便是狄青时,那份惊讶,简直不亚于看到清减了不少的陆辞时的厉害。   “秦州作为边陲重塞,怎就光养了你,倒把好美食的小饕餮给饿瘦那么些?”   柳七忍不住绕着狄青打转,口中啧啧称奇——他原本以为,朱弟的个子就已窜得神速,令他百般嫉妒了,却不想人外有人。   拿朱弟跟青弟一比,可真是小巫见大巫啊。   “柳兄。”   狄青哭笑不得地看着刚还让他悄悄喝了一桶醋的柳兄,正要开口,就听身后又传来一阵动静。   二人同时回头看去,就见以不知何时换了一身剪裁得体、赏心悦目的常服,浑身上下还隐约透着一阵刚沐浴过的熏香,发冠打理得一丝不苟,讲究得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的晏殊,领着几个同样闻讯赶来的友人来了。   晏殊矜持地同柳七打过招呼后,奇异地看了狄青一眼,显然没能认出这身量高挑的白衣士子就是被陆辞视作义弟的那只小狸奴,旋即故作平静地把目光往内扫去,漫不经心地问道:“听闻摅羽回来了……”   怎他特意焚香沐浴,要来一聚时,却不见其踪影?   “原来是为摅羽来的?”柳七登时乐了,难掩幸灾乐祸道:“那你可来晚一步,他叫吏部的人紧紧跟了一路,连口热茶都没喝上,就被拖去锁院了。”   晏殊:“……” 第二百九十五章   送走悻悻然告辞的晏殊后,柳七还来得及偷笑上多久,就又迎来了一批陆辞友人。   这次为首的,是陆辞于馆阁中任职时的好友,也是同柳七交情匪浅的宋绶。   柳七假作不知:“宋弟怎么来了?”   宋绶今日并无休沐,身上还工工整整地穿着官服,进门后也没跟相熟的柳七多加客气,径直四下张望起来,纳闷道:“不是说摅羽回来了么?怎不见人影?莫不是已经歇下了?”   “是已回来了不错,”柳七难掩得意地扬了扬唇角:“只可惜宋弟来晚一步,摅羽身负主持制科的要务,只来得及返家一趟取些物件,便被‘押解’去秘阁了。”   “噢!”宋绶这才想起之前的确听说过陆辞临时回来的原因,一脸失望道:“原还想着接他去樊楼一趟,为他接风洗尘,唉!看来唯有待他出来再聚了。”   “实在可惜了。”自忖得了近水楼台之便的柳七,这下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口中还假惺惺道:“慢走啊宋弟,我便不送了啊。”   宋绶嘴角一抽,冲他威胁性地比了比拳头,当真毫不留恋地带着那帮同为陆辞旧日同僚的朋友走了。   看两拨冲着陆辞来的人都铩羽而归,不仅得陆辞说了好些软话,还叫抱着宽慰一番的柳七,心里莫名变得快活得很了。   他轻笑几声,又迅速以袖掩下唇角的笑,缓了一会儿后,才施施然地转身回返厅中。   结果当他刚捧起热茶,还没喝上几口,寻思着是时候唤在卧房休憩的狄青下来用晚膳的时候,下人就又汇报有客到了。   “怎么又有人来?”   这下柳七都顾不上偷乐了,咋舌道:“距摅羽回来那会儿,才过去了一个时辰不到罢!”   怎消息传得飞快,已陆续来了三波人!   下人苦着脸道:“柳郎主,还是请你快些出去接一接罢。”   这次来的访客可不比前面的随和,而是切切实实的朝中重员,周身不怒而威。   三人一同出现,顿时让见多达官显贵的下人们,都感到几分战战兢兢。   寇准性子最急,哪管后头还悠悠然地跟着正低头提掸衣裳上不存在的灰尘的李迪和王曾,门一开就径直大步流星地迈进去了,故作凶神恶煞地嚷道:“陆狡童,我看你还朝哪儿躲去!”   柳七哭笑不得道:“回相公,摅羽他未来得及在家中多做歇息,就已被人捉着往秘阁去了。”   “还真叫他跑了!”   寇准气得吹胡子瞪眼,扼腕地一叹气,转身就把气撒在这会儿才慢吞吞进门来的李迪身上:“你听见了?还不得怪你,非要批完那几本公文才来,这不,就叫人给跑了!”   李迪与王曾无奈地对视一眼,开口道:“有这么两句俗话,一句是‘好饭不怕晚’,一句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知寇相公喜欢哪一句?”   寇准哪里不晓得这些道理?   只是没能逮着那多年来连影子都不见,每次遇上让他回京的这种旁人求之不得的好差事,都推三阻四,非赖在那苦寒的兵戎之地不肯走,却照样有本事在京中掀起惊涛骇浪的兔崽子,他心里始终有些怨念。   不过谁都知道,极威武的寇相公嘴上凶巴巴的,心里却对陆辞这个自踏入宦海来便经大起大落,被贬谪出京也毫不气馁,甚至还凭一己治理把秦州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的模样的年轻郎君极为欣赏。   只是这份凶悍的‘亲热’,恐怕也只有陆辞消受得起了。   在送走来自都堂的这几位威名赫赫的宰执后,柳七又很快迎来了陆辞在各部任职的友人,譬如他所不熟悉的齐骆、翰林学士盛度、章得象等人。   待他终于把这一波波扑了个空的陆辞友人全给送走后,不但门槛被踏得光滑,他人也累得够呛,实在顾不上窃喜了,只懒洋洋地躺在摇摇椅上,冲狄青似真非假地抱怨:“怎摅羽一回来,这座京城就跟忽然活了过来似的,整个气氛都不一样了?”   世间总是人走茶凉,陆辞一走好些年,以至于连他这个住在对方家中好些年的老友,都彻底忘了当年好友还在家中时,是怎样一副门庭若市,友人如云的光景了。   ——那可不是么。   摅羽的人缘,历来是极好的。   狄青早忘了刚才目睹心上人与柳兄相拥时涌现的那点醋意,闻言紧紧抿着唇,努力抑制着与有荣焉的笑意,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认真地附和这话。   “多年不见,你倒还是这副不亚于朱弟的正经相。”柳七好似发现了什么趣事似的,笑盈盈地侧躺过来,戏谑地盯着狄青瞧,忽小声道:“不过,你随小饕餮去秦州那么些年,连滕弟都察觉了苗头的事,你只怕是知之更详罢?”   即使柳七并未明言,狄青靠脚趾头都能猜出他是想打探什么了,眼都不眨道:“那事是滕兄误会了。”   “当真没那么一位俘获陆文曲星芳心的奇娘子?”   因知晓狄青在为人处世的认真程度上,是毫不逊色于朱说的厉害,柳七对狄青的话深信不疑,顿时既高兴又遗憾地长叹了口气:“我还当顽石开窍,谪仙下凡了呢……”   他为那还未开始就被辟了谣的八卦而扼腕时,并未捕捉到狄青眼里一闪而过的温柔笑意。   ——奇娘子没有,幸运的穷小子,倒是有一个。   狄青心里悄然回道。   被吏部官员‘护送’到秘阁去,又无奈地看着大门被一枚大锁牢牢锁住的陆辞,此时尚且不知为拜访他的友人们全因晚来一步,而郁闷地扑了个空。   他提着简易包袱,望了眼被紧锁的大门,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认命地转过身,往自己在这接下来的半个月中栖身的阁楼走去了。   制举不同于贡举武举,既无开科的定制,于监试官们的任命上也无统一规定,只惯例上大多出自馆阁。   这才让小皇帝只靠翻出陆辞几年前的馆职,便轻而易举地钻了这一‘空子’。   制举仅试两场,一为阁试,一位御试,前为考试官试于秘阁,后则由天子亲策。   陆辞作为主持制科阁试的主考,影响力自是不言而喻的大。   尤其这一场制科,不仅是自赵祯继位以来头回召开,还肩负着为一触即发的西北战局筛选可用将才的重任……   思及此处,陆辞不禁揉了揉眉心,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万幸他不是光杆司令,按那封将他临时贴了‘秘书监’这一馆职的诏书,将协助他主持秘阁考试制科的,还将有身为龙图阁待制的韩亿、翰林学士吴奎、权御史中丞韩绛和起居舍人范师道等人。   就不知他是到得最早,还是最晚的了。   陆辞漫不经心地想着,面上犹挂着风轻云淡的笑。   只是这抹笑意,在他迈入主院中堂,看清端坐在主座上人的面孔时,一下凝固在了嘴角。   悠然坐在主位那人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书玩,也不知等了多久,听着颇为熟悉的脚步声后,登时眼前一亮,猛然抬起头来,一下将踏入堂中的陆辞纳入眼中。   “陆节度啊陆节度,你还舍得回来啊!”   这么说着,他笑着起身,朝陆辞走去。   陆辞原想行礼,却被他眼疾手快地一下拦住了,还亲热地牵住一手,往座位上带,喋喋不休道:“我等这一天,可已有三年之久了!你快老实交代,若我不来这么一回先斩后奏,是不是就又得好几年见不着你了?”   即便方才还想着这前弟子的‘坑人不倦’,听着这感慨万千的一句,陆辞还是被逗起了笑:“官家言重了。官家要做什么,何来禀奏一说?”   在中堂等了他颇久的这人,可不正是模样长开许多,身量也窜高不少的小皇帝赵祯么?   赵祯原是瞧着温善的包子脸,现褪去稚气,眉目间添了几分天家的威仪和沉静,对外是颇能唬住人的。   但在熟悉又喜爱的小夫子面前,他不自觉地原型毕露,又是那腼腆羞涩、自知闷趣得很的少年郎了:“我还不知道你么?要让你有所选择,怕是要在秦州再呆个三五年去。”   ——那得取决于同党项的战事要持续多久了。   陆辞眨了眨眼,含笑道:“秦州局势严峻,轻易离开不得,官家纵观全局,定然比臣下更为清楚才是。”   赵祯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可不是么?只是我身边少了小夫子这一得力又知心的栋梁,实在不自在。”   陆辞果断岔开话题:“臣离京数年,不见繁华,倒不觉憾。唯一让臣感到可惜的,唯有未曾有幸于陛下大婚大典中,一睹官家翩翩风采了。”   “摅羽这么一说,我亦想起来了。”赵祯听着小夫子的关心,心里不由一暖,突然想起同样喜欢小夫子的皇后,登时高兴道:“郭圣人早想见摅羽一面,待制举之事一了,我便让她提早去凉亭等着,我再领你去御花园散步去。”   ……怎么无端端的,皇帝会兴致勃勃地想让他这个外臣见上皇后一眼,还转瞬就安排上了?   郭圣人与他自是素未谋面,郭家更是同他毫无交集,怎会莫名想到要见他?   陆辞直觉有些不对劲,然而他还来不及细究,就被憋了好些年的话要说的前弟子给打断了。   在人前威严十足的赵祯,此时已恢复了以前那好奇宝宝的模样,双眼发光,亲热地揪着小夫子的衣袂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第二百九十六章   官家欲重开制举,广选良才,以应对西北战役之事,虽还未明文召之,但在消息灵通的朝中文武眼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知晓归知晓,看着兴致勃勃的小皇帝用心筹谋,为凸显重视,还特意将此时恐怕正于秦州忙得焦头烂额的陆辞也召回来‘坐镇’,他们却都是心照不宣,全然不看好此事。   自太,祖朝起,哪位天子在置办制举时不是满怀雄心壮志,想着做那相中千里马的伯乐,弄得大张旗鼓?   末了无一不落得雷声大雨点小,寂然无闻,意兴阑珊地收场。   不是乏人应制,便是中举者太过寥寥。   在他们眼中,明面上颇受官家重视的制举却落得乏人问津这点,实在是再符合常理不过的了。   人力有穷时,能做到可俾陈古今之治乱,君臣之得失,生民之休戚,贤愚之用舍,庶几有益于治,还可吟得诗词歌赋的全才,固然能在制举中雀屏中选。   但既然身兼‘才灵爽秀’,‘文理优长’,甚至还需通兵法韬略的惊世之才,要走那贡举的光明坦途,显然也是手到擒来的。   那何必行这偏锋,摘这在士人眼里,终究是次‘贡举进士’一等的名头?   不论是士林名声,还是前途晋升,正经的新科进士,都要比制科魁首要强上太多了。   会去应制举的士子,大多是在自知科考中发挥失利,无望名次,又不甘心就此回乡,才特意碰碰运气去;也有出身不佳,在低微官职上蹉跎多年,前程黯淡,前往一试者。   终归是一群投机取巧之辈,而鲜有专冲制举而去的。   因打心底地怀着对制举取士的轻视,在陆辞回京,惹得京中一阵热闹的风头过去后,群臣就不约而同地将关注的目光移了开去,除却投向了吐蕃与党项的焦灼战势的那一小部分,大多都落在了早秋这筹办得热火朝天的文武举解试上了。   自也无从得知,陆辞趁此机会,‘勾结’小皇帝,顺利对制举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动。   制举的排场动静,自然比不得身为读书人心中正道的贡举,哪怕比之势头渐衰的武举,也远远不如。   更别说陆辞还故意将阁试之日,安排在了这届贡武举的初试同天——在彻底杜绝了文举不利、便来此碰运气的不良风气之余,也让有心应举之人锐减。   赵祯颇为挂心制举,哪怕清楚主持之人是最值得他信重的小夫子,也忍不住三天两头就来问询。   看着形势不对,他不免有些担忧,委婉询问陆辞道:“制科之阁试,是否改择他日,免同文武举相冲较好?”   面对官家的忧虑,陆辞则是心有成算,笑道:“陛下置制举,是为求拔俗之异才,而非通晓常俗科目者。既所求不同,试策亦不同,又何须试日相同?先皇过往屡办制科,搜罗天下英俊,常试仅取一人。如此,不足以得见,超绝俊茂不常有,当宁缺毋滥么?”   要换作对内情心知肚明的朝臣来听这话,定要痛斥陆辞胡扯八道,忽悠陛下。   先皇置办制举时,之所以取士极少,除却因筛选标准太受官家主观左右的缘故,也是因为制举那不上不下的微妙地位,只能勉为其难地从矮个子里拔个将军。   而跟陆辞口中那大义凛然的‘宁缺毋滥’,搭不上半点干系。   但陆辞这番在别人眼里会是狗屁不通的话,却让对他极其信任、也对这些个底细不甚清楚的赵祯如吃了颗定心丸似的,一下安心了,笑道:“还是小夫子思虑周全。”   反正是头次置制举……哪怕再少人来应,有早集诸多战功在身、就等这一契机的狄青在,也不至于沦落至无人得中的尴尬境地了。   陆辞毫无愧疚地笑了笑,郑重道:“绝不负陛下所拖。”   “小夫子不必如此,”听出陆辞语气中的肃穆,赵祯不禁调转头来,反倒安慰起他了:“横竖是这寻常年间,头回置办制科,又是我一意孤行,召你回来撑这摊子的……若真不成,朝中有人胆敢笑话,我让他们冲我来便是。”   反正继位已有好些年了,对一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非要鸡蛋里挑骨头,却不得不一直忍着的臣子,赵祯也渐渐摸准了规律,由一开始的忍气吞声,变得后来的云淡风轻,游刃有余起来。   要真弄砸了,他大不了挺身而出,把那些唾沫星子悉数扛下,待他挨过十几封奏疏的骂后,风头也就该揭过了。   不论如何,他置办制举的初心不错,也得了议事堂的宰辅认可,全然不同于先皇折腾出的神道设教的荒唐剧。   相比起来,理应得臣子们宽容体恤一些。   陆辞倒不知赵祯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哗啦啦的响,他单瞧着小皇帝那张眉目秀气的面庞上担当十足、一副‘官家罩你’的霸气,既是感动,又是哭笑不得。   但看着一脸期待的小皇帝,他的话到了嘴边,还是一下改成了配合的‘示弱’:“那臣便先谢过陛下,这百般维护的情意了。”   “安心罢。”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趁机拍了拍陆辞的手背,才悠悠然地起身,迈着跟他那老气横秋的语气不符的小短腿离开了。   自眼睁睁地看着一心为他谋算的小夫子、被不讲道理的爹爹赶出京的那日起,他便下定决心,绝不让这等社稷忠良颠沛流离,受尽抨击非议。   陆辞好笑地目送步履轻快的官家离去,摇摇头,重新投入到手头工作上去了。   他当然不可能单靠防止‘一人应三举’这点,就能筛选出天子想要的俊秀良才。   最为有效的做法,应是降低举限,再提高登科所授的官职与差遣,以此激励有真才实学,奈何不符文举重经文之验的士人前往,以及……   当赵祯耐着性子又等了几天,看着开制科的诏书被发下去后,一下便被淹没在赴贡举解释的人潮中,没泛起半点水花,不免又有些着急。   只是当他赶到秘阁时,却愕然看到陆辞正被好几名神色激愤的考试官围着,吵得不可开交。   “秘阁为藏书之所,国之重寓,尔等皆为饱学之事,却无端喧闹吵嚷,就如市井一般,真是成何体统!”   赵祯实在见不得小夫子叫人围攻的模样,不由分说地站了出来,径直将神色忿忿的那几人说得当场噤声。   但在最初的惊愕过后,几人回过神来,看陆辞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登时愈发激动起来,直接冲官家告起陆辞的状了。   赵祯蹙眉听了好一会儿,才从几人七嘴八舌的陈述中,拼凑出叫他们怒不可遏的关键所在:原来是在关乎此回制科的评判标准上,陆辞力排众议,竟有意以武艺定去留,策论决高下。   陆辞听他们说得面红耳赤,忽粲然一笑,补充道:“诸位莫要言过其实,制举此番将开四科,我提出需以武艺定去留的,仅有‘军谋宏远堪任将帅’一科罢了。’   实在荒谬!哪怕是正儿八经的武举,殿试上也是以策问和对策,佐以兵书大义来决去留,再以弓马论高下的,哪有在制举里这般离经叛道,闹出‘重武抑文’,本末倒置这一套的!   ——这不是挺好的么。   赵祯默默地咽下了暂时不适合发表的真实想法,轻咳一声,再看向一派淡定的小夫子,温声询道:“陆节度因何如此制定?”   陆辞面色如常,即便被几人用眼刀剜着,也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闻言微微拱手一揖,方不疾不徐地回道:“制科以待非常之才,现西北战局吃紧,边陲处危亡之秋,若一昧依循旧制,仅从经史、诸子正文及注疏取题,考验词业、六论、才谈制策,那与应进士举,一场试经义五篇者何异?”   说到这,陆辞冲那几人莞尔一笑,语气客客气气,内容却毫不留情:“不仅一般无二,且能筛出的精于词业者,皆是些不敢赴进士科的残羹剩饭,令人无法下咽。”   这话说得实在刻薄,令那几人倏然暴怒,冲他就是一顿语无伦次的斥骂。   赵祯:“……”   小夫子不仅直接,实在还强悍得很。   “所谓的策略将帅之材,若拉不得弓,提不得剑,挥不动刀,着实非朝廷建试制举将帅科之意。”   陆辞任他们狂怒,只一边说着,一边朝供禁军训练的小校场走去。   待走到兵器架前,他眼都不眨,就拿起了放在最上头的那把长弓:“容臣下献丑,为诸位做个掩饰。”   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见状冷哼一声,冷眼抱臂。   “现今武举,竟仅重取箭满,不问中否,实在荒唐。”   陆辞似闲聊般讲述着,手底则毫不含糊,径直取了一箭,臂间猛然发力,竟瞬间令箭头与弓把齐平,不曾行偃首等破体之举,轻轻松松地就将这把九斗弓给拉满了。   他一向予人斯文温和的印象,倏然露这么一手,不免让人震惊。   更让人震惊的,则还在后头——   “不瞒诸位说,按现今的武举取士法,我若使马也算精熟,便能论个三等了。”   说到这里,陆辞轻轻一笑,指间忽然释力,令长箭离弦。   他好歹有一位精于武艺的小恋人,虽自身力气不大,但学得如何使用巧力后,此时拿出来,还是很能唬人的。   随着清脆一声弦响,那修长箭身却未在空中划出一道炫目的弧度,而是没飞出去多远,就软趴趴地自己倒在了地上。   “不求射中之法,只求身姿优雅,动作赏心悦目,拉弓搭弦如行云流水……”陆辞一顿,眼神无辜,对看得目瞪口呆的众人,表达出了货真价实的疑惑:“难道官家费尽心思,办那武举制举,就是为了选出我这样的花花架子?这种一旦上场,连敌军的皮毛都挨不着的废物来?” 第二百九十七章   陆辞的‘废物论’一出,配合他那听似风轻云淡,实则嘲讽意味十足的口吻,一下震得全场寂静无声。   倒不是因为他们真感到心服口服了,而纯粹是他们更清楚,倘若否认陆辞是自己口中的‘废物’的话,那岂不是拐着弯夸到陆辞身上去了么?   要顺着陆辞的话头说,则更不可行——连中三元、得无数百姓津津乐道的文曲星不成的话,他们这些仅是第二第三等进士及第出身的,自是更加无地自容。   小皇帝可不知他们进退维谷下才不得不保持沉默,只亲眼见着小夫子小试一手,便让这些纠缠不休的副考官们齐齐闭嘴,简直叫他叹为观止,佩服得五体投地。   直到接触到陆辞无奈的目光,他方将激动之情略加收敛,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抓准时机来了个一锤定音:“陆主考所言,颇有道理,便照这么办罢。”   对自个儿定位精准、只当自己是手无缚柳七之力的斯文文官看待的陆辞,自黑起来显然毫无压力。   要真让制举沦落至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那他不仅浪费了往返京城的宝贵时间,也辜负了官家的一番信任,还白瞎狄青听他的话所白等的这么些年了。   陆辞坦然一笑,大大方方地拱手一揖:“谢陛下。”   听出官家那压根儿就掩饰不住的偏袒之心,众人悻悻地蹙了蹙眉,到底忍下了。   罢了罢了,此回制举将开四科,容陆辞胡来的,也就是‘军谋宏远堪任将帅’这一科罢了。   即便遂了陆辞的意,世间又哪有那么多文武双全的将才可找?   怕是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哄小皇帝做些痴人梦而已。   各自这么一排解后,怀着等看笑话的心理,他们不约而同地缓和了对陆辞这个顶头上司所怀的敌意。   加上陆辞好歹知晓‘投桃报李’,其他三科大多由他们定夺,极少插手,更是让彼此关系渐渐回温。   满心以为陆辞还算‘识趣’的其他考官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陆辞哪里是要作为补偿,才放权由他们制定其他三科的事宜,而完全是跟小皇帝一早就商量好了,重点全放在‘军谋宏远堪任将帅’这一科上。   至于令他们费尽心思地另三科,因与贡举重复度过高,早被陆辞放弃,全当打掩护的幌子,届时顶多只走个过场。   一晃两个月过去,当各州府军监的文武举解试开场时,备受小皇帝期待的制科,也悄然拉开了帷幕。   但跟贡举每地少则数十,多则近千报考的盛况相比,将各地参举人集于京师一地,也仅仅破五百之数的制举,实在显得冷清可怜。   要不是想到坐镇的是最可信的小夫子,这回入试的又有屡建战功、颇有几分威名的狄青在,小皇帝怕是早就坐不住了。   他不知道的是,瞧着最胸有成竹的小夫子,心里想的其实同他想得岔不离。   在陆辞看来,哪怕被寄托过大期望,这毕竟只是小试牛刀的第一回 制科开科。不论是状况百出、还是百般失误、千般不如意,都是在所难免的。   况且,有专程告假、从秦州回来赴试的高继宣和杨文广这俩人,加上得到过史书验证的狄青……不管怎么说,前三甲的人选,总归是已经有了的。   有这三个毋庸置疑的实力派打底,陆辞自然不慌。   在整理应举人递交的家状时,陆辞只粗略一番,都能认出不下五十个眼熟的姓氏。   显而易见的是,拥有灵敏的政治嗅觉,既有培养子弟的资本,又愿意‘屈就’制举一试,谋取前程的……大多都是不甘心承父之荫,自诩或多或少地有些本事的衙内。   在他们颇为精明的父辈看来,与其将子弟送入军中,由小兵做起,冒着性命危险拼杀出来,也只是个叫人瞧不起的泥腿子,那不如来制举这碰碰运气。   论舞蹈弄棒的武艺,他们可称得上家学渊源,加上自小也有逼着他们念些书去,虽离应贡举的水平还相去甚远,可那底细不明的制举的话……应当还能凑活一下罢?   怀着这种想法的武官并不在少数,只是乐呵呵地将家里儿郎送来的他们不知的是,这里头不仅有不学无术、只四肢发达的衙内,还混进了狄青、杨文广和高继宣这三个结结实实的异类。   后两者还好说,虽颇熟兵家之图书,可对于阁试要着重的策论考法,只是临时恶补的略知一二。   他们最大的优势,还是于实战方面,占了有实地拼杀经验的‘大便宜’。   可狄青的情况,就截然不同了——他自小就受陆辞、柳七和朱说几人轮番辅导课业,起初可是一棵结结实实地朝着文举这一大方向奋斗的苗子。   哪怕后期长‘歪’了,底子却是打得无比扎实。   加上作为策论高手的陆辞习惯对他三天一大考,两天一小考,布置长长短短无数作业,令他自行练习策论,狄青诗词歌赋方面仍是苦手,但于策论方面,若不谦虚一些,已称得上是顺手拈来了。   陆辞直接取了武举的《孙子》、《尉缭子》、《吴子》、《六韬》等书为考试纲目,但并不似武举中那般仅试大义,而是为避免过于‘出格’,延续了自先帝起,便以策论为主的考法。   为了避嫌,他只圈定了‘教材’范围和试法,接下来的论题,则全由其他考官们制定。   尽管如此,当最后考卷拟定,供他过目,做最后拍板时,陆辞还是对出现在上头的那六道题目小吃一惊。   ……这六道题中,竟然足有四道,与他曾给狄青拟过十分相似。   陆辞揉了揉眉心,默默仰天。   这种惊人的巧合,究竟是他在押题方面天赋异禀,注定屡押屡中;还是他与诸位考官们心有灵犀,单纯撞了脑洞;或是他的小男友运气来了,老天非要保送?   天地可鉴,他这一回,可真真是光明磊落地凭自己本事给狄青押中了题,而没动任何手脚的。   怀着微妙的心情,出于仅剩的良心所提出的‘公平起见’,陆辞决定最后给几位副考官一个反悔的机会:“你们确定好,就是这六道题了?”   “不错。”只是陆辞一开口,几人自认听出这话语里的暗示意味,纷纷警惕地看着他,赫然误会了他的用意:“我等皆已商定好了,不会再有变动。 ”   “那好吧,就依你们的。”   陆辞哪里看不出,自己那一问是问出了反效果,于是不再犹豫,爽快地按下了印鉴。   试题一经确定,试卷当夜就被送入了密室,开始进行雕版刻印了。   在被陆辞那一‘闹’惹得心理阴影不小的诸位考官,很是紧张地一边等着开考那日,一边等着主考又要闹什么幺蛾子出来的焦虑气氛中,不知不觉地,就到了考生入秘阁锁院,进行阁试的那日。   陆辞身为主考,自然不必太早入场。   他既为了避嫌,又因近来忙得厉害,难得讨个清闲,在这天起了一大早后,便舒舒服服地给自己泡了杯茶,倚着位于三层的小阁窗边,借着枝繁叶茂的大树的枝丫遮掩,兴致怏然地欣赏起陆续入场的制科考生来了。   他漫不经心地等待了一小会,抿了两口茶,就等到了想等到的人,不自觉地眼眸一亮。   ——他的小狸奴来了。   好着戎装、戴那凶恶的青铜面具的小狸奴极罕见地穿了一身斯斯文文的袍子,若不是浑身萦绕着沙场上磨砺出来的淡淡锐气,配上他那清俊面庞,还真不觉违和。   那身精悍紧扎的腱子肉,看来是净叫那全身的漂亮线条藏得干净了。   同周围那些不乏发达肌肉,很是魁梧惹眼、其实多是外强中干的衙内相比,狄青安安静静地混迹其中,简直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看似无害得很。   陆辞一手撑腮,懒洋洋地歪着脑袋欣赏着小狸奴的英姿,唇角高高扬起。   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分明只是一条简简单单的嵌玉腰带,却把那劲瘦腰身给勾勒得十分潇洒。   ——也很是养眼。   狄青低着头,紧抿着唇,释放出‘生人勿近’的冷冰气场。   他并不似其他考生那般东张西望,四周也未有杨文广和高继宣的身影,只径直埋头往前猛走,丝毫不知自己多时未见的心上人,就在头顶上笑眯眯地注视着他。   当所有考生都入场后,陆辞听到象征开考的钟声,才施施然地在小吏的催促下,往考场去了。   论起隔帘观看考场百态,陆辞已是第二回 。   他连贡举那更大的场面都应付过,自然不会将制举这要小得多、熟人也更多的阵仗看得多紧张。   他悠悠然地走到座前,哪怕隔着薄薄的竹帘,也能看出不少坐在前排的考生们纷纷靠余光捕捉到他身影、将头抬起来了一小会。   ——这么容易分心,可不好啊。   陆辞怀着过来人的宽容心态,如此想着,目光则已不由自主地搜寻起狄青的身影来了。   竹帘固然遮挡了大半视线,但凭着对小恋人身姿的熟悉,还没过多久,陆辞就靠那影影绰绰的轮廓轻松寻到了方才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只埋首专心答题的狄青。   他这般专心致志,陆辞自是乐见的。   只是这般模糊,到底看得不过瘾……   陆辞以余光向四周一暼,见并无其他考官注意到他这的动静后,被宽大袍服盖住的手肘轻轻往侧边一拨,便将其中两片竹距给拨宽了一些。   他再略微调整一下姿势,就能隐约窥见狄青的脸上神情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中,陆辞不时投去目光,就心满意足地欣赏到了终于后知后觉到自己押中不少题的狄青脸上那‘震惊’到‘不信’到‘诧异‘’再到‘麻木淡定’……这一系列堪称精彩纷呈的变化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当看到似曾相识的考题时,狄青内心所受到的惊吓,可比当时仅仅是颇感诧异的陆辞要强烈多了。   难道是公祖有意为之?   狄青不可抑制地这么猜测着,不知拿出了多大的自制力,才艰难地克制住了抬眼看向帘后、寻觅公祖身影的冲动。   ……不,不可能。   尽管心中波澜起伏,惊涛骇浪阵阵,他到底是绷住了面上的表情,未流露出丝毫异样。   待他略微平静下来,能重新冷静思考后,便自行打消了那一荒谬的想法。   公祖向来都是光明磊落,品行高洁的正人君子,且往日他同公祖谈论备考之事时,对方字里行间,皆是对他充满信心。   这么好的公祖,怎么可能为了确保他的中举,而自毁清誉,不惜上下其手,耍弄手段呢?   定然只是一场巧合。   想通之后,狄青不禁将头又埋低一些,只觉耳根缓缓地发起烫来。   身为恋人,他哪怕不是这天底下最了解对方的存在,也起码得列入前三,怎会因这点机缘巧合,就怀疑起公祖来了?   得亏周边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做题,无人觑见他那因羞愧而渐渐变得赤红的脸色。   狄青竭力平复下心绪,才重新提笔,奋笔疾书起来了。   ——若连这送上门来的优势都把握不住,那简直是无颜面对费尽心思助他备考的公祖,完全该一头淹死在金明池里了。   阁试虽仅有一场,却需考论六首,每篇限五百字以上成。   一天结结实实地考下来,撇开灵思枯竭,落入窘境的难处不提,光是提笔写字的体力消耗,就已非同小可。   有扎实武艺底子在、身体素质非一般强劲的狄青等人,考完后还能谈笑风生,闲庭信步,那些个体质偏弱的,都已是手臂抽筋,浑身虚脱了。   陆辞早料到会有类似情况出现,特地多安排了些吏人在此时看守,这会儿便派上用场,把那些个因坐久而站立艰难,尴尬得面红耳赤的士子一个个搀扶着送了出去。   制科考讫,考生们自是不必像贡举那些需连考三日、还得在贡院中暂住举子们一般,大可自行归家,忐忑不安地在家中等待消息。   待秘阁大门重新落锁,便是考官们最忙的时候了。   考卷被全部收上,逐一按家状清点后,也还轮不到陆辞上阵,而是得先等誊录官们熬夜抄完那一份份卷子。   此次应制科者足有三百二十四人,工程之浩大,可想而知。   那些个字丑难辨,或是糊上墨团的脏污试卷,在忙得双眼发昏的誊录官处,当然得不到多好的待遇了——横竖封弥了名姓,也不知是哪家衙门,都一律按空缺处理。   除了这些落笔马虎,或是字体本身不佳的满腹怨言外,誊录这一制度出现后,还是引得赞誉一片的——既杜绝了似当初的陆辞那般凭一手漂亮字而引得考官眼前一亮、接下来也忍不住另眼看待的情况,也让批阅试卷的考试官们眼睛舒服不少。   狄青的字虽也下过苦工去练,但到底因缺乏这方面的灵性,最后只勉强称得上‘端正’二字,而无论如何与‘出彩’不搭边。   誊录一出,倒是让他占了不小便宜:清晰好辨的字迹,影响不了阅卷考官的判断,却足够叫见多妖魔鬼怪的誊录官生出好感,起码愿意认真仔细地替他抄齐整了 。   在陆辞的主持下,秘阁里对试卷的检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而在秘阁之外的陆宅,这会儿也热闹得很。   高继宣与杨文广家人皆在汴京,这会儿因赴举而得以名正言顺地暂回京中,单是应付思念他们的亲朋好友,就称得上分身乏术了。   好不容易借着刚考完试,要与好友一聚的由头跑出来,二人都不敢在街上随便游荡,一合计,就寻狄青去了。   等二人在门口等到狄青,一听对方又是住在陆辞家中,高继宣当场就羡慕得不行,压低了声音道:“狄兄,不是我说,你这运气也太好了罢!”   从前他虽羡慕陆辞待狄青亲厚如亲弟,但他打小也是家里宠着长大的混世魔王,还不至于厉害到哪儿去。   但在得知这一消息后,那种艳羡意,瞬间就达到了顶峰——作为一位赴考士子,居然能住到主考的家中,那简直是上天砸下来的运道!   狄青微微蹙眉,正要开口,杨文广已皱着眉制止了他再往下胡言乱语:“休要胡言。陆节度为官清正,绝非徇私透题之人。”   高继宣先是茫然,后是恍然大悟,连忙辩解道:“是你们误会我的话了。我哪想到透题这茬上?只是念着大考前能与文曲星同住,稍沾一沾才气,也是世间人梦寐以求的好事了。”   听到玩笑似的‘沾才气’这三字,又见高继宣说得一脸认真,是货真价实地羡慕着,杨文广面色顿转为无奈。   无人注意到的是,狄青的眼底,则飞快地掠过了一抹微妙之色。   ……经高继宣这一提醒,他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初尝那一轻吻时,公祖半真半假地嗔怒,也用了相似的说辞了。   趁着他这一走神的功夫,高继宣狡猾地敲下了要去陆宅拜访狄青、再用个晚膳,也好让他跟杨文广沾个才气的计划。   狄青自是不愿:“我也不过是借住之人,怎好厚颜待客?还是去樊楼罢。”   因屡建战功,虽因他无功名出身,暂且不便给予官阶上的擢升,但小皇帝慷慨爱才,对他的赏赐到底是没有短过的。   且狄青吃住皆在营中,心思又全在陆辞身上,除了似其他将士那般要往家里寄一部分外,其他都不拿去喝花酒,而是结结实实地攒住了。   同多年前茫然不安、只凭那股未开窍的爱慕,就追着公祖上京来的一穷二白相比,这会儿的狄青,已称得上富裕了。   应付在樊楼胡吃海喝一顿的开销,他当然是能轻松拿出来的,也愿意‘破财消灾’,把缠人的高继宣给打发了。   “那怎么好让狄兄破费?”   高继宣却没这么好应付——他作为一度横行京中的高衙内,山珍海味不知吃过多少,哪儿是真在意区区一顿晚膳了?   他看重的,分明是图个‘沾才气’的吉利!   他敏锐地识破了狄青的意图,哪里肯放弃,当场就是一顿极不要脸的软磨硬泡。   杨文广被迫在边上看着,一脸的不忍卒睹,后悔同人前来的同时,差点就想偷偷溜走了。   最后狄青到底抵不上他的脸皮厚,只有勉强应下。   “还是狄兄够义气!”   高继宣目的成功达成,自是心满意足。   他一挥手,大方表示,晚膳便从樊楼叫人送来,所有费用,就由他这占了便宜的人出。   狄青嘴角微抽,与杨文广对视一眼,并未接话。   尽管答应了高继宣的请求,狄青还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的。   一想着家里还有个能言善道、醋劲厉害的柳七在,他不禁寄了些许希望到对方身上。   “青弟考完了?”   柳七浑然不知自己已被沉默寡言的狄青悄然赋予了重望,一听脚步声就吧嗒吧嗒地急匆匆跑出来迎接了,一见是三人,先一愣,旋即稀奇地‘哟’了一声,感叹道:“我还是头回见你带人回来!”   话一说完,他就笑容满面地招呼二人进来了。   狄青绝望地闭了眼。   ——看来柳兄是帮不上忙了。   令狄青感到头痛的是,接下来柳兄不仅帮不上他希望的‘忙’,甚至还帮了不少倒忙。   高继宣在家里自小调皮捣蛋,却还能混得如鱼得水,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那察言观色、再投其所好的本事,至少占了七成原因。   加上柳七难得见性情‘孤僻内向’的青弟带友人回来,好奇心旺盛之余,可谓拿出了十分的热情去招待。这一方有情,一方有意,正与存心思讨他欢喜的高继宣一拍即合。   二人一文一武,竟也聊得昏天黑地起来,不知不觉就将同样安静的杨文广和狄青撇到了一边。   一听高继宣是为沾才气来的,柳七被逗乐的同时,立马爽快答应了:“要论才气最多的地方,肯定得属辞弟的书书房。待用过晚膳,我领你们去走一圈?”   高继宣自是一阵欢呼,自来熟道:“多谢柳兄!”   狄青听了这话,再保持不了沉默了,好不容易寻了机会,就拉了柳七私下说道:“柳兄,公祖那书房里不知放了多少重要文书,只怕不好带他们前去。”   “青弟不必顾虑重重,”柳七笑道:“你莫不是忘了,摅羽可有里外两间书房?他那些要紧的文书,全放到里间去了,外间随人进出,领他们去瞧瞧并不要紧,难道你还怕摅羽的才气会被他们沾完?”   狄青还要再说,就被柳七那语重心长的口吻给堵住了:“摅羽贯来待你有多看重,实在不必我多言,你更当清清楚楚。你若算得太过清楚,未免太过见外,岂不伤了摅羽的心?下仆对此也心知肚明,平时可都对你一口一个小郎主呢,又哪里会不许你在陆宅待客?”   狄青简直哭笑不得,望着对真相一无所知、却为他们操心不小的柳兄,不免生出几分愧疚来。   他微微低头,恳切道:“……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柳七做梦也不可能想到,就是眼前这正经老实得跟朱弟不相上下、其实压根儿就是披着羊皮的狼崽子叼走的陆三元。   见太讲客气的狄青明白之后,他便满意地点点头,施施然地上楼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皆出自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 第十四章 - 宋朝武举制度 以及第十五章 宋朝制举与词科)   1.武解试分武艺和程文两项,起初程文只试策,神宗时期又加了《武经七书》大义一项,由馆职二人以及判兵部任考试官。   武艺也分两场 - 头一场考步射,后场考马射,由马军司负责。   省试考试内容跟解试同,只不过有了誊录和封弥的制度。   2. 考试地点:仁宗天圣七年规定,武举跟制科同试策于秘阁,因此又称为秘阁试。 弓马考试则在军器库举行。   3. 宋朝武举读强调动作规范和力道,譬如要求拉动规定力量大小的弓,要求射箭动作标准,而对准确度不太重视。   4. 破体:不符合射箭的动作要求,比如头偃=低头,就为破体。   5. 阁试:皇帝亲试前的制举考试为‘阁试’,一般差翰林学士,两省官考试于秘阁,阁试合格为过阁。   6. 阁试一场,论六首,每篇限五百字以上成(阁试旧制,出自《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一之二零至二二)其考试官、参详官,一般为四人。另,阁试通常是由御史台官监试的,我这里稍微改留一下。 第二百九十九章   当看到高继宣不似单纯玩闹,而是以一种正经得近乎虔诚的态度,小心翼翼地抚了抚陆辞用过的文房四宝,又受宠若惊地在那张木椅上坐坐的架势时,狄青不禁侧过头去,同面无表情的杨文广小声讨论道:“我怎不知舜举如此敬重公祖?”   在秦州的陆宅时,高继宣不仅参观过陆辞的书房,还隔三差五地借书去读,那时只见在人前敬重,可不见在人后也这般尊崇。   “舜举所说的想沾才气,想必是真的。”杨文广压低了声音,无奈回道:“他怕是在亲身下过制科阁试的场后,方知能在贡举中连夺三魁的三元名头,究竟有多难得罢。”   未亲自下过场,是不知考题能难到什么程度的。   高继宣受了制举阁试的那论题‘刁难’,再想着连中三元的陆主考,自是只剩下满满当当的敬畏和佩服了。   狄青微微蹙着眉,看抚摸完公祖的书房物件,红光满面的高继宣终于心满意足地出来,正寻思着设法送客,柳七就笑眯眯地又来帮倒忙了。   他冲狄青飞快一挤眼,旋即笑着招呼道:“你们考了这整整一日,实在辛苦,我命人去樊楼叫了一桌宵夜,一会儿来小酌一场?”   “且不说御试,”看柳七一副好心要留自己这几位友人过夜的架势,狄青无可奈何地出来劝道:“武试未过,怎好过好庆功?柳兄实在不必费心了。”   “若连你们的弓马武艺都不得过关的话,那今科就注定无人得中了。”柳七对他们可谓信心满满,当场潇洒一挥手:“况且武艺考不是在十日之后么?青弟这般猴急,看来还是得向摅羽学学何为劳逸结合、松弛有度啊。”   狄青:“……”   连柳七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只要一将陆辞搬出来,就能狄青的嘴给结结实实地堵住了。   话虽如此,柳七也绝非毫无分寸之人,仅叫了些不醉人却能解馋的新米酿,又摆了一桌子可口小食垫肚子,而免了大醉伶仃的尴尬。   四人围着圆木桌小酌一阵,就听高继宣抱怨道:“这回制科连考六道策论,写得手筋酸痛不说,实在摸不准考试官的喜好啊。”   过往令人心照不宣的是,包括武举在内,但凡涉及时务策略的论题,通篇皆以‘仁’‘义’贯穿,结论是清一色的‘偃武修文’,‘以德服人’,‘却兵家之图书’。   这种全然有悖于兵家锐气的儒家温雅,显然不对高继宣等血气方刚的衙内的脾气,也是他们对科考不屑一顾的原因。   但这回出的将科考题,却是无一不充斥着鲜明的务实色彩,主题也与现实紧密相扣:不是问在边防时务,便是要求针对当前西北形势进行分析和提出御敌对策。   这也是令陆辞当时吃了不小的一惊的原因——他着实没料到,其他考试官们如此擅长揣测官家心思,竟顺道把他想出的题给悉数囊括了。   这种类型的问目,让在秦州服役数载、既亲身上过战场、也做过‘杂务’的狄青等人如鱼得水之余,也叫围绕着往年制科以及文、武举题来练笔的一些士子,彻底看傻了眼。   他们要么久居京中,要么苦读文举参考书目去了,哪儿会知晓边陲城镇的备战事宜?   实在无法,他们只有凭常理推断,一路摸索着往下写了。   但即使占了有切实经验的‘便宜’,高继宣还是忧心忡忡:“陆节度自不用说,定是旗帜鲜明的主战一派;但其他考试官可就难说了,保不准都是主和的呢?”   应举者最怕的,往往不是自己的才学不足,而更多是害怕迈入阅卷考官‘雷池’,让考卷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惨结果。   写得再好的主战策,落到主和一派的阅卷人手里,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而要是为了逢迎主和的考试官,就昧着良心写一篇与真实所想背道而驰的文论的话……高继宣自认要有这本事,早考文举去了。   哪怕真费了这么一般周折,卷子最后得来到主战的陆辞手里,也决计得不到多好的名次。   “唉,实在难办得很!”   高继宣哀嚎一声,无力地趴在了桌上。   知晓一点内情的考生们为难得很,而在之后几日里忙于阅卷的诸位考试官们,也碰上了不少闹剧。   因参举者良莠不齐的缘故,于大多数中规中矩,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试策中,还混入了一些‘另辟蹊径’,让考试官们哭笑不得的答题。   当陆辞头回看到时,当场就被逗笑了:居然还有畅谈阴阳书中风脚、望云、遁甲之术,正儿八经地将其与行军作战联系一起的。   在试题上大谈特谈那奇门遁甲之术……   这答者怕是太落时了,以为自己还活在好这神神叨叨的调调的真宗朝吧。   陆辞嘴角微微一抽,大笔一挥,毫不犹豫地予以了黜落。   相比起赴贡举解试的热闹,制科既为赵祯继位以来头回开科,主持的还是陆辞这么一位年纪过轻、在不少人眼里为‘简在帝心’的官员,自然要冷清不少。   在几位考试官的合力阅卷下,不过五日,就已将前二十的试卷批改出来,一道送至陆辞处,待他定下最后名次了。   “辛苦了,放下吧。”   陆辞微笑着颔首,待人退下后,将一封封遍布朱笔批字的试卷打开,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只是在翻看完所有试卷后,他唇角淡淡噙着的微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唉。   他请叹一声,起身出了门,叫住路过一官吏,吩咐道:“将黜落的所有卷子……都送到我这里来。”   听了他这话,那人不由一愣,不知所措道:“陆主考,这是……?”   陆辞并未多做解释,只莞尔一笑,催促道:“去吧。”   那人摸了摸鼻尖,小声应下,立马就消失在了陆辞的视线中。   只是片刻后到来的,却不是他所索要的试卷,而是一群脸色不虞的考试官们。   在他们看来,陆辞对只需确定最后名次的那二十份试卷置之不理,反而转而索要早被他们黜落了的其他卷子,这份明摆着的不信任,可谓失礼之极。   “陆节度到底年轻气盛,怕是有所不知,览卷之事,并非主考一人之事。”最先发难的吴奎语调客客气气,实则夹枪带棒:“若一人足以胜任此职,那官家何须任命我等相协?”   “陆节度若对我等审阅的结果不满,大可摊开了说,”范师道明嘲暗讽:“而不必强小吏所难,行不符惯例之举。”   “哦?”   陆辞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不等还沉默着的韩亿和韩绛开口,不疾不徐地问道:“恕在下才疏学浅、不通惯例……只是据我所知,自太祖朝起,制科便独立于各科之外,从无定制可言,那究竟是在下不慎看漏的哪一条规定上曾陈,主考不可翻看被其他考试官们黜落的试卷这点的呢?”   他这绵里藏针的话一出,不免让几人蹙眉,吴奎不满道:“虽无定制——”   “既无定制,陛下亦无不准,”陆辞疑惑道:“你又在这神气地指点什么江山?”   吴奎瞪大了眼,实在没想到除头日的锋芒毕露外、接下来都表现得很是温和配合的陆辞,会忽然‘出言不逊’:“你!”   “诸位上门来兴师问罪之前,我倒还有个更要紧的问题想问,”不知何时起,陆辞已敛了浅淡的笑意,冠玉似的面庞似冰霜笼罩,本就偏冰的声线似挟了寒风般直往几人胸口砸:“整整二十份试卷,皆是阐述以和为贵、不战而屈人之兵……我倒更想知道,你们究竟是在为我大宋选良将之才,还是兢兢业业,为西夏辛苦做铺垫了。”   这话之诛心,堪称石破天惊,直让在场诸人皆出了一头白毛汗。   一直袖手旁观的韩亿,再忍不住了,当即厉声喝止道:“还请陆节度慎言!”   也就在这时,‘围攻’陆辞的这几位文官,才猛然想起眼前这位当年就前程无量的陆三元,以近乎被‘放逐’之姿,贬谪至秦州的原因。   这位可是连面对先皇都敢直言不讳的硬骨头,哪儿是什么好施压的人!   “无意冒犯诸位,”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方才还口出诛心之言的陆辞,很快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道歉时也很是爽快:“我年轻气盛,一时难免想岔了,但仔细一想,诸位为朝廷呕心沥血,绝非这等隐私卑鄙的小人。”   被‘年轻气盛’这一词结结实实地堵回来的吴奎一噎,气哼一声,别过头去。   陆辞慢悠悠道:“只是我愿相信,却难保旁人不会这么想。”   韩亿面皮抽搐一下,实在不认为在这擅长逢场作戏的满朝文武中,除了越发油滑的寇老西外,还有哪位会这般‘想’:“那陆节度的意思是……”   “你们不必插手,我自去重改一遍。”陆辞微微笑着,却以不容商榷的口吻,缓缓道:“你们所点的前二十,我不做任何更改,但我选的前二十,你们也不得插手。最后这四十份卷子,一道重新封弥,送去御前,就由陛下亲自定夺好了。”   众人面色各异,但经陆辞刚那‘口无遮拦’的狂劲,倒是无人愿正扛陆辞的锋锐了。   加上陆辞还承诺,他们所拟的前二十会被原封不动的送去,甚至为在一直偏心陆辞的官家面前确保公平,会把四十份卷子重新封弥一道……   “陆节度既执意如此,我等便不多劝了。”   韩亿淡淡撇下这么一句,领面色不佳的其他人一道退下。   “韩待制。”   走出十数步后,陆辞却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韩亿足下一顿,尚未来得及回头,就听陆辞轻轻叹了一声,难掩伤感道:“……这天底下,哪怕所有人都避战不前,唯有身为大宋壁垒的武将,不当如此。” 第三百章   尽管应承下不去干涉陆辞的作为,但一想到对方那较官阶要浅太多的资历,再思及叫他们如芒刺在背的锋锐态度,其他考官们就难抑心中不平。   若非几人中说话最有份量的韩亿主动开口,令他们莫再插手此事,他们怕是已想方设法使绊子去了。   陆辞自是清楚,要凭一己之力将这数百份试卷再过一遍,筛选出名次来,究竟有多艰难。   但其他考官抑武的立场摆得明明白白,他纵累死累活,也不能再指望旁人了。   陆辞一旦下定决心,连磐石都无法转移。   他接下来那整整三日,连吃带睡,皆在堆满了考卷的房间里。   实在困倦得睁不开眼了,他为免睡沉,只裹上一层薄被,合衣眯一两个时辰,就会被生生冻醒。   旋即饮上一杯浓茶,继续点灯阅卷。   一晃眼就到了秘阁当给出过阁名单的那日。   当心思各异的众人聚拢过来,等着看这年轻气盛的陆三元受挫败的面孔时,就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张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俊脸。   “令诸位久候了。”   陆辞云淡风轻地一笑,除却眼底难掩的淡淡青色,精神凛烁得不可思议:“这二十份卷子,与拟好的名单……便劳烦送去封弥官处,待重新封弥过后,再由我亲自送至陛下处。”   众人心中讶然,闻言默契对视一眼,推韩亿上前道:“兹事体大,若陆主考不嫌,下官愿随。”   话说得漂亮,但究竟是为何缘故,非要同陆辞一道前往送这些卷子,所有人显都心知肚明——不过是担心陆辞从中作梗,对偏听偏心他的官家避重就轻,甚至匿去他们所拟的那份名单罢了。   陆辞浑不在意地扬唇一笑:“韩待制说笑了,你愿帮忙捧那些试卷,我自是求之不得,岂有嫌弃一说?”   韩亿脸色一僵。   他可不曾说过,要亲手捧那堆沉甸甸的卷子去。   仿佛没看出韩亿欲言又止的神情,陆辞已温声道:“我这几日未能歇好,精神难免不足,偏偏正如诸位所言那般,兹事体大,不好假借他人之手……唯有辛苦韩待制了。”   听着这曾用诛心之话堵得他们所有人无话可说的年轻郎君,忽主动示弱来坑自己一回,韩亿嘴角微抽,半晌方颔首道:“陆主考言重,区区小事,何谈辛苦。”   陆辞莞尔一笑:“既重新封弥还需费一阵子功夫,我便抓紧时间假寐一会儿,不同诸位闲聊了。”   话音刚落,他便将大大方方地把门关上,将一群神色悻悻的人关在了外头。   “哼。”在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吴奎忿忿道:“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且看他还能得意到几时!”   韩亿蹙眉,沉声提醒道:“吴翰林慎言。”   吴奎自知激愤之下措辞不当,竟连陛下也带了进去,得了韩亿这一呵斥,亦感心虚,即刻闭嘴了。   范师道默然一阵,突然叹了口气,小声道:“罢了……我等与那人共事,恐怕也就制科这回,日后他必将回秦州去,同他所偏袒的那些武夫同生共死,何必同他计较这些?”   “那可不一定。”韩绛冷笑道:“官家想召他回京久矣。从前他是为装腔作势,争上那么一口气,才拖延这么久不回归,吊狠了官家胃口,如今归来汴京,重见此地似锦繁华,你当他是那瞎子蠢人,还甘心回那渺茫的苦寒地去?”   “那可不是么。”   想到官家对陆辞再明目张胆不过的偏爱,众人不禁怅然叹了口气,难掩艳羡道:“简在帝心,此子气运着实好得很!”   陆辞将几人拒之门外,既是懒得同不怀好意的人废话,也因为着实累狠了。   他瞄了眼时漏,利落躺在榻上,几乎沾枕就睡,全然没被故意站在门外讨论他、以话刺他的那几人的干扰。   因心里搁着桩要紧事,他未睡上多久,就已自然醒来。   待他简单洗漱、整理一番仪容,封弥官处业已完事,将那四十份卷子同名单一道送来了。   “多谢。”陆辞笑着冲封弥官点了点头,再看向韩亿:“仅凭韩待制一人,怕是拿不动这些。”   整整四十份卷子,哪怕都是轻薄纸张,堆叠起来也称得上分量惊人,重得厉害。   韩亿勉强扯了扯嘴角,正要说什么,陆辞已目光投向一旁脸色冷冷的韩绛,理所当然地开口道:“只有劳烦韩中丞也跟着走一趟了。”   忽然被点名的韩绛:“……”   韩亿无奈地闭了闭眼。   所以这位陆主考,从头到尾都没有过分担一部分试卷的打算么?   不论如何,这点刁难人的雕虫小技,几人在不屑冷嗤之余,倒是求之不得。   能在御前露面,还能防着此人上下其手的好差使,就算要亲自捧些沉重的试卷去又如何?   于是韩绛爽快应下后,就同韩亿一左一右地跟在陆辞后面,手里捧着高高一摞卷子了。   陆辞双手空空,自是轻松从容,潇洒飒爽地走在前头;与这对比鲜明的,则是小心翼翼地捧着沉重的试卷,勉强迈着快步子跟在他两侧身后,满头大汗的韩姓二人。   从秘阁到官家所在的殿室的路,平时走着不觉长,此刻却让二人觉得万般煎熬。   怎么还没到?   感受到路过时宫人隐蔽投来的好奇打量,二人费劲地眨了眨眼,甩开快滴入眼中的汗珠,面颊却是羞窘的一片绯红。   还不等韩亿和韩绛二人气喘吁吁地跟着一身清爽的陆辞真正来到宫殿门前,就被眼尖的林内臣给一眼瞧见了。   在先皇面前没少给当时还是太子的赵祯说话、赌了那么一把的林内臣,自赵祯继位后,不说飞黄腾达,至少地位稳固。   不仅威势没少,还不必每日跟前跟后,而是在这御殿中统归诸务的一把手了。   当难得走到殿前巡看的他,忽然觑见久违的陆辞身影时,第一反应,就是堆出满是惊喜的笑容,热情地迎了上来:“陆节度要来,怎不提前说一声?官家若早知晓,定要派人去接的。”   “不过是送拟好的过阁名录来,全为分内之事,怎好惊扰官家?”陆辞笑道:“林内臣,许久不见了。”   “陆节度贵人记性好,竟还记得我。”林内臣心里高兴一下,面上的喜色,倒真实了许多:“快进来吧,我这便去通传一声。”   他毫不掩饰对陆辞这一株于先后两位皇帝前皆很是得宠的长青树的亲密,也全然没将身后那满头冒汗,狼狈如小厮般的两位文臣放在眼里,更没吩咐其他内侍去接那堆试卷,只一边说说笑笑,一边把人给领进去了。   韩亿尚好,韩绛则是憋了一肚子火,只是身在御殿,故意甩脸色给他们瞧的又是颇能在官家前说得上话的林内臣,只有艰难忍住,不好发作。   反正平时林内臣架子颇大,虽不至于刁难文臣,但也鲜少有什么好脸色,不过陆辞和那几位宰辅称得上例外罢了。   等他们好不容易能将手中试卷放下,把累得快抽筋的胳膊活动活动,屁股还没在座椅上坐热,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再一抬眼,便见到一脸正经、只被由急骤然转缓的步履声出卖的官家了:“陆主考来了?”   “下官见过陛下。”   陆辞起身,正要微揖一礼,赵祯已一个健步上前扶住,亲亲热热地埋怨道:“怎不提前说声?我正准备去秘阁悄悄,早知不必劳你特意跑这么一趟了。”   韩亿韩绛只觉白跑这么一趟不说,口中还阵阵泛苦。   出力搬运试卷的,可是他们二人,陆辞除了散上这一段路的步外,可谓一身轻松,何来辛苦一说了!   令快呕出内伤的他们极感意外的是,陆辞却笑了笑,淡淡地说了句公道话:“官家误会了,这一路走来真正辛苦的,可是不放心将搬运要紧试卷假借旁人之手,亲自捧了一路的韩待制与韩中丞。”   韩亿与韩绛心里居是不可置信的一惊,待感受到官家将目光投来时,下意识地起身,嘴中道句不敢当。   然而赵祯在看他们一眼,客客气气地道句‘辛苦’后,就再没将目光从陆辞身上挪开:“快回去歇息吧,近几日阅卷辛苦,接下来的事,我同陆主考商榷即是,你们就不必留着了。”   这怎么行?   韩绛急了,若只充当搬运卷子的配角,那等陆辞单独留下后,还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么?   陆辞好似看破他那急切心思,笑了一笑,主动配合着,轻描淡写地说起了几日前的那场小口角。   只是经他那春秋笔法一描摹,全然没了咄咄逼人的色彩,倒只像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探讨。   那场‘探讨’的结果,也当场引起了小皇帝的兴趣。   “陆主考是说,这四十份试卷,两份名单,是被分别选出来的?”   赵祯暗示性地眨巴了下眼,本能猜出内情没这么简单,想从小夫子处得到什么额外的讯息。   陆辞却不让他如愿,只笑着点头:“为确保公正,官家不如最后先看试卷,再看名单?”   这话一出,韩亿和韩绛具都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向主动放弃了最大优势的陆辞。   在他们看来,以小皇帝对这位‘小夫子’的信重,要是在知晓哪份名单为谁所拟的情况下,定会受到先入为主的影响。   但在先看试卷,后看名单的情况下,就不存在这样的顾虑了。   因陆辞说时口吻轻松,官家觉有趣之余,丝毫不疑有他,更不察二人异样的神色,高兴地应了下来:“也好。” 第三百零一章   因韩亿与韩绛还在,多少感觉出气氛微妙的赵祯,虽颇想留下小夫子来说说话,终归是忍住了。   他眼珠子一转,不知想到什么,只笑眯眯地简单又说了几句,便由着三人回秘阁去。   在回去路上,纵使身上已是一身轻松,但各怀心思的韩亿与韩绛,心里却未松快多少。   望着走在前头、潇洒好看的那道身影,二人皱了皱眉,数次欲言又止,仍是没说出口来。   与陆辞几番交锋下来,两边不说势如水火,也已是连面子情都没剩下的冷淡疏离了。   对他们执意跟来,为此不惜做了那扛卷子的苦力活的真正缘由,分明是有意小小整治他们的陆辞,自是不可能不清楚。   方才官家明显一门心思净放在陆辞身上,对他们毫不看重。   陆辞却既未落井下石,也未顺理成章地留下,甚至还主动提出了完全有利于他们的条件,要由官家公正裁决。   对手如此大方磊落,岂不将特意跟来、防着对方上下其手的他们无容人雅量,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么?   这一念头乍一付出水面,便叫韩绛浑身别扭,很快将其否决了。   ——恐怕是陆辞此人过于轻狂自傲,自认高贞,以为胜算十足,非要让他们输个心服口服不可罢。   经这么一通揣测,不论是真信还是假信,韩绛心里总算是舒服一些了。   韩亿则始终将复杂目光凝于陆辞身上,许久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如此品性,难怪傲气了一世的寇老西,会忍不住对这青年才俊那般另眼看待,私下里赞不绝口了。   陆辞全然没在意身后那两人弯弯绕绕的心思。   他此时所想的,不过是差事暂已告一段落,在弓马试到来前还有整整两日功夫,够他回去睡个昏天黑地,养足精神应对了。   怀着对柔软床褥的想念,陆辞不自觉地就加快了步伐,很快,便将心里百般滋味的两人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待刚拐过转角,他一眼看到一道不该出现在这的人影,不禁讶然:“林内臣?”   瞧对方笑容满面,一副不急不慢的模样,显是在这等候多时了。   “陆节度,”林内臣笑着说道:“官家有令……往这边请。”   陆辞眉心一跳。   ——就知道小皇帝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他无奈一笑:“劳烦林内臣带路了。”   林内臣高兴应着,麻溜地将陆辞往马车里一推,帘子一遮,就大大方方地在刚拐进来的二韩面前,将人重新带回了御殿。   当感受到马车停下,陆辞慢吞吞地拉开车帘,就正正对上‘计谋得逞’的赵祯的灿烂笑脸:“小夫子。”   许是自知理亏,赵祯仗着四周都是内侍,亲自上前,将陆辞给搀扶了下来:“为了避嫌,唯有让小夫子多折腾一趟。”   陆辞眯眼看他,不言不语。   然而赵祯经过这几年掌权的磨炼,脸皮早比当年陆辞离京时要厚上许多了,轻轻松松地就将质疑的目光抛之脑后,兀自高高兴兴地将人领进殿内,还振振有词道:“小夫子留在这里,不比一会儿还得来取最后名录要来得方便么?”   陆辞嘴角一抽,不得不提醒道:“官家莫不是忘了下官方才所说的,也忘了方才所应承的话了?”   “是陆节度误会了,我绝无此意。”   赵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看向边上布置得舒适的软塌,带着些许讨好地笑着说:“我审阅试卷时,就请陆节度安静作陪,在边上小憩罢。”   陆辞:“……”   眼看着前学生为此费尽心思,又设想周道,他纵有满腹的无可奈何,这时也不好说了。   被小皇帝期待地注视着,陆辞慢条斯理地于内侍的服侍下褪去外裳,当真上了被临时布置起来的软塌,随着薄帘一放,隔开满室的柔黄灯光,耳畔只隐约传来翻开纸张的动静……   不知不觉地,原只想着假寐一阵的陆辞,竟真彻底放松下来,安然睡着了。   待他被搁笔的一声轻响惊醒时,已是整整两个时辰后的事。   乍一睁眼,望着陌生的帐顶,脑子还迟钝着陆辞不免有些恍然。   ……这是在哪儿?   他眯着眼,模模糊糊地盯着帐顶的龙纹看了会儿,才慢慢从恍惚梦境里回过神来。   是了,他被小皇帝设法又‘请’回这御殿里,啼笑皆非地做了一回陪客。   只是他没料到,自己因着实累得厉害,还真睡着了。   陆辞好笑地合了眼,揉了揉眉心,再睁开眼时,眸底已是一片清明。   他不知小皇帝是否已批阅完试卷,也无意唤人进来伺候,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就想尽可能地将起身的动静降到最低——   “醒了醒了!这次是真醒了!”   刚坐起身,陆辞就被耳畔乍然传来的一道陌生女声,给结结实实地惊了一跳。   哪怕那一嗓子已被刻意压低,也足够他听得清清楚楚。   谁?   陆辞不由睁大了眼,猛然扭头冲床畔看去,就正正对上一对闪闪发亮的、仿佛装满桃心的眼睛。   陆辞:“……”   他此时神智已有九成清醒,自然不难猜出,这兴致勃勃地地扒着床边,跟看戏似地不知盯着他睡觉看了多久的华装贵女,十成九就是小皇帝曾提过想见上他一面的郭圣人了。   但……   陆辞无语地拧了拧眉,缓缓地放松了被吓出一层薄薄冷汗的背脊。   一国之母,好端端地怎么会盯着他看?   再一想到她与官家相仿的小年纪,陆辞闭了闭眼,才强行克制住了往脸上摸索,看是否有墨痕等恶作剧过的痕迹的冲动。   而在对上陆辞目光的那一刻,刚痴迷地捧着脸,将下巴搁在床边上的郭圣人终于想起了做贼心虚,后知后觉地被吓了一跳。   她迅速朝后退了一步,轻咳一声,刚要做出正经样,听到她的呼声,匆忙搁笔的赵祯就走过来了,隐含指责道:“你看归看,怎么将小夫子闹醒了呢?”   他为兑现许久以前许下的承诺,在发现小夫子睡着的那一刻,就赶紧派人将皇后给悄悄带过来了。   他身上毕竟有批阅卷子这一桩很是看紧的正事在,又一直对制科很是看重,于是等皇后来到后,瞧着她也知放轻动作,不顾形象地蹑手蹑脚,他遂放下心来,安心继续阅卷。   这一下,就不小心忘了让皇后记得趁小夫子醒来前离开,被撞了个正着。   郭圣人心虚地抿了抿唇,刚想说什么,陆辞已眼皮一跳,实在不想知道这对未成年小夫妻在搞什么把戏,面无表情地打断了这话头:“陛下可已阅完卷了?”   赵祯声音的调子一下降了下来,顿了一顿,才小声回道:“阅完了。”   “好。”陆辞简单一点头,气势凌人地伸出手,不由分说道:“名录。”   赵祯从未见过小夫子这冷若冰霜的模样,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道:“……还未好。”   陆辞听到他答复后,也不开口催,只干脆利落地一点头,将内侍送来的外裳重新披上,垂下眼眸来,一边束着腰带、勒出一把极细的腰身,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天色已晚,还请陛下保重龙体,早些歇息,明日下官再来取名录册子。”   赵祯自知犯了大错,哪里敢开口挽留,一如几年前在堂上犯错时的老实表情,可怜巴巴地轻声应下。   陆辞却看也不看他,全然没了一贯的温柔模样,将仪容一整理好,便毫不留恋地拂袖而去了。   明明是帝王至尊,却莫名连大气也不敢出的赵祯,头一次没敢亲自送陆辞出门,而是屏着气目送人离开后,才浑身泄气地坐下,埋怨起郭皇后这个罪魁祸首来:“圣人不是来时应承得好好的,只瞧上几眼,就自行离去么?怎我不说,你便一直留着不走了?”   郭皇后目光心虚地躲闪一阵,不好意思道:“我还是头回见着书里人物活生生地躺在眼前,不免忘了时辰。”   自从沉迷柳鸳鸳的陆三元话本后,其他关乎才子佳人的书,她也看过一些。   但她自小见的外男并不算多,还多是五大三粗的,当得起‘玉树临风’、‘风流倜傥’、‘面如冠玉’、‘风神俊秀’等褒奖之词的,哪怕包括夫君在内,也是一个没有,又哪里能代入情感进去?   自是读得没滋没味,太过夸张处,还会嗤笑出声。   直到看到书中被描摹做‘翩翩浊世家公子’,夺走无数好女子芳心的陆三元原型的这一刻,苦追柳鸳鸳话本册子多年的她,生平第一次有了惊为天人之感。   世间竟真有这等钟灵毓秀的神仙人物!   郭皇后回味着方才看到的画面,不禁感叹道:“难怪柳娘子对陆三元情深不悔,经年难忘……也难怪朱表妹对表兄一见钟情,非君不嫁了……”   望着郭皇后恍然出神,一脸羞涩的模样,赵祯脸上的神情渐渐从不满到与有荣焉,再从骄傲到皱眉,最后是酸溜溜的后悔……   “圣人如此不守信誉,以后我是再不会让你见小夫子了!”   郭皇后还走着神,便听到耳边被官家气呼呼地撂下这么一句,登时如遭雷劈。   然而越想越觉得自己被狡猾的皇后用话语一激,就让小夫子被看了半天不说,还害他惹了小夫子生气,头一回被火气扫到,简直吃了大亏的赵祯,已是彻底下定决心。   ——以后话本要继续抢,但不符规矩、还累他两头吃醋的事,还是不要再做了。 第三百零二章   醋溜溜的小皇帝硬撑着一宿未曾搭理皇后,只闷在御殿里头,熬夜将最终的过阁名册给拟了出来,又在翌日早朝过后,亲自跑了趟秘阁送去。   陆辞心知肚明的是,越发狡猾的前学生既是为放低姿态、让他尽快消气、也是仗着他当了一干考试官的面不好再流露出带火气的举动来,才专门走上这么一遭的。   不过,撇开醒来时受到的小惊吓不说,他在御殿里的确歇得不错。加上回到秘阁之后,他仔细检查仪容,也未发觉有丝毫被捉弄过的痕迹……   看在这份上,陆辞也不打算与前弟子计较了。   小心翼翼观察着小夫子面上神情的赵祯,见人恢复了温和优雅的模样,登时松了一口大气。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他纵揣了满腹的解释,也不好说出口来,只有随口交代几句后,就讪讪地回殿了。   陆辞淡定地捧着过阁名册,还未打开,方才一直在身后的其他考试官们,在官家一走后就再忍不住了,纷纷围了上来,催促他宣读名号。   陆辞却没宣读名录的兴趣:若结果不如意,他们说不定还无法接受,非要归罪他口齿不清,再要自己看个仔细不可。   既然要死个明白才痛快呢,他还何必多此一举?   对他们的催促,陆辞不置可否,只命封弥官上来,直接将名录展开,临时挂在了屏风上头,让所有人都能清楚看到。   除了不敢挤理所当然站在最前的陆辞外,韩绛站的位置,无疑能看得最为清楚。   他一边聚精会神、蹙眉看着,一边不自觉地念了出来:“……可将瑁字号卷居第一,看详定夺、卶、虭……等第;若弓马试后,人数过狭,择鲵、刾、糿……号卷递进,为补。”   话音一落,也同时将这份名录看完的其他考官不禁面面相觑,皆在对方面上看到了不甘的青色。   不论是被排在第一的,还是前十的,全是他们所陌生的试卷号——可想而知,定是出自陆辞所选的了。   对比鲜明的是,那作为替补的后十名,则清一色是他们挑选出来的卷子。   毕竟制科过阁人数过狭,早已不是秘闻:按往常的例子来看,待弓马比试后,若是这些考生表现不差,多半也能进入御试这关。   对应科举子而言,当然称得上还有机会。   只是这样的机会,无异于一道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了他们脸上,火辣辣的疼。   官家的立场偏向,已是昭然若揭:乍看下的一碗水端平,其实重心皆在前十位上,至于后十,恐怕纯粹是不想他们做筏,才拿来凑数的。   韩亿还默然不语时,韩绛已按捺不住了,愤怒地发难道:“陆主考昨日分明走在前头,但当我等回到秘阁后,却始终不见人影,倒是夜深时,见有内侍送陆主考回来……如此鬼祟行踪,恐怕不配陆主考昨日于御殿之中,那故作磊落的言辞罢!”   当发现陆辞夜深才被人送回来、也就意味着之前又偷偷折返大殿时,韩绛在震惊之余,几近一宿未眠。   想着之前对陆辞坦荡举止生出的自惭自愧,他更是意气难平。   言行相悖,不过如此!   此言一出,不知情的其他考官登时一片哗然。   在他们的质疑声中,对此多少有所预料的陆辞则是淡定得很,双手抱臂,安逸地等他们唾沫横飞地声讨一阵,并不发一言。   小皇帝的动作自认隐蔽,但实际上漏洞百出,对那些一直紧紧盯着他、就等着捉他错处来讨伐的小人而言,更是再明显不过了。   最后还是韩亿瞪了挑事的韩绛一言,低喝一声“够了!”,众人方渐渐停歇。   “吵完了?”陆辞一挑眉,坦然道:“昨日官家恤我疲于阅卷、多日不得好眠,且在这秘阁之中,常有群多嘴麻雀在门外喧嚷……“   说到这时,刚还激愤的众人齐齐一顿,面露几分羞恼尴尬。   陆辞莞尔一笑,悠然继续道:“……方赐小榻一张,令我稍作歇息。”   韩绛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质疑道:“那也不过是你一面之词。官家特意召你一人回殿,难道你就真只顾呼呼大睡,不曾对这名单置喙半句?”   “说来惭愧,”陆辞一脸可惜道:“我虽当得起诸位口中那句‘年轻气盛’,在连熬五日后,也难免精力不足,若我也有韩中丞那半夜等亲眼见到我回来,才歇下的充沛精力的话,应就能免了这桩误会了。”   韩绛:“……”   他被陆辞这明嘲暗讽的话刺得火气高涨,正要不依不饶,韩亿已沉声制止了他:“韩中丞,若真有异议,待弓马试后再谈亦不晚。”   不见其他人都已渐渐回过味来,不再出声了么?   再这样质疑下去,是怀疑陆辞巧言令色、左右圣意,还是怀疑陛下不公,偏听偏袒?   韩亿在这些人中,说话颇有些威望,当他说了这句后,韩绛纵仍是不甘,到底是没再闹嚷下去了。   过阁名录既出,接下来便是封弥官根据卷号,找出应举人的名姓,予以发榜公示了。   制科成绩一出,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而紧接着到来的,则是十月十三日,于军器库举行的弓马试。   主持弓马比试的,除了主考陆辞外,便是由官家另外派遣的王直学士和卢横行使了。   哪怕没了话语权,但对阁试结果耿耿于怀的其他副考官们,还是赶在锁院结束那日,纷纷寻由头赶了过去,在阁上观看。   陆辞引入制举那军谋宏远堪任将帅科的弓马试,虽是采用了武举中步射、马射的考法,但不仅在细节方面有着极大出入,还仿前唐,额外添加了‘马枪’和‘长垛’这两项。   长垛好理解,在那日陆辞亲身下场,证明了何为好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就足够让小皇帝下定决心,把射箭力道和准确性也纳入考核之中了。   但在听到陆辞坚持将‘马枪’列入武艺试时,赵祯不免有些犹豫,委婉劝道:“如今马匹稀少,即使将官可得马骑,马射也应足矣,何必再练马枪?”   陆辞却说:“若我军上至将军,下至小卒,遭人近身后,只能惊慌失措地挨打,连马枪都使不出,官家也认为无碍么?忽视马枪之事,一时尚难觉危害,但他日真有了马,难道还要因不知如何骑马作战,而不得不将马当牛羊使唤,暴殄天物么?”   陆辞的想法很是直接——若不为成功后做准备,那就永远等不来成功。   赵祯一听这话,不由悚然一就,当即一拍板,给加入进去了。   但在其他副考官,甚至是身为武职的卢横行使看来,都完全称得上是异想天开:自丢失西北牧场久矣,在这种良马可遇不可求,数量稀少的情况下,马上功夫再如何精湛,不也只是空中阁楼,注定派不上用场?别说是这些半文半武的制举考生,就算是久经沙场的悍将,能使出一手漂亮马枪的,也是少之又少。   他们有所不知的是,陆辞说出这话来,是有着十足底气的。   当弓马比试真正开始,名次落入后十名的那些考生表现得堪称惨不忍睹、几乎全军覆没时,陆辞筛出的那前十,在这惨烈衬托下,简直称得上盖世英武,超勇绝伦,一个个战神临世似的威武。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狄青的表现。   他穿着身陆辞特意命绣娘为这次考试裁好的新衣,勒出浑身豹子般流畅的肌肉线条,英俊的侧脸满映专注。   他娴熟地跨于马背之上,单手即可策鞭驰骋,洒脱自如,另一手持弓,待时机准了,便腾出持缰那一手,跃跑定射无一不正中靶心,长垛上排列的射箭靶子,更是因刚猛强劲的力道而被凌厉击飞,惹来惊呼阵阵。   狄青丝毫不察身边除对他本事所知甚详的杨高二人外,几乎都拿悚然的目光看着他的人群,只全神贯注地按弓引箭,心里反复背诵着考评标准里的要求,叫动作也流畅好看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他初上沙场时,就已能在数万敌军中精准枭得敌首,更何况只是几个呆笨得一动不动的草垛靶子?   在看得眼花缭乱的众人眼里,这面色沉静得不可思议的狄姓郎君,以叫人眼花缭乱的快速,由第三等的九斗力弓,换到第一等的一石一斗力弓,皆是如臂使指,信手拈来,箭箭直中靶心,简直就如玩闹一般。   要不是他们精心挑选、位于后十的将科学子,要么笨拙得拉不开弓,憋得满头大汗,无比狼狈;要么勉强拉开了,却早已破体,注定落入末等;再要么则是准头低得可怜,箭身去势绵软无力,竟比那日陆辞亲身示范的还不如……他们简直都要怀疑,这考得不是同一场试了。   高继宣与杨文广不甘示弱,紧随其后,也有不少亮眼表现;就连那些个在家中没少舞刀弄枪、在别人眼中‘不学无术’的衙内,也多少有两把刷子。   在残酷的比较下,更让武艺拙劣者脸色灰败,难堪不已。   待弓马试终于考完,大放异彩的前十人自是神清气爽,犹带微笑;而表现何止是‘不如意’这三字即可囊括的另外十人,则一个个羞愧得面红耳赤,埋头快速离开。   跟各自不知内容的文试不同,弓马这场,可尽将诸人表现纳入眼底——而哪怕是瞎子,也能从兵器发出的响动声,判断出高下来。   陆辞微笑着目送狄青离开,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才转身上楼,友好地向看得目瞪口呆的诸位考官打了个招呼。   他笑着向韩亿点了点头,问道:“经过今日这场,不知诸位对‘堪任将帅’这四字的理解,是否会有些许的变化?”   诸人心情复杂,并不答话。   唯有韩绛梗着脖子,还不服道:“制科开军谋宏远堪任将帅一科亦有数例,唯有你将弓马艺纳入考核,如此唐突,怎能怪其他应考之人准备不足?”   “问得不错。”出乎他意料的是,陆辞竟同意地点了点头,微微笑道:“就不知真正到了沙场上那天,敌军首领会否如韩中丞一样知书达理,坚持不考超纲的内容了。”   韩亿:“……”   看到韩绛被瞬间噎住的表情,他居然险些笑出声来。   陆辞不再搭理韩绛,只轻笑一声,明知故问问:“我倒更好奇,连弓马都一窍不通的人,怎会好意思来赴将帅科呢?”   ——不过是觉得在向来取士严苛的制科之中,将帅一科要较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等科简单一些,当做漏子来钻罢了。 第三百零三章   对于其他考官根深蒂固的想法,陆辞自然不指望仅凭三言两语就能改变。   从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登科,成了得世人称羡的进士郎、到多年辗转磨勘,终于熬出头来,得了久居京中的资历的他们所处的位置,注定不是身居边境,成日为风吹草动担惊受怕,朝不保夕的寻常百姓能比的。   若只是挨了一巴掌,为自身风仪,陆辞相信,其中不乏愿意忍下这口气,耐心教化这些不晓礼仪的蛮子的‘君子’。   可降临在边关百姓身上的灾厄,却远不是一巴掌的程度了——当妻子儿女尽被杀绝,亲友朋族受猪狗不如的对待,这些正人君子,难道还能唾面自干,温和教化么?   这种大度,只是痛得不够厉害、建立在事不关己、慷他人之慨的前提上的。   陆辞也不指望说服他们,偶出讽刺,也不过是要让总乐而不疲地找茬的韩绛噎上一噎,露出那副‘气得够呛偏偏无可奈何’的有趣表情罢了。   弓马试的成绩翌日即出,哪怕陆辞不去看张贴的榜单,也能万分肯定,综合阁试和弓马试两场,凭实力碾压众人的狄青,必将夺得魁首了。   策论上因阅卷者偏好不同,尚可存有争议,但那些连不动的死靶子都射不中、弓马也不忍卒睹、模样瞧着更是斯文孱弱的文人,又如何同在沙场上真正磨砺过数年,又在兵营中与其他兵士同吃同住的狄青比?   阁试既过,再有半个月功夫,便是在崇政殿举办的殿试——而殿试如何,自与陆辞无关了。   不仅同他无关,与其他义愤填膺的考试官们,也再无干系。   再回味起被锁在秘阁,被迫同话不投机的其他副考官们共处的这大半个月功夫,实在让他呆得腻味得很。   等好不容易熬到了开院之日,陆辞等不及来送的内侍们,亲自拎着一早收拾好的行囊,迈着大步,毫无留恋地走出了此地。   待他步行至家门前,刚好撞见一身官服鲜亮,正要往馆阁去的柳七。   柳七原本一脸的半梦半醒,当眼角余光瞥到陆辞身影,眼睛倏然就亮了,乐道:“摅羽可算是回来了!”   “那可不是。”   陆辞挑了挑眉,走近前去,仗着较柳七要高上半个头,径直将上身的重量压在了友人身上,懒洋洋道:“莫走,先借来靠靠。”   柳七被他故意使力一压,差点当场歪倒,嘴上一边抱怨着“你倒是不客气得很”,一边则努力站直,真让陆辞靠着:“你这瞧着轻飘飘的骨架子,怎压人时就分量惊人了?”   陆辞轻松回怼道:“你弱不禁风,连这都经不住,还好意思怪我头上来。”   柳七:“呵!”   陆辞倒也没能欺负上柳七多久,就被耳朵尖得厉害、在院内也大老远就听到动静,狂奔着推开门来的狄青给‘制止’了:“公祖!”   “青弟。”   陆辞轻笑一声,自柳七身上慢悠悠地直起身来,顺势朝狄青的胸膛一倒,浑身软绵绵的,透着一股奇异的既懒散、又闲适的气息:“得了,用不着柳兄你了,赶紧到馆里去罢。”   “好你个陆摅羽!”   这过河拆桥的果断,直让柳七嘴角一抽。   “我好得很,多谢柳兄关心。”陆辞好心提醒道:“倒是柳兄若再不出门的话,怕就要晚点了。”   柳七:“……”   他每日贪睡,总是掐点出门、踩点到馆,刚耽误的一小会儿的确要紧。   若非如此,他怕不得再声讨陆辞几句才罢休。   但担心着会真落得迟到的挂落,他再不忿,也只有草草地瞪上陆辞一眼后,就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狄青还来不及吃柳七的这口浓醋,就被忽然落入怀中的惊喜给震得说不出话来。   柳七急匆匆地一离开,他耳尖微颤,见四下无人,索性壮起胆子,顺由心意地在这大门口,低下头,轻轻将怀里人给搂住了。   “不得了啊不得了 ,”陆辞彻底放松了身体,软软地由他抱着,却又含笑在他耳畔说道:“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简直有伤风化,成何体统?”   “公祖所言极是。”   耳根被那气息呼得软热的狄青,一本真经地应着,还真松开了环住陆辞的双臂,牵着人往屋里走。   待穿过前厅上了楼,来到陆辞的卧房后,这只不请自来的大狸奴以足跟刚将门从身后利落关上,就重新抱了上来。   “摅羽。”   进屋后,狄青就极自然地改了口,将脸轻轻蹭着、埋入心上人那细腻白皙、修长优雅的脖颈间,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   被吸的陆辞:“……”   不知怎的,狄青做出这一动作,让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沉迷吸猫的柳七。   “有话好说,”到底有过被狄青按着胡作非为多次的经验,陆辞一边暗自庆幸自己每日清晨都有沐浴的习惯,一边不至于再乱了阵脚,冷静道:“站着累得很,先让我坐下,再面对面地好好说。”   要放开怀里人,狄青显然是万般不舍的,但一听陆辞说累,那点小小不舍,一下就被驱散得干干净净了。   他不仅立马放开了人,还麻溜地从柜中把软枕都全抱了出来,娴熟地堆砌在小榻上,能让陆辞舒舒服服地挨躺着。   将人伺候好了,他才一脸期待地紧挨着坐下。   陆辞毫不客气地享用了这份贴心,自在地往上一侧躺,懒散地问道:“昨日放榜,你可去看了?”   狄青显然还想着别的事,被忽然问到这点时,先是愣了一愣,才用力点头:“已去看了。”   “哦?”陆辞莞尔一笑,明知故问道:“名次如何?怎不见你提起?”   “得亏摅羽、朱兄、柳兄与滕兄指导有方。”狄青微赧道:“侥幸得了……头名。”   陆辞轻笑一声:“那你可想岔了,考场之上从无侥幸,只有水到渠成,厚积薄发。”   若不是他常年以备考贡举的强度,反复让狄青练习策论应答,又从不吝于分享心得经验,加上狄青自己够争气努力,武艺上突飞猛进的同时,不曾懈怠过文课的练习……   那哪怕官家再倾向于主战,也不可能在全誊录封弥的情况下,还最为青睐狄青的那份答卷了。   望着眼前这株因谦逊过头,连当个阁试魁首都能羞答答的小海棠,陆辞微微一笑,顺手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拍:“你这岁数,正值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时候,大可情况一些,而倒不必做什么老气横秋、稳重沉闷的模样。”   怕是无人知晓,在亲眼看着狄青在弓马试那场上表现出力压所有考生,以无人质疑得出的强横实力时,他心里是多么的与有荣焉。   ——这是最优秀的小狸奴,是死心塌地,只属于他的。   听了陆辞这话,历来对他千依百顺的狄青,却难得地摇了摇头。   不等陆辞发问,他已轻轻执起陆辞一手,在微凉的手背上落下无比缱绻的一吻,并不回答。   心有无价宝,岂敢轻狂?   不论是他在明白自己心意前,还是知晓爱意后,他都无时无刻不梦想着追上眼前之人的步伐,成为心上人能并肩、甚至能安心依靠的存在。   怀着这么一个宏远得不可思议的目标,他怎么可能在于最艰难的贡举中、都能连得三魁的恋人面前,为仅是通过阁试,就沾沾自喜呢?   距离他所希望的结果,才不过是迈出了最简单的第一步罢了。   陆辞未等来他的答案,问询的话语又被手背上那小心翼翼得近乎虔诚的吻给打断,索性也不再多想,只安抚地将空闲的另一手插入小恋人的发间,微微用力。   狄青受此催促,心领神会地一垂首,便迎来了最温柔不过的唇齿缠绵。   一个月的功夫,一闪即逝。   在柳七丝毫不察在他眼皮底下、就有两只在见缝插针地肆意腻歪的大胆鸳鸳时,由小皇帝亲自主持、监试的制科御试,也按时于崇政殿中举行了。   为避嫌起见,陆辞并未将狄青送到宫门之前,只在小恋人跨上马背,整装待发时,当着柳七的面,极坦然地按上了对方持缰的双手:“不必过于紧张。”   狄青眼眸微闪,背脊不自觉地绷紧,紧抿的唇却倏然软化。   柳七完全不觉有何不妥,脑中一道灵光闪过,自以为懂了陆辞此举的用意,也有样学样地也将手搭了上来。   他心思大大咧咧,也搭得潦草,一半压在陆辞的手背上,另一半压在狄青的手背上,笑嘻嘻道:“我的才气虽不及摅羽多,但也传你一点罢。”   “……”   狄青缓缓将目光从柳七搭在陆辞手背上的那只手身上挪开,温声道:“多谢柳兄,也多谢……公祖。”   陆辞微微一笑,在抽离手前,忽心念一动,没忍住在狄青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旋即面不改色地调侃道:“试后将有官家赐膳,酒醪茶菽,无不毕供,以表求贤之意。届时你可大快朵颐了,一酬多年苦学了。”   “多年过去,你对御膳的惦记,却还一点不减!”   对其中小微妙丝毫不知,柳七直接就被陆辞的话给逗得哈哈大笑起来:“那可不成,倘若官家被青弟那饕餮胃口惊着,岂不得不偿失?还是矜持些好,莫学你身边这个在闻喜宴上将周边菜肴全扫荡一口的。”   狄青定定地看了陆辞许久,才勉强压下眼底澎湃欲出的欲念,在柳七那毫不知情的纯洁笑声中缓缓地点了点头:“多谢公祖、柳兄叮嘱,我记着了。” 第三百零四章   对这场御试最为看重的,除了应科举子外,首当数官家赵祯了。   一下早朝,惦记着制科殿试的赵祯便撂开步子,领着一干追得满头汗的内侍来到崇政殿,似模似样地查看起设置安排来。   因制科过阁者为不折不扣的百里挑一,数百应举人中,仅筛出区区十人,自不比筹备贡举殿试的繁杂。   只消将八张帘幕简单一拉,便能轻松将偌大殿室隔出十个小间来,于考生间足够隐秘,却又能让坐于阶上御案前的官家看得清楚仔细。   赵祯装模作样地逛了一圈,并没瞧出什么问题来。   恰在此时,他听得内侍通报,道应科举子已至殿前,便心满意足地步上台阶,至帘后坐下了。   座次仍按登记家状时的排号分派,并不以榜上名次断。即便如此,一直透过薄帘好奇地紧盯殿门口的赵祯,还是自然而然地被身长玉立、面容瞧着年岁极轻的狄青吸引去了目光。   他勉强按捺住好奇心,待所有举子难掩紧张地落了座,又听得钟响,齐刷刷地撩起袍袖,开始专心答题时,才低头在纸上唰唰写了什么。   随后,他回过头去,示意林内臣靠近一些。   林内臣垂首一看,纸上潦草写着这么一行字‘左三那名举子,名姓为何?’。   他暗暗一讶。   这才刚落笔呢,就有人至幸,得官家另眼看待了?   怀着这微妙心绪,他连忙顺着官家所指的方向看去,结果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认出了那周身容貌气都很是亮眼的郎君是谁,不禁笑了。   瞧那是谁,不正是跟陆三元小尾巴似的那位狄姓郎君么?   他往陆辞家中去过数趟,期间没少见那位青弟,但对从未出过宫的官家而言,还的的确确是头回见着小夫子视如亲弟的这位好友呢。   在官家催促的目光中,林内臣立马低头,在那纸上写下答案。   原来是小夫子家里的人!   得知这一答案,赵祯眼睛一亮,简直既惊又喜。   无需林内臣再说些什么,他也渐渐想起来,曾常被小夫子挂在嘴边的,除了朱柳滕这三友外,还真有这么一个人。   虽无血缘之系,但如此也足以得见,自陆家那道大门里迈出来的净是俊秀之材:前有贡举一科齐中的四友,后添个制科题名的狄青……   真不愧是小夫子。   赵祯喜滋滋地想着,再看向从不似其他人般隐蔽地东张西望、只心无旁骛地答题的狄青时,目光中就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了几分同当年陆辞相仿的慈爱光芒。   这么说来,尽管他与狄青素不相识,今日才初初谋面,但自小就没少听狄青那些趣事的他,还真算得上是看着狄青长大的呢……   对官家的诡异逻辑,就沦落至比自己还小的对方莫名‘看大’的狄青,自是一无所知。   他将全副心神,皆放到身前考卷上去了。   制科御试仅制策一道,却足足限三千以上,方可算成,单是考试用表纸、草纸,便各有五十张之巨。   跟其他唯恐时间不足,又多少被仅十数步之遥的殿上皇帝分了心,最后决定随便打个草稿,之后边写边想的其他举子不同的是,狄青足足费了极宝贵的半个时辰功夫去将草稿打了个完整,又仔细梳理一遍,才真正在表纸上落了笔。   这么一来,他虽耽误了许久才开始,可自落笔后就再无迟滞,文思可谓通畅无比。   没过多久,他就气定神闲地追上了写写停停的其他人,又稳打稳扎地超了过去。   跟他运笔如飞,毫无停滞,淡然自若的神态一比,或是捏笔苦思冥想,或是蹙眉缓书,或是眼珠乱转的其他考生……一落入位处上头纵观全场的小皇帝眼里,就全被比下去了。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管狄青所写制策水平如何,单瞧这架势,就已有模有样。   这么一想,赵祯顿时感到有些坐不住了。   他现在就想走下阶去,凑到各个考生身边,好往答卷上瞄个几眼,瞧瞧各人究竟写得如何。   只是思来想去,温柔体贴的本性,还是叫小皇帝放弃了这一颇为诱人的念头——光是他坐在殿中这点,就让这些颇为稚嫩的举子无比紧张,要是靠近前去,阻碍了他们思绪,那岂不得不偿失么?   赵祯抿了抿唇,唯有撇去这一诱人念头,迫使自己安心坐定了。   御试策题,本就颇为细碎繁冗,加上所限字数甚多,在官家极力压低自己存在感的情况下,初时还忍不住隔三差五地往上偷瞄的举子们,很快就没了任何分心的闲暇了。   光是在此起彼伏的‘沙沙’声中控制住自己别去在意,快些连上时断时续的思绪,再凝神落笔这点,就已耗尽了他们的精力。   越到后期,对体力的考验就越趋于对笔力的——饶是在家中没少舞刀弄枪,但握笔的精工细活,到底不是大刀阔斧的武功比得的。   在一口气写了两千字后,哪怕是那些衙内,也感到手酸筋乏,不得不将笔暂搁,甩甩僵硬发颤的手掌,更别提那硕果仅存的两名真文科士子了。   他们早停过三四回,唯恐额上落下的汗珠会污了好不容易写好的试卷,不得不频频进行擦拭。   唯有狄青面不改色,自若如初,在其他人都忍不住暂放下笔,稍作歇息时毫不停顿,仍是笔走游龙,额上更是干净清爽得半滴汗水都无,从容得令左邻右舍恨得咬牙切齿。   ——这究竟是哪儿来的禽兽,怎一口气写下来,都不知疲累的?   心中如此咒骂的制科举子们,丝毫不知他们此时恨不得将狄青按在地上饱以老拳的愤恨,就同当年不幸坐在陆三元前后左右、让心态莫名承受了巨大压力的其他贡举士子一般无二。   更可惜小皇帝非但理解不了他们的痛苦,甚至还被这对比鲜明的有趣一幕给逗乐了。   等苦不堪言的其他举子硬着头皮,迫使自己忽略去近在咫尺的动静,专心应付眼前试卷,不知熬了多久,终于听到隔壁间的‘唰唰’声骤然停下。   之后再未响起落笔的动静,只不时传来翻动试纸的细微响动。   看来那天杀的禽兽终于写完了……   众人暗暗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就回过神来这意味着什么,望着自己才刚写完三分之二的文章,心境倏然较之前还更沉重了。   狄青直到这时,才象征性地活动了下双手手掌,在习惯性将骨关节捏得‘嘎啦嘎啦’得几声脆响后,又猛然回神,担心影响到两边的其他应举人,歉然停住。   他缓缓将手分开,只小心地安静翻看卷子,开始检查疏漏处。   ——只可惜为时已晚,听得那清脆的骨骼噼啪声的左右邻居,已将其视作警告,登时汗毛倒竖,不敢再有怨言。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赵祯则早已在肚里笑得开花,尤其是狄青自知做了错事、猛然住手的那一瞬停滞,配合左右备受惊吓的惊悚表情,更叫他乐得嘴角不住上扬。   前有柳七,后有狄青,怎围绕在小夫子身侧的,都是些这般有趣的妙人?   赵祯喜滋滋地想着,肆意地打量起狄青来,越看越喜欢。   隔着帘子,容貌看得不太清楚,只隐约看出几分英俊的轮廓,但那挺拔身量,实在让他羡慕极了。   再一想到,狄青似乎只比他大上两岁……一直觉得自己个头不够高的赵祯,更是艳羡不已。   待御试终毕,要不是还记得官家就坐在殿上,已是筋疲力尽的举子们,几要不顾形象地躺个东倒西歪了。   即便如此,他们也情不自禁地唉声叹气几句,才坐直了背脊,等待下一步安排。   “陛下赐宴,请诸位移步廊中。”   林内臣扬声说道,事前分派好的内侍即刻鱼贯而入,将这十名应举人领到殿廊之上,在设好的座次下一一落座。   已近暮色,外头天色昏黄,凉风习习,很是宜人。   风一吹到身上,也让刚还在里头热得满身汗的举子们一个激灵,头脑也清醒多了。   赵祯也在林内臣的服侍下,不急不慢地走至主位,温声道:“御试一场颇费精力,辛苦了。”   话音刚落,大多是头次瞻仰天颜的士子们不禁受宠若惊地起了身,向这位温和宽厚著称的小皇帝感动地躬身一礼,才行至一半,便被赵祯笑呵呵地摇头制止了:“不必多礼,快用膳吧。”   众人又口中称谢几句,才战战兢兢地落了座。   而刚一落座,狄青的目光,就迅速被令人目不应暇的丰盛宴席给吸引走了。   果真如公祖所说的那般,御试过后,官家大赐官膳,酒水鲜果,肉类海鲜,无不精致可口。   其实小皇帝自继位以来,平日何止是不奢侈铺张,而称得上颇为节俭。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只对宫中花销用度勒得稍紧一些,在对看重臣子的赏赐上,却从不吝啬,甚至很是大方。   狄青盯着眼前的美味佳肴,悠然出神。   只可惜……若是公祖也在就好了。   在随意一扫其他人身前所摆后,狄青眸光微动,眼底添了几分疑惑。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怎自己跟前这份,份量好似尤其足,不论是菜肴还是米饭,都比别人的要多上一倍还不止?   身边赫然又多出一大桶饭,与其他人一比,更显得格格不入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狄青实在不能以错觉来解释了,下意识地一抬眼,就恰恰对上稚气未脱的官家所投来的慈爱目光。   “…………”   被那道温暖如春风的宠爱目光轻轻拂过,狄青……头皮莫名一紧。 第三百零五章   对不了解狄青饭量的其他人而言,官家的这份‘特别关照’,便多少显得耐人寻味了。   狄青模样瞧着高瘦,加上到底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胃口岂会大到这么厉害的地步?   偏偏皇帝特意额外赐下的饭食,是为圣恩,不好轻易谢辞,哪怕再为难,也只能硬撑进去了。   望着那扎扎实实的一大桶饭,还有热气腾腾的满满一大桌酒肉果品……隐秘偷看狄青的其他举子,都不免感到同情。   尤其看其他人都是小黑桌子,青墩一张,唯有狄青是一张大黑桌子,旁边还有块放饭桶下的垫子,皆是早早备下的。   就不知官家是有意刁难,还是无意下好心做了坏事了。   在众人混在着同情和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强颜欢笑’的狄青谢过恩后,便将身前那份量惊人的菜肴不疾不徐地扫荡一空。   在一群人目瞪口呆的旁观下,那一大桶饭也被他一脸沉静地挖个半勺不剩,终于混了个九分饱。   一直暗中观察他的小皇帝,则确定这位小夫子的义弟吃饱后,心满意足地抿唇笑了起来。   他不再在此地逗留,而是在简单勉励众人几句后,施施然地回御殿了。   官家一走,一直紧绷着神经的举子们才渐渐放松下来,高继宣与杨文广迅速上前,高继宣率先拍拍狄青肩头,羡慕地小声道:“官家可真是厚待你啊!”   他跟杨文广都是与狄青同居一营多时的人,自然不会似其他人那般产生误会。   并且他无需细想也能猜出,能令从未与狄青谋面过的陛下知道其饭量,显然只会是那位简在帝心的陆节度的功劳了。   狄青心里此刻既有甜蜜,又有受年纪小他足足两年的官家费心照拂的哭笑不得,闻言只轻微地点点头,担心泄露什么,不好当众多说。   高继宣机灵得很,当然不会在众人前平白留下话柄,继方才的小声后,忽恢复了正常的音量,笑嘻嘻道:“不论如何,可算是考完了,趁着榜还未发、家里还肯拿我当宝时,要不这几天约个时候,一道出门转转?”   终于能与公祖相聚了,与他们有什么好转的?   狄青不假思索地摇头,正要开口,就被高继宣给悠悠然地堵住了:“狄兄不必急于回绝,我不问亦知,令你窝在家里的除了陆节度外不做他想。只是你愿闷在家里哪儿都不去,节度他却是友人遍天下的。于他们而言,这几年里是难得遇上他回京,多半要约人聚聚,哪儿有容你一人霸占的道理?”   狄青:“……”   高继宣玩笑似的一说,竟是一语成谶。   当怀着不好预感的他急匆匆地从宫里赶回家中,所面对的,果然就是早被寇准‘拐’走主人的空房。   且接下来的这十几天里,陆辞从家中被友人约走的次数,充分地印证了他绝佳的人缘:寇准李迪王曾各占一日,将西北战局问了透底;宋绶等馆阁任职的旧同僚则占了两日叙旧,期间又邀他去了两趟雅集;晏殊以‘在京中常年为远赴西北陆辞身家性命担惊受怕’为由,利用休沐日的空闲,强行邀了陆辞去京郊游山玩水;更别说还有交情较浅、却也对陆辞印象颇佳的齐骆等人,哪怕只拉他出去喝一阵子茶,加起来也足够将剩下那几天瓜分了去。   且因有一众下人,和一个总在古怪时机上变得尤其敏锐、常来打岔的柳七在场,狄青饶是想跟在秦州时一样偷溜进陆辞卧房,这会儿也成了痴心妄想。   就在他无可奈何地独守空房,苦苦熬日子中,很快到了制科殿试放榜的那日。   陆辞理直气壮地推了所有人的约,一早便拽着狄青出了门,就要去看榜。   因有心补偿最近对狄青的‘冷落’,陆辞特意放轻动作,没去惊醒柳七,就是为了营造二人独处的环境。   却不想柳七也惦记着狄青放榜这事,睡得额外浅,哪怕还只是些微的动静,也将他折腾醒了。   一见小饕餮拽着狄青就要出门,一副要撇下他的架势,柳七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衣衫不整、未及洗漱,径直将衣服一披,双履一蹬,顶着一双惺忪睡眼就跌跌撞撞地追了出来,口中还呼唤不断:“等,等等我!”   刚牵上心上人手的狄青:“……”   他纵是百般无奈,也只有悻悻然地将才握住的手给默默松开了,回身招呼道:“柳兄。”   陆辞闻声时就已停下脚步,莞尔道:“我领青弟去看榜便是了,柳兄昨夜歇得迟,何不多睡会儿?”   “亏我还愁你们感情不好,到头来却将我这个牵线拉绳的给撂下了。”柳七随口抱怨道:“青弟唤我柳兄多年,今日放榜,这作兄长的,哪有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的道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陆辞自诩脸皮厚得很,哪怕将友人全瞒得死死的,也能一派坦然。   狄青听着对内情一无所知、真真切切替他操过心的柳七这番拳拳心意,心虚之余,更觉过意不去,再不去想错失的独处时光了,微赧道:“多谢柳兄。”   “这有什么?”   柳七昂首挺胸,眨眼间已在陆辞的顺手帮助下,将凌乱的衣着给整理好了,雄赳赳气昂昂道:“走罢!”   陆辞笑吟吟地与狄青对视一眼,摇头跟上。   待他们赶到发榜处时,榜单虽是才被贴上,却已被一群或是看热闹、或是考生相关的人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听着从攒动人群中传来的大呼小叫,更让还离榜单有一段距离的柳七心急如焚,然而他体态单薄,即便奋力去挤,也难挤进去,不一会儿就被身强力壮的其他百姓给重新推出来了。   他越战越勇,很快落得满头大汗,仍未靠近,无意间一回头,就被还气定神闲地站着聊天的俩人给气得七窍生烟:“好啊你们俩人,怎到头来是我心急如焚,你们却事不关己似的?”   “分明是柳兄太过心急了。”   陆辞笑眯眯道:“制科不同于贡举,哪怕尽数登科,也顶多十人,远不及数百人的热闹。况且这早看晚看,名次也不会改变,何必急这一时半会的功夫?”   等无关者看够热闹,就会心满意足地散去了,何必去挤得这般狼狈。   狄青借着人多拥挤,趁机又握住了陆辞的手,心里喜滋滋的,哪里在意早看还是晚看一会儿名次?只如捣蒜般密密点头。   柳七也后知后觉地忆起了,当年陆辞自己下场时、也不曾亲自看榜,都是拖拖拉拉一阵、出门前就先赶上来报喜的队伍的过往。   他不禁翻了个白眼:“就不该指望你。”   话是这么说,但连狄青这个赴考举子都全然不着急,他也不知不觉地淡定下来了。   就如陆辞所料的那般,单纯为凑热闹来的人群很快散去,在新一批涌上来前,他们三人及时上前,将榜单看了个清楚。   这回制举御试黜落四人,登科者共六,与贡举登科动勘四五百登科的阵仗比,无疑要小得可怜,但相比起先皇在时所开的制科,几近乎是数回登科者的总合了。   陆辞一眼就看到了狄青的名字和籍贯,具都高高挂在榜首,一颗悬了许久的心,也瞬间落了地。   ——狄青没有辜负他的期许,他也没有辜负狄青的信任。   陆辞欣然一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半晌才转过身来,向犹如石化的狄青开口恭贺:“虽是意料之中,但还是得恭喜青弟金榜题名。”   狄青耳尖一抖,捕捉到‘意料之中’这四个字,品出其中的亲昵和信任,甜蜜的滋味瞬间充斥了他的心:“……谢公祖。”   “不得了不得了,青弟这才十六岁,就已得过头名了!”柳七满是艳羡地砸吧了下嘴,笑道:“快趁我今日休沐,赶紧去樊楼里庆祝一番!”   狄青赶忙道:“怎好让柳兄破费?这回还是我——”   柳七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话:“怎么,青弟金榜题名的大喜事,还不让做兄长做东庆贺了?有我跟你陆兄在,可轮不着你自掏腰包呢。”   “柳兄说的是。”   陆辞并不忙走,在柳七拽住狄青时,他还悠悠然地看完剩下的榜单。   紧缀在狄青名字下面的,他虽不认识,却对那姓氏并不陌生。   ——种世衡。   陆辞挑了挑眉。   种姓实在不算多见,加上籍贯,他头个想到的,便是前些年逝世的、一直令他颇为厌恶、在心里打作欺世盗名一流的所谓‘隐士’,种放的血亲了。   小皇帝赵祯其实很是清楚,先皇用以封禅的天书祥瑞,不过是一场祸害百姓和朝纲的闹剧,自然对进了不少这方面的谗言、中饱私囊的种放充满厌烦。   在与他相仿的先入为主的抵触下,还愿意将种世衡的列入制科登科者中,足以见证后者的能耐了。   倒是值得有空时会上一会。   这么想着,陆辞很快将心思从种世衡身上移开了去,在看到杨文广、高继宣的名字一前一后地挂在榜末时,他眉眼微弯,笑道:“再将这两位青弟的小友也一道请上吧。”   “那两位小友也上榜了啊,不得了。”柳七自然不可能有意见,还打趣道:“看来带他们往你书房走的那一趟,还真是沾上不少才气了。”   陆辞淡定回敬:“照柳兄的说法,我是不是该趁热打铁,将那充满才气的宅邸给高价卖了,换一间更好的?”   柳七认真想了想,笑道:“你若有意要卖,这还真是个好时机。只是愿买你那宅邸的富贵人家,怕是远远抵不过想招你为女婿的人家多罢!真要才气,何不将人给招进门来,让子孙后辈都沾个遍?”   狄青闷闷地不开口。   一个柳兄还不够,还要再来两个吗?   当在热热闹闹的樊楼包厢里,忽然敲门进来一个乔装打扮、首回壮着胆子溜出宫来,满脸兴奋的小皇帝时……   刚缓过一口郁气来的狄青,已经只剩满脸麻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种放是种世衡的叔父。很早以前的前文提过一下这个人,我估计99%的读者都忘记唠。   种世衡这人非常有趣,后面会详述的。   注释:   1.宋朝制举登科没有唱名仪式,但是要由皇帝亲自引荐释褐。(《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卷》p728)   2. 宋朝制举登科,若系布衣,即依贡举进士例授予官职和差遣。(《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卷》p729)   3. 御试:‘皇帝临轩,制策一道,限三千字以上成。试卷用表纸五十张,草纸五十张。’(《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卷》p718)   4. 两宋制举之诏虽经常颁下,但御试仅仅举办过22次,入等者不过40人次。(《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卷》p730) 第三百零六章   此时坐在这厢房里的,最少也曾见过官家一面,自然不难认出这一身富贵人家打扮的少年郎,便是该坐在大内的大宋天子。   毕竟是头回干私溜出宫的坏事,赵祯在激动和兴奋之余,更多的还是紧张忐忑。   当他故作镇定地找准了包厢,推门进来,便听一室热闹戛然而止,一干人皆不可思议地将目光投向他时,这种紧张的情绪,也瞬间达到了巅峰。   而那位自告奋勇、同意将这位瞧着是打扮和气度具都不俗、又自称是陆辞友人的小郎君领到包厢来的店伙计,看到这一室人诧异又震惊的神色时,心里也开始七上八下地不住打鼓了。   难道这小郎君是在撒谎不成?陆三元他们根本就不认识他?   那他自作主张领人来,就成了贸然惊扰贵客,若让老板知晓,他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益郎要来,怎不提前说一声,好让我去接你?”   就在双方面面相觑,一方强作震惊,一方瞠目结舌时,陆辞已重新挂上温和的微笑,以极轻松的口吻招呼道:“你若不嫌弃,不如就坐我身边来吧。还得劳烦小嵩你再添张椅子来了。”   这话一出,上一刻还紧绷的气氛,瞬间便烟消云散。   以为做错事的伙计顿觉绝处逢生,高兴地当场应下:“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我这就去!”   他忙不迭地窜出了门,很快就搬了张备用的长椅来,加到了陆辞身边,又在离开之前,得到了陆辞递过来的二十文赏钱:“多亏你领益郎上来了。”   “分内之事,当不得客官这话,”那伙计笑得合不拢嘴,点头哈腰道:“多谢客官赏钱。”   他固然在别人手里拿过更厚重的赏钱,却从不像拿到陆辞时那般高兴。   这等身家高贵,谈吐温文有礼,待他们毫无倨傲意,还出手大方的客人,哪怕是见多识广的樊楼伙计,也都是暗中争着去服侍的。   柳七下意识地摸了摸还在怦怦乱跳的小心脏,实在不得不佩服小饕餮这一临场应变、处变不惊的高手段,着实靠谱,愣是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就将偌大的责任给轻飘飘地揽身上去了。   最重要的是,这十几年来头回任性一把的官家的确最愿意听他的话。   狄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跟心上人之间被生生加了个座,接着就坐下个当朝天子,一言难尽的苦闷自不用提。   对陆辞直接做出的安排,小皇帝非但没有任何异议,乐滋滋地就过来了,优雅地坐下后,嘴里就得意地巴拉巴拉了起来:“我见今日制科放榜,因狄郎他们都名列其中,小夫子定要来这庆贺,果真不曾料错……”   陆辞好脾气地听他说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将酒盏放下:“益郎难得出门一趟,就只打算陪我们耗在这酒楼里?”   赵祯面上还红扑扑的,不知是被冷风吹出的红,还是兴奋的红,闻言道:“倒也无不可,我听内……他们说,这樊楼可是京中第一酒楼,也是小夫子最爱的去处。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来此,才知果真是名不虚传。”   他对樊楼的辉煌灯火,其实全然称不上陌生——每到夜里,在宫中的他只要登于高亭,便可轻易看到樊楼的灿烂辉光,还可远远听到欢声笑语,喧闹人气,倒将灯火零星的宫里衬得冷冷清清了。   赵祯固然为民间的热闹喧嚣感到欢喜,但长久以来只能远远凝视,幻想着楼中盛景,也难免品出几分落寞。   微服出宫的念头早已在他脑海中盘亘多时,现借着为狄青他们庆贺的由头来寻肯定正高兴的小夫子,也算是一偿夙愿了。   小皇帝面上流露出的真挚满足,陆辞哪里看不出来?   莫说是狄青高中、大家正欢喜的时候,哪怕是他平常上街,偶遇偷溜出来的小皇帝,他也绝无可能一板一眼地对其进行规劝或训斥的。   说到底,在大多数郎君还只知胡闹时,赵祯就已在自我鞭策下成了一名爱护百姓、顾全大局的君主,言行举止,较先帝赵恒还要自律得多。   若连最后一点小孩心性也被生生抹杀,未免太过残酷。   陆辞对赵祯不该私自出宫这事绝口不提,只安安静静地笑着听兴奋得厉害的小皇帝一直阐述出宫后的见闻,末了才叮嘱句:“如今时局紧张,难免有图谋不轨者,凡事当小心为上,下回益郎出门前,还请派林内臣通知下官一声……且有人作陪,总比一人乱逛要有趣。”   听出小夫子话语中的默许,赵祯的眼眸一下就亮了。   哪怕他心里清楚制科考试过后,不放心西北战局的小夫子多半很快就要请辞归位,下回出宫也不知几时了。   但得到这份贴心的承诺,还是禁不住地感到温暖,眉眼弯弯道:“好,便依摅羽的话。”   一君一臣做这不得了的约定时,作为见证的餐桌上其他人只敢闷头吃饭饮酒,心里对将官家哄得服服帖帖、还连这天大的事儿也敢往身上揽的陆辞,实在是钦佩得五体投地。   柳七蹙了蹙眉,虽有劝阻之心,但看着君臣如此相合,还是暗叹一声,将话咽了回去。   说到底,官家也不是个真会任性得胡作非为的性子,憋了这么些年,也才出了一回宫。如此性情宽厚,为免给小夫子惹来祸事,日后也不可能仗着这句承诺频繁出宫的。   确定不会被小夫子训斥后,赵祯无疑放开了许多,最后那点局促也没了。   他叽叽喳喳地与小夫子扯东扯西地聊了许久,又与渐渐放松的柳七也有来有回地打趣一番,再将目光投向默默坐在身侧的狄青时,语气中自然而然地就带出了几分亲近和喜爱:“狄郎与小夫子相伴多年,既有师生之谊,亦有手足之情,真说起来,也能与我算是同门的师兄弟了。”   面对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架势、还自来熟得很的小皇帝的主动示好,狄青无语片刻,才低头回道:“这,当不得。”   “哪里当不得?”赵祯大气地一摆手,自以为将眼底亮闪闪的期待之情隐藏得好:“座上并无外人,你大可唤我一句师兄。”   狄青哑然。   他定定地看了看这年少自己两年,还口口声声自称师兄的小皇帝一眼,猛然望向一脸看好戏还忍着笑的恋人,眼底尽是问询之意。   “咳。”收到狄青的眼神求助,陆辞清清嗓子,试图做出正经模样,但眼角眉梢却已是藏不住的满满笑意:“实事求是,这句师兄,益郎还真当得起。”   他认识狄青的时机,虽比担任太子左谕德一职要早上不少,但要算同门,就得以狄青入京追随他,而不仅仅是受他引荐在州学里念书的时候做准。   于是乎,还真是让小皇帝抢先一步了。   狄青望了望被逗笑的恋人,再看向满脸期待的小皇帝,无力地闭了闭眼,缓缓认了下来:“……师兄。”   “哎!”   终于等到辈分上称雄的这一句,哪怕得一直抬起头来跟个头高的狄青说话,也立马让赵祯感到神清气爽,意气抖擞。   他笑眯眯地应了一声,不假思索地从袖中掏出一块一瞧便质地不俗、小巧精致的玉佩来,不由分说地放到狄青手里:“师兄给师弟的见面礼,快收下罢。”   狄青本能地就要婉谢,陆辞却笑道:“益郎有意要赠,你收下便是。”   “……多谢师兄。”   狄青艰难地再次将‘师兄’那词说出了口,再在高继宣等人憋笑的注视下,把凭空多出来的这名身份高贵的师弟所赠纳入怀中,妥善收好。   对这看似小孩性、却一举一动都透着正经的一幕,柳七早已笑得趴在桌上起不来身,好半天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那,为庆祝师兄弟相认,先干一杯?”   陆辞还未开口,最爱热闹的高继宣已率先举杯配合,高声道:“来来来!”   狄青刚要举起茶盏,似往常那般以茶代酒,就被陆辞拦下了。   陆辞把一直以来都极听他话、当真滴酒不沾的小狸奴的茶盏按下,换了只未曾动过的干净酒盏,亲自替他满上酒酿,温柔笑着递了过去:“青弟已然金榜题名,下一步便是顶天立地,征伐立业的好儿郎了,不必再避酒水,想饮便饮罢。”   狄青虚岁十七,满打满算,也有了十六,在这春风得意的喜庆场合,尝些低度数的果酒,实在不必太严厉。   要寻常交际时还滴酒不沾,怕是得背地里惹同僚笑话了。   狄青对酒水并无多大渴求,灼灼目光只一直固定在陆辞为他倒酒的葱白细指上。   待陆辞收回了手,他方微敛眼睑,沉声道:“……谢公祖。”   于是重新端起酒盏,与柳七、高继宣和杨文广一碰杯,一仰颈项,便是痛痛快快的一饮而尽。   见师弟喝酒这般豪迈爽快,赵祯眼睛一亮,不免有些蠢蠢欲动,自然地朝酒盏伸出了手。   “益郎,”陆辞的声音却忽然在耳畔响起,悠悠然道:“你还小,饮品在这呢。”   赵祯看了看小夫子笑着递给他的甜甜果饮:“……连师弟都可饮酒,我却饮这甜水,未免……”   “师弟在益郎的岁数时,亦是不曾沾酒水半滴的。”陆辞理所当然道:“身为师兄,更当以身作则,为师弟榜样,不可带头犯禁。青弟,你说是不?”   狄青不假思索地猛力点头。   赵祯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觉得这刚当上的师兄也没那么有意思了,讪讪地收回手道:“……好罢。” 第三百零七章   因为小皇帝的到来,不可避免地分走了陆辞绝大多数的注意力,以至于疏忽了对头回破了‘酒戒’的狄青的关注。   高继宣本就是个特别能闹的,几杯黄汤下腹,本事更上一层楼,连杨文广的冷言冷语都喝不住他。   加上场中还有个向来海量、自称千杯不醉的柳七在,俩人相互吹嘘,不知不觉就连带着狄青一起灌了。   狄青的心思大半还放在陆辞身上,偏偏心上人不得不照顾初次溜出宫的小官家,无暇分神,他投去十眼,也不见得能一次回顾,只有低头喝闷酒。   三人聚拢一起,一边聊着漫无边际的话题,一边推杯换盏,叫的十坛九云春,很快就见了底。   狄青心不在焉地饮着酒,被他当做耳边风的,是柳七趁陆辞不备溜出门外、又加了十坛来的动静。   他酒盏只要一空,即刻就有高继宣热情地帮他满上,并无多少闲暇。   等高继宣感到几分醺醺然,柳七也觉脸颊热度逐渐攀升,再看向脸色如常,还气定神闲地准备继续饮的狄青时,终于有些担心了。   “青弟,”柳七一想到自己和高继宣这没轻没重的兔崽子、都算得上是灌醉狄青的罪魁祸首,便一阵不容自抑的心虚,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可醉了?”   闻言,刚还低着头的狄青倏然抬了眼,与他正正对上的目光清明而锐利,说话也斩钉截铁:“未曾。”   “青弟实在厉害!”   少了会被记仇的小饕餮事后算账的恐慌,柳七暗松了口气,胡乱赞美起来:“我可不是信口开河,就你这仅次于我的酒量,日后纵横大小集会都是手到擒来,跟小饕餮比,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狄青安安静静地听着,半晌才摇摇头:“当不得。”   他素来少语,这会儿的鲜言,自是丝毫没能引起已是半醉的柳七的警惕,嘴里还在喋喋不休。   狄青则始终一脸严肃地盯着半满的杯盏,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起身,就要往外走去。   陆辞的眼角余光一直在他身上,见他闷不吭声地就往外走,不由询道:“青弟要去哪儿?”   狄青立马停住脚步,转过身,不疾不徐道:“茅房。”   陆辞歪了歪脑袋,对他丝毫不歪的身形打量一阵,很快放下心来,笑着逗了他句:“多年未来此地,你可还记得位置?”   狄青顿了顿,好似在认真思索着这一问题,不一会儿便点了点头:“还记得。”   樊楼虽会定期修缮,进行翻新维护,总体格局却是不动的。   狄青果真顺利找到了茅房,拨开一群醉醺醺的客人解完手后,还记得用皂团仔细搓干净手,才笔直地走回了包厢。   见他没去多久,又自行找对了回包间的路,陆辞也彻底放了心,继续照顾对一切都新奇得很、正拽着他对廊下等客的艳妆歌女问东问西的小皇帝了。   他左右两侧的位置都早被人占据:左侧是已将半侧身躯软绵绵地歪倒在陆辞身上、完全没了坐像,整跟高继宣划拳斗酒的柳七,右侧原是狄青、后来则变成了临时加座进来的小皇帝。   “你——诶!”   柳七忽地惊呼一声。   陆辞下意识地侧身看去:“怎么了?”   结果这一转身,对上的却不是喝得满脸通红,半醉半醒的柳七,而是狄青那泰然自若、轮廓很是俊俏的侧脸。   柳七揉了揉被抓得生疼的双肩,龇牙咧嘴地抱怨道:“青弟,你坐错位置了!”   一个人坐时还算宽敞的椅子,忽然挤下两个大男人,下手的还是那个力大无比、无情地将他生生挤到边上,差点摔下椅子的狄青,他哪儿能好过!   狄青对不按常理出牌的柳七虽颇为无奈,但到底是尊敬居多,何时有过无缘无故地做出这般失礼举动的时候?   陆辞的心毫不犹豫地就偏向了历来是乖乖牌的恋人,挑了挑眉,询问柳七道:“柳兄,你是趁我方才未留神,欺负青弟了?”   “我哪里欺负得动他!”   莫名一口黑锅被扣脑门上,酒后的柳娘子登时来劲了,一拍桌子,像模像样地撒起泼来:“若是三四年前也就罢了,如今他也不知吃了什么,个头拔高成这样,弓马试时还夺个第一,我哪儿还欺负得起!”   理是这个理,但看狄青一本正经,不做丝毫辩解,只安静坐着的模样,陆辞还是对柳七的话表示了些许怀疑:“哦?但比起能说会道,青弟向来是个憨实的,可远不如你。”   “啊——”   柳七酒后本就脑子不甚清醒,受了这冤枉后,百口莫辩之下,忍不住气得抓住陆辞手背,就要一顿猛拍泄愤。   他怎么受得了这委屈!   结果刚握住陆辞放在桌面的手背,还没来得及拽到跟前,就被一忽然覆上的大掌给包住了。   陆辞与柳七具是一愣。   仗着骨架大、手掌宽的绝对优势,狄青先将二只手一道压住,旋即以一种极其专心致志的神态,慢吞吞地开始了将柳七的手心、从陆辞的手背上‘剥离’开来的工序。   柳七力气本就远不如狄青,在不知所措下,更是立马就被掰开了。   狄青一声不吭地将俩人手分开后,还规规矩矩地把柳七的放回对方跟前答着,接着轻轻握住陆辞的手,垂眸专心摩挲。   “究竟谁欺负谁?”柳七气呼呼道:“瞧见了吧?你瞧见了吧!”   “青弟,你这……”莫名就当着一干亲友的面被秘密恋人握住手,陆辞颇感微妙地眨了眨眼,望着狄青纹丝不动的长长眼睫,笃定道:“分明是醉了。”   “没醉。”   狄青微微蹙眉,神色肃穆地反驳着。   但哪怕他表现再正常,陆辞从这前所未有的大胆举动,也已经瞧出端倪了。   “你要没醉,哪会不记得自己座位?”好端端就被挤没了位置,只能站着的柳七不满道:“赶紧还回来!”   狄青却摇了摇头,“我的,”他认真握住陆辞的手,虽用的力度不大,却不肯放,语气还无比郑重地重复一遍:“这是我的,柳兄也不能随便碰。”   “你什么你的?那还是我夫君呢。”   柳七嘟嘟囔囔,嫌弃地撇了撇嘴,到底没跟这个明显醉了还愣说自己没醉、一言一行还怪能糊弄人的醉鬼计较,东倒西歪地挪到了狄青的位置上,算是同他换了:“罢了罢了,看你高中的份上,就让你一回。”   狄青皱了眉,紧紧盯住懒洋洋的柳七,一字一句又强调了次,这回已带了些许恼意了:“的确是我的!”   说到这,他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去看高继宣,沉下声,凶巴巴地警告道:“你也不许乱碰!”   躺了一枪,遭到严厉恐吓的高继宣,反应是很不给面子地哈哈笑了起来。   柳七翻了个白眼,忍了又忍,终归忍住了没跟他对吵,而是骚扰小皇帝去了。   仗着酒劲,他不厌其烦地重提起要调职去秦州,在陆辞底下任职的旧话。   赵祯也好脾气地反反复复进行回绝:“不成。”   “不好。”   “莫去想了。”   “不合适。”   陆辞没去在意耳边的幼稚问答,看着狄青死死抿着唇的模样,起初想笑,但明白过来对方会如此表现的原因,心就倏地软了下来。   他放柔了语气,轻轻拍了拍狄青握住自己的那手,温声道:“是你的。”   得了他的亲口安抚,狄青浑身炸开的刺,终于慢慢收拢了:“……一直是我的。”   “你说得对。”陆辞面上是不自觉的温柔微笑,颔首:“一直是你的。”   不论是过去,还是从前,受他条件吸引,愿意将一颗真心切切实实地捧在他跟前的人并不在少数,但能让他为之心疼心动的,却始终只有这么一个狄青。   高继宣虽已醉得差不多了,见这一幕,却还忍不住吃吃笑:“我还道狄兄有什么金刚不坏的面具,原来醉了之后,粘得似只狸奴一般,难怪节度要唤他小狸奴呢。”   杨文广嘴角微抽,因见惯陆辞与狄青情谊深厚的模样,这么一点醉后失态,还真没让他多想什么,倒是一身酒臭还想往他身上躺的高继宣、更像是一场迫在眉睫的偌大危机:“你好意思说狄兄?赶紧离我远些。”   “狄兄让我离陆节度远些也就罢了,你也说这话?”高继宣哈哈一笑,猛然朝这正经得要死的家伙扑了过去,口中还故作蛮横道:“做梦!”   猝不及防,一下被沾了一身酒臭,杨文广隐怒道:“高!继!宣!”   他们二人打闹的动静,完全没影响到还牢牢攥住陆辞手的狄青。   被安抚后重新变得沉默的狄青,仍是坐得笔直,眸光清明无比,若不是举止间有着一板一眼的呆滞和平时没有的大胆,陆辞当真都要被他蒙混过去,要相信他‘没醉’的瞎话了。   要不是身侧被柳七拽着说话、还一直偷偷咪咪地瞄过来、以纯洁又好奇的目光盯着他俩相连的手看的小皇帝在,陆辞是不介意再做些亲昵的举动,来安慰失落的小海棠的。   可惜了。   陆辞暗暗惋惜道,作为回应海棠醉酒、还记得捉着他手秀恩爱的乐趣,只有等酒宴结束,各回各家后再享用了。   “师弟这实在是……”一直只能郁闷地喝果汁的堂堂师兄,总算从师弟的粘人醉态里重新找回了尊严,赵祯认真地打量狄青一阵,老气横秋地点点头,评价道:“不像话啊!难怪军中需得禁酒,连师弟如此失态,可见饮酒果真容易误事啊。”   陆辞眉心微跳。   ……就你成熟。 第三百零八章   宴毕时,在场六人,刚好醉了一半。   杨文广纵使对弄得自己一身酒臭的高继宣百般嫌弃,这会儿也不好弃人于不顾,只得强忍着将这还发酒疯的憨子拎回高家;小皇帝在陆辞的监督下滴酒未沾,且他当时能顺利偷溜出宫,自有内臣在其中帮了把手,林内臣可是早早就在樊楼门口等着了;陆辞则稍麻烦一些,需照顾两个醉鬼。   好在制服一个文弱的柳七并不算难,狄青喝醉后虽帮不上什么忙,但只要其他人别当着他的面对陆辞做出任何‘出格’举动,他便一副老老实实、正经八百的模样,行为举止仿佛一切如常。   当陆辞将意犹未尽的小皇帝送到一楼大门处时,一身百姓打扮的林内臣即刻笑着迎了上去,在仔细确认过官家安然无恙后,他打心底地松了口气,小声感激道:“多谢陆节度了。”   “份内之事,林内臣不必多礼。”陆辞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并不居功,反而笑道:“林内臣照顾陛下如此费心,想必官家定会记在心里的。”   若换作旁人,哪怕不敢似寇准那样的悍脾气般直接训斥官家,也定然会对皇帝的心血来潮进行奋力劝阻,生怕有个三长两短,就得惹上杀身之祸。   尤其似林内臣这般好不容易熬过常有莫名之举的先帝,混出今日的资辈,却甘冒被究责的风险来实现小官家的愿望,着实难能可贵了。   听得陆辞这话,再看着心愿得偿、难得流露出符合年岁的稚气、这会儿还高高兴兴地东看西看的小皇帝,林内臣不禁笑了一笑,心里一暖:“于我而言,亦是分内之事。”   若非皇帝要出宫去寻的不是别人,而是陆辞,他也不敢放心揽事上身啊。   “时候不早了,益郎快回去吧。”见小皇帝还依依不舍地到处张望,贪恋市井繁荣的模样,陆辞轻叹一声,还是不得不硬起心肠,劝说了这么一句:“若令人发觉,下回再想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正是如此。   许是多了个‘下回’的盼头,同时也意识到事迹败露的严重性,赵祯倏然一脸严肃,再不用林内臣硬着头皮催促了,当机立断地就往前迈开几步:“快走吧!”   林内臣一边快步跟上,一边冲陆辞匆匆递去感谢的一瞥,很快便与赵祯一前一后地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陆辞微微笑着目送他们身影远去,再看向留给自己的两个醉汉:一个之后又自顾自地喝了不少,此刻已是醉得稀里糊涂,一脸深情地抱着大门左侧的红柱子唱着抒情小曲,竟还颇为动听,加上三人出众外貌,惹得无数路人善意侧目;一个则是醉时还板着张面孔,似护卫般杵在陆辞的另一侧,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眸紧紧盯着闹腾的柳七,显是警惕他随时会对陆辞伸手乱碰。   陆辞按了按发胀的眉心。   事到临头,他才后悔没在出门前带上几个家丁,才不得不面临要亲自搬运柳七了。   无可奈何下,他找准时机,径直揽住唱得正过瘾的柳七一肩,另一手牵住还算乖巧的狄青,便拿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准备往回家的方向走。   结果还没迈出两步,左手牵住的狄青就主动挣开了。   陆辞疑惑道:“青弟?”   只见狄青面无表情地绕到柳七身后,微一俯身,双手不知如何一拨弄,就把人给轻轻松松地抱了起来。   当然不是采取多温柔的公主抱姿势,而只将柳七的上身搭在肩头,再用单手随便按住对方软成烂泥的腰,不仅动作粗鲁,面上表情还如受刑般难看。   “……”陆辞眨了眨眼,颇感微妙地看了看被狄青当米袋半扛半抱,下巴迷迷瞪瞪地枕在肩上打酒嗝,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柳七,又看了眼神情肃穆,专注等着他发号施令的狄青,不禁试探着问道:“青弟,你可是酒醒了?”   闻言,狄青乌漆漆的眼底掠过一抹茫然。   见他没立即回答,陆辞便知道,这纯粹是狄青见不得自己与柳七‘搂搂抱抱’、醋劲不加掩饰下的结果了。   倒是歪打正着,解了他搬运柳七回家的愁。   大庭广众下,陆辞不好对狄青做出更多亲密举止,只笑着重新牵住狄青空闲那手:“回家了。”   狄青耳尖微抖,捕捉到喜欢听的话,唇角顿时微微上扬。   他一声不吭,步调却极听话地放得不快不慢,手心干燥而滚烫,还在不知不觉地就来了个反客为主,反将陆辞微凉的手背给温柔地包住了。   待三人回到陆宅时,当场就把来迎接的下仆们吓了一跳。   他们完全没看出脸色如常地扛着柳郎主的狄郎主也醉了,手忙脚乱地将满脸通红、还乱七八糟地说着醉话的柳七从狄青身上‘卸’下,送到早备好热汤的房间里去。   “郎主,狄郎主这……”   当看到狄青一直严肃地紧紧握住陆辞的手不放,亦步亦趋地粘得很时,他们才后知后觉出喝醉的还有一人:“可要我们——”   “热汤和干净衣裳都备好了,”陆辞却摇了摇头,笑着说道:“那青弟自有我照顾着,你们顾好柳兄便是。”   “是。”   下仆们齐声应下,掩门离开之前,又悄悄看了看对他们熟视无睹、只专心盯着陆辞看的狄青一眼,相互会心一笑。   虽长得人高马大,但狄郎主到底是个未及弱冠的小郎君啊。   ——平日再不爱表述,心里对陆郎主却是喜爱得紧,喝醉之后,就会似孩童般不舍得放手呢。   室内眨眼间只剩二人,陆辞看了眼热气腾腾的浴桶,笑盈盈地望着乖乖坐着、微仰头看站着的他的狄青,不怀好意地问道:“脱衣服的活计,汉臣是想自己来,还是让我帮你的忙呢?”   令萌生恶趣味的陆梨树颇感失望的是,他彻底低估了这朵小海棠对他的‘虔诚’和纯洁了:不管醉时还是醒时,狄青都不曾敢有过‘摅羽替他更衣’的狂妄念头。   在混沌的脑海检测出‘脱’这词后,他就自动起身,一本正经地脱了个精光,还自觉地迈入浴桶之中,只在热汤里露出个脑袋来了。   可惜。   陆辞幽幽地叹了口气,压下心里遗憾,拿起桌上的皂团,就替小恋人搓洗起长发来。   也亏得是醉后,狄青才会这般自然地享受公祖的‘服侍’了。   陆辞虽是头回替人洗发,动作却是无师自通的轻柔从容。   每当细长手指搓了雪白的皂沫,在柔滑的发间按压时,狄青似只被揉了下巴的猫儿般舒服地眯起了眼,喉头轻轻滚动,偶尔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陆辞听那响动听得有趣,等将手底下的长发上的皂沫冲洗干净后,随手取了干净帕子往上一裹,就笑眯眯地凑到狄青面前:“这般粘人,你莫非真是只狸奴不成?”   狄青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他的笑容,半晌才迷醉地答:“……不是。”   “那你是什么?”   陆辞试了试水温,见已有些偏凉了,便将屏风上干净的长巾取下:“起身罢。”   狄青“唰”一下猛然站起,赤条条地跨出浴桶后,一边接过长巾,自动自觉地往身上擦拭,一边正经八百地回道:“摅羽说过……是狼崽子,不是狸奴。”   “随口说的玩笑话,你倒记得清楚。”   陆辞失笑,到底怕他着凉,遂不继续逗弄他,只哄着他将寝衣穿上,再往床上一躺。   没过一会儿,呼吸便趋于平缓,陷入了深眠。   陆辞温柔地看着他,轻轻笑着,在小恋人的唇上缓缓落下一吻。   “晚安。”   一夜好梦。   因不知自己酒量,而不慎饮醉的狄青,破天荒地睡过了早练的时辰,直到三竿日上,才悠悠醒转。   结果还未睁眼,他便被从未有过的头痛欲裂,而弄得拧紧眉头。   怎么回事?   狄青满心疑惑,刚要坐起身来,就被紧贴着自己胸膛的另一人的身躯的温度,给惊得脑海空白。   同样穿着一身轻薄寝衣,舒服地枕着他右边胳膊,还闭目安睡着的人,不正是公祖么?   最让他震惊的,并非是二人同床共枕的事实——还在秦州时,他自胆子越发肥壮后,也没少溜到公祖房里,抱着心上人安眠一宿——而是二人身上寝服松松垮垮,皆已半褪,肢体还亲昵交缠的一幕。   就在他绞尽脑汁地开始回想昨晚情景,全身如石化一般,僵着不敢挪动半寸时,陆辞轻轻‘嗯’了一声,忽睁开了眼,沙着嗓子随意道:“什么时辰了?”   狄青毫无反应。   陆辞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倒也没继续追问,而是慢悠悠地以肘撑榻,坐起身来,才一睁眼,就被大光的日色给晃了一下,不禁惊讶道:“都快午时了?竟睡了这么久。”   他还慢慢醒神时,狄青的眼珠子,也艰难地追随着他。   ——因陆辞起身动作的随意,那本就敞开、单挂在左侧的寝衣,这下是彻底落下了。   寝衣雪白,却远远抵不过其所包裹的肌理来得白皙莹润,当那袭如瀑乌发披撒其上,对比鲜明,形成惊心动魄的冲击。   尤其当隔了一层白纱帘子的光线投映在上头时,更是犹如被深藏的珍珠般熠熠生辉,透着如梦似幻的美丽。   由于已是午时,加上阳光明媚,沐浴在日光下的陆辞倒不觉冷,愣是在眯着眼坐着发了会儿待后,才侧过身,自然而然地压在狄青身上,伸手在床头翻找起更换的衣物来。   “摅……摅羽,”陆辞施施然地都将衣裳换到一半了,看呆了的狄青才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昨日,我……”   看他这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本就有五分故意捉弄心思的陆辞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来,嘴上则故作黯淡道:“你莫不是全忘了?罢了,那便略过不提,权当无事发生吧。”   狄青:“!!!” 第三百零九章   陆辞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让狄青彻底陷入了迷惑不安中。   不过公祖之前三番四次逗弄他,他在独自忐忑一阵后,决心先向昨晚在场之人求证一番,再作具体打算。   最棘手之处还在于,此事尤为私密,即便开口,也得经过好一阵深思熟虑,再得拐弯抹角一通。   狄青怀着满腹苦恼出门,去求问的头一个人,自然是那群人中他最信得过的杨文广。   杨文广还是头回在自己家中接待狄青,不免感到些许意外,待听人阐明来意后,便了然一笑,坦然回道:“除去强行撵走柳校理,占去陆节度身侧座位,再一直拉着陆节度手不放外,并无甚么称得上出格的。”   狄青听着杨文广口中冒出一件件自己毫无印象的‘丰功伟绩’,冷汗直下之余,越发感到心情沉重。   尤其到最后,杨文广还补充了句:“但是,在散场分道扬镳后,狄兄是否又做了什么,我便不清楚了。”   “……原来如此。多谢仲容相告。”   狄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同有意安慰他却不知怎么开口的杨文广告辞后,果断摒弃了寻这会儿还醉得没醒的高继宣问的念头,直奔回家,趁着陆辞出门应酬还未回来,要寻跟他们一道回家的柳七问问了。   “哈?你还好意思问我!”柳七正因宿醉而头疼得很,见狄青这个主动送上门来的出气筒,便乐开了:“我还正准备寻你算账呢!”   “小弟酒后失态,实在对不住柳兄了。”狄青扎扎实实地行了一礼,诚恳道:“下不为例。”   “我仅是随口说笑,青弟实在不必如此郑重其事。“   柳七嘴角抽抽,多少有些后悔故意逗这小正经了:“快起来快起来。”   狄青这才规规矩矩地在他床头坐下。   “有什么事要问,尽管开口罢。”   柳七说着,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好,好整以暇地等他发问。   狄青踌躇许久,才小声问道:“关乎昨夜……柳兄可记得,回家之后,我可对公祖有过冒犯之举?”   “你待小饕餮不一直毕恭毕敬得很么?哪怕饮醉了酒,也只是对我粗鲁无礼了些,待他可无丝毫不周到之处。”全然不知狄青内心的惶恐和懊悔,柳七稍一回忆昨晚景象,火气又上来了:“同样得你称一句‘兄’,怎么我在你这得到的待遇同小饕餮的一比,就有着天壤之别呢?对我你是既要排挤,又是当米袋扛个一路,害我丢了一路的人,对他你是只敢摸一摸手,跟个兔儿胆似的。”   狄青听完,赶紧对羞恼的柳七又是好一阵赔罪,得来对方大方谅解后,才忧心忡忡地站起身来,往房门口走去。   只是在他准备离开之前,又忍不住问了句:“……可否再问柳兄一事?”   柳七正打着哈欠着衣,闻言头也未抬,径直应下了:“直问便是。”   狄青张了好几次嘴,都没能问出声,最后还是在柳七奇怪的目光催促下,才艰难地问出了口:“……以往,柳兄同歌妓过夜后,可有做过什么特殊的事?”   乍一听闻狄青这一没头没脑、还与他平日予人形象大相径庭的话,柳七僵硬地眨了眨眼,整个人简直都石化了。   其实就在话脱口出口的那一瞬,狄青便后悔了。   “我、我先告辞——”   只可惜为时过晚。   柳七迅速消化过来这话后,面上倏然堆满了喜闻乐见的奸诈微笑,顾不上未着鞋履,以凌厉得浑然不似宿醉的身影闪现过来,笑嘻嘻地搂住狄青肩头,摩拳擦掌道:“来来来,重新坐好了,听我好好说道。”   不得了啊不得了,这跟块铁似的不解风情、同心中仅怀国家大事的朱说、以及谪仙似清心寡欲的陆辞堪以比肩的青弟,竟也有问出这等问题的一日!   面对这铁树开花一般的奇景,柳七自是在好奇满满之余,愿对唯一可能站在他这一阵容的狄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狄青开始还很是不知所措,几是如坐针毡,仍被柳七强行按着听了半天风流韵事。   不知不觉间,一道从未碰触过的紧闭大门,就这么被生拉硬掰开了。   他的面上神色,也逐渐从震惊、羞赧、遗憾、难以置信、再到释然、又逐渐浮现出几分期待和紧张。   不知听了多久,柳七还口若悬河时,忽听得耳边冒出狄青这么一句疑问:“叫水?”   “什么叫水?”   柳七下意识地反问后,立马明白过来了,乐道:“叫水啊!那自然是在……”   他还嘚吧嘚吧着,听完重点的狄青,就招呼也不打地捂住通红的两侧耳根,如离弦之箭般夺门而出。   徒留半真半假的牛还没吹完、就被毫不客气地来了个‘用完就丢’的柳七在原处呆若木鸡,瞠目结舌。   “嗨,话还没讲完,你跑甚么跑!”   柳七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说得干燥的唇,奈何追不上狄青,只有将才穿了一半的外裳草草披好,悻悻然地出去了。   将柳七撇下的狄青也丝毫未闲着,赶忙跑到管家处,却在情急之下,支支吾吾半天,方让满脸疑惑的管家听出他想问什么来。   “热汤啊,”管家恍然大悟,毫无怀疑地笑道:“前前后后,是一共叫了两回不错。”   毕竟陆郎主担心醉后的狄小郎睡死在热汤里,为好好照顾对方,先亲自帮其沐浴完了,才重新叫了一趟水供自身洗浴。   答完便施施然地忙其他事去的管家,浑然不知自己那略去细节的简短回答,已化作一杆铁铸的沉重大锤,将原本还摇摆不明的狄青的那点怀疑给一下锤得实实的了。   狄青面无表情,实则心神恍惚地回了房。   等他一个利落反手,彻底扣死房门后,就无力地滑到在了地上,抱着脑袋,懊恼地低声呻吟着。   ……他竟然,当真趁着酒意,对照顾自己的心上人做了不得了的事!   光是想象就让他揪紧了心、口干舌燥的一幅幅香艳画面,居然真在他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发生了不说,还令他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在这一瞬,狄青对‘酒’这一罪魁祸首的憎恨,彻底抵达了巅峰。   饮酒误事,饮酒误事啊!   再一想到一早他抱着公祖醒来,公祖听闻他忘得干净、神色黯淡的情景,狄青更是对自己气恼得无以复加。   “嗯?好端端的,你怎么藏到这里来了——”   声音戛然而止。   刚应完集贤校理王质的邀,去扫了其叔父王旦的墓的陆辞,一路问着人寻到了狄青的藏身处,刚一推开门,就毫无防备地看到了正无声地用脑袋撞着墙,浑身冒着腾腾丧气的小恋人,顿时一哑。   “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辞想也不想地将门重新关上,顾不得点灯,一个箭步上前,就将把脑门撞得红彤彤的狄青给拉住,直接抱在了怀里,心疼地责问道:“做什么!”   “我,”狄青恨恨道:“再不饮酒了!”   就为了这?   陆辞眼皮一跳,试探着道:“倒不必矫枉过正,你若好饮,偶尔与友人小聚时,小酌数杯应是无妨。”   “不仅如此,还有……”   狄青含混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向心尖尖上的人沉痛地道了歉。   早将自己中午时的那句随口调戏忘得干干净净、做梦也没想到狄青会烦恼这大半天的陆辞,刚听完狄青那吞吞吐吐的致歉时,还是茫然的。   待终于明白过来后,就只剩懊恼和哭笑不得了:“我一向好胡说逗你……你怎么这回还真信了?”   之所以会衣衫不整,纯粹是半夜狄青睡迷糊时,起身呕了一回,还乖乖地寻了干净的夜壶去呕,半点没弄脏地面和衣物。   反倒是陆辞半梦半醒间,难免有些笨手笨脚,帮他漱口时不慎打翻水杯,闹得他胸口湿透,才摸黑随手选了件尺寸不和的旧寝服。   “真、真是如此?”   狄青恍惚道。   “早知你将如此烦恼,便不说那话逗你了。”   陆辞自知理亏,真心道了歉后,为安抚不知为何有些失意的狄青,笑着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又以一种似撒娇般令狄青耳根发痒的语调,软软地道:“对不住了,小狸奴。”   他的小梨花,未免单纯得太可爱了。   狄青轻轻地摇了摇头,一手极自然地抚住陆辞浅沾后便要回撤的纤细后颈,微红着脸再贴近些许,笨拙地撬开柔软的唇关,小心翼翼地试探起来。   对小恋人缓慢却侵略性十足的节奏仍然未能适应,但抱着自己理亏、需有所补偿的心态,陆辞还是忍下了挣扎的冲动,任其施为。   虽有些可惜什么也没发生……但忙活这么一天,到底是有所收获的。   一方面纵容着小恋人的强势,一方面也多少沉浸在这个缠绵悱恻的吻中的陆辞,因此错过了他认为无害又单纯的小恋人微眯的眼里,所掠过的若有所思。   至少,他从柳兄那听了一通话,知晓该怎么做了。   解开这场小误会后,很快便是制科等第者前往宫中,接受皇帝亲自引见,进行释褐授官的日子。   制科不似贡举那般有着唱名制度,也无期集和打马游街,但为表重视和恩荣,在接这几名登科者入宫时,一向在自身开支上很是抠门的小皇帝无比大方。   不仅派出了几匹军中征用的骏马,还为防举子会出现不会骑马的窘况、而特意给每人配备了一名禁卫,一路护送入宫。   当看到站在门口,手挽着马儿缰绳的人时,陆辞不由笑了:“齐兄怎么来了?”   齐骆也笑了:“见是青弟高中,我自得夺了部下的差使,好亲口道一句贺。” 第三百一十章   与文职三年一转不同的是,武职五年方成一轮磨勘。   齐骆花费十数年功夫,由从八品的门祗候升迁为正六品的勾当皇城司公事,已称得上是同期人中出类拔萃、一帆风顺的了。   只要不同擢升飞快、凌云腾步近妖的陆辞比,他可谓心满意足。   在好好恭贺过狄青一番后,齐骆笑着拍了拍老老实实任他牵着的骏马,玩笑道:“好歹在我手底下做过一段时日的弟子,青弟该不会连如何上马都忘了——”   一个‘吧’字还未出口,狄青便如鱼腾跃一般利落起跳,侧臂于鞍上借力的速度极快,连马儿都未及反应过来,只疑惑地一扭头,制科将帅科的魁首,就已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了。   “好俊的动作。”   齐骆眼前一亮,赞道:“在你陆兄手底下历练数年,战场还真没白上,单这上马功夫,就练得比我都强了。”   “齐兄谬赞,”狄青赧然道:“小弟不敢当。”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陆辞大大方方地替狄青受了这夸赞,笑眯眯道:“齐兄就随我一道服老罢。”   狄青:“……”   望着狄青一下从干练转为不安的神色,齐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一顿寒暄过后,齐骆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不敢再做耽误。   他牵着马步行在前,狄青虽浑身不自在,也不得不坐在马上,由着马儿慢吞吞地踱步。   最令狄青如坐针毡的,不是沿途百姓投来的钦羡目光,而是他的身侧,还慢悠悠地跟着个戴斗笠的陆辞。   ……哪怕人声宣沸,他也能轻易捕捉到恋人那抹清晰的轻笑声。   狄青越是紧张,面上就越是绷得住。   撇开一身正装、颇有气势的齐骆,以及难得一见的神骏骏马不说,光是狄青那毫无表情的俊气侧脸、线条漂亮利落的身形,还有成熟稳重的气场,便一下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目光。   制科登科,毕竟不比贡举登科来得热闹隆重,不少人见到这惹眼阵仗,却还不知是为何故,不由问起身边人来。   待得到解惑,便是清一色的惊叹声。   ——好年轻,又好俊的郎君!   尽管无心凑这个热闹,却被动静吸引,也情不自禁地投去了艳羡目光的,还有雄心壮志地初下试场,却得到不好消息的今科贡举举子。   何姓举子没精打采地在二楼看着,当狄青路过时,忍不住酸溜溜地说:“唉,虽说制科出身比不得进士出身亮眼,但能做个鸡头,也比沾不到凤尾要好啊。”   要不是制科的初试放在解试的同一日,令人再占不到两头同时报考的便宜,他保不准也抵不住诱惑,要去钻一钻空子了。   这下可好,他舍不得放弃被视作正统的贡举,就错过这说不定是空前放宽条件的一届制科,真是两头落空,叫他心里好生难受。   以他的才学,贡举排不上名次,说不定碰题碰得好,制科就能名列前茅呢?   “你可歇歇罢。”旁边那桌的林举子听不得这话,当即反驳道:“制科登科者,自开朝开举以来便少得可怜,你我连解试都过不去,还想着夺制举之魁?”   何举子不服气道:“谁不知晓官家仁厚,又极重视制科,说不准为打破常规,特地放宽名额,才会一口去连用六人呢?”   “看他年纪轻轻,却有这等气势,定也不是凡俗之器,有着真才实学。”严举子不给面子地点了点头,赞同了前头林举子的话:“与其想些不切实际的空话,倒不如脚踏实地,多加温习,以备下一个三年。”   严举子这话一出,不少心思跟何举子一样浮动嫉妒的,都面上讪讪,点头附和了。   何举子遭他俩带刺的话嘲讽一顿,心里老大不痛快。   只是他与严、林举子同乡同院,二人成绩向来好他一截,说出那番话来,他纵使反驳,也无甚底气,只有憋着口气,别开视线去。   就在这时,他目光掠过一故意躲在角落、自始至终头也不抬、更不参与进那场热闹讨论的人身上。   在认出那人后,他眼睛一下就亮了,笑着走上前去,拍了拍对方肩头:“袁郎是何时来的?怎不打声招呼?”   袁举子神色不太自然地皱了皱眉,勉强说道:“见你们聊得正好,不便打扰。”   “何必这般见外?”何举子假惺惺道:“我正好有话想问你。”   袁举子忍耐地应了一声,便听何举子好奇问道:“你不是过了阁试么,怎却未在过阁名录上,寻着你名姓?”   莫名被点名不说、还戳了旧伤疤的袁举子,再不想压下心中不快了,豁然起身,气冲冲地撂下这么一句:“那自然是比起怨天尤人,我更有几分自知之明,知晓自身才疏学浅,技不如人罢了!”   何举子猝不及防下,就被唾沫星子喷了满脸,难以置信地怔在原地好半天,袁举子已愤怒地拂袖而去,他要想生气叱骂,也来不及了。   在解试中落榜,却抱着同何举子一样酸溜溜的心态举子,其实并不在少数。   即便是在弓马试中落得个大红脸,亲眼见证了自身与狄青差距的袁举子,心里其实也是愤愤不平的。   所谓堪任将帅科,筛选的自然是儒将。   既是儒将,胸中有兵数万卷,可运筹帷幄于军帐之中,便已足以,何必似武夫那般,非要考校那上阵杀敌的武功?   在某个街边小摊上,一郎君正悠然自得地喝着小米粥,丝毫不被身边热闹干扰。   待过了片刻,一刚才挤进人群去一探究竟、闹得满头大汗,衣衫凌乱的白衣举子喘着大气,在他对面的座椅上重新坐下,满脸羡慕道:“原来制科魁首狄汉臣,生得那般年轻啊!”   那郎君施施然地将剩下的粥一口喝完,擦了擦嘴角,才补充道:“他与你我同岁。”   “同岁而不同命啊!”他友人叹了口气,没滋没味地夹起了糊了一半的面饼,胡乱往嘴里塞:“你我初次下场,连解试都未过,又得回去寒窗苦读,等下一个三年。他也是头回下场,却一举夺魁……”   虽说制科出身,在士林眼里终究比不得正经的进士出身,但扛不住官家看重啊!   