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天下   作者:周晚欲   文案:   和亲假公主X敌国真太子   爱恨痴缠+家国天下   1V1,但疯批病娇男二和清风明月男三都爱女主,略雄竞。   文案废简介:   昭国的将门嫡女,替当朝公主远赴晏国和亲。   她从小便被悉心培养,自然懂得要怎样引一个英雄折腰。   那日兵临城下。   城墙外纵马而立的是她的父兄,大昭的骠骑将军;   城门上严阵以待的是她的夫君,大晏的当朝太子。   大战一触即发,一边是情,一边是义,她左右为难。   只好叩首拜父,断发给夫,跳下城楼。   殉国亦殉情。   他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她的衣袖。   原来,他早知她并非公主。   她的引诱,于他不过是将计就计。   “你若不爱我,我便只爱皇位;你若爱我,连皇位都要略逊于你。”   HE|SC|朝代架空勿考究。   女主万人迷大美人,男主美强惨腹黑渣苏。   注:虽是HE但并不是纯甜文,这里的HE不包括配角。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美强惨 万人迷 权谋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柍 ┃ 配角:沈子枭,宋琅,谢绪风,yes渊,太后,雾灯……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和亲公主跳城楼始末   立意:家国天下,一点温情   ​ 第1章 遇狼   ◎和亲之路◎   风雪已连绵多日,天色晦暗,彤云叆叇,积雪早已铺满了山川。   赫州百里之外的荒郊处,有一行身披红甲的送亲队伍,正冒着风雪浩浩荡荡地赶路,远看过去,恰如一条迤逦绵长的红绸带飘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晌午时分,队伍终于在济河之畔停下。   “公主,用膳吧。”   伺候江柍的贴身宫娥雾灯端来竹镂雕漆金食盒,打开看,是一碟果馅椒盐金饼。   江柍不觉得饿,只说要下车。   月涌和星垂一人掀开绣额珠帘,一人撩起彩带帷幕,江柍提裙起身,下车前,扶住门框,寒风吹起了她帷帽上的白纱,露出一张脸来。   候在车旁的内侍高树看了一眼,忙垂下头,公主容色倾城,他这样的人是连看一看都不配的。   江柍抬眸凝望远山皑皑白雪,片刻之后才下了厌翟车。   “纪将军走了几天了?”江柍往济河畔走。   雾灯紧跟着,将一袭披风围在江柍肩上,轻声答:“距今已有四日。”   江柍眉头不自觉拧了拧。   五日之前,因风雪过骤,大队迷了路,只得原地休整,待雪停再出发。等了一夜,雪仍然没有转小的势头,天气还越来越冷,铁甲生寒,每个士兵的眉睫上都挂了一层白霜似的雪碴,可环顾四野,除了雪还是雪,想捡些柴来生火取暖都不能够。   负责护送江柍的宣威将军纪敏骞只得带一队人马前去探路,一来不能这般坐以待毙下去,二则是实在没有时日可以耽搁,毕竟成婚大典就在七日之后。   纪敏骞一去便杳无音信。   等不到人来,江柍便决心继续赶路。   与纪敏骞一同前来送亲的福王起初坚决反对:“若是纪将军回来见不到人可如何是好?”   江柍只答他:“若是误了我与太子的婚期,又该如何?”   “这……”福王到底是无言以对了。   没有什么事比得过这场大婚。   五年前晏国灭梁,三国鼎立之势被打破,恰逢昭国多地水灾瘟灾不断,晏国趁机挥师南下,与昭国交战于寿州之界。胶着半年,昭国主帅江峻岭背疽发作,久病不愈,其子江桦求胜心切,中晏国欲擒故纵之计,战死于赤水一役,昭军士气大败,节节败退。   眼见大势已去,昭国只得割城池七座求和。晏国连年征战,亦需休养生息,便应下昭国议和,只是除割地赔款外,还另加一条件   这本不是一桩难事,和亲之事历朝历代屡见不鲜,只需封朝中贵女为公主嫁过去便罢,然而晏国却指明要让嫡公主相嫁。   这便多了丝耐人寻味。   昭国国君宋琅十岁登基,彼时年仅十五,尚未大婚,昭国的嫡公主唯有太后所生的迎熹公主一个,年方十岁。   宋琅登基之初,主少国疑,为稳固朝纲,太后垂帘听政,几年光景,昭国军政大权已尽数于太后一脉掌握。   太后非皇帝生母,曾孕育两子,于幼年相继薨逝,至亲缘浅,亲生骨肉唯剩迎熹一个。   太后为昭国至尊,迎熹为太后至爱。   是至爱便是软肋。   要迎熹和亲,便是把能掣肘太后的人质送与晏国。   掣肘太后,便是牵制昭国。   其中利害,太后不是不知,可为保昭国安定,却不得不应。   权衡下,她也提出一个条件:迎熹若嫁,须等及笄之年,嫁与当朝太子。   昭国最尊贵的公主,哪怕嫁人,也要嫁给世上最尊贵的男人。   晏国皇帝已经年老,唯有太子,还算迎熹的良配。   一番相持,二国终缔万世之好。   五年时光倏忽而过,迎熹及笄,履约之期已至。   江柍跋山涉水而来,晏国国都赫州城已近在眼前,谁知却被一场大雪困在这荒芜之地。   纪敏骞迟迟杳无音信,江柍不敢再等下去,她命一小队人马于原地等待纪敏骞归来,其余人则继续赶路。沿途也曾留下记号,只是不知是否被大雪掩盖。   江柍凝眉思索着,施施然来到河畔,河水结了冰,如一面澄澈的镜子,她的红衣倒映其中,恍若赤焰。   她摘了帷帽,蹲下来,望向自己。   想起临行前太后轻抚她鬓边珠花,说道:“我的孩子,你不知你有多美。”   江柍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影子,抬手将那轻晃的步摇珠穗儿拢了拢,再拿下手来,它便不再晃了。   她又抬头看向纷纷扬扬的大雪。   生于南国,她此前从未见过雪,若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小姐,她必定要在这漫天大雪下肆意奔跑欢笑,可她如今是一国公主,必得有公主的样子,能做的,不过是伸出手,任这玉尘轻轻落于掌心。   其实再美又如何,不过是如镜花水月般虚无缥缈罢了,连追一场雪的自由也无。   她未免顾影自怜了。   却不知,正在烘手烤火的福王和周围的啃干粮的士兵们,无不被她吸引过去。   她皮肤极白皙,只一眼便知什么是以玉为骨、以冰为肌,再瞧她的身段脸盘,可谓古书上所写“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恍若以月为神,以柳为态,华容婀娜。   福王静静地看着她,心中暗叹,这等祸国殃民的长相,不知日后在晏国会有怎样的际遇遭逢。   士卒粗人不擅弄墨,找不出词儿来形容她的美,只觉看到她之后水色与雪色都遥远起来,唯有她的容色清晰可辨,仿佛被工匠雕镂在脑海中,见之难忘。   “嗷呜   士兵们警惕地收回视线,转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有狼!”   江柍寻声看过去,只见七匹棕褐色的野狼从山坳中探出了头。   正值冬季,狼群本就食物不足,加上连日大雪,它们更难觅食,此刻怕是饿极了,每一双眼睛都散发着幽幽的凶光。   雾灯大喊:“保护公主!”   数十个身手矫健的士兵飞快挡在江柍前面,“噌”地一声拔出尖刀,戒备地望向远处的狼群。江柍的近身内侍高树更是由厌翟车旁飞奔至她身侧,边道“公主莫怕”,边拔出金错刀,挡在她身前。   福王许是年岁大些的缘故,竟出奇的淡定,看到狼来了,还在那篝火旁烘手:“从前打猎我也见过狼,不足为惧,弩手射死便是了。”   话落,山腰上和山坳处的枯树林里竟也有野狼钻了出来,每一匹都体型巨大,眼眸都泛着阴森的绿光。几匹站在高处的狼,后腿擦地向后蹬着,摆出了向下俯冲的架势。更骇人的是,原本只有一匹狼嚎叫,不知怎地,忽然间所有的狼都引颈长嚎起来,叫声响震四野,听得人心惊肉跳。   在场的人都吓了一惊,媵女和宫娥们更是仓皇尖叫起来。   福王这才意识到,这些狼和他打猎时遇到的并不一样,他面色变得凝重,腾地起身,下令:“弩手放箭!其余人保护公主!”   箭矢带着破空之声朝狼群齐发。   狼群丝毫不惧,嚎叫着冲了过来。   同时,仿佛方圆百里的狼都被惊动了似的,其他狼群也从四面八方奔来,有的从山头上冲下来,有的则踏冰过河咆哮而来……短短时间竟来了数百匹,人与狼之间顿时陷入一场血淋淋的混乱。   江柍此次出行共带了一千亲卫,先前纪敏骞带走了百人,她又命二十人原地等候纪敏骞消息,还有二百人因护送嫁妆落下了一截路,此刻她身边只有六百余人可用,这六百人还要分出去护卫福王和媵女们。   而狼越来越多了,它们见到人便龇牙扑上去,穷途末路的畜生,中了箭也不死不休。   围着江柍的护卫们个个神情凛然,可江柍还是察觉到他们身上笼罩着不可名状的恐慌。   她沾染了雪气的眉梢,隐约有些发冷。   雾灯拔出发髻上的金簪,对她说道:“公主莫怕,雾灯必定拼死护你周全。”   江柍却一激灵,按了按她的手腕,说道:“不可妄动。”   雾灯眼眸闪烁了一下,细眉锁住了,是纠结的模样。   高树焦急喊道:“还请公主先上车!”   雾灯回神,赶忙和高树一左一右护她上厌翟车。   刚踏上一级轿阶,忽然有匹黑棕色相间的恶狼一跃而起,扑向了江柍右侧的护卫。   这匹狼胸口上还插着箭羽,显然是中了箭后假死伺机伤人的。   护卫避之不及,趔趄了几步,撞到江柍,江柍躲避不及,轰然被撞倒在地,花钿甩出去好远,云鬓散了。   高树大喊:“公主!”   江柍抬脸,只见一股热血喷下来,那滩雪水就这样被血水侵蚀,紧接着便有人倒下,原来是刚才那个护卫被狼咬断了脖子上的动脉。   她来不及震惊,只因余光瞥见又有另一匹狼盯住了她。   她屏息,身子僵硬,聚集所有力气在手上,捡起刚刚倒下的护卫的刀,很重很冷的利刃,她一只手几乎要握不住,便两只手握着。   这两匹狼是一起的,另有其他同伴赶来,缠得高树等人无法脱身。   如此看来,这匹狼只得靠江柍一个人对付。   她深知它有多想将她吞入腹中,她退无可退,唯有殊死一搏。   狼觑着她,她也瞪着狼。   这匹狼显然是狼中之王,它毛发银白油亮,雄赳赳一副粗犷彪悍的模样,龇着尖牙凶猛无比。   江柍正思忖自己有几分胜算,突地,它一个蹬地而起,直愣愣要扑过来。   江柍本能地举起了手里的刀,想刺穿这畜生的胸膛,却听“嗖”的一声,一支箭射穿了狼王的太阳穴。   够稳,够准,更够狠。   一招毙命。   狼王死的时候还龇着尖牙,来不及切换表情。   这是一支黑红两色漆的双羽箭。   不是昭国的箭。   一个念头未闪过,忽闻马嘶声从河对岸传来。   江柍转头望去,只见一行身披铁甲的精兵正纵马奔来。   作者有话说:   背景属于,两国割据,要争夺天下。   人设是,和亲假公主和敌国太子   男女主前期互相演戏,互撩比较走肾,但往后就走心了。   1V1,HE。   但是疯批病娇宋琅和清风明月小谢都爱女主。主要是宋琅在雄竞。   非常重要的一点:   本文诗词赋皆为引用,除非是我自己写的我注明一下,不然其他的一定不是我写的,基本出自唐诗宋词诗经论语等处。   参考资料大概有:《服饰礼仪》,《粉黛罗绮》,《中国妆束:大唐女儿行》,《大唐西域记》,《东京梦华录》,《梦梁录》,《中国古代文化常识》,《博物志》,《中国历代女子妆容》,《世说新语》,《新民说·定名与相知:博物馆参观记》,《资治通鉴》,《沈从文讲文物》等,后续就不一一注明了。差生文具多…… 第2章 遇郎   ◎素秉丹诚雪无瑕,白马银枪玉霸王◎   最前面那人,高马尾,戴银冠、镶玉银抹额,着白袍银锁甲。   纵横驰骋,抡枪而来,好一个白马金羁侠少年。   他身后列有数十个弩手,再往后是几十个抡刀的猛卒,人马不多,却皆是精兵强将,随他一声令下,纷纷投身到猎狼的队伍中去。   士兵们散开,江柍才看到后面的人。   是纪敏骞!   他着红袍琏环铠,驾青骢马,一如几日前离开时的模样。   他勒马远远叫了声“公主殿下”,又飞奔至她面前,下了马,跪地请罪:“微臣护驾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江柍没有说话,冷刀自手中滑落,她的视线淡淡落在纪敏骞身后那人身上。   他骑一匹白驹,半束发,戴玉冠,披狐皮大氅,氅里穿着天青色竹叶纹的长袍,神态自若,信马由缰而来。   他凝望着她。   江柍与之对视,眉头微动。   来到她面前,他很快下马,行了个礼,道:“公主万安。”   他与刚才那个气宇轩昂的小将军恰好是两种模样。   那人是轩轩若朝霞举,他则是濯濯如春月柳。   江柍冲他微微颔首一笑,算是回了他这话。   他忽地眼眸微颤。   眼前的女子不笑时,可谓眉目刚烈,美艳威仪,可一笑便尽显她神仪妩媚,娇娆多情。   又想起刚才   此刻她眼眸微红,云鬓乱了,几绺发丝散落在肩头,另几绺缠住了轻晃的步摇,她的骁勇就这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惹人怜惜的柔弱。   当真是美人千面。   他不动声色移开目光。   远远看向那位正杀得起劲的小将军。   江柍也循他目光望过去,只见那小将军果然英勇!   他一枪便戳穿一匹狼,挑起扔了,恣意一笑,再刺向另一匹,狼血喷薄而出,迸射到他的银甲上,也飞溅到他灿若星辰的眼眸上,他胡乱抹了把眼皮,目光更加锐意,杀得更加起劲。   那令人恐惧的,于他而言不过游戏而已。   在他的带领下,狼群被迅速击退。   将危险逼退,这领兵的小将军才翻身下马,走来拜见江柍:“臣护驾来迟,公主殿下受惊了。”   他虽是请罪,却未行大礼,只是一拜,甚是不羁。   江柍并不放在心上,问道:“你是何人?”   小将军答道:“在下叶思渊。”   “公主,这乃是骠骑大将军郑国公叶劭的世子,素有‘白马银枪玉霸王’之称,不过十五岁便已是神卫军的副指挥使,可谓是年少有为。”纪敏骞向江柍介绍道。   江柍虽久居深宫,却也晓得,晏国太子麾下有一文一武两位近臣。一个是“素秉丹诚雪无瑕”的文臣谢绪风,另一个便是“白马银枪玉霸王”的武将叶思渊,二人堪称太子左膀右臂。   玉霸王在此,那么雪无瑕呢?   江柍看向面前玉冠束发青袍白氅的男子。   忽而一笑,颔首道:“有劳雪无瑕亲迎。”   谢绪风笑道:“微臣只是行分内之事。”   这一笑极淡,却不冷漠,更显出他如皎月出尘。   “小公爷。”突然有一个留着络腮胡,背着弓箭的士兵向前两步,拱手道:“小公爷,此地不宜久留,趁天色尚早,不如快些赶路吧。”   他的箭筒上插着黑红两色漆的双羽箭。   江柍不由多看了一眼,本是看箭,不知怎地,目光又移到那人脸上,而后目光微滞。   那人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竟胆大包天地也抬眸望了一眼她。   只一眼,像是被雷劈中,又像是被火烫到一般,瞳孔霍然放大,又震悚地缩了回去,低下了头。   江柍本可以不放在心上,却偏偏问出来:“怎么,本宫的长相吓到你了?”   她唇边挂着笑,可眼神却冷。   谢绪风走上前,说道:“公主莫怪,军营里的汉子皆是不识礼数的,他不知未经公主允许,不可私窥公主天颜。方才许是见公主姿容如明珠璀璨,一时震慑到了,不是存心失礼。”   不可私窥天颜?   她的姿容早已被这许多人窥视到了,又何妨多他一个?   何况,她不是没见过被她容色震慑到是何表情,正因见过许多,才知弩手那一眼绝非如此。   江柍看向弩手,故意问道:“是这样么。”   弩手跪下来,把头埋的很低,以一个谦卑的姿态说道:“卑职失礼,请公主殿下恕罪。”   他既已告罪,她也不是真的想发难,便缓了缓语气:“既然国公爷为你求情,本宫便不追究了。”   谢绪风乃是中书右丞相魏国公谢韫的世子,谢韫死后,他便承袭了爵位,旁人提起他少不得要唤一声“国公爷”。   叶思渊闻言灿烂笑起来:“既如此,那便继续赶路吧。”   弩手忙说:“卑职为将军牵马。”   说罢,叶思渊转身去骑马,走前并未行礼。   只有弩手行了一礼方才跟上去。   星垂走来时恰好见到这一幕,她素来是江柍几个侍女中最能言巧辩之人,不由质问:“晏国的人都是这般不知礼数吗?”   纪敏骞斥道:“你这贱婢,小公爷也是你能置喙的?”   “凭他是谁,难不成能越过公主去?堂堂大晏国的将军,如此君臣不分,赶明儿公主嫁过去,还要向他行礼不成?”说话的是江柍身边的教习嬷嬷段春令。   她与星垂同来,此人曾是太后身边得力的老人,有脸面有气魄,连江柍都少不得要给她三分薄面,纪敏骞不敢再说什么。   谢绪风见状,便走过来单膝跪下,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请公主恕罪,思渊自幼在军营长大,于礼数上难免有些不周,微臣代思渊向公主请罪。”   江柍心里其实也因叶思渊失礼而有淡淡不悦。   只是不能直接出口训斥。   既然嬷嬷当了她的喉舌,她怎可不领这个情。   况且,她既已不悦,自然要表现出来让人知道。   她没有让谢绪风免礼,便转身要上厌翟车。   谁知脚底一滑,竟差点摔倒。   还好有人扶住了她的双肩。   她从惊慌里回神,便对上谢绪风那疏淡的眸子。   雪在纷飞,天儿冷得呼一口气便成白雾。   离得这样近。   他身上有清冽的竹香味道,她的红纱袖还堆叠在他的白狐氅上,红与白纠缠着。   雾灯和段春令忙来扶起江柍。   雾灯怕江柍受伤,段春令忌讳着男女大防。   谢绪风见状,退后三步,又行了一礼,道:“公主小心。”   还真是一位萧萧肃肃,温雅清举的人物。   江柍收回视线,直起背脊,并未答话,从容上了厌翟车,仿佛刚才扶她的不过是一个奴才,她并未放在心上。   谢绪风直到江柍连同她的所有宫娥都上了车,落了帘,才直起身。   想起刚才她眉若轻烟,目色潋滟。   对视上,仿若有一片雪落在眼皮,痒痒的,想伸手去拂,它却先一步化了。   他转身上马。   愈往前行,雪愈大。   *   这次被狼群袭击,江柍的护卫军有二十余人丢了性命,百余人受伤。   江柍的贴身宫娥流火也死于恶狼之口。   流火本叫绮罗,原是侍奉陛下的,因江柍要远嫁,陛下怕服侍她的人不够贴心,才派了绮罗过来,后改名流火。   她有四位近身侍女,除死去的流火之外,还有星垂,月涌,雾灯三人。   星垂生的长佻身材,杏脸桃腮,眉宇间一股机敏,口齿最为伶俐;   月涌是最年幼的那个,稚气尚还未脱,白白胖胖的像个糯米团子,平日里虽有些笨拙贪嘴,好在膳食做得可口,人又十分忠心;   雾灯是跟她最久的丫头,只八字便可概括:兰心蕙性,赤胆忠心。   “公主是在为流火的死失神吗。”星垂正给她重新梳头,见她发呆,便关心道。   江柍叹息:“流火死得可怜,是我辜负皇兄的心意了。”   星垂安抚一笑:“公主不必自责,能侍奉公主一场,也是她的福气。”   能当公主的奴才,连死也是福气。   这种理所应当不是江柍想听到的,她只是可怜人命。   “公主不知,雾灯也受伤了呢。”正帮江柍理妆奁的月涌说道。   雾灯把手臂往身后一藏:“只是小伤。”   眼看她想搪塞,江柍却不依她:“伸出手我看看。”   雾灯笑:“公主还是不要看了,奴婢……”   话未完,江柍已经把雾灯的手臂强行抓了起来。   雾灯袖子滑落,恰好露出手腕上的抓痕,是狼的利爪,白皙的皮肤肿胀得紫红,流血的地方也在流着黄色的脓水。   “伤得这么重,还说是小伤?”江柍语气冷下来。   雾灯收回手,似是察觉到主子的担忧,安抚笑道:“奴婢真的没事,多亏有人救了奴婢。”   “哦?”江柍顺口问道,“是何人?”   雾灯回道:“一个弩手,射箭极准,那畜生险些抓瞎奴婢的眼睛,多亏他相救。”   雾灯忍不住回忆起那惊险的一幕,她能感觉到狼爪离她的眼睛只在毫末之间,本来已经做好再毁一次容的准备。   还好他从侧面一脚踢开恶狼,两步走过去,反手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来,狠狠刺穿了恶狼的心脏。   而后转头看了她一眼:“这么美的脸,伤了可惜了。”   美?   雾灯的心蓦地被攥紧。   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字了?   从她八岁时未免被卖入青楼而在脸上划下一道时,她便一生与这个字无缘。   雾灯看向江柍,眸光里泛出细细温柔。   毁了容貌的女子是不能留于宫中的,在寻常人家讨生活,也只能做倒夜香那等最卑微的活,多亏江柍不嫌弃她,还让她近身伺候。   “那人长什么样子?”听到弩手二字,江柍心头一动。   雾灯回过神来,回忆道:“络腮胡,嗯……身躯凛凛。”   江柍抿抿唇,忽地车停了,月涌掀开车帘问:“怎么了。”   高树说:“叶世子说要原地休息半个时辰。”   江柍命月涌拿药膏给雾灯擦上,掀起帷幕便要出去,月涌忙说:“公主,帷帽。”   说话间江柍已经走了出去。   谢绪风一行人来到她的车前,恰好见她掀帘而出,一阵风吹过,她曳地的大红裙裾飞扬起来,裙子是纱罗的,层层叠叠,如红雾缭绕,渺渺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头发也重新梳过,简单的随云髻,低低簪一支红宝石金步摇。   饶是叶思渊这还不知女色为何物的少年也被迷了下眼睛。   谢绪风倒是神态自若,只是握缰绳的手不自觉紧了一分。   月涌拿了帷帽出来。   江柍摆了摆手,示意不戴了。   她下了马车,问叶思渊:“现在什么时辰?”   “刚到酉时。”叶思渊说,“原地休整片刻,亥时之前定能赶到驿站。”   江柍点头,抬头看天,果然是刚黑下去的样子。   “既然如此,何不直接赶到驿站再休息?”江柍问道。   叶思渊悠悠叹道:“有人畏寒,实在是走不动了。”   江柍看向谢绪风。   谢绪风便笑:“让公主见笑了。”   压着最后一个话音,有侍卫来报:“篝火已架起,请大人前去取暖。”   谢绪风行了礼,转身去了,大氅在转身时扫起了地上的雪,溅到了江柍的裙角上。   叶思渊也跟着谢绪风去了。   江柍想了想,便唤月涌去给她搬小杌子。   当江柍在谢绪风身侧提裙而坐的时候,叶思渊大吃了一惊:“你来做什么?”   江柍笑问:“怎么,小公爷不欢迎吗?”   叶思渊被她问得一愣,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了:“我们可都是爷们儿。”   江柍反问:“那又如何?”   叶思渊着实被她噎了一下,瞪着眼鼓着嘴好半天才回:“男女同坐,岂非于理不合?”   江柍笼手于腹部,坐姿优雅,嘴角却俏皮翘起:“你都不讲礼数,我何必讲规矩?”   言外之意,她还记着他未向她行礼之事。   叶思渊想反驳,心里窝火,却找不出话来,只好眼巴巴看向谢绪风。   那眼神好似小孩子在告状   一直作壁上观的谢绪风抖了抖大氅上的雪,淡淡说:“公主不介意,你我又何须拘礼。”   叶思渊只差没噘嘴,虽恨谢绪风帮外人不帮他,可又没办法,最后只“哼”了一声,从怀中掏出小酒壶来喝闷酒。   谢绪风没理会他的小孩子脾气,抬抬手,唤来一个兵:“你来烤肉。”   火架子上烤了一只雉鸡,不知是什么时候猎来的,此刻已吱吱冒油。   香味混合木炭香扑鼻而来。   食物总会令人心生暖意。   被唤来的那个兵,又往鸡肉上洒了洒盐巴,手真好看,江柍往上一瞥   作者有话说:   因为太子身份大家要称他殿下,女主身份也是,为了区分,干脆叫女主为公主。   Xue风:素秉丹诚雪无瑕。   Yes渊:白马银枪玉霸王。 第3章 偷看   ◎“因为她有一双极好的眼睛。”◎   篝火照亮了身后的树林。   挂雪的枝条稠密相接,虽无绿意,却也不失为苍茫的美。   江柍看了过去。   谢绪风察觉到她的目光,说道:“这是枳树。”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昭国位南,枳树是属于晏国的树。   江柍心下微顿,再回眸,眼底已有离愁。   簇簇火光衬得她眼波如水,谢绪风不动声色别开脸去。   “公主这样前来,女官和姑姑们不说你吗?”憋了一会儿,叶思渊还是憋不住。   江柍看了一眼站在厌翟车旁正看着她的段春令,笑道:“说了呀。”   “那你怎么……”   “可我不听。”江柍昂起她尖俏的下巴,“我是大昭的嫡长公主,大晏未来的太子妃,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几个比我更尊贵的女子,若是活成我这样还要被人管束着,又有什么意思?”   在场的人无不微愣,连正烤肉的弩手都忍不住望了她一眼。   谢绪风笑道:“公主身上有天之骄女的气派,却无金枝玉叶的娇气,爽快不拘,是个性情中人。”   叶思渊却觉得这女人歪理真多,可他偏偏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得又去喝酒了。   这边,肉已烤得差不多。   弩手用匕首拆了鸡架,把肉片下来端到谢绪风面前。   谢绪风只道:“先给公主吧。”   于是弩手又把托盘举到江柍面前。   叶思渊的眼珠也跟着转了过去,盯着盘中的鸡腿,有几分紧张。   江柍懂了。   眼波一转,捡起那只烤的外焦里嫩的大鸡腿,先咬了一口。   这肉质虽比不得宫中珍肴,但山野风味倒也色香味俱全。   她满足一笑,脱下一枚云龙纹镶宝石金戒指丢到盘子里:“你的手艺不错。”   