说到仕途和擢升,大多数人都得兢兢业业地熬资历,等磨勘,但也不乏极少数简在帝心,因而一飞冲天,平步青云的。   这回主持制科的陆辞,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嘀咕时,已优哉游哉地用完了早饭的对面那人,却丝毫不觉气馁,倒失笑道:“若按你这说法,更该得你羡慕的,岂不得是陆节度?”   “那是天壤之别!”他友人摇头如拨浪鼓:“自然不好肖想。相比之下,还是狄汉臣离得稍近一些。”   “不论是远是近,”听出这话里的颓意和胆怯,他轻哼一声,眼底是斗志满满:“最后还不是得看才能?”   “哎,可真不知该说你恃才狂妄,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好!”   他友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把最后的几根面饼囫囵咽下,口齿不清道:“还是先回旅馆去收拾行囊罢,我的韩郎!”   韩琦还想说些什么,就被他友人搭在肩头的胳膊给打断了思路,唯有拧了拧眉,由人将自己拽走了。   此时此刻被迫打马游街的狄青,可没有关注他人想法的闲暇。   他的全副心神,都落在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的陆辞身上了。   即便知晓不合时宜,又有齐骆三番四次提醒,他还是止不住频频扭头回看的动作。   ——他惯了落后公祖半个身位,跟在公祖身边,却从未有过被公祖调转头来自后头跟着,笑着一直注视他的经验。   直到陆辞看他实在局促,只得扬声提醒一句‘专心’,他才老实下来,除却还感浑身不安外,终归是没乱动个不停 了。   在漫长的煎熬中,面无表情的狄青终于熬到了宫门前。   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顾不上跟齐骆道谢,就先小跑道陆辞跟前:“公祖!”   “我只能送你到这,在往里头,就得让齐兄带你了。”   陆辞假装没看出狄青眼里的欲哭无泪,笑着冲齐骆点点头后,便伸手在小海棠肩上拍了一拍:“快进去吧。”   他忽地压低了声音,以只有狄青能听到的音量,含笑添了句:“……我心爱的制科第一人。”   之所以走在小狸奴的身后,他还真不是出自为了捉弄狄青,让狄青窘迫的意图。   他只是想从身后亲眼看着,亲身守护狄青最为荣光的起点,陪着真正走上宽广光明的路。   狄青:“……”   猝不及防地听到这么一句,他尚未有什么反应,耳根就已不受抑制地唰一下,彻底红透了。   考虑到狄青一会儿要被官家引见,陆辞不好有进一步的调戏之举,于是推开一步,飞快地冲小恋人眨了眨眼后,便笑着转身离开了。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齐骆,不由叹了口气,感慨万千道:“你们虽非血脉相连的手足,却比大多数人家的兄弟要亲睦得多了。”   被齐骆的话一惊,狄青再不敢沉浸在心猿意马中,简单地收拾了下心情,正要回话,就听齐骆无意地随口一提:“待你受授官任职,九成得与辞弟分开,你可得好好珍惜这段时日。”   狄青闻言一怔,倏然沉默下来。   在发烫的耳根渐渐恢复正常时,闷头赶路的他,才四平八稳地回了句:“多谢齐兄提醒,我……明白的。”   他早就已有所准备了。   比起似个废物一般,终日受公祖恩惠,终己之力,也无法回报半分的痛苦……   短暂地天各一方,心有灵犀地一同奋斗的滋味,究竟要好受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幕其实是我想写很久的,哈哈。   (《生逢宋代:北宋士林讲坛说》)有一年,科举考试终结后开始放榜,一个叫王尧臣的举子高中状元,都城士庶百姓纷纷跑到皇宫外围观。当王状元从宫廷大门走出时受到潮水般的追捧,此时狄青恰巧与几位卫兵在大道旁站岗,一个卫兵感叹道:这人做了状元,我辈还是兵卒,贵贱之间真有天壤之别!他却不服地说:此话不对,到底还是要看才能如何。同伴们听了发笑,都讥笑他狂妄无知。 第三百一十一章   送完狄青,陆辞落了个难得的清闲,索性不急回家,而是留在集市上闲逛。   若回得太早,保不准要被不时上门的友人‘捉’到,一旦被‘缠’上,接下来的大半日,怕都回不去了。   只是他却没想到,自己盘算得再好,也赶不上撞上门来的巧合。   当时他还未来得及对第二样看上的点心下手,身后便从远到近地传来了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动静,还伴随着清脆的铃声。   这会儿正是街道最繁闹的时候之一,也是供车马行走的分道最拥挤的时候。每当存在不得不占用部分供人行走的宽道的情况,车主便会令车夫挂上银铃,发出急促的铃声,以作示警。   陆辞对此不以为奇,头也懒得回,径直往前走了一步,让前身紧挨着摊贩铺开的木板,权作避让了。   结果急促的驴蹄声,就在刚越过他的时刻,突兀地停住了。   陆辞丝毫不觉这与自己有关,瞄准了心仪的小零食后,便笑着开口道:“店家,麻烦来一份麻——”   “摅羽?”   陆辞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不可思议地回过身去,对上掀开车帘、探出头来,一脸将信将疑的寇准的脸,缓缓地摘下斗篷:“……寇相公,连我这副装扮,您竟也认得出来?”   寇准冷哼一声,难掩得意道:“还不上车,难不成还等着我亲自请你上来?”   陆辞嘴角一抽,知晓在这牛脾气的老丈面前是无法轻易转移开话题的,唯有在惹起看热闹的人群围上之前,如了堵在路中间的这位霸道宰相的话,利索上车去了。   “你倒是落得轻松,”陆辞一在对面坐下,寇准就抱怨开了:“一督考完制科,你职事又不在京里,不必日日上朝理事,可不就得个清闲?”   陆辞笑道:“能者多劳,相公就算想闲,也注定闲不下来啊。”   “出息!”寇准撇了撇嘴,半真半假地不屑道:“我一把老骨头还每日折腾,你年纪轻轻,就好意思享清闲去了!”   陆辞早习惯了寇准这张刀子嘴,对这些话更是轻松自在地当做了过耳清风,莞尔道:“相公特意唤我上车,想必不是就为了埋怨这几句吧?”   “不错。”寇准爽快道:“既然这般碰巧,我便同你聊上几句——若我猜的不错,你怕是还打着待制举一毕,便收拾包袱要回秦州去的主意罢?”   “听相公的意思,”陆辞笑意不减:“此事难道还有什么变故不成?”   “确实出了,而且还不小。”说到这,寇准再憋不住脸上的笑,痛快地一拍大腿:“你不一直忙着筹备抵御李元昊那崽子的工事么?你未上朝,便错过了刚传到朝中的军报,他可是在吐蕃国主和曹将军的联手之下,栽了老大一跟头!”   许是陆辞配合地露出的惊讶神情满足了寇准的炫耀欲,他没等陆辞再出声追问,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西北的新战况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却说在付出惨烈代价地拿下猫牛城后,李元昊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只暂作歇息,就马不停蹄地直冲唃厮啰刚刚落居的新王都去了。   待他带着浩浩汤汤的十数万大军杀到青唐城下时,面对的就是一只厚颜无耻、从头到尾都秉持龟缩不出之道的硬壳王八。   饶是西夏兵士在英明神武的国主带领下,士气如虹,如狼似虎地等着建功立业,一时半会也奈何不得这座屡经修护、闪闪发光、固若金汤的城池。   在吃过猫牛城的亏后,李元昊始终疑心唃厮啰还有奸计要耍,哪怕摆出孤注一掷的围城死困之计,也没忘记要将退路标记得清清楚楚,再每日派人去四周查探,准备迎击援军。   结果他准备充分,援军却是迟迟未来:不知是得了赞普的死命令,还是被赞普只顾着保全自身的计划寒了心,亦或是唃厮啰继位时日太短、根本没来得及吸收完原属温逋奇的部下……   在严阵以待地等候了月余后,那传说中的百万吐蕃雄兵,只有二十万一直躲在城里,另外八十万,这还在各自城中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被调动的迹象。   李元昊敏锐地嗅到些许不妙的气息,然而赞普就在眼前这座城池之中,只要一举拿下,吐蕃大半领土便唾手可得的巨大诱惑摆在眼前,他的理智再强大,也全然抵御不了。   只是在城外干耗了两个月功夫后,李元昊就打心底地想打退堂鼓了。   城墙的确被他带来的攻城器械砸得千疮百孔、不复之前光鲜亮丽,但以当初猫牛城看似摇摇欲坠、却还硬生生地撑了多时的表现来看,青唐城只怕在这方面更为厉害。   况且,在这里头躲藏的,可不是弹尽粮绝的数千青唐百姓,而是二十万以逸待劳、精力充沛的吐蕃精兵啊!   相比之下,不管是西夏这头被拉长的补给线,还是渐渐变冷的气候,都让长途作战、还见不着多少战果的西夏兵士疲惫不已。   哪怕是在他的奋力调动下,也难掩士气日趋的衰败。   然而李元昊有意暂作撤退,一直忍着肉痛在粮草上支援他,到目前却除了几个犹如猫牛城般鸡肋的城池外、没见丝毫收益的契丹,可坐不住了。   只因李元昊感到势头不妙,就要让他那大批粮草就此打了水漂?   可想而知的是,当李元昊刚一透露出这一意象,就被他那位强势岳家劈头盖脸地写信痛骂数顿,落得狗血淋头。   在大局面前,李元昊自然忍得了一时之辱,大不了待到雄起之日,再加倍奉还。   令他真正骑虎难下的,是契丹国主明确表现出来的断绝援助的威胁——在注定看不到回报的情况下,耶律隆绪可不打算再将大笔的军资砸在这位不靠谱的女婿头上,要由他自生自灭了。   当然,李元昊更为清楚的是,一旦两家彻彻底底地撕破脸,以耶律隆绪的作风,可绝不会真像漂亮的面子话里说的那般由他‘自生自灭’,而多半会率先出兵,抢在大宋和吐蕃之前,先下手为强地将他吞噬殆尽。   在两头逼迫下,李元昊果断作出了改换目标的决议:他留下三万兵马、大批帐篷和最重视的副将,亲自带着剩下的兵士长途跋涉,就要突袭自原知州陆辞被临时调走后、显得毫无防备的秦州。   李元昊的真实意图,自然不是在缺乏攻城器械的情况下,再去重新啃另外一块硬骨头:撇开好战的宋太宗不提,接下来的两位宋廷之主,都显得优柔寡断、软弱可欺。   在他们气势汹汹杀到跟前的情况下,秦州兵决计会选择闭锁城门,以守应战,而非正面迎击。   李元昊所料不差——在他们如鬼魅般忽然冲到跟前时,只提前一日得到消息的那位权知秦州的滕宗谅,唯一做的只是匆匆召回城外劳作的所有农人,再将重重加固的城门紧闭起来,把士兵都拍到各个堡寨上,以弓弩相对。   蠢货。   李元昊于心底嗤笑道:有吐蕃赞普这块唾手可得的大肥肉在前,他对舍近求远地攻下秦州城,目前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所图的,可是留在城外,来不及随农人一同撤走的大批大批的熟麦!   虽说直奔青唐城的途中,他也顺利攻下数个吐蕃城池,且远远不及攻下猫牛城时的艰辛。   但伴随这份轻松而来的,则是在派人谨慎查看所收缴的城中储粮时,惊怒地发现心狠手黑的唃厮啰,竟是把九成都预先替换成了毒麦。   哪怕花费大量时间精力,筛选出未被投毒的剩下一成,也完全不足应付大军所需。   为了不受急功近利的辽主威胁,也是有心给建下那座该死的城池、让他如鲠在喉的秦州城一个教训,他方才初次下策,急袭秦州,掠走还在地里的秋粮,再在不敢出战的宋人眼皮底下扬长而去。   信不过那些吐蕃城里粮仓的粮食,这亲自从地里收割上来的新麦,总归是可信的。   怀抱着这一想法的李元昊,洋洋得意地满载而归,一路可谓畅通无阻。   那群窝囊废一般的大宋守军,只敢远远目送他们离去,无一胆敢追上来。   讲述到这时,说得口干舌燥的寇准便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正凝神沉思的陆辞,发自肺腑地感叹道:“真不知该夸你深谋远虑,还是阴险狡诈了。”   西夏会先与吐蕃交锋,是谁也没想到的;刚迎来新赞普、理应动荡不堪的吐蕃会如此强悍,直将李元昊拖得苦不堪言,也是谁都没想到的;李元昊在契丹国主的逼迫下,不得不自行领兵掠取粮草,还刚巧就盯上了知州不在的秦州,更是谁都不可能预料到的结果。   偏偏在这一重重巧合下,愣是让李元昊信心满满地主动踩上了陆辞早早布下的圈套,也就此栽了个头破血流。   ——毫无怀疑地吃了满肚子野草,痛苦地拉了一宿肚子的西夏军,被唃厮啰亲自带领的吐蕃军、以及埋伏在李元昊布下的退路上的宋军打了个完美的两侧夹击。   十数万西夏军生生打得只剩半数的六万,全溃逃回党项去了。   陆辞眨了眨眼,同样发自肺腑地回道:“我亦觉不可思议。”   在他原先的猜想中,李元昊会先向秦州下手,布下这一局,与其说是真心实意要坑李元昊一把,倒不如是为了确保农民的安全,仗着粮草充裕,预先实施坚壁清野的策略。   当早些时候得知西夏兵直奔吐蕃去时,他还当那手打算就此白费,还浪费了再种一季农作物的时机,感到些许可惜呢。   在寇明显不信的注视中,陆辞想了想,诚恳回道:“是缘分啊。”   ——缘,妙不可言。 第三百一十二章   饶是寇准久经风浪,也被陆辞这通厚颜无耻的瞎掰给震得无言以对,半晌才啼笑皆非道:“摅羽这番说辞,李元昊怕是不敢苟同吧!”   陆辞微微一笑:“那可由不得他了。”   “总而言之,曹将军同吐蕃赞普联手的这一仗,打得既漂亮,又痛快,立功甚伟。”寇准美滋滋道:“若不出别的岔子,李元昊这混账玩意儿经此一遭,总该知道天高地厚,怕是难翻起什么风浪了。”   陆辞摇了摇头,并不似寇准般乐观:“那可未必。”   李元昊才多大岁数?   只要给他喘息功夫,卷土重来未可知。   陆辞忽想起什么,不由道:“若李元昊送来降表,还得靠相公看好,稳住朝堂,莫让官家听信一些别有用心的谗言,太早应了才是。”   寇准微愣:“这是何故?”   陆辞无奈道:“相公莫要装傻了,难道你也忘了,党项人不仅厚颜无耻,且狡诈反复,他们的老祖宗,不正是靠假降起得家么?”   深谙大国傲慢心理的李继迁,便是诈降的一把好手:只要能夺得胜利或旁的好处,继承了他血脉的李元昊,肯定不介意舍弃一点脸皮。   别说李元昊初次投降时是真是假,哪怕是真的,也绝不能叫他轻易如意了。   要是让还在观望中的大小部族知晓,在李元昊那般目中无人的狂妄挑衅,刀兵相向后,只要简简单单一封投降书,便能换来宽容和无数‘岁贡’,那不得有样学样,给大宋子民带来无穷后患?   即便是再大度的君子,对于挨了别人当头痛击后才不得不收敛爪牙、假装温顺的豺狼虎豹,也没有即刻原谅,大方地继续以血肉供养的道理。   寇准愤愤地啐了一口,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你放心罢。”   有寇爆竹这一句准话,陆辞不说放下十成心,也已安定了八成。   寇准毕竟有要紧公务在身,不过是因在路上凑巧遇着陆辞,才心血来潮地将人硬捉上来。   争分夺秒地说了通朝中之事,眨眼便到了宫门之前,他不得不急匆匆地将人丢下,自个儿进宫去了。   得亏他还算厚道,不忘让府上车夫将陆辞送回家中,不然由此徒步出去,可是一段颇长的路。   独自坐在返家的车中,陆辞很快陷入了沉思。   若西北战况真如寇准所说的那般,大伤元气的李元昊,接下来要么会被逼得破釜沉舟地一战,要么则会似其祖父李继迁那般,就此隐忍蛰伏下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李元昊想休战,旁人可不见得乐意。   按宋廷自太宗北伐失利后、便以防守为主的做派,会朝着李元昊落井下石之人,倒真不见得会是大宋这头。   但不论是被李元昊打着趁虚而入的险恶心思、派兵大肆入侵的吐蕃赞普唃厮啰,还是赔了公主又损财的契丹国主耶律隆绪,就不见得会善罢甘休了。   不论如何,西北防线之外的局势都会迎来多则十数年,少则五六年的安定期。   对原本就自认对行兵打仗一窍不通,连该路的总统领的职事,也全是被小皇帝的热心给坑了进去的陆辞而言,继续留在秦州,确实供他发挥的作用不大。   在朝廷短时间内无意主动出兵的情况下,那些必当耗费大量财力物力的备战工事,自得先行搁置,转而发展民生去了。   非是陆辞怯战,而是他跟曹玮早已达成共识,这会儿已然错过了出战的最好时机:宋军兵数虽众,然精兵强将匮乏,又因以步兵为主,一旦离开建筑的掩护,直面对上精于骑射的西夏骑兵,并不占有任何优势;且西夏割据于险恶山川,辖地广袤却以沙土为主,要追击至其都城,路途长达数百里,极易中途遭骑兵伏击,并不宜深入敌后进行大举进攻。   倒不如通过限制对西夏的供给和贸易,再修筑边城堡寨,积极训练兵马的方式,以逸待劳。等拖上个几年功夫,不是李元昊要面对落井下石的诸方势力焦头烂额、容大宋分一杯羹,便是穷兵黩武下自行退散了。   要想讲和,也得是在西夏兵的斗志彻底消散的节骨眼上讲,方可占据主动权,而不是任由西夏狮子开大口。   理智地说,他留在汴京,确实比留在山高皇帝远的秦州能发挥作用。   哪怕撇开这些不说,单是按文官三年磨勘迁转的条例,他哪怕寻些借口,也无法再这么赖下去了。   陆辞嘴角微抽。   待当初让被赶鸭子上阵、接走他手里活的那几位友人知道,自己这竟是一去不返的话,怕是要当场炸锅吧。   除开这点,如今最大的麻烦还是……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罕有地感到几分束手无策。   愁人。   自己才刚跟小男友心意相通,就得在这通讯和交通皆都不便的时候,进行远距离恋爱了?   ——“阿嚏!”   受到陆辞惦记的滕宗谅,正巧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坐在他正对面的朱说头也不抬地关心了句:“天气转凉,滕兄务必当心,莫要着了风寒。”   “唉,还是朱弟关心我。”滕宗谅感动地假意抹泪,顺嘴抱怨道:“不似将这堆活计净推我身上的小饕餮,去京中逍遥快活那么些久,没良心得连封信都未回。”   “滕兄此言差矣。”朱弟不赞同地蹙了蹙眉,直接反驳道:“陆兄身负皇命而去,既要主持制科,定经锁院,连家人都见不得,又如何寄得书信呢?”   滕宗谅无力地耷拉下脑袋。   还真是叫方才那喷嚏冲昏头了,竟忘了朱弟是彻头彻尾的摅羽拥趸,怎么能当着朱弟的面说那狐狸的坏话?   “是我失言了。”面对朱弟一本正经的反问,滕宗谅果断认怂,转移话题道:“眼看着西夏那头一时半会的是打不起来了,朱弟也要趁着年末休沐,还乡一趟,好认祖归宗?”   这话一出,朱说果然沉默了。   在一番神情凝重的考虑后,在滕宗谅下意识感到紧张的注视下,朱说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一直以来,他除回归旧姓,认回血亲外,就不曾有过贪图资产之意。   况且以他如今所立之业,也不会再招致一些’有所图谋’的误会了。   之所以拖延这么久,既是因手头事多而繁忙,难以脱开身;也是因陆兄被急诏回了京城,令他难以开口,好请这位影响他颇为深远的兄长陪自己走上这么一趟。   罢了。   朱说难掩遗憾地想,世上无完事……陆兄事忙,请不来他,便自己去罢。   他有所不知的是,滕宗谅在听了他的回答后,并未细猜他心里那点隐秘的小心思,就大笔一书,在给陆辞寄去的谴责催归信里顺便提了一嘴。   而在收到滕宗谅那堆锲而不舍的催归信前,在京中暂无职事、称得上‘赋闲’家中的陆辞,就已被数位台官联手,气势汹汹地参了好几本上去。   他们参陆辞的由头十分明确,瞧着也很是正当——身为阁试主考官的陆辞,与夺得阁试魁首的狄青虽非手足、却亲似手足。既双方关系如此密切,狄青当初就该避嫌不试,或是由陆辞推去职事。然其非但下了场,还好巧不巧地夺了第一,怕是脱不了徇私的嫌疑,如此一来,岂不是对其他赴考士子极其不公?   原本笑眯眯的官家一读这折子,脸色瞬间就沉下来了。   他拧着眉,勉强将这通篇都在胡说八道的折子看完,忍着怒气放到一边,再接着往下翻。   结果连着好几封,都是台官对小夫子的激烈攻诘。   非但没让他转移开注意力,反倒是让心火越烧越旺了。   不过,考虑到这到底是台官的职责所在,其又享有风闻弹劾的特权,哪怕是身为官家的赵祯,也不好枉顾先帝时立下的规矩,对他们进行叱骂。   便强行压下怒火,等到散朝后,就将阁试时的所有考试官,那几名台官,以及首辅李迪唤来,要严肃地做出仲裁。   待人到齐后,赵祯谁也不看,只将那几封折子传下,让所有人翻阅一通,才不喜不怒道:“对这几封奏疏所言,尔等可有要辩解的?”   陆辞对‘避嫌’这点上要遭诟病,自是早已有所准备,被问及时也不慌不忙。   倒是好久没遭到这种面对面的弹劾了,竟是感到怀念居多。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另外几位与他针锋相对多时的考试官,就率先炸了脾气,涨红了脸冲台官们发难了:“简直是无稽之谈!”   若他们只是抨击陆辞在御殿留宿,多少有影响官家评定过阁名录之嫌的话,他们不说积极附和,也绝对不可能帮着陆辞辩护。   偏偏这几个不长眼的台官,并无处得知那点只被韩绛目击、并无真凭实据,也未来得及传出去的内幕,倒是自作聪明地把重点放在对陆辞‘透题’的猜疑上了。   这还得了!   他们心知肚明的是,且不提封弥和誊录之事,也不提在批阅试卷方面、他们同陆辞截然相反的主和立场,只说这题目由谁所定的话,那可都是他们商榷好了,一句句敲定选好,最后才送去陆辞处简单走个过场的!   要说他们一群人都受了陆辞的指使,对试题动手脚的话,岂不是对他们官格的严重羞辱,彻底质疑!   看眼前迅速吵成一片,两边人唇枪舌剑,面红耳赤的情景,陆辞简直感觉微妙到了极点。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决定自己的存在很是多余,决定还是继续保持安静了。   ……还真别说,平日总被这些好说道的人寻衅时心烦,但一旦阴错阳差地站在他们要奋力维护的立场上时,欣赏着他们奋勇作战的英姿,就会变得尤其舒心。 第三百一十三章   相比起奋力在陛下面前自证清白的副考官们的证据确凿,台官拿来攻记陆辞的由头,当即被衬托成了苍白无力的捕风捉影。   台官们做梦也没想到,原以为是桩十拿九稳的弹劾,会落得被群起攻之的地步。   ……不是说陆辞与其他考试官们势如水火,相看两厌么?   怎他们弹劾陆辞,这一个个本该事不关己的人却迫不及待地蹦出来,表现得比受纠察的当事人还激动?   其中又以与他们同属御史台的御史中丞韩绛最为愤怒——在他看来,被归类做与‘陆辞同流合污’之中,简直是对他仕途的莫大侮辱。   在一番刀光剑影的激烈交锋后,这伙来势汹汹、却匮乏真凭实据的台官们很快败下阵来,声气越发衰颓了。   在早朝上日常被御史台的官员们怼的小皇帝,难得看到无往不利的他们吃瘪,简直看得万分过瘾,恨不得拍案叫好。   要论挨台官骂的多少,纵观朝中,可真是谁也比不上他的多。   直到他们露出灰头土脸相,互看着呐呐无言了,满足于这种报仇雪恨的痛快的赵祯才象征性地拍了拍手,出来打了个漂亮的圆场:“台谏以言为职,拾遗补阙,是为补救朝政,归正无序,肃清纲纪,亦是为预立戒备,以为防范。只是台谏既有‘不问其言所从来’,‘不责言之必实’之利,更当自肃自清,不当偏听偏信,切忌以危法中伤大臣。”   听完官家这一碗水端平的话,辩赢者虽还有点不甘,到底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而辩败的台官一方,滚烫的脸皮也稍微好受一些了。   陆辞眨了眨眼。   在场其他人已是习以为常,他却不由对气定神闲地将一手‘平衡’玩好的小官家,感到刮目相看。   面对这样的结果,虽称不上双方满意,但总归是没有再摆在明面上的怨言了。   台官们因不被风闻弹劾失败所责的特权得到官家的亲口明确,自觉颜面挽回几分,且历代皇帝对御史台皆是一致的优叙轻责,保证了他们忠言直谏的底气;而被冤枉的考试官一方,也得了那句意有所指的‘危法中伤大臣’的安抚,不再在从来就不会因言获罪的检察官身上纠缠。   凭本能说出这番和稀泥的论调的小皇帝,在顺利把两拨人打发走后,再忍不住双眼亮晶晶地看向陆辞,满是佩服道:“不愧是小夫子!”   在小夫子主持制科期间,同那几位老古板似的副考试官们的气氛有多剑拔弩张,可谓有目共睹的了。   这才过去月余啊,小夫子竟不声不响地同他们化敌为友,还得他们如此尽心尽力的辩护,着实是太了不起了!   陆辞无语地回视过去:“……官家误会了。”   他们哪里是为了维护他而赴汤蹈火,分明是台官们没弹在点子上,反倒把他们给扯下了水,才自作自受地惹出这场风波。   不愿被无端沾上污名的他们,自得捏着鼻子,顺道将他的名声也洗个干干净净了。   赵祯并不知这点弯弯转转的小猫腻,径直将小夫子这话当做了谦虚,暗自高兴地佩服一阵后,心思很快转到旁的事务上了。   他素来将小夫子当最信任的心腹对待,受刚才那一闹的提醒,就垂头丧气地抱怨起来:“御史台明面上虽为皇帝耳目之官,以纠察疑难、审理诉讼,肃清朝廷歪风邪气为己任,然所言之事多,子虚乌有者亦中,单是为查清证据,就已耗费大量精力,实在有得不偿失之嫌。”   若弹劾不实便对台官施以惩处,多半会养出一批感到束手束脚,不敢放手施为,落得尸位素餐的官员;要按现今这般,不论真伪,皆对参与风闻弹劾的御史不予任何追究,又容易出现公报私仇的恶意中伤,不仅需浪费大量时力去澄清,还令造谣者逍遥法外,实在可气。   且不说陆辞曾三番四次地受害,哪怕客观角度进行评价,他对这种纯靠人为判断、还无需进行举证调查、从而注定产生繁冗调查成本的监察制度,也是毫无好感的。   但到底是传承多年、受朝中人既爱又恨的‘祖宗家法’,他纵使与小皇帝关系亲密,也不便在这点上肆意置喙,索性保持沉默。   赵祯浑然不知小夫子的难处,他少遇着能倾吐真心话的人,哪怕陆辞不说,他也能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叭叭下去,继续吐着苦水:“……御史中丞韩绛如何,小夫子你也见着了……在他之上,只剩大夫,偏偏如今在位的那人德望虽高,却已然老迈,不求进取,顾虑众多,再有个一两月就得致仕还乡了,连御史台下的乌烟瘴气都约束不得,更遑论文武百官?唉……”   更愁的,还是在这犹如摆设一般的御史大夫致仕之后,还能提哪一位上来了!   赵祯皱着张苦瓜脸,简直愁破了小脑袋。   既要清白公正,不求私利的;又要年轻朝气,积极进取的;还要精力充沛,学识渊博的;要刚毅敢言,不阿谀谄媚的;要通明治体,还要进士出身,文采优长的……   除此之外,士林中的名望,官场中的资历,在地方上任职的经验,皆是不可或缺的——身为耳目之司的长官,倘若既不了解生民疾苦,也辨别不清宦海情伪,那言论再多,也不过流于空泛,甚至会被部下轻易欺瞒愚弄。   京中官员多如过江之鲫,能具备其中一两种资质的,亦是众如繁星。   但要一应俱全,那可真是凤毛麟角,屈指能数……不对,屈指都嫌多。   他从哪儿来捞这么个堪此重任的人来接班?   陆辞面带微笑,一边对小皇帝喋喋不休的话安安静静地进行着过滤,一边顺势闭目养神。   也因此错过了小皇帝说着说着忽然一怔,旋即灼灼落在他身上的炽热目光。   ——不对。   一道霹雳从小皇帝脑海中猛然掠过,将迷茫的心一下照得亮堂堂的。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符合他方才心目中所有条件的完美人选,眼前不正有一个么!   陆辞虽有些心不在焉,但对刚还嘚吧嘚吧个不住停的小皇帝忽然安静下来,还是不可能错漏的。   他抬起眼来,关心地问询道:“陛下?”   “无,无事了。”赵祯强自镇定下来,面色如常道:“一早忙着处理这事……殿中尚留有政务未理,待理完那些,再来寻小夫子叙话。”   陆辞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起身:“陛下所言极是。那臣下便先行回家,不扰陛下正事了。”   赵祯单纯地点点头。   他一本正经地假装看手边的废稿,眼角余光则悄然目送着陆辞的背影。   待陆辞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处了,他才长长舒出一口气,面上难以自抑地露出欢喜的笑来。   瞒过去了!   虽说他原本就不打算再放一旦出京、就赖在地方上不肯回来的小夫子再回秦州去,但也着实为如何给小夫子安置新的职务,很是犯难着。   怎之前就那么粗心,没想到把最烦恼自己的两桩事放在一起想呢?   把小夫子安在即将空出的御使大夫的职事上,哪怕只做个兼官,也能让最闹心的两茬一下迎刃而解。   ——以小夫子的人品,绝计能胜任此职不说,说不定还能让三天两头就得受美其名曰劝诫的训斥的自己沾点福气,不再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挨批呢!   赵祯越想越喜滋滋,也越发清楚此时沉住气的重要性。   以他被小夫子一忽悠就是四年,最近才渐渐掉转优势的经验来看,对付小夫子时,就如行兵打仗一般,不仅得严格保密,还得讲究个先发制人,以出其不意……   而且他也还没决定,除了御史大夫这一兼官外,还给小夫子安排个什么正职好呢!   陆辞浑然不知,看起来很是无害的前学生已将他给盯上了。   他虽知自己留京之事,已是八九不离十,可不管诏令会何时下达,他当初匆匆将一干友人撇下接班,着实得有个交代。   陆辞揉了揉眉心,在柳七幸灾乐祸的旁观下,艰难地开始动笔写给滕宗谅等人的信了。   “果真是风水轮流转,”柳七一边看,一边偷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当初朱弟被小饕餮‘邀’去秦州任职时,他有多羡慕,这会儿就有多得意。   还有一早就靠着‘歪门邪道’投奔小饕餮去了的滕子京,这下除了被抛下后的七窍生烟,也别无办法了。   毕竟出京容易回京难:朱弟还好说,子京已连任两转的通判,再经磨勘,多半就将任小州的知州了。   在知州的位置上再蹉跎,没个五六年是回不来京城的。   “要笑出去笑,”陆辞一脸无奈地看着他,直接下了逐客令:“莫妨碍我。”   柳七也不硬留,高高兴兴地回房去了。   陆辞没好气地摇了摇头。   电灯泡离场后,他总算能将目光投向一直安安静静地给他研墨的小恋人身上,眸光也一下变得温柔缱绻。   狄青研得专心,连他打量的视线都未曾注意,还是陆辞先开口揶揄了句:“托汉臣的福,直至今日,我方知何为红袖添香……不对,蓝袖添香的乐趣。”   听了这话,狄青却不似往常那般,被他三言两语就逗得面红耳赤,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半晌才反应过来,轻轻地‘啊’了一声。   他再有十日,就得启程前往秦州任通判一职了。   陆辞对他会心神不属的原因心知肚明,只是二人此时皆身处官场,狄青又是初初起步,急需历练,分别是在所难免的。   尤其狄青将去赴任的,还是颇为熟悉的秦州,实在是再理想不过的去处了。   陆辞毕竟要老辣许多,在些许的惆怅后,就很快释怀了。   唯一担心的,还是狄青会一时半会地想不开,做出诸如要弃官留下的冲动决定。   “我……不在时,”一直一言不发的狄青,忽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来,坚定地看向陆辞道:“摅羽同我的约定,还作数罢?”   这问得不可谓不唐突,连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宽抚他的陆辞,都是微微一愣。   未能第一时间得到答复,狄青顿时有些急了,忍不住又重复一遍:“作数的吧?”   “明知故问。”   陆辞回过神来,不由失笑,理所当然道:“那么多年下来,我只遇到这么一个合心意的,你当你能轻易逃掉?”   狄青抿了抿唇,耳根泛红。   ——心花怒放。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御史的职能:   具体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是拾遗补阙,补救朝政。台谏给舍以言为职,“国家有过阙而补正之”,“有遗事拾而论之”。朝廷政事之施行,举凡“赏罚有所不当,号令有所未正”,皆得直言论列。   这在宋代的诏令中有明确的规定。端拱元年(988)三月,诏令谏官“极言得失”,“政有不便者咸得上言,事或乖当者悉许陈请”。天禧元年诏书:“其或诏令不允,官曹涉私,措置失宜,刑赏逾制,诛求无节,冤滥未伸,并仰谏官论奏,宪臣弹举。”   监察官个人也以拾补朝政阙失为己任,直言无隐。如田锡为言官,“朝政小有阙失,方在思虑,锡之章奏已至矣”,被真宗赞为“不易得”之直臣。哲宗初年,傅尧俞为御史中丞,上言:“陛下使臣拾遣补阙以补圣德,明善正失以平庶政,举直错本枉以正大臣,臣当极其力以死继之。”   其二,是监督劝谏,规正人主。皇帝作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决定着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其言行举动必须符合规范,否则,一有过举,都会给国家带来损失。因此,监察官有责任对皇帝的过失进行监督、规正。   天禧初年,鲁宗道为谏官,风闻言事,多所论列,“上意颇厌其数”,宗道入对规正说:“陛下所以任臣者,岂欲徒使纳谏之虚名耶?”绍熙中,光宗以疾不过重华宫见太上皇孝宗,两宫不和,御史黄度等即“进疏极谏”。   其三,是议论建议,预为防范。前面两项是对已发生的阙失、过错进行规正、补救,而这一项则是对未发生的事先期提出看法,预立戒备,以为防范。   从议论建议的方式来看,有泛泛而论的,如治平四年,司马光为御史中丞,先以人君修心治国之要为言,说:“人君之德三:一曰仁,二曰明,三曰武。”也有具体针对某事提出建议的,如治平二年,吕诲上疏:“乞添置言事官。”   2. 风闻言事:   台谏官自始至终可以风闻言事,范围没有限制,除了“禁中语不可泄漏”外,“中外之事皆得以风闻”[注释],不论是议论谏诤,还是纠察弹劾,均“不问其言所从来”,不必有什么真凭实据;也“不责言之必实”,所论不当也不负错误的责任,不得穷诘,不得治罪。同时,台谏行事皆独立负责,言事、纠弹,皆“不关白官长”。相反,御史台、谏院长官有不法行为,下属各御史、谏官也可以弹纠。嘉祐五年,知谏院唐介、右正言王陶、侍御史知杂事范师道等纠弹御史中丞韩绛“欲以危法中伤大臣”,又“不秉笏穿朝堂”,举指颠倒,结果韩绛免职,出知蔡州。(没错就是文里出现这个韩绛 哈哈哈)   台谏行事可不关白长官,又可以风闻言事,有一定的短处,即由此而导致了部分人员言事不负责任、乱发议论,甚至造谣中伤。但主要的还是有其长处,就是这样更进一步增强了监察权的独立地位,不但其他权力系统不能干预、指使台谏监察,就是御史台、谏院内部,其长官也不能干预、指使台谏监察,从而保证了台谏监察的彻底独立,有效地把任何权力都置于台谏监督之下,增添了几分监察的震慑威力,保证了监察作用的有效发挥。   3. 优叙轻责   在迁调方面,宋代对监察官实行优叙轻责的政策,“纵有薄责,旋即超升”,所以当时有“孝顺御史台”的说法。这些对于养育监察官敢言忠直之气,有效地行使监察权,实在是很有力的保证。   4. 监察官的选任、管理   监察官的出身,一般都必须是进士及第者,“诸科举人及无出身人不合在除授之限”。靖康元年,除唐恕为监察御史,遭御史中丞陈过庭反对,理由是唐以荫补入仕,任为台谏,“有违祖宗条例”。于是只得改除郎官。南渡以后才有所放宽。同时,现任宰执子弟、亲戚、故旧及曾经荐举之人也不得充任台谏官。   其次,监察官的资序都必须有相当长时间的地方实际工作经历。仁宗以前的“祖宗法”是于“太常博士以上、两任通判”中选拔,后来略有放宽。熙宁以后尽管也有举京官、选人充任的,但都是从有地方工作经验的官员中选用。孝宗乾道二年也明确规定:“非曾以两任县令,不得除监察御史。”   再次,对监察官的品德要求也很高。   廉洁清正、不谋私利,这是监察官的最基本条件,否则自身不正何以正人?所以宋初以来就要求很严,太祖、太宗之时就有大量的台谏官因贪赃不法而被问罪、处斩的;又如刚毅敢言、不阿附、不畏避,这也是必不可少的。台谏官职当言路,非刚毅敢言则不能举职,非不阿附则不能独立行事,非不畏避则不能弹压多士、震慑朝廷,所以御史台有“百日不言,罢为外官”的仪制以激励敢言;又如忠厚淳直、不朋比中伤,这也很重要,否则以台谏来搞中伤,那是很糟糕的。所以累朝皇帝都一再重申、告诫,“谏官、御史必用忠厚淳直、通明治体之人”,上章论事,“毋或朋比以中伤善民”。   复次,监察官还必须身体健康。宋代对监察官虽然没有明确的年龄限制,但是一般不用年老多病之人,必须身体健康才行。因为只有年轻力壮之人,富有朝气,积极进取,顾虑也少,才能承担起监察百官的重任;否则,以年老疲病之人充任,暮气沉沉,不求进取,棱角早已磨平,为官年月也已不多,顾虑重重,监察机关就成了元老院、养老院、疗养院了,朝廷纪纲也就无从谈起了。   (《两宋文化史》第九章 ) 第三百一十四章   时间一晃,便到了狄青前往秦州上任的日子。   狄青穿着一身簇新的青色官服,身长玉立,比往常的布衣平添几分气势,更显英姿飒爽,神采飞扬。   只是他认真戴在头上的那顶颜色灰扑扑、又通体毛茸茸、却是由陆辞亲手所赠的兔皮帽,无形中柔和了周身的锐气,才令路过码头的一些小娘子们敢红着脸、偷偷议论这英俊郎君。   狄青全然没注意到旁人目光,也从未想过去在意那些——最不想迎来的分别近在眼前,哪怕理智犹在,但真正要离开的时候,一看着笑盈盈来送行的陆辞,他揣在胸口的那颗心,还是被不舍的情绪割得血淋淋的。   若不出意外的话,下回再见公祖,起码要到三年一转的磨勘后了。   他虽稳住了面上的沉着稳重,但陆辞又哪里看不出来,小恋人的情绪正低落着?   然而陆辞平时人缘甚佳,以至于他的友人们爱屋及乌,对被他十分厚待的狄青也很是亲近,于是在赴任在日,但凡碰巧赶上休沐的,都不请自来了。   素来心思细腻、多愁善感的柳七更是受这离绪感染,眼眶红通通的,一边指挥着下仆将他这几天备好的酒肉往船上送,一边激动地握着狄青的手,不住叮嘱,还时不时抹一把泪。   看那送行礼的分量,以柳七的俸禄而言,可以说是真下血本了。   令狄青既感动又郁卒,在无可奈何地接受这番好意之余,又忍不住偷偷瞟向笑眯眯地在边上看的陆辞了。   “好了好了,”见时辰差不多了,陆辞才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柳七拉开,好笑道:“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也别整出这么一副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模样。”   狄青:“……”   泪水涟涟的柳七顺势柔弱无骨地往陆辞怀里一倒,声音还哽着:“几年不见,青弟便长得比摅羽你还高了许多,再过三年,怕是连房子都装不下那个子了!”   狄青:“…………”   看了眼难掩心塞的小恋人,陆辞啼笑皆非道:“你愁半天,原来是愁这个?”   “当然还不止——”   柳七一吧啦起来就没完没了,陆辞趁着他的注意力从狄青身上转开些许的当头,把他引到船下来。   待交到齐骆手上后,他才转身,重新回到了船上。   眼看着马上要发船了,其他友人们都默契地留在码头上,帮着安慰着还闹腾着的柳七,并未来打扰船上这两人。   四周是为将要扬帆出行的船只而忙碌的船员,狄青也顾不得那些,紧紧握住陆辞的双手,强烈的挣扎几要从眼底透出来:“……公祖。”   陆辞顺势反握住他,微微笑道:“我在。”   狄青喉头干涩,良久长长吁出一口气来:“我要走了。”   陆辞莞尔:“我知道。”   狄青原本就不善言辞,在心上人面前,更显唇笨舌呆。   哪怕胸口回荡着千千万万的难舍,这会儿除了更紧地握住陆辞的手外,也难以表述出来。   陆辞歪了歪头,看他还僵在原地不动,不禁轻轻笑了出声。   下一刻,他便上前两步,直接给了狄青一个紧紧的拥抱。   狄青先是一愣,旋即眼眸一亮,更紧地抱了回去,又顺势垂首,由陆辞在他耳边亲昵而温和地做最后的叮咛:“秦州你好歹陪我呆了这么些年,不论是兵营还是衙署,一切都是你熟悉的,又有滕兄照应,在职事方面,我并不担心。”   狄青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沙着嗓子道:“我晓得。”   “别的方面,”陆辞唇角噙着笑,慢慢地继续说:“我家小狸奴真诚而坚定,就差把一颗真心剖出来、捧到我跟前了。此生有幸,得你倾心,夫复何求?不论相隔多远,相别多久,我也不会对你有半点疑心。”   听到这话,狄青只觉眼角一烫。   他匆匆忙忙地垂下眼眸,慌张地想要遮掩一二,一颗透明的泪珠却已然滚落,轻轻地坠在陆辞肩头。   “可惜我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羸弱文人,”陆辞抬头,温柔地替他拂去眼角泪珠,难掩惋惜道:“凡事到底需求天赋,你念书难念进去,不喜舞文弄墨;而我舞刀弄枪、兵法韬略也是不成,否则我也有一身豪情壮志,愿陪你纵横疆场,骁勇杀伐。”   狄青摇了摇头,嘶哑道:“……那些事,不必公祖去。”   沙场上刀枪无眼,要真似公祖说的那般,也跟他一道冲锋陷阵,畅勇杀敌,他提心吊胆的程度,定然比现在要大多了。   思及此处,狄青的心微微一动。   公祖留在汴京也好,至少战火波及不到此处,而以公祖才谋,加上官家偏爱,不说如鱼得水,至少会性命无虞。   “不过现在也好,”陆辞眉眼弯弯,唇轻轻蹭过狄青不知何时起、已然变得湿漉漉的侧脸,笑着说道:“一文一武,方可通力合作。”   狄青深深地、定定地回视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清晰地印在心上。   半晌,才用力地点了点头,郑重道:“是。”   就在此时,耳畔传来船夫鸣号,表示船将远行。   “好了,”陆辞缓缓地松开了与狄青相握的手,只最后在上面轻轻拍了一下,笑着说:“好好记着,有我在朝中替你稳住,你在边关时,就放心大展身手,显露神威吧。”   狄青徐徐牵动唇角,也学着陆辞,露出一个极淡地微笑来:“好。”   帆一张满,在船员的吆喝声中,载着狄青的那艘船顺畅地划出了拥挤的码头。   等过了御桥,一转弯,那道一直站在船头的高挑身影,就彻底看不见了。   陆辞一直安静地目送着狄青,直到消失不见后,才回身同其他友人说话。   因人已送走,在跟陆辞闲聊几句后,或多或少受离愁感染的这几位友人,也未久留,很快就纷纷告辞了。   而陆辞与柳七并着肩,往回家的方向走时,柳七还在唉声叹气。   陆辞不由好奇道:“青弟与你分别,又不是头一回了,上回也不见你这样,难道这次有什么不同么?”   柳七斩钉截铁道:“怎能一概而论!”   狄青虽不是头回离京,但上回可是跟着陆辞去的。   有最为可靠、凡事周道的陆辞,他又不是闲得没事,好端端的去操什么心?   这回却是孤身赴任,去到秦州后有子京看着还好,要是在途中像小饕餮上次赴任时一样、倒霉地遇上为官不仁、刻意刁难的船舶司的恶人,那可真是一时半会都找不到求助的人了。   看柳七一副忧心忡忡、送雏鸟离巢的母鸟模样,陆辞抑制不住地感到心情复杂。   ——欺负狄青?   他微妙地盯着货真价实地担心着狄青会被欺负的友人,罕见地不知如何措辞了。   谁会活得不耐烦了,去欺负那个几年前起,就在城头上一箭一个人头,又随着曹玮、李超等人经历了许多收拢周边部族的小战事,还亲手整顿出万胜营,令兵营里人都心服口服的大杀器?   若是留在京城,文官心思弯绕而难测,流言诽谤更是杀人不靠刀斧,他还需担着心一些。   但把狄青放到边关去,去的还是熟悉的秦州……在陆辞眼里,那简直就跟虎归山林没什么区别。   他给狄青起个‘小狸奴’的爱称,可不真代表对方是粘人又好欺负的小狸奴。   或许在他面前是如此,在几位看他长大的兄长面前也柔和许多,但在其他人跟前的话……   “在我看来,柳兄之所以会有此顾虑,”面对误解严重的柳七,陆辞不得不诚恳地解释道:“是因未曾看过青弟在疆场上的焕发英姿吧。”   但凡见过,都不可能有这么不着边际的忧心。   “是么?”柳七显然不信,仍是蔫蔫的,只给面子地敷衍了句后,就又开始回想狄青年少时的一些趣事,接着喋喋不休了。   陆辞微笑听着,并未发表意见,倒是柳七忽然惊呼一声:“或许是吧——哎!”   习惯了他一惊一乍,陆辞这次并未被惊道,随口问道:“柳兄?”   刚一直沉浸在低落情绪中,埋头走路,没看陆辞的柳七,在眼角余光恰巧拂过身侧人的侧颜时,才后知后觉地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他震惊得一下刹住脚步,几近哆哆嗦嗦。   “怎么了?”   陆辞疑惑地看他一眼,下意识地往身后看去。   为了避免遇上太多陆辞的熟人,两人回家时特意挑了条人少的小路,因此他此时的身后,除了一面斑驳的青壁外,可谓别无他物。   就在陆辞要开口再问时,柳七已稍微恢复过来,口吻中既有万千复杂、又有百般欣慰道:“我还当你真要奔个没有七情六欲的谪仙去了……原来……”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高深模样,实在欠揍得很。   陆辞忍耐地挑了挑眉,略微压低了声音,半威胁道:“有话直说。”   柳七这回却没被他吓到,反而惊奇地眨了眨眼,像是看什么再新奇不过的事一样。   “你是真未察觉到?”   确定了陆辞是当真对自身的状况一无所知后,柳七展颜一笑,掏出怀中帕子,好心地递了过去,口中还很是同情地啧啧道:“一想到一路至此,你都这么招摇过街……我还真想早些知道,明日坊间流言会传成怎样了。”   陆辞莫名其妙地接过,又在柳七的强硬掰扯下,不情愿地将帕子往面上凑去。   指尖触及处,却是一片冰凉。   意识到那是什么后,陆辞哑然。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在船上还能笑着帮狄青拭泪的他,也已经泪流满面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与狄青分别一事的影响,于陆辞而言就如醉酒一般:醉时不觉如何,待到醒酒时分,宿醉的后劲便逐渐上来了。   柳七起初还稀罕着‘小饕餮落泪而不知’的奇景,缠着对方不住玩笑。   但见一向微笑从容、泰山崩于前也能安然处之的友人,当真陷入了低落的情绪中,不但推拒了其他友人们的邀约,还如孤寡老人一般,整天只没精打采地睡在躺椅上,只望着顶上枝丫出神……   哪怕他再迟钝,也感觉出事态不对了。   不过陆辞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咸鱼状态未能持续太久,就被一道犹如晴天霹雳般的任命诏书给轰了个清醒。   小皇帝终于亮出了酝酿许久的‘阴谋’:在果断说服中书省的大臣们后,他雷厉风行地赶在其他人根本来不及反对之前,将陆辞为备战时临时授予的职事一并去除,仅保留节度使这一加官,正式迁为同阶的从二品御使大夫。   至于陆辞原先的职务当如何分配,他很是偷懒地直接沿用了之前的暂替法,唯一的变动,便是将原为通判的滕宗谅擢升为秦知州,而此回制举中拔得头筹的狄青则替其旧职。   他这决议一出,朝中并不乏对滕宗谅停留于秦州时日过长的诟病,但都被小皇帝以‘战火未歇,为平定民心,不宜临时易帅’为由,全给压了下去。   当然,相比起反对陆辞担任御史大夫职位的浪潮而言,远在西北边关的滕宗谅的这点升迁,已称得上是极不起眼的一场毛毛雨了。   ——不论是陆辞过轻的年纪,还是与官家过密的关系,都成了他们剧烈抨击的缘由。   他们纵群情激奋,却完全低估了小皇帝要办成此事的决心:他们谈年纪,赵祯便同他们谈陆辞的履历;他们质疑陆辞与他曾有的师生之谊,赵祯还是同他们显摆陆辞多年来的扎实政绩;他们以朝中‘公议’为胁,赵祯便重申御史台制约相权和军要,独立监察的立意。   一番唇枪舌剑后,双方并不能彻底说服彼此,但既然宰辅们已鬼迷心窍似地点了头,官家更是亲笔写下了任命书,任命程序已然走完,他们除了眼睁睁地看着陆辞走马上任外,一时间也别无他法了。   只不过,在他们眼里理应春风得意的陆辞,却对再次先斩后奏地‘坑’他一把的小皇帝气得牙痒痒。   他不过是双耳不闻窗外事、为远距离恋爱的难处而自闭了几天,怎就错过了赵祯这么大一个举动?   几乎是接到委任的下一刻,陆辞便黑着脸沐浴更衣,急匆匆地进了宫,求见皇帝。   “不好,小夫子要来了。”   白日还力压一干臣子的反对的小皇帝,这会儿心虚得只知在原地来回踱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最后更是不知所措地往床上胡乱一躺,笨手笨脚地将幔帐解开,扬声下令道:“快,快告诉陆节度,说我已经歇下了,让他择日再来。”   他怎么忘了,这次可不同于上次小夫子远在秦州、只能接受任命的情况,而是人还在京中,随时都能杀上门来兴师问罪的啊!   难得见素来稳重自持的小官家慌张得像个闯了祸、要被爹爹训斥的孩童,内侍们脸上皆是想笑又不敢笑的微妙表情,辛苦地憋住笑后,还是接下命令,出去传达了。   陆辞面无表情地听完,点了点头,很给小皇帝面子地没当场揭穿这再蹩脚不过的谎言,却也不准备就此离开:“既然陛下已经歇下,不好惊扰,我便在这等着罢。”   内侍们:“……”   这,打发不走啊!   然而刚还跟陆辞撒了官家已然歇下的谎,哪怕双方都心知肚明,他们这会儿也不好光明正大地回去请示‘理应睡着了的’官家。   若换做别人如此不识趣,他们早就板着脸,语气强硬地把人撵走了。   偏偏眼前这位,是小皇帝宁肯‘睡趋’,也不敢出来面对的‘小夫子’,他们哪里敢轻易得罪。   就在内侍们尴尬地站在一边,陆辞淡然饮茶等待,双方僵持时,原不当班的林内臣闻讯赶来,笑着招呼陆辞道:“陆节度连夜入宫,我还是头回见着。”   陆辞微微一笑,还是颇给林内臣面子地起了身,轻轻颔首:“我无意为难诸位,只是职事来得突然,还是得请官家言明缘由。”   林内臣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他对同官家说话这点志在必得,是敷衍不走的了。   他眼珠一转,随口寻了个理由脱身,便泰然地在陆辞了然的注视下进了内殿,向忐忑地在床上翻滚的小皇帝说了一番话。   不知他说了什么,赵祯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用这幼稚手法逃避,而是若无其事地整好衣裳,请陆辞入殿了。   殿门一关,殿中并无外人,赵祯瞬间卸下了刚强撑出来的淡定,讨好道:“小夫子。”   陆辞嘴角微抽,明知故问道:“陛下白日力排众议,可谓既威风,又忙碌,只睡这么一会儿,怕是不足。”   赵祯听得头皮发麻,干干地打了几个哈哈,便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故作可怜巴巴道:“我虽知小夫子定不愿担任大夫一职……只是朝中能人虽多,堪任君王耳目者,却真只有小夫子了。”   陆辞一眼识破他不过是在装可怜,无动于衷:“哦。”   赵祯眼看一招不成,只得再生一招:“我看朝中总有好事妒能者,追着小夫子口诛笔伐,而御史台监察至广,‘无所不纠’,不问尊卑,凭区区风闻,君王将相皆可弹,行事极受百官尊畏,不正适合整治他们么?”   陆辞被他这番话逗得哭笑不得,不得不出言提醒道:“陛下慎言。若让旁人听去,那我只需凭‘公报私仇’这四字之威,便可让朝中文武人人自危了。”   听陆辞这话,狡猾的赵祯便知小夫子的气已消了大半了,又乖巧地摇头道:“我敢说这种话的原因,不还是深知小夫子为人磊落,绝不屑行阴私卑鄙之举么?”   百官对御史台的官员小心客气,自是怕遭弹劾,哪怕查证后证明是误会一场,整个过程也会惹得一身腥臭。   而作为台官,除不乏仗着监察无错的特权,不负责任地造谣中伤者,也有不愿随意运用权力、去弹劾和得罪他们的审慎者,偏偏磨勘中有对弹劾数的要求,若毫无建树,便会被剥离职务。   如此一来,也存在着台官们明知捕风捉影,也不得不弹的困境了。   况且与前唐不同,御史台中大小官吏在决议上书弹劾前,不必请示身为‘台长’的御使大夫,不受管辖监督,也不必受中书省的约束。   在这样的自由背后,作为随时能被下属官们进行弹劾的御使大夫,难怪只是一个兼官,甚至常常空置、或只剩名头。   陆辞摇了摇头:“官家可是忘了,那日将我留于殿中小睡,半夜方回秘书监时,曾引发了一场小小风波?”   小皇帝当然不敢忘。   “官家误会了,”见他目光游移,一脸不自然,陆辞就知他是误会了,于是解释道:“之所以旧事重提,并非是为清算旧账,而是……”   他无奈道:“那位为捉我把柄、一直未睡,还目击那一幕的不是别人,正是将成为我手下长官的韩中丞。”   韩绛之所以在那次发难后,就一直引而不发,未把那一幕拿出来正式弹劾的原因,按陆辞猜测,许是求证艰难,又涉及官家的缘故。   若真要追究,在无关舞弊,又是天子钦定的情况下,会将这次制举的名次全得推翻重来的可能性,定是微乎其微。   若闹得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地步,他即使不怕得罪子弟已中举的那六户人家,也不得不顾虑会否有损首开制举的天家颜面,从而惹来君王嫌恶。   韩绛显然没有刚正不阿到拼着将官家得罪死了,也要‘主持公正’的地步,就只有憋着这口气,任其不了了之了。   但按照小皇帝的安排,他接下来要担任的可是御史台的长官,正正压在御史中丞韩绛的头上。   之前的御史大夫并不管事,因此御史中丞为御史台的实际长官,也是由先帝赵恒亲擢的。   面对这么一位空降的长官,陆辞可不认为,以韩绛对他仇视的程度,还会继续保持沉默了。   的的确确是把这点给忘了干净,被点出之后,赵祯越发觉得对小夫子不住了。   他略想了想,轻咳一声,试探性地提议道:“我观他们近年行事,未免过于随心所欲了些。御史台代君王行监察事,为君王耳目,然君王亦受法制所束,耳目又岂可肆无禁忌?依我看,唐时的惯例不可全取,亦不可不取。御史行小事时应受大夫的监督,署名即可;大事方可于视事之日弹奏,于庭中抗威争礼。如此一来,既可养其敢言,也可令大夫享有其威,免去形同虚设的尴尬。”   至于何为大事,何为小事,这标准是含糊不清还是清晰明确,就又得经过一番庭辨了。   陆辞挑了挑眉,看着满头大汗的小皇帝,提醒道:“这提议一出,官家怕得被台官们的唾沫星子给淹没了。”   不过,除了受到些许约束的台官们,其他深受御史台之苦的朝中文武,定会对此拍案叫好。   “无妨。”赵祯豪爽地摆了摆手:“吃一时之苦,解百年之忧,不亏。”   他被那群台官们日日弹夜夜弹,大事弹小事弹了这么些年,不说习以为常,也不可能还会去急这几天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陆辞由宫中归家时,正见柳七捧着他那张告身,看得聚精会神。   听得他的脚步声,柳七才舍得将目光从告身上移开,夸张地双手抱拳,笑着恭贺:“恭喜摅羽,看来从今日起,你又得留在京中,与我一道了!”   虽说对此早有预料,但陆辞太能折腾,直到告身送到,尘埃落定的这一刻,柳七才真正宽心。   至于陆辞那吓人的升迁速度……这么多年下来,柳七也从最早的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到如今近乎平静的对待,算是将心态锻炼出来了。   横竖他早看清了,就陆辞这牲口的官运,是常人无论如何也羡慕不来的。   “单是口说,何来诚意?”陆辞懒洋洋地坐下,将手冲他一摊,理所当然道:“贺礼呢?”   “好你个陆摅羽,”饶是柳七平日总是大手大脚,还是被这索要的话给无耻到了,震惊道:“身上揣着那丰厚胜我十数倍的月俸,还好意思向我要什么贺礼?”   为了不让心爱的小夫子受‘委屈’,小皇帝想的极为周到——不仅特意将定俸的‘节度使’的加官给保留下来不说,又及时给他安排了差使,以确保俸禄照常发放。   “不给?”陆辞微眯起眼,冷笑一声,抓来身侧软枕,做了个极其标准的投掷长枪的动作,正正砸到柳七身上:“那你就等着被弹吧。”   “……”柳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说什么?”   “我不在京中数年,虽未详细过问,但你会如何行事,也可想而知。”陆辞凉凉道:“身为馆职人员,花酒怕是喝得不少吧?”   “那是——”柳七先是哑口无言,忽地恍然大悟,羞恼道:“你又诈我!”   “兵不厌诈。”陆辞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睨他道:“并且,效果奇佳。”   柳七心虚地撇开视线,不服地哼哼道:“人尚未上任,官谱倒是摆起来了,官家知道你这欺男霸女的嘴脸么?”   对他的不满质问,陆辞连眼皮都懒得抬,只轻轻地‘呵’了一声:“相聚会饮的确无妨,但你可别掺和到召官妓歌舞佐酒、或是受美色所惑,任其自荐枕席的糊涂事里去。”   柳七听到这里,倒是底气足了:“这都是你以前说了好多回的老话了,我哪儿还记不住?”   不论如何,被陆辞这几天那死气沉沉的模样吓到的柳七,重新见友人恢复狡猾狐狸的从容自在,虽斗着嘴,心里还是感到宽慰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封由绫锦制成,隐纹精致的《陆辞告身》重新放回桌上,情不自禁地又读了一遍。   那爱不释手的郑重模样,令陆辞颇感不可思议,哭笑不得道:“告身需经那么多手,是不可能出什么差错的,你怎还翻来覆去地看?”   “你当我是怕告书出错?”柳七嗤了一声,故作财迷道:“我毕竟是头回摸着从二品官的黄麻诰命,自得多看几眼,沾沾你的官运。”   他迁任馆职时,当然也有过告身。   但跟陆辞这封由官家亲口授命,甚至亲自起草,又有翰林学士修饰,得宰执大臣署名,再是冗长繁复一道程序走下来的不同,他那封可要简单得多:由吏部注拟,尚书省具钞上奏,以御画奏钞授官,也就完成了。   甚至连他的任命状,都是与其他同样从地方上通过馆阁试、一道获得升迁的同僚共用的。   陆辞嘴角微抽,看他那着迷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多劝了。   反而是柳七读着读着,又琢磨出了什么新乐子,一边抬眼偷看陆辞,一边偷笑得合不拢嘴。   陆辞习惯他一些故意惹人注目的搞怪举动,故意不去搭理他,只随意取了本搭在架子上的杂书看。   还没看多久,柳七果然自己就憋不住了,主动开口道:“一封告身上共十三个书读,其中至少有十个是眼熟的,纵观朝中,这点上能与你比肩的,怕也不多了。”   陆辞拧了拧眉,顺着他的话接过这封任命书来,仔细看了一遍。   之前他才看了开头,解了大意后,就急着进宫寻小皇帝要说法去了,并未放心神在底下的那一长串签名上。   这会儿仔细读了一通,才发现柳七还真未夸大其实。   第二个和第三个签名的首相李迪和次相寇准,第四个签名的权给事中晏殊,第五个签名的中书舍人杜衍,第七个签名的左司员外郎钱惟演,第八个签名的、新由集贤校理升迁至权工部侍郎兼权吏部侍郎的王质,第九个签名的副宰相王曾……   十三个署名里,竟多达十位是同他或多或少有着交情,平日至少能相邀着去喝杯酒的。   柳七说着说着,又留意到这封告身的制作时间,距离官家亲自起草的那日,竟是在同天完成的,更是忍不住咋舌。   “你这人缘好得,真是让人没话说。”他再看向陆辞时,已带上十足的佩服了:“平日告身走完这一整趟,再快也得个两三日,你这倒好,加赶加急,当天就给通过了!”   柳七将此归功于陆辞的交友广泛上,陆辞却对此不置可否,心里另有猜测。   按他对心机渐长的小皇帝的了解,自己那些友人会凑巧赶在同一日轮值,又都恰好接手了他这份告身的可能性,并不大。   怕是心眼多的那个小鬼头的有意安排,才会让这流程走得无比顺畅,从上到下找不到一个反对的来。   赵祯用心至此,饶是陆辞再不想接过御史大夫的这块烫手山芋,此时也推拒不得了。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将告身收好,就要回到书房,准备动笔写例行推辞的奏疏。   跟他还在秦州、属于临危受命的那次不同,这回不管是形式上的谦刺,还是事后的上表谢恩,是一个都逃不掉了。   陆辞认命地准备上表推辞的文章时,还战战兢兢地在秦州看门户的滕宗谅也收到了被快马加鞭送来的委任书。   把锦囊捧在手里,他还没打开看,突然想到陆辞久久未归一茬,心里就油然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了。   ……不会吧?   朱说见他久久僵着,半天一动不动,不由开口询问道:“滕兄?”   滕宗谅被他这一声惊醒,手一抖,就将装着告身的锦囊给打开了。   朱说顺手接了过来,低声念了一遍后,先是讶然,再便是展颜笑道:“恭喜滕兄。”   张亢听完后,头个反应也是一愣,而不是得到擢升的欢喜,紧接着火速看向滕宗谅。   不好的猜想得到应验,滕宗谅这会儿的脸色难看得像刚蘸了墨汁似的黝黑,哪儿有半分升官的喜悦?   “给我看看。”   滕宗谅好半天才缓过来这口气,哆哆嗦嗦地伸手接过告身,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地读了四五次,手顿时抖得更厉害了。   ——这天杀的小饕餮,竟然坑我!   他万般悲愤,心里无声呐喊着。   当初骗他当了这个战战兢兢地看守秦州的临时掌柜,害他期间还被李元昊那个厚颜无耻的混账玩意儿当软柿子捏,带兵前来急袭、耀武扬威地带走了那批假粮草。   他苦苦等着顶头上司回来,好卸下这一身重担,结果却告诉他,这陆节度直接就回不来了不说,还顺理成章地就将知州一职丢他身上了!   看他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朱说不解之余,还是好心地开口劝导一二:“滕兄不必过于忧虑,我等皆会尽心尽力,从旁协助的。况且不日后青弟也将来了,我等齐心协力……”   在朱说看来,相比起陆辞担任知州时面对的严峻局势,现在已好上太多了。   毕竟西北的党项强敌,先是错食野草导致腹泻,又遭到唃厮啰和曹玮里外夹击,不得不败退回老家去。   面对来袭的严冬和告罄的粮食,短期内应该是没有再进犯宋土的精力了。   他与辽国主的亲睦关系不复存在,而他向来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在意识到不得不低头的情况下,他毫无硬撑之意,而是果断向最好糊弄、也最富裕的大宋求和。   只是他所赠的‘诚意’,就透着十足十的恶心人的意思了——被他拿来作为进献礼的不是其他,正是在吐蕃赞普唃厮啰坚壁清野的战略下,故意舍弃的那数座吐蕃城池,以及年前被他亲自俘获的宋臣王钦若。   事情发展至此,李元昊不可能不清楚,手里这个叫王钦若的筹码非但不能让他有跟宋廷谈判的分量,除了激怒那个脾气软乎乎的宋主,和一干文臣外,换取不来任何好处。   他能那般顺利掳走对方,保不准也是那个阴险狡诈的陆辞当初蓄意为之。   既然现在有心同宋廷修好,再留这么个人在手上,就既费粮食,又显麻烦了。   就如他手底下那拿下得轻松,却犹如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吐蕃城池一样,除了要浪费兵力去守、又提供不了任何收益外,也就剩个名头好听。   还不如全推到大宋那头去,看宋廷如何应对。   要是大宋贪婪,真要收下这份大礼,那有心收复失土的唃厮啰断然忍不下这口气,势必要与宋人撕毁盟约,兵戈相向;若是大宋窝囊,送到嘴边的肥肉都不敢吃,选择将城池归还于唃厮啰,心里也难免梗上一根刺,不上不下。   只要宋人与吐蕃人不复现在的亲密交好,他便有喘息功夫,专心防备虎视眈眈的大辽。   经朱说这么一提醒,滕宗谅又想起了昨天才让人护送回京、比从前要圆润了一大圈,连脖颈上的瘤子都被肉给淹了大半的王钦若,不由摇了摇头。   ……人在敌营,也不知他是怎么吃这么胖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告身   宋朝的官员任命书,叫作“告身”。根据授官形式的不同,宋朝告身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制授告身,通常由皇帝授命、翰林学士制词,用于对执政大臣的任命;一是敕授告身,由中书舍人草拟敕命、宰相机构直接除授,一般用于对中级官员的任命;一是奏授告身,由吏部注拟、尚书省具钞上奏,以御画奏钞授官,用于对中下层官员的程序性的转官。   2.任命流程   宋代人事任命程序   在《司马伋告身》上的“侍中”与“中书令”签名处,都填上“阙”字;作为副宰相的参知政事魏杞、签书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蒋芾二人,则代表相权在告身上签字(第一、二个签名),表明发布这次敕命的机构是宰相(而不是皇室)。依照宋制,尽管所有的诏敕都以皇帝的名义颁发,但必须经宰相副署,由宰相机构发布,才能成为具有法律效力的法令。用宋人的话来说,“凡制敕所出,必自宰相”;“非经二府者,不得施行。   理论上皇帝可以绕过宰相,直接下诏给某人封官,即“御笔”“手诏”,但这类手诏往往会受到臣下抵制,甚至被宰相扣留下来,不予颁行。   《司马伋告身》上的第三个签名“权给事中陈岩肖”,是这次敕命的审核人。宋朝的给事中拥有封驳敕书的法定权力,如果陈岩肖认为朝廷对司马伋的任命极不合适,他完全可以拒绝在敕书上签字,封还敕书。   四个签名“中书舍人王曮”,则是任命司马伋的敕书宣行人。依宋朝体制,中书舍人如果不同意此次任命,也有权拒绝宣行;而如果中书舍人不宣行,敕书便不能取得法律效力。   任命司马伋的敕书是南宋乾道二年(1166)八月二十八日起草的,在完成了审核、宣行的程序后,于“八月三十日午时”送达负责执行的尚书省。第五个签名“都事时宗傅”就是接收这份敕书的尚书省行政助理,然后他将敕书送到上司“左司员外郎史正志”处,史正志也留下了签名,即告身上的第六个签名。   为副宰相的魏杞与蒋芾此时又代表宰相机构,再次在敕书上书衔署名——第七与第八个签名。   宰相机构代表签字后,这份对司马伋的任命敕书又下发到吏部。由于当时吏部尚书与吏部侍郎均阙员,便由“礼部侍郎权吏部尚书周执羔”与“权工部侍郎兼权吏部侍郎”(此处名字辨识不清)签字(第九与第十个签名)。   至此,任命司马伋的敕书走完了全部的政治程序,正式生效,可以送“官告院”制作告身了。——但是,且慢。如果这个时候还有人反对对司马伋的任命,有没有合法的途径阻止司马伋走马上任?有。通过台谏官追缴敕书。   宋朝的告身一般以绫锦书写,盛以锦囊,由官告院制作。《司马伋告身》上面的最后几个签名:“主事杨安泽”“权员外郎李彦颖”“令史田允升”“书令史陈士美”,都是制作这份告身的官告院官吏。文末押印的“主管院”,其实就是官告院。   3.制作时间   《司马伋告身》制作出来的时间为“乾道二年八月三十日”,距中书舍人起草任命状之时,不过两三天。可以看出来,尽管宋政府对一位官员的任命需要走非常繁复的程序,但工作效率看来并不算低,三天下来,便将全部程序走完了。当然,这一判断只针对《司马伋告身》这份样本而言,并非全称判断。   4. 共用告身   《吕祖谦告身》是吕祖谦与黄洽共用的任命状,当时两人同在秘书省任职,同时获得升迁。按南宋惯例,对中下层官员的任命,可以若干人共用一份告身。   5. 宣麻:(因为没找到御史大夫也需宣麻,就给陆辞跳过了这一步骤)   按宋代礼制,凡重大的人事任免,如“每命亲王、宰臣、使相、枢密使、西京留守、节度使”,由翰林学士起草制书,然后还有一套隆重的礼仪,叫作“宣麻”。宣麻即宣读制书,“翰林规制,自妃后、皇太子、亲王、公主、宰相、枢密、节度使并降制,用白麻纸书”,因此宋人常常以“白麻”指称制书。由中书舍人起草的外制诰命,则通常用黄麻纸书写,所以宋人也常以“黄麻”指代外制诰命。   宣麻的过程大致如右:翰林学士根据词头制词完毕,进呈御画,缮抄在白麻卷上,放入箱内,由内侍送至宣麻的地点文德殿,交给閤门使。与此同时,御史台也召集文武百武至文德殿“听麻”。宣麻仪式开始,众官“俟文德殿立班, 门使引制案置于庭,宣付中书、门下,宰相跪受,复位,以授通事舍人,赴宣制位唱名讫,奉诣宰相,宰相受之,付所司”。也就是说,在重大人事任免的宣麻仪典上,宰相要代表政府跪受制书,其他官员则“拜舞,然后退”   非重大人事任免的宣麻,宰相、枢密使均不用前往听麻,只需轮值的参知政事(副宰相)一员押麻而已。听麻完毕,百官也不行拜礼。   宣麻之后,如果台谏官对于该次人事任命没有什么异议,制书或诰命便可送中书出敕、门下审核,如果门下省的给事中没有封驳,则进入制作告身的技术流程。白麻制书制成官告,即制授告身。黄麻诰命制成官告,即敕授告身。告身一般寄放于 门司,由获得任命的当事人赴 门司领受,或者由通进银台司下发。   6. 上表推辞   以宋朝的惯例,获得任命的官员在领受官告之前,通常都要先上表推辞,谦称自己何德何能,当不起大任,“伏望圣慈察臣至诚至恳,所除诰敕,早赐追还”云云。皇帝则下“辞免恩命不允诏”,说您担当这个职务非常合适,“其何以辞!”谦辞数次不获允,被任命者这才领受告身,上表谢恩。 第三百一十七章   对王钦若获释一事,陆辞暂且不知。   赶在新年到来前、这最为繁忙的年末来到汴京的,还有一批稀客——长途跋涉、来自高丽的使节。   因他们的来到,不仅宫中需为接待使节筹备,宫外的大小驿所忙碌起来,就连得知这一消息的普通百姓们,也对此颇为期待。   当然,对他们而言,最值得看中的并非是差不太离的长相,也不是完全听不懂的古怪语言。   而更多是为了争取这些不甚挑拣,对寻常事物也颇为稀罕,甚至愿为此出大价钱的肥羊了。   这趟前来的高丽使节们,也的确没让眼巴巴等着的他们失望:在等待宋廷派人接他们入宫期间,仅在驿站稍加安顿,他们便纷纷出门,四处选购要带回高丽去的物件了。   因高丽国主素来最重宋土的典籍著作,他们头个去往的,便是位于集市中的大小书铺。   表面上瞧着一切如常,实则早对他们的到来做了十足准备的店家们,热情无比地招呼了他们,又笑眯眯地搓着手,推荐了一大堆在他们口中近年来在京中最为畅销的书籍,全给兜售了出去。   当然,这些高丽使节对他的话也只是半信半疑,不过国主有令,他们又时间紧迫,唯有暂且听取建议,将这大堆大堆的书搬回了驿馆。   因两国间路途遥远,要想将这些书籍尽数带回无疑是痴人说梦,他们在接下来的时日里,便是要竭尽可能地粗略翻阅一次,好将真正值得带走的书归类出来。   读着读着,几人便不约而同地翻到了出自‘柳鸳鸳’之手的话本系列了。   “柳鸳鸳?”   使节中官位最高的金悌一愣,心里不由泛起了一阵好奇。   一看便是女子的名字,也知是多么出彩的书,才能被刊印多达二十多本。   他简简单单地一翻开,不料一读便入了迷,竟是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分,才在部下的唤声中猛然惊醒。   “这话本!”   他一言难尽地拧了拧眉,还有些不太情愿地放下书册。   待意识到时辰之后,那点意犹未尽,登时就被震惊所取缔了。   真要概括起来,明明只是说些儿女间的恩怨纠缠,却因那优美得不可思议的文笔,细腻而优雅的诗词,还有那鲜明生动的人物,而变得难以言喻的出彩。   竟令身怀正事的他都释卷不得。   ……也难怪能印上这么多本,还于城中极为畅销了。   就在打发走部下的金悌还为是否要挑灯将这堆话本读完、以解那股猫爪挠心一般的瘙痒感时,宫里的小皇帝也召来了将在明日走马上任的御史大夫陆辞,以一吐内心的紧张。   陆辞听他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大堆,不禁哭笑不得地问道:“远道而来,肩负重任的高丽使者未曾紧张,怎陛下身为泱泱大国之主,反倒坐立不安起来了呢?”   听他说得轻松,赵祯赧然道:“我还是头回接待高丽使节,恐不晓得,叫他们拿去与先帝时的情形比较,闹出笑话来。”   大宋与高丽之间,一直维持着颇为密切和友好的往来,不仅常派使节互访,还会有高丽的留学生前来太学、国子监读书。   有些成绩极为优异者,中举后留在此处做官,蒙高丽国主召也不思归的情况,亦不鲜见。   只是自赵祯继位以来,分明在先帝真宗在位时还来过好几回的高丽使节就未曾出现过,不免让小皇帝有些耿耿于怀。   结果高丽人真来后,小皇帝又难免慌了手脚,唯恐分寸掌握不对,坠了大国的威风。   陆辞莞尔道:“官家多虑了。在下官看来,官家只需将上朝时的七分威风拿出,添一分不苟言笑,再按惯例回赠礼物便是。”   见赵祯还是眉头紧锁,陆辞又开导道:“况且高丽使节一直未来,也另有原因在,而同官家无关。”   赵祯纳闷道:“此话当真?”   陆辞颔首:“高丽同宋土间,可还隔了一个辽国。在中原局势不明,相对弱小的高丽要想求存,要么需作一根两边倒的墙头草,要么就得装聋作哑、作壁上观了。”   尽管高丽素来对大辽和大宋‘一视同仁’,以求书画、雕塑、技艺和宗教为主,哪怕有所交流,也全然谈不上军事上的援助。   但在战事一触即发的敏感时期,高丽为了稳妥求存,定也不愿得罪近在咫尺的这一庞然大物的,不得不避嫌的。   赵祯听完,先是恍然大悟,接着不知想到什么,就更疑惑不解了:“现西北战局虽已逐步明朗,可我们与契丹之间,仍是冰冻三尺,他们怎就敢在这节骨眼上来了?”   陆辞笑了:“这群高丽使节,我听说可是早在两个月前就出发了。要真是一路直奔汴京来,哪怕路途崎岖难行了些,到底未到冰天雪地的寒冬,又怎会在路上耽搁这么久?他们这会儿虽无意声张,但多半是已先去了辽国一趟,探出几分那边的态度,才敢继续南下,往我们这来的。”   因契丹国主耶律隆绪自知,离跟李元昊这便宜女婿撕破脸的时候已经不远了,要同还未真正翻脸的大宋修复关系、确保要紧时刻不腹背受敌,就成了当务之急。   只是两边关系既未真正破裂,仅是双方心知肚明的地步,便也不好光明正大地上门——尤其契丹国主也自诩强邦之主,又如何愿意能当自己孙辈的幼小宋主赵祯先行弯腰?   这才有了要借高丽使节之口,先同宋庭进行一番你来我往的暗示,再正式派使节上门的打算。   见赵祯气鼓了脸,重新陷入深思的模样,陆辞才想起补充一句:“这些说来,不过是下官越俎代庖的些许猜测,那边究竟是打得什么主意,建议陛下还是以诸位宰辅的商议结果为主。”   “他们的话,我自然会听。”赵祯老气横秋地摆了摆手:“小夫子的话,也得听。”   不管是真是假,有小夫子这一席话垫底,原本还有些焦虑不安的赵祯顿时安下心来了。   刚好礼部已然筹备 ,后天夜里,便要在宫中大摆筵席,以款待远道而来的金悌一行使节。   这场宫宴,升朝官们皆需出席,陆辞身为从二品的御史大夫,自也在赴宴之列。   因他才在御史台上任一日,给他打下包票、要提升大夫职权范畴的小皇帝也还没来得及有具体行动,在那形同虚设、只空有名头的职位上待了一天的陆辞,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清闲。   也令他颇感别扭——不知不觉中,他都习惯了赴任的头一天,都将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的状态了。   许是因忌惮他深得圣心这点,哪怕御史行事无需关白长官,除了面对这空降的大夫全程沉着脸、必要的行礼和问候外对陆辞完全刻意回避的御史中丞韩绛外,其他御史们对他还是恭恭敬敬,不敢轻忽慢怠的。   陆辞看出他们的口不对心,也毫不着急,只微微笑着一一回应。   等到这日结束,他虽还未对御史的工作完全熟悉,但包括所有人名和面孔对应在内的基本情况,已是了然于胸了。   只是在沐浴更衣后,前往宫中赴宴的陆辞由内侍领着,准备在座位上落座时,看着身侧笑吟吟地冲他点头示意的参知政事王曾时,不由语塞。   “你这是,”陆辞无奈地看向这脸既嫩又生、不敢直视他的小内侍,心里隐隐有了对方受人指使,要阴谋害他乱序而坐的猜测,婉言提醒道:“弄错了吧?”   不等内侍开口,王曾已笑着解释说:“他未曾弄错,这可是官家亲口下达的指使。且官家还猜出你心思细密,不会轻易坐下,才特意向我也交代了这么一声。”   小皇帝又想做什么?   陆辞微微蹙眉,无奈地抱怨了句:“王参政,怎不劝劝陛下?”   “并不是多不得了的事,你坐下便是。”王曾很是放松地一笑,几是拽着陆辞坐下后,才说道:“真论官阶,你也是从二品的大夫;要轮职权,你可是连寇老西儿那暴脾气如今都得敬三分的御史台之长,怎坐不得?”   要换作别人说这话,难免透出些暗讽的挖苦气,但王曾神态轻松,口吻亲近,又与陆辞有称得上有点交情,陆辞自不可能真正误会。   陆辞叹了口气,望了眼还空着的主位,徐徐坐下:“既然如此,我也只有从善如流了。”   王曾笑着看他一眼,并不言语。   他认为的是,官家年岁虽小,心思却是不少。   会将陆辞的座次提前了七八位,安排在自己身边这一颇为显眼位置的目的,应不止一个。   恐怕既是为了弥补将陆辞遥命为节度时错失的宣麻风光,也是为了在高丽使节前炫耀一番,自己最为得意、也最为心爱的才俊吧。   王曾待人素来不远不近,摆明不涉入党政的纯臣立场,哪怕面对是他相对欣赏的陆辞,态度上也未有多大的偏转。   在劝陆辞坐下时说了那么几句后,之后的等待期间,他就只与陆辞偶有交谈了。   文武百官很快由内侍们有条不紊地引领入座,紧随其后的,便是坐在客席上的高丽使节。   待人皆到齐后,自是一身隆重仪服的大宋国主赵祯,与郭皇后驾到了。   看赵祯神色如常地接受众人起身行礼,开宴之后,又从容自然地与高丽使节简单交谈,赐下礼物的模样,陆辞不由眨了眨眼。   看赵祯这成熟镇定得不可思议的模样……   他居然丝毫不能将对方,与昨晚还紧张得连呜呼哀哉的那个小郎君联系在一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跟高丽的交往:   据不完全统计,自宋太祖建隆三年(高丽朝光宗十三年,962)十月至南宋孝宗隆兴二年(毅宗十八年,1164)三月,这二百零三年间,高丽遣使来宋达六十七次,宋朝正式遣去高丽也有三十四次以上。通过非正式外交途径,自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显宗三年,1012),到南宋帝昺祥兴元年(忠烈王四年,1278),这二百六十六年中,宋商以民间贸易形式去高丽达一百三十次,人数有五千余人。两国交往频繁,经济、文化交流为其重要方面。   宋丽之间的文化交流多种多样,内容广泛,而典籍(包括印刷术)交流则是其中极重要的内容。中国与朝鲜半岛的典籍交流由来已久。据史书记载,随着汉字传入朝鲜半岛,汉籍就广为传播。   2.高丽使节买书:   当时,高丽使节入贡常来求书,宋帝则先后把许多重要典籍赠与高丽。双方还把书籍与作“贡”、“赐”的一种文化精品来对待。高丽求书,宋廷除赐予之外,又开放书籍市场,让高丽使节自购书籍。例如:宋仁宗天圣年间(1023—1032),入宋朝贡的使人曾往国子监买书。自宋至明初,高丽通过秘密渠道所得的大批典籍珍藏于高丽王朝的国家图书馆秘阁、御书阁,以备参阅。   宋丽典籍交流,不仅限于官方渠道,高丽朝还通过僧人、留学生和民间贸易搜集购买中国书籍。   元仁宗延祐元年(1314)高丽不仅获得元帝的大批赐书,还专门派人来江南购书籍,虽因船破未达,仍在南京购得经籍一万八百卷而还。   3.留学生   中国与高丽自古交往甚密,人才交流众多,史不胜记。据不完全统计,自高丽朝太祖时起,至南宋孝宗以前,中国文人(包括有功名的进士等)、武士前往高丽并在高丽朝做官或安家立业有十六人次,高丽到宋朝的文士也有十八人次。例如,后梁贞明五年(919,高丽太祖二年)九月,后梁龙德三年(923,高丽太祖六年)六月,先后有吴越国文士酋彦规、朴岩投归高丽。后周显德三年(956,高丽光宗七年),原后周武胜军节度巡官双冀随周册封使薛文遇到高丽,以病留。光宗“爱其才”,表请后周准予留在高丽,擢为翰林学士,不到一年便授以文柄,知贡举。   高丽到宋朝的文士,主要是高丽朝所派的留学生。例如,高丽景宗元年(976,宋太宗太平兴国元年),派遣金行成入宋国子监求学。次年(977),行成擢进士第,授以官,在宋累官至殿中丞。高丽成宗曾来表要求放还本国,行成不愿归国。宋太宗淳化初年通判安州,死于任所。行成有二子:宗敏、宗讷。宋廷给其子宗敏补官太庙斋郎。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980),又有高丽人康戬参加宋科举考试,登进士第。康戬是高丽兵部侍郎康允之子,曾与契丹打仗。在宋太祖开宝年间,戬随高丽宾贡入宋肄业国学,即于此年(980)登进士第,在宋做官,至工部郎中。   4. 关于高丽忌惮辽国而不与北宋来往:   义天(1055—1101)俗名王煦,字义天,因避宋哲宗赵煦之讳,以字行。他是高丽朝文宗(王徽)第四子。文宗在世时,义天要求入宋学法,文宗不许。宣宗(王运,义天之兄)即位元年(1084),义天又多次诚请入宋。因当时中国北方有强大的辽朝(或称北朝)存在,高丽唯恐得罪于辽,故群臣议论,“极言不可”,始终未能获准访宋。义天遂予宣宗二年四月庚午(宋元丰八年四月初七,公元1085年5月3日)夜,留书上宣宗及仁睿太后,潜与门徒寿介等人微服至贞州,随宋商林宁船离开高丽。其所乘船,到山东密州板桥镇登陆,再由陆入汴京。   (以上皆出自《两宋文化史》) 第三百一十八章   高丽使节金悌等人的表现,自是与陆辞那颇为久远的记忆中的包公电视剧里的嚣张跋扈、颐指气使、动堪要不可一世地同宋臣进行‘比试’的作态,半点沾不上干系。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方恭恭敬敬,一方客客气气,宴席上全无剑拔弩张,而是一派和乐融融。   陆辞自认对早年学的那点历史早忘得七七八八,在经过白皮包拯一事后,对这点出入,已不再会‘大惊小怪’,而能寻常接受了。   毕竟高丽与实力强横,疆土辽阔的契丹比邻而居,至今还能安然无恙,既是因它较为偏远的位置,难惹来觊觎的国本,也是因它极识时务的态度。   高丽国主显然并不满足于仅仅图存,更图求发展,才会派人频频出使,努力汲取两国文化,以为己用。   既是将自己摆在虚心求教的‘学生’态度上,金悌待这年岁尚幼的宋主自不可能有半分轻视,一举一动皆极为恭谨。   见他们果然如小夫子昨晚所说的那般,并不因年纪而小觑自己,而是拿出了当初面对爹爹时一般无二的态度后,一直表现得自在从容的赵祯,不禁暗暗地松了口气。   酒过三巡,金悌见席间气氛正热,顺理成章地提出了要让使团随行的那十二名伶官,在宴中献艺的请求。   听得这话,一直跟身边的王曾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仅小酌了两杯、神态却已不自知地流露出几分慵懒的陆辞,不禁感兴趣地眨了下眼。   莫不是要斗艺了?   面对金悌的请求,赵祯当即欣然允诺,令场中的教坊乐师伶工先退去一边,好任高丽伶官们上场了。   令陆辞‘失望’的是,金悌让随行伶官献艺的意图,绝不含半分挑衅之意,倒是谦逊到了极点——除却开头两曲为被称作‘俗乐’的高丽民乐外,接下来连现的五场歌舞,具是宋乐,想必是由前些年先帝选派去高丽传授乐艺的教访之人所授。   随高丽使团远道、又是由高丽国主精心挑选的随行乐官,所奏竟大多为宋曲这点,多少令在座的宋臣感到几分与有荣焉,一直板着的面孔上,也渐渐地添了些许温和的笑意。   对这些装束与宋人颇为不同的伶官表演,赵祯还是感到颇为新鲜的。   只是看着看着,他忽然感觉到几分不对劲的地方了:也不知是他多心还是真有其事,场中的高丽伶官,怎瞧着似有些分心别处?   赵祯察觉出这点异常,沉住气继续留意。   就如他隐约所感觉出的那般,伶人们表演时无比卖力,但一双双画了艳丽妆容的眼,总会有意无意地往同一个方向瞟。   刚一瞟过去,应是恐被发现,便迅速移开视线。   只是没过一会儿,又没忍住,重新看了过去……如此周而复始。   他们在看什么?   小皇帝不可避免地被勾起了好奇心,待他们再行此举时,所需顺着他们投注眼神的方向,一道看了去。   当看清勾走这些高丽人心神的元凶为谁时,赵祯瞬间就由好奇转为了然了。   ……原来是在看他的小夫子啊。   赵祯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嘴角微微上扬。   对陆辞会引来使臣们关注这点,他当然毫不意外:不论是出众的气质和样貌,还是十分靠前的座次所代表的高官阶,都令陆辞就如‘鹤立鸡群’一般显眼。   了然归了然,赵祯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许是大殿中座客甚多,又灯火通明,加上冬日衣裳本就穿得厚重,再加上杯中物一下腹,酒量向来算不上好的陆辞,不知从何时起已是微醺。   冠玉般无暇的侧颊浮现出醉人的薄红,修长而白皙的脖颈亦染上淡淡的粉,眼眸被烛光耀得很是水润,一缕乌发顺滑地垂至耳前,乌黑与雪白的对比,强烈得惊心动魄。   最惹人注目的,还是他为散去身上不适的热度、而把原本工工整整的官服自领口随意扯松了一些,露出两截干净漂亮的深深锁骨,和几乎白到晃眼的些许肌理……   似是高高在上、清心寡欲的谪仙君,漫不经心地步入红尘俗世,袍袂上无意间沾了几分人间烟火,却让清冷的气质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美丽。   作为当事人的陆辞,却完全没注意到不少人正屏息偷看他。   虽不清楚自己酒量究竟如何,但在察觉到思路变得有些迟钝后,自制力一向颇强的他当即停下了续饮。   将还剩一半的酒盏推开,发了一会儿怔后,他才后知后觉脸上有些发烫。   他慢慢地想了一阵子,回过身来,温和客气地向侍立一旁的小内侍要了一张沾了冷水的帕子,轻轻扑在面上。   当温度稍微降下来后,他微眯着眼坐了会儿,才下意识地整理了一番仪容。   那之前微敞的衣襟,也就被重新合拢了。   一直有意无意将目光留在他身上的一些人,这会儿才如梦初醒一般,不自在地将视线移开,继续同邻座人推杯换盏。   而或多或少对此有所察觉,更知自己被身边人衬托得黯淡无光的王曾,不由感慨万千地看了毫无所知的对方一眼,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青年才俊难得,模样生得赏心悦目的青年才俊,更是得天独厚。   同样一早发现了伶官们的频频走神侧顾,为此着急不已的金悌,在着恼地看向令他们心神不属的‘罪魁祸首’时,也被惊艳到了。   若只将平日的陆辞单拉出来让他见上一见,他还不至于如此,偏偏是人似醉非醉、却最是醉人时,在一干或是年迈、或是相貌寻常的高官大员里生生脱颖而出,自是尤为引人注目。   待筵席一毕,满载宋主慷慨赏赐而归的高丽使节团,还忍不住坐在同文馆里发呆。   金悌手里捧着之前看到一半的柳鸳鸳的话本,愣是半天没看进去一个字,干脆下令道:“快去打探打探,方才坐在上席的那位郎君,究竟是什么人?”   同样也揣满好奇的那名高丽使节领命而去。   因陆辞名头太响,他甚至还没走出同文馆,就已问出了结果,满脸佩服地汇报道:“那位郎君姓陆名词,表字摅羽,家境虽颇为贫寒,仅得寡母一人,却是天资卓绝。十年前便因连中三元,在京中名震一时,如今更是官至御使大夫,节度使,似他这般奇快擢升的,朝中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   “十年前!”金悌大吃一惊:“他年岁究竟多大了?”   瞧那面相,他只以为是刚着弱冠的郎君。   对方莫不只是模样瞧着年轻,其实不过是保养有方,实际上已至不惑之年了?   “二十有五。”使节一脸复杂地回道:“且,尚未成家。”   陆辞虽一度离京数年,但却丝毫没被京中百姓淡忘:除了他自身极其出色的条件外,柳七广为流传的话本也功不可没,更脱不开他至今尚未婚娶这点。   在京中不少尚在待嫁之年,却因眼光甚高,或是家中爹爹位高权重、宁缺毋滥,非要相看个前程无量的好女婿的女郎,都始终认为,只要陆三元一日不婚娶,她们总归是有希望的。   随着陆辞官位的水涨船高,胆敢似当年简单粗暴地派家丁捉婿的人家,是再没有了,但落在这一炙手可热的青年高官身上的‘觊觎’目光,却是一刻都不曾少过。   “……”   就连金悌听到最后那句,也情不自禁地感到万分遗憾。   早知大宋有如此佳婿,他当时就该顺着哭闹不休的长女的意思,将她带来,说不准还能让两边相看一番。   哪怕不能为妻,能拉拢至这么一位难得的俊才,他也愿意啊。   毕竟陆辞至今未娶,不是眼光极高,便是对宋女无意。   可惜啊,太可惜了。   金悌很快从扼腕的心绪中挣脱出来,回神道:“快去各大书铺问问,看出自陆摅羽之手的书籍有哪些,全买回来。”   宋人科考之难,作为来往两国数回的使节,金悌自是了解甚详。   可想而知的是,能连夺三魁,还在官场中如鱼得水的陆辞,身为其中佼佼者,势必是个擅长舞文弄墨,诗词歌赋极其出彩的。   将这位传奇似的宋廷高官的作品收集,带到国主面前,想必能让国主心悦。   “是。”   部下匆匆离去,这次直到夜深,才捧着一大摞书,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   金悌惊讶道:“竟然这么多?”   不等部下答复,他便拿起最上头那本,认真地翻看了几页。   然而这本署名的确为陆辞的厚厚书册,里头内容跟诗词歌赋根本毫无关联,倒是通篇在逐字逐句地剖析如何答策论题为宜,详细地列出了优秀的范文予以参考,又把考生们易犯的错也给拉出来、强调该如何规避。   就连当时只是为了物尽其用、丰满一下腰包的陆辞也没想到,自己整理出来的这几本《策论详解》,已风靡多时,还快成为周边各州县的大小学院中,夫子必定拿来在课堂上进行讲解的教材之一了。   从未看过正经应考参考书的金悌,愣是翻了好些页后,才回过神来,哭笑不得道:“怎是这些?”   他们国主再好宋人文化,也不可能连这么一本教导如何杀题解文的书册也读得下去啊。   金悌将这本《策论详解》放下后,又翻开了那摞书里的另外几本。   这一读,就瞬间让他入了迷。   薄薄一册诗集,尽是有情有意有韵,令人回味无穷的妙品,字里行间透出的哀婉悱恻,更是动人心弦。   只是读着读着,金悌莫名感觉出,这细腻而精致,多愁善感的笔锋,竟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似曾相识。   就在他面露惑色时,一直不好打断他的部下,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出自陆摅羽之手的,除了《策论详解》外,并无其他。”   那厚厚一摞,多达十数本的诗集,并无一本是出自陆辞之手的,而清一色是由柳七和朱说等人,围绕这位最得他们喜爱的友人所作。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乐舞交流:   自宋熙宁四年(1071)高丽使金悌入宋,宋丽恢复外交关系,音乐交流也随之活跃起来。高丽朝文宗向宋“请乐工”,宋神宗“诏往其国,数年乃还”。此后高丽朝多次“请乐工”,演成惯例。据《高丽史》记载,高丽朝文宗二十六年(1072,宋神宗熙宁五年)二月,宋朝派遣去高丽的乐师(女弟子真卿)等人已在开城教成《踏莎行》歌舞……   2. 京城同文馆:接待和管理丽朝使节的宾馆   3. 高丽还曾派遣伶官来宋献艺。例如,宋神宗元丰四年(1081,丽朝文宗三十五年)冬,高丽使崔思齐等到汴京,其使团中就有十多位高丽伶官。次年(1082)正月,这十余位高丽伶官就在宋京宣德楼前的繁华灯市上作了精彩表演。   4.俗乐:   《高丽史?乐志》把高丽音乐分为“唐乐”、“雅乐”和“俗乐”。“唐乐”,是高丽朝以前先后从中国传入的音乐(以唐音为主,高丽朝所用唐乐,多为宋词,实亦宋乐),乐器皆中国之制,有些稍有不同而已。“雅乐”,就是指上述宋新乐和大晟乐。“俗乐”(亦称“乡乐”),是高丽固有民族音乐,其乐器及其形制都有些不同,反映高丽乐的特色。 第三百一十九章   高丽使节未在汴京逗留太久,便以天气寒冬、路途遥远、国主急盼为由,毕恭毕敬地向赵祯请辞了。   赵祯自无不准之理,在象征性地挽留几句后,他大手一挥,准了金悌前往国子监购书的请求,且向馆阁下达了命他们必要时从旁协助的手诏。   金悌等人虽得此慷慨承诺,也不曾贪得无厌,在精挑细选出二十余册典籍后,他们便满载着其他被赏赐下的礼物,欢欢喜喜地回高丽去了。   这一小小插曲,并未引起多大波澜。在他们离去三日后,还记得他们的,恐怕只对宰了这群肥羊一顿的一些‘奸商’,尤津津乐道了。   陆辞做梦也不可能想到,被金悌等人带走的除了正儿八经的典籍,可还有柳鸳鸳的话本,以及友人们为他所做的一些诗集。   他更不可能料到,那些因远传国外,才会历经战火、也得以保留下来令人遐想翩连的璀璨诗篇,将成为在千百年后,自己变成高丽后人厚着脸皮跟中原大国进行激烈争夺的‘祖宗’之一的导火索。   眼看着年关将近,御史台亦将休沐数日,他将全副心神都投入到熟悉手头工作之中,也不忘对韩绛暗作提防。   按他对韩绛的了解,此人睚眦必报,心胸狭隘,在随他主持制科抨击未果,绝无就此善罢甘休的道理。   这会儿的风平浪静,恐是为了日后一击致命的准备罢了。   陆辞自认,他身上虽非全无污点,但行事看似大胆,却从未有过擅自专为的‘逾越’,不仅讲究个未雨绸缪,细节方面亦是审慎至极。   如非必要,绝不留下把柄。   哪怕处于危难关头,真不得不如此为之,事后为消除‘尾巴’,他要么同中书省报备过,要么便是同官家秘议好。   撇开被小皇帝‘算计’得晚归的那次,韩绛即便费尽心思,怕是抓不到关于他的实质把柄的,仅能靠风闻言事。   然而这种毫无凭据的风闻弹劾,对寻常官员而言许是棘手不已、令人不堪其扰、自乱阵脚;可于历来深得圣眷的陆辞,显然起不得多大作用。   那韩绛会如何做呢?   陆辞猜,对方既一时半会从他身上捉不到什么短处,应该就得从他身边的亲朋好友下手了。   远离京师的滕宗谅、朱说和狄青且不谈,距他最近,也是关系最为密切的,除柳七外不作他想。   这么想着,陆辞也已忙完那少得可怜的公务了。   看时间还早,他慢慢悠悠地翻看起数以万计的过往奏疏和卷宗来,悠然姿态,尽被四周有意无意打量这位‘新上司’的御史们看在眼底,不免犯起了嘀咕。   这位春风得意的陆大夫虽深得圣心,擢升甚速,但瞧这模样和做派,都完全不似韩中丞口口声声说的那般咄咄逼人,尖酸刻薄、刚愎自用啊。   才上任一天,对方何止不曾颐指气使,目中无人,还过耳不忘,一下便记住了御史府中所有官员的名字,不论谁上前问询,都能自然而然地叫出名姓来。   怎么看都是一位风度翩翩,儒雅温和的正人君子啊。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在亲眼见过陆辞,又共事了这么几日后,这些原本听信了韩绛的话,对这位年纪轻轻的空降上官充满不满和抵触的御史台官们,都不同程度地生出了对那通说辞的质疑。   虽说为御史者,有时难免需风闻言事,不讲凭凭据,可攸关直系长官,韩绛非议时却言辞凿凿,万般笃切,这就不妥得很了。   他们看向因有事外出,今日未入府的韩绛的座位时,不免添了几分不满。   恐怕是韩中丞同这位陆大夫有嫌隙,才有意误导他们吧。   目前还披着温柔无害的伪装的陆辞,在优哉游哉地看完第二十份卷宗时,见时辰已差不多了,便慢条斯理地收拾起了桌上物件。   再将卷宗归还远处后,他就沐浴在众人若有若无的视线中,率先出了御史府。   长官既离,一直装作勤勉忙碌的众人,也如释重负地放下手头未竟的活计,各自归家去了。   这种先凭火眼金睛、或是一些道听途说,就跳出来揪出同僚错处,再进行大肆抨击、一系列上纲上线的批判,以令人受惩、贬官辞职为最终目的的工作,陆辞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趣来。   饶是他来自现代、对一些吵时唾沫横飞、脸红脖子粗的议院制度颇为熟悉,也根本不可能向其他御史言官一般,会因挑刺的工作,而产生‘激情澎湃’的使命感。   不过既奉皇命,哪怕是为了对得起在他告身书上落下花押的那十几个人,陆辞也不会消极怠工,寻机请辞。   他之所以准时出厅,主要还是为了寻柳七一趟。   馆阁同御史府相差不多,都是闲时无事可做、忙时焦头烂额,现正是最闲的时候之一。   当等在馆外的陆辞,看见柳七身影时,友人正与一干馆阁的同僚勾肩搭背,说说笑笑。   还是柳七身侧一人眼角余光瞥到一手牵着马缰,另一手松松搭在肘上,含笑向他们这方向看来的陆辞,眼底不由流过一缕惊艳,赶紧捅了捅柳七的胳膊:“快看,谁来接你了!”   “谁啊,难道是瑛娘——”   柳七懒洋洋地一抬眼,玩笑话瞬间卡在了喉头,愕然道:“摅、摅羽!”   瑛娘?   陆辞微眯了眼,默默记下这一名字后,温和道:“柳兄。”   “你怎特意来寻我?”   柳七猛然得了这份‘陆辞亲自来接’的荣宠待遇,头个反应不是受宠若惊,而是怀疑家中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赶忙撇下友人们小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莫不是家里出事了?”   “柳兄误会了。”陆辞摇了摇头,温温柔柔地扎了一刀:“若真出了什么大事,也不可能立马来寻柳兄啊。”   柳七无语凝噎。   柳七与那不得了的陆节度说着私密话,这些同样在馆阁中任职,且年岁皆与柳七差不离,全称得上是年轻才俊、饱学之士的官员,虽本能地不敢靠近,却也禁不住地好奇打量,时而相互附耳私语。   原来那就是也曾在馆阁中任过职、却很快平步青云的陆辞啊!   “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苏舜钦由衷感叹道:“如玉台翠树,光彩照人。”   他三年前中举,经过一轮磨勘,幸运被擢升为集贤殿校理,监进奏院。   于外人眼里,这等成就已是极为亮眼,令人称羡的了。   但在意识到自己与这位朝中炙手可热的陆姓大员同岁,两人间可是天差地别的事实后,他只觉心里那点骄傲,就似春日霜雪一般,叫日头一照,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集贤校理刁约也笑赞:“确实如此。不过我之所以得闻陆节度之名,还多亏了夫子的福。”   其他馆阁官不由好奇起来:“此话怎讲?”   刁约大大方方道:“若非有陆节度那本《策论详解》,我向来为策论苦手,三年前可不见得侥幸能中呢!”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一讶,纷纷道:“《策论详解》我亦有所耳闻,竟是出自陆节度之手?”   只因读过的书太过庞杂,又将重点放在了必考的经史子集上,以至于不少人虽读过《策论详解》,却不曾想过,此陆辞,即是彼陆辞。   他们议论正热时,柳七也笑眯眯地邀起了陆辞:“适逢年关,我等便想着今夜筹上一场酒馔,以作合乐,不知摅羽可愿来凑个热闹?”   陆辞微挑眉头,不答反问道:“你未曾过问他们,便直接开口相邀,莫不是由你出的醵金?”   “怎么可能。”柳七丝毫不察这句试探,笑着说道:“苏弟监进奏院,将一年堆积下来的无用废纸卖出,所得款项为底,赴会之人再各自添一些,也就足够了。”   陆辞:“……”   果然,不能对柳七放心太早。   他一言难尽地看了看兴致高昂,期待地等着自己回复的好友,又看了看兴致勃勃、丝毫不觉有何不妥的其他馆阁官们,实在想给心宽的众人送一副字,上书‘不知死活’。   进奏院为刊印朝廷朝报所在,分发给诸路州府军监后,往往有不少剩余,便堆积在库房之中。   一年下来,数量必然颇巨。   包括进奏院在内,每年都不乏将无用的旧物贩卖出去,换得些许款项,为院中官吏逢年过节、相聚会饮的‘本金’。   可这项‘约定成俗’,一旦被有心人追究起来,却是不折不扣的‘挪用公款’,‘监守自盗’了。   尤其这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杯中物一下肚,吟诗作画自是难免,招妓陪坐恐怕也不罕见。   “听我一句劝。”陆辞深深地叹了口气:“要么将你们卖纸的那笔‘公款’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将这笔钱的来龙去脉、相关账目列个仔细,然后再别去碰;要么再派个人去,寻买走旧纸的买家,将旧纸全买回来,放回原处。你们真要饮酒聚会,这笔账不必东拼西凑,就由我做个东,请你们去樊楼一趟。”   “不必不必。”柳七听得怔楞,半晌才回过神来,匆忙摆手道:“卖故纸所得的钱,莫说仅得区区数贯,旧时业已奏闻,本院自来支使,且京中他局亦然。不至于真正论罪罢?”   别院亦是如此,真追究的话,也不可能只拿进奏院开刀啊。   而法不责众,对这种早有旧例的事,哪怕再较真,也不可能似陆辞所言的这般严重罢。   “孰轻孰重,哪里是柳兄说了算的?”   对这样想当然的乐观说法,陆辞只微微一笑,径直问道:“柳兄与我,谁为御史?”   柳七本能地一怂,干笑道:“陆大夫,下官明白了。” 第三百二十章   既已应承了陆辞,柳七纵使打心底觉得好友过于谨小慎微,也还是在磨蹭一阵后,硬着头皮向兴致正高的同僚们进行了劝说。   以苏舜钦为首的馆职官员们,乍一听还以为柳七是在玩笑,跟着打趣一阵后,才得知柳七是正经进行劝解,顿时纷纷露出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来。   在对陆辞为人为官,都颇为钦佩的他们听来,要将‘胆小怕事’跟常有破格惊人之举的这位年轻大员联系起来,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柳兄,”苏舜钦看了远处站着等候的陆辞一眼,半信半疑地问道:“若你想抛下我等,随陆节度另作庆贺,亦是情理之中,大可直说便是,实在不必寻些借口。”   柳七哭笑不得道:“我在正经事上,何时开过玩笑?的确是小饕——摅羽的意思。不过话说回来,他绝非胆小之辈,但机警得很,从不无的放矢。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我真心劝你们还是好好听从吧。”   若是陆辞只让他一人不去,他大可随口编个谎,而不必拿原话相告。   但按照小饕餮的提醒,主持‘私贷官物’一事的苏舜钦几人,需立马做出补救来,他才不得不艰难地开了口。   众人听出他口气中的认真和无奈,不由面面相觑。   只是陆节度身为御史大夫,上任也才不过数日,竟就变得这般畏手畏脚,视弹劾如猛虎,不复往常剑走偏锋的胆气,实在叫人失望。   不过,他们心里诸多滋味,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未显露。   尤其,陆辞还在旁等着,又到底是叫他们曾很是佩服的人,虽感到颇为扫兴,苏舜钦与友人们商榷几句,还是决定顺了对方的好心提醒,如此照办了。   好在买走他们旧纸的那商户还未返家,仍在街上游走叫喝,并未费多大力气,他们便在于原来卖出价上添了半贯钱的情况下,将那数大摞旧纸给买了回来,重新堆回库房之中。   原本因清理了堆积如山的旧报,而变得显得几分空旷的库房,重新又变回拥挤了。   “唉,这都算什么事啊!”   史馆检讨王洙搬来搬去,大冷天里硬是折腾得一身大汗,不由小声抱怨了句。   “罢了罢了,”苏舜钦也很不是滋味,到底劝住他:“做也做了,莫表露出来。”   待他们忙完这些,对这些年轻气盛的馆职人员心里会有的不满心知肚明的陆辞,便笑着站出来道:“诸位平日待我柳兄亲厚,我常从柳兄处有所耳闻。现难得聚上一回,若诸位不嫌,我愿厚颜做这个东,邀诸位往樊楼一聚,不知你们可愿赏光前来?”   他非要做这个泼冷水的恶人,虽主要是为保柳七,但也的确是不想看到这些不知弹劾‘险恶’的大好青年,太早就因不拘小节而折戟。   只是他更清楚,贸然施加于别人头上的好意,往往不被接受,对他们的‘不领情’,他自是理解居多。   为了不让听取了他的建议,而将友人们都劝住的柳七日后难做,陆辞便主动开口相邀,圆他们相聚的本意。   听陆辞相邀,众人皆是一愣。   于他们而言,最重要的当然不是陆辞表露出的自掏腰包,请他们上京中最大的酒楼樊楼吃喝的慷慨,而是那毫无大员架子、甚至称得上熨帖,又透着温和亲热的语气。   看着笑眯眯的陆辞,再想起刚刚虽依言照办了、却满腹牢骚,不以为然的自己,脸皮颇薄的一干年轻人都莫名生出几分羞惭来。   ……真要说来,这事不论算不算小题大做,都与陆节度全无半分干系。   以陆节度贯来处事的玲珑心思,仍选择出口规劝,还不是担心他们惹上麻烦,才出面做这‘恶人’?   越往深处想,就越觉得自己拿好心当恶报,实在不识好歹。   苏舜钦微赧道:“下官素慕节度风采,承蒙邀约,已是至幸,岂好让节度破费?”   他一启头,众人也纷纷客客气气地出言表示,对于邀约他们是恭敬不如从命,但让陆辞破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合适的。   “不必多礼。”陆辞亲昵地拍了拍柳七的肩头,莞尔道:“毕竟陆三元薄情,将柳娘子留于京中独守空闺,竟是长达数年之久。若无诸位开解,柳娘子怕是早杀到边关去,也就无我这几年的安生日子了。”   不料陆辞如此风趣,众人当场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柳七:“……”   以陆辞作节度使、那撇开其他补贴不算,单俸钱就已高达四千贯的禄金,还真不会将邀请十几个馆职官员往樊楼一聚的那点开支放在眼里。   哪怕他们奋力推辞,陆辞还是微微笑着做了这一主张,将满脸写着不好意思的一干人领樊楼去了。   因有陆辞这一既是生人、又是大员的在场,原想着痛痛快快放纵一场的馆职官们,哪怕明知对方亲和得很,不觉多拘束,也免不了较为注意自身形象。   于是往年宴饮上的放浪形骸,这回是半点影子都无;原定要召几名官妓饮酒陪坐的念头,更是消散得无影无踪;就连醉意上头,吟诗作赋时,也下意识地不乱作轻狂叛逆态,而是起了想让曾连中三元、名满京师的陆辞点评的心思,绞尽脑汁,正儿八经地写些诗作来……   陆辞虽知他们或多或少地因自己的存在,而有所收敛本性,却未对此做出任何应对来。   他自始至终,只噙着云淡风轻的微笑,以一种放松得近乎慵懒的姿态后斜斜往后倾倚着,一手撑着下颌一侧,一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盏,既优雅,又从骨子里透着令人挪不开眼的风流。   无人看出这位不时点头、好似赞同他们一般的陆节度,此时此刻,其实很是心不在焉。   他们一边暗暗跟彼此较着劲,一边下意识地模仿起了陆辞的仪态,一边还不顾‘同僚之情’,相互争锋。   就连柳七都难得地旁观者清,很是看不下去了,怀着万千感慨,偷偷同陆辞咬耳朵道:“好一个招蜂惹蝶、罪孽深重的陆三元啊!”   “胡说。”一向由他开些乱七八糟玩笑的陆辞,这次却将眉一挑,微肃神色地纠正了他:“我为人可规矩清白得很,休要拿我清誉说笑。”   要是从前,也就由着柳七揶揄了。   但现在距离虽远,自己却到底是有家室的人了,怎么好让些风言风语传到本就有些不安、远在秦州的狄青耳里?   柳七先是茫然,再就是一副刚活吞了蝇虫的表情。   ……啥玩意儿?   他一言难尽地看了陆辞一眼。   只有在想到自己跟眼前这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弱不禁风的斯文人’,却比他要‘凶暴’得多的小饕餮间的武力差距,为免遭到‘殴打’,他才痛苦地憋住了更多的话。   尽管没像预想中那般喝得烂醉而归,这些馆阁官员仍在颇为仰慕的陆辞这名朝中大员的款待下,过得很是尽兴。   当酒意渐渐上头,他们为防在陆节度前丢脸,明智地陆续起身告辞了。   等他们舒舒服服地在家中睡了一宿,翌日一早还因宿醉而有些头痛,踩着时辰到了馆中,要准备忙碌时……   浑然不知,朝中已掀起了一阵阵狂涛骇浪。   却说在早早得知苏舜钦等人将筹办一场年末小聚时,便有不少未曾受邀在列者心有不甘。   但大多数人到底有着自知之明,知晓自己同那一些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交情不深,不好贸然开口,也就默默作罢,或是另作安排了。   偏偏有个姓李名定的官员,并无这等自觉,而是在久久未等来邀约的时候,主动迎了上来,询问席会的事宜。   然而李定在自认清高的馆职人眼中,名声却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在眼里容不得沙的苏舜钦看来,无异于一一昧钻营、却无才华的俗人。   他当然不愿在宴中添这么一位扫兴的存在,当场就婉言拒绝了。   他拒绝时虽说地客气,但兴冲冲上去主动询问的李定,如何会不觉颜面扫地,自取其辱?   他面上虽装得大度,好似不以为意,心里却满是怨恨,更下定决心,死死盯住了毫无察觉的苏舜钦一干人。   昨日还在馆中时,他亲眼看见苏舜钦等人命小吏将库房里的旧纸清点称重,捆着一道送出馆门,卖给了事前约好的小贩,又听到兴致勃勃地商量着席间要请几名官妓来陪坐助兴,才不动声色地离去了。   为免万一,他夜里又派家丁去打探了聚会的情况,确定苏舜钦等人当真往樊楼去,甚至还添了来寻柳七的朝中大员陆辞时,更觉兴奋。   若只是馆职中人吃喝玩乐,的确称得上人品微瑕,却不见得能掀起多大风浪。   ——可要是陆辞这一堂堂节度使、应为官品楷模的御史大夫也掺和其中,那份量可就截然不同了。   只要能将这一大员拉下马的话,要致苏舜钦等人仕途于死地,又有何难?   李定按下满心激荡,又探听得一些聚饮的详情,却一直按而不发。   待宴毕,各人归家后,他才将耳闻来的宴中情形加油添醋,四处散布:道馆阁中本该清贵的官员们,却因听从朝中陆姓大员的唆使,私自盗用进奏院中的旧纸卖钱不说,还拿那笔公款公然去喝花酒,还与私自召来妓陪坐、与其同乐……   没过多久,这些有鼻子有眼的传闻,就顺利传入了一直留意着陆辞处动静的御史中丞韩绛耳中。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史上这事的原貌为进奏院案:   在庆历四年(1044)的秋季赛神会,按照宋人惯例,各个馆院都会准备酒宴,于是苏舜钦也将进奏院的旧报纸给卖了,换了几贯钱,邀请了进奏院的同僚和几位有交情的好友,到酒楼喝酒联欢,还叫了几名官妓歌舞弹奏,陪饮助兴。   当时的进奏院是负责刊印中央政府的朝报,然后分发给各地政府的。一年积累下来,往往有很多废报纸。卖废报纸赚不了多少钱,不够喝酒的花费,于是这场酒席其实是个人凑份子,‘众筹’出来的。   恰好有个叫李定的官员,得知此事后,也跑来表示想参加这一场聚会。然而苏舜钦一直瞧他不上,拒绝了。李定便怀恨在心,四处托人打听聚饮的详情,然后加油添醋,四处散布,让流言传到了御史中丞王拱辰处。   很快,王拱辰就上书弹劾苏舜钦卖公家旧纸所得公款召妓、开席会宾客的罪名。开封府调查清楚后,发现确有其事:苏舜钦等人,身为进奏院的长官,却盗用旧纸钱喝花酒,是为监主自盗;王洙等人‘与妓杂坐’(私自召官妓是被法律禁止的,只能作为官宴,且不能私侍枕席);周延隽和周延让等人则因服丧未除就参与‘妓乐’;王益柔则做了《傲歌》,谤讪周孔(里头一句 ‘周公孔子驱为奴’)。   于是在一群人的推波助澜下,‘监主自盗’的苏舜钦等人被削职为民;王洙被去除侍讲、检讨二职,徒知濠州;周延让监宿州税;周延隽降为秘书丞……所有参加宴席的人,都遭到了斥逐。   ——   对此,我的看法是虽说卖旧物供聚会饮酒一事,似成惯例,但真要追究起来,违法的确就是违法,监守自盗的性质也颇为恶劣。因此就算令人同情,也难以说王拱辰等人攻击他们的事出无由。   另外有趣的一点是,在此发了大力的王拱辰还是苏舜钦的举主,也是最先举荐苏舜钦充当馆职的人,这次严厉弹奏,其实并无私人恩怨,而纯粹是‘喷子’履行职守,不讲半点私情而已。   (《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作者吴钩,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p125-133) 第三百二十一章   御史对官员发起弹劾,向来无需关白长官,放在对陆辞一直怀恨在心的韩绛身上,更是全无顾及。   翌日早朝之上,韩绛就揪住了这一点,毅然攻诘起‘陆大夫身为御史台之长,却唆使苏监进奏院卖公纸,召官妓,开宴席,会直龙图阁兼天章阁侍讲、史馆检讨王洙等宾客’的诸多罪状了。   原本偷偷在台上打哈欠的小皇帝,在听得小夫子又遭弹劾时,不由一惊,连打了一半的哈欠都给收了回去,下意识地看向了陆辞。   在韩绛一派的御史台官员慷慨陈词时,陆辞不仅好端端地站着,神色悠然又从容,嘴角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看他这反应,顿让作壁上观的文武百官感到几分微妙了。   陆辞究竟是不晓事重,还是破罐破摔,亦或是当真有恃无恐?   若换作他们,听到韩绛历数罪状时,恐怕都已经气愤地站出队列,不论是否有用,总归要自辩清白一番。   毕竟‘唆使’一词,用得很是刁钻恶毒,的确是难脱身的一个罪名——哪怕开封府真派人推查起来,在难有真凭实据,而是双方各执一词的情况下,也难有定夺。   虽包括上书的韩绛在内、都清楚典卖旧纸的真正主使定然就是苏舜钦本人,而根本不可能是自多年前迁走后,就极少涉足馆阁的陆辞指使。   可人心难测,更何况是危难当头:于身涉麻烦的苏舜钦而言,能有将脏水全泼到陆辞身上,换取自己逃过一劫的选择时,谁又能保证他还能保持本心呢?   哪怕他真有那高风亮节,将事悉数揽下,韩绛也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拖陆辞下水的大好良机的。   陆辞不是没察觉到四周若有若无、还自以为很是隐蔽的视线。   他此时的云淡风轻,还真不是一些人揣测的佯装淡定,而当真是……没什么好怕的。   韩绛口中的所谓铁证,除了一些经不起推敲的有心人传播出去的流言、以及‘人证’外,真正能起一锤定音作用的所卖公纸,昨天已及时买回。   即便开封府在调查时,寻到人证,问出曾卖出的事实,也大可用一句‘粗心分错’来一笔带过。   一时的粗枝大叶与恶意去中饱私囊一比,所受的惩治看,可有着天壤之别。   等韩绛满是激昂地陈述完,狠狠瞪向陆辞,义愤填膺状时,陆辞才缓缓地迈步踏出。   赵祯眼里是满满的担忧,只在语气上装得公正无常:“事下开封府治前,陆大夫可有什么想说的?”   陆辞无奈笑了一笑,向官家微微一揖,风度翩翩地回答道:“下官当真不知,从何时起于韩中丞眼中,就连自掏腰包请新友故友稍作小聚,都得被扣上一顶唆使旁人监守自盗的帽子了。”   韩绛冷笑,正要开口相讥,直觉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赵祯将眉一皱,迅速打断了他:“好了。台官所言,朕尽已知晓。至于是否真有其事,还需先由开封府治推鞫,而不当过早去下定论。”   韩绛在脑海之中,本能地将权知开封府尹的那人名姓过了一遍。   ——王曾。   想到是个同陆辞虽有些浅淡交情,但一直铁面无私,在朝堂上也是不偏不倚的人后,也就稍微放了心。   他清楚不宜过速的道理,在官家当着百官面没公然偏袒陆辞,而是委派了何时人选去真正调查此事后,也就偃旗息鼓,安安静静地退了回去了。   接下来,陆辞自是不会专程回头看他。而从前常好从身后数列的位置、暗中留意陆辞神态的韩绛,可就做不到这么淡定了。   只是饶是他用灼烫的目光一直盯着陆辞的脑后,也没能烧出一个窟窿来,好让他将这狡猾人的应对手法看明白。   陆辞全然未去在意韩绛的想法。   在散朝之后,他果断无视了小皇帝满脸‘我有话要说’的好奇宝宝表情,径直随队列出了大殿,又趁腿脚较慢的林内臣赶上之前,加快脚步,行至御史台。   或多或少地对韩绛捏住了陆大夫的话柄、且要在早朝上发难的消息有所了解的其他台官们,都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他。   陆辞安然沐浴在他们探究的视线中,手底下却一改前几天的慢慢吞吞,雷厉风行地处理了今日份的公务后,就倏然起身。   在四周偷看者受惊的注目礼中,他微微笑着点点头,随手把桌上的私人物件摆放整齐后,也就公然提前下班了。   之所以‘早退’,倒不是什么他要表达不满的肆意妄为,而纯粹是在开封府推查期间,为作避嫌或减轻影响,他都得‘退及私第’。   直到一切水落石出,尘埃落定,才能决定要以何等面目,重新现身。   对御史台的这份职事,由始至终都谈不上半分热衷的陆辞,自是丝毫没有新官上任才数日、就被台中官员弹得灰头土脸、不得不退避回家的沮丧的。   甚至对此感到几分求之不得——该别人头痛的由别人头痛去,他只需舒舒服服在家稍作歇息,俸禄却是照发不误的。   而且柳七在经历此事后,理应也能清晰地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日后遇到类似情形,不至于那么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了。   ——陆辞所猜的确不岔。   馆阁不比朝殿,在经过昨夜的欢聚后,重回阁中,做休沐前最后一日的公务的官员们,但凡是出席了昨晚宴席的,都有轻度宿醉后的萎靡。   这些残存酒意带来的倦怠,在开封府的推鞫官们贸然而至时,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最先被带走问话的,自是韩绛弹劾的‘核心’,‘听陆辞教唆、贩卖官纸买酒’的苏舜钦等进奏院主监。   柳七看得心里一个咯噔。   还没等惴惴不安的他们把人盼回来,剩下的赴宴者们,也被一脸公事公办相的推鞫官们不卑不亢地传走了。   等涉及其中的人全被带走后,方才看得目瞪口呆的其他馆职官们,一下炸开了锅。   听着身边那些漫无边际、却无一个想到他头上去的猜测,一直装作专心抄写状的李定大感痛快,无奈不好明说以免惹了众怒,只有悄悄得意地笑了。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定悠然地在纸上勾了一比,心神还放在耳畔的小声议论中。   同苏舜钦较好的那些官吏们越担心,曾被苏舜钦当面赠了一回奇耻大辱的他,心情就只会越发的好。   至于被牵扯其中的陆辞……   李定冷笑一声。   若是真英才,岂能不遭妒?   他权当一回小人,也好让这一自出仕途来,就一帆风水的好命‘文曲星’吃一回苦头,知道知道厉害。   一群馆阁任职的清贵们,自是暂还未知,身边竟有李定这种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小人的。   等他们难掩不安地被开封府的推鞫官陆续请到府中,又各自隔离开来问话,同样的问题翻来覆去问了十数次,见答案无误,才稍有休息的闲暇。   得到清一色的口供后,作为参知政事,此时权知开封府事宜的王曾不由挑了挑眉,询道:“这,当真无人串供?”   这群理应毫无防备、又是被馆阁同僚揭发私售官物的要命罪行的年轻郎君,怎会全答出了‘昨夜宴饮,皆由陆节度私出,并无一分一文取自卖纸所得’的话?   反而是是否真有‘卖纸’之事上,还存在一些让他心下了然的小猫腻:有斩钉截铁回答未卖的;有回答说不清楚的;有回答说卖了又买了回去的;有说是卖错了的……   更有人言之凿凿道,苏舜钦原本已将纸卖出,是听了陆节度的劝说,才费了一番周转,重新将纸给买了回来。   王曾颇觉有趣地笑了笑。   他直觉这话的真实性最高,但陆辞此举的用意,就有待思量了。   难道这个陆狡童,还真有未卜先知,或是逢凶化吉、趋利避害的本事?   韩绛与陆辞很是不和之事,虽称不上尽人皆知,但也有够多人心知肚明了。   从陆辞走马上任的那日起,就多的是人等这场‘内讧’的好戏。   韩绛要针对陆辞发难,必定是打着一击必中,一中必伤的主意。   既要打个出其不意,又哪儿会让陆辞提前知晓?   虽说台官不当公报私仇,捏造流言祸害百官,但心中是否有怨,除天知地知之外,就只剩本人知晓。   韩绛真要一遍口口声声地自称不偏不倚、绝无私心,一方面死死盯着陆辞过错,动堪上书弹劾的话……   哪怕尊贵如官家,也不见得有办法应对。   不过韩绛也不是个蠢的:虽说御史行事可捕风捉影,但要是三天两头去寻些无力的由头弹劾的话,哪怕哪天是真有其事,官家恐怕也会敷衍了事,不予细究,只例行公事了。   将这一干弱不禁风的馆阁官员都问过数圈后,王曾并未放人回去,而是将人送去事前布置下的一间间庭室里,隔开躺下,稍作歇息,就等着明日再问。   毕竟还未定罪,且这里皆是清贵的阁中人,要是事没审出来,反而将人折腾出个好歹来,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王曾将又惊又饿的这群人安排好后,便派人将陆辞客客气气地请了过来。   陆辞一进屋,丝毫未察觉到预料中的剑拔弩张的气氛,倒是有一盏倒好的热茶放在木桌朝外的一面。   朝内的一面也摆着一盏,王曾心不在焉地将手搭在上头暖着,头微微侧着,望着窗棂的方向出神。   听到陆辞的脚步声,王曾才回过神来,淡淡地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坐。” 第三百二十二章   王曾既主动开口招呼,陆辞当然不会坚持傻站着,而是从善如流地坐下了。   在正对着王曾的长椅上落座后,他就神态自然地将那盏还冒着热气的茶汤拨到跟前,微微俯首,嗅了一嗅后,叹道:“好茶。”   “过奖。”王曾淡淡一笑:“我沏的。”   陆辞莞尔道:“虽遭了弹劾停职这一劫,却能让我有这难得口福,也算不亏了。”   “休要油嘴滑舌。”   王曾睨他一眼,浑身也由方才刻意营造的刻板冷肃,到渐渐放松下来的状态,毫不留情地揭穿道:“真正担惊受怕的,恐怕只有里头那些人。至于对你而言,怕是连一场虚惊都算不上吧?”   在审问过那一干馆阁官员后,王曾哪里还不清楚,不论陆辞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此事有利于对方的证据万般确凿,而台官们拿来攻诘的由头则是毫无依据,将不攻自破。   可想而知的是,在一番例行公事的问话、记录和上书陈述后,所谓‘麻烦缠身’的陆辞很快就能一身轻松,官复原职,保不准还能让小皇帝心疼一阵了。   陆辞笑容平静:“好歹同韩中丞共事那么些时日,多少猜出,能令他近日魂牵梦萦、念念不忘,夜不能寐的,恐怕还真只有区区在下了。”   陆辞虽未明言,但大致情形如何,王曾自然不可能猜不到。   “他确实有心算计,却因错估了你,反被技高一筹的人戏耍一通,之后好一阵子不说灰头土脸,也难有神气了。”王曾摇了摇头,被他这促狭得很的话给逗得失笑:“你这些话,可莫当着他面说。”   陆辞颔首:“那是自然。”   王曾将陆辞唤来,除进门时的故意做戏外,之后便只是一场偶有闲谈的静坐。   待时辰差不多了,王曾令人将陆辞领去空室,暂留一宿,好容他在翌日一边陈明上书,一边派人一一核查。   在起身送走陆辞前,王曾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以一种既有稀奇,也有惋惜,还有不解的口吻询道:“摅羽人缘甚佳,交游颇广,我早有耳闻。只是你思虑再周,自身有时且难顾,更遑论代友人提防。哪怕你不觉心力交瘁,对方也愿领情,迟早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刻,届时你又当如何?”   扎闻这话,陆辞不免意外。   王曾待人向来淡淡,不与设朋党者深交,这一通话下来,虽是好奇居多,却也有交浅言深之嫌,不似他平时做派了。   微感怔然过后,陆辞抿唇一笑,坦然做出回答:“王参政误会了。即使为人父母,也断无照顾子女一世的道理,更何况我只是柳兄他们一区区友人?”   王曾轻轻一笑,显是质疑他这话。   “不瞒王参政,”陆辞也笑,坦荡道:“这回我之所以费这般心思,主为自保,二来,是求力所能及下的一个问心无愧。”   他既无意愿,也无可能无时无刻不替友人们挂着仕途上的心——更别说他从来就不曾有过‘算无遗策’的狂妄。   这回是在目所能及,力所能及之内,且他也将受牵连。   那略微点拨一二,又有何不可?   友人们待他以诚,他亦以真心回馈,日后各人命数究竟如何,还得看各人的了。   王曾轻轻点头,不再言语。   陆辞让人领入小室后,先打量了四周一番。   到底不是将他们当阶下囚对待,而仅是传来调查问话,是以除了防备他们交流串供外,开封府当然不可能对他们滥用刑罚。   看着这暂时栖身处的条件,陆辞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   他因受船舶司所害,当年身陷牢狱时尚且安之若素,更何况是人皆客客气气的开封府?   既不需忍饥挨饿,也不需挨寒受冻,甚至因担心将这些体质孱弱的文官们给冻坏了,小吏们还按照上头吩咐,给各个屋子都配了一个小炭盆。   炭火忽明忽暗,小室暖融融的。   陆辞先将木窗稍开一道换气的小缝,才悠然自得地坐在了小床上。   哪怕一片寂静,既无人可以交谈,也没事可以解闷,他也不觉愁苦,只安心闭目养神。   只唯独有些想念,上回与他一同身陷囹圄、却青涩可爱地处处照顾他的小恋人了。   ——也不知狄青如今如何了,是否已平平安安地到了秦州?   思及小恋人分别时的依依不舍,陆辞心中霎时变得一片柔软,唇角也不自觉地噙着微笑。   跟对滕宗谅和朱说充满信心的柳七不同的是,他深知这几位性情或是看似洒脱随和,或是内敛克己的友人,一旦涉及原则或自身理念,那立马都能化身头铁莽夫,哪怕撞个头破血流,也毫无犹豫。   反倒狄青与他心意相通,又彼此牵挂,处事上更为相似,要审慎理智得多。   真要说照顾的话,怕是狄青照顾滕宗谅去了。   陆辞好笑地叹了口气,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   因案情简单、真相明了、证据充分,处事从不拖拉的王曾,在次日等来实际推鞫的结果后,就连夜将所有写好的文书做了整理,径直递交了上去。   小皇帝本身就挂心被台官们攻诘的小夫子,连续两夜都没歇好,一得到王曾呈上的案情,他立马命人点灯,一边由人披衣,一边紧紧地盯着纸张上的文字。   他顾不得看详情,毫不犹豫地先翻到最末几张,读了推鞫结果,见果真是一场诬告后,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便清楚,小夫子可是再清正不过的君子,哪里会去唆使旁人偷卖官纸!   看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赵祯更是义愤填膺。   小夫子长年在外任官,近来才在他相反设法的召唤下回京,私下里与友人相聚,不仅及时劝阻了苏舜钦等人的一时糊涂,令其悬崖勒马,连之后那场所谓‘丑态百出,与妓杂坐’的宴席,更是由他出资置办。   从头到尾连一名歌女都不曾叫过,所作诗篇亦无出格之处,何来流言中所说的不堪?!   “身为御史中丞,竟因一己私怨而无中生有,捏造事宜攻诘长官,如此肆无忌惮,未将御史大夫的威仪放在眼里……”   有了陆辞铁定无辜的底气,赵祯次日面对中书省的几位宰辅时,都能理直气壮地表现出一副气哄哄的模样了:“”岂能纵容?”   寇准与李迪对视一眼,具是嘴角一抽。   御史台如此行事,早不是一天两天了。纵观朝中文武,谁没被台官们的一双利眼盯过、又被捉住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错,批判得体无完肤过?   毕竟人无完人,且不说公事上实在不可能做到完美无缺,每日回到家关上门后,私事上也无纯然的君子。   然不论公事私事,但凡叫御史台的捏住错处了,就能立马上纲上线,直唾沫横飞地将官品批个一文不值,非得认错或贬官,才能换来对方意气风发的‘放过’。   其中‘受害’最苦的,除了已逐渐锻炼出一张厚脸皮,笑容满面地左耳进右耳出的官家外,就是身为首辅和次辅的他们二人了。   怎么包括官家在内的所有人都生生受得,轮到陆狡童头上,官家就比自己‘挨骂’还来得愤愤不平,非得大张旗鼓地整改一通了?   李迪虽也对台官敬而远之,但思来想去,还是在官家气头上,替御史台说了几句公道话,以免年轻气盛的小皇帝思虑不周下,下手过重了:“韩中丞此回上书弹劾,若真是怀怨报复大臣,的确不当纵容,当予以严惩。只此案所涉,应是仅他一人,至于台官大多是因职责如此,风闻谈事,并不当受斥逐。”   陆辞究竟是未卜先知地来了个将计就计,还是未雨绸缪下的逃过一劫,在有他清白的诸多铁证的情况下,已然不再重要。   只是御史所弹,也并非全是虚言——经过开封府仔细推鞫,苏舜钦的的确确曾将院中一批旧纸售出,换得少数钱财,只后来经陆辞劝说,才将纸悉数买回,完璧归赵。   既已悬崖勒马,对京中不少类似‘监主自盗’的行事的馆院是心知肚明的王曾,也就并未在这点上大书特书,只提议予以小惩:大贪小贪皆为贪,虽早有旧例,但既已败露,就决不可开此先河,而当杀一儆百才是。   对李迪所言,赵祯半天不曾言语。   在他心里,当然是对这番说辞很不认同的。   随同韩绛上书弹劾陆辞的,可还有台中好几位官员。   那些台官素日同韩绛交好,会愿涉及其中,难道就真如李迪所言那般,毫无牵扯,不过是履行职责?   然御史行事,为历代先帝所定,他纵有心做出改变,也不能操之过急,只能徐徐图之。   赵祯想通之后,便恢复了和颜悦色的模样,认可地点了点头:“相公所言甚是,是我过急了。”   于是这回由李定高密发起,再由韩绛等人闹大了声势的‘进奏院案’,就在众人眼中以‘雷声大雨点小’的架势,悄悄落下了帷幕。   陆辞系无辜受累,自是即日回归原职,其他馆职人员不过赴了一场中规中矩的私宴,并无违规之举,亦是各归各职。   唯有苏舜钦曾动以本司余物货易的主意,但及时悔改,未真正构成本院损失,因而落去监进奏院一职,降为秘书丞了。   对这判处,知晓京中各院皆是如此行事的苏舜钦虽略感不服,然也知如若出声告发,那才是犯了众怒。   并且他也清楚,这已是网开一面的结果,自身的确有错,索性老老实实接受了惩处,领新职事去了。   世上究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乎李定告密的猜测,很快在馆中不胫而走,他自己的日子,也在同僚有意无意的排挤下变得难过起来。   随着一切尘埃落定,本该回到风平浪静中的陆辞,却猝不及防地收到了一封来自密州的书信。   ——陆母病重。 第三百二十三章   陆辞虽因身兼要职,难觅返乡探母的时机,每月却有雷打不动地送去家书一封,伴礼物数件,不曾真正疏远、或断了联系的。   距上一回他与娘亲通信,仅仅过了半个月的时间,信中说一切安好。   然从钟会寄来书信中的潦草字迹和仓促数语,不难看出,母亲的病情并不乐观。   就不知是母亲早有患病,却报喜不报忧,不愿让他担心,直到事情隐瞒不住;还是突发急病,形势瞧着不妙了。   陆辞漠然地将信重新收好,疾步回到书房,三两下就写下了表明自身‘暂辞职事、以便回乡侍奉’的意愿的奏疏。   听到他明明才回到家不久,就又着官袍要出门去的动静,原正坐在厅里编着新的小曲儿的柳七不由一抬头,就正对上了他鲜有的凝重神色。   柳七下意识地起身询道:“发生什么了?”   陆辞好似有些心不在焉,走出去数步后,才反应过来他问了句什么,倒无意隐瞒,当即据实相告道:“娘亲有恙,我需立即回乡探视。”   柳七一怔,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那年岁并不算大、却因被早年艰苦蹉跎得厉害而满面风霜的妇人的容貌,以及她对友人的慈爱、对自身的关照……   “我陪你一道回去。”   柳七毫不犹豫道。   他心知肚明的是,不论这回探视的结果是好是坏,小饕餮都势必要被耽误多时才能回京。   若是好的话,经这么一遭,肯定不能让陆母再独自留在密州了,定得接到汴京来随时看顾、那这些年置办下的产业,就得另做安置。   若是不好的话……   柳七心里一沉。   且不说他挚友与娘亲早年相依为命,感情深厚,打击定然不小,单是因母丧丁忧,就至少需有三年停职。   更别说此时正逢年末,由汴京返回密州,至少也得个十来天,那新春佳节,友人就得孤寂寂地在途中一人度过了。   “柳兄好意,我心领了。”陆辞对柳七的话仿佛早有预料,微微笑着摆手:“只是,真的不必。”   陆辞一举一动瞧着很是正常,一向敏锐的柳七却莫名从那平静中感觉出几分悸然,越发不安起来。   听了这话,柳七更是忍不住急道:“怎么能留你一人?横竖我留在那——”   “柳兄,”陆辞摇摇头,打断他道:“你刚经过一场虚惊,余波未定,又离下回磨勘不远,在这要紧时机,更当审慎行事,实在不当因太过担忧我这头,而乱下决定。”   这理性又替他着想的话,却让柳七听得一肚子火,勉强忍住,用力握住他手道:“我同你虽非血亲,然多年相伴,早已远胜手足,哪怕你这会儿心里难受,说这见外的鬼话,我也断然不信你与我这般生分的。”   他深吸口气,继续道:“这些年你待我如何,我嘴上不提,心里却记得清清楚楚。恨只恨自己虽长你数岁,本事却远不及你,一直无法给予丝毫回报,倒是深受你照拂。这回若不是你心思审慎,硬要劝住我,怕早就被斥逐出馆了。我好歹生得一副人心肝肺,听闻你逢此大事,怎做得出眼睁睁看你孤零零地回去,还心安理得地在馆阁闲混的混账事?若真如此,那哪怕世人不鄙薄我,我又还有何颜面立于世间!”   陆辞默然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   “柳兄。”   他微敛眼眸,缓缓说道:“若劳烦你陪我走这么一趟,便能让娘亲百病全消的话,那莫说你是一片诚心相互,哪怕你千般不肯,我都会想方设法拉你一道的。”   柳七愣然。   陆辞微抬了眼,眼底仍是一片温润,却莫名让柳七感到前所未有的清冷,似落在掌心的新雪一般,令人感觉不出温度。   “可惜,事情并非如此。”   陆辞牵动唇角,试图委婉一些,却仍以一种冷静得近乎无情的语调道:“柳兄一番好意,我愿心领,却也请柳兄,千万莫要令我背上耽搁好友前程的罪过。”   柳七张了张嘴,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听了刚刚那话,他只觉心里似被针细细密密地扎过一般,隐隐约约的疼。   陆辞看了失魂落魄的柳七一眼,很快移开了视线,静静地走出了大门。   柳七望着他越走越远,苦笑一声。   他哪里是因小饕餮这些仿佛理智得不可思议、又透着见外得彻底的话而伤心?   从跟青弟分别那回起,他就再清楚不过了。   眼前这个自始至终都优雅又从容,哪怕分别时亦是笑吟吟的,把一切安顿得有序而妥当的谦谦君子,根本只是个以为自己总将面具戴得极好,最后连伤到极处亦不知,泪流满面而不晓的痴人。   令他黯然的,便只是面对小饕餮那道自身浑然不觉的深刻伤痛,他却无能为力这点。   突然得知陆母病重的消息,本来还因难得看到小夫子连夜进宫来而高兴的小皇帝,当场大吃一惊。   知晓时间紧迫,赵祯批假时自然不带半点迟疑,甚至一脸担心地提出,破例让驿站派快马送陆辞一趟,好让他尽早回去。   陆辞却拒绝了。   “官家厚爱,臣下惶恐。”他微揖一礼,温和而坚定道:“然此先河绝不可开。”   驿站马匹精贵,数量并不算多,尤其赵祯所指的,还是最为神骏、专用作传递紧急军报的马匹。   若是真让赵祯替他开了这一道口子,那日后哪位朝中重员的父母子女一旦有恙,急于赶回家乡、也来请恩时,岂不也得同意?   如此一来,这些宝贵骏马注定要被频频占用,待真要用时,说不定就没法用上了。   “承陛下隆恩,臣下不才,亦有丰厚俸禄,”陆辞微微笑道:“待下船后,于当地购置良马数匹,沿途更换,加以日夜兼程,也差不了几天。”   赵祯抿了抿唇,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那便依小夫子所言吧。”   他哪里不知小夫子之所以忍痛拒绝,全然是为他考虑?   且小夫子所言,也的确不假。   他一旦开过这口,日后再拒,也就难了,说不定还得因这份殊待,而害小夫子又遭一顿台官的口诛笔伐。   与狄青赴任离京时,特意拖拉了一阵,又择了个良辰吉日,还引来一干陆辞好友相送的情况不同。   陆辞归心似箭,出殿后直奔吏部,将得到批示的告身呈上,便转身去了码头,订下了能够立即出发的船只。   他只来得及请人给柳七捎个口信,连再回家一趟的心思都无,更没想过要告知其他友人一声,就这么登船出发了。   这场因他的突然离开而带来的余波,陆辞显然无心在意。   在船行时,他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远眺繁忙的河面,除了开口的次数屈指可数,不曾做过别的事情外,面色安然得令人完全看不出任何异常来。   船夫偷偷地打量着他如诗如画一般的漂亮侧脸,不敢发问,内心却充满好奇。   他既不知这位很是贵气的俊美郎君的身份,也没有能从官服颜色来判断出品级的本事。   但过往会搭乘他这只不大不小的船的,也有些官员,都是穿青色或绿色官袍的。   与这位所着紫色,显然很是不同。   哪怕再不清楚青色和绿色上头具体是什么,他也不难猜出紫色的品阶,定然要再高一些。   可再一瞧这郎君的轻得不可思议的年岁……   船夫又不敢肯定这一猜想了。   莫不是哪个商贾人家的小郎君,特意裁了身与官服差不多款式的袍子穿,来过过瘾?   ——这倒有可能。   想着自家将近而立,还在寒窗苦读的大郎,船夫越看越觉得像。   毕竟真正的朝中大员,哪儿会是这般轻的年纪,又如何会连个下仆或是女使都不带,只急急忙忙地乘坐他这小船。   船夫心里虽是猜测不断,但因拿了陆辞数额不小的额外赏钱,干活还是无比卖力的。   在他所雇船工的无缝轮换下,船只一路极速前行,不曾有过片刻停顿。   每当遇到船舶司查验时,陆辞也不再像以前那般低调地按序等待,只命船夫直划到最前去,向官员亮出由皇帝亲署、宰执画下花押,又由吏部按章的文书,即可立即通过。   每当见着这一幕,目瞪口呆的船夫心里那原本很是笃定的猜测,就又动摇了。   ……这位郎君,究竟是什么不得了的来头?   只可惜他百爪挠心的煎熬,并未让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的陆辞所察觉,更不曾好心开口,替他解惑。   陆辞原想的是一半水路,一半陆路,才最为快速。   但真正到了路上后,他很快发现因逢年节的缘故,不论是常年打鱼的渔夫也好,远行的商贾也罢,都已提前数日,各自归家庆祝去了。   水面上船只寥寥,丝毫不见平日的阻塞,路途很是畅通。   倒是因商贩收市早,集市上难寻好马,改换陆路,反而不便。   陆辞见此情形,索性在除夕夜和春节这日,给船工们又发了一笔赏钱,劳烦他们继续朝密州港的方向去。   仅用了十日,在年初三这日,陆辞就顺利抵达了密州港。   仍旧是灯火辉煌,人生顶峰,车水马龙。   刚踏上暌隔多年的家乡的土地,陆辞戴上帷帽,望了眼繁荣热闹的街上或是陌生,或是熟悉的各式建筑,不免恍神。   每次回来,总会相隔数年,足够街道大变样了。   将最后一笔船资给付后,陆辞依着记忆中的方向找到了赁马处,就直冲陆家所在的方向去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待陆辞一路催马,以最快速度赶到家中,一摘下帷帽,就将守在门口的护卫给狠狠地吓了一跳。   因这位陆郎主的模样实在太过出众,令人见后难忘,即使那几位曾追随他上京的旧仆已有多年不曾见他,在容颜未改的情况下,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郎主怎么忽然回来了?   陆辞无暇去理他们面上的惊愕,也不及回应那些脱口而出的问询。   在船上这十日里,他自是不可能再收到钟元的信件的。   担心娘亲的病情在这十日里发生了变故,他径直拨开他们,迈入家门,在一群近些年逐渐增添的、不曾见过他的下仆和女使的惊讶目光中,大步流星地朝小厅走去。   只是还没走到小厅,在小径末端的布置得精巧的小花园里,他便看到了躺在亭中一张小塌上,好似熟睡的人。   ——若非病得厉害,因早年穷苦、劳碌惯了的母亲,是绝无可能在日头正好时不去自家铺席上巡视的。   在看清母亲如今模样时,陆辞面色不改,瞳孔却倏然紧缩了。   同记忆中那在上次分别时,尚且身子英朗,做事风风火火,算小账也充满干劲,笑容满面的娘亲的模样一比……   他险些不敢相信,眼前这形销骨立的老妇,会是同一个人。   陆母面色蜡黄,哪怕穿着厚厚冬装,也能从露出的手腕和面庞看出她已是骨瘦如柴。   被厚被覆盖的胸口,只有极微弱的起伏。   ——哪怕是再不通医理的人,看到这一幕后,也隐隐约约地能感觉出,病人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了。   陆辞的目光,却是落在了那点轻微的起伏上。   一直悬着的心,也随之一定。   最起码,人还活着。   陆辞放轻了脚步,在那张明显是临时添放在亭里的小塌边坐下,静静地凝视着母亲的模样,并不去触碰她。   即使是女使们不知所措地想要接近,也被他以手势及时制止了。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微俯着上身,既能挡住寒冷的风口,又恰好能容许温暖和煦的阳光落在睡着的人身上。   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陆母一直睡着,他则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姿势也反复雕塑一般,不曾有半点改变。   只随着日渐西斜,夕阳的橘色落在陆母闭合的眼帘上,加上渐渐流逝的温度,让她慢慢苏醒。   当她缓缓地睁开眼,以茫然的目光对上陆辞带笑的眼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辞儿?”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了好一阵,才愣愣道:“你,你怎么来了?”   不等陆辞回答,她紧接着又叹了口气,了然又放心地自答道:“还好是在梦里。”   陆辞微垂眼帘,这才温柔握住她干瘦如柴的手,微微笑道:“娘亲故意说这怪话,也赶不走我。”   感受到手背手心传来的温暖,加上与梦中略有不同、更为不怒而威的气质,望着再熟悉不过的眉眼,陆母怔了半晌,才意识到这不是以前做过的无数梦境中的一个,而是切切实实发生在现实里的。   陆辞,竟是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陆母后知后觉起了自己的病,想将手抽回来,没能抽走,便小声道:“……辞郎怎真来了?”   陆辞笑而不语。   他微侧过身来,向局促地等在一边的女使们递了个眼色,后者立马会意,赶紧上来,将挡越发寒冷的晚风的帘子张开。   “此处越发冷了,”陆辞不答她的问题,只手伸到她厚厚的被褥后头,略一使力,就将轻得厉害的娘亲给抱了起来:“回屋再说。”   “不可,不可!”陆母被他这一举动又是一惊,连续咳了好些声,才惊慌失措地要将他推开:“切莫如此!我若将这死病染我大儿身上,那真是死也不瞑目了。”   陆辞却不顾她那点丝毫无用的挣扎力道,强硬地将她抱回卧房,才坐在床边的长椅上,面上淡然得看不出丝毫不安和恐惧,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冷硬:“娘亲这时应知,当我由钟兄口中得知实情时,是如何心情了罢。”   “钟家那小郎……说的?”   陆母被放下后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赶紧缩到床榻最里头。   待她稍微离陆辞远了那么一些,安了心了,才有暇反应方才的话。   只是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到底没说出口。   她已病了有一年了。   起初只是小咳,因她早年积劳,一直小疾不断,是以只觉是略感小风寒,并未太放在心上,只请大夫上门抓了几服药,每日按时用过后,就照常往店里去了。   结果一个月的汤药下去,不见丝毫好转,她才不得不又换了一名大夫。   只是汤汤水水灌了无数,诊断出的病名也一改再改,唯独不见病情好转,反反复复下,甚至越发严重了。   到最近半年,她连行走也艰难,一身无力,终日昏睡。   在四处求医问药无果的情况下,她终于有了寿命将至的预感。   她,应当是活不久了。   只是她始终想着,能瞒一时是一时,便攒着那仅有的气力,维持着每月给独子的书信上字迹不改,以免让远在京中的陆辞担心。   却不料被前来探望他、而一直被她寻各种由头避而不见的钟元起了疑心,不惜翻了墙头进来查看,才走漏了这消息。   听她沉默,却竭力离他远些,就生怕这咳症害了他,向来能言善道的陆辞,竟也说不下去了。   他明知她如此勉强,是出何缘故,又怎么可能忍心质问和苛责,或是表露自己一路的忧心,进而剖她的心呢。   