弩手抬眸看了眼江柍,又很快垂首,恭敬跪下,道:“谢公主赏赐。”   叶思渊见状喉结滚了滚,目光急切想说什么,被谢绪风眼锋一扫,又捞起小酒壶,喝了一大口酒。   弩手谢了恩,又把托盘端到谢绪风那里。   谢绪风用匕首直接挑起一块肉来吃,随性不羁的动作,他却做得极为儒雅,一举一动,既不死板也不轻浮,只让人觉得他是个洒脱放逸、风雅潇洒的人。   “也不知太子殿下是什么样子。”江柍忽然这样说道。   谢绪风手上动作滞了滞。   叶思渊来了兴致,问道:“你们那儿的人都是怎么说殿下的?”   江柍看他如愿以偿从托盘里拿起另一只鸡腿,笑了笑才问:“你要听真话?”   叶思渊咬了口鸡腿肉,含糊说道:“但说无妨。”   江柍朝那端着托盘的弩手招了招手,那弩手顿了一下才走过来,她把咬了几口的鸡腿放在托盘里,叹道:“听说太子面目狰狞,猥獕不堪,身材短小……”   “一派胡言!”叶思渊霍然站起,不服气的脸一扬,眼眸赤诚炽热,“我家太子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乃是大晏最好的儿郎!”   若是叶思渊蓄了须,怕是连胡子都要气得吹起来。   现下他只能梗着脖子瞪人,好似要与江柍干一架。   不少人都望了过来,包括福王和纪敏骞。   谢绪风未动,只是出言提醒:“思渊。”   少年敛了怒气,却还是愤愤。   江柍知道他是个心无城府的人,掩面而笑,安慰他说:“瞧你如此急切,我便知道殿下不是那样的人了。”   叶思渊冷哼一声坐下:“你知道什么知道……”闷闷地说着,又咬了口鸡腿,恶狠狠地嚼了起来。   谢绪风瞥了眼叶思渊,又笑向江柍解释:“他孩童脾性,公主莫怪。”   江柍挑眉说:“我才没有那么小气。”   看在眼里,却比叶思渊还要孩子气。   可很快江柍便把这种天真娇憨的神情敛住了。   她心中想起方才想说,却还未说出口的话,又缓缓开口:“虽没有见过太子殿下,但我想殿下与魏国公定然是不一样的。”   “哦?”谢绪风极轻浅地挑起了一只眉。   江柍笔直而立,并未看他,说道:“魏国公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丰姿,更像谪仙,不像君王,想来与殿下是相反的。”   谢绪风猝不及防怔愣了一下。   江柍却只悄然瞥了眼那个低头摆弄烤架的弩手。   她的话说完了,自顾自站起来,说道:“围着火架,我竟越坐越冷了,容我去马车上避避寒。”   谢绪风想站起来行礼,江柍挥手免了。   很是不拘小节。   谢绪风看出,她为人随性,却不随意。   看她离开的步伐,每一步迈出的距离都像量过似的,可谓步步生莲。   方才坐着时,也无粗野之气。   行姿坐态,端仪矜庄。   是贵女中的贵女。   “大冬天还穿纱裙,外面连袄也不披,冷死活该。”江柍到底不是金锭子,有人欣赏就有人讨厌,待她上了厌翟车,叶思渊就嘀咕起来。   “女子皆爱美,何况她是公主。”谢绪风把目光从江柍身上缓缓挪开,思及什么,又问,“你怎么对她敌意如此之大?”   叶思渊一脸的理所应当:“她本就是敌国的人,我为何要给她好脸色?”   “可她也是太子的妻。”谢绪风提醒道。   叶思渊满不在乎:“和亲的公主与物件又有何区别?太子殿下的妻?徒有虚名而已。”   谢绪风无奈摇了摇头,到底还未长大,虽本事过人,却不谙人情,不知世故,不懂收敛性情。   “你不会是对她动情了吧?”叶思渊见谢绪风颇有为江柍说话的意思,不由脱口而问。   谢绪风干咳了一声,瞥了眼举着托盘的弩手,说道:“胡言乱语。”   “那她可是看上你了?”叶思渊回想起刚才江柍还夸谢绪风是谪仙,不由乱了心神,转脸问那站在一旁的弩手,“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再看这弩手,虽满脸芜杂如乱草的络腮胡,但细看下来,真真是轮廓坚毅,五官出挑,尤其剑眉入鬓,粗犷而俊美。   不是大晏当朝的太子沈子枭又是谁?   听见叶思渊的话,沈子枭与谢绪风对视一眼,皆是无奈。   “你小声一点。”谢绪风提醒他。   “哦……”叶思渊不由噤声。   谢绪风又说:“哪那么容易就动情?你当是选马驹?”   沈子枭递给叶思渊一块兔胸肉:“只怕思渊眼里,选一匹心仪的马驹都要比动男女之情难上许多。”   谢绪风一笑,不置可否。   叶思渊接过兔肉,小声抗议道:“我为殿下着想,殿下却笑话我。”   说完又猛地想起什么,便把心里的那点点委屈都抛之脑后了,问道:“对了,殿下为何乔装而来?还贴了这样一脸黑髯?丑兮兮的。”   原来,纪敏骞一行人进了赫州城,告知公主被风雪围困亟需救援,沈子枭命谢绪风和叶思渊前去迎接,却又瞒着所有人乔装成一个弩手跟了来。   “无所事事,过来玩玩,不愿惊动四方而已。”沈子枭捡起木棍,拨弄火架,不愿解释。   叶思渊却听不出他的话音儿:“唬鬼嘞!”他黑溜溜地眼珠一转,“怕不是想看新娘子吧。”   沈子枭只觉好笑:“我若想看她,直接来迎她就是,何须大费周章。”   “太子在此,公主乃至整个昭国的人表现定然不同,太子若不在,这些人定然是另一番态度,而殿下以士兵的角度看公主,和以太子的角度看公主定然也是不同的。”谢绪风说道,“都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殿下出了这座山,自然能窥得庐山真面。”   沈子枭听罢,转身拿起托盘上的戒指,装进衣袖内,说道:“知我者,绪风也。”   谢绪风问:“所以殿下看出什么来了?为何会那样震惊?”   这话一出,沈子枭淡淡的眼眸中,便有火光闪过。   “因为她有一双极好的眼睛。”   他定定看向火架上跳跃的火焰,犹豫之下,才决定告知:“与我母后的双眸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谢绪风与叶思渊俱是一惊。   沈子枭看他们一眼,提醒:“不要讶异,小心被人看出什么来。”   叶思渊像是听了怪异故事被唬住了,又不想被人发觉他受了惊吓那般,赶忙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掩饰掉眉宇间的震惊之色。   谢绪风却只是变换了下神色,便敛住了那淡淡的讶然,说道:“我彼时年纪尚小,记不得事,也记不清故皇后的长相。”   沈子枭说道:“我永志不忘。”   谢绪风又问:“所以,其中可有什么蹊跷。”   沈子枭面如沉水:“安插在昭国的探子,已在昭国生活数年,若是迎熹身上有蹊跷,自是早就递消息过来,想来是巧合罢了。”   话虽如此,沈子枭眼底却蒙了一层灰。   若是日后见到她都要想起母后,岂非踏实不了。   “……”   江柍掀起帘角,便见那弩手站着,正与谢绪风说些什么。   她心意微动,却又放下了帘子。   作者有话说:   这章字数不够3000,双更一下,晚上9点还有一章,也是让他俩快点结婚……啊呸,是成亲。   女主名字读yāng 第4章 假公主   ◎迎熹和江柍,公主与细作◎   叶思渊说得没错,亥时之前果然赶到了驿站。   众人只需在此休整一夜,翌日便可进入赫州。   江柍下车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她被一群人前后簇拥着进入内堂。   高树在屋外候着。   屋里照常只留雾灯,星垂和月涌侍候。   想起以往为她拆髻卸簪的流火已经不在了,江柍不由默默。   也只是一瞬,便唤月涌来为她卸妆。   月涌替江柍卸耳铛,江柍把腕上的镯子脱下来,下意识摸了摸指节,想到那个被她赏人的戒指,若有所思。   忽地   月涌是这几个丫头里年龄最小的,又不比雾灯体贴周到,星垂会识字管家,平日多在吃食上用心,侍弄钗环来倒显得笨手笨脚,一不小心扯痛了江柍的头发。   听江柍喊痛,她忙不迭收了手,脱口而出:“我不是故意的小姐。”   正铺床的星垂和雾灯都停下了动作。   霎时之间,江柍目光陡然冷漠下来,抬手一巴掌掴过去。   这一掌用了她全部的力气。   月涌的脸都被打偏了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子如筛糠般抖起来:“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星垂和雾灯见状也都跪了下来。   月涌头伏地,哽咽不已:“奴婢只是一时情急才说漏了嘴!还请公主恕罪,饶了奴婢这一回!”   江柍敛了神色,不紧不慢站起来,转身将地上跪的几个侍女一一扫视过去,眸光寒凉,声音亦冷淡:   “我是公主。”   “哪怕无人在侧,哪怕梦中呓语,哪怕有人将刀架在你们脖子上,你们都要认定,我是公主。”   “是大昭唯一的嫡公主。”   “奴婢永志不忘!”月涌连磕了三个响头。   星垂和雾灯也道:“奴婢们记下了。”   语毕,雾灯先起了身,走到江柍面前,扶她坐下:“我的小公主,不要动怒了,奴婢来侍候您卸妆,让月涌去给您准备沐浴的香汤,好不好。”   江柍哪里想动怒,只是若这次还不能让这几个丫头长记性,那么日后若出差池,她们,包括她,都要品尝到比一个巴掌更惨痛百倍的教训。   她知道雾灯在帮月涌,便顺水推舟应了。   扭头见月涌半边脸肿的老高,终是不忍,又叫星垂给她拿了专治消肿的漱玉膏去抹。   左右是恩威并施。   她的妆很快卸好。   那边热水也已备好。   驿站条件简陋,沐浴不如宫中繁琐,只用一块零陵香制的香胰子,简单清洗过也就罢了。   江柍喜欢在沐浴时洗发,坐在浴桶里,让星垂帮她擦拭身子,她把后脑勺倚在桶沿上,一边泡着冒腾腾热气的水,一边让月涌为她洗发。   陈后主的宠妃张丽华便以美发闻名于世,其发如漆,光润可鉴,江柍的秀发也是天生的乌黑油亮,细软蓬松,不用精细打理,只需擦上普通的皂角,再用两滴茉莉混白牡丹花蕊儿的酥油润润发便好。   江柍长发没臀,润发颇费心力,若是同沐浴一起,便可省下不少时间,待她从净室里出来,头发便已被绞得五分干了。   她坐在镜前擦香膏,星垂和月涌拿团花忍冬纹的鎏金熏笼在身后为她烘发,这种熏笼原是用以熏香、烘物和取暖的。她进宫后,太后……哦不,应该是母后,母后身边儿的碧霄姑姑教她用这个烘发,可节省不少打理头发的时间,里面若加上一点香料,还能使发丝异香沁人。   一缕香,牵绕出一缕记忆来。   那年她五岁,先帝驾崩,传位于年仅十岁的皇四子宋琅,先帝遗诏命二臣辅政,一是左丞相纪延年,一是右丞相江峻岭。   同年,太后垂帘听政,命二相送子女入宫,为皇帝和公主伴读。   看似是伴读,实则为质子。   只因太后最忌也最怕臣子权柄过盛。   纪家送进宫的孩子是纪相的嫡幼子纪敏骞,江家没有适龄的儿子,本应送嫡长孙入宫,可太后却指名要了江柍,说是迎熹公主缺少玩伴,又见江柍冰雪可爱,一见便心生欢喜。   江峻岭膝下有八个儿子,年逾半百才得了江柍这一个爱女,江母宝贝得像眼珠子似的,怎舍得让她离开,当即就向宫里递了拜帖。   正因太后赵华懿乃是江母赵华霁的亲堂妹,上头侍奉着同一个老祖宗,江母才会赌这层亲戚情分能让太后收回成命。   然而最后,江母未能遂愿。   只因无论是太后还是江母,都早已不是赵家女。   能互相成全的时候当然好,若不能,便只能先成全自身。   太后知道江家不缺儿子,缺的是女儿,要江柍进宫是势在必行。   十年前,江柍以江家嫡女的身份进了宫,以为不久便可归家。   十年后,她以大昭嫡公主的身份出了宫,便知再无归家之期。   代替迎熹出嫁,是在晏国提出和亲之时便定下来的。   为此太后特意强调及笄之时才许公主出嫁,表面是不舍幼女,实则是打算暗中调教江柍,来个移花接木。   江柍入宫后住在太后的福宁宫里,除每日到迎熹宫中伴读,或偶尔与宋琅偷偷在离福宁宫很近的梨香丛玩耍之外,再也没出过门,因此见过她的人少之又少。而迎熹从出生起便有不足之症,一见生人便会受惊发热,自小更是深居简出。   故而将二人身份调换并不难。   可昭国既在晏国安插细作,昭国也定会有晏国的细作。   为防江柍身份败露,见过江柍与迎熹真容的寥寥几人,几乎都被赐了鸩酒,太后命心腹将他们的尸首拖进福宁宫焚烧,伪装出一场看似意外的大火,为求逼真,福宁宫、公主所、长乐宫等连成一片的七十二座宫殿付之一炬,另有无数的宫娥内侍在此次大火中丧生。   当日太后没有痛下杀手的,唯有她的心腹史碧霄和段春令,以及江柍从家带来的贴身侍女雾灯,入宫后一直服侍在侧的星垂月涌。   太后想让江柍自行处置这几人。   她对江柍说,若是杀掉她们,你会更安全,可若留下她们,表面上看你是主子,可把柄被别人掌握,你不会太安心。   江柍考虑过后,还是选择,不杀。   她的原话是,太后娘娘,臣女也需要心腹,不是迎熹的心腹,而是独属于江柍的心腹。   其实这不过是太后的试探。   若她今日能为尚未可知的自身安危,杀了自小看着她长大的亲信;   难免来日不会为一己之私,而背叛送她涉险的自己。   狠心是好事,可若狠心太过,毫无底线,便不可留。   何况太后深知,一个人紧绷太久,难免会崩溃,身旁有能纾解心结的心腹二三,便是得了喘息之机,如此方能长久。   这也是她不舍得杀碧霄和春令的原因。   此外江柍嫁去晏国之后,也需有人替她办事,留几个知道她身份的人自是难免,与其再寻新人,不如沿用老人,也是一番恩典。   可这几个侍女此前伺候的是江家女儿,乍一成了公主的奴婢,总要有理由搪塞过去。   星垂月涌久居深宫,见过她们容貌之人几乎都葬身火海,圆谎并不难,可是雾灯脸上有疤,又在江府长大,便被说成是“公主向江柍要来的侍女”。   本来谎话就主一个自圆其说,平常人也想不到太后会做这么大的局,故而也没人怀疑。   五年来,江柍活成了迎熹的影子,爱迎熹所爱,厌迎熹所厌,她的掌心本有一颗极易辨认的红痣,也被太后请来苗疆的巫师祛除了,又用千年不褪色的鲸墨在迎熹掌心画上一粒红痣,几乎以假乱真。   除了模仿迎熹的喜恶习惯外,她还要饱读诗书,钻研医术和琴棋书画,以及……敦伦之术。   而迎熹唯一所要做的,便是每逢年节,代替她回家一趟。   五岁之后江柍就没有回过家,和家人仅有的几次见面也是在宫里,迎熹回府露个面,只让人以为迎熹就是她,如此一来更加坐实彼此身份。   犹记得,出嫁之前太后对江柍说:“爱爱,原谅姑母,哀家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不能再失去一个女儿。”   江柍只是一笑。   太后保住了女儿,她的母亲却失去了女儿。   她和母亲仍只能谢恩。   只因母亲顾念她的安危,她也顾念着江家所有人的性命。   “谁?”   一声轻喝打断了江柍的游思。   窗前有人影闪过,雾灯警惕地将江柍护在身后,抽出发髻上的金簪。   雾灯会武功,她发上的金簪带刃可以用来杀人,只是轻易不能显露。若非如此,白天的恶狼也伤不了她,英雄救美的名头也落不到那弩手身上。   “卑职郑飚,奉命来给公主送东西。”窗前的人影动了动。   郑飚乃是暗卫神鹰队的队长,为护卫陛下而生,轻易不离开宋琅半步。   江柍记得他的声音,便移步屏风后,说:“进来吧。”   郑飚从窗中轻跃入屋,朝江柍跪了下去,呈上一个梨花木雕的小盒子:“请公主亲启。”   雾灯上前把那盒子奉给江柍。   江柍打开看,却是一支金丝嵌琥珀水晶穗儿玛瑙步摇。这玛瑙是素有赤玉之称的南红玛瑙,质地细腻油润,光华内敛,被工匠打造成一粒粒红豆。   而昭国人崇尚佛教,佛教文化里,水晶代表佛骨,而琥珀代表佛血。   “陛下说‘红豆生南国’,看见这红豆,便如看见大昭,陛下虽不能亲自前来,却也算送公主最后一程。”郑飚毕恭毕敬。   江柍只觉眼底酸酸的。   他把最亲近的护卫派来,却只为送一支步摇。   她淡笑:“城楼上,陛下已经送过了。”   “陛下料想公主会有此言,命卑职告诉公主,之前送您的是大昭天子,不是宋琅。而大昭天子送的是亲妹迎熹,不是阿柍。”   星垂攥紧了袖口,瞥了一眼江柍。   江柍只是敛了下睫,几乎没有别的神色,她在私底下从来都是这样,就如流火死了,在外她总要唏嘘一番,可私下里却半句也没提过。   江柍许久后才开口:“你替我向陛下磕头谢恩。”   “是。”郑飚深拜江柍。   随后,郑飚像来时那般轻点脚尖踏上窗台。   眼看便要飞奔而去,却被迎面来人一掌拍入屋内。   咣当几声。   郑飚扫倒了桌上的香炉和花樽等摆件,自己也重重跌地。   高树闻声破门而入。   与此同时那叶思渊也从窗台上一跃入内,对着地上的郑飚大喝道:“好你个胆大包天的刺客,竟敢在小爷眼皮子底下靠近公主!”   郑飚为避人耳目,穿了夜行衣前来,怪不得叶思渊脱口而出刺客二字,而郑飚是得了宋琅密令前来,不便声张,倒也不知该作何解释。   眼眸一敛,计上心来,只欲趁机夺窗而去。   郑飚本就轻功极好,而叶思渊离他这样近,根本没料想他敢逃走,慢了一拍,竟真让他跃地而起,闪到了窗子上。   叶思渊暗叫“不好”,转身就要去追。   刚踏上窗台,却觉得头皮一痛,紧接着便被人扯了回来。   “诶,诶……”他下意识唤了两声,踉跄后退,差点摔个人仰马翻。   “小公爷且慢。”江柍说道。   竟是江柍薅住了他的马尾辫,硬生生把他从窗台上拽下来。   他顿时气得眼冒金星:“我为你追刺客,你拦我作甚?!”   “他不是刺客。”江柍慌忙说道,又忙把叶思渊的辫子丢开,讪讪一笑。   她在人前总是乐意装成娇憨天真的模样,无城府的人,总是好人缘儿的,饶是撒娇卖俏,乃至无赖失礼,总能比旁人轻易获得原谅。   叶思渊和江柍不同,他是个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胸无城府的少年。   乍被江柍揪了小辫子,他差点没噘嘴翻白眼。   江柍才不管他,又忙向窗前那人摆手,说道:“哎呀,快把他放了。”   原来叶思渊不是独自前来,身边还带了个兵,他给了郑飚一掌,便一跃入了屋内,而那士兵却不敢轻易闯入公主卧房,只站在窗外等候。   适才郑飚逃跑之际,恰好迎头撞上这兵,被逮个正着。   “不是刺客?”叶思渊闻言眉头一皱,“此人身着夜行衣,漏夜前来,若不是刺客,那是公主何人?”   叶思渊虽是个直肠子,但不是个蠢笨的人。   公主临近赫州,却有人冒死夜探,是何缘故?   作者有话说:   你们猜猜第几章洞房[斜眼笑] 第5章 爱演   ◎“跪地给本宫磕三十个响头。”◎   江柍听完叶思渊所言,便朝雾灯看了一眼。   雾灯会意的将那梨花木雕盒奉上,江柍打开盒子,拿出那支步摇:“此人是我皇兄身边的侍卫,此番前来,不过是为了替皇兄送此物而已。”   星垂和月涌对视了一下,都是一颤,她们本以为江柍会丢个谎,搪塞过去。   江柍晃了晃步摇上的水晶珠穗儿:“都说‘红豆生南国’,大昭属南而大晏在北,皇兄命人打了一支红豆步摇送我,看着这步摇,便是解了思乡之情了。”   江柍解释的很详细,很坦荡。   叶思渊不语,只在思量。   江柍哼道:“怎么,你不信我吗?”她倨傲地昂起下巴,“本宫从不屑撒谎,若你还是不信,把他抓了便是,审完了再给本宫送回来,只是若送回来……”   “什么?”叶思渊满脸的“我还怕你不成”。   江柍勾起唇角,赌气似地回视他:“到时候小公爷必得跪地给本宫磕三十个响头,方能解今日对本宫的不敬之罪。”   她改口自称本宫,摆明了想以身份压人。   却又没露出逼人的震慑力,反倒娇蛮可爱,显然并未真对叶思渊动怒。   叶思渊却不领她这个情,刚想和她吵上几句,却瞥见窗外一道眼神,于是只得作罢。   憋着气道:“微臣怎敢不信公主。”   他朝窗外的士兵抬抬下巴:“放人。”   士兵道“遵命”,便放了人。   郑飚朝江柍施了一礼,便转身飞上屋檐,隐匿在茫茫雪夜里。   “刺客”离去,叶思渊也要告辞。   江柍看了眼矮桌上雀绕花枝的食盒,道“将军留步”。   叶思渊顿住脚,她才说:“我知你护驾心切,乃是一片好意,这样吧,这碟松瓤榛子卷便赏给你了。”   叶思渊才不肯要,只说:“微臣不饿,若是公主无事,臣就先告退了。”   江柍一早便知他不肯要,只是一笑,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赏给你吧。”她看向窗外的士兵,眼睛亮晶晶的,“看你面熟,是不是枳树林旁烤肉的那位?”   沈子枭微愣,没想到她竟会突然点他,狐疑她是否看出了什么。   面上却只是恭敬,回话道:“禀公主,正是在下。”   江柍噙着甜甜的笑,好像是为了气叶思渊似的,说道:“你差事当得不错,怪不得小公爷肯用你,这碟榛子卷你就替小公爷享用吧。”   雾灯闻言,把那碟点心端过去,对上这人的脸,眼眸骤亮了一下。   沈子枭却没看她,只敛眸接过点心。   江柍没让他谢恩,只说乏了,便让他们都退下了。   窗户合上的那一刻,沈子枭偏头看了眼江柍,只见她捂嘴打了个呵欠,许是因为云鬓披散着,模样倒显得无比娇憨。   他眼皮微跳,这才想起她竟穿着入睡时的寝衣。   不由眼眸一黯   回到房内,沈子枭把松瓤榛子卷放在桌上。   叶思渊后脚就来了,气鼓鼓道:“谁稀罕吃她那一碟破油卷?”   谢绪风也跟了来,他一路上早已知悉发生了什么,随手捻起一个榛子卷,咬了一口,满足叹道:“酥香可口,不仅吃着不腻,回味中还有一丝清甜,思渊不吃,我吃。”   叶思渊气结:“你个叛徒,赶紧给我吐出来,不许吃她的东西!”   话没说完,只见沈子枭竟也悠悠捡起一个榛子卷吃下去。   叶思渊气得脸红:“绪风哥哥吃也罢了,你又不是没见她那‘嗟,来食’的样子,竟也……”   话没说完,嘴里被人硬塞了一个。   沈子枭看向他:“不要再聒噪了,我今夜要回赫州,明日迎熹入城,我会在朱雀门迎接,你们两个在这里务必保她周全,不要在眼看着要进城的节骨眼上出差错。”   谢绪风沉稳点头,又问:“所以今夜那人真如公主所说,只是来送东西?”   提起这个叶思渊便露出丢了银子的表情:“要不是你给我使眼色,我定不会放过他,此刻怕是都查个水落石出了。”   沈子枭淡淡说:“我看她不像撒谎,不过以防万一,我已派人暗中跟着那人了。”   谢绪风点头。   沈子枭又给他交代了些其他小事。   说完话再看,桌上的食盒已然空空如也,那些点心竟全被叶思渊吃进肚里。   沈子枭和谢绪风对视,眉眼已染上笑意。   叶思渊瞧见他们神色,只当他们是笑话他,嘴角抽了抽说:“我就是觉得一点也不好吃,你们肯定不想再吃,浪费了可惜,这才消灭光了。”   他故作淡定,耳尖却早已红了,忙站起来:“殿下不是要走吗,我去备马!”   说罢逃也似得离开。   沈子枭和谢绪风皆是无奈摇头。   这边,雾灯服侍江柍上了床,吹熄蜡烛的时候,江柍倏然问:“是他吗。”   “什么?”雾灯没反应过来。   “救你的人,不是长着满脸的络腮胡吗,窗外的士兵也是。”   雾灯这才明白过来,轻轻应了声:“是。”   江柍的心思如烛火般摇曳起来。   真的是他。   乔装而来,却无意间救了她的侍女。   江柍不觉得他是有意,却也不能说是无心,他终归还是想探探她的底吧?   她翻了个身,脸朝外看着雾灯:“把蜡烛全都熄灭,你退下吧。”   雾灯很快退下了。   屋里只剩江柍一个人。   她细细回忆沈子枭的样子   她之所以能认出他来,是因为她一早便在太后那里看过他的画像。   不只是他的,还有谢绪风和叶思渊以及他身边一干近臣的,她都细细看过。   这便是太后的另一个目的了。   要江柍替嫁,一来是出于私情不愿舍弃自己唯一的女儿远嫁,二来是为国家考量安插一枚棋子进去。   出宫前,太后问江柍:“你知道为什么历朝都有公主和亲吗。”   江柍不语。   “只因一个女子可抵得上千军万马。”太后便抚着她的脸蛋,借着摇曳的烛光欣赏着她,“人君爱色,必颠覆社稷;卿大夫爱色,必绝灭宗庙;士庶人爱色,必戕贼其身。冀州苏护,献妲己侍奉纣王,成汤基业尽毁。杨玉环回眸一笑百媚生,可叫君王不早朝,你可懂?”   太后这么说,倒让江柍愣了一下,她本以为太后会举文成公主或昭君公主的例子。   “臣女只怕会辜负太后所托。”江柍无比谦卑。   太后只笑:“你不会。”   这话太笃定,江柍忍了又忍,却还是问出来:“就凭我的美貌吗?”   太后轻轻描绘她的秋波眉,像在打量一幅她亲手作的画:“不,哀家选中你,不是因为你的美丽,而是因为你的美丽无穷无尽。”   美丽,由内而外,不止美貌。   太后点到为止,江柍却已然懂了,她的任务很是艰巨   忽闻窗口有响动。   江柍警惕地睁开眼睛,很快,她又闭上。   脚步很轻,踩在软缎地毯上更是令人难以察觉,但江柍还是能感受到那人越来越近,他身上的雪寒之气越来越浓。   她把被子攥紧,眉头蹙起,整个人都细细密密地发起抖来,眼泪仿佛不受控制般从眼角滑落。   那人似乎是定住不动了。   江柍张张口,梦魇般喊:“母后,母后,皇兄…母后……”   眼泪糊了满脸,发丝都粘在脖颈上,她哭得动情,边哭边翻了个身,抱紧了怀里的锦被,将自己蜷成一个团儿。   那人静了片刻,终于转了身,又悄无声息离开了。   屋子里静了好一会儿,江柍才睁开眼睛。   她的眼皮哭得红肿,眼底却是一片清明,她面无表情擦掉泪痕,转身看了眼那扇窗子。   来人是沈子枭。   她闻见了他身上那股龙涎香。   龙涎香名贵异常,唯皇室可用,晏国能用此香而又恰好在此的唯有沈子枭一个,他虽换下衣物,不知身上早已浸染了味道,虽淡到一般人察觉不出,但江柍自小对气味敏感,自然是早就记在心里。   江柍不知沈子枭为何夤夜前来。   但既然来了,就说明他对她是在意的,无论是探查还是戒备,只要不是漠不关心,于江柍来说就是好事。   她一早就熟悉沈子枭的各种事迹,知道他自幼丧母,八岁时又被送到梁国为质子,必定是战战兢兢地度过无数个日夜。   所以她假装梦见母亲,装成一个爱黏母亲的小姑娘,试图勾起他的爱怜。   她不知道此招有无效果,只知道她无论如何都得试上一试。   正如她不知道故意向谢绪风示好,甚至不惜假装摔倒来和谢绪风接触,会否激起他心底的淡淡涟漪,但她还是试了。   因为他是她的目标。   颠覆王朝,从来都是从掌控一个男子开始的。   她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倾国的能力,可引诱一个男子为她倾心,她倒是还有几分把握。   翌日,江柍早起梳洗打扮,准备进城。   段春令拿了个锦盒来,打开看,是一枚通体赤红色的药丸。   “太后娘娘赐药。”段春令如此告知。   江柍正在描眉,随口问:“什么药。”   “此药名唤‘红丸’,服下后,每半年吃一粒‘白丸’,便可保公主与往日无异。”段春令垂首说道。   雾灯给江柍篦头发的手不由抖了抖。   江柍却半分异样没有,便拿起那颗药丸不慌不忙吞下。   吞完了继续描眉:“若是半年之后不吃白丸又会如何。”   “不会伤及性命,只是……”段春令抬眼看了下江柍,才说,“每到午夜便会痛如剔骨,直至破晓时分方能好转。”   几个侍女大气也不敢出,江柍只看了镜子里头的自己一眼,眉形描得极好,她搁下眉笔,一笑:“母后还是疼惜我的,不肯伤了我的性命。你替我回个话,我知道要如何报答母后的恩情,请母后放心。”   太后拿捏江家人的性命让她和亲,却还是不放心,非要再上一层保险,江柍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却只能谢恩。   段春令接过雾灯手上的梳子,继续帮江柍篦发。   江柍从铜镜里看着段春令,问道:“所以这半年我要做什么?”   既然喂她吃下这颗毒药,总不可能什么都不命她去做,便轻易把解毒丸给她吧。   段春令噙着得体的笑,回道:“太后说了,公主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好好当您的太子妃,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即可。”   话虽没说透,但江柍懂了。   太后想让她用半年拿下沈子枭的心。   江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莞尔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段春令很快便灵巧地给江柍梳了个绀绾双蟠髻,发上缀以吹花红宝重珠钿,两边各簪一支九展凤翅金滚珠步摇。   她身穿翟衣,裙摆系着双衡比目牡丹佩、穿花宫绦。   华光冉冉,风姿无双。   作者有话说:   人君爱色,必颠覆社稷;卿大夫爱色,必绝灭宗庙;士庶人爱色,必戕贼其身。这句出自《封神演义》。   下节就洞房了诶嘿嘿嘿 第6章 洞房花烛夜   ◎“难道公主不与孤行周公之礼么。”◎   江柍今日午后便可进城,歇息一夜,翌日便是大婚之日。   四匹高头大马,架着厌翟车往前走,一路从驿站走到朱雀门停下。   城门处满是乌压压的人。   他们是统一着装的贵族仪仗队和训练有素的士兵,数千人有次序分列站立,个个神威抖擞。   太子沈子枭则乘马立于众人之前,亲自迎接江柍的到来,他一人的气魄,便压住了身后的千人依仗。   江柍在车里等了片刻,很快就有太子身旁的近身内侍前来问她的安。   段春令替江柍回话,说道,仰仗陛下福泽,一路顺风顺水。此外,又另谢太子殿下亲迎。   内侍施礼退下了,不一会儿厌翟车又继续前进。   进了朱雀门,穿过毓街要走好长一段路,路两旁全是来看热闹的百姓,人头攒动,热闹不已。   江柍身为昭国嫡公主,气势自然非凡。   有数十名兵士在最前列为她开水路,其后是百名皇家仪仗队导引,三十六名青色伞盖仪仗开道,再往后,有六十六名头戴珍珠钗、吊朵玲珑、身披红罗销金袍帔的宫娥,两两一组、并排骑马前行,厌翟车前前后后还要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往后还有天武军官兵担抬嫁妆,真是浩浩荡荡好长一条队。   百姓们纷至沓来,都想一睹这天家气派,一时间人如海沸波翻,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这样的时刻,江柍的视线却透过帷幕,被路边的行道树吸引了去。   昭国路边多栽柳树,而晏国却多植石榴。   江柍触景生情,想起宋琅送她的步摇。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果然,这便是所谓的睹物思情,不睹物也思情。   大婚定在进城的第二日。   江柍晨起盥洗,被一群宫人拥簇着坐在镜前,嬷嬷们小心翼翼地为她戴上花钗冠。   这冠缀小大花十八株,与太子冠的梁数对应,是太子妃三个字的象征,沉甸甸的。   她乘轮画朱牙,朱丝络网的厌翟车入东宫。   而沈子枭,她虽看不到,却知道他一定队伍在最前面,乘舆服衮冕。   婚礼繁琐复杂,江柍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人搀进喜房,也不知过了多久,喜房里的满屋子人才掩帐而去。   众人离开,她才稍微松了口气,挺了一整天的背都快僵硬了,动一下便要缓好久,最不舒服的是颈肩,因为戴的冠太沉,此刻像断了一般。   她兀自活动着脖子,听到床畔的花烛爆了一声,屋里香暖,到处红艳艳的,帘帐皆用红缎绣五彩加金之百子图。   这样喜庆,她却没来由生出了伤感之情。   她瞥见一个描金托盘,起身走过去,拿起里面的东西。   想起刚才“撒帐”过后的“合髻”之礼,嬷嬷从她和沈子枭的头上分别剪下少许头发,然后用缎子把这两绺头发缠到一起。   这是在昭国没有的环节,多么亲昵,这倒像是民间嫁娶才会有的仪式了。   江柍轻轻把那头发放回原地,又想起喝合卺酒的时候,喜娘端来用彩结绑在一起的玉嵌金双螭合卺杯,要她和沈子枭互喂对方饮下。   想到此处,她不由抬手抚了抚脸颊——   饮酒时,彩结绑的太紧,她和沈子枭要靠的很近,几乎贴着脸,连呼吸都缠绕到一处去。偏他在饮酒时,还一味盯着她,她敛眸不迎他的目光,避而不看,脸反倒愈发热了。   自然,这娇怯也有江柍装模作样的成分,毕竟她始终不敢忘怀自己的使命。   可这世上没有一个女子,会对成婚之事毫无波动,纵是心如止水,但见这刺目的红,浓烈的酒时,也未免不会生出几丝波澜。   她自幼被养在深宫里,哪怕受过训练,大红盖头没有揭起的这一刹,从前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那瞬间,她几乎生出真的嫁给了心爱之人的错觉,而这念头,却如大红烛花爆开的声音一般,霎时灼伤了她。   她想起太后,想起碧霄,想起宋琅,想起江家一个个亲人,甚至想起那个与她命运缠绕的真迎熹。   然后她意识到,她再没机会嫁给心爱之人了。   甚至再没机会拥有一个心爱之人。   世人都道,合卺酒是苦的,寓意夫妻能同甘共苦。   可她完全没注意它是何滋味,待她回过神来,只见喜娘掷杯于床下,笑道:“两杯一仰一合,天覆地载,阴阳和谐。”说完吉祥话,便都退下了。   沈子枭也退下了。   热闹也退下了。   一时间,只剩她自己。   江柍知道,其实无论身旁有无他人在侧,她都只有自己。   待合卺酒的滋味在舌根上淡下去,她的理智才渐渐回来了。   她坐在床畔,琢磨待会儿行房时该怎么办,想着想着觉得饿了,唤雾灯给她拿点心吃。   进来的却是月涌,原来雾灯因脸上有疤,怕忌讳没来伺候。   破相在当今世上确为大事,当初江柍也是拿那算命大师当幌子,以“破相之人必有大相,此女留在身边于我命格有益,许能替我挡血光之灾”的借口,方才保住她。   月涌端来玫瑰花饼给江柍,江柍吃了两口,又唤来星垂,让她去妆奁里拿一支金玲珑簪给雾灯送去。   这边星垂刚出去,江柍一块饼还没吃完,就听到门口的动静。   她把玫瑰饼放到盘中,月涌替她擦了擦唇,便退下了。   沈子枭在一众宫娥的簇拥下前来。   他身服衮冕,九旒九章,冕服由黑色的玄衣与绛色的纁裳组成,上衣纹样用绘,下裳纹样用刺绣,九旒由二百一十六颗玉珠串成,他的面容被九串垂珠遮挡了大半,却难掩他气盖苍梧云的非凡气度。   江柍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弩手的模样,想来这人虽然容貌伪装的极好,可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势,还是流露了几分出来。   他走近了,江柍闻见淡淡的酒气。   她无声望着他,烛光在她的脸上幽幽摇曳。   他亦看向她,又望见月涌手里的托盘,问道:“饿了?”   江柍说:“饿了。”   婚礼如此繁琐,累了好几个时辰,怎会不饿?可一般的新娘子怕被笑话贪吃馋嘴,总不会表现出来,可她倒没有遮掩。   “嗯,我先去沐浴更衣,你吃些吧。”沈子枭淡淡道。   他展开手臂,宫娥们上前为他脱衣、摘冠冕。随后他去往净室,宫娥们想跟上,被他一个手势制止:“里边用不着你们,侍奉太子妃去吧。”   宫娥们便依次走到江柍面前等候吩咐。   “你们先出去吧。”江柍不习惯太多人伺候,尤其还是陌生人。   宫娥们无声退下,江柍看了眼净室,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肆尔二2五久乙丝奇又捡起那块她没用完的玫瑰花饼吃起来。   吃完一个,恰好星垂回来了,和月涌一起伺候她摘冠卸妆。   沈子枭很快从净室出来,而那会儿江柍还没有拆完头发,他兀自到桌前坐下,捡了块木樨饼就茶吃。   屋里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楚。   星垂不由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只想快些把江柍的头发拆完。   然而拆完发髻还要去净室洗漱,折腾好一阵子,待江柍从净室再出来时,那床帏两边的龙凤花烛都燃了小半下去。   沈子枭已经上床了。   江柍只见他靠着软缎引枕,坐在那大红绡金帐幔内,寝袍是玄色而非赤色,衣襟微敞着,长发用一根玉簪随意拢于脑后,左右两绺鬓发垂下来,其中一缕恰好落进衣领里,他恍若未觉,握着书正看得入迷。   江柍终于懂得叶思渊为何会如此崇拜沈子枭了。   谢绪风是潇洒落拓的温雅,叶思渊是肆意豪迈的不羁。   沈子枭此人,亦狂亦侠亦温文。   江柍走到镜前坐下,几步路,心念已经不着痕迹地动了一动。   星垂拿起玫瑰花汁子调制的香膏,为江柍擦脸,江柍把那香膏接过,没让星垂动手。星垂便意会的递给月涌一个眼神,二人相继退下,关好了房门。   “你把人都遣走了,谁来伺候你我?”沈子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柍转头看去,他眼睛还盯在书上,并未抬眸。   她放下手里的香膏,款款起身走过去:“衣裳可以让旁人帮着脱,睡觉也能让旁人帮着睡不成?”   言外之意,睡觉还要人伺候么。   语气很是不善呐……沈子枭这才抬眸瞧她,她穿红纱衫儿寝衣,开领袒胸之处丰乳半现,弧线清晰可见,裙裾迤逦在地。   说着话就已经走到了床边,却没有过来坐,而是在那灯下挑烛芯,让蜡烛燃得更旺些。   沈子枭便搁下了书,问:“来之前嬷嬷没有教你规矩吗?”   江柍背对着她,长发已往一边拢到胸前,一小截儿薄肩盈盈裸着,薄纱下,肩胛骨如小山般秀丽,腰肢线条极美,愈发显得身姿窈窕,忽见她身上仿佛散发似有如无的灿光,细看才知她裙摆上用金线绣了一层凤穿牡丹。   “嬷嬷自然是教了的,只可惜迎熹是个蠢人,并未学会,还望殿下莫怪。”江柍终于挑完了灯花。转过脸,看向沈子枭,带着淡淡的倨傲:“如果殿下没有别的吩咐,那便安歇吧。”   她态度差得明显,倒让沈子枭眉头微动。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已经走过来脱了鞋子上床,他靠在外边,她正欲爬到床里面去,他伸手捏住她的肩膀:“没学会不要紧,孤可以教你。”   话落便拉过她的肩膀,也没怎么用力,就迫她转了半圈,歪着身子躺在了他的腿上,酥.胸荡起波澜。   江柍忙不迭起身,他也不拦,只待她起了一半,猛然拥着她的腰,把她翻了个个儿压在身下:“怎么,公主不愿学吗。”   江柍本能去推他,却无论如何也推他不动,只好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放开我!”   落在沈子枭眼里却只是春波含情。   她是极美的,尤其是那一双眼。   他见过她笑起来的样子,神仪妩媚,勾魂摄魄。   可他更爱她不笑时,满目的刚烈威仪。   像极了母后生命最后的那段时光常流露出来的神色。   可她终究不是母后。   沈子枭从不会混淆这一点。   他气定神闲:“这可是你我洞房花烛之夜,难道公主不与孤行周公之礼么。”   “你……”江柍挣了挣,脸一扬,“我不和骗子同床共枕!”   沈子枭微顿。   身为太子,难免心思深沉不可捉摸,他的情绪变化总是很淡,却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她偏过脸去,又摊开手来:“你还我的戒指。”   沈子枭定定看了她两秒,才问:“你是何时认出孤的?”   作者有话说:   谢绪风是潇洒落拓的温雅,叶思渊是肆意豪迈的不羁。   沈子枭此人,亦狂亦侠亦温文。 第7章 圆房   ◎“你竟敢咬我。”◎   “别以为你伪装得好,脸上贴了胡子,可眼睛鼻子嘴总要露出来不是?刚才你用玉如意挑我盖头的时候我便认出来了。”江柍并不打算给沈子枭好脸色。   说了好长一段话,气哼哼地,越说越是讥诮。   沈子枭回想起挑她盖头的场景,他自以为在宫中什么样的美人都见过,何况他也早已看过她的容貌,可当那大红盖头掀起来的瞬间,只见她瑰姿艳逸,举世无双,竟让他的呼吸短暂微凝。   在场的其他人也无不被她的容光所慑,若是普通男子,怕是会把盖头再盖回去,不愿让别人多看一眼这绝世瑰宝。可他很快便移开目光,仿佛只是无意间看到一株墙角的花,那花朵开得美丽,惹他多瞧一眼,也就只一眼,便稀松平常地转过头去,因此他并没注意到她当时的神色究竟如何。   现下见她既已知道他当初乔装之事,他便不再隐瞒:“那日乔装前去,只是不愿惊动四方,让上上下下都拘着礼,好不累人得慌。”   他好好解释了一番,江柍却并不领情:“既然怕惊动旁人,不去倒也罢了,何苦还要扮成一个弩手。”   “自然是想提前看看新娘了。”沈子枭语气稀松平常。   东宫之主,也是凡夫俗子,也想看看他的新娘。   江柍微愣,终于肯偏过头去看他。   这一眼,倔强中实含娇嗔。   她本就是千娇百媚的长相,若是搁在别的男人身上,恐怕骨头都酥透了,沈子枭却神态自若:“说起来,你还是孤救的呢。”   他伸手拨开她玉颈上的一缕发:“你该如何报答孤的救命之恩?”   江柍心中其实哪里有什么怒火,只不过是为了装出那人畜无害,天真娇纵的模样。   闻言,只道:“少废话,还我戒指。”   气得胸脯都一起一伏。   真是“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沈子枭眼眸黯了黯,问:“那枚戒指是怎么到我手里的?”   江柍不语。   沈子枭便笑:“可是我替你烤肉换来的?”   他拿起她那缕头发,绕在指间把玩:“普天之下再找不出第二个让我这样伺候的了。”他不知何时改称‘我’,悠悠道,“我还给你行礼了不是?一枚戒指换我给你行那样的大礼,你说你赚没赚到?”   江柍眼波闪了闪,似是被他的话说动了。   只是还装出怄气的样子,闷闷说:“是你怕露馅才把规矩做全,又不是我要你跪的。”   沈子枭忍不住笑了笑:“好,只要你不闹,随你怎么说。”   江柍作势要打他:“我才没有闹。”   这一动,膝盖恰好抵上沈子枭的腿,惹他一僵。   她却恍若未觉,见他把玩自己的头发,便说:“我不问你讨戒指了,你可以放开我了吧。”   沈子枭没动,看向她的眼眸:“你分明还在跟我闹。”   江柍想反驳:“我……”   “难不成你有心慕之人?”他带上几分审视。   江柍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嘴巴却比脑子反应快:“怎会。”   “既如此,为何不肯与我行敦睦夫妇之伦?”他拿那缕青丝扫了扫她的下巴。   她躲了一下,瑟缩着望向他,心中一片镇定,思绪转得飞快。   他见她柔柔怯怯,好似一朵被露水打湿的娇花,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樱唇,蜻蜓点水一般。   江柍豁出去般,咬唇道:“没有心慕之人,说明太子殿下亦不是迎熹心慕之人。”   沈子枭沉了眸子。   普天之下没有男人愿意从自己的新婚妻子口中听见这样的话。   何况是一国的太子,天下女子无不仰视的男子。   他松了手,丢开那缕被他纠缠已久的发丝,声音冷了几分,道:“我不愿勉强,但你我之事涉及两国邦交,总要有个交代。”   他起了身,坐在床上,理了理寝袍:“个中道理,你可明白?”   江柍就这么躺着看他,少焉,也撑着床坐了起来。   沈子枭等她接下来的动作,可她却静默不动了。   他以为她还想不明白,隐隐有些不耐,便想起身下床,冷一冷她。   谁知刚把腿搭在床沿上,就觉得腰间一软,她从后头揪住他的寝袍:“你要去哪。”   他冷笑:“你既不愿做那事,我还在床上坐着干什么,我不招惹你。”   说着便要起身。   她忙抱紧了他:“诶……你不教我了吗?”   他知道她已经被他刚才的话劝住了,却下定决心要磨磨她的性子,淡淡道:“你不愿意学,我还教你做什么?”   他把她的双臂从他腰上拿开,趿着软缎拖鞋起了身,向外喊道:“轻红。”   很快便有一个身穿红绡罗裙,清秀端庄的宫娥进了屋。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是稳重:“殿下有何吩咐?”   “替孤备些酒菜来。”沈子枭说道。   轻红福了福身子:“是。”紧接着便下去了。   沈子枭坐在锦杌上,自顾自倒了盏茶喝。   江柍却可怜极了,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是睡倒也不是,起身也不是。   轻红很快端来酒菜,酒是琼香玉,沈子枭说:“孤不喝这个,换葡萄酒来。”   于是轻红又下去给他备葡萄酒。   那酒用七宝玲珑水晶壶装来,倒在碧玉做的夜光杯里,沈子枭端起小酌一口,看样子别提多悠闲。   江柍哪里不知道他分明是想敲打她。   琢磨一番,心中暗暗有了主意,只觉不能再继续娇软下去,沈子枭这样的王者,怎会喜欢一点脾气都没有的女人?   只佯装忍无可忍,赤脚从床上冲下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沈子枭只顾斟酒,脸也没抬:“看不见吗,我在吃酒。”   江柍此时可管不了那么多了,一把将那夜光杯夺了过来,咣地一声扣在桌子上,粗鲁得像河东狮。   沈子枭正要发作,她忽然转了半圈儿,坐进了他的怀里,还勾上了他的脖子。   衣袖将桌上的玉箸都扫到了地上,落在地毯上没发出什么声响。   可沈子枭心里却一阵叮当响。   “别吃酒了,抱我到床上去吧,好不好。”   只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她又变娇滴滴了。   真真是收放有度,令人捉摸不透。   沈子枭懒懒掀起眼皮看她一眼:“你不是觉得孤不是你心悦之人,不愿意与孤共寝么。”   他又称回“孤”了。   江柍心想,这人真是冥顽不化,她都主动投怀送抱了,他还有闲心审问她。   “我们才刚刚相识,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呢,我若说我心悦于你,你会信吗?”江柍噘起嘴来,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抹静默的弧影,“难不成你就心悦于我吗?”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沈子枭见她反客为主了,不由笑了笑:“话虽如此,却还是勉强,可孤不愿勉强。”   江柍可真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   她知道,其实这房总是要圆的,不然明日喜帕没落红谁都无法交代,沈子枭也不会一直端着,总会接她的招。   江柍哄他已然哄烦了,再胶着下去天都要亮了,心一横,捧起他的脸就亲了下去。   沈子枭微不可察的浑身一僵。   江柍第一次接吻,拿捏不好该怎么亲,怕伸舌头显得孟浪了,又怕蜻蜓点水撩拨不起他的欲念,细细回忆着此前太后命扬州瘦马教授她的经验,轻轻去啄他的唇,偶尔用舌头舔一舔,就像舔糖葫芦那样。手也不安分起来。   他呼吸渐乱。   她觉得差不多了,便松开了他:“是我勉强你好不好。”   她唇上挂着晶晶亮的水光,眼眸中满是羞涩,不安分地动了动。   多么懵懂,其实暗中早已把那不该碰的地方都碰过了。   沈子枭只觉得她身上的幽香扑鼻而来,身子又娇软得像是能掐出水一般,眼眸黯了黯,心想反正是要圆房的,不必再与她拉扯了。   于是反客为主,用唇舌撬开了她的齿关,扫荡进去,撷取她的甜美。他蛮横地厉害,手还不安分地在身上游走着,江柍被他弄疼了,不由咬了他一口。   他倒抽气停了下来,蹙眉道:“你竟敢咬我。”   她作出委屈的样子:“谁叫你弄疼我。”   他可不吃这一套,扬手就拍了下她的臀:“你亲的不好,我这是在教你,你若再不听话,我就要罚你了。”   她敢怒不敢言,只是努嘴。   他看着就想笑,拦腰把她抱了起来,走到床边,先把她放下,转身将帷幔放下,自己也上了床。   她抱膝躲在床头,半只香肩露着,装出那怯怯的样子,喃喃说:“你可不要再弄疼我了。”   大昭国最娇贵的小公主,连油皮都没破过一块,只被亲了亲,嘴巴便已微微红肿,不敢想象云雨过后会是怎样可怜。   她眼睛蒙了雾一般,美得人心都要碎了,他自然不舍得责罚。   只揽过她的肩细细密密吻上去,比刚才温柔得多。   一番下来,夜更深了。   帐中人还没睡。   江柍的下巴搁在沈子枭的肩头,唇中溢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娇啼。   只是眼眸却一片清然。   这个人,是个好夫君,也是个好对手。   她这样想。   他似乎察觉她在出神,动作更用力了些。   她闭上眼睛,细细体会他这样蛮横地闯入她的身体,一如闯入她的生命。   红烛昏罗帐,掩映娇娥语。   一众宫娥皆在檐下候着,只听屋里连声响亮,娇喘微微,动静之大犹如折床一般。虽是冬天,可那春光却独独被关进了窗子里,又从那窗缝里流出来,春风送暖呵,烫得人面红耳赤。   别说那些未经人事的宫娥,就连那见多识广的嬷嬷们都忍不住红了双颊。   两个时辰过后,里头的动静总算消停下来,沈子枭唤轻红进去奉茶。   轻红端了热茶进去,开门便闻见一室旖旎。   沈子枭让她把茶端到床头来,她走过去,他拨开一角帷幔,伸手接了过去。   轻红自小服侍沈子枭,胆子比别的宫娥大些,悄悄往里面觑了一眼,只见那异国来的小公主,如今的太子妃娘娘,眼眸似阖非阖,正不着寸缕靠在殿下的怀里,长发掩住了她的大半肌肤,更显得她香肌赛雪。   如此美丽。   怪不得殿下会如此疼惜,连茶也亲自喂她吃。   轻红有一瞬间怅然若失。   江柍很快饮完茶水,沈子枭把茶盏又递给轻红。   轻红举着托盘,毕恭毕敬的后退到桌旁,才直起身子离开。   刚走到门口,只见纱帐内二人又交颈而吻起来。   轻红面颊热了半边,忙关上门退下了。   不多时,里间便又有动静响起。   花有并头莲并蒂,带宜同挽结同心。   真真是,一个云情未已,一个雨意方浓。   作者有话说:   润色了一下,把女主的动机写得更明显。   古言预收文《红尘之上》,戳专栏可看。   文案:   同为皇储。   他从小谋权算计,踩着兄弟的性命,一路鏖战才得来太子之位。   她则是天生贵命,养尊处优,万千国民的信仰。   当有一天他国的铁骑踏足她国的土地。   她零落成泥,他肆意屠戮。   他冷心冷情,有勇有谋。她骄傲高贵,善弄权术。   这不是他和她的战争,是国与国的颂歌与悲曲。   却也是他和她的战争。   恨比爱深,比岁月长。   一个亡国公主与开国皇帝的故事。   一个尊严与生命不可兼得的时代。   他要她珍贵的国土,要她清白的身躯,要她可笑的尊严,要她纯粹的爱情。   她只要他高贵的头颅。   破国,破心。   谁输谁赢?   【玻璃糖,宫廷权谋,男女主生死对头】 第8章 崇徽帝   ◎初涉云雨,难免食不知髓◎   龙凤呈祥的大红火烛燃了一夜。   