他轻轻叹息一声,在母亲歉疚、心疼、又担忧的目光中,重新恢复了轻松的口吻:“娘亲好好歇着,赶我走的话,就莫再出口了。”   “我儿大了,定然每日忙得很,而你忙的那些,我除了听那些从秦州来的商贾说上一些,根本也帮不上忙。”陆母还是坚持想法,慢慢道:“官家……如此看重你,你当倾力报效,我这只是小病,你纵使来了,也派不上用处,着实不必特意赶来,还不如将你那才学,作用到该作用的地方去。”   话固然说得深明大义,陆辞哪里不知,她最怕的,还是耽误了他的前程?   陆母见陆辞沉默,以为他听进去一些了,不由有些欢喜,赶紧继续劝道:“你快些出去,你体弱得很,可千万莫染了这屋里的病气。若再不出去,我不止病好不了,人也得气着了。”   陆辞闻言,闭了闭眼,并未劝说什么,只顺着她心意,起身退到房门处。   “我夜里再来。”   陆母急道:“哎!”   这么说后,陆辞不听她再三的劝说,往前厅去了。   在前厅等着的,是坐立不安的钟元。   看到陆辞后,钟元既不惊讶他赶回来的神速,也不问别的废话,只加紧脚步上前,脸色凝重道:“我已问清楚了,咱娘这病,的确找了不少人诊治,都不见成效。我前日就派了人,去周边州县去寻访名医,若有擅肺疾的,我绑也将人绑回来,你尽可放心。”   陆辞一言不发,只将这位久未谋面、来自年少时期的友人用力抱住,沉沉道:“好。”   钟元微微一愣,赶忙也用力回抱一下,就很快放开了。   把陆辞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后,他忍不住皱眉道:“你打小底子也不好,这一路赶来,只怕歇都不曾歇,可千万莫要累坏了,平添一病号不说,也得让咱娘急死。”   陆辞点点头,从善如流道:“我这便去歇息。”   经这些天不眠不休的奔波,小船上又颠簸得很,加上心中牵挂,他身体的确有些不适。   想着小寐一阵子,并无意逞强。   “你心里有数便是。”钟元打小就对陆辞信服,见他有着分寸,也就不多说了:“我听人说这次回来,仓促得很,连个人都没带。我想着临时寻仆役也不方便,索性自作主张,就先从我那拨来几个,你暂用着,待有些闲暇,再正经找吧。”   陆辞颔首:“好。”   钟元难掩担忧地看他一眼,把剩下的话憋回了肚子去,加上这时真不是叙旧的好时机,连茶也没喝,就撂下句‘我明早再来’的话,就匆匆离去了。   钟元走后,陆辞似放空了思绪一般,盯着桌上的茶碗花纹看了许久,才猛然想起一要命的疏漏。   ——他在婉拒了官家派驿站骏马相送后,竟忘了恳请官家派御医随他来密州一趟,给娘亲问诊!   陆辞的心猛然一沉,彻底顾不上身上的疲惫了,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站起,直冲二楼书房去,亲手研好墨后,落笔便是一篇恳请御医出诊的恩典的文章。   等派人将信送到督邮处后,他才略微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让绷直的背脊挨靠上椅背,用力的揉着眉心,脑海中还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难抑心下那份余悸,只反复回想着来时的情景,仔细检查,看是否还有疏漏的地方。   他尚且不知的是,这一疏漏,在心细的小皇帝跟前,只是一场虚惊。   赵祯虽是半分也没看出小夫子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下、其实已是阵脚大乱这点。   但他在陆辞走后,忧心忡忡地站在小夫子的方位上想了一想,很快就做出了让宫中他最倚重的那位秦御医出诊的决定。   要想追上日夜兼程的陆辞,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在万般清楚陆辞这位朝中重臣有多被官家看重、知晓自己肩负重任的情况下,秦御医还是雇了一艘快船,尽可能地减少了在各个船港停留的时间,终于在初七这日,赶到了密州城。 第三百二十五章   在秦御医来到之前,陆辞一边等待着汴梁的回音,一边仔细照顾着母亲,一边增派人手,外出寻访名医。   虽是照顾,他倒不曾衣不解带地终日守在床头,甚至连真正迈入其卧房的次数,都是少之又少的。   一方面是他很是清楚,相比起已照顾娘亲多时的女使们,自己凡事亲力亲为,反倒不如她们来得熟悉和精细;二则是娘亲生怕将病气过给了他,巴不得离远远的,也不可能愿意接受他的贴身侍奉。   她唯一同意与陆辞坐得近一些的时候,便是天气暖和,阳光明媚,她去庭中小睡的那一会儿了。   因陆辞回乡回得突然,加上知晓陆母真实病情的人也寥寥无几,是以陆辞自回到密州城后,始终足不出户,也不曾迎来任何访客。   除了日日上门汇报进展,关心问询几句的钟元外,并无旁人。   有御医赶到的消息,也很快就叫钟元得知。   乍闻此讯,他哪里还顾得上手头的事,想也不想地就给撇下了,一路狂奔而来。   待他怀抱着满满的希望,气喘吁吁地来到陆家,却见秦御医已然结束诊断,正一脸歉然地同陆辞说着什么。   望着秦御医的面部神情,钟元已然或多或少地猜出结果了。   他的心倏然一沉。   ……还是,不行么?   陆辞仍是面带微笑的模样,客客气气地点点头,亲自送了御医出门。   站在门外头等待的钟元,安安静静地等那宫里来的大夫乘车走了,才迈开大步走上前来,却又在距陆辞还有两步之遥时,下意识地刹住了脚步:“你……”   沉浸在自身思绪中的陆辞,闻声抬了抬眼,眸底仍是一片温和澄澈:“钟兄怎又来了?”   “眼下再多的事,也比不过你与咱娘重要。”   钟元想也不想地如此答道。   他不敢问诊疗结果,又琢磨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绞尽脑汁地想了一阵,最后干巴巴地憋出几句:“……有你在身边陪着,咱娘比吃什么灵丹妙药都好使。”   这话也是说真的:他亲眼看着,自打陆辞回来以后,陆母那精神气可要好多了。   以往一个月里要躺上大半个月,见不得一点风,到现在三天两头就躺小亭子里晒晒太阳,一天里能有半天醒着,前天还下床来走了几步。   陆辞失笑一声,点点头:“钟兄所言极是。”   钟元打小就读不出陆辞笑眯眯的外表下的真实心思,只是往常是不服气地时不时折腾一回,现在哪怕瞧不出对方一星半点的需要安抚的迹象,还是替人难受的说不出话来。   “唉,我不耽误你事了,待我忙完今日的活,夜里就来看咱娘。”   钟元心绪低落,也没心思再说别的了。   目送他蔫巴巴地走后,陆辞一直轻轻弯着的唇角才缓缓放下,眸底一片漠然。   钟元所猜,的确无错。   奉诏远道而来、为娘亲看诊的秦御医,所得的看法与之前寻问的其他大夫,并无太大区别。   说到底,还是早年过于坎坷,积劳成疾,哪怕这十几年来大为改善,底子究竟是被亏害了。   不病时倒是瞧着身强体健,硬朗气足,可只消病上一回,哪怕落别人身上称不上什么绝症,落在陆母这处,却是汹汹如山倒,轻而易举地就彻底掏空了那原就薄得厉害的底子。   与其他束手无策的大夫相比,秦御医能称得上略有把握的,也只是开出更多滋补药方,将陆母的寿数延长至多两个月。   只是在这期间,陆母注定要渐渐衰败下去,到最后彻底起不来身,醒不过来……   陆辞垂了垂眼,面色如常地回到娘亲的卧房。   刚巧这时,陆母也悠悠醒转了。   她睡得沉,对方才有御医来过看诊一事一无所知,只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就见最惦记的独子安静地站在门口,并未靠近,顿时安心下来,忍着高兴道:“辞儿在那站了多久了?我早与你说了,不必总来看我,我可好着呢。”   陆辞弯了弯眉眼,玩笑道:“前些年不曾见过娘亲,现自得多看几眼,将之前少看的补回来。”   “就你会说话。”   陆母佯嗔了句,由女使们搀扶着坐起身来,微抖着手接过药碗,眉也不皱地一口气饮完了。   饮完之后,女使们娴熟地替她轻轻拍抚着胸口,好缓下那口气。   她也闭着眼睛休息一小会儿,接着漱了漱口,冲散嘴里那股不得了的苦味后,才又侧过头来,看向还在房门处站着的陆辞,苦口劝说道:“你看,我这药汤饮了,睡也睡足的了,你大可放心,忙正事去罢,不必老瞧着我。”   陆辞点点头,竟真爽快地离开了。   陆母耐心十足地等了许久,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往房门的方向瞟。   见那处始终毫无动静,陆辞应是真忙别的事去了,她完全放了心,强撑着坐起身来,小声道:“快将我放在最底下那柜子里的拿来。”   女使们无奈地对视一眼,小声劝道:“郎主吩咐,您需——”   “莫要让他知晓。”陆母坚定道:“快取来。”   女使们制止不得,唯有依言照做。   被藏在那小柜中的,是一块花样极精致,质地柔软而舒适的衣料子,已被缝制好了大半,剩下的只需再忙上数日,就能完成了。   陆母心知自己的眼睛越发不好使了,身上也始终难用出劲儿来,落针时不仅得将衣料子放远一些才能看清,指间还常常颤着,极易落错。   正因她得一再小心,缝衣的进展,才会推动得如此缓慢。   就在她聚精会神地忙活时,就彻底忽略了房门处重新出现的身影,和渐渐走近的脚步声。   “娘亲。”   陆辞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在床畔的木椅上坐下:“不是说好了安心休息么?”   陆母浑身一僵,不知所措地一动不动一阵,才讪讪地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我这是闲着无事……”   “你若愿意,我陪你去亭子里坐坐也好,或是与你乘车去外头街上转转也罢,”陆辞温声劝道:“做针线太耗眼睛,对身子也不好。”   陆母默然片刻,却不愿真让陆辞拿走手中衣料。   陆辞微微俯身,询道:“娘亲?”   “我知辞儿所言不岔,”陆母深吸口气,力持平静地开了口,却难抑嗓音中的哽咽:“只是,我这身子骨究竟如何,你纵不说,我自己难道还不知晓么?”   她在最初得知这病诊治不好,自己将命不久矣时,也是彻彻底底的无法接受。   陆辞虽是明面上由她含辛茹苦地抚养长大,但自从辞儿晓事之后,真正受到照顾的人,却是她这个做娘亲的。   自辞儿科考高中,名盛一时,接着一步步青云直上后,她更是给予不了一丝一毫的帮助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添乱子,照顾好密州的家里,再竭尽可能地开些铺席,为辞儿攒些家底。   辞儿虽还未婚娶,但榜下有高官巨贾捉婿的说法被人津津乐道着,她常有耳闻。   只是在她心里,比起让辞儿娶一位于他前程有利的贵女、有一位势力雄厚的岳家,她更愿看着身边总热热闹闹、心里却清冷得很的辞儿寻个真正心仪的姑娘,不再是看似洒脱的孑然一身。   正因如此,她不愿贸然插手陆辞的婚事,只暗含期盼地等着,等着有那么一位心灵手巧、能体贴人,又得辞儿喜爱的姑娘出现。   只是一年又一年地过去,她还未能看到美满的那一天,这身子骨却就先撑不住了。   怎么那么快啊……   她总以为自己还有很长的一段时日,却是忘了,能有辞儿在她膝下,就已经耗尽了这辈子的运气了。   “你肯定没忘,”陆母强忍着泪,勉强扯出一抹笑,怀念道:“自打你小时起,每过年节,我都为你缝制一身新衣,看你高高兴兴地穿上,这么多年来,一回不少。”   哪怕家里最穷时,她拿着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点余钱,也咬咬牙,坚持要买一些能负担得起的衣料子,给陆辞缝上一身新衣,工整漂亮地穿出去。   世间不乏先敬罗衫再敬人者,若是穿得破破烂烂,总易招人耻笑。   如此一来,才不会让辞儿轻易被人瞧不起。   她的辞儿啊,虽是打小没了爹爹的疼爱,也得不到外家的帮助,不得不跟着她颠沛流离,流落到密州来。   却早早地懂了事,不仅生得极漂亮,还乖巧又讨喜地会朝人笑着,帮着她忙上忙下。   再到后来显现出聪明厉害的本事了,更是从来不需要她操心,还处处帮着她。   “娘亲待我多好,”陆辞轻轻抱住她,低声道:“我都记得。”   他怎么可能忘记呢。   哪怕再寒冷的冬天,她也总能偷偷接了浣衣的零活,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做,冻得十指发红生疮,也还是笑着的模样。   就为了能在应付日常花销后,再多攒点钱下来,给他做身好衣服,再买些好纸,好笔。   别人家的孩子,因父母想着长得快,穿得都是旧衣旧鞋。   只有他额外不同,总能有一身令人羡慕的漂亮新衣。   倒是她的身上,永远只是灰扑扑的那一套。   直到他岁数稍大些了,能为家里稍作开源了,她才偶尔给自己添上一身。   陆母面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只眼皮不住颤抖着:“唯独今回手慢了些,没能赶上过节前给你做好,只是,只是……”   说到这,她再难抑心里满溢的痛楚。   泪水不再控制地泉涌而出,她狼狈地蜷起上身,手里紧紧攥着那衣料,哆嗦着痛哭道:“无论多晚,都还是让我做完罢!”   她怎么可能不明白。   不论日后如何,这都会是……她能为最心疼的独子,做的最后一身衣裳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抱着失声痛哭的娘亲,陆辞一直沉默着,只不时轻轻拍抚她骨瘦如柴的脊背,最后极轻极轻地应了声:“好。”   与其将所剩无几的时日,寄托在一缕虚无缥缈的希望上,何不干脆将每一日都过得最好,由她做想做的事去呢?   陆辞如此想着,已是释然。   他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自作聪明地以为时日还长,由着陆母与他分隔两地这么些年,只靠书信联系。   以至于面对着忽患重病,转瞬便时日无多的娘亲,只能笑着准备接受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楚。   他已是追悔莫及了,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抱憾离开呢?   他无意再做隐瞒,径直将秦御医已来过的事,一五一十地告予了母亲知晓。   陆母这时已经敛了泪,一边不好意思地用力擦拭着湿漉漉的眼角,一边抿着唇笑道:“何必再吃多药?不瞒辞儿说,那药汤实在苦得很,我是丁点也喜欢不起来的。既的确好不起来,索性就莫再折腾了我罢。”   陆辞颔首。   他又如何愿亲眼目睹,娘亲为多陪伴他一段日子,煎熬着在痛苦中度日呢?   他笑了笑,还善解人意地提议道:“好。那不如一会儿就熬一碗娘亲最好的白玉丸子汤?”   陆母眼里是久违的星光,闻言开怀笑道:“还是我儿知我!”   自这日起,除了起镇痛和滋补效用的汤药外,陆辞尽让人停了。   得知他这一决定后,钟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是被吓得不清,直奔他家来,劈头便道:“摅羽,你该不是伤心过度,直接疯魔了吧!”   “你这孩子,净说什么胡话?”   坐在长椅中,原专心做着针线活的陆母闻言,嗔怒地抬头:“好呀,你还敢上门来,我正愁找不着你算那告密的账呢!”   钟元已许久不见病得厉害的陆母这般精神了,被这么一说,下意识就看向陆辞。   陆辞笑着点点头:“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娘亲的愿望。”   陆母笑眯眯地也点了点头。   钟元怔怔地杵在原地,目光不断在陆辞和陆母身上切换着,半晌才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你们这……”   见劝不住俩人,他将到嘴边的话勉强咽了下去。   待隔了一小会儿,陆母有些困倦了,先回房小歇时,钟元就火急火燎地拽住陆辞,压低了声音,着急道:“我知道劝不住你,可你这贸然断了药的事,决计得封好消息,不然一旦传出去了,怕是得面目全非,把你架在火上烤不可!”   父母血亲倘若得病,哪怕是治无可治的绝症,按世间常情而言,那即便再穷的人家,都得倾家荡产地奋力救治,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才称得上‘孝顺’。   更何况陆辞如今身家丰厚,殷实得很,却将吊着命的药汤说断就断了,要让别人知晓,可不得是吝于钱财,肆意谋害寡母的铁证?   作为多少比较了解这位发小的钟元,自是清楚,陆辞之所以这般决定,只是一份忍下剧痛的豁达。   只是他也清楚,世人难解这份独立特行的心思,而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危害,却不是闹着玩的。   陆辞见钟元急得满头大汗,反而轻轻笑了。   “钟兄所虑,我亦清楚。”陆辞拍了拍钟元的手背,沉静道:“只是,若为重世人如何看我,就枉顾娘亲所愿,令她缠绵病榻,余下时日尽是无穷苦痛,我岂非枉为人子?”   “唉!”   钟元已不知是第多少次叹息了:“我便知劝不住你!只能替你照看一二,让你小心再小心了!”   陆辞莞尔道:“我心中有数,你且安心吧。”   钟元拧着眉,唉声叹气。   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在听完好友说这句话后的第二天起,自己就再难找到人了。   陆辞在娘亲醒来后,就问清楚了她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   “随州城。”陆母不假思索道:“我想去随州。”   陆辞颔首:“好。”   翌日一早,他当真就带着娘亲,乘上日常物件一应俱全的驴车,再带上十来个下人,优哉游哉地出城去了。   乍看到陆家的驴车出来,大多数对这位令密州人极为长脸的文曲星印象深刻的百姓,都先是自以为眼花地揉了揉眼,确定没有看错后,不由诧异地面面相觑。   果然,那坊间说陆母病得不轻的话,都只是谣传吧?   到底刚过年节,快迎来冰消雪融的时刻,这会儿出门,也只能是去寺庙走走了。   陆辞当然不是要带着娘亲去山中寺庙。   求神拜佛是否能治病去疾,只消看最为‘虔诚’的先帝赵恒的结局,就能知晓得一清二楚了。   驴车的车轮骨碌碌地向前,路过潺潺小溪时,他便背着娘亲下来,在岸边垂钓;在走过山林小路时,他又命下仆去林中转转,打上几只野味来,亲手烤制成一道佳肴,让娘亲尝鲜;当看到冬梅怒放,春桃含苞的画面时,他便抱着娘亲下车来,给拈花轻嗅的她画上一副素描……   陆母每亲身体验过一件新鲜事,便能心满意足地回味上好半天,又笑着感叹道:“我总算是明白了,怎么那些小郎君们,都尤其喜爱辞儿了。”   陆辞也轻轻一笑,并不作答,只温柔地听着娘亲那絮絮的话。   一段不长不短的路程走下来,竟是丝毫不见凝重和悲伤。   最后在一片欢声笑语下,终于抵达了随州城。   抬头望那城门上悬挂的牌匾,陆母满脸都是怀念的神情。   待入到城中后,她并未抬起车帘,看向外头,而是笑盈盈地看着已然长大成人,成了一位世人眼里公认学识渊博、温柔体贴的翩翩君子的独子,嗓音轻若蚊蝇道:“我带着你离开这时,你才不过丁点大呢……”   类似的感叹,和关于怀念过去的絮叨,这一路上陆辞已不知听了多少。   他一如既往地静静笑着,耐心听着,却在接触到她前所未有的、透着无神黯淡的目光时,心为之轻轻一颤。   “当初的情形,我应是还小,都记不清楚了,”陆辞颤抖着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握住那双干瘦而冰冷的手,温和地将温暖的体温传递过去,笑着道:“娘亲可愿说说?”   陆母不知何时起,已是泪盈于睫。   她自己仍是无知无觉,就连眼前已经变得模糊一片,看不见近在咫尺的辞儿的容貌了,也丝毫没有觉得异样。   忆起当年与夫君朝夕相伴,遥远而美好的日子,她面上缓缓露出一抹甜蜜而幸福的笑容,不假思索地应陆辞所请,慢慢地说起了从未提过的、当年的一些家常趣事。   那时家里穷苦,人却是齐的,夫君与她相识虽不久,成亲后,却是待她极好。   忙完公务后,只要一回到家,总抢走她的重活干;待她身怀有孕后,更是勒紧腰带请了个女使来专门照顾她,还四处请人跑老远地为她买来冬日里轻易买不到的酸桃;在想辞儿名字时,更是兴高采烈地与她躺在床上,不知商量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终于定下来……   陆母说着说着,脑子逐渐变得糊涂了,话说得七零八落,断断续续,眼睛也不知不觉地合了起来,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娘亲。”   陆辞对此宛若无觉,只极温柔地打断了她意识模糊的叙话,浅笑道:“我这其实还有桩事,一直瞒着你。”   陆母的话语,当即就顿了一顿。   她沉默半晌,好似在思索着这话的含义,末了轻笑一声,神智好似一瞬恢复了清明,浑浊的眼也睁开了,眼里满是期待:“辞儿,你……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陆辞哪里不知,这分明是回光返照的征兆,心中大怮。   他纵心如刀绞,面上却还是笑容灿然,还将那粗粝的手背轻轻贴到了自己的一侧颊上,眉眼弯弯,撒娇似道:“还是娘亲知我。”   “你啊……”   陆母眼眸一下被点亮了,两道水痕从眼角蔓延开来,慢吞吞地抱怨道:“就是调皮。”   陆辞笑着,还未开口,陆母已透支了最后的精神气,面朝着陆辞的脸庞所在的方向,奋力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她待你……好不?”   “极好。”   陆辞唇角的笑意越盛,毫不犹豫道:“应当只比娘亲待我的好,要差上那么一丁点罢。”   “那就好,那就好……”   陆母欣慰地笑着,最后那点遗憾终于被彻底掐灭,泛着泪光的眼,便放心地缓缓阖上了。   陆辞也跟着阖了渐渐湿润的眼,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片刻之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所抱着的娘亲那原本轻轻起伏的胸口,变得一片死寂。   随着那一刻的到来,那细微的呼吸声,和陆辞手心能感触到的轻微力气,也一道消失了。   ——万幸。   陆辞仍旧闭着眼,以再温柔不过的姿势,亲密地怀抱着瘦得像张纸一样的娘亲,一动不动。   ——娘亲在离开前,所看到的他,仍是笑着的。   不知过了多久,对此一无所知的车夫将驴车停到了一处邸店的大门前,用力地抖了抖身上的寒气,才掀开车帘的一点点,小心询道:“郎主,客邸到了……”   一直低着头,让面容一直被阴影所笼罩的陆辞,闻言轻轻抬起头来,微笑着应了声:“好。”   话音刚落,车夫便骇然看着,永远是一副风轻云淡、从容自若的这位厉害郎主,竟是就这么笑着,往前一头栽倒下来。 第三百二十七章   在不少人眼中堪称无所不能的陆郎主的这一倒,可把随行的所有下仆都吓得不轻。   其中又以车夫所受到的惊吓最大——眼睁睁地看着上一刻还温和微笑着的郎主倒在自己跟前,简直就与亲眼见着泰山塌了能带来的冲击不相上下。   他足足愣了好一阵子,才找回自己声音,大声唤其他下仆前来帮忙。   待他们手忙脚乱地将人事不省的陆辞扶出车中,紧接着发现了陆母已然长逝的冰凉躯体,这才恍然大悟。   只是知晓归知晓,平日他们听惯了陆郎主的吩咐,这会儿主心骨一昏,所有人顿时都没了主张,也不敢胡乱做主,唯有硬着头皮向店家阐明情况,恳请对方腾出房间来,供他们住宿。   因前阵子外头还是冰天雪地的,街道上常有冻死之人,一听这行旅者中有一逝者,店家虽本能地感到几分晦气,到底没大惊小怪。   并且按照律法,做客邸生意的,不可对被抬入店中寻求援助的病人视而不见,而需即可知会耆壮,替其请大夫就诊,再报告官府。   对这一套行程已称得上轻车熟路的店家,在勉强压下心里的不耐烦后,面无表情地在那名下仆的带领下,来到由诸多仆从簇拥着、已然昏倒过去的那位‘陆郎主’跟前。   才一眼,他就不可避免地被震了一震。   ——好俊俏的郎君!   在最初的惊艳过后,店家迅速回神,只飞快地对这郎主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便一下拿定了主意。   他虽只从仆从口中得知了这位郎主的姓氏,不知其真正的来龙去脉,可但凡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此人气质非凡,相貌英俊,绝非俗辈。   再一扫其身上的袍服,虽制式低调,料子却全是极好的,可见出身颇佳,非富即贵。   再看方才前来求问的随行仆役,言辞谈吐不卑不亢,客气有礼,足见主家对其教养良好,非是一昧讲究前呼后拥、庸俗暴发之流。   店家于心里极快地做了盘算后,就面上堆起灿烂的笑容来,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迎进了客邸之中。   比起公事公办地请来本地耆壮,再报告官府,分担‘麻烦’,他是存了个人卖这人情的私心,决定一人将这救助的事给扛下来。   毕竟瞧这两名主家就携十数名仆从出行的阵仗,就不可能赖他这笔房资。   他热心地将一行人都安排进了上等房里,又指使伙计去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来。   而在等待期间,对于那位一瞧就与这陆姓郎主关系亲近的年长逝者,他虽未安排进客房之中,却也让其他伙计临时收拾出一间库房来,再命人去买一副简单棺木,把这位新逝的妇人小心安放其中。   当大夫披着初春的寒气赶来,对不知为何昏迷不醒的陆辞进行过诊断后,他虽板着脸,心里却由衷地松了口气。   别看他在这州城中小有名气,但所学其实不精,只靠擅开些总归不会有害的调理药方,可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结果因这州城中大夫不多,不知不觉中,也混了个‘名医’的名头。   正因对自己水准究竟如何心知肚明,往日对那些需他出诊的急病,他为保住名声,都是能推就退。   这回没能推掉,望着莫名不醒的这年轻郎君,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一直打鼓的。   只是在把脉过后,他感觉这病人脉象虽隐隐约约地有些虚弱,但又透着平稳,虽探不清缘由,但应该是不严重的。   面对一干忧心等待着答案的下仆,他高深莫测地一捋长须,轻咳一声,正要开口——   “多谢大夫。”   刚刚还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的病人,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来,唇角习惯性地噙着温和得体的微笑,轻轻点头,平静无波道:“方才应是哀极攻心,一时未平复过来,现已无事了。”   见陆辞醒来,下仆们具是眼前一亮,一颗悬着的心也彻底落了地,赶忙围了上去。   见大夫一脸尴尬地被冷落在旁,陆辞礼貌地再冲他轻轻颔首,沙着嗓音道:“劳烦大夫跑这一趟了,快去取些酬金来。”   在这大夫看来,自己完全是连话都没来得及说,病人就已自己醒来了,哪怕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拿诊金的。   只是在推辞一番后,他还是没能抵过白花花的银子的诱惑,厚颜收了下来。   就耽误了这么一小会儿功夫,陆辞已在仆从的服侍下换好外裳,稍作洗漱,便恢复了惯来的神采奕奕,丝毫不见之前的脆弱了:“在大夫走前,我还有一事相求。”   刚收了一笔丰厚的‘出诊费’,大夫投桃报李,自是爽快得很:“郎君请讲,只要是老朽能帮得上忙的,绝不推辞。”   陆辞接下来的请求,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不是别的,只是请他去库房中看一看他的娘亲。   被下仆迷迷糊糊地领到了那任谁都瞧得出已然死去的妇人尸身面前时,大夫还很是莫名其妙。   但既是受人所请,他还是按下拧眉的冲动,正儿八经地把起脉来。   他纵自认所学不佳,也不至于差劲到活人死人都分不清楚:指下既没了搏动,鼻端也没了气息,身躯更是渐渐僵硬……明摆着已是一个死人了,还看什么呢?   他心里一阵嘀咕,不过他过去见过的古怪病属实在不少,歇斯底里的大有人在,面对这么平心静气的古怪请求,他除了自己牢骚几句,面上还是一派如常,只将实况明言告知等候一旁的陆辞。   亲耳得知娘亲已然死去后的话后,陆辞微垂眼帘,又很快抬了眼,淡笑着向这大夫轻轻颔首,又添了一两银的赏钱,才让人将他送走。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作为陆母膝下独子,陆辞当仁不让地操持起了冶丧之事。   小至常着麻布孝服,大至墓地选址,事不分巨细,他皆是亲力亲为,有条不紊地逐一打理,不曾有过半分差错和慌乱。   因他又恢复了往常模样,以至于连亲眼目睹他倏然倒下情景的下仆们,都逐渐以为那只是幻梦一场了。   陆母虽未明言,但从她自得知自己性命不久、却从未有过置办寿衣,选取墓址的举动,倒是在最后的日子里向陆辞提出要回随州城看看的请求中看,陆辞不难辨出娘亲的真正心思。   比起魂归故里,或是在常年居住的密州城下葬,她定是更愿葬在这座曾有过无数美好回忆的随州城里吧。   只可惜陆辞的生父死在异乡,尸骨难寻,无法与他合葬一处,注定是一场遗憾了。   陆辞并未打算长久地宿在客邸之中,而是去了一趟本地的牙行,很快就赁了一处宽敞院落,足够随行的人员一道住下。   对于施以援手的那位店家,他也亲自致谢,再奉上一份周全厚礼。   这‘陆郎主’,究竟是什么身份?   店家虽如愿得了丰厚的回报,仍对他的来历充满好奇。   只是任他好奇得百爪挠心,也愣是不敢开口问这很是和气的俊美郎君。   只不由推测,能有这般摄人气度的,不可能只是一般商贾人家的出身,而应是官宦世家子吧。   陆辞虽签订了半年的租赁契书,但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却是只字未提;而知晓主家心思的仆从们,也默契地有意对此三缄其口。   ‘陆辞’这名字也好,籍贯也罢,毕竟不算罕见,哪怕随州城人也不乏听过那‘陆三元’的响亮名头的人,也丝毫未想过要将那位年轻有为、意气风发、也很是遥不可及的朝中大员,与眼前这斯文温和的俊美郎君联系在一起。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辞并未浮夸地终日以泪洗面,也不曾大肆操办丧事,更未仗着自己身份广发帖子,邀请友人或是当地官员前来。   他知晓娘亲并未言明的心意,在购置一副杂木所制的棺木,再将父亲那少得可怜的几件遗物放入其中作为陪葬品,最后选了一处依山傍水,山灵水秀之地进行埋葬,便是如此了。   不管是民间好讲究的纸质明器,还是请些僧侣或葬师做功德的迷信风气,或是出殡时的吹拉弹唱、用乐‘娱尸’的做法,他皆是半点未沾。   唯一称得上高调的做法,便是在选定埋葬娘亲棺木的那片城郊之地后,他设法接触了其所在的那处庄园的主人,将这庄园买了下来。   这庄园规模并不算大,原来的主人家早已迁去别处,只留一些远亲在这暂住,替他打理之余,也一直在物色买家。   陆辞给的价钱合适,卖家也极爽快,在连夜赶回随州签了契书后,又去官府落了花押,一式三份,很是顺畅。   唯有经手此事的那名小吏,盯着契书上的‘陆辞’花押,有那么一阵的愣神。   他半惊半疑地抬起眼来,偷偷瞟了正与卖家闲聊、身着麻布丧衣、披散着右侧长发的这年轻郎君那赏心悦目的侧脸,心里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来。   ……不可能吧。   他心不在焉地忙着手底的事,心思却飘到了别处去。   ……那位陆姓大员,分明是密州人啊,据说回京任职去了,怎么可能来他们这随州?   在一切尘埃落定后,陆辞才有闲暇,在这新购置的庄园里处理一些在他眼里,属于较为‘次要’的事:先上书朝廷,请求服丧三年;再去信柳七,再次反复叮嘱,令他务必对还在秦州的狄青等人对此事只字不提;接着对密州城中、对他予以极大关怀和帮助的钟元表达谢意,将近来发生之事简单告知;再象征性地告知了杭州的外祖一家……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关于客邸对路上病人的照看义务,之前应该列过,但亲们可能忘了,就再列一次。   人在旅途,往往孤单无援。为保护旅客安全,宋政府出台了对邸店的管理条例。其中有一条读来特别有温情:“客旅不安,不得起遣。仰立便告报耆壮,唤就近医人看理,限当日内具病状申县照会。如或耆壮于道路间抬舁病人于店中安泊,亦须如法照顾,不管失所,候较损日,同耆壮将领赴县出头,以凭支给钱物与店户、医人等。”意思是说,宋政府规定,旅店如发现住店的客人得病,不得借故赶他离店,而是要告诉当地“耆壮”(民间基层组织的首领),并就近请大夫给他看病,且在当日报告县衙。如果当地人发现路有病人,抬至旅店,旅店也不得拒绝,还是按照程序请医生、报告官府。等病人病情稍轻时,店家便可以同“耆壮”一同到县衙结算,按照所花费的开支报销医药费、饮食费等。   这一条例收录在宋人李元弼的《作邑自箴》中。(《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2. 丧礼   宋时已讲究薄葬。   政府三令五申禁止厚葬。“丧葬令”规定棺槨内不得安放金宝珠玉,不准用石板作为棺槨和建造墓室。对墓田的面积和坟的高度、石兽和明器的数量等,都一一依照官员的品级进行限制。一般士大夫也提倡薄葬,使薄葬成为风气。仁宗时,翰林学士承旨宋祁撰《治戒》篇授其子,提出他身后应三日敛,三月葬,不为流俗阴阳拘忌;棺用杂木做成,不要将金、铜杂物放在墓内;墓上植五棵柏树,坟高三尺,不要用石翁仲和石兽。一些士大夫建墓,不用砖头,只用石灰和筛土夯实,避免将来被村民发掘而盗取砖头出卖。   这里插播一道盗墓的缺德鬼的事:宰相晏殊和张耆死后,都葬在许州阳翟(治今河南禹县),相距数里。有人先盗张耆墓,从中得到金宝珠玉甚多,遂完其棺槨而去。后来盗晏殊墓,所得仅木胎金裹带一条和金数两,明器都是陶制品,颇为失望,遂用刀斧劈碎遗骨。这件事使有些人以为张耆因“厚葬完躯”,而晏殊因“薄葬碎骨”,是“俭葬之害”。   3. 纸钱   宋朝民间在丧葬和祭祀仪式上已普遍使用纸钱和纸制明器。北宋初,在福州的东岳行宫,人们都用纸钱去祭神祈福。当时人描写,纸钱数量之多好似“飞雪”,最后把纸钱焚烧掉。   4. 关于土葬和火葬   土葬和火葬是当时两种主要的葬法。从宋初开始,火葬逐渐流行。太祖建国伊始,曾下诏“禁民以火葬”,但收效不大。河东路百姓因为“地狭人众,虽至亲之丧,悉皆焚弃”。一般士大夫到外地做官,病死任上,子孙火焚其柩,收集骨殖带回故里安葬。朝廷规定军人出戍,死后允许火葬,将骨灰运回。又规定郊坛三里以外,“方得烧人”。二程认为国家对火葬实际上是“明立条贯,原不为禁”。所以,民间把火葬看成合乎礼法,“虽孝子慈孙,亦不以为异”。火葬具有省地和省钱的优点,加上朝廷允许一般百姓这样安葬,因此,到南渡后,更加盛行。   不过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并不接受火葬(只有少数士大夫赞同火葬)。一位宋代士大夫对火葬的习俗感到不可理解:“今民俗有所谓火化者,生则奉养之具唯恐不至,死则播爇而捐弃之,何独厚于生而薄于死乎?”认为火葬是对死者的不敬。所以他建议,“方今火葬之惨,日益炽甚,事关风化,理宜禁止。”我对宋代政府与部分士大夫意欲禁止火葬的做法,并不支持,南宋时也有人反对火葬禁令,如写《吹剑录》的俞文豹便质疑火葬之禁:“今京城内外,物故者日以百计。若非火化,何所葬埋?”   事实上,宋朝政府对火葬的禁令也没有收到多大的效果。民间火葬之风,可谓屡禁不止。所以南宋初又有官员提出:“既葬理未有处所,而行火化之禁,恐非人情所安。”并建议“除豪富氏族申严禁止外,贫下之民共客旅远方之人,若有死亡,姑从其便”。此建议得到宋高宗的批准。这是宋政府对火葬的让步,允许一部分人选择何种葬礼,听其自便。   在土葬与火葬之争的过程中,宋朝官员的另一种做法则表现得非常明智,又富有人道主义精神,那就是在官地中划出一块“义地”,建成公墓,收葬贫民;或者设立公益性火葬场,助贫家火化。让贫无葬地之民得以葬亲——不管是土葬,还是火葬。   值得一说的,还有宋政府在诸州县推广的公益性公墓——“漏泽园”。宋代漏泽园有一套顾全逝者尊严的制度:免费收葬贫穷无葬身之地的逝者和无主的遗骸;坟墓统一规格,约八尺见方,以两块大方砖铭刻逝者的姓名、籍贯、生辰、安葬日期,有亲属信息的,也刻于砖上,作为标记;没有棺木的逝者,政府给予棺木收殓;贫困家庭若有亲人去世,也可主动申请安葬于漏泽园,政府将安排一块九尺见方的墓地——当然,不用收费;漏泽园还设有房屋,以便逝者的亲属来此祭祀。   宋政府又聘请有德僧人来主持、管理漏泽园,如南宋时,仁和、钱塘两县有“漏泽园一十二所”,“官府委德行僧二员主管,月给各支常平钱五贯、米一石。瘗及二百人,官府察明,申朝家给赐紫衣、师号赏之”。僧人由政府支付薪水:每月五贯钱、一石米。每收葬满二百人,可得到请赐紫衣、师号的奖励。   那么宋政府为漏泽园的福利事业投入了多少钱?宋真宗时,每收葬一名死者,政府需要花费六百文钱,包括棺木的费用;宋神宗时,要两千文;到南宋高宗时,大约是三千文。全国各地漏泽园的经费加起来,数目应该非常大。为了让国民在离开人世之后,能够获得有尊严的安葬,宋政府愿意从财政中掏出一大笔钱来,这,便是文明的一种表现。(《生活在宋朝》第四辑)   5. 受佛道二门的迷信做法   丧葬仪礼还受到佛、道二教和民间其他迷信的很深影响。主要表现在七七日和百日、周年之说,择日和择地安葬,做道场等功德,穿孝服,居丧饮食等方面。佛教编造人间和阴间、天堂和地狱的故事,说人死后,每遇第七天,其魂必经一次阴司,受许多苦。由头七、二七,一直到七七即过完最后一次阴司,称“断七”。然后有百日、三周年,都要经过一次阴司。百姓出于孝心和爱心,以及迷信无知,便在父母等亡故后,请僧徒做道场或水陆大会、打醮,写经造像,修建塔庙,称“做功德”。做完功德,又做羹饭,称“七次羹饭”。据说,这样便可弥补亡人的罪过,使之脱离地狱之苦,升入天堂,享受种种快乐;否则,永远打入地狱,受尽锉烧舂磨的痛苦,不得超生。道教原来只讲清净自然,没有地狱天堂之说,但见佛教僧侣获利,也加以仿效,编造了“送魂登天,代天肆赦,鼎釜油煎,谓之炼度;交梨火枣,用以为修”的说法,其中“可笑者甚多”[注释]。于是民间遇到丧事,请僧侣和道士念经、设斋、打醮、做佛事等,便成为习惯,鲜以为怪。   百姓还相信阴阳先生或“葬师”的话,人死后,安葬既择年月日时,又相信风水形势,认为日后子孙是否富贵贤寿或贫贱愚夭,全部靠此。所以,世俗多将棺柩寄放僧寺,无人看守,往往因为年月不利,拖延几十年不葬,甚至终身、数世不葬,不免被他人抛弃,或被盗贼所发,或遭水火漂焚。还有一些人家因为离卜葬的日期还远,又不愿出殡置之费,多停柩在家,以致将家中各种杂物放在棺上,就像使用几案一样。   6. 丧乐   在丧葬过程中,民间已习惯“用乐”即聘请乐队奏乐。初丧时,奏乐“娱尸”。出殡时,仪仗队由“美少年、长指甲”的僧侣敲打着从少数民族传来的花钹、花鼓槌在前引导,与丧者家属的号哭声前后呼应。宋初,曾下令禁止士庶之家在丧葬时用乐和僧徒仪仗前引,但收效甚微。南宋时,临安府居民在修设道场时,普遍用“瑜伽法事”,整天敲击鼓、钹。同时,民间在居丧期间,照样饮酒吃肉,还互相宴请,鲜以为怪。   7. 丧服和披发   子孙的孝服,在五代刘岳撰《书仪》时,规定五服(即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以亲疏为等差)都穿布衣,衣裳制度大略相同,这还接近“古礼”。到宋朝,由于“世俗多忌讳”,除非儿子为父母,媳妇为公婆,妻子为丈夫,小妻(妾)为丈夫,无人穿着麻布做的衣服。不然,丧家的尊长不同意,众人也会讥诮。当时还习惯遇到至亲丧事时,要披头散发表示哀悼。按照“古礼”,应披散全部头发。宋太宗死后,真宗“散发号擗(分裂)”。“有司定散发之礼”,仅皇太后“全披发”即披散全部头发,皇帝和皇后、诸王、公主、县主、诸王夫人、六宫内人皆“左被发”即披散左边的头发。民间则习惯为父亲只披散左边的头发,为母亲披散右边的头发,为公公披散后面左边的头发,为婆婆披散后面右边的头发。这比前代要复杂得多。   (以上都出自《两宋文化史》第八章 ,宋朝的礼制和宗法) 第三百二十八章   尽管未曾有人刻意宣扬,庄园原主的远亲们搬离时动静也不算大,但城郊那处小庄园易主的消息,还是在小范围内不胫而走,引来了一些好奇的议论声。   对此最为关注的,还属在距这处庄园最近的那家私塾中走读的学子们。   “永叔,永叔。”   在友人的迭声相唤中,一手捧书,一手撑腮,读着读着、却不自觉中神游天外的弱冠少年,才终于回过神来:“何事?”   李舒无奈地重复道:“我已唤你好半天了,方才的话,你肯定没听到吧?”   “对不住,”欧阳修不自在地放下了书,轻咳一声,辩解道:“只是,你刚刚不是在同齐云他们说话么?”   以何齐云为首的那些士子,多是家境较为优越,虽脾性不坏,但到底与家境贫寒的他交际较少,也难合得来,不过是身为同窗的点头之谊罢了。   两头都吃得开的,只有家中颇为富贵,却因竹马之谊,很是看重欧阳修的李舒。   李舒轻哼一声,到底原谅了他的走神:“他们可不只是寻我说话来的。”   原来是最为消息灵通的何齐云,不知从哪儿探听到了夹在州城和私塾间的那处小庄园易主的消息,便有意领同窗们前去拜会。   听到这里,欧阳修很是莫名其妙。   庄园易主,与他们何干?   不知那新主身份,未有半点交集,更不曾受过邀约,对方亦不曾召雅集聚会。   他们一行人就此贸然上门拜会,实在太过唐突。   “个中缘由,齐云也不曾细说,” 李舒却另有想法:“只不过在我看来,原先住那处的人家不好相与,自是不必理会。不知新主如何,现有齐云带头,一道去打声招呼,应也无碍。”   听到领事人在原因上语焉不详,欧阳修蹙了蹙眉,更不想去了,开口便是推辞:“我想还是……”   “就当作陪我一趟,”李舒笑着堵住他话头:“你在家也只是闷头读书,不少这么半天吧?”   他可是清楚,自己这位学业优异、在随州城里称得上佼佼者的好友,自前几个月初下解试场,却因落了韵脚而不幸折戟之后,就有些郁郁不乐。   之所以会强邀永叔前去,倒不是真心想凑这热闹,而是不愿见他一人心郁难解罢了。   话既已说到这份上,欧阳修纵再不情愿,在长叹一声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两日后,不论何齐云的真实目的为何,这位长袖善舞的年轻士子,还是成功地集来了十六名同窗,在一日提早散学后,就有说有笑地朝那庄园走去。   在去的途中,何齐云也终于解释了之所以要拜访那不曾谋面的新庄园主的原因:“在那陆姓的新主迁入园中前,还派下仆到城中书肆走了一趟,将铺席上摆的所有书都买了一本回来……”   听到这里,这些年轻学子都不由发出了羡慕的叹声。   随州虽距京师汴梁不过千里,然而处境却颇为窘迫,只因几百年间,‘未出一士’,可谓‘山泽之产无美材,土地之贡无上物’的偏僻陋邦。   迁来的人少,迁出的人多,而在迁入的人中,要么是穷困潦倒不得不逃难来的,要么是与本地人有沾亲带故的远亲,可从来不曾有过达官显贵,或是士林中扬名的才智之士。   在这样的普遍认知中,忽然冒出个既有那财力孤身置办一处小庄园,又有那读书集书的雅兴的年轻郎君,难免让人生出浓重的好奇心来。   何齐云在成功引得同窗们纷纷议论后,便未再多言,心里却还揣着别的主意。   他家里有人在官衙中当差,虽官职并不算高,但正因如此,他在外行走,也能被客气地称个衙内。   他那位在衙署中担任官职的亲人,曾隐晦地提点过他,道是近期迁入那庄园中的新主,虽处事极为低调,但来头应是不小,可做不知情的模样,设法结交一二。   何齐云未尝没有独美的心思,只是他转念一想,对方自搬来此地后,一直闭门不出,并无与人结交的意思……若单他一人上门拜访,未免太过突兀和刻意,易让对方起反斥或怀疑的心思。   如此一来,反倒不美。   于是他一咬牙,索性将同窗们一道邀上,这便‘师出有名’了。   何齐云的这点小心机,确实将他的本意掩藏得极好。   正处娘亲新丧时期,对诸事都有些心灰意懒的陆辞,在得下仆通报,道有一群当地士子前来拜访时,除了略感意外之外,倒无意细究。   陆辞:“附近书院的学子?”   “郎主,可要我们寻个由头,将他们打发回去?”   哪怕再迟钝的人,也渐渐能察觉出较以往要沉默许多的郎主情绪不佳,是以说话时,都有些小心翼翼。   “无碍。”陆辞摇了摇头:“让女使沏几壶茶,请他们到正厅坐坐,我先去更衣,过后便来。”   在置下庄园,处理完冶丧之事,又将书信寄出后,他便终日于家中清懒,不曾同外界有过多的交集。   但他性情温和,对一群年轻士子主动释放善意的举动,也做不到冷漠至熟视无睹。   不过这身麻布孝服,制式极其简单,但对见外客而言,就不甚妥当了。   陆辞更换了一身仍是麻布所制,唯有款式上要来得繁复一些,再佩上腰玉、长靴,披着右侧长发,另一侧松松束着,才不疾不徐地来到了待客的正厅。   来时还有说有笑的一干士子,在被下仆们迎入正厅,依次落了座后,手捧热茶,等待主人家来到时,都不自觉地安静下来。   尽管他们欲要拜访的那位陆郎主还未露面,比这陈设要豪华的多的宅邸,他们中也有人出入过,但却莫名感到此地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仪笼罩,令人不敢轻举妄动来。   欧阳修则要放松一些,在斯斯文文地抿了一口热茶后,他便从容地抬起眼眸,大大方方地打量起房门大敞、露出里头林立书册的隔壁书房来。   何齐云的消息,果真没错。   欧阳修抿了抿唇,半晌才遮掩性地垂下眼来,不好让旁人察觉出他眼底所流露的对那堆书籍的渴望。   他父亲早逝,自小随寡母投奔小叔,迁居至此,然小叔官阶不高,加上要额外抚养他们母子二人,家境更显清寒。   能供他去私塾念书,已是艰难,要额外购置书籍,就太过勉强了。   况且他自知寄人篱下,已是给叔父家添了极大麻烦,又怎会厚颜无耻地提出要购置昂贵书籍的要求?   幸有好友李舒,李家较为宽裕,也愿让他借些书回家读去。   但这么多的书……   欧阳修喟叹一声。   他还是头回见到。   但愿这主人家是真心爱书、而非附庸风雅之辈,才不让它们明珠暗投。   欧阳修怀揣的这点忧虑,在陆辞现身之后,就被彻底打消了。   这位在下仆们的跟随下,步态优雅从容地迈入厅中,着素色麻布孝服亦是身长玉立的青年,容貌简直俊美得不可思议。   他虽披散着右侧长发,却丝毫不显狼狈,倒添了几分难掩的慵懒风流,与那身既温和、又威严的气质混杂在一起,令人移不开目光去。   与其他同窗一样,欧阳修不知不觉地被他气势镇住,直到对方在主位上落座,微微笑着开了口,他们才渐渐回过神来。   陆辞简单讲述自己新迁至此,且家母新丧,近来守孝,方一直无心会见外客。现得他们上门,心中欣喜,然服孝期间不可饮酒设宴,因而只得粗茶招待,还望莫嫌。   他和颜悦色地做出这么一番解释,让隐约担心着自己的突然到来会惹得主人家不快的学子们都纷纷松了口气。   比起其他人只是简单的倾慕陆辞气度,领头的何齐云,则更关心陆辞方才不曾提及的身份和来历。   然而他既不敢直白地问出来,也不敢当着那双温和的眼眸的面,把话题往那方面引,话语在口中酝酿半天,最后变成一句:“……闻陆……陆公近置书册百卷,不知我等可否厚颜,试一饱眼福?”   ‘公’这一听似只经小小犹豫的客气称呼,实则为何齐云壮起胆子所做的一次试探。   如果这陆姓郎主不过一介布衣,加上与他们年岁相仿,那但凡是有些分寸的,都不可能愿当得起一个象征着年长尊者的‘公’字。   陆辞闻言,微微抬眼,淡笑着看向面色装作如常,实则万般紧张的何齐云,不仅坦然受了这一称呼,还顺口玩笑了句:“我便知凭着粗茶淡饭,引不来一室良才美玉,原来还是拖了一室汗牛的福啊。”   ——果然如此!   何齐云这么想着,对上陆辞的温和目光时,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总觉得自己那点隐蔽的试探,已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了。   他心虚难掩,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而在陆辞那句玩笑过后,在被逗得脸红的众人的期待目光中,他不仅应承了何齐云的请求,还大方地主动开口,许诺他们日后可随时上门借阅书籍。   不知何齐云那点试探心思的其他士子们,在得了这一做梦也不敢妄想的承诺后,简直高兴得不能自已,纷纷起身,向这位慷慨大方的陆姓郎君拱手行起礼来。   其中又以欧阳修最为激动,也属他所行的礼最大、最为诚心。   谁为真心,谁为心虚,陆辞又如何会分辨不出来。   不过他虽一眼看出了何齐云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却不打算揭穿令人难堪,更不觉丝毫反感。   毕竟说到底,士人寒窗苦读,奔赴考场,都是为出人头地。   而心思活络,门路较多的人,注定更擅长钻营仕途,若有与之匹配的才学,更将如鱼得水。   何齐云还是年轻,脸皮太薄,才会因此感到些许羞耻吧。   不过不反感归不反感,陆辞更愿来往,也更欣赏的,还是为人真诚爽直的小年轻。   他宽容一笑,目光不由在欧阳修那身在初春里显得单薄、还在极隐蔽处打了一补丁的长袍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在这些学子们欢天喜地地由下仆们领着,往书房里钻后,他随口问了管家一句:“那位蓝衫士子,名姓为何,家中是何情况?”   管家自然不知。   他被问住之后,便命人取来在诸人来访时,临时写下的名帖,对照好名姓后,一边派人出去打听,一边将那名帖交到郎主手里。   显是为了给他留下个好印象,各人都拿出了书法上的最好水平,那位蓝衫士子也不例外。   在看到那一目了然的‘欧阳修’三个字后,陆辞微微一怔,哑然地摇了摇头。   怎么会这么巧?   他上一刻还想着何齐云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下一刻就得知了,这真正的‘醉翁’,竟就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欧阳修之父欧阳观于他四岁时去世,彼时为泰州军事判官。本来作为判官,薪资丰厚,不仅足够养一家人,还有余钱款待宾客,然而欧阳观花钱大手大脚,不善理财,以至于他离世之后,家里穷困潦倒,难以为继。并且欧阳冠在与郑氏成亲前,还曾跟毛氏有过一段婚姻,育有一子,但不知为何,与其关系十分恶劣,哪怕后来其长子上门拜访,也得到冷脸。那位长子倒是同欧阳修关系不错,后来在欧阳观去世多年后,得到欧阳修的亲笔承认,得以认祖归宗。   在欧阳观去世后,欧阳修与妹妹(后来嫁给了张龟正,不过很快就守寡了……),不得不跟母亲郑氏一起,去随州投奔叔父欧阳晔(二叔欧阳旦一生不曾做官,而且一直在老家生活,与欧阳修一家没有什么交集),之后一直受到他的诸多恩惠,言传身教。而郑氏也一直‘自力于衣食’,对儿子的教育也十分看重,对欧阳修的影响也很深远。   欧阳修第一次下场,是在十七岁的时候,也正因为‘逸官韵’而在解试落榜。(《欧阳修传》,陈铭著)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世人眼中的随州,仅是一处不甚起眼的穷乡僻壤,在当地世居的大族更是寥寥无几,而欧阳修最为熟识的,自是临近的城南李氏一门了。   在他更为幼小时,因同几名李氏子孙年龄相仿,便一同玩耍过,幸运地得到了不少借阅藏书的机会。   只可惜后来与他有过‘交情’的那几位好友,稍长一些后,就留在条件更为优越的族学进修了,不似他需去随州州学和私塾间两头奔波。   随着关系疏远,他越发不好开口继续借阅书籍,不知不觉间,就只剩点头之交了。   能这么痛痛快快地摸着丰富藏书,还随意取读,已是多年未有过的美事。   初入书房的欧阳修,一下就被琳琅满目的藏书晃花了眼,眼眸发亮地这也碰碰,那也翻翻。   他不好意思头回借阅,就显得贪得无厌,但着实有太多想看而舍不得放下的……   在做出头回借书的最终选择前,他蹙紧眉头,着实感到了万般纠结。   欧阳修还难以抉择时,那位慷慨大方的陆郎主,则已善解人意地先行回房了。   被留下来的众学子们,如何齐云般另存打算的,自是渐渐淡了兴致,很快也寻了由头离去;而当真对那汗牛充栋满是憧憬的,也纷纷选中了想读的书,迫不及待地借回家去,要去细细品读了;独剩欧阳修一人,手持两本,不知割舍哪本去,还是在旁瞧得有趣的下仆好心去陆辞处跑了一趟,回来之后,就笑着说道:“这位郎君,方才我已问过郎主,两本具可任你借去,不必太过为难了。”   欧阳修先是一愣,旋即脸上一片绯红。   ……他方才‘左右为难’的姿态,竟是全叫人看去不说,还让那位慷慨大方的郎主也知晓了。   “多谢你。”   的确想要两本一道借走的欧阳修,因得偿夙愿,很快就收拾好了那点小尴尬,郑重其事地向这位好心的下仆道了谢,又诚恳道:“还劳烦你,替我好好谢过陆公。”   那仆从点了点头。   在客气地将欧阳修领出大门后,他便不再做片刻耽误,赶紧来到陆辞房中,将方才的对话,给原封不动的复述了一遍。   陆辞正懒洋洋地躺在摇摇椅上,目视梁上的一道寻常木纹,仿佛漫无目标地发着呆。   闻言,也不作任何回应,半晌只简简单单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下仆近来常见他这意兴阑珊的模样,心下虽很是担忧,无奈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只好默默退去了。   仆从离去后,陆辞还保持着躺在轻轻晃动的摇摇椅上的姿势,似是无动于衷。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缓缓闭上了眼睛,好似在静静地思索着什么。   而就在此时,背着两本沉甸甸的书籍的欧阳修,也难掩喜悦地回到了家中。   他的娘亲郑氏正在院中浣洗雇主的衣裳,听得木门处传来的轻微动静,不由笑着唤道:“修儿回来了?”   “娘亲。”   欧阳修听到招呼声,赶紧将书袋小心放在长凳上,然后寻声找去,心疼道:“你怎么又接了这些活来洗?我不是说过了么,冬日天冷,若是短了开销,我还可接些抄书的活——”   郑氏摇头,打断了他:“已过年节,便属春初了,哪还称得上冬日?修儿只需好好念书,我自心中有数,不会勉力为之的。”   她的修儿孝顺体贴,她却不是会躲懒的人。   虽然已经是初春,但天气还冻得很,修儿向来体弱,哪怕是燃着粗炭的屋内,手脚也是冰凉的。   若为读书,她还能勉强忍住心痛,道一句‘苦其心志’;可若为补贴家用,就放任修儿去抄些于科考无益的话本,倘若耽误了学业……那损害的前程,岂是区区几百钱就能弥补得了的?   见修儿想要上来抢她手里的衣服洗,郑氏目光一转,顺手把洗到一半的衣裳丢进干净的盆里,用脚往边上一波,眼角余光刚巧就看到了平日空瘪、现却鼓鼓囊囊的书袋,忙岔开话题道:“你怎将学里的书带回家来了?该不会是拿错了罢?”   “娘亲误会了。”   欧阳修却没那么简单被糊弄过去。在三言两语地解释了书的来历后,他无奈地看着夸张地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还要细问的娘亲:“娘亲,你……”   “哎,我竟忘了!”   郑氏这会儿,还真想起了一桩之前被她惦记着要说、却愣是被刚刚的打岔给赶跑了的事来,赶紧道:“你晔叔父趁着休沐日多,难得回来一趟,现正在家中,你快去看看。”   这话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欧阳修在初初一愣后,两眼一下放出光亮来,倏地跑没影了。   “就知你与你晔叔父感情好。”   郑氏慈爱地笑着,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处后,才又将偷偷藏好的木盆弯腰拨回来,抓紧时间继续洗衣。   若属欧阳修在这世上最敬重的人,除了他早逝的生父外,自是非欧阳晔莫属。   欧阳晔虽要凭一份俸禄供养自己一家和寡嫂孤侄,各方各面都很是不易,却从未有过片刻推辞。   除物质上尽可能地予以援助外,在偶有闲暇时,也常常过问侄子的功课,时常被这侄子年幼时即表现出的才华感到惊叹,于郑氏面前,对他褒奖有加。   只是在原先担任随州推官的叔父期满之后,就一直游宦各地,极少再回随州来。   严格算来,距离他上回见到郑氏母子,已有三年之久了。   “修儿!”   正低头与友人说着话的欧阳晔,余光瞥到一道疾步走来的身影时,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几乎是眨眼功夫,他就从与亡兄年少时很是相似的眉眼,辨认出了这苍白瘦弱的青年的身份:“我正准备去你家一趟,却叫你捷足先至了。”   “叔父。”   气还喘得有些急,欧阳修走到欧阳晔跟前后,先站定了,旋即低头拱手道:“许久不见。”   “我便不打扰你们这对叔侄叙旧了。”那友人见此情形,知情识趣地一笑,干脆利落地当场告辞道:“只是在你回任上前,记得与我喝上几杯啊!”   “也好,”欧阳晔也不推辞,顺着这话来笑应道:“为谢你成全,一定一定。”   目送走友人后,欧阳晔笑着看向欧阳修,欣慰中又有几分感慨道:“上回见你,仿佛还是垂髫少年,这回再见,竟已是身长玉立的郎君了……”   看这眉目也好,举手抬足也罢,都能依稀见着兄长当年的风范。   若兄长还在,定会以此子为荣吧。   欧阳晔这么一想,不免略感伤感,在对上欧阳修满是慕汝的目光后,很快将这点情愫收敛起来,笑着询问起这打小就让他颇为看好的侄子的学业来。   “你才满十七不久,何必着急下场?”   在得知欧阳修已在去年秋天下过解试场后,欧阳晔怔了一怔,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欲速则不达,科考之事,亦是如此。”   欧阳晔回想自己赴贡举的坎坷经历,自是深知揠苗助长、下场过多的害处——财力、时间尚是小事,最严重的,是对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的打击。   那股锐气一旦被挫狠了,日后哪怕再有真才实学,在极度紧张和患得患失下,也难有好的发挥,那才是在根子上被掐断了希望。   欧阳修抿了抿唇。   他虽不以为然,却也不愿反驳了叔父出于关怀的好意。   对频下场而屡不第的害处,他如何不知?   然而常年家徒四壁,生活窘迫,除了日常开销外,还得添上一笔数额不小的私塾和纸笔等带来的花费。   现除了叔父一直未断的尽力支援外,就全靠娘亲苦苦支撑了。哪怕目前还撑得住,身体却早晚会被拖垮了。   本就入不敷出,更别提他的妹妹再过个两年,也到了要说亲的时候,家中却根本准备不起什么像样的嫁妆……   为改善萧条家境,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快‘禄仕以养亲’。   欧阳修的面露难色,欧阳晔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顿时抑制不住的心痛。   少年急于立业,不正是出自一份淳淳孝心?   只是他纵使有心,面对自己被分薄开后、越发显得杯水车薪的俸禄,也只剩无奈的叹息了。   还是欧阳修不愿见跟叔父难得的相聚,却被沉重冷凝的气氛所笼罩,浪费了叙话的时间,便很快打起精神来,邀请对方来自家坐坐。   欧阳晔哪里不理解他的这份体贴心意,心里更是柔软,二话不说,一口应下后,就跟他一路有说有笑,走到了郑氏临时租住的住房前。   大门还未推开,二人已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   “嫂夫人的厨艺越发精进了,”欧阳晔笑着推门进去,果真看到了一桌子还冒着腾腾热气的好菜,毫不吝溢美之词道:“在外仕官久了,果真还是最想念家人做的饭菜。”   郑氏心里受用,嘴上还是嗔道:“分明只是粗茶淡饭,小叔这番盛赞,我可当不起。”   欧阳修不由得跟着露出微笑来。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后,因难得相聚,并未去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倒是有说有笑。   不过到底叔嫂、男女有别,为作避嫌,席间与欧阳晔交流最多的,自然还是家中唯一的侄子欧阳修。   听欧阳修很是害臊地说出落榜的缘由后,欧阳晔先是感到深深的惋惜,旋即安慰他道:“你初回下场,又乏有经验者指导,会犯落官韵的错误,可谓再常见不过了,你不必深想,只日后尤其尤其注意便是。”   类似的话,欧阳修已从友人口中不知听了多少回,但初次考场意外失手带来的失意,他还是一时间无法走出去,闻言也只是苦涩地勾了勾唇角,轻轻点头。   欧阳晔瞧出他还耿耿于怀,还要再说几句,欧阳修已先勉强打起精神,同他笑着说起今日下午遇到的好事了。   “——陆姓的郎主?”   欧阳晔困惑地回想一阵,摇了摇头:“不曾听说过。”   在随州这一偏僻州郡,鲜少会有毫无干系的外地人迁来,大多是为认祖归宗的。   更别说是一来就拥有购置庄园、广纳藏书的财力的书香人家了。   他好歹在随州任过三年推官,阅过卷宗无数,若真有曾过这么一户人家,他不可能毫无印象。   欧阳晔也被勾起几分好奇心来:“他具体名姓为何,你可知晓?”   欧阳修微微一愣。   经叔父这么一说,他仔细回想一阵后,才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竟是从头到尾,都不曾听那位慷慨的郎主自报过来历、或是名姓来。   “我只记得,何郎唤他为‘陆公’时,他未做任何谦辞,而是坦然受了……”   欧阳修翻找记忆半晌,终于翻出了多少能证明一点身份的这条线索。   他还能看出的一点,便是书架上摆的大多数书,都有被翻动过的细微迹象。   这足以证明,主人家不是什么附庸风雅、购置书籍就为当充门面的摆设、而是切切实实都翻看过的。   那么多的书,又是在那么短的时日……不管是仔细品读,还是走马观花,都非寻常之辈。   欧阳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就在叔侄二人默默无语地各自回想时,欧阳晔忽地想到了什么,当场被自己刚刚的荒谬猜想给逗笑了:“真说起来,最当得起‘俊美无俦’的陆姓饱学之士,天底之下,恐怕只有现在京中任职的那位天子宠臣、陆辞陆摅羽当得起罢。”   只是那样一位平步青云、炙手可热的新贵,又怎么可能莫名其妙来这不起眼的穷州远郡来,还终日足不出户,无所事事呢?   “若此陆郎主为彼陆郎主,”欧阳晔举起杯盏,随口自嘲道:“那我便将这连杯带酒一同吃了。” 第三百三十章   欧阳晔虽陪许久不见的侄子吃了一顿酒,但到底有着分寸,并未喝得烂醉。   于是翌日一早,他便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同昨天分别得早的友人们相聚去了。   在欢欢喜喜的推杯换盏间,欧阳晔忽地想起侄子所提的那陆姓庄园主,不由开口问了一嘴。   只是一处小庄园易主的消息,本就全然称不上轰动,更别说那位新主连签订契书都是派下仆代理,自己并未亲自出面,之后更未曾主动与人交际……   以至于欧阳晔这么一问,这些在官署担任各种职务的友人们,皆是一无所知。   欧阳晔没能问出答案,倒也未多在意,径直将这小小疑问抛之脑后,兴冲冲继续跟朋友们吃酒去了。   一晃眼便已过三日,欧阳晔虽有百般不舍,还是匆匆忙忙地踏上了返回任职地的归途。   若换做从前,与亲睦的叔父分离,欧阳修面上不显,心里却是要低落上好几天的。   但这回因有数不清的书可借来翻阅,或多或少地分散了他的心思,加上很是惦记着家中读到一半的那本,不知不觉间,欧阳修很快就从哀愁离绪中摆脱了出来。   一直担心打小就敬仰叔父的修儿会因离别而怏怏不快的郑氏,在小心观察了一阵后,见欧阳修俨然一副沉迷念书的模样,惊讶之余,也彻底放下心来。   在笑着给修儿准备吃食的同时,她不由对那位慷慨大方、肯将珍贵书籍借予非亲非故的学子们翻看的陆郎主充满了感激。   在年节期间,欧阳修除被最为交好的李舒强拉着参加了一场雅集外,几乎足不出户,一直专心读书。   借来的那两本,当晚就被他囫囵读完了头遍。之后的数日中,便是仔仔细细地咀嚼,翻来覆去地品尝,在空白的纸张上做着笔记。   他虽不知那日陆郎主所说的‘日后可随意登门借阅’,究竟是出于真心,还只是一句客气话。   可他却清楚,自己必须厚着脸皮去试一试,也不能放这机会就此溜走了。   于是在将这两本书完全读透后,欧阳修赶在学院将要重新开课的前一天,背上借来的书籍,提上一小盒娘亲特意准备的糕点,就鼓起勇气,要往那处庄园去。   李舒恰巧在他出门前一刻来到,原想着约他出门,听了他是要去还书再借后,咋舌之余,忙不迭地摆手道:“那这回我便不陪永叔你去了,我借来的那一本,可还未翻过几页呢。”   他家里又不催着他下场,难得连着的休沐日,自得放松放松,何必刻苦成这样?   各人情况不同,对露出不好意思神色的李舒,欧阳修只点了点头,并未做任何规劝,就先步行出门了。   由他家到陆氏庄园,哪怕快步走,也得走上整整一个时辰。   若是赁上一匹驴来代步,自然要轻松得多,但欧阳修却想都不曾这么想过——家中银钱本就吃紧,哪能这点路都走不得,浪费那钱去?   然而近日春雨绵绵,地上潮湿泥泞,等他终于走到来过一次的庄园大门前时,单薄的鞋履早已被泥水淹去大半,很是狼狈。   欧阳修难掩窘迫地抿了抿唇。   他早习惯了被脏水浸透的鞋袜的冰冷刺骨,但却疏忽了,忘了像平时去书院前那般,该带上一双更换的履来——如此脏污的鞋底,怎能踏入窗明几净厅房,还有那一尘不染的书房?   欧阳修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先不敲门,而是折返回家,带上更换的履袜再来。   只是他不知晓的是,自己踌躇不定,最后下定决心、要转身离开的模样,早被正在二楼书房的陆辞看了个清楚。   陆辞一眼就认出了这位苍白瘦弱的少年,就是史书上大名鼎鼎的‘醉翁’。   见人静悄悄的来了,却在大门口踟蹰不前,他虽不懂具体缘由,但也不可能让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去。   他遂召来下人,简单吩咐两句,领命而去的下仆,就一路小跑着出了大门,将还没走出多远的欧阳修给带了回来。   一脸诧异的欧阳修,完全还搞不清楚事态,就已经被热情的仆从带入因燃烧着炭盆而暖融融的厅中。   他正要为留下的泥足迹而感到羞窘,就不得不接过了对方递来的一身远比他正穿着的要厚实得多的新衣裳和鞋袜,去隔间进行了更换。   待他怀着满腹问号、一身清爽地重回厅中,就见到了那日曾见过的、将一身麻布孝服穿出令人一不开眼的潇洒风姿的此地主人了。   “学生冒昧上门,打扰陆公了。”   欧阳修哪里不知,自己从下仆处得到的客气优待,全是因眼前这位俊美郎君的吩咐,当即行了一个大礼。   “永叔不必多礼。”陆辞莞尔一笑:“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加上有孝在身,门庭实在是冷冷清清。蒙你不弃,专程上门拜年来,我是再欢迎不过的了,又如何称得上‘打扰’?”   欧阳修被这暖心的话给惹得耳根发烫,半晌才抬起头来,红着脸实话实说道:“……不敢瞒陆公,学生非纯心拜年而来,更是另有目的。”   以陆公的玲珑心思,又怎么可能看不出他背书前来的真正目的?   与其昧着良心,接了这‘登门拜年’的台阶,还不如老老实实承认了,才对得起本心。   陆辞眨了眨眼,愣是被这大实话给逗得一笑:“既然永叔坦诚相待,那我也不瞒你了——那日之后,你可是你们之中头个上门来的。”   其实最想登门的,当属牵头的何齐云。   只是那日被陆辞的一个了然的眼神吓得不轻,他心里发虚,饶是家里长辈明里暗里地劝他,他也轻易不敢再上门套交情了。   欧阳修闻言一愣,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同其他学子们并不熟识,不清楚旁人心思,自不好为其辩解,不如保持沉默——至于落井下石的心思,他更是从未有过的。   见他微露为难之色,陆辞微微一笑,未再继续往这话题上绕,而是话锋一转:“见你是真心爱念书,我这有一席话,想同你说,只难免有交浅言深之嫌,你挑着听便是。”   欧阳修神色一凛,下意识地立直了身子,低头道:“陆公请讲。”   “若我所料不差,”陆辞口吻温和,话语却是一针见血:“你寒窗苦读,自是怀有靠科考晋身之心。那依我看,人精力有限,在你中举之前,所读之书便不宜太过庞杂,而当有所专攻才是。”   欧阳修一下怔住了。   他身边人,不论是友人也好,同窗也罢,夫子亦然,皆是劝他多读多看,见他时常抱着书,只赞他用心刻苦,却从有人似陆公这般,直接点出他一直隐约有所察觉、却难以言说的症结所在的。   虽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点拨,他却如醍醐灌顶般,瞬间意识到了双方层次、境界的不同。   再面对这噙着淡淡微笑,却一身威仪的陆公,欧阳修的心态已彻底不同了。   他深深拜了一拜,诚恳道:“还请陆公多教学生几句。”   “倒也称不上教。”陆辞轻轻一哂,温声道:“我与你虽只有二面之缘,却不难看出,你心怀素志,只消所具才学不差,早晚将闻名于世。然而下场赴考,却与平时写诗赋文不同,学识优长、词理精绝固然重要,却往往有人忽略了更为重要的条框,以至于遭到黜落,就此折戟。”   对欧阳修的才学有多优异,陆辞当然不存任何怀疑。   然而科考上的情景,可完全不同于素日雅集上做诗词歌赋的自由,更讲究细致的规则。   官韵、字数、答卷时必写的注脚……看似基础,却往往被下场经验较少的学子们所不知,以至于稀里糊涂地就遭到了黜落。   阅卷的考试官们水准参差不齐,但对于最一目了然的犯韵、点末、漏韵、多字或少字的错误,却是绝不可能错过的。   只要是触犯这些的试卷,根本无需多看,充其量道一句可惜,就分至黜落的那一堆了。   要说起对这些制度的了解,作为曾因机缘巧合连中三元,之后又当过一次贡举的解试考试官、和制科阁试主考官的陆辞,还真当得起欧阳修这一拜,和那一个‘教’。   “你可切莫误会我的意思了,”陆辞接触到欧阳修满怀期待、又欲言又止的一双眼睛时,笑着说道:“我绝无‘读书无用’之意,只是不论是为柴米油盐,赡养家慈,还是为兼济百姓,报效君王,你都需先保留真正的渴求,先钻研时文,博取功名,待条件时机具都成熟了,才可摆脱桎梏,自由打算不是?”   在难以果腹的窘境中,谈追求理想,显然是不现实的。   而要登上科举的登天梯,就得老老实实钻研规则,争取早日及第。   为官这么些年,陆辞没曾少见过,靠贡举出人头地,之后却又对应考的‘时文’不屑一顾,甚至深恶痛绝者。   然而考试时最看重的时文,亦是政府文书的基本格式。哪怕科举得中,之后担任职官,也不可能少写四六骈文。况且骈文不过是文体的一种,从中所出的不乏精品,单因科考独重骈文,就对此怀逆反排斥的态度,未免有过激之嫌,也过于片面。   况且要想写好四六文,也不是件‘放下身架’,就能做到的简单事——除了文体格式,思想意蕴,诸多技巧之外,对于科场制度的了解,才是最为重要的。   而对于家境贫寒,地处偏僻而文化落后的随州的欧阳修而言,最最缺乏的,还是一位对这方面熟知的人所能给予的指导。   不论是随州州学的夫子也好,私塾的老师也罢,真正下过场,场中取得过名次的人,怕是寥寥无几,高中之人,更是一个也无,哪里能给他提供什么好的建议?   陆辞说得相当浅白,却成功将欧阳修的心境给进行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陆辞点到为止,在这一番话过后,就留下陷入沉思的欧阳修,先行回房了。   而欧阳修如梦游般呆坐半天,又稀里糊涂地借了一本书,连在下仆的劝说下、由人扶着上了驴,又一路被护送回了家,娘亲惊讶地替他同人道谢……   诸多事情,都没能在他心里留下多少印痕,而全留在方才的那一幕幕情景上了。   见他神魂不属,始终一言不发,郑氏心里担忧,却忍住了未去发问。   而倒在床榻上,目视顶帐,不知过去多久后,欧阳修忽一个激灵,猛然坐起身来,点了平常舍不得点的灯盏,扫了眼家徒四壁后,就埋头开始奋笔疾书。   笔墨所成的,是一篇文辞华丽、措辞正式的书启。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就如明镜一般,是前所未有的清明醒悟。   哪怕做一回得寸进尺、忐忑无厌的恶人……他也想试图抓住这次机会,求这位陆公,替一直在迷雾中茫然摸索的他指点迷津。   作者有话要说:  欧阳修历史上还真为了请人指点他科场技巧,而专程游学,也因而写过这样的书启,不过,是写给胥偃的。 第三百三十一章   熬夜精心写就这么一篇书启,再细选出三部最为得意的诗文稿后,天已是大亮。   原本沉寂的邻里渐起喧嚣,清晰可闻只隔了一面薄墙的隔壁人家打水洗漱,为一天的启始而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的动静,欧阳修揉了揉发红的干涩眼眶,精神头却是前所未有的好。   不管精神足不足,因他家离州学颇远,这会儿已到了他该起身的时辰,好不容易忙活完,也不可能再寐上一阵子了。   因担忧自家神色恍惚的儿郎,同样一宿也没睡好,不时起夜偷看门缝里透出的光亮的郑氏,则早早地就起了身,烧水做起了早饭。   早饭刚一做好,顶着一双因熬夜而通红的眼睛的欧阳修,就换好了上学时着的素色长袍,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前了。   “修儿,”郑氏难掩忧色:“你若是身体不适,不若——”   “娘亲尽可放心。”欧阳修抬起眼来,满是跃跃欲试:“我并无碍。”   郑氏与他目光相触,见浑然不似昨夜见到的迷茫难定的模样,也就彻底放了心了。   欧阳修小心翼翼地怀揣着连夜备好的诗稿书启,先去州学上了课,又随人流去了城郊的私塾。   在私塾放课、个人分道扬镳、各自归家时,欧阳修忽看向李舒,径直开口邀请道:“我有意登门谒见陆公,恳请指教,李兄可愿与我同去?”   李舒闻言,当场吃了一惊:“你不过是借了回书,怎心思一下就转到那头去了?”   正经拜入对方门下,成为恳求指点的弟子,与仅是借书间的区别之大,显是不言而喻的。   说白了,他们连那位陆姓庄园主的具体名姓皆不知晓,怎就拜上师了?   欧阳修还未及开口解释,一直竖着耳朵,有意听着他们这头动静的何齐云,就压不下胸中激荡的情绪,一下走了过来,劈头就讽刺道:“平日我见你多清高,还有些佩服,原来也不过如此!”   “你怕不是疯了吧!”李舒先是被往常颇有风度的何齐云的倏然翻脸给惹得一惊,旋即被这挑衅意味十足的话给激怒了:“怎么说话的?永叔去拜谒陆公,与你何干?”   “陆公?”何齐云此时是满腔的不甘和激愤,毫不客气地将李舒一下推搡开来,冷笑道:“若不是我那日牵头,你只怕连陆氏庄园的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真是凭什么!   先得了消息的人是他,牵线的人也是他,到头来,他什么都没捞着,辛苦栽下的果子,倒是便宜了一个平日不声不响、就靠勤奋苦学得了全书院的人褒奖的欧阳修!   何齐云早看欧阳修不顺眼了。   年少失怙,家中仅余寡母,看成穷困潦倒,只能勉强度日;挂靠的叔父欧阳晔,更早早离开了随州;素日不爱说话,成绩却极为优异,也不乏同窗愿聚集在他身边……   明明只是个该畏头缩脑的贫户,但对他梦寐以求的一切,却是唾手可得,让他如何能痛快得起来?   面对气势汹汹的何齐云,欧阳修只蹙了蹙眉。   他丝毫未被何齐云激怒,更多感到的,还是莫名其妙:“……我还来不及问你,你就先来了。”   何齐云冷哼一声:“你也知——”   “陆公曾言,”欧阳修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径直复述了陆辞昨日的原话:“‘若你那位何姓友人也有意前来,便带他一起罢’。”   何齐云瞬间被堵得哑口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一身气焰全消的他,才忐忑不安地问道:“陆公当真这么说了?该不是你胡编乱造,要戏弄我罢。”   欧阳修嘴角微抽。   “……我还不至于那么闲。”   话说完后,他懒得再跟莫名发疯的何齐云纠缠,再问了李舒一句,得后者犹豫地摇头后,就孤身踏上了去陆氏庄园的路。   被留在后头的何齐云脸色变幻莫测,最后一咬牙,还是扭过头来,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   罢了。   就算是劝他与对方多交好的家中长辈,不也压根儿就不清楚对方的来龙去脉么?   而他之前费尽心机,业已尽力,也没多得那陆公一个好脸色,反倒是没出半点力的欧阳修得了便宜。   既然欧阳修已抢先他一步,得了陆公青眼,刚刚他一时没能按捺住心底激愤,彻底得罪了对方……与其腆着脸跟欧阳修一道上门去,冒着被人告黑状、穿小鞋的风险去巴结,倒不如彻底放弃这条不知如何的路子算了。   横竖能来这随州,还一副久居架势的,也不可能是什么诗书门第,高门大户。   对于何齐云没跟上来这点,欧阳修全然没去在意。   在代为传达了陆公的话后,他的全副心神,就都放在要登门谒见陆公的正紧大事上了。   只是在紧张了一路后,抵达了陆氏庄园的欧阳修,却得到了一个让他失望万分的回应——他来得不巧,陆公刚因事出门去了,不知何时回返。   见这苍白瘦弱的年轻士子难掩沮丧,下仆多少知晓几分郎主对其的另待,便热情地招呼他进厅来坐着等候。   欧阳修踌躇片刻,一是思及家中娘亲幼妹,二是不知陆公何时归来,唯有忍痛婉拒,只留下了自己的诗文稿和书启,就先行回家了。   让欧阳修扑了个空的陆辞,的确正在州城之中,处理着需他亲自出面的事务。   等他回到庄园,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了。   “永叔今日来过?”   听到下仆汇报后,陆辞微微挑眉,暂且略过了那三篇诗文稿,先将欧阳修留下的书启翻开。   “某闻在昔筑黄金之馆,首北路以争趋;附青云之名,使西山而起价。诚以求千里之迹者,先其市骨……”   陆辞轻轻一笑。   只读了第一张,欧阳修的来意,就一目了然了。   他开章连着引用三篇典故,自诩‘千里马’……那份迫切得到提携和指教的衷曲,已是表露无疑。   陆辞含笑将欧阳修的诗稿全看完后,询道:“他走之前,可还留下了什么话?”   管家赶忙回道:“他曾说过,明日放课后,还会登门。”   陆辞点了点头:“明日待他来了,就领到我书房里来罢。”   哪怕郎主尚未言明,但管家已是清楚,这的确是有将欧阳修留置门下,予以提携的意思了。   他不敢怠慢,立即应下后,就缓缓退出房间,将郎主的命令传达下去。   陆辞忙了一天,又读了欧阳修的诗稿,此时便躺在小榻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盘算着接下来要办的事。   他之所以会对欧阳修格外优待,倒不是因为对方名垂青史的缘故,也非是因好为人师或爱才之心。   经过柳永、范仲淹、狄青、赵祯、滕宗谅、晏殊、甚至幼童版司马光等人的轮番冲击,又已仕官十年,他对置身这一时代已有了更深刻的认知,自然不会因偶然与个把历史名人有所交集,就大惊小怪了。   纯粹是因欧阳修家中有寡母幼妹、需尽快出人头地以养亲,而处于寒馁之忧下,却并不自哀自怨,而是积极进取的心态……   令他多少有些感同身受,触景伤怀。   当然,除了偶尔指点一下欧阳修,权当排解心情外,他还有别的打算。   却说他在这些天里,稍微恢复精神之后,就派人回到密州,清点了娘亲留下的资产铺席。   因他过去从不过问娘亲的经济,于是不查不知晓,一查下去,连他也略感惊讶。   原来,因他们一家人缘一直颇佳,又因他是密州首出的高官大员,令乡人纷感与有荣焉,是以陆母经营铺席时,总能得些官府和百姓提供的援助和便利。   加上陆母早年穷怕了,富贵了也闲不住,又总想着给他多留些资财、以免被势大的岳家欺凌,做活很能吃苦,以至于十年下来,竟是攒下了一笔极为可观的财富。   而对陆辞而言,莫说他拿着节度使带来的厚禄,家底十分殷实,哪怕他一贫如洗,也绝无可能变卖了铺席、拿着这笔娘亲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去肆意挥霍的。   陆辞在思索着怎么妥善地处理这笔财产时,刚巧就看到了欧阳修,也从他处得到了启示。   何不将这笔钱一分为二,一半在密州、一半在随州,各建立一处义庄?   周赡同他们当年那孤苦无依的处境相似的贫苦人家,也好让这处娘亲最为眷恋的偏远州郡,一直有人因蒙受恩惠,而记住娘亲名姓。   但想归想,要想让义庄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开辟出一条能长久下去的道来,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之巨,绝对非同小可。   陆辞丝毫未被那难以想象的艰难所困住,倒是高兴自己懒散了这么些天,终于寻到了一股动力。   他向来是迎难直上,只消下定决心,便一定要去办成的。   在欧阳修扑空的这天,他正是骑着新购置的小灰马,于城内和城外亲自奔走了一整日,确定下合适的田地和铺席。   第二天一早,在过完这个年后,就一直萧条着,还未正经开张过的随州最大的牙行,忽然迎来了衣着光鲜齐整的陆家仆役,也接到了让所有人都为之瞠目结舌的大单子——   “……五百亩地,三十铺席?”   一听这话,牙行的行主当场以为自己还没睡醒,才会做了这么个离谱的梦,还笑着拍了拍自个儿脑袋。   结果一拍下去,梦没醒,脑壳却痛起来了。   他这才定了定神,看了看一本正经的那陆家下仆,又看了看同样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的其他伙计,诚恳问询道:“究竟是这位客官疯了,还是我疯了?”   哪怕是在随州这一偏僻边郡,一亩良田的价格,也至少价值八贯钱。   一口气买五百亩地,那足足四千贯钱,这究竟是哪户豪门巨贾发了疯,还是坏心地派下人来寻他们开心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关于田地的价格参考自《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北宋仁宗朝地价较低,一亩按10贯钱算,那随州地处偏僻,就再减一点。 第三百三十二章   事实当然是谁都没疯。   只是在再三确认后,牙行的行主,算是完全乐傻了。   他从父辈手里继承到这一牙行,已有二十多年,但莫说是他了,哪怕是他将这牙行做大的祖父辈,也从没经手过这么大笔的生意。   一想到能从中获取的庞大利润,他就乐得合不拢嘴,奔走起来,更是充满了干劲。   不同于之前购置小庄园时、只派出一牙人出面跑前跑后,买卖方一到,再去官府处留存副本,也就完事儿了。   如今一下要五百亩良田和三十铺席,可不知得寻来多少卖家到场,各自签订契约,才能做成。   行主在勉强定下心神后,就开始打起了小算盘。   一口气下这么大笔的单子,究竟是哪方来的大佛,要来随州这座小庙?总得让他知晓具体名姓,才好日后上门拜会啊。   哪怕这桩生意达成,一想到建造工事也好、招聘人手也罢,肯定都少不了牙行的身影。   可决不能放跑了长远的生意,让别的牙行抢了他嘴下的肥肉才是。   陆辞初来随州时,之所以保持极度低调、甚至有意隐瞒身份,是因他初初丧母,意兴阑珊,无意同人交际的缘故。   但在性子上,他却从不是个孤僻的。   更何况眼下建立偌大义庄,要单靠他单打独斗,那显然有再多钱财也是难以成事的,别提还图着长远之计。   于是一直悄无声息的陆家庄园,终于表露了主人家的身份。   “——陆摅羽?”   乍一听闻这一名字时,刚任随州知州不过一年的蔡齐当场打了一个寒噤,还一个不慎,将口中的热茶给一下喷了出来。   这名字于旁人而言,可谓如雷贯耳,于他而言,也是一道莫大霹雳啊!   尽管时隔多年,但与陆狡童那厮同场答题,却被对方那神人一般迅疾的答题速度给折腾得心神大乱、怀疑自身的阴影,还恍如昨日的鲜明。   只不过于他而言,更让他感到心酸的,还是距陆辞最近的一回,竟然就是在考场之上了:在那之后,这位同年在升迁和积攒资历、功绩的速度上,都是一骑绝尘,直接远远地把所有人甩到了后头,眨眼就擢升到了让人嫉妒都嫉妒不起,只能垂头承认难以企及的高度。   将这事上报的那位幕职官,从未见过一直稳如泰山的蔡随州这般失态,当即也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匆忙寻找干净的巾帕,好给长官擦拭乱七八糟地沾了水渍的须髯。   蔡齐匆忙摆手,一边草草擦拭着须髯,一边起身道:“不必忙活,狡……摅羽现在何处?我这就去见见他。”   他怀揣的满腹疑惑,一定得由陆辞本人一一整明白。   他虽远处随州,对京师里动向不甚了解,消息也十分滞后,但对这位昔日同场共考的同年,究竟有多得圣心,履历上又是屡建功绩之事,还是颇为关注的。   撇开所有扎实的功绩不说,哪怕陆狡童真把天捅破了,以官家仁善念旧情、又尤其钟爱这位小夫子的一贯做派,八成也得拼全力把人给捞回来。   如何会让其不声不响、孤零零地流落到随州来?   一想到陆辞每回到外地任官,都总能遇到百年难遇的事,再折腾出些不得了的花样来:先是蓄鸭对付蝗害,后是于秦州痛击吐蕃,蔡齐就感到一个头两个大,在前往陆辞庄园的驴车上都越发感到如坐针毡。   ……虽说陆辞每次都屡出奇招,逢凶化吉,但他可不觉得自己有那奇思异想,转霉运为升迁的本事啊!   吩咐下仆出去处理置办田地和铺席事宜的陆辞,暂还不知外头的风风雨雨,也不知还有一位曾经的同年,正怀揣着‘这处小破庙供不起这尊大佛’的不安心思,急冲冲地往他的庄园杀来。   官家身边的大红人、官场上擢升最快的陆文曲星来到随州的消息,无疑是近几十年来最轰动的事了。   自牙行和官衙处走漏后,一下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了所有人津津乐道的热门话题。   若非被那一串串显赫得吓人的官职称震到,只怕原本安安静静的陆家庄园外,都要围满了好奇的百姓。   不过他们哪怕真上门来,早被人围观惯了的陆辞也能安之若素,且因浑身又充斥了挑战难题的动力,而难得地感到几分轻松。   在外头传得热热闹闹的时候,他正饶有兴致一手撑着侧颊,懒洋洋地歪着头,观察着强作镇定地做着题的新学生——欧阳修。   欧阳修只觉,自己的人虽还在木偶般地动着笔、做着题,魂却早被扯飞了。   关于那位陆氏庄园主的真实身份,既然能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自然也不会漏过他所就读的书院。   书院里最先得知消息的,当然是书院长,随后就是夫子们。   平日死气沉沉,只闷闷教书的夫子们,当时就如换了个人般,整个人红光满面,匆匆忙忙地讲完课后,就冲学生们讲述起出自陆辞手笔的诸多经典试赋文,和他出身贫寒、却一举连夺三魁的辉煌来。   于连屡考不第、连省试都不曾通过的这些书院夫子而言,陆辞最让他们钦羡的,显然不是亨通的官运——对他们而言,也未免显得太过遥远了。倒是他所达成的连中三元这点,更为贴近他们午夜梦回的憧憬。   望着在上头滔滔不绝的夫子,那日受何齐云之邀,拜访了那陆氏庄园的一干学子们,却都僵在原地,一脸空白。   ……原来,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与一直以来都很是敬仰的陆节度,打过照面了?   在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一天后,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一干人,都迅速围住了牵头的何齐云。   在他们看来,何齐云平日固然喜爱交际,但会提出拜会陆公的邀请,却显得很是唐突。   他们当日未曾多想,权当是陪着朋友走上一趟,可在不被告知详情,就阴错阳差地错过一位大贵人的滋味,可真就不好受了。   当然,他们并无怪罪何齐云隐瞒之意:别说看何齐云此时不亚于他们的震惊懊恼,哪怕他当真知晓、却引而不报,冲着这牵头的好意,他们也不可能再要求更多。   被所有人忽略,也被何齐云给咬牙记恨了的欧阳修,则魂不守舍地同李舒一前一后地出了学院。   “你……”李舒犹犹豫豫道:“你到底是何时知晓,陆公即为陆节度的?”   欧阳修无奈道:“你是何时知晓,我便是何时知晓的。”   “永叔啊,你这运气,未免也太好了!”   李舒素知这位发小的品行,顿时全盘相信了他的话,这下再不掩饰自己满腔的羡慕嫉妒,情不自禁地抓着他胳膊喋喋不休,连之前小心翼翼照顾对方情绪、而故意避免的话题也给忘干净了:“亏我见你因犯官韵而落榜之事,还悯你运气不好,如今在我看来,你能得陆公亲自指导,日后甚至提携引荐,那可真是落榜个十回都值了!”   欧阳修饶是满腹震惊,也被这话惹得哭笑不得:“……那可真是不必,况且我昨日只是递上了书启,还不知陆公是否愿意指教我呢。”   要真落榜个十次,那他还活不活了?   “只可惜我昨日鬼迷心窍,没厚着脸皮应你之邀,陪你一道去。”李舒不无可惜地叹了一声,又忍不住乐了:“还好还好,与我一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还有个何齐云。”   李舒原本跟何齐云还有些表面的同窗情谊,可在昨日何齐云忽然失态,无端斥责欧阳修后,他就是看对方一百个不顺眼了。   “得,我不耽误你的要事了。”一想到自己没能沾到的光,同样也没让何齐云沾到,李舒一下就平心静气了,笑着拍拍欧阳修的肩头:“快去吧。明日我可得缠着你多讲讲,那位名扬天下的陆节度,风采才学究竟有多傲人了。”   欧阳修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友人的祝福,重新踏上了前往陆氏庄园的忐忑路途。   而这回的路上,他不免多想了一些。   他昨日是不知对方真实身份,才贸然登门拜访,厚颜求师的。   若早知陆公即为声名赫赫的陆辞,他……哪怕再有进取之心,也难免会畏于双方天堑一般的差距,自打退堂鼓。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若昨日吃的闭门羹,是对方不愿受无名学子打扰的委婉为之,那他今日索性再吃一回,也算是为这次的轻狂和轻率付出些许颜面做为赔罪,日后不再打扰就是。   抱着这种心态的欧阳修,刚一到陆氏庄园前,就受到了仆从们的热情招待。   更是连待客的正厅都不曾进,就被直接领到了二楼主人家的书房,到了正悠然提笔写字的陆辞跟前。   “来了?”   这位被无数声名点缀,熠熠生辉的年轻大员,微微笑着,抬眼看向他:“坐吧。”   “是……”   欧阳修就如置身梦境一般,踩着软绵绵的步子,如幽魂般坐下。   “我许久未曾教人,于你也不了解,因而饶是想提前备课,也无从备起。”   “就想着,”陆辞随意将笔一搁,把刚落完花押的信放至一边晒干墨迹,就一扫方才的闲散慵懒,敬业地进入了老师的严肃状态:“与其胡乱备课,倒不如等你来了,看你作业到了哪一步,再做下一步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  蔡齐就是原本史上大中祥符八年的榜首,打马游街那个 第三百三十三章   曾经辅导过友人们好些年课业的陆辞,再指点一个才学底子本就过硬、不过是因不够了解解试细章而不幸折戟的欧阳修,自是驾轻就熟,手到擒来。   在翻看过欧阳修放在书箱里的书册后,他立马摸清了新学生的进度。   他很清楚,以欧阳修的天赋,加上其勤奋好学的品行,所呈现出的,定然是随州州学的最高水准。   说实话,应是受师资所制,这与他所教过的历届‘学生’比起来……实在是差太远了。   许是州学中的夫子自知才学尔尔,不敢拘束了欧阳修这一难得才子的天赋,大多任其发挥;而给其他学子布置的课业,则浅显得很,命题范围更是毫无重点可言。   这样念下去,欧阳修哪怕不在解试中因犯官韵而遭到黜落,也注定过不去省试这关。   陆辞一有谱后,不动声色地“唰唰唰”写下几道题来,让欧阳修当场做上一篇。   他最信奉的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与其反复费唇舌去教,倒不如采取题海战术,把对‘不考式’的了解深入骨髓,化作本能,也就不会轻易犯错了。   欧阳修脑子还懵里懵懂的,就被塞了纸笔在手,然后在新夫子笑眯眯的注视下,顺理成章的做起了题来。   ……这位名满天下的陆节度,与他、以及世人想象的模样,都大相径庭啊。   待欧阳修艰难地抑制住分心的冲动,费了一个半时辰,将这篇千字策写完,恭恭敬敬地呈于陆辞批阅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便发生了。   陆辞只往卷头瞄了一眼,就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欧阳修疑惑道:“陆公的意思是?”   陆辞不知何时敛了笑,一向温柔带笑的英俊面孔,一下变得冷厉严肃起来:“连最基本的‘奉试’都忘了写,你还想考试官们阅改卷子?”   若换做是由他督考的试场上,这样的卷子,不论有多妙笔生花,都只有直接黜落的结局。   欧阳修哑然,半晌才不安地解释道:“是学生想错了。原只当此为习作,非正式下场——”   到底是头回指教人,陆辞的神色很快缓和下来,口吻却未曾放松多少:“在条框外散漫惯了的人,又如何能指望在试场重压之下,还能记得诸多细则?将习作与正经的试场分开对待,实乃贡生大忌。”   往深了想,考场若官场,大多时候最为重要的,不是政绩有多出彩,而是能否奉行规则。   欧阳修心中一凛。   他深知这位年岁并不比自己大上多少、声誉名望上却与他有着天壤之别的陆节度,真正是用足了心在指导他的。   是以,他卖力写就这篇文章、想要得到陆公欣赏的隐蔽心思固然落了空,却既未感到失望,也未被这番不甚客气的话所伤了颜面,却是为方才的轻率和狡辩而惭愧不已。   “陆公所言极是。”欧阳修默默地将文章收回,羞愧地深揖一礼:“学生受教了。”   “头回令你作文,你莫怪我话未提前说明,人又太严厉便是。”   陆辞微微一笑,瞥了眼外头天色,开口道:“天色已晚,再耽误久了,你娘亲定要担心,还是先回家去,明日散学再来吧。”   欧阳修自然应是。   陆辞虽刚捐了大笔积蓄做建造义庄用、俸禄却极为丰厚,因而丝毫没受影响,也自然不会让新收的学生,在一片黑灯瞎火中可怜巴巴地独自步行回家。   他笑吟吟的,却硬是以一种让欧阳修难以推辞的强大气势,直接派了两名下仆,骑着驴,挑着灯,送对方走了。   欧阳修自记事起,父亲便已过世,独留家母支撑,偶得叔父接济,过得很是拮据,自然不曾奢侈地骑驴出行。   这会儿给他配备了一头驴,他也窘然地只能站着呆望,而不知如何骑上去。   幸好那仆从细心,一眼瞧出他并不会骑驴,便善解人意地先上了驴背,拉了欧阳修上来,自己在前头掌绳,一路稳稳当当。   因欧阳修身形清瘦,这头驴又颇为健壮,搭载两人,倒也不甚吃力,顶多走得慢一些。   “实在是,太劳烦二位了。”   欧阳修惭然道。   “郎君这话,我等可不敢当。”那健仆爽朗一笑,客气中隐约透着敬畏:“我等不过奉郎主吩咐,怎当得起‘劳烦’二字?”   尽管不知这看似平凡无奇的青年士子,究竟是如何得到郎主青眼的……   但需纵观曾与郎主有过些许‘师生情谊’的那些郎君、当今各自达成的傲人成就,对郎主识人之能深感钦佩的他们,就不可能小觑了这回的欧阳修。   欧阳修张了张嘴,还想从他们口中问一些关于陆公的事,却又没好意思说,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靠双腿行走要一个时辰的路途,在健驴的脚步下,仅耗了半个时辰不到,就已来到。   四周灯火阑珊,飘散着炊火饭香,欧阳修还未至家门前,就已看到娘亲那熟悉的身影在门前张望了。   郑氏虽隔老远就看到了两道骑驴的身影,却丝毫没想到要往自家儿郎身上联系,直到对方近到跟前,显露出坐在后头那人的模样了,她才一愣:“修儿?”   “娘亲。”   欧阳修想翻身下驴,差点一个重心不稳、就要直接栽倒在地,所幸骑着另一头驴、替他背着书箱的那健仆眼疾手快,将他一下扶住了,善意提醒道:“郎君当心。”   “多谢。”   欧阳修不料临到家了,还会在娘亲前出这糗。   他耳根倏然泛红,还强撑着正经地向二人道了谢,才随娘亲进屋去了。   直到踏入自家租住的屋子的这一刻,经历了这跌宕起伏的一整日的他,才有了些许的真实感。   ……怎么稀里糊涂的,就真拜到陆节度的师门之下了?   且陆节度,只要不是孤陋寡闻的,都曾听闻过那响亮名号。   如此龙凤,又怎么会到这穷乡僻壤来?   他怀揣着满腹不得解的疑惑,还得更加茫然而担忧的娘亲解释了一阵,倒是成功让郑氏破忧为喜。   她还匆匆忙忙地去给亡夫的牌位上了炷香,虔诚地拜着,感谢他在天有灵、保佑儿郎遇见贵人。   欧阳修也跟着她拜了一拜后,便回了房。   就在他从书箱里往外掏书,准备继续写陆辞给他布置的第二篇策文时,却意外地摸出了一小罐封得紧密、一路都不曾洒出来半点的灯油。   欧阳修愣住了。   难怪回来的路上,那健仆硬要替他背着书箱……   会如此心细,又如此温柔的人是谁,可想而知。   欧阳修用力揉了揉发烫的眼眶,抿着唇将灯点上,就这么开始奋笔疾书了。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前脚刚走,蔡知州的后脚就风风火火迈了进来。   “蔡兄,”陆辞挑了挑眉,故作意外道:“许久不见。”   看他故意装蒜,蔡齐嘴角微抽,没好气道:“我不知摅羽来了,倒还情有可原,换摅羽做无知状,怕是连瞎子都骗不过去!”   “蔡兄说笑了。”陆辞悠悠然地给自己沏了杯茶,见蔡齐不打招呼就直接在他对面坐下,才好似不情不愿地也替对方沏了一杯:“分明是我见蔡兄身为知州、难免终日忙于政事,不忍额外替你增添事务,才忍住同年重逢之喜,暂时不作惊扰么?”   蔡齐被这张口就来的鬼话给惹得眼皮一跳。   不过他自打进门后,就一眼看到了陆辞着一身象征父母去世的麻布孝服,人也比印象中清瘦许多。   他没忍心再揪着这点继续埋怨,斟酌着想问的话,分心之下一仰头,就要灌下这杯由陆辞所沏的茶。   见他如此豪爽,陆辞双目微微睁大:“当心!”   这话却说晚了。   “噗——”   心思完全落在陆辞一副守孝装束上的蔡齐,全然没留意掌心瓷杯传来的热度,不设防地一口牛饮,当场被烫得舌头红肿发疼,吐都吐不及。   见蔡齐才进门一小阵子,就落得如此狼狈,陆辞都难得地不好意思继续开他玩笑了,只无奈地一边为还呛咳不已的他拍抚着背脊,一边命人送些地窖里储藏的冰块来,让蔡齐好生含着。   可怜蔡齐莫名遭此横祸,偏偏还是咎由自取,一边疼得眼冒泪花,一边连想怪陆辞都怪不出口来。   这陆狡童啊,当年是答题飞快、叫他考场分心,如今还不放过他,真就与他犯冲似的!   他痛苦地含着冰块,好一阵子才恢复过来,含混不清道:“你……还好吧?”   得到伤患这份关心的陆辞,颇有些一言难尽道:“……比蔡兄这会儿还是好上许多的。”   “莫再与我贫嘴了。”蔡齐又缓了一阵子,语气里仿佛已添了几份佛性:“听其他幕职官称,你要一口气购置五百亩良田,还要几十间铺子,把人给吓得不轻。怎么,难道是人未而立,就准备致仕,从此在这生根落户了?”   “并非如此。”陆辞眨了眨眼,亲切道:“我有意建立义庄,却愁人生地不熟,不好寻个臂助有些无从下手……原想着不好叨扰蔡兄,却不料蔡兄如此情深义重,专程抽空上门,就来为我分忧……眼看盛情难却,我唯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蔡齐:“……”   接触到陆辞温暖热情、明摆着‘抓到壮丁’的目光的那一瞬,这位近些年来也是靠雷厉风行的做派、在转任磨勘中一帆风水的堂堂随州知州,愣是打了一个寒噤。   就在蔡齐懊悔于自己这番自投罗网的举动时,费了两日功夫、匆忙地赶回任地的欧阳晔,尚未来得及从仓促旅途中缓过神来,很快就接到了由侄子寄来的书信。   修儿素来内敛寡言,且他们叔侄才将将分别没多久,怎就有信来了?   欧阳晔蹙紧眉头,以为是寡嫂家里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状况,连修儿也处置不好,于是一边疾步往官衙赶,一边就在路上拆开了信。   结果翻开一看……   他的脸色在一阵微妙变化后,彻底凝固在了发苦的窘迫上。   在这封并不算长的信里,欧阳修言简意赅地讲述了自己成功摆下陆公门下,以及陆公的真实来历和身份……   更在信尾时,先以一种很是担忧的语气重提了当夜他的酒后戏言,旋即善解人意地提议,履行承诺时,不如稍作折衷,于街头巷尾寻一糕点手艺人,制成杯盏形状,以替实器……   欧阳晔却丝毫不觉感动,甚至瞬间垮了脸。   若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侄儿,难道不该是做个明白人,故意忘了他那日的胡说八道么! 第三百三十四章   郑氏自是不知,修儿那极为诚恳体贴的建议,都快把被他铁了心地逼着去吃杯子的叔父欧阳晔给感动哭了。   在暗自激动了好些天后,她对于修儿走了天大的好运、竟有幸接受那广为人知的文曲星、陆三元的亲自指导这点,才渐渐平复下来。   只是她面上不显,每到入夜,却总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忍不住去寻亡夫的牌位倾诉。   这晚她说着说着,念及这些年来独自抚养一儿一女的不易,以及修儿一直以来都极为懂事,女儿也温柔贴心的模样,又忍不住淌下几滴泪来。   不改嫁的坚持,终归是值得的。   既睡不着,她索性也不急着回房去了。   在望着牌位发了会儿呆后,她忽起一念,便蹑手蹑脚地打开了修儿卧房的大门,想看他一眼。   结果门刚被推开,便听到修儿睡意沉沉的声音含混地响起:“……尧、舜、禹、汤、文……”   郑氏当场一惊,以为自己动作太重,将原本熟睡的修儿给惊醒了,顿时一动也不敢动。   不过半晌过去,还只听修儿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既不见起身,也不似同她说话。   她才按下一颗狂跳的心,仔细倾听起来。   她虽非目不识丁,但也只上过一阵子女学,就因家贫,而无法继续了,因此在认真听上一阵后,也还是不清楚修儿所说的究竟出自何处,只依稀猜出,应是在背诵文章。   唉……   郑氏抑制不住地感到心酸,望着对她的到来毫无察觉、只紧皱眉头,连做梦都在背诵的修儿,轻轻地叹了一声。   若是夫君尚在,家中岂会是这般落魄光景?那份重担,也无论如何都不会落到修儿尚且稚嫩的肩头,竟连梦中都还在闷头背书。   郑氏越想眼眶越是发烫,险些落下泪了,唯恐惊扰了修儿睡眠,赶忙退出房去。   就在她蹑手蹑脚地将房门徐徐掩上时,忽听欧阳修骤然提高嗓音,如炸雷一般喝了出来:“奉!”   郑氏:“!!!”   欧阳修一顿,大声说道:“试周以宗强赋——”   郑氏:“…………”   在中气十足地炸过这开头三句后,睡颜严肃的欧阳修全然不知自己将娘亲的三魂七魄都吓了一半去。   他倒是安了心,说话的声音渐渐又低沉下来,仿佛在无意识地嘀嘀咕咕。   他哪里是在梦里背书。   ——在陆公手底下学了几天后,他被培养出的最大本领,就是梦中做题。   昨日因书院无课,更是一早就到了陆氏庄园,被忙着事务、还一心二用地分神督促他的陆公‘按着’,严格地照着正经贡举的限制时间,连续习写了整整四篇策论,直到手筋哆嗦,脑子发昏,才算结束。   “考场上,若是体力不足,也是要吃大亏的。”   陆公轻描淡写地抛下这么一句后,就笑着吩咐下仆端上事前备好的药汤,让他将还在微微抽搐的双手浸入其中,又令健仆细心替他按揉。   没过多久,那酸痛的感觉,就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了。   陆辞见他恢复得差不多后,就让人端上晚膳。   师徒二人同桌用过膳后,被这位瞧着身形清瘦的夫子展现出的惊人食量给吓到的欧阳修,就晕乎乎地被叮嘱着饮了一碗甜汤,继续做题了。   再又写了两篇后,陆辞见时辰差不多了,就放话让下仆将他送回家去。   这次的欧阳修,已然精疲力尽,没了推辞的余力了。   让他做梦都不敢忘的,还属被新夫子笑眯眯地三令五申过、也毫不留情地一次次剖析出他答卷中所犯过的不考式。   实在是刻骨铭心……让他即使在梦中,也不敢有片刻遗忘。   同样睡也睡不好的,还有远在汴京大内的小皇帝。   赵祯自小夫子匆忙离去后,就一直派人盯着密州那头的动静。   见送去的御医没能帮上忙,他固然失望,却向来是温和的好脾气,自然不会迁怒对方。   只又陆续送了几位对类似症结较为拿手的大夫去,旋即政务缠身,也就只能怀着担忧,默默地等待消息了。   却不料数月过后,等来的不是笑眯眯的小夫子,也不是任何好消息,而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噩耗——陆母过世,陆辞哀痛不已,竟连密州都不愿回,只留在其亡父曾任职过的随州。   一想到在先帝驾崩时,自己有多煎熬难过,赵祯就忍不住替小夫子忧心不已。   尤其小夫子这时孤零零的一个人,连个能说话的知心人都无,赵祯甚至还难过得替小夫子掉了一滴泪。   他还郁郁寡欢时,就又收到一个惊天噩耗——小夫子上奏疏来,自请暂时辞去官职,为母守孝。   赵祯哪里接受得了:他好不容易才将小夫子坑蒙拐骗回汴京来,人还没捧热,怎么就三年三年又三年了?   虽说官员丁忧、天经地义,仍有夺情一说。   赵祯大笔一挥,写就一道夺情的诏书,只是在送去中书省由宰执们过目前,又有些犹豫了。   小夫子自幼失怙,同娘亲相依为命那么些年,定然感情深厚……   哪怕他与生母李太后虽不算亲近,但也因血浓于水,能感觉出李太后对自己的小心爱护。   换作小夫子的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丧母之痛,肯定伤心欲绝,意志消沉得很,说不得还想去四周散散心罢。   捧着写好的诏书,赵祯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他究竟是该体贴小夫子,还是该顺应自己的本心夺情,把人早些召回来?   赵祯绷着脸,肃然地琢磨了一晚上,直到该就寝的时间,也还没做出决定来。   他只先将诏书按下,暂且不发。   紧接着,他心不在焉地摆驾至郭皇后的寝宫,又一路魂不守舍地由人伺候着洗漱,最后躺床上继续发呆了。   倒是让原本读话本读得兴致勃勃、却因临时接驾而手忙脚乱、连新买的书都没来得及藏好的郭皇后,因担心会被发现,而紧张了许久。   最后看他神情恹恹,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存在,才松了口气,旋即便是担心:“官家可是有何烦心事?”   赵祯这才意识到她还躺在身边,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不欲言语,只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   世事难两全啊!   听他‘唉’了这一声后,郭皇后登时睁大眼睛,屏息等待下文。   却等来等去,也没得到只言片语,倒是赵祯一直长吁短叹,偏偏不肯说。   郭皇后的眉头越拧越紧,到了后来,嘴也撅起来了。   她毕竟知晓分寸,并不会开口探听,只不满于官家无端吊起她好奇心、却不透露半点实情的坏心举动。   不过,郭皇后很快发现,她虽忍住了没问,官家表现出的忧怀百结,却一点不比她轻。   郭皇后:“……”   才过了小半个时辰,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在宽大的床榻上一直不停地翻来覆去的小皇帝,生生地靠乱卷着两床被子,将自己缠成了一根白金交错的……麻花。   等赵祯意识到方才那滚来滚去的举动、已经将自己给困住时,已是为时过晚。   就在他红着脸,一边压低了声音唤皇后来帮忙,一边偷偷摸摸地扭来扭曲、争取在随侍在帘外的内侍们发现前努力挣脱时……   深更半夜里被自己的想法给馋到的郭皇后,则为了报复刚刚被忽视这点,而毫不厚道地装起了睡。   装着装着,她很快就真睡去了。   半梦半醒间,郭皇后忍不住砸吧了下嘴。   ……身边的,定然是天底下最昂贵的麻花了罢。   还没等赵祯琢磨出个结果来,提心吊胆了个把月的钟元,一得到陆辞在随州安家落户的来信,就顾不得即将举行的那几场蹴鞠大赛,愣是撇下队友,风风火火地赶到陆氏庄园来了。   待他亲眼确认了陆辞安然无恙,除清瘦许多外,并没少胳膊缺腿,还笑眯眯地看着他,眼里颇有神采,并无寻死觅活的迹象后,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送完气后,钟元憋了这么久的脾气,也终于爆发了冲天的怒火:“我当你是个有分寸的,怎无端端地就要吓死我?!因你这招呼也不打,就带着咱娘一走了之,杳无音信,我这个把月,可是一宿都不曾睡好过,就担心你伤心过度,跟着咱娘去了——”   在钟元暴怒地冲他‘突突突’时,自知理亏的陆辞面上破天荒地挂着讨好的笑,一边虚心地低头认错,一边还给钟元倒水。   等钟元教训得口干舌燥了,就一口将温度适宜的热水一口灌下,旋即双目喷火地继续骂。   不过似此时这般任他说的陆辞,实在是前所未有,以至于更习惯于被对方捉弄的钟元,在那股积蓄了多时的火气很快消去后,人也慢慢蔫下来了。   “你啊。”   钟元默然许久,忽就哽咽起来。   他粗鲁地抹去眼角还来不及落下的一颗泪,为遮掩自己的伤心,更是欲盖弥彰地做出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大声吼道:“咱娘没了,你不还有我们么!”   他虽人微言轻,又相隔甚远,在陆母逝世后,更是注定要因这唯一的交集的消失,要眼睁睁地看着俩人的情谊渐渐淡了……   但他人粗心不粗,眼更不瞎。   人小时是不懂事,如今都是三个皮小子的爹了,哪儿还不知道,自己还懵懂厮混时,其实就已经接受这心思七窍玲珑的发小照顾了?   陆辞一声不吭,在一阵茫然不知所措后,紧紧地抱住了对方。   “我向你保证,”   陆辞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润,连钟元也听不出其中隐隐约约的一丝轻颤:“仅此一回。” 第三百三十五章   打小在球队里就是个流血不流泪的铮铮硬汉的钟元,恐怕也只有在这种猛一眼看到陆辞、长达月余的精神压力一下决堤的情况下,才会当众滴几滴猫尿了。   要继续呜呜咽咽地抱头痛哭,那真是杀了他也做不出来。   在被陆辞温柔抱着,轻轻拍了拍肩头后,钟元很快回过神来,尴尬地轻咳一声,粗鲁地再次揉去差点又淌了下来的泪,凶巴巴道:“还不赶紧给我再来一杯!”   “好好好。”   陆辞假装没看到他那周遭湿漉漉的眼眶,更没揭穿他这欲盖弥彰的凶恶语气,只好脾气地笑着应了声,当真给他再倒了一杯水。   钟元歪着头,一脸严肃地打量他,还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   只是随着理智回炉,原本气势汹汹别着的一双腿,就不知不觉地松开了。   ……他方才,是冲着朝中最为年轻的从二品大员,大吼大叫了?   钟元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又迅速赶在陆辞回头看他之前,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   ……管他的,不管人官居几品也是自己发小,一声不吭地干出这种无端失踪、累他操了那么久心的破事儿,就该劈头痛骂!   钟元如此说服了自己,心态放平许多,只是再看向陆辞时,见着友人轮廓明显清瘦许多,垂眸时竟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弱不禁风的气息时,又一下把硬梆梆的心给化虚了。   ……也不能怪摅羽。毕竟摅羽与他娘亲相依为命多年,感情不晓得多深,在乍然得知她命不久矣的噩耗的情况下,会方寸大乱地做出出人意料之举,也是情有可原。   陆辞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还没说,厚道的钟元已将自个儿在内心痛谴一遍。   钟元从他手里接过水时,为缓和一下方才的气氛,便岔开话题道:“若不是李夫子近来身体也不算好,师母死命拦着,这回他肯定要与我一路。”   陆辞这才想起,他光顾着照看娘亲,竟是将对他恩重的李夫子给疏忽了:“可寻大夫看过了?”   “那是自然。”钟元潇洒地摆了摆手:“平日有咱娘三不五时地派人带些吃穿用度上山,而要有什么开销大处时,这不还有我么?”   钟元能说出这话,当然是有着他的底气的。   尽管他最后走上的这条蹴鞠社的路子,与爹娘送他当初去学堂念书时的愿望大相径庭,但他的确在这方面颇具天赋。   这么多年下来,陆辞在官场上大放异彩,他也混得人模人样,如今称得上小有名气了。除了每年的山岳正赛奖金丰厚,逢年过节,总有好蹴鞠者邀他们上场比拼,报酬颇厚。   见他成绩斐然,也逐渐有了不小的积蓄,确实是一副走上正轨的模样,钟家父母便也从起初的忧心忡忡到现在心满意足,时常乐呵呵地带着儿媳幼孙,前去观看比赛了。   哪怕唯一有过的一次的下场经历,就是省试遭黜落的一回游,钟元也觉弥足珍贵,更一直念着李夫子他们对他的教导之恩。   仗着离得近的便利,他隔三差五地就去探望一二,确保这好逞强的老丈别冻坏了、饿着了:“你不知道,书院里的其他夫子见李夫子整天把你这得意门生挂在嘴边,可羡慕坏了,都一个个铆足了劲儿,也想教出个能让他们长脸的。”   钟元最初得知这事时,看得可乐:似陆辞这般妖孽资质的,天底下能找出几个?   他一直偷偷认为,真正能叫好友连夺三魁的,根本不是李夫子的教导,而是那卓越天资,和自身的不懈刻苦吧。   陆辞听钟元不停说着,忆起往事,面上不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险些忘了,”钟元忽想起什么,挑眉道:“我临行前,还遇着一个许久不同我说话的人。你猜是谁?”   陆辞轻轻一笑:“易弟?”   “嘁,你怎一猜就猜中了?”   钟元原还想卖卖关子,却不料陆辞连半息功夫都未用,就一下道出了让他彼时颇感诧异的人名:“我还当他要同我老死不相来往呢。”   在省试折戟后,钟元是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实力与陆辞等人的天大差距,明智地放弃了在这条路上继续求索,转而发展在别处的天赋去了。   易庶则与他截然不同。   见识过京城的繁华盛景后,易庶就如许多被锦绣迷了眼的年轻士子一般,再也不甘于呆在小小的密州了。   从汴京回到密州之后,易庶失落了一阵,便当场解散了他费了不少心血的醴泉诗社,全心投入地奋苦读书,以求下次高中。   但易庶没想到的是,在有过一次下场经验,外加这三年的寒窗苦读后,他的第二次下场,竟连头回还不如——许因紧张过度,头晚没睡好的他,竟在答解试卷子时,就因犯陆辞曾三翻四次强调要注意的不考式,而不幸遭到黜落。   这回对他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更让人扼腕的是,在这之后的易庶,更似走了霉运一般,就没再通过解试过,总因千奇百怪的原因榜上无名。   提起易庶,钟元觉几分惋惜之余,更觉腻味得很。   “你来评评理,”钟元撇了撇嘴:“按理说,我与他好歹做过这么多年的同窗,哪怕我后头没去学院了,总有过同保下场的情谊吧?他倒好,自打那回去汴京赴了省试后,回来就跟被勾了神魂似的,起初还能算个点头之交,到近几年来,大老远地见着我就掩面绕路,真不得不碰上面了,我好好地冲他打招呼,他却别过脸去,特意装不认识我一般……真是,至于么!”   他可不记得自己何时得罪过易庶了。   莫名做了几回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后,他再见到易庶,也懒得冲人打招呼,就由着他人之愿,对其视而不见好了。   陆辞看着义愤填膺的钟元,无奈地摇了摇头。   跟心思细腻敏感的易庶比起来,钟元完全称得上是个虎头虎脑的粗汉了。   易庶刻意躲避钟元,显然不可能是钟元猜测的曾无意地得罪过对方的原因,而多半是觉屡考不第十分丢人的缘故。   毕竟当初六人结保,一同踌躇满志地上京赶考,到头来四人一举高中,只有他与钟元二人落榜,心境难免失衡。   雪上加霜的是,钟元迅速另寻出路,还很快在蹴鞠场上名声大振,更衬得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终日苦读,却屡屡折戟,丝毫不如意的处境可怜了。   不知不觉中,当年在密州能被路人客气称一句‘易衙内’的他,已变得默默无闻。   随着陆辞逐步高升,竟以未至而立之年、就高居从二品大员,更是成了让密州人引以为豪、津津乐道的骄傲。   每当陆辞被提起时,当年一榜四友的旧闻,就得被人翻来覆去地说着,作为唯二落榜,也是唯一一个没混出任何名头的易庶,难免也被以惋惜的语气提及。   作为自小家境优越,哪怕脾性再谦和,也心底有着傲气的衙内,易庶当然受不了这样的目光。   只是要将这些解释给粗神经的钟元听,怕是他只会觉得更莫名其妙,认为‘这有什么可愁的’?   “好了,别气了。”陆辞莞尔一笑:“易弟会这么做,自有缘由苦衷,你不必操之过急。”   钟元重重地哼了一声:“就知道向着他说话。”   埋怨归埋怨,到底是没再对此耿耿于怀了。   陆辞临时要组建义庄,正愁各方各面的人手不足,送上门来的钟元,自然就成了他最信任的壮丁。   不过他也清楚,钟元的家庭和事业都在密州,不可能在此久留,在安排事务时,也只定了最长不过半月的行程。   钟元打小被陆辞拐弯抹角地使唤惯了,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堪称任劳任怨,是以丝毫不觉有何不妥。   只是在给陆辞忙上忙下时,他很快发觉了,跟自己一样被使唤得跑前跑后,瞧着那官服的颜色、官阶应还不低的人,赫然有些眼熟……   他揣着这疑惑好几天,终于在某天搞明白了,不由拽着陆辞道:“那不是蔡齐么!”   因时隔久远,根本怪不得他好些天才记起来对方是谁。   陆辞好声纠正道:“怎能直呼人名?你当唤他子思。”   看着悠悠然的挚友,钟元嘴角一抽。   ……多年不见,这份指使人时的从容淡定,还真是一点没变。   蔡齐倒是没认出钟元来,且他身为知州,真正需要亲自前来的次数,也并不算多,大多数时候,只需吩咐底下人去尽早办好便是。   他会对陆辞忙前忙后这点甘之如饴,当然不可能只是为全那份寡淡如水的同年之谊,而是出于一个心照不宣的原因:说白了,义庄的建立于陆辞而言,充其量是在名声上锦上添花,真正受益的,还是随州百姓,甚至是天下百姓。   若这义庄救济的形式当真可行,天下定不乏士大夫愿仿效之,届时得到恩泽的,可就远远不局限于随州一地了。   而每有一处义庄被建起,随州注定也被提及,作为大力促成此事的知州,履历也能被添上光鲜的一笔……   正因如此,陆辞使唤起心里明白的蔡齐时,可远比指使钟元要狠多了。   这天蔡齐来陆氏庄园时,不仅带来了购置田地和铺席的进展,还给他带来了一封来自汴京的信。   “陆三元啊。”陆辞刚拿到手上,蔡齐就开口揶揄道:“这可是我替你捎带来的第三封来自柳娘子的信了。”   陆辞对此不置可否,见蔡齐还不走,便笑吟吟道:“子思可要留下用膳?”   蔡齐下意识地猛然站起,一边往外走,一边随口扯道:“多谢摅羽盛情相邀,可惜署内事务繁忙,还是改日吧。”   陆辞的宴,哪儿是那么好赴的?   笑眯眯地目送蔡齐离去后,陆辞才将信给拆开。   果不其然,在柳七字迹的纸封下,显现出的是被原封不动地转寄来的,秦州狄青的字迹。   为了将狄青瞒得死死的,以防做出私自离开任所的不智之举,陆辞特意劳烦过柳七,让他代为收取秦州的信件,再转寄到随州来。   而他回信时,也同样得先寄到汴京,再有柳七拆封后重新包好,转寄到秦州去。   费这么一番周折,耽误的时间自然更长一些。   不过狄青早习惯了公祖因诸事忙碌,会耽搁久一些再回信,也不至于让他起疑。   幸有柳七配合,他才成功将这数月的真实情况,对狄青瞒得滴水不漏。 第三百三十六章   在善意的隐瞒下,狄青对心爱之人近日遭受的丧母之痛,从头到尾皆是一无所知。   因此,在这封厚实的信中,字里行间除了对公祖的殷殷思念外,充斥的皆是沿途所见之趣闻,而无半点哀怜。   陆辞读着信,唇角渐渐挂上了不自知的浅淡笑意,俊美的眉目,也柔柔地弯了起来。   当忙得满头大汗,风风火火地要回屋冲澡的钟元进厅时,见到的就是陆辞久违露出真心而放松的笑容的这一幕,顿时怔住了。   “钟兄回来了?”   钟元正犹豫着是否继续上前,还是绕道莫去惊扰时,陆辞已将目光从信件中移开,落到了他的身上:“热汤已经备好了,快去洗浴罢。”   钟元悟出他言下之意,登时没好气地一挑眉:“也不想想我是为了谁在这大冷天里落一身臭汗,你倒好意思嫌弃起我来了!”   “钟兄误会了。”陆辞目不斜视,慢悠悠道:“若你想过阵再去,我便让人先将晚膳端上来。”   钟元嘴上不过习惯性顶了这么一句,可没有真要带着一身臭汗用饭的意思。   闻言虽还有些不甘心,到底还是顺着他的话,准备往卧房的方向去了。   只是才走了几步,他忆起方才好奇的事,不由开口问道:“你究竟是在读哪家小娘子寄的尺素,竟这般欢喜?”   陆辞莞尔一笑,将信末的落款在他眼前一晃,让他瞥上一眼后,当场就还了自己清白。   钟元看清楚后,一下就变得兴趣缺缺:“原来是青弟啊。”   尽管跟狄青打交道的次数并不算多,但对那黏陆辞得很的小崽子,钟元还是印象颇为深刻的。   难得生出的八卦之心一下遭到湮灭,钟元有些悻悻然:“读青弟的信,你笑得那么……”他绞尽脑汁,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词来,索性作罢:“……古怪做甚?”   他还以为眼前这清心寡欲得跟谪仙似的发小,当真要动凡心了呢。   陆辞抿唇笑笑:“不过是读着青弟所附着的一则趣闻,难以忍俊。”   “喔?”   钟元好奇地凑过脑袋去,就想读上一读,结果陆辞不着痕迹地一个后倚,恰好避开了他,又极自然地念了起来:“……途径一处壮丽高阁,上悬‘定慧之阁’四字,逼走游龙,然尘埃厚重,落款难现。青正欲小作歇憩,忽有一钟姓青衣官吏路过,朝牌匾口若悬河,苛刻点评,歪理遍生,那字迹仿佛一无是处……”   听陆辞念了起来,钟元自然也就不执意去读那信了,听到这时,不由撇了撇嘴:“这有什么稀奇的?世间可多的是自命不凡,相轻的酸儒,青弟怕是少见多怪了。”   “你且听我念完。”   陆辞不慌不忙地继续道:“……点评字迹过后,此青衣官吏尤不罢休,命属下上前,将那积灰匾额摘下。浮灰拭去,书者名姓乍现,正是‘颜真卿’。”   钟元:“…………”   哪怕狄青阐述的文笔朴实,他也能清晰地想象出,点评匾额那人丢大脸时的尴尬。   见陆辞又笑吟吟地读起来书信的剩下部分,钟元既有几分他重新打起精神来的宽慰,又有几分不愿打扰的心疼,于是顺着方才的话势,径直回房洗浴去了。   待钟元离开,陆辞便优雅地将一直挡着的第三张信纸,给换到了跟前。   跟才确定心意不久的小恋人分开,对方会黏糊缠绵一些,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虽在人前有所顾忌,亦是腼腆,但在人后就已粘得厉害的狄青,在私密的信上,更是将刻骨铭心的思念表露无疑。   在读信时,陆辞的唇角始终噙着极温柔的笑意,直到读到末尾的那简单几笔,才渐渐凝滞。   因动笔之时,狄青不过初初回到秦州,更是头回正经进入衙署任通判一职,哪怕与诸人具都熟悉,也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他简单陈述了同身为前通判的滕宗谅进行交接时,发现的一笔新坏账。   原来是在秦州城郊的农田,遭李元昊劫掠后,滕宗谅思索着他们一时半会定然不会卷土重来,加上田里没有作物的农人又心神不宁、终日上门来求……   滕宗谅心一软,便大手一挥,在请示上头之前,就自作主张地掏空了刚发下不久的公用钱,用于买新种用。   因陆辞任知州时,注意广加开源,秦州的账目很是宽裕,每年余下的公用钱颇多,贸然产生这么一笔支出,也勉强能承受得起。   滕宗谅心想着,趁此机会,将民间旧贷陆续收上来,加上春秋二税和新的公用钱送到,就能轻松缓这短期的紧巴了。   只是读完这信后,陆辞心里所想的,却全然不似滕宗谅的乐观。   甚至连唇角的笑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毋庸置疑的是,滕宗谅会做此安排,显是出自一片淳淳爱民之心。   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在外人眼里,滕宗谅所犯下的可是擅自挪用公用钱的过错。   就如不久前柳七亲历的进奏院一案,一旦遭人告发上去,那真是可大可小了。   再联系上狄青在信头简单提到的,王钦若被人归还,不日即将抵京的消息……   算算日子,王钦若哪怕走得再慢,到汴京也有近一月功夫了罢?   陆辞深深地叹了口气。   当年心怀鬼胎的王钦若,在去到秦州的短短月余里,不说将账目摸个清楚,大概的数额想必还是有的。   如此大张旗鼓地购种散播,于当地堪称轰动了,怎么可能不让王钦若起疑心?   亏滕宗谅与他共事多年,却还是这么粗枝大叶,竟是半点没学到他凡事先讲究请示上级、登记报备,保全自身、再作具体打算。   陆辞对友人的心大,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哪怕真遇到紧急情况,他需得先斩后奏时,也是在应付过危急关头后,即刻设法补救,堵上漏洞的。   绝不会大大咧咧地留这么一个亏空,由别人攻诘去。   无论如何,秉着尽人事,听天命的念头,陆辞还是无奈地提起笔来,逐条写下给漏了小辫子还不自知的友人的补救建议。   要是能打上这个时间差的话,说不定还能以幕职官对事务不够熟悉,而将账本上的‘公用钱’与‘公使钱’混淆为由,及时填补上亏空,把此事蒙混过去。   公使钱与公用钱看似相似,也常被混用,名目上却截然不同:前者为节度使等荣衔者的月俸津贴,可由使相自由支配;后者则为各路州府军监公务经费,并不属个人所用,只要不是用于公务上的宴请、馈赠、补助等目的,哪怕是用之于民,也注定无法通过审计。   就看滕宗谅运气好不好,会不会被人抓住这一把柄了。   而对狄青而言,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若是狄青早到一些,以他谨慎的性子,说不定就能及时阻止滕宗谅做下这桩错事——特别是在对错难辨的要事上,狄青向来不会轻率为之,而多半会为谨慎起见,问询过他的看法再做决议;而公用钱的领用,是需通判与知州连输签字,才予以通过的。   现狄青晚到一步,因全然是滕宗谅违反规定的自作主张,按理说也难逃罪责的他,则不会受此牵连,哪怕真东窗事发,也能逃过一劫。   可惜陆辞亡羊补牢的措施,到底是因信件的几经辗转,加上王钦若的雷霆进击之故,2没能赶上。   却说历劫归来的王钦若,一边在家中疗养,一边伙同因前段时间的受挫而多少有些灰头土脸的御史中丞韩绛,在蓄精养锐了半个月后,就骤然上疏弹劾秦州知州滕宗谅‘枉费公用钱十六万贯,有数万贯不明,必是侵欺入己’。   当然,但凡曾在外地任职的官员,都清楚这话有多夸大其实,几称得上危言耸听:公用钱随州郡大小而立,每岁少则二百贯、多则五千贯。   以秦州那怎么看也不过是一边陲小州的架势,一年能有个千余贯,已是顶天了。   又没丢到聚宝盆里,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里,就凭空生出十六万贯来?   但御史的职责只在弹劾,真正推查取证,则由官家另外派人着手。   哪怕这数字瞧着有多荒谬,却是足够博人关注,也把不知究里的官家给吓了一跳了。   跟并未设防的滕宗谅相比,王钦若显是有备而来。   在靠一吓人的数字来了个先声夺人后,他不仅在奏疏中讲述了亲眼所见所闻,更是列出了详尽的人证,催促官家派人前往查证。   自从在陆辞手上栽了莫大跟头,王钦若虽对他怀恨在心,一时间却再不会轻举妄动了。   但不敢动圣眷正浓、风头正盛的陆辞,却可朝他身边友人入手——同看似雷厉风行,实则心细如发,无懈可击的陆辞一比,滕宗谅等人,几称得上破绽百出。   果然,在此弹劾一出,多少被那数额震到的赵祯虽对陆辞极为偏爱,但对滕宗谅,却还不至于那般爱屋及乌。   既有御史弹劾,赵祯便委派了太常博士燕度前去,公事公办地进行调查。   调查的重中之重,当然就是那本登记公用钱使用情况的账簿了。   此讯一出,柳七震惊之余,匆匆忙忙地就写下急信,将太常博士将至推鞫的消息,迅速传递到秦州去。   他是既知晓陆辞与王钦若的旧隙,也是清楚子京的那大方豪爽、倜傥自任的性情的:若有小饕餮盯着,那肯定出不了差错,只要安然等着对方偷鸡不成蚀把米就是;但小饕餮离秦州已有数月,子京是否擅作主张地犯了什么大错来,那可就难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枉费公用钱十六万贯,有数万贯不明,必是侵欺入己   出自《续资治通鉴长篇》卷一四六 第三百三十七章   身负皇令的太常博士燕度对此极为重视,为免事态节外生枝,他在刚得指使的当天夜里,只简单收拾了行囊,就乘船直奔秦州去了。   只是择人和任命上到底耽误了些许时间,纵使燕度动作再快,也赶不上柳七通风报信的速度——在他距秦州还有三、四天路程时,柳七掷重金定的急脚递就先将消息送到了。   当滕宗谅收到柳七来信时,起初只当是往常说些闲趣的书信,并未急着打开。   直到忙完公务,到了夜里,他与狄青、朱说三人抽了点空,在茶馆聊天小聚时,才想起一直揣在怀里的这封信件。   “自心上人调回京后,就没怎么见柳娘子送信来,可冷淡得很,”滕宗谅笑着一边拆信,一边同狄青开着玩笑:“看来她终于想起这苦寒之地,还有我们这秦州三友在,要来慰劳一二了。”   朱说无奈地一笑,并未附和滕宗谅的打趣。   倒是狄青的视线落在厚度单薄的信封上,心里生出一丝难以言明的疑惑来。   柳兄一向话多,这么薄的信,着实与其风格不符。   滕宗谅不知狄青疑惑所在,在利落展信,随意一读后,面上充满揶揄意味的轻松笑意,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当读到柳七于信末以极潦草的字迹,所写的‘官家将差人前往钦州推鞫其事’那一行时,滕宗谅更是冷汗直下,当场站了起来。   “我——”   滕宗谅早忘了一个多月前做的这桩事。   不过独自做出这决定时,他满心认为此事有利于民生,至于产生的资金缺口,之后待周转过来,补上即可,并无甚么大不了的。   更何况在这秦州之内,当权的大多都是与他交好的友人,也不担心会被告发。   他做梦也没想到,竟会被千里之外的御史台进行严厉的弹劾,还被安上那么大一个罪名!   “我先失陪一阵。”   滕宗谅匆匆抛下这句后,因他心神大乱,连桌上的信忘了收,慌乱地就要回官署去了。   见惯了滕宗谅豪爽倜傥,大大咧咧的模样,鲜少见他这般受惊,朱说与狄青具都蹙起眉来,知晓恐有大事发生了。   然而他们还来不及开口问询具体情形,滕宗谅就已近乎狼狈地离开了厢房,唯有将被落下的这封信捡起,一同读了一遍。   这一读,二人具是一惊。   狄青是没料到,之前只引起他些许忧虑,还特意跟公祖提了一提的这桩小事,竟会有这么严重的后续。   而对从头到尾都不知情的朱说而言,乍然得知滕宗谅瞒着他们做了这么一桩错事,内心瞬间充斥着莫大的震惊和懊恼。   “滕兄为官多年,应对个中章程得心应手才是,”朱说焦心道:“怎会出如此之大的疏漏!”   狄青默然片刻,心里倏地咯噔一下,猛然猜到什么来。   不好!   眼看情况紧急,他根本顾不得跟朱说解释,就径直夺门而出,一路狂奔到了衙署。   他虽明面上也是文臣,却有着颇丰的军旅经验,在着急时拿出的步速,自然远比滕宗谅的要强上多倍。   哪怕滕宗谅也是心急如焚,直往衙署去,当他刚赶到官衙大门前时,还来不及踏入其中,就被脸不红气不喘的狄青从后头追上了:“滕知州!”   “青弟。”   滕宗谅这会儿的心绪还乱得很,根本无空应对似是察觉出了什么来的狄青,勉强一笑道:“不是让你们先等我一阵么?我临时想到漏了点要事未曾处理,待收拾好了,立即就回到茶楼去。”   “滕知州。”   狄青加重语气,严肃地重唤了一次:“你急着回来,是为销毁账簿吧?”   滕宗谅不料心思已被年纪轻轻的狄青看透,当场怔住了。   狄青看他这呆愣的神色,便知自己说了个准,不由暗自庆幸反应够快,及时将人拦住了:“进去再说。”   “哦……哦。”   被道破心思的滕宗谅还未回过神来,梦游般跟在猛然间威严十足的青弟身后,老老实实地进了内厅。   “账簿绝对动不得。”   狄青开口便是这句。   滕宗谅苦笑道:“青弟既能猜出我为何匆忙回返,应也能想明白,我如此做的用意。”   他知晓此事败露,将惹来太常博士推鞫的瞬间,就想到要将相关账簿焚毁。   之所以这般做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给自己脱罪——不管弹劾他的人是否有真凭实据,对内情知晓几分,他都冒不起将一干人牵扯其中的风险。   当初是他一意孤行,说服长吏们通过这笔支出的审计,如今东窗事发,若让人将账簿全部带走,那除了他是首当其冲,其他人也难逃干系。   倒不如将账簿付之一炬,然后由他一人做事一人当,把所有罪责担下。   届时该如何惩处,就如何惩处:哪怕仕途就此无望,他也是一心为民方才做此决断,俯仰无愧于天地了。   “滕兄想岔了。”狄青摇头道:“且不说毁去账簿之举有欲盖弥彰,挑衅国法之嫌,单是令得前来推鞫之人无据可寻这点,难道滕兄就认为,对方会甘心无功而返?”   在狄青看来,滕宗谅这一想法虽是出自好心,却实在太过莽撞、欠缺考虑了。   在无证据可查的情况下,只怕对方会恼羞成怒,一来为报复‘做贼心虚’、肆意挑衅的滕宗谅,二来为有差可交,不至于被人弹劾一个‘办事不利’或是‘包庇之嫌’,恐怕是要寻枝追蔓,将但凡或有干系者,统统抓起来,不审出具体罪状决不罢休。   要真到那一步,滕宗谅的一番好意,才真会把所有人都拖累得身陷囹圄,他作为‘主谋’,更得落得狼狈不堪了。   滕宗谅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轮廓间分明还有些稚嫩,分析起来却是井井有条、有理有据,令他说不出话来的青弟,仿佛头天才认识对方。   ——许是青弟在摅羽前那温顺又寡言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以至于这会儿狄青突然严厉起来,显现出与摅羽相仿的威严,着实令他意外不已。   “那你说,当如何办才好?”   滕宗谅沉默许久,才接受了自己在心神大乱下,考虑完全不如狄青周全的事实,小声地问道。   “旧账簿一页都动不得,从今日起,悉数由我监管。”   狄青斩钉截铁道。   他身为通判,本就有掌管账簿的职权,只是过去基于对滕宗谅的信任,才鲜少申明这点罢了。   现是危急时刻,他权衡再三,还是不敢冒滕宗谅在等待审查时、一个没想开又要动账簿的险,索性将丑话放在前头,当着滕宗谅的面,把所有账簿搬到自己柜中,用三把大锁给严严实实地拴起来了。   滕宗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眼下我们就只剩坐以待毙了?”   狄青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是滕宗谅的错觉,他只从对方那面无表情的俊秀侧脸上,看出了几分跟陆辞相似的、遇大事也一样沉着冷静的风采:“滕兄先回趟家,将所有能动用的活钱取来,剩下的交给我与朱兄补救。”   滕宗谅:“……”   即便在这话中听出了对自己深深的不信任,刚铸成大错的他,毕竟底气不足,只有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回家,翻箱倒柜地寻钱了。   将滕宗谅打发走后,狄青半点时间也不曾浪费,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亡羊补牢的措施。   他先是同晚了好些赶来的朱说简单阐明情况,旋即各自回家,把这些年来存下的所有积蓄取出,三人的聚在一起,才勉强补上公用钱的窟窿;再是在最新一册的账簿上,对一切进行如实登记;最后则还要对全由滕宗谅经手的、自陆辞离开秦州后的那堆账目上、尤其是一些描述含糊的条目进行查漏补缺,一一进行落实……   直到开始一条条进行追查后,还是头回做这种既细腻又繁琐的活,被折腾得一个头两个大、几要咬牙切齿的狄青,才知道滕兄花起公用钱时有多爽快随意。   花费在购买农种上的虽是大头,但还有四分之一的公使钱,早在这之前就已因‘馈赠游士故人、助家贫无依的幕职官发丧等’缘由,被滕宗谅给挥霍一空了。   滕宗谅开始一两天还记挂此事,心虚地频频往他身边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到后来,应是被狄青那道日渐凶残、暗藏杀机的眼神吓到,不敢再撞刀口上来了。   一眨眼就过了三天,这天夜里,又只剩狄青一人苦大仇深地点着灯,继续检查账簿。   幸好他追随了公祖这么些年,又一直将全副心思都放在对方身上,因此虽是初入宦场,在不得不单独挑起大梁时,手法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老练和熟稔。   他十分明白,官家历来对公祖十分偏爱,从柳七得到的优待看来,恐怕还真有些爱屋及乌。   正因如此,清楚滕宗谅、朱说与公祖关系亲睦的官家,绝无可能派来一位对他们抱有立场上的偏见、心怀恶意之人前来推鞫的。   而应是当于一份真想知晓此事真伪的意图,精心选出的中立板正之人。   既是这般,他们若试图遮掩,便有画蛇添足、有意愚弄对方之嫌。   在立境公正的对方眼里,凭这生疏拙劣的遮盖手段,能不能遮住事实是一说,会否激怒对方,或是生出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令人身败名裂的逆反之心,才是他最大的忧虑。   倒不如坦坦荡荡,赌上一把,径直由他查去。   横竖滕兄花费公款虽大手大脚、考虑不足,却并不存在弹劾名目中的‘中饱私囊’、‘贪赃入己’的情况。   因‘枉费公用钱’这点,滕兄难免受些惩戒,但若是阐明此举为出自悯农怜下之心,再佐以其他人相似用法作为‘本朝惯例’的旁证,据理上书,应能争取个从轻发落。   ……狄青甚至还颇不厚道、也是发自内心地想,若能借此一回,让做事太不慎重的滕兄受些小惩,总比一直替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毫无后患,也因此记不住教训的好。   狄青熬完第三个夜后,才终于将一团乱糟的账簿给大致梳通。   若还有时间的话,他当然想再细致地梳理一遍……   却注定赶不及了。   第四天一早,太常博士燕度就赶到了密州。   他心知片刻也耽误不得,因此一下船,既未先去驿馆稍作歇息,也顾不得简单的行李,直接赁了头驴,问清楚官衙的方位后,便直奔衙署去。   到衙署大门前,他板着脸,向一头雾水的幕职官们出示了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书后,理也不理闻讯前来迎接的知州滕宗谅,毫不客气地奔入了放置账簿的后室。   在确定登记公用钱使用状况的所有账簿都在其中后,他便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同时闭锁房门。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俨然一副要常住其中的架势,除让人送来一日三餐外,洗漱更衣具用一简易木桶解决,竟是不曾踏出过其中一步。   他如此霸道地占用了资料室的举动,自然给一干幕职官们带来了不少麻烦。   但在问清楚燕度的身份和来意后,他们顿时噤声,尤其是参与到滕宗谅之前所请的那些人,更是有了几分人人自危的意思,再不敢有半点怨怼。   燕度自是毫不在意外头人的心思,这一占用,就是半个多月。   滕宗谅则从起初那一日里至少张望个十回的忐忑不安,到后来的彻底安之若素、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在这日忙完公务后,他忍不住又喊上朱说与狄青,三人沉默地去了上回的茶馆,继续着那场未竟的聚会。   茶腾腾地煮着,滕宗谅轻叹一声,忽站起身来,亲自给朱说与狄青身前的茶盏满上,诚恳地作了一揖:“愚兄犯事,本想一人承担,却是过于天真,到头来还是给朱弟、青弟给添麻烦了。”   特别是原想赶着新春休沐返乡,忙活回归范姓,认祖归宗的心头要事的朱说,也被迫耽误了行程,眼看也错过时机,只能再等一年了。   朱说与狄青本心事重重,见滕宗谅如此,也是一叹:“滕兄此时说这些话,未免太过见外了。况且结果未出,也不必过于忧虑。”   滕宗谅摇头道:“我知你们是好心宽慰我,但这一回,我应是在劫难逃了,罢了,我也是罪有应得,没甚么可狡辩的。”   时间拖得越久,他心里积压的忧愁也就越深。   最初的那点侥幸和不以为然,也随着日子的推移烟消云散了去。   他如今才领悟到,为何摅羽当初要三番四次地不住强调,行事宁可缓一些,也不得留任何把柄;实在迫不得已,也当尽快补上。   只恨他掉以轻心,在摅羽一走后,就原形毕露,结果硬是拖累了两位虽无血缘、却胜似手足的弟弟,连三人这些年的积蓄,也为替他收拾残局,而被损耗一空了。   若时间能够倒流,他绝不会再做那轻狂事了。   三人正默默对饮无话时,房门忽被敲响,滕宗谅便意兴阑珊道:“进来吧。”   敲门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们颇为熟悉的这间茶馆的一位伙计。   手持信件的伙计还是从其他人手里争取来的这活,原想着能有个赏钱,却不料一推开门,就都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模样。   他心里登时犯起了嘀咕,直觉来的时机不好,想要赏钱的念头,便被赶跑了。   在简单说明是来传达信件的目的后,他讪讪笑了下,就要离开。   还是狄青先接过了信,还不忘给了他十枚赏钱。   等如释重负的伙计关实了门,狄青才将目光投注到手中的信上。   “是……”这一看,就让狄青那乌沉沉的眸子似添了一盏烛火般,瞬间亮了起来:“公祖的!”   信封上那潇洒好看的字迹,可不就是陆辞的?   这话一出,原本死气沉沉的三人霎时都回了神。   滕宗谅更是如看到救命稻草一般,一下扑了过去,先将信拆开,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信并不厚,一共就三页纸,头一页尽是夸奖狄青应急有方,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资质;第二页是安抚朱说;第三页,才是给他的。   然而无情的小饕餮,不仅没对东窗事发、饱受最后裁定的煎熬的滕兄予以半点安慰,甚至还进行了毫不客气地嘲讽。   在信的末尾,更是快把急需安慰的滕宗谅给气得七窍生烟。   ——“滕兄谪守岭南时 ,可否寄些荔枝来 ?”   在滕宗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一字一顿地念出这句时,不单是狄青忍俊不禁,就连最为正经的朱说,都‘噗’一声,不小心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 之前那章忘记注释了,就是狄青给陆辞写信的那章,所提及的那则趣闻,史上是有原型的(当然,可靠度就不知有多少了)   钟傅,字若翁,仁宗朝宦官李宪举荐他做官。