天将明时,沈子枭下了床,只见那烛火且能再烧上一阵,这是个好兆头,他淡淡看了一眼,又转头瞥了眼床上的女人。   她身上满是欢爱过后的痕迹,昨夜他初涉云雨,难免食不知髓,一时无度累坏她了,怪不得睡意如此昏沉。   他轻挑起薄衾盖上她裸露的香肩,而后起了身。   与她不同,他才得餍足,精神尚佳。   走出寝殿,只见一众奴才还守在外面。   他只留下自己和江柍常用的侍女,其余都打发了,又叫轻红浅碧给他端茶过来,便又进了房内。   轻红早就备下茶水只等他要,于是很快就端了来,和浅碧一同给他送进去。   他没进寝间,而是坐在暖阁南窗下的罗汉床上,窗外竹影映入纱帘,朦朦胧胧一大片绿。   他却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往那鎏金博山炉里,燃了一缕龙涎香。   轻红瞧他,松松垮垮披着寝袍,眉眼清淡,只是疏狂,哪里还有昨夜失控般的狂荡。   她把盈润似玉的青釉茶盏放在矮几上,说道:“郭十三来消息了,殿下让他留意那人,确实是宋琅身边那支名叫神鹰队的暗卫之首郑飚。”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轻红又问道:“殿下要更衣吗。”   沈子枭说:“不急。”   先喝了一口茶,才道:“浅碧的汤备好了吗。”   浅碧抬眸,只见沈子枭低头又饮了一口茶。   顿了顿才说:“已经备好了,无色无味,拌在食物里,神不知鬼不觉。”   她备下的汤乃是避子汤。   沈子枭身边,轻红擅长暗器武功,浅碧精于医术制毒。   “嗯。”沈子枭放下茶盏,不带任何感情地吩咐道,“既如此,你去备早膳吧。”   浅碧福了福身子:“是,殿下。”   退出去之前不由又看了眼沈子枭。   昨夜殿下是如何对那迎熹公主百般疼爱的,浅碧在外头都听见了,她还以为殿下经此良宵,会改变多日前便定下的主意。   殿下是要成就大业的人,做事总有他的考量,她不该擅自揣度他的用意。浅碧这样想来,已是万分懊恼,赶忙照吩咐去了厨房。   浅碧退下,沈子枭吃好了茶,又对轻红说:“她身边的皆是昭国带来的人,初来乍到恐服侍不周,另寻几人来伺候她。”   轻红答应着下去了,沈子枭的内侍郑众便进来伺候他穿衣洗漱。   沈子枭走后约莫一个时辰,江柍才被段春令从床上叫起来。   身体上的疲乏令她理智全失,她连眼睛都睁不开,最后还是被星垂月涌连拖带拽送进了净室,那段春令用凉得刺骨的冷水给她洗脸,登时把她的七魂六魄都冰了回来。   待洗漱完坐在镜前上妆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清醒了。   只听有人传话:“娘娘,殿下遣了轻红姐姐过来。”   江柍拿起一只香膏盒子,随口道:“传。”   两个宫娥挑起帘笼,轻红领了四个宫娥进来,她在镜中一一打量她们。   轻红先行了肃礼,说道:“奴婢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江柍叫她平身,她起了身,仍敛身垂首,恭敬说道:“娘娘,殿下怕现有的奴婢服侍不周,另拨了些人来伺候。”   江柍便转身看向她们:“走上前来让本宫认认脸,都叫什么名字。”   这四人便上前几步跪下,轻红介绍道:“回娘娘的话,左数依次是墨雨,红雨,蓝雨,青雨。”   她依次介绍,江柍便依次看去,最后又把视线移回墨雨的身上,只见这丫头粉面生春,周正美丽,鼻尖儿一点痣,平添俏皮,还是主富贵的。   “不愧是殿下送来的人,果真个个伶俐。”江柍淡淡笑道,忽而话锋一转,“只是本宫身边已有用惯了的人,却也不舍得让她们去做洒扫等粗活,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安排。”   轻红便道:“回娘娘的话,无须费心安排,只要娘娘用着得宜、称心便好。”   江柍笑道:“好,本宫心里有数,劳烦你跑一趟。”   轻红忙跪下,说道:“服侍娘娘是奴婢的本分。”   江柍便转身继续梳妆了,众人亦纷纷退下。   雾灯今日也来到跟前伺候,替她描画蛾眉。   描到一半的时候,沈子枭来了。   雾灯看了他一眼,目光黯了黯,很快便敛去了。   江柍从镜子里看见他的倒影,也没起来行礼,只问:“你去哪里了。”   他走过来,端详她在镜子里的脸:“去书房读书。”   这是他许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早起用饭前要读书,晚上用膳后要习武。   他话刚说完,江柍身后的宫娥们已经乌泱泱跪了满地。   他随口道:“免礼。”那些人才起身。   “我让浅碧备好早膳了,待会儿一同用些吧。”沈子枭又对江柍说。   江柍随意说道:“好。”   他又问:“轻红给你送人过来没有?”   江柍淡淡说:“还未谢过殿下。”   沈子枭说:“若是她们服侍的不尽心,你再告诉轻红另遣人来。”   江柍便点了点头。   又以细簪子挑一点儿樱桃膏子饰唇。   女子梳妆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沈子枭便等着她。   江柍知道此刻她可以娇蛮一些,只因昨夜他太过不怜香惜玉。   于是从他进门起,她便没有多少好脸色,见他等她,便有意磨蹭起来,光擦口脂就擦了半天。   沈子枭也不恼,气定神闲站在一旁观赏。   他喜欢看她的眼眸。   她也并不因他的目光而露怯,慢条斯理装扮好了,才同他去用膳。   桌上摆着若干碟精致小菜,江柍胃口一般,只吃了半碗枣儿熬的粳米粥,那些小菜基本是沈子枭用的,除外他还吃了一碗鸡髓笋。   用过饭后,二人便要进宫谢恩。   大晏如今的皇帝崇徽帝,已过天命之年,他一生册封过两位皇后,第一任孝惠皇后在世时与崇徽帝可谓是伉俪情深,曾为他诞育四个子女,后因种种原因,长大成人的只有大公主一人,而孝惠皇后也最终因难产薨逝,距今已有二十年了。   沈子枭的生母孝章皇后乃是崇徽帝的第二任皇后,她原是宫中浣衣局的奴婢,一朝得幸便被封为美人,入宫次年便诞下皇七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沈子枭,沈子枭满岁时她被册封为后,荣宠之势冠绝后宫。   只是好景不长,她仅当了四年的皇后,便因触怒天子而被废黜,同年与世长辞。   她的葬礼自然也并不隆重,只入殓妃陵,尚未入土,崇徽帝便下令把她生前所有画像悉数烧毁,生前所用之物亦悉数砸碎掩埋,除了她曾居住过的昭阳殿外,她的其余痕迹都被抹消。   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是宫闱秘事了,江柍也不得而知。   如今算来,孝章皇后已去世十五年了。   十五年来,后位空悬。   如今后宫事宜,皆由贵妃谢轻尘掌管。   谢轻尘是谢绪风的庶姐,其父是几年前已去世的中书右丞相魏国公谢韫,据说,她曾于五年前在济水泛舟时被崇徽帝偶遇,遂纳入宫中,是继孝章皇后之后最受宠的妃嫔,位同副后。   太后也曾给江柍看过她的画像,可谓是清丽无双。   因着后位虚悬,沈子枭便领江柍来谢轻尘的宫中见过众嫔妃。   江柍是太子正妻,依礼是不需对妃嫔们行跪拜大礼的,谢轻尘也没有太立规矩。   她性子看上去是有些孤傲冷僻的,应付这等场面也不热络,连夸奖江柍亦是淡淡:“宫里宫外都传遍了,说太子妃娘娘倾国倾城,今日你一进来,我便觉得蓬荜生辉。”   江柍便说:“贵妃娘娘才是绝世容光。”   二人没有故作亲切,虽是心知肚明的客套话,却不给人惺惺作态之感,倒显出几分诚心。   聊了几句,谢轻尘又问:“听说你在路上遇险了,没有受惊吧。”   江柍笑道:“多谢娘娘关怀,并未受惊。”   “听说是国公爷和叶思渊前去迎接的?”插话的是一个梳双螺髻的少女,穿粉色裙裾,如芍药花般艳丽。   江柍认出她是沈子枭的亲妹撷华公主沈妙仪,便笑了笑道:“是。”   沈妙仪闻言便有些不开心了,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正说着话,崇徽帝身边的内侍来传旨,说要请太子携太子妃娘娘去太平殿用午膳。   于是沈子枭和江柍便起身告辞了。   他们走后,满屋宫嫔也就都散了。   只有沈妙仪留下,噘嘴对谢轻尘说:“就凭她,也配让国公爷亲自去迎么。”   谢轻尘只看着门外众人离开的方向,没有言语。   沈子枭和江柍乘舆来到崇徽帝所住的上元宫。   宫人们已在太平殿布下午膳,崇徽帝并未在殿中,内侍回禀说:“陛下还在垂拱殿处理国事,请殿下和娘娘稍候片刻。”   沈子枭说道:“你先下去吧。”   内侍退下了,江柍才好端起茶来喝,沈子枭见她喝得急切,便笑问:“渴了?”   江柍嗔他一眼,说:“何止。”   沈子枭没意会,端起一碟蜜枣糕来,问她:“吃不吃?”   江柍说:“不饿。”   沈子枭问:“你不是说‘何止’?”   江柍就等他问呢,闻言便懊恼了起来,实际是在故意调情:“我浑身酸得厉害。”   沈子枭一愣,豁然反应过来:“原来一早晨你都因为这个在使性子。”   江柍绞着手指,不说什么。   沈子枭便用一根手指勾起她的小指头,淡笑道:“这原不是我的错,怪你太勾人。”   他竟在陛下寝宫里说这样轻浮的话,她怛然失色,忙转头觑了觑周围,见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才放下心来,甩开他的手,垂首说:“你可真无耻,什么事都能赖到我头上。”   她这般小女儿情态,他的眸色却淡淡的,然则开口却还是哄着她:“既如此,那今夜我温柔些就是了。”   她心一沉,暗骂这人死淫贼。   面前却嗔他一眼,羞赧道:“今夜我要自己睡呢。”   她这样望过来,他哪里能不做出反应来,眼眸中即刻染上柔情。   他知道这人需要哄,刚要说什么,忽闻外头传来   二人立即变得正色,走出殿来迎接崇徽帝。   “参见父皇。”二人并肩跪下,施以大礼。   崇徽帝站定,看了江柍许久,才说:“平身吧。”   他的声音低沉,自带威严。   江柍抬起头来。   见他身穿红底淡黄色的团龙窄衫常服,腰围玉龙九片,神色虽淡,可举手投足间皆是浑然天成的帝王之气。   沈子枭的眉眼像极了他。   眼睑微微下伸,眼尾微翘,漆黑的瞳仁如黑宝石般镶嵌在眼眶内。   深邃,莫测,幽暗。   暗藏血影刀光的犀锐,收敛鹰隼虎豹的侵略。   只露出些微生杀予夺的掌控力。   江柍起身之后,崇徽帝又把江柍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目光中有许多让人读不懂的东西。   她不自觉露出疑惑的神色。   崇徽帝这才挣扎着回神,对沈子枭说:“凌霄,你没娶错人。”   又对江柍说道:“你不知道,大晏多少名门贵女爱慕他,当初指婚,可谓满城女子哭断肠,都怕未来的太子妃配不上他。”他的话虽是说与江柍听,可眼神却不落在江柍身上,仿佛是不愿与江柍对视,“如今依朕看……若说不配,也是他配不上你才是。”   皇帝没有架子,却十分疏离。   江柍只端出一国公主的从容,福了福身子,淡笑道:“陛下谬赞,能嫁太子,是儿臣之福。”   沈子枭亦接话说:“能娶迎熹,也是儿臣之幸。”   崇徽帝摸了摸髭须,又说:“见你们夫妻和睦,朕心甚慰。”   他走去席座:“吃饭吧,来看看今儿个御膳房都做了些什么。”   说着话,崇徽帝已入了座,内侍开始传膳。   于是沈子枭也携江柍入座。   用膳时气氛很冷淡,崇徽帝和沈子枭并无半点交流,只偶尔对江柍说上几句,也只是问某道菜合不合她胃口。   直至快要吃完,崇徽帝忽然提起:“来之前朕见过护送太子妃的福王,他向朕辞行,说是王妃有恙要赶去见最后一面,今夜朕要在琼楼设宴款待,你们一同去吧。”   江柍和沈子枭都答:“是。”   而后又是沉默许久。   江柍暗想,太后所说果然没错,这对父子因孝章皇后而嫌隙颇深。   她用玉箸轻轻拌动瓷碗中的米粒,实则在细细梳捋沈子枭是如何成为东宫之主的——   沈子枭其人,乃是大晏当今圣上的第七子,亦是唯一的嫡子。   他出生便被立为太子,又于五岁时被废,八岁被送到梁国当质子。   他在梁国蛰伏七年,直至大晏攻打梁国,梁国国主想以质子性命要挟,崇徽帝下军令舍子杀敌,沈子枭反杀国主,为崇徽帝奉上梁王的项上人头,为歼灭梁国立下汗马功劳。   他于十五岁回朝。   十六岁征战西域,用兵如神,大破回纥,使之称臣。   同年万寿节,崇徽帝遇刺,他为救驾重伤,封为定王。不久后却被恭王一党散布谣言刺杀事件乃是他自导自演,故被褫夺王号,幽禁南宫。   此后晏国各州突发瘟疫。   国师推算此灾乃是由于神龙被困深渊,不能一飞冲天所致,若要化解,需得放神龙出渊。   十七岁沈子枭被崇徽帝所赦,于泰山设坛祈福,不出半月,瘟疫尽散,同年被立为太子。   因一场瘟疫而成为太子,这个太子之位,稳吗?   江柍暗自忖度。   作者有话说:   记住沈子枭生平履历嘎嘎嘎 第9章 花笺   ◎护迎熹一世长安,一生清欢◎   午膳过后,沈子枭带江柍去了孝章皇后生前所居的昭阳殿。   一路上沈子枭都没说什么话。   刚踏入昭阳殿的门槛,便迎头碰见两个正在打扫的宫娥,沈子枭让她们先下去,才领江柍进了殿内。   昭阳殿正殿坐北朝南,殿前设有双阙,进门处垂鸿羽帐,殿内设玻璃屏风,地上铺以海外进贡的地毯,因时常有人打扫,殿内十分整洁,只是久无人居,没有丝毫人气儿。   寝间正中供奉着故皇后的牌位,沈子枭和江柍在香台前站定,沈子枭说:“磕个头吧。”   于是江柍便和他一起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   江柍比沈子枭先起身,偏脸瞧他,只见他神色始终如常,没有什么思亲之感。   可江柍还是伸手,握了握他的掌心。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微愣,扫了眼被她紧握的手,问:“成何体统?”   她笑说:“我只是想让母后觉得,你我感情很好,让她放心。”   沈子枭看着她,静默片刻,长睫一敛,没再说什么,只是扶她起来:“好了,不要跪着了。”   他并未领她方才那句话的情,江柍心里像被蜇了一下似的,明白孝章皇后不是她可以轻易拿来利用之人,再不敢轻举妄动。   这日崇徽帝在琼楼宴饮,江柍和沈子枭直至戌时将过才回到东宫。   而后又是一夜温存。   翌日午后,福王和纪敏骞等人便要启程回昭国,崇徽帝特准江柍去送行。   江柍身穿九行翚翟纹的翟衣,被前前后后几十个人簇拥着来到朱雀门。   江柍此次和亲,主要由福王和纪敏骞护送,福王是太后看重的人,而纪敏骞是宋琅看重的人。   江柍先同福王道了别,随后才走向纪敏骞,问他:“福王回去便也罢了,你怎么也不多留些时日。”   她与纪敏骞同日入宫,感情向来不错,儿时一起嬉笑怒骂也是有过的,只是此番来晏,她摇身一变成了公主,纪敏骞作为下臣,自然要恭敬无比,不敢有丝毫闪失。   纪敏骞恭顺地向江柍行了个大礼,答道:“陛下身边没有人陪,微臣自然要尽早赶过去。”   江柍与纪敏骞和宋琅三人自小一同长大,宋琅送别了江柍,自然不愿纪敏骞迟迟不归。   她笑:“你平身吧。”又道,“回去代我向母后和皇兄问安。”   纪敏骞眸中掠过一丝不明的情绪,笑道:“这是自然。”   江柍又说:“还有碧霄姑姑,母亲不在身边时,几乎都是她在照顾我。”   碧霄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   纪敏骞说道:“微臣记下了,请公主放心。”   江柍便松了口气,又转头唤道:“瑾瑾,你也来向福王和纪将军道个别吧。”   宋瑾乃是江柍的陪嫁媵女。   江柍之所以允许她同来送行,是因为她才是那个真正的公主,只因生母不受宠,在宫里甚是卑微,连封号也没一个,可到底是帝女,江柍能成全她的地方,便成全她。   宋瑾早已拜过福王,闻声又来拜纪敏骞,她长得小家碧玉,此刻红了眼眶,多少惹人怜惜,纪敏骞向她行礼,却看了江柍一眼,说道:“公主,天涯若比邻。”   江柍心念微动,明白这话是给自己说的。   宋瑾看了眼江柍,只觉得在江柍面前,很少有人尊她为公主,遑论行礼?   她顿时感动得无以复加,连话也说不出来。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瞬时便到了要启程的时刻,福王、纪敏骞相继上马,江柍遥遥目送。   她以为纪敏骞不会回首了,谁知最后他还是回过身来看了她一眼。   纪敏骞的眼前仿佛出现两个重叠的影子,一个是现在的江柍,一个是儿时的江柍。   太后已经把江柍的命运安排好了,他不知回到大昭后,等待自己的又会是何种命运。   想到这他勒紧了缰绳。   他也要为自己的命运搏一搏。   江柍知道山高水长,再见遥遥无期,便扬扬唇角,同他摆了摆手。   纪敏骞顿了顿,勒马转身而去,此次再未回头。   晚上用过膳后,沈子枭才来江柍的扶銮殿。   他进门的时候江柍正在窗下剪花枝。   他身上沾满了外头的凉意,脱了披风后,便在火炉前烘手,瞧她剪的是有“雪月同一色”的素心梅,其花色如蜜蜡,蕊如白玉,插在汝窑白瓷花觚中,立在黄花梨雕窗下,风雅而清远。   “今日怎么侍弄起花草来了?”他问。   她把最后一根花枝插在瓶中,说道:“打发时间罢了。”   他默了一默。   她把那瓶素心梅左左右右欣赏了一番,又举起给他看:“美吗?”   他这才看到她的正脸儿,见她的眼皮红红的,明显哭过。   他觉身上已经暖了,走过去,坐在她对面,轻轻捻了朵梅花,问:“你今日去送行了。”   她点点头。   他丢开梅花,把花瓶挪到窗边,说道:“也是难为你了。”   难为你小小年纪,却要离国别家而居。   江柍知道,沈子枭曾在梁国做了七年质子,必定能知悉她此刻的离愁别绪。   她向窗外看了眼天空,黑压压一片,并无婵娟:“都说月是故乡明,你瞧,你们晏国连不明亮的月亮也没有。”   她说“你们晏国”,身旁的宫娥们都肃容觑了她一眼。   沈子枭却并未怪罪,只笑:“幸好今夜没有月亮,不然你举头望明月,岂非更加思故乡?”   听他这样的歪理,江柍却莫名被戳中。   心思却不愿意显露,只咬了咬唇,嗔怪道:“你还说风凉话。”   沈子枭端起桌上的茶,也没看她,只问:“难道我说得不对?”   江柍无法反驳。   干脆别过身去,不愿看他。   他搁下茶盏,看她一眼。   他在新婚之夜便知她小女儿心性重……应该说,她的性子,他早在那日雪中烤肉时便已探得几分。   他是个弄权的丈夫,而非浪荡的公子,并不醉心风月之事,亦不愿在女子身上费时费力,于他而言,娶妻纳妾只为巩固地位,宠谁爱谁不过权衡利弊。   而娶她本是政事一桩,他深知刚刚成婚,不便惹她不快,如今还得哄着她,便起身走到她近旁,拉了下她的胳膊:“那你说,想叫我如何安慰你,我照做便是。”   江柍甩了甩胳膊,并不承他的情。   他并不把她的矫情放在心上,拿起她一绺青丝绕指玩:“怎么不开口?”离近了才发觉她发丝上也染了梅香。   她往里坐了坐,不想叫他碰她。   见状,星垂和雾灯互相递了个眼色相继退下了。   他便伸手抬了抬她的下颌,不紧不慢问道:“真生气了?”   她哪里有资格轻易生气,只是他这样说,她乐意顺水推舟,转脸仰着头瞪他:“你为何动手动脚?”   沈子枭沉沉凝视着她。   二人是盲婚哑嫁,他早已做好把她当成公务对待的准备。   只是她比想象中可人许多。   他并不讨厌她。   见她媚眼如丝,他随手拉起她的手臂,将她轻飘拽起了身,又一用力,让她撞进怀里:“那我抱一抱你好不好。”   江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被他紧紧搂住。   她挣了一下,没挣开,便不再挣了,只努嘴说:“你早该抱我。”   这语气,真真儿可怜又可爱。   沈子枭心口微麻,只觉欲起,便捧起她的脸,低头浅啄了一下。   好甜美的樱桃香。   他本想浅尝辄止,一碰这味道却再分不开,于是扣住她的腰身,让她靠得更紧,方便他加深这个吻。   江柍没想到他会忽然亲她。   说好的安慰,却成了趁火打劫,她自然要反抗。   谁知刚挣了一下,就被他料事如神地箍住了手,紧接着便被拥到墙上,她后背贴着墙,面对他的逼近更是逃无可逃,他力气本就大,把她手腕都弄疼了,她挣了挣,便也老实了。   其实她也不是真心要挣开他,不过闺阁情趣,顺水推舟罢了。   只等他亲得最是动情的时候,她才再次反抗,拿牙齿去咬他的舌头,是使足了狠力咬下去的,把他疼得一哼。   她这才得以挣脱,而那时舌尖都被他亲麻了。   “你又咬人,难不成属狗的?”沈子枭捏了她腰一下,准确来讲,是掐。   江柍痒得躲了一下,边躲边说:“谁叫你占我便宜?”   沈子枭顶了顶吃痛的舌头,气极笑了:“你是我的妻,怎能扯上占便宜?”   江柍抿抿樱唇:“我不管,你若想亲我,先答应我个条件。”   沈子枭顿了顿,问道:“何事?”   江柍扬了扬漂亮的下巴,眼眸亮晶晶地说:“你写字条给我。”   他敛起眸中最后一抹欲色。   她对他的深沉恍若未觉,拉起他的手,走到偏殿。   偏殿是江柍看书习字的地方,她从笔架上拿来一根紫毫,又取出一张并蒂莲花笺来,说道:“我要你立字为证,今生今世都要好好待我。”   沈子枭有些讶异,他看向她,见她神色期待,很是认真的模样。   他定定看向她,问道:“你信这个?”   江柍自然是不信的。   太后自小便教导过她,所谓海誓山盟,唯有在说出口的那一刻是真心的,往后都不作数。   她亦知晓,他心里并没有她。   不过是顾念两国关系,才做出亲昵样子来,好哄她听话。   可只要他肯逢场作戏,她便能步步为营。   她装出柔肠百结,眼眶里泛起盈盈的水光:“我只是想有个安慰罢了。”   她几欲垂泪,看着可怜。   他莫名想起那晚他潜入她的房间,无意撞见她梦中呓语连连唤母亲的样子。   到底是个小姑娘,舍亲来到异国,纵是身份贵重,亦难免生出漂浮无依之感。   他能理解她。   他曾于异国艰难求生七年,孤苦无依之感,无人比他更能体会。   却也仅是理解而已。   也罢,哄人虽是麻烦些,好在她生得温香软玉,能慰他欢愉,故而并不反感。   何况,她有那样一双令人不忍拒绝的眼眸。   他瞥了眼那花笺,又望了眼她垂而未落,如露珠儿般剔透的泪,终是提起了笔来。   写几个字,不过举手之劳,哄她开心,也省得自个儿麻烦。   书毕,他将笔搁下,拿起花笺给她看。   江柍扫了一眼。   他写行书,笔锋舒展,风骨洒落   她破涕为笑。   眼眸流转之间,又有小心思鼓鼓胀胀泛起来,她拿起他握笔的那只手,掰开他的大拇指来,在她唇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他尚未得反应,她已将他的指尖摁在了那张花笺之上。   “你未带印章,这便是印章,你既已签字画押,我便放心了。”江柍笑道。   被男子掌控,也要时常拿捏一番男子,只要没有越过他的地位,男人是喜欢这样的,太后曾这样教过她。   沈子枭果然只是微愣,紧接着便黯了眼眸。   江柍意会,便把纸笺放于桌上,而后无声看向他,几多娇怯。   他早已动情,拦腰抱起她,到床上去。 第10章 咬他   ◎不吝惜利用感情,哪怕是他自己的感情◎   沈子枭醒来的时候,江柍还在熟睡着。   她浓密的睫上还挂着一颗颤巍巍的泪珠,他把手伸过去,那泪珠像是能看穿他心意一般,听话地落在他的指尖上。   他捻灰般,把这颗饱满如珠子般的泪给弄破了,指头湿了,他再抹她脸上擦干。   她皱了皱眉,躲开。   他好笑似的,又往她唇上抹了一下,她大概以为是吃的,竟砸了一下嘴,他眼眸不由紧了紧,竟没收回手,反而加了手劲儿。   她不知是睡傻了还是饿昏了,居然张开嘴,含着他的指尖儿如含住一根脆筋巴子,舔了舔。   他浑身一僵。   只觉酥麻感如一条草丛中无声爬行的蛇,沿着手上那根筋直抵心房而来,不觉又情动,刚想吻她,谁知手指上倏地传来剧痛。   疼得他连惺忪之意都一扫而光。   低眸看,她又皱了皱秀眉,大概在想怎么咬不动呢,于是又咬了第二口。   这一次当真是发了狠,他吃痛,忙把手抽出来,只见指尖她亮晶晶的口涎上赫然一圈渗血的牙印。   真当他是吃的呢。   沈子枭将手指含了含,只为止痛,并未发觉自己这个动作有何不妥。   几个时辰后,崇文馆内,太子少保晁适,左右率府事孙兴祖、孟愿,以及太子中允谢绪风等一行人正和沈子枭商讨峦骨部落扰我边境之事。   “峦骨部落本是杂胡,当年圣祖北征攻灭巫渠氏后,其首领率领五百人投靠柔然,居住在吐谷浑北面,为柔然打造兵器,不过是柔然的锻奴而已,谁知昔年我国灭梁之时,他们竟也攻灭了柔然,统一了北方草原,真是狼子野心!”   说话的是太子少保晁适,他本是武将出身,现在朝中还任平章录军国重事。   “峦骨的首领阿难答素有草原雄鹰之称,最是喜战。”孟愿接话道,“怕是迟早进犯。”   孙行祖便说:“如今已经十二月了,眼看到年关,想必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诶,此话差矣。”孟愿笑,“汉人过年,峦骨人可不过。”   “……”   沈子枭把玩着一枚云龙纹镶宝石金戒指,淡淡听他们讨论,并不插话,喜怒亦不轻易形于色。   “凭他是谁,胆敢进犯,虽远必诛!”晁适是打惯了胜仗的,对峦骨甚为不屑。   “老晁啊你先别着急,没准此仗不派你打呢,你忘了恭王手底下可还有个祝勇,他也是军功赫赫。”孙行祖笑道。   “我……”晁适刚要说什么。   “几位大人商讨许久,不如喝点茶润润嗓。”沉默许久的谢绪风笑道,“这仗打与不打,何时打,怎么打,想必陛下和太子殿下心中自有考量。”   孟愿执起茶盏,抿了口茶道:“自然,此事涉及用兵,还需静观其变,再从长计议。”   此话一出,其他几位大人也随声附和。   “不知殿下与太子妃娘娘相处如何。”吃了茶,晁适才将话头扯到别处。   这本不该是臣子可以问询之事,沈子枭把玩戒指的手顿了顿,才道:“如婚前所议,以礼相待。”   在座皆是沈子枭信任的近臣,娶迎熹本就是一桩政事,故而成婚之前便已与他们商讨:无论晏昭是否兵戎相见,都需对迎熹以礼相待。   两国不战,这便是全了礼数,两国若战,礼待于她,亦能笼络人心,便于朝臣归服。   孙行祖笑道:“晁将军莫不是听说太子妃娘娘貌美非常,怕殿下中了美人计吧。”   “莫不是在替你家姑娘打听吧。”孟愿也笑。   晁适登时被茶水呛了一口,边咳边说:“老夫绝无此意!殿下切莫听这几个老匹夫胡言乱语,好没规矩。”   晁适的嫡长女晁曦暄心慕沈子枭已久,此事在朝中已不是秘密,沈子枭对晁适在军中的权势极为看重,自然不会拒绝这次巩固利益的机会,早已默许会纳曦暄为妃。   “殿下从不在乎虚礼。”孟愿笑。   又说:“也从不沉迷女色,定   ||||||   是不会被那迎熹公主乱了心神的,请晁将军放心。”   这些话看似打趣儿,实则暗含提醒。谢绪风瞥了眼沈子枭,恰好见他将一枚戒指收回袖中,再一定神,便见他指尖红肿,赫然一圈牙印。   心下不由一笑。   沈子枭只是淡淡:“孤早已打算年后向父皇请旨求娶曦暄。”又轻叹道,“只是不能予以正妻之位,实在委屈她了。”   他直呼晁曦暄的闺名,已有亲近之意,却不知为何,在念“曦暄”二字时,倒想起迎熹来,而迎熹的闺名恰好唤作宋璇。   晁适心定,便起身跪地:“殿下属意小女,乃是小女之福,只愿常伴殿下左右,不敢奢求其他。”   沈子枭沉默一霎,紧接着便起了身,亲自将晁适扶了起来:“孤定不负将军所托,必视曦暄为珍宝,敬之爱之。”   “……”   谢绪风在旁侧听,始终默默。   只瞧沈子枭手上的痕迹,便知他必定经过一场缠绵。   昨夜还拥妻入怀,今早便轻易许诺另纳她人。   这便是沈子枭了。   从不吝惜利用感情,哪怕是他自己的感情。   他自小作为太子伴读与沈子枭相识,从记事起,父亲便说孝章皇后于谢家有恩,嘱咐他要对太子效忠。   后来沈子枭太子之身被废,八岁便入梁国为质。   离国那天,陛下念他与沈子枭同窗之谊,恩准他到场相送。   到了才知,那日送行之人,竟只有他一人。   来之前父亲叮嘱过他:“先皇后可怜,那孩子也是,你不要只远远看着,去同他说说话,让他知道还有人挂念他。”   他便走到沈子枭的马车旁,掀开帷帘看他,只见他小小一个坐在宽宽大大的马车里,似乎在发呆也似乎不是。   他问:“你与陛下道过别吗。”   沈子枭一道寒凉的目光扫过来,声音却无悲无喜:“被抛弃之人,不配道别。”   七年之后,晨光雾霭里。   沈子枭从遍地狼烟一片废墟中,浑身带血厮杀出来,手中赫然提着梁国国君的项上人头。   来到军前,他随手将头颅扔于马下,傲然挺背,淡声道:“至此,梁国已灭。”   谢绪风记得,当时不知谁在他身后嘀咕了一句:“入敌国,灭敌国,七年卧薪尝胆,枭雄一朝出世。看吧,他定要走向称孤道寡、万人之巅的道路了。”   那一刻,谢绪风便已明白   思及此,便伤惘起来。   后来他成为沈子枭幕僚,世人只道他是佩服太子才干。   其实他只是觉得他可怜。   “你发什么呆?”谢绪风的思绪忽被沈子枭唤回,才知几位大人将要告退。   他起身相送,待人走后,他才说道:“臣只是在想,殿下对迎熹,可生情意?”   “你怎会这样问。”沈子枭不知谢绪风为何会问这般无聊的问题。   谢绪风看了眼他受伤的手指,他才意会,笑说:“相处不过三日,何来情意之说?何况就算有,也不妨碍我另纳她人。”   谢绪风一早便知他会是这个答案。   却还是问出了口。   世人皆道,女子凭美貌便能使男子折腰,可迎熹那样的绝世容姿,却也得不到一个男人完整的真心。   谢绪风想起那日济水畔楚楚动人的红裙少女。   不知为何,心里的雪便落了下来。   沈子枭起了身:“思渊今日邀我去冰戏,你也一同去吧。”   “你知我一贯喜静不喜动,不如待我回府拿上鱼竿,你们冰戏,我垂钓。”他们三人除君臣之外还另有一层友谊的情分在,谢绪风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二人先骑马回国公府,略坐片刻,又去城外济水河畔游玩去了,直至酉时才乘兴而归。   沈子枭驾马回到东宫的时候,只见一辆车顶四脊竖红色五凤的马车刚好离开。   他下马进府,去往江柍所住的扶銮殿。   穿过两个廊庑,在拐角处的立柱灯旁恰迎轻红浅碧,他便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   二人屈膝行礼,轻红说道:“太子妃娘娘给奴婢们赏赐,奴婢们正要去谢恩。”   沈子枭便问:“赏了什么?”   轻红回话道:“每人都赏了一颗西洋大珠并一对鸦青宝石。”   浅碧忙说:“殿下你不知,奴婢还从未见过如此光莹饱满的珠子,每个还都如鹌鹑蛋那般大,奴婢在东宫府里长大,自以为什么样的东西都见过,却也被太子妃娘娘的阔绰震慑到了呢。”   沈子枭这两个丫头,轻红稳重,浅碧却古灵精怪许多。   见浅碧喜而忘形,轻红给她使了个眼色,提醒她不要多言,可惜浅碧并未察觉,又继续说道:“连倒夜香的王婆和看马厩的小黄门都得了赏呢。”   沈子枭略顿了顿,紧接着便又往前走,问:“今日谁来过?”   轻红回道:“赫州满城的诰命贵妇今日几乎都来拜见太子妃娘娘。”   “那刚才走的是谁?”   沈子枭随手解开披风,浅碧接下,回话说:“是宁安郡主。”   说话间已来到扶銮殿。   雾灯恰好出门,看到沈子枭,忙躬身行礼。   沈子枭越过她往殿内走,没看她一眼。   雾灯待沈子枭身后的侍从也都踏进殿内,才起身,莫名觉他眼熟,却深知早前不可能见过他,便不再去想,继而去了膳房。   沈子枭走进寝殿,江柍才知道他来了。   外头竟然没人通传一声。   她放下手里的油卷儿,跑到他身边,盈盈笑问:“你回来啦。”   她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便问:“何事如此开心?”   “今日有许多人来拜见我,连怀胎六月有余的骞王妃也来了呢。”   沈子枭顺着她的话,接道:“哦?那东宫的门槛岂非都快被踏破了。”   江柍笑:“谁说不是呢,一大早郑国公夫人便来作客,谁人不知,郑国公乃是你的剑术师父,郑公夫人自然算是你的师母,且那叶思渊是你头号跟屁虫,待你如此钦佩景仰,我怎能薄待他的母亲,郑公夫人拿了多少东西来,我便双倍回了过去。”   沈子枭闻言也淡淡一笑,对他敬重之人以礼相待,便是与他夫妻同心同德。   他又问:“就因她们来作客,你就高兴成这样?”   江柍努嘴:“才不是呢,我高兴是因为宁安郡主请我去七日后的马球会。”   “怪不得。”   “什么?”江柍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也不明白他是何意。   沈子枭点她的鼻尖:“怪不得你赏奴才们珠子。”   江柍赫然瞧见他指头上的牙印,不由凝眸:“你手怎么了?”   沈子枭早忘记手上还有伤,经她提醒,又注意到了,便问:“你不知道?”   “……”江柍闪过茫然的神色,颤了颤眼睫,“我咬的?”   江柍这回倒没有骗人,她是真不知晓。   他昨夜太折腾了,她刚得了他亲笔所书的花笺,又不好不配合,后来累得昏死了过去。   原本经过刻意训练的她,睡觉是极轻的,以往他每次起身她都知晓,可今早却一直睡到段春令来掀她被子。   “不是你咬的,还会是旁人?”沈子枭冷哼道,“昨夜我才‘签字画押’,怎敢这么快便去招惹别人。”   江柍想了想,还是什么都记不起。   她暗叹,日后须得想些法子拒绝他几次才好,不能让他太餍足而苦了自己。   她既弄伤了他,便只好揭过此话,又答他先头提的问:“我是午膳后赏的珠子,那会儿郡主还未前来邀我去马球会。”   沈子枭知她要对咬他一事避而不谈,便顺着她的话道:“那是为何?”   “上午恭王妃和骞王妃也来过了,她们给我带了礼。”言及此处,江柍微顿,才继续说,“尤其是恭王妃送的玉簪花,竟是用初夏才有的牡丹花做成,好不贵重。我便想着,我来到这东宫府里,竟还未行打赏之事,便叫雾灯去库房取出两百颗西洋大珠和两百对鸦青宝石来,赏给大家。”江柍边说,边走去软榻坐下,又接着吃刚才未吃完的松穰鹅油卷。   沈子枭听见“恭王”二字,便顿了顿。   又跟她走过去,淡淡笑说:“你倒是会收买人心。”   江柍心思流动着。   她深知恭王乃是沈子枭坐稳东宫最大的劲敌,她收了恭王妃的东西,总是不太好的。   想了想,也捡起一只松穰鹅油卷递给他:“你手疼,我喂你。”   沈子枭却不承她的意:“不敢劳烦公主。”   颇有些阴阳怪气。   江柍不知他是何意,便放下手上的东西,起身去他那边坐,他目光随她移过来,问:“你又要作甚?”   她不说话,只双手捧起他的手,对准那根被她咬过的指尖,轻轻吹了吹:“我给你呼呼就不痛了。”   瞧她认真的样子,沈子枭没来由心一紧,而后又觉可笑,这人若是知道,是他主动把手指送到她嘴里的,会不会气得发狂?   他抽回手指,说:“我并未生你的气。”   他只是想逗她一番,却不想她认真了。   她应该是被保护的极好,丝毫没有被深宫里的勾心斗角带坏,否则怎会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江柍先是愣了愣,很快松了口气,嗔怪道:“殿下你可真会唬人。”   其实她心里一片平淡,又问:“马球会殿下也去吗?”   沈子枭本欲拿起油卷吃,闻言手一顿。   看向她,眉峰微挑:“看你今晚表现。”   江柍怔了怔。   电光石火之间,她就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般,倏地站了起来。   倒把沈子枭吓了一跳。   江柍炸了毛一般,屏息后退:“那个,那个,我去外面散散步。”   她落荒而逃。   沈子枭看着她纤弱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许久后才漾起懒散一丝笑来。   作者有话说:   阿枭属于在私底下和谢叶相处时就会自称为我,只要有外人就换成孤。   峦骨发家史是改自《隋书》突厥的发家史。 第11章 马球   ◎江柍用脸大杀四方◎   七日之后,畅春池畔马球会如期举行。   畅春池乃是大晏的皇家园林之一,此处沿岸垂杨蘸水,烟草铺堤,虽值隆冬,黄肥绿瘦,也仍有一番别处没有的生机之美。   此次马球会由郡主设宴举办,东岸早有搭盖好的彩棚,应邀赴会的宾客接踵而至,原本清冷的场子,很快便热闹起来。   “她还没到吗?”一道女声由远及近传来,满座交谈顿时息声。   “妙仪,你也出宫来啦!”一名身着粉蓝曳地裙的女子笑着站了起来。   她先是向沈妙仪行了个礼,又提裙下台阶来到沈妙仪的身边。   沈妙仪一见到这女子眼睛便亮了起来,亲昵挽住她的手臂,赞叹道:“曦暄你今日好生温柔如水。”   “公主这身茜素红牡丹宫装好美,衬得公主愈发娇艳啦!”寻常贵女总会因直白的夸奖而羞赧,她却坦荡接下,并予以真诚的回赞。   晁曦暄生得十分英气,尤其眉眼,炯炯有神。   因是将门嫡女,平日里又总爱着男装,往日总给人以俊逸少年郎的印象,今日穿了裙子,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倒是温婉许多。   “好啦,你们两个就不要再互相夸赞了,总归是你们两个都美!”骞王妃温和笑道。   沈妙仪和晁曦暄相视一笑,便亲密无间地携手入座了。   落座后,沈妙仪朝上首座位看了一眼,又问一遍:“那个迎熹还没到?”   “什么迎熹,那是你的嫂嫂,如今的太子妃。”   说话的是一道严厉的男声。   沈妙仪不由眼皮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周围早已跪了一片下去。   “参见太子殿下。”众人说道。   晁曦暄身在其中,只觉心怦怦乱跳,却没有把身子伏得更低,只显落落大方。   沈子枭兀自上了台阶,直至坐了下来,才随意说道:“平身。”   众人起身,沈妙仪才敛衽为礼,努努嘴说道:“七哥息怒,妙仪只是见众人都到了太子妃还未到,问一句罢了。”   沈子枭并不领情,训斥道:“当众置喙太子妃,实属不敬,你若再不懂规矩,孤便要禁你的足,让你面壁思过了。”   沈妙仪听沈子枭偏向江柍,只觉气恼。   余光一瞥,见谢绪风在身侧,又觉得丢了脸,即刻记恨起江柍来。   正想着,忽而传来:“太子妃娘娘驾到。”   众人无不扭头看去。   只见来人穿一袭百鸟裙,裙子从正面、侧面,亮处、暗处观看,颜色都不一样,或白如雪,若莹如月,或碧如玉,其华美飘逸,世所罕见。   在场的命妇贵女们虽是第一次见百鸟裙,却对此早已耳闻。   据说,这衣裙乃是大昭皇帝送与迎熹公主及笄之礼,为织造百鸟裙,皇帝派军队到岭南捕鸟,收集数百种鸟儿的羽毛织造而成,世间仅此一件,传闻造成许多鸟类灭绝,可见奢靡至此,难以复刻。   羽毛本就保暖且轻盈,而江柍又是凌波微步,款款而来,只叫人生出遗世独立,飘忽若神之感。   偏她倭堕髻上的那支玉簪牡丹花,红如火,衬得她光艳不可方物。   可谓是神女染霞烟,只叫她从渺渺仙境堕回这凡尘人间。   原本正抱怨江柍排场大的沈妙仪顿时呆住。   其他人更是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本宫来迟了,竟让大家好等。”江柍对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却又视而不见,稀松平常地入席。   余光掠过谢绪风,她微顿须臾,又缓步来至沈子枭身边:“臣妾参见殿下。”   沈子枭扶她起身,问道:“本以为处理完公务过来会迟一些,谁知竟赶在你前头了。”   江柍便笑:“臣妾来迟是因为想到郡主操持马球会辛苦,加之骞王妃也已有孕六月,故而给二位寻了件礼物来。”   她先送与郡主一幅王摩诘的真迹:“听闻郡主乃是大晏远近闻名的才女,且画技乃京师一绝,故而寻来这幅《山水诀》来,送与郡主。”   郡主一知这是摩诘真迹便语无伦次起来,又是喜欢又是诧异:“如此重礼,臣妾怎么敢当呢?”   江柍笑说:“好画亦要有懂得鉴赏之人方不辜负。”   又转身从雾灯手中接过一个檀香盒,来到骞王妃身旁:“这是一座水晶雕刻的送子观音,乃是南海所求,灵验无比,必定可保王妃母子平安。”   骞王妃受宠若惊,欣喜道:“妾身不知该如何谢过娘娘!”   江柍只道:“无须多礼,满月酒时多请本宫吃一杯便是了。”   骞王妃连连笑道:“届时阖府上下必定好好招待娘娘。”   周旋了一圈,江柍才回席落座。   这才注意到马球场上正打得火热——   叶思渊着红袍骑白马,往来奔驰,如风回电激。和他对战的两名男子均束发金冠,戴金抹额,二人挥动球杖,亦是所向披靡。只是相较之下,叶思渊打法更为凌厉,迅若雷电,不过须臾便连连洞穿对手球门。   “原来小公爷早已下场了。”江柍说道。   骞王妃便叹:“我看王爷怕是要输了。”   江柍仔细又往场上看了眼。   只见两位王爷   “早知娘娘如牡丹真国色,臣妾送对人了。”   恭王妃的话,让江柍收回视线,伸手抚了抚鬓旁的花朵:“王妃不提,本宫倒是忘了。”   她丢了个手势,雾灯很快便又奉上另一金丝花雕梨花木盒来。   打开看,是一对玉镯。   “王妃别看这玉镯只是普通羊脂玉,玉芯里却嵌进一粒温香丸,戴上之后,可使玉体生香,发肤光泽。”   江柍笑道,却不如对骞王妃那般亲昵,只因恭王与太子明争暗斗早已不是秘密。   她送着镯子,与其说是赠礼,不如说是还礼。   恭王妃闻言,只道:“这般贵重之物,倒叫人不敢收了。”   江柍便笑:“怎会,娘娘姿容,配得上天底下所有好东西。”   此话虽是客套,却也不算假。   骞王沈子杳貌比潘安,王妃琅琊王氏清河郡公王铎的嫡长女王依兰却是中等模样;而恭王沈子桓长相平庸,王妃刑部尚书李权的嫡幼女李嫱却生得吊梢眉、丹凤眼,虽有些凶相,却极为美艳。   江柍话落,李嫱还未言语,王依兰心下却大受感动,原本以为江柍这样的容貌出身,必定眼高于顶,极难接近,却不想事事考虑周全,又如此平易近人,不由对她喜爱有加。   正想说什么,忽听沈妙仪说道:“曦暄也有礼物要送与骞王妃。”   江柍寻声望去。   只见一位身穿粉蓝曳地裙的女子站了起来,朝王依兰大大方方行了蹲身礼:“从家出来前母亲曾嘱托曦暄,要把这象牙雕观音献与王妃。本想等稍后再拿出来,不想太子妃娘娘也送了一座送子观音,便叫人去马车里把这尊象牙雕观音也取了来,若是王妃喜欢,便是曦暄之福了。”   曦暄?   江柍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只觉有趣。   再看她的穿衣打扮,虽着一袭柔媚的粉蓝裙,却无半分柔媚之态,长得颇为英气。   晁曦暄把象牙雕观音呈给王依兰,王依兰扫了一眼,便知这是上好的东西:“自然是喜欢的,回家记得替我向晁夫人道谢。”   晁曦暄闻言便一笑,露出一颗俏皮爽朗的虎牙:“王妃喜欢便好。”   沈妙仪见状,便看了眼江柍,故意问道:“我听闻这象牙雕的物什可比水晶雕的要贵重许多呢。”   此话一出,四周鸦雀无声。   众人纷纷觑向江柍的脸色,本以为她会流露出不悦之态。   没想她只是如常一笑:“且不论本宫此物是否为至宝,这送子观音本是为护人平安的,自然要以灵验为先。”   李嫱刚收了江柍的礼,多少念她的好,便维护道:“晁小姐送的东西自然贵重,只是我瞧着,太子妃娘娘所送之物,剔透无比,更是世所罕见。”   可沈妙仪铁了心要治江柍难堪,一味紧盯江柍,质问道:“您的意思是,您送的观音灵验,曦暄所送的便不灵验了?”   江柍却始终淡笑,并无任何不悦,说道:“灵验与否,全看心诚,与拜哪个观音无关。只是……”江柍敛了笑,淡淡道,“只是若得象牙,需得屠杀大象取牙,据闻屠象取牙难度不亚于虎口拔牙,手段又极其残忍血腥,世上一草一木皆是生灵,若用此物求安,岂非伤了阴鸷?”   言外之意,送这东西不仅不灵验,反倒有损母子阴德。   沈妙仪只觉如受当头一棒,晁曦暄脸上更是煞白,可她们两个人的神色加起来也都没有王依兰难看。   晁曦暄忙跪下来:“王妃恕罪,臣女……”   “罢了,我知你一片好心,东西我先收下,你快些入座吧。”刚才江柍的话戳中了王依兰最忌讳的地方,她实在不愿再装作大度同晁曦暄周旋,干脆打断晁曦暄的话,省得多费口舌。心里盘算着,等回府便把这东西赏人。   江柍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只觉畅快,便从漩涡中抽身而去,闲适地拿起一块桂花糕,看见叶思渊刚刚进了一球,不由大笑道:“好球!”   沈子枭作壁上观,已观察江柍许久。   此刻倒有些话不问不快,便小声同她耳语:“从前只觉得你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子,今日见你舌灿莲花,竟颇有口才。”   江柍睨他,笑道:“殿下不知,我有的不只是口才呢。”   沈子枭淡淡“哦”了一声,示意此话怎讲。   江柍轻哼道:“我也并非不谙世事,只是不谙……不谙情.事罢了。”   说到此处,她竟有些害羞。   沈子枭看在眼里,眸中不觉染上一丝笑意。   江柍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所以也就只有你能欺负我,你是太子嘛,偶尔被你欺负一下也无碍,可是其他人我岂能容忍?”   她说着说着便露出倨傲之色:“本宫可是大昭的嫡公主,大晏的太子妃。”   沈子枭闻言便笑了笑。   其实他的笑意并未及眼底,可落在晁曦暄眼里,却是宠溺无比。   身为沈子枭的近臣之女,她常听父亲感念沈子枭因太子之位得来不易,向来修德勤政,克己复礼,不纵情声马,亦不亲近女色。   他身边连侍奉的宫娥也没有,对待她们这等官宦之女亦是疏淡。   这样对一个女子笑,是从未有过的。   晁曦暄只觉她的心都变成了熟透的柠檬果儿,酸涩得能掐出汁来,若不是狠狠拧了下自己的手,按捺情绪,热泪怕是早已逼出眼眶。   她今日特意打扮给他看的,从沈子枭来后,晁曦暄便时不时偷看他一眼,也只是一眼,便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唯恐令人发觉,惹了笑话。   她多渴望他能注意到她,可他始终没有。   他今日穿了一袭水蓝色曲水纹织锦袍,比平日更显温润柔和,偏他五官自带刀剑雕刻出的锋利之感,尤其剑眉入鬓,平添了几丝不可接近的冷冽之意。他本是帝王命格,滔天权势之下早已养出杀伐决断的气势,偏又隐忍不轻易表露,只让人觉得深不可测,遥之千里。   晁曦暄便是心醉于他这份遥不可及。   睥睨天下,却孤独如斯,她想陪着他。   作者有话说:   百鸟裙历史上好像真的有,搜资料是来自于唐代的安乐公主。 第12章 流仙裙   ◎玉鞍初跨柳腰柔◎   晁曦暄见江柍送了礼,想着自己也有礼物相送,可以趁机引沈子枭注意,却不想丢了脸,正懊恼地难受。   她其实一向不会讨人欢心。   父亲母亲自小也没教她这个,二人对她的最大要求不过是“恣意生长,不要惹祸”而已。   她此前从未觉得这样率性而活有何不好。   遇见沈子枭后,她便时常低落   以至于她现在每次想接近沈子枭,都会心里发虚,总觉得自己太过刻意,好没自尊。   许是方法没有用对吧。   她这样想。   正委屈着,只听叶思渊和沈子桓、沈子杳说笑前来。   “思渊,你刚才那个球打得真是好啊!”沈子杳输了,却丝毫没有不悦,只觉和高手切磋,实在酣畅淋漓。   叶思渊也并不故作谦虚,笑道:“这一场可真畅意,恭王殿下、骞王殿下承让,我们改日再一赛高下!”   沈子桓也是畅意的,却严肃惯了,只道:“没有承让,叶世子不愧为‘白马银枪玉霸王’。”   说着话已经来到棚下。   叶思渊这日着一袭穿花大红袍,头发攒至头顶,用红色长穗宫绦束成马尾,几条红丝从辫中垂下,发梢缀以两颗西洋大珠,好个神气的少年郎,灿烂如初晨霞蔚。   他自是顽童心性,三步并一步,跑跳着来到沈子枭面前,腰间环佩叮当作响,混杂着他的笑声清脆:“殿下,我赢了,你赏我什么才好?”   沈子枭便把他的那杯酒端给他:“先赏你这个,可好?”   叶思渊二话不说便把那杯佳酿饮尽,将酒杯倒扣于桌上,随性擦了把嘴巴:“不行,殿下若真想赏我,不如下场和我打一场。”   “殿下若是下场,其他人可就不打了。”谢绪风说道。   江柍问:“为何?”   谢绪风笑说:“他打得太好,战无不胜,谁也不愿自讨苦吃。”   “孤也不愿打。”沈子枭说,“今日没有兴致。”   沈子杳便说:“诶,往日倒也罢了,今日太子妃在侧,你怎不露上一手,让她看看你的丰姿?”   江柍便看向沈子枭,笑道:“殿下,可否让臣妾开开眼?”   众人只见她语笑嫣然,声音像是花蜜一般甜糯,却又无矫揉造作之腻,只听得人心都化了,恨不得什么都答允她。   沈子枭却只是淡笑:“你若让孤上场,总得寻个吸引孤的彩头吧?”   江柍微怔,一时竟想不起要给他什么好彩头。   “不知娘娘是否会打马球?”沈妙仪忽然问道。   江柍停止思索,看向她:“略会一些。”   沈妙仪便笑:“那不如我们女子先打上一场?叫上曦暄还有阿妩、尔尔等人,如何?”   沈妙仪的提议,将众人的目光都引向江柍。   沈妙仪笑得更是明媚,小心思不屑藏,也藏不住:“没准我们打完一场,太子妃娘娘便想到该给太子殿下什么好彩头了。”   江柍心里闪过冷意。   面上却显出丝毫不知前方有陷阱的天真神情:“可惜本宫打得不好,怕扰了你们兴致。”   “怎会。”晁曦暄向江柍福了福身子,说道,“能与娘娘同场竞技,乃是臣女之福。”   “是。”其他几位小姐便也都行了一礼。   李嫱笑道:“曦暄是个会打的,怕是满城女子都找不出能胜过她的来。”   侯府家的夫人也附和:“只是不知太子妃娘娘球技如何。”   话落,众人又都向江柍看过来。   如此可真是骑虎难下了。   马球嘛,江柍不是不会打。   只是……   她不动声色在众人脸上扫视一圈,便知这满场的人怕是都在等着看热闹。   唯有沈子枭,淡淡提醒:“若是不愿打,那便罢了。”   王依兰也道:“是啊,天气冷呵呵的,太子妃娘娘自南国而来,只怕还不能习惯北国之寒,着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王依兰纯然肺腑,让江柍心头一暖。   可她从不是个怯场的人。   也不是那等还未尝试,便轻易退却的弱懦之辈。   何况眼前的难,又算什么难。   江柍轻吟:“本宫忽地想起一句诗   她笑着,转而看向沈子枭,“殿下给臣妾什么彩头?”   李嫱是很期待江柍今日这场热闹的,忙笑:“哎呀,这下可轮到殿下给娘娘彩头了。”   沈子枭并无笑意,他指尖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点青绿釉色的越窑划花茶盏上:“你确定要打么。”   江柍望着他的眼眸:“看殿下的诚意。”   