宦海浮沉,起起落落,不说钟为官如何有政声,单说他有个癖好,喜欢评论匾额字画。看谁家宅邸厅堂的匾额不顺眼,就说这字写得不好云云,通常贬评,并能给提出很多貌似高超的艺术建议。钟评的多是歪理,时人拿他没辙。有一次,钟与属下经过庐山,看到一壮丽高阁,名曰“定惠之阁”,落款看不清楚。钟评说:“字写得太难看了,一点书法艺术都没有,摘下来我看看谁写的。”摘下来一擦,落款是——颜真卿。(《微历史@宋朝人》)   2. 历史上的滕宗谅就是赶在燕度来到之前,把账簿全部烧掉了,(“恐连逮者众,因焚其籍以灭姓名”)导致燕度愤怒之下,把所有可能有关的人一起抓了下狱,闹得非常大(‘枝蔓勾追,直使尽邠州诸县枷杻,囚系满狱’)……   滕宗谅花公使钱大手大脚这点,也是史书上有记载的,哪怕他死时并无余财,生时也不曾中饱私囊,但的的确确乱用钱。要想看更多细节的话,可以读《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 第三百三十八章   见陆辞字里行间,几乎是敲定了他这回大劫难逃、要被贬至岭南等地,滕宗谅简直是欲哭无泪。   跟鲜甜可口的荔枝相比,岭南一带更广为人知的,显然身为‘荒凉贫瘠、他族蛮横、未曾开化、气候恶劣’的蛮荒之地的名声。   哪怕是对初踏仕途的狄青也知晓,被贬至该地的,少数人不幸直接病死任上,有的纵使艰难熬过任期,也憔悴如脱了层皮。更多的则因被流放的这三年里的默默无闻,被朝廷所彻底遗忘,之后也只剩辗转边远州郡的份,返京之日遥遥无期。   “若是真落到那境地,”滕宗谅重重地叹了口气,皱着脸地想象了一下,忧心忡忡:“荔枝价贵,凭我那点俸禄,眼下还欠了你俩一屁股债,怕是根本买不起多少荔枝吧?”   狄青:“……”   他默默将满肚子的安慰话给咽了回去。   饶是他清楚滕兄素来心大,也没料到其关注的重点,能歪到这一步——敢情滕兄愁眉苦脸,压根儿不是为被许会贬至岭南的惩处吓到,而纯粹是忧心凭微薄俸禄,会满足不了陆饕餮的胃口?   原本一脸严肃的朱说,在听到滕宗谅的喃喃自语后,也当场忍俊不禁:“若滕兄还要为那所谓‘债务’发愁,大可不必。且不说你与我等情同手足,单就事论事,此回也与我疏忽大意,未曾一早提醒,有着不小干系。”   “那可不成。那事我从头到尾都瞒着你,你从哪儿发现去,又如何提醒?”滕宗谅猛力摇头,懊悔之极道:“我哪里不晓得,那笔填补进去的钱数目不小,可是你们辛辛苦苦攒这么些年才出来的积蓄,甚至连亲也未娶……若被我害了,就此错失良配,耽误了终身大事,那我简直是畜生不如!”   朱说安安静静地听了他这番近乎语无伦次、充斥着十足懊恼的陈述,半晌才欣慰地与狄青交换了一个眼神。   果然,以子京兄那对规则不屑一顾、极为粗爽的性子,要想让他得到深刻教训,单是自身栽一个跟头,是远远不足的。   连焚毁账簿、想着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莽撞举动都做得出来,怕是真落到被贬至庶民的那一步了,滕兄都还能当个大义凛然、斗志昂扬的斗士,丝毫不觉自己存在理事不当的问题。   唯有在意识到自己的欠缺思虑,连累了身边好友时,他才会对此耿耿于怀,痛定思痛……   “事已发生,滕兄无需过于失意,”朱说温和道:“毕竟……为时已晚,于事无补。”   滕宗谅:“……”   丝毫不觉有被宽慰到。   更让他感到被补了一刀的,是狄青深以为然的点头举动,以及接下来的扎心话:“倒不如在此期间,多在城中逛逛。待少则一月,多则数月后,调令一出,滕兄一走,应是再也不会回到秦州城来了。”   滕宗谅苦不堪言。   怎这话说得,就跟他重病缠身、需抓紧时间交代后事似的?   在滕宗谅被两位弟弟轮番‘攻诘’时,陆辞在知晓狄青临机应变、尽可能地替滕宗谅做出了补救后,虽在信中做了不客气的调侃,却不曾袖手旁观,而是即刻向朝廷上书,好为滕宗谅求情了。   滕宗谅会有今日一劫,他还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好歹与滕宗谅共事多年,对其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对规则的轻慢,只要不是瞎子,都会深有了解。   只不过他尚在秦州时,不管是长期以来的相处模式也好,还是职权上的差异也罢,滕宗谅都甘愿退居后头,由他全盘主持。   正因有他‘镇’着,充当二把手,鲜少需要作出大决断的滕宗谅,这些年才安安稳稳地没出岔子。   但在他仓促地被调离秦州,手中职权悉数落入滕宗谅手里后,好友会放飞自我,闯下大祸……不足为奇。   也好。   陆辞写完奏疏,让下人送去寄出后,就佛系地往摇摇椅上一躺,微微笑着闭目养神。   毕竟是‘谪守巴陵郡、重修岳阳楼’的滕子京啊。   就算没了岳阳楼,说不准也有荔枝台、金桔亭、山竹楼、龙眼坝……要等这位粗枝大叶的老哥去做修呢。   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去到岭南等地,那种寻常人眼里避之唯恐不及的穷山恶水,对身强体健、精力充沛的滕宗谅而言,却不一定如此。   在那穷乡僻壤做郡守,能得到的公用钱自要比秦州的要少上一大截。   加上身为外官,本就难以融入外族居多的当地……有这么些个难题困扰着滕宗谅,足够让他焦头烂额,一时半会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了。   陆辞舒舒服服地躺在摇摇椅上时,随着椅身的轻轻晃动,发出的细微‘吱嘎’声,很快就钻入了正埋头练写策论的欧阳修的耳朵里。   因这噪音颇不规律,偶长偶短,偶轻偶重,实在恼人,哪怕是全神贯注的欧阳修,也很快受到了干扰,从原本那浑然忘我、笔走游龙的境地里醒了过来。   那是什么响动?   欧阳修疑惑地抬起眼来,就见自己那平时温润谦和,浑身上下仿佛都写着‘谦谦君子’这四字的新夫子,正懒洋洋地躺在一模样古怪的长椅中,椅身还不住摇动。   “试场上怎能抬头张望?”   他正下意识地分神琢磨那是什么时,陆辞分明未曾睁眼,却精准地通过他笔锋突兀停下、而断了笔尖摩挲纸面的细微声响,而判断出了他的走神,淡淡道:“继续做题。”   “是。”   欧阳修不料就是这么短暂的停顿,都被夫子给捉了个正着,条件反射地迅速低头,赶忙继续做题了。   只是思路被打断后,要想续上,终归不如一气呵成的流畅。   加上耳畔那恼人的‘吱嘎’声响还在,让他心神难宁,后半的文章便显得绵软无力,不比前半的疏放畅达了。   几乎是他搁笔的一瞬,陆辞就从摇摇椅上坐了起来,不急不慢地走到案前,开始批阅试卷了。   每当这个时候,欧阳修都是最紧张的。   尤其这次,他知道自己因那恼人噪音的干扰,导致后半篇发挥不佳……   果不其然,在紧张地抿着唇的欧阳修的注视下,陆辞很快将这篇策论读完,微微蹙眉,明知故问道:“文章前半,当得起词理精绝,才思该通,哪怕在最为苛刻的考试官前,应也能得个第二等的评价。”   听到这句,欧阳修就知不好,却只能忐忑地听着陆辞继续说了下去:“正因有这珠玉在前,更凸显出后半磕磕绊绊,平庸无华,难免令人失望了。”   “学生知晓了。”欧阳修对这结果并不意外,轻叹一声,毕恭毕敬的接过批阅后的卷纸:“谢陆公指点。”   陆辞唇角轻扬,故意捏紧了纸卷,并不让欧阳修抽走,还扬声‘刁难’道:“怎么,不打算做出解释么?”   欧阳修勉强笑道:“是学生才疏学浅,发挥不佳……”   他心里颇为委屈,实在觉得错并不在被那突然而至噪音干扰了思路、以至发挥失常的自己身上。   但除此之外,他更不可能疏忽了‘尊师重道’这四字。   能得到大名鼎鼎的陆三元的悉心指导,他已是三生有幸,又岂能出言不逊?   只他到底年纪轻,哪怕想得再明白,还是难免因为莫名失了敬重之人的表扬,而有些失落了。   对于未出茅庐的小考生的心思,陆辞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他轻轻一笑,释开指尖力度,由欧阳修拿走了卷子,同时一派放松地坐了下来:“分明是我以那摇椅扰人之过,何不直言?”   欧阳修一愣,正要开口,陆辞却悠然堵住了他:“不论我方才所为,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若真是在试场之中,你这一场已是毁了小半了。”   欧阳修心中一凛,陆辞又道:“你曾下场过一回,自然清楚,偌大考场,仅凭单薄垂帘隔开诸多举子,四面八方的动静,你注定听得清清楚楚。”   “你头回是运气好,未曾遇着扰人的,”陆辞轻哂,大大方方道:“然举子做题,难免有快慢之分,我监试两场,所见受身边人做题之速影响者,并不在少数;更有卑劣下鄙之人,因发挥不佳,心知中榜无望,刻意制些声响来紊乱人心,令你心浮气躁的话,你又要如何应对?”   说这话的陆辞,记得的是在监视狄青答阁试时,运笔如飞,翻卷的响动‘沙沙’不断,惹得周边人心浮气躁,恼怒不已的有趣情景。   ……却全然没往当年更为可恶的自己身上联系。   欧阳修恍然大悟。   他这才明白陆辞方才所为,实是出自一片苦心,登时为自己方才的那点小心思羞愧得满脸通红。   他忍不住站起身来,向陆辞深深行了一礼:“陆公用心良苦,学生受教了。”   “我既收你做了学生,便当尽心指导,此为分内之事,不必多礼。”陆辞莞尔道:“依我看,你功底本就扎实,之前那一败,主要败在于科场不熟。再在我这多练一阵,习得排解、应对旁人恶举之法,必将对下回下场大有助益。”   欧阳修还红着脸,闻言连连点头。   “我虽知你此时心绪激荡,恨不得提笔一作三百篇,”陆辞笑眯眯道:“只可惜天时已晚,你当还家去了。”   遂例行派了两名下仆送欧阳修返家,又因近来天气转暖,蚊虫滋生,叮嘱人顺道捎带一些有驱虫之效的香烛去,更让这位弟子为这份贴心感激涕零。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一个月一晃而过。   虽说在半个月前,太常博士燕度就已带着仔细推鞫来的结果回到了京师,然而他所带来的消息,显然与小皇帝所期待的截然不同。   即使身为秦州知州的滕宗谅,私自挪用公用钱之举意在利农,并无中饱私囊之意,之后更是及时填补了上来,却终归是存在着未曾上报便滥用之过。   且除此之外,燕度还发现滕宗谅在这之前,支使起公用钱都很是大手大脚不说,但凡由他经手过的,真正用公务接待的亦是极少。   倒是有许多被拿去接济官署中一时拮据的下属官,去救他们的急了。   当燕度问询起来时,这些得了馈赠的官吏们,心里对予以他们帮助的滕宗谅一直是感激涕零,回话时自是不留余力地说着好话。   却不知他们所说出口的,一旦到了燕度手里,就又是一项确凿无误的、关于滕宗谅滥用公用钱的铁证了。   当燕度将证据悉数呈上时,并未对此事发表自身的看法,便功成身退。   可对王钦若、韩绛等将陆辞视作眼中钉的人而言,这无异于个梦寐以求的把柄,即刻伙同多人上书,对此进行严厉叱责,逼迫官家对其严惩。   在这日早朝中,韩绛一扫之前在陆辞跟前受挫、沦落得灰头土脸的颓丧样,大义凛然地慷慨陈词道:“赏罚者,朝廷之所以令天下也。此柄一失,则善恶不足以惩戒……今滕宗谅在边,盗用公使钱,不仅当削其官,更当俟具狱……”   听他这般上纲上线,原本就只是勉强忍着的寇准,可就不乐意了。   台官因职务的特殊性,不必惧他,而他自认脸皮厚资历高,又有官家的信重,当然也不可能惧怕这么个毛头小子。   等韩绛说完,寇准就响亮地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讽道:“既无贪赃入己的行径,又是出自悯农之心,虽于规矩不何,不当给予褒奖勉励,但若说要施以严惩,未免太寒忠良之心,也令韩中丞于世人眼里多出几分公报私仇之嫌罢!”   “寇相公慎言!”   韩绛当场被这话给气得脸色涨红。   他对这明摆着偏袒陆辞的牛鼻子次辅,历来是全无好感,现被道破隐蔽心思,更是恼羞成怒,大声道:“我据理直言,盼陛下定断公正,以正刑典,可谓一心为国为民,却遭寇相公如此颠倒黑白、信口雌黄的污蔑,真是天理何在!怕是明眼人都瞧得出,寇相所怀的,才是偏袒徇私之心吧!”   寇准与人唇枪舌剑时,韩绛怕是还未降生在这世上,见他怒发冲冠,寇准自是一点不慌,甚至脸上的笑还更灿烂了。   他扬着下巴,轻蔑地睨着韩绛,意味深长道:“韩中丞说出这话来,足证你是大错特错。我若有所偏向,也定然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且绝不会似些蝇营狗苟之辈,寻不着正主的岔子,便处心积虑,非要把他身边人一个个害去,才聊以慰藉。”   韩绛被他这直白地羞辱,哪里肯甘心,当即就是长篇大论的奋起反击。   底下瞬间成了吵吵嚷嚷的一片,也很快演变成了台官们与中书省的一场舌战。   虽说目前是一方游刃有余,一方到底嫩了点,明面上叫寇准占足了上风,但哪怕是大大咧咧如寇准,也清楚得很,最为阴险的王钦若,可还一派老谋深算地藏在后头,不曾开口说过话呢。   不管王钦若开口没开口,不知是多少回听着类似争吵的赵祯,已受不住地捂着前额,头大如斗。   等好不容易熬到散朝的时候,内臣宣告散朝的声音一起,他就迫不及待地起身,率先离开了。   待回到大内,坐在理政的御案后,赵祯忍不住将目光扫向被他有意放在案的边角,却与摞得老高的其他文书格格不入,单独一份的那封信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底下的臣子们吵得再欢,最后需要作出决断的,也还是他啊。   若换作平时,赵祯扪心自问,应就会公事公办,酌情减罚。   但事涉小夫子的密友,纵使滕宗谅自己的确不争气,落下这么大一个把柄来叫人拿捏,他也狠不下心来将人严办。   但要护的话,又该护到何种程度,才会让那些明摆着不善罢甘休的臣子们做不出阴阳怪气的模样,同时又不会令小夫子的友人们此后尝到甜头,就此有恃无恐呢?   赵祯着实犯了难。   最叫他不好面对的,还是就在眼皮底下躺着的、这封由小夫子前阵子派人送来的奏疏……   它在这御案上,已孤零零地躺了近三日了,他都没能下定决心打开它。   想都无需想的是,这里头的内容,定是小夫子为滕子京求情为主的。   思及小夫子多年来待他的情深义重,近来又遭受丧母之痛,要是真严厉查办了其挚友,定会让小夫子更受打击罢……   赵祯左右为难,一边批阅着今日的奏折,一边不时瞄向那原封未动的奏疏,唉声叹气。   不知不觉就到了午膳的时辰,他尤不觉饿,因读了许久未续上的新话本而感到心满意足,难得好心情地给夫君洗手作羹汤,又特意送来的郭皇后,就已先到了。   “让她进来罢。”   赵祯意兴阑珊地吩咐着,连头也未抬,就怏怏不快地继续翻看奏折。   郭皇后甫一进到殿中来,就感觉出了夫君周身低沉的氛围,下意识地敛了唇角的笑。   看来她来的时机不对啊。   郭皇后暗道不巧,半点没有触官家霉头的心思,而是乖顺地将亲手所做的糕点留下后,就准备退出去了。   然而她才刚将瓷碟放下,赵祯忽就抬起眼来,幽幽道:“郭圣人。”   他分明心绪低落,怎这作圣人的,却连半句关怀也无?   素来迟钝的郭皇后,少有地灵光一闪,品出了官家的怨念所在,不由干笑一声,小声询道:“官家究竟是因何事烦忧?”   “还不是滕子京那厮,粗心大意得很,一时不慎,便叫有心人给拿捏住了!”   赵祯满肚子怨言,在终于被能让他安心抱怨的人问起后,那积攒多时的牢骚顿时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在冲一脸忐忑的郭皇后吧啦吧啦地说了一大堆后,他难掩烦躁道:“他们倒是吵痛快了,可到头来不管如何裁定,我都怕都得落一脸唾沫星子,就连这会儿,我都还不敢读小夫子的信!”   听到这,一直未能跟上的郭皇后,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官家为何不敢读……陆节度的信?”   “这还需问?”赵祯拧着眉,恹恹道:“小夫子定是要为滕子京说情的,我却也不好太过偏袒。”   “妾身可不这般作想。”郭皇后却掩唇一笑,认为他着实是在自寻烦恼:“妾身虽只曾见过陆节度一面,却闻其名声久已。那位能让柳娘子倾心不已的谦谦君子,可是对善解人心、于情理练达的妙人。以他的智慧,应是既不会猜不出官家的处境,也断不会舍得让官家为难的。”   尽管郭皇后说的这话,有被话本严重影响的成分在,但赵祯却奇异地被说服了。   等她一走,他盯着那信犹豫一阵,到底是拿了起来,缓缓拆开。   还真如郭皇后所料,在这封信中,陆辞既未哀婉诉苦,也不曾咄咄逼人。   而是平铺直叙地讲述了他自离京之后,先是遭逢母丧、后移居随州,再是近来有意建立义庄,兼济百姓,遂母之愿的情形。   赵祯读着读着,便被陆辞所描绘的‘义庄’画卷给彻底吸引了进去,也认真思索起此事是否可行,若真能成,于各地推行开来的话,又有几分可能去了。   就在他快把滕宗谅之事给忘干净前,陆辞在信的末尾,才简略地提起友人之事。   比起似寇准那般,不住强调滕宗谅此举虽于法不合、却在情理之中不同的是,陆辞先是代友人向官家致歉,道此事必然令官家难为了;再是直白地承认,倘若滕宗谅当初所面临的抉择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是宁愿让农家多愁苦几天,也不肯留下偌大后患的。   陆辞大方自嘲道,于悯农之心上,他不如滕宗谅;于自保之道上,滕宗谅则远不及他。   不论最终调令为何,滕宗谅既是问心无愧,也可算得其所,哪怕被流放至岭南等区域,以其之豪迈爽快,也会欣然前往。   而绝不会似旁人一般视那调令作洪水猛兽、就此心存怨怼的。   将陆辞的奏疏读完后,赵祯久久未能回过神来,只觉胸中百味杂陈,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所谓父母官,自当爱民如子。而若真将苦求上门来的百姓当自家子孙看待,又哪有哪家父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苦受罪呢?   赵祯并不相信,小夫子会是他自言的‘以循规蹈矩为先,而以百姓诉求为后’者。   而在他们眼里轻慢规则、惹下祸事的滕宗谅,则更先一步做出了选择:哪怕真需担那罪责,即便是自毁前程,也要以黎庶为先。   因这份并无藏私的光明磊落,不论遭人攻诘,被迫沦落至何等境地,也是无怨无悔。   不自觉地将滕宗谅的境界无限拔高的赵祯,并不知此时此刻的滕宗谅,正愁眉苦脸地算着自己欠下友人们的债务。   在搞明白具体欠下多少,以他的俸禄,又得多久才能还完时,面对这庞大数额,他可谓追悔莫及,简直要恨极了自己当时的莽撞举动了。 第三百四十章   经再三权衡,赵祯在五日后的早朝之上,向还对此事争论不休的文武百官宣告了处分。   ——滕宗谅错使公用钱,按理当严惩,以正刑典;然法理之外仍当有人情,滕宗谅为秦州父母官,不忍见百姓受连年备战之扰,农者无从耕种,方因一时思虑欠周,重情而轻序,挪用公用钱购入农种发放,并无私藏。其情可悯亦可原,因而应当从轻发落,夺一官,改徒知苏州,即日启程。   听到官家这一决定后,以寇准为首的说情派们,率先安静了下来。   众所周知的是,这所谓降一级官阶的惩处,除了俸禄上有轻微削减外,根本是无关痛痒的。   毕竟最为要紧的,还是实掌官职——空有寄禄而无实际职事、对空缺翘首以盼者,这世间可有数百近千。   而把原知边陲秦州的滕宗谅,调到要较秦州而言、要富饶祥和不少的苏州去……   这是哪门子的惩处啊,分明是明降暗升,扎扎实实地给了个称得上肥缺的新职!   对这一比预期还要理想得多的结果,他们自是心满意足,当然不会去做得了便宜还炫耀的欠揍事。   然而即便他们如此自觉,以为这回终于捏着切实把柄,该让陆辞折一臂膀、友人离心的王钦若等人,却是全然无法接受官家这暗作擢升的‘酌情减罪’的,当场炸开了锅。   一直老神在在,只让韩绛在前冲锋陷阵的王钦若,这下再不能做袖手旁观之姿了。   遭陆辞跟官家那回的联手算计后,他被困在西夏,忍辱负重了这么长时日,才艰难回到故土,可不是为了继续看着陆辞有多风光,甚至连他身边人,都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   眼看着官家过度偏袒,回想这年余受到的苦楚,王钦若既是难以置信,又是气得浑身发抖。   受这愤怒驱使,他头个跳了出来,强烈反对的同时,更是把矛头直指从头到尾都不曾在此事中露面、却在明眼人心里存在感十足的陆辞:“此事干国体,不敢缄默。臣伏睹陆辞优样之恩,历年来无有其比……然官爵者,天下之公器,设官分职,当循序渐进,选贤任能,不宜复加崇宠、爱屋及乌,过授宠渥,使忠臣义士无所激劝,心灰意懒,也令台官监察一事名存实亡,形同虚设,甚至沦为笑柄……如今滕宗谅初为知州,竟已知越规逾矩,视国法于无物,其底气究竟源自有所恃持,还是受人撺掇,便是不言而喻……”   听他字字诛心,就差没指着官家的鼻子骂,道官家过度恩宠陆辞、才连带着陆辞的友人也受到恩惠了,百官都忍不住在心里倒抽一口凉气。   就连还未来得及开口的韩绛都傻了眼,当场哑了,不知说什么好。   说实在的,小官家继位也有好些年了,比起不时心血来潮,折腾一出天书下凡、广建庙宇的先帝,赵祯完全称得上兢兢业业,宽和仁厚,待臣子们更是怜恤有加。   在所有人的印象之中,小官家动怒的次数,着实寥寥无几,却大多都与那位历来颇受恩宠的陆三元有着干系。   然官家毕竟不是真正的圣贤,内心有所偏倚,也在所难免——这么多年下来,从最初的酸溜溜,到后来见得多了,朝中文武也都渐渐平静下来,对此见多不怪。   加上陆辞一向行事稳妥,政绩扎实且时有亮眼,除此之外,为人虽交友广泛,却甚为低调,绝非晏然恃赖、侥求觊望之辈。   别的不说,单是陆辞在外任职之所,无一非偏远贫瘠之地;而在任期满后,不说百姓依依不舍,牢记其名,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任地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份决心和能耐,才真正注定了他的平步青云。   一眨眼十年过去,与小官家之间,俨然有了几分‘君臣相得不相负’佳话的影子,也正因如此,他们逐渐服气,才对这份明晃晃的偏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鲜少置喙了。   他们还真不知,在这和谐平静的表现下,还会忽然出现王钦若这么一位从前行事谨慎隐忍,自被俘去之后,就骤然变得无比偏激的存在。   其实王钦若要是不说还好,定然能激起官家几分怜悯愧疚之心,不说给予重职,领几个品阶颇高的虚衔,如此好好养着,还是轻而易举的。   谁知他这没轻没重的一开口,就直接把马蜂窝给捅了,着实令人佩服。   ……在陆辞归家守孝,最为与世无争的这段时间,还将人强行拖下场内,这不仅不智,也未免太不道义,令人不耻。   果不其然,官家在最初的茫然和错愕后,终于反应过来王钦若究竟愤怒地陈述了什么,脸色瞬间黑沉得能滴下水来。   他并未强硬地打断王钦若滔滔不绝的控诉和责难,而是就这么冷冰冰地等着,看着王钦若接着往下说。   近来常常喧闹不堪的朝中,登时一片难得的死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钦若总算恢复了些许理智,再硬着头皮说下去时,就多了几分磕磕绊绊了。   等他抗议完毕后,赵祯才平平静静地询道:“说完了?”   不等王钦若应答,赵祯已面无表情地起身,转身离去:“那便退朝罢。”   感受到这平静无波语气下的锐利气场,众官破天荒地未做任何喧哗,就老老实实地鱼贯而出。   王钦若自知失言,在家中后怕了好几日后,未等来任何后续,倒是官家顺顺利利地将滕宗谅的新任命送去了中书省,经宰执们联署通过后,就继续往下送。   眼看着木将成舟,他实在是不甘心放过这大好时机,一咬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次递出折子。   这次他做了留心,对之前自己对陆辞的针对只字不提,只从滕宗谅其他几笔去向不明的烂账入手,弹劾其‘执政轻率无纪、不堪重任,为止削一官所坐太轻,未合至公,而必须实施以重责’。   王钦若这封充斥着慷慨陈词、华丽辞藻的奏疏,却在艰难抵达大内后,就被官家命人扣留下来,不作任何回应。   见那奏疏石沉大海,等了数日不得回复的王钦若,一边恨恨地看着滕宗谅的新任命被迅速通过,而他一番精心筹谋、竟成众人笑柄,一边在一日退朝后,联合同样不服如此惩章的韩绛等御史官留下,这次却不是对上官家,而是凛然质询在任命上署名的宰执——李迪和寇准。   对他们不依不饶的继续闹腾,官家终于彻底动怒了。   小夫子刚逢丧母之痛,与此事本就毫无瓜葛,却被人信口雌黄,生生扯入此中;而在小夫子的来信里,更无丝毫仗着师徒之谊,就为友人出口求情之意,甚至在守孝期间,还心系百姓疾苦,决议将家资大半捐出,建设义庄,福利百姓……   这样一个从不居功,只默默做着实事的正人君子,他们怎敢反复对其进行污蔑?!   在以李迪为首的一干中书省官员,被台官们强势堵住,双方唇枪舌剑时,赵祯黑着脸去而复返。   在这之后长达一时辰的廷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为外人得知。   但作为廷辩的结果,则清晰地摆在了众人面前:滕宗谅的任命得到修改,由原判的苏州改至虢州不说,夺一官也改为夺二官。   然而作为让官家做出妥协的代价,御史台也付出不小:主持这场‘喧闹于朝廷’的御史中丞韩绛,很快被秘密查出言行不端的诸多铁证,遭其他台官弹劾,而被免去了御史中丞一职,改判苏州知州;最为活跃的那几名台官们,也纷纷因平日有所不察而出补远郡,回返无期;王钦若更是首当其冲,因以‘非台官之身妄行揣测污蔑’、还有为排除异己而结党营私之嫌,被判知雷州。   其路途之遥远,他能否或者抵达任上,还是一未知之数。   官家的未言之意,在这一道道任命下表露无疑:不是口口声声称改判苏杭为肥差、为赏非罚么?既然如此,便让你们如愿得偿,亲自去领这肥差。   至于其他参与闹事的台谏官们,则在枢密副使梁适的求情辩护下,因‘台官盖有言责、其言虽过,亦不应受惩’而仅‘取戒厉’,这彻底平息了一场偌大风波。   官家这场罕有的雷霆之怒,牵扯颇众,尤其是一向恃特权而横行无忌的御史台官们,一时间难得地噤如寒蝉。   因他们不再似往常一般盯着一些小差错张口就来,而要慎重再三后才开口弹劾,也让曾因此苦不堪言的百官们轻松许多。   当陆辞得到这一消息时,滕宗谅早已接到调令,在往虢州上任的路途之中了。   对滕宗谅而言,仅是官阶上被降二等,改判较秦州半斤八两的虢州,简直是不幸之中的大幸——总比小饕餮等一干损友所一致认为的,他将被流放到穷山恶水的岭南地区的这一结果,要好上千百倍去。   他可浑然不知,自己得到的这一任命背后,经历了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倒是陆辞在看到柳七信中心有余悸提起的那几日风波后,隐约察觉出什么。   一时间心情既有些欣慰,又有些感动,更多,还是几分复杂的心疼。   他好歹是官家的‘小夫子’,对这威仪渐重的昔日弟子,或多或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在他看来,赵祯心里给滕宗谅设定的惩处,恐怕打一开始就是判知虢州。   滕宗谅虽是出自爱民的好意,到底是铸下错事,哪怕及时进行了补救,国法威重不容轻亵,是决不可明降暗升,对此进行鼓励纵容的。   赵祯之所以开始提出这一极不妥当的处分方式,恐怕只是抛砖引玉,等着与人讨价还价罢了。   若最初就提出令滕宗谅知虢州,在反对者众的情况下,只怕还真会沦落到岭南等地去。   但在苏州之后提,无疑能让人容易接受许多,更容易达成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滕宗谅事情爆出时,官家因为听用了范仲淹和韩琦的求情,先将滕宗谅判至虢州,夺一官;但因御史王拱辰带头闹不严惩就辞职的事,而不得不改判岳州去(就是修岳阳楼那里)。 第三百四十一章   想着外表纯良、心眼贼多的前弟子赵祯,再看看天真单纯、埋头刷题的现学生欧阳修,陆辞扯了扯嘴角,决定不去多管闲事。   他这个所谓夫子能发挥的作用,不过微乎其微,最后还是环境铸就人。   倒也算是给他提了个醒:对父丧后便来此投奔叔父的欧阳修而言,恐怕是自晓事以来,就从未踏出过这小小的随州半步。   而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尤其是人情世故上的一些细枝末节,若不出趟远门游学,仅从纸上得来,终归太过浅显。   ——再过个小半年吧。   陆辞一边盘算着,一边慈爱地凝视着正对着题目苦思冥想的欧阳修,做出了半年之后,就赞助弟子外出游学的决定。   在接下来的这半年里,陆辞也丝毫没有闲着。   他虽顺理成章地使唤了蔡齐这个随州知州,又有钟元这个可信的发小帮着跑前跑后,砍价杀价,毕竟是他酝酿建立的义庄,只有他能做的事,可谓堆积如山。   指导欧阳修课业的时间,若不是在夜里,便是白日间生生挤出来的。   钟元虽从不管账,对铜臭之物也并不敏感,但每日奔波下来,单是由他经手转接的铺席之多,就已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他只粗略地估算一二,便经不住有些心惊肉跳,没忍不住在某日偷偷询问陆辞:“你老实同我交代,你这回捐献的钱财,应是远不止咱娘给攒下的,而是连你这些年的所有俸禄都一道扔进去了吧!”   “哪有那么夸张。”陆辞失笑一声,就在钟元以为误会,刚要松口气时,就云淡风轻道:“除了娘亲那些悉数捐出外,三套房屋一点没动,只把能动用的财资给捐了九成。”   “九成!”   钟元倒抽一口凉气,看向陆辞的眼神,就如同看一个吃醉酒的败家子:“你怕是疯得厉害!”   “千金散尽还复来,”陆辞莞尔一笑:“你是忘了我拿的什么俸禄了吧?”   钟元只知陆辞当了个什么不得了的使相,却不明究里,也没想过要去打听。   闻言顿时燃起些许好奇心来,憋不住问道:“多少?”   陆辞略微一忖,索性将其他贴补略去,只说俸钱。   “……”   钟元面无表情地算了算,很快得出自己哪怕踢上一整年的蹴鞠、甚至还厚颜加上山岳正赛魁首的奖金,都只够得着对方一个零头的结论……   “钱财乃身外之物,”钟元拍了拍富得流油的陆辞的肩,艰难地忍下了犯红眼病的冲动,诚恳提议道:“索性你干脆点,全给捐了吧。”   陆辞轻叹了口气,很是可怜巴巴道:“你忘了我戴孝之身,已是卸了官职,接下来这三年里也需在乡守孝,并无俸禄么?”   “倒是忘了这茬。”   钟元一拍自个儿脑门,恍然大悟。   再看好友时,那股刚泛起的酸溜溜的羡慕,就重新被佩服所取缔了。   明明接下来这几年得一分收入都无,却还是把家财毫不犹豫地散了大半,就为接济非亲非故的他乡之人……这气魄!   他却是忘了,若不出意外,三年之后,只要朝廷还没将陆辞这头给彻底忘了,愿给个不低得过分的职事的话,陆辞便能重新拿回那令世间人为之艳羡的丰厚俸钱。   而有性情宽和仁厚,好念旧情的小皇帝在,即便真要等个三年,也断然不会叫小夫子给落没了的。   “是吧?”   陆辞惆怅地又叹了一声,长长的乌睫垂下,愈发衬得面庞如玉般莹润雪白,轻轻添了几分罕见的忧郁。   就连钟元这个自诩铁石心肠的大丈夫,都被这如诗如画一般的俊美侧颜,给晃得心给一颤。   ……他娘的,美色害人啊。   钟元迅速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别开眼去,轻咳一声,刚要开口,就见陆辞似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一个不知何时做好的、上头随意贴着随手写的‘筹款’二字的粗糙小木箱来,一扫方才的忧郁,笑眯眯道:“钟兄要不也投一点?”   钟元此时正是抵御能力最弱的时候,被这俊美的‘欺诈犯’一时阴一时晴的神色晃得一恍,鼓鼓囊囊的腰包就被掏了个半空。   “不错不错,”没想到随口玩笑,还真换了个开门红,陆辞颇为满意地将小木箱收好,笑吟吟地对呆若木鸡的钟元安抚道:“钟兄安心,你愿在义庄成立前夕奔波劳苦,又是慷慨解囊,这份功绩,我定然让人添入先贤祠的祀奉名录里头,令人不敢轻忘。”   钟元恍恍惚惚地重复着从未听过的陌生名词:“先贤祠?”   “不错。”陆辞真诚地点了点头,好似这词根本不是他临时想到的一样,信心满满地解释道:“仅凭我一人,显然是不足以支撑义庄运作的,我也无意无止境地对其投入,而更愿在助其启动后,便让它寻着一条自行长久运作的路子,其中就有这先贤祠。”   若只靠他一人财力的话,那哪怕他富可敌国,也不可能长期运作得下去。而义庄本身,也注定少有盈利,甚至在前期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有持续性的小额亏损。   既然如此,朝外不断地汲取赞助,就成了重中之重了。   钟元蹙紧眉头,疑惑道:“我怎从未听你说起?究竟是什么个玩意儿?”   “具体章程还未确定,”陆辞虽是一时心血来潮的说法,但以他的才智,经钟元这一细问,也能面不改色地圆过来:“但在我设想之中,但凡是在义庄成立伊始,出人力也好,财力也罢,予以杰出贡献的,都当在身故之后,奉入义庄祠堂之中,接受乡人世世代代的祀奉……”   对一般的富商乡绅而言,要富贵一时简单,但要想留名于后世,显然难如登天。   对身家优厚,而额外渴望名声者,若只是捐献些许钱财,便能登上义庄的祀奉录,由受惠者世世代代地进行祭拜的话,显然是一条再诱人不过的捷径了。   当然,要想吸引来足够的慈善家,就得先让义庄具备一定规模才行。   只是钟元并未察觉到陆辞狡猾地隐藏了的这一前提,也根本不知道,这一听着很是周全的制度,完全是友人边说边编、根本未经深思熟虑。   他在简单设想一阵后,竟也忍不住心动了。   ……毕竟男子汉大丈夫,哪怕再轻名薄利,又还会有谁不想留名后世呢?   不过是他有自知之明,一早就知晓自己不是走贡举的资质,才爽快放弃罢了。   陆辞哪里看不出这位发小沉默背后的心动,立马又添了把柴火,张口就哄道:“钟兄若是有意,不妨在回密之后,同你球队成员说起。眼下义庄正逢成立之时,正需众人帮拾柴薪,但凡一分一文,也是弥足珍贵的心意……”   “唔……”钟元本就动摇了,被陆辞这么一蛊惑,更觉得这说服其他队员捐款留名的事儿能成:“当真不管多少,都能进那名录去?”   陆辞轻叹一声,伤感地谴责道:“且不说我与钟兄相识多年,如今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节度使了,难道还曾拿这等要事胡闹,说些哄骗你的假话么?若是你们球队里都有捐款,那不仅每人的名字都能留进去,连你们球队的名字也可列入其中。”   进肯定的都能进的,当然不算骗人。   但先后顺序,名字大小,都得按数额和影响力来。   若是待遇一样,又如何能对有潜力、也愿意做出大贡献者进行激励?   要是后期人太多的话,还可以考虑换成每年轮换冠名的方式……   ——那当然有!   钟元可不知心死活络陆狐狸的这些把戏,下意识地就要反驳,但一抬眼,望进那双隐忍而伤感的眸中时,瞬间就给忘干净了。   ……也是。   摅羽所说这些,根本不会令他自身得任何益处,甚至捐献最多钱财的,就是摅羽自己。   摅羽散尽家财,还如此光明磊落,倒是他这个无甚贡献的,在这斤斤计较,实在可耻。   “行吧。”钟元越想越自惭形秽,他张了张嘴,下意识地就想道歉,但面子上始终拉不下来,最后只好勉强强撑道:“我几日后动身,路上得好好盘算盘算,该如何同他们说……”   胡乱说完后,钟元就哼哧哼哧地错开了眼,同手同脚地匆忙离开。   而浑然不知,被他留在后头的陆辞,在若有所思地目送他离去后……   缓缓地露出一个混杂着计谋得逞、试验成功、又有些不可思议于达成之轻易的灿烂笑容。   ——原来这么简单啊。   陆辞一边笑眯眯地提笔,准备酝酿立于即将建成的义庄前的石碑上的文章,一边惊讶于方才忽悠钟元之易。   当然,相比起常年只跟头脑简单的球员和压根就没有脑的皮鞠打交道的钟元,那些豪商富贾,可没那么好糊弄。   不过陆辞倒也不愁:只要是个明眼的,都知这是各取所需的双赢局面,理应不必太费唇舌,至多讨价还价上费点功夫去了。   他默默思忖着此事的章程,笔下却毫无迟滞,仅是最初唯有停顿,便如行云流水般,一挥而就了。   当钟元亲自来取,准备去寻工匠刻至准备好的石碑上时,自然先读了一读。   “……娘亲曾言,人苟有道义之乐,形骸可外,况居室乎?乡间有丧不时举,女孤不嫁,念无以助,随时拯恤,其惠有限……”   文绉绉地一路念下来,钟元只觉自个儿舌头都快抽筋了,不由诧异道:“咱娘……不是没念过什么书么?”   怎么就突飞猛进,说过这些连他这个好歹在多年前下过考场的、这会儿恐怕都写不出来的漂亮面子话来?   “当然。”陆辞淡定道:“我觉得娘亲讲过,娘亲就肯定讲过。”   钟元:“……”   时隔多年,他还是能被好友这份理直气壮的无耻胡诌给震得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先贤祠的祀奉制度出自南宋时期成立的明州乡曲义庄,具体可以看《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p180-183 第三百四十二章   尽管猛然间被陆辞的这份理不直气也壮给噎了一噎,钟元作为发小,一路早惯了好友的行事作风,因而很快缓过神来,就要去接。   “我仔细一想,”殊不料他手刚一伸出去,陆辞眨眼间就改了主意,将那几页纸给收了回来:“立碑作文,毕竟是大事一桩,只由我一人确定,未免有些单薄草率了。”   钟元疑惑道:“那摅羽的意思是……”   陆辞微微一笑:“我另有安排,钟兄就不必为此操心了。”   “成吧。”钟元嘴角微抽,不过他好奇心本就不算旺盛,见陆辞瞬间已换了打算,便懒得追问,换了个更让他看紧的话题:“再有个几日,我便要启程回密了,你这当真忙得来?要不我再留多一阵子,省的你一时半会寻不着可靠人选,落得手忙脚乱。”   “多谢钟兄美意。”陆辞笑着婉拒了:“只是你如今可是一家的顶梁柱,又需管理蹴鞠社,不宜长久在外。况且有你近些天来不辞劳苦地为我奔波忙碌,大致已步上正轨,无需让你刻意留下,余下只交给我便是。不过丑话得说在前头,你接下来这几日里仍是不得轻松,还需帮着做好事务交接了。”   在他一掷千金,又有身为知州的蔡齐处处予以便利的情况下,已通过牙行仔细筛选、最后聘来不少得用人,确实不似最初那般匮乏人手了。   况且,钟元性情豪爽直白,亦有些蹴鞠场上常见的暴烈,救急尚可,却绝非打理事务细节的好人选。   当他面对一些眼见陆辞需购置多间铺席、就恶意抬高转让价格,以谋取更多利益的商户时,因心中反感,常与人起直面冲突,而从不知如何圆润周旋。   “小事一桩。”钟元素知陆辞极有成算,绝非胡乱逞强之人,闻言毫无疑心,爽快道:“我离家太久,的确难以放心,且你这招呼也不打地忽然一走,可把不少乡里人都给吓坏了。尤其是李夫子,我想单有你我书信,怕是还不足以稳住他老人家,得我亲自上门一趟,将你近况口述才行。”   陆辞莞尔一笑,顺道拱手一揖:“如此,就请钟兄跑上一趟,替辞善后了。”   在陆辞如约将顺利完成所有事务交接的钟元送走后不久,在秦州的朱说和狄青、汴京的柳七,以及刚到任上的滕宗谅,先后接到了陆辞的书信。   原来是陆辞在完成作文之后,忽觉得独揽此事,未免太过无趣,不若让各具所长的友人们掺上一手。   此念一旦萌生,就一发不可收拾,他眼也不眨地,就直接把自己写的那篇给废弃了。   常年得陆辞照顾,却鲜少接到友人请求的几人,读着信时,在感到受宠若惊之余,皆以愿散尽家财、立此千古惠民之事的友人为傲。   对陆辞的‘请求’,都是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了下来。   陆辞极清楚各位友人的长处,在写信邀约时,名目也各有不同:请朱说作文,请柳七作曲,请狄青剑舞,请滕宗谅做绘,请晏殊作词序……   朱说最感遗憾的,是因有职务在身,短期内无法亲自前去随州或密州,亲眼目睹义庄的建成。   不过他就如陆辞所知的那般,是一位凭想象作文的高手,虽不曾凭双目看见,但靠着陆辞在信中描摹的大致模样,在谨慎地酝酿了好些时日后,也能从容落笔。   当《陆氏义庄记》成后,朱说为免耽搁了事,连夜就派人往急脚递处一送,好让人尽早带到柳七处,让其尽快构思作曲。   等他忙完这些一回来,却见狄青捏着那封陆辞寄来的邀约信,眉头紧皱,若有所思。   朱说微讶道:“青弟?”   狄青经他一唤,很快回过神来,不疾不徐地放下信封,稳声应道:“朱兄。”   当走近些许后,朱说习惯性地抬起头来,仰视个头不知不觉地又蹿高许多的狄青:“我见你神色凝重,可是有事发生?”   狄青默然片刻,显是默默斟酌着是否要与朱说讨论,很快就选择了开口:“说不上有事发生,只是……”   他欲言又止地将信纸重新从信封开口处取出,却不展开,而是由着纸张折叠的最初模样,以指腹轻轻拂了一拂,建议道:“朱兄不若也来一试。”   朱说惑然上前,仿着他的做法,在光滑细腻的纸张上轻轻拂过,却丝毫不觉有异,不由问询性地看向狄青。   狄青亦在沉吟,半晌才反应过来,简单解释道:“邮置于封上落下印戳,信纸上往往也留有印痕。而步递和马递所用的印戳,是截然不同的。”   狄青并未直接点出问题所在,但朱说也从他话里猛然意识到什么,仔仔细细地重新拂拭一次,终于明白了狄青所言的蹊跷处为何。   这封分明是由步递送来秦州的信,不知为何,信纸上竟还留下了经马递传事的章痕!   两章重合,莫不是此信本由马递送来,却在途中曾被人截留、私自开启读过,复又封上,再改由步递送来的?   才刚经过滕宗谅被燕度突查一事,朱说脑海中倏然警铃大作。   他迅速将信封拿起,认认真真地查看其来,试图找出漆印被人破坏过的细微痕迹。   但更古怪的是,不仅漆印完好无损,信封上也的确是柳七笔迹无误,印戳亦只有步递的,与信纸上的印痕正正吻合。   唯一令人感到诡异的,是这其上,竟完全不见同样在信纸上留痕的马递印!   也就是狄青心细如发,加上他对心上人极为痴恋,对其所寄来的珍贵家书素来爱不释手,会翻来覆去地读,才会捉住漏洞。   不然,怕是一直这么下去,都无人会察觉出这一细微破绽。   朱说愣然一阵,忽地惊醒过来,匆忙翻出橱中所储的陆辞近期所寄书信,进行验看。   果然,自狄青抵秦州以来,所收到的陆辞书信,就都凭空多出了一层不在信封上显现的马递印痕来。   而在这之前的信件,则都仅有步递之印。   朱说怎么也猜不出此中玄机,哑然半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狄青心里隐约有所猜测,这时却摇了摇头:“如今尚且不知。”   他将散开的信小心收敛,重新放入橱中后,才沉声道:“事情未明之前,还请朱兄莫要声张。”   柳七浑然不知,他按陆辞吩咐的转寄信件的做法,已被狄青那双不可思议的利眼看穿。   他在跟同样收到陆辞相邀的晏殊一通合计后,就主动将物色合适的手书及篆额的任务,给包揽下来。   在他们认为,既已折腾出了这不小的阵仗,又是为了注定将成佳话楷模的义庄,若只让寻常工匠记其碑文,未免有暴殄天物之嫌。   柳七在馆阁中任职多年,可没少听说苏舜钦的绝佳书法:其每逢酣醉所落之墨宝,无一不得人争抢传看。   听柳七这么一提,因前不久的进奏院案而多少有些心有余悸、萎靡难振的苏舜钦,也一下精神起来了。   他正愁寻不着回报陆辞那日提点的机会,眼下这送上门来的大好良机,岂有放过之理?   柳七刚一说完陆辞打算,还没来得及开口相邀,就被苏舜钦急切地握着双手,主动恳请揽下此事了。   晏殊亦不落其后:在一番精挑细选后,他择中于手书碑文上极为得意的好友邵觫,请其为石碑篆额。   自前阵子那场震动了向来横行无忌的御史台的弹劾大戏过后,朝中风平浪静了好些时日,因此,晏殊与柳七相继邀人的消息,渐渐也经林内臣之口,落入了赵祯的耳中。   赵祯早在读了小夫子那次的书信之后,就被义庄的构想给惹得心痒痒的,奈何一直未得到后续消息,也不好开口催问。   现听说晏殊跟柳七都为碑文之事忙活开了,当即被勾起浓烈的好奇心,赶忙将相对而言更亲近些的柳鸳鸳给召入宫中,仔细询问。   又一次被召入大内的柳七,多少猜出了小皇帝的真实目的。   他心里是再也生不起最初受诏的激动和忐忑了,只剩下又要被催着写话本的无奈、和即将被盘根问底的头疼。   果不其然,在几句敷衍了事的关怀后,赵祯就直奔重点,兴致勃勃地问起了小夫子的近况。   在得知小夫子当真已不再消沉,甚至还有兴致发动一干友人,忙义庄立碑之事后,赵祯由衷地松了口气,欢喜道:“知摅羽近况如此,我也安心了。”   他虽未当着柳七的面称陆辞作‘小夫子’,但这话中透出的亲昵和关怀,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品味出来的。   柳七不禁为挚友与官家之间的这份相得生出些许感触,正要开口附和一二,赵祯已话锋一转,忍住搓手的冲动,双眼亮晶晶地锁定了他:“——若朕也想参与其中,不知是否为时过晚?”   面对官家忽然改口自称的、这个份量十足、充斥着‘胁迫’暗示的‘朕’字,柳七眼皮一阵狂跳。   以他之灵慧,哪里会品不出来官家所期许的真正答案,但……这也轮不到他做主啊!   两个时辰后,被那难以言喻的天家威仪给压得有口难言的柳七,才憔悴地走出了大内,怀里还揣着誊抄好的曲谱。   当陆辞在半个月后收到半成品时,就赫然看到不管是在那篇已然篆好的碑文,还是将被送去秦州、由狄青配上剑舞的曲谱上,都被盖上了一个极为眼熟、存在感十足的天子私印。   陆辞:“…………” 第三百四十三章   赵祯不似先帝,鲜少使用天子私印,因而此印远不似传国玉玺般广为人知,甚至连朝中大臣知者都颇为寥寥……   但作为亲手制作出此印、后作为某年的生辰贺礼,赠予官家的陆辞,又哪里会认不出来。   他既没料到,官家会将他当初的赠礼当做天家私印使用,更没料到一场本只属于友人间的打打小闹,竟会成了连天子都想参上一觉的大阵仗了。   读着信中柳七那充满无力感的语句,陆辞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气了。   小皇帝这般积极……横竖他也不曾拿御印胡闹,自己干脆仗着认不出的不知厉害、而认得出的人则不会胡说这点,由其去吧。   等陆辞将柳七的手稿转寄到滕宗谅、再由滕宗谅寄至秦州狄青处,最后再回到陆辞手里,便又过去两个月功夫了。   刚巧赶上一切准备就绪,有这道大费周章的石碑,以及一场由晏殊作词序、柳七编曲、狄青编舞的剑舞表演作为开庄,当场惹来无数这恰好身处临近州县、近慕陆辞之名匆匆而来的文人墨客、以及平民百姓的好奇观看。   有底蕴的瞧得是水平,忙着对画、对序诗、对作文、对剑舞与曲目赞叹不已;而胸无点墨的,虽不晓深浅,但能看个热闹。   陆辞一直很是清楚随州比密州还不如,要偏远贫瘠得多。哪怕他在购置田地和铺席花费了较多人力物力,但因早年见惯了汴京中腰缠万贯的豪商富贾,就丝毫也不认为自己的这点家资能范起多大风浪来。   他却是彻头彻尾地低估了自己的影响力了——光是声名显赫的陆三元、如今的陆节度在此建庄济慈这点,就已足够轰动。   他还为观礼者之众感到惊讶时,可不知经这些看热闹的热心百姓的口口相传,关于他在随、密二州建起陆氏义庄的消息,还有那‘天下七绝’横空出世的消息,就迅速席卷了各个州郡的大街小巷了。   就连苦大仇深地前往被贬谪处的王钦若和韩绛几人,都不可避免地听说此事,不由对他恨骂不已:陆辞小儿,成日便好哗众取宠,连回乡守孝,也不甘平静,非要折腾出这么大阵仗来博取帝心!   只是不管他们怎么骂,显然都不可能影响得到远在千里之外,正被刚开庄这几日多出来的诸多事务忙得脚不沾地的陆辞了。   “天下七绝?”   陆辞微讶地睁大了眼,显然还是头回听闻这一说法,不由询道:“哪七绝?”   欧阳修不自觉地挺了挺胸,与有荣焉道:“学生近日去往雅集,临近文士都对陆公与诸友义举赞不绝口,心向往之……纷将‘陆庄,范记,柳曲,滕绘,苏书,邵篆,狄剑’合列为天下七绝……”   当然,在欧阳修看来,最要紧也最亮眼的,陆庄自是当之无愧。   若无夫子不肯独享富贵、而恤饥寒者的仁心,倾尽积蓄的魄力和一呼百应的广泛交游,哪会有其他‘六绝’呢?   欧阳修还一脸骄傲地滔滔不绝着,陆辞越听越是眼神微妙,面色复杂。   ……老天在上,他的初衷,真只是将此作为一场亲友之间的自娱自乐啊!   饶是陆辞自诩脸皮够厚,也被‘天下七绝’这一盛赞惹得有些脸皮发烫。   然而比起具体要记住是哪七人做了些什么,对大多数只通过读话本,认得出大名鼎鼎的陆三元、朱说’和柳娘子……哦不,柳七的百姓而言,简简单单的‘天下七绝’四字,传起来可要容易多了。   尤其在受益最大的随州境内,街头巷口净是关于‘陆氏义庄’的赞誉,百姓张口闭口都是‘天下七绝’。   陆辞最初还暗感面红耳赤,但他适应极快,只过了一小会儿,就能照常摆出云淡风轻的姿态了。   他甚至还坦然利用起了这一鹊起的名声所带来的好处:慕名前来瞻仰‘天下七绝’的文人雅客还不断从周边聚集而来,在适当的引导下,他们那些旺盛的好奇心,也多少照顾了义庄名下铺席的生意。   当然,比起这些暂时性的收益,更让陆辞看重的,还是那些对他具体章程感兴趣,派人送帖上门,试图拜访的各地士绅。   对这样的良性效应,陆辞自是毫不藏私,尽快抽出一日,将众人请到家中,把初初拟定的章程予各人过目。   为给予上的方便,陆氏义庄所开设的铺席,大多与供给之物有关:义田由孤寡人家耕种,其中五成投入义庄名下粮铺出售或作青黄不接时期无息放贷用,另五成则作为口粮,按每口每月给白米三斗的标准,给予无成年男性做劳力的人家;布铺与成衣铺经营所得,三成予以出售,另七成每年按春夏二季,分别给予衣料一匹;再有孤女再嫁的补助,丧葬费,还有对于学院中学业优异者,每逢科考进行笔墨纸砚、路费等补助,三回为满,但凡取得名次者,再按三倍将当初所得补助返还……   虽远远称不上完善,但这章程的雏形一出,还是让亦有施善之心的士绅们视若珍宝。   读完之后,他们连陆辞也顾不上了,哪怕素不相识,也很快讨论成了一片。   陆辞也乐得旁听,集思广益的过程,也是渐渐完善章程的过程,好让义庄能更持久的运作。   ‘天下七绝’的名声,很快流传到了京城。   柳七尚好,因之前没能拦住官家‘胡作非为’一事而颇感心虚,总觉得会惹来陆辞‘报复’,因而一直夹着尾巴低调做人,面对好友们的调侃,也只嘻嘻哈哈地一笔带过。   而晏殊则一改衣锦夜行的作风,大大方方地四处炫耀起来。   特别是对着几个月前不屑参和此热闹而婉拒了他邀约、这会儿追悔莫及的那几位同僚,更是不客气地暗嘲一顿,好生痛快。   对此最为幽怨的,自是明明靠那枚偌大私印参了一手,却完全被时人所忽略了的小皇帝了。   柳鸳鸳果然狡诈!   赵祯简直遗憾得要捶胸顿足了!   怎么那天就听信了对方的鬼话,只靠一花押和私印了事呢!   当同样听闻‘天下七绝’名声,而前来打听细节的郭圣人象征性地捧着一碗羹汤前来时,看到的就是夫君一副气鼓了脸的罕见模样,不由稀罕道:“官家是……”叫人欺负了?   只是她的话音一出,赵祯一下就收敛了神色。   毕竟随着年岁增长,掌权渐长的小官家也不可避免地好起面子来了。   特别还是在他眼里呆呆笨笨的郭圣人面前,更是颇有包袱。   赵祯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圣人怎么来了?”   “来给官家送羹汤。”   郭圣人也不追问,讨好地一笑后,将羹汤顺手搁在桌上,就迫不及待地屏退宫仆,殷切询道:“官家有所不知,妾身方才听说了这么一桩趣事……”   遂将刚从宫婢口中听得的‘七绝’给说了一遍。   还没来得及捧起那羹汤,就再次被提醒了被人彻底忽略一事的赵祯,顿时委屈地拉下了脸。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满心以为能从官家处得到更多讯息的郭皇后,很快就被恼羞成怒的小皇帝给无情地赶出去了。   可怜她还纳闷着,不知哪里不对了官家的心思,赵祯已愤而提笔,思索着如何写夺情的诏书。   在赵祯看来,小夫子已丁忧了半年有余,如今也不似他当初担心的颓唐不振,而是精力充沛地建起了义庄,明摆着要大展身手的架势……   既那义庄都要步上正轨了,大可交由可信者接受,人则该快快回他身边来,以免大材小用才是。   只是在‘先斩后奏’了好几回后,赵祯到底有些做贼心虚,这回知晓兹事体大,还是先发了一封秘信,前去试探一番陆辞的态度。   在他苦等半月后,陆辞的回复是等到了,却仿佛故意对他字里行间的暗示绝口不提,还可怜巴巴地表示,刚刚建起的义庄人手短缺,实在走不开人……   行吧,那他继续等。   赵祯耐心地又等了三个月。   夏去秋来,他眼巴巴地望着枫叶转为通红,再没忍住,又发了一封。   这回他不再暗示,而是明明白白地问了:义庄再重,岂比得上国家之重?杀鸡焉用牛刀。若义庄仍缺人手,也不当费摅羽之才,由朕指派数人暂替,应也足够应对……   陆辞这一读,才明白小皇帝原来是打定了主意,要对他进行夺情了,顿时无奈。   因以孝治天下,官员守孝丁忧,是连宰辅也不得逃避的。   若逢战乱等非常时期,君主对身居要职、或身具殊能者进行夺情,倒是情有可原。   但如今天下太平,之前西北战线上的西夏这个最大威胁,刚被挫去锐气,灰溜溜地撤回境内一边修养民息,一边与契丹角力,一边还得防范吐蕃的报复。哪里有余力再入侵中原?   况且他丁忧之前,才擢升至御史大夫不久,根本谈不上是不可或缺的要紧职务。   小皇帝这异想天开的一出,显是于情于理皆是不合,但凡露出点苗头来,都得让两人一道被御史台被扣上‘不孝父母、贪恋官位’以及‘偏听偏信、有违宗法’的罪名,一道弹劾个灰头土脸、名声败裂。   陆辞知晓厉害,便不只是敷衍过去,而是简单言明厉害,让被之前的顺利给冲昏头的小皇帝醒上一醒。   得了陆辞这回的信件后,之前因一叶障目的赵祯,也终于意识到欠妥之处。   就在他沮丧不已,唉声叹气着以为真还要等上两年多时,却不料就在腊月来临之即,一个召回陆辞的大好时机,就从西北方向生生砸了过来。 第三百四十四章   赵祯眼中的这个夺情陆辞的大好契机,来自吐蕃赞普唃厮啰。   却说在与曹玮联手,同夏国新主李元昊那一仗里大获全胜后,这位新掌权的赞普,便继续有条不紊地对初初到手的政权进行着整顿。   他要想谋取进一步的发展,便不得不尽快增强实力。   于是,在这场令他名望与号召力皆都剧增的大胜之后,唃厮啰通过积极谋取联姻,很快择中居历精城的乔家族,果断于次月风光迎娶乔氏女。   于次年年初,新嫁之乔氏女便顺利诞下一子,名董毡。就此,唃厮啰迅速地稳固了乔氏部的忠心,获取了其六七万部众死心塌地的追随。有妻族部曲固守历精城,他居青唐城,正好成可随时相互援救的掎角之势,既可防范夏国卷土重来,亦可通过牢牢把持历精城,而恢复了在数百年前辉煌一时的重要商道——吐谷浑道。   要由大宋入西域,唯得以灵 、 夏二州为门户的南北两道,自李继迁叛宋始,便一直由党项所控制。李继迁之子李德明,为积蓄实力,以备日后之叛,长年累月地劫掠商队,扣留贡使,对过往商队实行“十而指一”之税不说,还强行掠夺货中上品,早令商贾们深恨而奈何不得。   因李元昊此回一败涂地,在受吐蕃大军沿路追击时,被迫割舍护了这两处商道的门户,为唃厮啰所得。   就在众商贾心怀忐忑时,唃厮啰便接连做出了令他们尤为安心的事:先是宣布取消严苛税制,再是派兵护送邻州回鹊贡使,使其顺利进入宋境。   中原与西域两处通商贸道的恢复,无疑令商贾们欢欣鼓舞,也让商道热闹一时,而对此看在眼里的各势朝廷,则清晰地品出了别的用意:这位吐蕃赞普,显然正积极向宋廷示好。   ——他们所猜想的,的确不差。   旁人或会为这新赞普心机深沉的步步为营所惊叹,唃厮啰本人,却未曾因这点顺遂而轻易自满。   过去曾经归顺于联盟中的厮铎督部,在李立遵与温逋奇决裂之后,选择了单独游离出去。   直到唃厮啰迁都青唐,面临来势汹汹的李元昊时,这部分游离出去的六谷蓄众,也始终保持袖手旁观的态度。   直到唃厮啰成功击退李元昊,保住新生政权后,一直作壁上观的六谷蓄部,才向他俯首称臣,重新被并入了他的部众之中。   在亲眼目睹了唃厮啰的强势归位后,同六谷蓄部做一样选择的,并不在少数:其中人数最多的,显然非多达十万人许的潘罗支旧部莫属。   在一股股一度游离在外部曲陆续归顺之后,明面上愿受唃厮啰这面旗帜调度的族民,竟是达到了多年不现的八十万的小巅峰。   本该春风得意的唃厮啰,却未得意忘形,反而更加谨慎了。   他心知肚明的是,吐蕃明面上看似强盛一时,实是如履薄冰,底下还有无数暗潮涌动。   这些见他实力剧增,便选择归附于他的部族,恐怕一旦亲眼目睹他露出有所衰落的疲态,或会毫不留情地转身背弃,或会落井下石地捅上一刀,而吐蕃部族,也随时会重归‘部落散居 , 不相君长’的流散状态。   除去内患,他东边有虎视眈眈的契丹人,西侧则有蠢蠢欲动、时刻要报复回来的党项人,可谓前狼后虎。   如此可见,他急需做的,便是友好宋廷,称臣进贡,以得鼎力支持。   细数自唃厮啰夺回政权以来,仅过去两年不到,但他派使臣前往汴京进贡的次数,就已有六次之多。   在迎娶乔氏女前,他更是先对宋廷贵女进行求娶,获宋主赵祯婉拒后,方另谋亲事,可谓诚意十足。   面对唃厮啰的屡屡示好,除去有着小夫子的这层渊源,也很难不让赵祯对其充满好感之余,又添了几分好奇。   尽管宋廷之中,大多还是主张对政权多变的吐蕃持有保守谨慎的态度,赵祯对吐蕃的进贡日益重视,甚至有意派人在其进贡沿途修建佛寺、而非利用驿馆来招待使臣;对吐蕃的回赠,也变得愈发丰厚起来。   最初赵祯还自诩抠门地先派人对进贡物品进行估值,再作等值回赐。   而随着次数增多,吐蕃使臣的态度恭敬诚恳,出手大方,且每回进贡的都以大宋急缺的马匹为主,与契丹使者的盛气凌人相比,更是显得无比讨喜了。   礼尚往来,赵祯出手,也不知不觉地愈发大方了,在册封方面,亦然如此。   两年不到的功夫,唃厮啰的册封,就足足变动了三回:在温逋奇当政时,唃厮啰虽为赞普,却仅是不甚起眼的殿直之官;继位之后,便擢升为则团练使;后又陆续为节度留后 、 到如今的节度使。   其擢升之快,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官职,也足够让朝臣们私底下感慨万千的了。   更有人偷偷玩笑称,自大宋开国以来,原以为擢升最快的当属陆辞这一妖孽,如今看来,吐蕃赞普竟还更胜一筹。   特别是唃厮啰与陆辞年岁相近,吐蕃赞普不过长陆辞三年,更增加了让人津津乐道的趣味。   无独有偶,在积极发展与宋廷的亲睦关系之余,唃厮啰同样对那位当初派来狄青、张亢等人援救自己的陆辞,也充满着一探究竟的好奇。   他实在想见见,那位不惜一口气动用了所有埋藏于吐蕃国内的暗桩、对当初在许多人眼里已是必死无疑的失势赞普进行营救,事了也不谢恩图报,而是潇洒拂衣而去,丝毫不怕他翻脸不认人的陆摅羽,究竟是如何一位妙人。   只是他亦清楚,倘若太早提出这一请求,未免容易令有心人生出不必要的猜想来,途胜变故。   唃厮啰在收拾好最要紧的事务后,见同宋庭的关系已修复至友好的地步后,才在派使臣的国书中,客气地正式提出了想见上当初那位陆秦州一面的想法。   显然,尽管吐蕃新赞普的掌权趋于稳固,但需积累的多方底蕴仍是不足。   在细作的安插上,仅只算浅显,因此对一些个大动静还能够掌握,但对于陆辞丧母不久,还在乡中守孝等小细节,自然是一无所知的。   而赵祯看到客客气气的这几句话后,则是当场眼前一亮,眼珠子一转,简直高兴得要仰头大笑三声。   ——真是天赐良机!   小夫子所言不错,夺情之举,理应只被用在涉及军机重事、或是处于非常时刻的要人要职上。   而对大宋频频示好、诚心依附的吐蕃赞普的亲笔请求,不正符合这一前提么?   这可是涉及西北要势与中土相睦的要紧国事!   赵祯想通这些关节,一时间差点要乐坏了。   在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他憋下满心喜悦,重新恢复了面沉如水的常态,又深呼吸了几口,才召来中书省众臣前来,一道商议此事。   在内臣将那封国书当群臣之面念出后,众人皆是心中愕然,李迪更是与寇准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之后率先拱手一礼,向一本正经的官家回道:“……昔日陆节度虽未曾与赞普谋面,却有渊源在身,赞普有意见他一面,也是情理之中……”   一向急脾气的寇准,却没急着开口,而是沉默着斟酌了一阵。   他素来欣赏陆辞这个难得的青年才俊,出于对其长久以来的好感,便难免生出了三种相互矛盾的想法。   一是悯其新丧相依为命的娘亲,恐怕还心绪低落,难还需静静调解一阵;二是知守孝令仕途生生中断三年,于前程锦绣的陆辞极为不利,若有这一顺理成章的理由被夺情复用,倒是再好不过;三是唃厮啰心思难辨,虽抛出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到底是用意难明,且吐蕃路途遥远,此行可谓吉凶难卜,万一……   赵祯按捺着内心的急切,双眸亮晶晶地耐心听着李迪的长篇大论,最后终于听到了他想要听到的内容:“……眼下外敌环伺,友好吐蕃乃当务之急……依臣之见,需对陆辞予以夺情,授使臣之职,出使吐蕃……”   时至今日,宋臣们皆都清楚,吐蕃与大宋相和之贵:别看契丹国主耶律隆绪看似对党项女婿李元昊恨之欲其死,然一旦吐蕃与大宋间的交往出现裂痕,这两头虎狼随时便可重新联合起来,对觊觎已久的两头进行劫掠。   眼下吐蕃赞普如此知情识趣,待大宋以厚礼,那他们投桃报李,让当初一手促成那段佳话的陆辞作为使臣往吐蕃一趟,自无不可。   既然身处非常时机,又涉及到与重要部族势力的来往,对守孝中的陆辞予以夺情,便是不得不为。   寇准张了张口,似有什么话想说,到底是咽了回去,只简单地附和了李迪的意见。   不论如何,确实当以国事为重。   以陆辞的机敏过人,莫说吐蕃赞普应无恶意,如若真另有图谋,应也能轻松周旋,或是探出些许苗头来吧。   寇准越想越觉靠谱。   ——说不定,以陆饕餮那能惦记上岭南荔枝、早年还想自请到穷山恶水的岭南去任职的臭脾性,哪里会怕路途遥远?恐怕早就馋上了吐蕃的美味葡萄和香醇美酒!   最后随着早有这心思的小皇帝干脆利落的一下拍案,此事彻底定下。   短短十日后,就猝不及防地收到一纸夺情兼紧急召还的诏书的陆辞,面对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只剩一脸麻木。   ……还能不能让他好好歇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关于这一章出现的吐蕃局势,参考自《关于唃厮啰统治时期青唐吐蕃政权的历史考察》作者汤开建   全文颇长,现摘录一小部分。   唃厮啰第一次联姻是大中祥符七年,当时力量还很微弱的确厮哆很明显想通过与李立遵集团的政治联姻扩大自己的势力,李立遵的势衰及与李氏集团的分裂,导致了确厮哆谋求发展的第二次政治性联姻。 《长编 》卷一一九景枯三年十二月辛未条“初,唃厮啰娶李立遵女,生二子 ,曰瞎毡,曰磨毡角。又娶乔氏 ,生子曰董毡。”   乔氏当为乔家族人,为吐蕃人族,所部有六七万人,先居历精城,后居河州循化南。   喃厮哆迁居青唐后 ,其主要依靠的亲近力量就是乔家族 。 乔家族的恨据地是历精城 ,在一青唐西四一 里。确厮哆为了稳定和巩固 自己的政权 ,防止异己势力的再度反叛 ,自己率部居青唐城 ,而以其妻乔氏率部居历精城 ,成椅角之势。 一是为了防备陈兵凉州 的西夏南下和温通奇的报复等种种不测 ,可以互为照应 ,互为援救 ,二是控制了历精城 ,就等于控制了当时的中西交往商道 《宋史 · 吐蓄传 》 称 “ 厮哆居部州 ,西有临谷城 即 历精城 通青海 ,高昌诸国商人皆趋都州贸卖 ,以故富强 。 ”迁居青唐后的确厮哆一方面利用地利条件发展商业经济 ,获取一定的物质基础 ,另 一方面继续利用吐蕃赞普后代这 一声望扩充自己的势力 。 宗哥联盟时期曾经一度归阳确厮哆的厮铎督部 ,因宗哥文法的破散而从联盟中游离出来 ,确厮哆迁居青唐后,这部分游离出去的六谷蓄众又一次 并入了确厮哆政权 。 《宋史 · 吐蕃传 》 “ 及元昊取西凉府 潘罗支旧部往往归厮哆 ,又得回绘种人数万 。 ” 《东都事略 》 卷一二九《附录七 》 “ 元吴取西凉府 ,而确厮哆并厮铎督之众 · 余万 ,回纶亦以数万归焉 。 ” 元吴取西凉府在明道元年 ,所以说这一次厮铎督的归阳当在确厮哆徙居青唐之后。 六谷蓄部十余万 ,又加上回纶数万 ,这近二 一 十万人的力量一次性地归附丁确厮哆 ,导致了确厮哆实力的急剧膨胀 。   仅安子罗部就拥兵十万 ,这一时期喃厮哆之军事实力至少应在此二倍以上 。 可见 ,确厮哆徙居青唐后 ,不仅仅是厮铎督部众及回给部众的归附 ,人概那些破散宗哥文法后离去 的吐蕃部落又重新归附到确厮哆这面旗帜之下 。 史称“ 其势遂强于诸羌 。 第三百四十五章   不论这任命书有多让陆辞难以置信,内容终归是做不得伪的。   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着人收拾行李,预备明日一早,就朝西出发赴任了。   他这下进出的动静虽不算小,但经过这段时间的刻意训练,正在房里练写策论的欧阳修仍丝毫未受影响,运笔如飞,那叫一个心无旁骛。   陆辞也无意扰他。   待吩咐完下人,他便一手托腮,懒洋洋地歪在案桌的另一侧,兀自陷入了沉思。   欧阳修对此浑然不觉,哪怕已然一鼓作气地写就,他眉头依然紧锁,聚精会神地翻到开头,审阅起前文来。   直到剩下那半炷香燃尽前的一小会,他才满意地轻轻颔首,将右手握着的笔朝筒中潇洒一掷,长长地舒了口气。   陆辞被笔杆与笔筒相碰的脆响唤回了神,重新将目光投注到目光炯亮的弟子身上,在香燃尽的那一刻,莞尔道:“永叔题做得愈多,形容气貌上,也显得愈发从容镇定了。”   这话一出,登时让还沉浸在完成一篇自认不错的文章的欧阳修,瞬间清醒了过来。   “……让陆公见笑了。”   方才那点自然散发的青年傲气,也不知不觉地散了干净。   正因太清楚眼前这仅比自己年长七岁的存在,不论是在才学上、名声上、政绩官资……全方面都把他碾压至望尘莫及的地步,意识到刚探出头来的那点傲然,反而更让他生出几分自惭形秽之感了。   看出他的窘迫,陆辞不禁一愣。   他很快明白过来,眼前之人到底不是与他平辈的好友,而是待他战战兢兢的学生,难怪会因一两句善意的调侃,就紧张羞赧成这般模样。   “永叔脸皮还是太薄嫩了些,”不知自己身上就差被提前贴上‘德高望重’的标签,陆辞一边批阅他刚写就的文章,一边轻松调侃道:“再过些时候,你应就能习惯了。”   欧阳修微赧地抿了抿唇,没好意思接话。   陆辞仔细将欧阳修的作文做了批改,又当着他的面,直接作出了指正,最后照样是以夸赞为结尾:“初识永叔时,这时政类题尚是苦手,如今再看,已是一日千里,判若两人了。”   至于词赋方面,自认是这方面的废手的陆辞除了对不考式进行了严格的反复练习外,并未多加指导——他自认还没那么大脸,去指教能在诗赋上自成一派的欧阳修。   欧阳修耳根发烫地谦虚几句,又诚恳地拱手道:“皆托陆公教导有方之福。”   “时日已然不早,”陆辞笑着,平平静静地劈下一道霹雳:“我派两人陪你回去一趟,稍微收拾一些必备的物件,今晚就住我这来?”   “是——”欧阳修刚要习惯性地点头应下,就被言下之意给震得愣愣的,猛然抬头,重复道:“住下?”   陆辞‘嗯’了一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原是想着送你去京师游学一阵,如今有这更好的时机送上门来,索性莫浪费了,捎你往吐蕃一趟。”   汴京固有繁华盛景,但对心思容易浮动的学子而言,能起到的影响好坏参半。   现他将身为主使出使吐蕃,不说完全随使团行动,只是让弟子搭个便路、一路上照应着的权限,还是绰绰有余的。   欧阳修仍是一脸茫然。   ……怎刚还好端端地坐着做题,下一刻就从陆公嘴里轻描淡写地听说,收拾包袱,明日就要往吐蕃去了?   见欧阳修还在艰难消化,还有一堆事务要临时转交旁人的陆辞,干脆冲一旁的下仆使了个眼色。   方才已得过郎主吩咐的他们便迅速会意,上前将欧阳修带出去了。   因欧阳修早向郑氏透露过日后若有机会、要去临近州县游学一番,既是为增长见识,也是为寻求机遇的想法,郑氏乍听得此事,虽有些突然,但并不觉意外。   只无奈家中窘迫,应付寻常开销已是勉强,并无余钱支持大儿远游,才不得不暂时搁置。   眼下得知是陆辞亲自将其带出,郑氏哪里还有不放心的。   她喜出望外地对着下仆千恩万谢不已,更是将家中的所有积蓄取出,要塞到下仆手里去。   仆从赶紧推拒了,义正辞严地将陆辞交代过的说辞托出,才好不容易拦住郑氏塞钱的举动。   至于在欧阳修离家这阵子的家中事务……因陆氏义庄已彻底运作起来,平日除了陆氏庄园里的人,还有义庄所涉的那千余人能帮上郑氏一把,也就完全解了欧阳修远行的后顾之忧了。   捎带上学生欧阳修,于陆辞而言并不称得上什么大事。   在连夜寻来义庄各人,将手头事务分派下去后,已是子夜时分。   陆辞望了眼繁星闪烁的夜空,在案桌前静坐一阵,睡意全无,倒是忽想起什么,突然俯身,把暗格里的那堆信件全拉了出来。   他稍摸索一阵,很快就翻出了被藏在最里头的那一小摞,悉数抽了出来。   一共是十二封已被拆开、读过许多次的信,上头字迹尽是属于同一人的。   ——他的小恋人,狄青。   轻轻地摩挲着柔软的信纸,凝视着那一行行载满思念的文字,陆辞浑然不知自己面上已带了一抹极温柔的笑意。   由宋入吐蕃,走得最多的路线,就是沿着秦州往熙州,再至兰州、西宁州,最后直入青唐城的那一条。   原以为久久无法与人再见,时机却降临得如此之巧。   这也是他不甚抵触被夺情、任命为主使出使吐蕃的最大原因罢。   陆辞将这些除被拆开读过多次外、被珍重保存得近乎完好无损的信纸重新收好,小心敛入随身的行囊之中,才简单洗漱,躺倒榻上。   ——尽管还早,他却已由衷地期待起过阵子与小恋人的会面了。   半个月后,渭州驿馆。   一身着紫色官服,身形瘦削,眉目清秀的官员,身侧还围绕着十数名绿衣官员,正神容肃穆地伫立在驿馆大门处。   一行人除不时将目光瞥向城中主道、城门所在的方向外,一直不发一言,令不少路过此处的渭州百姓隐约生出一些敬畏心来,不敢朝他们处公然张望,只隐蔽地瞥上几眼。   对于他们,百姓们并不算太陌生:早在三天前,这一行官员就已抵达了,当时架势那可不小,不仅让知州通判联袂出城相迎,随行的还有上百名高大威武的军汉,护送着十数俩载满铜箱的马车。   尽管瞧不到那铜箱里具体装了什么,但从这偌大阵仗,以及竟连马车也能动用的形势看,也不难猜出是价值不菲的贵重物件。   一些个消息较为灵通的,则从在官衙里当差的亲朋好友口中得到了更多内情:这一行人,可是要往吐蕃出使的大宋使团!   渭州再往西行数十里,便可至西北门户之一的秦州,由那入吐蕃,倒不稀奇。   在惊叹过一两天后,对还盘踞在渭州城中,不急继续西进的这支使团,众人又升起好奇心来了。   但似今日这般,能看到这群大官们全体出动,正装似等着的人……究竟能是谁?   有人看出了些许门道,生出猜测之余,也更感到猫爪挠心似的好奇了。   好在并未让他们‘煎熬’上多久,他们所期待的答案就已自现——   当城门那处忽然变得喧闹不已时,那面无表情地等着的紫袍官员,就清楚九成九是他所等待的人现身了。   “到底是摅羽,”他心里好笑,冲身侧一官员道:“不论去哪处,都能闹这大阵仗来。”   被他问到的那官员也毫不意外,唇角高高上扬,诚心诚意地附和道:“可不是么?”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翻身上马,领着也纷纷上了马背的其他绿衣官员,慢悠悠地迎上去了。   未走上太远,那骑在高头大马上,后头不远不近地缀了一辆驴车,因未戴帷帽,而惹得城中人——尤其未嫁姑娘家们——脸红惊呼的俊美郎君,正是他们深为熟悉的友人。   陆辞面上挂着淡定从容的微笑,心里却将刚才因贪图凉快、而未跟欧阳修一起坐在驴车中,选择了骑马吹风,就导致了帷帽坠地的自己骂了几十遍。   若换做对这位连中三元的陆节度的相貌更为熟悉的汴京或密、随州的话,还不至于如此。   毕竟这位所有人眼中的乘龙快婿,已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清心寡欲,且跟当初一穷二白的书生一介不同,他现今的权势,也让一般的权贵都高攀不起了。   更别说他最近因有孝在身,几年内无法谈婚论嫁,如此,便足够让急于靠联姻笼络新贵的达官显贵们放弃他这一目标,另寻好‘糊弄’的新科士人去。   偏偏在这渭州,所有人都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只单纯被这难得一见的出众外貌吸引来,还因近了乞巧节,街上的姑娘家们明显多了起来,面对中意的郎君,也比平日尤为大胆。   从城门到驿馆的这短短几百米路,陆辞走得可谓无比艰难——除去有意朝他靠拢、抛媚眼的大胆歌妓们,良家女气得咬碎银牙之余,也不甘示弱。   不过一小会过去,他已被二十多张芳帕、数十朵新摘的鲜花、甚至还有些个头小的鲜果给砸中了。   陆辞保持微笑,直到目光碰及同骑在马背上、却都笑眯眯地抱着臂、俨然狼狈为奸的两位好友,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我怎不知,你们关系已好到这个地步,都能一道作壁上观、津津有味地看我的笑话了?”   看着总是游刃有余的这位好友浑身沾着鲜花帕子、很是狼狈的可怜样,晏殊与柳七再忍不住,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第三百四十六章   许是实在太少见陆狐狸吃瘪的可怜样,面对这难得一睹的稀罕光景,这两位损友愣是顶着友人逐渐锐利的目光,笑得前仰后合、张狂无比。   如此形象全无,惹得路人纷纷呆看,二人也浑不在意。   待陆辞终于踏入驿馆,大门紧闭,才隔开了外头或是疑惑、或是遗憾的叹息声。   “可惜啊可惜,”柳七一边擦着生生笑出来的眼泪,一边拍着陆辞肩头,装模作样道:“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啊。”   “那可不。”晏殊稍微矜持一些,倒没对陆辞动手动脚,而是含笑站在一边,也感叹道:“神女有心,而襄王无梦啊。”   俩人一唱一和,很快换来了本忙着低头取掉身上沾的花卉或香帕的陆辞的还击。   他微微笑着将刚取下来的一张粉色香帕,以一种优雅中透着凌厉的凶狠,用力地拍在了近在咫尺的那张猖狂笑脸上。   让那张狂笑声戛然而止后,陆辞慢悠悠地问:“可瞧够了?”   听出那平静口吻里的暗藏杀机,暗自庆幸站得稍远一些的晏殊率先回神。   在柳七不幸呛到上头的廉价香粉,呛咳不已时,晏殊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后,正色道:“言归正传,关乎此次出使吐蕃之行……”   陆辞收到的那封告身,仅是针对他一人的夺情任命,除却末尾强调让他无需返京、而直接去渭州与使团会合做述职的短注外,他对旁的使团成员,显是一无所知的。   但饶是他事前一无所知,在约定地点看到两位友人、再是晏殊那身显眼的紫色官袍后……哪怕是瞎子,也能判断出好友此行的身份。   果然,晏殊正是使团副使。   听晏殊说完后,陆辞平静地点了点头,很是心平气和道:“一别数月,不想以晏兄之稳重自持,竟也受柳兄——”   “摅羽有所不知,”面对陆辞的谴责,又听着柳七的大声抗议,晏殊也笑了笑,旋即认真道:“正因一别数月,思及摅羽当日离京之由,我与景庄具是日日忧思,只憾脱身不易,无法陪摅羽走上那一趟。现见摅羽一如往常,甚至风采更胜往昔,心结释下,难免喜极失态。”   陆辞微微一怔。   “当时去得匆匆,只来得及将柳兄狠狠唬上一跳,”他叹息一声,歉意道:“倒是累你们担心了。”   “我同你说这些,可不是为了听你说这见外话。”晏殊莞尔一笑,虽是有意岔开话题,但真说起来,的确令他感慨万千:“你我初逢时,你还仅是一初入仕途之馆职官,客气登门,只为追讨回书;一晃十载过,我固然屡得擢升,却成你副使了。”   当时他初见陆辞,便觉眼前一亮,直觉那风姿卓然的少年郎绝非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必将平步青云。   因此,他与陆辞的结交,既需归功于最早的那分眼缘,到底也存了几分故意为之。   只是对方腾云乘风之势大,远远超乎他所想象:那个初见他时,还有些小心谨慎应对的漂亮郎君,之后不仅一骑绝尘,让同年望尘莫及,更是后来居上,直将一路擢升称得上顺风顺水的他结实地甩在了后头。   撇开陆辞傲人政绩和气运不提,最让人称奇称羡的,还是不论在似得疯病前的先帝,还是当今天子,这二代帝王,都对这位三元青眼有加,甚至偏爱到了‘情有独钟’的地步。   这点可着实让朝中人想不明白。   连中三元者固然少有,朝中也还有个王曾呢;要属过往政绩最亮眼的,任谁都说得属次辅寇准;若拿年岁说事,十二入职馆阁的神童还有那么一位,只是一路寂寂无闻;即便是总被官家挂在嘴边的‘小夫子’这一亲昵称呼,当初东宫之中,除了身为左谕德的陆辞外,亦还有好几位正经太傅呢。只是众所周知的是,那几位正经太傅虽也是德高望重、资历厚实的达官,但无一不是按部就班的擢升。   真说起‘亲厚’,那还真是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不过去东宫授课还不到一年的陆辞。   既陆辞各方面都称不上最拔尖的人,怎偏偏就最入官家的眼?   唯一真称得上无人可与之比肩的,恐怕便是陆辞的相貌了——只是男子容颜再盛,到底只是同性间的欣赏,称其量是在眼缘上沾点便宜。   哪怕是再大逆不道的人,也不可能胆敢认为,是因连着两位官家,都是仅凭貌重人……的浅薄啊!   在脑海中转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后,晏殊看着一脸苦笑的好友,酸溜溜道:“当年还与摅羽论那入主相府之事,现今看来,摅羽定要早愚兄一步了。”   群臣所心照不宣的,自是陆辞拜相——未至而立之年,便已高居节度使,接下来的封侯拜相,不过早晚的事。   原以为要等三年孝期过后,官家才能将其召还录用,却不料连吐蕃赞普都惦记着他。   官家可不就顺利辞职地以派其出使吐蕃为由,生生把那两年多的空档给盖去了。   对于晏殊这一说,陆辞很是不以为然,轻松道:“愚弟倒不这么认为。宦海跌宕起伏,在所难免,我这十年以来,亦是起伏不断,否则,怎会被谪至秦州多年?倒是晏兄循序渐进,稳打稳扎,说不准待晏兄身居宰辅之位时,我已到岭南做太守去了。”   “胡说甚么!”   听他将这晦气话随口道出,晏殊眼皮直跳,只是在他呵斥过、还未来得及再劝几句时,柳七已嘴角抽抽地揭穿了真相:“连吐蕃那葡萄美酒,也未能令你少去惦记那岭南荔枝?”   “岂止是荔枝,”陆辞立马反驳道:“分明还有山竹、龙眼……”   瞧他这如数家珍的认真模样,柳七的白眼也快翻上天了。   晏殊亦是面露不忍卒睹之色,好在他尚且记得正事,迅速将陆辞往内厅一拽,边走边道:“摅羽离京,也有好些时日了,关于吐蕃细况,还是由我与你慢慢道来吧。”   等陆辞听完晏殊讲述,又将记载情报的文书悉数读完,已是华灯初上。   他同晏殊具是全神投入,以至于到光线昏暗,需点起灯盏时,才意识到时候不早,腹中亦是饥肠辘辘。   陆辞理所当然道:“难得来渭州一趟,可得好好逛逛,择样品尝。”   因他与使团顺利会合,不出意外,明日一早就要继续朝西行进,在渭州至多能留这么一晚,自得好好运用。   晏殊固不重口腹之欲,却多少被陆辞兴致勃勃的模样所感染,颔首道:“无妨,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哪里会耽误什么?”陆辞一边掀帘往外走,一边回头笑说:“离吐蕃可还有好些路程要走,路途之中再作商讨,也不算迟。”   待他再看向前方,就被眼前的情景惹得颇为无奈:“……柳兄?”   柳七之前未一道跟着进来,留在外厅,也不曾闲着,就热情地询问起一脸拘谨的欧阳修来了。   听出陆辞多少带着维护和警告以为的口吻,柳七打了个哈哈,豪爽地朝欧阳修的瘦弱肩头上一拍,“我观永叔被你丢下,闲着无事,才拉他说说话,可不曾欺负你这学生。”   陆辞睨他一眼,看向见到自己后、一副如蒙大赦模样的欧阳修,衷心劝道:“除非你想在《鸳鸳传》里粉墨登场的话,否则是最好离柳兄远些。”   那以‘陆三元’和‘柳娘子’这对欢喜冤家为主角的系列话本,已被最忠实亦是身份最高贵的赵姓读者给强行要走了命名权,亲笔写下了《鸳鸳传》的书名。   哪怕是多年来蒙头念书、几不闻窗外事的欧阳修,对风靡多时、热销各地的《鸳鸳传》,还是感到了如雷贯耳,当场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嬉皮笑脸的柳七。   这位谈吐风趣,诗才横溢,又平易近人的陆公友人……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柳鸳鸳?   “休要胡言。”柳七心虚地轻咳一声,振振有词:“我不过是见你隔三差五就捡个小崽……郎君回来养着,还带在身边随你走动,不免好奇,才问上几句。”   凭他的本事,经方才那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已将欧阳修的具体来历、家中情况、生辰八字等,全给摸了个清楚了。   陆辞睨了笑嘻嘻的柳七一眼,并未细究,也无意强带着明显感到拘束的欧阳修一道出门去。   而是召来一名自己的随身健仆,让他带上一些银钱,陪欧阳修去集市逛逛,又交代若在铺席上见着可口小食、想去勾栏里瞧瞧,或是书肆里遇着能瞧上眼的诗集典籍,都尽可买来。   安排好学生之后,他便带着许久未曾聚首的柳七和晏殊,往张灯结彩的大街上行去了。   经白日那一遭后,显然关于这俊美郎君那非富即贵的身份已彻底传开,自知无甚希望的女郎们虽深感遗憾,到底不敢似之前那般放肆掷帕了。   但一路走着,一左一右地陪在陆辞身侧的晏殊和柳七,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从人群频频投来的一道道灼热目光,皆落在了身边人那如冠玉般皓白精致的侧颜上。   尤其是一度因善诗词、好谱曲,风流之名远播的柳七,面对歌妓们那以貌取人的移情别恋,是既咋舌,又艳羡,还混杂了淡淡的羡慕嫉妒:“古有看杀卫阶,掷果潘郎,今有投帕陆郎,也不比他们逊色了!”   陆辞目不斜视,淡然道:“只是因乞巧将近,女客增多,方会如此。”   话虽如此,当眼角余光瞥到攥着手中帕子的女娇娇们、又有些跃跃欲试时,陆辞还是果断领着二人友人一个左拐,进到了这条街上最热闹的酒楼之中。 第三百四十七章   虽进了酒楼,但陆辞因有孝在身,是既不可大宴,亦不可召妓,更不可沾酒的。   他微微笑着,在店伙计先是惊艳、后是惊诧的目光中,一口气点了满满一桌子菜肴后,便是以茶代酒。   二友也默契陪他一道,未想着去要酒酿来。   只是,由于近一年未见这种‘陆郎谈笑风生、一桌子菜灰飞烟灭’的奇景,以至于二人警惕心大幅下降,闲话之间,不自觉就下筷慢了。   当柳七发现那几道偏爱的菜肴已只剩空盘时,已是为时已晚。   他不甘心地瞪了干净利落地结束了战斗、已经开始悠然品茶的陆辞一眼,唯有认命地唤来伙计,再要了几样菜品。   同样在这场‘大战’里掉以轻心的晏殊,则顺道添了份滴酥水晶脍和煎鲚鱼。   陆辞一边悠悠饮茶,一边颇赞赏地看了晏殊一眼:“还是晏兄品味与我相类,在我看来,今晚桌上所有菜品中,滴酥水晶脍和煎鲚鱼这两道,已够格与京中樊楼一较高下了。”   “是么?”晏殊故意板着脸道:“只可惜我之所以添这两道,并非是好起味美,而纯粹因摅羽下箸太快,令它们成了我唯二不曾有幸品尝的菜肴。”   “晏兄过奖。”陆辞毫无愧疚心地一笑:“毕竟手快有,手慢无啊。”   说笑归说笑,等三人全都吃饱喝足,一道下楼时,陆辞就颇觉有趣地发现,刚还很是嫌弃自己饕餮胃口的两位友人,已悄然地走在了前头,显是要抢着结账。   怀着同样心思的柳七与晏殊皆快了陆辞两步,在不宽不窄的楼梯上,二人肩头一碰,目光对上的瞬间,便了然了彼此心思,竟是同时又加快几分。   眼看着二人暗暗较劲,越走越快,几乎快跑了起来,被抛在后面的陆辞不免啼笑皆非,出声打趣道:“晏副使与柳使官,分明都是为官多年的人了,怎这般不守规矩,不知让上司领头?”   “摅羽此言差矣。”柳七强词夺理道:“今夜与我一道用膳的,可不是什么陆节度,不过是先帝御口亲封的陆狡童罢了。既是童子,乖乖受人照顾就是,怎能与柳使官争?”   “话虽如此,”陆辞疑惑道:“夫为妻纲,柳娘子难道不当听陆三元的?”   “那可真对不住,”柳七冰冷冷道:“摅羽有所不知的是,在最新一册里,柳娘子与陆三元可是已和离了!”   陆辞:“……”   “景庄所言极是。”晏殊坦然附和道:“狡童莫乱加干涉,若实在闲着,我这尚有些散钱,你便拿着到外头选包早瞧上的李干,安静等着去。”   说完,他还煞有其事地将随身携带的盛散钱的荷包掏出,潇洒地抛入陆辞怀里。   面对忽地统一阵线、一致‘对’他的二位友人,陆辞先是哑然,被逗乐之余,心里浮现阵阵暖流。   他哪里不知,二人友人是认定他为建义庄捐光了家资,又因先前一直守孝在乡而停了俸禄,加上赶来的路费等开销,身上想必没甚么余钱,才体贴地非得争着结账不可。   他随手接下晏殊‘赏’的鼓鼓囊囊的荷包,当然不会像柳七所说的那般,真去外头买包果干等着,而是唇角挂着微笑,不急不慢地跟在了后头。   等来到底楼的大堂,寻着店家说起结账之事时,原忙得低头打算盘的店家猛一抬头,见是他们三人,登时大喜,忙不迭地询问:“客官们已用好了?不知对小店里的菜式可还算满意?……”   对这三位一瞧就身份不凡的使团官,他可是看重极了,不仅忍痛拿出了一批珍藏食材,还三翻四次地叮嘱厨子们,好让他们拿出浑身解数,确保让这几位客官们彻底满意。   晏殊矜持地未曾开口,最为亲和的柳七则笑眯眯地赞了好几句,直让店家心花怒放。   其实,即便菜色仅是马虎,冲着三人难得相聚的份上,他们也不会说出不好来。   更何况从陆辞将一桌菜扫荡一空的潇洒看来,这位口味最刁的饕餮是颇为满意的,于不甚重口腹之欲的他们而言,就更不会多加挑剔了。   却不料就在柳七与晏殊要决出谁来出这笔钱时,店家忽地话锋一转,满脸带着讨好的微笑,衷心恳求道:“能得三位贵客上门,小店可谓蓬荜生辉,幸哉幸哉……若客官们不嫌,这单某愿免了,只想做一厚颜之请。”   听到此处,柳七讶然地挑了挑眉。   此楼当然不比樊楼的价高,但就陆辞所要的那一大桌子菜肴,加起来也不会是什么小数目,店家怎就说免便免了?   晏殊微微蹙眉,正待开口推拒,店家就已激动地将请求道出:“——小店新开业不久,名气难免有所不足,若能请客官们赏光、作一题壁诗,那莫说免一回,哪怕免上三回,某也是千肯万肯的。”   他在渭州虽是新开的这间酒楼,早年却没少走南闯北,练就毒辣目光。   虽不知其具体身份,但这一个个丰神俊朗,器宇不凡,年纪轻轻就减负出使吐蕃之责,定非等闲之辈。   店家知晓在渭州这地,除了似曹将军那般备受爱戴的武官外,贬谪的官员不少见,但前程似锦者,则极为难寻。   眼下一来三个,与其惦记这一顿饭钱,倒不如把目光放长远一些,求个墨宝,给那面还稀稀落落的墙壁增些光辉,也吸引一些人气。   晏殊还未开口,最不拘小节、也最好写诗词的柳七已笑开了:“有何不可?”   与晏殊的讲究灵感、情怀、氛围等缺一不可的细腻不同,谱曲写词于柳七而言,就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更别说他正处于与挂念了许久的好友重逢、又见陆辞精神气足的好心情,本就灵感泉涌有待抒发,听得这小小请求,当然一口应下。   他甚至无需凝神构思,待喜出望外的店家迅速命人呈上纸墨后,柳七亲自将墨研好,自信地在宣纸上运笔如龙,洋洋洒洒的就是一首一百七字的《望海潮·随陆节度赴蕃》。   做梦也没想到柳七如此爽快,下笔如此从容果断,不过眨眼功夫,就已成一首。店家愣愣地杵了半天,直到柳七得意洋洋地将笔一掷,挑衅地看向晏殊时,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赶紧冲上前去,一边命人小心收好、待墨干后抄录到墙壁上,一边也细细品读起来。   他小时也上过好些年的私塾,平日也与些士子打过交道,自不至于胸无点墨。   况且柳七所写的这一首,并未刻意讲究骈俪辞藻,倒是通俗易懂、朗朗上口,风趣里透着十足底蕴,堪称字字精绝。   “好,好,太好了!”   店家欣喜地一读再读,崇拜地看向柳七,半晌才按捺住激动之情,小声恳求道:“不知可否再请客官留下花押……”   “好。”   柳七痛快应下,重新执起笔来,随意一圈画,一极漂亮的花押便成了。   店家虽看不清花押上具体写的什么,但不论是词本身,还是这入木三分、潇洒漂亮的自己,都令他惊喜不已。   他对柳七千恩万谢一番,便反复催着伙计速去请人来,把这首词抄到墙上去。   “望海潮?”晏殊则疑惑地皱了皱眉:“我怎不曾听过,还有这声?”   “你未曾听过,也是理所当然。”柳七笑嘻嘻道:“那还是我为摅羽作《陆氏义庄》词谱时突发灵感,新谱的词声,应还未被多少人传唱过。”   不过他对自作的新声《望海潮》的热情正高着,月初离京,交稿最新一本《鸳鸳传》给当地书肆时,在里头就添了两首。   可想而知的是,随着《鸳鸳传》的传开,注意到《望海潮》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而单是为好奇的这些读者,秦楼楚馆中的歌妓们为争取客官,必将争抢着练这首新曲……   晏殊很是好奇,正要问问具体曲调,柳七已丧失了与他继续说话的兴趣,得意地冲陆辞显摆自己方才‘一步成词’的丰功伟绩去了。   晏殊无语地看他一眼,再瞄瞄手下纸笔,轻叹一声,也勉强湊了这靠题壁诗免单的热闹,随意作了一首四平八稳的《蝶恋花·三友小聚》。   只是有柳七那篇惊四座的珠玉在前,晏殊这篇放在平时是足够出彩的,已不能引得店家似方才那般激动了。   他仍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但比起方才的难以自持,还是冷静也客气许多。   见店家美滋滋地先后将名传千古的晏殊和柳永的大作收下后,陆辞禁不住心忖,对方真是赚大了……   当他注意到对方将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即刻敬谢不敏地摆了摆手,近前道:“我素来不擅诗赋,便不在柳兄与晏兄前献丑了,既如此,我那份子钱,就还是——”   “不必不必,客官千万不必。”   店家笑容灿烂,闻言赶忙推拒道:“真说起来,某还得先谢这位客官。”   陆辞无奈道:“我什么都不曾做过,老丈要谢,又从何谢起呢?”   店家嘿嘿一笑,也不多做解释,只把身后那珠帘轻轻一拨,露出大堂此时的情形来。   原来,在他们来时还只是疏落零星的大堂,不知何时起,已坐得满满当当。   ——还尽是些娇娇,以及陪她们前来的家人或下仆。   就连酒楼外头,都破天荒地添了许多桌椅:而那些外面的桌椅上坐着的,则是冲着芳心已许的这些娇娇来的、一些个‘可怜’的当地士子、青年才俊。   而她们是冲谁而来的,那可真是显而易见了。   陆辞:“……”   “到底是摅羽。”柳七一边辛苦憋笑,一边在面无表情的陆辞身上懒懒挂着,还伸手使劲儿拍,真心实意道:“此时无词胜有词,我等,甘!拜!下!风!” 第三百四十八章   就因这事,陆辞竟是被联手的两位好友明里暗里地挤兑了整整一路,直到到了巍峨的秦州城门之前,才有所消停。   “这竟是秦州?”   对来这心心念念已久,却因赵某人的横加阻挠而始终未能如愿的柳七,饶是心里有所准备,还是被这雄伟高大的城楼震撼到了,在过往当地人的善意注视下,大呼小叫了起来:“这哪像是《风舆志》上所记载的模样!”   那座由笔者勾勒出的饱经风霜、千疮百孔、人口凋零的荒凉城池,可与眼前这生机勃勃、人齿浩繁的情景截然不同。   “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晏殊也是一惊,仰首仔仔细细打量一阵,不由感叹道:“短短数年功夫,便能令秦州脱胎换骨至此,着实令我开了眼界了!摅羽这双妙手,可真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厉害。”   “两位兄长过誉了。”陆辞微哂着一摊手,坦然道:“凭我区区一人,哪怕有三头六臂,亦做不出眼前的一成成绩。除了多亏滕兄他们日以继夜的鼎力相助,也需归功于大小官吏齐心协力、奋力鼓舞百姓们参与其中,更得感谢李元昊当初手下留情,帮着清理了田间野草,省了农家不知多少力气……”   二友分神听着,原本要调侃他过于谦虚,听到后头,却是忍不住都笑出了声。   “若让元昊小儿听了你方才那话,怕是要气晕过去。”柳七一边吃吃笑,一边使劲儿拍他肩头:“你可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此地你为地主,我与同叔便不与你抢了。快领路罢。”   陆辞笑着点头,三人互视一眼,皆默契戴上帷帽,旋即顺着越来越短的队列,乘车往城门方向继续驶去。   待轮到验看他们路引时,那几名城门守兵见他们一行数十人,衣着气质皆颇为不俗,为首三个却大晚上地还戴着帷帽。   如此藏头露尾,显得颇为鬼祟,叫他们当场起了疑心,蹙眉喝道:“还不快将帷帽摘了?”   “路引在此,还请过目。”   陆辞自不会在意他们的粗鲁语气,亦未摘下帷帽,而是笑着先将怀中路引递上。   那为首的卫兵队长则冷哼一声,并不买账。   他先狐疑地瞟了陆辞一眼,以为是城里哪家豪商富贾来投靠的亲朋,初来乍到不知规矩,才会这般行事。   不论如何,他到底是先接过了路引,皱着眉头一看,当名字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间——   整个人就凝固了。   他似木偶人似的愣愣站着,毫无反应,正检查使团其他官员所乘马车上的物件的卫兵们半天听不到他发号施令,不禁回神,自车厢帘后探出头来:“怎么了?他们身份可有问题?”   被这话所惊醒,呆若木鸡的队长浑身一震,猛然一抬头,投向这头戴帷帽的游人的眼神,瞬间迸射出无限光芒来。   他急急地喘了几口气,激动得一句话在喉头滚了半晌,才艰难滚出来:“陆——”   话语随陆辞比出的‘噤声’手势,戛然而止。   “如你所见,的确是我。”   陆辞压低了嗓音,含笑掀起面前那侧的薄娟,露出旁人无法作伪的如玉面庞来:“我贸然回归,若一路招摇过市,恐会引起不必要的小骚动,方不得不明知故犯,破了不得遮掩容貌进城的规矩……还请见谅。”   那队长嘴唇哆嗦着,全身还激动得颤抖不已,一双眼更是炯炯地盯着许久不见的前知州猛瞧。   “好好好——”   直到陆辞将那垂帘重新放下,他才如梦初醒,语无伦次地一边应着,一边转过身,粗暴地打发还在查验车中物件的其他部下赶下来了:“差不多成了!下一个!”   要是连这位都不可信的话,那天底下怕是压根儿就没有可信的了!   “哎,怎么——”   莫名被中断了查验工序的卫兵们一头雾水,也只得老老实实地被一个个驱赶下来,一面满腹疑惑地看着离开的这古怪几人,一面按照命令,对下一组进城的人员进行检查了。   “摅羽分明离此城久矣,名号仍这般好用,实在令人钦佩。”   将方才情景尽入眼中,看得津津有味的二友还有些意犹未尽,这会儿一边装模作样地行着礼,一边重新一左一右地跟在了陆辞两侧。   “得亏还余几分薄面。”陆辞叹气道:“带着两拖油瓶讨生活,着实不易。”   ‘拖油瓶’之一的柳七闻言嘴角一抽,黑着脸将惹人注目的帷帽摘了下来:“也不想想是因着谁。”   他与晏殊具是头回来此,使团里其他人亦然,此地并无认识的人,自身还不是多惹眼的长相,哪里需多此一举地遮掩容貌。   还不是为了配合需掩饰身份和相貌的陆辞么!   晏殊也悠悠然地将帷帽摘了下来,在陆辞羡慕的目光中,一边肆意欣赏满城灯火,一边舒服透气,目光很快落在了点缀得极精巧华丽的彩楼上,莞尔道:“倒是赶得巧。”   他们抵达秦州州城的这晚,刚好是七月初七,民间女儿家们最盼的乞巧佳节。   若在汴京,士族富贾多在庭院搭棚,四处悬挂牵牛织女图,准备巧果等节日点心,请来族中女眷,作巧节会。   而秦州以庶民居多,没有独自搭棚集会的奢侈,却有通判狄青出了主意——利用那座因扩城而被闲置旧箭楼,由官府出面派人布置,做一临时的穿针楼,容女郎们自由上去。   这也导致了大街小巷里的行人不同以往,赫然以妆容精致,衣裳鲜亮,或由家人、或由下仆,或是三五个好友一同结伴出行的妙龄女郎居多。她们或戴面具,或大方展露容颜,一路欢喜地窃窃私语着,朝楼台的方向前行。   其中亦不乏戴浅色幂篱、遮蔽颈肩的贵女,但在这满街灯火通明的大晚上,佩戴帷帽的男子,还是顶少见的。   沐浴在众多好奇目光中的陆辞,实在不愿搭理这俩自顾自地看东看西、不讲义气的损友,正要先行往自家宅邸方向去寻狄青,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陆、陆公。”   ——是欧阳修。   陆辞转过身来,便见不知何时已溜了开去的欧阳修去而复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怀里还紧紧抱着几副面具,小声询道:“刚在铺席上瞧见,样式虽粗陋了些,但……陆公若是不嫌,不妨以此替了帷帽?”   好主意。   陆辞眨了眨眼,笑着接过其中一副,一边佩戴,一边欣慰地夸奖道:“如此甚好。永叔有心了。”   欧阳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面具虽说用材简单,但摊主画功却是不错。   一张趁着乞巧节要价八十文的狐狸面具,绘得虽不至栩栩如生的地步,样式却也别有趣味,色彩俏丽。   混迹亦有不少佩戴面具出行的人群之中,总算不再过于醒目了。   “接下来你们各逛各的去,至于城中驿馆的方位,就不必我专程带路了吧?”   陆辞终于能将帷帽摘下,撂下这话后,他顺手把不再被需要的这物往柳七头上一扣,旋即不顾对方抗议,笑着潇洒离开了。   ——牛郎织女一年一会,他与他的小恋人,亦有近一年未见了。   虽不知狄青具体何在,陆辞却莫名有着信心,认定对方此刻就在陆宅。   对秦州大小道路,他自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很快选了条能避开人流的清净小路,顺畅地穿梭在小巷之中。   等他不知拐了多少道弯后,自家大门便近在眼前了。   守在门前的下仆忽见一戴狐狸面具的男子出现,不由一愣,下意识就出声询道:“站住!你是——”   “是我。”   陆辞打断了他,径直将面具掀开一半,微微一笑。   “郎主!”   那下仆倏然一惊,本能地揉了揉眼,几乎以为自己正在梦中:“郎主怎会在——”   “莫要声张。”   陆辞轻声打断了他,将面具重新戴上,笑着推门进去了。   进门之后,他目标极为明确,直奔自己卧房去。   等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陆辞略作停顿,忽一伸手,猛然将门推开,床上正躺着的一道人影猝不及防地当场坐起,爆喝道:“大胆!何人胆敢——!”   “凶什么?我来见我的小狄郎。”   陆辞将狐狸面具轻轻摘下,露出一张极俊美、此时笑得眉眼弯弯的熟悉面容:“你才是好大的胆子,趁着陆郎主不在,竟连床榻也占了?”   接下来,他便心满意足地欣赏到了狄青目瞪口呆、一脸梦幻地张大了嘴,傻傻望着他的呆样。   “摅、摅……”   狄青刚是因太过沉浸在对公祖的思念之中,才不知不觉间放纵了自己抱着公祖的来信,躺在公祖昔日的卧榻之上。   他做梦也不敢妄想,上一刻还让他刻骨铭心地想念着的人,居然会毫无预兆地,在下一刻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一定是在做梦吧?   狄青被这突来的惊喜砸得面上一片空白,一句‘摅羽’卡了半天,亦给不出半点别的反应。   陆辞笑眯眯地走近前来,他也一言不发,只无声地转动眼珠子,贪婪地凝视着让他朝思暮想的恋人的轮廓。   “还发什么怔呢?”   陆辞低低地笑了一声,握住狄青一手,俯了身,另一手将刚刚褪下、尤带余温的狐狸面具扣到了狄青的面上。   下一刻,他心念一动,便隔着这张薄薄的面具,情不自禁地向那道深情至极的目光主人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娇娇们向织女乞求,是为得巧。而小狄郎所许的愿望……”   陆辞说到这,竟也觉微赧了:“定是为了见我吧?” 第三百四十九章   这话刚出口,陆辞就看到狄青的眼神猛然一变。   不知为何,他明知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雏儿’,却直觉这一转变极为危险。   在意识到不妥的下一瞬,陆辞便及时赶在这情窦初开、以至于下手没轻没重的小年轻再付诸行动前,低声提醒道:“我……尚在孝期。”   听到这仓促一句,狄青的眼眸倏然紧缩,方才萦绕的旖旎情愫,也一下散干净了。   见他如此反应,原还准备长篇大论解释的陆辞,也当场明白过来。   ——狄青,竟是早已知晓了。   陆辞不免感到些许意外,轻轻抚着小恋人难掩悲伤和黯然的脸庞,轻声道:“你何时发觉的?”   他之前刻意瞒着狄青,既有不愿宣扬自己的伤痛、惹来太多关注的原因,更多还是因着担心少年冲动,为并非必要的一时陪伴,而做出私离职守、自毁前程的错误行为。   如今他丧母的伤痕已平,娘亲也好,家产也罢,都有了妥善的安置,还在机缘巧合上与恋人重逢,才会想将所瞒之事和盘托出。   狄青张了张嘴,言简意赅道:“跑递盖戳留下的印痕,有两重。”   “汉臣心细如发。”陆辞微微一笑,声线愈发温柔:“既然你不曾恼我,也不曾寻我,想必,也明白我为何瞒住你了吧。”   狄青苦涩地抿了抿唇,半晌,方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在猜到公祖身上应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联合柳七,不惜大费周章地做出‘转信’之举时,他曾有过万千猜测。   陆母身体欠安,亦是其中一种。   他并非没想过要不管不顾地回去,陪在公祖身边,与其共渡难关。   但理智上却更加明白,公祖之所以要强忍伤痛,也将他瞒得死死的,为的便是稳住他。   他倘若为成全自己那一腔深情而私自离任,无疑会令公祖心血白费,于他日后仕途,也无异于自掘坟墓了。   在想通其中关窍后,狄青一时痛彻心扉,心底一片茫然。   他寒窗苦读多年,亦为考取何科而费尽心思,最后终于谋得一些起色了,为的不正是不拖累公祖,能长长久久地伴其身侧,甚至予以助力么?   事到如今,却因这功名所带来的‘前程’牵绊,令他不能顺应心意,直奔恋人处去。   而只能天各一方,盼其安好,自身无力施为。   若他尚是一介白衣,便无需担心职守之事,而可即刻赶回公祖身边。   甚至打一开始,公祖都不必苦心去瞒着他了。   想归这么想,在最灰暗的那段煎熬过去后,狄青便未去钻那牛角尖。   他一边盘算着自己离休沐尚余几日,届时又要去何处寻公祖,一边若无其事地安慰着同样担忧无比的朱说。   却不料在这节骨眼上,公祖竟是‘从天而降’,让他被欢喜冲昏了头脑,将之前的这番打算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狄青不安地搂住陆辞腰身,令公祖侧坐在他身前,二人亲昵地紧紧相贴,凑在耳边说话,那温热的气息暖着耳廓,他才能稍稍安心。   他断断续续地,将自己这些天里的想法给说了。   陆辞失笑道:“你莫要多想。莫说是你,柳兄他们要送别时,我都不肯让他们来,又怎与你官职‘低微’,‘身不由己’有关?娘亲当时病重体弱,原本就不适合人多打扰,我方拒了亲友陪伴,孤身启程。而那最后数月里,有我陪在身边,不说令她心愿圆满,起码不曾留下过多遗憾了。”   听着陆辞宽抚,狄青既是羞愧,又是苦涩,还不知该说些什么。   时隔近一年功夫,陆辞已然能心平气和地回忆与陆母相伴的那最后一段时光了。   在忆起与回光返照的娘亲说的最后一段话时,陆辞眼里微微酸涩,唇角却轻轻勾起一抹笑来:“况且,娘亲走时之所以能彻底安心,其实还有你的一份功劳在。”   狄青:“?!”   旋即,陆辞就将自己当时主动将‘身边已有可心人相伴’、朝弥留中的娘亲和盘托出之事,给对此始料未及的狄青仔细讲了一遍。   “虽未来得及将你的具体名姓告予娘亲,但你的身份,也算是在娘亲那过了明路的。”陆辞说到这,轻笑着吻了吻神色愣愣的狄青侧颊,理所当然道:“所以狄小夫郎,看来你别无选择,只能陪我守完这剩下两年孝了。”   狄青紧紧咬住下唇,握住陆辞的手,一双乌亮的眼睛似有水光泛动。   “好。”   他嘴唇翕动数下,念头百转千回,最后只沙哑地答了一句简单的‘好’。   其他未说出口的话,就同那澄澈见底的眼底所盛的万千爱意一起,被陆辞尽收眼底了。   ——真要命。   陆辞心想,他竟然有被个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来、不过是刚刚成年的毛头小子,给诱惑住的一天。   若让娘亲泉下有知,兴许是不会太满意这个‘儿媳妇’的,但对自己认定的小恋人,他却是再满足不过的了。   也不能怪他。   他见多了逢场作戏,尔虞我诈,唯独没见过的……   是狄青这种唇笨嘴拙,一句话不说,却会默默捧出一颗真心,安安静静守护在他身旁的人。   在一番交心后,因身处孝期,哪怕正逢佳节,除最初的那个亲吻外,二人也未有更多‘出格’的亲昵举动。   他们同床共枕了一宿,前半夜是在被子底下牵着手,侧着面朝彼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熄灯后屋内一片漆黑,哪怕将眼睁着,又离得如此之近,也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轮廓。   但这样的亲昵,不但让狄青感到万般甜蜜,就连从未如此‘纯情’过的陆辞,初做时虽觉得别扭,后来感到几分莫名心安。   后半夜,则随着陆辞难耐疲惫,不知不觉地落入梦乡,狄青盯着他面庞看了许久,直到天光微亮了,才恋恋不舍地闭上了眼。   再次醒来,竟已是晌午时分。   使团在秦州虽只是稍作停留,但以修整为名,多留个一两日,也不会有人起疑心。   这秦州城正热闹着,又比之前停驻最久的渭州城要繁荣不止凡几,能在城里多转悠一阵,使团里其他人也是求之不得。   陆辞懒洋洋地睁眼时,正对上的就是一双充满期待的晶亮眼眸。   ——年轻人,就是活力充沛。   他心里这般感叹着,眼睛还有些难以适应透入房里来的光线,微眯着眼,明知故问道:“怎不早起练武,倒是陪我赖这了?”   “舍不得。”   狄青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丝毫不觉‘羞耻’:“水已备好,我这就给摅羽端来,好作洗漱。”   说完,他一个利落起身,就翻下了床,赤着足将不知何时起放在屏风后、尚且冒着一丝白气的热汤和牙刷给取来了。   陆辞还有些犯困,索性狄青在身边,就理直气壮地由他伺候着喂了口加了少许盐的茶水,困顿地含着时,又由小狸奴殷勤地伺候着更衣、梳头……   难得见总从容优雅的心上人露出这慵懒娇气之态,狄青简直心花怒放,欢喜到了骨子里,伺候时也更加精心。   待陆辞整个人清醒过来,一身上下也已打理得干净整洁,竟是丝毫不比伺候他多年的侍从差。   “老实交代,”陆辞一挑眉,盯着还等他表扬似的狄青,故意问道:“是不是在谁身上练过?”   狄青怔住,半晌才回了个困惑的单音:“练?”   这还需练么?   他早年与公祖同榻而眠多回,且恋慕对方已久,自会对一些个旁人不甚在意的小细节尤为上心,记得牢固。   见陆辞还笑吟吟地等他答复,显是在逗他玩,反应过来的狄青抿唇笑笑,并不言语,却悄悄地凑近前去。   “一脸呆样,倒是挺会讨赏。”   就在他离得极近时,陆辞自然地往前稍倾,白皙纤细的颈子刚晃花了狄青,那熟悉的含笑眉眼已就近到了眼前。   “赏你的。”   陆辞玩笑着,轻覆上去,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温热相触,湿润柔软,还带着淡淡的茶香。   ——良久,枉顾狄青小奶狗似的意犹未尽的眼神,陆辞将他笑着推开,二人才算结束了这个极缠绵的亲吻。   待这对恋人磨磨蹭蹭地出了房间,一左一右地并肩走着,来到小厅时,桌上已摆满了膳食,桌边还坐了一圈的好友。   “范弟。”   陆辞一眼就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友人,笑着上前招呼道:“许久不见。”   朱说已趁着半年前的那次休沐,回了生父家乡一趟,便是为了归宗。   因他地位今非昔比,范家其他人不愁他争夺资产,待他反而客客气气,他恢复旧姓,祭拜生父之事,也进行的无比顺遂。   待他回到秦州,便不再是‘朱说’,而是‘范仲淹’了。   范仲淹眼前一亮,即刻起身,轻轻拥住陆辞,动容道:“陆兄,多时不见了。”   他那日听了狄青的发现后,便一直心怀忧虑,却因善解人意,而不愿对好友有意瞒住的事情多加探究。   此时此刻,看陆辞不仅安然无恙,且是神采奕奕的模样,他也就完全放心了。   就在陆辞自然而然地坐到范仲淹身边,与其叙旧时,柳七的探究目光,则自始至终都停留在狄青身上。   不对劲,不对劲。   柳七眯了眯眼,心里暗暗嘀咕。   别看近年来他已老实不少,在遇到小饕餮这一大克星之前,他可是饱受妓子们追捧、可谓花街柳巷的老常客。   这也意味着,他对男女请事里一些门门道道,可是知之甚详。   在他眼里,此时此刻的青弟,简直就差在身上贴‘满脸春情’这四字了!   初初察觉到这点时,柳七只觉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在他看来,哪怕是朱弟……哦,范弟这个小正经开窍娶妻,也比这块跟石头似硬梆梆的青弟忽地满面春光,要来得靠谱一些。   毕竟从早年那青楼庆功一聚,青弟竟能因妓子的投怀送抱、而感到‘无趣’而先行离席的壮举来看,这位生得人高马大的后辈,可不是一般的不解风情。   假日时日,恐怕又一个跟小饕餮般清心寡欲,不思女色的活仙。   难道是他眼花了?   柳七把自己怀疑了一阵,又不死心地盯着狄青仔细打量,非要把真相探个明白。   狄青正殷勤地给众人斟茶倒水,为免只给心上人倒的举动显得太过突兀,他便给桌边坐着的所有人都给亲自满上。   在接触到柳七目光时,他只微怔,并未放在心上,就招呼道:“柳兄,是要饮——”   “青弟,你好大的胆子啊!”   柳七看了这半天,已很是笃定。   见狄青主动与他说话,他忽露出一个计谋得逞的狐狸笑,先发制人道:“我等厮混,也只敢在外头。而你倒好,竟是把人给带到陆宅里来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作为昨夜切切实实地陪了狄青一整晚的人,陆辞很快就回过味来,知道柳七这‘过来人’是看出狄青被他亲吻过后、所露出的破绽了。   只是柳七丝毫没往他们俩身上猜测,而是往自以为最可能的方向瞎想,才有了这句调侃。   狄青也不觉慌乱,反而是彻头彻尾的茫然。   他反问道:“什么带人回来?”   柳七笑道:“还敢装蒜?我瞧你这模样——”   陆辞轻笑一声,打断了柳七的话,且光明正大道:“是啊,带我回来了。”   狄青惊慌失措:“!!!!”   他是做贼心虚,丝毫没做这方面的心理准备,自被陆辞这突如其来的坦白给惊得不轻。   但对完全没有想歪,倒是习惯了陆辞不时的‘语出惊人’的几位友人,则反而了然一笑,纷纷冲柳七露出了‘你要倒霉了’的表情。   果然,听了陆辞轻飘飘的一句话,立马就让原本胸有成竹的柳七头皮一麻。   这不对啊。   若青弟那真有情况,以小饕餮的一贯作风,哪里会帮着扯谎遮掩,而多半会揶揄得比他还厉害。   ——难不成,真是他猜错了?   柳七有过一次误会陆辞心有所属的经历,这会儿又被陆辞坦荡的态度给迷惑了,不由尴尬地一声不吭。   但瞧狄青这小子的模样,分明就是初尝请爱滋味,美滋滋得走路都把尾巴往天上翘的春风得意啊!   “我昨夜一早回来,就见青弟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陆辞悠然地品了口狄青刚斟的茶,仗着宽袍的遮掩,柔软的靴底轻轻踩在了身边的狄青的足尖那一小截上,徐徐道:“倒是有人因我不在,就如虎归山林,连夜不归,还连我弟子一起带走了。”   “弟子?”   狄青眼睛瞪大,范仲淹却先好奇地问出了声。   “新收不久,”陆辞颔首:“到晚上我唤他来家里一趟,让你们也见见。岁数与青弟差不离。”   尽管人还没见到,狄青心里就已油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来。   怎好端端的,又冒出个跟他年岁差不多的弟子来了?   只是这会儿不是追问的好时机,狄青不安地在椅子上挪了挪身,艰难按捺下再问多几句的冲动。   柳七丝毫不察自己被陆辞转移了话题,将刚刚的那点疑惑扔到脑后,就急着辩解道:“绝无此事。我人虽在外,却与晏兄一般,始终都惦记家中摅羽。这不还替你买了一桌的小玩意儿么?”   在边上放着的,的确是柳七费心在集市上买来的一堆小物件:有执莲叶、憨态可掬的摩喝乐,有油面糖蜜所做的乞巧点心,还有鸳鸯模样、被人做得浮在水上的小摆件,名曰“水上浮”……   柳七猜的是,昨晚外头张灯结彩,街上是成双成对有情人,端的是无比热闹。   而陆辞之所以舍喧嚣而就冷清,径直先行离开,想必是心里还为过世不久的娘亲黯然神伤。   加上陆辞有孝在身,不得饮酒赴宴,更不得宣淫,恐怕是念及若与他们一同,便难免让他们有所顾忌,不能尽兴,才先离开的。   脑补了一通陆辞的温柔体贴,柳七心疼之余,也没了与秋波暗送的妓子们春宵一度的心情。   他也不愿辜负好友的美意,干脆就与晏殊和欧阳修去酒楼里小酌几杯,又召来歌女听了听曲,兴头上来后比拼着作词,之后就大醉伶仃,不省人事地倒头就睡,一直到大中午才醒来了。   陆辞却感动不起来。   他嘴角微抽,拿起那份已经凉透变硬的‘巧果’,试着尝了一口,差点被崩得牙痛,放下之后,不禁挑眉道:“你当我几岁了?”   还去玩摩喝乐,水上浮?   柳七一乐,狗胆包天道:“不论我儿多大,在我跟前,终是孩童——”   “胡言乱语。”话未说完,陆辞已顺手将只尝了一口的巧果塞到了他嘴里,淡定道:“夫人调皮了。”   狄青:“……”   他难掩羡慕地看向柳七,见他骂骂咧咧、又一脸嫌弃地啃着那被塞到嘴里来的、已经被公祖咬了一小口的点心……   真想要。   在目睹了这一阵胡闹后,晏殊淡定加入进来:“永叔诗才拔群,不愧为摅羽弟子。”   柳七附和点头,陆辞刚要细问,晏殊已把怀里所揣的两张纸给掏了出来,笑说:“幸好昨夜饮酒不多,不然这两首好词,说不定听过后,就得错过了。”   陆辞一看,两首词牌名具都一样,皆为《鹊桥仙》,字数却不同,一为双调五十六字的《鹊桥仙·月波清霁》,一首则为八十八字的《鹊桥仙·秦州见闻》。   “月波清霁,烟容明淡……”   陆辞轻声念道。   前者正儿八经地引经据典,主颂七夕佳节之景;后者则是叙事为主,有着信手拈来、行云流水的老辣。   哪怕经过晏殊的抄录,无法从字迹上辨认作者是谁,陆辞也能一眼看出,前者出自字迹学生手笔,而后者决计是柳七的。   他莞尔道:“你们倒是相处不错。”   柳七是公认的诗词曲皆全,在变体的创新上,更是把这份天赋的才华展现得淋漓尽致。   尤其有欧阳修的‘正体’的工整板正的衬托,更显得他的变体新颖而不拘一格,尤其洒脱潇洒。   柳七得了夸奖,却不满足,倒是更不服气了:“怎同是备考士子,当年我去趟酒楼,就得挨你好一顿明枪暗箭的念叨,还得被罚着多写几篇作文,却不见你罚他?”   陆辞诧异道:“柳兄怎拿自己跟同叔比?”   柳七鼓着脸,还要说,就差点被陆辞的下一句话给气晕过去:“亏你好意思。同叔可比你当年,要自制克己多了。”   几人被挑起兴致来,索性围着这两首词一阵研究,各作点评一番,纷纷点头。   对这方面并不感兴趣的狄青,除了觉得写得精妙外,也品不出多大趣味。   他勉强提着精神,不时附和,心思却在欧阳修这一素未谋面的心上人弟子身上。   就在他微微走神时,忽觉得右手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狄青:“!”   他下意识地将头一抬,看到的却是神情专注、正倾听亲友们点评的陆辞侧面。   那侧颜极俊美,神色则极认真,令人望着入迷,却怎么也猜不到,会做这些亲密的小动作。   正当狄青要低头仔细去看时,右手又是一紧。   这次是被人稍用重了点劲,又捏了一下。   再然后,就是仗着其他人注意力都在诗词上头,干脆牵住了。   狄青:“……”   被心上人及时地这么一安抚,他那点刚冒头的小醋劲儿,顿时就跟被顺了毛的大老虎一般,重新又老老实实地趴下去了。   也是。   狄青勉强压下唇角上扬的弧度,暗忖:在金榜题名之前,就难禁诱惑,随柳兄去寻花问柳,在秦楼楚馆里写诗词的弟子……显然,也只可能是弟子了。   倒是手牵手的亲昵行为,在这七夕时节的大街上,可只有夫妻会如此呢。   这会儿正在客邸中,因宿醉而头疼不已的欧阳修,浑然不知自己方才先是被师兄给当做了颇具威胁的假想敌、紧接着又被解除防备、释然接纳了。   等到夜里,他才恢复精神,紧张地前去陆辞宅邸,去见陆公其他几位友人。   好在席上有柳七活跃气氛,欧阳修渐渐放松下来,不复之前拘谨。   而真正见到他后,暗中观察和比较一阵后的狄青,也彻底放下心来。   不如他高大。   不如他稳重。   更不如他在陆母跟前,已过了明路。   最重要的是,比起公祖,欧阳修俨然更与柳七情趣相投,似一对忘年交般热议诗词,旁人都难插话进去。 第三百五十章   因身负出使吐蕃的职事,陆辞在秦州至多停留三日,便需重新启程了。   能亲身游览在陆辞曾经的治理下焕然一新、繁荣安闲至如此地步的秦州城,还顺道凑了场乞巧佳庆的热闹,足以令使团的其他人心满意足,一个个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到分别这日,狄青难掩一身恹恹,浑身颓丧似被抛弃的小奶狗一般,丝毫不顾自身形象,在众目睽睽之下,只眼巴巴地盯着陆辞。   狄青生得高大,英姿勃发,又骑在高头大马上,本就很是惹人注目。   此时此刻,当平日里不苟言笑,冷淡而沉稳的他,破天荒地当众露出这可怜巴巴的模样,着实让其他官吏看得目瞪口呆,也让其他自发送行的百姓们深感怀疑。   那些曾亲眼目睹他七星连珠、连诛敌首的冷厉者,更是瞠目结舌,如在梦中的恍惚。   ……这哪儿是他们认识的那位斩敌无数、威风凛凛的狄通判?   陆辞嘴角微抽,纵使也有颇多不舍,这会儿都被小恋人这耍赖般的招式,给惹得只剩哭笑不得。   他自是清楚,狄青自头天夜里就辗转难眠,不仅赖在了他卧房里不走,还将他紧紧抱住。   他思及分别将至,二人接下来的数年里也将聚少离多,便一时心软,姑且忍着。   却不想狄青不知见好就收,反而尝到了甜头、又不知为何壮起了胆子,不仅得寸进尺、黏人地不住凑上来了,还拿出了不知是从哪儿学来、还是无师自通的招式:一边哼哼唧唧地做可怜状,一边凭本能要与他亲热……   起初还默许他,结果很快被亲密接触给招出一身汗的陆辞,不得不将他推开叫停。   再胡闹下去,虽不至于破了孝期之禁,但明天一早铁定是起不来了。   陆辞哭笑不得地推开他一脸丧气的脑袋:“你难道不曾听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出使吐蕃,应也用不了太久,待我原路回返,还得经过秦州,很快又能再次相见了。”   狄青勉强被安抚到,自鼻腔里挤出闷闷的‘哼哼’声,又胆大包天地搂着人蹭了一阵,才重重叹息一声,委委屈屈地作罢。   “好了。”陆辞哪怕困倦得不行,还是被他逗得笑了出来:“明日还需早起,快歇下吧。”   只是当他很困睡着之后,满怀不舍的狄青仍未合眼。   他明知不可能,却还忍不住私心盼着,莫要天明……就好了。   天不遂人愿,不但破晓如期而至,心上人还依时醒了过来。   为免过于引人注意,也不好擅离职守,狄青甚至连送远一些都无法做到。   他沉默地目送着整装待发的大宋使团做了最后清点后,便在他视线中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很快便消失在目所能及的尽处。   随着马车队的彻底离开,狄青失落的情绪,已然浓烈到任谁都能一眼瞧出。   饶是知道青弟与陆兄情好意深的范仲淹,也料不到青弟丝毫不在乎自己‘颜面’,倒是把颇显稚气的不舍展露无疑。   他想了想,也不知在这节骨眼上当安慰什么,只好似往常一样微笑着,在狄青后背上轻轻一拍,干巴巴道:“回去吧?”   狄青郁郁地点点头。   他耷拉着脑袋,默默跟在范仲淹后头,不顾其他人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慢吞吞地回了衙署。   在使团之中,将狄通判方才的失落之态尽收眼底的柳七与晏殊,也免不了善意地调侃几句。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刚分别时还瞧着一脸如常的陆辞,竟是开始了漫长的沉默和走神。   一天里同他说上十句话,若能得到两三句回应,就已算是顶天的了。   到秦州前还时不时在车队旁骑马跟着,不愿老坐在闷不透风的车厢里头的陆辞,自离开秦州起,除必要的下车休憩外,就没离开过马车一步。   成天以手支着一侧耳后,懒洋洋地挑起一道帘,歪看外头景致,怔怔出神,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与他同车、彼此情趣相投的柳七、晏殊和欧阳修三人,在多次拉他说话未果后,当他是思索什么要紧事了。   他们未再去打扰他,而很快将此行折腾成了游山玩水。   他们不时为路途的山光水色、奇石怪峰所惊叹,相互吟诗作画,再作品评……   如此循环反复,很是乐而不疲。   等使团终于抵达青唐城前,发完呆的陆辞才赫然发现,这短短二十天不到的功夫里,这三位诗才横溢的友人因难得遇上旗鼓相当的‘游伴’,加上沿途高原风光壮丽独特,一个个诗兴大发,一日日佳作如流,作得诗词共三十二篇。   至于为何不是三十三篇……   在等待检看路引的队列中,横竖闲得发荒的陆辞随手翻看一阵,就翻出了标题嫌得格格不入的、分别出自晏殊和柳七手笔,而缺了欧阳修的两篇。   他粗略一扫,顿时无语:“……你们怎连永叔发高地症那日,也记进去了?”   吐蕃位处高地,不同于中原平整,一行人中唯一一个出现些许高原反应的,便是欧阳修。   为照顾弟子,也是为防止一行人中还有其他出现类似症状者,陆辞专门命人就地停留了一日。   待他仔细观察,确定其他人具都无恙,而欧阳修也很快恢复过来后,才慢慢继续前行。   却不想二人如此丧心病狂,竟把这桩一度惊吓到四周人的‘趣事’给记入了词曲之中。   ……也是够拼的。   看了眼臭味相投的三人,还有些思念刚分别不久小恋人的陆辞,索性懒得搭理他们了。   陆辞所领的使团并未等候多久,很快就被前头的守兵们发现。   他们赶紧派了几人前来,问询后确认陆辞一行人身份后,便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请入城内,连物件也不曾检查,就把他们安置在了驿馆之中。   待踏入驿馆中后,陆辞轻易就能看出,这驿馆不仅宽敞华丽,精致装潢皆是簇新,显然是刚经过一番仔细修缮的。   这位吐蕃赞普,看来是为了对大宋特意为吐蕃使臣专建一馆接待的诚意,有心进行投桃报李了。   尽管经过遥远路途,使团中大多数人已是满身疲惫,但等终于抵达目的地、经过一番洗漱,恢复神清气爽后,他们都是跃跃欲试的模样了。   在窗台观察一阵后,他们难耐激动心绪,便陆续向陆辞请示,问可否出门逛上一逛。   莫说是他们,就连前世频频去各地旅游的陆辞,也对这千年前的吐蕃城池颇为好奇,当即允了。   等所有人都出门之后,陆辞换了身便服,戴上帷帽,以防万一,将证明自身身份的文书也揣入怀中,便悠悠然地上了街去。   之所以戴上帷帽,倒不是为别的,而纯粹是想着青唐地势较高,日头毒辣,还是防着些好。   除却百姓相貌与周边建筑风格上的偌大差异外,青唐城的街道上亦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陆辞随意逛了一阵,新鲜感很快散去,渐渐也就腻了。   正当他准备打退堂鼓时,路过一家招牌上写着熟悉的文字、俨然是由宋人开设的茶馆,便顺道走了进去。   跟周边生意火旺的铺席比起来,这间茶馆不仅规模上小上许多,生意也差上一截。   店家只请了两个伙计,大堂里此时也仅坐了两名吐蕃客人,各自要了一碗最便宜的茶水,就净坐在那处说话了。   当听到有新客的脚步声自门口传来时,他也只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地招呼道:“欢迎客官——还不去待客?”   受他催促,原正闲聊着的俩伙计才动了起来,堆起笑脸,迎了上去:“客官几位?是要在一楼大堂,还是要去二楼雅座?”   “雅座,一位。”   陆辞微微点头,便由他们领着,往雅座去了。   茶馆颇小,所谓雅座仅是较为宽敞的三间房罢了,陆辞本就只是随便坐着歇上一歇,也不挑剔。   “有什么茶?”   坐下之后,陆辞坐在圆桌最靠窗的位置,将帷帽随手一摘,一边将窗户朝外推开,一边习惯性地询了一句。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问过后,却半天没等到回答。   “怎么了?难道这茶馆里,也不卖茶么?”   他疑惑地回头再问,却见伙计大张着嘴,双目滑稽地瞪大,似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物事般发着呆。   经他再问,对方才猛然回过神来,忙不迭道:“卖,卖的!”   他滴个乖乖,这位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他就没见过这么俊俏的郎君!   见伙计报茶名时结结巴巴,目光躲闪,一副心虚气短的模样,陆辞不禁蹙了蹙眉。   难怪这家店生意不好。   莫说跟难说会道的樊楼伙计比了,哪怕是秦州城里随意一家酒楼里挑出个伙计,也比眼前这个要口舌伶俐得多。   “来一份……羊乳甜汤,”陆辞未被前面那些只能糊弄吐蕃人的劣茶吸引,倒是对乏人青睐的后几样颇感兴趣:“再来随便来三份茶点吧。”   伙计赶紧道好。   在不看向陆辞像发光似的俊美脸庞时,他还是能好好记下的。   只是在下楼时,他浑身就如梦游一样虚浮,直让另一个伙计和店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好几眼……   陆辞没将伙计的古怪反应放在心上,在推开窗户后,他一边等待上茶,一边百无聊赖地朝外看去。   正对着茶楼雅间的,是一家生意要兴隆得多的饭店的雅座。   乍一眼望去,不难看出不管是坐店里的客人,还是来往吆喝的伙计,皆是浓眉大眼、身材高大的吐蕃人。   陆辞只朝对面大略扫了几眼,便为防失礼,而将目光低敛,仅让视线偶尔落在底下行走的路人身上。   因此,也就错过了在对面雅间发生的事。   几桌相围而坐,原本相谈正欢的吐蕃贵女们,忽有人漫不经心地朝这方向扫了过来,正正瞥到对面客人的清俊秀美的侧脸,不由当场倒抽一口冷气。   见上一刻还好端端的她猛然捂着脸,反应很是激烈,其他人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结果具是精神一震,一边七嘴八舌地说着,一边纷纷朝窗户方向涌来。   因陆辞始终低垂着眼眸,脸还微侧着,从她们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张极俊美的侧脸。   为看清他全貌,便有大胆的贵女灵机一动,故意发出些声响来。   陆辞果然闻声,下意识抬起了头来,便看到的就是被一群围着面纱的吐蕃贵女们、聚着争相围观的画面:“……”   到底身经百战,陆辞立马冷静起身,二话不说地关上了大敞的窗。   ——被小狸奴偷看,他只当是增进感情的情趣。   ——而突然被其他人围观,就成恐怖片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茶楼这边窗户被关上的那一瞬,任谁都能清晰听见,自对面传来的、那汇作一起的娇娇叹息声。   不知为何,陆辞的脑海中竟浮现出了几年以前,从张亢那张乌鸦嘴里冒出来的一句话:“保不准要叫吐蕃贵女掳走作夫君……”   即使颇不自在,他仍是耐心地等伙计们将所点的茶点端上,又不急不慢地做了品尝。   之后,为防在这人生地不熟处多生是非,他决定不多做逗留,而是就此离开了。   当他下到一楼时,一眼就能看出,原本还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已悄然多了数桌在东张西望的女客。   ……她们来此的意图,显是不言而喻的。   陆辞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对她们骤然静下来的突兀举止宛若未觉,将帷帽重新戴上,在茫然无知的店家处将账一结,便从容淡定地自大门走了。   而他后脚刚离开,刚刚还故作淑女姿态、围坐在一起的那几桌贵女们,就着急地起了身,不顾店家傻眼的挽留,让下人前去结账,自己则偷偷地跟了上去。   亦有矜持地未去‘尾随’,而依然留在原先饭店中的几人,却也未闲着,而是派了下仆下去,把那位极俊美的宋人郎君的身份打听清楚。   虽只是惊鸿一瞥,但凭她们利眼,还是能轻易瞧出对方身份非富即贵,来历多半不俗。   如若只是商贾人家精养出来的……   那她们可就要不客气了。   陆辞尽管已经戴好了帷帽,行走在道路上,却还是因身后不远不近缀着的一条‘尾巴’,而颇受众人好奇的目光洗礼。   他亦能感觉出身后的灼热目光,不自觉地就加快了几分脚步。   到底是有过被人榜下捉婿的经历……在对吐蕃女性的婚配习俗了解不多的情况下,他可不想以身犯险,去验证她们会否似宋女般讲道理。   就在他距驿馆尚有一街之遥时,迎面而来的几位宋人郎君,恰巧就是较他早溜出来闲逛的几位友人。   他们正说说笑笑,还是柳七眼尖,离颇远时就看见了戴帷帽的陆辞:“噢?怎么摅羽也出来了?”   闻言,晏殊与欧阳修同时一愣,旋即跟着笑了,也加快步子走了上来。   晏殊埋怨道:“方才邀你一起,你偏不肯来,这会儿你倒自己独逛起来了。”   他们几人的出现,一下将贵女们的凝视分薄不少,陆辞的心微微一松,随口扯谎:“临时改了主意,未能寻着你们,才自己随便在附近走了一阵。”   对陆辞的解释,三人未起疑心,倒是柳七没忍住调侃了连在异邦也不忘遮掩面容的陆辞一句‘天生丽质’,挨来脑门一敲后,也就消停了。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远,不远处的贵女们则从中品出了‘来头不小’的味道,不由对视一眼,就默默地各自打道回府去了。   等大宋使节们逛够了吐蕃集市,过足了新鲜瘾,回到驿馆歇下时,关于‘青唐城里忽然来了个极俊俏的宋人郎君’的消息,已在吐蕃贵族中不胫而走。   还没到前半夜,有心人就已经把他们的身份打听了个清楚,更问清楚为首那使臣的名号了。   ——陆辞,陆摅羽,不过二十有六,便已在宋廷官阶位列从二品。人是性情温和,翩翩儒雅,可谓百年难逢的青年才俊。   最最要紧的,还是他至今仍是孑然一身,未曾婚配!   这消息刚一流出,最早没坐住的,便是之前自诩身份,未去凑热闹的那几名贵女。   她们中不乏已年过二十者,因家世不凡,十分受宠,而多少有些心高气傲,一直不愿屈就,才拖到至今未嫁。   如今一看,那令她们眼前一亮的俊美郎君,竟还是前程远大的堂堂上国使者,且后院空虚,实在是天降良缘。   她们赶忙同爹爹一说,一些个早看出赞普有意交好宋廷的心思的老狐狸们,也觉正中下怀。   为免夜长梦多,还有两家想着先下手为强,索性赶在夜里进殿,向赞普请求。   乍一听清这两家诉求时,唃厮啰还以为是自己理政过疲,以至于脑子发昏,耳朵也不太好使了。   他迟疑片刻,方疑惑地询道:“……婚事?同陆使节的?”   连他都得等明日正式接待宋使臣的宴席上,才能真正一会那名素未谋面、却令他好奇甚久的郎君。   怎大臣们反而抢先一步,不仅把陆辞的身家背景都给调查了个遍,还异想天开地要让他拉线做媒来了?   等难得一头雾水的唃厮啰从大臣口中了解了来龙去脉后,只剩哭笑不得。   “怕是要让你们希望落空了。”唃厮啰不乏遗憾道:“这位陆郎君深受宋主信重,此番更是肩负主使重任出使。若换做旁人,许还能说上一说,但对于他……可真是无人勉强得了。”   无需细想也知,以陆辞受重用的程度,如果他有意婚娶,那怕是赵氏宗族女早都任他挑去,高门大族里也绝不缺少愿以婚事招揽这位乘龙快婿的,民间更有无数绝色愿投怀送抱,哪里会容他孤身至今?   而目前仍是孤身一人,足证陆辞不知为何,暂且并无此意,且也无人强迫得了他了。   此话一出,那两名大臣自是明白,赞普是完全拒绝了他们关于‘做媒’的请求了。   虽颇不甘心,但继续留下去,也无多用。   怀抱着同样目的、也同样铩羽而归的他们充满敌意地对视一眼,悄然退下。   他们走后,原还因忙碌了整整一日,而困意十足的唃厮啰,倒是精神起来了。   等他离了议事处,回了寝殿,由新娶不久的乔氏温柔小意地伺候着更衣洗漱时,还忍不住提起陆辞此人:“这位陆使臣可不得了,初来半日不到,也不曾亮出身份来,就让几家人先争起嫁女结亲的事了。”   乔氏虽对政事了解寥寥,更不识得‘陆辞’其人,但她却敏锐听出,赞普说方才那句时充满笑意,心思微微一转,便知晓该如何附和了。   她眉眼弯弯,柔声提议道:“赞普何不亲自走上一趟,见见其人?”   “不必多此一举。”唃厮啰摇头道:“明日将设宴席款待宋使,陆辞必然到场,何须折腾一番,就为早这个半日?”   乔氏却听出他口吻里的些许意动,便道:“赞普此言固然有理,只是……陆辞在赞普前的模样,却不一定是在旁人前的模样了。”   唃厮啰陷入了沉吟。   对茶楼露面所引起的后续余波,陆辞自是不得而知的。   他只吸取教训,打定主意,直到夜里进宫赴宴,都无事不出门了。   对于学生欧阳修,他倒无拘着对方的打算。   原本他带人千里迢迢地走这么一趟,便是为了让其开阔眼界,增长见识,要是将人拘在驿馆中做题,可不就成了本末倒置。   见柳七和晏殊闲不住,白日里也要出去走走,陆辞干脆让他们带着欧阳修也出去了。   晏殊见陆辞悠然品茶,俨然不动如山的模样,不由奇道:“摅羽平日可不是个愿在家中呆坐的,怎到这吐蕃,倒成足不出户的模样了?”   柳七虽对昨晚之事一无所知,却不妨碍他调侃陆辞,当场不怀好意地笑道:“摅羽不似我等,生得花容月貌,若是——”   柳七浑然不知自己正好戳到陆辞痛处,当即挨了陆辞面无表情踢出的一脚。   吵吵嚷嚷的好友们一走,驿馆里顿时安静下来。   陆辞饮完一整壶茶后,听着外头清晰传来的热闹人声,还是有些忍耐不住。   他不出门,却上了二楼,将窗户推开些许,忽就听见外头的声响猛然大了许多,也变得混乱起来,不由循声看去。   原来这会儿街道上之所以尤为喧闹,是因一行贵族打扮的年轻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在闹市中判若无人地蛮横穿行,惹得商贩行人们狼狈避让,虽未伤及人,却也打翻了不少商品,惹得一地狼狈。   陆辞蹙了蹙眉。   若是在汴京的话,哪怕是再跋扈的权贵之子,也会因惧刑罚之厉,不敢在闹市街上如此纵马的。   等那行极霸道的人纷纷远去,落得一身尘土的摊贩们才一边小声抱怨着,一边急急忙忙地收拾起被刚刚的骚乱弄得一团乱遭的摊子。   而从他们的对话之中,捕捉到只言片语的陆辞,也很快弄清楚了刚刚的领头人的身份。   ——难怪会公然如此嚣张,原来为首之人,正是赞普长子瞎毡。   瞎毡是从哪儿回来的?   陆辞略一沉吟,很快便有了答案。   从刚那伙人忽然出现的方向来看,对应的是城西门。城西门往外去,不远处便是廓州。   若他所记不岔,在唃厮啰迎娶乔氏之后,为获取乔氏家族的全心支持,也是为防备李立遵遗族的怀恨在心,而在不久前勒令原夫人李氏出家为尼,安置在廓州居住。   在唃厮啰看来,恐怕他肯留当初逼迫他至深的李立遵之女一条性命,已是看在其曾为自己生育二子的情面上了。   但在李氏家族看来,这种过河拆桥、连曾养育二子的夫人也要扫地出门的耻辱,又岂是一种宽容?   若李氏与她所出的瞎毡和磨毡角二子母子感情不睦,也就罢了。   偏偏从瞎毡匆匆返程的举动来看,应是为探望生母而去……   陆辞玩味地挑了挑眉。   对李氏如此不留情面,对李氏所出二子,却不曾有所限制。   这究竟是唃厮啰心狠手辣、有意斩草除根下的欲擒故纵,还是傲慢下的疏忽大意,将埋下日后的偌大隐患?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历史上这的确是唃厮啰的一次翻车。   《关于唃厮啰统治时期青唐吐蕃政权的历史考察》   确厮哆的前两个妻子都是李立遵的女儿 ,随着李立遵的失势及与李氏集团的分裂,确厮哆与前两个妻子的关系必然会出现裂缝。加之后娶乔家族之女乔氏 ,既有美色 ,又有实力 ,且是一个极为精明强千的女人。这徉,李氏的失宠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确厮哆命李氏出家为尼 ,将她安置在廓州居住。 这必然引起 李氏集团的强烈不满 “ 其子瞎毡 、 磨毡角结母党李巴全窃载其母奔宗哥一 ” 〔确厮 哆的 长子同次子 与喃厮哆反目 ,瞎毡居河州完谷 ,磨毡角居宗哥城一确厮哆家族内部的 分 裂 ,给 党项 集 团 有 隙可乘 ,“元吴阿厮哆二 子怨其父,因以重路间之 ,且阴诱诸豪 。 ”   在攻占河西瓜 、 沙 、 肃三州后 ,并兵南下 ,击败兰州地区的吐苦部落,该地拥有五万户的禹藏族首领花麻降附元昊,并成为夏国女婿。 党项集团北面控制了凉州 ,东面扼制了兰州 ,宗哥重镇掌握在与确厮哆为熬的李氏集团手中 ,邀川重镇掌握在拥众万余且与确厮呷 “ 结为世仇”的温邪成俞龙手声价 黄河南部被确厮哆无法控制的兄长扎实庸咙掌握 ,河州地区则被背叛晚厮哆的瞎毡掌握。 确厮哆的王城青唐完全处于他的敌人和背叛者的三面 包围之中 ,不得不暂时放弃青唐而西徙乔氏 的根据地 —历精城自保 。   这种局面一直维持了大约二十余年 ,至宋仁宗嘉枯三年。 ,瞎毡 、磨毡角死后 ,局势才发生一些变化。 第三百五十二章   刚一入夜,陆辞将欧阳修留在驿馆,便带领着十六名使团成员,正装进宫赴宴。   宫殿群坐南面北,位于西城,距大宋使团所居留的驿馆离不远,一行人骑马西行,未至盏茶功夫,便已抵达殿前。   最引人注目的,自是伫立在殿门之前的两重谯楼了。   陆辞抬眼,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阵。   这座无比华丽、有金轮、金鹿、经幡等作饰的谯楼,高度倒是恰到好处,只消登于其上,便可轻易俯瞰整座青唐城了。   “诸位,这边请。”   唃厮啰对大宋使节的到来极为看重,不仅一早在举办宴会的大殿内等待着,还专门派遣了一列高大英武的骑士出迎,引领他们入内。   绕过谯楼,后头出现二门,中门连议政大殿,仪门则供仆役进出,通往后殿。   由中门进入后,不过走了二十余米,便是一座高二十余尺,由琉璃瓦铺设屋面、饰物华灿夺目的殿堂了。   与摄于此殿雄伟的其他使臣不同,在后世见惯不知比这要壮丽得多的建筑的陆辞,只以纯欣赏的目光予以一瞥,便收回了目光,不疾不徐地跟在骑士身后,面带微笑地进了殿。   殿内此时灯火辉煌,明光闪烁,是毫不逊于大殿外貌的宏伟。   空气中香气萦绕,两侧则坐满面部轮廓深刻、身材高大的宗珂臣子,听得骑士们宣读的声响,纷纷将头转了过来,对他们投以灼灼目光。   毕竟相貌迥异,且身形要高大许多,被这百余人齐齐看来,饶是见过无数大小阵仗的晏殊,也忍不住心中一凛。   他姑且如此,其他使臣就更不用提了,具都被看得紧张起来。   他们目不斜视,命令自己只把目光落在陆辞淡然从容、宛若丝毫不受这威严氛围影响的后背上。   片刻后,许是受到些许感染,他们情不自禁地跟着挺直了背脊,步履也迈得踏实有力了起来。   陆辞此刻的淡定,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数万吐蕃大军兵临城下的阵仗,他应过;亲自率领少量兵士,牵制夏国军队的凶险,他踏过;朝中杀人不见血的阴谋阳谋,他也反击过……   与那些逼于眼前的兵戎相比,这些衣冠楚楚的吐蕃臣子,又如何能让他生出紧张来。   唃厮啰原本端坐在起基一丈以上、以檀香木制的金漆皇座上,见大宋使团到来,他莞尔一笑,不等他们近前,便利落起身,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   他爽朗笑道:“诸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快坐下吧。”   让晏殊等人深感惊讶的,莫过于这位年轻赞普为表达欢迎时,脱口而出的竟是极流利的汉语了。   陆辞却丝毫不觉意外。   他早从狄青和张亢口中得知,唃厮啰此人极为聪颖,不知何时自学了一口汉话,闻言微弯唇角,轻轻颔首后,以一口标准得更胜赞普方才汉话的吐蕃语,流利道:“谢赞普关怀。只是我等为人臣子,身负皇命而来,为毕生之幸,当不得‘辛苦’二字。”   听到陆辞以吐蕃话相回时,唃厮啰颇感意外地眨了眨眼,正色地好好盯了陆辞一阵。   平心而论,他所见过的汉人并不算多,在审美上,也更认可同族。   即便如此,他也不难判断出眼前人生得极俊美,且气质不凡,难怪会引得那几家贵女芳心大动,起了攀嫁之心了。   受那双极深邃的乌眸打量,陆辞仍是优雅而坦然的模样,气场上毫不逊色。   甚至在微笑回望时,还投桃报李地也眨了眨眼。   早自唃厮啰开口之前,他就感受到年轻赞普的十足诚意了。   吐蕃人的惯以‘荷毡而被毳’,而殿中所坐的所有人,却都如眼前的唃厮啰一样,头戴紫罗毡冠,身着金线花袍,腰佩黄金带,脚踏丝履,俨然都是由宋廷前阵所赐下的汉家服饰。   与身材雄壮彪悍的蕃臣不同,唃厮啰虽也是浓眉大眼,轮廓深刻,身形上却要瘦削许多,肤色也较为苍白,便添了几分文弱气质。   与身着汉服时、看着多少有些别扭的其他臣子一比,这身华丽汉袍,倒是极衬他。   而意外地得了陆辞会意的那一眨的唃厮啰,则是即刻回神。   ——果真是个妙人。   他轻笑一声,接着移开视线,亲自引使臣们入座后,才在大马金刀地重新落座,温声问询道:“阿舅天子安否?”   众所周知的是,唃厮啰虽曾向宋廷求娶公主,然未能如愿,却甘愿称小他数岁的宋主赵祯为‘阿舅’,无疑是沿用了需追溯至唐时的那段密切联姻关系。   面对唃厮啰无时无刻不表示出自己有意与宋廷修好的诚恳,陆辞面上微笑和煦,不卑不亢地进行了滴水不漏的应答。   在简单寒暄过后,陆辞自袖中取出贴身携带的天子诏书,来到大殿中央,预要宣读。   他虽看着清瘦,身形却很是高挑,加上一身凛凛气势,在一行彪伟高大的蕃臣中伫立着,却丝毫不显气弱,甚至气场上略胜一筹。   唃厮啰正了正色,站起身来,郑重地做了一揖。   当他行礼完毕后,蕃臣们纷纷仿效,亦向陆辞手中诏书所代表的宋廷之主,恭恭敬敬地深揖一礼。   包括晏殊在内的其他使臣们同样起身,心跳飞快,却隐约意识到什么不对。   他们细思时,在这段静默的催促下,应已宣读起诏书的陆辞,却只挑了挑眉,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他抬眼,似笑非笑地直视高坐于王座上唃厮啰,眸中是不容商榷的坚决。   ——他哪里会让唃厮啰暧昧地糊弄过去?   作为向大宋主动称臣归顺的吐蕃赞普,在他将宣读代表宋主的诏书时,唃厮啰应领群臣行拜礼,绝非仅是作揖。   唃厮啰在前头的示好,一方面是真有心示好宋廷,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以友好而麻痹宋使臣们的警惕心,好顺理成章地叫这行礼上的‘疏漏’,被默许过去。   可想而知的是,只要纵了这一回,之后的唃厮啰,便可理直气壮地以此为‘前例’,从而不再需向宋使行拜礼了。   而国与从属国之间,任何‘漏洞’,都绝非小事。   见陆辞始终一动不动,唃厮啰微眯起眼,投向风采卓然地立于堂中、坦然与他对视的对方时,已隐约带上了几分斜坡的凛冽杀气。   陆辞却丝毫不惧,只淡然微笑应之。   他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安静等待片刻,知是唃厮啰是铁了心要‘装傻糊弄’过去了,轻轻一哂,不疾不徐地以吐蕃语道:“素闻赞普为一代英杰,励精勉治,取我朝官制为己用,却不知当今天子身畔,尚有台、谏官为耳目。御史弹劾纠错,不挫于权豪,不畏于强御。君,至尊也;相与将,至贵也,且得谏责纠劾之。”   陆辞声音并不大,却是清晰朗正,足够让殿内大多数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只粗懂一点吐蕃语的晏殊等宋臣,是一脸茫然,不知陆辞所出惊人之语;蕃臣们则是脸色骤变,不禁屏息看向面无表情的赞普,心中为这宋臣的大胆而骇然。   虽未完全挑明,但这话外音,也全然算不上‘委婉’了——陆辞分明是在指桑骂槐,道吐蕃仿宋官制,却不设纠错弹劾的御史官,才导致当赞普不慎‘犯错’,‘忘了’拜礼时,也无人挺身而出,对此进行指正!   这宋人臣子,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就在群臣心中忐忑,认为赞普要大发雷霆时,刚还面若寒霜的唃厮啰却忽展颜一笑,不发一言,却泰然行了拜礼。   见赞普竟选择妥协,蕃臣们纵使惊诧,还是心照不宣地跟着行了拜礼。   陆辞这才颔首垂眸,稳声诵读起这份不算冗长的诏书来:“国家建德以锡其土封,进律以重其阃制,眷吾良师,实殿外藩,能体怀柔之仁,素坚恭顺之节……”   念诵完后,陆辞向一脸恭谨、却绝逼没有听懂这篇措辞繁缛的诏书、最多懂了个大意的赞普走去,将诏书交予对方之手。   至此时,唃厮啰面上神色已恢复如常,将诏书命人小心收好后,便在一群人忐忑的注视中,笑着让宴席继续下去了。   冷凝的气氛随丝竹声慢慢化解,眼看着赞普未曾动怒,倒是与陆辞含笑的谈话来来去去,蕃臣们才慢慢松弛了紧绷的神经,仿佛真忘了刚刚那一切般,专注起了宴上的舒和歌舞。   菜肴亦如流水般被仆从们一道道端上。   显是为迎合千里迢迢赶来的大宋使臣,菜式皆以来自中原为主,很用了一番心思。   只是他们再细心,也无法分辨出各地纷杂的菜系,以至于每人桌前摆着来自各州各地的菜品,很让晏殊等人哭笑不得。   吐蕃人自是不信奉‘食不言、寝不语’的,唃厮啰对菜肴只草草用过些许,就摆在一边不再去看,只专心寻陆辞说话。   陆辞一边应对如流,一边有条不紊地在间隙间品尝着眼前菜品。   唃厮啰未注意到的是,话题的主动权,已被眼前宋臣给悄然夺走了。   陆辞每抛出一个包袱来,让唃厮啰忍不住回味猜想时,他便悠悠然地尝几口,还搭配几口酥油茶;若是唃厮啰反应得快,他便只品尝几口清冽的青稞酒,优雅应答。   在外人眼里,两边气氛颇佳,姿态亦由客气的生硬,自然而然地添了几分和缓和慵懒。   连最初颇感不自在的晏殊等其他使臣,也渐渐放松下来,与一些个扯着生硬汉话的吐蕃臣子说话。   青稞酒虽不烈,但两盏下腹,还是让陆辞瓷白的面庞上染上了淡淡的粉,透着微醺;始终不习惯穿戴汉服的唃厮啰则松了腰间金带,一双长腿也从正座的姿势,要放开了些许。   只是,与专注于对话内容的唃厮啰不同,陆辞尚有闲暇分神于他更关心的另一桩事上——   在以余光轻扫四周后,他分出的那一缕心神,就落在了面色不虞、与周遭显得格格不入的瞎毡和磨毡角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关于名字。   因为昨天看到有读者留言里说,吐蕃名字有些难懂,唃厮啰的儿子名字更像是乱取的一样,所以今天特意做找了些文献读,现分享一下。   首先,唃厮啰不是他的真名。   《唃厮啰之“唃”音辨析》之中称:   嘣厮,华言‘佛’也,‘啰’,华言‘男’也。自称佛男,犹中国之称天子也。”在《宋史·吐蕃传》中也明确记载:“河州人谓佛‘唃’,谓儿子‘厮啰’ 此名唃厮啰。   他的真名按照宋史记载,为欺南陵温篯逋。青海省文化厅的侃本先生根据藏文对这一名字进行了解释,他认为, 篯逋即赞普这一点没有争议。“ 欺南” 应是“ 赤南” 的安多方言,应该也是首领即赞普之意。陵温乃是赞普之孙的思。这样,“ 欺南陵温篯逋” 用当今的汉语记音就是“ 赤南德温赞普”, 其意就是“ 天座赞普之孙, 赞普是也"   在《也谈唃厮啰的族源、身世及其它》一文中,解释唃厮啰子嗣里所带的‘毡’字,都与吐蕃时期对王子尊称的‘赤赞’有关;吐蕃的都城青唐,其实也是汉文里对‘吉唐’(麒麟滩或骏马滩,盛产骏马的马场)的雅语。   2. 关于吐蕃宫殿(包括谯楼、饰品)等描述,出自《回首青唐唃厮啰》,具体内容摘抄如下:   青唐城的西城是宗喀政治文化的中心,坐南面北的宫殿群就在这里,宫殿前有两重谯楼,站在谯楼可以移步俯瞰青唐城四面,谯楼后边为中门和仪门,中门是大臣们上朝时的必经之门,仪门供仆役进出,过仪门向北,东西两侧为王妃们居住的地方,其造型为藏式平顶砖木结构,门窗小而整齐,居室为长方形或正方形,里面清洁幽雅,地面铺着天蓝色地毯,地毯的四周氆氇修饰。中门进去二十多米为大殿,是唃厮啰处理政务的地方,大殿的基础要比妃子们的住房高八、九尺,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气派,其建筑风格为汉式歇山顶和藏式平顶相结合,砖木结构,用筒瓦或琉璃瓦铺屋面,屋脊饰有金轮、金幢、金鹿、经幡,屋檐斗拱悬挑,飞椽出檐,四角起翘,翘角上挂着铜铃,安放着狼头套兽,用金粉、铜粉、釉彩涂饰,大殿气势宏伟,明光闪烁。殿堂里响唃厮啰的宝座起基一丈以   上,上面安放檀香木制成的金漆座椅,椅子上铺着整张虎皮,背靠屏风为飞狼、飞   鹰图案饰物,宝座周围环砌以绿色琉璃砖墙,座下铺着猩红地毯,宝座上面用红、黄、蓝、绿、白等彩绸制成天花布阵藻井,殿内柱子、板壁、梁枋,一边绘有剑、戟、斧、钺等兵器图案,一边绘有飞马、飞牛、飞羊等飞禽走兽图案。殿旁有高达十几丈的饰金大佛像,镶以珍珠,覆以羽盖。三监在佛像前建筑仅次于大殿的屋宇里理政。议事时,大臣们在宝座下面答对。   3. 关于此次接见的仪仗,我化用了公元1039年(宋仁宗宝元二年),宋朝钦差大臣刘涣来青唐城请响厮哕出兵夹击西夏时的待遇。   ‘宗喀国以高大威武的骑士为先驱,引刘涣到正殿,响厮哕服华丽锦衣,“平揖不拜”,侃侃问讯,使刘涣无多言的余地。’《回首青唐唃厮啰》   4. 关于唃厮啰此次的着装和陆辞所读的诏书,我同样用了刘涣来的那次的,不过细节是出自《宋史·唃厮啰传》笺证一文. 第三百五十三章   自圣母李氏被命出家为尼、又被撵至廓州后,她所抚育的瞎毡和磨毡角的境遇,也变得举步维艰起来。   既有亲族遭到不断打压,又有得宠的乔氏玩弄手段,纵使作为父亲的唃厮啰不曾真正针对,在一干见风使舵的蕃臣的窃窃私语里,早年飞扬跋扈惯了的二人又哪里经受得起这种落差。   尤其在乔氏迅速诞下三子董毡后,他们更是遭到了更多原支持者的背弃,地位一落千丈。   从在招待宋使这等大事上、作为长子的瞎毡却是直至宴前那一小会儿、才风尘仆仆地险险赶回的这点,便可见一斑。   当他与弟弟磨毡角年纪到底不大,不善隐藏心思,在一片欢谐的宴席上,故意摆出脸色冷凝,满心不痛快地喝着闷酒的模样。   落在一直有意忽略他们的唃厮啰的余光之中,不禁让赞普很是不满。   在吐蕃有意联宋抗夏,忙于接待使者、商榷细节的节骨眼上,身为赤赞的这二子不仅毫无作为,倒是当着宾客的面板着张脸,可不就是为了向他展示他们的委屈和怨怼么?   真是轻重不分,好歹不识。   想着温柔可人的乔氏,玉雪可爱的董毡,还有全心全意支持他、让他无后顾之忧忠的忠心妻族。   再想着自李立遵死后便歇斯底里,丝毫未意识到悄然改变的处境,还对他颐指气使的李氏;还有这两个享尽作为赤赞的荣华富贵,到头来却为了李氏而埋怨不断,还因争权夺利,直将他当敌人看待的二子……   唃厮啰微敛眸底,隐去一掠而过的厌烦。   陆辞当作不曾看见,唃厮啰自不会主动提起,其他蕃臣们,更是心照不宣地将这两位态度冷硬的赤赞的举动忽略了去。   在席散之时,唃厮啰和颜悦色地邀请陆辞入内室小坐,而使团的其他宋臣,则让骑士们护送回了驿馆。   陆辞知道,这是要初步商定立文之事了,遂欣然颔首,跟在唃厮啰身后,入了隐蔽的内室。   屏退仆从后,唃厮啰便一扫方才在大殿时刻意做出的几分文绉绉,随意往座上一坐:“坐。”   “多谢赞普。”   陆辞也不客气,坦然道了句谢,便在赞普正对着的座团上坐下了。   唃厮啰轻嗤一声,意味深长道:“我看你胆略倒是真不小。”   他不挑明,陆辞便权当他是道自己敢直接坐下之事,淡定道:“赞普许是不知,若在中原,除却上朝时需立于堂中,其余时刻,都是可在官家前坐着议政的。”   “还装蒜?”唃厮啰轻笑一声,愈发觉得眼前这人油盐不进:“你分明知晓,我所指的是哪一桩事。”   “听赞普言下之意,所指为那桩陈年旧事?”陆辞做出微讶模样,失笑道:“若下官真是胆小如鼠之辈,当年怕就不敢去算计温逋奇……对这一点,赞普应是心知肚明。”   唃厮啰不置可否。   他未再提方才堂上僵持,双方剑拔弩张的那一幕,而是顺着陆辞的话头,意有所指道:“的确。不过你灵机妙手下,恐怕不止暗算了温逋奇,还连我也一道囊括进去了。”   “赞普说笑了。”陆辞莞尔一笑,风度翩翩道:“下官固然有意针对温逋奇,但为确保赞普处万无一失,我不仅令付出心血安插多年的暗桩倾巢而出,甚至连最信任的义弟也派了出去,到头来更是不曾索取分毫。若放在商贾手里算,已是十足十的亏本买卖了,怎能说是算计了赞普呢?”   唃厮啰挑了挑眉,故意道:“你这倒是提醒我,你于我而言,还有救命之恩了?”   “非也。”陆辞眸光明亮,泰然道:“唯有同庸人蠢人,才需以赘言解释。赞普为一代英略雄主,素与我主惺惺相惜,不过是一时龙困浅滩,之后便是各取所需了。我泱泱大国,岂会行谢恩图报之鄙事?真要分,也不过是分个谁先谁后罢了。”   被陆辞这张口就来、半真半假的漂亮话一说,饶是有意为难他几句的唃厮啰,也忍不住笑了一笑:“难怪天子阿舅如此看重于你。”   陆辞这人,模样赏心悦目,话说得风趣得体,行事间更是魄力十足,实在令人心生好感。   这样一位心思灵巧的臣子,谁会舍得不予以重用?   经过这几句不软不硬的交锋,唃厮啰彻底抛却了之前‘忘’拜礼为行、却被陆辞‘逼迫’的小芥蒂,神色微凛,议起正事来。   素来对外奉行以夷制夷、联蕃制夏的政策的宋廷,之所以要派陆辞前来,自然不是为了成全唃厮啰的所谓好奇心。   陆辞此行的主要目的,除了表面上的‘回赠’和友好互访外,还有一层对唃厮啰进行更多日后奖赏的允诺、好鼓励他继续作为大宋于西北国境外的一道抵御夏国的屏障的用意在。   听完陆辞阐述,唃厮啰爽快应承:“夏国与你我之间,皆存有难解仇怨,如若元昊小儿再度发兵侵犯,我必然亲自披挂上身,誓要捍卫国土。”   要换做其他使者,听了唃厮啰这话后,多半会为事情的顺遂程度而心情大好,只等吐蕃一方备好誓书,就好早日带回去复命了。   陆辞却不会满足于此。   “赞普爽直,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陆辞轻笑一声,宛若洞悉一切的目光直视唃厮啰,开门见山道:“家国兴亡,匹夫有责,守卫疆土,本便是贵国兵士分内之事。若我主只望赞普抵御敌军入侵贵国,又何必频频派使,如此优容恩待?”   唃厮啰眯了眯眼。   以他之城府深沉,哪里听不出陆辞话里话外的意思:保卫疆土,理应只是蕃军的分内之事,倘若夏国铁蹄当前,国家危亡之时,又岂会因不得好处,而袖手旁观?若只为他们做到这一步,宋天子何必对他加官进爵,倍加赏赐进行拉拢。   可想而知的是,宋廷所盼望的,可是他们对刚元气大伤的李元昊主动发起进攻,而非单纯镇守。   但对于才夺回权柄不久,刚刚稳固下来的唃厮啰而言,他更想的还是借由经营这条从李元昊手里夺下的商道、以及宋朝源源不绝的‘回赠’来休养生息,增强财力以养军。   若非迫不得已,他绝不想那么快就去招惹李元昊那快被逼入穷途末路的饿狼,以免惹得对方疯狂反击。   别看此时李元昊被他那契丹岳丈逼得焦头烂额,双方好似势如水火,如若吐蕃主动出兵,说不得就得即刻化敌为友了。   此时此刻,看着一点也不好糊弄、还笑眯眯看着自己的陆辞,唃厮啰已经打心底地后悔起之前为何要去书那幼小的宋天子,把这年纪轻轻,却是老奸巨猾的陆节度亲手招来了。   “陆节度这话,未免太过狂妄了。”   唃厮啰话锋一转,不以为然地一哂:“哪怕是蠢钝之人,看眼当今局势,也不难分辨出宗珂与中国,已是唇亡齿寒,需共抗外敌的关系。宗珂不似中国,占有地势之利,需直面夏、辽二国之胁,紧要关头,是需替中国挡灾的。养军当付军资粮草,也需封将记帅以便管军,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怎经陆节度这一说,倒成宗珂无所付出、却已占了你们偌大便宜了?”   “唇亡齿寒,然齿较唇相比,到底要坚实得多。”陆辞丝毫不惧,甚至针锋相对地一笑,指明道:“中原土地肥沃,兵多将广,国主文韬武略,正值盛年,身侧有无数良臣簇拥。他们纵要合围,也需经过仔细掂量,不似对贵国而言,已是火烧眼睫之难。”   话虽如此,陆辞亦是心知肚明:若真到那一步,以这位心机深沉的赞普的能耐,应是竭力争取会与契丹结为姻亲,取夏国而代之,以挣得喘息机会。   一旦吐蕃与契丹联合,最受威胁的除了夏国,自是大宋了。   唃厮啰暂不考虑与契丹建交,主要是因李元昊同耶律隆绪间已是翁婿,如此前去求娶,所得好处远不如接受宋主拉拢得要多,还难免会受强势契丹的控制。   唃厮啰失笑,摇了摇头,难掩轻蔑道:“兵强将广?强,却是马匹皆惜贵,骑兵难觅;广,不过靠一位老当益壮的曹将军,后继无人。”   不论是夏国还是吐蕃,都从未有一刻停止过对肥沃中原的觊觎。   只是两国过去数次发兵,都被神将一般的曹玮迎头痛击,自身伤亡惨重败去,才不得不偃旗息鼓,另做打算。   然而曹玮年事已高,想也知镇不了西北边境太久了。   唃厮啰玩味道:“有曹将军在一日,夏国不敢轻犯一日。待这根定海神针不复存在,你们青黄不接,我倒好奇,天子阿舅要如何应对了。”   陆辞被他不客气地点破,仍是老神在在:“赞普此言差矣。曹将军为难得将星,多年来身经百战,建下赫赫威名,确实让元昊忌惮。然军中将才济济,良才美玉数不胜数,官家之所以大张旗鼓地重开制举,便是为筛选出良将之才,以备战事。”   唃厮啰轻笑一声:“你倒是说得煞有其事。”   陆辞莞尔一笑,胸有成竹道:“辞不才,恰在不久前承蒙官家看重,被任命为制举主考官,自然对制举开科择人之事,较旁人要多了解一分。”   “从未在沙场上拼杀、兵法倒是说得头头是道的将军,”唃厮啰漫不经心道:“难道不是……史书中那位纸上谈兵的赵括?”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面对讽刺,陆辞只付诸一笑,不卑不亢道:“若赞普当真一点不信,又如何会听我废话下去?”   唃厮啰眯了眯眼。 第三百五十四章   在一番有来有往的试探后,唃厮啰与陆辞默契地相视一笑,同时停下了交锋。   大宋直白地以利益驱使吐蕃对抗夏国,吐蕃又何尝不是通过汲取大宋的这一庞大而富裕的邻居来壮大自身,以在契丹、党项和大宋间夹缝生存呢?   眼下吐蕃最重要的两处经济来源,一是商道的税收,二是将马匹售予宋军。每年宋人购入的马匹数,多则五万,再少,也不会低于两三万匹。   若宋廷当真有心压价,转而向契丹或夏国收马的话,‘惟恃卖马为利’的吐蕃便将遭受极惨重的损失。   然宋廷绝无可能逼得吐蕃无路可对,迫得其向辽国投诚示好,以至于出现对大宋刀戈相向的局面去的。   目前需商榷的,并非注定达成一场注定是相互制约的联盟关系,而是宋廷想尽可能地少付代价,而唃厮啰恰恰相反——想通过增加吐蕃能在战事中起到的作用,在谈判中夺得更多利益筹码罢了。   陆辞与唃厮啰沉默片刻,又几乎是同时开了口,开始对‘吐蕃一年内出兵征讨契丹’的约定,进行起粗略的讨价还价了。   唃厮啰先在军资的援助上,先来了个狮子开大口,陆辞直接反唇相讥,让他先派出十万以一当百的天兵神将,才配谈这一价格。   在具体发兵的时机,攻打哪些城池,战果如何分配,大宋除军资外当援助到哪一步……   莫说是事涉万千,单是其中择一两件,都不可能是陆辞一人做得了主、可以当场拍板定下的。   他要做的,不过是按着官家赋予此行的愿望,竭尽己能地争取出最好的条件来,以方便日后出使的臣子。   这一谈,竟就谈到了天光发亮。   时而针锋相对,时而忘我投机的二人,待意识到竟已至入殿与群臣议政的时辰时,具是一愣。   时间竟过得这么快么?   虽熬了一夜,但两人心系要事,且都才刚刚启头,都奇迹般精神抖擞,丝毫不觉困倦。   陆辞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上身,笑吟吟地站起身来请辞道:“朝事将至,还请赞普容许下官先行告退了。”   刚还感到意犹未尽的唃厮啰一听这话,便不爽地眯了眯眼。   眼前之人眉目极俊俏,唇角轻轻扬起,在一缕晨光的照耀下,更衬得他容光炫目,清贵出尘,令人望之心生好感。   哪怕是方才那颇为失礼的动作由他做来,也有几分风流倜傥的潇洒。   ——他却不会忽略了那明霁眸光下,丝毫不加掩饰的戏谑。   毕竟陆辞尚可回去补眠,他却需前去议政,同国相议事厅和国主亲属议事厅再开始漫长的商讨……   沐浴在唃厮啰的灼灼目光中,陆辞丝毫不觉心虚,而是悠然淡定地理了理衣角上细微的皱褶,极优雅从容地行了一礼,便不疾不徐地往殿外走去了。   唃厮啰不禁磨了磨牙。   在朝堂议政时,他的处境虽不与赵祯相同,却也相去不远:国主之下有国相与王主亲属对立,要定下此事,不知得听他们争上多久才能成事。   陆辞身为外人,当然不知宗珂朝堂上的精彩。   他先回驿馆小睡了两个时辰,精神彻底恢复后,他哭笑不得地看着等他等了一夜未眠,这会儿眼下青黑、还坐在床畔等他的两位好友,无奈招呼道:“不知二位兄长可否稍让一下,容我洗漱更衣?”   晏殊一挑眉,象征性地挪开一点,柳七则笑眯眯道:“何须唤下人来?难得有此良机,便由我服侍一回辞弟吧。”   陆辞嘴角微抽,断然拒绝道:“不敢劳烦柳兄。”   “自家手足,不必客气。”   柳七却已打定了主意,不由分说地从屏风后端来了不知热过多少道的热汤,笑着当真要伺候陆辞来了。   见柳七彻底起了玩心,四下又无旁人,知晓二人定是为追问昨晚他彻夜未归之事而来的陆辞,只有轻叹一声,由他去了。   柳七真做起来时,动作轻柔仔细,并不似形象中的笨手笨脚,倒真让陆辞有些意外。   小狸奴在伺候他上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凭得怕是心细如发和满腔爱意。   放到柳七身上的话……   陆辞一下想通关窍,瞬间淡定了。   八成是过去跟妓子燕好厮混,缠绵嬉闹时学会的泡妞技巧吧。   陆辞半闭着眼,一边放松地享受着柳七的服侍,一边简单将昨晚所商之事,大致与两位好友说了一遍。   晏殊陷入了沉吟良久,方委婉道:“若我所记不岔,在密诏之中,官家已言明所许赏赐……最后大约定了多少?”   相比起周边的几位邻居,大宋可要富饶得多,出手也很是阔绰。   这回为表现出对吐蕃的诚意,也为了不让小夫子太为难,赵祯更是狠了狠心,下了血本了。   据说在澶渊立盟约前,先帝愿给辽国的岁币上限是一百万两白银。   在国力上,吐蕃自不能与辽国相比,但战略意义上却非同一般。   因此赵祯思来想去,咬牙定了六十万,只需在三年内出兵即可。   陆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当心隔墙有耳。”   晏殊亦无往下说的打算,点点头,刚要再问,就听陆辞淡定回道:“初步谈下来是十万一年,初定二十年为期;同时开放茶马市,税收与吐蕃三七分;日后收购马匹,需全从河湟处;赞普承诺两年内出兵,但需大宋至少出五万人马来;今年内再卖五万匹青唐良驹,为那五万人备战做筹。”   最后那条件,倒不在陆辞的计划之中。   而是唃厮啰不甘心地也要求大宋出兵时,立马就遭到了陆辞理直气壮的拒绝。   他拒绝的理由,自然很是充分:大宋极其缺马,就连不少士大夫(他以曾经的自己为例)也负担不起,出门大多靠驴,加上马价一直居高不下,每年能负荷得起的购马数额,至多五万匹。   跟大宋目前高达六七十万的兵士一比,这五万匹马便显得少得可怜,更别说还有近半需作别的用处了。   能投入到军队里的,远称不上宽裕,那纵使派兵支援,也只能派步兵。   且不说骑兵一直克制步卒,单是试想要让那么多步卒走到青唐,就要近半个月的功夫,更遑论上战场去?   怕是早延误了军机,还得空耗大量物资,于双方具都不利。   唃厮啰一时不察,叫陆辞带歪了去,觉得颇有几分道理。   于是,便理所当然地承诺再以低价额外卖五万匹马,供这目前还没影儿的援军充实军备……   不知昨晚具体情形,只听陆辞轻描淡写地把价格压得如此之低、还来了个空手套白狼的晏殊,当场倒吸一口冷气,震惊道:“赞普竟未将你当场撵出去?!”   乍一听,许诺出去的条件的确不少,但真确定起来,可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先不说岁币比设想的要少了足足六分之五,从河湟买马、也本就是大宋想谈下的要求之一,单是一直限制卖马数额、就为靠‘奇货可居’来获得更多钱财的吐蕃,居然会主动再额外卖五万匹,还予以价格优惠,就太过不可思议了。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晏殊难以置信道:“总不会是挟恩图报了吧?”   “晏兄说笑了。”陆辞笑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可不止是用于商贾之间。况且我于赞普,从来就无‘恩’可言,唯‘义’而已。”   若宋使一昧以施恩态度要求,或是予取予求的挨宰模样,唃厮啰绝对要吃准了宋廷有所谋求这点,定然狮子开大口,还不一定会真心卖力。   但一将厉害挑明,表示不轻易退让的强硬态度,那本就处于势弱一方的吐蕃,为尽早获得大宋争取,势必就得先行让步。   而且大宋出钱出兵,吐蕃少出钱而出更多的兵……在付出基本均等,最后利益的瓜分上大宋还愿意让出大头,只让唃厮啰明面上摆出臣服的态度来,显然还是很能让重视实质利益的年轻赞普满意的。   被陆辞忽悠了一宿,饶是精明的唃厮啰,跟着算来算去,最后居然真觉自己占了不小便宜。   “不过,这只是初步谈好的大概内容,”陆辞到此一顿,不等晏殊皱眉,便难掩可惜地继续道:“若我们在这待久一点,或是下一位出使的同僚手段再高明一些,这条件应该还能往下再压一些。”   晏殊:“……”   若换做别人,他许就当做是在信口吹嘘了。   但在陆辞身上的话……便十有八九是真的。   正给陆辞梳头的柳七分神听着,偶尔点头,并未发表具体意见。   直到这时,他才笑着在陆辞肩上一拍,得意道:“好!大功告成!”   心神一直放在跟晏殊的对话上,且因柳七动作太过轻柔娴熟,完全忘了友人还在折腾的陆辞,闻言随意一点头:“多谢柳兄。”   他刚要起身,万般满意于自己成果的柳七就已先一步下了床,噔噔噔地跑去取了两面镜子来。   他把其中一面让陆辞拿着,另一面则自己拿着,两面镜子相对而映,便能将他精心梳好的发式给展示给陆辞看了。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被精心添了几条色彩斑斓的细带,被分成两髻后,各盘成螺形,极可爱的少女双螺髻。   陆辞:“……”   他深吸一口气。   接着,他温柔一笑,对晏殊艰难憋笑的表情视若无睹,而是心平气和地转过身来,客客气气地向柳七询问:“三变究竟想要哪种死法?不必客气,请讲吧。”   作者有话要说:  晏几道的《采桑子》“垂螺拂黛清歌女”“犹绾双螺”就是描述的这种发髻 第三百五十五章   死自然是不会死的。   陆辞靠着从狄青处学来的四两拨千斤的压制技巧,猛然爆起,转瞬就把意欲逃跑的柳七压得动弹不得。   旋即,他在同样精通‘闺趣’的损友晏殊的悉心指导下,从容不迫地给友人梳了个极精致的随云髻,还顺道给柳七抹上了艳色的唇脂。   柳七本就算秀气的长相,加上身形清瘦,气质斯文,经这么一打扮,恍然一瞥之下,竟还真有几分像前朝仕女。   陆辞也没料到,自己虽是头回给旁人梳妆,竟也颇有天赋。   只拆开重来了两回,便将这难度甚高的随云髻式给梳成了。   “多亏柳兄,”陆辞诚恳道:“否则我绝不知晓,自身竟还有此等天赋。”   柳七丧丧地啜泣了一声。   等到大功告成,他很是满意地欣赏着柳七这‘楚楚动人’之姿,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晏殊,则一边痛苦地憋着笑,一边扯了张宣纸,颤抖着双手,麻溜地作了一画。   尽管细节不清,称不上活灵活现,但大体轮廓和眉目间的神韵却已到位——至少一旦此画落到熟人手里,对方多半就能认出,这梳着一头夸张随云髻的男子定为柳七。   “前朝此髻似可随云卷动,方得名‘随云髻’,如今看来,果真是名不虚传。”   陆辞笑眯眯地挑起一脸生无可恋的柳七的下巴,如此评价。   他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双螺髻给拆散了,又不言不语地向难掩憾色的晏殊投去毫无温度的一瞥,才让后者讪笑着放下了偷偷拾起的画笔,假惺惺地安慰着故作呜咽的柳七去了。   “今日之事,若让第四人知晓,”陆辞耷拉着眼皮,慢悠悠地说着,话语里却充斥着无形杀机:“此画便将被按上天子私印,流传出去……”   柳七可怜地抱着枕头,伤心地“呜呜”地应了。   陆辞既不同情作死的好友,也并未另去‘警告’晏殊,而是在将长发重新梳好挽起,套上乌色硬帽一顶后,从榻边站起,在外套上了官袍:“莫再胡闹了,打理好衣冠后,随我出门一趟。”   他领二位好友前去探望的,是在李元昊率大军前来攻击河湟时,身为宋臣却为唃厮啰转移和调集兵力争取了大量宝贵时间,且于死守湟州城的战役中居功至伟的通使外郎蔡仲回。   自那场长达三月、伤亡惨烈的守城战后,唃厮啰感念蔡仲回的丰伟功绩,要对他大赏特赏,但全被蔡仲回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他自言身为宋臣,奉命出使吐蕃,维系两国情谊,不过是履行职责,不应额外受赏。   唃厮啰待他是真心钦佩和感激,执意送了十数回,甚至亲自上门了好几趟,皆被蔡仲回避而不见后,才不得不搁置此念,只给他征集最好各自大夫,用最昂贵的药材养着,又派去了大量仆从精心服侍。   只是再多的赏赐,也救不回蔡仲回因湟州一战中身先士卒,被敌军削去的左臂了。   蔡仲回远以为必死无疑,在那日换上宋制戎装,浴血奋战之时,便做好了一旦城破,即东望自刎的决心。   幸有曹玮将军与唃厮啰暗地配合,唃厮啰明面加大施压,逼得李元昊无法再在湟州耗下去,匆匆转移了战场,才让他与湟州城死里逃生。   经这一劫后,蔡仲回不愿居功,却打定主意在养好伤后,便准备向宋廷申请回东京去。   ——如今战事已休,他业已成了残废,无法再为家国做贡献了,终于可以安心致仕归家,从此陪伴家人。   当陆辞领着二位好友来到唃厮啰赐给蔡仲回养伤的宅邸时,蔡仲回正由仆从们服侍着更换伤药。   听到是宋使臣前来拜访,蔡仲回先是意外,接着立即比了个手势,让仆从们中断了换药的举动,旋即将外衣一拢,忍着未痊愈的伤口带来的痛楚,就要下榻去。   陆辞恰在这时来到卧房门处,立马上前,亲手制止了他:“仲回快快躺下,切莫多礼。”   “诸位前来探看,下官未能出门相迎,已是不妥,岂能废礼?”   蔡仲回坚持要起身,却很快意识到……压在自己肩上的那双手看似力道轻飘飘的,却运用了巧力,让他起不来,也不至于伤到他。   他虽是文官,却因家世之故,而武艺颇精,当场回过味来了,忍不住‘咦’了一声,直白问道:“陆使臣竟也是习武之人?”   陆辞莞尔一笑,毫不将就地在他床头边上坐下:“不过是从舍弟狄汉臣处学了些皮毛,如今班门弄斧,让仲回见笑了。”   “狄汉臣?”   蔡仲回乍一听这名字,顿觉极为耳熟,不由一愣,很快就回想起来:“莫不是那位曾于李立遵领兵攻城时大放异彩,后又助赞普一臂之力的秦州小将?”   陆辞也怔了怔,乐了:“青弟的名头,看来远比我所想的要来得响亮啊。”   俗话果真不错——会将人记得最为清楚的,只会是曾被迎头痛击的敌人。   狄青在宋土内,还不过是个仕途上初出茅庐,还有些手忙脚乱的边州通判,但在吐蕃人眼里,却不止是个极亮眼的后起之秀,更是让人忌惮的一员悍将了。   一听陆辞竟是那位令他很是看好的狄汉臣的义兄,一直对大宋边境的诸多消息十分关注的蔡仲回,登时忍不住笑了,方才的生疏客套,也无形中淡去几分:“正是。别处下官姑且不知,但在这青唐城内,陆使臣义弟的名头,怕是比陆使臣还要大上几分。”   陆辞听人夸奖自己的小恋人,唇角不禁轻轻挽起,露出极温柔而不自知的微笑来:“原来如此,若仲回厚道,肯不笑话于我,我愿闻其详……”   又来了又来了。   瞧瞧,这只要关于青弟,辞弟就似变了个人似的,偏心都要偏到天边去了!   柳七嘴角抽抽,同晏殊交换了个无奈的眼色,认命地在桌边坐着,做起了摆设般的陪客。   耳畔源源不断地流过的,则是二人关于狄青的交谈。   蔡仲回是欣慰于大宋于曹玮将军老去后,也将后继有人,无惧外敌虎视眈眈。   陆辞则……纯粹是高兴于自家小狸奴被一位令人十分敬佩的宋将真诚夸赞,深感与有荣焉。   等聊狄青聊了一炷香的功夫后,他才言归正传,宣读了大宋天子亲手所写的诏书,对蔡仲回当日的誓死奋战进行了褒奖和抚慰。   之前坚拒了唃厮啰的诸多赏赐的蔡仲回,这回却是二话不说,坚持着起了身,郑重行礼,小心翼翼地接下了。   哪怕他愿为吐蕃奋战至死,却始终不会忘记,此不过为履行职责,他真正的根,真正的骨,都是家人所在、也是抚育出他的大宋。   得到官家的诏书褒奖,即便是被敌军生生砍去一臂的锥心痛楚也未曾落泪的蔡仲回,此时却是热泪盈眶,声线中难掩颤抖着谢了恩。   陆辞见他如此,知晓他需时间收拾自身心情,遂温和地道了简单一句,“待启程返国时,我将令人前来府上,接走仲回。”   衣锦还乡,的确是蔡仲回最梦寐以求的事了。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即便赞普待他多优厚,唯有鄯州城所在,才是他最怀念的故乡。   他没想到,是自己还未亲口去求,官家就已想到了这点,还对他亲人诸多重赏,不禁感激涕零。   听得陆辞这话,他通红着脸,赧然地点了点头:“多谢陆使臣。”   自蔡仲回府上离开后,一路上三人默默无语,具是心情沉重。   尽管那场大战已过去快一年多了,蔡仲回身上的刀剑箭伤已然痊愈,但不论是左边那空荡荡的袖管,还是因卧床太久而消瘦的身躯上重重覆盖的斑驳狰狞的疤痕,都触目惊心,令人难以释然。   对从未上过战场的柳七和晏殊二人,头回直视同僚如此可怖的创口,不免需要些时间恢复。   陆辞则在想着自己的小恋人。   他由衷地庆幸起自己当时鼓励狄青走了制举一途,而未成为时时刻刻都要出生入死、还注定招致文官轻慢的武将。   当然,若是狄青最终志在行伍,他亦不会横加阻拦——但最起码,能让狄青拥有自主选择的机会。   按照陆辞的计划,商定与宗珂合盟,出兵夏国之事,少说也要磨个三五六回,一年半载。   他作为这回使臣的责任已然尽到,接下来只等蔡仲回伤势再好上一些,再带上唃厮啰所回的国书,即可启程返京复命了。   归心似箭的蔡仲回因隐约埋藏的心结已解,伤势日益好转,陆辞未料到的是,到头来绊住他脚步的,却是唃厮啰处。   唃厮啰日日与臣子们商榷政事,很是繁忙,却不忘每一入夜,就召陆辞进宫去,就一些细枝末节商讨一两个时辰,才肯放人回去。   陆辞毕竟不了解这位吐蕃赞普,虽不解为何要在些可随时改动的小细节上浪费时间,但想到唃厮啰早期颠沛流离、受挟坎坷,生性慎重些也未可避免,遂未起疑心。   这么磨蹭了整整两个月后,眼看着季节变换,陆辞为避开寒冬,必须在秋日出发了,这日刚进宫来向唃厮啰请辞,就见吐蕃赞普一脸诧异。   唃厮啰狡猾地未直言挽留,只道在十日之后,自己就将召来各部族首领,为联宋抗夏之事,举办祭天盟誓。   如此一来,作为宋使的陆辞,自是不好缺席的。   只是晚上半个月出发,影响应也不大,陆辞不假思索地一口应下了。   只是在这场盟誓过后,唃厮啰又生出了新的套路——他将去妻子乔氏一族坐镇的历精城巡视一趟,需半月功夫,想请宋使要么随他一同前去,要么待他回来之后,再亲自相送。   陆辞猜出唃厮啰存在向未来盟友炫耀武力的用意,倒的确想了解一下吐蕃精锐的军事力量,遂一口答应下来。   尽管看不到以唃厮啰亲兵卫队为首的核心底牌,但乔氏一族所据守的历精城,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显然值得一看。   于是陆辞一答应下来,归期就再次被往后推了。   远在汴京的小皇帝面上沉稳持重,心里却焦躁不安。   当他等到夏去秋来,眼看着冬天都快到了,出使吐蕃的臣子们却始终没有回来时,终于坐不住了。   在再三催问、打探后,赵祯竟是首次凭借直觉,比小夫子还早一步地识破了唃厮啰的真实用心。   “依我看,”他生气地冲寇准抱怨道:“那赞普实在用心险恶,三番四次变换由头,不都是为了把小夫子骗着留久一些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在《回首青唐唃厮啰》一文中,提到在湟州城一战里,“面对如蝗的箭矢,城楼上一位身着大宋戎装的将军,不畏箭矢,挥舞紫电,周围横陈着几十具尸体,身边击落的翎箭成了堆,这时他的左臂已不知去向,身上插着七、八枝箭,仍顶天立地挺立着,面对大势已去的局面,他不愿再受胡夷的刀箭,他留恋地往鄯州城(今乐都)方向望了最后一眼,不成功便成仁,紫电起处,一腔热血喷下谯楼。连敌酋李元昊也竖起了大拇指,战后觅了口棺材埋葬了他,他就是宋朝派遣到宗喀的通使外郎蔡仲回(后人在西宁城隍庙内立祠祀之,祠额曰: “宋室孤忠”)……英雄蔡仲回在青唐誓死拒夏,为哺厮罗赢   得了备战鄯州的时间。 第三百五十六章   如此折腾了两回后,在大宋使团随唃厮啰来到历精城、且因受其盛情邀请、住进了行宫中的第五晚,柳七也回过味来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越发觉得不妥。   最后还是一个鲤鱼打挺,随意披了件外裳,就一路在宫仆们微妙的注视下,大大方方地去敲陆辞的门了。   他原担心陆辞已然睡下,只是待他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前,还未下定决心叩响房门,里头却已有人听到了他方才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主动把门拉开:“柳兄何故在门前反复徘徊而不入?”   柳七微愕。   来开门之人非是陆辞,而是先他一步到来、仍是一身严谨的官袍、未似他般换了寝衣的晏殊。   “进来吧。”   原打算将晏殊打发了就重新睡下的陆辞,知道自己按时入眠的希望大约是要破灭了。   他无奈地打了个哈欠,慵懒地往床头一靠,询道:“柳兄是因何而来?”   柳七还想问晏殊为何在此,听陆辞发问后,便顾不得晏殊了,立即压低声音,将自己的猜测一五一十地托出。   陆辞耐心听完,点点头道:“二位兄长所言,我亦已有察觉。不过,此事无需多虑,待两日之后,我便领使团入宫,正式请辞。”   见柳七还颇感忧虑,陆辞不由笑了:“柳兄为何忧心忡忡?”   柳七叹了口气,悄声道:“我观赞普少时坎坷,心机深沉隐忍,颇有些喜怒无常……你贸然揭破,不会惹恼了他吧?”   也不知唃厮啰为何非要屡寻借口,令他们使团一再拖延归期。   “倒也不是。”不等陆辞和晏殊开口,柳七已径直将方才的猜测给否决了,嘀嘀咕咕道:“若是惹恼了,何至于客气邀宋使入行宫居住?且一切礼数周道,每日客气邀摅羽出行,浑然不似心存不满……”   说到这里,柳七脑海中忽灵光一现,愈发神秘道:“莫怪愚兄自作多情,只是赞普此举,莫不是夙慕华风,欲招揽我等为他所用?”   闻言,晏殊轻笑一声。   柳七不满道:“同叔笑甚么?”   晏殊慢吞吞道:“柳兄所言,大致与我所想差不离。只是赞普明摆着是冲摅羽来的,所谓‘我等’,应只是捎带罢了,因此也不必过于忧虑。”   柳七:“……”   他怎么了!   好歹也是与摅羽同年等第的二甲进士,怎到了同叔嘴里,就落得这般不堪了!   他实在不服,刚要张口辩驳,就想到眼前的晏同叔虽未经过正经科考,却是令先帝颇喜的大名鼎鼎的神童,再看旁边头回下场,就连夺三元的陆摅羽……   联想到自己可是第二次下场才夺得名次的柳七,不得不‘屈辱’地咽回了已到嘴边的话。   陆辞斜倚着床头,微眯着眼,好似正在沉思,实则已是半梦半醒。   待两位友人说得差不多了,他不着痕迹地一掩唇,又打了个小哈欠后,即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二位兄长所虑,我已知晓,时候不早,还请早些安歇,明日可还有事呢。”   柳七微愣,下意识问道:“明日有何事?”   自打来了这历精城,不似忙于巡视各处事务的赞普,职事已了的宋使们除了在城中闲逛,便是由宫仆领着游览行宫。   美其名曰探查蕃宫、体会宗珂风土人情,实则无所事事,忙于购物罢了。   晏殊幽幽道:“柳兄有所不知,就在我等白日尚在宫外游玩时,赞普已将摅羽明日行程给定下了。”   柳七:“……”   好不容易将柳晏二人‘撵走’,陆辞刚将被子往身上一拉,迷迷糊糊地就要入睡,耳畔却又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这次叩门的动静,明显有些小心翼翼,应非柳晏去而复返,而多半是哪位宫人了。   都这时辰了,还有谁来扰他寐眠?   陆辞心念宫人夜半敲门,应有要事,唯有强忍睡意,再次由床上坐起身来,询道:“门外何人?”   门应声而开,映入眼帘的,是三位身着华丽宫裙,花容月貌的宗珂女子。   为首那人尤为貌美,身段窈窕动人,一双媚眼如丝,面对这近日来令贵女们皆为之心动的俊美宋人郎君,温柔款款地行了一礼,柔柔道:“夜深漫长,不知妾身是否有幸,伺候陆郎君?”   灯下看美人,本该越看越美。   只是在屋内已熄了灯、陆辞睡意正浓的情况下,这突然来到的三位丽人,摸了白色妆粉的面庞上只淡淡打着一层来自宫灯的淡淡辉光,就莫名添了几分惊悚的气息。   面对这恐怖片般阴悚的一幕,陆辞微微别开了眼,淡定道:“多谢赞普美意,然着实不必,三位请回吧。”   见他态度冷淡,措辞坚决,三人虽不甘心就此铩羽而归,也只能在楚楚可怜地凝视他一阵后,委屈地退下了。   门被重新关上,陆辞因这室内忽然多出的浓郁香粉气息微微蹙眉,犹豫片刻后,还是起了身,亲自点了一盏熏香,才以新的香气覆盖过去。   等他刚将熏香点上,正要重新躺下时,门又被叩响了。   饶是陆辞脾气好,一再受扰,此时也有些恼了。   “进来。”   陆辞拧着眉,强压下不耐,冷冷道。   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快,门外人更是迟疑了。   在磨蹭片刻后,外头的人才推开门,露出真容来——   这次来的不再是身姿婀娜的女子,仍是三名,却都是模样俊俏精致,身形纤细单薄,因他的不快而紧张颤抖着的少年郎。   陆辞面无表情地揉了揉眉心。   他不得不怀疑,如果这次还不能彻底拒绝掉对方的‘好意’,那下回来自荐枕席的,会否是针对他‘口味’再次调整过的三名彪形壮汉?   于是,这次在将人打发走时,他那因睡意过重、而多少有些迟钝的脑子,才想起祭出最好的由头:“下官身在孝期,虽得陛下夺情,却仍当遵规守矩,若非必要,不得赴宴饮酒,更遑论床笫之事。”   三人唯唯诺诺地离开后,这次,终于没有后续了。   感受着空气中混杂着三股不同的浓郁香气,知道这一时半会是驱散不去的陆辞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他此时已清醒了大半,也不愁多走几步路了。   他索性推门出去,在宫仆们或好奇、或疑惑的注视下,光明正大地敲开了刚入睡的柳七的房门,与骂骂咧咧的友人强行凑一床去了。   经这一宿折腾,当严重睡眠不足的陆辞翌日起身,随赞普出城围猎时,面容便因困倦而倍加冷峻。   往日总是春风和煦、温润俊美的郎君忽如北地寒风般冰冷,浑身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却丝毫不让同行的贵女们惧怕,倒是被这罕有的反差所惊艳,更忍不住偷看个不停。   将她们的芳心大动尽收眼底,算是半个罪魁祸首的唃厮啰不由一笑,待到了猎场后,特意招呼陆辞来到身边,调侃道:“尚未开猎,陆使节却已捷足先登,先胜一筹了。”   随行来猎场、且将下场的宗珂官员们,大多是有待婚配的青年才俊,少年慕艾,沿途都忍不住纷纷对随行的娇娇们投去爱慕的目光。   只可惜根本不等他们大展身手,姑娘们的芳心就已大多落到神色冷然的陆节度身上了。   陆辞面无表情道:“赞普说笑了。下官三日后便将启程返宋,绝不会碍了他人姻缘。”   知道陆辞多半是真恼了,唃厮啰面上笑意更盛,温声道:“昨夜之事,只怪我那些臣下们知会不及,不知陆节度身在孝期,才不妥当了些,还望陆节度莫真要恼我。”   帐中此时除了几名唃厮啰的心腹宫仆外,并无其他蕃臣,陆辞连装模作样都免了,假惺惺地弯了弯唇角,语无波澜道:“赞普一番美意,下官心领有愧,又岂会那般不识好歹?只是归期一再延误,终是不妥,三日之后,下官便将带蔡将军一同归宋,还请赞普准许。”   吐蕃此时为大宋名义上的臣属,上国使者坚持请辞回归,纵使客气地询问‘是否准许’,唃厮啰在他已挑明的情况下,自然也不能说个‘不’字来。   唃厮啰知道这回陆辞是铁了心要离开了,不由叹了口气,虽明知对方是个狡诈如狐,令他根本占不去便宜,完全糊弄不动的棘手人,却也令他感到既新鲜又喜爱。   眼看着对方坚决要走,还真有些可惜,仗着并无外人,他略一沉吟,干脆挑明了,大大方方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我那天子阿舅,固然对摅羽极为喜爱看重,然朝中文武百官,却不见得如此,你一路扶摇,日后难免有天子阿舅顾全不到之处,受人刁难反噬……我亦爱摅羽之才,而朝中百废待兴,正缺能人相助,再有艰险,也不如宋廷暗波涌动……”   唃厮啰目视陆辞,恳切道:“不知摅羽,可愿为我所用?”   陆辞对唃厮啰的话并不意外,闻言既不踯躅,也不为难,而是了然地笑了一笑,答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唃厮啰虽对汉人那些典籍典故所知不多,但还是听出了陆辞的拒绝。   他对此也是早有预料,面上仍难掩遗憾地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让陆辞出帐去了。   陆辞悠悠然地出来,对唃厮啰那拙劣的演技,连半分都没信。   招揽颇受宋主看重的宋使节为宗珂所用?   他若真被这‘赏识’给冲昏了头脑,松口答应了,唃厮啰敢真任用么?   哪怕唃厮啰真敢用,在国相议事厅和国主亲属议事厅的联手施压打击下,定然连赵祯对他维护的百分之一都做不到。   充其量是把他当千里马骨,当个纯粹的摆设供着罢了。   陆辞呵呵一笑。   ——不过是想以‘赏识’这种无需付出任何成本的诱饵,来博取他的好感,好争取在给日后宗珂与宋廷的讨价还价里占些优势罢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一经摊牌,等围猎后的第三日,陆辞便正式带领使团,向唃厮啰请辞返宋了。   二人对那日的谈话心照不宣,按着惯例走了一通客套的挽留程序后,唃厮啰果真未再折腾出新把戏来,而是爽快应下,且在启程那日,领着一干臣子,亲自去历精城门前送了行。   唃厮啰的这番举动,着实与之前想方设法留人的做法大相径庭,让暗自猜测了许久的柳七惊愕之余,也对曾与其小谈过的好友更为好奇了。   陆辞对他充满求知欲的目光视若无睹,待满载回赠品的车队尽数出了城门后,他对晏殊示以眼神,让友人作为副使看着,接着微一垂眸,轻抚了抚身下这匹河湟骏马的长颈。   被唃厮啰作为回赠品之一的这匹马儿极具灵性,立马从这举动中会过意来,无需再催,便小跑着往城门处去了。   唃厮啰原是漫不经心地抱臂看着,见陆辞去而复返,不由眼前一亮,不顾臣下小声劝阻,也催马上前。   二马刚擦颈而过,就默契地停了下来,容马背上的两人挨近了说话。   “怎么,”唃厮啰玩笑道:“陆使节莫不是临到别时,忽地回心转意,决心留下为我臂助了?”   陆辞一挑眉,一手持缰,而空闲的那一手,则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并无一丝皱褶的衣襟,含笑道:“日头正劲,赞普怎就发起梦来了?”   被他这么一刺,唃厮啰非但不恼,反颇觉有趣地笑了起来。   陆辞特意回身,除却礼仪上做最后的致谢外,更为重要的,还是他思来想去多日后,决定说出口的一句提醒。   “古人有言,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陆辞意味深长道:“既然赞普尊唤陛下一句天子阿舅,不妨先想想曾经的李娘娘与刘娥间的渊源,再想想当如何对待二位赤赞。”   唃厮啰猝不及防下听到这句,原本还带笑的脸,倏然沉了下来。   然而不等他再追问什么,原就只打算点到为止的陆辞已潇洒转身,催马归队了。   若不是吐蕃这位盟友的存在对大宋而言至关紧要,不喜交浅言深的陆辞,是根本不会说出方才那话的。   虽非完全相同,但唃厮啰长子次子的命运,与宋主赵祯间,确实有着不少的相似之处。   赵祯运气最好的地方在于,尽管刘娥一度独得圣宠,却始终无法诞下子嗣。   如此一来,刘娥为日后有所依仗,不得不继续抚养所夺李妃之子。   然刘娥施予赵祯的那几分淡薄的抚育之恩,皆因她对李妃的刻薄打压而湮灭,令得知实情的赵祯待她毫无孺慕之情。   到底是天生血浓于水的母子亲情,在得知母子分离实为遭到外人强行剥夺后,哪怕仁善宽厚如赵祯,也无法原谅。   之前从为与李氏独处过一日的赵祯,姑且思慕娘亲至此,更何况是与娘亲李夫人相伴多年,情感深厚,落魄也不愿离弃的瞎毡和磨角毡呢?   若唃厮啰心狠手辣,将两位赤赞也彻底架空,远远撵走,倒也罢了。   偏偏他做得不上不下,反而让瞎毡和磨角毡一方面对他充满怨恨,一方面能顺畅无阻地壮大势力。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等到两位李夫人所出赤赞的羽翼彻底丰满,足以互为盟友,与唃厮啰分庭抗争时,吐蕃势必将再次迎来分裂内乱的宿命。   不过,于大宋而言,待吐蕃熬过最初这段日子,之后一直稳步发展,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的谦让,纯粹是大势所迫下的蛰伏,待宗珂摆脱了两位强邻的威胁,最快翻脸相对的,怕就是东边这位‘天子阿舅’了。   陆辞在扰乱那池水后,便不再去想唃厮啰到底会听进几分。   世间智者无数,又岂会真有能将机关算尽,世事料明的神人?   他顺手作为,仅是为其增添一小小变数罢了。   陆辞领着使团顺利离开吐蕃境地后,自然而然就将这些事务给彻底抛之脑后了。   更令他期待的,显然不是那场不知何时将到来的宗珂阋墙大戏,而是……   那位多半正忙着算他们回返日子,在秦州墙头对他翘首以盼的狄姓小恋人。   柳七对他急着跟狄青重逢之事一无所知,原还想着一路游山玩水地回去,却不料陆辞来时慢慢吞吞,归时倒是急切起来了,虽老实听话,但还是忍不住抱怨了句:“按理说,难得出使一趟西域,路途生疏,应行慢些的好,怎到了摅羽头上,却是来时不急归时急?”   陆辞还未开口,晏殊已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帮衬了句:“人在异乡终为客,急些也好。”   晏殊生性好安逸稳妥,又有娇妻爱子在京,若不是为着陆辞,他怕是早早就把出使西域的这份苦差事给推个干净,哪里会跑大老远来吃这么一顿苦。   不过看尽一路山光水色,此行任务也在陆辞的主持下圆满达成,倒是不枉此行了。   但再好的风景,来时已看过一回,再看一次,固然有另样风采,不至于到腻味的地步,到底是没了迎面而来的惊艳。   等新鲜劲淡去,就只有渴盼归乡,看望家人的思念了。   陆辞加紧赶路的做法,显是正中他下怀。   柳七悻悻然地安静了会,很快又没忍住,拽了拽明显心不在焉的陆辞的衣袖,小声道:“他那是有妻有子,归心似箭,属无可厚非。你分明孤孤单单的,怎也那么着急回去?”   陆辞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来,先将被拽住的那一小截袖子徐徐抽回。   之后,才在无意中扎了新丧母的他的心的这位损友追问下,幽幽道:“我后院虽是空虚,却多的是友人作陪,何来孤单一说?倒是柳兄,分明早早娶有娇妻,偏要多年不见,活生生将自己过成孑然一身……如此奇才,令我不得不深感佩服。”   在多年前偶然得知柳七在家乡早已娶妻时,陆辞虽秉着好友隐私之事不多过问的原则,未曾开口探究,却一直颇感诧异。   这结发夫妻之间,究竟要不睦到如何境地,才会多年来一趟也不曾回,一面也不愿见?   尽管那位夫人不曾主动来寻,但可想而知的是,一旦柳七主动开口,她多半是要欣然相随的。   如若早些年柳七是为一人逍遥自在,留恋妓子温柔,才刻意不见,那现今他闲暇时分充其量是与同僚小聚,连‘风流’二字都难以挨边,又有何需避讳的?   放在他与狄青身上的话,这点简直无法想象——他即使不似初开窍的小年轻那样黏糊,却也不好长时间的分离,如不是出自彼此仕途前程的考量,那定然是要长相厮守的。   柳七被问得哑口无言,蔫蔫地缩了回去。   见他这幅模样,陆辞不禁有些不忍心了,轻笑一声,随口解释道:“如今虽与宗珂为盟,然异族心性难测,我宁可是懦夫心态,也不愿冒些无畏的险。”   ——这当然是胡诌的借口。   当陆辞拿着这一冠冕堂皇的由头,领着一群人闷头赶路,哪怕回到大宋境内也不曾多歇,而是一路紧赶慢赶,直到秦州城前,才停了下来。   在离得还有数里时,陆辞似有心灵感应一般抬起眼去,顺着某个方向看去。   果不其然,一道因离得甚远、而很是模糊的身形,和那青铜面具的隐约轮廓,正是属于他心心念念之人的。   果然。   陆辞微弯了眉眼,心里倏然变得无比柔软。   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平静道:“天色已暗,便进城歇上一宿,明日一早再出发。”   听得这话,希望落空的诸位使臣一下就像天塌了一般,满脸失望,还是晏殊和柳七挺身而出,无可奈何道:“陆使节,这连日赶路,我等皆是疲惫不堪,灰头土脸的很是难捱。一路上是因念及离蕃地未远,为稳妥起见,方那般赶促,如今既已到了这秦州城,而朝廷那处,也不急个一时半会的……何不多歇个几日,以补足精神?”   饶是晏殊想早日归家,也被这高强度的赶路给折腾得风度全无,整日形容衰颓了。   陆辞微讶,挑眉看向众人,见他们皆是霜尘满面,每被他目光接触到,都配合地露出有苦难言的模样来。   他不禁叹了一声,在众人满怀希冀的注视下,好似很是勉强地松口道:“好罢。若在此歇个六七日的,应能够各位养足精神了吧?”   得这意外之喜,浑然不知自己已经中计的使官们不由欣喜地互看一眼,齐声道:“够了够了。”   ——“竟能在城里待上六七日!”   比使官们还要感到惊喜万分的,当属狄青了。   他刚隔老远地就看到了从吐蕃回返的使团,也精准地盯上了朝思暮想的心慕之人。   却碍于身份和礼数,只能强行按捺着策马往前飞迎的冲动,面无表情地回到衙署等待。   等他煎熬地结束了这日的公务,一路风驰电掣地回到陆宅中,终于见到他的公祖的瞬间……   直面小恋人眼底所迸现出的炽热光芒,连同样感到欢喜的陆辞,都久违地感到几分……赧然。   当他将能在城里住上六七日的好消息,告予紧紧抱着他不肯放手的狄青时,狄青更觉心花怒放,面上却还极力绷着,勉强做出善解人意的姿态,通情达理地提醒道:“摅羽可留多几日,我自是再欢喜不过的了。只是其他使官亦在,留上这么久,他们可会有所不满?”   “这你大可放心,”陆辞狡黠道:“我这一决定,可是众心所向。” 第三百五十八章   狄青虽不知公祖是如何做到这点的,却丝毫不妨碍他的信服。   二人相处的时光如此甜蜜而难得,他全然不想把这宝贵的功夫,给浪费在那些无关紧要的盘根问底上。   “好极。”   他终于放松地任由心底那满溢的欢喜肆意倾泻,原本紧抿着的唇角轻轻上扬,从背后环抱住心上人的臂膀,也卸去几分紧张的力道,变得轻柔而缱绻。   陆辞揶揄道:“方才那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怎么不装久一会儿?”   狄青脸颊滚烫,犹豫了很久,才厚起脸皮,低声回道:“横竖已叫公祖看穿,装也无用。”   陆辞莞尔一笑:“你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狄青跟着笑了笑,偷偷将下颌搁在陆辞肩头,亲昵地磨蹭了几下。   “你怎么总喜欢从背后抱人?”   陆辞倒未不许他在身上蹭来蹭去,虽觉得有些痒痒的,但也能忍,只好奇发问。   狄青被问得语塞。   连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从何时起,就养成这习惯了。   许是……   狄青炽热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了那一截宽松领口根本遮掩不住、朦胧灯光下越发显得纤细莹白的修长颈项上。   自后头抱着,好似就能轻易制服了怀中人,也好似——只消往前轻轻一探,就能凭借锋利的犬齿,在那皓白如玉的肌肤上,放肆地留下深深的噬痕。   陆辞不知身后这狼崽子的野心,没听到答案,也未在意,只好笑道:“这样一来,你至多能看到我的侧脸,而我要看清你的表情,还得专程转过身来,很是不便。”   被人从身后环抱着,他固然能偎靠在对方怀抱里,但这看似浪漫的表象下,却因狄青那一身腱子肉结实而硌人、且不论四季总是火炉般灼热,着实称不上多么舒适。   “摅羽说的是。”   狄青微微一愣,从善如流地松开胳膊,在陆辞含笑的配合下,笨拙地换了个面对面的姿势。   二人皆是手足修长,狄青想也不想地就让公祖坐在了他的腿上,两条既长又直、极漂亮的腿,便撩起了一大片袍袂,暧昧地搭在了他腰杆的两侧。   橘光柔美,乌发如瀑,白衣似雪,笑眸盈盈,淡淡香气萦绕的室内,透着说不出的旖旎。   狄青痴痴望着,似有几分醉了。   近在咫尺的画面,哪怕用最浓烈的色彩、再美好的画工,也难以描摹出半分神韵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屏住呼吸,定了定心神,重新将手搭在那让人极心动的窄腰上,半晌试探着问:“如此……可好一些?”   “尚可。”   陆辞懒洋洋地应了声。   因二人个头的差异,他需抬起一点下颌,才能看到狄青的脸庞,本是个显出几分柔弱的姿态,偏偏由他做来,气势上反倒更强一些。   陆辞笑吟吟地直视狄青的双眸,忽轻笑道:“我猜得果然不错。”   狄青的心神还全放在掌下公祖那隔着薄薄衣料、全然无法掩饰的细腰的柔韧触感,乍闻此言,并未能反应过来。   不等他开口,就听到恋人几句含笑的评价,随着几根在戏弄他滚烫耳垂的微凉手指的举动,轻轻响起:“通红,滚烫……以后唤你什么好?狄小羞涩?”   狄青缓缓地睁大了眼。   只是接下来的他,却没如陆辞预期的那样,露出羞窘好欺的表情来。   而是眸光倏然一暗,顶着那双纯情的通红耳廓,一手扯住他前襟,气势骤然大变,迅猛地将他扑倒在了榻上。   陆辞还没从突然颠倒的眼前情景里缓过神来,炙热而绵密的亲吻,就随着那轻松压住他的阔肩一起,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了。   相比起初回亲吻时的呆滞笨拙,虚心好学的狄青在进步上可谓一日千里,通过研读些不好言说的书籍,很快便自学自通,掌握了些在陆辞眼中‘以下犯上’的技巧。   陆辞在最开始的惊讶过后,便想着以柔克刚,慢慢转守为攻。   却不料在他眼里这位情窦初开的愣头青,在舌尖撬开贝齿时,还悄无声息地腾出一手来,准确地按住了他的一寸脊骨。   明明不曾使劲,力道却拿得刚刚好,陆辞就似捏着软肋一般,腰身泛着苏软,只能任由索需。   在对方既有雷霆之威,又有春风化雨的绵密的攻势下……相比之下,许久不曾与人亲近,也鲜少寻思此事的他,居然不是对手。   在草草抵御几次后,陆辞在惊奇过后,索性在滚烫鼻息间安然合目,选择随波逐流了。   狄青虽被心上人撩拨得情难自已,近乎横冲直闯地掠夺着清甜,毕竟未失了理智。   他隐约中还记得,公祖仍处孝期。   因而哪怕已从书中得知过下一步当做什么了,也还是在即将彻底失去控制前,先将温柔由他攻掠的恋人放开。   再有一年五个月,便出三年孝期了。   落在不知情的陆辞眼里,不论是他的狼狈挣扎、还是仓促退开,就全被误会成了‘纯情少年不知如何继续’的铁证了。   陆辞的眼底略过一抹笑意,丝毫不知自己纯粹是凭着狄青的自制力才得以‘虎口脱逃’,一失了‘桎梏’,便很快恢复了轻松写意、潇洒风流的姿仪。   他优雅地坐起身来,一边往后拨了拨被扯松了系绳、披散下来的长发,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弄得一片凌乱的衣裳,一边带着几分游刃有余地调侃道:“你每要亲热,我从不曾相拒,何故回回闹得如此急切?再来几回,你可改狄姓为愣头,唤你愣头青好——”   话说至此,一直神色木楞的狄青却似没听到一般,甚至看也不看他,就利落地转身下了榻。   旋即几个箭步,便跨到屏风之后,就着陆辞之前用过、还未让人撤下的旧水,一言不发地冲洗起来。   陆辞先是一愕,再是哭笑不得的了然。   ——方才那水,恐怕早已凉透了罢。   在凉水中闷头泡过一阵后,狄青终于是浑身上下都冷静了下来。   他一声不吭地捞起一条干巾子,稍作擦拭,就换回方才寝衣,若无其事地回了隔间。   陆辞出于对一贯脸皮薄的小愣头青自尊心的体贴,也未戳穿刚刚屏风后那漫长的沉重鼻息和淅沥水声后,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这会儿业已彻底整理好了自身仪容,重归无懈可击的优雅模样——只除了他眉眼弯弯地躺在床榻里侧,刻意空出足够狄青躺下的大半边床,明摆着等对方上来的举动。   狄青的目光微滞了滞,轻咽了口唾沫,便正色上前,熄了灯,伸手一揽,把陆辞松松圈入怀中,就安安静静地睡下了。   陆辞原还以为,经方才那番乱糟糟的宣泄后,血气方刚的小愣头青应还不会餍足,定会再忍不住再折腾一会儿。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狄青那一澡,仿佛真洗出了几分佛性。   搭在他腰间的那条胳膊自始至终都规规矩矩的,别说手脚了,就连呼吸都平匀得很,完全感觉不出纷乱的心境。   他这般反常地规矩,却让陆辞有些难以适从了。   或许是刚刚的小失利,让他略不‘甘心’,也或许是狄青一反常态的老实,令他捉弄对方的心思更盛。   他虽为陆母离世而哀痛,但到底不是真正的宋人,并不打算真守三年孝期——哪怕是真正的宋人,只要别明目张胆地在孝期折腾出子嗣来,众人心照不宣,也不会有人真盯着后院的床笫去弹劾。   情到深处,水到渠成,他只能在秦州逗留这么些时日,难免想多逗逗小愣头青。   在安然等待一阵后,见身边人就像雕塑一般纹丝不动,陆辞微弯唇角,往前贴近一些,几乎是贴着狄青唇畔地亲密无隙。   他眸光促狭,轻声试探道:“真睡了?”   狄青不答,也不动。   陆辞安静地等待片刻后,不急不缓地又往前蹭了一点,这回只要再往前挪动半根指节的距离,就能碰触到对方紧抿的唇了。   明显地感觉到那一直均匀的呼吸声忽迟滞了半息,陆辞印证了心里猜测,眸中笑意顿时更深了,变本加厉道:“真不想与我……再亲热一阵?”   不等狄青内心挣扎完毕,陆辞已先发制人,借着透过纱帐撒下的朦胧月光,在对方抿着的唇上轻轻一啄。   却不知就在他肆意逗弄的下一刻,一直毫无睡意、全靠默背《孙子兵法》忍耐着的狄青,便无声地睁开了眼。   ——翌日,午时。   终于得以睡个饱足的懒觉,连着奔波了十来天的使团官员,在陆续起身后,相聚着在城中寻了香水堂,舒舒服服地泡了汤后,终于恢复了神清气爽、精神饱足的模样。   一想到这几日闲多难能可贵,又是多亏了柳七和晏殊仗义开口,众官员就一时对二人充满了真心的感激。   晏殊与柳七玩笑几句后,很快便听他们问起陆辞来。   毕竟在众人眼里,除去被吐蕃赞普‘霸占’那阵,三位好友、以及欧阳修这位弟子间,几乎是形影不离的。   而秦州城曾为陆辞治地,于情于理,也会尽几分‘曾经’的地主之谊,怎反而不露面了?   柳七哈哈笑道:“你们以为摅羽当时为何答应得那般痛快?他其实是也累狠了,只是能强撑罢了。不然我方才去陆宅探问,怎会被告知人还未醒呢!”   因柳七与陆辞情谊深厚,平日总爱拿这位好友开玩笑,哪怕众人明知他九成九是在胡说,也还是附和地笑了。   在泡过汤后,还未来得及寻店家结账,就被告知账已付过了——再一看,门口等着的,可不就是陆宅里服侍的仆从么?   不过他所奉的,并非是陆家主的吩咐,而是另一位狄小郎主的。   一听狄青自讨腰包,慷慨地让人领他们去城中酒菜要价最高昂的酒楼里,为他们由吐蕃回返而接风洗尘,柳七倒不似其他人一样忙于惊喜,而更多的是担忧。   虽说接待他们的花销,可从公用钱里支使,但……他们此回将多留数日,开销本就增了许多,更何况还要去酒楼吃喝玩乐?   有子京‘滥用公用钱’的前车之鉴摆着,青弟素来审慎,不该犯这样的错误吧。   柳七心里焦急,赶紧找了个时机,问了问那名陆家下仆。   这才知道,狄青压根儿就没打算把酒楼这部分走公账,而是准备自掏腰包,拿官俸来招待他们。   得知实情后,霎时把柳七感动坏了。   辞弟自汾州领回来的这小崽子,是真没白养啊!   待他们姑且如此慷慨感恩,更何况是待摅羽呢?   正似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   柳七浑然不知的是,作为他眼中那只被‘反哺’的乌鸦,因昨晚自作自受,导致浑身上下……都被啃了个干干净净。 第三百五十九章   最初的陆辞,的确是故意调戏,颇为游刃有余的。   但当他眼里本该是‘一张白纸’的狄青,迅速反客为主,凭借双方间的悬殊体力,把他牢牢制住,旋即在绵密亲吻下,以生疏而坚决之姿开始对他发起攻势时……   他才懊恼自己托大,竟是惹火烧身了。   随着狄青那点‘有孝在身’的理智被心上人的举动彻底燃烧殆尽,在军中磨砺多年、正值精气旺盛的青年所展现出的强悍体魄,足够让素来自认斯文娇贵的陆节度无力招架。   他从节节败退,到溃不成军,最后只能任其攻城略地,肆意作为。   陆辞素来虽好自诩‘斯文娇贵’的文人,但心里却非当真这么认为,不过是拿来躲避些‘粗活’,好推给瞧着就皮糙肉厚的友人们的借口罢了。   可在今晚的狄青面前,他才知晓,自己究竟能有多‘娇贵’。   被迫陪着精力旺盛的对方闹腾一宿,他落得薄汗涔涔,浑身酸软,除了喘息,说话的力气也不剩了。   直到他舍下脸面示弱,开口讨饶,身上那大猫儿的理智才略微回炉,手下渐渐留情,却还兴致勃勃地紧拥着他,俯身半覆而下,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蹭个不停。   哪怕目前停歇了会儿,但看这对方这意犹未尽的架势,他怕是注定睡不着了。   作茧自缚的陆辞,简直有苦难言。   况且狄青除了初回太过失控,不慎弄疼了他外,之后几回都是精心伺弄着,不曾枉顾他的感受。   加上彼此心中有情,有情人做有情的事,让他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里狼狈过后,倒也尝到了几分从未有过的乐趣。   ……但再美好的事,日后也当有所节制,不当过于放纵了。   “你,”陆辞一边闭着双眼,认命地由小恋人啄吻颈项,一边沙着嗓子,幽幽问道:“不是不晓人事么?”   狄青先是一愣,还沉浸在满室旖旎氛围、渐渐食髓知味的他,全然没听出陆辞话语里的质询幽怨,而很是虚心地回道:“床笫之事至为隐私,不便与旁人求教,仅凭书中所得,终觉浅显,令摅羽受累了。日后我定将细心钻研……”   面对狄青这一番实诚好学的表态,陆辞沉默良久,诚恳道:“那我可得真谢谢你了。”   狄青平日看陆辞,本就是一千一万个喜欢。   而如今,经过方才那数场云雨,望着浑身娇软无力,只能孱弱地躺在他身下的陆辞,一对乌睫轻颤,于白玉般的俊美面庞上投下淡淡阴影。   在朦胧月光的映照下,对方一身肌肤细腻而浅淡,白得似在发光一般,却不似平时不可亵渎的圣洁,而平添了几分风流慵懒,和从未有过的柔弱。   从上至下地俯视着这样的恋人,就如抱谪仙下凡般,更让他心醉神梦之余,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特殊情愫。   狄青清楚,陆辞素来喜洁,哪怕累得再厉害,也不会乐意湿黏黏地睡下的。   想到已激动地折腾了好几次,他强行压下仍未偃旗息鼓的念想,温柔地松开了怀里刚一直舍不得放开的人,掀被下榻,去门外叫水去了。   因以前狄青独住时,也曾半夜叫水,仆从不作他想,很快便将一直在沐房里温着的热汤送了过来。   狄青将他们打发得远远的后,就试好水温,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陆辞抱起,一道浸入了宽敞的木桶中。   陆辞不剩多少力气,索性由他抱着,又任他用干净的巾子替自己擦洗身体。   他就在半梦半醒中,被人抱着泡了一阵澡,又抱着出了浴桶,擦干身上水渍,又套上干净的寝服……   狄青动作轻柔,精心伺候下,令他毫无不适。   不知不觉的,陆辞还真睡着了。   等他再次睁眼,已是天光大亮,保守估计,也已是晌午时分了。   他虽晚起过,但也极少这么晚。   一想到要早睡下许多的柳七他们,多半已得知了自己‘赖床渴睡’的事,还不知会怎么逗趣自己时,陆辞便忍不住蹙起眉头。   他刚一皱眉,方才一直支着一侧身子,侧着光明正大地看他睡眼的狄青,就自觉代劳地伸出手来,替他轻轻揉开了:“摅羽是要起了,还是想再睡会儿?”   陆辞还闭着眼,感受身上清爽,并无昨晚的黏腻,心情便好了几分,不答反问:“柳兄他们可来过了?”   “已来过了,”狄青立即答道:“我让人领着他们出门逛逛集市,再去酒楼,应没那么早回来。”   陆辞点点头,握住狄青还替他轻轻按压眉心的手,捏了一捏,理所当然道:“那便再躺一阵子吧。”   在他看来,狄青采用的方法确实不错:能最有效地分散友人好奇心的方法,除了些难遇的新鲜事,便是美酒佳人了。   “好。”   陆辞的答案,顿让狄青心花怒放,难以自抑地露出一个笑后,他重新又侧躺下来,一臂松松地搭在陆辞腰上,小心问道:“摅羽身上,可还好么?”   陆辞无声地睨他一眼,据实相告道:“除了被个不知轻重的愣头青颠了大半宿,快散架外,还算不错。”   听了陆辞这话,狄青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耳根不知何时已红头了,又恢复了陆辞熟悉的那副小羞涩的模样:“……经这一宿,摅羽定有些饥乏,可要用些糕点或是粥饭,再接着躺?”   面对他拙劣的转移话题的技巧,陆辞轻轻一笑,倒也不拆穿:“就这么用,像什么样子?还是一会儿洗漱过后再说罢。”   “好。”   不管陆辞说了什么,狄青的答案都始终只会有一个‘好’字。   见陆辞不急起身,他也乐得再在心上人身边再躺一会儿,享受这难得的甜蜜和静谧。   ……饶是陆辞定力再强,在这灼灼目光的注视下,也难以继续闭目养神下去。   他无奈地睁开眼,就对上了昨夜才将自己连皮带骨地吃干抹净的罪魁祸首的明亮眼睛,轻叹一声,慢慢地凑了过去。   狄青眼眸倏然一亮,立即了悟了陆辞的意思,赶紧凑上前去,便得了今晨起来的第一个温柔亲吻。   “未洗漱过,给我老实些。”   只是陆辞没让狄青得寸进尺地撬开唇齿,而是汲取教训,在类似昨晚那场大火的苗头再蔓延开前,及时寻了借口,把人给推开了。   狄青固然有些遗憾,但对陆辞的话,却一直是听从的。   经过这一番耳鬓厮磨,狄青就心甘情愿地服侍着腰酸腿疼的陆辞起身,更衣洗漱,再坐在桌边用膳了。   早——或午膳,是被狄青亲自端进卧房里的,还不忘在座上放了好几层软垫,才将陆辞抱着放下。   陆辞身上虽乏力,但也不至于娇弱到这地步,但狄青明摆着是享受这般精心伺候他的过程,他便也不开口拒绝。   二人安安静静地用餐,狄青殷勤地给陆辞布好菜后,手脚倒是规规矩矩了。   但他每嚼三下口中食物,就必然要抬头来,笑着看陆辞一眼。   如此反复,他不觉腻,陆辞一早发现,是既觉得哭笑不得,又尝出几分幼稚的甜蜜。   待他们这俩饕餮合璧,将这一桌饭菜一扫而空后,他才饮着茶,慢悠悠地戳穿了方才之事:“难道刚那满桌子的佳肴,还不够你下饭的么?”   然而经过昨晚之事,狄青已不会轻易被陆辞三言两语给逗得窘迫了。   光明正大地瞧人的事被点破,他也不觉羞窘,而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承认道:“有心中至慕之人在身畔的欢悦,又如何是珍馐比得的?”   “一宿过去,”陆辞故作讶然:“我家这小愣头青的脸皮,倒是厚了不少。”   狄青腼腆一笑,老老实实地不辩解了。   等用过午膳后,狄青又缠着陆辞腻歪了好一阵,讨要了好几个亲吻后,就重新把人抱回了榻上。   他先是在陆辞身后堆了一堆靠枕,好让心上人能舒舒服服地半躺着,然后坐在床尾,将陆辞双腿搭到自己身上,轻柔地按摩着。   陆辞慵懒地享受他的服侍,半睁半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着话。   在将吐蕃的大致见闻讲完后,陆辞睁开眼,正色道:“若此事进展顺遂,那离以蕃兵为先锋,宋兵为后盾,共讨夏国叛贼之日,至多只有一年之遥。你为制举之魁,势必将得官家重用,可有何具体打算?”   狄青微怔,很快恢复了正经,沉吟片刻后,谨慎道:“边军不可轻动,若是仅为辅军、前去小试牛刀的话,陛下首先抽调的,应是京中辇官。”   自澶渊之盟后,莫说是太宗时意图收复燕云十六州的魄力了,就连寻常战事,都不愿轻言,斗志可谓冰消雪融。   而久旷无强兵,大宋养兵虽众,却大多是不曾见血、贪享安逸之徒;久经战事的老兵悍将,就如曹玮一般,大多是垂垂老矣,心有余而不足;恐怕唯有驻扎边戎的军队常历战事,尚能御防,却需防备虎视眈眈的契丹与党项,不可轻易抽调。   若遇吐蕃联军征讨夏国,能得成果,那是意外之喜,也是个十足的下马威;但若不成,大宋这边显然也不愿伤了御敌的根本,得不偿失。   这么一来,抽调京中并非必须的辇官充入禁军,派往西线协同宗珂作战,就成了赵祯最可能做的决定。   但——   陆辞含笑道:“要让这群只给达官贵人抬惯了轿子的所谓‘兵士’,前往流血破命、风沙飞扬的塞外出征,恐怕难如登天。”   狄青却道:“无碍。”   若要论身家背景,这群养尊处优惯了的辇官,是怎么也比不上当初的万胜营的。   能当上辇官的,哪怕只是个荒于嬉戏的花花架子,体魄上起码能过得去。   “不从者,军法伺候。”狄青面无表情道:“如今我为文职,难道一群武官,还能叫我一文官给练坏了?”就算真叫文官练坏了,难道还有脸面去京里诉苦?   听出这话里的腾腾杀气,陆辞惊讶地眨了眨眼。   ……狄青何时学坏了? 第三百六十章   在这场刚有过最亲密接触的爱侣闲聊一阵后,在外玩够了的柳七、晏殊和欧阳修三人,也醉醺醺地回了陆宅。   柳七饮得最多,却是酒量最好的,因而还能自个儿走路,也勉强还能思考。   在撇下被大醉伶仃、只能被直接送回屋去躺着的俩位同行人后,他坐在厅里独自发了会儿呆,一拍脑门,终于想起还得问问陆辞了。   当他推门而入时,陆辞正懒洋洋地躺在摇摇椅上,狄青则坐在书案前,原本在念着什么。   早在柳七脚步声还远时,耳力过人的狄青已然捕捉到了,他默默将书卷放下,向大门方向抬眼看去:“柳兄。”   柳七睁着惺忪醉眼,软软地歪在门框上站了会儿,才迈着软绵绵的步伐入了室,倒是没忘将门顺手搭上,大着舌头道:“回、回来了。”   他转过头来,看到一脸佛系躺在摇摇椅上、对他连个眼神都欠奉的陆辞时,并没太过在意。   毕竟陆辞在非公务期间,总是一副慵懒得对万事不感兴趣的样子,这一路同行时,他可见多了。   “见摅羽贪了觉,遂、遂来问问。”   柳七磕绊着说完,觉占久了有些头晕,便在圆桌前落了座,就对上了狄青打量他的目光。   狄青寻思着的,是怎么把一身充天酒气、还明显醉得厉害的柳兄尽快送回房里,免得扰了公祖歇息。   却不料,在柳七的目光与他的正对上时,先是一愕,接着就露出个满是揶揄的笑来了。   似曾相识的一笑,顿让狄青悚然而惊。   柳七曾为风月场中的常客,眼力一贯过人,之前尚能发现不少蛛丝马迹,更何况是正面对着刚同心上人春风一度、这会儿还心花怒放、浑身都如泡在蜜糖里般,勾得无穷回味的情窦初开少年郎?   那简直再明显不过,全然逃不出他的法眼。   柳七歪歪扭扭地走近几步,在狄青略显警惕的注视下,先是想把胳膊搭在对方肩头,却后知后觉彼此身高差距有些大,未遂,极自然地改成了拍肩,挤眉弄眼道:“原来青弟将我等岔开,是独自贪欢去了?”   “证据确凿,”不等狄青答话,柳七已啧啧道:“可莫似上回那般糊弄愚兄——瞧青弟这春情荡漾的模样,决计是经一宿风流,食髓知味了!“   狄青紧抿住唇,也正因这个下意识的举动,他才意识到,原来方才他唇角一直不自觉地带着笑,脸也匆匆忙忙地绷住了,硬梆梆道:“柳兄误会了,并无此事。”   柳七挑了挑眉:“哦?”   他微迷了眼,紧紧盯着狄青面上神情,虽未直接表示不信,但言语神情,皆明摆着认定了狄青是在撒谎隐瞒。   “青弟素来老实,如何会骗你?”   一直一言不发,只闭目养神的陆辞,不知何时停下了摇摇椅的轻微晃动,从上头坐起身来,淡定解围道:“青弟自昨日起,便一直呆在宅邸之中,半步也不曾踏出,哪似柳兄风流快活,就快乐不思蜀了。”   陆辞老早就料到,不善骗人的狄青哪怕竭力绷着张棺材脸,也不可能瞒得过这方面嗅觉灵敏的柳七的。   在这么一位招蜂惹蝶的老手跟前,刻意叮嘱他去做些遮掩的伎俩,反倒容易暴露出更多破绽。   陆辞可就不同了。   跟狄青这个老实人相比,他扯谎编话,可比吃饭喝水都要来得轻松。   面对柳七不信的眼神,他轻笑一声,一派坦然道:“你若不信,大可自问仆从去——若这回再看走了眼,你日后可莫再自诩花坛常客,当少拿青弟揶揄了。”   “你素来宠青弟得很,替他遮掩的话,当然信不得。”   柳七着实无法相信,自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判断出错:“就他这模样,如何可能无事发生过?”   “爱信不信,”陆辞悠然地重新闭上了眼:“君请自便。”   “问便问!”   酒意壮胆,加上陆辞这气人的态度,柳七二话不说地一拍桌,起身往外问人去了。   目送一身汹汹气势的醉鬼出门后,陆辞很快又睁了眼,看向一副局促不安姿态的狄青,笑道:“柳兄都醉成那样了,你竟还能叫他看出破绽来?”   狄青虽知柳七从毫不知情的下仆们口中、决计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但方才一打照面直接就让醉得厉害的柳七窥破实情的经历,还是让他颇为不安,郁闷道:“青……亦不知。”   他刚除了唤‘柳兄’一句,压根儿就什么也不曾说,怎么却让柳兄一眼瞧出端倪来了?   看他满心忐忑的模样,陆辞先没忍住笑了:“你啊,若能拿出昨夜对我时,那面皮的五成厚度,就能轻松击退他刚刚的探问了。”   狄青一怔,陆辞已轻松道:“下回他再问起,你不妨直截了当地点头承认,道确有其事。”   “这!”   狄青愕然道:“怎好让柳兄知晓!”   他自意识到自己倾慕公祖的真实心意以来,就知晓,这情愫绝不可让旁人知晓。   在得老天垂怜,得公祖回应,甚至相惜相恋后,更是一面心满意足、一面小心翼翼地对这秘密严防死守。   如若走漏,他会因此身败名裂,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定然会让恶人捏作把柄,作攻诘公祖的利器。   若因己身私情,就让风光霁月的公祖染上污名的话,那真是纵万死也不能平息心中痛楚了。   “这你就不懂了。”陆辞笑道:“你越是遮遮掩掩、脸皮薄,就越勾得柳兄好奇、探究不断;如果你泰然自若,顺他话说,他在满意自己猜中之后,便会开始疑神疑鬼,到最后反而会认定你是烦不胜烦,才有意敷衍他了。”   也得益于狄青平日在众友人心里塑造出的、不近风月、不解风情、比范仲淹还厉害的古板正经的形象。   除非真让柳七抓个正着,否则任他东猜西猜,也定多是怀疑狄青少年慕艾、有了哪个姑娘相好,而绝不可能猜到真相上去。   “原来如此。”   狄青恍然大悟。   “只可惜需委屈你,一直没名没分地跟着我了。”   口中说着歉意的话,陆辞面上却是笑吟吟的。   在情感方面,他素来不是个高调爱炫耀的性子,在狄青之前,也不曾遇到过想要牵着手、把关系昭告天下的一天。   只可惜,当他破天荒遇到愿意公开的人时,却不是他所能掌控些许局势、也要开明得多的现代,而是在这……为两边前程考虑,而不得不隐瞒到底的北宋时期了。   他一手托腮,懒散地侧躺在摇椅上,面朝狄青,一双乌眸明华流转,还带着几分勾人的狡黠。   陆辞盯着狄青,略压低了嗓音,慢悠悠地继续道:“不过再多的委屈……昨夜之后,也该一笔勾销了吧?”   ——何止是一笔勾销,瞧狄青这陶陶然得连醉鬼方才都能一眼看穿的状态,就知恐怕还得倒贴几分。   狄青哪里还在案前坐得住,耳尖不自知地变得通红,情不自禁地走到陆辞跟前。   陆辞歪了歪头看他,忽展颜一笑,从善如流地冲他展开双臂,就搭在了狄青的肩头上,就让受宠若惊的小恋人托住腰身,上身微一发力,就轻轻松松地将他抱了起来。   从摇摇椅到窗边那张小憩用的香榻,其实不过区区十来步路,陆辞虽身上略有不适,但绝不至于连这几步路都能累着。   但狄青抱得笑容满面,满心欢喜,他无形中也沾染了几分平时只嫌腻歪的甜蜜,愿意遂对方心意。   在干完这项‘体力活’后,不等狄青再磨蹭一阵才撒手,陆辞已慷慨大方地奖励了他一个吻,就将还晕陶陶的对方推开些许,紧挨在他身边坐着了。   他偎靠在狄青身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促狭问道:“能让柳兄醉成那样,可见你招待得他满意至极,怕是花费不小吧?怎么,在填补了滕兄那大窟窿后,你原来还存了不少私房?”   明明听出陆辞的话纯粹是开玩笑,狄青却被问出了几分‘夫君背着娘子攒了私房’的紧张,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拿、拿了好些月的俸钱,并无处用……”   不同于寻常小吏,朝廷在俸禄上,待拥有职事的官员向来优厚,哪怕狄青仅是初入仕途的通判,所得俸钱,也足够轻松供养一家子了。   狄青非是家中长子,狄家亦从来不是贪得无厌、不识好歹的。   他们自知家中贫寒,这些年供长子念书,算对得起长子,却不曾对这幼子有过多大助益。   哪怕会为他出人头地而欣喜,也只更感激领他出头的贵人陆辞,仍安心守着傍山吃山的猎户活计,没想过要贪图多的富贵。   狄青极少有机会回汾州探望家人,过去是不好意思给陆辞添麻烦,再是少年气盛,出来闯荡,只一心做出一番成绩,早些出人头地;如今则是在外任官,两地相隔颇远,仅凭休沐日也难回,便长期只靠书信。   他现有余力了,就将俸禄只留下小部分供自己生活,又将相等的另一小分寄回家中补贴家用尽孝,剩下的大头,则怀着‘说不准哪日就能给公祖用上’的小心思,全攒了起来。   他固然吃得多,却并不挑嘴,因而生活从来与‘奢’字无关。   加上滕宗谅坚持每个月通过俸禄来返还他们的一部分,尽管他做官以来,满打满算也不足一年,但也攒下一笔数额不小的存款了。   这回肯用在招待使团上,当然是为了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留久一点,也好让他与公祖多相处一些。   冲着这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他自得费尽浑身解数,无比热情地款待众人了。   “我随口一问,你紧张甚么?”   陆辞明知故问道,仗着狄青心疼他身体不适、至少这一两日都不敢‘逾越’,便有恃无恐地冲狄青‘动手动脚’起来。   他轻轻捏了捏狄青滚烫的耳垂,贴在耳廓边上,笑盈盈地轻声道:“昨夜……倒是那般勇猛,到白日却现了原形,变回腼腆羞赧的小狸奴了。”   被他轻轻捏住耳垂的狄青,就如被按住七寸的蛇一样,温顺得一动不动,只是耳垂的热度却在不断攀升,也变得一片绯红。   “不对,我也说错了。”   陆辞眨了眨眼,很快就虚心诚恳地纠正了自己,一本正经地调戏道:“哪里是什么小狸奴,早是大狸奴了。”   关乎大小——经过昨晚,还有谁能比他更有发言权?   这任谁听都意有所指的话一出,早不似之前纯洁的狄青,更是浑身都炸开似的,爆红一片。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与恋人相聚的美好时光,总会飞快流逝。   十日功夫一晃而过,使团的其他官员在狄青‘别有用心’的热情款待下,不仅好吃好喝,还没少自掏腰包,购买看得上眼的秦州特产,预备连同在青唐城里买的那些一起,给家人带去做个纪念。   到了出发那日,彼此看看,都觉对方胖了一小圈,当然……也养足了精神。   狄青这回的表现,也比上回的要显得稳重自持得多了。   别人猛一看看去,只见他面色宛如平常,唯有离近了细看几分,才能清晰看到他眼底流露出的浓烈不舍。   陆辞却清楚,这乍一看很是无害的狼崽子昨夜里究竟是如何死缠烂打、紧搂着自己不撒手的。   自那日彻底开了荤,尝到肉味的狄青,就不知从何学会了丝毫不顾形象,似小狗崽似地呜呜蹭着他。   还趁他心软时,猛然露出獠牙来,把他按在榻上,狠狠要了一回。   直接导致他于今早起身时,始终感到腰身酸软乏力,连正常行走起来,都得比平时慢上几分。   若不是看在分别在即、且这大狸奴还记得些分寸,未曾得寸进尺地非要做到尽兴为止,而是浅尝一回即休的份上……   他可就不会那么轻易饶了对方了。   陆辞瞟了眼满是期待地盯着自己的那匹吐蕃良驹,不着痕迹地揉了揉刚受过蹂躏的侧腰,还是放弃了骑马吹风的打算,慢吞吞地上了马车。   把一脸诧异的柳七和晏殊挤开后,他坐到靠狄青的那一侧,撩起布帘,轻而易举地就与狄青投来的炽热目光对上了。   他默默地与满目恋恋不舍的狄青对视一阵,缓缓地眯起了眼。   直到马车被车夫催动,从慢到快地开始前行时,望着情不自禁地往前踱了十数步的狄青,他忽唇角上扬,粲然一笑。   ——谁让大狸奴这般沉不住气?   那便先不同他讲,自己将向陛下请求多多争取往吐蕃出使的机会,以便赴公差的途中,能与他频繁再会的这桩好事了。   车轴滚动,使团的车队很快便离开了秦州城。   陆辞自打上了马车上后,就是懒洋洋的模样,柳七则是兴致勃勃,非拉着他讲话:“摅羽不知,你虽离开秦州久矣,名头仍旧好使得很呢!”   陆辞挑了挑眉,意外道:“哦?你何时狐假虎威去了?”   柳七心情极好,未去计较‘狐假虎威’这词,仍乐呵呵道:“但凡是城中铺席,只消报上摅羽好友的身份,那些商家都争相上前闻讯,还主动予我不小折扣哩!”   同样没能忍住、也在集市里买了不少新鲜玩意儿的晏殊,闻言无声附和地点了点头。   陆辞嘴角微抽,默然地看着还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的柳七,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按他对城里一些奸商的了解……看这群不了解当地物价、却出手阔绰的肥羊,应该是先把原价升了一截,再打上所谓折扣的。   但看到二位友人很是满意的模样,他决定保持沉默,不去扫兴地戳破这不知情下的快乐了。   在友人们叽叽喳喳的阐述声中,被人折腾了大半宿的陆辞,却越发觉地眼皮沉重。   没能撑上多久,他就合上了眼,不知不觉地打起了瞌睡。   原本还想继续跟他搭话的两位友人,都认定他昨晚未能歇息好,于是贴心地压低了声音,只偶尔交流上几句,大多时候,都是在安安静静地看沿途的风景了。   令其他使官们内心哀叹的是,陆节度对他们怠惰的宽宏容忍,果真只持续了那短短十日。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功夫中,再没有类似在秦州的悠闲出现过了,虽不至于像还在吐蕃境时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地赶路,但最多也就在临近的县城里稍微宿上一晚。   翌日一等用过早饭,就继续出发了。   在这样高强度的赶路下,等众人终于看到汴京那巍峨的城墙时,都为终于到达目的地而一个个热泪盈眶。   ——终于到了!   尽管前几天就先收到了陆辞在出发返程前,从吐蕃寄出的书信,但朝廷上下,都对具体情形极为关心。   等他们一行人优先受检、很快进城后,没走几步路,就让奉命而来的禁卫们客客气气地在半路‘截’住,将他们全请进宫里去了。   这会儿早朝刚过,一行人在被领着往大内走时,一路上便与一位位刚下了朝的升朝官们擦肩而过。   在衣着光鲜亮丽,神光饱满的这些京官们的衬托下,越发显得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唯有陆辞生得一副得天独厚的俊俏容貌,纵使沾染了途中霜尘,也依然是好看的。   甚至还因发丝和衣裳都稍显凌乱,无形中添了几分与他谦谦君子的气质反差鲜明的、不羁浪子的气息。   除却领头的这个‘异类’,沐浴在众人克制目光中的其他使节们,大多都不由自主地为此刻的仪容不整,而感到羞赧。   若非是官家实在等不及要听具体细节,非召他们立即进宫的话,他们本身是准备一道奔赴香水堂,先涤去尘土,焚香更衣,才做下一步打算的。   不过京官们投向他们的目光,倒非取笑,而是充斥着七分庆幸,和三分兔死狐悲的怜悯。   ——那西域苦寒遥远,果真不是好去处啊!   得亏他们不曾被倒霉地选中,也不似晏殊临时犯了糊涂、自己讨了这出使的苦差事。   这不,才过去数月,出使的这趟差事,就把一个个原本好端端的人给折腾得这般憔悴了?   陆辞走得大步流星,潇洒在前,眼角余光却未曾将他们流露出的庆幸神情遗漏。   得到了想要的效果,他唇角不着痕迹地微微一扬,便迅速收敛,正色朝御殿去了。   而此时在御殿里的赵祯,也不甘心就这么坐着等候,巴不得似还是太子时那般,早早就迎接出去。   但他的身份今非昔比,哪怕愿意这般做,为了不让陆辞招有心人的弹劾,也只能强行按捺住,实在难耐内心激动,也只是在大殿里踱起圈来。   就在内侍们面面相觑,对陆辞所得帝心之深而咋舌时,叫赵祯千等万等的一行人也终于到了。   赵祯眼眸倏然一亮,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捕捉到了最显眼、也是最熟悉的那道身影,当即迈开箭步,眨眼功夫近到对方身前,就理所当然地执起陆辞的双手,真诚道:“诸卿此趟前去,路途遥远颠簸,属实辛苦了——快,都赐座!”   如此热情亲善的官家,属实是不少在场人头回见到,哪里还记得沿途辛苦,一个个光顾着受宠若惊去了,待回过神来后,更是纷作谦辞,一时半会惶恐不敢坐。   柳七和晏殊相对而言,则要稳得多,在淡定道谢后,二人只在礼节上稍作推辞,就大方落了座。   他们好歹与陆辞作损友多年,于这位好友有多得帝宠之事,他们可是没少见识的。   自然也没忽略一个至关紧要的细节:官家嘴上虽把他们一视同仁地做了关怀,手却始终只握住陆辞的。   不但如此,还半天不肯放,哪怕被陆辞默不作声地看了好几眼,也权当未察,非把人连拖带拽地弄到身边去就了坐。   柳七哪里看不出,陆辞眼皮都忍耐地跳了好几下,不由在心里窃笑不已。   然而面上还得配合着官家,摆出一张正经脸来,认真听对陆辞始终不肯撒手的官家冲他们和善地嘘寒问暖。   见官家对最要紧的吐蕃出使细节只字不提,更为关心他们旅途艰苦时,众人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几要泪盈于睫,哽咽不已,忙称不敢。   直到他们一个个都被仁善的小皇帝‘哄’得七晕八素,感激涕零地得了去偏殿沐浴、就寝小憩的恩典,纷纷离开时,唯有陆辞和柳七被留了下来。   陆辞被留下来这点,柳七丝毫不觉意外,但连身为副使的晏殊也被‘遣’走,却把他给一道留下这点,就让他疑惑不已了。   待众人都去了偏殿,殿门被重新关上时,刚还一脸笑眯眯的小皇帝就瞬间翻了脸,顶着一张还未彻底褪去青涩、带着些许之前包子脸的痕迹的面孔,故作凶恶地冲柳七‘要挟’道:“好你个柳鸳鸳,怎么,以为你离京前出的新话本,我便寻不了你算账了?”   柳七被骤然翻脸的小皇帝给整得一懵。   不过,赵祯虽因当皇帝多年,蕴养出了不怒而威的气势,这会儿针对柳七时,却明摆着是玩笑居多,并非是真正恫吓他。   于是在陆辞眼里,就跟小奶猫凶巴巴地挥爪似的,根本没把柳七真正吓到,只是那翻脸速度太快,才把人给惹呆滞了。   柳七脑子空白片刻,嘴上未能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反问道:“陛下所言为何……”   “休装糊涂!”见他还敢嘴硬,赵祯眉头一拧,把臂一报,恶声恶色道:“柳鸳鸳这一笔名,当初虽是你胡拈来的,到底有了不小名气,怎能为一时痛快,就让剧情不按常理发展,自砸了招牌?”   柳七傻乎乎地“啊?”了一声。   见他还是一副不甚明白的模样,赵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说破道:“你与摅羽吵嘴归吵嘴,怎能公泄私愤,非让柳娘子同陆三元和离了呢!”   当时他第一时间派内侍去抢到最新刊印出来的话本,又与郭圣人一道偷偷合读,当猝不及防地读到这对分分合合的欢喜冤家、因些许误会产生口角,竟当真闹到了和离这步时……   一直对他们命运牵肠挂肚的忠实读者赵某与郭某,简直恨不得把远赴吐蕃出使的罪魁祸首柳某连夜逮回,让侍卫们饱以一顿老拳。 第三百六十二章   当时跟皇后一起被气了个半死的小皇帝,却因始作俑者不在眼前的缘故,竟被迫憋了小半年之久。   这会儿终于得以释放,但看着柳七盯着一副既无辜、又茫然的表情时,他也没觉得有多痛快。   柳七好半天才跟上官家的节奏,明白这场怒火的源头后,他面上那几分在赵祯眼里看来极欠揍的疑惑不解虽没了,却换上了再明显不过的哭笑不得:“下官……明白了。”   他原以为官家少年心性,平日过得又古板枯燥,才偶尔读些相对较为有趣的话本,但在瘾头过去后,应也就放置一边了。   殊不知官家对《鸳鸳传》的热情会持续如此之久,且素来温和好脾气的人,还会因他心血来潮下的情节转折‘勃然大怒’。   真说起来,柳七也很是无奈:多年下来,他诗词歌赋都有作品无数,也不乏受士林欣赏的得意之作。   结果其中经人传颂最广、热度经久不衰、也是带来最高稿酬的,偏偏是他纯为逗弄好装模作样的小饕餮、才胡言乱编的话本!   唉,这都算什么事!   当真成了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不论心情复杂的柳七到底明白了什么,赵祯一时半会都不想再见他,当场摆了摆手,就把人无情地撵走了。   等他转过身来,刚对柳七还冷若含霜的面庞,瞬间就被春风融化一般,挂上了纯然和煦的笑:“小夫子。”   对这位前弟子驾轻就熟的变脸技已颇有认知的陆辞,津津有味地欣赏完了全场,这会儿也配合地将唇角弯出一抹如出一辙的弧度,抚掌,真心实意道:“陛下骂得漂亮。”   柳七捉弄了他这一路,还得意洋洋、逍遥自在。   但到了年纪小小的官家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陆辞真心夸奖,赵祯却难辨这语气真假,听了这话,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他气势一下就矮了几截,讪讪道:“概因一时气狠了,方会如此,小夫子莫再取笑我了。”   “实话实话罢了,怎是取笑?”   陆辞摇了摇头,简单否认过后,便不再与小皇帝纠结这一问题,径直说起了在吐蕃的见闻。   尽管已从小夫子先派人送回的书信里得知了大致经过,但向来就最喜欢听对方讲述的赵祯,自是赶紧坐在对方身边,乐得认真听着。   除了偶尔给小夫子亲自斟茶,以免他说的口干舌燥外,他全然听入迷了,完全不舍得打断,更不可能再去想柳七的事了。   跟从前只是单纯地听故事,再品道理不同的是,在位也有数年的赵祯,已彻底有了分析细节的能力。   陆辞故意不挑明李氏所出那两位赤赞与唃厮啰间的微妙敌意,赵祯因似曾相识的处境,却不难品味出来。   听着听着,与其说情节周转曲折令他入神,倒不如说宗珂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局势,令他敏锐地嗅到了几分有隙可乘的气息,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沉思。   陆辞一边讲着,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赵祯的神色。   见前弟子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一边放缓了语速,开始补充些无关紧要的内容来拖延时间,一边将温度晾得刚刚好的茶盏端起,趁着越拉越长的讲述间隙,徐徐品起茶来。   待赵祯目光又恢复清明,注意力回归他这处时,他便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继续对重点的阐述。   唃厮啰为假意拉拢他,邀他往历精城去时,为炫耀吐蕃军队的实力,也曾带他去兵营一趟。   除了唃厮啰有意展示的、以老将所领的精锐战力外,陆辞更注意的,则是岁数与狄青相仿的年轻将领的资质。   毕竟在老将之中,曹玮的威名已然赫赫,令人不敢轻犯;唯有年轻一辈,才是未来十数年的边防保障。   在暗中观察一阵、看哪位究竟会小恋人日后的真正对手后,陆辞还当看中了这会儿不过是扎露头角的、一名叫‘鬼章’的青年将领……   时间就在赵祯偶尔发问、陆辞一直讲述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地过去。   内臣们看得心急如焚,最后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声提醒这对浑然忘了时辰的君臣,道已过了晚膳的时候了。   赵祯才猛然意识道,自己竟叫小夫子饿着肚子,累着陪了他这小半天!   “赶紧将晚膳呈上。”   换作平日,赵祯不乏心思还在处理政务中,将用膳时间往后推迟的情况,但饿着为他奔波了这么久的小夫子,却绝非他愿作的。   于是,他即可遂了内臣们的心愿,宣人上膳了。   陆辞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官家的厚爱,微微笑着由赵祯殷勤领着,换在圆桌边重新落了座,便见六道菜品被内臣们迅速端上。   莫说他好美食,被人戏称做‘饕餮’了,哪怕是寻常人家,也能一眼看出,这六道菜虽摆盘精致,食材却是再寻常不过的,做法也很是普通,蔬菜的色泽更因先前一直在炉上慢火温着、而褪去颜色,卖相由普通变得有些难看了。   对吃食方面素来不甚讲究,更从不好奢侈讲排场的赵祯,这会儿也沉默了。   他刚是心思沉浸在宗珂那边的局势上,全然忘了,以这些连一般富贵人家都远比不上的寒酸菜式招待小夫子,显然……太朴素、太不妥当了。   寇相一场生日宴便能用几十颗羊头的脸肉来做签子,他这却别说羊脸肉了,连肉沫都没多少。   陆辞早对官家的节俭自持颇为了解,除了感叹,便是佩服,哪里会挑剔?   他笑眯眯地举起筷箸,准备等官家先落筷,就跟着下筷。   然而赵祯举了半天,还是没能动下去。   最后他灵机一动,忽然想起什么,微赧地轻咳一声,先将筷子放下,镇定地转身吩咐:“前些时日不是有人提过,现蛤蜊正当季么?陆节度刚从吐蕃回来,一路奔波劳苦,定然不曾尝过,快让膳房买些做来。”   其实早在回来途中尝过好几回各地不同的蛤蜊菜式的陆辞,这会儿极配合地做出感动模样:“下官能有此口福,实在当谢陛下。”   内侍赶紧应声,得命去了膳房。   其实蛤蜊在膳房里还有剩不少,御厨正不知如何处理呢——早在三天前,掌管内物料库的监官便有心买了二十八枚,为让皇帝尝鲜。   赵祯随意尝了几口,觉得味道不错,便问了几句。   但他在得知每枚价格高达千钱后,顿觉奢靡太过,哪里还觉得美味,只觉食不下咽,再不愿见蛤蜊出现在桌上,立马叫人端下去了。   被官家认为太过奢侈,不愿食用的剩余蛤蜊,就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烫手山芋。   虽说在京中多的是好食蛤蜊的富贵人家……可难不成官家都不舍得用的海鲜,他们身为厨子,却敢私昧了么?   若将蛤蜊退回,又惧官家会认为此举扰民。   正当他们进退两难时,得知官家忽然改口,暗示让他们将剩下的所有蛤蜊全给烹饪了端上时,对无形中解了这一困局的那位陆节度,最被架在火上烤的那位办错事的监官,几乎快感激涕零了。   当蛤蜊被端上后,一直颇感窘迫的小皇帝总算认为有稍微上得了牌面的菜式,才小小地松了口气。   他记得清楚,从前爹爹人还清醒,也最宠小夫子的那阵子,不仅调侃了对方的‘饕餮’之名,还频频赐下御膳,一赐便是一席,其中不乏山珍海味。   与爹爹的赏赐相比,他的……实在过于寒酸了。   他一边招呼小夫子多用蛤蜊,一边也动了筷,却自始至终都不愿碰那道被他认定过于奢侈的海鲜。   陆辞叹了一声,非但没去碰那道菜,反倒将筷箸搁下了。   赵祯愣了愣,不禁有些心虚,低声询道:“是菜式太不合小夫子喜好么?”   陆辞摇了摇头,低落道:“思及亡母往事,一时悲难自制,还请陛下恕罪。”   赵祯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听得兴起,竟是全然忘了之前准备多安慰丧母未久的打算。   他不由感到些许歉疚,正要开口,陆辞已黯然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见桌上蛤蜊……”   他接下来所讲述的,正是他年少家贫时,逢年过节,明明家中艰苦的娘亲仍坚持要为他缝制新衣,拿自己节衣缩食的钱来备上一桌好吃食,不令他窘迫难过的情形。   见赵祯听得面上满是隐忍的伤怀,陆辞忽将话锋一转:“尤其是后来日子好过了,娘亲也始终不忘节俭,就为多攒些银钱,以免我哪日没落了吃苦挨饿,这份好意,着实令我心如刀割……为人子女,见娘亲如此节俭艰难,口中纵有山珍海味,又如何品尝得出好滋味来?”   “那又何必呢?”   赵祯感慨了句,还未回过神来,就见小夫子微微一笑,极自然地夹了两枚蛤蜊,放入了他的碗中:“天下黎庶,皆为陛下子民,就如子女待父母一般。哪怕只为了让下官不再战战兢兢,用这蛤蜊多几分心安,也请陛下兢兢业业之余,待自己略微好些。”   未及冠的少年郎,正是意气风发,肆意妄为之时,赵祯却因一早身居高位,始终谦抑包容,唯一的小小奢侈,不过是读一读柳七的话本。   看着碗里的蛤蜊,赵祯才恍然明白过来,小夫子拐弯抹角地讲了这么一件往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小夫子在心疼他。   他眼眶微烫,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低下头来,将蛤蜊夹起放入口中,细嚼慢咽间,只觉蛤蜊比上回所尝到的还要来得美味百倍。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关于蛤蜊和仁宗-《原来你是这样的宋朝》,‘宋仁宗宽容对待谣言’一章,摘抄如下:   “电视剧《苏东坡》中有个情节,说苏轼、苏辙进士及第后,参加制科考试(一种为选拔人才而特设的考试),苏轼提交的策论将矛头直指宋仁宗:“陛下近岁以来,宫中贵妃已至千数,歌舞饮酒,欢乐失节,坐朝不闻谘议,便殿无所顾问。”苏辙认为兄长说得太过火了,恐怕会惹来祸端。果然,宋仁宗看了策论后,龙颜大怒,欲治罪苏轼。   这个情节确有所本,但首先犯了张冠李戴的错误。其实是弟弟苏辙(而不是哥哥苏轼)在策论中抨击皇帝“歌舞饮酒欢乐失节”、生活奢侈糜烂。苏辙中进士时十九岁,四年后参加的制科,也才二十三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大概他又在坊间听到了一些人对宋仁宗的议论,“闻之道路”,觉得应该告诫一下皇帝。   苏辙的言论,在朝中引发了一场小小风波,有大臣提出,“陛下恭俭,未尝若是。辙言狂诞,恐累盛德,乞行黜落。”建议仁宗罢了苏辙的功名。大臣说宋仁宗“恭俭”,倒不是溢美,因为仁宗对自己的私生活确实是比较克制的,曾有一年秋天,京师的市场刚刚出现海鲜蛤蜊,内廷尚食局也买了二十八枚给皇上尝尝鲜,仁宗问:“其价几何?”答“每枚千钱”。仁宗很不高兴,说道:“我常诫尔辈不可侈靡,今一下箸便花费二十八千,吾不堪也。”遂不食蛤蜊。又有一次,正是深夜,仁宗“在宫中闻丝竹歌笑之声”,便问:“此何处作乐?”宫人说:“此民间酒楼作乐。”宫人又说:“官家(指皇帝)且听,外间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宫中如此冷冷落落也。”仁宗说道:“汝知否?因我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为渠,渠便冷落矣。”宋仁宗显然明白,为君主者,最大的美德乃是克制、节制。   苏辙称宋仁宗“近岁以来,宫中贵妃已至千数,歌舞饮酒,欢乐失节”,应该是失实的。仁宗在位期间,至少有六次放遣宫女出宫,每次放遣从五十几人至数百人不等。不妨再来看一个例子——某日仁宗退朝,回到寝殿,让宫女替他梳头。那宫女梳头时发现仁宗怀中有文书,便问:“官家,是何文字?”仁宗说,“乃台谏章疏也。”梳头宫女又问:“言何事?”仁宗说,“淫霖久,恐阴盛之罚。嫔御太多,宜少裁减。”宫女听了便发了一句牢骚:“宰相大臣家中都有歌妓舞女,官职稍如意,往往增置不已。官家稍多几个宫女,他们却言阴盛须减去,只教渠辈快活。”仁宗不答话。久之,宫女又问:“台谏所言,一定要实行吗?”仁宗说,“台谏之言,岂敢不行?”那梳头宫女自恃受皇上宠爱,便说:“若果实行,请以奴家为首。”未久,仁宗唤来掌宫籍的内侍,传旨:放遣三十名宫女出宫,名单的第一个就是那名得宠的梳头宫女。皇后问他:“掌梳头者,是官家所爱,奈何作第一名遣之?”仁宗说:“此人劝我拒谏,岂宜置于左右?”   苏辙承认他的策论乃是“采道路之言,论宫掖之秘”,并无实据。用今日的话来说,虽不算造谣,却是信谣、传谣无疑,而且传的又是皇帝的谣,那宋仁宗是不是因此震怒呢?没有。电视剧《苏东坡》说仁宗龙颜大怒,还拍了案子。这是编剧的无中生有,并不是史实。史实是,当大臣建议罢黜苏辙的功名时,仁宗却极力回护少年轻狂的苏辙:“朕设制科,本待敢言之士,辙小官,敢如此极言,特与科名,仍令史官编录。”并未降罪,反而授予苏辙官职。皇帝也没有要求苏辙交待谣言来自何人,也未叫人深究坊间何以有谣言传布。一桩小事,就此翻过,风轻云淡。宋仁宗是自信的:“辙虽妄言,果能诳天下之人哉?”所以他能够包容小苏的妄言。仁宗又是谦抑的:“吾以直言求士,士以直言告我,今而黜之,天下其谓我何?”所以他又不敢不包容小苏的妄言。” 第三百六十三章   饱食过后,赵祯便拉着陆辞说道起近日朝中、最令他不快活的一些事来。   却说在收到陆辞先派人寄回的国书后,他第一时刻,就召来了政事堂重臣进行商议。   经过几日研判,即有了命御辇院挑选四十岁以下辇官、充入禁军,以备赶赴宗珂,对李元昊作战的诏书。   莫说是清俭悯民的赵祯了,即便是曾为天书下凡的闹剧而大兴土木、损费国本的先帝赵恒,除非必要,都不喜以人代畜的乘轿出行。   因而御辇院虽养着上千名辇官,平日里都颇为清闲,鲜少需要动用。眼下西线将要吃紧,把平日闲置的大批辇官临时充入禁军,随时准备赶赴西线战场,也是顺理成章的。   赵祯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到头来他面临的最大阻碍,非是来自总爱‘吹毛求疵’、总要同他唱唱反调的一些朝臣,而恰恰是平日口口声声愿为他万死不辞的这些侍卫。   在包括官家在内的大多数人眼里,禁军作为有资格长期陪侍陛下身边的精锐部曲,一直都是最强大的主战力量。   这些不足不惑之年、身强力壮的辇官们,更是一个个生得仪表堂堂,拿着优厚俸禄,日日沐浴浩荡皇恩。   为报效君王的这份恩情,这些精兵悍将在危难当头之即,理应赴汤蹈火,敢为先锋。   然而赵祯却不知,本应是骁勇精悍、英姿勃发的这些健儿,早被这数十年的安逸所腐蚀,大多不曾见过沐血厮杀,更别提亲历了。   他们身形虽瞧着英武,却多是空有漂亮架子的脓包,平生抬过的最重之物,恐怕便是载着贵人的轿子。   如此一来,他们哪里有那赶赴边关的勇气,又何来同青面獠牙、如狼似虎的党项兵作战的实力?   单是远赴边塞的遥远路途,和险恶的风沙沟壑,就足够让他们望而生怯了。   赵祯发出这道诏令的第三天,这群贪生怕死的鼠辈便纠结了近千名同僚,专程带上哭哭啼啼的家中老小,哄闹着闯入皇城,围着前去上朝的重臣们吵闹不休。   最为众人眼熟的寇准和李迪这两位宰辅,更是被拽着袖子难以脱身,非吵着让他们上书劝导陛下收回成命。   听到外头的莫名响动,特意出门来看,便亲眼目睹了这么一场荒唐丑剧的赵祯,当场沉了脸,直将手边物给重重摔到了地上。   “荒谬!”   赵祯怒咤道。   ——这么些孔武有力、相貌堂堂的精壮健儿,本该慷慨奔赴抗战保国的戎边,到头来却是人还未出发,就因闻风丧胆,为赖在繁华汴京,彻底暴露出了毫无血性、贪生怕死的真面目!   若让他们如了意,岂不等同于纵容将兵皆起避战之心,让浩浩大国上下武帅,再无愿保家卫国之人,全是临阵脱逃的懦夫?!   这些辇官许是真怕极了去那苦难重重的遥远边关,做那九死一生的前锋,也许是见多了官家宽和仁厚的模样,才决定拼起一搏,闹上一闹。   却不想这下彻底抚动了小皇帝的逆鳞:赵祯当场命令禁军将闹事者统统拿下,落锁狱中,不出三日,便将煽动众人的为首三人斩于都市,从犯发配牢城。   如此杀鸡儆猴,余者再不敢起侥幸之心,才恹恹地服从调配,被临时编入禁军之中,准备再过一月,就派往秦州,为日后再赴宗珂做准备。   “若非南边北边亦有外夷环伺,具缺不得兵,禁军也不好轻易调走,我还真不想将他们征调进来。如此闻战胆坠,充入军中,也不过是做动摇军心的害群之马去了!”   赵祯说到此时,仍是满腹牢骚。   “官家所言固然有理,却也不必过于忧虑。”陆辞莞尔一笑,忍不住为小恋人开了口:“操练兵士这方面,青弟年岁虽小,却是颇有实绩的。官家应还未忘了万胜营罢?辇官们再难缠,单体格方面,也比一些个纨绔子弟、闲散混混要优越得多,若能对脾性做些磨砺,可当大用。”   “摅羽所言在理。”赵祯略一回想,当真忆起自己那位师弟在练兵打仗上天赋异禀,已建下赫赫战功的事迹来了,登时转怒为笑:“得亏还有这么一位制举之魁可用。”   “不仅青弟,”陆辞笑着将杨文广、高继宣等年轻小将的名字提出,然后道:“他们虽仅是崭露头角,却都是知读书、善骑射,更有着雄风煞气、骁勇好战的良将之才。”   “得亏那日听了小夫子进言,办了那么一场制举,”赵祯感叹道:“除曹将军外,终归是出了几位可用之人了。”   “当不得官家谬赞,”陆辞摇头道:“若非官家英明,慧眼识杰,千里马也注定埋没,又何来今日之将星熠熠、人才济济?”   说到这,陆辞眸光一闪,为了给狄青之后治军时可能下的重刑先做报备,叹息道:“青弟年轻气盛,又有一腔报国热血,唯独人情世故上的经验有所欠缺,难免吃亏。加上他虽是制举出身的文官,却曾与军营中与将士们同起同坐,长达三年之久,更曾接受过曹将军的严苛训练,受其耳濡目染,从来严以律己律人,视兵法重极。早在训练万胜营时,他便极为痛恨刁顽成性、不知令行禁止者,曾下狠手整治,为此没少惹得些家世背景不俗的兵士家人的怨恨。可想而知的是,若辇官当真不听驱使,青弟绝不至于束手无策,只怕到时于旁人眼中,容易再次落下出手过重的口实,若顾忌这些,便难免有些束手束脚。”   “我看谁敢!”赵祯听了这话,登时将眉一拧,激动拍板道:“兵法如山,本就不当儿戏对待,散军非是不知事的三岁孩童,心思散漫,贪图嬉戏,尸位素餐,自当严惩,哪来那么多仁软哄劝!”   陆辞感激道:“有官家这话,下官便放心了。要是日后有他因治军过重被弹劾一天,还请官家看在他因强敌在侧、为国为君方才急于求成的份上,莫要误会了他的初衷。”   “师弟满腔热血,我岂会轻易辜负?”赵祯摇头,慨然道:“自古能成将帅大器者,从来都是敢杀敢斩,刚觉果断的!若凡事都需瞻前顾后,顾忌重重,又哪里配当斩关夺隘的先锋?我定会好好看着,到底是哪个婆婆妈妈的假仁善,在这搬弄是非!”   陆辞真情实感道:“陛下英明。”   说完这通话后,小皇帝心情彻底恢复,也就话锋一转,换了话题。   他这次问起的,则是颇让他耿耿于怀的一点:在达成初回盟约后,唃厮啰迫使小夫子逗留在宗珂境内久久不归,究竟是出自何等居心?   “不敢欺瞒陛下。”   随后,陆辞坦然地将唃厮啰对他的拉拢、劝说一五一十地托出。   就在赵祯快憋不住要拍案而起、大骂居心不良的可恶赞普时,陆辞莞尔一笑,轻描淡写地总结道:“……就如集市中购置商品时,总免不了有人贪图些小便宜,非与摊贩拉些家长里短,套套近乎,如此伎俩,下官少时已是见惯……区区几句另有图谋的‘欣赏’,何及官家多年来待我深厚情谊之万一?只要不是叫恶鬼迷了心窍,但凡懂得些许是非的,都不过是表面上陪着热络,对彼此心思,皆是心知肚明。”   “正是如此!”   刚还义愤填膺的赵祯,一下就被小夫子的话给安抚住了。   他虽还有些不快活,但哼哼几声后,也就没再纠结居心叵测的唃厮啰强留陆辞之事。   “如此足见,唃厮啰此人诡计多端,狡诈多疑,”陆辞接下来的话,就让小皇帝刚挂回脸上的笑一下垮了下来:“而盟约不过初定,后续出使,所涉事宜甚多……若官家不嫌,我愿领此职事,雨季一过,便再次前往。”   陆辞这回所奉的差使,早在那份条件优厚的盟书传回时,就已让百官们看出,这事办得是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漂亮了。   然而真正让朝中对他赞不绝口的原因,还是他们要么畏惧路途遥远艰苦、要么忌惮那位心机深沉、隐忍多诈的吐蕃赞普……   再要么,便是自认不如陆辞能说会道,那与其被人拿着与之对比、彻底被比下去,倒不如把这块烫手山芋,彻底交到‘能人’手里。   陆辞也料到,哪怕自己这会儿不开口,之后绝对多的是见了使团今日‘惨状’而心有余悸的人,主动大力推荐他重任使节,再去吐蕃做后续交涉。   但赵祯却是千般万般不舍,暗暗做好了想办法换人的打算的,现陆辞主动请命,顿时让他的小算盘落了空,郁闷之时,也忍不住怀疑道:“……莫不是小夫子还未食够吐蕃的葡萄?”   “绝无此事。”   陆辞义正辞严地澄清道:“葡萄味甜,本就不宜多用,而我等在宗珂境内逗留数月,因正逢其时令,可谓日食夜食,不说腻味,也已过足瘾了。”   但偌大吐蕃,又何止葡萄一种美食?   因有孝在身,青稞酒尝不得,他仅饮了些酥油茶,还尝了各种手法烹饪的羊肉……   下次再去,得错过雨季,那便是晚春了:晚春盛行的节令水果,可跟他头回去时的葡萄枣子等物全然不同,便可再饱一场新鲜口福。   ——当然,最让他惦记的那道‘美食’,还是姓狄的那头大狸奴。   被陆辞正经严肃的表情蒙住,当真以为自己误会了对方的小皇帝闷闷地应了一声,无奈默认了。   作者有话要说:  辇官闹事在史上确有其事,就是因为赵祯想要把他们派去西北作战,于是带着家眷强闯皇宫来闹了……   为首那俩被斩了,从犯关到了牢城,其他人才老老实实听了话。(《狄青传》作者张立新、贾平) 第三百六十四章   从小皇帝处顺利讨来了再次出使吐蕃的差使,也就意味着能很快再见到狄青,陆辞心里不免愉悦。   对赵祯而言,则是好不容易才盼回来、都没来得及焐热的小夫子,又得远赴西域去的噩耗。   他神情有些恹恹,加上心疼陆辞身体,没再拉着人说上太久,就命内侍将其送回宅邸了。   被侍臣们送至宫门外时,陆辞却临时改了主意,不忙着回家,而是在打发了内侍后,就近赁了匹马,要去这会儿正热闹的集市上逛逛。   虽有一年多未曾回来,但官路总体并未变过。   依循着记忆中的路线,陆辞骑着马,悠然经过几条月华清辉撒过的寂静小道后,眼前豁然开朗,倏然展开了一卷再生机勃勃的不过的闹市图卷。   他利落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徐徐漫步在汴京这人来人往的街道中。   两侧招牌熟悉的商铺林立,耳畔回荡的是商贩的吆喝声、路人的闲聊声、歌馆的唱曲和客人的欢笑声,被诸多书肆摆在最外头的木架上的,十之七八都是柳鸳鸳所作的《鸳鸳传》。   装饰最豪奢醒目的樊楼,仍旧屹立其中,哪怕是遥遥望去,也可闻人声鼎沸。   置身其中,陆辞倒是没再经历在渭州城中时无人知名、只单纯被他容貌气质所吸引的热闹情景。   哪怕气质有所改变,但相貌却是做不得伪的。   在未曾遮掩面容的情况下,会光明正大地马背上挂起随手买来的小吃食的这位身着素服的年轻官员,简直是再好认不过的了。   几乎每走出几步,就要受认出他的行人或摊贩的一声惊呼。   若是曾得他光顾的摊贩,会大胆地扬声问候;而只听闻过、见过一两回这位大名鼎鼎的朝中权贵的旁人,则会惊讶之余,下意识地避开一些,以免冲撞了他。   陆辞也认出不少熟悉的面孔,他记性好,但凡光顾过的店铺,都基本能笑着一一叫出摊主名姓。   挨个闲聊几句,走得也越发慢了。   身边热热闹闹,他应对自如的同时,平静多年的心境却无端地蔓延开了从未有过的孤寂。   灯火阑珊,多的是成双成对的安逸人,而与他心心相印的那一位,还远在秦州。   ——果然。   陆辞轻轻叹息。   难的向来不是孤寂本身,而是尝过有人陪伴的美好滋味后,再重归孤寂。   毕竟到了这个时候,陆辞轻易想象得出不管柳七也好、晏殊也罢,此时恐怕都在家里呼呼大睡。   一人独处,只会愈显孤单。   陆辞心绪微动,索性上了马背,信手一拐,就往相府所在的街道去了。   于是没过多久,刚沐浴过,正躺在榻上与夫人说着小话的寇准,就迎来了这么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这小子会来寻我,倒是稀奇。”   寇准瞬间精神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地坐起身来,一边由夫人替他重新整装,一边纳罕道:“我瞧陛下稀罕他的那股劲儿,我还以为夜深了要赐他于宫中留宿,怎会这会儿来访?”   夫人素知他最硬心软,对陆辞这一青年才俊更是一向喜爱,闻言掩唇一笑,并不作答。   只在替他打理完后,轻轻在他肩上一拍:“究竟如何,夫君前去问问,不就明白了?”   寇准深以为然。   只是,当他来到厅堂,看到一身素服的陆辞落落大方地坐在客席上,优雅地捧着茶盏,还和颜悦色地与下仆说着话,颇有几分处于自家的放松时,顿时忍不住嘴角一抽,开口刺道:“摅羽不从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么?怎今日倒得闲,还主动来探望我这糟老头子了?”   听到脚步声时,陆辞就已笑着放下茶盏,从容起身,向他行了一礼:“晚辈贸然上门叨扰,还望相公勿怪。”   寇准撇了撇嘴,磨磨蹭蹭地在主位上坐下,把手一摊:“怎么,连手信都没准备?”   当陆辞神色如常地派人取来手信后,寇准只翻看几眼,就当场被他的厚脸皮给逗乐了:“你千里迢迢往吐蕃去了一趟,带来的手信,却是些京里的糕点?”   “相公也曾挥兵北上,畅扬国威,应是再清楚不过,”陆辞一脸坦然,完全让人看不出就在寇准问起前、他原本是打算把那些糕点当做自己宵夜来享用的:“他们至多在牛羊肉与乳类的烹饪上做得更地道些,其他方面,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大宋比得的。若只是区区熏肉,又如何能入相公的眼?唯有在集市上挑上几样精细点心了。我想着哪怕不计我与相公的深厚情谊,单是相公为人,一直是位不拘小节的大丈夫,绝不会拘泥于细小礼数,去计较礼物是否丰厚得体的,才会这般随意大胆。”   “你也说了,我那回是为打仗而去,哪来的闲心品评他们厨艺?”寇准嘴角抽抽,懒得计较把敷衍了事还标榜得煞有其事的这小子了:“说罢,究竟是为何事而来?”   他显是笃定了陆辞定是有事相求,因而抄着双臂,老神在在地等着。   而陆辞当然不能说出自己因与秘密恋人分离而倍感孤独,不愿独自度过漫长夜晚,才找人来唠嗑的真相。   不过,临时瞎编借口,于他也轻松得很,于是他眼也不眨地先拉出了前往吐蕃的一些见闻,糊弄过寇准后,再随口问起了朝中事。   寇准有颇长一段时间,未能与陆辞好好说话了,在穿插话题间,他不忘拐弯抹角地问起了陆母之事。   见陆辞谈及娘亲时,已彻底恢复精神,不似他担心的哀伤不振,寇准便彻底放了心,玩笑道:“你还真是闲不住的,回乡守孝吧,也丝毫不甘沉寂,不过数月功夫,竟就折腾出个福惠百姓的陆氏义庄来。那阵仗都传到京里来了,惹得你无数友人为参一脚,还险些惹出几场口角来。”   陆辞不好说的是,连官家都没忍住拿出私印,偷偷参与进来。   “我充其量是个牵头的,真正出大力者,还是他们自身,更是多亏了亲友的鼎力支持,也离不开当地知州的诸多照顾,岂好居功?”   面对寇准的调侃,他从容一笑,很快便将话题转移到别处去了。   二人聊着聊着,不可避免地提到了陆辞今后打算。   在得知陆辞远赴一趟吐蕃还嫌不够,竟上赶着向官家兜着这块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烫手山芋时,寇准双目瞪大,险些把一口茶水给喷了出来:“糊涂,你好生糊涂啊!”   最难的头已启得漂漂亮亮了,后头的扯皮……磋商细节,只要不是个全然无能的庸才,也能办得足够入眼,哪里用得着将陆辞派去?   况且,就唃厮啰同陆辞的那点渊源,加上这回设法把人扣住久久未归的做派,也着实令人放心不下。   “你这话只与陛下说过?”寇准问时心念电转,他是打定主意,要设法撤回陆辞的胡话了:“这事你知我知,陛下知,再莫让第四个人知晓了。”   陆辞摇头道:“多谢相公爱护,只是正因我开了个还算不错的头,实在不放心交到旁人手里,宁可自己多走几趟。”   其中的主要原因,倒真不是为了与狄青多聚一聚。   寇准挑眉,故意道:“摅羽这么说,未免也过于小觑朝中众多同僚了吧?”   “非是小觑。”陆辞轻笑一声,坦荡自嘲道:“而是唃厮啰此人诡计多端,心机深沉,极不好对付。要应对他,不仅需少些拐弯抹角,与他撕开了讨价还价,更需有一张能舍下的厚脸皮。非是我托大,纵观朝中,何来敢当者?”   陆辞绝非一昧自傲之人,但他极其清楚,朝中比他能言善道、才思敏捷的人并非没有,却绝不会有比他更能舍下脸面算计的。   毕竟颜面,是世间所有士大夫都最为看重的,几乎等同性命的存在。   他之所以会与寇准挑明了说,无外乎寇准在澶渊之盟时,也曾竭力舍下脸皮,同契丹就岁贡的数额上竭力争取低价,相对而言,应更能理解他的心境。   听陆辞这一番话,寇准默然片刻,叹气道:“你一心赤诚为君为国,我再劝你,便显小人了。既你有此决心,我唯有厚颜替世间百姓,替你道一声谢。”   “当年国家那般濒临危亡,若无相公忠肝义胆,毅然挺身而出,何来今日太平盛世?若真要谢,也当是晚辈谢相公才是。”陆辞郑重回以一礼,诚挚道:“相公多年维护、提拔晚辈的拳拳心意,晚辈虽无从回报,却始终牢记于心,也谢过相公理解体谅。”   锦绣山河之畔,尚有强敌环伺,只有彻底抛开个人得失,才能做护卫江山的铜墙铁壁。   “你夜里专程寻我,便是要听这些相互吹捧的酸话?”   寇准不自在地摆了摆手,清清嗓子,起身道:“夜已深了,我可不似你这小子精力旺盛,需歇下了,你也赶紧回去罢。”   “听着‘夜深’这话,”陆辞笑道:“我还当相公要留我过夜,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寇准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干脆朝他身上虚踢一脚:“陛下未能留住你,我哪儿来那么大颜面来留!赶紧滚回去!”   主人家既翻脸,陆辞只好从善如流地‘滚’了。   有前期的众多铺垫,再加上打通了赵祯和寇准这两条道后,陆辞除了挨了柳七和晏殊不理解的白眼外,在继续获得出使吐蕃的差事上,果真彻底没能遇到任何阻碍。   在家赋闲了两月不到,刚与所有友人们轮着各聚过两圈的陆辞,就得到了再次出使的诏令。 第三百六十五章   在与陆辞离别后,狄青情绪低落了数日,便加倍投入到了秦州的政务中。   自滕宗谅被调走后,秦州知州的职位就因朝中迟迟未决、而处于一直空悬的状态。   尽管如此,狄青身为通判,也不可独断:除小事或急务当立作决断外,但凡可推延些的事务,他都得署上自己名姓后,先封存起来,等新知州来到任上,再由其一一进行批阅。   由于李元昊在一年多前,才遭吐蕃与大宋联军重创,而一晃眼的功夫,最不适宜出兵的严冬即将到来,秦州城上下便也由起初的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到后来逐渐放松,最后变得习以为常了。   轻松的氛围,却始终只存在与百姓之间——就如朝中三令五申的那般,狄青丝毫不曾松懈,始终争分夺秒地整饬着军务,整个秦州,也就处于外松内紧的稳定状态。   在这方面,他原本有张亢可用,不必凡事亲至。   然因秦州面临的威胁相对较低,张亢被临时征调至邠州去,辅佐身体状况起起伏伏的其知州曹玮将军去了。   仗着尚未完全平复的夏国入侵的这一由头,宋廷可理直气壮地驳回辽国的抗议,狄青亦可光明正大地组织人马,拉兵寻匠,抢修破败不堪的沿线据点。   同时,狄青也不曾忘了严加盯梢查看,严防商贾为谋求私利、将战略物资运送去夏国去。   修复沿途据点的意义,显然不只在于防备北边野心勃勃的辽国,还有随时可能反戈一击的盟友吐蕃,以及时刻准备卷土重来的夏国。   狄青如今虽是文职,却因前些年的军营生活和猎户日子,除在个人细节上讲究些,始终过得更像个舞刀弄斧的武官,全然没有好咬文嚼字、斯文秀气的模样。   每当他戴着青铜面具,到兵营里巡视时,总有些胆子大的、曾与他同吃住的兵士一脸稀奇,还私下里笑着冲这位毫无架子的狄通判打招呼,问候几句。   在他们看来,狄青不过跟着陆节度去了趟京城,回来就摇身一变,由个无名小将成了舞文弄墨的堂堂通判……实在是太稀罕了。   文武双全的俊杰,史书上虽有不少记载,但在这边防军里摸爬打滚那么些年,他们哪会不知两者兼顾的难度?   将门出身的曹玮将军,多年来战功赫赫,是公认的深有谋略,也无法做到真正下场与那些个满口‘之乎者也’的文人一道作文,最后还得个魁首呀!   人有所长,必有所短。似狄青这般武艺逸群的,真正读懂背诵几本兵书,写得一些还算入目的文章,这就顶天去了,怎正儿八经去考科举,还考出个名堂来了!   一想到曾跟这么一位不得了的人物同起同居,一道训练多年,他们心里油然生出几分与有荣焉,比起不切实际的羡慕,更多还是感到骄傲、觉十足长脸。   万胜营的兵士们,相比之下见识要多上不少,加上曾与狄青近上许多,总体没那么惊讶。   他们多是武官家族子弟,打小不论是受父母逼迫也好,耳濡目染也罢,总归是念过一些书的。   家中子弟,也有弃武从文、下场赴考者,尽管远不及狄青摘得魁首来得亮眼,但偶也有雀屏中选者,并非那般罕见。   令别人津津乐道的狄青出身为寻常农家、这下可蜕变成了凤凰这点,更让他们不以为然。   出身归出身,但也不看看,狄青打小就被带在哪个身边,受的是谁的指点?   要论天下才气,怕还真没几个能比得上连夺三元,身边常伴知己无数的陆辞的!   更有说酸话者,忍不住私下嘀咕:陆辞曾任两回主考,又深得帝心,加上狄青前些年攒下未报的战绩,如此得天独厚……陆辞固然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做出徇私透题之举,然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是素来宠信陆辞的官家,不可避免地会对其有所倾斜。   这些,可全是他们羡慕不来的了。   明眼人亦能看出,单是狄青自当年入军营来,每到夜里都雷打不动地捧书夜读,勤而不懈地练习作文的毅力……就注定了他定能把握时运。   狄青对投注在他身上的复杂目光,全然称不上在意。   不招人妒是庸才。而如今文武之间泾渭分明,朝中又盛行以文制武……   只要不是愚不可及的莽夫,看在前程的份上,都不可能公然与他作对。   他的满腹心思,都飞到前日收到的诏令上了。   诏令发出时,那一万被临时编入禁军行列的兵马已然出发,如此算来,最多再要个十天左右,便将抵达。   想到马上要对这么一支未曾见过鲜血杀伐,倒是养尊处优惯了,浑身透着散漫傲气的花架子军……   狄青微微眯起了眼,露出个与陆辞极相似的神色来。   领这支禁军前来的将领,他还刚巧认识:正是不甘只承叔父种放庇荫、在制举初开时毅然下场,最后位列榜眼,仅次于他名下的种世衡。   不过,他全部心思历来都放在公祖身上,并未对种世衡有旁的关注。只依稀记得那人身量不高,但颇为壮实,模样生得粗犷,还是个大嗓门……   应不会太难相处才是。   狄青漫不经心地想着,有条不紊地做着接收这么一批烫手山芋的准备。   十天功夫一晃而过。   当他得到城门卫兵的报信,道人已携诏令赶至时,对种世衡的印象就又好上了几分。   由京师行军至此,只用了短短十余日,可想而知的是中途不曾有多的逗留,单看态度,就摆得很是端正了。   狄青略一整装,风风火火地骑马去迎。   真正与种世衡重新打过照面后,对方果真是他印象中的模样,谈吐则是客客气气,一丝不苟。   狄青也投桃报李,将秦州大致局势做了简单介绍后,便把人领到刚刚扩建的营房里,之后除了派去几名心腹帮着安置外,就未多做干涉了。   他大致地看了眼因辛苦赶路、而一个个显得人倦马疲的这支禁军,未找到显眼的毛病,对种世衡的能力就又肯定几分。   旁的姑且不论,狄青决定先回衙署,派人着手筹备夜里设宴,为其接风洗尘之事了。   就在他跨入官署门槛的那一瞬,后头忽有一道被刻意压得低沉嗓音传来,隐约带笑:“狄通判请留步,这有新的信件,可要一读?”   狄青听得耳廓莫名一麻,在脑海略过‘颇耳熟’这一念头前,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骤然止步,旋即转过身来。   唤住他那人头戴帷帽,身形修长,举手抬足具是优雅,且因身着素袍,身上少了些许威严与锐气,却添了几分温润与亲和。   这——   狄青双目睁大,嘴愣愣地张开了,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只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走近,一时半会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陆辞不疾不徐地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笑盈盈的、似会发光的漂亮面孔来,手上还很是正经地将那封薄薄的信递了过去:“信件在此,狄通判快收下罢。”   直到粗糙的纸张被塞入掌心,狄青出窍的神魂才缓缓回归,头个反应,却是先狠狠拧了自己一下。   会疼,不是在做梦。   陆辞将他傻愣愣的可爱反应尽收眼底,登时忍俊不禁,却不好在善意微笑着看戏的其他官吏面前表现出来,于是轻咳一声,正色提醒道:“刚分别不久,你莫不是就将我给忘了吧?”   狄青彻底回过神来,眼眸因惊喜而被点亮的同时,脸颊也一下变得绯红。   公祖怎来了!   一向冷静稳重的狄通判一下露出无措神色,误会了他面上沾染那抹绯色缘由的众官吏因看足了瘾,为避免招来‘报复’,便嘻嘻哈哈地散去各忙各事了。   到底顾忌身处大庭广众之下,狄青费劲全身的定力,才克制住将心上人紧紧涌入怀中的冲动,磕磕绊绊道:“公、公祖是如何来的?”   “这还需问?”陆辞正欣赏他的激动模样,故意曲解他的问题,答非所问道:“自是骑马来的,天气不好时,还换乘了车。”   狄青一时语塞,半晌才压低了声音,直接换了问题:“……这回,能留几日?”   陆辞笑了,正儿八经道:“承蒙陛下看重,我将再往吐蕃一趟,商议结盟细约。且因这回的副使将由范弟兼任,加上筹备贺礼等事宜,少说也需半个月吧。”   狄青听到‘半个月’这三字,已是心法怒放,嘴角抑制不住地往边上咧:“好。”   陆辞微笑点头,再次催促道:“狄通判还不读读信件?”   狄青经他三番四次地提醒,终于悟到点什么,匆匆忙忙地去拆信。   信纸仅有薄薄的一张,他一展开,上头看似没头没脑地写着几句,乍一眼读来,更像是道菜谱。   他无声读道:“欢喜汤,需取狄家狸奴一只,挑二两酸醋,半升红豆,三钱老梨花,一朵海棠,酌量力道一处捣……煎也好,点也好,气息相合直到老。”   陆辞忍着笑,见狄青先是神色怔楞,接着猛然瞪大眼,显是彻底回过味来,手忙脚乱地将信往怀里塞。   对如此狼狈的狄青,他非但没有见好就收,还一脸正经地望着羞赧得说不出话来的小恋人,坏心眼地补了一刀:“不知狄通判在今晚宴罢之后,可愿与我研究这道得来不易的夜光菜谱?”   听完这话,狄青面上本就尚未完全褪去的红潮卷土重来。   这次,可是真正熟透的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口嗨王者陆辞   注释:   这道菜谱我瞎改自《遵生八笺》里的苏东坡须问汤:二钱生姜一升枣,二两白盐一两草(甘草),丁香木香各半钱,煎也好,点也好,红白容颜直到老。   没错,苏轼对美容还颇有心得,曾说用芝麻加去皮茯苓和白蜜,久服气力不衰;他还每日缓嚼芡实(蒸熟去皮晒干,再微炒),刺激面部肌肉,减少皱纹(《中国历代美容美发美饰辞典》p51) 第三百六十六章   入夜后,陆辞先回了宅邸,狄青则晕乎乎地去赴了宴。   洗尘宴上人来得不多,狄青本就话少,这场更是寡言,神色始终严肃。   种世衡见他年纪虽轻,却是不苟言笑,答话滴水不漏,不免更慎重几分。   种世衡争取这一职事,当然也是怀有不小野心的。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在制举之中,他虽对狄青的本事颇为佩服,但也不意味着他会当真认为己不如人,而颇有几分傲气。   对这支所谓禁军的棘手程度,他一路领来,可谓心知肚明,但除了确保行军速度的一些整治外,他不曾多余插手,存的就是考验狄青练兵这方面的本事的心思。   他对狄青当年将那‘臭名远扬’的万胜营大改面目的了得手段,虽是略有耳闻,但到底不曾亲眼看见,仅信个三分。   狄青在入住营房时,不过一介白身,在未于吐蕃攻城一战中大显身手前,凭借的不过是彼时为知州的陆辞颜面。   有陆辞这么一位愿意对他照顾周全,也有能耐做到面面俱到的能人保驾护航,他这名声中,到底有多少水分,可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种世衡知晓西北战线的要紧程度,存的自然不是什么捣乱心思。   若狄青当真有那本领,那他甘作副手,为其驱使;若不过是虚名在外,实际上是个拿这局面毫无办法的草包的话,他可就要不客气地架空对方,进行夺权了。   狄青对面上客气的种世衡应对自如,然而他的全副神魂,其实早飞到心上人招呼他研究菜谱的邀约上去了。   每逢种世衡发问,他虽礼貌地分神回答,却回回言简意赅,令有意试探他的种世衡捉摸不透,也寻不着任何破绽。   一场宴毕,看似双方尽欢,种世衡则在心里给这位同年默默定下了‘无懈可击,老成稳重’的初期评价。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眼里‘老成稳重’的狄通判,在一离开众人视线后,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一路催着坐骑风驰电掣,未过多久,就重回陆宅了。   这会儿的陆辞已焚香沐浴过,潮湿的一头乌发松散披着在雪白寝服两侧,大大敞开的领口露出两截精致锁骨和一大片皓白肌肤,如诗如画的漂亮眉眼含笑微弯,皓齿在朱唇后若隐若现,充满了任人施为的朦胧诱惑。   陆辞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把读了一半的话本毫无留恋地拨到一边,换了个侧躺着、一手撑住一侧后颈,一条长腿平放伸直,另一条则微微曲着,搭在膝后,瞬间从沾染些许红尘的谪仙,化作十分的风流慵懒:“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狄青喉头发紧,一双眼珠子死死盯着榻上的俊美恋人看,半晌也未能说出话来,只朦朦胧胧地点了点头。   陆辞轻笑一声,正色道:“这菜谱颇难,我一人读不懂,还需青弟多劳累了。”   狄青欣然应下,利落褪下碍事外袍,便利落翻身上了榻。   不得不说,这道名为‘欢喜汤’的菜谱,不仅需陆三元苦思冥想过后,进行一通看似合理的胡编乱造,对食材择取方面,更是极其苛刻。   换做旁人,哪怕侥幸得了这一妙方,也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   它不但非指定要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那只狄氏狸奴作主料,还要老坛酸醋,又缺不了相思红豆的点缀。   不论哪样,皆是多一份嫌腻,少一份过淡。   但最需费心讲究的,终究是‘捣’这一字。   梨花虽要老上一些,却是瓣瓣白皙细腻,素洁淡雅,香气汁水丰美,只消指间轻轻一揉,既变得既软又绵。   相比之下,正值盛时的海棠则是彻底褪去了幼时特有的短柔毛,紫褐色的基部呈宽楔形,前端圆钝,强健的雄蕊边缘有细碎锯齿,叶柄粗壮,气息亦是霸道而浓烈。   要令两者相融,成为一道让有情人百尝不腻的美味相思汤,就需在‘捣’这一道上用尽功夫——四分力道,三分精妙,加上三分迅疾。   而在这极为复杂的烹饪过程中,纵使菜谱已被二人铭记于心,举手抬足间很是默契,不必在期间燃灯,但也难免因掌火扇风的一来一往下,惹得一方过于卖力而大汗淋漓,另一方则被带得疲惫不已,难以动弹。   更不得了的是,由于过久不曾下厨,狄青抑制不住急切心态,起初根本控制不住精细火候。   导致他那方柴火过旺,二人不得不中途稍作歇息,特意令人送了些水来。   为快烹干了的浓汤掺上几分,也叫已被熬制成乳白色的梨花膏彻底入味,翻腾出甜甜软软的香气了,才能继续支撑着接受之后的细火徐煮。   等这道色香味俱全的欢喜汤,终于被两位新手厨子联手熬出,已是破晓时分。   负责料理这朵磨人的海棠的陆辞,实在是累得厉害,腰酸腿软,哪怕明知天光泛明,也要继续躺着歇息了。   而不住捣制梨花膏的狄青,哪怕更需费神掌控精妙力道,却因是习武之人,还是要显得轻松愉快得多。   同样是忙累一宿,到该起身去官署的时候了,他面上仍是神采奕奕,丝毫瞧不出一夜不曾合眼。   他唇角控制不住地上咧着,傻笑着整装洗漱后,不忘在出门之前,蹑手蹑脚地又掀开一点还在炉上煨着、藏着里头还滋滋冒着淡淡清香的汤汁的瓷盖,往里头瞄了一眼,原想小心重新放下,却没能忍住馋意,偷偷地尝了一点熬得万般入味、令人回味无穷的欢喜汤。   “昨夜你还未饮够?”   感觉到轻轻覆于唇上的温热气息,陆辞困得懒得睁眼,更懒得恼他偷食,只轻轻哼了一声,沙着嗓子说了这么一句。   狄青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得到警告后,赶紧将被褥重新盖好,神清气爽地去衙署了。   当晚了好几步得到消息的范仲淹,匆匆忙完临近县城的事务、当天下午赶回州城,直奔陆宅时,看到的就是懒洋洋地坐在椅背上,正捧着本蕃文闲书,读得津津有味的好友。   “希文来了。”   陆辞眼都不需着急抬,就从脚步声中分辨出来人身份。   他不疾不徐地瞟了眼最后一页的剧情,总算读完了昨夜为烹制那道难度颇高的欢喜汤、而不得不中断了的话本,笑着往身边的空椅一拍,亲昵招呼道:“快来我身边坐。”   范仲淹丝毫没对陆辞未曾起身相迎、而是极随意地招他直接过来的做法起疑心,从善如流地坐下后,便一丝不苟地汇报起近期公务来了。   陆辞起初当他是那么快又与自己这友人重逢,惊喜下的乱找话题,但在听了一阵后,便只剩哭笑不得了,唯有打断他道:“希文莫不是忘了,我早非秦州知州,这些事务,也无需叫我知晓?”   范仲淹明显一愣。   ……许是陆辞身处秦州陆宅的画面,实在过于自然,以至于他不自觉地就拿出了几年下来养成的习惯,本能地就向知州汇报工作进展了。   知他脸皮薄,陆辞难得厚道地未捉着他揶揄,而是灿然一笑,将手中读完的话本,徐徐推到了他面前,诚心提议道:“民间话本固然是以天马行空的挥墨为主,但角色原型,往往蜕变于些不好轻言妄论的人物本身。在青弟忙于筹备使团行当时,希文不妨也读上一读。”   范仲淹的注意力果然被瞬间转移开来——他认真接过这一话本,凭着几年里偶尔抽空学来的一点吐蕃话,皱着眉,艰难地读着这本书的标题。   若他没理解错的话,这通俗话本的名字,应为《沉舟记》。   在与陆辞简单闲聊过后,范仲淹惦记着接下来要随同友人出使吐蕃的差使,为避免会因语言不通而拖了对方后腿,也的确存了尽快提高自己蕃语的心思了。   他心知陆辞那口吻听似玩笑随意,但从来不会真做无用功,于是听话地将书带了回房。   当夜就一边查阅陆辞寻人编来的那本简单蕃语辞典,一边磕磕绊绊地读了起来。   读着读着,他由最初的艰难缓慢,到后来的震惊疑惑,再是陷入深思。   沉舟记一书并不长,取自破釜沉舟一词,所讲述的是一大户人家宠妾灭妻,后遭报应的故事。   被驱赶的前妻室所出二子卧薪尝胆,忍辱在继母的刁难下讨生活,最后积蓄实力,一朝自立门户,后生意做得风风火火,回头将异母弟弟害死,夺回家业……   整个故事,若只当做单纯的话本读下来,也称得上是波澜起伏,精彩纷呈,令人忍不住一口气读完的。   但哪怕没有陆辞的婉言暗示,范仲淹也不可能品不出,这话本背景的似曾相识,以及其中暗藏的几分凶险试探。   这话本能流到秦州来,虽多少有商道被重新开启、维护良好、商贾通行频繁的功劳,却也意味着,它在宗珂境内更有名气。   对无心人而言,不过是足够起打发时间作用的一本闲书,但对有心人而言,就是十足的诛心手段了。   至于瞎毡和磨毡角这两位赤赞,哪怕再对其父唃厮啰恶待其母的做法满怀怨恨,在尚需依附对方的情况下,也绝技不会这般愚蠢地大肆挑衅的。   如此一来,这话本盛行背后的主使,除唃厮啰外,不作他想。   陆辞取出一本新话本来,随意翻了几页,却未入眼,而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沉舟记》。   ——看来那日的话,还是起了一些作用了。   陆辞玩味一笑。 第三百六十七章   狄青之所以能一路通畅,弱冠之龄便达成如今成绩,既离不开陆辞的指导,也脱不开他过人天赋,更得归功于他的勤勉不懈。   对练武习艺如此,对诗赋策论如此,对研究菜谱,更是如此。   在那日彻夜研习‘欢喜汤’这道难得菜谱后,他颇食髓知味,忍不住夜里不住缠着陆辞,陪他一回又一回地反复练习。   海棠花正值盛年,无需陆辞去精心料理,也有霸道味道,然而他也丝毫不觉轻松——狄青做事一板一眼,不肯让海棠干晾着闲置,硬要扯着软绵绵的娇贵梨花搭伴。   在雪白的梨花熬成香膏的过程中,狄青这一技艺日渐娴熟的厨子,非坚持将最后一点香甜汁液都榨出来,让这道汤完完全全入了味,才算满意。   如此连夜熬了好几宿的汤,备给唃厮啰的礼品还未好,自诩老人家的陆辞,已先吃不消,暗暗盼起了出发的日子。   人说小别胜新婚,别有情趣。但他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日日做新郎的折腾啊!   欢喜汤之味鲜美无比,然再精致可口的美食,也经不起天天食用,总得歇上一歇。   更何况要烹制此汤,极费体力,狄青的精力就如无底洞似的无穷无尽,他可快受不了了。   面对热衷于练习厨艺的狄青,陆辞在委婉拒绝数次未果后,终是忍无可忍,直接趁对方还未从兵营回来,由主人的卧房搬到了客房去睡,还将大门紧紧锁上。   即便如此,他也无法真正放心——果不其然,一到狄青回家的时候,只听门外窸窸窣窣地一些动静,安静一阵后,细碎的声响就转移到了窗口方向。   还真挡不住打小就在山里打猎、可谓野性十足的这头大狸奴。   陆辞默默坐起身来,无语地看着狄青利落翻进三楼窗户的矫健身影,眯眼道:“我不信你真不懂。”   他早发现了,狄青看似对自己百依百顺,唯命是从,其实不乏装傻充愣的时候。   狄青微赧一笑,也知自己近来是太不知克制了,才会惹恼公祖。   他低着头,带着几分期期艾艾道:“我……只抱着公祖,绝不做别的。”   他生得俊眉朗目,高大魁梧。平日只随便往某处一站,面孔即便板着,也是位赏心悦目、端的是英姿飒爽的青年。   这会儿他堪称低声下气,摆出几分可怜巴巴的乞求模样,那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稍微软化一些。   陆辞睨他一眼,沉默片刻,到底是看在不久后又将分别的面上,勉为其难地把这只装可怜的贪嘴狸奴放进了被窝。   进到被子里后,狄青强忍住嘴角上翘的弧度,当真只将人温柔圈入怀中,就再无其他举动。   看他遵守承诺,表现老实,陆辞知他不会胡闹了,便慢慢放松了警惕,与他闲话起其他来。   狄青起初还残存了些许旖旎心思,然而随着话题的逐渐深入,那些婍念就跟着烟消云散了。   陆辞问起军营中事,他自是毫无隐瞒,同恋人说道起这几天与种世衡明里暗里的几场小小交锋。   对种世衡心中所想,陆辞虽并非十分了解,但一路同行而来,观其外紧内松的治军方式,多少窥出些许端倪。   一军不可容二帅,更何况二人还是制科同年中榜,榜魁与榜眼之间,在这摆在眼前的建功立业的机会,自然都会奋力争取。   在路途之中,陆辞与种世衡真正打照面的次数,其实并不算多,但凭他眼力,亦能看出对方固有野心,却是行事磊落,不会使出阴私手段。   眼见为实,见种世衡之行为举止,陆辞心里那点最后因其与那钓名沽誉、故弄玄虚的种放沾亲带故,而本能生出的几分反感,也跟着变淡了。   思及二人间碰撞着,彼此间进行良性竞争,相互锻炼,算是好事,陆辞才未采取任何措施进行干预。   史上出身寒微,晋身坎坷的狄青,尚能凭一身本事鱼跃龙门,功成名就,成为名留青史的大将军。   他心爱的小海棠,总不能因自己的过多插手,而落得连种世衡这一同僚都应对不来吧?   加之——种世衡的些许举动,若能稍微分散一下这头精力旺盛得厉害的大狸奴的心思,让他不至于天天盘算着研究菜谱,也算间接帮了自己个小忙了。   正因如此,陆辞才从头到尾连提醒都不曾,就揣着明白由狄青一人去发觉,再去设法破局。   而狄青这几天下来的从容应对,以及这会儿阐述时的轻松口吻,也让暗中观察着情势的陆辞全然放了心。   陆辞莞尔道:“种世衡面上粗豪骄横,实际上颇为心细,然多少有些心高气傲,锐气过头,你磨砺他时,不必客气。”   狄青耳尖一抖,品出几分话下之意来。   听公祖这话,莫不是过一阵子,朝廷就有意把种世衡调去别处?   屋内光线虽黯淡,但从狄青的沉默中,陆辞也明了他是听明白了,笑道:“就是你所想的那般。”   自辇官闹事那回起,赵祯的脑子就清醒多了。   在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的同时,连每日瞧着那些对他表忠心的禁军侍卫,都偶尔有些疑神疑鬼。   在世人眼中,国家安逸承平之时,最不缺的怕就是阿谀逢迎、蛊惑君王、祸害朝纲的谄臣。   而实质上,为害更深的,其实还是那些一身傲气,自认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栋梁之才,平日没少拿乔,甚至身居高位的‘能臣’。   疾风方知劲草,板荡方识忠臣,若非经此一出,被这‘能臣无数’的情景所迷惑的赵祯,怕是做梦都不会想到……狼烟未起,仅是备战时期,就已有些面上光鲜的‘勇士’吓得双股瑟瑟,想方设法不离开汴京这一繁华的安乐乡了。   而一些个只会逞凶斗狠的,倒是愿赴戎机,却当不起统御一路的良将之名。   若不赶紧将对君主忠心不二、又有勇有谋的真正将才尽快提拔起来,分布到各个重要战线上的话,仅依靠老将曹玮的震慑,又能撑上几时?   赵祯对狄青这个师弟的看好,已是毋庸置疑的了。   而对种世衡、杨文广和高继宣等经他与小夫子所主持的制举中,筛选出的儒将之才,他同样充满期待。   狄青想通这些关窍,点头:“好。”   如此再好不过:无需束手束脚,控制‘打压’力度,他倒是更方便了。   “我知你素日从无懈怠,”说完了种世衡的话题后,陆辞话锋一转,意有所指道:“但在整饬军务上,你接下来的日子,最好费上十分的心。”   狄青呼吸一滞,很快以笃定语气说道:“战事不远了。”   “若我未料错的话,战机便在来年金秋。”陆辞不疾不徐道:“避开春牧,避开夏雨……以唃厮啰的谨慎天性,还得有个稳定的就地取粮的补给处。”   在夏末秋初发兵,争取在冬日来临前速战速决,无疑最合宗珂与宋廷两边的心意。   但他们都能轻易预见的事,李元昊难道就会甘心坐以待毙吗?   其实在陆辞看来,以李元昊的狡诈多计,定然会设法自救——这回发兵拖如此之久,实在不是个称得上明智的决策。   唃厮啰虽精于防守,前些时日令李元昊吃了大亏,却不代表在接下来这攻守互换的远征战役中,他还能取得同样骄人的战果。   然而因路途遥远、军粮输送艰难,宋廷是既不会、也不适合成为此回西征的主力军,注定得将吐蕃军推在前头。   