沈子枭先是不语,随后才说:“若是你赢,随便什么彩头,但凡孤能办到,自会满足于你。”   “那我们呢?”沈妙仪插话进来,“七哥你可不能偏心。”   沈子枭便看了眼沈妙仪,又不知有意无意,望了晁曦暄一眼,说:“自当一视同仁。”   晁曦暄自是注意到这个眼神,眸色中不由染上浅笑。   江柍只当什么也没瞧见,向沈子枭福身道:“且容臣妾前去更衣。”   她去后方更衣。   星垂从翟车壁龛中取出一件对襟窄袖长褙,又另拿衣裙和襻膊儿出来。   江柍摇头说:“我不穿这个。”她把发簪摘下,平静道,“我要穿流仙裙。”   “流仙裙?”那是夏时的薄裙,星垂不记得如今车上还装有这样一件衣裳,正犯嘀咕,雾灯走过去,说道,“你给公主梳头吧,我来找。”   星垂接过梳子,问江柍要梳什么发髻。   江柍从那雀绕花枝的古铜镜里与自己对视:“不梳髻,拿妆奁里的那顶金莲冠来。”   星垂自知那金莲冠乃是公主十四岁生辰时陛下所赐。   其物按照宫里御池中的千年莲花镌刻而成,花瓣薄如蝉翼,花纹清晰可见,通体纯金,乍见粲然华贵,光下更是耀目不可直观。   而那袭流仙裙,则是淡蓝色,笼纱轻薄如烟,如夏日晴空般清新,又如山间初晨天将明时萦绕的蓝雾,恰好中和了金莲冠的华美,使人脱俗出尘,气派而不逼人。   待她换好衣裳,戴好金莲冠,星垂与雾灯都看呆了。   倘若细看,便会发觉,星垂眸中有一抹隐隐的嫉色闪过,而雾灯却满眼皆是欣赏与爱意。   江柍比谁都要从容自若。   打开车门,站在车外的月涌和高树无不一怔。   纵使已见过千万次的脸,也免不得看痴了。   不知等她出现在众人面前,那些人又会是怎样的震撼。   月涌扶着江柍下了车,她们主仆一行人往马球场去。   路过一片竹林时,只听拐角处传来一句:“我便是故意要那个迎熹来和你打马球的,你连骞王哥哥都赢过,她怎么比得了你?”   听着是沈妙仪的声音,江柍止住脚步。   晁曦暄语气倒坦荡:“我只在乎太子殿下的彩头,无谓赢的是谁。”   这话让江柍眼皮微跳。   又听沈妙仪说:“我七哥曾多次夸你马球打得好呢,你定会赢得头彩的!”   晁曦暄似是受到鼓励,便大方一笑,说道:“我必定竭尽全力!”   沈妙仪:“对,你好好打,我帮着你,定要叫那个迎熹出丑……”   声音渐远,江柍才从竹林另一端走出。   月涌气得握拳跺脚:“可恶!这么恶毒的女人,我咒她一会从马上摔下来!”   江柍点了点她的鼻子:“你呀。”   “……哎呀公主,你不气吗!”月涌往后耸了耸肩,蠢萌可爱。   江柍只轻飘说:“她还不配。”   尾音甚至有一丝愉悦的上扬。   星垂月涌皆是茫然,唯有雾灯,眼底一片明了。   她又一次默契地读懂了她   江柍走路带风,一路噙着笑来到了马球场。   众人原本正吃茶闲话,夸赞妙仪曦暄英姿窈窕,乍然吹来一阵风,众人只觉迷了眼,看向远处款款走来的女子,无不屏息。   只见她头戴金灿灿莲花冠,身披湛蓝蓝流仙袍,原本应挂在袖间的金丝牡丹披帛如今被她系在腰间,襻膊儿与之同色,好似几缕霞光自空中拂过,仙袂飘飖如神女。   她一出现,便把众人的目光截了去。   沈子桓目光锐利:“太像了。”   “此前初见娘娘,王爷就说过‘太像了’,像谁?”李嫱问道。   沈子桓看了眼沈子枭。   沈子枭回视他,神色如常。   越是平静,越是汹涌暗藏。   沈子杳忙说:“大哥,莫要坏了父皇的规矩。”   崇徽帝的规矩,不过是不许任何人再提有关孝章皇后的只言片语。   沈子桓挪开视线,冷冷说道:“没什么。”   沈子枭也收回目光,眼角眉梢之中分明没有变化,可沈子杳却捕捉到,他方才暗藏的狂风骤雪,此刻停息了下来。   沈子杳只当没有察觉,畅意大笑起来:“殿下啊殿下,太子妃如此国色,你有妻如此,真是遭人嫉恨啊。”   这便是要揭过话头了。   王依兰听见夫君夸赞别的女子,丝毫没有醋意,眼底对江柍满是欣赏之情:“连妾身的一颗心都狂跳不止。”   其余人无不以目光表示赞同。   唯有叶思渊,把脸一扬,嘴里还含着糕点呢,含糊不清说道:“她也就勉强配得上我家太子嘛!”   众人微愣,而后都笑起来。   沈子桓没有笑意:“太子殿下好福气,都说江山与美人不可兼得,太子竟是都得到了。”   沈子枭听出沈子桓的嘲讽之意,只一笑,说道:“美人已在怀,可天下,还不一定呢。”   沈子桓亦笑:“已是您囊中之物。”   沈子枭便回:“但愿不会有人探囊取物。”   他起了身,用他一贯的神色说道:“这里没有她骑惯的马,容孤上前替她审看一番。”   沈子枭下了场,沈子杳忙叫嚷打趣儿起来:“谁说太子不近女色的?那是因为从前的女子都不够‘色’吧,哈哈哈哈……”   其余人不敢如他这般不拘礼节,却也付之一笑。   沈子枭走到江柍身边,看她正检查马镫,便说:“不要骑这匹马了,我命白龙飞牵了‘小尘’来,那匹马温驯些。”   江柍便问:“那这匹呢?”   沈子枭说:“这匹马乃是思渊专用来打马球的‘逐日’,刚才你又不是没领教过它的厉害。”   江柍摸了摸逐日顺滑的鬃毛,笑道:“不,我就要这匹马。”   沈子枭蹙起眉头。   江柍脸一扬:“我知道那个叫曦暄的女子很厉害,妙仪也不在话下,如若再不骑一匹好马,我岂非输惨了?再说了,我怎能放过驱骑叶思渊爱驹的机会。”   沈子枭闻言眉头皱更深,不只是为她这句话,更因她的手,实在凉得如檐下的冰锥般刺骨。   “你为了美,穿得这样少,是想冻死自己吗。”沈子枭严厉起来,颇有些令人害怕的气场。   江柍却一笑置之。   她翻身上了马,挺背朝沈子枭一笑:“臣妾是要美死,而非冻死。”   她还有闲心讲这样的笑话,沈子枭只觉她蠢不可耐,便甩袖离开了。   江柍看着沈子枭离开的背影,无所谓耸了耸肩,她确实冷,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定要打牙颤了。   可她今日若想赢,便不能在乎冷暖。   她转过头,只见晁曦暄和沈妙仪正看着她,二人不知说了什么,见她望过来,晁曦暄便从容别过脸去,而沈妙仪却瞪着她,丝毫不惧的样子。   江柍只觉寡淡平常。   作者有话说:   古言预收文《红尘之上》,戳专栏可看。   文案:   同为皇储。   他从小谋权算计,踩着兄弟的性命,一路鏖战才得来太子之位。   她则是天生贵命,养尊处优,万千国民的信仰。   当有一天他国的铁骑踏足她国的土地。   她零落成泥,他肆意屠戮。   他冷心冷情,有勇有谋。她骄傲高贵,善弄权术。   这不是他和她的战争,是国与国的颂歌与悲曲。   却也是他和她的战争。   恨比爱深,比岁月长。   一个亡国公主与开国皇帝的故事。   一个尊严与生命不可兼得的时代。   他要她珍贵的国土,要她清白的身躯,要她可笑的尊严,要她纯粹的爱情。   她只要他高贵的头颅。   破国,破心。   谁输谁赢?   【玻璃糖,宫廷权谋,男女主生死对头】 第13章 比试   ◎让所有人看看何为公主的骄傲◎   马球赛很快便开始了。   打马球很是简单,马球球状小如拳,打球者乘马分为两队,众人手持球杖,共击一球,以打入对方球门为胜。   这块场地是一小片旷野,晁曦暄策马扬杆,率先飞驰而来,身姿柔美中更添几丝女子少有的矫健之风。   随后众人也都驾马起奔,闻声只觉数百匹骏马飞驰不止,迅若雷电。   晁曦暄状态奇佳,开局便持球杖乘势奔跃,屡屡夺球,只见她弯腰把球一挑,再用球杆用力一击,便接连进球,动作利落,打法精准,惹众人叫好不断。   相比之下,江柍倒像是参与不进来似的,一直处于被动之势。   下场之后竟连球也没碰到过。   只是她神态自若,丝毫没有输不起的意思,加之举止详妍,故而多数人的目光还是紧紧黏在她的身上。   几番来回,沈妙仪因觉她技不如人,便刻意刁难起来,忽而以球杖击打到了江柍的马蹄,惹得追日昂首嘶鸣,忽而又因疾驰而撞到了江柍的马,害江柍险些坠地。   马球场上的人都看出沈妙仪的刻意刁难,她们既不敢惹怒这位公主,亦不愿见罪于江柍,只做眼瞎心盲,一时间,江柍孤立无援。   观看席离得远些,对场上动作看得并不太清,然而谢绪风却还是将那些个小动作尽数捕捉,再看沈子枭,虽未有任何波澜,眼底却也是一片通透。   江柍则一副恍然未觉的样子,任妙仪如何刁难,她都保持着明月清风的气度,好心情地微笑着,仿佛不为输赢,只为游戏一番。   她早知技不如人,便要所有人都看看她的不屈与专注。   沈妙仪看她这般反而更难受,心里认定她是装出来的,心一横,干脆在下一次击球之际,把那球杖高高扬起,去打江柍的发冠。   江柍见状勒马后退,却早已避之不及,她为保自己仪容不损,生生跌了马去。   “不好!”观看席的女眷们无不爆发出惊惧之语,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沈子枭自是眼眸一黑,沉着脸喊:“太医何在!”   太医们吓得胆都快破了,早就背上医箱,诚惶诚恐地往江柍落马处赶去,不过百米之遥,纷纷踉跄数次。   可还没等太医赶到,江柍却自己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忍着疼,再次翻身上马。   她其实是故意摔下马的。   她的马球确实打得一般,但她自小便会骑马,马术还是宋琅亲自所教,是不会轻易落马的。   而沈妙仪再三挑衅于她,她早已不愿再忍,只暗下决心,若沈妙仪胆敢再给她使绊子,她定要予以还击。   于是当沈妙仪的球杖抡过来时,她便先一步看准时机,佯装落马。   她自小练舞,身体柔韧无比,看上去摔得惨烈,实则只轻轻跌痛一下,于筋骨更无大碍。   躺在地上那数十秒,她思虑万千。   最终还是决定再次上马。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何为公主的骄傲。   如此便更显出另一个公主的不堪。   “娘娘,万万不可再上马呀!”太医离她数十米外便高声喊道。   江柍却微昂下巴,眼神坚定:“本宫无事,不过小伤。”   “喂,你就不要逞强了。”沈妙仪也被吓到了,嗫嚅说道,“你非要再战,若是伤着了,就赖你自己。”   晁曦暄也说:“娘娘真的还能再打么,要不要先让太医查看一番,我等也可放心。”   江柍只稀松平常:“除非摔断了腿,否则有何不可?”   说罢,她便勒紧缰绳:“驾!”   她转身的瞬间,晁曦暄莫名被她头上的灿光刺了下眼。   她低下头来,体味到何为一宫之主的风华。   双目愈发灼痛。   不远处,叶思渊跳起来叫好:“她倒是比我想象中英勇,不枉我的追日摔了一跤了。”   “倒是撷华,怎地如此不小心。”沈子杳皱眉叹道。   其余人也都看到是沈妙仪害江柍坠马,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唯有郡主,直白说道:“但愿她不是有意,否则皇家颜面何存?”   沈子枭闻言捏紧了茶盏。   众人见江柍如此果毅,不自觉也被感染。   她们不再踌躇,纷纷上马再战。   群马又奔驰而来,扬起一地尘埃。   晁曦暄来到沈妙仪身旁,小声说道:“妙仪,你切勿为难于她,我要光明正大赢她!”   沈妙仪敷衍说道:“我自有分寸。”   实则在心底叹气:“你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被她蒙骗。”   这样想着,目光便不时落在江柍身上。   看那江柍,虽打不进几个球,却仍然奔驰往返于球场之上,毫无狼狈之态,反倒因坚持不懈而令人肃然起敬。   她又看向谢绪风,只遥遥一眼,便捕捉到谢绪风望向江柍的眼神,心像被马球猛然打中了似的,疼得她许久喘息不得。   她从未、从未见过谢绪风流露出这样沉溺的神色。   虽淡,却浓于她心上。   此前她总是想,如谢绪风神仙般遗世独立之人,谁人能入他的眼,他又能为谁痴狂呢。   直至此刻,见到江柍。   沈妙仪失落至极,而又怨从心起。   此刻骄阳正盛,午后的阳光照在江柍头身上,她恍若镀了一层神光,头顶的金莲冠更是熠熠生辉,流光折射于她的脸庞,更显她华光动人。   善恶只在一念之间,沈妙仪蓦然奔至江柍身畔,找准时机,握紧球杖,佯装不经意,朝她的马驹上狠狠一打。   “追日”顿时鬃毛竖起,蹄蹬嘶鸣,似欲挣脱羁绊,失控地向前疾驰而去!   江柍此前只以为沈妙仪娇纵,却不想她竟恶向胆边生,如此狠毒刁钻。   “追日”发了狂,江柍在马背上颠簸着,裙裾和披帛如流动的烟雾般在身后飞扬。   这般惊险的时刻,落在其他人眼里,却像是一场马术表演,尽是临风飘摇之美。   殊不知,缰绳早已把她的手心勒出血痕,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可仍控制不住这匹烈马,勉力也只能使自己不坠马而已。   一旁随侍的禁军各班兵士见状意欲追上江柍,十几个士兵在“追日”身后奔跑,却显得尤其混乱。恰好前方有一穿嵌金线衫袍的彪形大汉拦马而来,他勇猛异常,生生挡在马首之前,试图从前方把马匹逼停,可“追日”见有阻拦,前蹄遽然高跃,嘶扬挣扎不止。   江柍再也承受不住,无力控制缰绳,被狠狠甩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沈子枭和叶思渊对视一眼,便先后踏出席间,他们都轻功了得,只脚尖轻点便如御风飞行般跃出几十米远。   江柍刚脱离马鞍,便觉腰间一紧,竟是有人抓住了她系在腰间的披帛。   还未来得及反应,那披帛便已卷着她扑进一个人的怀中,只闻一股熟悉的龙涎香,再抬眸便看到了沈子枭坚毅的下巴。   他随手扬了那披帛。   阳光穿透薄如蝉翼的纱绢,众人从那纷扬飘落之间,看到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着他,感受耳边风声将她的裙裾和他的衣摆缠绕在一起,如摊开的花朵般徐徐坠落。   转了几个圈,脚终于踏到实地。   再看叶思渊上马勒绳,配合那拦马的大将,已将“追日”控制住。   “末将龙潜护驾有失,请太子殿下恕罪。”那拦马大将在沈子枭身前跪下。   江柍还躲在沈子枭的怀里,他还没放开她,她便也不松开他。   只听他的声音从胸腔里闷闷传出:“下去吧。”   龙潜抱拳行礼,盔甲铁片一声震响:“多谢殿下!”   遣龙潜退下,沈子枭又看向叶思渊。   叶思渊自知是他的马犯了错,恐沈子枭责罚,连忙耍赖牵马离开,边走边说:“糊涂蛋,你竟连太子妃娘娘都敢吓,胆子肥了是不是,你这坏马……”   沈子枭不管他,转而望向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江柍:“吓坏了吧,快叫太医给你瞧瞧。”   江柍这才从他怀里起来,目光悠悠看向远处的沈妙仪:“好。”   这场马球赛,终究是晁曦暄赢了。   可是没人愿意在意赢家,所有人都关心着江柍。   从江柍出场,众人便被她的美貌所震撼,到她落马再上马,众人无不感慨她的果敢坚毅,直至最后烈马失控,江柍在马上也未失方寸,反倒生出惊心动魄之美。   轰轰烈烈的输又如何?索然无味地赢才不好。   太医为江柍检查一番,还好并无大碍,只是手心被缰绳勒破的擦伤有些骇人。   太医每用一下药,江柍便倒抽气疼得一缩。   月涌都吓得愣了神。   星垂硬是憋到太医离开,才一股脑儿骂出来:“这样脏心烂肺的毒妇,阎王爷怎地不赶紧派个小鬼儿收了她!”   江柍没有说什么。   只是默默看了眼捧起她的双手,轻轻吹气的雾灯。   她下巴上挂着的泪,晶莹如青草上的露珠,一颤便都掉到受伤的掌心里。   江柍早就注意到了。   平日里最是庄重自持的雾灯,早在马球场的时候,就已经在泪流不止。   她的眼里满是化不开的担忧与愧疚。   担忧她被奸人暗算,却只能独自强撑。   愧疚于自己就在她身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而无能为力。   她无声地哭泣。   好像一条濒死的鱼,鼓着腮,慢慢窒息。   江柍也跟着喘息不得。   “好雾灯。”她心里喃喃说道。   不能宣之于口,因为她不止这一个侍女。   她不想再陷入这样的伤情之中。   便下了马车。   高树在车前磕头请罪。   他作为江柍身边唯一可表露武功的近侍,有护卫江柍周全之责,因此江柍受伤,他除心急外还有自责之感。   怪不得连头都磕破了。   这是他惩罚自己的方式。   高树不比几个侍女,江柍不知如何安慰他,只有亲自扶他起了身,叫月涌拿药给他。   待她再回席上,只见晁曦暄一行人正跪在地上。   江柍知道,若是她有个好歹,今日上场的这些人除了身为公主的妙仪,其他人等无疑死罪。   她暗暗捏了捏掌心走过去。   作者有话说:   江柍:下章姐教训你们。 第14章 不敬   ◎睚眦必报的小兽◎   “你们为何下跪?”江柍来到席间,没有入座,也没有同沈子枭有任何的眼神交流,只定定扫视了一眼地上跪着的贵女们。   晁曦暄是众女之首,闻言先开口说道:“臣女死罪,差点害娘娘受伤。”   虽是请罪,语气里却并无惶惶之色,当然,也无不敬之意。   只是不卑不亢。   江柍一听便笑了:“你这话说的不对。”   晁曦暄茫然抬眸:“臣女愚钝,还请娘娘提点。”   江柍向前踱了两步,似在琢磨接下来的话要怎样去说,低眉敛目之间一片安然平和,并没有要发落谁的意思。   晁曦暄凝视着她的侧脸,忽然,她转过脸来,步伐却没有停下。   “其一,不是差点受伤,而是已经受伤。”她只转了上半身,眼睫一敛,扫视着众人,颇给人压迫之感。   晁曦暄看了眼江柍手上缠着的绢带,不由心神俱颤,稳了稳自己,才伏地行了一个大礼:“臣女惶恐。”   她在贵女之中自是隐形的精神领袖,众人见她深拜,也都默契地俯身叩首。   只是晁曦暄的恭敬只是正常的礼数,而其他贵女的深拜却是真正的恐慌。   江柍唇角轻勾,又道:“本宫话还没说完,这其二嘛,虽是受了伤,却不是你们害的。”   说到这,她转了身,目光不浓不淡地落在了沈妙仪身上。   沈妙仪明显紧张了一下,心虚地避开了江柍的视线。   江柍却不打算放过她:“撷华公主,你说是不是。”   江柍远远走过来,见众女跪着,而沈妙仪安安稳稳坐着用饭时,她的心里就像被丢了一盆火炭那么烧灼。   罪魁祸首安然无事,反倒是作陪的人负荆请罪来了。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沈妙仪被江柍点到,恍若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那般,惊吓得肩膀一颤。   可是很快,她的余光就扫到了上首的沈子枭。   她并非没人撑腰,她怕什么?   想到这,她直了直腰身,稳声说道:“你受伤自然是你马术不精,与旁人又有何干?满场的女子,就你一人出事,我看你还是抽空好好反思反思该如何精进技艺吧。”   江柍冷冷望着她。   早就料到她会狡辩,只是直白听到这些话,还真是,不大顺耳呢。   “啪”地一声。   一只青绿釉色划花茶盏粉碎在眼前。   众人早已噤声,此刻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只听沈子枭冷冷道:“你,去跪下。”   沈子枭说话时只盯着地上那一摊碎裂的青绿,并没往谁那里瞧上一眼。   可无人不知,他口中的这个“你”是谁。   沈妙仪本以为沈子枭在侧,她的腰板是硬的,谁知他却给别人撑腰,不由委屈地落下泪来,大声质问:“我又无错,为何要跪?”   江柍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只见沈子枭眼锋一扫,眸光淡淡掠过沈妙仪的脸颊,却只说了三个字:“沈妙仪。”   直呼姓名的警告,比千言万语还要有用。   沈妙仪的哭声直接哽在喉咙里。   她懵了,迟迟没有下一个表情,下一个动作。   沈子枭也不急,就这样淡淡扫视她。   她终是承受不了这样的目光,看了眼谢绪风,只见他垂首并未看她笑话,才红着脸走到晁曦暄身边,提裙也跪了下去。   江柍这才开口:“其实公主说得也不错,是本宫自己要下场的,各中风险一早便知,所有后果自身承担。”   沈妙仪哼了一声:“太子妃娘娘这话说得可真及时。”   江柍不去理会她言语中的嘲讽之意,又道:“而且本宫知道,公主绝非故意击打本宫的马,以至于马匹惊狂,若非殿下相救,本宫差点就要从马背上跌落,不死也成残废。”   她话中有话。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谁人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沈妙仪自然也是没有傻到那个地步,炸了毛似的说道:“本公主当然不是故意的!”   声音陡然提高。   似乎以为声音大了,便能盖住心虚。   “公主当然不是故意。”江柍直视着沈妙仪,“要知道,你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宫娥,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贵女,不是一个匆匆照面的命妇,而是你亲哥哥的正妻,异国而来的嫡公主,大晏的太子妃。唯有傻子,才会与之公然作对。”   “扑哧……”叶思渊几乎笑出来,又连忙正色,掩饰了下来。   江柍紧了紧百鸟裙的衣襟,又开始踱步,姿态娴雅就如散步一般,讲话也不慌不忙:“本宫早已说过,相信公主是无心之失,只是……”   她顿了一下,转了个身,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在地毯上扫了半圈儿,“经由此事,本宫才知,公主原来才是马术不精,球技不通的那一个呢。”   她眼底闪过真诚挚意的疑惑:“否则满场的女子,怎地就你一人出了差错?”   沈妙仪想要辩解:“你……”   “本宫认为   一番话,说得周围鸦雀无声。   叶思渊原是最心大的,江柍说出这番话之前,还正吃东西,闻言却忘了咀嚼,两腮鼓鼓地看着她。   谢绪风则垂着首,鬓发垂下两缕,遮住了眼眸中一闪而过的赞许之情。   沈子桓和沈子杳眼里皆有不同程度的惊讶和思索,李嫱一副看热闹的兴味,而王依兰则秀眉紧锁,目露担忧,却也不知是担忧江柍还是妙仪。   江柍看都没看他们,只把眼神举重若轻地落在沈妙仪身上。   沈妙仪不知江柍这样牙尖嘴利,一时哑口无声,循着多年的本能,下意识望向沈子枭。   沈子枭则紧盯着江柍看。   他的目光里,带有局外之人的清醒与淡漠,但细看之下,分明又有几分玩味。   不是欣赏,不是惊讶,不是探寻。   只是被吸引。   是一种不强烈却无法忽略的“感兴趣”。   按理说,此时再没有第二个人比沈子枭更适合说些什么。   可他却显然没有出声的打算。   以往只道她是玲珑俏丽,恣意不拘的娇女,殊不知却是长了獠牙,睚眦必报的小兽。   不愧是那垂帘听政的赵太后独女。   他反倒想看看她会如何给自己解这个恨。   沈妙仪见沈子枭大有把此事交给江柍全权处置之意,不由慌了慌神,情急之下只好递了个眼色给她的贴身侍女珍珠。   珍珠意会,忙走上前来,跪地说道:“奴婢斗胆,还请太子妃娘娘息怒,奴婢愿替公主经受一切责罚。”   江柍目光瞬间凉意四起。   她看了眼星垂。   星垂意会,走上前来,对准珍珠的脸颊就是响亮一掌:“枉你还是在宫里当差的!难道没有学过规矩吗?太子妃娘娘面前,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珍珠平日里在宫里借着沈妙仪的脸面,也是作威作福惯了的,却不防被这一巴掌打懵了,久久没反应过来,连请罪都忘了。   江柍绞着掌心的纱绢。   她见沈子枭久久没有动静,便知道,他是不打算做这个主了。   无妨,没人为她做主,她自己做主。   别人不发落,她自己发落。   若被人讹到头上还不吭声,岂非辜负她大昭嫡长公主的名头,辜负母后的威严、皇兄的脸面?   她看向珍珠。   这个宫娥,她并不陌生。   这是个狗仗人势的家伙,因见主子对她不恭不敬,便也在礼数上不周不全。   她早已暗下决心早晚要处置她,那便趁今日好了。   “好忠心的奴才,可是本宫早已说过,公主无错,既是无错,何必受罚?”   她甜甜笑着,忽而话锋一转,“你声称要替公主受罚,岂非影射公主其实有错?”   珍珠瞪大了眼睛,眼珠都快从眼眶里凸出来了。   只因她这才反应过来,她竟未斟酌便把潜意识的话变相说了出口:“不不,奴婢……”   江柍不欲听她聒噪:“这样搬弄公主的是非,便去阶下跪着,跪到离席为止。若不加以薄惩,日后还这样冒失,少不得要被人说宫里来的都没规矩。”   珍珠平日无法无天惯了,闻言第一反应竟不是去领罚,而是颤巍巍地看了眼沈妙仪。   星垂见状,又是一巴掌打过去:“东张西望什么?娘娘的话没听到吗!”   珍珠忙收回目光,连滚带爬,去阶下跪着了。   沈妙仪见状,一张脸都皱在一起,问道:“你说我无错,可桩桩件件哪里不是在针对我,怎么,你仗着新婚,有我七哥为你撑腰,就可以这样欺负我吗?”   这话一出,王依兰便又拧紧了眉头,想说些什么。   却被沈子杳一个目光制止。   毕竟沈子枭都没开口呢,他们说话算怎么回事?   其实在场的哪一个不是人精,谁能看不出沈妙仪是故意害江柍落马的。   江柍口口声声说沈妙仪没有加害于她,可字字句句哪里不是在提醒就是沈妙仪暗害了她。   