而唃厮啰一方虽确定发兵,但具体发多少,又在何时发,就得看陆辞与宗珂君臣们接下来的讨价还价,以及宋廷那头的商讨结果了。   “这回逼狗跳墙,铁定是一场硬仗。”陆辞先是叹息一声,又笑了:“不过,这次仅是小试牛刀,所有人皆是心知肚明——对你们而言,倒是个再好不过的磨炼机会。”   狄青点点头,眼底是快要满溢出来的跃跃欲试。   靠着朦胧光线,陆辞将这头充满朝阳般勃勃生气的大狸奴的神色尽收眼底,不禁笑了一笑,忽飞快凑近前去,轻轻在他侧颊落下一吻。   趁着狄青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有进一步动作时,陆辞已难得敏捷地把被子一卷,赶紧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该睡了。”   狄青情窦初开,又是才尝欢喜汤的滋味不久,哪里知道,这世上还有勒令他老实听话、却肆意四处点火、之后理直气壮地耍赖的‘恶人’。   他咂了咂嘴,眼巴巴地望着陆辞,一言不发的模样,似在控诉。   若不是这几天都被拽着一道熬汤,熬得手脚发软的精力,陆辞怕是都要被看得心软了。   然而身上还酸软着,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纵容对方的了,既不能眼睁睁看着大狸奴的心机招数,陆辞……直接将眼睛给闭上了。   狄青安安静静地等了一阵子,确定公祖是当真不愿了,虽有些沮丧,但也不多加纠缠,只翻身下床,从柜橱里抱了床备用的冬被来,贴心地不去拆那自己团成可爱一卷儿的公祖。   在他忙活时,陆辞无声地睁开了眼,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在确定‘危机’解除后,他才慢悠悠地从卷里将整个脑袋钻出来。   他从未做过这很是幼稚的举动,也不知做起来颇为困难,更因自己动作显得笨拙,而有些懊悔和着恼。   他自是不知,不管是卷成一卷的模样,还是从卷里钻出来的动作,都快把面上强撑着正经模样的狄青的心……给可爱化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接下来的大半年里,陆辞作为主使频繁往返于汴梁与青唐两地,自然免不了路过秦州,与狄通判密切沟通,获得相应协助。   狄青沉浸在可频频见着心爱之人的美妙中,却也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好日子很快到头。   ——翌年夏末,大宋与宗珂正式敲定细则、签订盟约,秘定于九月中旬,由青唐城拨三万禁军为先锋,历精城十万乔家军为主力,发兵西进。   而大宋这边的应对,则分为攻守两军:守军以曹玮为主将,主要以镇守边境、防范辽兵趁虚南下为主;攻军则为资政殿大学士范雍所领,其中官家‘一意孤行’,不惜力排众议,在寇准这位宰辅的鼎力支持下,检视过往军功,成功对狄青以超资擢用。   原不过为秦州通判的狄青被迅速获超六资提拔,跃升与张亢一文一武,共领一军,虽未至被成为副将的举足轻重,也足够让人瞠目了。   可想而知的是,若狄青是武官身份,纵有亮眼功绩,在朝中素爱论资排辈的文官打压下,也绝无可能获这般擢升。   他之所以获此破例,除却过往战功,曹玮、寇准与陆辞等人连连上书力挺外,更需多亏了他的文官身份——朝中以文令武,要压制在曹玮亲传亲授下锐气十足的张亢,自得由深得官家青眼的制科之魁狄青出手。   当再见到怀携这份机要国书、将快马回返汴梁的的陆辞时,狄青清楚,若无意外的话,这场短暂的相聚之后,至少短期之内,他与对方难有再见之日了。   与难掩闷闷不乐之色的狄青不同的是,陆辞仍是笑眯眯的,只在分别之前,郑重叮嘱小恋人了几句:“在秦州知州的选任上,陛下可谓慎之又慎,才拖得如此之久……”   明眼人都能瞧出,秦州已为西边战线的命门所在,不仅肩负与宗珂密切联系、向东军输送军备的使命,更是防范北辽的机要之所。   只是发派边官任命的吏部,却只知一昧按例磨勘、进行调任,丝毫不关心边境情势日益紧张。   当赵祯得知,在滕宗谅因公使钱案被调往别处后,吏部竟险些将一年近古稀之年、履历写遍‘中庸’二字的官员派去知秦州时,差点被气得七窍生烟,急忙派快马追回任命不发。   按着他们的设想是,待这位年迈官员撑过三年任期,便可圆满致仕还乡,却全然不管如此安排,会对赖秦州这一重镇以生存的诸多州郡造成何等影响。   “离最后敲定人选之日,应已快了。虽说出征之后交集不多,但为以防万一,”陆辞微微一笑:“待他走马上任前,你最好先与公寿通气 ,好在这位新官眼前演上一场水火不容、针锋相对的戏码才是。”   狄青若有所思,半晌,点了点头。   “此去一别,距下回再见,总会有些时日。”陆辞掩下临别时的不舍,口吻轻快,温柔的目光一直凝聚在狄青的面庞上,含笑道:“还望我这身先士卒惯了的大狸奴,在日后冲锋陷阵时,莫忘保重身体,家中……可还有人等着与你成亲。”   狄青愣愣地眨巴了下眼,面颊倏地烧红。   经过这么一撩拨,火苗蹭蹭地往上窜,叫他哪里抑制得住心中澎湃情愫,当即扑了上去,非缠着人一道熬那道百尝不腻的欢喜汤不可。   为秦州知州这一人选,远在汴京的赵祯,嘴角都烦得生了燎泡。   按他的理想,为振作边军将士,这秦州的知州之位,除开他文武双全的小夫子外,显然还是需选武将出任较为妥当。   然而赵祯没有想到的是,在长期以文抑武的风气熏陶下,不仅养出了大批纸上谈兵、恃才傲物的文官,更多了大批安于逸乐、一心混日子的武将。   文官怕死,武将却也不勇毅。   当赵祯不得不妥协于吵闹不休的朝臣,折衷派去杨崇勋这员先帝的东宫老臣,欲以其坐镇秦州时,诏令下了半个月后,实在无法再拖延不去的杨崇勋……竟是直接从马背上‘不慎’坠落,断了一腿,只能躺在床上养那身老骨头了。   断腿之痛虽巨,却是一时的,杨崇勋当然狠得下心。   ——他好歹是知天命的岁数了,一不为官二不为财,就为成全小皇帝那点跟臣子们对着干的小心思跑去生死之地,当他是曹玮那般早晚要为国捐躯的傻子么!   赵祯起初还当这是纯然的意外,不仅允了杨崇勋在家养病的折子,还发下不少赏赐,以对这位先皇老臣不幸负伤的抚慰。   但在接下来连续数次任命,都见被委派去秦州的武将先后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落得不良于行的结果,赵祯哪怕再单纯,也反应过来了。   哪来那么多突发意外,不过畏而避战的伎俩罢了!   赵祯在起初的难以置信后,便是勃然大怒。   带头闹事的那些个辇官的鲜血还未彻底干涸,就又有后继者接连仿效,胆敢接连着愚弄他了!   赵祯一气之下,率先严办了领这‘苦肉计’的坏头、还心安理得地拿着他的赏赐的杨崇勋。   在事情败露的情况下,朝野上下最不缺的,就是落井下石,对杨崇勋这一‘赤脚兵丁’口诛笔伐,以撇清之前那点干系者。   在他们推波助澜下,赵祯更是被火上浇油,不听杨崇勋的狼狈求饶,毫不留半分情面地将其一撸到底。   虽看在先帝的情面上,未对其赶尽杀绝,却也是被削成了体面全无的白身,多年来积蓄下的巨额财富被充入军资不说,养尊处优多年的杨崇勋,还被禁军兵士按在板子上,结结实实打了十大军棍。   这一顿军棍挨下来,一阵鬼哭狼嚎后,原本完好的另外一条腿也断了。   哭哭啼啼的一家人在京人的鄙夷唾骂下,狼狈地逃出京城,往老家的方向去。   赵祯余怒未消,在将跟着杨崇勋捣鬼的一干尸位素餐的武将一一予以严惩,望着‘因祸得福’而丰盈起来的军资,才渐渐平静下来。   要供养禁军的西线远征,军费上的开销甚巨,还是个需接连不断进行投入的无底洞……他之前没少自掏腰包,朝着内需库动手。   如今一口气宰这么多头肥羊,就如同做了好些比无本买卖,收益清算下来,直让连蛤蜊都舍不得食用的堂堂天子都吃了一惊。   若非他天性仁善、且理智尚存,否则在四处用钱的这一节骨眼上,怕都得迷上‘抄家’的行当了。   要不是实在舍不得,为此人选愁得焦头烂额的赵祯,都快要忍不住将小夫子给派去了——二任秦州知州,岂不是轻车熟路,游刃有余么?   等陆辞一路快马加鞭,回到京师时,最终被确定为秦州知州的这名要员,刚巧早他一日已然离京。   “竟是晏兄去了?”   陆辞从正逢休沐、特意来城门口蹲他的柳七口中得知那位‘幸运儿’的名姓时,不由一愣,脱口而出道:“是何人陷……举荐?”   非是他对晏殊怀有偏见,而是这位以审慎严密、好诗喜雅著称的斯文人,可跟烽火狼烟的秦州毫不搭调。   以晏殊好稳打稳扎,除开早年做州官去往各地的经历外、轻易不离京城的脾性,会愿为了他自请出使吐蕃,已是铁树开花。   却绝不可能会亲历前线,做调兵遣将的‘蛮活’的。   既然晏殊不可能自请去西线,而但凡是对他有些许了解的友人,也不可能将人往‘火坑’里推,那想必是出自政敌的手笔了。   不曾想,他这回却猜错了。   “还能有谁,”柳七懒洋洋道:“自是丁枢密了。”   随着王钦若彻底落马,一蹶不振,被远贬边州,丁谓在幸灾乐祸之余,又有些兔死狐悲,便安静了好一阵子。   凭他敏锐,很快就捕捉到了官家在偏爱寇相之余、也有意扶持一派与之抗衡、以免朝中形成性格强势的寇准一言堂的用意。因此投其所好,很快复起,这几年来,官职总在枢密正使与末相间徘徊,常能冷不丁地打寇准一个措手不及。   寇准以身为北人自傲,对晏殊这等温温吞吞的南人,素来是瞧不太起的,充其量是看在陆辞这一自己颇为心上的小辈的颜面上,才未似从前那般频频挑刺。   丁谓却与晏殊一般,同为南人,作为在朝中人数较少,势力较弱的南地出身官吏,纵使晏殊有意做个纯臣,也难免被打入他们派系之中,无法全然置身事外。   丁谓之所以将晏殊推到秦州去,还真不是存着害人的心思。   众所周知的是,那曾是陆辞的任地,若其不将治理当地的经验心得对晏殊倾囊相授,自可离间二人友谊;若陆辞当真毫无私心,那晏殊作为南地一派官员中的后起之秀,在秦州表现出色,于他而言也是有利无弊……   正感愤懑焦急的赵祯,得晏殊这一人选后,虽称不上十分满意,但碍于事态紧急,还是下定决心一拍板,不给晏殊周转的机会,次日就命人上任去了。   “丁枢密缺德多了,这回倒是做了件好事。”二人骑马朝皇城去的路上,柳七忽贴到陆辞耳边,小声乐道:“有同叔任知州,青弟岂不是如鱼得水,便利得很?”   陆辞不置可否,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他所想的,与柳七所认为的,刚好恰恰相反。   以晏殊的保守太平做派,狄青在率军出征后还好,但在州中事务的决策上,怕是会有不小分歧。 第三百六十九章   陆辞与柳七一路说着话,很快便来到了有禁军严密把守的宣德门前。   再往前,可是无召不得入的了。   柳七俏皮地冲好友一眨眼,利落调转马身,揶揄道:“不知愚兄要为摅羽备宴接风洗尘的话,是定在今晚合适,还是明晚的好?”   陆辞哪里不知,柳七备宴是假,倒是真未为了调侃官家总捉着他不放的做法,于是温柔一笑,低声应道:“夫人不必为琐事操劳。我若迟归,夫人不妨择枕入怀,暂代为夫,以免孤枕难眠。”   柳七嘴角微抽,冲打蛇随杆上的小饕餮翻了个白眼后,便催了催马,潇洒走了。   陆辞则在宫门前下了马,由禁军侍卫领着,沿着已在多年里走得烂熟于心的青砖路,朝大内方向行去。   就在殿宇近在眼前时,有一道颇为眼熟的清瘦身影恰从其中行出,而对方略一抬眼,也轻易就认出了陆辞。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十日前才受官家破格提拔、年仅四十五岁,便升迁至末位宰辅的王曾。   王曾与陆辞默契对视,同时轻轻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即省去那些个烦文缛礼,从容地一入一出。   在二人擦肩而过时,故意放慢几分脚步的王曾微微一笑,飞快地道了句:“……先道句恭喜了。”   若换做旁人,早要压抑不住心潮澎湃,迫不及待地问起详情来了。   陆辞似是连一丝一毫的好奇都不曾有,面对王曾的这句毫无由来的恭贺时,他只弯了弯唇角,笑盈盈地回了句:“同喜。”   见他如此反应,王曾加深了眼底的笑意,再次冲他轻轻颔首后,不着痕迹地加快了脚步,很快离开。   陆辞甫一入殿,便收获了对他的到来翘首以盼已久的小皇帝的热情招呼。   一直心不在焉地盯着门口方向的赵祯,一见期盼的身影进入,想也不想地从书案前站起身来,在一干内侍的注视下快步迎了上去,握住陆辞双手,亲切道:“可算是将小夫子盼回来了!来,快快坐下。”   接下来,赵祯仗着个头又长了一些,拿出了陆辞不好明显挣脱的力气,愣是将人拽到了身边的座椅上坐下,不住嘘寒问暖。   陆辞是既感动,又无奈,只有由着赵祯还握住他坐手不放,岔开话题道:“臣下此回见闻,已记入密函,随国书一道命人快马送回,官家可收到了?”   “已被送达。”赵祯点了点头,对心爱的小夫子,他向来是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的,当即滔滔不绝地称赞道:“幸有摅羽机敏巧辩,富于才学,有胆略,不畏艰苦……”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陆辞眼皮一跳,不得不冒险打断心情太好的前弟子的过度吹捧:“陛下过誉了。”   赵祯从善如流地打住话头,喜滋滋地盯着风采丝毫未减、哪怕只安静坐着也极赏心悦目的小夫子一阵,狡猾道:“过去一年里,摅羽可是往返吐蕃与京师两地多回,四季赏味应已尝遍,应不会再惦记着往外跑了吧?”   陆辞闻弦音而知雅意,温和道:“一切皆由陛下吩咐。”   “甚好。”   尽管早已打定主意,但在得到‘计谋百出’的小夫子一句准话前、始终无法彻底放心的赵祯,这下是彻底安逸了。   他心满意足地端起茶盏,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卖足了关子后,正儿八经道:“既然摅羽一切听从调配,那参知政事这一要职,便需摅羽多多操心了。”   饶是陆辞早在得知原任参知政事的王曾、近期擢升至末辅、犹如‘腾席’的消息时,就有所预料,但在真正听到这举足轻重的副相之位真正落到自己头上后,还是难免感到讶然。   赵祯偷偷斜了眼,在成功欣赏到陆辞难得一见的吃惊表情后,更加得意了。   见陆辞蹙起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赶紧把茶盏放下,特意申明道:“为免小夫子又要开口教训,我需得澄清,达成这一任命时,我可是征询过中书省重臣,决不曾一意孤行……正因此职机要,凭你之才干胆略,定可胜任。”   陆辞入仕,已近十三载。   莫看他还未至而立之年,要论资排辈起来,也绝不再是人人皆可欺得的‘后进之辈’了。   令朝臣们或是选择支持,或是选择沉默,而鲜少有人真跳出来、会反对官家对陆辞再次晋升的原因,除开陆辞这些年里稳步攒下的亮眼扎实的履历外,更多的,还是曾跟陆辞作对的那些‘老对手’们的结局。   老奸巨猾的王钦若也好,还是心胸狭隘的韩绛,甚至是曾得先帝万千宠爱于一身、权倾一时的刘娥……不论是间接还是直接,纵观他们凄惨的结局,又哪个从陆辞手里讨得过什么好处了?   而且,这么些年看下来,即使心里还难免有些酸溜溜的,但到底逐渐习惯了。   说白了,天子到底是血肉之躯,心注定是偏着长的,总会有偏爱的臣子。   先帝最为偏爱王旦,对其之信重可谓无以复加,王旦亦以赤胆忠肝回报。   如此君臣相得下,王旦在首辅这一位置上屹立不动,一坐便是许多年。   如今,不过有那么短暂一阵‘师生情谊’的陆辞,却跟祖坟冒青烟似地深得小皇帝的尊敬推崇……他们见多了,也只好接受了。   得亏小皇帝还知道些许分寸,擢升上虽好大刀阔斧,毕竟未忘征询朝臣之见,也没少将陆辞派往些多数人不愿前往的穷山恶水。   凭着这份多次出使吐蕃、促成宗珂结盟建交的偌大功劳,将原本官职就位处从二品的陆辞提拔至正二品的参知政事,除了一如既往地招人眼红外,倒也算‘合乎规矩’。   看陆辞这无人可挡的势头,莫说现不过是成为了可与宰相同升都堂议政事的二位参政中的一员,哪怕拜为正相,恐怕也只是早晚的差别。   陆辞张了张口,对上小皇帝充满忐忑和期许的目光时,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与对方年岁相仿、却为了与他厮守同行的前程,而不得不在遥远的边关奋战、随时要整装出征、吉凶未卜的小恋人。   ——也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不少凭资论辈而被委任去镇边、实际上迂腐无能的文官。   陆辞眸光一阵变换,最终选择了咽下推拒的话语,郑重俯身一拜。   不管是为保护在前线沐血奋战的狄青,是为边关城镇对他们满是爱戴的百姓,还是为了待他信重多年如一日的小皇帝……   他都退不得。   既然他深爱的人们,甘愿守护泱泱大宋的坚实壁垒,就让他成为守护这道壁垒的人吧。   “谢陛下浩荡皇恩。”陆辞垂眸,铿锵有力道:“臣,绝不辱命。”   尽管按照一般‘规矩’,得到心仪的、尤其是擢升的重大任命时,官员哪怕心花怒放,也得装出样子来,稍加推拒一番。   但眼下并无外人,陆辞答应得干脆利落,也让赵祯心里更舒服了。   “陆参政快起。”尽管正经任命还得要三四天才能通过,赵祯已难抑欣喜地唤上了,情真意切道:“我许会疑旁人,却绝不疑你。”   陆辞莞尔一笑,意味深长道:“只盼陛下日后莫闲臣下话多,烦心扰神了。”   小夫子说话风趣讨喜,哪会与‘烦心扰神’搭上干系呢?   赵祯丝毫没将这番警告放在心上,满心沉浸在终于能把人拴在身边、日日说话的快活中,顺势把陆参政给留下来,用了一顿提前筹备、难得奢侈的御膳。   待陆辞饭饱茶足,被赵祯恋恋不舍地派人送回府中时,柳七正独自守着一桌子还热腾的宵夜。   “我便知官家要留你用膳。”陆辞一进门,柳七就得意地将折扇一甩,‘啪’一声展开,优雅地扇了一扇:“再算算留你说话的时辰,宵夜应是正好。”   看着摆了满满一桌、尽是自己平日里喜爱的小食糕点的陆辞,不禁笑着在柳七肩上拍拍:“还是令娘子费心了。”   柳七也极配合,顺势往陆辞怀里软软一歪,捏细了嗓音,仿着歌妓那娇滴滴的调子道:“能得夫君欢颜,妾纵死亦无悔~”   不得不说,柳七这曾经的花街柳巷的常客,把那歌妓对恩客撒娇的调子,可是学了个十成十的神韵。   可惜一贯泼辣的柳娘子难得如此娇媚,她那欢喜冤家陆三元却是个铁石心肠的,早已毫不动容地将‘她’拨开,沐浴在幽怨目光中,斯文优雅地享受起这满桌宵夜了。   偶得闲暇,陆辞才将视线投向无聊得将下巴搁在桌上、毫无形象的柳七,询道:“你那《鸳鸳传》写得如何了?”   柳七一下苦了脸。   经官家那回‘大发雷霆’后,他思来想去,试着重写了一版,道是二人未曾和离、仍是争吵罢了。   不料这版一出,不但官家对剧情的生硬转折很不满意,就连百姓也是满腹牢骚。   头回倍受炮轰的柳七再不敢敷衍了事,只有匆匆把还未来得及送去别处发行的新本召回,想破脑壳,才在几天后在和离的这一前期剧情上想了新点子。   在最新刊中,经过一场生死攸关的意外,舍身相救赵姨夫的柳娘子受了重伤,神志不清时对陆三元再不掩饰情意。   一贯嘴硬的柳娘子罕有示弱,苍白可怜的模样,终于融化了陆三元的冷硬心肠,二人关系冰消雪融,终有回春之迹……   陆辞只听柳七大概讲述,都能想象出被逼出来的剧情有多狗血了。   甚至连柳七本人,都难以相信这样的‘瞎扯’反而惹来无数热泪、万千追捧。   几年下来话本的销量越来越高,远比他引以为傲的诗集不知高上多少倍,叫他赚了个盆满钵满,更觉哭笑不得。   “这有什么奇怪的?”陆辞莞尔道:“香山居士的诗雅俗共赏,连目不识丁的老妇人听了也能明白。曲高和寡,终不如通俗有趣令人听得津津有味。”   柳七若有所思。   悄无声息间、已将宵夜扫荡得差不多的陆辞,这时才似刚想起来般,轻描淡写道:“是了,需知会你一声——再过上几日,应要迁去临街府邸,你是要留在这宅子里,还是要继续与我同住?若你有意唤嫂夫人上京,大可留在这宅子中。”   “好端端的,怎就要迁府了?”   话出突然,柳七下意识地问了这么句,很快就回过味来,震惊道:“慢着,府?”   住所能被称‘府’的,除了宗室中那几位外,就只有朝中的五员重臣了——要么三相二参,要么二相三参,共计五员。   现朝中已有三相,一参,原为另一参的王曾刚被提任至末辅的职位,那就意味着……   陆辞点了点头:“迁府需提前准备,我不欲瞒你,但调令未下达前,还是莫要声张的好——”   “嗷啊!!!”   话音未竟,柳七已发出了一声嫉妒到友情尽失的惨嚎。 第三百七十章   尽管柳七有那么一瞬嫉妒得‘面目全非’,在陆辞二次询问他时,他还是乐滋滋地收拾了行囊,跟着陆辞搬进了参政府。   照他的话来说是:若凭他个人本事,怕是有生之年都不见得能入住其中。现能沾上挚友的光,自然不当错过,好歹来过足干瘾,开够眼界,日后也好拿来仔细回味。   作为副相居所,这处左邻右舍皆是朝中重臣的府邸,自然比陆辞初入京那年购置的宅邸要宽敞气派得多。   上任居住在此的前参政王曾因是获得升迁、走时也很是痛快,令府中仆从有充裕时间进行洒扫清理、添置物件。   但即便是心里有所准备,当他们亲眼看着这位朝中炙手可热的贵人只领着友人柳七,以及十来名仆从入住时,还是为其家当之简感到诧异。   素闻先帝与当今圣上待其具是极为看重,赏赐源源不绝,拿的更是使相的丰厚俸禄……排场怎会如此简单,连京中些小富的商贾都不如?   莫不是前段时间的传闻属实,为建起那陆氏庄园,陆辞把全部家资都给捐赠出去了?   陆辞并未在意他们或是好奇、或是探究的目光,将追随他近十年、快要放归家乡的这些旧仆简单安置好后,便在管家的带领下,往主人居住的院落走去了。   柳七一边好奇地东看西看、口中赞不绝口,一边趔趔趄趄地跟在陆辞身边,好几次差点撞上门柱。   当陆辞第三次被迫伸出手来,扶住将要绊倒的柳七后,实在忍不住了:“按理说,柳兄曾去过的雅集与曝书会不计其数,更曾于春日携友游与玉津园、金明池等处,何必这般惊怪?”   “摅羽此言差矣。”柳七丝毫不觉方才看痴走神的姿态丢脸,站直之后,振振有词道:“入主其中和为人宾客,这能一样么?”   陆辞嘴角一抽。   “那我便不扰柳兄雅兴了。”他懒得搭理亢奋过头的好友,径直吩咐管家道:“将我娘子的行囊搬到后院里去罢。”   管家显然也是读过坊间流传的《鸳鸳传》的话本子的,闻言有些忍俊不禁,还是正经地向仆从吩咐,令人将柳七的行李搬到原该是给陆辞家眷所居住的院落里去。   “怎么,平日对我百般嫌弃,这会儿就真将我当娘子安置了?”   柳七刚要抗议,就得知后院也建有书房,因知为避嫌故、日后也不好同陆辞共处一间书房,便立马改口,爽快应了。   陆辞不得而知的是,在他离开之后,柳七的浓厚兴致丝毫未被减淡。   在足足费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夫,把这参政府除了陆辞所住的卧房与书屋外都里里外外地参观了个遍后,他才哼着小曲儿快活地来到书房,乘着兴致潇洒挥笔,便是洋洋洒洒的一篇《与陆摅羽乔迁记》。   同样也在书房的陆辞,并未忙着到处翻看,而是指挥着人、将桌椅调整到自己喜欢的方位和角度后,再铺上软绵绵的厚实垫子,才慢悠悠地坐了上去。   木桌上日日得人精心擦拭,指腹拂上,纤尘不沾染,不过居于此寓的前参政王曾所留下的书籍摆放,则是无人敢动,由它原封原样地摆在那里。   陆辞信手拿起被放在最上头的那一册,是本中规中矩的典籍,唯一不同之处,是上头原留空出、被人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注文和心得。   字迹具不同,粗略一读,也有四五种。   显是前几任参政刻意留下,隐隐有暗中较劲的意思了。   对自贡考结束后、就再没去碰触过经史子集的陆辞,全然没有掺和其中的兴趣,而是毫不迟疑地放下了。   ……远不如他留在秦州那处住宅里的蕃文话本有趣。   陆辞意兴阑珊地将这几册枯燥的典籍放下,转过身来,目光从木架上陈列的书册上一一掠过,最后不可思议地停在了某几册被藏在不起眼的最底层、不管是封皮还是厚度,都万般眼熟的书籍上。   他半信半疑地俯下了身,试探着将其中一册抽了出来。   书页松软、显然已被人翻阅过不止一次,书名赫然是……柳鸳鸳所作的《鸳鸳传》的第九卷 。   他眼皮一跳,嘴角微抽地将这阴魂不散的话本翻开,尽管不如其他书中的密集程度,但里头竟真还有两人留下了读后的心得体会。   另一人的他不认得,但王曾的字迹他却不陌生,正赫然在列。   这一卷中最为狗血的一段剧情,王曾就在边上认真仔细地做了一小段分析,还煞有其事地作了一首充满揶揄意味的小词《蝶恋花-柳娘小醋》。   无意中窥破一桩小秘密的陆辞:“……”   他默默地刷新了对王曾这位正经而疏远、不好建立私交的末辅的印象。   历史的惯性果然是强大的——即便没有混迹花街柳巷、词曲响彻水井人家的浪子柳永,也有能凭《鸳鸳传》混得风生水起、拥有隐藏书粉无数的柳鸳鸳。   翌日,陆辞换上簇新的紫色官服,欲出门上朝时,意外在门边看到睡眼惺忪的柳七。   陆辞好奇道:“柳兄怎不多歇一阵?”   柳七低低地嘟囔了句什么,酸溜溜道:“这人长得精神,果然穿什么衣裳都打眼。”   陆辞挑了挑眉:“柳兄难得赶早,便是为了打趣于我?”   “不过是恰巧醒了。”柳七撇了撇嘴,将手中画轴递了过去:“得空时,劳烦摅羽将此物交予王相。”   陆辞又是一讶。   王曾除非必要,素来是深居浅出,会私底下读柳七的话本消遣已是不可思议,怎还与柳七建起交情来了?   见陆辞一脸惑然,柳七狡猾地嘿嘿一笑,却半句也不解释,大摇大摆地回屋继续补眠了。   陆辞知他是故意卖关子,唯有无奈摇头,将画轴收好,便出门上朝了。   中书省门下政事堂常事不过五员,在王曾被擢至三辅、腾出参知政事一席时,就不知有多少人盯着。   陆辞如今走马上任,纵使是他们意料之中,也难掩希望落空的憾然。   而对赵祯而言,小夫子久违地出现在朝堂上,还是位居极前列,属于他毫不费力就能一眼看到的好位置,单是这点,就实在令他欢喜了。   今日朝中并无要紧军务需庭议论决,陆辞伫立在前,坦然地沐浴在一片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中。   他的确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或不安——连宗珂这一异国他乡,直面隐然动怒唃厮啰,他且能泰然以对,更何况只是些审视嫉妒的眼神呢?   甚至在留意到小皇帝故作正经、却三番四次将目光向他所在的方位投来时,陆辞还微扬唇角,眉眼弯弯地回以一笑。   在平泛无波的一场朝事后,平静散朝,陆辞不疾不徐地跟着一干宰执同僚,往大殿西侧的议事堂去了。   等他们一行人走出殿门时,其他的升朝官已退了个干净,一直维持着正经威严模样的寇准,这会儿也憋不住了,大步朝他走来,冲着他肩头就是狠狠一拍,操着大嗓门道:“好你个陆狡童,我虽早知你有此一日,却不想来得这般快!”   寇准虽已过耳顺之年,手劲却足得很,这猛一拍上来,若非陆辞早有准备,怕都得被拍个趔趄。   寇准不知,只见他轻松稳住,心里对他顿时更加欣赏了。   落后几步的李迪这会儿慢悠悠地走上前来,笑着拆台道:“寇老西儿不是念叨这日念叨了老久了么?何故作此讶态?”   寇准老脸一黑,恼羞成怒道:“你这促狭鬼就好捏些瞎话!”倒是不继续朝陆辞‘动手动脚’,而是率先迈开大步,把刚追赶上来的李迪甩到了后头。   还没走开几步,寇准却又回了头,不解地催促道:“还在原地愣着作甚?还不快走!”   “仍是这既暴又急的性子。”   李迪长长地叹了口气,仍是慢条斯理的模样,故意与陆辞并肩,二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寇准后头。   被拉下来、还未来得及开口的王曾一派坦然,冲面露尴尬的另一位参知政事张士逊轻轻点头,也跟了上去。   陆辞被俨然一副要‘罩’他的得意样的寇老西儿领到了政事堂,哪怕他已来过这里多次,仍然满是耐心地听着寇准‘纡尊降贵’地给他样样讲解。   待寇准大致过够了给喜欢的小辈介绍自己地盘的瘾,才意犹未尽地将他领到了刚腾干净不久的一张案桌边,命令吏人把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摆上。   寇准一转过身,左前侧的王曾就笑眯眯地凑近了些,低声揶揄道:“寇相当真无意招你为外孙女婿?”   陆辞哭笑不得道:“王相!”   王曾此时这幅看好戏的模样,倒是同私下里会读柳七那些话本的印象渐渐重合起来了。   王曾还不知自己私藏而忘了一道带走的书已叫陆辞发觉,正要再说些什么,陆辞便忆起柳七的嘱托,把画轴取出来,递了过去:“受柳兄之托,将此画交予王相。”   “哦?”   王曾竟也颇意外,拿在手里后愣了片刻,才回想起来缘由,笑道:“坊间传言倒也全非胡编乱造,柳娘子待陆三元,的确是痴心一片了。”   陆辞一挑眉:“王相何出此言?”   “我慕柳景庄墨宝久矣,却因他落笔皆随性,一画难求,我四处求购,也未遇着愿出让者。”王曾对这幅画轴不急打开,却显得很是爱不释手,摩挲不断:“却不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遍求不来的柳景庄画作,这会儿会由人主动送到他手里,原因还能是为了什么?   显然是柳七想让他对自己的挚友——陆小饕餮多加照顾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中书门下为宰相机关,简称中书,负责主管全国民政事务以及重大的军政事务。中书的办公和议事场所为政事堂,即宰相府。‘中书在朝堂西,是为政事堂’   中书出诏令,门下掌封驳,日有争论,纷纭不决。政事堂议定,然后奏闻。   中书门下为政事堂,习惯上的称呼,但中书门下是宋廷的中央政府,主要掌管民政事务,与掌管军政的枢密院合成二府。所以中书门下是一个兼具政务决策与执行的实体机构,而政事堂仅为中央政府即中书门下的议事场所,只是宋人习惯把宰相的议事场所代指为宰相机构。(《北宋前期的宰相府》) 第三百七十一章   夜里,柳七懒洋洋地躺在厅里唯一那把摇摇椅上,一边有一阵没一阵地晃着,一边宛若无意地冲刚回来的陆辞发问:“到底是头日,摅羽于政事堂中理事时,不知算否顺畅?”   陆辞施施然地走到他身后,冲着那张摇摇椅背便是不重不轻的一脚,却足够让柳七猛然往前撅去,小唬一跳:“尚可。”   “仅是尚可?”   暗搓搓地等着表扬的柳七,姑且来不及为方才的突然‘袭击’而生气,而先对这简略的答案不满起来:“王相……就不曾对你多些关照?”   陆辞轻轻地叹了口气,仗着柳七还在摇摇椅上坐着而产生的偌大身高差距,在好友的头顶上猛揉一把:“头天便贿赂同僚,如此胆大包天了,未被当场呵斥逐退,已算好了。”   柳七冷不防地被揉乱了发式,也未赶得上他的吃惊,当场信以为真,刚扭过头来要问个仔细,就通过陆辞面上难以掩饰的笑意而得到答案了。   他既气又乐:“好你个小饕餮!我为你这新参政的走马上任,可前前后后操了不少的心,你却这般戏耍我作回报!”   “娘子此言差矣。”陆辞理直气壮道:“你我形影不离,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是一家人,何必谈‘回报’这种两家人才有的话?”   柳七:“……”   他从前拿话本子里的桥段逗弄好友时,对方好歹还会面上平静、实际羞恼、令他从中得些乐子。   结果几年下来,友人的面皮厚度与日俱增,不仅对那广泛流传的言情本子很是泰然,还顺理成章地反调侃起他来了。   见柳七被堵得哑口无言的萎靡模样,陆辞不由笑了,牵着好友的手,温柔缱绻道:“柳兄这般深重情谊,我除非是长了双不识好歹的鱼目,不然是决计不能忘的……”   就在柳七被陆辞的甜言蜜语哄得满心熨帖时,于张士逊所在的相府中,则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氛。   张士逊的夫人季氏,自门口亲迎夫君进府后,就察觉出他始终闷闷不乐,也较平日寡言少语得多。   在晚膳过后,张士逊的心情仍不见有丝毫好转,季氏再忍不住,温柔询道:“夫君可是遇上甚么烦心事了?”   朝堂之事,她固然一无所知,但对中书门下政事堂将多出一名与她夫君同阶共事、且早称得上大名鼎鼎的陆辞陆参政一事,还是略有耳闻的。   按她所知,今日正是陆参政于中书门下出任的头一天。   莫不是这位年轻气盛便名声在外的陆参政为人轻慢傲狂,给她夫君气受了?   张士逊一丝不苟地端坐于高椅上,手捧茶盏,正神游天外,听得夫人忧心忡忡的发问,也是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叹着气否决了:“不曾。”   确实不曾。   今回早朝并无要务须议,议事堂里难得清闲,而位高权重的宰辅们,则净是围着新参政转去了。   对张士逊的回答,季氏半信半疑。   若一切顺遂,夫君岂会一直是这幅怏怏不乐的模样?   她嗫嚅片刻,终是小心翼翼地又问:“该不会是陆参政他——”   “没影的事,休要胡言!”   听得话头,张士逊已是皱起眉头,想也不想地制止了夫人再往下说。   季氏不料他口吻严厉,不由瑟瑟:“……是。”   张士逊叹了一声,缓和语调,低声道:“相府不比自家,当心隔墙有耳。”   参政府中的仆从,除却小部分是追随他们多年的家仆外,大多是宫中所派至府里的。   不论监听有多严密,但凡是对深得圣心的陆辞稍有不利的言论,张士逊都宁可再三小心,以免被有心人拿去做了话柄。   况且,他对陆辞这位年岁连他半数都不足的新同僚,也确实不存在任何恶感。   ——不过是自己不愿承认的些许的妒心作祟罢了。   如今的三辅二参,除却自己以外,仿佛都与陆辞极为熟稔:寇准这素来是犟脾气的老资历,愣是对陆辞十年如一日地另眼看待,三番四次地为其挺身而出,毅然求情、慷然举荐;李迪与寇准为共事多年的好友,交情看似不温不火,却总是同进同退,观其对陆辞,虽不至于似寇准那般毫不掩饰偏爱,也明确地表现出了欣赏;就连新获晋升、前程光远的王曾,也一改往常不与其他朝臣于私下走动结交的做派,常有私密耳语……   反观自己,分明早陆辞月余入中书省,同他们也仅是平淡的同僚之交,哪里抵得过陆辞所得的亲密。   张士逊越想越不是滋味。   遥记当年的王旦王相公,也是如此:自己彼时受皇命,需进拟江南转运使名目时,因敬慕对方德高望重,曾专程到中书省来,毕恭毕敬地请求对方指示。   王相对他予以肯定,却始终只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然而这么不偏不倚,为人公正无私的相公,却在临终前特意召陆辞前去……   陆辞为何如此好命,总逢贵人关照?真是仅凭政绩,还是也靠了一副天生的好皮相?   张士逊自认绝非好妒之人,但纵观朝野上下,能扪心自问当真不嫉妒陆辞境遇的,怕是屈指可数。   陆辞凭什么得官家那般信重?   若说官家重情,是看在东宫时那份师生情谊才对提拔陆辞念念不忘,他当年担任的职事,可是太子詹事、除右谏议大夫、兼为太子右庶子。   真要论师生之缘,那他该得的,理应远比陆辞那仅做了大半年的左谕德要来得多。   而官家待他固然客气尊敬,磨勘擢升时,也的确给了他不少照顾,但除这外,至多是偶然几句关怀问询,再无其他了。   若无陆辞这一鲜明对比的存在,他或许也早已心满意足了吧。   张士逊遗憾地叹了口气。   ——多想无益。   他勉强打起精神,提醒自己,今日因陆辞主要被那三位宰辅‘占’去了,不曾与他说多的话,但真要共事时,他们同为参政,还是尽可能地少些矛盾,多些亲睦的好。   张士逊终于将纠结心绪理清,慢慢进行排解,却不知他白日里虽费力掩藏起的这些愁思,根本没能逃过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精的法眼。   寇准在向夫人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一通陆辞初入政事堂的‘小可怜样’、自己又是怎的英明神武、宽宏大度,对其予以慷慨接纳后……面对夫人那似笑非笑的质疑,他连忙抛出了张士逊来增加可信度:“夫人有所不知,那张顺之的脸皱了一整天,就没松开过。”   面对夫君的孩子气的话,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委婉提醒:“夫君仅长张参政三岁。”   “哪怕只长一日也是长。”   寇准满不在乎道:“我与张顺之共事虽算不得多长,却是相识多年,他那人我清楚得很。从他能琢磨得出‘别头试’的主意,也知晓避嫌来看,是个办琐事上绰绰有余、亦能不存私心的清白人。只是他那度量不足,匮乏远见与大局的毛病,到底是个要命的瑕疵。”   夫人温婉笑着不说话,寇准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在我看来,他心里对那狡童有些嫌隙其实也不坏。总比拿他那畏手畏脚、毫不果断的一套教坏了这根好苗子的强。”   张士逊会不快活,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在不少视资质辈分为安身立命的护身符的朝官眼里,被陆辞这个岁数轻得不像话,却无处不压得他们死死的青年轻松赶上……绝对不是桩能让他们笑得出来的好事。   夫人笑道:“你向来是个风风火火,做事雷厉风行的,张参政好四平八稳,自然不如摅羽对你脾气。”   “夫人这话可就说错了。”寇准哈哈一笑:“真要论四平八稳,恐怕耳顺之年的张顺之,还抵不过陆狡童呢!那狡童也不知怎么长得,天生心眼多得很,先帝都一眼瞧出他八面玲珑、狡诈圆滑,哪里真是甚么风风火火?别看他常有惊人之举,但除却他以自身为诱饵、戏耍夏军、争取筑城时机的那回外,他那些个看似大胆的举动,背后全是周全缜密的考虑,绝非甚么胡来的莽夫!”   既有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的大局观,又有危难时愿置前程性命于度外、孤注一掷、只为护百姓周全的豪勇,这样的一块宝玉,才称得上是真正的青年才俊——这,才是他最欣赏陆辞的原因。   夫人好心为张士逊说了句话:“似摅羽那般出挑的,的确世间少有。只是于张参政,你也着实不该太过苛刻。他早年于射洪任职时,亦是极受百姓爱戴,曾遭遮其马首使他不得去么?”   “那都快是上辈子的事了。”寇准不以为然道:“夫人真要扯这点讲,那狡童当年所为,不是更上一筹?”   张士逊于射洪任职时,因政绩出彩,真心爱护百姓,使百姓投桃报李,亦是对他崇敬爱戴。他任期满时,因百姓不舍其离,纷纷奋力挽留,传为了一时美谈。   但在寇准看来,陆辞这些年来于地方上任职的履历,不仅丝毫不比张士逊薄弱,且所任之所皆是贫瘠困苦,却能因地制宜,靠授人以渔,使当地人口兴旺。   不论犹如脱胎换骨的汾州还是秦州,甚至是沾了陆氏庄园的东风、渐起生气的随州,百姓再感激和爱戴陆辞,却绝不会为私心强留,甚至会为其升迁得重用、福惠他地而欣喜……   能令百姓‘无私’,才是真的大智慧。   陆辞对存在于心思各异的同僚与夫人间、关于自己的亲密夜话,自是无从得知。   而他的心思,也不可能都放在打理与同僚间的交际上。   在用了小半个月的功夫,彻底熟悉了政事堂的运转流程,近期的大小事务后……   他便摩拳擦掌,预备干正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别头试:   宋真宗在位期间,经翰林学士杨亿举荐,张士逊任监察御史。当时,宋真宗正在为科举舞弊案恼火。贡举刚刚开始“糊卷法”,即密封考生名字,以防阅卷作弊。张士逊担任诸科巡铺官,发现进士考试中存在亲缘熟人关系,就上奏请求回避,宋真宗把名字记在了屏风上。从此,姻亲回避成为一条律令,科考风气大正。   一向以公正廉明著称的寇准,因此对张士逊大为好感,结为挚友。中书拟人充江南转运使,两次提交名单都被宋真宗否决,而钦点了张士逊。后来又升迁为侍御史,转任广东,又转任河北。   2.张士逊与仁宗亦师亦友,担任太子詹事,除右谏议大夫,兼为太子右庶子 (如果这是宋史3)   3.宋夏战事爆发时,辇官闹事(就是我前面曾注释过的,不愿被充入禁军的那批辇官),正赶上张士逊进宫上朝,当场把张士逊吓得滚落在地,旋即连上七道奏折请辞宰相之职,不愿蹚这场浑水(《狄青传》p63)。   4.民遮马首不得去,因听还射洪 (这个就不用我翻译了吧,你们肯定做过题!) 第三百七十二章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从陆辞步入都堂的那一刻起,朝臣们的心里或多或少地都对此有所预料,知晓他在熟悉政务之后,八成要折腾出什么大动静来了。   ——即便如此,他们做梦也没想到,陆辞走马上任后的头一把火就敢烧得如此之旺,还赫然对准了连自开朝以来、最为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都奈何不得的辽国!   就在陆参政登堂入室的第十天,当官家例行在议事堂中与三辅二参同议国事时,他悠悠然地呈上了《论当与辽国绝商以备战》的建议。   他递上奏章时,面带微笑,神色一切如常,令得赵祯毫无防备地将其展开、标题入目后,登时大惊一跳。   陆辞的字迹向来工整严密,论中清晰写道:大宋当采取前些年制裁夏国的同样策略,先是遣去使者同耶律隆绪进行谈判,以限制贸易往来为威胁,喝止其数年来多次以军资相援夏军、屯兵边境的不当作为;耶律隆绪如若听取,李元昊必死无疑;然以贯来辽国狼子野心,断然不愿,便可以此为由大作发挥,彻底断绝双方的榷场交易……   断绝与辽国的榷场交易?   读完第一章 时,赵祯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若他所记不岔的话,就在小夫子初任秦州知州时,还曾大力主张敞开榷场,三方共同派兵以保障商户安全,再鼓励双方互市卖卖的罢!   他偷偷地瞟了瞟陆辞,而此时的陆辞还微微笑着,从容地抱着臂,听几位同僚就东军军资来源争论不休,全然没给他多的提示。   赵祯无法,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读了下去。   在那惊人的建议后,陆辞逐字逐句地阐述了缘由:过往开放榷场,主要缘由,除却鼓励民生经济,更主要还是为引入西北流域的优良马种,纳入官营牧马管辖,以减轻军队供马压力;然宋廷目的,多方具是心知肚明,而真正的良马品种,皆由各势朝堂严密把控,哪里会轻易流出,光明正大现身于榷场?但凡稍好些的马匹,要么早受阉割,不得留种用,要么被哄抬至天价,根本无法大量采购,而不得不年年依赖于旁势以马作‘朝贡’回礼。如今大宋与宗珂结盟,同进同退,可市蕃马良种,何必高价求辽?   更令人忧虑的,除了一直居高不下的战马价格外,更有宋军中严禁出境的军火物资,如硫磺,箭苛、铜铁、烟硝等物,往往也经此渠道暗中流出。一旦工匠们潜心多年研制出的秘器为他人所得,后果可谓不堪设想……   赵祯念完整篇奏折,只觉条条触目惊心,尽管情感上已被说服大半,理智上,他仍觉此事难以达成。   对素来强横的辽国强硬至此?   那是先帝都无法做到的事,更别说是……军力国力,皆不如十数年前的此时了。   其实,如果是稍小些的建议的话,只要不太离谱,赵祯之前都已想好了要尽力达成,好给足小夫子这个新参政颜面的。   但事涉辽国,他哪好再按计划,只有深吸口气,以尽可能平静的口吻,将陆辞所写的这篇策论交至内臣手中,由其念出,作为下一个议题。   仅是念完头一页,所有宰执的面上都只剩‘荒谬’二子,不约而同地看向陆辞,纷纷摇头。   ——辽国会老实接受训斥,断绝对夏国的增援?   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痴人说梦!   断绝榷场事小,如若惹得辽主彻底动怒,许会举国发兵讨伐宋境,却是要命的大事,在这对夏国战事的节骨眼上,哪里能冒这种风险!   哪怕朝廷派了曹玮这等战无不胜的老将坐镇边境,时刻严防辽军南下入侵,但曹玮已然老迈,亦是分身乏术,在大多军队皆是数十年未曾有过大战的情况下,这堵看似牢靠的屏障真正能防住几分,那可真是谁也不敢保证的。   朝堂上下心照不宣的,是对辽的军事,绝对要能免则免。   对夏军的讨伐能讨得几分便宜,尚且是没影的事,陆辞倒好,竟是不知天高地厚,迫不及待地要朝着更为强大的辽国磨刀霍霍了!   饶是历来颇为欣赏陆辞那罕有的强大进取心和果敢的寇准,这会儿都吃不消了。   张士逊冷笑一声,率先归座,表意彻底否决:“简直荒谬!”   王曾蹙了蹙眉,看向神色淡淡的陆辞,暂且未置可否。   李迪与寇准对视一眼,眼里具是满满的不认同,摇头道:“此论所言过于激进,不可取。”   张士逊冷哼道:“再年轻气盛,一旦进了这都堂的门,皆杜绝急功近利、危言耸听才是!”   赵祯轻咳一声,忍不住出声维护陆辞:“摅羽所言虽激进了些,却字字在理,忠贞为国,绝非急功近利。只是眼下重点,还需放在对夏的战事上,于北边辽国,暂以安抚为主较为妥当。”   陆辞在递上那篇奏论时,早有了会被全盘否定的准备,闻言非但未有一丝一毫的沮丧、或是被驳回的羞恼,却微微一笑:“下官资历最浅,思虑难免有不周之处,此时抛砖引玉,主要是想与相公们讨教,不知诸公可愿闻详情?”   他话说得客气,但言下之意,却很明了——意在廷辩。   “摅羽但说无妨。”   寇准心中暗叹,知晓陆辞不会轻易放弃,却到底不愿太折了这难得的才俊的锐气,主动出声应下。   “谢相公。”   陆辞轻轻颔首,面朝天子,微微侧站着,以余光足够看清宰执同僚的面色后,便不疾不徐地开始了:“夏国元昊之变,早与其父德明称臣时期,便已酿成。李德明假意受抚,暗中却积极备战。因得先帝许诺,于明,其使臣借朝贡之名多番入宋土,不仅以低廉价格,大量购入夏人紧缺物资;于暗,其使臣屡次刺探大内,以重金求购先帝所放宫婢,偷运至夏都,问询事无巨细,借此窥测宫禁之私,为战事所备详。”   诸人不料陆辞不急维护那篇策论,倒是将最早的由头倒出,竟是只差明指先帝疏忽大意、铸成今日之祸了。   然在场众人对先帝做出的无数荒唐事皆无好感,闻言虽诧于陆辞敢言,除此之外,竟无人出口呵斥。   陆辞面色不改,直接将当初真宗为‘化干戈为玉帛’所做的昏头事,一件一件地撕开遮羞布,呈现在还有意自欺欺人的众人眼前。   ——夏国的虎视眈眈、迟早为边关大患这点,最早看出来的官员当属曹玮,但也有怀远见的其他边关积极备战,以防战事。   夏人对此看在眼里,叫李德明知晓后,他即刻先发制人,于与宋廷照会中,以修葺驿舍致使边民恐惧不安为由,竟让真宗同意了停下所有备边的行举。   然而这番示好的举动,却只养肥了夏国的胆子,变本加厉地骚扰起了居住在大宋边境的百姓。最荒谬的一次莫过于,当归顺于大宋、居于保安边境的民众奋起自卫,击退前来滋扰的二百夏军,夺回资产时,真宗不喜却恼,甚至严厉斥为‘此无益于国,徒生事尔”,并下达了“宜令谨守疆场,无或轻举”、以及增加保安专门用来款待夏国使臣公使钱的荒唐命令。   “国家平稳,天下太平,所仗不过‘保家卫国’四字。”陆辞淡淡道:“然而保安百姓经那一回,却知家不得保,国不将护,实在可悲。‘以和为贵’固为美愿,却已然彻底破裂,且从元昊之祸可见,‘柔’不可取。如今辽夏先暗通款曲,后结翁婿之盟,亲睦程度非同一般。他今日可援引夏军袭蕃,明日刀锋所指的,难道就不可能是大宋了么?”   “胡言乱语!”张士逊忍到这时,实在听不下去了,驳斥道:“辽为辽,夏为夏,二者岂可混为一谈?自澶渊之盟以来,辽宋素来亲睦,不曾以兵相犯,更常年有使臣来往。哪怕招昊贼为婿,亦只意在吐蕃,不曾犯宋境半分,岂能听你一面之词,便先撕毁盟约,令百姓受战火之苦!”   陆辞明着举例、其实的确就是在偷换概念,被当场拆穿后,仍是不慌不忙,带笑问道:“不知张宰执可知晓,辽主以‘嫁妆’之名送去党项的物资,具体几何?”   对于这些细节,张士逊岂会了解,当场被问住。   寇准皱眉接上:“……银十万两,绢万匹,钱二十万贯,茶两万斤。”   陆辞颔首,温声道:“敢问这些个物资中,又有几分,真正产自辽土?”   寇准眉头皱得更紧,品出几分意思来,不再说话了。   夏国最为匮乏的生活物资,辽国亦称不上多富存——在汾州遭遇蝗灾的那年,临近的辽国受到殃及,也没少遭祸,曾打过大宋这粮库的主意。只是前来强势索要时,被彼时的首辅王旦以强硬的方式还击回去了。   辽国拿去支援夏军的丰厚‘聘礼’,怕是有超过六成,都是来自大宋或是按澶渊之盟所定的‘岁币’,或是对来访辽使做出的回礼。   辽主慷宋主之慨的厚颜无耻,不值一谈,最要命的地方在于,由宋境源源不断送去辽国的大批物资,最后都到了要与宋军蕃军刀兵相见的夏军手里!   这已不是‘养虎为患’区区一词,就能概括的了。   陆辞轻笑道:“若诸公不信,不妨再等上一阵,待辽主难以供应耗费巨大的夏军后,定要以发兵为胁、向在他眼中‘慷慨大方、予取予求’的陛下索要更多物资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危言耸听。”张士逊面无表情道:“说到底,不过是你一面之词,妄自揣测罢了。”   之前张士逊还存了要真心与陆辞建立些许交情,‘以和为贵’的念想,但在亲眼目睹了对方竟是这么个年轻意气、为私心哗宠取宠的做派后,便彻底绝了那心思。   陆辞却已说完了想说的,并没有继续与张士逊针锋相对、拼斗唇舌的意向,而是微微一笑,见好就收地退回案桌前了。   除却对此不屑一顾的张士逊外,不论是赵祯,还是另三位宰辅,却都是心情沉重。   如果真如张士逊所言的,这一切纯粹是陆辞危言耸听,全凭臆想,那都还好些。   偏偏陆辞所描述的,是他们一直隐约意识到,却避免深思的痛处。   因先帝先是泰山封禅,后是天书下凡,屡建庙宇,又是宫中大火的闹剧,国库之前积累下的财富已大有缩减。   眼下斥巨资备战西线战事,靠着官家从内库贴补,仅是正好维持,若辽主当真要来趁火打劫的话……那还真不如先走陆辞所说的这一步,先发制人了。   “卿所言事大,”赵祯默然许久,最后改了主意,将刚才还给陆辞的奏折又要了回来,郑重放入屉中:“再候上些许时日,再做决议。”   “是。”   陆辞微笑颔首,对他激起的一池涟漪宛若未闻,只悠然自在地继续批阅起公文了。   ——“你当真这么说了?”   夜里用过晚膳后,原只是随口问上陆辞几句,并非真心打探朝政的柳七,一听完友人轻描淡写的概述,三魂七魄差点都被吓了出来。   见陆辞还淡淡点头,柳七是既佩服,又震惊道:“你究竟是把自己当做了九命猫,还是何时向天借了个胆来使?”   陆辞懒懒道:“堂中另几位宰执们,无一不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哪里会似你这般一惊一乍?”   柳七嘴角微抽,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但他刚要开口,略斟酌一下,就讪讪地先将话给咽回去了——凭他对小饕餮的了解,莫看是个温柔斯文好说话的,却极坚持主见。他再多劝说,怕是也改变不了对方的想法的。   “你啊。”柳七沉默许久,最后叹气道:“凡事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你何必这般着急呢?”   陆辞摇了摇头:“非是我耐性不佳,而只怕在时间不多,容不得我以温水缓煮。”   他未向柳七提及的是,自己早在递上这封奏折时,便知定然会因所陈过于激进,不仅不会得到采纳,亦会令他被群起攻之。   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大多人都宁可抱持侥幸,而不愿去破釜沉舟,冒那与强邻撕破脸皮的偌大风险的。   更何况他资历尚浅,又是初为宰执,定然份量不足,凭空口白话,如何说服满朝文武?   赵祯待他一向维护,他更不好一昧利用官家的信重,为日后埋下隐患。   遗憾的是,哪怕是在意料之中,但这封奏疏的下场,到底并未因他那场简单廷辩说服了除张士逊外的所有人,而发生任何改变。   ——它被官家亲手压下,纳入屉中尘封,许下缥缈承诺,却连早朝议政的大殿都去不了。   但愿当它重见天日之时,不是事态剧变之日。   只是他不惜弄得灰头土脸,也坚持折腾这么一回,自是有别的意义所在。   陆辞目前所求的,是让这封奏疏作最先的预警:至少能为迟早到来的、辽方要求增加岁贡的贪婪敲诈,埋下一枚反感与戒备的种子。   柳七仔细观察着陆辞脸色,见他初次献策受挫,却无丝毫沮丧,不免佩服:“论这遇事平心静气的功力,我怕是永远也不及你了。”   陆辞轻轻一笑,并未作出回应,只沉默地捧起茶盏来,抿了一口。   他双目放空,心思已飞到了遥远的边关去。   不知正被恋人惦记着的狄青,此时亦未曾入睡,而是独自呆在书房里头,一脸严肃地在案上奋笔疾书。   他所写的,是一封主为举荐种世衡的奏疏。   经这月余共处,他哪里看不出,自己与种世衡间虽是摩擦冲撞不断,却不过是二人惯用方法不同,目标终归是一致的。   种世衡趋于世故圆滑,好以情笼络,凡事剑走偏锋。   狄青则一板一眼,以酷法治军,除非必要,绝不轻易脱离寻常轨道。   以种世衡的才干与脾性,怕是与张亢要更对一些,却不适合与自己同处一路。   狄青看得越清楚,就越是下定决心,这天晚上,更是着手写起举荐信来了。   就在颇久未曾亲自提笔、写这些文绉绉的文章的狄青,艰难地构思着措辞语句时,忽听得下仆来报,道是昨日才赴任来的晏秦州夜访。   狄青一愣。   按理说,留积的待理政务,够晏殊不眠不休地忙活上十天半月了,昨晚的接风洗尘宴上,二人已有过简略闲聊。   按理说,他与晏殊的所有交情,都间接建立在公祖身上,全然称不上深,何来那么多私密话要讲?   纵使对晏殊的深夜到访满心疑惑,狄青还是不假思索地将笔一掷,丢下才刚启头的这篇奏文,大步流星地往待客的厅堂去了。   晏殊正心不在焉地在厅中踱着步,听得狄青脚步声临近,于是骤然止住,迎上前来:“愚兄深夜不请自来,还望青弟见谅。”   “晏兄说这话,未免过于见外了。”   狄青摇了摇头,当场接到晏殊的暗示,遂将下仆屏退,大门紧闭,仅余下他与晏殊二人。   “晏兄此时前来,定有要事相商。”   狄青不卑不亢地向座椅示意,请晏殊在客席就坐后,自己也坐了下来,从容道:“愚弟愿闻其详。”   “青弟爽快。”   晏殊轻吐口气,浑身上下不由松懈几分,接过狄青亲手沏的一杯热茶,不忙着饮下,而是心不在焉地捧着,目光略有游移,半晌都不曾开口进入正题。   狄青心里一方面惦记着那封未写完的奏疏,一方面揣测着晏殊深夜来到的真实目的,却两边都难有具体眉目。   在这默然的氛围中,狄青那分明的指节无意识地在桌上叩了两叩,两声脆响,同时惊醒沉思的二人。   晏殊等半天没等来狄青的催问,只有自己开口了:“青弟素来是个爽快人,我亦不愿耽搁你多的功夫,便开门见山了……”   晏殊虽是初来乍到,却既是心上人的好友,又是朝中颇有名望的才俊,此时更是秦州知州,他的话,狄青自是立马打起精神,仔细听了起来。。   只是在他脑海中自动过滤了那繁冗无味的开场白,又跳过精心修饰的语句后,显露出来的真实面容,却让他心神剧震,难以置信。   晏殊话语间流露的意思,竟是劝说自己与他联手合力,向朝廷递书,随那一万东军一同留守至关紧要的秦州门户,而另派兵将赴那西线的战场!   晏殊初开口时,还有些生硬和尴尬,但说着说着,他越发觉得此为双赢的局面,值得他与狄青一道争取,遂渐渐顺畅起来了。   在晏殊看来,让文臣监军,虽是天经地义,但奔赴那生死未卜的西线,同十来万时敌时友的蕃军并肩作战,那简直是刀口舔血、赌命的活。   他虽从不自认是个富贵文人,但要论练兵杀敌,自得由身经百战的老将去,狄青过去虽也在沙场中有亮眼表现,但眼下已是正经的文官出身,注定前程远大,哪里需亲身犯险?   当然,晏殊提出将狄青留下,既有心替好友陆辞看顾这位小义弟,更是看重那一万禁军所代表的保障。   百闻不如一见,纵使外头流言四起,对这些个尸位素餐的辇官构成的禁军全然看不起,但他今日白天往军营巡视一周,却见他们神貌气质上已截然不同,是一股真正的护力。   他来这位处边陲的秦州任职,不过是被政敌所害的迫不得已,因而他最大的企愿,可不是建下更胜陆辞的亮眼功绩,而是宁可无功无过,也要保全性命,尽早归京。   “……你若愿意,我便连夜起书,赶在大军开拔前,尽早将奏章送去,不然等大军出征,再另派人也迟了。”晏殊顿了顿,看向面无表情的狄青,实在琢磨不出对方心思,只有干巴巴地继续道:“你尽快考虑好了,将决议叫我知晓。”   他鲜少与狄青直接打交道,只见过几眼对方黏陆辞黏得毫不掩饰的姿态。   却不想这时坐在自己跟前的对方,却是如此老成,与印象中的模样截然不同。   就如他从来无法窥破总是笑眯眯的陆辞深藏的心思一样,他竟也瞧不出,面上自始至终都是无波无澜的平静的狄青的想法。   狄青潦草点头,似在认真考虑,并未书给予晏殊最想要的爽快答复。   晏殊虽有些失望,但也知再逗留下去并无过多意义,遂很快起身告辞了。   在分别时,他终究没能忍住,低声道:“你许会当我贪生怕死,然军旅之事,本非我所精通,若误了要命战机,丢了重要门户,那是千刀万剐的罪过……京中尚有家眷待我翘首以盼,就如摅羽候青弟平安归去,青弟,你可考虑好了。”   “晏兄。”   狄青长叹一声,一针见血道:“若你我不为壁垒,又有何人堪为长城,挺身而出,庇护你我家人平安?”   晏殊闻言一愣。   半晌,他略显僵硬一笑,微微点头,未再多言,而是利落离去了。   狄青的眸底也彻底没了温度,全无目送对方离去的打算,只沉着脸,转身回房。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这个情节是改自史上延州官员(以赵振为首)哀求安抚使韩琦,让他留下范雍的。他们挽留范雍的目的,并非是真心爱戴对方,而纯粹是害怕保家卫国的任务会落到自己头上,想要留下个挡箭牌而已。《狄青传》第五章   **我并非故意黑晏殊,只是按照晏殊史上对范仲淹犀利上谏、‘惹祸上身’的做法的阻止态度,做的一个性格猜测。纯粹是个人推论!   以下出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   ——在会庆殿上满朝文武都先后对太后行跪拜之礼,祝贺刘氏万寿无疆。其实文武百官也都觉得如此场面和礼节不妥,但都憋在心里不敢直说,也都知道皇上这么做也实属无奈。范仲淹那耿直刚烈的性格却容不下这件事。回到家他越发觉得这有失宋朝礼教和君王尊严,一定要向皇上当面上书。一日,范仲淹径直走到宋仁宗跟前,跪倒直谏:“圣上,如此兴师动众为刘太后贺寿,这有损皇帝您的尊严,您代表国家,朝廷是治理国家大事的地方,怎么能在这里玩起家庭游戏。皇家虽然也有家庭私事,但家礼国礼不能混淆。圣上您已经成年,太后应该停止垂帘听政,放权于圣上。”   于是太后逼着宋仁宗将范仲淹贬谪至河中府(今山西永济县)任通判,他的第一次京官经历就这样夭折了。当时左司谏刘随及滕宗谅等一些官员曾经替范仲淹求情,无奈皇上摄于太后淫威还是将范仲淹贬谪,后来刘随及滕宗谅等人也因此受牵连被太后贬谪,直到宋仁宗亲政时才陆续招用。   面对现实,范仲淹只有收拾好家当赴河中府任职。临行时,晏殊等人送别范仲淹。晏殊责备范仲淹太轻率,不该如此莽撞,惹得大祸。但大家也对范仲淹的直言不讳犯颜直谏的节操表示了敬佩。出于对晏殊的尊重,范仲淹临行前写了一封长信给晏殊,信中义正言辞地表达了他的立场观点,表示绝不趋炎附势,定当永随真理。当然也委婉地表示了对晏殊提携自己的感谢之情。 第三百七十四章   这晚的不欢而散后,明白对方真实想法的晏殊与狄青,再未有过公事外的私下会面。   即便是为商讨公务,亦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客气中透着生疏。   晏殊暗恼狄青分明是科考出身,却浑似粗莽武官般一根筋,不识时务。   守疆卫境,本便是武将的职责,作为文臣,怎非要抢着去做这全无把握的事,还硬拖着他一道?   而狄青也看不惯晏殊于庙堂身居要职,却贪生怕死,简直毫无担当。   ——这天底下,有谁是真会生来便会打仗的?   秦州知州一职,之所以一年来皆悬而未定,陛下对此的重视与审慎可想而知。   晏殊能从中诸多人选中脱颖而出,身负皇恩远道来此,既不曾一开始便推辞了去,就得二话不说担起要责,岂能未战便思索着如何自保!   况且有公祖这些年来呕心沥血为秦州打下的坚实底子,只要来攻的军队不是超出十倍秦州守兵十倍的数量,凭坚壁锐兵的优势,不说正面一战,只论一昧龟缩,少说也能撑个半载。   狄青敢咬定,若知秦州的非是晏殊,而换作滕兄或范兄的话,不论哪一位,都决计不会闪烁其词,甚至提出这明哲保身的荒唐方略。   在这心照不宣的僵硬氛围中,狄青协同张亢整顿好了军务,只等范雍一声令下,即可西进。   于最后的等待中,狄青数次提笔,到底将那晚晏殊的到访与其‘好心建议’,简略写入信中,寄给了位于京师的恋人。   若换做旁人,他哪里会这般踌躇,早已一封奏疏送回汴京了——倒不是要冲晏殊发难,而是要一一论述文官镇边的弊端,请求朝廷另外委派能人。   要遂了晏殊拖拖拉拉、耗过这任期的愿的话,代价便是许会延误宝贵的潜在战机:对于这点,狄青单是想象,便无法容忍了。   当陆辞受到小恋人充满委屈和不平的‘告状信’时,范雍已然率领十路大军,朝吐蕃青唐出发了。   尽管狄青的讲述十分简洁,陆辞还是轻易由对晏殊这位友人的了解,猜测出他可能提供的‘稳妥’选项,更无须分析,都清楚会如何激怒满腔热血的狄青了。   唉。   陆辞无奈摇头。   早在晏殊被委命做秦州知州时,他就猜到,以两人鲜明‘对立’的做派,早晚会有这么一出。   这次之所以未真正爆发冲突,无外乎是秦州的守卫还不至于让晏殊深感不安、非硬留下狄青不可;也是因为双方多少都看在他的面子上,忍下了脾气和不满。   这还不算什么,更令他担忧的,还在后头。   作为这次西线总指挥的范雍,于朝野上下的举荐下走马上任,可谓‘众望所归’,却是个再典型不过的‘儒人’:从无武功建树,于兵戎之事的粗浅了解,远不及对诗词典籍的精通。   对凡事求稳妥的儒臣,与渴望建立军功的武将的雄心壮志,注定要产生剧烈冲击。   而这种冲击所导致的结果,便是远伐的宋军将缺乏统一的意志。   要么是眼睁睁地看着战机被荒废,庸碌无为,甚至错判战局,战死沙场;要么是将官违令而行、不令而行,自行其是,之后要么迎来秋后算账,要么上下混乱不成体统,战略得不到正确的执行,一败涂地。   除非……   陆辞叹了口气,深刻地感受到了自身的无能为力。   具体的点兵点将上,连皇帝都不能为所欲为,更何况是他一资历最浅的区区参政呢。   除非范雍是天赋被埋藏多时的天纵将才、或是他运气绝佳,又或是蕃军骁勇万分、一路摧枯拉朽,无需他们锦上添花……不然诸多弊病的逐步暴露,都必然会让这支本就因远征而忐忑不已的宋军蒙上惨重代价。   对于在唃厮啰的统领下的这支蕃军,所拥有的远征能力究竟有多强悍,可未曾经受过任何考验。   仗地利之便守城,与远征夏国城池的难度,绝不可相提并论。   对于已然出发的西军,他除了眼睁睁地看着、等待结果外,就只有寄希望于最大的变数——他的小海棠,以及以他为首的、包括杨文广、高继宣、张亢等一干年轻儒将身上了。   而对于秦州的守备,他却可做些运作,至少宽了小狸奴的心,也护住毫不知情的秦州百姓。   陆辞凝神细思,良久,提笔点墨,笔走游龙下,一篇奏疏便跃然纸上。   翌日早朝时,陆辞不急不慢地跟在张士逊后头,走向官家,将奏疏呈了上去。   经陆辞新官上任的那一吓,赵祯对小夫子呈上来的任何奏疏,都忍不住多打醒几分精神来。   他谨慎地抬起眼来,飞快地向小夫子投去一瞥,丝毫没从那面带微笑的面庞上看出任何端倪,只有抿了抿唇,将奏疏打开了。   “《书》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   仔细一读,他本能地松了口气。   好在,不似头回那般石破天惊了。   不过这篇不长不短的奏疏所指的、让边关重镇的文官暂让出帅位、由武官执掌之事,也足够让朝中无数文臣跳脚唾骂了……   赵祯不免有些坐立不安。   不过,他很快又寻思着,小夫子几乎不做无把握的事,且被委派去那重镇秦州的不是别人,而是朝中上下皆都知晓的其友人晏殊,此时提出替换人选,恐怕心意坚定,准备亦是十足。   他于是清清嗓子,命人将那奏疏念出后,果不其然,朝中倏然哗声一片。   面对无数质疑,陆辞从容超前迈了两步,转过身来,面朝百官,有条不紊地继续阐述:“大战起时,儒臣文吏何以措手足于其间?若以张亢文武兼修之才、愿以身许国者仍不配主帅之位,仅知文法钱谷之儒人又何以驰骋于疆场,护门户之太平,佑黎庶之安危?”   尽管陆辞的话,已让有心人品出了几分对以范雍为主帅、统领西征军的含沙射影,却也不好直接点名。   说到底,陆辞目前针对的,是朝野最为重视的‘守备’,而非‘出征’。   毕竟在君臣那心照不宣的默契中,若能将部分夏国疆域纳入版图,与吐蕃一道瓜分,那是得则益,不得亦无损;而守住现有领土,才是最为要紧的。   实在是夏国过于猖狂,屡次将大宋的颜面撕破,丢在泥地践踏,让人无法视而不见……否则素来‘以和为贵’的文武大臣,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拿起刀兵的。   陆辞将他们微妙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微微一笑,继续阐述起了秦州等边陲重地的重要性。   ——秦州的重要性,已不仅是它为面对吐蕃、辽国边境的军事要塞,更是这回向夏用兵时,输送补给最赖以生存的节点。   一旦失守,本就瞬息万变的西线战局便将瞬间崩溃,不但让被割断联系与补给的西军难以归来,也让周边州郡岌岌可危。   如此攸关万民生死,国家安危的要命地方,西线共有三处,单纯凭曹玮将军一位老将,也是分身乏术,总有难以顾及之时。   丁谓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发难道:“陆参政方才所言,哪怕是我等不晓军事之儒臣,亦是一清二楚,只是说易行难,不知在陆参政眼中,当配此位的,究竟是哪位文武兼具胜张亢,德望崇高胜范公的能人?莫非陆参政眷恋边关狼烟,要毛遂自荐不成?”   他为鼎力举荐晏殊之人,陆辞言下之意,直指要么更替秦州知州,要么派去武将分去晏殊职权,那岂非视他颜面于无物!   陆辞却是一笑:“丁枢密此言差矣。”   “哦?”丁谓不以为然地一挑眉,假惺惺道:“还望陆参政指教。”   陆辞坦然道:“边陲治官,当文武参用,均其事任,同其休戚。战时以武为首,文为辅;和时以文为重,武为辅;唯有心胸开阔、不恋权者分清轻重急缓,方可勇略兼顾,谋济兵援,保要塞安稳。”   丁谓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步步紧逼道:“陆参政讲了那么多,具体名姓,却是一个也无。”   陆辞莞尔,竟真让不怀好意的丁谓如愿了,大大方方道:“我力荐王韶。”   丁谓一眯眼,倏然抓到了陆辞的把柄:“哦?若老夫未曾记错的话,王韶在数年以前,曾于陆参政手下冶事,曾掌榷场,疏忽下间接致使王雷州受虏——”   “丁枢密慎言。”陆辞悠悠地打断了他,意味深长道:“关于王雷州当年受虏之前因后果,早有文书细述,如有异议,大可另择日提出,此时一昧臆测,未免过于轻率了。”   丁谓冷笑:“听着倒是大义凛然,只可惜,不过是出自一己私心、一张冠冕堂皇的面目罢了!”   “私心?”   陆辞笑了:“我如今孑然一身,既无妻儿,亦无弟兄,虽得数友相伴,然如今镇守秦州者,不巧正是我那晏兄。敢问丁枢密,我这般处心积虑,私心又是何在?”   不等丁谓再度开口,他口吻看似轻松,却是字字铿锵:“在下愿以身家性命,在此赌誓——终此一生,绝不向陛下请命荫补族中一人。”   他已与狄青两情相悦,若无意外,誓要厮守终生,自不会有任何子嗣。   除此之外,他唯一的亲族,便是远在杭州、待他母子凉薄至极的外祖家,在蠢蠢欲动的他们有更多动作前,堵死了这条路,倒是绝了无数烦忧。   言罢,面向终于动容的百官,和瞪大双眼,恨不得扑上来堵住他嘴的寇准等人,陆辞加深了面上的笑意,再问道:“不知如此一来,诸位可愿多信我一分?”   作者有话要说:  陆辞的这篇奏疏部分摘用自范仲淹史上对吕夷简的上书。 第三百七十五章   由真宗所写的那首《劝学诗》中,且明晃晃地道出了十年寒窗苦读、是为卖于帝王家,得‘黄金屋’、‘颜如玉’的本质。   尽管他所得意的诗作,在或是自诩志向高远、或是尚要些脸皮的仕林之中并不受追捧,但这些充满功利意味的语句,却深谙百姓的心意。   在这宦海沉浮、摸爬打滚多年,至今有幸得以跻身升朝官列的,即使有再坚定的初心,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些利益色彩。   更有甚者,因畏职事变动过快,在擢至要职后的头一件事,往往便是抓紧时间上书陛下,尽早荫补族中子弟。   哪怕清高如翰林学士杨亿,在数年前初任枢副相时,亦是不能免俗地选择了立马上书,恳请官家下诏将其子韩综荫为群牧判官。   “哎!”   寇准叹息一声,率先打破了场中静谧。   最开始见陆辞与丁谓直面对辩,他还抱着轻松欣赏的态度,认为对方足以应对。   却不想在那老奸巨猾的丁谓的话赶话下,原本大有余地的陆辞,竟似被少年意气冲昏了头般,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主动开口,将自己后路给生生堵死了。   陆辞方才所说那‘此生绝不荫补任一族人’的话,寇准简直是不赞同到了极点。   一个前程大好、风光无限的青年才俊,连夫人都还未娶,居然为逞一场口舌威风,就将子孙后辈、乃至亲族的荫补名额给系数斩去……如此冲动,日后定要后悔莫及。   平日不觉陆辞是这般冲动的性子,怎被丁谓简单一激,就当庭说出这等不利己身的话?   寇准暗道不好,不假思索地就要替陆辞解围:“朝中议事,非是市井口角,陆参政一心为国为民,无需赌咒发誓——”   “有何不可?”   丁谓却是眼睛一亮,几乎不敢相信陆辞方才亲口说了什么,当即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寇准,就要将陆辞的话给彻底坐死:“若陆参政方才赌誓非虚,便是我误作一回小人,度君子之腹。”   听出丁谓再激陆辞,一直沉默的李迪蹙眉,亦是挺身而出,选择回护这气盛的新参政,起轻描淡写道:“陆参政不及丁枢密一半岁数,更是妻妾皆无,言荫补后人之事,未免为时过早。”   丁谓只死死盯着面无表情的陆辞,锲而不舍地挑衅道:“看来陆参政不过是一时失言,眼看是要顺梯而下,就势反悔了?也好,倒是免作欺世盗名之辈。”   “朝堂重地,”一直憋着没去维护小夫子的赵祯,听到这时,实在忍不住了,沉声道:“丁枢密慎言。”   陆辞哪里听不出众人的回护之意,当下五味杂陈。   可惜在他的计划之中,为达成镇边官员为文武结合、随势更替的局面,更是日后作一名‘纯臣’和不婚娶打下基础,他接下来还需假装受激,也不得不辜负长辈与前学生的好意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陆辞淡淡地说出了丁谓最想听见的话:“誓立于此,臣终生绝不上书索求荫补,亦望丁枢密他日莫要改口,反斥我不睦亲族了。”   “好,痛快!”   丁谓如愿得偿,登时大笑一声,心甘情愿地向陆辞拱手一揖:“陆参政对国家君王忠心不二,坦荡无私,是我生了一双鱼目,误会了参政,还望参政宽宏大度,莫要责怪老夫。”   既一直最为旗帜鲜明地反对寇准一派的丁谓,都已说出这样的话了,接下来推行陆辞的那项提议,遇到的阻拦只称得上微乎其微,皆被陆辞轻松化解。   早朝一毕,群臣鱼贯而出,留在最后的宰执官们面上却都是凝重,丝毫不见轻松。   到议事堂后,寇准没好气地往案上重重一拍:“摅羽啊摅羽,我怎不知你这般冲动!那丁姓溜须老丈,怎就将你给套进去了!”   对此言之弊,寇准不说看得最为清楚,也是知之甚详。   这话一出,原是京中最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的陆辞,就因堵死了自己日后荫补后人的路,注定在一干权贵眼里价值大跌。   在这之前,连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寇准,都无数次因太过喜爱陆辞这一后辈,而冒出过族中未有堪与匹配的待嫁女的憾意。   更遑论是一早就盯准了对方,多年来都不愿放弃的那几家达官贵人呢。   因陆辞这十一年来,皆是不近女色,未曾婚娶,他们暗暗较劲时,心里始终抱有一丝希望,自然也会对陆辞给予一定便利,好博取好感后,再与之谈婚论嫁。   眼下陆辞孝还未除,就闹这么一出来!   不说会变得乏人问津,至少会让那几户最热切的高官大员大失所望。   偌大族中,又不是每个子孙辈都能有出息的,哪怕陆辞膝下无子,也可凭其如今身为参知政事的职事,请荫补族中子弟,哪会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只恨陆辞无知轻狂,为呈口舌之利,把偌大的好处拱手让人……也怪丁谓可恨!不过是付出个不痛不痒的道歉,再通过一道原本就与他们无甚损害的建书,就把他们多年来的隐忍盘算,全给付诸一炬了!   “多谢诸公淳淳爱护的心意。”陆辞摇了摇头,笑道:“只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既不慕温柔乡,亦不图高门做岳家予我旁的便利,少了庞杂之扰,反倒更令能令我心无旁骛地为君国做事。”   寇准摇头:“你这是……”   陆辞莞尔一笑,继续道:“真要说荫补亲眷,那为人父母官,天下子民皆为子嗣,我未曾拥有在座诸位的资历与德望,眼下不过承蒙官家爱护,方为一尚且毫无建树的区区政事罢了,又哪里荫补得起天底下那么多的人呢?若当真有能者,无需我施以助力,迟早会有出头之日;而无能骄横之辈,即便乘了东风,也不过尸位素餐,荼害一方,平白辜负官家信重罢了。如若是平凡庸碌,便请他自身多加努力,似我一般,由一介白身走至此步,而莫要怨天尤人,一昧指望庇泽罢。”   陆辞抬眼直视众人。   他面庞洁净如玉,目光清明,口吻坦荡,任谁都听出,那其中真无一丝一毫的遗憾。   ——能不指望早晚会过去的孝期,而是一劳永逸地大幅减少了受托于各户人家、登门替他说媒的冰人,又可以绝了薄情寡义的外祖家的心思,可谓一箭双雕。   若要算上宽抚了小恋人那颗因分离过远过久、而难免不安的心的话,那可是一石三鸟了。   听他说了这么一番话,诸宰执仍是心思各异,却都信了他当真是早有此打算,并非单纯是受了丁谓的激了。   当这日的议政平静结束后,心事重重的赵祯将陆辞偷偷留下,却只一边幽幽地看着他,一边唉声叹气,半晌没说话。   陆辞被他叹得满是无奈,却不好主动开口。   好不容易等赵祯叹够了气,便老气横秋地拍抚着小夫子的肩头,郑重承诺道:“似小夫子这等品貌,若他们当真翻脸,着实寻不着好的,千万莫去屈就……大不了等上十余春秋,若小夫子仍是孑然一身,我便将公主嫁予你。”   尽管‘公主’目前连影都无,但赵祯很是自信,那早晚是会有的。   而天底下的夫婿人选,还可能会有比才貌双全、温和仁善的小夫子更好的么?   陆辞:“…………”   望着压根儿就连毛都没长齐、皇后也一样稚气未脱的前学生,再听着这番真心实意的‘卖女儿’的许诺……   比起感动,陆辞更多的还是感到啼笑皆非。   “多谢陛下美意。”陆辞忍俊不禁地低下头,配合地擦了擦毫无泪意的眼角,温声道:“臣心领了。”   但天底下最好的狄小狸奴,已服服帖帖地躺在了他手心里,除了心上唯一那人外,他是既不需要公主,也不渴求任何人的陪伴了。   与张亢共掌一军,才踏出国境,进入宗珂境内不久的狄青,似有所感地猛然回过了头,朝帝都所在的方向遥遥看去。   张亢正与他说着话呢,忽见人跑了魂,不由饶有兴致道:“怎么,可有甚么不妥之处?”   狄青紧了紧手中缰绳,言简意赅道:“无事。”   ——只是才分别不久,他就已经开始思公祖若狂了。   他下意识地摇摇头,好似这样就能将那徘徊不去的儿女情长给摒弃一般。   只是脑海里刚一藏起公祖带笑的面容,就不可避免地浮现起近日最让他担忧的、同晏殊闹得不欢而散、对方亦是毫无斗志之事。   远征这黄沙万里,险恶戈壁,行军不仅缓慢,而且十分艰苦。   除却在异乡奋战的考验、获得补给的困难、对亲人的思念外……最要命的,还是需象征安稳保障的后方,正充斥着万千个不安定的因素。   但愿是他多虑了罢!   狄青轻叹一声,浑然不知在那封信后,公祖已将他所牵挂的难题予以解决,赠他一个后顾无忧了。   在陆辞的提议被火速通过后,由议事堂共同决议出的新镇边官员的名单,也被十万火急地赶了出来,随着一项项任命,送往张力满满、几乎一触即燃的西北战线。   终日忧思满满,食难下咽的晏殊哪里能猜到,自己竟是那么快就迎来了解脱,可回京述原来职务了。   而取代他任秦州知州的文官虽非王韶,却也是对秦州熟悉万分、才被调离不久的合适人选——范仲淹。   靠着十日建起一座城池的亮眼政绩,加上这些年稳打稳扎攒下的资历,他破格获此擢升后,便与周美一文一武,同镇秦州城。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战争部分,大家千万别对我的水平报以太多期望,最多侧面描写一下,给一两个高光给狄青QAQ   注释:   1.关于荫补(摘自《如果这是宋史3》):   “……他们生了那么多的子孙后代,都得在死之前安排好后路才行。具体表现,王随照样走在了前头,他不仅提拔自己的子孙,还把亲朋好友也塞进肥缺部门,并且还留意起了自己的来生。他“延纳僧道,信奉巫祝。”把天上地下的各路神仙都崇敬个遍,至于外界的议论,活到他这个岁数早就都看开了。他“贻诮中外,怡然自居。”你们骂你们的,关我什么事?   陈尧佐和韩亿就没他这么出格,他们很务实。陈尧佐的儿子原是监左藏库使,还没任满,就被老父亲越级升职,做到了三门白波发运使,从此可以跑外了。   韩亿更绝,他先是向皇上请命,我是参知政事了,可以荫补自己的儿子了,请把我的儿子韩综荫为群牧判官。赵祯准奏,可是诏书都发下去了,韩亿却突然间反悔。陛下,韩综的事先放一放,我想让另一个儿子韩纲当这个官,行不?   赵祯只觉得头晕目眩”   2. 关于公主称谓:   在北宋前期与中期,皇女的官方称谓及当面称呼都是“公主”。北宋晚期,宋徽宗接受蔡京的提议,改公主为帝姬,帝姬一号存续约十年时间,北宋就覆灭了。之后,南宋建立,又恢复了公主的称谓。(《假装生活在宋朝》) 第三百七十六章   于吐蕃赞普唃厮啰而言,北伐夏国的意义,是非同一般的重大。   吐蕃与党项之间,辖地毗邻,游牧习近,从来就有着不共戴天的积年宿怨。   而随着时光推移,曾强横一时的吐谷浑渐渐衰败,一度势微的夏国却渐渐崛起。二者国力此消彼长下,如今堪称势均力敌,国主年岁相近,皆是野心勃勃。   弑母弑兄、囚父继位的夏国主李元昊名声狼藉,朝中始终不稳,在铁血镇压之余,更急需靠扩张地盘来转移混乱,安定民心。   唃厮啰则常年受李立遵与温逋奇这两论逋的要挟,于夹缝求生多年,一照复位,正是扬眉吐气,整顿朝政之时。   之前趁虚而入未果的夏军,就成了他除回亮剑的最好对象——唯有攻城略地,以振国威。   接待作为此回总领军的宋臣范雍时,唃厮啰操着一口流利汉话,商议战略时堪称彬彬有礼,每提一点,都不忘客气地征询范雍意见。   范雍还是头回见到这位因不久前击退夏军、而名声大振的赞普,乍然得其如此厚待,心底微有诧异,面上亦是客气有礼,认真予以回应。   按唃厮啰的计划,是宗珂一方以盛兵强攻距宋蕃二境接壤处的西宁州最近的仁多泉城,当该城拿下后,以此为据点,再朝北方的西凉府推进;宋军处,则主要分为三股,一股随蕃军强攻仁多泉城,一股由兰州方向朝北进军,滋扰卓啰城;一股暗中与东面保安军会合,轻攻洪州。   这三所城池中,以卓啰城的地理位置最深陷大宋国境,因而滋扰此城的部署虽是三股分兵中最轻的一股,却可势战局优劣而调整兵数,随时可由会州、湟州乃至南侧熙、河二州抽调兵力,临时增援。   而东侧保安军那一股,既是为了起牵制作用,好令李元昊不敢抽调过多东线部队的兵卒至西线、以免疏忽了对延州地区的防范;也算为作试探,如若取得战果,则可随时增兵,破开夏军东线,入贺兰原,直取洪州。   对于具体军略,早在先前两位君主相通的诸多密信中,定得一清二楚了。如今唃厮啰亲自向范雍逐一讲述,也不过是走形式上的最终确认罢了。   对辅助为主的宋军,具体要如何分出三股军势,唃厮啰原本无意插手。   然而,当他看着范雍那斯文讲究的举手抬足、苍苍白发和不时略过眼底的迟缓犹疑,不由蹙起了眉头。   眼看议毕,各将领即将回散,唃厮啰冷不防地开了口:“不瞒范公说,早年我仍为温贼阶下囚时,曾承蒙狄汉臣搭救,颇有几分渊源。如若范公未定保安那股军势之统领,我以外人身份,愿荐狄汉臣前去。”   范雍不由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狄青。   狄青心里亦有些错愕,面上神情却是滴水不漏,只淡然回视范雍。   范雍迟疑片刻,不觉有不妥之处,便做了这主,点头同意了。   唃厮啰微微一笑,又进一步提出了要求:“……自那日一别,我与汉臣便未曾见过,不知我可否留汉臣一小会儿,稍说上几句话?”   既有那份渊源存在,且宋蕃结盟、合军攻夏在即,范雍自不可能拒绝。   他爽快应下,接着冲狄青略一颔首,便带着其他宋官先行回营,好为具体如何分派军势、进下一步的商议了。   宋臣一走干净,唃厮啰随意一挥手,将蕃臣也悉数驱赶了出去,偌大厅室,只留他与狄青二人。   “自那日一别,我还是头回见你,观你神容气貌,实在肖极了陆摅羽。”没了其他人,唃厮啰的神态明显放松许多,他微微笑着,光明正大地打量站得笔挺、姿容英武的狄青,毫不避讳地评价道:“我那天子阿舅,也实在奇怪得很,怎在行兵打仗时,还派个儒雅老迈的文官来做主将?”   尽管宗珂朝中,也好论资排辈、难免受些裙带关系的妨碍,文武分工上却始终泾渭分明,绝不会闹出派一只温顺的羔羊去领导雄鹰的笑话。   “若将你与那范公的位置换一换,我许还能对这东军有些信心。”唃厮啰摇摇头,毫不掩饰失望道:“如今,我只希望他莫在要紧关头吊书袋子,拖我后腿才是。”   狄青对唃厮啰所表现出的、对范雍领军的不屑一顾置若罔闻,仅淡然回视,直截了当地问道:“赞普对洪州的期许,怕不只是‘轻攻’牵制那么简单罢?”   “不错。”唃厮啰莞尔道:“单是明面上那粗陋的牵制技巧,连不通军事的那位范公都瞒不过,更何况是老奸巨猾的李元昊?”   碍于澶渊之盟的存在,辽主暂且不好公然撕毁盟约,势必先要经过一番冠冕堂皇的讨价还价。   只是这么一来,却不代表他不能稍做迂回,暗中派兵支援党项——最好的目标,便是延州地区。   唃厮啰淡然道:“以李元昊那脾性,决计不会坐以待毙,纵逢绝境,也要闯出条生路来,保不准要以攻代守。”   以宋军那温吞迟缓,难以成事的一贯做派,曾与其打过一些交道的李元昊许会忌惮曹玮,却不会惧怕抢个先手,从而彻底扰乱不擅临机应变的宋军的计划。   “而夏军攻延,必将派兵攻击保安,以确保后路安稳。若按常理判断,攻击保安那路主要起牵制作用,兵力不多。”   说到这,唃厮啰意味深长地看了狄青一眼。   狄青若有所思地接道:“若由辽兵混入其中,便不一定了。”   在兵士主要被调往西线抵御吐蕃时,东线定要空虚许多,但有辽国主的掺和的话,恐怕便是一副外松内紧的状况,时刻会让轻敌的宋军撞得头破血流。   唃厮啰颔首,漫不经心地笑道:“除此之外,曾于你手底下吃过些亏的李元昊,哪怕是看在你的‘颜面’上,也不会只想靠轻兵成事吧。”   他将主力军尽数压在仁多泉城,对于尽快突破这道门户后的西凉府,更是志在必得,因此,于东线‘轻攻’夏军的部曲,必须是能真正取得一定战果、让李元昊感到肉痛,或是能确保牵制住一定夏军的能人悍将。   宋廷讲究资历,敌军却只会看重战绩——在夏人眼中,一千个出口成章、德高望重的范雍,也抵不过戴着可怖的青铜面具,披发作战、险些生擒国主李元昊的狄青有威慑力。   狄青微微皱眉,对此不置可否。   为避嫌期间,唃厮啰未留狄青说太久话,很快便将人送回宋军营房了。   待狄青一走,唃厮啰便轻笑一声,发问道:“人见过了,你认为如何?”   话音刚落,从那道方才一直纹丝不动的帘账背后,走出一身量高大挺拔、面貌凶戾的青年蕃将来,言简意赅道:“他日必为大患。”   这位一直藏身帘后,不着痕迹地观察狄青的蕃将,正是陆辞曾多有留意的鬼章。   唃厮啰淡淡道:“若我所料不差,假以时日,他必将成为你最强大的对手。”   鬼章未曾言语,半晌方点了点头,认可了这番话。   回到营房后的狄青,一边听范雍的具体调配,一边分神想着赞普刚才的话语。   单从理智上判断,赞普的分析,与他所想的不谋而合。   但冥冥之中,他却始终有种玄妙的预感,隐约认为此行不会是那般顺利。   半个月后,这份难以言喻的预感,当真以一种狄青极不希望的方式应验了。   ——九月,秦州地震。   平心而论,这回震幅并不算大,仅坏庐舍一百余所,而毁损庐舍覆压吏民,致死伤共三百余起。   在灾情发生后,新委派至此、已顺利与晏殊交接完毕的范仲淹便及时地做出了妥善的安抚与后续处置,并未引致更多的损害。   这场平日不见得能引起多大关注的小天灾,偏偏出现在盟军刚进入党项境内,即将与镇守仁多泉城的夏兵交锋的关键时刻,其象征的不祥之兆,不可避免地动摇了民心。   借此缝隙,早已混入夏军东线的辽将萧宗余当机立断,决意在军心动摇的宋军在重新镇定下来之前,率先发兵,转守为攻,先突袭鄜延,好打宋军一个措手不及。   萧宗余看得清楚:宋夏毗邻的鄜延、环庆、泾原三路中,以环庆陆边寨最多,且皆处要害,宋军屯守其中,随时相互驰援,不利突袭;而泾原路同样有镇戎军众,其中以弓箭手居多,加之山路崎岖难行,难以轻犯;唯有鄜延一路地阔寨疏,士兵寡弱,最能发挥党项擅长的骑兵优势,可作为撕裂这道看似坚不可摧的宋军防线的最佳突破口。   萧宗余确定这是绝佳时机后,立即整军出发,共领军三万,胁迫降夏户口为前锋,朝那道百余里长的边境线疾驰而去。   在萧宗余发兵之前,曾有一夏将探听得鄜延守备、有那狄青、张亢后,顿时生出几分忧虑来。   他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去寻了萧宗余,不过委婉一提,便惹得这位与辽主沾亲带故的大将不屑一笑。   萧宗余到底记得目前身处夏土,虽或多或少受辽主影响、对这些耗费财力兵力、却一直未能成事的夏兵打心底地瞧不上,面上仍克制着未显现出来。   但那夏将拿李立遵那三万吐蕃蕃兵,以及榷场伏兵之事,来阐述狄青之勇的屁话,他是半句也不信的。   大宋的文官是什么德性,他可清清楚楚,能有几个是能背通兵法,真知如何打仗的?   若镇关大将是那曹玮,他无需对方废话,也会忌惮几分,但区区一狄姓小儿也能将他吓住的话,可不成了滑天下之大稽。 第三百七十七章   保安军属永兴军路,于太宗太平兴国二年始置,其主要目的,便是为了防范夏州党项的入侵。   风平浪静时,保安曾为商旅往返于宋夏两地的重要通道,景德四年时,更一度于此设立榷场。   只是这一切来往,都随着李元昊叛宋自立为夏国的偌大风波,转瞬化为齑粉。   保安与夏国盐、宥二州毗邻,以此为中枢,宋军东可出银州,西可出环、庆州,朝北则直出塞外,可往怀远,靖边去。这么一条于宋军而言极为便利的行军通道,于意在探攫宋土的夏军而言,亦是一旦攻破、便可长驱直入中原的大好捷径。   原显偏僻的保安,登时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此时此刻的宋军,尚且为迟迟未曾开拔、朝洪州方向挺进的军势感到既疑惑又着急,浑然不察剑拔弩张的气氛,以及逐步逼近的凶险。   张亢大刀阔斧地朝狄青的临时居所走去,整整一路都沐浴在兵士们质疑的目光中。   饶是以他的定力,也有些扛不住了,于是门一敲响,里头狄青的应声刚出,他便忙不迭地将门一推,闪身进去。   狄青的衣服才换了一半,张亢就失礼地推门而入了。   他动作一顿,微微侧过头去,蹙眉瞥了一眼,便有条不紊地继续打理起衣着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整理什么仪容!”张亢唉声叹气道:“再等下去,不知还会有多少道军令来催,底下军士也早嘀咕开了,你怎还不打算开拔?”   狄青言简意赅道:“再等等。”   “我猜你要么是别有打算,或是有密令在身,”张亢盘腿坐在榻上,苦笑道:“但你再要保密,好歹也同你的张铃辖稍通个气,省得他被人问得满头是包罢!”   狄青看如热锅蚂蚁般着急的张亢一眼,对他好战的心态心知肚明。   他们因一路上紧赶慢赶,以至于提前了四日来到了保安地区。而这几天空档,他一方面拿来让疲惫不堪的军士修养,一方面整顿军容、重新补充军资准备北征,更不忘派人侦知敌军动向来。   当狄青很快得知,面对他们来到保安时不可避免引发的不小动静,驻守土门之外、与宋军金明寨离得最近的夏军寨子,除巡视人手略有增加外,竟几乎称得上无动于衷时,便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要么是夏军自信兵数上彻底压制,对守住寨子胸有成竹,无畏宋军于边境增兵;要么便意味着对方另有筹谋,方刻意露出破绽,好请君入瓮。   宋军以步兵为主,且狄青领来的这支‘禁军’……虽经过他数月来的强行压制,一身骄横恣气方有所收敛,但不管是战斗力还是凶性,都是远不如常年凭借出众的骑射本事、劫掠大宋边民的夏国弓骑兵的。   二项劣势相加,哪怕人数上看似略有优势,但在有足够的胜算前,狄青都不打算轻举妄动。   ‘牵制’看似简单,对位置要命的保安而言,却需慎之又慎。   唃厮啰的目的十分明确——保安这一股军势,对战局要起的主要作用,便是要尽可能地牵制住最多的兵力,而并非是要求他们非要取得任何具体的战果。   毕竟大宋东线上的得失,对远在西端的吐蕃而言并无干系。   原镇守保安的兵士共有一万,加上狄青带来的一万人马,乍看之下,是比夏国镇守洪州的八千人要多上一倍多。   在修养了整整三日后,兵士们大多彻底恢复了精神,对即将到来的出征是既忐忑,又充满建功立业的斗志,却不想面对这明晃晃的人数优势,狄青却一直选择按兵不动,默默观望,似在等待着什么。   他究竟在等什么?又还能等什么?   狄青的具体想法,显然让包括张亢在内的人,都感到捉摸不透。   且在不少人看来,每拖一日,夏军察觉此地屯兵增多、要对洪州增派人手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于本该是速战速决更有利的宋军而言……恐怕得是延误战机的大罪了。   面对张亢的追问,狄青默然片刻,据实相告道:“我非是十分笃定,但夏人表现,未免过于冷静了——若五日之后,战局仍旧未改,我既会向陛下上书请罪,亦再不阻拦张兄分毫。”   张亢一愣,立马会意:“你是认为,夏军将以攻代守,对保安先行发制?”   狄青点了点头。   经他这么一讲,张亢脑海中念头飞转,在感到夏军表现的确极为可疑的同时,也察觉出了自己盼战的亢奋下、不慎忽略的严重后果。   若狄青所虑为假,耽误了这小十日功夫的最坏结果,也不过是夏军紧急增兵东线,二军遥遥对峙,未能取得真正战果,但也能达成与宗珂盟军的‘牵制’约定。   若狄青所虑为真——   一滴冷汗从张亢额尖滚落。   李元昊虽是出了名的残忍暴戾,却绝非空有武勇野心的莽夫:他明面上鄙弃着软弱无能的宋人,暗地里却想方设法地搜集来无数中原兵书,如饥似渴地摄取着关于兵法战略的宝贵知识。   若非横空杀出个精于隐忍、同样具有军事天赋的唃厮啰,这阴险狡诈的枭雄那几倾全国兵力、南征吐蕃的疯狂决定,怕不见得会沦落至那日的惨烈。   张亢倏然意识到,万一出现了当这一万匮乏沙场历练、甚至未曾见过血的步卒,先于前头遭遇了训练有素的夏弓骑时,后头又受伏兵围堵,而位于关内的保安守军则是进退两难的这么一副场面……会是多么可怖。   “确实当慎重为上。”张亢舒了口气,郑重道:“就按你所说的,再候上几日罢。朝廷若要追究,也将我算上,绝无单让你顶罪的道理。”   狄青失笑,摇头道:“张兄说这些话,未免为时过早了。”   守株待兔,可不代表一昧‘龟缩’。   在接下来的数日里,狄青并未单纯枯等,而是命令张亢筛选出最可信的兵士二百余人,分为十小队,每人具披着以枯枝碎叶制成的粗糙伪装,轮流趁夜出关,等绕至敌军的视线死角处时,再换下装束,偷偷回返。   与此同时,他命人逐步减少了安置于校场上的临时军帐的数额。   这些‘隐蔽’的举动,很快落入夏军负责侦查的兵丁的眼中,他们在谨慎地侦查出军帐也随着减少,粗略一算,竟已少了八千多人时,便认为时机快要成熟了。   ——尽管一时半会还不知那支鬼鬼祟祟的潜袭军的去向,但兵力锐减的保安门寨,才是他们眼中的肥肉、最眼馋的目标。   每逢李元昊对大宋用兵,都必然要派出小股军势,滋扰保安守备军,以防保安军突袭腹地,断了东线部队的补给。   萧宗余率兵急行军数日后,便从相距不远的宥州赶来,却不急进攻,而是一边修整,一边仔细观察、侦听宋军的近期动向。   一听由那俩黄口小儿所领的援军,已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趁夜离开,萧宗余不由不屑一笑。   ——自作聪明。令夏人生出那番忌惮心来的狄姓小儿,就这般本事?   萧宗余虽为辽将,对李元昊的一贯手法亦是知之甚详,因此他这回所指定的军略,正是反其道而行——以虚兵扰延州,以盛兵强攻保安,声东击西。   在萧宗余的计划中,若能在那狄与张姓小儿得讯回援之前,便以雷霆之势拿下保安,那无疑是最好结果;若是时间不够,叫那八千多出征宋兵得以回援保安,他也可令夏国守军发兵,二军对仓皇的宋兵进行前后夹击。   如此一来,要么将迫使保安军不得不出城营救,导致门户大开;要么便要眼睁睁地看着同胞受屠,士气锐减。   萧宗余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是,他亲手所写的、自认是完美无缺的计划,将会在接下来的数日中,被最瞧不起的大宋‘文官’无情地击了个粉碎。   不论是夏军还是伪装为夏军的辽兵,皆是自幼学习骑射,各个都是马上张弓搭箭的好手,面对大宋步兵,有着天然的优势。   而外层寨门的坚实度,远不比延州大小城池的城门。萧宗余所领之辽兵,自诩占尽先机,皆是蓄势而来,面对还一如往常那般在寨头巡视的宋兵时,纷纷露出了狰狞的利爪。   眨眼之间,铁骑疾驰,黄沙漫天,箭枝如雨,马嘶四起,刀光交错……彻底撕碎了谷中的宁静。   面对这么一股数倍于自己的‘天降神兵’,保安军纷纷握紧手中武器,竟不似萧宗余想象中的那般被吓得双股站站,缩回寨中,更未乱上半分阵脚,而是第一时间选择了毅然迎战。   “倒是有些血性。”   萧宗余面无表情地如此评价了句,并未将这点抵抗多放在心上,而是稳坐中军,一边指挥着前锋对寨门发起猛烈攻势,一边眯着眼,试图观察寨中情形;还不忘派出兵士,时刻通报回援的狄青部队。   然而直至天色转暗,眼看着双方伤亡各自飞增,哀嚎遍野,萧宗余终于意识到了情形不对。   本该大乱阵脚的懦弱宋兵,不知为何越战越勇,更因有防守地利之便,能将伤员很快送下治疗、派新员替补;而本该占尽优势的辽军战士,却是在面对无穷无尽的敌军时渐渐茫然,变得疲累不堪,士气也急剧低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宗余惊疑不定地抬眼望去,即便不清楚寨内情形,这一天下来,他又哪里还能不知,那寨中根本不可能只有区区一万守兵!   是宋人耍诈,早已暗中增兵,而彻底戏耍了夏国这边的一群瞎子!   萧宗余暗骂着报给他错误信息的宋兵,纵有几分恼羞成怒,还是不愿强撑着硬耗下去,而是当机立断,要将将士召回,欲要理清状况后再重振旗鼓。   “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狄青轻嗤一声。   这位在众兵士眼中是位扎扎实实的‘文官’的狄副使,自一大早便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戎装打扮,背负弓箭,腰佩长剑。   不可思议的是,他这番利落装束,却丝毫不显违和,倒是再自然不过了。   这不是有着无数曾与狄青并肩作战的秦州兵士的秦州城,狄青对四周不住投来的讶异目光熟视无睹,镇定自若地穿行于刀光剑影中,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加上他这些天让人看在眼里的以逸待劳,才会那般顺利地安抚了遭受‘突袭’的保安军心。   眼看萧宗余终于发现苗头不对,转身要撤时,这位在万余宋兵眼里、已是极了不得的‘斯文大官’,慢条斯理地配上了早已备好的狰狞青铜面具,然后……   一记极漂亮的纵马扬枪为开端,他似一阵狂风骤雨般,携锐不可当之势,近乎疯狂地杀入了敌阵。   狂暴枪锋所指,皆是血云绽放。   在敌军的惨嚎与血肉横飞中,那佩戴冰冷面具的矫健身影,就在所有宋军的震惊注视中,彻底释放出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嗜血修罗。 第三百七十八章   从明面上看,厮杀不断的沙场中,宋军仅是增添了一员,却令战局产生了极大影响。   狄青身为主帅,光是他敢身先士卒、单枪匹马杀入敌阵这点,就足以使疲惫的宋军士气大振。   而真正令原已是强弩之末的辽兵崩溃的是,这不知从何闯入战场的铜面将领,就如天降修罗般神勇刚猛。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铜面大将,于阵中左冲右突,堪称来去自如,座驾如游鱼般灵动,手中枪锋更是舞得泼水不入,仅仅可捕捉到雪亮残影。   而那看似绚丽的枪影,却全然不是花架子——每到一处,即有无数迎战的辽军血肉翻飞,无一不精准命中掩于盔甲间隙下的要害。   敢挡在那铜面将军前面的兵士非死即伤,就如螳螂挡车一般无力,很快令残忍嗜杀的辽兵也心中生畏,恍然间似见杀神降临,节节后退。   他们只见过面色惶惶,手脚慌乱、似羔羊般任他们屠宰的宋人,甚至是因久为历战而对战事悚然的宋兵,哪里会想到在这场战事的末尾,还会闯入这么一尊从未见过的恐怖煞神!   哪怕萧宗余再大声下令,意图稳住阵型后再顺势撤退,遭受重创的辽兵士气都根本无法重振,如流水般往后败退了。   单对单的情况下,一打照面,就会被那铜面大将给利落斩杀;而多对单的情况下,竟也是非死即伤,压根儿挡不住对方凶猛来势,叫他们哪里还敢拿血肉之躯去挡!   见敌军心生畏惧,纷纷试图绕开那所向披靡的战神、不与其争锋,从而不可避免地乱了阵型时——   “他们要跑!!!杀啊——!!!”   早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的张亢,赶紧抓紧时机,一面以手势示意鼓声重擂,战乐奋起,同时扬声高喝,再狠一夹马腹,令吃痛的马儿载着他,迅猛地朝敌列中率先冲去!   主帅与将领皆如此英勇,同样把敌军的狼狈不安看在眼里的宋军将士,登时感到一股沸腾的热血直冲头顶,早前久战所带来的困乏也好、伤势带来的疼痛也罢,全都被冲得干干净净,发红的眼眶中牢牢锁住了窜逃的敌兵身影,高声回应道:“——杀——啊!!!!”   万余宋兵同时发出的嘶吼声,与那震耳欲聋的鼓声,马嘶声混在一起,那就如炸雷一般的可怖效果,足够将辽兵残存的最后一丝战意给击溃了。   他们哪里还有之前的嚣张,就如无头苍蝇一样,拼了命地往回跑,唯恐落在后头,被那换了人似的乘胜追击的宋兵逮住。   萧宗余位处中军,因前线兵士仓皇后退,顿时将他所在的位置也挤得混乱不堪,怒得他大骂不已。   他哪里还不知,自己彻头彻尾地失算了!   保安的守备军,此时远超万员,且绝非毫无防备,而是结结实实地以逸待劳,就等他们这群信心满满的瞎兔子撞桩上来了!   萧宗余心中大恨,然如此颓势摆在眼前,他心知自己难辞其咎,也绝非归咎他人的好时机。   他微定心神,命人鸣金收兵,再亲自斩杀了十数名带头逃窜的辽兵后,重新稳住了部分阵型,不至于彻底溃散,而可往后撤退。   见敌军的秩序很快恢复,狄青在随手再取了落在最后头的十余名兵士的性命后,便果断勒缰,调转马头,沉声喝令宋兵止步:“不可再追!”   “穷寇莫追!”   张亢亦是见好就收,命人偃旗息鼓,把杀红了眼的兵士们亲自召回,撇下遍地狼藉。   “之后几日,必然还有恶战。”策马返回寨门内后,狄青单手持缰,另一手不疾不徐地摘下已被反反复复地浇溅上去、重重干涸的敌兵血迹所覆盖的青铜面具,露出张毫无表情、却绝对称得上白净俊俏的年轻面庞来:“战场不忙打扫,让将士们轮班歇息。”   与因有面具遮挡,仍然干干净净的面容对比鲜明的是,他仅着轻甲的修长劲瘦的身躯上全是褐黑鲜红、新旧交错的血迹,就如刚从血缸里捞出来一般湿漉漉的,却全是敌血。   再看他眉目间云淡风轻,话语平静,全然未将方才连斩数百人的凶残战绩放在心上的姿态……更让人感到凛然畏惧。   张亢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眼角余光瞥到众人呆傻的模样,不由深感有趣,哈哈笑道:“许久不见你上阵杀敌、以一当百的威风,莫说是他们,就连我都大唬一跳哩。”   平时除执行军法时态度严酷、令这群闲适惯了的老爷兵们叫苦不迭,心中暗恨的这位年轻文官,这日大发神威,可不把他们吓了个瞠目结舌。   制科魁首,竟是这样的厉害!   若他们原以为的弱不禁风的文官,在操刀弄斧上,各个都是较他们十倍有多的神勇,那还要他们作甚!   比起敌军单纯是受到的突如其来的迅猛冲杀,他们是见惯沉默寡言的主帅平日堪称斯文的举动,再亲眼目睹杀神临境的体现的。   两幕情景的强烈对比下,他们所受到的惊吓,可以说半点不比敌军的少。   尤其那些曾对狄青这一以文制武、资历浅得很,只靠着‘临危上阵’这点,得到破格擢升的主帅颇有微词,没少在私聚中说道长短的兵士,在亲眼看到对方取敌军首级轻松如探囊取物、连眼都不需眨的英武后,都忍不住心中戚戚。   那哪里是他们原以为的文官怕事!分明是头巡山的猛虎,懒得去同群嘴碎的猴子计较罢了!   狄青淡淡瞥他一眼,张亢立马领会了那眼神中‘废话少说’的警告,哈哈笑着地摆了摆手,先将这道军令吩咐下去了。   狄青的确未将自己刚刚的表现,看得有多了不得。   非是他过于谦虚,而是他再清楚不过,若不是自己一直隐藏实力,直到僵持已久、双方皆疲、神经被绷紧了的最佳时机,才骤然杀入的话……   那所产生的震慑力再大,也绝对不会达到足以让敌军阵脚大乱,从而仓皇退兵的程度的。   而这样扭转战局的作用,恐怕是只能起到一次的了。   真正让他更为在意的,反倒是另一桩事。   敌军的相貌上虽颇为接近,装束也是夏兵的,但听他们相互吼叫时的一些零碎话语、拼杀时的武艺习惯、以及派兵列阵的风格,倒更像是辽人。   狄青并未急着更衣,而是在兵士们敬畏的注目礼下,大步上了寨门两侧的箭楼,遥望敌寨方向,再一扫底下上的敌军残躯,若有所思……   被他默然注视着的夏军堡寨中,则是气氛冷凝、双方剑拔弩张。   尽管主力部曲大体上得以保留,从这场令他颜面扫地的战场上撤离了,但不管是远超设想的损失兵数,还是惨败的这口大亏,都不是心高气傲的萧宗余甘心独咽的。   一回到堡寨之中,面对夏人那微妙面色,他一下品出了‘不听劝告’的嘲讽之意,当下气得面色发黑,直将夏国将领喊来,虽顾忌两国关系未曾破口大骂,但也是一顿冷嘲热讽。   在萧宗余看来,若非夏军提供了错误的情报,彻底误判了宋军人数,令他轻敌去攻,哪里会落得这番惨败的结局!   而他奉辽主之命,千里迢迢前来协助夏军东线守备,夏军却如自始至终隔岸观火,以‘据守后路’为由,不曾支援一兵一卒,光眼睁睁地看他与宋军厮杀,蔑视他落败之姿,却不出兵解围……着实可恨!   叫萧宗余这么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难,侍立一旁的夏兵无不气得浑身颤抖,对其怒目相视,只碍于身份差距不敢言语。   而首当其冲的夏将贺真,却毫不恼怒,只敷衍点头,对他的话照单全收。   这幅唾面自干、油盐不进的态度,让萧宗余满肚子火也撒不干净,只有最后撇下几句恶语后,先回营房歇息了。   ——接下来究竟要如何应对战局,他还需先作计议。   辽将一走,贺真的亲兵再忍不住,跪于其前,主动请缨道:“主辱臣死,那辽人自身无能,却为推卸责任颠倒黑白,如此羞辱将军!将军顾全大局需忍着,末将却绝不可视而不见!还请将军允末将冒犯,前去摘了那妄贼首级!”   莫说是他们早有提醒,那狄青年纪虽轻、却绝不好惹,哪怕他们真在宋军动向上侦查失误,宋人屯守于保安的守军,也绝不会超出萧宗余所领三万人马的数额。   败便败了,结果这萧宗余技不如人,倒是在撂挑子、撇责任上炉火纯青!   “胡闹!”   贺真斥道:“眼下最大的敌人,究竟是辽人,还是宋人?连这也分不清楚,只凭莽撞行事,虽忠亦是盲忠,再勇亦是孤勇!”   他随手在面上一擦,拭去未完全干掉的唾沫,冷哼道:“有那蠢人替我们试刀,又因恼羞成怒,注定不在此久留,你何必同他们计较?”   以他对自傲的这些辽人的了解,在这次受挫后,萧宗余为挽回颜面,定会迫不及待地渴求着一场大胜,来洗涮去屈辱。   而今日强攻保安军换来惨败、外加他明摆着不会协助对方后,萧宗余多半不会再去啃这块硬骨头,而要改路延州他寨,寻薄弱处突击。   他们留在此处,则可继续使计滋扰保安守军,起到拖延这支硬旅察觉重点转移的时间、为萧宗余争取时间的作用。   只要萧宗余能达成协助夏国东线战局的‘分内之事’,那这点小小羞辱,贺真确确实实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第三百七十九章   萧宗余同副将谋划一宿,翌日商定的新战术,果然与贺真早前所料的不谋而合。   保安这处便有叫贺真派夏兵不住滋扰,营造出夏军盛兵攻寨的假象,给守将施加压力的同时,蒙骗宋廷,使其从邻近寨子调遣兵马,朝此增兵。   而事实上,萧宗余所领的那两万余精锐,则将奔袭至位于延州北部的金明寨一带,利用宋人的大意心态,设法另辟蹊径。   金明寨作为延州北部门户,周边共有三十六寨相连可轻易呼应其,其都监李士彬虽不如曹玮威名赫赫,却也在多年戎边的生涯中,立下大大小小无数战功,是极难攻破的坚实壁垒。   萧宗余心知金明寨强攻难破,但在狄青这受了重挫,又明摆着同此处夏将心面具不合,他急需一场大胜洗涮屈辱,唯有从难处下手。   在他看来,李士彬麾下士卒中,以收拢的蕃兵为主,机要皆由蕃兵扼守。既非同一族类,便更容易利用李士彬对部下严酷、使部下生出不满的矛盾,由内部逐步突破。   若能拿下更要紧的金明寨,那区区保安的失利,再不会有人提及了。   萧宗余如此盘算着,翌日午时光明正大地卷走夏寨中近半物资充作军用,接着就走山后的小路,逐步朝金明寨的方向挺进了。   他将夏寨中大量物资强行据为己有的举动,再次激怒了夏军,然而有贺真镇着,他们皆是敢怒不敢言。   不仅如此,他们还需按下火气,听从贺将军的调配,冲保安山谷的寨门再次发动攻击,以扰乱宋军侦查的视线、掩盖辽军正逐步撤走的事实。   然而吃饱睡足、自大清早就在寨门箭楼上守着的狄青,只凭遥遥一眼,就由那敌军的阵型中,肯定了昨日的猜测。   狄青清楚记得,不论是几年前的那次榷场追袭,还是举家来降的赵山遇的供说,经李元昊整顿过的军队,都远不止于大多宋人所以为的、还停留在以弓骑兵为主、四处游走劫掠的程度了。   由敌军步态、装束以及所处位置来看,狄青分辨出了印象中的铁鹞子、擒生军、卫戎军、泼喜军,以及最能凸显出李元昊残忍本质的……撞令郎。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夏军。   狄青微眯了眼,一个利落翻身,仅蹬了五下,就轻盈地从高大箭楼上回落到地面上。   他将张亢唤来,低声交代了几句话。   张亢面露惊愕犹疑,犹豫许久,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便依你的做。”张亢吸了口气,斩钉截铁道:“只是日后若真要问责,你可不许一人担了。”   狄青不置可否:“日后再说。”   不等张亢再说什么,他已重登高台,亲自监视着逐步逼近的敌军的一举一动了。   寨门上的大宋守兵,手持箭矢,皆紧绷了神经,紧紧盯着来势汹汹的敌兵,准备迎来一场恶战。   然而随着敌军的越发迫近,让他们能清晰看清行于最前的兵士的面容了,不少人的脸上纷纷浮现出难以置信、惊惧,以及愤怒的神色。   他们哪里认不出,那裹着破烂衣裳,赤着脚、惶恐痛苦地行在最前的那百余人,全是之前被掳走的大宋青壮!   多年以来,位处边境的宋民频频受到夏国的游骑侵扰劫掠,其中又以擒生军下手最为毒辣:不仅夺走钱粮,连青壮劳力亦要一并掳走,既削弱了村寨的守备能力,也可充作奴隶使用。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夏军竟会如此灭绝人性,硬逼他们受尽苦难的同胞手无寸铁地行于大军前充当盾牌,无异于逼迫他们若要下手、便需先将同族杀害殆尽!   “真是……”望着夏兵得意的狞笑,张亢浑身气得发抖,咬牙切齿道:“灭绝人性、辱没伦常的畜牲!”   “畜牲?”狄青冷冷道:“你莫要侮辱了畜牲。”   狄青虽对此略有耳闻,也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在亲眼看到宋人被当做肉盾、驱赶于阵前的惨烈一幕,还是让他心中燃起了冲天怒火。   “先放箭。”狄青面无表情,稳声下令道:“瞄准第三列。”   最前头的是手无寸铁的撞令郎,第二列的,则是由夏国贵族子弟充当的卫戎军,唯有隐藏在第三列、看似最不起眼的泼喜军,是对寨门最有威胁力的石炮军种。   随着狄青一声令下,携裹着滔天怒意的箭矢如雨落下,然而相距甚远、又非所有人都能有狄青的准头与力道,以至于大多都未能捧着后列的夏兵,倒是被击飞的流矢,有不少命中了身着破衫、毫无抵御能力、还被夏兵恶意揪住挡在身前的撞令郎。   同胞惨叫声声,再亲眼看着这惨不忍睹的血腥一幕,尽管还未等到停射的军令,不少宋兵都面露不忍,下意识地收了手。   “接着射。”   狄青无情地下令,率先挽弓搭箭,吐息间拉至最满,箭如流星飞出,正中一泼喜军的颈项,让人惨叫坠地。   军令如山,经狄青这一路的严厉操练,即便心中万千不忍,军士们还是硬下心肠,继续前射。   只是这回的准头,显然比上一波的还要来得更差。   在狄青的强令之下,接着几波射下来,竟有足足十数名被夏兵充当挡箭牌的撞令郎惨死在己方箭下,尸首亦被凄惨弃于泥地之上,被继续朝前挺进的夏兵践踏成了肉泥。   撞令郎还剩下五十余人时,狄青终于下令,让众军士停下箭势,再一挥手:“将人带上来。”   话音刚落,亲兵们便黑着脸,把被五花大绑、口中还叫嚣不断的敌兵押上寨门高处,足以让夏兵看见。   坐镇中军的贺真见此情形,冷笑一声,冲副将不屑地评价道:“我还当他有多心狠手辣,这不还是坐不住了?”   他连猜都无需猜,狄青这是镇不住场面,无奈打起了交换俘虏的主意。   然而狄青失算的是,昨日被俘的兵士,全是辽兵,无一为夏人。   辽夏虽为盟友,却远不至骨肉相亲的地步,他对折磨保安守军之事志在必得,又岂会同意交换俘兵!   只是接下来狄青的话,却彻底出乎了贺真的意料。   狄青着一身戎装,头戴青铜面具,昂然立于寨头,哪里像个舞文弄墨的文臣,十足一气势摄人的沙场悍将。   他慢条斯理地抽出腰间佩剑,搭在还破口大骂的一俘虏身上,连话都未说一句,手下雪亮剑光一闪,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便是一条尚在挣动的胳膊坠地!   热血喷溅时,狄青从从容容地偏了偏头,便将那势头彻底避开,只让热血洒了一地,却未沾染他分毫。   又是一剑削下,另一臂膀也连骨带肉地坠地,鲜血如注般涌出。   接着,是左腿,右腿……   在那伤者痛苦万分、却渐渐微弱的惨叫声中,把人活生生削成只剩躯干的人彘后,狄青把那犹残气息的躯干一脚踢下寨头,又提了哭喊求饶的另一降兵来。   在见识到这铜面宋将的不声不响下的凶残后,这些俘虏再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在惨死的威胁下,他们纷纷凄惨讨饶,竟比寨门下的撞令郎还要来得狼狈。   狄青却对此无动于衷,仍是只需四下,便将人剐去四肢,仍在地上。   他目视面如死灰的撞令郎们,声音稍显低沉,却极具穿透力,声声撞入人耳:“我立誓于此——若哪日真要受俘,我必将先一步为国捐躯,也绝不会为苟全性命,反去害了同族弟兄。”   “明眼人皆能看出,倘若我们不忍伤了同族、而在与敌军为战畏手畏脚,一旦寨门洞开,外贼便可长驱直入,挥师南下,烧杀劫掠。届时,诸位手无寸铁的亲眷又将从何抵御。而国破家亡时,你活得今日,又如何逃过死局!”   “世无二全法,青无能,救不得诸位。”   “但我大宋,各个皆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绝无贪生怕死之辈!”狄青深吸口气,铿锵有力:“撞令郎每死一人,我在这寨头,便将活剐一人!”   听得狄青的话语,原本面色惨然灰白、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撞令郎,眸中纷纷绽放出丝丝光亮来。   他们自被掳去夏国后,便受着毫无人性的奴役,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唯有靠着对亲人的思念,才能苟活至今。   如今故土虽尽在眼前,迎接他们的却只剩无情箭矢和紧闭的城门,和随之而来的那无穷无尽的绝望。   听得那宋将之话,他们方幡然醒悟——时至今日,死已不可怖。   更可怖的,还是受夏狗利用,成了捅向同胞的利器!   大多夏兵皆不知汉话,不知狄青喊了什么。   他们还沉浸在一贯绵软的宋人,竟会在寨头,于众目睽睽下活剐一人的震撼中,未能回过神来,不防身前一直似死人的撞令郎忽然暴起,竟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冲力,不顾一身受绳索困缚,直冲他剑尖而来!   “死啊啊啊——!!!!!”   随着“呲”一声裂帛响,那撞令郎的胸口被利剑刺穿,人仍忍着剧痛,发了疯般朝他撞来,直至把他撞得摔倒在地,人彻底没了气息,才瞪大双目,至死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疯子!”   那夏兵突逢此变,下意识地骂了这么一句。   然而这一突变,却惊醒了所有浑浑噩噩的撞令郎们。   当一直供他们奴役驱使的宋人变得奋不惧死、甚至主动寻死时,夏兵也就再没有要挟他们的能力了。   趁夏军军心大乱的这一良机,狄青强行压下声线中的丝丝颤抖,再次下令放箭。   见撞令郎这种能扰乱对方军心的利器、竟被狄青三言两语给化解不说,反而激起了宋人的求死心,反乱自身的贺真,怒得催马上前,亲自把最后几个嘶吼着的撞令郎斩杀后,以口音浓重的汉话,朝寨头狄青高喝道:“笑话!羔羊且能受你蒙骗而不惧死,你当虎狼会惧死?!你若有胆略,尽可全杀了——”   “贺将军,”狄青忽以一口极流利的党项话打断了他,冷然道:“恐怕你是在慷他人之慨罢!”   贺真一怔。   狄青所戴铜面仍然神色狰狞,却未染上半点血污。   他俯身,将被削成人彘的第四名俘虏提起,当着寨下所有人的面,撕开了这俘虏身上被血染透的战服,其背部便露出辽人特有的图腾纹身。   狄青轻笑一声,望着脸色阴沉的贺真,无情揭破了真相:“看来我这俘虏的,全是辽人。你们既为夏人,自然无需在乎这三百余辽人死活……当真不必在意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摘自:《如果这是宋史3》   从吐蕃人内乱开始,李元昊得以平静地整顿军队,不断地吞并回鹘人,不断地抢劫吐蕃战马,再加上汉人智囊团的指导,到这时公元1039年为止,他的军队不止是扩大,军种都开始分类,再也不能用原始的草原骑兵掠夺式、偷袭式的战斗力来局限了。   军种分为铁鹞子、擒生军、卫戎军、泼喜军、撞令郎等5种。   铁鹞子,又称为“铁林”,是西夏骑兵中最精锐的部队,配备最精良的战马、最精选的盔甲和最优秀的战士,只有3000人,还分成了10队,每300人是一个战斗团体,在纷乱纠缠的战局中用他们决战决胜;   擒生军,是西夏人的独创,专门用来在战争中掠夺敌方的百姓,有些像是契丹人打草谷。只是西夏人更穷,对钱、物的渴望让他们出手更狠。这支部队居然达到了10万人;   卫戎军,是西夏京城的禁卫军,共5000人,都是西夏的贵族子弟但任。战斗力怎样不好估算,李元昊用他们来守大门,还是当人质,要胁贵族们就范也不得而知   泼喜军,这是炮兵,炮弹就是石头,大小不一,大的用来攻城,小的,迎面而来的敌人要小心,拳头大小的石头一筐筐地砸过来,出什么事都很正常;   至于撞令郎,这是李元昊的标签,充分地证明了他是个怎样卑鄙无耻的东西。   撞令郎,是他从汉人中特意挑选出来的精壮男子,没什么武器给他们,每当打仗时就驱赶他们冲在最前面。会发生什么,足以想象了吧。如果想要把刀砍在党项人的身上,就得先把这些本族的兄弟杀光。 第三百八十章   因狄青喝破了俘虏的辽人身份,贺真纵使心中恨意沸腾,也不得不暂且退兵,遣使同保安军商榷交换俘虏之意。   若受俘者为夏人,他大可似狄青那般大喝一声‘党项男儿绝无贪生怕死之辈’,继续朝前挺进。   然而辽夏虽为盟友,却各怀鬼胎,由萧宗余所统领的部曲,更不乏契丹贵族之后,轻易得罪不得。   若狄青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这些‘贵’兵杀了个干净,反倒成全了他杀人灭口的心思,他日问罪时,也可把仇恨转嫁到宋人头上。   不料狄青慧眼如炬,一眼道出真相,倒让他不得不看在萧宗余与辽廷的情面上,需设法将人救下了。   好在贺真通过派人清点后,发现除却今日被当做撞令郎驱使的那百余人外,养于夏军军营中为奴为婢的宋人,仍有十余人,再添些钱粮,便可作为同宋军相商的条件。   夏军秘议时,宋军主营中的狄青则抓紧时间、在榻上闭目养神,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张亢的话。   张亢一边埋头拭剑,一边无可奈何道:“我看你诸多做派,分明比我这弃笔从戎的,更似个武官!你先前枉顾自身安危,亲身上阵杀敌,我知你是艺高人胆大,加之确有鼓舞士气之效,方未曾阻你,怎知你变本加厉,竟当众剐敌!军中人多眼杂,此事必然传开,迟早让朝中那些吃饱了撑着的老学究得知。届时莫说是加官封赏了,不将你唾骂革职,都已算好的!”   他絮絮叨叨这么一阵,未得狄青半句反应,不由放下手中剑,担心地凑近前去,好好地观察狄青面色:“汉臣?”   狄青倏然睁开了眼。   张亢先被他小吓一跳,旋即见他眸色清明,神色如常,松口气之余,又更发愁了:“我方才说的,你可都听见了?我知你一腔热血要报效家国,但你若被贬官去职了,又有谁堪比边戎长城,护百姓安危呢,还是莫太冲动,当迂回婉转些……”   说到此处,张亢轻叹一声:“行事太过出格,怕是要步当年柳如京的后尘。”   从前的柳如京,出身名门世家,自身才华横溢,兼识军法胆略,更有高远志向,当的是意气风发。   然而自从他弃文从武后,其豪放性情便成了士林鄙弃的强悍粗糙,蓄意抹黑他的笔记小说更是层出不穷,最后更因不逢时,郁郁而终于如京使一职。   狄青重新合上了眼,却挥不去撞令郎惨死于夏兵手下的一幕幕情景,胸腔里心脏仍骤跳着,久久无法平息。   若非清楚手底下的俘虏皆是辽人,杀来报复亦无大用……否则他哪怕拼着日后遭受严惩,也必然要履行承诺,将人一一活剐了,才可平息枉死屠刀下的可悲冤魂。   “让军士们轮班休息,蓄精养锐。”狄青下令道:“与夏军商定的换俘时机,便是发起总攻之时。”   “此话当真?”张亢大吃一惊:“虽可打对面一个措手不及,但受俘宋民的性命,可就难以保住了!”   “尽力而为。若实在不可为之,便以大局为重。”狄青冷酷地打破了张亢的幻想:“夏国匮乏人力,通常而言,唯有不从奴役的生员,才会落入撞令郎的队列中……至今仍能苟活者,他们未曾投诚的可能,已是微乎其微了。难道要你愿冒辜负今日同族弟兄牺牲的风险,让底下兵士冒死去救些极可能已成为细作的其余俘虏回来?”   而作为俘虏的辽兵,便是辽夏勾结的铁证,需尽快告予朝堂知晓,自然不可交到夏人手中。   这场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交换,不过是狄青为兵士争取休憩、打探敌军动向的缓冲时间罢了。   “自始至终,昨日那辽将都未曾现身。”狄青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后,随手端起早已冷透的茶一口灌下,眯眼道:“定是带着残兵转战别处了,若我所料不差,延州金明寨首当其冲。”   “金明寨有李都监驻守,又有多寨毗邻援护,应无大碍。”   狄青颔首:“我认为,夏军之所以先发起进攻,不过是虚张声势,为营造出兵员充足的假象罢了。于我等而言,夏军兵力空虚,正是速战速决的好机会。”   以夏人之残忍狡诈,若贺真有那能耐强行拿下保安寨,又何必与他们交涉换俘之事?   既无强攻的底气,偏偏要摆出强攻的架势,便足以证明,他们此时外强中干,主为拖延时间,迷惑他们罢了。   “换俘之事,他们为延误我军战机,八成要寻各种由头推诿,将此事延后。”狄青面无表情道:“派人通知他们,最迟明日午时换人,若还未献身,便每半个时辰剐一人……看他们今日见死不救、来日要如何面对辽主的兴师问罪。”   贺真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落入了狄青眼中后,对方竟然就将他的后续计划都给预测得一清二楚了。   他的确打着拖延战机,好让宋军看不出虚实的主意。   宋军因以步兵为主,历来就是擅守而不擅攻,更因以文监武,鲜少缺乏强攻的魄力。   只要对方摸不清己方底细,不知他们守备兵力不足的事实,便不会敢轻举妄动,只会继续僵持。   熟料狄青这一年轻儒将不仅不好对付,脾气更是极没耐心。   他仗着有辽俘在手,喝令他们明日午时便要换人,更直截了当地以‘逾时杀人’为胁迫。   贺真对得寸进尺的狄青简直恨到了极点,却碍于形势,不得不表示妥协。   “都准备好了?”   眼看着时辰临近,他忍不住催问副将。   副将颔首:“将军可要亲去?”   “自然。”贺真满面寒霜,冷哼道:“我倒要亲自会会那乳臭未干的小子,铜面下究竟是怎么一副面孔。”   副将心里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见贺真满心不快,为了避免过多地劝说会惹麻烦上身,唯有三缄其口。   对于狄青的厉害,他们只听说过一些,但流言真假难辨,真相究竟如何,他们也不清楚。   而萧宗余此人志大才疏,他误判敌情下的惨败,也说明不了太多。   他们真正同受狄青统率的保安军交手,仅是昨日那一照面,从那几波疲弱无力的箭雨来看,宋军的抵御能力并不如何。   若非狄青此人心够狠,运气也够好,识破辽人身份、反将他们一军的话,单凭那可笑战力,纵据寨门之利,那场试探下的胜负还不一定呢。   况且宋人文武泾渭分明,与那些个满口掉书袋、迂腐懦弱的文官,他们倒是打过不少交道。这狄青也是文职,一个脸都不敢露、还得戴个面具吓唬人的白面书生,难道还能比武将厉害?   贺真在这次交换的俘虏中命人大量掺入了已然投诚夏国,对宋人充满仇恨的人选,为让宋军麻痹大意,更打算在不久后命麻魁假扮难耐夏主‘暴政’前去逃难之人,骗开寨门后,伺机充当内应……   午时一到,狄青果然从寨门处现身。   因此番是为交换俘虏,为显示诚意,狄青未着戎甲,未负弓箭,更未佩戴面具,一身整洁官袍,更衬得他面庞俊美,文质彬彬。   腰间佩一把长剑,剑柄出金穗夺目,剑鞘更是纹路精致,与其说是杀敌利器,倒不如是柜中珍藏。   若非身量一模一样,贺真几乎都要以为,昨日城头上将辽兵活剐的那彪悍人,绝非眼前这位了。   他飞快将狄青从头到脚打量一阵,目光便移到了由数百宋兵押解,粗鲁地推倒在地的辽兵身上,粗略一扫,估摸出人数差不离,于是开口道:“那——”   话刚启头,狄青的眼神倏然就变了。   无需狄青开口,早早得到军令的寨头宋兵齐刷刷地举起强弩,对准了远处毫无防备的夏兵,便是一阵准头与力道皆远胜昨日的齐射!   贺真万幸离得较远,对这场骤变,他一边猛然后撤,一边挥手下令,让后方不远处的夏军上前迎战,同时气急败坏地高喝道:“竖子出尔反尔,看来是要枉顾族人性命了?!”   他将萧宗余算计了个彻底,却不想狄青竟如此胆大,根本不打算陪他们消磨时间,而是铁了心尽快要拿下他们城寨的!   “与汉话都不会讲的豺狼虎豹,还要讲甚么道理?”狄青一脸沉静,游刃有余地披上亲兵送上的铠甲与面具,开始拔剑杀敌的同时,朗声以党项话回道:“你若肯与我单打独斗,我倒愿敬你是条好汉。”   贺真那口汉话口音浓重,宋军能听清楚的寥寥无几,纵要挑拨人心,也派不上用场。   “呸!”   贺真狠啐了一口,在仓促迎战下,他纵非毫无防备,但到底比不上对方的有备而来。   在且战且退一阵后,他感觉吃力,便要往后撤去。   刚未退几步,后方便传来惨叫连连!   贺真仓皇回头,却见之前未曾露面的张亢领着五千兵马,哈哈大笑着将他的后路给死死截住了。   不仅如此,当他看清楚张亢后排军士所为后,不由目眦欲裂——   张亢将输送粮草的马车腾出,上头装满连夜挖出的庞大石块,却未拿来做投石机攻寨用。   而是反其道而行,直接倒在主路上,将通往夏寨的主要大路给彻底堵住了!   如此一来,尚在寨中的夏军若要增援,就需由小道上绕路而来,不仅分散了兵力,且因小道崎岖,骑兵的最大优势也因此丧失。   被两面夹击的贺真,一时完全沦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里。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麻魁:党项女兵   2.柳如京:北宋前期弃笔从戎的典型人物,名柳开,关于此人的具体事迹可以看《生逢宋代:北宋士林讲坛说》,相当悲剧的人物。   宋人笔记小说称,柳公子在赴京赶考途中,曾干过一件骇人的事。说的是:柳开住在驿舍,晚间听到隔壁有妇人哀婉啼哭,第二天早晨便过去询问。得知女子的父亲乃是一位县令,在任时经常贪污,经手人则是家内一个仆人。现在到了离任途中,那仆人竟挟持主人将女儿嫁给自己,否则就要举报,县令无奈只得同意。女子想到沦落至下嫁此人,就伤心不已。柳开听罢,勃然大怒,官员贪污的事他不管,但一个下人竟敢如此犯上,还欺负一个弱女子,便容不得不出手。当晚,他就用匕首杀死恶仆,然后煮成一锅肉,次日再招呼那位贪官共同享用。临别时,县令询问仆人何在?柳开回答刚才吃的就是他的肉。这段打抱不平细节记载的真实性,有些令人怀疑。但类似的传说,却都反映柳开在宋人心目中的豪侠印象。 第三百八十一章   当宋廷获知这场保安攻防战的最终结果时,无论是长达数日的漫天厮杀、刀光剑影、或是马嘶哀凄、腥风血雨,以及成为无数人梦魇的活剐辽兵的场景……   都只在简练笔锋下,无声地凝成了短短二行字。   “辽人先寇保安军,铃辖狄青击败之”   “夏人复寇保安军,铃辖狄青击走之”   关于反攻战的统计,也只简明扼要地阐述了兵数与时长,平实文字掩下数不胜数的惊涛骇浪。   “本部都部署狄青集兵马一万七千,强攻夏寨,历时五日,斩首、捕俘万有余。俘获马、牛、养……器物数以万计。收其帐二千三百,生口一千二百,查获辽夏勾结文书一箱……”   狄青深知自己活剐辽兵之事,若此时传回京中,定然要掀起无尽的口诛笔伐。   然而面对如此可恨的夏兵,加之战况危急,哪怕重来一次,他亦将同样出事。   只是他虽不在乎自己头上添个残忍弑杀的名声,关键在于那些京官吵着吵着,却能做出枉顾战机、非将他召回京师,费唇舌做那无谓的解释。   而他此时肩负重任,哪有功夫同那些不知战争残酷的富贵京官耍嘴皮子?   刚巧在斩杀贺真,夺下其寨后,在其中查出辽夏两国互通的书信一箱,亦可作为铁证,送回京中由他们吵去。   至于那亲眼目睹他活剐同袍、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数十辽俘,便先关押在保安寨中。   等他把仗彻底打完了,再回京坦白一切,接受清算。   不仅是狄青这处连传捷报,被萧宗余视作洗涮初战即败的屈辱的承平砦,也很快传出了令宋廷上下振奋的好消息。   原来那日萧宗余调转马头后,未游离太久,便选择了较保安军只稍大一些、守将却默默无闻的承平砦‘碰运气’。   在初战失利后,哪怕对上这枚比较好捏的软柿子,萧宗余也是做足了准备:先就地扎营,蓄精养锐一日,将负伤的兵士们替换下来,直接派上去最精锐的本部人马,且一口气便差出高达五千人。   据他了解,承平砦的正常守备力量不过三千,且寨垒不比城池防御精悍,根本经不起军阵的强硬冲击,便将溃于眼前。   萧宗余却做梦也没想到,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在这万全准备后,他驱兵逼近承平砦,就在寨门尽在咫尺时,本该在铁蹄下瑟瑟发抖的宋兵,竟跟之前由铜面宋将所率领的那一支怪旅般,主动开启寨门,如狼似虎地纷纷冲出,悍不惧死地与他们展开了直面血拼!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叫经历过保安一战的这支辽军心里一下犯了怵。   尤其见宋军士气如虹,初打照面就敢与他们野战较量,好似早有防备般充满底气,更叫他们心中充满犹疑。   这一犹疑,士气便泄了。   犯怵的不只是辽兵,主帅萧宗余更是心里疯狂打鼓。   初战失败,还能归罪于党项情报错误;若再战失利,那他一个领兵无能的帽子,就死扣着去不掉了!   只是让他立马撤军,又显得他是怕了宋军一般,大堕一度在草原驰骋、无往不利的辽军威风。   就因他不甘心下的一点迟疑,被一个个奋不顾死、冲他们喊打喊杀的宋兵所震到的辽军前锋,眨眼功夫已然负伤,先吃个大亏了。   “先回撤!”   萧宗余心神不宁,始终难忘不久前的保安大败,总觉其中有诈,只有强压下万千不甘,让辽军回缩,观察眼前形势后,再从长计议。   辽军撇下伤兵,如潮水般往回退去,然而位于承平砦前的这支意气风发的宋军,却未回砦中,而是在一身着鲜亮戎装的大将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排起了军列,随时准备迎接辽兵卷土重来。   但凡萧宗余对他素瞧不起的宋将肯多些了解,初回便不会小觑了狄青,这回,也应能轻松认出那员反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的宋将的身份。   与仅是扎露头角的狄青不同,此人为曾经的殿前司指挥使、左班都虞侯,如今的仪州刺史、鄜延路兵马钤辖……   为一员胆识兼具、稳打稳扎地凭军功晋升的禁军悍将,许怀德。   承平砦并非许怀德的守地,偏偏萧宗余‘鸿运当头’,挑起战事的时机选得不早不晚,正赶上许怀德巡哨至此,登时成了叫萧宗余碰个头破血流的铁板一块。   在初试不成、回撤些许后,萧宗余亲自赶赴高地,俯瞰宋营,也亲眼确认了承平砦守备薄弱,不过他们兵员的八分之一。   凭那脆弱栅栏,和那少得可怜的守兵,竟就将他唬住了!   萧宗余先是恼羞成怒,再是信心倍增。   他充分汲取之前教训,即使胜券在握,也未曾掉以轻心,而是一边缓缓派兵压阵,一边派人前去叫骂,扰乱宋军军心。   只是许怀德治军之严整有力,远超他的想象。   一晃眼三日过去,这小小的承平砦就似一块坚硬无比的顽石,凭那少得可怜的兵员固守着,却与萧宗余的二万多员强骑战得有来有回,双方具是伤亡惨重,短期内显不出能分胜负的任何迹象。   萧宗余心急如焚。   他心知时间拖得越久,于远征作战、补给艰难的辽军而言便越不利,且宋军此处虽是守备较为薄弱的寨守,驰援不便,但倘若拖上个十天半月,那大宋的援兵再慢也该到了,届时他便更将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   情况危急,他纵是千般百般的不情愿,也不得不低下高傲头颅,派人快马加鞭,朝贺真送去求援的信号。   萧宗余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时的贺真已然命归黄泉,夏寨也已暗中改换了旗守,他派去求援的骑兵,便成了一尾自投罗网的蠢鱼。   五日后,战况僵持、等待支援的宋夏两方,终于盼来了打着‘保安山谷夏寨’旗号的援兵……   比起保安军那通篇平铺直叙、简明扼要的战况,承平砦一战更显跌宕起伏,山重水复,屡屡逆转,结局的大声,更是无比振奋人心。   面对暗暗勾结、图谋宋土的辽夏连番所栽的大跟头,朝野上下皆是一片叫好声,连民间亦是扬眉吐气、弹冠相庆。   在这两场战役中皆发挥了重要作用的狄青,自然成了京人口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最为艰难的西线战事不过刚刚启头,一时半会难见战果,原只是起牵制作用的东线却是大放异彩,连取战果,无疑是个意外之喜。   而先前力排众议,坚持启用狄青为一路部署的赵祯,此刻亦是意气风发,既为‘师弟’的傲人战果感到与有荣焉,又被一顶顶‘用人有道’‘英明神武’的高帽砸得满心欢喜,干脆趁着势头,再次对狄青予以擢升。   就连见过大小世面,满腹经略的寇准,也受此连胜鼓舞,忍不住好心情地在政事堂里哼起了歌,冲还一脸平静的陆辞夸奖起了狄青:“你那小兄弟,实在是了不得!若能保持这气势,定将前途无量,届时说不定连你也得甘拜下风,被他甩在后头了!”   陆辞回以一笑,温声道:“那我便代汉臣,承相公吉言了。”   接下来的数日中,他的府邸中不断迎来前来道贺的亲友。   毕竟他常年对狄青那亦师亦兄的爱护,以及狄青对他的敬仰皆是广为人知。现今狄青飞腾而起,势不可挡,在众人眼里,他这位不是兄长、胜似兄长的存在,自然成了恭贺的对象了。   陆辞面上带笑地应付他们,心里却始终以忧虑居多——倒不是为了狄青在家书中所提及的活剐辽俘之事。   在狄青看来颇为严重的行举,他倒是认为,在这国难当头、正需振奋人心的英雄事迹的大好时机,只需经过放大辽人斑斑劣迹,再在朝野中好生运作一番,掌握舆论风向,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哪怕真有不和谐的声音,之后要发难狄青,凭狄青这两场战事中取得的亮眼战绩,都完完全全能称得上瑕不掩瑜。   狄青不是柳如京,也不会成为柳如京——当年的柳如京由文入武、于士林眼中,无异于自甘堕落、粗鄙可恶;且柳如京入伍,挑的是皇帝北伐失利、雄心不再的最坏时机,在匮乏获取战功、奠定基石的途径时,他在以武功、战绩服人的武官从中难以立足,也再无法回到文官行列中去,面对的便是默默无闻,与层出不穷的恶意抹黑。   狄青则是踏踏实实的制科魁首,虽是将帅科,但从出身来看,却是再纯正不过的文臣。   在文武暗中较劲的时刻,朝中正需这么一位为文官行列增添光彩的‘儒将’存在——哪怕文官们只是为保全今日为狄青呐喊喝彩、奋力声援的自身颜面,他日东窗事发,他们也不会做出将狄青贬到尘埃里的举动,而多半会捏着鼻子,先将人保下再说。   只要狄青一日守在边关,不会牵扯进汴京这些富贵官的利益关系里,他们便不会吝于为他助威呐喊,免得这要命的苦差事落到自己头上。   陆辞执意让狄青以文涉武,便是为了求这么一道‘文官’的护身符。   至于回京后将要面对的纷乱……届时再做安排,也不算迟。   真正叫陆辞感到担忧的,还是随着两场大多建立在‘运气’基础上的大胜的到来,举国上下逐渐弥漫开的轻敌气息。   若不是萧宗余运气太‘好’,正正撞上兵法老练、胆略十足的许怀德巡守至承平砦,又因狄青恰好选择速攻、提前拿下夏寨,让其搬救兵的行径成自取灭亡的话……那哪怕两万多辽兵的主将是位不如萧宗余的草包,守备薄弱的承平砦都必破无疑。   建立在诸多巧合上的大胜,若让原本忐忑不定的宋人心态膨胀,由畏战变得过傲轻敌的话……那可就不是两场胜仗带来的战果能弥补的巨大危害了。   陆辞清楚在这举国欢腾鼓舞的时刻,他贸然出来示警的话,不仅不起效用,反而会激起反叛心理,因此只有暂时按而不发。   况且在西线军事分出前期结果前,东线有狄青等强将在,凯歌怕会再唱上颇长一段时间,才会渐渐停歇。   陆辞还未来得及想出相应对策,就很快变得无比忙碌起来:因辽国撕毁澶渊之盟、与夏国暗自勾结的证据确凿、先前他被搁置的对辽提议重新得到重视,并被迅速予以启用。   哪怕诸人清楚,这只称得上亡羊补牢,总比听之任之要好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铃辖:   为朝臣充任的军区统兵官,地位在军区司令员都部署和部署之下,在都监和监押之上,主管一个路份的军旅和攻防守备,一般可以领五千兵马 (问为啥狄青可以带一万的……因为他还有个张亢打辅助呢)《狄青传》   2. 这场承平砦之战化用自史诗。   摘自《如果这是宋史3》第二十章 ,主角是李元昊。   (保安失利后)李元昊打马转向,走,去另一边碰碰运气。这一次,他们选择了承平砦。承平砦比保安军稍大一些,李元昊很重视,他把没死光的头项们都撤了下来,直接派上去党项本部人马,共三万余骑。   这个数字在李继迁时代从来没有出现过,稍微往回翻史书,攻击河湟部吐蕃的藩蓠外城猫牛城时才有这样的规模。但那是城,这是“砦”!   砦,通寨字讲,是防卫时用的栅栏,引申为营垒,那么它的规模和强度也就可想而知。以三万余骑兵的攻击压力,按比例计算,不会比当年幽州城里的韩德让轻。人多势众,党项人直扑砦门,但万万没有想的是,砦门突然间开了,里面的宋军像保安军一样的冲了出来,面对经过平回鹘、战吐蕃、扫平整个河西走廊的党项精兵,宋军选择的是出城野战,近距离肉搏!   恶战暴发,承平砦外血肉横飞,历史没有记录这三万党项骑兵是不是一次性投入战场,但宋军冲出砦门的仅仅是1000余人,敢于决战决胜,党项人被迅速击溃。当天敌军败走,宋军却没有入砦,就在砦门外列阵,他们很清楚,刚才只是遭遇战,敌方措手不及罢了。这时入砦,敌人卷土重来,形势一样的恶劣。   既要战,就要打个明白。   果然,不一会儿党项人就在败退的路上再次集结,这一次缓步压来,再没有开始时的嚣张狂妄。形势在最初的试探之后变得明显,党项人清楚地看到,砦门外的宋军人数有多少,还有他们背后的承平砦防卫强度有多高,只要认真持重些,胜利仍然牢牢地抓在他们手中!   问题是宋军是不是这样想。两军列阵,宋军沉默待战,党项人却一阵纷乱,不一会儿,阵势分开,有位盔甲鲜明的异族勇士站了出来,只见他运气、扶鞍、张嘴……宋军屏息凝神,结果却听到了一大堆的污言秽语!   这就是党项人的勇士,这就是党项人对敌人的尊重。宋军的回敬是全体继续沉默,他们的将军突然间张弓搭箭,一箭射中那个党项牌的大嘴巴。之后全军移动,向西夏人施压,准备第二次冲锋。   但是没有冲锋了,庞大的西夏军队竟然在一阵骚动之后,选择了第二次撤退。当天战斗结束,宋军没法把西夏人真正的赶走,但是围砦攻击的局面也没能形成,李元昊的战前预算再一次落空。事后侦察,他才发现自己的运气真的是好上加好。   承平砦真的不太大的,可里面的守将竟然是仪州刺史、鄜延路兵马钤辖许怀德!他是东京禁军中的殿前司指挥使、左班都虞侯,名副其实的军中高官。承平砦不是他的守地,他是刚巧巡哨路过这儿,李元昊鸿运当头,正撞中铁板。   之后的事情彼此都难受,承平砦变成了一只刺猬,李元昊的三万大军围着它、啃着它,可时刻都咬得牙根出血,口腔溃疡。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到了第6天了,围砦之战己经第6天,突入宋境己经有小半个月,李元昊突然下令,马上走,立即撤回到横山以北。   他的老巢己经出事了,宋朝的军队不止是在顽抗,他们一边在延州方向集结,向西夏军队迅速靠拢,另一方面己经有大批人马杀进了党项境内,成绩非常的好,西夏前沿军寨――后桥寨被攻破,从守军到物资被宋军洗劫一空。   那是洛苑使、环庆路钤辖高继隆,知庆州、礼宾使张崇俊,柔远寨主、左侍禁、閤门祗候武英等人率领,几路联合,在鄜延路受攻时,反攻进党项境内。用意非常明显,李元昊小儿,为何你攻我们就要守?你我同时攻进敌方境内,且看谁的杀伤力更大!   宋军大获全胜,第一次接战,无论是攻,还是守,宋朝军队都占据了绝对上风。一时间朝野振奋,从皇帝到士民都弹冠相庆,两眼烁烁放光……   (可惜的是,也正是接连大胜,让大宋轻敌,从而导致当时鄜延路的最高军政长官范雍轻信了李元昊所派牙将贺真的诈降) 第三百八十二章   而亡羊补牢的举措,说易不易,要说难,也算上难:不外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扯皮罢了。   哪怕收缴来的文书足以证明契丹背弃盟誓的事实,辽人也定然将百般抵赖,算上使者往返与辽宋二国所需的大量时间,单是互相谴责、互送谩书,动堪都需以月计。   而辽人胡搅蛮缠,硬要装傻充愣的原因,自然是为拖延时间——具体拖延到几时,就要看目前正僵持不下的西线战局,初步结果何时出来了。   若是宋蕃联军占了上风,对节节败退的李元昊,辽主定然会落井下石,先要求分一杯羹之后,再思修复与宋蕃二国的关系;若是李元昊在辽兵的支援下击退敌势,展现出作为盟友的充分实力,那二国合盟抵御宋蕃合盟的进展,就变得名正言顺了。   作为明面上坐山观虎斗,暗中投注博弈的一方,契丹纵会因李元昊的潜在失利而蒙受损失,却也能轻易从瓜分战果中找补回来,总归是立于不败之地的,自然显得油盐不进。   陆辞早已预测到他们会无耻耍赖,因而淡定地派遣官吏进行口头谴责,重点还是放在让礼部立即停止原先按澶渊之盟所定下的数额、每年对辽国进行赠予的岁币以及其他物资,再是彻底关闭国境上的一切贸易,紧锁城门,不容外族进入。   不论最终结果如何,面对这场不知要打到何时的战役,每一份物资都是弥足珍贵的,能尽早止损自然最好。   在之后的六个月中,一晃由中秋入了隆冬,又有隆冬迎来初春的寒凛,西线的战役并未似屡得战果、高唱凯歌的东线一般取得进展,而始终保持焦灼。   李元昊身有岳家的虎视眈眈,前有宋蕃的来势汹汹,片刻也不得喘息,日日夜夜都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却当真叫他一路撑了下来。   他不甘如祖父辈起那般,只在夹缝中苟延残喘,而是实打实地怀揣着振兴党项一族的雄心壮志,不惜弑母弑兄,囚禁父亲才登上王位的。   眼看壮志未酬,抱负未展,他倒是为博得辽人支持数次折节屈膝,迎娶辽国公主……   他如何会甘心一切努力付之一炬,让祖祖辈辈攒下的基业葬送到自己手里,还平白便宜了他最瞧不上的宋人与宿敌吐蕃!   李元昊本就天赋英才,拼着这股血性,加之有地利之便,再凭着辽人送来的粮草、后方补给较宋蕃要轻松得多,因而丝毫不露颓势;而宋蕃初次为盟,虽有兵力优势,却因范雍与唃厮啰意见常有相左,最后虽勉强达成一致,却无论如何都称不上齐心协力。   加之长期远征作战,归期未明,兵士思念家人,士气自然不如保家卫国的党项人高涨。   双方长短各自相抵,便形成了半年过去、也未能分出高低的僵持战局来。   战果半天不见,军资却是源源不绝地供应着,哪怕是数国中最富饶的大宋,国库所贮也很快跌落到了让赵祯感到不安、计相不住哭穷的程度。   也就在这时,朝中渐渐变得嘈杂:有提议同党项说和撤军的;说提议将再调遣一批东线军队至西边战线、争取速战速决的;有抱怨吐蕃另有心思,未出全力的;更有提议放弃西线利益,将重点放至屡创佳绩的东线的……   声音一多一杂,终日吵得焦头烂额不说,也让渐渐没了信心的赵祯动摇了。   然而通常最让他安心的议事堂里,也分成了壁垒分明的三派,延续了早朝上的吵闹,顿让赵祯头痛不已。   他这日实在听得心烦意乱,索性提前离开政事堂,在大内生了会儿自己的闷气,待从内侍那得知宰执们政事理毕、各自回府时,忍不住让内臣前去拦下陆辞,带到大殿中来。   “他们各执己见,各有各的道理,倒让我不知听谁的好了。”四下无人,最近鲜有机会单独拉着陆辞说说心里话的赵祯,忍不住将满腹牢骚和盘托出:“我如今最后悔的,便是当初未立即听取小夫子的意见,白给契丹人送了一季的岁币,唉!”   陆辞安慰道:“陛下无需懊恼,若非亲眼见着那白纸黑字的凭据,单凭臣一面之词,确实难信辽人早已背信弃义,与夏人暗通款曲,图谋不轨。况且现今亡羊补牢,为时亦不算晚,何须过于苛责?”   一直暗悔白白给辽人多送了一季岁币的赵祯,听了这番宽抚后,心里总算好受一些,仍有些恹恹道:“往事不可追,但这眼前僵局,又当如何破解?”   钱粮如流水般淌了出去,在打仗上迟迟没有突破、纯粹比拼损耗的情况下,就不知究竟是辽夏还是宋蕃先撑不下去了。   从表面上看,大宋最为富庶,财资也最为雄厚,按理说能坚持最久。   然而先有天书下凡、广建庙宇的闹剧,后有左藏库大火的人祸,再有蝗灾旱害等天灾,还得算上日渐冗重的官吏与逐年增加的岁币与赠礼……看似零碎的支出相加,便成了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   国库虽还不至于到入不敷出这一步,每年却也鲜少能有盈余了。   若非如此,赵祯也不至于时刻充满危急感,年年放出宫仆减少开支,桌上菜式还节俭得连蛤蜊都舍不得轻易摆上。   陆辞摇头,实话实说道:“依臣之见,皆不可取。”   同党项说和撤军?   那不过是重蹈覆辙,再饲豺狼不说,还得面临夏人有恃无恐的狮子开大口,给本就吃力的大宋财政再添一重负。   关于调遣一批东线军队至西边战线、争取速战速决的提议,亦是天方夜谭——东线之所以至今能在搅浑水的辽军冲击下稳住阵脚,靠的便是先前重视守备战略下特意安放的精兵悍将;在主将范雍用兵软弱保守的情况下,加大西线军力究竟能添上多大优势尚且未知,削弱东线守军的害处却是一目了然。   