这样四两拨千斤的敲打,既没有恶语相向,全了皇家颜面,又没有越过太子妃的本分,不失威严,妥帖的让人寻不出错,偏生沈妙仪还不识好歹。   众人看向沈妙仪的眼神都有几分隐隐的不耐。   江柍也清楚,这个沈妙仪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   愿意教训她,都是抬举她。   算了,左右这口气还没出够,那便最后再抬举她一回。   “公主怎会这样想?别说本宫认为你并非故意针对,就算是,又如何呢?”她淡淡笑道,“若公主真是那恶毒奸诈的小人,殿下定然会为本宫做主,否则殿下如何面对孝章皇后的在天之灵?”   她竟……竟搬出了故皇后来。   众人原本看热闹的眼神,瞬间变得恐慌起来,唯有恭骞二王,眸色中意味深长。   谢绪风下意识抬头看向沈子枭。   只见他像一尊石像般僵直不动,唯有一双沉黑的眸子,透出点点幽深的暗光。   沈妙仪也被戳到了痛处。   她眼眶一红,刚想发作,只觉衣襟被人一拽。   晁曦暄拉了拉她,先是看了眼沈子枭,又关切地望了眼她,眸中暗含二字   沈妙仪不聪明,却也没有笨到那个地步。   心意一动,抬头看了眼沈子枭的脸色。   却猝不及防,扑面感受到一片狂风骤雨之前的宁静。   沈妙仪心悸不已,不自觉就噤了声。   江柍被沈妙仪的神态吸引,也转过头,看了一眼沈子枭。   然后她眼睫像是被一阵风扑到了似的,骤然一颤。   她也察觉到他异常的静翳。   不是那种寻常的万籁俱寂。   是万丈孤寂。   她心烛晃动了一下,便转身落座,笑着揭过此话,问道:“今日赢的是晁家小姐,殿下还没给她彩头呢。”   她这是轻轻举起,又轻轻放下。   沈子枭转脸看了她一眼。   她只笑:“女子中也有马球如此高超之人,不逊于男儿半分,殿下说该不该赏?”   沈子枭不语。   因为他已看出,她眉眼间戾气未褪。   果然,下一句话,江柍这样说道:“你如此骁勇,连太子殿下也赞不绝口,本宫给你个赏。”   经过这一场混乱,晁曦暄早已心不在焉,没有细想,脱口回道:“多谢娘娘。”   江柍笑得更甜:“你名唤曦暄,‘曦’字撞了本宫‘迎熹’的封号,‘暄’字则撞本宫闺名‘璇’字,两字皆撞本宫名讳,不如本宫给你另取一个如何?” 第15章 玉箫   ◎“高树,给本宫狠狠打。”◎   这便是江柍了。   见沈子枭面色不对,便点到为止,将原本在沈妙仪身上的话头引到晁曦暄身上。   可却并不打算就此罢手。   她深知晁曦暄极有可能是要许给沈子枭的人,马球邀约在她眼中本就是挑衅,那么她此时不立威,何时立呢?   既已发作了,为何不一次性解决完?   省的半夜想起来,怄的自己难受。   晁曦暄听到这个所谓的“赏赐”之后,惊讶的半天才说出话:“禀娘娘,曦暄二字臣女已叫习惯了。”   “你如今几岁了?”江柍面带微笑。   晁曦暄回道:“过了年便十七了。”   “曦暄二字你不过才用了十七年,若是改名字便可用许多个十七年,早晚会习惯。”   江柍声音极淡:“本宫念到‘曦’字便只能想到‘东’字,不如改叫晁东如何?”   “这也太像男儿名了。”沈妙仪还有闲心关心别人。   “‘万水朝东弱水西’,本宫倒觉得不错。”江柍看向晁曦暄,“此名虽有几分男儿气,但本宫见你眉宇间一股英气,这个名字衬你。”   晁曦暄咬了咬唇,心里从未有过的委屈。   “晁东太像男儿名,不如叫东湲吧。”好在沈子枭还是开了口。   “北渚既荡漾,东流自潺湲。”谢绪风道出此句,“这乃是李太白的诗。”   晁曦暄得沈子枭解围,又怕江柍再说什么,忙跪地谢恩:“多谢太子殿下赐名。”   沈子枭只淡淡的:“不用谢孤,给娘娘磕头吧。”   他这样说,晁曦暄……哦不,已是晁东湲了,便看向江柍。   她眸中似有泪光:“多谢娘娘赐名。”   江柍知道,沈子枭不可能不顾及晁家的面子,左右她已立威,便缓了缓脸色,道:“本宫与殿下夫妻同心,你谢过殿下,便是谢过本宫。星垂   星垂走上前来。   江柍吩咐道:“把本宫眼前这盘桂花杏仁松糕赏给晁家姑娘吧。”   星垂道:“是。”   接着便把糕点拿给了晁东湲。   晁东湲怔了怔,很快叩头谢恩。   众人先前见江柍要给晁家女改名字,只以为她多少有些善妒,却不想又行了赏赐,看来改名只为冲撞名讳之事,并非其他。   大家便觉江柍为人正派而不骄矜,不免又对她生出许多好感。   筵席很快散场。   见江柍起了身,郡主说道:“今日娘娘在臣妾张罗的宴会上出了事,改日我定登门拜访告罪。”   江柍一笑:“郡主哪里的话,本宫是如何受伤的,本宫心里清楚,殿下心里也清楚,与郡主无关。”   沈妙仪眼皮便跳了跳,把头埋低了许多。   随后众人皆向沈子枭与江柍行礼道别。   离席之后,还未走两步,沈子枭忽然被那个叫龙潜的将军叫住禀告公事,不知多会儿能来。   江柍不愿上马车,便在湖水西岸的幽然静寂处散心。   正走着,忽听身后“啪”地一声。   不知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因是草地,声音不大,却又因离得近,而被江柍听了个清楚。   她转头一看,才知身后竟站着谢绪风。   他一身云纹白袍,披墨绿色描竹纹披风,侠风道骨,好不野逸。   他的玉箫掉了。   江柍扫了一眼,对雾灯说:“你去把‘杏花疏影’拾起来,给国公爷送去。”   雾灯刚要照做,谢绪风却摆手:“不必了,我不要了。”   江柍不解:“为何?”   谢绪风却答非所问:“娘娘怎知这箫名唤‘杏花疏影’?”   江柍一笑:“自那日济水相遇,我便打听过,‘雪无瑕’孤高清隽,乃是大晏第一风流人也,手中一支杏花疏影箫,腰间一壶素月分辉酒,还有一把只在夏日把玩的明河共影扇,可谓潇洒非凡。”   谢绪风未曾想到,她竟私下打听过他,不觉心头微漾。   往远看,清风拂过了湖心碧波。   涟漪一圈一圈慢悠悠地荡开。   方才见她在此处散步,他念着席上之事,想安慰一二,便走了过来。   大晏素来民风开化,男女大防也没那么严重,可此刻他倒懊恼自己冒昧,不由沉默下来。   江柍哪里知道他这许多波澜,只看向他平和而清隽的眉眼,说道:“诗人有言‘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却不知大人却将这‘杏花疏影’融入箫声之中了,你当时是怎样生出的巧思?”   谢绪风眉峰微微一动。   原本温素的神情中,忽然绽放出淡淡的色彩,像有夏花在角落无声盛开了。   他看着她。   她一定不知,得到这箫七年有余,唯有两人问过他这个的问题。   可原本,这是多么容易产生的疑惑,但凡听过《临江仙》之词的人,又如何能不把词句与箫名关联到一起?   然而,没有人疑问过。   他感觉心中有什么变得轻盈起来,对她说:“偶尔会有这样的想法。”   江柍眸动轻问:“嗯?”   “祖母的狸花猫,我给取名叫阿狗,偶尔我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他这样说。   又恍然想起那次沈子枭问他的时候,他还未开口解释,祖母的狸花猫便从墙根跑了出来,祖母被两个大丫鬟搀着在后头追,口口声声唤:“阿狗,阿狗,你在哪里呀阿狗……”   沈子枭当时一怔,很快便笑起来,对他说:“原来你是这样的谢逍。”   一晃许多年过去。   阿狗于一个稀松平常的秋日午后溜出了门,再也找不回。   祖母已经故去。   那两个不过三十岁,正值壮年的大丫鬟也都撞棺殉主。   江柍没承想他会给她这样的答案。   这一刻,她竟从他的淡眸中,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仿佛是满足,又好似是欣慰,很轻盈,却又让她读出了踏实的感觉。   就像一只被风扬起的蝶,终于颤悠悠地落在花枝上。   她不由笑了笑:“原来你是这样的谢绪风。”   雪无暇,雪无暇……   原来你不是铺在大地上的积雪,而是纷纷扬扬地飘雪。   男子竟也可以于皎洁之中见灵动。   江柍的话却让谢绪风心口颤了颤。   他想到了沈子枭,于是收回视线,轻轻落于地上。   江柍没觉出他突来的闪躲,又问:“这玉箫既是大人心爱之物,为何又不要了?”   谢绪风如实说道:“正因是心爱之物,跌了泥,我便不愿再沾染了。”   江柍微愣,不承想谢绪风是如此讲究之人,细想下来,又觉他看似温文清煦实则傲骨倔强,可见心性。   江柍从袖中掏出一方绣了金鹧鸪的锦帕:“雾灯,把这玉箫擦干净再递给大人。”   雾灯踌躇一秒。   谢绪风也微顿,只能又看向她:“多谢娘娘关怀,只恐被人看到,有损娘娘清誉。”   “我只是心疼这箫。”江柍却处之坦然,“既是玉箫,落了泥也仍是白璧无瑕,为何要弃。”   她这样坚持,谢绪风便不说话了。   雾灯捡起那玉箫,用锦帕擦了干净,递给谢绪风。   见谢绪风用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接过玉箫,江柍又说道:“雾灯,手帕回去烧了便可。”   谢绪风无声看向她,她予以回视:“如此便不会损了各自清誉。”   谢绪风眼睫颤了颤,目露欣赏。   江柍回之一笑。   不巧这一幕恰好被恭王夫妇,骞王夫妇还有沈妙仪看到了。   沈子杳素来心直口快,只笑:“若不是知道迎熹公主早已嫁给太子,本王差点以为他们才是一对,瞧瞧,多登对。”   沈子桓不动声色看了眼妙仪,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默了默说道:“好了,上马车吧。”   沈妙仪哪里还动弹得了,只冷冷看着江柍和谢绪风,手不自觉便握成了拳。   江柍与谢绪风道别之后,便回马车里坐。   雾灯去更衣了,她和星垂月涌在车里聊起今日之事,忽听外头似有声响。   月涌说:“好像是撷华公主的声音。”   江柍突地眼皮一跳,便掀开车帷看了一眼。   只见   许是被江柍罚跪的缘故,珍珠心里正记恨着,此刻可以泄愤,她巴不得下手越重越好。   边打雾灯,边说:“贱婢,顶着这样的容貌,就别来人前伺候!”   这还没完没了了是吗?!   江柍带着怒意下了马车,远远便呵斥道:“住手!”   珍珠顿了一下才收手。   江柍边往这边来,边厉声质问沈妙仪:“她做错什么,你要这样罚她?”   沈妙仪目光灼灼:“她脸上好丑的疤,迎面吓到我了,我便教训她一下喽。怎么,太子妃娘娘认为我一个公主管教宫娥有错吗?”   沈妙仪本就因江柍和谢绪风举止过密而不快,江柍也就罢了,雾灯这等无盐女也敢近谢绪风的身?她奈何不了江柍,难不成还教训不了一个下人?   恰好见雾灯独自去更衣,便拦下了她。   其实雾灯脸上的伤痕并不明显,这些年江柍一直赐药医治,已经淡到就像是被人用沾了灰的手指恶作剧般抹了一下而已。   只是痕迹虽浅,敷粉却遮不住。   人们又素来对破相一事忌讳,认为是伤了命格不吉利,所以才会被沈妙仪寻了麻烦。   雾灯的脸已被打肿,五道指痕赫然突出在双颊上,嘴角的血蜿蜒流出。   其实论到底,在席间沈妙仪顶多就是丢丑而已,可现在竟是上赶着作死,那就别怪她拿此事作筏子。   江柍连连点头,笑了起来。   雾灯知道这是自家主子滔天大怒的先兆,她连连摇头,示意江柍不要为了她而多生不快。   可江柍怎能忍住?!   她见高树也跟了来,便朝珍珠扬了扬下巴:“高树,给本宫狠狠打这个贱婢的脸。”   “是!”   高树得令,走过去薅住珍珠的头发,把珍珠的脸扬起来掌掴。   一下,两下,三下……每一巴掌都极其响亮,好似皮肉裂开。   这便是江柍最喜欢高树的地方,他虽沉默寡言,可凡是她交代的事情,他从来不会问为什么,从不会迟疑和退缩,只心无旁骛听令于她。   珍珠连连哭喊:“公主救命,啊!救,公主救救奴婢……”   “住手!”沈妙仪许是觉得脸面尽失,便冲高树吼道,“不知死活的狗奴才!你竟敢动本公主的人,不想活了吗?!”   高树动作未停,江柍冷笑道:“珍珠当众作恶害本宫受惊,本宫现下小惩大诫,已是格外开恩,怎么,难道公主觉得本宫管教宫娥有错吗?”   这是拿她的话来堵她?   沈妙仪气得发抖,却因身边没有带别的宫娥,自知拿江柍无法,只能推搡高树:“狗奴才!死阉狗!腌臜东西!本公主命你停手!”   高树僵了一下,眼底乌云压顶。   再抬手,比方才更狠。   “何人在此喧哗!”是郑众的声音。   终于,沈子枭赶来了。   江柍这才懒懒说道:“高树,可以了。”   高树闻言,最后又打了两巴掌,才放开珍珠。   珍珠早已不成人样。   她的脸颊比雾灯要肿数十倍,嘴唇呈现出干裂后被人撕开的血淋淋状,口中的鲜血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上,染红了衣襟。   她弯腰咳嗽了一声,竟吐出一颗牙。   沈妙仪又心疼又恼怒,飞扑到珍珠面前,连连问:“珍珠,是我对你不起,怎么办,你是不是要死了……”   江柍一时侧目。   没想到沈子枭来了之后,沈妙仪第一反应竟不是去告状,而是关心起这个小宫娥来。   珍珠自是伤痛难忍,别说回答沈妙仪了,就连呼吸都疼得受不了。   沈妙仪这才站起来,对沈子枭喊道:“七哥!你快瞧,这个女人把我的侍女打成什么样了!”   沈子枭自然早就看到这两个宫娥的脸,远远走来,冷声质问:“所谓何事?”   沈妙仪一撇嘴,眼泪就要流下来。   眼看她又要聒噪,江柍却没耐心再站在这里陪她做戏,便直言道:“如殿下所见,公主教训了臣妾的奴婢,臣妾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来一往便是两清了,此事已解决,殿下就不要再责备公主了。”   “责备我?”沈妙仪似是没听清江柍在说什么。   江柍挑衅似地一笑:“自然,公主也不必心有愧意,星垂   “奴婢在。”星垂近前一步。   “传本宫手令,赐雾灯黄金百两加以安抚,从东宫的账上出。”   “……”沈妙仪嘴巴张得老大,似是能吞下一头牛。   江柍对沈妙仪的委屈熟视无睹,只淡淡对沈子枭说:“臣妾乏了,先到车里等殿下。”   说罢,谁也不看,径直离去。   沈妙仪早已气得七窍生烟:“七哥你看她!”   “够了!”沈子枭看了眼四周看热闹的人,对着沈妙仪呵斥一声。   沈妙仪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七哥?!妙仪骄纵,却也不是今日才骄纵,说到底你就是偏心于那个女人!”   沈子枭见她冥顽不灵,想起江柍所言   谁人不知,他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很是疼爱。   因念她出生不久便丧母,纵处太子之身被废,虎狼环伺之际,也要日日照看她的一日三餐,更连她的说话走路都是他亲自教的。   后来他去梁国,与她生离了几年,她被淑妃抚养,那淑妃故意纵得她性格顽劣,满宫讨嫌,他回宫后见她不静不姝,只觉亏欠,虽对她严厉管教,却已是矫正不得。   谢天谢地的是,还好她本性不坏,虽是任性,却从未起过害人之心,因此许多时候,便也由她去了。   谁知她一见了江柍,就像是猫见老鼠生死对头似的,竟作起真正的恶来。   沈子枭眉眼瞬间一片透彻的冰凉:“孤偏心她又如何?她是孤的妻。”   “可我是……”   “从今日起不许你再出宫,每日晨起便去母后宫中跪上三个时辰,好好想想自己错在何处。至于珍珠,罚俸一年,脸上的伤不许医治。”   “哥?!”沈妙仪几欲尖叫。   沈子枭一道眼风扫过去。   “……”沈妙仪嘴唇哆嗦几下,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接连滚落。   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沈子枭走后,径直来到江柍的翟车前。   本欲上车,却被高树拦了下来:“娘娘说翟车已满,没有殿下的位子。” 第16章 赔罪   ◎“你究竟是不是公主?”◎   沈子枭微顿,随口问道:“谁在车上?”   高树垂首恭顺答道:“近身宫娥皆在。”   竟是连奴才都比他配坐她的车。   沈子枭眼皮抽动一下,却不觉气恼,竟还觉出几分意趣儿来。   “告诉你家主子,孤已经教训过妙仪了,让她不要生气。”沈子枭的声音不大不小,确保车里的人能听到。   高树把腰弯得更低,声音却不卑不亢:“是。”   沈子枭又淡淡瞥了一眼车窗,才转身离去。   待他走远,高树才直起身子,转身对车里人说道:“公主,殿下已经离开。”   江柍淡声道:“知道了。”   雾灯则一脸担忧:“公主为了奴婢得罪那撷华公主便也罢了,现下又拒绝殿下同乘,奴婢只怕您与殿下因此生出嫌隙。”   江柍却不在意:“沈妙仪那个草包,我愿意教训她一下,都算抬举她,至于殿下……”她轻嗤一笑,“我便是故意要让他知道我受了委屈。”   都说气大伤身,江柍在回击泄愤之后,心情已然明朗。   只是少不得要榨干此事最后一丝利用价值,让沈子枭对她上心。   “奴婢倒认同公主所为,撷华公主处处针对,实属无理,合该教训一下,雾灯你就不要多虑了。”星垂正给雾灯擦药,见她担忧,不免劝上几句。   雾灯闻言便垂泪。   江柍不由正色道:“雾灯,我大婚之夜见你不在,便差人送了你一支金簪,你可知为何?”   雾灯茫然,想了一会儿,终是摇了摇头。   江柍目光里满是平静而给人安心的力量:“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你的忠心和用心,我都看到了。”   “公主……”雾灯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挂在下巴上,随着她一起定住了。   江柍不免语重心长:“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单论你自己,你是从不在意脸上的伤,而你但凡在意了,都是为了我,怕丢我的脸。”   江柍伸出手把雾灯下巴上的泪水擦掉,一笑:“可今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需要你这样做,你在我眼里并非是个有缺憾的人,相反,正如画龙点睛,你这个人,正是因为脸上这道疤才完整。”   一个贫穷的幼女,为了不愿被卖为娼妓,便毅然决然自毁,来对命运进行一场决绝的、刚烈的、永不原谅的反抗。   她的疤痕便是从呱呱坠地之后,长出的最后一缕胎发,最后一颗牙齿,最后一根骨头。   从此,她才变得完整。   所以江柍想告诉她:“别人都是漂亮,而你是美。”   雾灯久久没有回过神。   她没想到公主会把她看得这样透彻,又对她如此欣赏,顿时心里泛酸,既觉得感动,又觉得踏实。   公主都这样说了,她若还是钻牛角尖,岂非不识好歹?   雾灯泪痕未干,却努力扯出一抹笑来:“奴婢知道,公主是不肯轻易舍弃玉箫之人,奴婢都知道……”   她容貌有损,可江柍却未曾有一丝一毫弃她之意,反倒事事为她做主,她如何能不感恩?   江柍想起谢绪风弃箫之事,一笑,也对星垂月涌说道:“你们都是舍家伴我而来的,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折辱你们分毫。”   星垂月涌听罢,无不动容。   主仆之间,自是一片温情。   然后月涌蓦地想到什么:“那个晁家女,我瞧她似乎对殿下有意。”   连月涌这傻丫头都瞧出来了?江柍自嘲一笑。   “何止!”星垂气恼道,“我瞧着在场所有人似乎都知晁家女与殿下的情意,而殿下也并未避嫌,难不成是想纳她为妃吗?”   “……”江柍的嘴角不由绷紧。   这话戳到了她的心口上。   她今日拒绝沈子枭与她同乘,表面看来是在生沈妙仪的气,实则是因看出了沈子枭有纳晁家女为妃之意。   她回想起席间的细枝末节来,抿唇不语,心里却一点点梳理着,不由陷入沉思。   江柍回到东宫时,沈子枭还未回来。   她下了马车,便往扶銮殿走。   穿过一个垂花门,迎面遇见宋瑾。   宋瑾一瞧见江柍,便停下来行礼问安,又瞥见雾灯和高树,不由吓了一跳,问道:“这是怎么了,出去一趟,娘娘身边竟有两人负伤?”   江柍扫了眼雾灯的双颊,转而又看了高树的额头一眼,摇摇头说道:“你们两个下去敷药,今日就歇息吧,不要来伺候了。”   雾灯和高树相视一眼,都没有动。   江柍便冷了声:“如今连本宫的吩咐都不听了?”   雾灯和高树这才行礼退下。   江柍又对宋瑾说:“他们无碍,只是不小心冲撞贵人所致。”   宋瑾暗自思忖,冲撞了什么贵人能伤成这样,谁又敢给新晋的太子妃这样大的下马威,一时默默,很快便看到了江柍手腕上的伤痕,不由倒抽了口气问道:“娘娘怎么也受伤了?”   江柍不愿多言,答非所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宋瑾回道:“本想和欢儿去千鲤池喂鱼。”   江柍只见欢儿手中确实捧着鱼食盒,便说:“那你去吧,本宫先回扶銮殿了。”   闻言,宋瑾自知不好再问什么,就侧过身为江柍让路。   待江柍走后,欢儿说道:“真奇怪,怎么出去一趟,太子妃主仆三人都受了伤?”   宋瑾也觉得诧异,想了想便说:“不去喂鱼了,回去备些药膏,我们去看一看娘娘。”   欢儿不解:“太子妃娘娘要什么药膏没有。”   宋瑾便白她一眼:“你可真是蠢钝,她有自然是她的,我送的再不好,那也是我的心意。”   欢儿闻言眼睛便亮了亮:“奴婢知道了,公主理应前去,毕竟日后的恩宠,还要看太子妃是否成全。”   宋瑾见欢儿是个一点就通的,不由笑了笑,只是笑意很快便淡:“日后不要叫我公主,我只是一个陪嫁而已,唤我主子或姑娘即可。”   欢儿闻言便点头说:“是,奴婢记下了。”   江柍回到扶銮殿,先命月涌去备饭菜,才去寝间换衣裳。   她脱下衣裙,才知手臂与腿上竟有几处瘀青和擦伤,却不疼,只是她玉体白皙,才衬瘀痕可怖。   惹段春令连连叹道:“何止白璧微瑕。”   江柍不在意:“无妨。”换下衣服便去暖阁了。   星垂早命人把火炉烧了起来,汤婆子也煨得热热的,江柍坐在罗汉床上,靠着锦缎引枕,任星垂替她擦药膏。   这时宋瑾来了。   江柍不愿见人,却也没有推脱,便让她进来了。   宋瑾拿了玫瑰膏子及一应丸散膏丹前来,江柍笑着接下,又让她到罗汉床上坐,宋瑾不敢坐,便推辞着半坐在一张玫瑰椅上,虚虚倚着青缎椅袱。   江柍笑:“原是自家姐妹,不用如此守规矩的。”   宋瑾只说:“便是知道娘娘疼爱,瑾瑾才不能坏了规矩。”   江柍暗想,这倒是个谨慎的人。   便唤人拿来闪缎坐褥给她坐。   二人一番寒暄。   少焉,月涌传膳进来。   只听衣裙窸窣,十二个宫娥捧着大漆捧盒渐入殿内,为首的二人是此前沈子枭赏的青雨和蓝雨。   墨雨和红雨二人此前被江柍安排在殿内伺候,干一些奉茶或侍弄花草等闲散的活。   见江柍要用饭,宋瑾便欲告退。   恰好殿外传来:“太子殿下驾到。”   宋瑾忙起了身,只见猩红毡帘被打开,一袭蓝袍的沈子枭进了门,她忙低下头去,请了个安。   江柍倚在罗汉床上,并未起身,说了声“问殿下的安”,却是敷衍不耐至极。   宋瑾见她如此无礼,饶是大气也不敢出。   可那沈子枭却无半点不悦,甚至并无半分意外,仿佛对江柍的态度已是习以为常,只问她:“你的伤上过药了吗。”   江柍说:“还未。”   沈子枭已走到她身旁,说道:“我正好拿了药膏来。”   他竟自称为“我”,宋瑾更觉不可思议,不由抬头看他一眼。见他从进门起便只注意江柍一人,竟连半个眼神也没给旁人,便知江柍是极得沈子枭宠爱的。   一时既生羡慕,又觉嫉妒,感慨万千。   她并非没有眼色之人,福了福身子,顷刻间便无声告退了。   待宋瑾离开后,沈子枭也把其他人尽数打发了出去。   江柍便问:“你把人都打发出去,谁来伺候我上药。”   沈子枭斜觑她一眼,无奈道:“我来伺候娘娘可好。”   江柍一哂:“受不起。”   她态度冷淡,沈子枭知她心里不痛快,顿了一顿,拿过药膏在她身旁坐下。   她早已换上寝袍,因见客的缘故,外头另披了一件袄子。   此刻客已离开,她便脱了袄,拿起玉箸开始吃饭,丝毫不管沈子枭还眼巴巴等着为她上药。   桌上摆着紫苏鱼、三脆羹、水晶鲙、三鲜棋子、细料馉饳儿等若干碟热气腾腾的吃食,另有金丝党梅、香枨元、滴酥、木樨饼等馃子。   沈子枭便说:“也好,你吃完我再帮你上药也是一样的。”   江柍也不搭话,自顾自地用饭,仿佛饿坏了,只看着餐食,抬眼都不肯。   摆明了闹脾气。   沈子枭无丝毫不悦,静静等她吃完。   江柍沉得住气,细嚼慢咽,一顿饭竟吃了半个多时辰。   待她吃饱了,便喊月涌来收拾碗筷,又从罗汉床上起身,对沈子枭说:“殿下请回吧,臣妾要歇息了。”   说完话也未等沈子枭表示,便去往寝间。   沈子枭跟了过去。   眼见她脱鞋上床,正欲把床幔放下时,他轻轻从身后拥住她,问:“你究竟是不是公主?” 第17章 爱爱   ◎“你叫我爱爱,我唤你七郎可好?”◎   江柍浑身一凛。   她不知沈子枭为何问她这个问题。   心跳得极快,怕被他发现,便想脱离他的怀抱,推了下他拥在她腰际的手。   谁知他反倒箍得更紧。   她心一横,咬唇问道:“你从没见过被人欺负得这样惨的公主是不是?”   沈子枭把她转过来,握紧她的肩头,说道:“我只是未见过这样既娇气又傲气的公主。”   江柍瞪他。   他叹道:“在床上便是一下都要求饶,在外摔下马却吭都不吭一声。”   江柍松了口气,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原来没有。   