而大宋,却无论如何是担不起双线失利的严重后果的:轻则损害士气、从此一蹶不振;重则丢失现有疆域,间接导致西线军心的溃散。   至于那些个抱怨吐蕃另存心思、刻意未出全力的说法,更是可笑至极。   即使撇开党项与吐蕃长年以来的恩怨不提,单是唃厮啰与趁虚而入不成的李元昊之间,便有着不可化解的矛盾。在与大宋合盟之前,宗珂固然诸多要求,但在谈妥之后,出兵时也切切实实地动用了绝大多数的精锐部曲。   单是唃厮啰胆敢将守备空虚的后背留给大宋,未曾设防这点,再枉去怀疑,实在太过小人。   将战事拉长拖久,损害的不只是需提供两方军资的大宋,更有出兵最众、损员最高的吐蕃,这些还是实打实的精兵,唃厮啰岂会不心疼?   提议放弃西线利益,将重点放至屡创佳绩的东线的提议,则彻底枉顾盟友吐蕃人的利益:既为同盟,自当同进退,共荣辱,岂有贪己身之利,弃盟友于不顾一说!而在缺乏西线牵制辽夏主力的情况下,要想东线再如先前般进取顺遂,不外乎是痴人说梦。   听陆辞简明扼要地分析,逐个否决后,赵祯眉头是皱了又松,松了又皱。   末了,赵祯忍不住失望地说:“眼下,当真只有耐心静待结果了么?”   陆辞轻轻颔首。   他不好说出口的是,若不是朝野上下一致、非要把满腹诗书、却丝毫无排兵布阵的能耐范雍派去做最需锋锐气势的西线主帅的话,西线战局怕是早就有所进展了。   然而临阵换将极败士气,在眼下范雍还称得上无功无过的情况下,他若做此提议,不仅难以达成,还易在朝野中掀起对新领兵人选的争执浪潮。   既然主流还是以文制武的风向不变,那这场争执的结果,顶多经过好一阵折腾后、换另一位儒官前去顶替范雍,说白了还是换汤不换药。   赵祯无可奈何:“唉!”   见小皇帝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陆辞抿唇一笑,正要宽慰几句,忽就察觉到了什么,不由“咦”了一声。   究竟是他眼花看错了,还是那摆在木架上的花瓶,方才的确小小地晃动了一下?   见陆辞突然一动不动,神情严肃,屏息静听着什么,赵祯不禁好奇问道:“小夫子?”   陆辞聚精会神地等候了好一阵,直到等不到他回应的赵祯按捺不住,拽住他袖子要继续催问了,才摇了摇头。   然而就在他以为刚刚余光捕捉到的小小晃动,仅是疲累下导致的错觉时,靴底所触的地面,就切切实实地开始了小幅的震动!   ——真是地动!   说时迟那时快,在地面开始小幅震动的瞬间,陆辞飞快地扫了眼华而不实的桌腿,当即放弃了在不牢靠的木桌下避灾的念头。   “恕臣冒犯。”   陆辞根本来不及细想,一个俯身,就将还愣着搞不清楚状况的赵祯拦腰抱起,空着的另一手抓来悬于一旁的挂绸,粗略朝小皇帝头上一盖,立马趁着震荡还不算厉害时,拿出了最快速度,朝殿外的空地狂奔起来!   在他迅速完成这些动作,开始朝外冲刺时,竟见四周内侍还傻傻站着,不由高声提醒:“愣着作甚!还不快跑!”   听他一声轻咤提醒,内侍们才如梦初醒般,也纷纷朝外跑去。   与先前那轻微得难以察觉的小震不同,这回的震荡感明显要厉害得多。   就在陆辞紧紧抱着小皇帝、一马当先地冲出殿门的瞬间,殿檐上一沉甸甸的黄金饰物刚巧因受此震荡、原先的脆弱支撑不堪重负,任其直直坠落下来……   陆辞满眼都是象征着安全的空地,待他余光捕捉到重物坠下时,已然来不及做更多的闪避动作了。   他不假思索地冲前狠狠一扑,只顾将小皇帝推开,好以后背抵挡住那份量不轻的坠物。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029年(剧情需要被我提前了一年) 京师地震 具体几月不知道,损失无记载,震幅应该不大,较为严重的是1037年的河东大地震,三州加起来死了近三万人。 第三百八十三章   初春时分,赵祯身上本就穿得比较厚实。在地动发生的瞬间,他就被反应极快的陆辞抱着跑了出来,身上还不忘罩了绸布。   那些个屋顶坠落的细碎木块,就只落到了陆辞身上,丝毫未能对他造成损伤。   若不是最后被陆辞猛然推开时,他被去势带着,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小半圈,导致撑在地上的掌心擦破一点油皮……他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毫发无损。   地动初有征兆时,顶多只从奏折里对此有所了解的小皇帝,显然是茫然不解的。   但再对此一无所知的人,在亲眼看着大地震动、殿宇摇晃、摆设滚落的情景后,也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发自内心地感到对天威的畏惧。   不顾四周人的惊呼,也无需他们殷勤地上前搀扶,被摔得发懵的赵祯已匆匆忙忙从地上挣扎坐起。   他顾不得掌心传来的细微疼痛与一身尘土,忙不迭地转身,朝着眼里只剩刚在危急之下、头个想到他、将他护得严严实实的陆辞连滚带爬地扑去:“小夫子!”   陆辞俯卧在地上,此时疼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耳朵里也嗡嗡作响,听不到一片骚乱中小皇帝的焦急呼唤,只颤抖着、徐徐蜷起身躯,口中不住发出痛极的‘嘶嘶’声,试图缓解那突来的剧烈疼痛。   他顾不得感叹倒霉,身体的头个反应,便是要护住怀里的人,然后尽可能地避开头部受伤的可能。   较为坚实的肩背,被那由高处坠落的沉重金饰猛然一砸,那瞬间产生的强大冲击,让他只觉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撞得移了位。   头上晕眩不已,胃中更是排江倒海,陆辞趴在冰冷的青砖上,不知自己面色已是惨白如纸。   除了满身或大或小的疼痛外,他此时最想做的,便是呕吐。   陆辞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干呕了几声。   他未真正呕出什么,却因刚刚猛然摔倒在地的缘故、磕破了口唇内里,以至于唇角鲜血溢出,被苍白脸色衬得极其醒目。   从未见过小夫子这般模样的赵祯,已被吓得六神无主,当看到那刺眼鲜血从对方口中溢出时,简直害怕得魂飞魄散。   他本能地想将陆辞立即扶起、查看伤势、却又怕轻易挪动会导致伤势加剧,只有在内侍的帮助下,着急地将那还压在陆辞身上的沉重金饰移开后,就不敢轻易触碰陆辞了。   在极度的惊慌下,他喊叫时更是完完全全破了音,成了前所未有的高亢:“快传御医,快传啊!”   万幸,这场以大内为震源中心的地动未持续太久,也称不上剧烈。   宫外的百姓只感受到了轻微的震感,除了导致一时的恐慌与胡乱奔走外,并未致使多大损失。   从皇帝居住的殿所辐射出去后,除了导致几所无人居住、年久失修的殿所垮塌外,令四名宫人不幸丧生外,其他宫殿至多是震掉了几根梁木,砸伤了数十位宫人,以及损害了一些架上摆件。   而在所有受伤的人中,身份最为贵重,也最受朝野上下的一致关注的,显然就是救驾负伤、有大功在身的陆参政了。   赵祯亲眼目睹了那日发生的恐怖一幕,但比起在得知有宫人因躲避不及而丧命的噩耗所带来的后怕外,他记得最为清晰的,却是小夫子那比任何人都要来得让自己安心的温柔保护。   他还来不及感动,所有的心神就都聚集在为救他而倒在地上、痛苦得动弹不得的陆辞的伤势上了。   他实在担心小夫子回到相府后、得不到最精心的照顾,索性不顾一些臣子反对,硬将陆辞留在了御殿之中。   每日除了早朝、与宰执议事不得不外出以外,就连处理政务时,他索性都命人把桌案临时搬到了陆辞养伤的隔壁殿室,方便随时探看。   有皇帝在一边紧迫盯着,一天恨不得问个十七八次,御医们哪里敢有半点疏忽怠慢,战战兢兢地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使出浑身解数来医治这位陆宰执。   幸好陆辞年岁轻,平日身体康健,虽抵不过狄青那样生龙活虎的狼崽子,在一群人精心侍奉的卧床半个月后,便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其实身体上的疼痛,在初初几天过去后,就大有缓解。   被朝中文武百官羡慕到了骨子里的陆辞,每天享受着被四周人当易碎宝物般捧在手里精心呵护,连皱个眉头都要惹来惊呼声声、御医紧张查看,实在是浑身都不自在。   最叫他感到别扭的,还是日日沐浴在小皇帝那充满温柔怜爱的目光中、以及需假装不知郭圣人三不五时的偷偷窥看……   陆辞一觉好转,便下榻谢恩,想即刻回府,然而赵祯被那日情景吓坏了,哪里敢让他那么快回去?   在问过御医,得知他伤势还未痊愈后,赵祯拿出了难得的强硬态度,光明正大地将他留下来,愣是按着他再养了半个月的伤。   陆辞哭笑不得,却拗不过固执的小皇帝,只有无奈地接受了这份关爱。   这种情况,就一直持续到御医最终点头,道他已彻底恢复为止。   赵祯在不舍地目送陆辞出殿后,终究还是没能说出、自那日起便埋藏心中的不安。   他始终认为,那块好巧不巧冲他砸下、若不是陆辞拼命相护、落到他头上就能要命的金饰,怕是上天对他的不满惩罚。   是小夫子舍身相救,才让他躲了这一大难。   地震之害,古今相同,说白了不过是自然规律下的结果。   但在不知科学原理的古人心中,就会不可避免地将它与贪官败政、恶主犯错联系起来,导致人心惶惶。   自大宋开朝以来,运气就一直称不上好,大小灾害频繁。   而京师地震这遭,更是以大内为中心,哪怕损害不大,却因位置敏感,在朝中点燃了激烈争执,争执的矛头明指政事堂。   纵观前朝,每当国家发生大灾难时,尽管鲜少有人胆敢问责天子,但皇帝要么会下罪己诏、担起责任、以安抚民心;或是宰执知情识趣,自去请辞,吸引火力。   比起政事堂,显然朝臣们对这脾气温和、远比先帝要勤勉谦逊得多的小皇帝要满意得多,因而在发难时,默契地避开了赵祯,尽冲着政事堂里的宰执大员去了。   若非陆辞因救驾有大功,官家明摆着对他是死心塌地地回护,他定然因擢升最快、资历最轻、惹来眼红最多之故,成为众矢之的。   陆辞在大内静心养伤的这一个月里,外头都快为要罢免政事堂中的哪位、共要罢免几位的事,吵得快翻天了。   毕竟每罢免一位,就腾出一空来,他们纵无机会,属他们一派的亲密官员,也能多一份希望晋身。   一朝落入水深火热境地的宰执官们,一边勉力支撑,一边也心里犯着嘀咕,不知哪位同僚最先撑不住,主动选择退下。   除此之外,最让赵祯头疼的,还是朝中掀起了对僵持不下的西线战事的指责谩骂,退兵的呼声似浪潮般不住翻涌回荡,越来越高。   这场在于人心中是彰显天地怒火的地震,实在是一柄无往不利的利刃——在心存不满者眼里,总有别人做不好的事,而做不好的事,就可以成为天地动怒、降下灾难的缘由。更别说其中有浑水摸鱼者,乐得借题发挥,两边推波助澜、兴风作浪。   李迪与张士逊最早撑不住朝中的苛难声,先后递上奏疏,主动请辞。   赵祯对张士逊不过是象征性地挽留了几句,对多年倚重的李迪,则是真心实意的不舍。   但他也清楚,李迪先后曾为首辅次辅,早成了无数人的眼中钉,虽终日兢兢业业,却终究未曾有过亮眼政绩,这会儿主动请辞,既是为自保,也是为分担他的压力。   因而在李迪坚定地反复求退后,他无奈叹息几声,只有允了。   王曾虽也是不惑之年便入政事堂的‘新’贵,但有个更惹眼的陆辞挡着,他便称得上是稳打稳扎了。   加上他平日行事,皆是慎之又慎,纵要弹劾,也捉不到多的把柄,因而他处之泰然,浑然不受弹劾影响。   寇准更不必说:他身为多朝元老,受赵祯重用多年,还有那一时无人能越的澶渊之盟的功劳在身,这么多年攒下的厚实履历,加上他本性恋权,舍得下脸皮,以他那爆裂脾气,谁当着他面阴阳怪气、都敢喷个满面唾沫……   除非是官家执意、或是颇有份量的官员肯豁出一身剐、也要拉扯他下来,必须做出同归于尽的打算,不然,还真是轻易动摇不得他。   对政事堂的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指责问难,随着李迪与张士逊的主动出局,终于落上了帷幕。   但对久久未现战果的西线退兵的呼声,却仍是居高不下,叫赵祯难以支撑。   更让他觉晴天霹雳的是,离开大内、次日回政事堂述职的陆辞所递上来的两本奏折。   第一封,是要请辞参知政事的职事;第二封,是提议将东西线主将调转,由曾与唃厮啰并肩作战过、深知李元昊厉害的曹玮带领西军。   对此,赵祯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朝中对陆辞的弹劾只是寥寥,现对政事堂的弹劾风波已然平息,好端端的,何必请辞?   而西线主帅范雍无功无过,比起退兵,他的确更能接受派他人进行取缔……可这人选上,曹玮纵使再合适不过,但他也不能被掰做两个使啊!东线的防御可是陆辞一度坚持、道无论如何不能松懈的!   对于赵祯的质疑,陆辞立马道出了第二封奏折的补充提议——是他要在辞去参知政事一职后,主动请缨,申请替代原应被交换的范雍,成为东线主帅。   非是陆辞一昧托大,而是在他‘被迫’躺在床上养伤的那整整一个月里,翻来覆去的思虑结果。   即使赵祯精心照顾他,不曾将朝堂中的谩骂争执透露,朝中会是怎样的一股风向,他随意一猜都能猜出来。   退兵意味着多年来的努力付诸东流,是对士气的沉重打击,从此面对嚣张夏人再难有抵抗的斗志,面对盟友吐蕃更是失了信用……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既然在曹玮这颗毫无争议的将星之外、另一位主帅注定要是政治资本博弈下的文官,那既然能是老夫子范雍、能是近期呼声最高的那位跳梁小丑夏竦,为何不能是他?   他再腹无兵法,也知道该重用谁,能比他们多份血性、多份担当,少份惧怕。   而他作为参知政事,于政事堂中份量算得上最轻,要想推行什么,都是阻力重重;但同样的官阶,一旦放到富贵京官都不愿去的烽火前线,却能让他有足够的话语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震后必然会问责宰执,这是惯例。   历史上的河东大地震后,以知谏院右司谏韩琦为首的官员就对当时吃干饭的老年班政事堂发起了剧烈弹劾,最后导致老人帮是全体出局了,只有差遣、没有实际升职的各归本部,如韩亿、石中立;太老的彻底出局,如王随,彰信节度使、同平章事,这样的职位半点实权都没有,纯粹养老;唯一古怪的是陈尧佐,这尊最老的菩萨居然以淮康节度使、同平章事的头衔到郑州去当地方官,不知是实在太受信任了,还是近来太讨厌,让他死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出现。   上台的人是张士逊、章得象、王鬷、李若谷,这是恢复常制的东府中书省;枢密院方面是陈执中和王博文。前者是仁宗的老师,后者……前面说过的,“龙图双泪落君前”,此人终于名列两府,身为宰执了。但好日子太短暂,刚刚36天之后,此人就死在了枢密院里。(《如果这是宋史3》第十八章 ) 第三百八十四章   尽管东线征伐进展顺遂,不知为何,狄青近来总觉有些心神不宁。   半夜时常在帐中惊醒,夜晚静谧,却是一阵阵地心慌。   在这股来得莫名其妙的异感彻底消失前,为稳妥起见,狄青索性停下了继续北伐的步调,一边下令就地建寨修整,一边认真梳理起来路繁杂的情报,试图寻出致使他心绪难定的缘由。   若还是狄青刚掌东军的那阵子,他无端停止进军、筑寨修整的举动,难免会被人指责有贻误军机之嫌。   但在过去的半年功夫中,他进军虽时快时慢,却始终能取得最佳战果的优异表现,已得到了全军的彻底认可与信服。   正因如此,当他忽然做此决策时,军队上下皆是服从,执行时更不曾有半分质疑。   而狄青私下里梳理来梳理去,还真让他察觉出几分蹊跷来。   ——这一路北进,未免也太顺了。   虽说西线战事僵持不下,夏军将主力悉数押上后,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东线的守备空虚。   可按辽国要搅浑池水以谋利的一贯做派,在支援夏国防守东侧疆域时,总不至于仅吝啬地只派出萧宗余那区区三万骑。   尤其在萧宗余所率部曲,遭他与许怀德前后夹击,尽遭覆灭后,应会补充更多兵员进来,填上这一日渐撕裂的豁口才对。   以辽主的傲慢,夏主的狡诈,岂会就这么咽下一口窝囊气,风平浪静地由他高唱凯歌,一路挺进?   狄青蹙了蹙眉。   莫非是故露破绽、引得他大意轻敌,待这支孤军深入敌腹,再凭事前布下的天罗地网,好将他们一网打尽不成?   还是想通过引导出他们的轻敌心态,便于之后耍些诸如诈降的下作伎俩?   亦或是……   千百种念头从狄青脑海中极速掠过,而每一种,竟都显得颇有可能。   毕竟他们的对手是极度卑鄙无耻、连撞令郎都能下作地搬出,且每战必诈,千方百计就为扰乱他们军心的恶徒。   他们会使出何等卑劣手段,着实难以预料。   思及此处,狄青做出了最终决定:暂且搁置继续朝北深入、攻略下更多寨子的计划,而是在此扎营修整,密切侦查临近夏军的动向。   就在他下达此令的第十天,那封由京中快马加鞭来的急信,就带来了一宗让他魂飞魄散的噩耗。   ——京师地动,有殿宇崩塌,陆参政因救驾负伤,正于宫中卧床静养。   狄青猝不及防地看到恋人‘负伤’的消息时,心悸气短,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眼前一片发黑。   那股让他昼夜不安的玄妙心慌,原来就应验在这里!   若非理智尚存,他真恨不得揪住眼前这无辜信使,甩出百八十个问题来。   究竟是如何伤的?伤在何处?伤情如何?   哪怕狄青表面上仍能克制,但那急脚递者如何不知眼前这位前途无量的新贵、同京中那位同样极为贵重的参政的关系匪浅,内心定然是万般担忧。   在狄青稍稍缓过口气后,他忙说道:“狄铃辖且安心,下官离京时,已听闻陆参政伤势于性命无碍,以皮肉伤为主,仅是浅及肺腑。”   狄青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点头谢过一脸关心的对方,目送人离开后,心里却未因这答复得到多少宽慰。   在那简短信件中,清楚指出了‘卧床静养’,即意味着性命虽是无虞,伤势却决计不轻,否则岂会无法行走?   单是想象着陆辞受伤、痛苦不堪的画面……狄青就觉心像被人死死揪住了,抽痛不已。   原以为公祖身处繁华安逸的汴京,应是再安全不过的了。却不料天灾人祸时有发生,连公祖亦未能逃过。   狄青闭着眼,坐在案前沉默许久,才真正定住心神,颤抖着手开始写信。   然而手指颤动、笔尖也被带得晃动不已,落于纸上的字迹凌乱得他都认不出来,更别提旁人了。   狄青连毁了三张纸,不由长吐出口气来,凝神聚气,才克制住浑身战栗,飞快地写下一道道疑问。   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完成了这封信,怀着重重心事,将火漆小心烙上后,他放在一边。   就准备耐心等上几天,好让它随军报一同快马送出。   一切完成后,狄青才得以分神,想想这场突如其来的地动,能带来的其他影响。   ——该不会要退兵吧?   狄青敏锐地意识到这点后,不由拧紧了眉。   在这要紧时刻,任何一点细微的动摇或退缩,都意味着前功尽弃,毁灭士气。   西线僵而不崩,离不开的是东线的步步扬威以震慑夏国民心,令李元昊不敢轻易抽调兵马的帮助;而东线每攻下一寨,都有西线彻底牵制住了夏军主力,无暇东顾的汗马功劳。   ——不,绝无可能。   这一担忧甫一出现,就迅速被狄青自己给打消了。   连他这般鲁钝的,都能看出来的一处要命关键,较他聪明百倍公祖,又怎么可能瞧不出来?   而以公祖的一贯作风,哪怕有伤在身,也绝不会任由这荒唐事发生,定要设法阻止的。   秉着对在后方坐镇的陆辞的强大信心,狄青奇迹般地平静了许多。   直到一个月后,他再次得到由京中快马速递来的急信,才再次乱了阵脚。   这信上称,曹玮将军获新调令,将替范雍之职,转为西线主帅,即日前往上任。   至于久久未能取得战果的原主帅范雍,非是同曹玮将军互换职事,而需回京亲口汇报战况。   那在曹玮走后空缺的东线主帅,必然将另派一京中大员前来接任了。   狄青一目十行地略过前面,下意识地只搜寻着最关心的内容。   当在末尾捕捉到陆辞已然痊愈的那简短一句,一直悬着的大石才终于轻轻落下。   ——万幸。   狄青刚感到万般欣喜涌上心头,目光重新回到信的开头,重读了一次这骤然变更的将帅任命后,不禁变得紧张起来。   他深知朝廷用兵不利,除因以文制武外,更与回回临阵任命,导致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窘境息息相关。   而要频频调换边关将领的原因,显然是将军出身的开国皇帝赵匡胤为防备武官势大、仿效他发兵反制皇权的情况出现。   这也意味着,哪怕是再擅排兵布阵、满腹韬略的将领,在指挥着在此之前未曾谋面、只是临时调到麾下听命的军队,匆匆忙忙地上阵杀敌……其间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恐怕也只有曹玮这等经验老辣的天生将才,方能成为其中例外。   狄青曾受曹玮亲手教导,对这位在军旅生涯中一直辗转于边戎各州,且每到一处,都能最效率地在部曲上落下鲜明烙印的沙场悍将满怀敬佩。   他毫不怀疑,曾与唃厮啰打过配合战的曹玮将军能轻松接手已受范雍指挥半年多的军队,甚至令其涅槃重生,展现出真正的实力来。   但朝中再派来的那位取缔范雍、接任曹玮东线主帅职事的富贵文官,又怎么可能驾驭得了曹玮将军的部曲!   最怕的不是对方懦弱无能,而是恃权妄为:那些个不通兵法、却蔑视武官的文官,急于彻底掌控军队,不惜将上一位主帅的安排悉数打乱、肆意调动将官,以便安插心腹的行径,过去已是屡见不鲜。   但若是接替曹玮之职的这位新主帅如此作为,无异于彻底撕裂了一道精心布置的严密防线——而其一旦溃散,后果可谓不堪设想!   狄青只觉不寒而栗。   他绞尽脑汁,开始回想,朝中除范雍之外,还有哪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最易中选?   随之浮现在脑海中的名字,竟全是让他深感不安的。   偏偏此时此刻,他再恨自己人微言轻,感到心急如焚,也毫无办法。   只有一边压下焦虑、等待关于新主帅人选的消息,一边下令大军开拔,继续朝北挺进。   不过这回,他不再追求兵贵神速了:每夺下一处堡寨,便要进行简单修复,新建损毁部分,至少修整上两三日,才继续朝夏国腹地进发,以防前方有诈,忽受辽夏伏兵突袭。   等‘德高望重的老臣’陆辞终于说服了依依不舍的小皇帝,带上任命他为经略安抚使的告身,日以继夜地赶着路,以最快速度抵达延州时……   狄青则已带着那数千东军,直冲至距其足有二百里之遥的宽州一带了。   陆辞没想到小狸奴跑得如此之快、又如此之远,对于宽州这一早已荒废的冷僻地名,更是毫无印象。   他索性召来之前受狄青提请,被委任作此地监押的种世衡,直截了当地冲他询问起清涧川的情况来。   听得陆辞开门见山的发问后,种世衡不由微微一愣。   非是问题有多稀奇——哪怕是延州当地人,对由前朝建起、又迅速衰败的宽州一无所知的也大有人在,更何况是初来乍到的外来官?   只是他见过太多死要颜面、宁可不懂装懂,也绝不肯下问的朝中大员了,如今陆辞大大方方地当众向他发问,他一时半会竟分不清,究竟是对方当真不知,还是存心考校于他。   而陆辞等了一小会儿,未闻种世衡的回答,不由轻轻地“嗯”了一声,挑眉催促。   种世衡迅速回神,敛起散开的那些小心思,一本正经地回答起陆辞的问题来。   他奉命驻守此地,虽仅有半年之久,但对方圆数百里的环境,却都是做足了功课,可谓了如指掌。   陆辞问起延州附近大小堡寨时,种世衡始终对答如流,还不忘加入少许个人分析。   对狄青直奔的宽州地区,种世衡也是一早就盯上了。   凡是具有一定战略目光的将领,都能轻易看出,宽州废城的防御,是整个延州安危的关键所在。   延州一带地阔砦疏,守军分布疏疏落落,要抵挡虎视眈眈的夏人入侵,最依赖的便是互为犄角的堡寨。   而宽州废城,往右可巩固防御,向左可联通河东粮道,向北则临近夏国银、夏两州,若能在此筑起据点,真正是进退有据,可令夏军如鲠在喉。   陆辞听种世衡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微微一笑,揭穿道:“宽州位处机要,却遭废弃多时,定有极致命的缺陷,才会让夏国‘不屑’争取。”   “正是如此!”种世衡咧嘴一笑,干脆利落地答道:“枯城无水,唯城外有河。”   全依靠外水的城池,是不可能成为军事壁垒的:城外水流一旦遭到敌军控制,城中人便只剩坐以待毙一途,何谈反制?   况且宽州这等兵家必争之地,哪怕要修城,也得边打边修,是桩寻常人根本应付不来的艰难差事。   陆辞莞尔。   ——他从种世衡眼中看到的,分明是满满的跃跃欲试。 第三百八十五章   陆辞笑了笑,以眼神示意种世衡继续。   种世衡得此鼓励,开口时更显底气十足:“狄铃辖聪敏善谋,既可运筹帷幄,亦能率军亲自上阵,一路攻城略地,锐不可当,一振大宋雄风。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狄铃辖统下兵数未能过万,而宽州旧城为兵家必争之地,定将烽烟不断,凭那数千兵士四处征战,未免过于捉襟见肘了。”   陆辞闻弦音而知雅意,接道:“按仲平的意思是,由你再领一队去,专门建城?”   种世衡嘿嘿一笑,厚颜无耻道:“一队哪里够,少说也得有个一千使得上大力气的青壮。”   陆辞一挑眉,不置可否:“枯城无水,这么一桩前朝束手无策的难题,你倒是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   种世衡坦坦荡荡道:“这天底下,哪有真挖不出水的地?不过是挖得不够深罢了。若陆公肯信我,真拨出那一千人手来,那下官哪怕要豁出这条性命,也定要办成此事,绝不辜负这份信重。”   陆辞笑着摇了摇头:“尽力而为便是。至于你的性命,莫轻易豁出去了,还是好好保着吧。但光凭一千人马,怕也吃紧了些。这样吧!为稳妥起见,我愿为你作一回担保,令你破格领三千人前去。”   种世衡开口朝陆辞讨要千人时,面上虽瞧着是成竹在胸,其实并未抱有多大期望——同尚是白衣时便建下诸多战功、又有陆辞这么一股不得了的帮扶助力的狄青不同,他除了制科榜眼的名头开,可以称得上是默默无闻。   要不是狄青心胸豁达,未计较他一来一往的试探夺权,在出征前不懈向上提请,终于让他获得调任,得以驻守这一要所的话,自己这会儿还不知会被辗转到哪处熬资历了。   那陆辞如若选择不信他这番听似狂妄的话语,也算在情理之中。   种世衡哪里料到,陆辞不仅肯信他,肯用他……甚至还肯为他做保,替他添了凭他本身官职、根本不够资格争取的那额外两千人,好前去建那座前朝屡屡折戟的宽州城?   看着先是一脸怔楞、后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双目放光的种世衡,陆辞笑着补充道:“除建城这一主要任务外,如有必要,你亦可去协助狄铃辖作战。”   “是!是!是!”   种世衡难抑满心欢喜,中气十足地连应三声。   这嗓门洪亮得出奇,直把周边人给唬了一跳。   “那还等什么?快去准备。”   陆辞一摆手,将人赶走后,便召来安抚司判官尹洙,将方才临时所做的决定予以告知。   尹洙还是头回同陆辞这位京中炙手可热的大员打交道,哪怕人瞧着温和,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在听到陆辞只听种世衡那三言两语,就同意让这只在制科中崭露头角、却无丝毫实战经验的愣头小子领三千将士出去,不免吃了一惊。   他踌躇片刻,还是鼓起勇气,委婉地向陆辞提出了反对意见:“依下官之见,于宽州建城之事,历朝历代皆曾有过,却都无疾而终,可见地底当真是枯极无水……纵有三千将士,又谈何容易?”   陆辞哪里猜不出尹洙的心思,笑着说道:“我猜,尹判官最担心的不是建城之事,还是怕仲平过于轻狂托大,难以胜任独领三千将士的重任吧!”   尹洙被陆辞落落大方地道破心思,不免放松了一些,也坦坦荡荡地承认了:“确实如此。”   陆辞解释说:“你之所虑不无道理,然而我启用仲平的原因,并非仅为建城一事。”   不论历朝历代都无法克服的宽城缺水的难题究竟能否被种世衡攻克,陆辞肯冒险为他做保,让他这初出茅庐的文官带三千人赶赴沙场,都不仅是为了城池的修建。   狄青所领的那一万名东军,已随他征战半年多了,折损不可避免,此时保有最佳作战能力的非伤员,至多不过六千。   当他穿行于崎岖山路上时,人数较少反而能成为优势,让他能灵活调度,一路无往不利。   可一旦到了宽州一带,地形趋于平阔,那支部队便不可避免地频繁暴露在骑兵的冲击之下,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种世衡的领兵能耐,他曾在与之同路的那回,看得清清楚楚,对此不存怀疑。   对方是否那有排兵布阵、切实征战的天赋,这次就是最佳的考验机会。   并且,在西线迟迟未有进度的情况下,保持东线将官的血性与进取心,从而维持军队总体的士气,就是这场持久战的制胜关键之一。   种世衡在此驻守有半年之久,却既未惶惶不安,也不曾气馁虚度,而始终在努力思考突破僵局的办法。   不管是否能派上用场,都得予以鼓励态度。   种世衡虽不清楚陆辞这背后的诸多考量,却不妨碍他浑身铆足了劲儿,为不辜负这一大好时机,要痛痛快快地大干一场,好证明自己这一身本事。   天知道他在这里憋了半年,却只能看与自己同年中榜的狄青四处潇洒征战,屡得惊叹战果,深得朝廷嘉奖……究竟有多心急了。   种世衡唯恐陆辞过阵子就要反悔,几是火急火燎地做好了准备,便急匆匆地回来复命。   陆辞这时也已说服了原先颇为担忧的尹洙,未曾失言,而是当场让将官给他清点了三千精锐,除了兵械外,还临时从城中百姓出征用了一批掘井用具,一道带去。   种世衡片刻都不愿多等,当晚就领着这三千兵士,雄赳赳气昂昂地赶向宽州废城。   当在此地不住游荡,与追击他的夏军玩着捉迷藏的戏法的狄青,忽然察觉出这么一支诡异‘援兵’时,起初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若真是增援,何故不派人同他们接触,共同商议进计?   就在狄青准备重新派出兵士侦查,探听这群人的真伪时,种世衡已选好地址,果断命人开挖了。   这下,狄青瞬间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他当机立断,即刻改变行军路线,好将还在追击他们的夏军引到别处去,掩护这支宋军。   因一个个身强力壮的兵士都肯听从号令,又带上了合适的工具,再是靠着从当初仅用十日建就一城的范仲淹处取来的宝贵经验……种世衡仅用了五天时间,就把城墙给大体砌出来了。   接下来,他用了两天功夫,盖好了简陋却足够住人的营房,便命人择地掘井。   土地坚实无比,纵有利器在手,在连着挖上三天后,哪怕是轮流换班的挖法,还是让全部兵士们都累得筋疲力尽。   越挖越深,眼看都已挖到了一百五十尺、那前朝人从未挖到过的深度,仍然只见坚硬的岩石。   还要往下挖的话,到底哪天才是个头啊!   眼看士卒们虽未曾偷懒,但士气上还是遭受了严重打击,种世衡面上却未有丝毫慌乱和动摇。   要是百姓住宅,费这么大功夫都挖不出水,当然不如作罢,哪怕从挑夫处购置从城外河里挑来的生活用水,都比这要省事省力又省钱的多。   但这作为他的首回军事行动,是只能成、不能败的。   种世衡始终坚信,只要再往下挖,最终一定能够出水。   只是这根弦一直紧绷着,于士气战力都极为不利。   种世衡当天下令,让士兵们停下手头作业,全进营房休息一天,先养足精神。   而他自己却未闲着,而是领着一小队人马,四处寻访居于附近的零散村落,召集其中青壮了。   到夜幕笼罩,他回归这所已有模有样、具备一定抵御外敌能力的城池时,身后竟已跟了八百多名临时征集来的羌族民夫。   这些羌人,纯粹是被吹得天花乱坠的种世衡所‘诱’,成了重赏之下的勇夫。   显然,在这最艰难的时刻,为早日看见那一缕曙光,种世衡是真正豁出去了——毕竟与他的身家性命相比,身外那些黄白之物,当然是无关紧要的。   种家好歹出过一位靠哄骗先帝、欺瞒世人而谋得大笔财富的‘隐士’叔父种放,作为种家最出息的小辈,种世衡手头历来颇为阔绰,更能轻易摆出一副财大气粗的纨绔派头。   他靠一嘴才学来不久的破羌话,把这些没念过书、好骗的很的老实民夫全拐来后,倒也未曾失言,甚至一视同仁,为了激励士气,对已是情绪低落的将士们许下同样的承诺。   ——接着挖。不管见不见水,只要每挖出一畚箕的碎石,都赏一百钱!   哪怕在寸土寸金的汴京里,一百钱的进项,都足够一户贫民应付一天的开销了,更何况是在这相对穷苦得多的延州,绝对称得上是令人心动的重赏。   若肯使出全力,每人每天至少能砸出三畚箕的碎石,那可不就能有三百钱了么!   所有人听了种世衡的话后,都双目放光,激动不已。   对于这位将军会否说话不算数、事后赖账这点,他们可没担心过——没听种将军都说了,背后为他做担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名扬天下、连这荒边羌寨都听过名姓的陆辞相公么!   陆相公向来以信服人,又如何会言而无信?   再坚硬的岩石,也敌不过人们求财的强烈心愿。   随着那代表金钱的一担担碎石被人们争先恐后地抬出,隐匿于重重岩石下的泉水,终于在三日之后,初次从地底喷涌出来。   正挖得起劲、却猝不及防下被飞迸的清流溅了一脸,那羌人不由发起了愣。   而一直在上头监看的种世衡,则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人。   他瞬间丢了这些天硬装出来的沉着冷静,当场像疯子一般又蹦又跳。   ——他娘的,这水终于被挖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几天后,收到天价账单的陆辞:“……”   注释:   (出自《如果这是宋史3》)   ……种世衡敏锐地发现了这个战略要冲,还有延州一带防御松散的现状,他上书朝廷,要建这个城,但难度太大了,不是单纯的施工问题,而是要一边施工一边打仗的问题。西夏人也早就盯着这里呢。于是谁提出来谁去做,种世衡被派往宽州废城,负责把这个超级军寨建立起来。   种世衡一边修一边打仗,城墙终于都砌出来了,营房也都盖好,可问题却由两个变成了三个。请问――这地方如此重要,为什么现在荒废了呢?   缺水,在城里找遍了水源都没有,城外边虽然就有延水河,但那是死地。枯城无水,城外有河,一旦敌人截断水源,满城人不战自乱。唯一的办法就是打井,但是一直往下挖,直到150尺之后……挖到了岩石。这下子整个营地集体绝望,这活儿没法再干了。可种世衡开始翻腰包,这不是民房建筑,这是军事行动,无论如何必须挖出水来。   每砸出一畚箕的碎石,我赏一百钱。重赏之下,一担担的碎石被提出深坑,泉水终于涌了出来。“青涧城”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用来纪念这可贵的水源。   超级军寨终于抢在战争暴发之前建了起来,它的意义深远,不止在战斗本身,或者战略威慑,稍微把眼光向四周看一下,别太远,只 在近处就会了解它独一无二的奇妙性。它的左下方是金明寨,那是整个延州区域汉人兵力最强的据点,只要产生呼应,就会形成一道防守链条;   左上方是一连串的羌族部落,那是汉人对付西夏人的最有力的武器,以夷制夷,百试百灵,这时离得近些,才能更深层次的搞好关系,种世衡早就把他们列入了自己嫡系的名单。历史也证明,他真的成功了。   可这些都是细节,把目光再放高放远,就会发现一个让世代中国人都无奈的事实。   国土实在是太大了,边境线实在是太长了,只要敌人想入侵,那么千万里之间可以任意挑选。金明寨、青涧城等等等等,都只是威慑,在防守任务上,注意是彻底的防守,只有封锁了整个疆土的长城可以做到这一点,可那在宋朝是个近于妄想的美梦! 第三百八十六章   种世衡此次带回的辉煌战果,的确超出了陆辞的期望。   靠着三千青壮,他近乎重现了范仲淹当年十日建城的奇迹,仅耗费了十五天,就建出了一座瞧着粗糙、却是五脏俱全的清涧城来。   之所以名为‘清涧’,便是为了纪念那难能可贵的水源:他成功打破了历朝历代皆无法解决的难题,从那重重岩石底下,生生挖掘出水源来,着实让人欢欣鼓舞。   没了缺水的制掣,即意味着宋军补上了西线防守链条上的一处重大豁口,在这兵家必争之地,真正多了一所进可攻、退可守的军略要寨。   而‘慧眼识人’、‘大胆用将’的陆安抚使,真正见到意气风发归来的种世衡时,只来得及简单夸赞了对方几句,唇角的笑意就因那数额庞大的掘水开销而凝固了。   他起初以为是这春日艳阳过于晃眼,才使得自己眼一花,就给看错了数目。   当他步履轻松地踱到一背光处,又反反复复地眨了好几回眼后,确定未搞错数额时……   陆辞捏着天价账单的手,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着。   他缓缓地磨了磨牙,无声地转过头去,不知费了多大的意志力,才维持住了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也未去泼这富贵出身、花钱不知轻重的臭小子一盆冷水。   稍微平息了激荡心绪后,陆辞莞尔一笑,和颜悦色地招呼道:“仲平,可否进一步说话?”   陆辞身为安抚使,可是越了种世衡不知多少级的顶头上司。   即便他看着再温柔近人、这话说得再客气、这会儿的种世衡尾巴又翘得有多高,都立马醒神,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种世衡浑然不知自己满脸都是‘想讨表扬’的小表情,故作正经道:“陆公可还有吩咐?”   陆辞睨他一眼,发现眼前这个没过过苦日子的富家子弟,当真是丝毫不觉,只跑这么一趟就折腾出那么一笔巨额开销来有什么问题。   他忍不住深吸口气,暗暗咬牙道:“你再过来一些。”   种世衡眼睛一亮,满心以为有什么秘密指使,赶紧依言贴近。   待他离得足够近了,陆辞眯了眯眼,客客气气道:“转过身去。”   种世衡虽有些迷茫,还是依言照做了。   他刚转过身,就错过了陆辞的瞬间变脸,还被对方趁正处于无人留意的死角,冲他臀部狠狠一踹,低声骂道:“你这大手大脚的臭小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激励与宋军毫无干系的附近羌民做活、再是为提高疲兵士气,种世衡选择砸钱下去,不失为当时最行之有效的好方法。   毕竟谈再多的理想抱负、国恨家仇,在许多饭都吃不饱的百姓眼里,都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在。   陆辞哪里是不赞同种世衡的砸钱激励法:他不满的最大、也是唯一的原因,是那价码实在开得太高、才导致总额太贵了!   “你可知在这延州居住,一户平常人家每日的开销才多少?若能节省些,至少不过八十钱!”   陆辞见种世衡挨了一踹,还茫茫然的不知问题所在,登时被气乐了:“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几钱,瞧你这模样,怕是没亲自上街买过几回东西吧?”   种世衡虽驻守边城,到底还是制科出身的‘儒将’,无需似将帅那般住在军营里头、与军士们同吃同住。   除却白日去军营里巡视外,种世衡夜里还是要回在城中临时租赁的院落歇息的,身边也随时有四五名家里派来的仆从照顾,加上俸禄不错……自然轮不到他去为衣食住行操心。   偶尔心血来潮、抽空上街去买些玩意儿,恐怕也是被人当肥羊宰了还不自知。   而陆辞少时,则是结结实实地苦过的。   他哪怕如今富贵了,也不会忘了当初的狼狈:为了书院发下的学粮,连大雪天都得踩着厚雪、冒着冷风亲自背回去,为的就是省下赁驴的花销。   只要许诺七十钱一箕的激励数额,就已是让羌民与军士们心动的优厚。   至于一百钱一箕——完全就是冤大头才会开的口。   臀部还隐隐作痛的种世衡,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与其说他听明白了,倒不如说他这会儿其实还沉浸在谪仙般优雅淡然的人说翻脸就翻脸,竟猛然做出那般粗鲁举动的震惊之中。   “我无意责怪于你,但丑话说在前头,这回我虽给你兜好了,却得下不为例。”   陆辞肉痛地深吸口气,无可奈何道:“再有类似情况,切记打探清楚物价水平了,再去开口承诺。不然的话,若你回回都折腾出这么大一笔开销来,那不出半年,怕是整路的军资都得填你的窟窿去了,哪里还管得动旁的开销?再闹一回,我可不敢再让你便宜行事了——你这行起事来,可半点不便宜。”   可怜堂堂天子,连蛤蜊都舍不得食用,就为了多省些宫中开销。   不仅如此,赵祯还一直从内库中取钱,全补贴到军用上了。   虽说目前的大宋国库还经得住东西二线的军费开销,但战事不知还将持续多久,当然是能省则省的好。   种世衡满口答应,又没忍住开玩笑的冲动,厚颜无耻道:“下官原还想着,为下官做担保的陆公家中并无妻眷,人丁简洁得很,日后还可帮下官一把,先以俸禄偿了这笔开销……”   陆辞嘴角微抽,呵呵道:“仲平相貌平平,想得倒是挺美。”   ——谁同你一样,还是条不用养家糊口的单身狗?   尤其他家恋人可是十足的饕餮胃口,要养活那头小狸奴,半点不简单。   此时的狄青因一直处于领兵游走的状态,还无从得知恋人已抵延州城一事。   为了掩护来到宽州旧址筑城的那数千宋兵,他不得不带着八千兵士一改之前的主攻急袭的作风,在这相对开阔的地形上,同逐渐汇成一片的夏国追兵玩起了东躲西藏的把戏。   待他远远绕开宽州旧城,游离了大半个月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兜兜转转又赶回来。   狄青正准备派人前去侦查建城进度,却先一步从附近的羌族部落口中得知那被命名为‘清涧城’的新城,早在半个月前就已叫宋军筑好了。   狄青不禁松了口气。   虽在意料之中,但这处城寨所象征的一切长远利益,对他而言,都抵不过眼前的助益——终能解他疲兵难歇的燃眉之急了。   哪怕是铁打的人,在连着在外征战、餐风饮露月余后,都已是强弩之末了。   狄青为求稳妥,仍是派出了兵士前去侦查,在确定清涧城已成后,当机立断,带着军队连夜赶去。   他还未曾赶到城楼跟前时,在城头放哨的兵士就一眼认出了为首那铜面宋将的身份,遥遥即命人做好准备,只等狄青正式亮明身份,即放人进城。   待所有士卒都顺利进到其中后,狄青才有闲心打量这座新修成的城寨。   城墙虽是新砌成的,但用的都是从附近的羌人部落处收来的好砖,种世衡日日亲自上场监督,军士们又肯卖力,因而完全称得上稳固,可比一般的寨子要好太多了。   而供军士们休憩的营房,大多都粗糙得很,但对一直席天慕地的兵卒们而言,能有片瓦遮身,就称得上十足安慰了。   狄青也不担心这点:横竖他来前就已准备在此好好修养一阵,等彻底打乱追兵阵脚,再考虑进一步突袭夏寨的计划。那正好让兵士们自行抽些时间,修整这些营房。   他最着重看的,还是城中水源。   城里最大的水源,是新挖出一口大池,城里的其他地方,还规整地分布了二十口井。   因为这些都是源自极深的地底下的活水,在外的敌军再想做手脚,也只会束手无策。   见狄青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前随种世衡出征、现被临时委派驻守在此的林副将更是满脸骄傲,忍不住向他完完整整地阐述起了筑城之事。   狄青原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只略微分神去听,但在捕捉到一再熟悉不过的名姓后,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猛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向还滔滔不绝的林副将,情不自禁地打断了对方:“你说什么?”   林副将一怔。   对上那气势摄人的幽深瞳仁,他下意识地以为说错话了,正搜肠刮肚着回想时,根本等不及答案的狄青已牢牢攥住他的双肩,进一步追问道:“你方才可提过‘陆经抚’这三字?”   林副将这才明白狄青要问什么,虽是一头雾水,还是笃定地点了点头。   “那位京里来的陆经抚……”狄青紧张地顿了顿,才继续道:“可是姓陆名辞的那位?”   林副将闻言,简直哭笑不得:“除了姓陆名辞的那位外,还能有哪位?而说到陆经抚的话,铃辖所知,定要比下官所知要详尽的多罢!”   在确认了心中猜测后,狄青一时间百感交集。   首先漫上心头的,是爱人近在延州城中、不日或可再会,一解思念之渴的狂喜。   而有这么一位最指得信任、擅长用人信人的智士坐镇后方,他便可在前线专心作战,不必再似之前那般终日忧虑朝廷将在这一路上委派位不懂军事、空摆架子的官老爷、平白扰乱了曹将军精心布局。   除此之外,他也抑制不住对恋人安危和职位莫名变更的担忧。   不论在谁看来,在繁花锦绣、战火未及的边境任举足轻重的宰执官,都比来这烽烟四起的边戎任那要命的主帅,要好上太多了……   凭公祖对陛下的舍身相救之恩,足以挡住悠悠众口,又怎会沦落到这等境地?   狄青简直恨不得下一刻就飞奔回延州城去,亲眼确认公祖的安危后,再亲口问出实情。 第三百八十七章   陆经抚,陆经抚。   狄青单是在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字,眼前就浮现出让他日思夜想的面庞,带起一阵涟漪。   可惜他再想背生双翼、飞奔回去见陆辞,短期内也断然不可能成行的。   距他进驻清涧城还不到半日功夫,一直追在他后头的夏军也终于找到了路,陆续由大里河一带抵达此处,望着眼前这座不知何时忽然拔地而起的坚实城池……发起了愣。   半个月前,此处除了宽州旧城的残亘断瓦外,分明并无其他。   宋人竟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生生把偌大一座城池修了起来!   作为这支部曲的主将,谭营最为震惊。   能跟在狄青身后整整一路,始终未被甩拖的夏国军队,显然都以骑兵为主。   其主帅谭营,擅长的即是闪击战,绝非攻坚对阵之法。   按常理而言,此时最好的决定,应是即可撤回夏寨,尽快调整,但锲而不舍地咬了宋军一路的谭营,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就此放弃。   他敢豁出去追狄青那么久,不外乎是笃定对方在这数月远征中,早已是人困马乏,士气低迷,处于强弩之末。   看似四处挑衅的嚣张下,应是一击即破的。   谭营坚信,只要让他找到机会,与之能正面决一胜负,那狄青哪怕是以一当百的猛将,也得命殒当场。   ——谁能想到,狄青躲躲藏藏这大半个月,再曲折绕回此处时,竟就多了个藏身的军寨?   谭营阴着脸,绕着这座城池转了几圈后,虽看不出大破绽来,还是顶着城头上落下的箭雨,硬是命人强攻了一个时辰。   见拦住自己去路的城墙,非是他期望的徒有其表的敷衍工事后,谭营心知再坚持下去也是占不到任何便宜了,遂立即命人撤回。   一战未曾奏效后,他也不走远,只退出一射之地,就于延水河边扎了营。   之后每日,他便在营地上操练兵士,同时对城池中的宋兵虎视眈眈。   他在等。   等无法到河边取水的城中宋军粮尽水绝,让这城池不攻自破。   打着这一算盘的谭营,却是不知种世衡凭着天生的倔劲和一张天价账单,已经强行攻克了城中无水的千年难题。   更不知他的等待,注定要成为一场无用功了。   狄青淡定看着,自然不会‘好心’地提醒对方。   被夏军围住的清涧城,确实无法从外头获得军粮补给;但对同样在外行军月余,难以获得军粮补给,还连片遮身的瓦片都无从寻觅,只能露宿在外的夏军而言,更是场严峻的考验。   心细的种世衡在刚修成清涧城时,就未雨绸缪地向周边宋寨先‘借’来了大批粮草,囤放其中,仅需供狄青那数千人的话,小半年都是绝对撑得下来的。   谭营耐心地等待了小半个月,也不见固守清涧城中的宋军有半点动静,登时疑窦丛生。   即便一时半会地不缺干粮,水却因容器所限,注定囤放不了太多的。   城里人面对被他严密把守的延水河这一至关紧要的唯一水源,怎会那般无动于衷?   谭营油然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来。   他察觉出几分不对,一边派人侦查这座来得玄乎的城池情况,一边亲领数百骑兵冲击附近羌人村寨,烧杀抢掠,以获得临时的军粮补给。   也就是从这些求饶不断的羌人口中,他才得知,这枯了数百年的城里,竟叫一宋将给生生挖出水来了!   难怪宋军不慌不忙——若换做是他,定也会将对实情一无所知、自以为胜券在握的自己,当个跳梁小丑看待!   狄青对守在外头的执着夏军,虽日日予以关注,却不曾有过丝毫受困的焦虑。   他一早就认出了谭营的旗帜:作为李元昊麾下倍受重用的强将之一,对方敢深入追击他长达月余,不可谓不自信。   ——这份傲气从何而来?   自是出自对自身的实力,以及对他的轻视了。   狄青正因看透了这一点,也是为掩护建城的种世衡,才一直按捺着与其正面交锋的冲动,甚至在躲藏闪避的过程中,故显狼狈,显现怯战之心。   不知他是有意示弱,便更催长了谭营对灭除他的志在必得,连追到明显不利于对方的城池之下,也不肯放弃。   清涧城中副将也密切关注着夏军动静,每当看谭营数次亲自带兵,前去羌寨时,他都心急如焚,反复向狄青请求出兵。   趁其主将不在军中时发兵突袭,不正是驱散夏军的大好机会么?   狄青却摇头,再次否决了这一提议:“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谭营最气恼、最傲慢、最丧失理智的时刻。   谭营领一万五千精锐骑兵,而大宋这边,纵使算上留在清涧城中的一千精兵,也凑不足万人。   舍弃据守城池、以逸待劳的优势,去选择硬碰硬的打法,双方都将伤亡惨重,哪怕取得了最后胜利,也显然是不划算的。   狄青很是爱惜手下将士:他可还准备带着他们继续出征呢,哪里愿白白折损在这里。   更何况,谭营绝非轻忽大意之辈:从他驻扎清涧城外,却是除了头日对清涧城墙发起试探性的猛攻外、就不曾靠近半步,只专心看守水源的这份守株待兔的耐心……其城府之深、心性之狡诈,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也应该快了。   狄青望向不远处山头冒出的狼烟,听着隐隐约约传来的金戈与哭喊声,若有所思。   ——从羌寨中得到城中并不缺水的真相,应能成为压垮谭营耐心的最后一根稻草罢。   当晚,夏军军营中骚动频频,传出的声响之大,连清涧城头的兵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狄青亲至墙头,沉默地等待一阵后,却见敌军军营猛然炸开一些响动,伴随着谭营的怒骂声,一小队夏兵急冲清涧城门处来。   就在城头宋军绷紧了神经,准备迎战时,那小股夏军却做出了让所有人意外的举动:在进入一射之地前,他们不仅抛下了兵器,还将护身的铠甲截了,就这么手无寸铁地继续靠近。   “这——”   副将摸不清他们意图,一时间没了主意,下意识地看向狄青:“狄铃辖,这是……?”   狄青轻轻地点了点头,猛一提声,以党项话喝道:“站住。”   那队夏军闻声而止,眼巴巴地望着上头,仿佛重新找到了什么主心骨,口中叽叽呱呱的,不知说着什么。   包括副将在内的大多宋军将士,压根儿就听不懂那由李元昊新折腾出不久的党项话。   他见狄青认真听着,不时回答几句,心里只剩佩服,暗道这制科魁首便是非同一般。   既听不明白,他便静静等着,一心只等着狄青下令。   狄青面不改色地听完,点点头后,那队夏军就安心站着,一动不动了。   在副将迫切等着答案时,就见狄青倏然一扬手。   他所给出的,竟然是立即打开城门、冲击下夏寨的信号!   副将诧异地瞪大了双眼,刚凭本能将军令传达,便听狄青沉声喝道:“夏狗竟如此嚣张,上门来妄言挑衅……还忍什么?立即出击!”   这话一出,顿如一滴冷水落入沸油之中,让原本一头雾水的宋军彻底炸开了锅。   在城里好吃好喝地养了大半个月,他们早已彻底恢复元气,不少人甚至还胖了一小圈。   面对敢围困他们的嚣张夏军,被堵在城里的他们可谓攒了一肚子火,若非军纪严明,早就有人要忍不住了。   如今刚被那小队夏军惹得一头雾水,经狄主将亲口解惑后,登时气得他们破口大骂。   于是狄青一声令下,所有人立马握紧手中兵器,跨上马背,随着城门迅速大开,就冲出了无数凶神恶煞、喊打喊杀的宋兵来。   那手无寸铁地站在城门前的小股夏军,根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愤怒的宋骑踏成了肉泥。   谭营做梦也没想到,一直表现得畏畏缩缩、狼狈不已,叫他很瞧不起的狄青,竟会这般不按常理出牌。   他在羌寨中未能搜集出足够的粮食补给,而随军的那些军粮早被吃了个精光。   只勉强吃了个半饱的将士们士气低迷,而他眼中原本的依仗不过是场笑话……面对这一难破僵局,他再不甘心,也只能恨狄青这小子运气太好,不得不撤退了。   作为最后一搏,也是为防备宋军在他撤军时看出破绽、乘士气追击,他才派一小队兵士上前诈降。   他哪里想到,诚意十足的解甲之后,刚和颜悦色地应承了投降这一请求的狄青,就瞬间来了个翻脸不认人,亲自带兵朝他阵中杀来?!   原只想着靠诈降来迷惑狄青,好换取自己平稳撤离此处的谭营,就这么被这个一直被他小觑的宋将来了出将计就计,打了个措手不及!   于黑天大风之中,谭营固然反应够快,试图整顿队列,朝杀将过来的宋军进行迎击。   然而天不遂他愿:本就饿着肚子,又僵持了近两个月都毫无进展的夏军,在仓促下面对气势汹汹、养得膘肥体壮的宋军时,一时间竟只剩惊慌失措,四处窜逃。   能似谭营般立马拿起兵器进行抵御的,在夏军中只是少数。   而狄青佩戴青铜面具,亲身上阵杀敌,于场中横冲直撞,就如入无人之境。   这份锐不可当,在黑夜中更显加倍的可怖,直让迎面对上他的夏军肝胆俱裂,奔逃不迭。   饶是谭营与诸将顽强抵抗,最后除了狼狈逃窜外,还是没有良策稳住溃乱的军势、亦或是杀出重围。   五个时辰后,天光蒙蒙亮时,场中已是遍地尸首——从谭营而下的五六员夏军将领及七千六百余兵士战歿,七百多匹战马被宋军掠走。   虽知有六千多员夏军得以四散逃脱,狄青丝毫未去恋战,而是即刻命令将士简单清场后,就在一个时辰内撤回了清涧城中。   他未对副将解释的是:所谓挑衅,完全是他无暇详细解释,又仗着鲜有人听得懂党项话,而随口扯的一句谎。   那小队夏军道出的目的,其实是为投降。   若换作以范雍为首的‘儒将’听了这话,再加上亲眼所见的‘夏军骚动’,恐怕能信个九成。   届时错过战机,叫谭营顺利撤军,还算事小。   安插了诈降的奸细进城来、埋下隐患,才是最要命的大事。   偏偏谭营不知,这招叫夏军使来,可谓屡试不爽的招数,却注定要在熟读兵书史册,又与夏军交锋多次的狄青跟前碰壁。   在狄青看来,这些为击溃宋军军心、竟能使出撞令郎这等兵种的畜生不如、丧尽人伦的渣滓,过往便是逢战必诈。   尤其是弑母弑兄、囚禁父亲、靠屠戮登上王位的李元昊,为谋取最后胜利,历来是毫无礼义廉耻可言的。   狄青根本不会去信任何由老奸巨猾的谭营主动卖出的破绽,宁可按兵不动,也要争取一击必杀。   对于夏军过往称得上是百试百灵的诈降,他则是‘信’得不能再‘信’了。   夏军在这种明摆着无法发动强攻的情况下诈降,其目的,恐怕只剩一种——阵中虚弱,才需故布迷阵撤离。   这也正是狄青久候多时的,胜算最高的战机。   这场大胜很快传出,顿时夏军士气大跌,宋军则是士气高涨。   狄青也终于提前得到了来自延州州城的指示、要同本路都部署汇报军情了。   他强行按捺着激动,苦苦等到种世衡重归清涧城,二人完成交接后,连片刻都不愿再耽误,火急火燎地朝延州城赶。   种世衡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疾驰而去的背影,半晌才扭过头来,对副将感叹道:“莫看汉臣平日再稳重,到这了升官发财的时刻,也还是显出几分年轻气盛了。”   亲眼目睹过狄青临阵不惊、沉着冷静地亲自披挂上阵的副将,对此深以为然。   感慨过后,种世衡也忙活起来:除了清涧城的日常守备,他最看重的,就是附近那些受池鱼之殃、死伤惨重的羌人部落了。   清涧城的左上方,有着一连串的羌族部落:以夷制夷,不需动用己身一兵一卒……不仅是朝廷的最爱,也是种世衡的。   种世衡早在建城的那一刻,就悄然把羌人们列入了必将拉拢的嫡系列表。   要雪中送炭,不是此刻,那还要待何时?   种世衡赶紧命人整理了大包小包的救援物资,打着宋军的旗号,亲自上门去抚慰那些羌寨的幸存者们。   靠着不久前用重金雇佣羌人打通城中岩层、掘出水源的经历,他的面孔对羌人们而言,可一点都不陌生。   不管是满存关怀的暖心话语,还是切实到手的物资,还有心中本就对夏人那深入骨髓的仇恨,都彻底让本只是两边倒的墙头草的羌人们,朝着宋军倾斜。   不幸遭到夏军劫掠、需要物资援助的羌寨,到底只是少数。   然而同族间互帮互助,同气连枝的天性,才是种世衡所瞄准的作用。   通过安抚少数幸存的羌族老幼,便可收编大批羌人青壮进来——对他们而言,保护自己家园,自会拼尽全力。   最重要的是,这一批羌兵的,平日还无需用军粮去养。   种世衡忙乎着安抚羌人朋友,为他们送去温暖时,狄青轻骑出发,很快就抵达了延州城。   等到了防守严密的城墙之下,得守兵验明身份,迎入城中时,狄青一边应和着向取得大胜的他道贺的众人,一边不着痕迹地四下梭巡熟悉的身影。   让他略感失落的是,自发地前来迎接他的有万千百姓,有不由冲他露出微笑的军中将士,甚至有遮面含羞带笑的姑娘家……   唯独没有他最想见到的人。   在失落的情绪逐渐漫上心头前,狄青迅速回过神来,忍不住骂起自己矫情了。   公祖日理万机,一心牵挂战况,不惜身涉险地,此时定也在忙于部署此路军事,能抽出闲暇来听他汇报,已是难得了,又怎么可能亲自来迎接他?   倒是本应与公祖并肩作战,为其冲锋陷阵的自己,成日琢磨些儿女情长,还指望公祖也——   狄青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后脑勺上就挨了轻轻一击。   他凭着习武者的本能,一下将那弹落的小物件给攥住了。   因他神色冷淡严肃,从疆场中凝练出的气势摄人,纵使生得一副俊美的好相貌,也无芳心乱动的小娘子似对陆辞那般、敢冲他投掷香帕鲜果。   因此狄青挨这小小袭击,还真是头一回。   他蹙着眉,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手心。   手掌心里躺着的,是一枚绣着海棠花图样的小小香囊。   内里除了一朵干燥的梨花外,还藏了一只金制的、仅得一指节大的精致如意。   狄青微微睁大了眼,心中似有所感,情不自禁地抬起眼,循着此物掷出的源头望去——   让他魂牵梦萦的那人,身着素色长袍,手肘支在一无人注意到的茶馆的二楼窗台上,还捏着一面收好的折扇,如玉般皎洁的俊俏面容上噙着温柔的微笑。   见他终于望来,陆辞不由加深了嘴角的笑意,调皮地冲发愣的小恋人眨了眨眼。   ——我的小如意郎君。 第三百八十八章   与陆辞对上视线的那一刻,狄青便于众目睽睽之下,毫无意识地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傻笑。   刚还淡漠疏离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庄重威武的青年将帅,俊美面庞上的冰霜倏然消融,还冲某处双目放光不说,还忽然笑得一脸憨傻气……   这反差之大,让周遭来迎的百姓们都看傻了眼。   陆辞也将狼崽奶化的一幕尽收眼底,虽早有所预料,还是有些忍俊不禁。   比起发呆的狄青,他反应极快,立马赶在其他人顺着对方发怔的目光看来之前,及时转过身去,起身下楼了。   陆辞的身影甫一隐没于窗后,狄青立马就回了神。   他克制着即刻冲公祖飞奔而去的本能,将那只装着金如意的小香囊妥善收入怀中,再顾不上回应城中群众的热情,重新板起面孔,毫不犹豫地放缰催马。   他一旦认真拿出在阵中杀进杀出、来去自如的本事,要在这拥挤的人群中穿行,就如一尾游鱼般轻松。   大伙儿还发着愣,以为自己眼花时,便只觉身边一股推力涌来。   等他们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后,眼前就只剩一道身影闪过——那是狄青驭马由人堆里离开后、所留下的一点残相。   灵活绕开围的水泄不通的人堆后,狄青再无顾忌,冲着衙署的方向一路疾驰,不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他却在离那署门尚有十数步时停了马,腰杆猛一用力,就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缰绳挽在手中后,便开始朝左右顾盼了。   没等多久,戴着帷帽、悠悠然地骑在马背上的陆辞,就从长街的另一端现了身。   “我当你还要被堵上一阵,”面对牵着马、小跑来迎的狄青,陆辞也由马上翻下,笑吟吟与他并肩走着:“不想你要脱身,竟是那般轻松。”   狄青微赧地抿了抿唇。   在这随时有人往来的大街之上,他不好去牵心上人的手,然而满心欢喜无处安放,思来想去,他只有克制地将空着的一手放在香囊藏着的胸口位置,轻轻地按了按。   好似这样一来,就能稍微平息如擂鼓般的剧烈心跳。   “汉臣可知,”陆辞以余光捕捉到他的小动作,眉眼弯弯,故意打趣道:“按照我陆家的规矩,只要接了我这聘礼,汉臣可就是我的人了。”   狄青再忍不住面上的笑,小声道:“早已是了。”   说完这句,他自己的脸先发起烫来。   他担心遭不住恋人新一轮的调侃,赶紧岔开话题道:“公祖公务繁忙,怎会有空来城门处相接?”   “这还需问?”陆辞慢条斯理地说着,自然而然地伸出右手来,牵住狄青:“我孤身二十多载,好不容易得了只心心相印的狸奴……即便事再多,人再忙,定也能挤出那么会儿,来迎接我这小将军的凯旋。”   狄青老老实实地任陆辞牵着,不发一言,耳根却已悄然红透了。   待进了衙署后,在一干幕职官的善意凝视下,陆辞还是光明正大地牵着狄青,将人一路领到了内室。   因他与狄青间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的情谊广为人知,加上他牵得大方坦荡,以至于众人看在眼里,也丝毫不觉惊奇,甚至有些艳羡。   哪怕狄青屡建佳绩,证明了傲人实力,可谁又不清楚,这么一位才俊的腾云而起、仕途通畅无阻,绝对离不开陆辞多年来尽心尽力的扶持呢?   进到内室后,陆辞先招呼狄青坐下,旋即吩咐小吏备些膳食汤水,让他们稍后再呈上、   交代完这一切,陆辞就亲手将门掩实了。   待他转过身来,就见狄青默默地把椅子挪到了紧挨着他那张的位置上,不由笑道:“多日不见,我家大狸奴倒是越发黏人了。”   狄青心虚地不吭声,行为上却毫不含糊,立马坐下了。   陆辞知他那点小心思,自然不会开口驱赶。   他笑着摇摇头,先给狄青倒了杯热茶后,自己才落了座,不疾不徐地问起了近日战况。   谈及正事,狄青立马正了正色,一本正经地将出征后所见所闻所得,娓娓道来。   陆辞听得不时点头,即便有疑问处,也只用纸笔先记下,并不打断对方。   见狄青讲得口干舌燥后,他还及时给人添了几回茶。   只在狄青讲到见有宋军在宽城旧址上建城、于是特意绕开、以引走追兵时,陆辞含笑点头,赞赏道:“兵贵神速,加上你行踪不定,我无法派人专程通知你一声。但下令时,我便想着你我心有灵犀,你见时应能立即领会,事实也果真如此。”   狄青高兴得厉害,正要说些什么,陆辞方才命人准备的供他沐浴用的热汤,就已让小吏烧好端来了。   听得门上传来几声轻叩,陆辞向狄青眨了眨眼,后者立马会意,下意识地板出了张公事公办的面孔来。   待盛了热腾腾的香汤的木桶被人抬入,吏人把换洗衣裳放好后,又在圆桌上摆满了菜肴才退下。   “我便不等你了,”陆辞忽道:“我先用膳,你去洗浴罢。”   狄青不疑有他,点点头后,就将一身满是浮灰的衣袍解下。   正当他要进入木桶时,忽有所感,不由迟疑地回过头来,正对上陆辞不加掩饰的欣赏目光。   狄青分明是能与将士们坦坦荡荡地下河共浴的,但被手持筷箸的恋人笑眯眯地盯着,竟莫名有些窘迫了。   他浑身光裸地背对着陆辞,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半晌才哑声求饶道:“……公祖。”   陆辞故作不知,见狄青这般羞窘,更是自然地将眉一挑,眸中盈满笑意,唇角似笑非笑地微微上扬,那副仿着曾经的花花公子柳七的风流气质一下便出来了。   “怎么,难不成汉臣在我面前洗浴,还觉拘谨?”   陆辞明知故问道:“我不过是要好好检查一番,看汉臣是否有遵循约定,还全须全尾的罢了。”   所谓约定,自然是二人之前分别前所立下的、哪怕身先士卒地冲锋陷阵,也需保全自身的那一条。   狄青明晓得公祖是在调戏自己,却愣是被那道既戏谑、又温柔的目光看得无力还击,再次小声讨饶道:“公祖!”   他不知自己这幅模样,落入陆辞眼里,就与一头对外凶猛异常的大虎,因小心翼翼地不敢伤害心上人,而将利爪全缩起来,只敢用那软绵绵的掌中肉垫来推搡一样可爱。   他要会答应,那才是奇了怪了。   “再不进去,当心着了寒气。”陆辞却不为所动,还老神在在地催促道:“你我还曾共浴,不至于这般害羞罢?”   他倒是不像刚刚那样紧迫盯人了,只笑眯眯地一边品尝着桌上菜肴,一边不时抬眼,欣赏羞窘的小恋人那线条流畅健美、堪称赏心悦目的身躯。   狄青完全拿故意捉弄他的公祖毫无办法,在讨饶无用后,只有赤红着脸,沉默地跨进了木桶。   他身形高大,根本无法全部藏进并不算高的木桶中——哪怕他盘腿浸着,尚会露出结实的一截肩臂,和那颀长却红透的脖颈。   细小水珠缀在小麦色的肌肤上,映着淡淡辉光,上头浅淡疤痕若隐若现,就似一头油光水滑的猎豹身上的花纹,蓄满了力量的魅力。   在那若有若无的注视中,狄青僵硬地搓洗着身体,速度飞快。   水还热着,他就将一身给卖力地搓干净了,火急火燎地出了水,以巾子裹了裹后,很快套上衣裳。   陆辞等他穿好衣裳,装作若无其事地圆桌边坐下,准备用膳时,就慢悠悠地搁下筷子,笑盈盈道:“多谢汉臣的款待。”   这话来得毫无由来,即使明知有‘诈’,狄青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投以问询的目光。   “从前我不懂何为‘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自忖是个老腊肉的陆辞泰然道:“如今,可算是懂了。”   ——他方才一直以狄青的‘秀色’下饭,可不得谢谢狄青的招待?   狄青:“……”   饶是他早有准备,在猛然会意后,面上还是再次被炸得一片通红。   把狄青调戏了个尽兴后,陆辞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   在一边品尝甜点,一边笑着看狄青埋头风卷残云、把他特意留着没动的那大半桌菜肴、与那两桶饭都扫荡干净后,才将那碟奶酥饼递了过去。   狄青虽不好这类甜腻的吃食,但经公祖手递来的,自是大有不同,二话不说就接了过来,一口一个。   陆辞心情不错,在他问起之前,就主动解释了为何自请来此的缘由,末了道:“……与其叫夏竦一类糟蹋了曹将军的心血,还不如我来挑了这担子,起码能叫有能者尽情视为。”   言辞之间,陆辞丝毫不掩饰对夏竦的不屑与鄙夷,狄青也丝毫不觉有何不妥,点头刚附和,又摇头道:“公祖过谦了。有公祖坐镇,实为东线一大助力。”   “是你太高看我了。行兵打仗这方面,”陆辞笑着摇头:“我究竟有几斤几两,你难道还能比我清楚?”   让陆辞意外的是,听到这话后,狄青不假思索地报出了一串数字。   报得那叫一个自信而流畅——狄青总对着心爱的公祖搂搂抱抱,究竟份量如何,他难道还会不清楚么?   在他看来,公祖这话,的确是太小觑他了。   陆辞愣了一愣。   他与正经八百的狄青对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对方所报出的不是其他,正是他的……体重。   不就是为了反对他那句‘不知几斤几两’么?   陆辞哭笑不得,面对难得跟他较真的狄青,竟是无从反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夏竦简直是超级卑鄙小人,具体如何卑鄙,后面再具体注释(因为太长了),这里只放一小段(如果这是宋史3):   夏竦,字子乔,江州德安(今属江西)人。生于公元985年,现年54岁。父亲名叫夏承皓,乃是一位与契丹人夜战殉国的烈士,但夏竦的真实身世谁也不知道,因为他本是个弃婴,是夏承皓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上班的路上拾到的。   简短地说,他以诗文起家,再以父亲殉国的功劳得宠,一步步升迁,在仁宗朝做到了枢密副使、参知政事这样的顶级高官,这时被派往边疆,可以说是“大才小用”了。他本人也很不高兴,他是不愿意与异族的蛮人打交道的,连受命出使契丹都要痛哭一场。   哭得非常慷慨激昂。“义不戴天,难下穹庐之拜;礼当枕块,忍闻夷乐之声。”我恨夷狄蛮人,那是世仇敌国,对他们国君下拜,跟他们臣子说话,我受不了!于是说什么都不去。   比较的无耻,但比起将来他的卑鄙,这就不算什么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陆辞自认对兵法一窍不通,却也极为清楚克服了枯水这一大难题的清涧城,将是面对夏军的一座不可多得的强悍军寨。   吃饱喝足后,他听完了小恋人的军情汇报后,就笑着又好生夸赞了对方一番。   夸着夸着,就水到渠成地夸到榻上去了。   在与久别重逢的小恋人煲了一宿的欢喜汤后,睡到晌午才醒的他未寻着一早就被唤去衙署的狄青,唯有揉着发软的腰,半躺在小榻上,为二人上书表功。   他毫不犹豫地将首功推让到了建城的种世衡,与负责牵制的狄青的头上。   按照官场惯例,他身为大胆用人、还用对了人的顶头上司,要想在‘用人’这点上大书特书,拿下首功的话,实在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了。   毕竟世人皆惯于将功绩归于掌权者:即使后者不乏尸位素餐、坐享其成的,只要不到离谱的境地,往往都能得人默认。   陆辞着实不愿意这样。   就像当初在秦州对蕃军的那场守卫战中,他竭力弱化自己的作用,好将振奋人心的战绩悉数归到部下的头上。   他之所以这般做,倒不完全是因为他淡薄权势。   事实上,经都堂‘一游’的经历后,他对权力的渴求,已较之前要大上许多了。   毕竟他已深刻意识到,只要自己真想起些作用,为在沙场上奋力拼杀的将士们保驾护航,就需拥有足够的话语权。   那也意味着,他得有足够的官职与名望,才能匹配这样的权力。   不过,他既已在前线上,考虑到事分轻重缓急,当然更适合让予破格擢升后,至今也不过是从七品官的种世衡、以及正六品的狄青。   如此一来,既可激励奋力上进的种世衡、提高其他将士建功的斗志,也可尽快促成种狄二人的超资擢升,也好让本路战线不至于太受资历限制、可得二员头脑灵活的猛将。   当这一军报被快马传回京中,小皇帝得知清涧城大功告捷,让夏军被迫无功而返时,自是圣心大悦。   不管是他还是都堂中的诸多宰执们,都早习惯了陆辞不好居功的谦逊做派。   若换做旁人,多半是不敢这么做的:官职高至足够担任一路经抚使的官员,多是朝中重臣,能有几位甘心远离繁花锦绣的汴京?   自是要快速积累功绩,争取早日调回京中,以免被陛下彻底遗忘了。   但众所周知的是,让他们暗中羡慕不已的陆辞,根本就不存在这一烦忧:哪怕整个朝堂故意忽略了他,一直以来都最偏爱‘小夫子’、经这次地动后的救驾大功后更是不得了的官家,哪里会把人给漏了?   果然,赵祯一边感动于陆辞一心为国为君,谦逊而不居功的大气度,一边麻溜地给这次建成清涧城中有功在身的陆狄种三人全给记上了。   因陆辞如今的寄禄官阶为节度使一级,拿着顶俸,几乎称得上升无可升了,而作为安抚正使的本官阶,则因他身居要职,该路军势部署离不得他,一时间也无法进行调度,赵祯便果断选择在散官阶上下功夫。   这么做来,赵祯其实还有些可惜。   他自是清楚,散官阶的主要意义只在于关系章服,而陆辞在被提拔为参知政事时就已得晋正三品的金紫光禄大夫,得以服紫色官服。   见他将陆辞由正三品的金紫光禄大夫升为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一跃三级直接到顶,还有些意犹未尽,本已自认早有心理准备的朝臣都忍不住炸开了。   哪有这样做的?!   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向来只为宰相加阶。   莫说是陆辞已自请离了都堂,辞去宰执官职……哪怕他还为宰执,能得那金紫光禄大夫的加阶,都已是快到顶了,纵使凭资历再升,至多也只能往从二品的光禄大夫升去。   结果陛下倒好,不仅没降已非宰执的陆辞的散官阶;寄禄官阶更是故意不听朝中反对、一直不曾动过,稳居使相一级;如今人都不在都堂了,竟还要把散官朝上升,还一升到顶!   要知道当朝位居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者,数来数去,也只有身为首辅的寇准一人,连曾为首相多年、才辞去宰相之职不久的李迪,到最后都只是正二品的特进那阶!   这项虽无多大物质上的实惠、却象征着无可取缔的名誉、可谓‘人以为荣’的加封,竟离谱地要让陆辞一跃到顶,叫他们哪里受得了。   朝臣们彻底闹开了,为阻碍陆辞这项过于出格的晋升,他们不惜将与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昔日制科的状元跟榜眼给拽了出来,大肆吹捧其功绩。   毕竟狄青跟种世衡的官阶摆在那,大有上升的空挡……而他们再超资擢升,在东线战事未了的情况下,至多也就到正五品下和正六品下的地步。   这样的晋升速度,要放在平时,也是快速到令人咋舌。   不过目前处于战时,尤其与陆辞这一离谱过头的妖孽一比,还是勉强可以接受的。   见朝臣们为此愤愤不平,激动不已,赵祯被吵得头都大了。   一向脾气暴烈的寇准这次有意避嫌,果断抱病不朝,以免叫有心人利用做了砍向陆辞的刀。   而其他人没了他,虽没那么好发力,却也没少上书抗议。   最后经王曾等人宰执的轮番劝说,赵祯先抛出加封朝中一员为新宰执官、填补空缺的重磅消息,把臣子们的注意力稍加转移后,才勉强退了一步。   说退一步,就真的只是退了一步。   赵祯将对陆辞的晋封,由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降到了正二品的特进;由跳两级,变成了跳一级。   特进其实历来也只为宰相加阶……   但群臣心里也清楚,要让兴头上的官家退步已是不易,况且,陆辞被迫离朝、初到便建下亮眼功绩,若只随便赏物,也确实说不过去。   真要说来,这到底非是实职,他们还是集中精力,抢夺都堂中剩下那俩空缺要紧。   唯有早早退出战局,在家装病的寇准,作为一个局外人,一眼就瞧出日渐‘狡猾’的官家的目的了。   官家再喜爱他的小夫子,也不会盲目到将对方放在架子上烤,让人成为众矢之的:打一开始,小皇帝的目的,恐怕就只是晋陆辞的散官阶为特进而已。   同是破格擢升,作为正二品的特进,自不可能有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醒目惹眼。   赵祯却明白,如若一开始就提出将陆辞晋为特进,朝臣们注定也要激烈反对,叫他难以如愿——既然如此,他索性一开始便提出注定无法通过的从一品散官阶,再假意妥协,在讨价还价后,降至他原本的目标上。   如此虽迂回婉转一些,但朝中皆是人精,难保不会有人瞧得出来,继续加以阻挠。   于是赵祯将早已定下、却按而未发的那新宰执官的名姓抛出,两枚筹码相加,再无人将全部注意力放在陆辞身上了。   见一心为他为国的小夫子,终于既有权有财,又有人人艳羡的恩荣之名了,赵祯才心满意足。   相比起陆辞的散官阶得晋,赵祯对狄青和种世衡的超资擢升与封赏,因最后结果大体与朝臣们预料的无甚差异,当场就被顺利通过,并未引起多大异议。   即使有个别声音不识趣地道出‘加身过速、恐嫌高傲’,在寇准凉凉一句‘君可愿往’后,也就默默消失了。   然而,这场由清涧城的成功修建所带来的余波,最后却是大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却说随着曹玮将军抵达西线,与这位斯文儒雅、却不适合战场厮杀、运筹帷幄的范公完成交接,将其送走后,就片刻不带耽误地,一边整顿因久久僵持而士气低迷、迷茫不安的军队,一边与主动去蕃军大帐中寻唃厮啰,积极与其商榷新的战术。   对曹玮这位让蕃人普遍是既忌惮、又是欣赏佩服的宋军中难得一见的悍将,曾与其有过协战之约的唃厮啰自不陌生。   蕃军身为北征夏国的主力,费精锐兵员共二十万,拉锯大半年至今,已损耗近三成。   对此唃厮啰虽面上镇定自如,还能安然宽抚不安的朝臣,心里头,却不是那么游刃有余的。   夏军抵抗之顽强,其主帅与国主李元昊之兵法高明、奸诈多计,都是远超他原先预料的。   当然,此战关乎雄心勃勃的李元昊的国家命运,他自会死战到底,将一身本事发挥到极致。   曾与其一战,且取得完全上风的唃厮啰,随着时间的推移,心里也越发没有底了。   他那回与李元昊交锋时,是据地而守,再通过前期的示弱,到后期联合宋军最强将领曹玮。突袭了轻敌的李元昊,才有了如梦幻般完美的大获全胜。   如今,却是他率军远征,攻守互换,即使宋廷在粮草供应上严格按照盟约所定,不曾有丝毫拖欠含糊,他也多少猜出,宋廷此时多半也因战情始终迟缓不进而焦急不已,停战的呼声,只会一日比一日高。   呼吁停战的,又何止是宋人?   渴望安定平稳、奉他为主的蕃人,也早已叫苦不迭。   若无之前大胜的战绩摆着以壮人心,亦或是没有李元昊先前趁虚而入的仇怨的话,撤军的喊声只怕会比宋人的只高不低。   唃厮啰对宋廷却是有着埋怨的。   协同他进行作战的那位范老夫子,絮絮叨叨的十句话里能有一句顶用的就已不错,每定战术,总有偌大分歧。   主帅不情不愿,兵士又如何会士气如虹?   这支协助他北征的大宋辅军,实在是不堪大用。   见宋主终于幡然醒悟,派了真正顶用的曹玮来接替帅位时,唃厮啰心里不禁松了一大口气。   与对范雍的表面客气,实则漠视截然不同的是,对曹玮这位真正值得他尊敬佩服的悍将,唃厮啰拿出了完备的礼数。   而曹玮所提议的战术,不仅与范雍一直坚持的保守攻法背道而驰,也与他的不谋而合。   然而,就在曹玮与唃厮啰经过商榷,可谓一拍即合,将要在整合部队后,重新对夏军发起激烈进攻时,宋境内外敌未靖,却是内患又起。   知渭州的王韶得讯,关中张海、郭邈等人群起为盗,纠集大批同伙闯入周边州县,劫掠库府钱财,肆意烧杀劫掠。   这一突变,瞬间让陕南近千里之内,都陷入不堪的混乱之中。   在朝中商定人选、具体委派人选之前,自知离得最近,也相对压力最小、最有余力出兵的王韶最先等不及了。   他凭借敏锐的战略嗅觉,能清晰预见到这场混乱如若不被第一时间平定、后果将会不堪设想——眼看着东西线主将更换,战局将有突破,也是在国库对军粮供给最为吃力的这一节骨眼上,决不能让恐慌的气氛弥漫开来,爆发更多的骚乱,让本将充满希望的北征落入被迫撤军、或是大量裁军的困窘。   他正年轻,可多奔走一些,如此既可防患于未然,亦可免了身负重任的陆经抚与曹将军的烦忧,让他们可专心更要紧的战事。   于是王韶不顾幕职官的奋力劝阻,冒着擅离职守、擅自发兵行动的风险,点数千兵马直奔关中一带,亲自指挥,要以最快速度平定这场巨变。   昔日得陆辞另眼看待、后也屡乘青云,在曹玮的悉心提拔下,一路晋升的王韶,并未让任何人失望。   不论是勇于担责的胆魄,还是军机韬略的采用,他都极为精妙。   等宋廷得到消息,匆匆忙忙地商量出要由他发兵增援、再让使者一路快马加鞭,赶到渭州时……   先了无数步出发的王韶,竟已干脆利落地全歼那尚未来得及贻害更多百姓的叛军,彻底镇压了这场叛乱。   他留下为首三人的性命、好留给朝廷派专人审判后,就一边着人上报,一边片刻不停地自发开始了安抚百姓、收拢残局、发放赈济的工作。   他知晓自己先斩后奏,擅离职守,事后定然难逃朝中弹劾追责。   但让他亲手放过最佳战机,又无论如何难以做到。   思来想去,他索性将‘越权’这一罪名坐实了,将当地官吏的工作大包大揽下来。   最后对他问责清算时,说不准功劳足够抵过,也就安然无恙了。   只是王韶万万不可能料到的是,因他未曾请示、就领兵离开渭州的举动,就彻底得罪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也给了对方——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郑戩,一个上好的动手机会。 第三百九十章   由渭州翻越六盘山,行三百里,便是坐落在天水庄浪县境内的水洛旧城,而其始建年代,已然无考。   与清涧城相似的是,庄浪县城受群山环拱:东北侧为六盘山,东南侧有关山,东侧大河,且有小溪经其右,是一处不折不扣的天险。   陕西四路经略使郑戩的心思,就落在了水洛城上。   若能扩建水洛旧城,游说周边寨落,吸纳羌、蕃人为兵的话,岂不又可得一易守难攻的战略要地,还可平增数万兵源?   要是没有清涧城这一先例,郑戩说不得还得再犹豫一阵:结果事实已然证明,哪怕是初出茅庐的种世衡,也可攻破困扰清涧城数百年的枯水难题。   那轮到他派人上阵,又怎么可能比种世衡所取成功要差?   郑戩身为文臣,此番得朝廷重用,被委派作四路总帅,自是深觉光荣。   他自出京那日起,就打定了主意,要奋力建功立业,为圣上尽忠,为家族增添光彩的。   然而让他颇感遗憾的是,西线战事始终僵持,东线则靠着狄青等人大放异彩,唯独他这夹在两侧中间,本该至关紧要的泾原数路,竟落得默默无闻。   每当东线将领得京师嘉奖时,就更激起郑戩内心对建立功名的渴望。   而种世衡建清涧城的成功,无疑给了他偌大启示与信心——此路与西蕃、夏国接壤,若能在要害处,建起一座不输清涧城的军寨,他才算脸上有光。   只是他初初将这意图透露给知渭州的王韶时,王韶便不假思索地提出了反对。   郑戩心里不快,但王韶驻守渭州已有大半年的功夫,勾管渭州事宜,对此战区情况极为熟悉。   连渭州知州都严词反对的话,光凭他以此路经略的身份向朝廷提议的话……可想而知,等圣上问过王韶意见后,显然是很难达成的。   就在郑戩为王韶这一挡路石焦躁不安时,关中那场忽如其来的叛乱,一下就给事态带来了转机。   在得知王韶擅离职守后,郑戩迅速向朝廷上书:一责王韶驻守至关紧要的渭州、竟未得君令、更不曾向他这一上司请示,即擅离职守的罪过;二则向朝廷建言扩建水洛旧城、三是大力举荐与他亲近的刘沪与董士廉,这一文一武的两位官员。   等派出去送信的兵士抵达汴京,郑戩就接到了关乎朝廷派王韶前去平定关中叛乱的诏令。   他不由暗骂一声王韶运气实在好,心知要想予以王韶重创,那恐怕是难以达成了。   凭这次迅疾有力的平定,哪怕要责其擅离职守之过,也不可忽略其对战机判断的精准。   功过相抵,王韶多半能逃过此劫。   不过郑戩也不气馁:即便最终奈何不得王韶,但至少能绊住碍事的对方,那由渭州派兵去修建水洛城之事,多半就能落入刘沪与董士廉之手。   至于朝廷会否同意他扩修水洛城的提议这点,郑戩丝毫不抱怀疑——有清涧城这一振奋人心的珠玉在前,与其近似的水洛城,又岂会不予通过?   不得不说,郑戩的的确确是料中了曾与他共事多年的朝官、乃至陛下的心思。   部分功劳,也得归到他那封奏疏所勾勒出的美好愿景的头上。   在奏疏之中,郑戩先是点出环绕水洛旧城的二水西侧,有百里肥沃田地,更有十数西蕃、羌人部落、互不为属,亦未归顺于唃厮啰。   而他先前所遣使者,已成功说服酋长数人,他们皆愿献出质子,归顺朝廷——只要朝廷肯补官身、并派出宋人在此地筑城。   如此一来,岂不拥有了无需朝廷俸养、甚至不必提供马匹等珍贵物资,就可白得数万外族生员为兵?   更别提修筑水洛一城,不仅有利于周边家族,更有利于宋兵日后远或守备!   毕竟郑戩已先行一步,说服了数位酋长,这确凿证据摆着,加上那慷慨激昂的文字,顺利让包括官家在内的朝臣们点了头。   有外族主动归顺臣服,足彰天家威严、恩泽兼具,更可淡去不久前那场地动带来的不良影响。   他们需作的,不过是许诺一些不痛不痒的官位出去,再修上一座城罢了。   在这一片狂热赞美中,唯有寇准与王曾始终冷静。   寇准对此提议,终究持不置可否的态度。   若水洛城当真如郑戩说的那般好修,为何一直迟迟未有人提过?   只是他更清楚,自己已多年未去边关为官,于当地战况局势一无所知,而身为该路长官的郑戩极力推行,他倘若贸然反对,不仅难以阻止此事,更称得上毫无凭据。   王曾亦抱持相似想法。   见官家还处于兴头上,急匆匆地就批示了郑戩的文书,一切被迅速推行下去……   王曾耐心等了几天,终于在一日都堂议事时,他宛如无意地提起了陆辞的名字。   这简单的一句话,还真提醒了赵祯。   赵祯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忘了问询小夫子的意见!   水洛城位置敏感,处于秦凤路与泾原路交接处,若论具体归属,怕是各人有各人看法,皆需费上一番唇舌争辩。   而秦州为秦凤路开府之州,陆辞曾在此任职三年有余,对此片区域的底细,应该是极为了解的。   他的意见,当需好好参详。   赵祯心里不免有些发虚,但很快又安慰着说服了自己:由小夫子不惜以官职担保、也要大力推动种世衡兴修清涧城之事,就可看出其好筑城坚守、多布据点的战略方针。   照这么看,小夫子应也会赞同此事才对。   且兵贵神速,等信使往延州一来一去,早已错过了郑戩所言的最好修建时机,事后再问,也无不可。   当陆辞得知此事时,批复通过的诏书已先几日抵达了渭州,跃跃欲试的刘董二人,也已分秒必争地准备修建工事。   狄青本要今夜出发,回清涧城整顿彻底修养好了的军队,继续北伐。   陆辞收到信后,第一时间就派人将他从城门处拦下,带回来共同研判此事。   狄青听完,不由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此事不妥!”   水洛城与清涧城的情况,乍看相似,可本质上却是截然不同。   说白了,水洛城非是修不得,但却挑了个最不好的时机。   宋蕃合盟与夏辽拉锯,战线一东一西,已然拉得太过广大了。   因延州势头始终锋锐,屡挫夏兵,已连下夏寨十数处、城池二所,成功逼得契丹朝夏境增兵,才终于勉强抑制住狄青的横冲直撞。   并且这么一来,辽主也褪去最后伪装,让军队公然穿着辽兵服饰与他们对抗。   既然契丹已光明正大地加入了战局,那表面上的兵力优势,也就荡然无存了——在东西两线已足够吃紧的情况下,于位处敏感、却还算平静的水洛徒增一据点,夏辽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不论是夏辽对水洛城的扩建进行阻挠,或是对新城屯兵攻击,都势必会扰乱当今局势,带来毫无必要的变数。   狄青还极不信任,会选这破时机修成的该路长官的军略眼光,以及应对本领:如今渭州主掌兵的刘沪虽是将门虎子,却还未在疆场中建过亮眼功绩,实力未定;在王韶尚在关中时,一旦夏辽增兵泾原与秦风路,郑戩是否有充足准备,进行反击或应对?   如若郑戩无力应对,便是自灭士气、大涨敌势,还将迫使东西线分兵增援。   并且,郑戩对建城将产生的巨大损耗,还一昧轻描淡写。   六盘山外驻地皆为生民居住,历来不曾向夏宋交粮纳税;可想而知的是,在真正招抚之后,圣上为示恩荣,定然也是要宽其税赋,稳定民心的。   如此一来,本就因大宋驻军猛增、而粮食供给吃力的当地库府,必然会因这笔忽然产生的庞大开销而宣布告罄,匆忙调拨其他郡县的税粟,也只能应付一时之需,绝非长久之计。   关中突发祸乱,足以证明百姓日渐穷弱困顿,哪怕城池建城后无需供养蕃兵,也得对其中宋军进行给养输送,既劳苦,还惧强盗,怎称得上是桩‘不劳而得兵’的美事?   陆辞点点头,叹息道:“你还忘了唃厮啰那头。”   宋蕃新盟,本就谈不上多坚固,如今靠的是对李元昊的共同仇恨、以及之后瓜分利益的远景,才得以如此和睦。   在西线战事未了、联盟还需维持稳固的节骨眼上,贸然收纳不服唃厮啰统治的西蕃部落,岂不等同于公然挖了盟友的墙角,生出无谓的嫌隙?   水洛城再扩建,也得受地势限制,规模至多不过够屯数千兵马。若依靠外头的蕃兵支援,便添反客为主的风险。   而到了水洛真正有难的时刻,秦渭二州还需派兵去救——沿途的层峦叠嶂,不仅会让夏军攻寨困难,宋军增援亦是不易,着实是鸡肋一块。   狄青怒道:“不知此人是当真不知,还是急功近利,有意所为!”   若是前者,便是鼠目寸光,只看重水洛局限当地的影响,堪称才不配位。   若是后者,在这要命的节骨眼上闹出这事来,真是自私妄为,其心可诛!   怕是两者皆有吧。   陆辞心里回答道,面上却平静如水,甚至还笑着安抚狄青:“秦州如今有希文在,而关中一旦平定,王渭州也将归位,届时自有对策,你不必过于忧虑,专心作战即可。”   话虽如此,陆辞却隐隐有种风雨欲来的预感。   不为其他,就为时机——信息在各地传递得,实在是太慢了。   小皇帝的诏令已下,工事多半已然开启,不论是立功心切的刘沪等人,还是大力主张此事、不惜只言利不言弊的郑戩,都是铁了心要达成这事的。   他为临路主帅,哪怕勉强腾出几分精力来,也充其量是在圣上问询时发表一番意见,却无论如何都无权对其进行直接干涉的。   真正有能力进行反抗的,只有渭州知州王韶的及时回返,或是属秦风路的秦州知州范仲淹,利用水洛城位处两路交界处这一点做些文章,进行拖延。   最叫陆辞为难的,还是到底当不当说,该不该博。   若他直接将真实想法道出,小皇帝许会愿意采信,结果不外乎是紧急召回诏令,命令停筑洛水。   但倘若洛水共事已然开启,对此翘首以盼的蕃人希望一旦落空,届时怕是要翻脸无情、无端掀起众怒。   而朝令夕改,出尔反尔,也会让朝廷的威信大受损伤。   那他若是模棱两可,任由水洛城成呢?   假使范仲淹与王韶对其进行了及时阻挠,那他的这篇和稀泥的回应,就无法对与他意见相同的两位友人进行声援,让他们陷入尴尬的境地。   并且两派相争,持续拉锯下去,极可能让区域战局一时间变得混乱不堪,从而叫夏国有机可乘。   狄青不知陆辞心中的百般斟酌,却是对恋人一向极为信服的。   闻言老实地点了点头,真就不再对此发表意见了。   待思路冷静下来,原本就一直徘徊不去的浓烈不舍,就重新蔓延开来了。   他喃喃念道:“公祖。”   陆辞微笑看他:“嗯。”   狄青抿了抿唇,不敢再看,一边向外行去,一边低声说道:“那……我先走了。”   陆辞明知他看不到,还是轻轻颔首,笑着回应道:“早去早回。”   狄青听力绝佳,即使已离了一段不短的距离,还是将这话听了个清楚。   明明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他的唇角不自觉地朝上扬起,心里那点苦,瞬间就被更多的甜给盖去了。   他得再加把劲!   朝中那些勾心斗角、暗潮涌动,他那点城府还太过稚嫩,几乎毫无办法。   但有公祖在,就一定会稳稳看着,不出一点差错。   而等到了沙场之上——   狄青利落地翻身上马,远眺前方,眸中尽是高昂斗志。   ——便是他的天下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赵祯原本满心以为,自己在朝野难得一片齐心的情况下,促成了于战局极有帮助的城水洛一事。   却不料不出十日,反对此事的奏章便接踵而来,一封比一封激烈地撼动着他的心思。   最先送达的,是比朝廷正式下达旨意、还要快上许多步便将关中之变平定于萌芽中的王韶的奏章。   正因王韶亲身上阵、做了平定此乱的总指挥,更能切切实实地体会到,因朝廷对夏用兵所对民力造成的沉重负荷,已渐渐接近人心怨嗟的地步。   在寄希望于曹玮与陆辞这两路主帅上的同时,其他路长官需做的,便是竭尽所能地杜绝持续增加冗兵的可能,减轻徭役,控制物价,安抚民心,予以百姓休养的机会。   结果在这节骨眼上,还分出人力物力,去修一座难以修成的城,就为讨那不知是否可信的数万蕃兵的欢心?   王韶简直不敢相信,这异想天开得堪称荒谬的决定,竟是理应熟悉当地民生、堂堂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能做得出来的!   在奏折之中,王韶哪管得上郑戩是他的顶头上司这点,愤怒至极地以关中此乱为据,引入民间已因差役频繁而怀劳苦之嗟的事实,言辞辛辣地直斥此事‘荒唐’‘不可行’。   王韶的奏章读得不晓该路具体情形的朝中百官一愣,正半信半疑时,秦州知州范仲淹的奏折也到了。   熟悉秦凤路情况的范仲淹亦是心急如焚,他顾不上水洛一带位处敏感、易有越权置喙之嫌,连发十问,对水洛城建设的必要性表示了强烈质疑。   除了王韶与范仲淹外,听闻此事的狄青、张亢、种世衡、杨文广的等新秀,也陆续对此表达了反对的看法。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一眼看出,反对此事的大多是在泾原及秦风路区域十分活跃的官员,所言无不令人信服。   如此,更显得大力推行此事的郑戩‘孤零零’一人,那些在他们原先看来充满诱惑与希望的语句,也在一项项实证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最后彻底击垮了赵祯信心的,还是那封来得最迟、出自陆辞之手的奏疏。   曾力排众议、举荐种世衡修成清涧城的陆辞,在众人眼中是不折不扣的‘筑守派’,他更曾久知秦州、数次远赴青唐、如今为东北战区的总使,极为熟稔该路情况。   若连他都出面反对的话,那之前在朝中愈演愈烈的‘主战’与‘主和’之隙的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   陆辞在这封奏章之中,既未使用华丽辞藻,也未曾引经据典,只以最平实的文字,将不宜城水洛的六大缘由列得明明白白。   “今朝廷与宗珂合盟,讨伐元昊未半,而差役频繁,已生民嗟,贸然增筑城堡、吸纳盟势之民,颇为未便……秦风泾原二路,城楼林立,寨堡互援不难,无需锦上添花……正兵吃紧,宜重守御……”   他虽未直言郑戩的纸上谈兵、亦未曾指责其急功近利,但在明晰有力的诸多证据前,结论已是一目了然了。   然而在阐明厉害后,陆辞却话锋一转,反复强调‘水洛城若已启建,绝不宜半途而止。’   对于朝廷轻易听信郑戩之言,做出‘城水洛’的决议,陆辞纵然无奈,却也愿予以体谅。   毕竟不论是赵祯还是其他宰执大臣们,皆身在京师多年,绝大多数不曾身涉陕西地带,更遑论了解此时的特殊形势了。   会被郑戩那美好的愿景式分析蛊惑,急于拍板决定,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本该清楚此路情形、却急于立功、而刻意疏忽隐患的郑戩有多可恶,姑且不提。   跟急修水洛城、让本就不堪重负的民情雪上加霜、略微搅乱战局相比,陆辞还是认为,倘若贸然让朝廷撤回决定、中止修建水洛所能带来的潜在危害,要更严重。   比轻率拍板决策更能贻害根基的,自然是出尔反尔、朝令夕改。   不仅让正处于精神紧绷时期的将士们迷茫而不知所措,更是极大地损害了朝廷威信,叫百姓们对前后矛盾的诏令满怀质疑,也让甫一得到希望、又眼睁睁地看着它破灭的蕃民大为不满。   换言之,郑戩已以城水洛为诱饵、招抚了数家生民大户,此事可谓势在必行——往好处想,现城水洛,虽是弊大于利,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只是为避免相似的‘建寨立城’之请层出不穷,对郑戩职权的变更与安置,就成了重中之重了:前有种世衡,后有郑戩,若是让其他边城官员错误地读出‘筑城即得嘉奖’的信号,那本就吃紧的财政便将急剧崩塌,朝廷也将烦不胜烦。   即使陆辞写得含蓄,对有意误导了自己的郑戩已是一肚子火的赵祯,也不可能毫无反应。   他也清楚,为避免此事影响宋蕃亲睦,当尽快派遣使者,向唃厮啰做出日后对夏战果瓜分上些许让步的承诺,作为补偿。   得亏派去了曹玮这枚定海神针,让西线战事终于得到推动,不再似范雍在时的死水一片。   如此一来,就让这承诺不显得是空口白话了。   赵祯斟酌片刻,已大概有了主意。   他不敢多等,立即去了政事堂,寻诸位宰执议事。   原先就对此存有疑虑的寇准与王曾,心中就如被拨云见月般,变得一片明朗,对城水洛的不妥之处,也看得更重了。   相比起其他人所提出的‘即可撤回城水洛’的建议,陆辞的提议虽有过于‘圆滑’之嫌,却无疑是更能让赵祯等朝臣接受的做法。   ——出尔反尔太伤颜面,亡羊补牢还算为时未晚。   不出三日,这场关于城水洛诏令的后续风波,就引出了新诏书的下达。   在兴奋的劲头过去后,面对诸多证据,冷静下来的朝廷对陆辞等人的意见很是看重,也及时做出了回应。   依着陆辞的提醒,哪怕深感不妥,赵祯还是按捺住怒气,一桩桩就事论事:让刘沪与董士廉完成对水洛城的修建,调杨文广前去,领三千兵马常驻该城;对郑戩成功招抚蕃户数家的功绩予以嘉奖,作为结果,将其调离陕西四路都部署、经略安抚招讨使的职事,召到京中,新职待定。   此诏一出,看似处处周道,但人精们哪怕不解内情,也能嗅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   以一般的目光来看,郑戩得以调回京中,无需在领边关军务,着实是大多文官梦寐以求的没事。   然而,在对边路如此重要的职事进行调整后,除了一句轻飘飘的‘待定’和些许嘉奖外,竟就未有着落,又不免有些耐人寻味。   尤其是在以陆辞为首的一干官员,对郑戩的决策都无一例外地表明了截然相反的意见后……素来倾向陆辞的官家会如此下诏,便显出几分吉凶未卜的意味了。   因着这份不同寻常,一些个眼馋种世衡等人因修清涧城所得嘉奖的边关官吏,都默默熄了心里的跃跃欲试,遂令这股‘铸城’风气得了抑制。   局外人看得清楚的关窍,郑戩作为局中人,尚未能明白。   这道忽然下达的诏书,他虽未能品出其中异常,却也不为得调回京中这点而欣喜,甚至有些沮丧。   他才刚完全拉拢好刘沪与董士廉等人,想要大展身手、好不叫陆辞与曹玮独占鳌头,却不想才刚启头,就要戛然而止了。   满怀期望地等了半个月,却等来这么个结果——郑戩面对这一‘嘉奖’,自是颇不甘心。   他曾对那蕃民大户做出承诺,因而极看重水洛城的修建,对陆辞所引领的那场反驳风潮,他有所耳闻,当然不会掉以轻心。   在反复盘算后,郑戩实在担忧一旦没了自己在此处坐镇,陆辞一党便要横插一手,强行阻挠城水洛。   于是,他偷偷命人将已然作废的陕西四路都部署司文牒,送至董士廉处。   担心走漏风声,郑戩未随此牒附去只言片语,但未言之意,却是一目了然的:令董士廉严防他人横插一手,必要时‘酌情’行事。   对郑戩此举所赋予的权力,以及其所象征的偌大信任,负责主持此事的董士廉与刘沪惊讶之余,顿觉感激涕零。   在筑造水洛城时,不由愈发卖力,以报此提携之恩。   布置好这最后一手后,郑戩不声不响地动身回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联合京中好友,针对王韶‘擅离职守’这一再趁手不过的把柄,发起了激烈的弹劾。   单从结果看来,王韶此举充满前瞻性,对战局的掌控更是精妙到让人叫绝。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来,作为一路领军的王韶身居要职,却枉顾自身职事,擅自领兵离境,陷渭州于守备空虚的险境。   这一点,也是毋庸置疑的。   郑戩倾力发难王韶,既有要挫其锐气、至少令其显得过大于功、妨碍其升迁的图谋,更存在蓄意报复。   ——不仅要报复王韶昔日对他的命令的拒不服从,也是要警告站王韶身后、为其提供底气的陆辞一党。   自打得知了王韶曾为陆辞麾下属官,数次得其大力提拔后,郑戩便毫不犹豫地在对方身上打下了陆辞‘朋党’的烙印。   说是隔山打牛也罢,略作警告也好,陆辞胆敢授意诸友、对他城水洛之事群起攻击,显是难以化解的仇怨。   然而郑戩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待他精心备好弹劾王韶的奏折、开始逐个联系昔日友人时,却是处处遭受冷遇。 第三百九十二章   吃了好几回闭门羹后,暂未被委派任何职事、赋闲在家的郑戩,才渐渐想明白了自己被调回京中的真相。   ——看似恩宠,实为冷落。   郑戩虽琢磨出了这点,却全然不能理解:为何同样是战地筑城,以陆辞为首的那几人便倍得嘉奖,落到自己头上,却需受此恶惩了?   他扪心自问,单在修城一事上,确有几分拾其牙慧之嫌。   可他不厌其烦地派人前去蕃民处,招抚来那数万蕃兵的功绩,却是实打实的。   仅需付出建一城、予数虚衔的代价,便可得蕃兵数万,这笔哪怕在商贾看来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竟就成了他受冷落的缘由!   郑戩越想越是愤怒。   恐怕是官家太过偏爱‘小夫子’,爱屋及乌下,不论陆辞有何举措,都将一昧说好!   就在这时,郑戩一位好友实在不忍再度拒绝其邀约,择一休沐日来到郑宅,有意宽慰他几句。   郑戩愤愤不平道:“我知那陆辞势头正盛,本有意避之。然同奉皇令,他做他那路的招抚使,本该与我素不相干,缘何刻意指使旧部,予我处处下绊脚?”   那位与他处处作对的‘旧部’,自然是在指王韶了。   好友见他一时钻了牛角尖,正在气头上,很是为难着不知从何劝气。   郑戩看向略显局促的对方,酸溜溜道:“你今日肯来看望,我已是感激不尽,自不会提出令你为难之请。”   陆辞此时正是风光无限,他当时都想着暂避锋芒,不愿得罪,又如何能指望非亲非故的诸友与他一道发起弹劾呢?   “你啊。”   好友叹了一声。   以他与对方交情,如何听不出郑戩此刻的怨怼?   在起身离去前,他犹豫再三,还是委婉提醒道:“你可曾想过,此事许是办得不够周全?”   常处汴京的朝官们,对边关之事不甚了解,完全听信他的奏章后做出错误判断,还算情有可原。   但郑戩任四路总使已有大半年的功夫了,怎还会思虑不周?   官家会毫不犹豫地采信陆辞一派所说,或还能归于‘偏爱’二字。   然而,不管是政事堂中的宰执们,还是每日殿中议事的朝官中,都不乏不睦陆辞者。   连他们都在斟酌过后,选择赞同陆辞等人所言——如此足以证明,郑戩所言看似美妙,却不过是空中楼阁,并不了解边民详况。   只是建一座城而已?   那可是劳民伤财,徒增变数!   郑戩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友人见他根本没听进去,无奈一笑,也不好多劝,告辞归家去了。   接下来的数日里,郑宅前堪称门可罗雀,正显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郑戩怨恨于陆辞势力如日中天、无人敢出头迎其锋芒,却不知阙中早已是暗流涌动。   哪怕缺了郑戩那份,御史们弹劾王韶未得诏令即私自调兵的奏章,早已在官家案上堆积成山了。   小皇帝却是厚颜无耻地使出了万能的“拖”字诀——口中嗯嗯啊啊,却全都压下,暂不处理。   不论是陆辞还是寇准,即便明知王韶所为过于冲动,但更能由此看出其为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既可精准地判断、掌握战机,还拥有为大局不惜置己身于险地的魄力,更有速战速决的本领。   真要说来,当初陆辞尚在秦州时,也曾在未得军令的情况下亲赴险境,凭少量兵马牵制夏兵,这才有了那场大胜。   王韶不知道的是,正因这份战略意义上的不谋而合,即便陆辞与寇准此时相隔千里,仍不失默契,决意联手保住他。   不管王韶事后将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是受惩处还是嘉奖,在这关键时刻,都容不得这员智将的缺席。   将在外,最惧不过君王猜忌:御史的万字弹劾文书,都抵不过君王的一缕怀疑来得致命。   在众人眼中,陆辞与王韶称得上有几分上下级和举荐的情谊,为其辩护的可信度总得打个折扣。   对寇准而言,则无这份顾虑。   对一些官家压不下去的当面发难,他都坚决予以还击,凭犀利唇舌说得对方哑口无言。   而每当官家受质疑多了、忍不住心存疑虑时,也是寇准据理力争,挺身而出为王韶辩驳。   陆辞亦是不惜以秦州私自发兵之事为引、向赵祯打起了感情牌。   他在奏折中直言道,身处边关,是既难知庙堂之事,亦无法为自己及时辩驳。   若非君主英明,边将往往大部分精力都被空耗在防备朝官的谗言构陷,而仅能拨出一二分心力来经营前线事宜。   赵祯被小夫子拐弯抹角地夸得有些晕陶陶:本身对王韶所汇报的战果,他就极满意,加上有了陆辞与寇准双管齐下的反复铺垫,对王韶擅自动兵的那点嘀咕,就渐渐化作对‘战机不可延误’的理解了。   眼看着这场弹劾王韶的风波要在官家的默许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时,京中却有风波再起。   起因是判登闻检院王珫与其子王仲甫受人告发,道与大理评事王士端之妻王氏通奸。   官员犯奸,本就为人不齿,更何况还是父子二人同与其私通?   此事一经传出,登时成了京中街头巷尾热议的天大丑闻。   而较百姓们更早得知、立马开始忙活的,自是身负弹劾之职的御史官们。   对王韶私自动兵的弹劾浪潮,迅速被这桩百年难得一见的丑事所盖过,赵祯在暗暗感到目瞪口呆之余,也不由悄悄地松了口气。   他立马下诏,令大理寺对此进行调查,不出半月即有了结果——这令人为之咋舌的通奸案,竟是真非假。   王仲甫平日予人便是放荡不羁、口无遮拦的放浪形象,然能荒唐到这一地步,还是叫不少人大开眼界。   按《宋刑统》,应当对奸有夫妇女者徒二年半:莫说此事闹得尽人皆知,即使得的是密告,对生性内敛的赵祯而言,也绝对不能姑息。   等赵祯难掩嫌恶地下诏,剥去这对父子官身,下放田里后,折腾得轰轰烈烈的此案理应就此告一段落,沦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一点闲话了。   却不料数日过后,将受徒刑的王氏竟口口声声供称,与她有染者除了王氏父子外,一年多前,还有一位了不得的贵人。   ——这位‘了不得’的贵人不是别人,正是陆辞。   查来查去竟又拽出一条意料之外的大鱼来,顿让大理寺负责推鞫此案的王援深感难以置信。   鉴于陆辞多年来不近女色、洁身自好至人人皆知的好名声,他直觉此为诬告,是以并未对外声张,而是针对其身世先进行了粗略调查。   结果初步查明,王氏为随州人士,在一年前嫁予石士端为继室之前,竟曾任陆氏义庄中的一名女使!   恰恰在他进行更多调查的这阵子,以曹玮为主帅的西军也好,以陆辞为主帅的东军也罢,皆是高唱凯歌,屡建佳绩,朝中称颂声可谓此起彼伏,接连不断,也让曹陆二人风头盛极。   若是此事为真,风光无限的陆招抚便将由他亲手拖下马来,正是他扬名立万的好时机!   思及此处,饶是王援历来自诩谨慎,也是难掩兴奋。   既都查出王氏当真曾与陆辞有所交集,那这一供词,就不见得真是胡乱攀咬,而有可能确有其事了。   王援有了底气,立马派人继续去查。   而他动作一大,需要调动的人力增多,自然就瞒不住其他人了。   最先得到消息的,自是王援的姻亲。   经王援那些个姻亲之口,更多友人很快得知了向来是官家最偏爱的‘那位完人’的这一偌大‘丑事’。   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半日,连赋闲在家的郑戩都清楚了,更何况是嗅觉敏锐的御史台?   且不说御史风闻言事,本就无需亲论真伪,更何况是这由事主亲口说出,都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消息?   当赵祯读到从那桩让他皱眉的丑闻、所发展出的新事态的奏疏时,头个反应,便是揉揉自己的眼睛。   哪怕将那与王氏通奸者的名姓,替换成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都比‘陆辞’二字要可信太多。   实在荒谬,王氏怎么可能与小夫子有染!   若非他膝下空虚,小夫子这样品貌高雅的谦谦君子,他简直恨不得招来做驸马了——也不想想究竟是谁吃了大亏?   赵祯忍不住腹诽:怎么那些御史们才因吃了大亏而消停了一阵子,这么快就又不老实了?   对这封内容荒唐至极的弹劾奏章,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弃之不理。   然而御史们好不容易捉到这么个像样的发作由头,哪里愿意善罢甘休:翌日一早,朝中弹劾陆辞的奏疏简直多如雪片,一些个早想找机会打击陆辞的朝官更是出列响应,为冲锋陷阵的御史们撑腰。   其中最上蹿下跳,表现得最为积极的,当然是自认遭陆辞谗言陷害的郑戩了。   郑戩对陆辞充满仇恨,逢此良机,当然要大肆发挥。   官家明摆着极其信重陆辞,对这一分明颇具可信度的供词,居然毫无派人推鞫的意向,而是不假思索地选择袒护。   新仇加旧恨,郑戩直接发难官家,以此为由头,光明正大地把‘偏听偏信’‘有失公允’的官家也骂了个狗血淋头。   在博得一‘直言进谏’的好名声后,他再接再厉,先是扯出私自出兵的王韶,再是扯出本只奉旨守保安、却长期带兵游走在周边的狄青等人,一概扣上‘群小’、为陆辞‘朋党’的恶名,接着进行实中有虚、虚中有实的诬蔑,最后更是凿凿道若不将其与其朋党调离该路,必将遗祸无穷。   作者有话要说:  郑戩戏份彻底完结后再列史上水洛城的前因后果。   这里的注释先列史上的这场通奸案原貌:   《宋刑统》“诸奸者,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通奸的男女会被判一年半的徒刑,如果女方有丈夫,则徒二年),浸猪笼那些只是民间地方的私刑,并非国家正刑。   还有一种是“监临奸”:意为政府官员与管辖范围内的女子发生通奸行为,处罚更加严厉,如果是良家女,加罪一等“若奸无夫妇女,徒二年;有夫妇女,徒二年半”。   在宋神宗元丰四年1081 (这里被我提前50多年化用了),判登闻检院王珫与其子王仲甫被告发与大理评事王士端之妻王氏通奸,之后被查属实。宋神宗起初赦免了对他的处罚,但王仲甫行为丝毫没有收敛,引起御史的愤怒,于是在御史的坚持弹劾下,最后神宗还是将他除名罢官了。   在这件事情之后,有涉案人称,宰相王珪的儿子王仲端也与王氏有奸。这事十分复杂,化简为繁地解释一下:主审王珫一案的大理寺丞王援的上司是大理少卿朱明之;朱明之跟翰林学士王安礼是亲家,并且知道王安礼跟宰相王珪有嫌隙,于是借此机会发挥,暗示部下王援将此事坐实。   朱明之非常心机:他先是暗示王援,让王援捏造、收集了一些关于王仲端涉案的证词,朱明之自己也跟皇帝打报告;退朝后,朱明之还故意同妻子(王安礼的侄女)捏造道‘皇帝听闻此事后非常生气,要求深究进行严惩’,让妻子立马告诉堂兄(即王安礼之子王枋),王枋将此事传给了练亨甫。练亨甫此人正等着吏部安排工作,盼望知谏院的舒亶引荐,立马将这事传播于对方知晓来获得人情,而舒亶也如朱明之所愿,对此发起弹劾。   王仲端得知此事后,立马上书自诉,要求对查个水落石出,换他清白,于是宋神宗诏大理寺继续查此案,并且派去内侍冯宗道监劾。   在这期间,朱明之的另外一个姻亲蔡京还向其通风报信,道宰相王珪已然起疑,让他们且须仔细。   最后事情水落石出,这所谓的王仲端通奸,根本只是王珫案中一个叫许贵的人为避罪而胡乱攀供,王援手里的所谓证据也纯属捏造,宋神宗大怒,对涉事官员分别进行了停职降官等惩处。   这场诬告通奸案虽然最后真相大白,但由此可见,大宋官场对官员犯奸容忍度极低。史上的欧阳修就曾被人二次诬告通奸,一次是欧阳修妹妹的继女张氏因为跟别人私通被告发、试图解免时就攀诬欧阳修,被当时的宰相贾昌拿来利用,所幸最后查明真相;   还有一次是欧阳修被妻子的堂弟薛良儒造谣与其儿媳吴氏有私情,哪怕最后查明真相,也还是让欧阳修狼狈不堪。   不过,欧阳修担任谏官时,也曾经弹劾一名叫杜曾的官员与其嫂子的婢女私通并生下私生子。杜曾在受到贬职处分后,赴任路上羞愧自杀。(《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p378-385) 第三百九十三章   陆辞或涉通奸案之事甫一传出,立即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   会传得如此之快,自然少不了台官以及郑戩等人的推波助澜——为了避免出现王韶越权动兵、却因皇帝有意袒护而不了了之的情况,他们自得讯那日起,就一刻不停地造起了势。   通奸一时倘若真被坐实,那陆辞是靠连中三元的才赋也好,多年建下的政绩也罢,甚至是靠捐尽家资、筑义庄……所得了多高的声望,最后都得被毁灭殆尽。   毕竟,较王氏父子与同一女子私通的荒谬相比,陆辞利用权势,与义庄女使于孝期银乱,更与道德、律法兼不容,必当予以严惩。   此事确实骇人听闻,赵祯十分确认……嗯,深切怀疑,此为不实诬告。   在起初的震惊过后,官家很快冷静下来,迅速召来最先上书此事的殿中侍御史里行蒋之奇,询问具体情况。   撇开深得帝心的‘小夫子’那重身份不提,此时的陆辞以宰执身调任为一路经抚使,为实打实的正二品镇边大员。   在对他发起正式审判前,自然得有确凿证据:不然动堪就为一御史的风闻言事,将重臣从边关召回的话,岂不是让敌军有机可乘?大臣体尊又将成何体统?   蒋之奇得召后,倒未曾迟疑,径直供出将此事告予他知晓的御史中丞彭思永;彭思永一转头,便供出他的姻亲,大理评事蔡仲道;蔡仲道再道是……   兜兜转转一大圈,等快问得头昏脑涨的赵祯,终于转回另一位御史官薛增头上时,薛增却拒绝交代,只理直气壮地推辞说‘年老昏谬,风闻弹劾,难记主名’。   当场便将赵祯给气乐了。   然而他更清楚,风闻言事,一向确为台谏官的特权,即使这话很是厚颜无耻,也无法就此进行惩戒。   更让他在意的是,若只是无中生有,那光凭御史台一方,在屡屡吃瘪后、他们恐怕是既不敢无端针对、也无那能耐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的。   此事背后必然还有推手。   郑戩对陆辞的仇视已被摆在明面上,赵祯却未被这摆得过于明显的靶子所迷惑,而是在独自沉吟颇久无果后,单独召来寇准与王曾。   在府中坐立不安的寇准,得召入宫时,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大半——官家选择传立场一贯偏向陆辞的他议事,便象征着对那小狡童当真是全然的信赖了。   二人一到,赵祯先是客气地赐了座,旋即屏退宫人,开门见山道:“幕后主使为何人,相公们可有眉目?”   寇准不假思索,径直吐口而出道:“除了那丁家老儿,还能有谁!”   王曾却是不偏不倚道:“究主使何人,并非当务之急,而首要探清此事虚实。”   赵祯听出王曾言下之意,蹙了蹙眉,忍住不满道:“摅羽为人如何,汝等应颇为清楚。他自幼失怙,多年来与娘亲相依为命,其新丧时更因过于悲痛、数度昏厥!他岂会滥用职权,于孝期奸一女子?”   众所周知,陆辞自以连夺三元而闻名天下的那日起,就成了京中所有权贵眼中的东床快婿。   这样的芝兰玉树,何愁身边无妇?   他哪怕想娶公主,只要真开了口,赵祯都愿意立马从宗室中择一品貌出众者,赐下公主名头,好能与他匹配。   又哪里需去与王氏父子同流合污,去贪那不知廉耻的有夫之妇!   王曾面不改色道:“正因事涉要员,不论是官家还是郑戩等人,更当审慎。他们以女方供词为证,更取得王氏为随州人士,曾为陆氏义庄女使之凭,非是只凭空口白话。官家要辨明真伪,当派人监督推鞫,而非一昧因‘为人’而轻物证……如此,纵能按下弹劾奏疏,也因有失公允,而难堵悠悠之口。”   寇准此刻也回过味来,附和道:“不错。通奸之罪一旦沾上嫌疑,轻则使人狼狈,重则身败名裂,单凭我等上书,恐无法轻易洗清。陛下当即刻差官据其所指,谈究虚实。如真有此事,摅羽辜负陛下信重,其罪之深,当去职贬官,以平天下之怒;如无此事,则要即刻彰示四方,以释天下之疑。”   在民间,其实早有些关于陆辞的风言风语。   毕竟他年纪轻轻即身居高位,风光无限,身边竟是一直连位伺候的小娘子都无,平日不寻花问柳,也无红颜知己,清心寡欲至超脱凡俗的境界,自然会惹人嘀咕。   前段时间,因陆辞当庭与丁谓争辩时,自绝了庇荫子孙的路子,等同于断了联姻贵人家的念想,对早将这位女婿视作囊中之物的一些权贵人家,自然算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冒犯。   更让他们意难平的是,在‘冒犯’他们后,这不识好歹的陆辞还接连被委以重任,继续扶摇直上。   哪怕是前段日子那场本能让他伤筋动骨的地动之灾、也愣是让他靠救驾之功而逃出生天,之后更逢良将而屡得破格擢升……   陆辞越是顺风顺水,就注定越是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了。   通奸之罪向来最难清白脱身,尤其这看似有所实据的情况下,即使最后多半因证据不足而不予惩处,只要运作得当,也足够让陆辞一身狼狈。   再仗着陆辞远离汴京,难以自辩,这场弹劾会迅速发酵,落得今日这般声势浩大的地步,也就不足为奇了。   赵祯渐渐回过味来,尽管对王曾未能同仇敌忾这点略感失望,终是若有所得地点了点头。   要查。   而且,还必须光明正大地查,大动干戈地查。   ——事实证明,王曾的顾虑极为在理。   在郑戩等人将势头闹大后,对有些手足无措的王援,那位坐观形势的‘好心人’费了好些周折,通过好些人的转达,向他下达了暗示。   说白了,如今王援手头的最大证据,仅是那王姓妇人的口供,以及其曾于随州义庄担任女使的这两件。   而前者不过是一面之词,经不起仔细推敲,她也极可能是因畏罪而胡乱攀咬,随时可能再次因畏罪而变卦;后者更有几分牵强附会的嫌疑:曾于陆氏义庄中任女使的,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单这一点交集,也无法真将陆辞拉下马来。   况且义庄中人,皆是曾受陆辞恩惠的:哪怕真有其事,恐怕也只会守口如瓶,又如何会在他们取证时说出对恩主不利的言辞来?   可想而知,以陆辞对义庄的强大掌控力,只要他们还想在义庄的庇荫下生活,在畏于被人戳‘忘恩负义’的脊骨的境地里,也不能道出‘实情’来。   王援骑虎难下时,听得‘官家震怒’、‘官家起疑’、‘要求严查’的消息时,便忍不住生出别样的心思来。   若是他能在随州的人证上稍微动些手脚,坐实此事的话……   细细盘算着如何操作时,王援既觉得大有可为,又觉心脏剧跳。   ——是否真要孤注一掷?   王援在辗转反侧,王曾也难掩忧心。   他选择趟这趟浑水,绝非是为了彼此间交情浅淡如水的陆辞,而有着更多无奈何的因素。   在他看来,陆辞受诽谤事小:凭其玲珑心思、诸多知己、千般手段,旁人要想脱身难,对他却绝非难事。   他更看重的,是要杜绝纵容此事将埋下的隐患,在陛下面前,目前还只能隐忍着不说。   若此番攻诘为虚,却足够让因离京而无法上书自辩的陆辞狼狈不堪的话,那便是一员忠心耿耿、为保家护国甘愿离开锦绣汴京,往那苦寒的边关去的重臣蒙受不白冤屈。   如此一来,势必将让其他同样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忠臣兔死狐悲,心中戚戚,从此纵愿报国亦要三思,甚至明哲保身,可谓殆害无穷。   除此之外,更要维护陆氏义庄——自此形式初现,因观其运转良好,各地已出现士绅慷慨解囊,同筑义庄,慈善百姓。   这弹劾一出,让他们得知连德望高如陆辞者,都能因雇女使而受到攀诬、落得名声受损的下场,日后哪里还会愿意接济困苦女子?   怕是都要避之唯恐不及。   如此,便连带着未建完的义庄,以及处境窘困的天下女子一同,都要将被虚妄诽谤所害了。   弹劾陆辞的势头汹涌如潮,而在先头的措手不及过后,陆辞的友人们也不甘示弱,纷纷上书为他辩解。   其中甚至不乏愿以自身官职及名誉,为好友做保的——曾与陆辞常年住在一起的柳七既气又急,恳请官家差下监官,循源谈究虚实,好还陆辞一个清白,不寒忠良的心。   他振振有词道:“——若小饕餮是个愿沾女色的,又岂会让‘柳娘子’等损友在府里一赖便是十二年?他但凡流露出些许意愿,我都不至于‘被逼’着跟对方修身养性、过着连秦楼楚馆都轻易不敢涉足,就怕挨训的清寡日子!可不早拽着他一道熟门熟路地风流快活去了!”   在抛下这通豪言壮语后,柳七实在见不得市井间舆论一边倒、人人拿着清清白白的小饕餮那些个莫须有的阴私事来说道的情形,索性挑灯夜战数宿,连出三册《鸳鸳传》,霎时将百姓的注意力转走大半。   赵祯也反应极快,当天便下了诏书,派出以林内臣为首的数名内臣前去,督查王援等人前往随州取证;又另委派才任大理评事不过半年、办事却已是出了名铁面无私的包拯,命其按现有证据,对陆辞涉案的可能进行推鞫。   看着官家并未一昧包庇陆辞、而是选择了郑重、公开地调查此案,并雷厉风行地下达了数项指使后,本是群情激奋的朝臣们,纷纷冷静了下来。   毕竟,要浑水摸鱼的前提,可是‘浑水’。   作者有话要说:  唔,其实上一章的注释里,我不只是想让你们看到一场龌龊的官场泼脏水的斗争,还想让你们看到宋法律和伦理的闪光点啦。   就如《知宋》p395所说的那般:“宋朝政府对通奸罪态度的一个明显特点为官民区别对待。平民与他人通奸,是不告不理,但官员与人通奸,则是知情者具可弹劾,若是犯监临罪,则是罪加一等;这其上就是儒家士大夫所主张的‘礼不下庶人’而‘春秋责备贤者’。小民可以不知礼,理发没必要给予太严格的束缚,而士大夫则是百姓表率,不可以不知礼守礼。”   正因为对士大夫伦理的严苛要求,才会导致官场上以此为利器伤害政敌,可以说是一柄双刃剑吧。 第三百九十四章   这么一桩万众瞩目的要案,落到新任大理评事的包拯头上,本应招人诟病。   然而包拯自入大理寺以来,真正轮到他断案的次数虽不多,却桩桩办得……干脆利落。   他丝毫不在乎官场中那些错综盘杂的关系,只要案卷到了他手底下,便要扎扎实实地按证据断案,按罪责量刑。   既他这般凛然刚正,不为戏狎,两派皆不亲近,那派他去推鞫人缘甚佳的陆辞或涉通奸一案,倒是最为合适的了。   被各方寄予颇高期望的包拯,则在得到皇令的当天夜里,偷偷将这些天来酌字酌句地推敲、好不容易才写就的为陆辞求情的折子投入了火盆。   他自认绝不会带着先入为主的念头办案,却防不住旁人会多想。   为避嫌起见,他在态度上,先要摆得足够公正。   他绝不会放过恶贯满盈的无耻恶人,也更不会冤枉一位受人污蔑的磊落君子。   事涉昔日恩公,包拯面无表情,手里却片刻也不曾耽搁。   把信烧干净后,他就取出提前命人誊抄了一份的卷宗,秉烛夜读。   这一读,就读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分。   熬出得双目通红的包拯,在将案卷反复通读后,对于陆辞此案,心里已大约有数了。   证据看似庞杂,但真正梳理起来,大多都是牵强附会,更不乏难究源头的风言风语。   ——所谓明证,仅有王氏一人的供词。   不过通奸之事,因男女皆要力求隐蔽,除非捉奸在床,或有确凿物证,否则的确难以求证。   包拯将觅得的疑点一一记下,心不在焉地洗漱更衣,再灌下一杯浓茶后,即精神抖擞地往大理寺去了。   包拯忙活时,最关注他办案进度的,当然非心心念念要还小夫子清白的赵祯莫属。   幸好在他摆明绝不姑息、定要严查的态度后,朝官中那些要求将陆辞召回京中,以便提审的声音就渐渐没了。   哪怕针对这场通奸案的推鞫在京中与随州同时展开,但至少不会打扰了正于前线忙碌、指挥本路战事的陆辞。   他见包拯终日闭门不出,除了埋头研究,还是埋头研究,十几天下来,连随州的情报都收了两回了,却始终没真正提审关押的人犯王氏时,实在是坐不住了。   他想派人将包拯秘密召来,好歹探听些许细节,却不料派去的内侍非但没把人带回来,反而受到了包拯当着诸人面的严词拒绝。   这下就让赵祯面子上差点挂不住了。   他已等了这么些天,本就很是焦急,还遇到个冷硬死板的包拯,不免很是不安。   他急忙召来眼下看来、唯一一个最站自己这边的寇准,冲着对方好一通抱怨:“……相公力荐此人,可见他丝毫未有进展,倒是脾气又臭又硬,莫不是选错人了?”   寇准一挑眉,却是对包拯的做法颇为赞同:“依臣之见,分明是官家轻率了些,包评事将不偏不倚亮于明面,实是对极。”   赵祯皱了皱眉,很是不解。   寇准未再继续解释,而是反问道:“在官家心里,是认为摅羽是清白之身,还是真同这王氏有染?”   赵祯不快道:“哪怕于世人眼中,小夫子素来是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是再正直不过的谦谦君子,岂会行如此龌龊之事?”   寇准颔首:“臣亦如此认为。”   既然陆辞定然清白,那包拯当着人多眼杂的大理寺诸人的面,不惜得罪官家,也要严词拒入宫去……日后就能彻底杜绝他受皇帝胁迫、断案有所偏倚的非议了。   赵祯方才是一时激怒,经寇准这么一问,很快也回过味来。   他默然片刻,承认道:“是我太心急了。”   万幸他急,包拯却是由始至终都不慌不乱。   连官家都难耐等候,更何况是大理寺中的其他同僚?   见他接了这块不折不扣的烫手山芋,羡慕者有,因嫉妒而盼着他办砸者更多。   面对或真心、或不怀好意的探听,包拯一概板着那张清秀面孔,以‘无可奉告’四字一概打发了。   好在自从官家所派的内侍也碰了一鼻子灰后,前来探听者便锐减了——总不会有人胆敢认为自己的面子比天子更大罢?   倒是让包拯耳根清净了好些时日。   他这些天,除了督促随州那的推鞫进展后,继续研读证据外,便是对关押王氏的牢房做了些许安排。   他命人将王氏单独关押在一间不带窗的牢房内,让人减少了所送饭食的份量,却增加了次数——由原本的一日二次,变成了一日四次。   乍听此令时,属官虽是全然摸不着头脑,然而官家既委派他全权侦办此案,自己听命办事,也就将疑惑压下,依言照做了。   这份看似莫名其妙的指示,实是为了让被孤独地关押在不见天日的牢房中的王氏,在日复一日的频繁进食下,模糊了对时日的概念。   包拯之所以这般做的信心,是从随州送来的更多口供中所萌生的。   奉命在随州推鞫的王援等人,在询问义庄中凡是与王氏有所接触之人时,无一例外地遭受了冷遇。   那些得知他们自京城来时、原本热情万分,想着从这些官人口中询问几句陆恩公的近况的义庄中人,在知晓那王氏竟那般忘恩负义,攀诬待他们恩重如山的陆恩公,纷纷脸色大变,愤怒地对那贱婢破口大骂起来。   在这穷僻之地,若不是当初陆恩公斥尽家财、无私地建此义庄,还鼓励了周边州县的乡绅慷慨解囊行此善举,他们恐怕还过着成天忙于劳作、就为艰难果腹的苦日子,哪来今日的体面和自在?!   结果那当时没少受恩公恩惠的王氏,侥幸攀了高枝、远嫁京城后,非但没回报陆恩公分毫,还在做出那等丢人现眼的丑事后,掉转头来攀咬陆恩公一口!   “那贱婢实在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曾教导王氏的林绣娘乍闻此事,当场气得满脸通红,只觉耻辱万分,恨不得时光回溯,亲手砍杀了那给陆恩公泼脏水的卑鄙祸害。   她顾不上身份有别、男女有别,只使劲儿拽着王援的衣袖,发自肺腑道:“从她那张下三滥的嘴里出来的浑话,绝不会有蠢人去信吧?陆恩公那般风光霁月、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哪怕未在孝期时,也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同她有云泥之别,哪怕在梦里也轮不到她去肖想,又如何会瞧得上她!”   作为‘蠢人’中的一员的王援,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随口敷衍她几句,转而询问别人了。   然而其他人虽不似曾与王氏有所交集的林绣娘那般暴跳如雷,却也都对陆恩公赞不绝口、尊崇有加,对痴心妄想陆恩公不成、竟厚颜无耻地攀诬对方的王氏,皆是深恶痛绝,跺脚唾骂。   可想而知的是,如若王氏就在现场,定要被愤怒的义庄中人大卸八块才可解恨。   在这里呆多一日,王援就觉自己被指桑骂槐了一日,面皮发烫。   偏偏有林内臣等人紧迫盯着,他写折子时也只能如实反映,强忍着焦急,把在他眼里可谓毫无进展的内容悉数写上,命人送回京中,供包拯断案。   包拯读着读着,便留意到其中一处细节。   数名曾于义庄中供职的管事信誓旦旦道:王氏虽曾为义庄女使,然偌大义庄,分里外两庄,更有铺席无数,光女使就有数十人。王氏多在绣房做事,充其量来过两趟外庄,而陆辞因有孝在身,平日深居浅出,除非必要,根本不出内庄。   连碰面都不曾有过,更遑论是与其通奸?分明是她心恶至极,为求脱罪肆意攀诬,才会信口开河。   等到第十二天,认为时机成熟的包拯,才初回下到狱中。   尽管只是在狱中的初回审理,他却不仅知会了大理寺长官,还上报朝堂,而早难耐等候的赵祯,干脆换上便服,带上几位重臣,前去旁听了。   为了避嫌起见,他不仅带上了几位宰辅,还将闹得最凶的郑戩等人一并召来,勒令所有人不可在包拯审案时出声后,就率先在垂帘后落了座。   包拯冷冰冰道:“传人犯。”   在昏暗的牢房里过了这么些天,好吃好喝的王氏被喂得胖了一圈,经凶神恶煞的狱卒粗鲁地拖拽出来,忍不住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向主审此案的官员。   包拯面貌清秀,神色却冰冷无情,加上四周阴森,仅有烛光照明,阴影笼罩下,直看得心里有鬼的王氏一哆嗦。   包拯微敛眸光,一板一眼地按照程序,将王氏名姓、户籍、罪行与之前证词皆亲口念了一遍,确认身份与供词。   王氏麻木地点了点头,包拯亦一颔首,微不可查地向随侍一旁的小吏使了个眼色。   是很快的,就有三名身着紫色官服,眉目清朗,器宇轩昂的郎君在人引领下,不疾不徐地行入,向包拯拱手微揖。   这三人相貌皆是出众,气质温雅,面上笑容和煦,其中一人举手抬足间还流露出几分风流倜傥,连这昏暗的牢房,都被衬得亮眼几分。   若陆辞在此,定能轻松认出这三人分别是晏殊、晏殊长子晏居厚与柳七了。   王氏看得怔楞,包拯则在此时缓缓发问:“你既口口声声称曾与陆辞数度私会,于外院通奸,那对于奸夫的相貌,应是一清二楚的。”   在隔间的赵祯被这忽然的安排惹得愣神,到此才猛一激灵,明白了包拯苦心安排下的真实用意。   王氏紧咬下唇,慌张点头。   包拯淡淡道:“既是如此,我命你于这三位郎君中,认出曾与你有私情的陆辞的话,应是易如反掌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宋仁宗景祐四年(公元1037年)三月,包拯39岁,朝廷派他出任扬州天长县(今属安徽省)县令。父母去世之后,包拯便将行孝之心化作为国为民之心。一心想着报效朝廷,为民造福,干出一番事业来。扬州府地处江淮平原,素称“苏北门户”,开发很早,新石器时代就已经有水稻种植,是个鱼米之乡。唐宋时与中原的经济、文化交流更为密切,生产技术先进,百姓生活富裕。天长县毗邻扬州,虽是县邑,也相当富庶。民富则安,包拯当个县太爷也就当得平稳安逸,知县三年,只审理了一宗“牛舌案”,案情也很简单,有农户告状说家中耕牛被人割去牛舌。拯曰:“第杀而鬻之。”俄有告私屠牛者,拯曰:“巳割其舌矣,非私杀也。”盗色变,遂引伏。   这是一宗很小的民事诉讼案件,犯罪者是受害人的近邻,因为有矛盾而挟嫌报复,将人家养的一头牛的牛舌割去。受害人告上公堂,包拯用计诱使盗贼上勾,他让受害人将受伤的牛屠宰出售,又张贴出严禁私宰耕牛的公告,有违令私宰者严加惩处,对揭发者给与奖赏。犯罪者为获奖赏又去告发,正中了包拯的圈套……。在这个案件中,包拯分析罪犯的犯罪动机,又把握犯罪者贪小便宜的心理,轻而易举便破了案。(《包拯》作者 李玮,第二章 迎难远赴端州) 第三百九十五章   这些天里,王氏虽被好吃好喝地养着,心里也做好了会受严刑拷打、受些皮肉之苦的准备。   她甚至都计划好了:若评事当真对她用重刑,只略受一些、让伤势瞧着严重后,就顺他们意地写下供词。   之后就等临到行刑,不再在评事管辖下后,再大声喊冤,以被屈打成招的借口翻供,要求重新推鞫。   她如何料到,这位年纪轻轻的评事根本不按理出牌,竟折腾了这么一出戏?   见王氏震惊地猛然抬头,满脸都是难掩心慌意乱的神色,原先只是七分把握的包拯,一下就是近乎十分的肯定了。   成竹在胸,他面上却丝毫不显,只不慌不忙地重复道:“王氏可听清了?”   事态进行至此,王氏唯有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回道:“回评事,枕边恩爱之人,妾、妾……自是认得出的。”   说这话时,王氏简直慌张到了极点。   她哪里能认得!   她虽曾于陆氏义庄任女使,却主要是在林绣娘底下做活,平日无法涉足内庄,更遑论是见深居浅出、孤身守孝的陆经抚了。   然而她也清楚,自己之前为求清判而攀咬陆辞、注定导致要面临这骑虎难下的处境。如今之计,唯有将此事座死了,她才能得一条生路。   毕竟通奸的丑事,外人难求实证,当事人也难以自证。   她与那位陆经抚各执一词,加上那位王评事话里话外的暗示……只要应付过今日这一关,应是还有回转余地的。   思及此处,王氏心思稍定。   包拯神色莫测地轻轻颔首:“那你可得认仔细了。”   因狱中灯光昏暗,为防止她事后以‘未能看清、方不慎认错’为由开脱,包拯特地下令,让两名狱卒将她搀扶着,走近前去,在距三位郎君不过一步之遥的位置细细地看。   无需包拯开口,王氏也打醒了十二分的精神,下定决心要把这‘迷魂阵’给识破的。   先前离得较远,这会儿近在咫尺,她终于能清楚看到三位郎君的面孔了。   她固然未曾见过陆辞真容,但众所周知的是,陆辞姿容之盛天下罕有,那……她只需择出最俊的那位,应就无错了。   三人装束一般无二,形容气质具都出众,但只消仔细一打量,就不难发现,细微处则有着极大区别。   那位身形最为清瘦的郎君,眼角攀有微不可查的些许细纹,气质较为冷凝。   哪怕容颜清俊,也不难判断其年岁定已过而立。   ——而她未曾谋面的陆经抚,可是未至而立之年的。   可排除这位了。   王氏暗松口气,接着看第二位。   站在正中间的那位郎君手握折扇,方才一直漫不经心地让合拢的扇骨在掌心轻轻拍着,这会儿“啪”一下利落展开,优雅摇了起来。   王氏抬头看去,见他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光彩熠熠,轻抿的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论是眉目还是举手抬足,都尽显慵懒风流。   在视线对上的那一瞬,他好似还戏谑地冲她轻轻地眨了眨眼。   王氏面颊微烫,匆匆移开了视线。   年岁上好似对得上,样貌也极好。   可他怎么,怎么……这般风流?   王氏一时间乱了思绪,赶紧看向第三位郎君。   那郎君身长玉立,明显年纪最轻,眉清目朗,气质温和,只平平静静地站着,神色淡淡。   余光瞥到她时,也仅是轻轻阖眼,面庞微微往另一侧稍偏,似要闪避,不欲与她接触。   王氏眼睛却是为之一亮。   是了,这才对!   ‘通奸’之事,外人难定真伪,但她与陆经抚间清清白白,却是双方都再清楚不过的。   面对恶意攀诬的自己,他岂还能目露谑然,似中间那位郎君方才所做的那般,对她含笑以待?   也因陆经抚涵养甚佳,断然不会对她恶语相向,却难抑心中不快,方会这般冷淡待她了。   那份难以掩饰的回避之色,也让她有了更多的把握——陆经抚自然不愿被她选上!   三人看下来,王氏心里已有了决断。   陆经抚,定是站在最左的那位!   包拯虽一言不发,却一直再仔细不过地观察着她。   见她一无所知地一步步行入圈套之中,由惶惶不安,到犹疑不决,再到恍然大悟、兴奋和笃定……   包拯看准了时机,在她最激动的瞬间发问道:“王氏,你可认出来了?”   “回评事,妾已认出来了。”王氏柔柔弱弱地行了一礼,轻声给出了答案:“——为左侧的那位郎君。”   这话一出,包拯面上无波无澜,在隔间听着的一干人则齐刷刷地变了脸色。   赵祯竭力抿了半天,这会儿再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扬;寇准也含笑摇头,佩服包拯对人犯心思的把控和利用;以郑戩为首、咬定陆辞罪名的那几位官员,在这戏剧性的一幕后,心骤然下沉,面色也变得铁青。   十足蠢妇,连自己中计都不知!   被点中的晏居厚面露愕然,并不看向楚楚可怜的王氏,只向包拯拱手一礼,淡淡陈述道:“我从未见过此妇,何谈犯奸?还望评事明鉴,还我一个清白。”   他仿佛下意识地所用的‘我’,而非‘下官’二字,更成了让王氏喜悦的佐证。   ——陆辞为正二品大员,哪怕受审也得礼遇,自然不必对区区评事自称‘下官’!   “还请评事明察。”   王氏信心倍增,面上仍是泫然欲泣的模样,哀然望着薄情的‘陆经抚’,缓缓向面无表情的包拯深深一拜。   同样的一句话,分别从二人口中道出,便有了截然不同的氛围。   看向好似受了极大冤屈的王氏,包拯轻轻挑眉,缓缓问道:“人犯当真看仔细了?绝对无误?”   王氏用力点头,笃定道:“已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晏居厚无奈道:“我亦是当真从未见过此妇。”   “攀诬朝中重臣,必当罪加三等——此事非同小可,你可一定要看清楚了,”包拯意味深长道:“当真无误?”   王氏哪里会放过这根近在眼前的救命稻草。   包拯的反复求证,就更让她坚信自己没有认错了。   她幽幽一叹,哽咽道:“昔日恩爱之人,妾岂会认错?”   听她信心十足地攀咬着错的人,赵祯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果然如他所料,小夫子是受奸人污蔑的!   他斜眼偷觑郑戩那头,就见一直刻意板着面孔的对方彻底绷不住了。   郑戩脸皮微微抽搐,袖中双手握拳。   ——他真恨不得活剐了这自作聪明的蠢妇!   包拯在向王氏再三确认过后,哪怕清楚隔间有官家和诸位重臣,仍为稳妥起见,一板一眼地令她在供述上画了押,才把人重新关回监牢之中。   王氏被带离之后,包拯不紧不慢地起了身,整了整衣袍上的细微皱褶,便来到隔间,恭恭敬敬地向陛下复命了。   “……王氏方才所言,足以证明陆经抚与其通奸一说为子虚乌有。”包拯正色道:“至于背后是否有人指使,还需另作推鞫。”   赵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满眼慈爱地看着坐立不安的郑戩等人道:“汝等可还有疑虑?”   郑戩哪里不知官家是明知故问?   然而,在亲眼目睹了那么一场闹剧后,他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是无力回天。   王氏连曾‘许下海誓山盟、床笫恩爱的奸夫’都能认错,还是以那般笃定的口吻……若还硬将陆辞牵扯其中,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赵祯见他们彻底没了话,心里简直痛快极了。   然而身为天子,他面上还是不偏不倚的严肃,且见好就收地转向了包拯,顺势叮嘱了几句。   在予以办了这么一桩漂亮案的包拯更多权限、让他依法令对王氏进行惩处、再追查幕后指使后,他就施施然地带领着臣子们离开了。   他们一走,包拯面色也随着微微一松,面向受他所托前来‘参演’了这出戏的晏殊三人,郑重行了一礼:“多谢诸位慷慨相助。”   这三人中,他唯一熟悉的,便是同为大理评事的同僚晏居厚。   在他稍微向交好的晏居厚透露这一计划后,友人不仅满口答应下来,还特意为他请来了父亲和柳七相助,实在是帮了个他大忙。   若无岁数明显较长些的晏殊、和气质与传闻中的陆辞大相径庭的柳七的衬托,晏居厚的模样虽也称得上俊美,但还不至于到陆辞那让人见之难忘的地步,也不一定能让王氏那般肯定。   他一礼还未行完,就被晏殊含笑扶住了:“包评事说的哪里话?摅羽同我也好,同柳兄也罢,都是十几年的交情了。他如今慨然为国赴边关,生死置之度外,竟受奸人攀诬,实在令人心寒。于情于理,我等必然都要为他洗脱冤屈。”   “正是。”柳七深以为然地将扇一拢,附和道:“若非包评事施此妙计,令那王氏自掘坟墓,单凭我等四处奔走、频频上疏,也不足以叫铁证如山,让那些个有心人无话可说。”   包拯微赧摇头,连称过誉。   莫说他还是一介白衣时,就有幸受过陆辞恩惠,一直无力回报。   哪怕没有这层渊源,他也决计无法容忍一位正直高洁的君子、受人肆意诋毁的。   就在这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柳七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郁闷地一撇嘴,瞥了眼才及冠不久、面容稍显青涩的晏居厚,不满道:“只是那王氏,实在有眼无珠得紧!”   他这一叹惹得三人齐齐看去,被他盯着的晏居厚更是莫名其妙,略显紧张道:“柳郎中何出此言?”   柳七眯眼瞅他,轻哼一声,语气酸溜溜道:“摅羽那‘人样子’的名声在外,她所选的,当是三人中最俊美之人,怎却眼瘸得那般厉害,偏偏选了你这么颗还涩得很的青果子?”   亏他还忍下对她的嫌恶,特意表现一番。   谁知那被他一眨眨得脸颊绯红、显是芳心颤动的王氏,到头来选了晏居厚?   如此卖力还落选,实在叫柳七感到几分‘意难平’。   ——他哪里不比晏家这乳臭未干的崽子俊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这桩被人精心谋划的‘通奸案’,经包拯妙计裁断,最终转化成了用心险恶的诽谤案。   对为求轻判、而胡乱攀诬朝廷重臣的王氏进行重判后,赵祯陆续又委派数位为人忠直的臣子,与包拯一同,对那名若隐若现的幕后主使开始盘根究底。   于陆辞的影响,则是在‘通奸’一案真相大白的那一刻起,就已消弭于无形了。   直至这场风波平息,远在延州的陆辞仍是不得而知——他的知心友人们默契地将此事瞒了下来,留待前线事毕,再做趣闻谈起。   陆辞也无暇与京中好友鸿雁传书,互诉雅趣:自郑戩卸任后,朝中并未任命旁人接替,而索性将空置的职事一分为三,分别由在关中平叛中立下大功的王韶、临路那表现出彩的招抚使陆辞、以及刘平兼领了。   本就为本路军务忙得不可开交的他,这下更是分身乏术。   在这场紧锣密鼓的漫长拉锯中,时光飞快流逝。   对身涉其中的将官们而言,似是晃眼功夫,而对供给军需愈发感到力不从心的寻常百姓和国库而言,则显得无比漫长。   距宋蕃盟军对夏辽发起战事的那日,竟已过去两年之久了。   而宋人之所以还未叫停,仍在支持的根本原因,也在于东西线齐头并进,接连不断地迎来大捷。   李元昊固然狂傲,然他确具枭雄之资。   在以声名狼藉的方式登上王位后,他不慌不忙,一方面与辽国联姻、积极修好,一方面则以强硬姿态对相对好欺的吐蕃与大宋。   在他的强势号召下,夏国几称得上是全民皆兵,兵力最盛时,竟可聚起四十万部曲。   在李元昊的设想中,这当是一支无往不利,所向披靡的雄兵。   只可惜事实却让人灰心沮丧:初迎唃厮啰的吐蕃,远比他所想象的要强大的多,蓄势已久的猛攻非但未能将其一举击溃,还让他颜面大失,损兵折将地逃了回来。   最叫他感到难以置信的是,素来软弱求和的宋人,竟会与吐蕃合盟,主动向他开战!   正因这彻底超出他预想的一步棋,让他完全失去了休养生息的机会,不得不举国之力,在辽人的支援下,仓促应战。   这支宋夏盟军,也极难对付。   在宋军由那只会吊书袋的范雍老儿所领、盟军主要依靠唃厮啰时,他尚且能应付得来,与其打个有来有往。   然而在宋廷猛然睡醒,把那久经沙场、功勋满身的老将曹玮调来后,局势就此突变,完全朝敌军倒去了。   哪怕李元昊仍在抵死顽抗,心里也很清楚,夏国打突袭战姑且能靠勇猛有些胜算,但在据险而守时,比拼的就是国力的消耗。   夏国的国库里,绝大多数是由他父王向宋庭卑躬屈膝、或是派人扮作马贼、劫掠境外商旅得来的。   连多时处于分裂的混乱状态的吐蕃都抵不过,更何况是要与以富庶闻名的大宋比?   早在半年之前,夏国国库就已耗空,如今是靠着契丹的支援,他才有着一拼之力。   但夏人也清楚,这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耶律隆绪绝非滥发善心的好岳父。这笔账若不能及时让其连本带利的收回,作为女婿目前最依靠的盟友,他怕是早想着翻脸无情,改从债主身上讨要回来了。   辽主甚至都无需多做什么:一等与宋蕃二方谈妥‘和议’,只消骤然切断对他的援助,便已足够致命。   李元昊也曾暗中向宋蕃派去使者,愿称臣纳贡,来换取对方退兵。   但不管是对他曾经的趁虚而入恨极了的唃厮啰,还是洞察夏人祖祖辈辈最为钟爱的诈降一招的曹玮,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反唇相讥,根本不予以他谈判议和的机会。   不仅如此,他们由此推断出他已是强弩之末、胜利在即,更是让盟军完全采取攻势,放弃原先的那一点保留,向城池发起更强劲有力的攻势。   哪怕有国主李元昊亲自坐镇、聚集了夏军精锐部曲的西线,终是支撑不住,连连败退。   位处边境、也是战事最前线的仁多泉城,早在一年前就已落入敌军手中。而宋蕃盟军未曾满足战果,而是继续朝北大刀阔斧地挺进:接着沦陷的,是东侧的骨龙城、卓啰等城;在艰难地又支撑了大半年后,伤痕累累的西凉城墙轰然倒下,也叫宋蕃攻下。   西凉城甫一拿下,不仅是西线士气大振,东线亦是振奋鼓舞。   由狄青亲领的东线将官,也在这两年建下傲人战绩:起初还较为保守,只在保安军驻守一带活动,逐步攻下洪、宥、龙三州后,陆辞果断将张亢、种世衡也派出,再从临路调来杨文广守城。   随着将官增多,可率领的兵数也随着上涨,在麾下将士多达二万五千人后,狄青不再满足于这边境三城,而是在夏、银二州也攻下后,雄赳赳地越过横山,士气高涨地朝着西侧的盐州挺进。   盐州再往西北行两天两夜,就是曾为宋城、却沦入夏军之手多年的那座灵州城了;倘若能拿下灵州城,意义远不止是收复故土的诗人情怀,更有着能猛攻兴庆城,最后与西线会师的实际军事意义。   对密切关注战况的宋廷而言,东线的亮眼表现,实在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原以为只能起到扰乱、牵制作用的东兵,在最初的大放异彩后,并未像是一些人所恶意揣测的昙花一现,而是一路进展顺利,气势丝毫不比曹玮的西军逊色。   作为二路招抚使的陆辞,虽不似狄青那般身为文官还亲自上阵带兵杀敌,可他所发挥的作用,却是所有人都清楚的紧要。   战线一旦拉长,最重要的不外乎是两方面:一者为君王对单独领兵在外的将领的信任不褪,二则是要确保粮运不断。   见此情形,在陆辞受‘通奸案’攻诘时,心中摇摆不定、最后未去推波助澜、而是选择了袖手旁观的臣子更是庆幸不已。   得亏未跟着起哄,才避免了损害东军锋芒。   当然,也有不以为然者——是陆辞撞了大运,东线强将如云,悍兵如织,换了任何人坐在帅位,同样能在沾光下大有作为。   他们显然是故意低估了陆辞对将官予以的偌大信任,以及为军士锲而不舍地争取来权威——这两者起到的极大作用。   正因陆辞拥有多次担任指挥官的经验,与曹玮保持着多年的书信来往,十分了解军中实情——主将征战在外,一旦受到过多限制,常会束手束脚,被迫贻误战机,对北征大计造成严重影响。   陆辞敢于放权,也敢于向朝廷频频上书,争取不只是他管辖下的这两路军事,让别路将领亦能放手施为:如若大将无法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威,副将与侍从之臣出任副职的督军们皆可自作主张,各行其是,如何去执行号令,有所进取?   用人当不疑,若可授予武将全权负责手下军事的大权,全军才可上下一心,酣畅淋漓地计。   尽管陆辞的提议,与大宋自建国以来便推行的以文制武的风向所违背,但赵祯在召来宰执,仔细斟酌过后,最后选择了听取。   寒风萧索,大雪纷飞,很快就到了正月时分。   若是大宋境内,此时恐怕已是四处张灯结彩,充满佳节庆贺的氛围。   而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除了同样在冰天雪地里冻得鼻尖发红的同袍作伴外,就无其他了。   许是怜悯背井离乡已有二年多,逢此年节时分,倍加思亲的兵士,主帅曹玮在与唃厮啰商榷后,选择了休兵三日,让将士们入账,躲避风雪。   夏军探子自然没有错漏过这消息,在听到从帐中遥遥传来嘹亮歌声、筷子敲击酒碗的响动后,就迅速将此事报告了回去。   李元昊听完,忍不住松了口气。   宋人对年节的重视,代表着他们终于可以跟着歇上片刻了。   若放在一年前的话,他许还会思索趁虚偷袭之计:然曹玮与唃厮啰都是老奸巨猾、诡计多端的,谁知他们敢在这会儿松懈,会否有别的防备手段?   眼下夏军处境十分严峻,他实在没那余力,去冒偷袭失败的风险了:即便偷袭成功,给宋军制造一些混乱,也无益于总体战局。   宋人过这节,蕃人可不过呢。   李元昊静静坐于帐中,抚摸着掌下长剑,恍然出神。   在这难得的静谧时分,他忍不住想起父亲在世时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切莫操之过急。   只可惜他彼时满是雄心壮志,自负得很,对此不以为然,只认为父亲对宋人屈膝惯了,胆小懦弱。   殊不知一贯绵软的羔羊也会露出獠牙,悍然反击,逼得他如今几乎走投无路。   李元昊深深地叹了口气,将脸埋入手掌心里。   事到如今,饶是他再不甘愿,也不得不承认在他的冲动之下,夏国已被逼近了穷途末路。   他是真的悔了。   李元昊盯着跳跃的烛光,渐渐地陷入了沉思。   就在夏军上下略微松懈之际,正月的第五天,宋军军营里还是一片祥和,夏军营后却于夜里,倏然响起了象征进攻的号角。   原来是唃厮啰所率先锋鬼章,日夜兼程,暗中绕开一大圈,由道路最崎岖难行、也是防范最薄弱的河水北面,朝寨门逼靠而来。   蕃将鬼章在抢先占下有利地形后,立马下令竖起大帅军旗,敲响战鼓,以悍不畏死的态度发起猛攻。   紧接着,本是一副岁月静好模样的宋军也鱼贯而出,其军容严整,神容肃穆,哪有夏人以为的欢庆年节的懈怠?   曹玮迅速带领大军跟进,亲手执五色令旗,由正面向城墙发起强攻。   突然遭此前后围困,尤其是后路被抄的恐惧,着实让夏营陷入了短暂的混乱,幸有夏将及时出面,才迅速稳住军心。   兴城城墙已在这数月接连不断的战斗中变得千疮百孔,宋军在蛰伏三日后,竟是利用随军工匠之力,就地取材,重造投石机数十台。   眼看着城墙已是摇摇欲坠,城中百姓惶恐不安,让军中也跟着骚动不已,夏将一咬牙,草草商议过后,索性大开正面城门,让军队倾巢而出。   ——这一下他们调转头来,利用后路被抄之事来了个破釜沉舟,要与围困自己数月的这群老对手决一死战了。   “求之不得!”   曹玮大笑一声,利落地扯落碍事的大氅,将手中令旗随手掷到身后副将身上后,便一夹马腹,挺入厮杀胶着的战局之中。 第三百九十七章   对宋军蕃军而言,能与这半年来大多都龟缩不出,只据城池之坚守备、空耗他们战力的夏军进行正面交锋,只觉渴盼已久的胜利正在朝他们招手,无需主将多加鼓舞,各个士气高涨。   在这场漫长的消耗战中,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分辨出哪方更为吃力,大胜正朝哪方倾斜。   此时此刻的夏军面上,也丝毫看不出战事带来的疲惫空洞,而清一色是混杂着绝望的疯狂。   两军先锋对冲时,宋军才猛然意识到,冲在最前的,哪里是李元昊麾下的精兵,而分明是穿着不合体的军服、连步子都迈不稳的夏国百姓!   从两个月前开始,连大军都一直处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惶恐中,更遑论是城中寻常百姓?   自李元昊率领大败的军队,由南边连夜仓皇进驻城中的那一刻,城中粮仓就被重兵把守,其中库藏悉数收为军用。   而那不过是尚未来得及上缴的秋季粮税,又哪里供得起饥肠辘辘的数万精兵呢?   在辽军输送来更多军粮之前,李元昊便下令,将百姓家中所储食物也搜刮得一干二净,以备不时之需。   若非辽人送粮草及时,哀鸣嗷嗷的城中恐怕已是饿殍遍地了。   然而随着辽人输送粮食的次数越来越少,军中再度吃紧,李元昊下令不再分粮于百姓,再次让他们陷入到深深的绝望之中。   坐困囚城,迟早是死路一条。   这会儿一直被视作最后希望的后路遭蕃军堵截,前有气势汹汹的宋军,阻隔敌军的,却只有四周被砸得千疮百孔的城墙……   倒不如拼死一搏,倘若运气好的话,许能真杀出一条生路;若运气不好,也不过是早死几天的区别罢了。   只是他们的气势如虹,落在目光毒辣的曹玮眼中,不过是一场外强内干的困兽之斗而已。   蛊惑饿了不知多久、脚步虚浮发软的百姓打前锋消耗他们战力,好让后头的精锐压力稍减……也只有元昊小儿带领下的夏将,才做得出这般惨无人性的恶事。   思及此处,曹玮更是对李元昊深恶痛绝。   因主将自始至终都镇定自若,行举有条不紊,节奏丝毫未乱,极大地稳住了宋军的军心。   事实亦是如此——这群夏人百姓呼喊喧天的舍命冲阵,看似气势汹汹,实则不堪一击。   不出曹玮所料的是,在临阵充军的夏民纷纷倒下后,呈现眼前的,是由夏将所排的前后中三列锐形阵势。   双目通红的夏军展开拼死反扑,相比起刚叫那群敢勇亡命之士消耗了一轮体力的宋军而言,他们无疑要凶悍得多。   眼看着前锋受挫,战线越发往后退,曹玮不疾不徐地命人拨开白色战旗,令位中靠前的大宋步兵稍退,而原本隐匿于山林中的吐蕃重骑兵则跃然而出,抖缰挥鞭,如从天而降的神兵一般,向夏军正面发起了强猛的冲撞。   号角激越,两边战马飞奔,耳边马嘶震天,呐喊声震耳欲聋,一阵阵狂风暴雨带得地动山摇。   带领部曲对夏军进行包抄的唃厮啰,在与曹玮错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静静对视了一眼。   尽管耳畔都是刀枪斧斫的飓浪,二人仍是轻轻颔首,随各自军队一进一退,就顺畅自如地指挥权限的交接。   这下是精兵对上精兵,双方具是蓄精养锐多时,彪悍奋勇,呼喊着挥刀劈杀,一时间可谓是战得不分胜负。   曹玮勒马回阵,择一坡高处,静静俯瞰场中激烈的战斗。   居高观阵未有多久,他就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人数不对!   不仅是人数不对,最让他心中起疑的是这些天来日日上城头鼓舞将士、提升士气的李元昊,在这场双方决一生死、至为重要的防守战中,竟是一直未曾露面!   不论曹玮如何做想,两边激烈交锋下,已是杀得天昏地暗,尸甲积高。   在之后的三天三夜里,唃厮啰与曹玮轮番上阵,手持上下翻飞的五色令旗,各自指挥着最为得心应手的部曲投入战斗,对做最后一搏的末路夏军一刻不停地发起打击,丝毫不予以喘息之机。   这支决意背水一战的夏军,终归是未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随着阵型轰然崩溃,城墙不堪重荷地垮塌,血战到底的数万夏军也彻底败了。   在这场最为顽强的殊死搏斗中,夏军得以顺利趁乱溃逃者不过千,宋蕃联军共斩获敌首一万二千人,其中就被数十干投枪穿透而死的夏军军师,以及五十二名高阶将领。   此外,还生擒战俘七千余人。   宋蕃联军亦是伤亡巨大——在如此充分的准备下,蕃兵共折八千余人,宋兵折四千余,重伤员二千余,可谓丝毫未占到便宜。   按理说,终于啃下这块在咽喉哽了两年多的硬骨头,占下夏国半壁江山中地位最为显要的兴城,本该是桩大喜之事。   但在一片清点战果的欢欣中,亲自督查清点战场之事的两边主帅——曹玮和唃厮啰,面上具是凝重。   不因别的,只因过往最好亲自引兵冲锋陷阵的李元昊,此回竟是从头到尾未曾露面,而在这遍地尸身中,也半天未能觅得他的身影。   并且,在算上城里原有的数千守军后,李元昊手底下,至少还该有四到五万人。   而粗略一数陈尸此地的与生擒的俘虏,也只得两万出头,赫然少了整整一半!   有他们在高地不错眼地轮番盯着,至多放跑了千余逃兵,而那凭空消失的两万多夏兵,究竟去哪儿了?   就在曹玮拧着眉,于残局中心不在焉地踱步时,忽有人高呼道:“发现元昊了!”   他与唃厮啰具是一讶,不假思索地循声策马而去,片刻便到了围作一团的兵士面前,沉声问道:“何出此言?”   见主帅赶至,刚发出喊声的那名兵丁激动得满脸通红,赶紧起身让开。   曹玮定睛一看,只见在夏军尸体中,有一具身形尤为高大,铠甲厚严,内里是华丽绸衣,身下压着的那面盾牌有贵重黄金为饰,上嵌有党项图腾,绝非寻常兵士所用的铁盾。   这具尸首集诸多特征于一身,瞬间让在场的将士都满心相信,死者定然就是敌军主帅、夏国国主李元昊了。   夏贼之首既已伏诛,那余下夏军岂不就成了一盘散沙,任由雄兵悍将也是群龙无首,注定任他们长驱直入,鲸吞了剩下的另一半国土?   那还得亏了李元昊为继王位,先是丧心病狂地将血亲杀害殆尽,后同辽公主成婚多年,也一直未曾诞下子嗣,宗族与膝下具都无人。   就连追随曹玮征战多年的副将许礼都按捺不住兴奋之情,高兴说道:“歼灭贼首元昊的大喜讯,定是陛下期盼已久的,将军快将这一捷报传回京城,让朝廷知晓罢!”   “你都在胡说什么?”   面对四周人的亢奋,曹玮却面无表情地反问道。   唃厮啰也是神色冷淡,虽未能完全听清那副将说得飞快的汉话,但从那喜形于色的面孔、以及手舞足蹈的模样,也不难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轻笑一声,以靴尖推了推那张面目狰狞的死人面孔,再踩住那古怪发辫,跟着泼了一盆冷水:“与其说是元昊,倒不如说是他贪生怕死,玩一记金蝉脱壳留下的那张‘壳’,要更为准确吧?”   且不说李元昊的继位就写满了丧尽人伦这四字,在战事之中,夏军素来是凡战必诈,不论是吐蕃还是宋人,都曾吃尽苦头。   可想而知的是,如此一位不择手段,厚颜无耻的卑劣之徒,只要存有一线生机,都绝对会不择手段地争取。   会怀一身傲骨血战到底、至死不过江东的,是英雄气节的项羽,而不可能是元昊小儿。   这尸身虽穿着一身贵重衣裳,拿着装饰精致的兵器,面部却是血肉模糊,难辨容貌。   李元昊有心要动些手脚蒙混过关的话,又有什么难的?   曹玮微微颔首,严厉地训斥副将道:“你随我从军多年,怎能轻易失了冷静?元昊小儿素来狡诈无耻,八成要使奸计脱身,而我等在未能核实状况前,岂能为贪图功名,贸然上报朝廷!”   副将挨此当头棒喝,恍然大悟之余,只觉羞愧万分,连声道歉。   于是,曹玮在将士们彻底清点完战场、预备整军继续北上、好将剩下的夏国版图也纳入囊中前,匆匆写就了一封关于这场大胜的报捷书。   他对发现那具衣着华丽的夏尸之事只字未提,只言辞诚恳地感谢了陛下予以的偌大信任,再是重笔墨描述了将士们舍生忘死地拼杀,再才是简略地汇报战果。   哪怕能轻易想象出朝廷得此捷报时的喜悦狂欢的场面,曹玮仍是心事重重。   在确定李元昊身死的那一刻到来前,战局再顺,他都注定无法安心了。   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曹玮与唃厮啰所担忧的那般,陨落于兴城门外的那具华服尸首,并非李元昊。   真要说来,他绝对称得上运气上佳了——虽是临时起意,却在对蕃将鬼章的行踪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恰恰赶在其包抄掉后路前,顺利率领两万兵士出了城。   他如此大费周章,也并非是为亡命天涯。   在宋蕃盟军的人数也好、物资也罢,都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他留不留在兴城,都无法改变战果。   实力如此悬殊,夏军必败无疑。   李元昊着实不甘心就此坐以待毙,乘着那道一闪而过的灵光,他索性将心一横,将翻盘的全部希望都放在了因一路告捷、而难保疏于防范的东线战场上。 第三百九十八章   李元昊剑锋所指处,并非延州。   延州为五路襟喉,倘若夺之,便可长驱直入,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但自从部署在东边的辽夏二军接连碰得头破血流后,李元昊就毅然放弃打那处主意了。   且不说屡战不利的结果已隐约彰显了宋廷对延州的重视,哪怕前两回真只是碰巧,在连番打草惊蛇后,宋人只要不是榆木脑子,都将明白该地扼要,从而加强防范。   与其奢取延州,把所剩无几的兵力浪费在硬碰硬上,倒不如将目标转到防范较为松散的秦凤路上。   在一番精心筹谋后,李元昊亲领两万兵士,悄无声息地一路沿灵州川南下,风驰电掣地过了威州,再越清远军城……   赶在宋军有所察觉之前,两万多的夏兵,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了新修筑不久的水洛城前。   尽管早已有所耳闻,但在亲眼看到这被扩建过后、显得高大雄伟了数倍的水洛城时,李元昊还是眯了眯眼。   只需一眼,他就做出了‘不可强攻’的判断。   他所领兵士虽为精锐,却全是骑兵,所携弓箭也始终未能得到充足补充。   只要城中守将不蠢,都能轻易看穿他们的弱点,那只要关闭城门,安心死守,他们围不住多久,就要么粮草耗尽、要么被前来支援的临近宋兵给打退了。   既然不能硬攻,那便只能智取了。   李元昊清楚万分的是,自己至多只有一次机会,容不得一点失败的可能,于是在明知时间紧迫的情况下,硬是挤出半日功夫来观察城头守兵的轮换状况,及对入城之人的审查方式。   他很快便察觉出这水洛城的守兵布置,可远远不及那由黄土夯成、高达数丈的厚壁来得严整坚实。   被夹在接连告捷、战绩亮眼程度不相上下的东西线之间,一直都同时被敌我两军忽视了的秦凤路虽也有积极备战,却始终是风平浪静的。   在头一年里,他们或许还有着敌兵神出鬼没、随时来犯的紧迫感。   但距开战之日,今已过去两年多了。   近来宋蕃联军士气如虹,在英明神武的曹玮将军的带领下,打得夏军丢盔卸甲、节节败退,东线也是高唱凯歌,挺入敌腹。   李元昊那狂妄人怕已是焦头烂额,面临穷途末路了,又哪会有闲暇进犯他们这处呢?   可惜,当时就是不得不服从郑戩的指使,才白瞎那么多人力物力,修这么一座犹如鸡肋的军寨。   怀抱着诸如此类的想法,城门守兵在检查入城路引时,态度上难免宽松懈怠一些:听见有难处的、或是眼熟的,只要情真意切地开口求上几句,多半也会得到放行。   见此情形,李元昊立即有了主意。   通过观察这一整个早上的入城人群,他不难发现,其中最多的不是别人,而是逃难的夏人。   不论是此路左边的曹玮,还是右边的陆辞,对出尔反尔的夏人都毫无好感,更是充满戒备,自开战那一日起,就彻底关闭了榷场,除却战事必要外,根本不容外族进出边关要塞。   饱受战乱之苦的夏国降民,要想归顺大宋,显然是不会敢往那名声在外的常胜骁将和笑面虎跟前凑的,而是退而求其次,纷纷朝这水洛城涌来。   如若水洛城的守将不存私心,而是忠实履行刚接替郑戩落于此路军务的王韶的命令的话,定然也不会轻易接纳这些心思难测的降民。   偏偏这会儿镇守水洛城的主将不是别人,正是建此城有大功的董士廉。   他敢行此阳奉阴违之举,自然也是有着底气的——他的怀里,可还揣着昔日由郑戩给予、实际已然作废的陕西四路都部署司文牒呢。   他也是吃准了王韶乍然得此擢用,势必正为骤增的事务忙得不可开交,无暇仔细过问水洛城的具体情况,方才这般大胆。   但凡是来投奔大宋的夏人,能核实身份,粗略确认无甚问题的,他可谓来者不拒,予以恩赏,好令其安家落户;而就算是身份文牒有些模糊不清处,只要肯寻来九人结保,也可被准许入城。   毕竟这些投降奔宋的夏人,都是他活生生的政绩啊。   随着这场旷日持久的战势日渐明朗,举家带口前来投降的夏人也是与日俱增。   当然,董士廉虽是不折不扣的文职、从不曾冲锋陷阵,却也稍读过几本兵书的。   他多年官运不畅,不久前终于得了郑戩的欣赏提拔,又只是昙花一现,好不苦闷。   眼下对这送上门来的政绩,他自是渴求之至的。   他大开门户,倒也不代表对他们毫不设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于是在他自作聪明的安排下,为免夏国降民集中闹事,索性将他们拆成十人一保,分散安置在这城中。   只要战事未歇,就一日不可无故私聚。   董士廉自以为使出这一化整为零的手法,就可把潜在细作的威胁化解干净。   却不料李元昊不但亲自来到了这里,还不费吹灰之力就捉到了致命的破绽。   若是与董士廉同修此城的刘沪此时也在,恐怕也不愿在这胜利在即的要紧时刻徒增风险,要对同僚进行劝阻的。   偏偏这会儿的刘沪为向新上任的本路部署王韶复命,来回便要个五六日,才有了董士廉的自作主张。   这天,董士廉得城门守兵通报,又有二百余夏人前来投奔。   这群人里,都以身份文牒俱全的青壮为主,操着蹩脚的汉话道曾受夏贵族压迫、恨之欲绝,愿为水洛效死力。   因近期降宋夏人激增,水洛城又是难得愿开门户接纳的,一天里通常有近百人前来,这忽然而至的两百多员夏人,倒也没引起董士廉的警觉。   他粗略地查看过身份文牒后,寻不出明显的异状来,便同意接纳,令副将按惯例进行安置了。   刚好这阵子要修建副寨,有这身强力壮的二百夏人做工,正能派上用场。   打着如意算盘的董士廉如何会想到,他的一举一动正中李元昊下怀——两百余乔装打扮的夏军精锐,就这么在他的眼皮底下,光明正大地踏入了‘固若金汤’的水洛城中,又被分散安置到城中各处。   入夜,董士廉就如以往那般,亲自在军寨巡视过一周后,见一切平安无事,遂回到官衙内,更衣就寝。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这一睡下,就再没有醒来的机会。   ——夜深人静时,被他刻意命令部下分散到城中各处的那二百多夏兵精锐,不费吹灰之力即策反了初来乍到、本就惶惶不安的夏国降民,在城中各处同时发起兵变。   最初手无寸铁也不要紧,以有心算无心,夏军精锐轻而易举便能杀死守兵、夺走其兵器。   他们在得手后,迅速赶赴城门,偷袭大门附近的守将,将城门打开,迎入在外头等候的夏军。   等终于巡察的守兵察觉到异常,拼死敲响警铃,已是为时已晚。   包括董士廉在内的指挥官们,除睡在军营中、至少能匆忙组织起部分兵力进行抵抗的齐副将外,还未被警铃吵醒,就已在睡梦中被斩下了项上人头。   董士廉那颗被利落砍下的头颅双目紧闭,至死都不知是栽在谁人手里。   即使是唯一有所作为的齐副将,仓促下组织起的抵抗也是勉弱无力的,迅速被这支有备而来的夏军瓦解。   能靠着少于宋夏盟军的兵数,与之血战二年多才落入下风的夏国皇帝李元昊,绝非一些被接连大胜麻痹了警惕心的宋人所以为的那般刚愎无能。   齐副将自知必死无疑,而在战死之前,他赶在夏军未察时,做出了一项至关紧要的决定——   他派出数骑,令其不顾一切地快马加鞭,尽快赶往临近宋寨,好将水洛城沦于夏军之手的军情及时地传递出去。   肩负起已变成人间地狱的水洛城的所有希望的传令兵,并未辜负这份血淋淋的信任,而是如同奇迹一般,分头朝临近宋寨奔去。   在数十里的奔波后,作为并非第一个得到消息,却是第一个冷静下来,果断做出救援决策的不是别人,正是率军一路往西北灵州杀去的狄青一军。   在狄青不假思索地做出救援水洛城的决定时,纵使因他这两年多来建下的丰伟功勋、而惯了对他言听计从的宋军之中,都忍不住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姑且不说对外宣称‘固若金汤’的水洛城,在一夜之间落入敌手之事多么荒谬;也不说已是穷途末路的夏军是如何凭空多出二万精锐,匪夷所思地赶到之前一直平安无事的水洛城的。   哪怕此事是真非假,毗邻水洛城的宋军寨子足有三十六处之多,相互呼应,出兵较他们而言要轻松得多,何须让他们这一非本路的军队去多管闲事?   更别说,当初郑戩向朝廷大力推崇兴建水洛城时,还提出成功招抚了城边数万蕃兵之事呢!数万蕃兵加上驻守当地的宋军,难不成还奈何不得一支侥幸突入重围的夏军?   他们大可按原计划的攻向灵州,最理想的情况莫过于拿下灵州,与在兴州的西军会师,再不济,也可截断夏军后路。   “将士天职,为保家卫国。”狄青简直被这些歪理给气笑了,毫不留情地斥道:“为索更为稳妥的军功,便放任一支来历不明的夏国劲旅深入腹地,为非作歹?我看你们是昏了头了!”   他无暇多做解释,径直利用主帅说一不二的权威,命令部队调转方向,马不停蹄地朝水洛城赶。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化用了史上金明寨的史料。   《如果这是宋史3》   “金明寨,拥有10万将士,名义上它的主将只是六宅使、化州刺史、金明系都监,但以实力论,己经是鄜延路最强的堡垒。李士彬本人号称“铁壁相公”,不仅是延州城前沿的铜墙铁壁,而且是相公。   现在突然有一大批西夏人来投降,还要住进去,这是什么概念?李士彬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他的办法是来了很欢迎,但别想进我家。把所有投降的人都迁进内陆去,再分散安置,化整为零,这样无论里面夹杂着什么人物,都会像一瓶花椒面撒进太湖里,连点影子都看不见。   可是有个问题他的权限解决不了,那就是来的西夏人实在太多了,这么多的正处于战争状态下的异族人一下子迁进内地,而且还由他这个党项种的边防将领签证,这不是胆子的事,这是找死的事。   于是他按照官方程序办事,把处理权上交给了鄜延路最高军政长官――范雍。范夫子这时的心情正好得不得了,李元昊投降了,西夏人叛逃了,局面豁然开朗,李士彬你的魄力实在是太低下,这是好事,无论来了多少,都照单全收。   就安插在你的金明寨里,金明寨不是一共有36个分寨吗?每个寨子里都分散一点,这样不也和分散在内地一样吗?而且还省下了路费,又增强了金明寨的实力!   典型的文官猪头症发作,外行人非得要领导内行人。但让人惊掉下巴的是,李士彬居然同意了……实在无话可说,但应该能找到原因。不是说猪头症会传染,李士彬被同化了,或者被文官压制不得不执行,而是他太自信。   铁壁相公父子两代积累下的自信让他根本就瞧不起李元昊,尤其是宋、夏战争暴发前后,党项人早就在金明寨附近出没过,李士彬挥刀纵马冲出去,基本上只能看见党项骑兵的背影,那些人边跑边叫――铁壁相公来了,兄弟,你的胆在哪儿?   回答得整齐划一,掉地上了!(闻铁壁相公名,莫不胆坠于地)   这样的事发生得多了,再加李元昊近期像山贼流寇一样的战斗成绩,让李士彬非常的鄙视自己。还需要小心吗?魄力低下,看来范大人说对了。   如范大人所愿,更如李元昊所愿,大批的西夏人被分散安置到金明寨的各处要害。时光流逝,很快新年到了,正月里的金明寨和整个大宋一起欢庆。在这样的日子里,李士彬并没有放松,他的军队很严整,他本人更是在各个分寨里巡行。这一天,他就带着儿子李怀宝到了黄堆寨,平安无事,一切正常。   当天,他就住在了这里。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的凌晨时分,李士彬被一阵警报声惊醒,史书没有记载他是不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来袭的人是谁,他直觉一样的喊着备马,马来了,有马他才能巡视,才能出战。但要命的是骑出去才知道,那是一匹跑不动的劣马!   将军在自己的营地里被属下出卖,他跑不动,指挥不灵,结果被敌军活捉。直到这时,他才应该发现对手是谁。那居然是西夏皇帝李元昊本人!实话实说,这一仗他败得太脆、太冤,但也一点都不冤。说他冤,是说坐拥10万精兵居然没能真正接战就一败涂地,而造成这样的后果,真正的责任人并不是他。   是那位既尊且贵的范老夫子。   说他不冤,是说他身为边将,世代征战,范雍不懂的你也不懂?生死成败关头,你为什么不反对?是过份自信,还是真的糊涂,出错的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固若金汤的金明寨里遍布奸细,是从内部被瓦解的。   还有从实战的角度来说,这一次李元昊率军突袭,是从边境的土门进入,金明寨离土门至少有近300公里的距离,那决不是一夜之间就能赶到的。   金明寨这样有主有次、攻防一体的连珠寨,连起码的远程预警都做不到吗?   说什么都晚了,当天李士彬父子曾经浴血奋战过,李怀宝当场战死。而李士彬在被捉之前,做了一件对整个战局、对整个鄜延路安危都至关重大的事。他派一个心腹部下带着自己的母亲和妻子马上逃往延州城,一来逃命,二来要向范雍报告军情。” 第三百九十九章   仅仅用了三日功夫,狄青所率人马,便抵达了距水洛城不过十里的一处山包上。   在有王韶那惹来诸多后续口舌的前车之鉴的情况下,经陆辞等人的大力推动,加上狄青的制举出身、文官身份也予以了一些便利……   赵祯早于半年前就已下令,恩准不设内臣督军,将全盘指挥权完完整整地交到了他手里。   况且反对他变向行军的人终归只在少数,倒是身为他左臂右膀的张亢与种世衡都极为赞同,很快便平息了那些个不满牢骚。   当水洛城近在眼前时,狄青忽不急了,甚至一反之前的紧迫感,下令让各营就地扎营,暂作歇息。   跋涉数日、终得喘息机会的将士们纷纷坐着啃起了干粮,而狄青则将张亢与种世衡唤到一边,直截了当地询问道:“我若让你们点五千人,往周边蕃寨一趟,试召集那数万蕃兵的话,能有几分把握?”   张亢嘴角微抽,不甚乐观道:“至多三成。”   能从容地游走在唃厮啰治下的蕃、宋、夏三境边缘,仗着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兵力,可谓占尽便宜的这几股蕃民,显然都老奸巨猾得很。   先前之所以会向招抚他们的郑戩使者躬身,多半是瞧在两线战局日渐明朗、辽夏难敌宋蕃二势的份上,才假意臣服,以免叫士气如虹的宋军伐夏时‘殃及’。   既是这般见风使舵的存在,当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宋军因一时麻痹大意、竟就轻易被夏军夺走如此一座壁垒时……   可不得做壁上观,重新对宋军那忽高忽低的战力进行评估?   不过他们这份明哲保身、又带了几分有恃无恐的做派,倒也不完全是坏事:他们不见得乐意真为宋军冲锋陷阵、正面迎击那天降神兵似的夏军,也不可能愿为有着世仇的夏军对大宋反戈一击,从而把近邻给彻底得罪了。   “那便不必去废那功夫了。”   狄青对这答案并不意外,果断地放弃了驱使蕃兵的念头。   他紧接着将话锋一转,与二人商议起军情来:“何以破贼?”   这座曾让郑戩一派不住鼓吹的城寨,如今落入敌手,就一下调转头来,结结实实地挡了他们的道。   种世衡不假思索道:“不论那部曲由谁统领,其目的不外乎要借此径入大宋腹地,绝不会在此多做逗留。”   此处边境的守卫皆依托于密集分布、可相互呼应的宋寨。   在速战速决后,哪怕水洛城再好,夏军都将面对随时要支援来的临近宋军,岂不是自投罗网?   但凡不是个疯傻的,都将在补充军备后,继续南下。   张亢深以为然道:“不错。水洛城一破,他们必将集中兵力,朝守备薄弱的腹地突进,城中至多留上数百员唱那空城计,迷惑我等罢了!”   狄青微微点头。   于是只稍休憩了一个时辰,他便重新整军,循着地上的新鲜马蹄印,继续朝南追去。   在他们风风火火地抛下身后的水洛城后,又过了半日,临近军寨才终于商议出个结果来,两位各点了三千兵马的军都指挥使姗姗来迟,围住了早已人去楼空的水洛城。   而浑然不知早有人一路风驰电掣,追在了夏军主力后头……   狄青领追随他时日最长的六千前军,轻骑上路,快速而隐秘地朝环州推进;张亢将次军,以步卒为主,随后跟进,随时准备听令支援狄青的前军;种世衡资历最轻,负责将后军,主理辎重的输运。   除了最初还能寻着一些夏骑兵留下的蹄印外,很快狄青就发现狡猾的李元昊也意识到这点,亡羊补牢地故布疑阵,不仅有绕行山路、靠浓密草植掩饰大军蹄印,更有假意分兵、往不同方向奔去,来混淆视听的举动。   不过追到环州,面对一座当初因毫无防备、已然被忽然而至的夏军速攻而被糟蹋得千疮百孔,哀鸿遍野时,狄青也未曾停下脚步,只派人传信于后头的张亢,令其尽快赶至此处,分出一股人来收敛残局,便继续往前追去了。   主帅都不分日夜地一路疯赶,底下兵士岂敢有半分懈怠?   自然也只有跟着狄青,跟不要命地往前猛冲,所有的苦都先堵在了肚子里。   但他们实在不懂:狄将军究竟在急什么?   此时若张亢或种世衡也在前军,或许就能看出狄青为何这般火急火燎了。   ——这支孤军深入的夏军,自然不可能是自寻死路,而恐怕是一场孤注一掷、意在汴京的围魏救赵。   一旦突袭汴京的大胆计划得逞的话,势必要逼得东西线军士不得不投鼠忌器、宋蕃盟军分崩离析、宋军自行退兵还算事小,若是陛下落入夏人之手的话……   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夏军剑指汴梁的惊人谋划,不过是狄青自个儿的猜测罢了。   当他为李元昊‘设身处地’地作想时,唯独这种疯狂的解释,才符合对方的一贯作风。   在东西线胜券在握的背景下,猛然提出这么一个让常人难以相信的假设,是根本无法说服朝廷增兵防守,更无法调动周边州县的兵士的——更遑论这军机十万火急,经不得半分延误,哪有传递回京、由陛下召来宰执细细商议后、再去做决定?   可狄青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宁可在毫无凭据的情况下,去拼上了这两年多来靠军功攒下的所有功绩与名望,甚至可说是押上了身家性命,也要彻底杜绝了这一线翻盘的可能。   在双方皆是精锐骑兵的情况下,狄青晚了那支夏军足足三日的路程,按常理而言,是不可能追上的。   万幸的是,对方既是孤军深入,又是目标明确,除却在水洛城的那次取巧外,几乎一路都在避免与宋军镇守的主力交锋,且都目光毒辣地捡了守卫最薄弱的寨子突破。   如此一来,便不可避免地绕了不少路:相比起靠官印与文牒即可在本国境内畅通无阻的狄青,要耽误上了不少。   再靠一路夺命狂奔,狄青的这支前军已不知甩出中军多少里,提前敌军一步,来到了堪称进入中原腹地的最后一道关隘——渭州平凉。   即使战事未休,但在未被波及的平凉城中,却是处处张灯结彩,锦绣交辉,光彩争华,欢歌盛舞。   这群尘土满面、疲惫不堪的将士们这才意识到,原来就在他们拼了老命赶路时,上元节已不知不觉地到来了。   城里的红火,更衬得城外黯淡。   就在他们满心期待着狄青要领兵入城去,同此地守将商议军务时,却痛苦地看到他们的铁血主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提前绕开,到入城必经之路的山峦东侧,择了一隐秘处落了脚。   会选择这里,显然又是狄青的一次大胆预判。   夏军对吐蕃也好,宋军也罢,纵观那数回大战,都无一例外地采取了提前设伏、诱敌深入,再以优势兵种围歼的策略。   而这平凉城的北侧地势窄小,多崎道,沟深坡陡,有参天林木,灌木丛生,也容纳不了多的兵力。   他带的这六千前军,布置在此的话,便是不多不少刚刚好。   若能提前设伏,对夏军进行攻击的话,敌军一是对地形全然陌生、二则是猝不及防,定然只会步步挨打,根本无法施展手脚。   狄青飞快勘察此地后,顾不上同将士们解释,片刻不停地在此布下了一张致命的天罗地网。   他认为,既然是夏军最引以为豪的、这次还未来得及采用的战术,应也是他们最不设防的战术。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就在狄青初步完成部署的那一刻,位处关口顶峰的哨兵处,就传来了消息。   他们靠着居高临下的优势,敏锐地发现了在这浓厚的夜色中,靠朦胧月光指引、正悄然移动的庞大‘矮木群’。   在听到这一消息的瞬间,狄青心里的那颗大石,就安安稳稳地彻底落了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螳螂已然入瓮——此事必成。   平凉百姓对城外情景自是一无所知,此时此刻,几乎家家户户都沉浸在炮龙老庙前的精彩表演中。   象征着新年神物的巨龙左右腾跳,每到一处,就被无数手持鞭炮的炸龙人紧紧围追,以求来年风调雨顺,富贵平安。   每有噼里啪啦的鞭炮不住砸向龙身,都惹来舞龙的青壮们哈哈大笑,灵活不已地左右躲闪。   直到城外远远传来的喊杀声、兵戈声、马嘶声越来越大,地面遭到强烈撼动,就连上元炮龙的仪式引发的巨大动静也无法盖过去时,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似发生了什么……   因事发突然,狄青此次行军又神速到了极点,等还在延州城中坐镇的陆辞在三天内先后收到‘狄青改道’‘狄青分兵南追’‘狄青大败李元昊、亲枭其首’的军报,一切已然尘埃落定了。   还没等他消化完这突然的消息,十天过后,延州城就在百姓们的狂热夹道欢迎下,大开城门,迎回了此役的最大英雄。   这次的风光虽比上次进城时要盛大上无数倍,可上次还能‘活蹦乱跳’的那‘铜面玉将军’,这次却是受了重伤,只能浑身缠着雪白布巾,被人小心翼翼地抬进陆辞的府邸里了。   “哟,”陆辞慢悠悠地走上前去,俯首看向躺在小榻上动弹不得,此刻满眼忐忑,浑身上下毫无大胜威风的狄青甫一对上视线,‘惊奇’地抚了抚掌:“原来大将军还能喘气呀!”   未能遵守‘保重自身’承诺的狄青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   “你真当我那般刻薄,见你伤重还要开口挖苦?”不等他讷讷道歉,陆辞倏地弯了眉眼,展颜一笑,低声道:“傻狸奴。”   ——回来就好。 第四百章   自回延州城的那日起,狄青就顺利辞职地被送到陆辞暂居的府上,顶着一层建下大功、前途无量的新秀华彩,光荣地开始养伤。   靠着陆辞的权威,尽管上门探病与恭贺的人络绎不绝,都毫无怨言地被门仆给打发回去了。   尽管恋人并未真去追究自己未能遵守承诺一事,狄青也很快意识到,作为一个伤情重得只能卧床休养的病号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   最叫他纠结又甜蜜的,还是陆辞每日忙完公务,只要一回到府中后,都会屏退下仆,亲力亲为地照顾他,轻易不愿假借人手。   尽管陆辞在这方面无师自通,将他各方面照顾得精心又周道,狄青还是感觉自己快被窘迫给烫熟了。   这些天里,他不止一次被笑眯眯的心上人亲手扒得精光、慢悠悠地以布巾擦身,喂饭喂汤,上药……   若非他态度空前强硬、哪怕豁出性命,也坚持要亲自如厕的话,公祖恐怕是真不介意在这方面也帮他一把的。   对于陆辞向狄青展示的这般亲密,也曾招惹来不少官吏善意的打趣。   对此,陆辞一派坦然,一概回答是今日的含辛茹苦、是为指望来日狄青能乌鸦反哺。   即便他故作一本正经,但众人还是一下就听出这不过是几句玩笑,既觉得有趣,也为故意捧场,具都哈哈大笑起来。   而真正知道事情真相、硬是被存心揶揄自己的恋人捉弄了整整半个月,几乎每日每夜都期盼着能尽快好起来的狄青……终于迎来了能自理起居的那日。   哪怕暂时还不能走远了,但能扶着墙,在屋子里走上百来步,也是极大的进步。   相比起狄青的迫不及待,陆辞便稍显遗憾了:“怎好得这么快?”   狄青丝毫不觉这问题险恶,心里正高兴着,闻言诚恳道:“多亏公祖精心照料,让公祖太百忙中费心了。”   陆辞一手歪歪地撑在侧颊上,意兴阑珊地‘哦’了一声。   ——这种难得一见的医生病人Play,他还没玩够呢。   他微眯着眼,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正扒着房里的家具,慢慢吞吞地行走着的狄青。   ——谁让他家这莽狸奴向来生龙活虎,身强体健,还是头回出现这病弱得叫人摆布的状态?   背对着陆辞的狄青走得专心致志,盼望着快些康复,浑然不知一脸意犹未尽的恋人的坏心思,只在被盯得久后,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   狄青这次伤势确实重得很,饶是他底子好得很,恢复期也勤于锻炼,从能独立下床、捉着物件缓慢行走那日起,一晃眼又过了十天,方真正能走得稳稳当当了。   这天,陆辞白日去衙署处理公务,暂无职事在身的狄青留在府中养伤,在小院子里踱步时,越发觉地闲得发慌。   自晓事以来,他好像还从未这般闲过。   小时需上山打猎、采摘些药材换钱来贴补家用,后来有幸遇上公祖,便被送去州学念书……   狄青正想得出神,忽右肩一沉,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在陆经抚这,你这伤养得还真快,这都能走道儿了?”   他侧过头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张亢笑呵呵的面孔。   “你怎来了?”   狄青诧异道。   张亢大大咧咧地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捞了一把盘子里瓜子嗑:“你都将李元昊那项上人头给摘了,余下不过一片散沙,有什么难的?你真得亲眼看看,夏国那树倒猢狲散的惨状,还能集起一些人马的小首领要么投降,要么朝辽国方向跑了……”   李元昊上位的手段本就极不光彩,之前还能靠着强硬手段与不住发起战事的方式来稳固王权,但在他骤然毙命的消息一夜间尽人皆知后,本就难以支撑的夏军更是彻底溃散了。   继续追击四散的逃兵的肥差,自然就轮不到张亢等人去了。   不过张亢这几年跟着狄青征战西北,也丝毫不在意与人争夺这锦上添花的机会,且出征在外久了,嘴上再不好意思承认,心里或多或少也有些思念家人,索性顺水推舟地交出兵权,由着朝廷新派的人去摘走剩下的果子,自己则优哉游哉地回了延州城,准备与许久未见的娘子亲热一番。   而在去娘子新租赁不久的院子前,张亢更惦记传闻中伤势严重的狄主帅。   他听传令兵绘声绘色地描绘着那日情景:即便是浑身浴血、气息奄奄地被人抬进城中、彻底失去意识了,狄主帅的手里,还是紧紧地攥着那颗死不瞑目的李元昊人头上的发辫。   张亢说得津津有味,狄青听得漫不经心,只时不时点头附和一下。   对那日的具体情形,他其实也只剩模糊印象,记得并不清楚。   许是在认出率领那深入大宋腹地的夏国精锐者为李元昊时,他脑海便是一片空白,唯独剩下四个大字——必杀此人。   哪怕是对夏国形势只有肤浅了解的人,也极清楚,外强中干的党项人现今最为仰仗之人,非李元昊莫属。   只要将其斩落于此,党项人势必失去负隅顽抗的信念,不堪一击,而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事,终将很快了结了。   事实也正如狄青所料想的那般:在夏军一败涂地后,于那早死的女婿上下了血本的辽国皇帝耶律隆绪也气得当场呕血到底,之后一直卧床不起,朝廷由太子代为把持。   而监国的辽太子见夏军兵败如流水后,纵觉万分肉痛,下令时倒是十分果断。   他一边派人客气请回守寡的姐姐,主要目的,当然是要将夏宫国库里最后剩的那点财富名正言顺地搜刮干净,好弥补部分损失;一边火速下诏、把还逗留在夏国境内的辽军悉数召回;一边还紧急遣使者前往宋廷与蕃廷,这次再不复先前的趾高气昂,态度上大为软和,为求和不惜退让数步……   张亢虽讲得兴起,也不难察觉他的心不在焉。   不过他认为是狄青伤得太厉害,还没好全,才精神不佳,于是大度地未去计较,只笑着起身:“那我便先回家去,明日再来探望你。”   狄青敷衍地点点头,目送张亢甩着轻快的步子远去后,没在院子里再坐多久,就赶在天黑之前进屋了。   不过,在听张亢讲了些那日之后的事后,他对夏辽宋蕃间的具体情形也有些关心。   见时间还早,他干脆不忙回自己房间,而是心念稍一转后,就转道去了书房。   尽管书房里存放着机要文书,但陆辞早吩咐过下仆,待狄青不必设防。   因此,他一路行去皆是畅通无阻,不一会儿就推开房门,来到空无一人的书房了。   狄青只略微扫了一眼,就熟门熟路地来到了通常是陆辞放新传书的柜子前。   钥匙还插在锁上,想来是公祖仗着府邸戒备森严,并未每日都记得锁死。   狄青也未在意,看也不看地就将摆在最前的那一叠全取了出来。   他的伤毕竟还未好全,不宜久站,于是他都给放到了书案上,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正准备掌灯细读,在拨亮灯芯的那一瞬,余光不经意地扫到了最上面的那张纸上,这下就让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分明是张从未见过的、堪称奇奇怪怪、由简笔勾勒出的小画像,哪里是他以为的什么军报?   狄青无从得知的是,陆辞充分汲取了古人举事极易泄密的教训,对军报的机密性极其看重,哪里会依赖区区一把锁和一些家丁的看守?   他不仅用自创的密码翻记,原件烧毁,还会把它们藏在更隐蔽的地方,之后更是每隔数日就换一处藏,以防被人探清了规律。   狄青所发现的,根本不是想象中的密报,而是些陆辞在批阅文书太久、感到有些乏累时,为醒神而所作的一些随笔画罢了。   狄青定睛一看,这一小叠纸上画的全是些脑袋跟身子差不多大,眼睛极大,脸颊圆润,短首短脚,怎么看怎么奇怪的小人儿。   尽管这上头并无花押,但单是它们出现在这间鲜少有外人涉足的书房这点,就足以证明,绘出这些小人儿的那位画师,必然便是当初以传神又特殊的细腻画技、令陛下特意委以绘完《汴京万华图》的重任的那位陆三元了。   思及此处,狄青心念微动,更认真地仔细品鉴起来。   别看这线条简略得堪称粗糙,但人物在显得古怪之余,更透着一股令他爱不释手的娇憨气质,不论是相貌特征、着装打扮、举手抬足和那眉目间的神态,更是被画师捕捉得极其精细。   哪怕是初回见到这些画的狄青,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认出,这些角色分别都是谁。   有时穿着红色官服、有时穿着花俏肚兜,不是在手里抓着根笔、就是背着个酒坛子的——自然是爱讲究潇洒风度,常年在单薄外衣下偷偷加件肚兜保暖的柳七。   而一脸严肃地穿得跟个绒球似的,嘴里念念有词,身边总漂浮着佳句的,显然是好些诗词游记、又总一本正经的范兄。   而出现最多的那位身着戎装、背负弓箭,腰佩长剑,浓眉大眼却面无表情的小人儿……   赫然是他本人了。   狄青在发现这点后,心里倏然化作了一块绵软的甜蜜。   唯一让他感到既害羞又疑惑的是,不知为何,公祖在将他画得似其他人那般手足跟脑袋一样长短的同时,还非在身后添一条卷曲又毛茸茸的长尾巴,脑袋上还顶着一对猫儿耳朵。   时而耷拉着、时而警惕地立着,时而还在上面粘了一小片梨花…… 第四百零一章   狄青正发呆时,耳尖地捕捉到了遥遥传来的声响,霎时条件反射比脑子思考要来得迅速,三两下就将摊开在案桌上的画册整理好了,又稍微费了点时间,按印象中的模样放回了原处。   倘若叫公祖知晓他窥破了小秘密的话,还不知要怎么揶揄他了。   光是想着笑得极好看的公祖口头调戏自己的画面,狄青就耳根赤红。   他刚将柜门合上,公祖那熟悉的脚步声就从来到了书房的门前,可谓千钧一发。   狄青迅速按了按心脏狂跳的胸口位置,一个深呼吸,尽管看不到自己此刻的脸色,但好歹是绷住了,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公祖回来了。”   “嗯。”   陆辞随口应了声。   一进了书房门,仿佛就卸下了平日沉稳端庄的面具,浑身散发着慵懒风流的气息:“你今日倒是难得好学,还来我这书房了。”   ——冷静。   狄青心里默念,口中则镇定道:“暮时与张兄重逢,说起前线战况,不免挂心,又不好乱扰公祖,方来此寻些军报,想看具体情形如何。”   “这有什么不好问我的?”   陆辞好似不疑,优雅地在正对着狄青的案桌那头落了座。   他双臂随意交叠在胸前,轻轻放在桌上,单这一个小小动作,就让狄青感到压迫感十足。   陆辞笑眯眯地看向早已一脸做贼心虚而不自知的小恋人,慢条斯理道:“但说无妨。”   也不知小狸奴究竟是在他跟前才会如此,还当真就如一张白纸般,根本不懂藏什么心思,会被他轻易一眼看破。   狄青此时满脑子都被方才偷看的那些画给占据了,叫陆辞这么一问,当场语塞,半晌才磕巴地拽出几个问题来。   陆辞也不忙拆穿他,而很是配合,正儿八经地逐一进行了详尽的回复。   就在狄青逐渐听得入神,彻底放松警惕时,他冷不丁地突袭发问道:“你看了那柜子里的画了?”   狄青的思绪还沉浸在公祖刚给出的大量情报中,听得这一问,不假思索地答道:“看了——”   下一刻,他双目骤然瞪大,难以置信地看向眉眼弯弯的公祖。   他竟就将才藏没多久的秘密,径直脱口而出了!   “我便知道。”陆辞加深了眉眼的笑意,唇角往上翘着,温柔询道:“喜欢么?”   他在书房里藏得私人物件并不多,能让狄青有这般有趣反应的,恐怕也只有他思绪堵积时、为放松而绘的小画了。   狄青微赧地垂下眼眸,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啊,”陆辞叹息道:“连看那些个小画,都能将你臊成这样,那我都不知手里的这封信,该不该这会儿交给你了。”   在狄青疑惑的目光中,他忍着笑,将今日才刚收到、已拆开验看过的厚厚一个信封递去。   狄青展开一看,只见里头共有信纸十八张,上载柳七精心搜集、亲手抄录的文章六篇及诗词十首,全是得知他枭李元昊首这一振奋人心的大捷报时写下的颂词。   此捷报传入京中时,引起的震荡之大,几不亚于去年的京师地动。   狄青固然这几年来表现极为出众,但自诩师兄的赵祯将他连续破格擢升,也是顶着不小的压力的。   现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直接将宋廷天价悬赏多时、却一直未有应者的李元昊的项上人头砍了下来不说,还彻底粉碎了一场趁虚入汴京的险恶阴谋,不免让人在后怕之余,大感痛快。   赵祯听后,更是扬眉吐气,差点没把尾巴翘上天了,在当天早朝之上,大声称赞道:“狄青,真乃朕之关张也!”   尽管将本质还为文官的狄青比作武勇盖世、又对君王忠心耿耿的千古名将关羽与张飞,似乎有那么一点儿不妥,但在这群情高涨的欢喜时刻,哪怕是最讨嫌的御史台官,也不会去自讨没趣地泼官家冷水、非要他纠正为‘郭嘉荀攸’的。   平心而论,狄青固然运筹帷幄、对战局判断精准绝伦,但他那身连凶悍的夏军都为之畏服的强大武力更是一种强烈的震慑,亦让人根本无法将其与斯文娇贵的文人联系在一起……   对官家慧眼识才,知人善任、英明神武的赞颂,自是连绵不绝的。   而撇去那点小别扭后,因狄青的文臣身份,也让朝中一干才重一时的臣子无需担忧为武臣挽管弄笔的屈辱,恨不能竭尽一身才华,为其撰写精彩绝伦的贺表,纷纷对其建下的丰功伟绩进行热情讴歌。   具体的封赏虽还没下来,但不难看出,在此时的汴京,只要一个劲儿地吹狄青,就能称得上是‘政治正确’了。   陆辞隐约猜出,肯定已经高兴坏了的赵祯之所以能憋住不速赏狄青及其兵士,恐怕是要等着这波歌功颂德的浪潮抵达真正巅峰时,把狄青召入京中,让他享受最高的荣光的同时,接受最丰厚的赏赐。   最受不得别人吹捧,脸皮极薄的狄青,在读完第二篇后,就已读不下去了。   陆辞却不放过他,铁了心要把他的面皮锻炼得厚一点:狄青不肯读,他便拿起,非要一篇篇念给他听。   狄青可怜巴巴地望着恋人,以眼神讨饶,也未能换来陆辞的‘心软’,硬是在他面红耳赤的情况下,将这些个充斥着华丽辞藻的讴歌悉数念完。   “这还有柳兄挑灯夜战、为你特著的新刊一本。”   陆辞欣赏着小恋人满脸通红的羞窘模样,慢悠悠地递上最新的那本《鸳鸳传》,补上最后一‘刀’。   最新这册里,赶这波热度的柳七还公然夹带私货,重点丝毫不似之前那样只放在柳娘子与陆三元这对冤家间的爱恨情仇上,而是极巧妙地引入了一个有趣的插曲。   那是一直柔弱沉默的狄小表妹,一朝随郭姨母去访亲友时,不幸路遇凶恶山匪。就在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献财求饶时,就出现了让众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总是文雅胆小的狄小表妹,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对此临危不乱,还从容地展示出一身不为人知的高超武功。   她一边不忘系上面纱,一边轻松地挥动着沉甸甸的长剑、佐以弓箭,转瞬就把山匪们打得落花流水,大声求饶。   不论与斯文形象形成强烈反差的强悍武力,还是她佩戴丝巾遮面杀敌的做法,都让人想起了那位大显神威、佩青铜面具的制科魁首狄将军,再联系上笔力精湛的作者柳鸳鸳与狄青亦师亦友的渊源……顿时让这新刊甫一上架即被抢购一空。   狄青接过这书时,秉着对柳七的了解,已油然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当他一目十行地将这本书翻完后,更是只剩想大逆不道地把柳兄吊起来揍一顿的冲动了——“柳兄怎能这般!”   他恍恍惚惚地躺在椅背上,喃喃道。   陆辞爱怜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厚道地别过头后,才无声地笑了出来。   等他好不容易笑够了,才继续安抚一脸生无可恋的小恋人道:“气他之前,你还得谢他。”   狄青虚弱地看向陆辞,眼中满是问号。   陆辞认真道:“你是不知道,在鸳鸳兄的那万千书评中,可有近三成的人喊着非要陆三元将智勇双全的狄小表妹收房呢!”   狄青:“…………”   见小恋人一副哑口无言的模样,陆辞满意地点点头,好心提醒道:“你也不想想,连读信都能臊成这样,那等回京之后,人当着你面说时,你岂不是要就地挖个洞钻进去才行?”   狄青不料,之后的进展,还真让公祖‘一语成谶’了。   在他们收到柳七来信的第三天,来自汴京的诏书就随禁军快马抵达了延州城。   赵祯下令,将他心中最爱的两位臣子——小夫子与小师弟即日召回京中,为防小师弟伤势还未好全,还特意派出了三名御医,务必将狄青的伤养好,容不得半点闪失。   与他们一起被召入京中的,还有追随狄青征战两年多,同样建下偌大军功的张亢。   作为伤员的狄青搭乘的马车,是经陛下金口叮嘱、不仅车厢宽敞,还铺满了厚厚的垫子,在车夫的小心驾驭下,行驶得极其平稳,生怕将这大英雄的伤给颠坏了。   狄青自打娘胎出来,还是头回得此精心照料。   在受宠若惊之余,他只觉周身不自在——公祖更是笑着抛下了他,只骑马跟在车厢边上了。   狄青没想到的是,对他而言真正最严峻的考验,还在抵达京师之后。   这架连其主——当今天子,都只在一些重要场合动用的华丽车驾,刚一抵达京城大门前,就吸引了无数等待进城检验的百姓的目光。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也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听为首者与城门守兵的对话。   一听车中人不是别人,正是近来名字如雷贯耳的那位神勇天将军——狄青时,人潮就如滴入了冷水的一锅滚油般,瞬间沸腾了。   马车驶入城门后,固然挡住了城外的百姓,却面临着迅速朝他们这涌来的来自城里的人山人海。   一身胆魄,面对千军万马也怡然不惧,数百步外直取敌首的狄大将军,在稍掀起一点车联,就直接对上这于阵势上远胜一年前迎接他回城的延州城百姓的欢迎阵仗时,破天荒地有些惊慌失措了。   若将他团团包围着的,是穷凶极恶的敌军,那他还能面不改色地抄起手中长剑,凭身下骏马杀出一条血路来,可这……   “狸奴莫慌。”   戴着帷帽、遮掩住了容貌的陆辞,很是享受风头被小狸奴‘抢走’的快乐,甚至趁机偷溜出去,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两根甘蔗啃着。   见狄青浑身僵硬、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他笑眯眯地将特意给对方买的那根甘蔗递上:“不如你委屈一下,仿效公子曹丕,以此为剑,为我等开路?”   狄青:“……” 第四百零二章   路自然是没能开成的。   这把甜津津的甘蔗剑,则被紧挨着恋人坐在马车上的狄青捏在手里,慢吞吞地啃着。   在这震耳欲聋的欢声中,陆辞一边优哉游哉地啃着甘蔗,一边时不时地掀起车帘一角,口中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若我未记岔的话,距你初入京师的那日,已有十一年之久了吧?”陆辞颇为怀念道:“那时的你个头还远不及我,嗓音稚嫩,脾气更是极好欺负。”   狄青心念微动。   那时的他还懵懵懂懂,丝毫不知对公祖所怀为何种情愫,只凭着骨子里的执着,加上天赐的运气,才得以追随公祖跋山涉水,来到繁华京师。   一晃十年过去,昔日的汾州西河农家子在公祖的悉心指导、尽心扶持下走到如今,虽远称不上能与公祖比肩的优秀,却也不再是无名小卒了。   然而比起名望、地位、钱财……   狄青下意识地握住了就在身畔的心上人的手,用力地抿了抿唇,才掩饰住快满溢出来的欢喜滋味。   ——能与公祖相遇相知相许,方是他毕生至幸。   陆辞不知小恋人的心思一路延伸,转瞬又转回自己身上去了。   他倒是习惯了狄青好黏人的模样,一手被握住了,另一手还空着,将最后那几口甘蔗啃完后,忽听到什么,眨了眨眼,向恋人笑道:“终于来了。”   “终于来了?”   狄青不解地重复了一遍。   陆辞并未多做解释,而是将帷帽重新戴好,悠然下了车,笑着招呼道:“怎又劳动齐郎将了?”   来者正是十几年前曾护陆辞打马游街的那小队金吾卫的郎将,齐骆。   齐骆身着赤色官服,骑着高头大马,身后工整地缀了十二名金吾卫,端的是威风凛凛。   闻言,他展颜一笑:“齐某虽是个粗人,抵不得才高八斗的二位文魁的半根指头,却也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的道理。更何况此番来迎的,为眼下最炙手可热的大英雄,我可是好不容易从同僚手里抢来这差使,怎称得上‘劳动’二字?”   “一别数年,”陆辞摇头道:“齐兄这口齿,可要伶俐太多了。”   齐骆朗声大笑,又向掀帘向他执了半弟子礼的狄青满是赞许地点点头:“干得漂亮!”   因四周人山人海,实在不是个叙旧的好地方,加上宫中还有天子带着朝臣热切等着,齐骆未再同他们继续寒暄下去,而是敛了笑,板起了脸,一边让麾下金吾卫开道,一边指挥着车夫继续往前驶去。   即便有十二位姿容雄伟、一身肃杀气势的金吾卫在前头开道,车驾的前行仍是艰难又缓慢的。   “这得是整座京城的人全盘出动,才能看到的情形!”人潮乌压压的、就如一望无际的大海,连亲身见证过陆三元当年让万人空巷的风姿的齐骆,都忍不住感到头皮发麻:“摅羽啊,我看汉臣这回得胜还朝,可比你当初的阵仗都要大多了。”   百战不殆、更是亲手斩下李元昊那贼首的狄将军凯旋,自引得京都臣民蜂拥上街,只愿亲眼一睹其风采。   “确应如此。”陆辞唇角噙着的笑意自始至终就未曾淡过,闻言更是毫不犹豫道:“我不过是考试得利,本就当不起那份殊荣。汉臣此次却是千里赴戎机,血战平国难,是利国利民的丰功,我那怎配与他这回的比?”   狄青着急道:“公祖!”   “你说这话,未免太过谦了。”不仅狄青不赞同,齐骆也摇头道:“你与汉臣非亲非故,却为他竭尽心力,一路引导栽培,在这其中可谓居功至伟。我想汉臣也极清楚,若无你付出的那番心血,他虽是天纵之姿,也绝无可能这般顺风顺水。”   狄青以文官身领将帅职,成了朝中最值得称道的‘儒将’,年仅二十三岁,就掌军权、立丰功,受世人梦寐以求的隆重礼遇……   齐骆午夜梦回,都忍不住羡慕起自己这半个弟子来了。   朝堂如此,世道如此,若不是狄青走对了路子,又有陆辞在旁不留余力地周旋看护的话,甭说是大展身手了。那怕是纵有盖世武功,恐怕也只能领着少得可怜的庸兵,听着对兵法一窍不通的督军的指挥送死。   ——就如他两年多前,带着满腔热血赶赴西线,最后却对范雍的指挥彻底失望,设法调回的境遇一般。   思及此处,本被周遭氛围带起一身沸腾热血的齐骆,又忍不住感到些许唏嘘。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若能多几个似陆辞这般慧眼识杰,不吝付出信任予以重用,事后更是光明磊落地不抢功劳的人,那天下将士才真有出头之日。   一行人慢吞吞地朝着大内赶时,穿着火红绛袍,腰佩金鱼金带,端坐在垂拱殿宝座上的大宋天子,简直要等不及了。   坐于两侧的两府重臣倒不急,身前矮桌上的美酒佳肴虽动不了,他们也安然静候,唯有官家看着稳重,着靴的脚则忍不住一抖一抖的,眼睛更是频频朝殿外看去。   怎么还没来?   不是一听说师弟他们被热情的百姓堵住后,就派金吾卫去接了么?   早知会这般磨蹭,他当时就应该领着臣子一道出迎,横竖这次建下奇功,出迎虽出格了点,但也不至于……   赵祯正胡思乱想着,耳边终于传来了天籁般的传音。   ——最叫他心心念念的二位臣子,终于到了。   赵祯险些从龙椅上一蹦而起,得亏他还记得是众目睽睽下,保住了这份端庄。   即便如此,他还是以将臣子们结实吓了一跳的飞速自椅上起身,又在他们还发愣时,健步如飞地窜出去了。   “陆卿,狄卿,”赵祯加快脚步,笑容灿烂地领着一干小跑赶上的臣子迎上,不假思索地双手各握住了陆辞与狄青的:“可算将你们盼回来了!”   狄青还有些局促,陆辞则是早已习惯了前弟子的热情,闻言微微一笑:“见陛下一切安好,臣下便安心了。”   赵祯笑了两声,愉悦道:“何止是安好而已?有狄卿力挽狂澜,识破李元昊那贼子阴谋不说,还将其枭首,带来这么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足令我大宋扬眉吐气,再多嘉奖也不为过!”   听官家越说越离谱,生怕他龙心大悦下,当众许下不得了的奖赏承诺的臣子们互视一眼,纷纷出声,既有赞美狄青军功的,也有向他道贺的。   赵祯被打断了话语,也不恼怒,反而更高兴臣子们都看明白了狄青这次功绩的可贵,于是乐呵呵地听他们对狄青歌功颂德一番后,才不慌不忙地同时牵着狄青与陆辞的手,往设宴的厅堂行去了。   狄青神情严肃,实际上脑海里已快是一片空白,被比他矮一个头有余的小皇帝生生拽着走。   看穿那些同僚们的小心思的陆辞则微微一笑,并未说破,只压低声音,向兴高采烈的小皇帝出声提醒:“官家只消再握一会儿,臣后背便要被他们的目光点着了。”   即便背对着重臣们,陆辞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落在自己背脊的灼灼目光,更能想象到,此时狄青承受的嫉妒力度,只会在他之上。   毕竟赵祯待陆辞与众不同,这些年来早已为众目所睹,不说习以为常,也已是多件不怪。   但及冠不过三年许的狄青竟是乘着对夏战事的这股青云脱颖而出,一路扶摇直上,如今受着这番荣宠……假日时日,恐怕又是一个陆辞!   赵祯此刻心情极好,听了陆辞的话后,非但未去松手,反而笑了,也小声回道:“不招人妒是庸才,以小夫子的本事,岂会连那些目光都经不住?况且这回你们二人可是建下了实打实的大功,我纵厚待些,他们也不好有所微词。”   陆辞刚要开口,赵祯已经猜出他要说什么,率先堵住话头:“我这回肯授予师弟全权,令他挂帅,可随意调度那一万兵士,既有宰执们轮番进言之功,更离不开小夫子的挺身担保的。那些对我知人善用的赞誉,至少需归半数到你头上,这次大捷,也确确实实有你很大一份功劳哪!”   赵祯本性宽厚,不喜玩弄权术,而好读史书,兢兢业业之余,尤其注意汲取历代君王的教训。   在他眼里,魏国军曹操固有雄韬大略,然过于诡谲奸诈,匮乏为人君主的度量。对待建下大功的臣子,必当厚赏,否则不足以表达他对臣子卖命效力的感激。   见赵祯坚持,陆辞虽明知过于惹眼易招小人嫉恨,仍在一声轻叹后,纵容着小皇帝对他们毫无保留地展示出喜爱来了。   在这场庆功宴上,狄青被赵祯推成了当之无愧的主角,推杯换盏间,慰问赞赏无数,要不是膝下空虚,赵祯怕是恨不得将公主也预定一个给他。   仅是微醺,品出几分味道的狄青悚然而惊,先下意识地看向笑眯眯的恋人一眼。   只是他的小心思总被陆辞一览无遗,调转头时,他能读出陆辞的三分真意就已不错了。   他虽分辨不出对方心思,但对这动堪能叫他送命的危险提议,还是迅速进行了谢绝。   喝得半醉的赵祯打了个酒嗝后,认真问道:“当真不要几个美妾?”   狄青不住拒绝,就连委婉都做不到了。   听出狄青明确反对的意思后,赵祯虽有些遗憾,但想到同样是孑然一身、却不觉孤单、反而颇为享受这份悠游自在的小夫子后,便丝毫不觉奇怪了:“罢了,你与小夫子终日为伴,难免受些耳濡目染……”   赵祯彻底打消赏出几位美妾的念头后,狄青也发自内心地舒了一口气。 第四百零三章   因闹了这么一出戏,狄青送了那口气后,心里仍是忍不住对频出馊主意的‘师兄’心生提防。   与此同时,他不但需分神去留意瞧喜怒难辨的心上人那处的动静,还得应付着与这些从未打过照面的朝中同僚的觥筹交错。   一心多用下,他终归是被灌醉了。   对宴会散场后的情形,被人运回房里的狄青自是一无所知的。他朦朦胧胧地进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时而回到疆场上,与恶鬼般的夏兵浴血拼杀,时而回到那月明星稀的平凉城外,紧张地等待未知的伏兵,时而回到遥远的汾州、狄家庄外的一处山上漫无目的地跑着,怀中不知为何紧紧揣着几棵山药……   孩童时期的他气息急促地奔跑着,脚下却如踏棉花般虚软,好似背后有凶禽猛兽在追,又好似在前方,会有朝思暮想的人在等着。   他在追逐着什么?   困惑着不知跑了多久,狄青只觉颈处忽有一袭凉风窜过。   ——有敌袭!   两年多的军旅生涯锻炼出的应敌本能,是远非醉意所能盖去的强大。   狄青猛一激灵,竟是双目大睁,瞬间清醒,一个鲤鱼打挺地坐过来!   在坐起身来之前,他右手已顺势往枕下一抄,要抄每夜必藏在那处的短剑,却错愕地抄了个空。   “瞧你这反应,”上一刻还在伺候一只醉猫、下一刻就直面露出獠牙的猛虎,饶是陆辞也惊了一惊,反应过来后,顿感好笑:“你未醉里挑灯看剑,却已梦回吹角连营了。”   由悚然而惊到茫然无措,再到彻底清醒、恢复记忆后的羞窘,狄青可谓切换极快。   尤其当看到恋人那近在咫尺的含笑面容,以及那致他梦醒的元凶——一方沾过水、由公祖所持、亲自替他净面的帕子时——他那张被晒至小麦色的面皮,更是红透了。   得亏醉酒后面色本就通红,此时灯光朦胧,哪怕再红上几分,也不会太过醒目。   再往四周一看,不难瞧出他们已被送回了陆辞的宅邸:那座相府没住多久,就因陆辞辞去了参知政事一职而随之搬离了。   在稍稍神定后,狄青先是下意识地咀嚼了一阵那两句精妙佳句,才后知后觉地问道:“公祖是如何知晓的?”   他素知公祖心思玲珑,总能猜中旁人心中所想,但怎会神通广大至连梦境也可窥破?   陆辞忍笑道:“你双目始终紧闭,神容严肃凛然,双拳攥紧,咬牙吸气,不时低声嘟囔着杀杀杀……我哪里还需费心去猜?若这还听不出来,那恐怕不是傻子,便是聋子了。”   狄青:“……”   他微赧地别开头,轻咳一声,有意岔开话题:“方才公祖所念那两句诗——”   “诗极好,”陆辞笑着堵住他话:“但非我所做,而是早年听一辛姓高才所念,他无意扬名,你可莫传出去了。”   虽不知在夏国覆灭、战局大改后,南宋还会否出现,世上又会否有辛弃疾此人,陆辞都不愿做甚么文抄公。   狄青点点头,刚要说些什么,陆辞便莞尔道:“宴席上你频频向我看来,可是有话要说?原想着明日再来问你,如今你既清醒了,不妨直问。”   狄青一惊,小心地瞟了陆辞好几眼,在不知心上人是明知故问、还是当真不晓的情况下,他踌躇再三,才慢吞吞地将当时的心思解释了。   “你可知,”陆辞不答反笑着说道:“陛下只为二人做过媒,一位是立下大功的狄将军,另外一位,正是我。”   狄青微微一愣。   陆辞悠悠道:“即使是还没影儿的公主,你那不太靠谱的便宜师兄,也是不会乱许出去的。”   能叫堂堂天子开出一张空头婚书,也能称得上是对臣子品行的最高赞赏了。   “比起这些,我倒更想问你。”   陆辞笑盈盈地凝视着狄青,眸中清亮,倒映着的烛光微微摇曳,更显轮廓如画,令人沉醉。   狄青痴望着恋人,听他说道:“……若不出意外的话,你我相许之事注定瞒着世人,不仅人前不宜有过于亲密之举,连亲人至友亦不可透露一丝口风。偏我心胸狭隘,既要霸占着你不予名分,亦不愿叫你于明面上另娶他人留下子嗣。”   说到这,陆辞轻叹一声,认真地继续问道:“我长你八岁,如兄如师,你少时一穷二白,全心依附敬慕于我,或将憧憬与恋慕混淆而不自知。如今你已二十有三,正值一展宏图的壮年,于疆场征伐数载后,可谓前程大好,功成名就……”   说到这,陆辞微微错开了视线,唇角微笑却未淡去,不疾不徐地说完了这番藏在心中许久的话语:“你不妨慎重考虑过后,再做抉择。”   狄青一直沉默地听着,眼眸低敛。   直到这时,才抬起头来,直视陆辞那张俊美得不可思议的侧脸,不答反问:“公祖是想问我,‘可曾后悔’?”   “非也。”陆辞摇摇头,轻笑声中带着难掩与生俱来的傲气:“你固然以痴心相许,我也待你真心实意。身外之物姑且不提,单我那份真心,便是天上地下的独此一颗……哪怕称不上‘荣幸’二字,也绝不至于沦落到‘后悔’那步。”   对一贯温雅从容的心上人自然流露的这份凌人傲气,狄青简直爱到了骨子里,闻言也忍不住笑了。   他不忙回答,而是随手拿起桌上果盘里的一颗甜枣,塞到自己嘴边,以锋利的前齿咬着,温柔而霸道地凑了上去。   陆辞眨了眨眼,顺着他意地张口地衔住了。   唇齿相接的那一刻,狄青以舌尖轻轻一推,便将那颗甜枣推到了陆辞处。   陆辞纵容地将那湿润的果子纳入口中,慢慢咀嚼着,心念微动,仿佛明白了狄青想表达的意思。   “我当年三生有幸,摘了那天上星子,伴了那出尘谪仙,如今更晓事了,岂会蠢到放开至珍爱之人?”   狄青虽未继续那一沾既离的吻,却伸出修长而结实的右臂,力道正好地揽住了恋人的腰身,轻声道:“有情人间,就如这品枣,是酸是甜,唯有二人知晓,也只需二人知晓,何必在意天地亲师是如何想的呢。”   他的眼里,从茫然无知,到懵懵懂懂,再是情窦初开,乃至情根深种……   从来,都只有陆辞一人。   陆辞含笑看向身形颀长、需他仰头去看的恋人,主动在他唇上印上一吻,低喃道:“不错。”   这夜过去,尽管在外人眼中,陆辞与狄青的关系还是犹如手足般的亲密,但狄青心里却更甜蜜了。   他很是清楚,在敞开心扉的这回谈话后,他与公祖间的情意,就又浓上几分。   跟走路带风的狄青相比,张亢也是不枉多让的春风得意——在陆辞与狄青的封赏还未被争论出个最终结果前,他的倒是先出来了。   在战事频发、战绩显赫的前提下,武将的晋升永远比不看政绩、却需逐资磨勘的文官要来得迅猛。   张亢由从六品被擢升为从五品的枢密院承旨时,倏然在朝中被掀起了惊涛骇浪。   由从六品至从五品,虽是连跃三阶的晋升,但有那战功在前,还不至于招来如此之多的议论声。   关键就出在枢密院承旨的职事上——自开国以来,大宋惯来以文抑武,枢密院名义上掌管全国军事,却始终由文官掌权。   如今让那枢密院里混进个武官不说,还是个由文转武的叛逆子,那还得了!   若非那战功着实扎实,他们不好明言反对,却也是诸多牢骚。   赵祯听得多了,虽不至于动摇决定,但也还是私下里召来张亢,问他可愿由文转武,恢复文官身份。   若是由他下旨、张亢被迫接受的话,那些个心存不满的文官们纵不会十分满意,也还是会捏着鼻子、重新接纳他‘弃暗投明’。   赵祯一番好意,然而张亢却不领情。   “若无当日由文转武职,亢何由置身于此?且一变再变,反复无常,只为些风言风语,更会招世人耻笑,而天下兵丁,也无法知武途亦可有名位相待也!”   他一旦功成名就,就要转回文职的话,那让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情何以堪?   他曾是进士出身,转是转得,但对天底下那些个不解诗书、却敢于拼杀的好汉而言,这条路却是不存在的。   倘若叫将士们得知,以血肉之躯与敌拼杀,到头来也难居名位,终抵不过挥动笔杆子刷嘴皮子的本事……定要心灰意懒,难有壮志。   张亢把话说得如此之死,又这般大义凛然,提出这一主意的赵祯在尴尬之余,还是由他去了。   等陆辞从心里不痛快的赵祯口中得知那日殿中夜谈的内容时,张亢已在枢密院走马上任,一切已成定局。   赵祯不高兴地絮絮叨叨,道张亢当年非转武职时就是这不识好心的牛脾气,哪怕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也没能磨掉半分棱角。   陆辞出神之余,也不知说什么好。   平心而论,他欣赏张亢要为军中健儿竖立旗帜的用意,也深深佩服对方知难而上的勇气。   但对于张亢本人而言,这一决定做得,就是十分不利了。   张亢以武官领文官职事,往表面上看,只是置身于文官的对立面上。往深里想,却是站在了以文治武的国策的敌对那方。   现边患危机暂告结束后,将帅又回归边缘位置,纵然是名将也很快被当政者忽略。   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以赵祯仁厚,固不至于到那一步,但随着战事平息,要想在那枢密院中再进一步,远比文官要难上太多了。   除非…… 第四百零四章   赵祯难得逮住了小夫子,自要将牢骚发了个够本后,才肯放人。   若非郭皇后也想见见陆三元,三番四次地让宫婢寻了借口来问,叫敏锐地察觉出她那点小心思的赵祯起了几分幼稚的独占心思的话……   陆辞怕是无法在宵夜后顺利脱身,而多半要在宫中留宿的。   被林内臣既热情又恭敬地一路送出宫门,骑上了御马,又在两名金吾卫的护送下回到宅邸后,陆辞所做的头一桩事,便是将在厅里一边闲聊、一边等他归家的狄青与柳七一同叫进了书房。   “帮我将书脊上带了‘差注’、‘员阙’字样的挑出来,放到案桌上去。”   心不在焉地丢下这么一句后,陆辞便先一步占据一处书架,仔细查找起来了。   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饶是满心好奇的柳七也不好多问,在与同样迷惑的狄青对视一眼后,默不作声地选择了听从差遣。   尽管陆辞离京已有许久,但这十五年来,他在京中前前后后累任的职事共有过五六件,得以亲手接触的事务庞杂、公文更是不计其数。   加上他平日便有抄录旧本、亲著手札的习惯,这占据了整整两层楼的书房和库房里头,可以说是堆满了各类文书,令人眼花缭乱。   柳七虽一直住在陆府,但鲜少涉足书房这等敏感,更不会闲得无事去翻查陆辞的手记。   如今面对这摆放得齐整、却数量多得可怖的书堆,连柳七都感到几分头皮发麻。   三人齐心协力,还是费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陆辞所要求的带‘差注’与‘员阙’的资料悉数寻出,工工整整地摆放在了案桌上,成了让人望而生畏的一座座小山。   这么一阵忙碌后,三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灰头土脸,柳七更感到许久未拿过比笔杆子更重的物件的胳膊,经那么一番折腾后酸痛得很,索性一屁股坐在了长椅上,一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问道:“这差事我已与小狸奴办好了,该轮到摅羽你开口解释了罢?好端端的,寻这些积灰的旧文书出来作甚?这大半夜的,也不是晾晒的好时机。”   陆辞一边一目十行地翻看着书堆,一边头也不抬地反问道:“柳兄,你可知单这京中,便有多少未受差遣、空吃饷银的寄禄官?”   柳七一愣。   不似在浮浮沉沉、这会儿尚在知州位置上熬资的滕宗谅,也不像自请戎边、不久后将得擢升的同二转知州任上的范仲淹,自打当年听了小饕餮那些个‘孤单寂寞’的鬼话被骗进京、又幸运地通过阁试,入了馆阁起,他的官途便很是顺遂。   躲开不久前的那场卖书钱案后,他充分吸取教训,大量减少了不必要的人情来往,除了一如既往地好写文章外,主要还是将心思放在了稳打稳扎地积累政绩上。   他越发谨慎的行事做派、甚佳的人缘,又有那段出使吐蕃的经历增光,还不缺那最为重要的官家青眼……终于令他顺顺利利从一成不变的馆职熬出,不久前顺利被选上了补那中书舍人的缺。   不论是他本人,还是与他相交甚笃的好友,都距那些个在京中要么枯等、要么四处奔走着活络关系,好让自己在通过了那一年举行四回的铨试后、能尽快得到实历职事的失意人太过遥远了。   对上陆辞那‘果然如此’的目光,柳七莫名心虚,到底是承认了:“愚兄不知。”   陆辞不答又问:“那柳兄可知,我大宋如今共有官员几员?”   柳七犹豫道:“近万?”   “错了。”陆辞轻轻地拍了拍想找的那份卷宗,递到狄青手里,看向柳七道:“五十年前仅有三千出头,先帝在位时激增至九千七百多员,如今,更是近乎翻倍,暴增至一万七千人许。”   “竟有这么多!”   即便对金钱方面概念不大的柳七,也被这数字给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不然我当初为何那么急着跟辽人翻脸?”陆辞玩笑了句,复正色道:“大多数官员七十方致仕,偏陛下爱才,雷打不动地三年一贡举,每回选拔出的举子亦是越来越多……这一数字,只会持续不断地增长。莫说战事带来的花销庞大,单是给官员发放俸禄的这一项,迟早就得掏空国库了。”   这句话,还真不是危言耸听。   ‘源’不好开,‘流’却越发庞杂。   赵祯初继位时,还未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性,甚至因同情那些个年迈不第的考生,欲要试行‘特奏名’制度。   这年头甫一冒出,彼时还为宰相的李迪很是赞同,称陛下仁厚慈悲,让小皇帝兴冲冲地去信陆辞处寻表扬,结果下一刻就被狠狠地泼了一盆冷水。   陆辞废话不多说,径直将这些年国家财政状况制成一目了然的图表,标上简单注释,寄了回去。   他虽将所学历史忘得几乎一干二净,但身处其中,他早就对动荡不断的边境局势极不看好,为未雨绸缪,自然极为关注计司方面的消息。   特奏名制度一出,虽说中选者全凭朝廷决断,却定然会带起一股‘死读书到底、不务劳作’的坏风气。   而这些年迈不堪、才学寻常的士人,即便靠特奏名中选,大多也已无法为国家效力。   碍于自身人微言轻,陆辞虽早不看好财务方面,仍是想方设法地通过在计省任职的友人获取些许的基础数据,再自己进行梳理。   看着那只是勉强持平、还隐约朝下跌的各地钱粮数目,瞬间让贯来节俭的赵祯心里发凉,也彻底打消了那点柔肠。   大宋纵然是一片在世人眼中最为富庶的渥壤,却既要向辽支付岁币、向依附的势力送出赏赐、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长达两年多的战事……无一不让国库越发吃紧,入不敷出。   得亏对夏国这一仗大获全胜,接下来在与吐蕃瓜分战果,才能弥补部分损失。   “就这一万七千人力,还没包括那些未得差遣的守选士人。”陆辞摇头道:“他们官阶虽大多不高,俸禄不厚,但累计起来,也庞大得不可忽视。然而京中虽是官满为患,每当官家想多派一些官员往地处偏远、气候煞人,民风彪悍的广南路等路任职时,但凡是家中稍宽裕些的,大多都退避三舍,避之唯恐不及。”   他们宁可继续在京中赋闲等待,等着抢夺一个不知何时会空出来的好差使,也不肯冒险离京——在那山高皇帝远的险恶地方,不仅性命难保,还卖力不讨好,不知何时才可重新回京。   如此循环,就逐渐形成了朝中冗员严重,而边远各路反倒缺官的尴尬局面。   柳七脸色严峻,越听越觉惊心,此时忍不住问道:“摅羽可有妙策?”   “对此顽疾,自当用猛药、下狠手。”陆辞淡淡道:“先来个杀鸡儆猴。”   “谁?”柳七下意识问道。   陆辞不言不语,只把手里另一封案卷往前一推。   柳七定睛一看,原来被好友盯上的那只倒霉的‘鸡’,不是别人,正是夏竦。   他隐约感到有些奇怪,探究道:“我极少见你深恶他人。”   除了王钦若与韩中丞,就连始终针锋相对的丁谓所受厌恶的程度,在陆辞的心目中,恐怕都赶不上夏竦。   柳七不免感到费解。   不过,众所周知的是那夏竦虽诗文做得颇妙,但在士林之中,名声却一直不佳——他那构陷同僚、且一旦出手、就非要赶尽杀绝的手段,自是主要原因。   柳七最瞧不上他的地方,则是作为被收养的孤儿的夏竦,在其养父对辽军作战时夜战殉国后,却未能得其养父半分血性骨气,先前被陛下派去出使契丹时,上表言:“父殁王事,身丁母忧。义不戴天,难下穹庐之拜;礼当枕块,忍闻夷乐之声”而坚持推辞不去。   即便此表称得上四六对偶精绝,得人赏析夸赞,也难以掩盖他贪生怕死的本质。   亦难免让人想起,当年靠养父殉职的抚恤,才得了三班差使这一武职的他,是如何拦住宰相李沆的座驾,靠诗集打动对方,于是由武转文,终得丹阳县主簿一职的。   相比起愿弃文从武的张亢、镇边多年、更出使吐蕃多次、一手促成宋蕃联盟的陆辞,都要差太远了。   作为陆辞要拿来开刀的对象,‘泣而拒出使契丹’的这条理由虽是明摆着的,但柳七终究察觉出几分微妙来。   陆辞并未明言缘由,而是陷入了沉思。   夏竦能在当年冠冕堂皇地拒绝出使契丹后,还一路加官进爵,顺风顺水,凭借的自然不是他那些个平平无奇的政绩,也不只是擅书骈俪文章。   真正令他受用无穷的,当属曾任太子太傅的那一年。   赵祯宅心仁厚,素念旧情,除了最为偏爱‘小夫子’陆辞外,对曾经的几位授业恩师,也始终恭敬有加,频频招抚。   自他登极的那日起,夏竦即升任户部郎中,之后更历任寿州、安州和洪州知州。   正因有着这层关系,夏竦才是整顿风气时,最好下刀的人选:若向来温和谦逊、善体谅臣下的天子,这回连昔日老师都下手惩治了,可见心意坚决。   如此一来,那些个只敢观望的寻常选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而最难的一点也在于此——要说服心肠软的小皇帝严惩曾经的夫子,难度可想而知了。   想了一宿后,陆辞在第二天夜里带上狄青,却是登门拜访王曾去了。 第四百零五章   对于陆辞和狄青的到来,王曾府上的仆从固然吃惊,但还是很快回过神来,迅速将人迎入待客的正厅,旋即另派人去请示主家。   王曾一听到陆狄二人的名字,不假思索地搁下未批阅完的文书,立即下了楼。   他来到时,陆辞与狄青相挨着坐着,手里各端着一盏新沏的茶,正微笑着交谈。   不论是在王曾眼里,还是在侍立一旁、不时偷偷投去打量目光的仆人眼中,他们显然都是难得一见的俊美郎君。   气质温雅柔和的陆辞,是面庞精致得难择出一丝瑕疵的俊美,而身形高大修长的狄青,则是英俊中带着沙场杀伐中凝练出的冷肃威严。   唯有待在陆辞身畔时,这股令人望而心悸的冰冷气势,才会柔缓许多。   “摅羽,汉臣。”   王曾虽不知他们二人为何忽然到访,但在初闻的诧异过后,很快便恢复了常色,顺道玩笑了句:“若让寇相公得知此事,怕要恼我一阵了。”   “相公说笑了。”陆辞莞尔道:“我与汉臣久未回京,趁着未有职事在身,心血来潮下去了集市闲逛,途径相公府上,便厚颜上门叨扰,看能否讨一份宵夜尝尝。”   相府附近何来集市?   这话一听便知是借口,王曾却微微一笑,闻弦音而知雅意,眼也不眨地一口应下。   他一边吩咐下人去准备宵夜,一边揶揄道:“摅羽那‘饕餮’之名,这京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不知光让厨子折腾府中现有的食材,能否叫二位满意了。”   陆辞的脸皮早在这些年里被锤炼成了铜墙铁壁,闻言只大大方方道:“客随主便,我与青弟本就不请自来,相公不撵我们出去已是厚道,岂好太过劳烦相公?”   玩笑话一来一去间,王曾已将下人屏退,厅中安安静静,只剩他们三个。   陆辞微敛笑容,将袖中以细索束好的数卷文书取出,置于王曾面前:“还请相公过目。”   王曾挑眉,看了陆辞一眼,未曾多问,而是直接将文书拿起,拨亮烛心后,拆开细细阅览起来。   越往下读,他面上的兴味便要添上几分。   到最后,他忍不住摇了摇头,轻轻地吸了口气。   王曾压下心中万千思绪,先看了狄青一眼,而其眸色深沉,面无表情的模样透着十足的高深莫测;陆辞则含笑饮茶,对上他目光时,悠悠然地将茶盏放下,微微颔首。   王曾忽道:“摅羽这准备堪称万全,实在令我佩服。只我忍不住多管闲事,问上一句,这夏竦究竟是何时何地将你得罪得这般狠?”   陆辞莞尔道:“相公说笑了。我向来不是任人欺凌的良善脾气。前阵子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风波,虽有幸得包评事妙计化解,未真正影响到我身上,却也足够让我记上一笔大仇的了。而他之所以这般处心积虑,即使旁人瞧不出其目的,也断然逃不过相公的法眼罢?”   等他从柳七信中得知那场通奸闹剧时,能牵扯到自己的虽都已尘埃落定,但陆辞还是凭借直觉,敏锐地锁定了最有可能做那推波助澜的幕后推手的人选。   ——自是被他横插一手,‘夺’了前线本路经抚使一职事的夏竦了。   在他卧床养病的那个月里,同样曾为帝师、近些年来稳打稳扎的夏竦呼声可谓不小。   就是这个被其视作囊中之物的‘肥差’,却在仅距一步之遥时被陆辞生生摘走,以夏竦之心胸狭隘、会不恨之入骨,那才是奇了怪了。   尽管夏竦拐了七弯八绕,几乎是将自己掩藏得毫无破绽,仍只是‘几乎’。   赵祯派去的评事们未能推鞫出真正要将陆辞卷入、致他声誉于死地的始作俑者,而是将浮于表面、或深挖几下便暴露了的那几人当做主使,予以惩罚。   而陆辞却是在先锁定人选后,再反推其事,自然显得处处都是破绽。   王曾沉默了。   确如陆辞所说,他早在向官家提议彻查此事时,就隐约猜出了夏竦恐有干系。   只是当时前线战事吃紧,朝廷又刚闹出这一桩偌大丑闻来,惹得百姓议论纷纷,在民心不定时,他不欲说些有攻诘嫌隙的话,惹得更多官员被牵扯进来,徒增动荡,也更累民心。   现对夏战事大获全胜,民心高涨,国内局势也趋于稳定,倒的确是个秋后算账的好时候……   他是真没料到,不在京中的陆辞不但一眼识破了夏竦的层层伪装,还如此精于隐忍。   一直等到私下里将证据都牢牢捏在手上了,才云淡风轻地放到他跟前来。   王曾脑海中掠过万千思绪,末了笑了一笑,询道:“眼下证据确凿,你只消放出些许风声,或是大大方方地将文书流出几份,叫御史台知晓……之后他们会如何反应,想必曾为御使大夫的你,只会比我更为清楚才是,何须借我之手?”   若陆辞刚刚展示给他的、那些搜罗来的出自夏竦及其族人之手的罪行,都是真非伪的话,不说让夏竦身败名裂,也足够让他名声扫地。   哪怕官家仁心,念及旧情,其仕途上也再难有寸进了。   更遑论夏竦此人,名声本就称不上多好,定要面对墙倒众人推的局面。   陆辞平平静静道:“我筹措这些,若只为针对夏竦一人,的确用不着劳驾王相。”   王曾不禁一愣,电光火石间,猛然明白过来:“你是要——”   借夏竦之事为突破口,下猛药治旁事!   “不错。”陆辞似是窥破了他的心思,含笑颔首:“正为了这一目的,我才忍痛舍台官、寇相,特来叨烦王相。”   这天夜里,陆辞与狄青在王曾府上足足逗留了四个时辰,才赶在早朝之前,将事情敲定。   “难怪当年的王公对你尤其看重,”王曾感慨道:“后生……果真可畏。”   许久未闻王旦名讳,思及竹林相托那幕,陆辞恍然间生出几分宛若隔世感。   他微怔过后,笑道:“王公风采,在下穷极一生,怕也远远不及,唯图问心无愧,才少辜负当年提携。”   “不必过谦。”王曾摇头,直白道:“曾受王公提携者不说上千,也有数百,若你称‘远远不及’,那他们岂不得羞愧得抹脖子去了?”   若不是到了上朝的时候,王曾还有些意犹未尽。   “若摅羽与汉臣不嫌,”他在狠灌了几杯浓茶后,就先行上朝去了,临走前道:“不妨就在寒舍小歇,待今日事罢,我定即刻回来再续前议。”   陆辞笑道:“相公一番美意,我与青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许久未熬一整宿,陆辞这会儿也累得厉害。   待仆从领他们到客房中后,陆辞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歪在同样一夜未歇、却还精神抖擞的狄青身上,打趣道:“坐佛一宿,可后悔陪我来了?”   狄青大力摇头,一手扶住陆辞腰身,好让他能稳稳靠在自己怀里:“公祖待青……这般好,除非青是眼盲、或是那不识好歹的,才会有那愚钝念头。”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叫人难为情的怪话?”陆辞笑着说道:“况且我看你疆场行事,亦是杀伐决断,宁肯前期隐忍不发,也要一击必中,与我所想,倒是不谋而合。”   王曾走的一直是独来独往的纯臣路子,只要于大局、于官家有利,他便愿豁出性命去执行。   对于王曾的这般做派,不仅常被他下面子的寇准了解,官家清楚,连朝堂百官也是拿这又臭又硬的常青树毫无办法的。   正因如此,他才专程选了王曾来商议此事。   这会儿的赵祯还不知晓,很快就又有一场疾风骤雨要来到。   他正兴致勃勃地与负责起早诏书的中书舍人柳七商议着,这次早朝之中就要宣布对陆辞和狄青的封赏,和他们可能出现的有趣反应。   按常理而言,陆辞早该得到些风声,只差一纸走明文的诏书与告身了。   偏偏赵祯打定主意,要给心爱的小夫子一个大惊喜,愣是‘逼迫’朝臣们把他给瞒得死死的。   有着不久前入政事堂、任参知政事的资历,又有数重军功加身,加上陆辞已过而立,年纪虽还是轻得吓人,到底不再是二十出头的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了……   对赵祯铁了心要将他擢升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带集贤殿学士的决策,朝臣们虽都嫉妒得青了肠子,但也清楚这是大势所趋,更是民心所向。   哪怕他们再出声反对,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将这一提拔延迟个几年,最终是改变不了陆辞将以宰辅身份重归政事堂的势头的。   这么一来,却是十足的损人不利己:为达到这一目的,他们不仅得触怒兴头上的官家,更得彻底得罪前程远大的陆辞,说不定还犯了对此殷殷期待的百姓们的众怒……   既无深仇大恨,又何必如此?   横竖自陆辞离京后,官家宁愿将末相之位空至,只提拔了一人为参知政事,就能看出其‘虚席以待’的坚定心意了。   他们默默抚平心气,极快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倒是让满心以为会招致反对声的赵祯都吃了一惊。   相比起陆辞仅三十二岁,就高居集贤相之位重入政事堂的震撼,刚满二十四岁就在这两年来声名鹊起的狄青被特擢至成都路转运使,虽也因这‘出常调’引来惊叹阵阵,但到底不似前者的‘吓人’。   在这表面一团和气里,夏竦看似与己无关的悠然,却是将陆辞恨透了。   他一心认为,陆辞作为此次晋身资本的军功,全然是沾了部下拼死卖命杀敌的光——更是早早就被他盯上、却被对方所横刀夺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常调:吏部选人两任亲民,有举主,升通判;通判两期满,有举主,升主(知)州、军;自此往上叙升,谓之‘常调’   2.出常调; 知州、军有绩效,或有举荐,名实相副者,特擢升转运使、副、判官或提点刑狱、州府推判官,谓之‘出常调’   3. 转运使的分别:有路分轻重,远近之差:河北、陕西、河东三陆为重路,岁满多任三司副使或任江淮都大发运使;发运使任满,亦冲三司副使;成都路转运使次三路,任满亦有充三司副使或江淮发运使;京东、西、淮南又其次;江南东、西、荆湖南、北、两浙路有次之;两广、福建、梓、利、燮路为远小;以上三等路分转运使、副任满或就移近上次等路分,或归任省府判司(三司判官),渐次擢充三路重任,以至三司副使 (《宋代管制辞典》p47 宋代官制总论)   4.集贤相(之前写陆辞在馆阁任职时有注释过,但你们估计忘记啦,就再注释一次):首相带昭文馆大学士,简称昭文相;亚相带‘监修国史’,简称史馆相;末相带‘集贤殿学士’,简称集贤相(《宋代管制辞典》p15,宋代官制总论之二 宰执制度)。   5. 夏竦这人虽是个十足小人,但却很会趋利避害,史上他也一眼看出不适合跟李元昊硬碰硬《如果这是宋史3》。 第四百零六章   不论自诩被夺去机遇的夏竦多么怨恨难消,擢陆辞为集贤相、狄青为成都路转运使的诏书还是在这天早朝上得到宣读。   在鲜有反对声的朝堂上,两封经重重审批、迅速通过的告身便在林内臣的亲自护送下,风驰电掣地赶往陆宅。   原想着第一个将此喜讯传达的林内臣着实没想到,当他难得一路快马加鞭,来到熟悉的陆宅大门前时,竟会扑了个空。   得门仆告知,其家主从昨夜起就带着狄青往王曾府邸去后,他只有满头雾水地折了道,风风火火地朝王次相的府邸赶。   陆辞刚与狄青和衣睡下,就被忽然来到的林内臣给折腾醒了。   “恭喜陆公,”将一本正经地宣读过诏书,又将怀中小心捂着的告身交付后,林内臣面上满是笑容,诚心恭贺道:“此任至重,唯有陆公称得上是实至名归。”   “林都都知过誉了。”   陆辞笑着摇了摇头。   早在五年以前,倍受宠信的林内臣就已晋有‘内臣极品’、‘内宰相’之称的都都知,权势不可谓不大,就连身为首辅多年的寇准,待这位能长侍在官家身侧的大红人,都会稍收起几分傲气。   而林内臣对外素来审慎,却也冷淡疏远,唯有待陆辞的客气中透着十足的亲近。   林内臣自是清楚,基础虽是靠自己打实了的,但之所以能一直巍然不倒,甚至到今日地位,也或多或少是靠了眼前这俊美郎君的帮助:频繁受召入宫的陆辞,只要偶尔在官家耳边提上一两句,都足以让他受用。   林内臣这般客气,陆辞也投桃报李,一直待他十分温文有礼,闻言忍不住玩笑道:“按着惯例,对此告身我还需当推辞三次,再接受罢?”   “无需劳烦陆公仿效那些酸人矫揉做作,”林内臣笑了笑,极为配合道:“待出了这门,我便作副愁容,叫旁人以为陆公已拒过便是。”   陆辞大笑。   对这些表面功夫,早已在士林享尽‘轻狂’名头的他,的的确确是懒得搭理——不论他是否装模作样地进行推辞,他的青年狂傲的形象,早已在群臣心里坐实了。   哪怕他做谦虚姿态,也不过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更招他们怨恨嫉妒罢了。   陆辞索性坦然接受,又欲留林内臣坐下歇歇。   林内臣虽略有心动,却还是坚持先行回宫去了:对小夫子的反应满怀好奇的官家,此时恐怕还殷切地等着他的汇报呢。   天底下除了一去边关不愿回的眼前这人外,又有谁敢让一心牵挂的天子久候?   思及此处,林内臣便对陆辞愈发佩服了。   林内臣走后,陆辞极自然地握住狄青的手回了房,门刚一关上,方才憋了半天的狄青就再忍不住了,着急道:“公祖,我这新职事——”   他难得能与公祖厮守个两三月,就又要分开了!   成都路绝对称得上是诸路中的中上等次,足以证明官家对他一展宏图的期待,更是给他将来晋升的路给铺得舒服平坦。   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地积攒资历,莫出甚么大的差错,那怕又是一个‘陆辞’了。   可这会儿在众人眼中前程远大的狄青,却是羡慕死了张亢的枢密院中供职——至少能与公祖一同呆在京中,无需又跑到那光单程车马就得走个十天半月的边远地域去。   陆辞莞尔一笑,抬起手来,故意揉乱他脑袋:“小师兄如此厚爱于你,你难道还嫌不够?”   狄青蔫蔫地扯了扯嘴角。   陆辞见他如此失落,便不好再逗他了。   只是他正准备将心中打算向小恋人透个底时,提前理完政务的王曾便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见他们二人还在,顿时松了口气,笑道:“我虽早知将有这么一日,仍不料摅羽竟那么快便又成我同僚了。”   他未至知天命之年,便已位列次辅之位,历朝历代中都称得上是佼佼者。   但与陆辞一比,便显得班门弄斧了:才过而立,竟已二入政事堂。   任谁也能想到的是,等陆辞到自己这岁数时,成就定然是只高不低。   饶是内心较为淡泊的王曾,也难免泛起些许涟漪,又很快回过神来:“既然如此,不妨明日你我同至都堂,一道上书。”   昨日商榷时,陆辞还只是赋闲在家,自然不好无召入宫。   现他初得擢升,人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上回他可是甫一出任参知政事,便提议要断了赠予辽国的岁币,这回不过是要对付夏竦,所掀起的风浪,应远不如前者惊心,倒很是合适。   陆辞欣然应允。   他与王曾间隐约有着几分同为‘纯臣’的默契,无需将话说太明,便定了下来,带上狄青回家了。   “柳兄定又要被唬上一跳。”陆辞与闷闷不乐的狄青说道:“我初晋参政之位时,得迁相府,可将他高兴坏了。”   狄青恹恹道:“喔。”   陆辞眨了眨眼:“你可欢喜?”   狄青无精打采地附和:“嗯。”   陆辞故意叹了口气:“我这其实还有些盘算,只是尚未有准数,不好同你说。方才见你心绪低落,正想透露一二,可瞧你正生我闷气,恐怕是不愿听了……”   狄青微微羞恼道:“公祖!”   以公祖的心思玲珑,哪里会看不穿他的那点小别扭?分明是,分明是……   “还是想听的吧?”   陆辞笑眯眯地凑到他耳边,亲亲密密地不知道说了什么,却成功狄青那原本凝重的面色渐渐舒展开来,恢复了欢喜的模样。   翌日早朝。   虽多了个身着醒目紫袍的俊美郎君站在最前列,官家面上的笑更是一直未曾淡下来过,但朝臣们除了心里暗暗泛酸外,总体上还是无风无浪的。   散朝之后,赵祯步履轻快地踱入政事堂中,正要欣赏一番终于满载荣光归来的小夫子的风采时,就得一脸严肃的王陆二人行了一礼,同时呈上折子。   还未打开折子看,单这阵仗,就叫赵祯心里‘咯噔’一下。   ……又怎么了?   赵祯下意识地也板起了面孔,一脸肃容地点点头,将折子拿到案桌上,坐下细细翻阅后,脸色登时就发青了。   ——这若是真的,那夏竦就是可恨至极!   赵祯贯来心软,虽贵为天子,却极能体恤臣子。   他固然比不过在朝中摸爬打滚多年的一些老油条,却也清楚以曾任他讲学一年多的夏竦为首的一干官员,既担心失宠,又惧路途遥远,处境凶险苦寒,宁可在家啃老底地赋闲等职,也不愿往心目中的穷乡僻壤去。   似小夫子这般一心为国,无畏无忌的真正栋梁,实在太少了。   赵祯惋惜之余,也知此事强求不得。   他很是厚道,因能理解他们的顾虑,才会纵使明知这京中此类冗员越积越多,还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年间,他不断设法提高边官的俸禄与职权,也不全是为了一直辗转边境任职的陆辞等亲近臣子,更是为了变相鼓励些畏步不前的选人前去。   只是举措虽多,却都收效甚微:能在这京中一待数年的,除了拥有耐心外,还颇有家底。既不缺衣少食,没了那迫不得已的推力,又岂会将稍稍增厚的俸禄放在眼里?   然而赵祯再宅心仁厚,能体谅这等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雀屏中选后,不愿去穷凶极恶的苦寒之地的常情……   也无论如何不能忍受一边安于逸乐,还一边忙于构陷正为大宋效死力的栋梁的恶徒。   “事关重大,”赵祯忍下心中的滔天怒火,按下这两封奏折:“二位卿家还请稍安勿躁,朕定派合适人选,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既不冤枉,也绝不姑息。”   陆辞与王曾对视一眼,颔首退下。   之前包拯未能查明幕后主使,赵祯这回便只以他为副手,一口气点了颇为信重的十名大理寺评事,予以尚方宝剑,让他们不顾一切代价,彻查到底。   再加上有着陆辞所提供的诸多证据,推鞫进展可谓一日千里,仅仅是半个月功夫,尚在家中对陆辞的晋升耿耿于怀的夏竦就做梦也不可能想到,他背地里做的那些手脚,已然让官家查得清清楚楚了。   尽管心里已有准备,但在那点侥幸真正破灭时,摸着纸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赵祯仍是气得七窍生烟。   他实在不敢相信,昔日文采横溢,出口成章,满口忠贞仁义的夏夫子,竟只是一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能使出如此下作手段来!   夏竦的做法,实实在在的触碰到天子的底线了:哪怕险些受害的不是最受珍视的小夫子,而换作朝中任意一人,身为皇帝,都绝对无法忍受此等用心险恶的构陷。   天子之怒,往往是不动则已,一动非同小可。   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已对夏竦厌恶到了极点的赵祯连半点辩解的机会都吝于给予,径直在朝堂中命人公开了此事,接着由刑狱司出面,将面如死灰、大声辩驳的夏竦粗暴拖走。   四下一片死寂,唯闻堪称斯文扫地的夏竦的嘶声喊叫,然而文人那点力道,哪里抵得过几个身强力壮的差人?   在拼死挣扎中,他的管帽与鞋袜都脱落了,落在庭中,更显狼狈而惊心。   不论是总笑眯眯的官家忽冷脸宣判的结果,还是与仁厚手段截然相反的无情,回荡耳边的惨嚎,和那双皱巴巴鞋袜……   它们所带来的威慑力,在这些注重斯文体面更胜于性命的臣子们眼中,怕是比杀头还要来得厉害。 第四百零七章   正如此时心有戚戚的朝臣们所猜测的那般,陛下先在私下里搜齐证据、骤然发难昔日太子师夏竦于朝堂,不过是一场狂风骤雨的开端。   他们还来不及感到兔死狐悲,就看着素来低调的次辅王曾、新上任的三辅陆辞二人亲自上阵,拉起整顿冗官风气的大旗,对近百名臣子发起了露章弹劾。   此章一出,除了早有耳闻的寇准等人外,朝中登时一片哗然!   这份长得吓人的名单,其实还不算全:有升朝之资的文臣间,关系可谓错综盘杂,或是同年交谊,或是沾亲带故。   谁家没有个不够出息、靠荫补而晋身、却又不愿吃苦的选人亲戚?谁家又没有个把看重的门生或女婿,不愿叫他远离京城做一不起眼的官吏,而要留在京中,等着哪日疏通关系后水到渠成的?   若只是对付个夏竦也就罢了,偏偏王曾跟陆辞语不惊人死不休,胃口太大,非要捅了整个马蜂窝,又叫他们如何甘愿俯首认糟!   在被王陆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后,受弹劾者迅速纠结起来,其中以枢密直大学士、权知开封府的王素的言辞最为激烈。   在反对此事上,他很是剑走偏锋,并不以直接替选人说话,而是直把矛头指向陆辞。   他先四处宣扬,进行造势:前些年朝廷开制科选拔将帅之才,得了狄青、种世衡与杨文广三人,却因陆辞私心作祟,尽派去东路,而非更为要紧的西路。而西路分明需讨伐夏主李元昊那般厉害人物,竟只予范公几员庸将,才导致屡战无果,贼势益炽,吐蕃不满。之后更故意派去出于行伍、既有权势、又有名望的曹玮将军,让不知情的百姓们看着鲜明对比后议论纷纷,道是老臣不堪大用,叫宿儒伟贤蒙,让范公也百口莫辩——如此心机,实在是卑劣自私得很!   而陆辞之所以这般作为,还不是为了利用昔日曾为考官施‘恩’的优势,分得部下的封赏?他本就有权势,以宰辅之位平调去该路,用昔日科下那良将之才,又有周边诸路倾力配合、输送粮草兵士,予以援助……如此督战,岂有不胜之理?如果让范公与他换个位置,定也能轻松取胜!   在年轻气傲的王素看来,相比起出自太原王氏一脉的王曾而言,陆辞出身贫家,只是靠着先帝与陛下的赏识,加上些许天赐的机遇,才会在如此之轻的年纪即被擢为集贤相。   那看似颇为高崇的地位背后,后台和根基都极为薄弱,也因晋升最速资历最轻而最好攻击。   王素早对陆辞心存嫉妒,对比他还年少一岁、却已晋至成都路转运使这一注定亨通之位,更叫他愤恨不已。   遇着此次机会,他在一番思量后,彻底无视了王曾同样起到的主导作用,只揪着陆辞一人下死力地攻击。   ——几个时辰后,王素便悔青了肠子。   无姻亲、无背景、甚至连父母皆早早亡故的陆辞,根本不是他所以为的外强中干。   陆辞尚在密州默默无闻时,即颇看重人情的维护,踏入仕途之后,又岂会一昧孤勇?   只是相比起靠姻亲攀交达官望族,或是参加雅集诗会以文会友不同的是,他更多在于用心结交每趟任差使时得以接触的同僚,哪怕调任之后,也频繁保持书信维护。   他最早于馆阁任职时结交的宋氏父子、‘借书不还’的晏殊等人,至今仍是他的知心友人。   陆辞其实并未将王素多放在眼里:跟掌有实权的集贤相相比,所谓的枢密直大学士从来只是虚衔一个,其权知的开封府事宜能管的事务也只是流于表面,多是鸡毛蒜皮,大事……根本轮不到他去出面。   职权不重的王素之所以上蹿下跳,不过是个小愤青受了背后小团体的推动,才会想当然地追着他咬个不停,未曾想到会将他得罪透的严重性。   然而陆辞不在意,他的友人们却再坐不住了——一码归一码,若是为那些个十年寒窗苦读一朝中选后、不愿‘轻易屈就’的选人们说话,也就罢了,可王素发表的这通歪理坏说,全然是为宣泄满腔的偏见、妒忌与不满的强词夺理,这要是让官家真听了只言片语进去,辜负了忠良的心的话,那还了得?   几乎是王素的势头刚造起来的时候,陆辞那些个分布在京中各个机构部门,平日除了偶尔与他去茶馆喝喝茶谈谈天外、彼此间几乎都不曾碰面的友人们,同时动起来了。   ——翌日早朝,志得意满的王素还未来得及递上精心写就的新折子,就被几乎是排着队出现的陆辞友人们,以更刻薄恶毒的话语嘲讽得满面通红。   他们虽非是让人一眼看到的位高权重,却也绝非能容忍轻忽的微末之辈,更是一个胜一个的‘牙尖嘴利’、‘尖酸刻薄’。   其中最‘厚颜无耻’,也是最与陆辞情密的柳七,更是连夜绘了数副《赵括上阵图》,栩栩如生地描绘了手持书卷夸夸而谈的赵括被杀来的敌兵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的画面,明摆着影射王素。   直到此时,一些个对陆辞交游的广泛程度了解不深的朝臣们才惊觉,平日不显山露水、先几次受弹劾也仿佛少有人帮的陆辞,竟称得上人缘上佳。   对付他连上书都懒得去的寇准,则是直接当面发出了轻蔑讥嘲:“假借范公之名作甚?你想说的,怕是‘若让你前去也能大胜’,而非范公罢!我倒想着,既然要说甚么‘派你去’,倒不如干脆点编些派头猪去亦能大胜的瞎话?”   王素羞愤欲死。   彻底压垮王素的斗志的,还是一封由暂且赋闲在家的范雍在听闻次数后、特意写就的折子。   范雍虽在军事上并无建树、却非一昧迂腐,尤其在西线煎熬了一年多后,更看清了真正的拼杀血战,全然不是纸上谈兵能应对得来的。   他虽被调离该路,之后尴尬地处于回京赋闲的位置,倒也很快放平心态,一边密切关注伐夏战况,一边养花写诗,排解难散的郁气。   双线大捷、元昊伏诛的消息传来时,他胸口那颗大石彻底放下,还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小酒庆祝。   王素拿他作由头冲陆辞口诛笔伐,他却不乐意趟这趟浑水!   在折子中,范雍先诚恳地进行自省,再是对曹玮将军用兵如神、狄青料敌机先、陆辞知人任用的功绩进行了赞美,哪怕全篇未曾真正对王素的话语进行反驳,但也足够证明,他极不赞同‘换做自己去也能轻松取胜’的荒谬说辞了。   王素灰溜溜地败退下来。   赵祯耐心听着他们吵着闹着,但也只是听着而已。   他这次气得狠了,铁了心要顺着夏竦这根坏藤整治这股歪风邪气,面上反而半点不透。   只在半个月后,态度坚决地推行新令时,顺道将闹得最凶的王素等六人家人所犯错处当庭抖落。   一向在大夫小节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赵祯,这次只给这六人留了一点里子:未当庭将人拖走,也未一贬到底,但全被降一级,分别调去边陲小镇为地方官的惩处,于他们而言怕是跟死了一样难受。   之前就在中书时与几人商量过的寇准这下揪准时机,于双方最‘僵持‘时主动出面,让那道严厉的旨意稍和缓些:由原本的一旦无故拒绝外任、即剥取选人身份、十年不可录用这条,十年改为三年,期间不发俸;超二次拒外任,不仅年数累加,还需酌情处罚金。   眼看目的达到,结果还比预想的要还太多,赵祯果断听从宰辅们的建议地见好就收,还麻溜地把最配合他的新令、主动将闲在自家的选人子侄送去受‘处分’,也痛快缴纳了罚金的那几人设法升了一级,更有一位资历正足,就直接填补上了夏竦留下的空缺。   官家这般赏罚分明,便让这场风波停歇得更快了——于真正位高权重的高门大族而言,新令所惩其实不算什么,罚金更是不足挂齿。   但对大多数家底并不殷实、只期盼一个奇迹降临到自己头上的一些个好高骛远的选人而言,却足够打消他们的侥幸心理,老老实实顺从分配,前去偏远地区任职了。   当然,对这些贪图逸乐、眼高手低之辈,赵祯也无法付出多大信任,但越是偏远的地方,就越是缺少官吏管理。   不可委以军权或重任,但要接手一些繁琐却缺不得人的差使,还是绰绰有余的。   就在赵祯大刀阔斧地解决完了这桩沉积已久的冗员之弊后,再过去一月功夫,宋蕃联军讨伐丧失国主而成一盘散沙夏军的收尾战事,亦已大功告成。   早些年就已因百战不殆而被视作大宋壁垒的曹玮将军,此次更是登峰造极,荣光满身,由赵祯发诏三催四请后,才终于在战局尘埃落定的那日将事务转交副将,先行回京。   曹玮早有归京养老之心,这次伐夏原想着因要接受范雍留下的烂摊子而注定艰苦,却不料东线一直起到了强而有力的牵制作用,让战事的推进较他所想的要轻松太多。   习惯了要时刻提防明枪暗箭的孤军作战,许久未能体会到这等酣畅淋漓的大胜滋味的曹玮,破天荒地未日夜思念京中家人,而不自觉地全心投入进去。   直到夏国覆灭,国土皆被大宋、吐蕃二军粗略鲸吞后,他才重燃思亲之情。   得第三份催回诏书时,曹玮总算是选择了从善如流,更是艺高人胆大,轻骑简从,由昔日的夏国兴庆城出发,骤马一路南下。   二十个日夜过去后,终抵六月炎夏、金明池中荷花盛开的开封城。   巧就巧在,他与多年的冤家——辽国使团,恰是在同一天抵达的。 第四百零八章   四年未至,由李元昊亲手新兴的夏国便在宋蕃盟军的强攻下覆灭,作为其盟友的契丹人,心里的滋味自然也不好受。   尤其是自诩眼光独到、将这野心勃勃的李元昊招为女婿,还赔出去大笔‘嫁妆’做军资的辽国主耶律隆绪,更是憋屈至极。   那便宜女婿的誓犹在耳,结果是半点好处没捞着,倒是赔出去愈十万兵士、悍将三员、金银粮草不计其数!   在李元昊伏诛、夏军彻底败亡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耶律隆绪急火攻心,竟是昏厥在了朝堂之上。   他本就身患疾病,经这几年里的慢火煎心,又眼睁睁地看着谋划付诸东流、损失惨重,打击之大是可想而知的。   于是人虽是很快清醒了,却因心中郁结深重,一直卧床不起,转由其长子耶律宗真监国。   相比起王公贵族里对这国主先是莽撞下注、后是‘装病’逃避的埋怨,耶律隆绪最不情愿、也是不得不迫切去着手处理的,还是修复与大宋和吐蕃间的关系。   眼看着那联军刚大战全胜,士气如虹,倘若要一鼓作气继续北上,继续合盟冲他们发起攻击,那可如何是好?   尤其在耶律隆绪得知,素来对他们阳奉阴违的高丽人,也一改往日的小心隐蔽,光明正大地向大宋派遣使者,频繁进贡,不再顾忌他们的着急寻求宋人庇护的姿态时,更知事态紧迫。   尽管他并不认为,以辽国较夏国要雄厚得多的底子,会让宋蕃盟军那般轻松得得逞。   但如若他们真豁出去,拼个你死我活,那是三败俱伤,决计还是势单力薄的辽人吃亏更多的。   思及这些,饶是惯了在对宋的谈判中占尽优势的耶律隆绪,也不得不承认,凭辽一势难抵宋蕃锋芒。   哪怕不得不做出些许让步,也需尽快修复与那两势的关系,再思挑拨之法,离间那对盟友的关系,才有机可乘。   此次带领辽国使节团前来汴京,一为送礼缓和眼下剑拔弩张的氛围,二是要代其父开启和谈的,则是耶律隆绪第六子,梁王耶律宗愿。   耶律宗愿还是初次来宋,对自身肩负的重任,自是心知肚明。   因而一路上面对较辽国要富饶美丽得多的人文景致,他也始终心事重重,无暇欣赏。   就在他心绪最为沉重时,汴京巍峨的城墙终现眼前。   与十几年前、宋真宗尚在位时,辽使入京的诸多特权、气势凌人相比,举国沉浸在大胜的喜悦的宋人,这次并未对这支显眼的异国长车队多加惊叹,更不可能存有畏惧了。   大多数人,仅是随意投去好奇的几瞥后,便不感兴趣地移开目光了。   察觉出周边目光的轻慢,耶律宗愿深深地攥紧了拳头。   形式比人强,他需忍耐。   耶律宗愿深吸口气,面上恢复常色。   就在他稍微整理了下身上丝毫未乱的冗重服饰,又再在心里过了一遍腹稿,就要踏出车厢,向正检查他们过关文书的守将套话时——   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声浪在四周骤然而起,几要掀翻了他们的车列!   耶律宗愿的汉话仅是粗浅,这骤起的呐喊声直让他悚然而惊,根本分辨不清到底在喊着什么。   他在最初的震撼后,便是茫然地看着一个个欣喜若狂的宋民不知瞧见了什么,纷纷丢下了手中物事,狂热地朝他的方向跑来!   这是什么情况?   耶律宗愿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很快明白过来,真正引起这场喧哗的不可能是自己,而是身后之人!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去。   眼眸之中,就清晰地映入了一列身量挺拔,披宋军戎装,面容冷肃,骑高头大马,正微抬下颌,毫无感情地俯视着他的军人。   为首者年岁稍长,体魄却更为健实,气势亦是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强大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那盔甲上覆了薄薄一层路中染的尘土,被晒得深棕、五官称不上英俊的面庞上还有或深或浅的数道伤痕。   他平平静静地凝视着耶律宗愿,一言不发,似是在评估着什么。   哪怕是从未真正上过战场的耶律宗愿,在受其对视时,双股忍不住打颤之余也能轻易感受出,这定然是疆场中亲手戮敌无数的修罗才能凝练出的摄人气势。   这人一定,一定是——   喉头滚动着那一呼之欲出的名字,耶律宗愿呼吸急促,双目圆睁,浑身的汗毛仿佛都炸了起来。   就在他快承受不住的前一刻,对方平静地移开了视线,微侧过神,向身侧低声不知说了什么,这列气势惊人的宋军小队便整齐划一地高声应了句,旋即微拨马首,角度几乎一模一样。   他只看到在下一刻,这小队便在那宋将高高举起一面金色方牌的引领下,背脊挺直,雄赳赳地在宋人百姓构就的人海中,绕开这支发怔的辽使队伍,朝城中走去了。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中,浑身僵硬的耶律宗愿才缓慢地放松了下来,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关于方才那人的传闻,他虽曾从无数人口中听说过:将门之后,自未及冠起便步入军旅,一直辗转边关,用兵出神入化,计谋百出,战绩辉煌。   在李继迁最得志时,他于西线防御夏国;在其子李德明蛰伏后,又被调至北地,与他们对垒;宋辽和谈后,又再到西线,一边提防吐蕃,一边防范夏国……   但耳听千遍,也不如亲看一眼。   耶律宗愿怔然出神。   其风姿之盛,不愧是大宋最勇猛多谋,骁勇善战的战神,最忠诚无畏的壁垒——曹玮。   心绪激荡的耶律宗愿无从得知,威名赫赫的曹大将军方才说的是:“契丹是无人了?怎连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崽子都派出来?这没眼色得,连挡半天路了都不知往边上让让?”   不论如何,一路策马狂奔的曹玮来得比想象中的要快得多,大大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而在辽国使节和最值得敬佩的大宋战神间,赵祯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后者,当即亲自出宫相迎不说,夜宴招待的主角也立马从契丹人换成了曹玮。   至于被冷落的耶律宗愿等人,厚道地未揭穿小皇帝是借曹玮由头‘出宫放风’的陆辞则主动提出,由他前去接待。   他与曹玮将军早年便建下交情,年岁相隔甚远的二人却颇为惺惺相惜,之后也因狄青这层联系,常有书信来往。   每当陆辞回京时,必然要备重礼去看望曹玮家人,也捎带去关于曹玮的消息,同他们关系颇为密切。   这几年分别为东西线主帅,遥遥配合,俨然更有默契了。   在无数人争先恐后地要跟这位炙手可热的大将军套交情时,陆辞自然不必去凑这热闹。   而他这般知情识趣,将接待辽使的任务接去,不单是赵祯心里熨帖,朝臣们也颇为满意。   想必,有了集贤相前去接待,风头尽被曹玮‘抢去’的辽使再不满,明面上也发不出什么牢骚来了。   陆辞领了这一差使后,却先回了趟自家相府,特意接上狄青。   却说,随着要前去成都路赴任的最后期限的接近,狄青的心情也越发低落起来。   他虽对公祖百般信服,但眼看着只剩三日了,还未有影子,不免有些焦虑。   他不好开口问,便铆足了劲在夜里粘着缠着恋人,做好了这样的好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的准备。   在前去城门接辽使的路上,陆辞好似未看出他心里的焦虑,笑着考他:“青弟不妨猜猜看,这次契丹使者前来和谈,能否成功?”   狄青稍微打起精神来,应道:“应是能成的。”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事休止后,不管是要如何与吐蕃分最终战果,还是修养民息,都需要时日。   且不说吐蕃这一盟友本就称不上多牢靠,单是实力同样雄厚的辽国虎视眈眈,三势继续争斗,只会各自遍体鳞伤。   哪怕真要打,也不会选在此刻。   陆辞莞尔一笑:“那你不妨再猜猜看,曹将军此次回京后,还会否再被委派守关重任?”   狄青略一沉吟,回道:“官家宅心仁厚,而曹将军年事渐高,虽还称得上力强,然思念家人已久,若此次和谈成了……”   陆辞笑着点头:“天时地利人和,若无差错,枢密使之位,曹将军应是坐定了。”   狄青吃了一惊。   这绝非是因他认为曹玮不配其位,恰恰相反都是,在他看来,掌管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出纳密令,内外禁军招募、阅试……等大事,与中书对持文武二柄,号为二府,地位崇高的枢密使,当今唯有曹玮足以胜任。   但众所周知的是,自曹玮之父曹彬之后,以文抑武风气渐盛,鲜少有武臣能担此位了,而多以文臣任之。   不过,曹玮若真出任枢密使,以他出身、资历和功绩,朝臣们都说不出二话来。   但可想而知的是,后续矛盾,则将层出不穷——以曹玮的爽直做派,不说大刀阔斧地改动,也定然要逐出一些尸位素餐者,大肆提拔此次伐夏之战中建功立业的武官。   如此一来,文武斗争激化,官家必然焦头烂额。   以小皇帝那日渐敏锐的嗅觉,多半会预知此时,从而刻意回避这一封赏,选择另作赏赐,以免除后续麻烦才对。   好似看穿他想法的陆辞笑了笑:“多擢用武人,已是必然趋势,即使官家有意躲避麻烦,我也会大力劝说的。”   北边的局势是暂时平息了,南边却还暗波涌动呢。   陆辞对所有人眼中称得上‘蛮荒之地’的广南路,一直称得上十分关注。   他所看重的,自然不只是那鲜甜美味的荔枝,也不只是暗藏野心的交趾国,而是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   大宋全国上下,如今蓄养兵士已有近七十万,在一切太平时,他们便成了拖垮经济的‘冗兵’,长久以往,也将丧失刚锻炼出来的强大战斗力。   况且在这场大胜过后,不管是一贯惧战避战的朝廷,还是宋军,或是平头百姓,都充满昂扬斗志。   若让一切就此徐徐平息,未免太过可惜这余韵了。   倘若能趁着所有人还头脑发热时,让新任枢密使的曹玮与他达成共识,同意派遣兵士将南边道路打通,再利用现今大宋这堪称世界顶尖的造船和航海技术……   那不管是提前把史上南宋的路子发扬光大,彻底贯通南边商路,或是更大胆手狠一些,抢先一步,派兵去海外殖民,都大有可为。   天地如此广阔,不到时机真正成熟前,实在不必去盯着兵强马壮的辽国、或是松而不散的吐蕃这两块硬骨头啃了,也能留有更多条后路。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广南路:宋室消灭南汉,统一岭南后,设置广南路,又分为广南东路和西路,大概就是如今的广东和广西。广南西路作为北宋边境政区,东南与交趾国相邻,西南则有大理少数民族政权存在。但因交通不便,气候悬殊,各方面都比较落后,朝廷对广南路的治理一直很是漫不经心,将其视为蛮荒之地。尤其是少数民族居住多的地方,更是放任自流为主(后来就有了侬智高的叛变)。(《狄青传》)   2. 关于大宋造船的先进程度,早期章节已有注释,感觉你们大概忘记了,我再注释一次   宋人的造船技术也遥遥领先于世界。宋代船坞已经掌握了非常成熟的水密舱、平衡舵与可眠桅技术。水密舱技术在航海中非常关键,它可以保证整个船不会因为其中几个舱区进水而沉没。宋代发明的平衡舵可以升降,以适应在深海的航行及在浅湾停泊,欧洲在十世纪才从阿拉伯人那里认识了船舵,到十八世纪才使用平衡舵。宋人制造出来的多桅船,桅杆装有转轴,可以自由放倒、竖起,这便是可眠桅技术。北宋嘉祐年间,曾有一艘蕃船由于桅杆被风吹折,随风飘到苏州昆山县,知县韩正彦叫了昆山的造船工人帮他们修船,“为之造转轴,教其起倒之法”,蕃人大喜。   宋人用于远洋贸易的大船,“舟如巨室,帆若垂天之云,柂长数丈,一舟数百人,中积一年粮,豢豕酿酒其中”,船舱之内可以养猪;还有更大的巨船,“一舟容千人,舟上有机杼市井,或不遇便风,则数年而后达,非甚巨舟,不可至也”。   远洋航海离不开指南针技术,“风雨晦冥时,惟凭针盘而行,乃火长掌之,毫厘不敢差误,盖一舟人命所系也”。这里的“针盘”即罗盘,通过罗盘的指针,宋人可以将航向角精确到7.5度。罗盘产生之后,又有了航线记录,叫作“罗经针簿”,比如针簿上说“行丁未针”,意思便是按罗盘刻度“丁未”之间的方向航行,如据宋末元初周达观记录的一条航线:“自温州开洋,行丁未针,历闽广海外诸州港口,过七洲洋,经交趾洋”,即可从温州港到达占城。记录海上地理水文状况的航海地图这时候也出现了,宋人称之为“海图”,从刘克庄诗“莫忆宫门谢时服,海图尚可补寒衣”的描述来看,在沿海港口,用布帛制成的海图显然是很常见之物,唾手可得。(《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3. 关于大宋海外贸易(主要是南宋,因为南宋宋室南下了,更看重海外贸易):   北宋雍熙四年(987),宋太宗“谴内侍八人赍敕书金帛分四纲,各往海南诸蕃国勾招进奉,博买香药、犀牙、真珠、龙脑;每纲赍空名诏书,于所至处赐之”。十世纪的宋朝皇帝跟十八世纪的英王一样,派遣特使分赴海外,招徕贸易。南宋时,宋高宗也说:“市舶(海上贸易)之利颇助国用,宜循旧法,以招徕远人,阜通货贿。”跟诸邦展开海上贸易,乃宋王朝的“旧法”。绍兴年间,有一位叫蒲亚里的阿拉伯商人娶了中国仕女为妻,在广州定居下来,高宗皇帝叫地方政府“劝诱亚里归国”。是宋朝不欢迎阿拉伯商人吗?不是的。而是因为,蒲亚里在中国定居后便不再从事外贸了,宋政府希望他回国去招揽蕃商,“往来于运香货”。不过当时的西欧正在“蛮族”的统治下,退回到以物易物的自然经济状态,要不然,中英贸易难说不会提前八百年展开。   这便是宋王朝对于海外贸易的态度。整个大宋国的海岸线,北至胶州湾,中经杭州湾和福州、漳州、泉州金三角,南至广州湾,再到琼州海峡,都对外开放,与西洋南洋诸国发展商贸。宋政府在沿海大港口设“市舶司”(相当于海关),在小一些的港口设二级机构“市舶务”,负责管理外贸市场秩序和抽税。市舶司每年从海上贸易中抽税近二百万贯(明代在“隆庆开关”后,海关抽解每年不过区区几万两银),进出口贸易总额在北宋末超过2300万贯,在南宋绍兴晚年接近3800万贯。   宋政府对海外贸易采取了实用主义的做法,严格限制朝贡贸易。如,宋高宗下令商船不得“擅载外国入贡者”,否则将处以“徒二年,财物没官”的惩罚;宋孝宗也有回绝朝贡的诏令:“比年以来,累有外国入贡,太上皇帝冲谦弗受,况朕凉菲,又何以堪?自今诸国有欲朝贡者,令所在州军以理谕遣,毋得以闻。”   显然,如果海外诸国得以朝贡的名义来华贸易,势必会冲击民间互市的贸易总量,进而影响到朝廷的抽税。这是宋王朝不希望看到的。也因此,宋政府在限制朝贡贸易的同时,也积极鼓励民间的海外贸易,海商只要在政府机关登记,领取“公凭”,便可以贩运商货出海。政府也鼓励海商招徕蕃商来华贸易,“蕃商有愿随船来宋国者,听从便”。对在海外招商作出巨大贡献的海商,宋政府还赐予官职。   在海外商贸的带动下,沿海一带出现了走私风气——显然,走私可以逃避宋政府的课税。有大臣建议政府出台措施、严厉取缔走私,但朝廷考虑再三,还是默许了走私活动的存在。因为走私不过是沿海小商贩的谋生之路,不如争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严加打击的话,可能会损害整个海外贸易的环境、挫伤商人的积极性:“取私路贩海者不过小商,以鱼干为货。其大商自苏、杭取海路,顺风至淮、楚间,物货既丰,收税复数倍。若设法禁小商,则大商亦不行矣。”   而对危害海上贸易与商人安全的海盗,宋政府则严加打击,为此,政府在广州、泉州等港口设立“望舶巡检司”,在海面上置寨兵护航。这应该是世界上最早的保护商贸的海上护卫队吧。广东近海的溽洲岛,便有寨兵哨望、守卫,商船每次行使到溽洲岛附近的海域,“则相庆贺”。为什么?因为这意味着安全了,因为这时候“寨兵有酒肉之馈,并防护赴广州”。每一年,当来华贸易的商船准备离港归国时,宋朝的市舶司都会拨一笔巨款(约三千贯),设宴相送,请他们明年继续来华贸易。宴会非常盛大,“蕃汉纲首(相当于船长)、作头、梢工等人,各令与坐,无不得其欢心”。(《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四百零九章   对于曾多次带领使团前往吐蕃的陆辞而言,要安抚住因曹玮的突然到来而多少有些躁动不安的辽使,实在称不上什么难事。   事实上,先被曹玮那磅礴气势压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后又被陆辞极盛的容颜气场所震到的耶律宗愿一行人,在抵达邸馆后,仍有些精神恍惚。   在魂不守舍的情况下,他们又哪里会因多候一日才可面圣这点,而心生不满?   他们这般好说话,陆辞也乐得轻松。   他利落地委派了合适人选对其进行周全招待,又亲自坐镇了一场简略的接风洗尘宴后,即回宫复命了。   因曹玮常年身处军旅,养成了禁酒的习惯,官家自然不会强人所难,在对此表达体谅后,便痛快地将宴席中所有酒品都撤了下去。   失了酒酿助兴,加上曹玮本身是个问一句答一句、谨慎寡言的脾性,这场宴席未举行太久,便在意犹未尽的氛围中散了。   见曹玮难掩想回自家宅邸与家人团聚的急切,赵祯纵有许多话想同这位定海神针般的老将讲,还是更体谅他常年征战在外,就容其带着刚赐下大批赏赐先回宅中,明日再入宫叙话。   曹玮前脚刚走,陆辞后脚就进了宫,简明扼要地将来使的状况做了汇报。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丝毫不吝赞美之词:“世间最善解人意者,非小夫子莫属了。”   陆辞嘴角微抽:“官家盛赞,臣万当不得。”   赵祯不以为然道:“无碍,此殿中并无外人,难不成还说不得几句心里话?”   陆辞转移话题道:“实不相瞒,臣此次入宫,还有一事需同陛下相商。”   赵祯立马正色,严肃道:“小夫子请讲。”   “陛下下令伐夏以前,边患多来自辽、夏、蕃三势,相较之下,西南地区虽也部族众多,然居住分散,信仰庞杂,互不相属,即便偶有剽掠,亦不足引为深患。 ”陆辞简单带过前言后,干脆切入正题:“然夏已覆灭;辽实力连带受损,必当收敛锋芒,更何况辽国主已然病危,太子年幼,定愿付出让步以求和谈;西侧吐蕃新兴,唃厮啰固然野心勃勃,不可为久盟,然其百废待兴,理政非一朝一夕之功,至少在二十年内,北处边境应能是相安无事的。”   赵祯听到此处,登时灵光一闪,猜测道:“小夫子的意思,是要将屯兵重心从北转南?”   陆辞颔首:“正是如此。朝廷对西南边境,素以羁縻为主,约束力微乎其微。而交趾国虽年年上供,但倘若是真心臣服,又岂会纵容其兵士钞掠大宋边民?”   赵祯神容微凛。   有常年派兵滋扰边民、劫掠商队、以积蓄反叛财富的李德明与李元昊这一前车之鉴在,对行径相似的交趾国,自然不得不让人多想几分。   陆辞微微一笑:“依臣之见,现下朝廷既有闲暇腾出手来,又仍有众多初露锋芒的善战将士,与其坐候其反、再亡羊补牢,倒不如未雨绸缪,严加整治,以免又出一个李元昊。”   一听陆辞这话,赵祯的心头莫名就一紧,眉头也皱起来了。   他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每当小夫子捉住什么隐患,只要一开口,那事儿八成就得在不久后应验。   那场险些连累了馆阁的左藏库大火是如此,汾州蝗害是如此,吐蕃与夏出兵反叛,也是如此……   若换做别人开口,嫌此事棘手的赵祯,只怕还是倾向于沿用多年来的保守策略,但此话一旦出自小夫子之口,那严重程度可就大有不同了。   并且,刚打过这场持续了近三年了伐夏战役,国力急需修养恢复,实在经不起第二个李元昊的折腾了。   赵祯慎重道:“那依小夫子之见,当如何治理广南路的好?”   “臣粗浅拙见,仅作抛砖引玉之效,还望陛下莫要见笑。”   将北宋这段历史早忘得七七八八的陆辞,对不久后西南地区当真会出现一名叫侬智高的青年高举反宋旗帜、且结结实实地打下了好几座大宋城池之事,自是不得而知的。   但他也早非十几年前初入仕途的人微言轻的小文官,有了辗转多地、亲历战事的丰富履历,梳理治夷之道,不说得心应手,也是颇有一些心得。   尽管他的最终目的,是海外的广大疆域,但饭需一口一口吃,要想说服官家,当将重点先放在治理南疆上。   只有将南疆治理好了,才有余力继续朝外开拓。   “不妨参唐制,因其疆域,析其种落,大者为州,小为县,更小为洞,以此分类;再推其长雄者首领,籍其民为壮丁,以籓篱内部,障防外蛮……”陆辞徐徐道来:“同时以民官治理之,兵官镇压之,以诸峒财力养官军,以闵丁备招集驱使……”   最要紧的,不外乎是将权利与义务摆明。   之前是重心偏向北方,不得不对南端采取半放纵小动乱、半招抚当地土司,只求相安无事的政策。   这样漫不经心的政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长久的。   真正要加强联系,促进发展,单靠派去心不甘情不愿的选官是无济于事的,重点还是要让当地人参与进来。   只有权利与义务同具,其他族群才有可能因共荣辱,而渐渐生出归属感来。   赵祯很快听得入神,不时兴奋点头,每到激动处,还不顾形象地猛拍自己膝头。   陆辞还未讲完,他已忍不住了,起身道:“慢着慢着,我先将寇公、王公唤来!”   不知有意无意的是,赵祯忽略了身为参知政事的张士逊。   对那常针对自己的保守派同僚,陆辞虽不至于主动去寻他麻烦,也不可能大度到好心在此时提醒,是以只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便端起茶盏来,边饮边等待。   才过了一小会儿,刚在自府用过晚膳的二位宰辅,就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在赵祯的示意下,陆辞将方才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   寇准听得连连点头,忽发问道:“摅羽所想不错,只是这人选——”   正中下怀。   早就在这等着的陆辞一笑,毫不犹豫地自动请缨道:“若陛下不——”   刚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赵祯,闻言猛一激灵,不假思索地抢过话头,飞快道:“兹事体大,明日朝中商议过后,还劳烦三位卿家各列人选。”   他才刚把小夫子召回京中,人还没焐热,休想又跑远了!   不料意图被不知为何变得无比警惕的陛下识破,陆辞只得无奈地看了寇准一眼。   可惜寇准根本没打算帮他一把,反而露出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十分配合官家地应下了。   更别提王曾,第一时间便笑眯眯地附和了官家的话。   生怕陆辞又另生一计的小皇帝,充分吸取了过去的教训,当机立断地先将三人打发回府,待明日再计议。   一出宫门,王曾先冲二位同僚颔首致意,之后便潇洒先行一步了。   林内臣也极体贴地让内侍们远离有意放缓脚步的寇陆二人,让他们如愿有了简单交谈的机会。   陆辞半开玩笑地试探道:“不知晚辈是否有幸,名列寇公那份名单首位?”   “想得倒美。”寇准毫不客气地骂他:“连陛下都没上你这臭小子的当,竟还想叫我这一把老骨头去捋虎须?那虽不是甚么美差事,朝中也断无可能寻不着合适人选,你还是尽早死了这条心吧!”   官家费尽心思要留住的人,倘若在他手里跑了,可不得吃顿埋怨!   陆辞不甘心道:“只是——”   寇准瞪他一眼,难以理解道:“你在最年富力强之时,位列集贤相之位,正该大展抱负。若此番建议得以采用推行,不管底下派了何人去做,首功都当记你头上。怎你好似怀揣烫手山芋般,一门心思想着往那穷乡僻壤钻?那南边可不是甚么好地方,莫净顾嘴馋,去惦记什么荔枝鲜果的,单是那瘴气与不服管教的蛮夷,就够让你去半条命了,官家如何会舍得你去遭那罪?”   “官家如此看重于我,为臣者更当肝脑涂地,为君王效死力。”陆辞笑道:“朝堂有寇公坐镇,稳如泰山,又何须我锦上添花?倒是开拓南疆格局急需人去,又鲜有人愿去,我还勉强算得年轻力壮,一些小苦能吃的,再厚颜自荐一番,应也够胜任了。”   “这哪是‘一些小苦’?若运气不好,性命都得搭上!”寇准拧眉,不赞同道:“只需安顿好了,何须事必躬亲?”   “况且,”寇准重重地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当我还能在这位置上再坐个几年?再有三月,我便要满六十九了!”   他长陆辞整整三十九岁,今年六十九岁,明年便是古稀之年。   ——亦是致仕之时。   他自知恋权,仗着官家信重,仗着过往资历,一直不服老地占了这首辅位置,但最迟到明年,也要讲究臣体。   相比起壮志未酬身先死的王旦,几称得上扫空政敌,深得帝心的他无疑要幸运得多。   只可惜所谓臣体,就是纵使他再对手中权势,肩头重任怀有万千不舍,也要在七十岁时上表致仕,颐养天年了。   寇准眼底略过一抹遗憾与黯然,很快又恢复了气势汹汹的模样。   “总而言之,我是奉劝你莫再去想撂了身上担子,打远走南疆的馊主意,”他凶神恶煞地警告道:“攸关集贤相的告身,绝无可能不经中书省——哪怕你舌粲莲花,成功将官家糊弄过去了,也莫想着能过我这关!” 第四百一十章   经过六个月的漫长洽谈,宋辽、辽蕃间正式修订和约。   明眼人都能看出,北边的局势将迎来一段不短的稳定期。   至于和平的日子究竟能持续多久,就需看各自修生养息、蓄养军队的这三方,要何时再一较高下了。   不论是伐夏一战的大获全胜,还是让昔日趾高气昂的辽国低眉敛目、主动去除了每岁的贡币,都足够让刚及弱冠的小皇帝意气风发,也让宋人们打心底的扬眉吐气。   对赵祯而言,令他心满意足的,还有多年来都是他心头好的小夫子身肩集贤相位,终于肯老老实实自己长伴身畔了。   眼看着这股高兴劲儿憋了几天也未见消散,赵祯索性与百官一番商榷,大笔一挥,将原年号‘寻常’改为‘天威’。   毕竟在经历这么一番惊天动地的剧变后,再以‘寻常’年间冠之,实是过于谦虚了。   天威元年的头一桩大事,自属皇帝金口玉言,宣布增开贡举了。   此言一出,着实出乎不少人的意料。   距上回开科,满打满算也就过去了两年功夫,又刚出现了那般严苛的裁去冗员的新条例……官家的心意,难道不是要限制录科人选,减少冗官么?   也不怪学子们一边欣喜备考,一边暗存疑窦,对此一头雾水的朝官们也是大有人在。   除官家外,唯有参与其中的枢相曹玮和中书省的四位宰执,才称得上对其中关节一清二楚了:立下严规后,便要多纳选人,为将进行大动作的南疆做准备了。   一眨眼,时间便晃到了天威元年冬。   大雪纷飞的时节,街上却还是四处张灯结彩,人山人海,这几天更是尤其热闹。   不因别的,只因省试将近,来自各地的考生云集至此,让店家的生意变得尤其的旺。   而同样是首次赴京参考、却丝毫不显紧张的欧阳修,则在与同车的同乡学子分别过后,笨拙地寻人赁了匹马,亲自背着沉甸甸的书箱,其他的大包小包由临行前雇的小仆背着,就一路问着,一路往陆府的方向去。   叫欧阳修既吃惊也骄傲的是,被他叫住问路的行人们,竟都知那位仅任相职不过一年许的陆公所住何处。   茶楼老板尤其热心,当得知他是陆辞的学生,这会儿要前去陆府拜见时,赶紧让他等等,旋即扭头吩咐了伙计几句。   后者小跑着往灶台处,将一直温在上头的年糕给取来,再由店家亲自交到欧阳修手里。   “陆公这几日虽是休沐,但因天冷的很,过了午时才会来集市逛逛。我原想着替他留着的,”店家笑眯眯道:“看你如今顺路,索性托你帮着捎带过去,省得煨上太久,卖相不佳。”   欧阳修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就要往怀里掏钱付账,却被店家粗鲁地推开了:“快去快去!”   欧阳修被推得一个趔趄,只得将这硬塞来的年糕给收下了。   他好歹在前些年曾随恩师远赴吐蕃出使,沿途增长了不少见闻,大幅开阔了眼界。乍来了这繁华锦绣的京师,虽颇感目不暇接,面上好歹是绷住了。   只是他勉强能绷住架子,根本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仆,可就憋不住了:一边紧紧拽住行李,一边双目大睁地东看西瞧,时不时还难抑惊叹的叹息。   欧阳修看他满脸惊奇,不免想到数年前初到吐蕃时的自己,宽容地笑了笑,便也不催他,只在拥挤的人流中慢慢前行。   当他们拐入相府所在的大街上时,车马人流骤减,刚回过神来的小仆,就又被这些威严庄重的府邸给震慑了。   这些达官显贵的宅邸虽是气派豪奢,在曾在屡经扩建、日渐宏大的陆氏义庄住过好一阵子的欧阳修眼里,并不足以叫他心生惊奇。   他谨慎地边走边瞧,每路过一处大门,便要对一对上头牌匾,没出三所,就找着‘陆府’了。   “郎主已然等候多时,”门前守着的,有一员是曾见过欧阳修的陆家旧仆,一眼就认出了他,热情迎接道:“行李请交给他们,郎君快随我往书房去罢。”   欧阳修不料恩师早已在等候着了,吃惊之余,也顾不得客气,忙不迭地依言放下行李,跟在他身后,快步朝书房的方向赶。   他此次进京赶考,除非是要自找麻烦,否则当然不可能住到相府里去。   但陆辞身为恩师,自将他稍嫌窘迫的家境充分考虑到了,老早就将他安排在早年购置的私宅之中。   且因陆氏义庄的开设,原本家徒四壁的欧阳家条件也逐渐有所改善,随着妹妹渐渐长成,随娘亲时不时接些轻松活计到家里来做,不说富贵,至少温饱得以保障。   而最大头的念书开销,则是全由陆辞给他免了。   因家里日渐轻松,总算能攒下些钱来,这次一概交到他手里,供他进京赶考。   而经过陆辞这些年的言传身教,本就天资卓绝的欧阳修早非昔日的穷乡小子比得,一回到家乡,即潜心苦读,为保证万无一失,他宁可错过了上回贡举。   此次赴解试时,果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竟是一举夺下解元之位,彻底将之前因落韵脚而与榜单失之交臂的耻辱给洗刷干净了。   欧阳修得知恩师这番周道安排后,心下自是万千感激,嘴上总算学会不做无谓推辞了。   他很是清楚,家人多年来的积蓄并不多,用来支付路费的,已是一笔庞大数额,若真要住到店里去,那怕是只能住最次的店,终日被吵闹声扰,歇都歇不好,更何况是做最后阶段的温习?   既已承了那般大的恩惠,日后奋力报答便是,就不必推辞这桩了。   在往书房去的途中,欧阳修猛然想起什么,赶紧从书箱里翻出这阵子做的几篇文章,还有两篇关于时策的心得体会,准备一会儿就请教陆辞。   刚将文章拿到手里,便已到书房了。   不等下仆轻叩门扉,陆辞的声音已从里头传了出来:“永叔到了?进来罢。”   许久未被点名的欧阳修不知为何,猛一激灵,赶紧推门入内。   “学生见过陆公。”   欧阳修将书箱放在脚边,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许久不见,我这关门弟子,却还是这一板一眼的脾性。”   陆辞含笑摇头:“来坐。”   欧阳修这才抬头。   一身紫色官袍的恩师斜倚在窗边,闲散地抱着双臂,面朝西南方向,微微笑着看他。   官服制式宽松,却丝毫掩饰不住他颀长偏瘦的漂亮身形,而鲜艳的袍服颜色,更衬他肤白胜雪,乌发如墨,眉目如画。   他显然在窗边站了好一阵子了,肩头都已落了薄薄一层的雪花,经灯火柔晕渲染,晶亮亮的一片。   陆辞随意一掸,便拂去肩头那薄薄雪水,再拿手中折扇虚点了点书案,朝发怔的欧阳修再次说道:“坐下吧。”   欧阳修下意识地听从了。   已过而立之年的陆辞经宦海与沙场的历练,一身气势越发沉凝,不怒而威。   当他微微笑着凝视一人时,哪怕心境平和,无意恫吓,也往往令人心生憷意,不敢轻犯。   欧阳修紧张地坐下许久,才猛然意识到来时的意图,手忙脚乱地将险些捏皱的文章从袖中取出,慌慌张张地按平。   陆辞信手接过,一目十行,很快就读完了。   今年省试,他虽非是主考官,但主考官的人选也在昨日于中书定下,此时此刻,人应已被捉去锁院了。   那位主考,还真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以欧阳修既华丽又不失风趣,并具辛辣的文章风格……   陆辞莞尔一笑。   应很能对上柳兄的胃口吧?   欧阳修眼巴巴地等着他发表批阅意见,他便认真思索一阵,提出几条。   望着对方面露恍然,接着赶忙埋头按他意见进行修改的模样,陆辞会心笑笑,眼前浮现出十几岁的狄青尚显生涩的面庞。   当时的小狸奴,也是如出一辙的认真。   但明明是年岁相仿的二人,因境遇的改变,出路也是截然不同了:欧阳修连刚起步都还称不上,还在未金榜题名而奋斗时,狄青已是朝中新贵了。   思及此处,陆辞虽还凝视着欧阳修,心神却已不知不觉地飘回了一年多前的那天。   素来要强的寇准破天荒地主动开口示弱,无法令他不想起临终时还念念不忘家国前景,将重任托付给他的王相。   扪心自问,这趟西南,他的的确确是不必亲力亲为的。   与他初为参知政事时的束手束脚不同,集贤相的话语权也好,将致仕的寇准将带来的后续影响也好,都注定了他留在朝堂,将比再出外任要有利的多。   他之所以要奋力争取亲赴南疆的机会,主要为的,还是要与狄青多些相处的时候。   看来……是要食言了。   当晚,陆辞想明白这些关窍后,很快下定决心。   他不欲多加隐瞒,尽管有些难以启齿,还是向狄青微赧地承认了自己将要失信的事实。   “果然如此。”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狄青却如释重负,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后,由衷地松了口气,又调转头来,宽慰陆辞道:“青得公祖回应倾慕,已是三生至幸……若是为自己一己私欲将公祖带走,哪天说不得要误了家国大事,反倒让青罪孽深重了。”   “分明是我失信于你,”陆辞笑着摇摇头:“说甚么瞎话?”   狄青不由自主也跟着笑了,认真道:“若公祖非要这般做想,那作为补偿,青便斗胆请公祖坐镇后方,好让青好心无旁骛,征伐在前。”   他这些天患得患失,一直觉得此事难成。   眼下尘埃落定,见一直如神祗般算无遗策的公祖失算时,竟是无比轻松的。   陆辞一直专心观察他面色,见他当真是释然更多,不由欣然一笑:“必然。”   其实他与狄青正值年富力强,在长相厮守前,能各自再拼搏一番,方是此生无憾。   狄青咧嘴一笑,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去,在心中挚爱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辞居庙堂,青处边关。   ——山高水长,天各一方。   虽将受相思熬,受孤寂熬……   但等迎来真正太平之日,便是二人比肩,相聚厮守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的欧阳修于陆辞,就如当年的陆辞于王旦,之所以在完结章提起欧阳修,主要是想要体现一种传承的意思(虽然陆辞根本没意识到这点,顾着想狄青去了……)。 正文在此完结,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这里留言点单了!番外应该是周更,最近太忙了。   有的是我肯定会写的(比如你们期待的后世评价论坛体),有的则看有多少人想看、再视具体情况决定是否写。   以后不会写这么长的文了,太累了,你们能陪伴我到这一步,真的是我坚持的所有动力,谢谢你们,我爱你们(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