她推他一把:“我本没有那么弱,都怪你昨晚丝毫不怜惜,让我腿疼我才输的呢。”   这话几多暧昧,沈子枭听得心一紧,他失笑:“好啦,我来帮你上药可好。”   这语气透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   只因妙仪实在过分,让他于心有愧……不过,这份愧疚,有七分来源于他对自己身为兄长却教导不善,辜负亡母在天之灵的缘故,只有寥寥三分是因为她受了委屈,但无论如何,他确实是真心来关心她的。   江柍却知不能这般迁就他,便道:“不好。”   她双眸含怨,到床前坐下,手扶床柱,万般娇柔:“此前我在昭国,人人都敬我爱我,却不想来到晏国,第一不待见我的竟是殿下的亲妹。”   “她就是个蠢钝的,因从小没有母亲兄长教导才这样顽劣,其实本性不坏。”沈子枭说道。   江柍冷笑:“屡次害我摔马,这还叫本性不坏?”   沈妙仪毕竟是沈子枭的亲妹妹。   纵使所有人都觉得她恶毒,他还是会做那最后一个信任她的人,相信她并非如此不堪。   沈子枭叹息一声,说道:“她那是太痴傻了,一心爱慕谢绪风,不知从哪里听说当日是谢绪风救你出济水之困,又与你篝火夜谈,这才不快,拈酸吃醋罢了。”   江柍肯把话说出来,便比藏着掖着暗自生气的要好,不然他还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   江柍不过是借此事勾一勾沈子枭心头的怜惜,闻言却真的恼了:“要是旁人她吃醋也就罢了,我可是她的嫂嫂。”   沈子枭到她身边坐下,有耐心地解释:“当年我身处梁国,谢贵妃曾在宫中住过些时日,妙仪与她感情甚深,后来妙仪十岁那年因出水痘迁至宫外山庄休养,恰好绪风在此读书,应谢贵妃之托,对她多加照拂,她自小亲人不在身边,故而格外珍视绪风的好意,不自觉便暗生情愫。绪风是她自小恋慕之人,遇到绪风二字她便爱钻牛角尖,你又生得比她美丽许多,她自然心生警惕,草木皆兵。”   最后这句话倒是沈子枭在哄她了。   江柍心里清楚,只是怒意既起,她不吐不快:“任殿下如何替她说话,我也要与殿下说明白,我自小也是千尊万贵长大的,从未吃过半分憋屈,若她再不敬我,别怪我不留情面。”   沈子枭“嗯”道:“长嫂如母,她理应听从你的训诫,没有什么规矩是你不能给她立的,她若敢闹,我替你做主。”   他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只见江柍教训珍珠,他便知妙仪不是她的对手。   妙仪性子如此愚妄,合该有个人约束她,否则日后难保不会惹来泼天大祸。   江柍闻言,便知此事可以揭过,脸色稍霁问道:“殿下拿的什么膏子来?”   沈子枭这才又把袖口里的药膏拿出来,打开给她看,一股浓浓的苦味。   江柍捂鼻躲了一下:“好生难闻。”   沈子枭用指头抹了一点出来:“这是军中特制的跌打损伤膏,治你的伤最是对症。”   江柍躲得更远:“如此难闻,我才不要敷。”   沈子枭掐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躲:“这回可不能听你的,若你不愿,我便是把你绑起来,也要把这膏子替你涂上。”   江柍闻言便花容失色:“殿下怎可如此无赖。”   她骂他,他却淡定,一把拉过她的手,把药膏抹了上去,警告道:“你最好不要反抗,否则疼的可是你自己。”   这话他之前在床上也说过。   江柍哪里拗得过他,只鼓腮生闷气。   她这样甚是可爱,令他又想起她纵马驰骋的英姿,想起她舌灿莲花的机敏,以及宠辱不惊的气度。他心头微痒   她出现在马球场上时,她教训妙仪时,她给晁东湲赐名时……席上那一双双被她惊艳和叹服的眼眸,焉知没有他一双呢?   他拉过她的手,细心为她敷上药膏,又取来纱布替她缠上。   他自幼习武,负伤无数,一看便知这伤口会怎样的痛,涂上药膏更会辛辣无比,本已做好她喊疼的准备。   她却一声不吭,只在他碰她的时候,本能地缩一缩手而已。   这样反倒让他紧绷起来。   怕太重惹她疼,怕太轻膏子进不到伤口里。   最后给她上完药,他才发觉,手酸了。   却顾不得辛苦,又问:“身上的伤可曾上过药么。”   江柍忙说:“身上的说什么也不能用你的药膏抹了,我有‘漱玉膏’和‘香露膏’,均是用十几种花配以百药煎,一个可治瘀青,一个能使肤白。”   沈子枭便问:“放在哪里。”   江柍眼眸闪躲了一下,说道:“叫星垂来伺候就好了。”   沈子枭只见她似有羞赧之态,不由轻笑:“你何处我没瞧过。”   江柍飞红了脸,心想还未天黑,他总不至与她白日宣淫,便不再忸怩,只道:“那你轻点。”   他一笑,去匣子里拿了香露膏。   再回眸,她已褪去了衣裳,露出香肩,窗外幽光下,只觉她肌肤胜雪,娇软可人。   他走过去,为她敷药,手上的薄茧轻触着。   由上至下,好生认真。   她渐渐放松了戒备。   只等收了药膏,她要穿衣时,他陡然按住了她的手。   她无辜抬眸。   他眼神变了。   “不过申时,离天黑且早呢。”她忙说。   他却道:“放心,我会避开你的伤的。”   她哪里肯,披衣便要起身。   他比她动作快上许多,只轻轻一扯,她又衣不蔽体了。   他环住了她,眼看要吻下来。   她知躲不过,便说:“找你的晁家小姐去。”   沈子枭眼眸里的火顿时熄了,微微起身凝视她:“你说什么。”   他冷下脸来,颇有些吓人。   江柍却不怵。   终于找到机会提及此事,她便大方回视道:“今日马球会上这桩桩件件,怕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晁家女对你有意,而殿下亦未必没有情。”   沈子枭定定看她许久,才说:“我不喜擅自揣度我用意之人。”   江柍心一沉,瞬间特别气恼。   却没有发作。   而是硬挤了几颗泪出来,惶惶说道:“殿下吓到我了。”   她在昭国已练习无数遍,最知道怎样哭最惹人怜爱。   可沈子枭仍是阴沉着面孔,静默许久,才说:“也罢,你今日受惊了,我改日再来看你。”   他的情欲或许轻易可撩拨,但他的情思却没那么容易被牵动。   江柍深知,若是沈子枭今日离开,二人必生嫌隙,那么多日来的功夫便白费了。   沈子枭欲走。   江柍随意披上寝袍,跟上去,喊道:“殿下。”   他并未回头。   她又唤一声:“殿下。”   他还是未理会她,眼看就要走出寝间。   她顿了脚,喊:“夫君……”   他终于停了下来。   她走到他面前,环抱住他的腰。   仰头眨眨眼,可怜巴巴说道:“夫君别走。”   真是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他也只是凡夫俗子,坚硬的心顿时软了大半。   可是多年的习惯,让他面色上依旧不虞:“不是你赶我走的?”   江柍小心翼翼的模样:“你若如此听话,刚才我又唤你回来,你怎么不理?”   未曾想到,却是这般牙尖嘴利。   他不由冷笑:“你……”   话还未说,便被江柍踮脚吻上来。   江柍实在已是不耐烦至极   他若再开口,她还要另想话回他,好不累人。   她疲于应付,干脆使出杀手锏   她吻他。   只是淡淡地吻,却缱绻。   先是碰碰他的唇,再踮踮脚去碰他的鼻尖,收回脚,却忽而又仰头轻轻碰了碰他的喉结。   几下蜻蜓点水,他呼吸已乱。   于是她又端正站好,一字一句道:“迎熹并非擅自揣度殿下的用意,殿下处事虽有分寸,可宴会众人…尤其是撷华公主,对此事毫不遮掩,态度昭然若揭,我便知你是会纳晁家女的。”   她望着他,早已敛去艳色,只剩一宫之主的有条不紊:“而此事作为新婚女子来讲,实在难以不在意。我自幼在深宫长大,甚少接触男子,故而不谙情.事,亦不懂该如何拴住一个男子的心,如何叫男子来爱惜我。但正因我久居深宫,见过不知多少七窍玲珑心的人,并非那不懂察言观色不谙世事的蠢物,母后曾告诉我,我嫁的是太子,未来的天子,不可把你当作普通夫君看待,少不得要谨言慎行,可我不愿那般生活,我不愿明明察觉到什么,还藏着掖着算计着,若与自己的枕边人相处都这般累人,那我余生辛苦可见一斑。”   她说了好长一段话,末了,轻叹道:“所以我并非揣度殿下的用意,而是没有揣度才惹殿下生气。可这话既已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不妨与殿下表明心意,我从前所说,日后殿下若有心爱之人我定会以礼相待,今日这话仍然作数,只是我当日之语,不是指现在。殿下说过会护我周全,可‘周全’二字并非好吃好喝供养着我,重要的是尊重二字。若殿下在你我新婚之期便生纳妃之意,或与其他女子暧昧不清,我定是不会周全的。”   沈子枭始终淡淡凝视着她,并未打断她的话音。   江柍也拿不准她这般语重心长究竟有没有用,最后又加一句:“自然了,殿下若执意纳晁家女,我也是无能为力的。今日之语,殿下若愿意当我是一片肺腑,我自是感念,若殿下觉得我失礼,言既已出,覆水难收,我也是没有办法的……”说到此处,她声音渐弱,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肆尔二2五久乙丝奇有些沮丧似的,微顿了顿,恢复方才的语气,坦荡说道,“我的话说完了,殿下若要离去,那臣妾恭送殿下。”   她侧身站到一旁,任他是走是留。   沈子枭只是默默。   这番话让他确定了   他本该生警惕之心,只是直觉却告诉他,她并非奸恶之人。   犹自思索着。   少顷,偏脸看向她:“怎么不叫夫君了。”   江柍无声看向他。   只见他噙了一抹浅笑:“赤脚便走过来,也不怕着凉?”   这便是沈子枭的厉害之处,情绪总是切换得不着痕迹,谁也摸不清他心里的真情和假意究竟有几分。   江柍只能按照真情一分也无处理了。   她努努嘴道:“还不是你走得急……诶?”   沈子枭忽然拦腰把她抱起。   走到床畔,他把她放到锦衾之上,一条腿跪在床沿,低头望着她。   窗外的月色正朦胧,床幔没有放下来,盈盈月霜就这样覆在她的娇颜,而他的眉眼间也似笼了层烟。   他声音有一种晦暗不明的味道:“你既已同我这般推心置腹,那我便答应你,起码一年之内,不会有旁的女子进我东宫的门。”   对沈子枭这样以权力为安睡良药之人来说,说出这样的话,已是对她极大的怜惜。   仿若那月亮,不在十五也非要圆上一圆。   这样的罕见。   从前根本不可能出现。   他其实也可以不松口。   可他退让了。   江柍心里却只想冷笑。   只一年?   好个冷心冷面的男人,如此会权衡,果真是帝王心肠。   沈子枭往床上又靠了靠,问她:“还未问过你,你的表字是什么?可曾有乳名?”   话锋突变,江柍微愣。   迎熹因着有封号,故而便没有另起表字,平日里太后唤迎熹“阿璇”,便是乳名了。   而江柍是有表字的,唤作未央,却不常有人叫,在家里父母和哥哥们常换她的乳名“爱爱”,取心爱之意。   “宫中人能唤我名字的不多,故而没有这些。”江柍道。   沈子枭笑:“你既唤我夫君,我怎可一直叫你迎熹,你没有小字,我便另取一个给你可好?”   江柍问:“什么?”   沈子枭想了想说:“你如此娇俏可人,不如叫你‘可人’如何。”   江柍不愿,只说:“不像个公主的名字,像侍妾情妇的。”   沈子枭便笑深了:“又不是叫给外人听的,像情人的名儿反倒亲昵些。”   他说着已俯下身吻了吻她。   江柍已经失去了大名,不想再失去小名,便存了私心,大着胆子说:“可人?可爱?不如叫爱爱吧,像一个被宠溺着的小女儿名字。”   沈子枭呢喃着:“爱爱?爱爱……”唤了几声,便觉心生爱意。   不由刮了下她的鼻尖儿,说道:“既如此,以后我都这样叫你。”   江柍笑着说好,又道:“那夫君可有乳名让爱爱叫?总不能每每只叫夫君吧。”   沈子枭说:“我表字‘凌霄’,倒没有小名。”   江柍便搂着他的脖子,笑说:“太好了,不如我也给你取一个,以后咱们换着叫。”   她最是懂得如何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他如何能不依她:“听你的。”   江柍想了想,便说:“夫君行七,我唤你七郎可好。”   他一笑:“随你取什么,我都甘愿的。”   说着话便俯身下来去吃她娇唇上的胭脂。   她亦抱紧了他。   窗外是弯月如钩。   作者有话说:   “夫君行七,我唤你七郎可好。”对此我朋友的评价是,还挺会省事哈哈哈。 第18章 梅坞醉酒   ◎杀了迎熹,天子之位便是你的◎   江柍半夜醒了一次。   沈子枭梦魇了,她睡得正迷迷糊糊,便听他在呓语:“不要,父皇,不要。”   她被他折腾得连指甲缝儿都累得慌,虽觉出他似乎梦到了极糟糕的事情,却仍懒得睁眼。   直到感觉他遽然攥紧了被子,挣扎道:“母后,母后……”   江柍才终是掀开了眼皮,微微起了身,撑着手臂看他。   窗前只留了一盏灯,足够让她看清他紧皱的眉头:“夫君?”   唤不应。   她又喊道:“七郎?”   他还是不应,额上细细密密渗出许多汗珠,脸上亦满是痛苦神色,又说:“我杀,我杀就是了。”   江柍莫名觉得心一颤,再来便是小声地又叫他一声:“沈子枭,你醒一醒。”   他却渐渐趋于平静了,紧攥着被子的手也松泛了下来,说道:“马上就不疼了……”而后再也无话。   江柍又定定看了他许久,忽见一道水痕从他的眼角滑落。   她伸手抹了去,心想道,不可能会是泪。   顿了顿,便重新躺回被窝,翻身睡了。   将要睡熟的时候,只觉有人从背后拥住她,她懒得动弹,便任他抱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沈子枭被一阵咳嗽声吵醒。   他发现自己正拥着江柍,动了动胳膊,江柍竟也没察觉,看来睡得很酣沉。   他起了身,才发现外面下雪了。   扶銮殿外多植潇湘竹,千百竿交映着,几乎遮掩了宫墙,成了一圈儿竹篱。   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与绿意相映,隔着窗子看去,颇有诗意。   然后不知怎地,原本起床时他是不记得这夜做梦了的,此刻他又忽然想起梦的内容。   他梦到了从前。   当日父皇发现母后心系之人并不是他,便废黜了母后的皇后之位,再后来,父皇见母后丝毫没有求情之意,便赐母后白绫。他怎能眼睁睁看着母后去死,便不断乞求父皇留母后一命,原本父皇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偏母后不肯回头,竟决绝而死。   亦梦到了现在。   父皇说   父皇朝他脚下丢来一柄宝剑,剑身触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似乎没有犹豫太久,便说“我杀”,然后他真的把那柄剑刺入了她的心脏。   当时迎熹是什么神色,他模糊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似是哭了,委委屈屈说,夫君我疼。   犹如往日恩爱时她耍赖撒娇之言。   可这回他没有去抱一抱她,只站在一旁,任她鲜血染满衣襟,他只淡淡说,马上就不疼了。   后来她手握剑柄痛苦倒地,终于不喊疼了。   他没有去殓她的尸,因为他的手要用来接传位诏书和玉玺。   而后梦就醒了。   “咳咳咳……”咳嗽声又响了起来,听出此人已极力控制,只是雪夜静寂,什么声响都会放大数倍。   沈子枭走出寝间,拨开毡帘,来到廊前。   有一宫娥从门槛旁的棉被里爬出来,跪在地上:“奴婢参见殿下。”   沈子枭伸手接雪,扫她一眼,便知她是江柍最贴心的陪嫁宫娥雾灯,故而问:“今日你当值?为何不在殿内榻上睡?”   “回殿下的话,奴婢着了风寒,咳嗽不已,怕扰了殿下与娘娘歇息。”雾灯仍然跪着,不敢抬起头来。   若是细听,便能发觉她语气中的冷淡。   沈子枭没多想,这样一个侍女也不值得他多留心,只想她是个行事极妥帖又忠心爱主的人物,又想起她今日被妙仪所辱,便说:“起身吧,抬起头来让孤瞧瞧。”   雾灯起身,抬了脸,却仍守着规矩,没有望向沈子枭。   沈子枭见她脸颊肿得甚是可怖,便说道:“今日是撷华对你不起,明日孤叫太医来给你瞧瞧,好好一张脸,毁了可惜。”   雾灯忽觉这话熟悉,来不及细想,只依礼跪地磕头:“主子惩戒奴婢本是理所应当,奴婢不敢有丝毫怨言,更不敢劳烦太医。”   沈子枭便说:“无妨,总归今夜你就不要当值了,回去歇着吧。”   雾灯依旧有礼却疏淡:“多谢殿下。”   话毕,沈子枭便来到院中,颇有赏雪之意。   雾灯这才抬头看他一眼。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他的背影与当日济水河畔杀狼救她之人一模一样,又想到他说“好好一张脸,毁了可惜”……顿时便心揪起来。   她今日原本不用当值,若非月涌癸水来了,又叫不应星垂,她便不会来替班。   谁知刚到廊下,就听到寝殿内男女喃喃呐呐,一口一个“七郎”“爱爱”此起彼伏的声音。   想起这个,她秋水般的眼眸便暗了下去,像覆了一层厚厚的草灰。   羡慕,又嫉妒。   心酸,哀伤,甚至……绝望。   不。   她闭上眼睛。   强迫自己不能再想。   只要想起便觉得是噩梦。   风雪缭乱,露凝霜重。   一夜过后,外面已是一个银装素裹的天地。   南国少雪,江柍一见雪便雀跃不已,醒来之后连衣裳也未换,便提裙往外走,星垂“诶”了一声,忙拿了斗篷,唤道:“公主,好歹披件衣裳,若是着凉该如何是好。”   江柍哪里肯听,走了几步便小跑起来,只因她听到院中似有舞剑之声。   果然,她掀开毡帘,便见沈子枭正在一丛斑竹前舞剑。   他一袭水墨织印青松纹的长袍,半披发,未戴冠,只用一根玉簪随意束发,额上勒着墨绿纱罗抹额,随他舞剑的动作,绸绦飘逸于脑后,缎袖拂动如流云。   他剑风一扫,数十棵茂竹便沙沙晃动起来,竹叶簌簌而落。   一时间,竹与雪均在他周围狂舞纷飞,似是被他吸引,又似被他掌控,这个处于纷扬中心的人儿,却浑然不觉自己早已与美景融为一体,剑锋所指利落干脆,快意潇洒似畅雨狂坠。   沈子枭的剑法是这样,却又不只是这样。   江柍看出了他跅弛不羁之下的杀伐和果决,那是一种隐忍的傲气与坚韧,让她想起嶙峋怪石缝隙里不惧疾风的劲草。   她紧抿了唇。   见他收住动作,她才扬起笑,拍手叫好:“好剑法!”   他闻声转脸看她,剑未收鞘,剑身银光映于他冰冷锐意的双眸。   可很快便暖了下来:“你醒了?”   他收回剑,问道。   江柍朝他飞奔而去,扑进他怀里,猝不及防打了个哆嗦:“噫,你身上好凉。”   沈子枭便把她从身上扒开:“穿得这样少,不怕冻着?”   低头一看,脚上穿的是软缎拖鞋,脚后跟还裸着呢。   江柍说:“我不冷。”   她虽是南国人,却很是耐寒,仿佛天生应该嫁到这北地来似的。   沈子枭冷冷扫了眼拿着斗篷不敢上前的星垂,说道:“你怎么当差的?主子胡闹,你也不知规劝么。”   星垂闻言便跪了下来,颤巍巍道:“请殿下恕罪。”   江柍忙说:“是我自己跑出来的,她追不上我。”   沈子枭拧眉道:“你简直胡闹。”   江柍便不耐烦了,甩袖转身:“好啦,我回去就是了。”   沈子枭只觉她脾气实在糟糕,根本不愿再理她。   却冷不丁想起夜间的梦,一时又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把剑随手扔给郑众,跟在她身后进了殿内。   她去寝间,又要上床睡,他便也好性儿地也上了床,搂着她睡。   开始时她还不让他碰,他耐心也就那么一点儿,干脆把她箍在怀里,不怕她不老实。   后来只觉迷迷糊糊要睡着了,骤然有宫中天使来传旨,他才起床整理一番,连早膳也未用便进了宫去。   到上元宫时,崇徽帝正用早膳,见他来了,崇徽帝便让宫娥们都下去。   沈子枭了然,上前亲自侍奉崇徽帝用膳。   崇徽帝对他这个儿子,早年冷落厌恶,后来多疑猜忌,自知关系早已冰冻三尺,再暖也暖不回来了,便只好继续冷下去。   彼此虽不热络,但到底还得念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崇徽帝清了清喉咙,说起宣他入宫的用意:“自入冬以来,便没有一件事顺心,先是赤北雪灾,峦骨接连犯我边境。后是这安阳盐运使许懋濡中饱私囊,贪了朝廷几千万两银子,我派谢筑去查,反倒搅了浑水。”   许懋濡贪墨盐税之事,崇徽帝并未对外发作。   户部有明账,崇徽帝手里另有私账,许懋濡自以为贪得滴水不漏,其实全被崇徽帝看在眼里。   自古君王便没有不恨贪官污吏的。   当初因要筹备沈子枭大婚,崇徽帝便暂且睁只眼闭只眼,直至大婚之后,他才派谢筑前往安阳,表面为体察民情,实则在暗中搜集许懋濡贪赃纳贿之事。   谁知谢筑虽为人正直清廉,却缺些铁血手腕,在安阳数日,差事却无半点进展,这才上书请罪。   眼看年关了,且峦骨屡次扰乱赤北边境,大有开战的风向,朝廷亟需用钱。   崇徽帝的意思是,让沈子枭亲自走一趟。   沈子枭给崇徽帝盛汤:“谢筑是绪风的长兄,儿臣带绪风同我一并前往吧。”   崇徽帝便问:“年前能回来么。”   沈子枭把热汤放于崇徽帝面前,说道:“儿臣忝居太子之位,理应为国效力,若连一个许懋濡都料理不了,岂非丢了父皇的颜面?”   崇徽帝淡淡看他许久,才笑道:“眼看你愈发能干,朕只盼早些退位让贤。”   沈子枭垂首说道:“但愿父皇此话并非试探儿臣,儿臣所有皆是父皇恩赐,从未有半分僭越之心。”   此话让崇徽帝沉了眸。   这话如此直白,已是僭越了。   沈子枭接着又道:“若父皇没有旁的吩咐,儿臣便告退了。”   不过如此也好,省得用言语打擂台,让人厌烦疲倦。   崇徽帝扶额,挥挥手:“下去吧。”   沈子枭行礼告退。   而那时,江柍正无聊至极。   便换了衣裙,裹着斗篷,去梅坞小坐。   这梅坞在无极殿和扶銮殿之间的位置。   穿过三层仪门,走过曲折游廊,行至一座拱形桥,三株红梅杂着白梅开于桥边,花瓣落于桥下水面,逐水飘零。   江柍见这处的梅花开得这样好,不由更加期待起梅坞里的那些,赶忙过桥来至花园处。   园门上挂了一个三字的匾:如寄园。   如寄园中遍植常青之物,池广树茂,翠竹苍松,绿意盎然恍若春天,再往里走,假山真水,盘旋曲折,过了蔷薇圃,才来到梅坞。   此处梅花皆是红梅,品种繁多,光是江柍叫得上名字的便有乌羽玉,骨里红,几夜雪月花。簇簇红梅散发阵阵幽香,枝丫高低不,一错落有致,雪痕红影错几多婆娑,远看一片沁人的香雪海,置身其中,不觉便染上梅香。   江柍边往梅坞深处走,边命月涌剪下花枝供她赏玩。   梅坞里设有亭阁,四周挂了潇湘竹帘,另有茆堂,门上亦挂毡帘,若是烘上一盆银炭,置身其中,便又可暖身,又可赏花。   江柍却不愿去亭中廖坐,只在一只秋千架前站定,唤月涌:“去给我温一壶酒来,吃杯搪搪雪气。”   月涌依言下去温酒。   只星垂在身边,满脸的为难之色:“我的好娘娘,好公主,如此严寒的天儿,您就不要在这里吹冷风了,若是病了,殿下怕是不会轻饶奴婢。”   江柍却不在意:“他又不在,为何还要怕他。”   星垂早晨才被沈子枭凶过,这会见江柍玩性大起,只觉犯难:“就算不为殿下,您也该守些规矩不是?您除了是太子妃更是大昭公主,怎可有半分失态,若是太后娘娘知道了,岂非责怪?再者说,陛下如此疼爱您,您怎能不为他多考虑?”   这话扫了江柍的好兴致,她不由轻嗤道:“你也不用提醒我,我是服了毒的,谁人能比我更忠心?”   星垂闻言忙左右看了看,如临大敌道:“公主小声些。”   江柍本就因晁家女的事情而神经紧绷,这会儿又被星垂数落,只觉憋闷难以纾解,声音冷冷的:“你我在此地如履薄冰,总要偶尔放松些才好,若是时时刻刻都紧绷着,怕是不等回昭,便先郁结而死了。”   这话虽是动怒之后说出的,却也是江柍的真心话,人生是长长久久地一段时间,而非零星的单个时刻,若时时高度紧张,又如何能守得住长远?   可惜星垂被沈子枭骂了一通后,再也放松不下来,不过既然江柍动了怒,她就只好跪下请罪:“奴婢一时口舌之快,请公主息怒。”   如此美景,江柍实在不愿生气,却也不想再见到星垂,就打发星垂去梅坞入口处守着。如此便不会有人突然出现来扰她的兴致,亦不用连赏梅也要装出端庄模样,可谓一举两得。   星垂退下了,月涌很快温了酒端上来。   托盘里除了一个乌银梅花酒壶外,另搁了一只玻璃盏。   月涌害冷,总觉得冷风如刀子割肉似的,放下托盘后,又连忙去扶銮殿给江柍拿了手炉过来。   再回来却愣住了——   只见江柍连脚也放在了秋千上,倚靠着秋千绳,樱子红水纹凌波裙裾搭在雪地上,随着秋千的晃动来回飘荡着。   雪花缠绕梅花簌簌飞落在江柍的周围,她怀抱五六枝红梅,发髻半盘半散,用一枝梅花虚虚簪着,步摇不步也摇。   月涌只见玻璃盏原样放着,江柍居然直接用酒壶吃起酒来。   这可不是一个公主该有的作为!   何况她手上还缠着绢带呢,伤还没好。   月涌顿时焦急不已。   她来到江柍身旁,空伸着手,却不敢夺酒壶,一时慌得团团转。   好半天才道:“哎哟我的主子,今日为何吃了这样多的酒?是谁叫您不痛快了,竟这般失了态?”   江柍哪里肯说,是星垂的提醒惹她不快了。   她身边知她身份的三个宫娥,除雾灯外,哪个不是另有其主?   月涌家里人被拿捏,自是不敢不效忠于太后的。   而星垂,更是宋琅的人。   虽然她不说,但早已让雾灯暗中留意过,知道星垂每七日便会给宋琅送信一次,详细汇报她的日常。   太后的任务何其艰巨,沈子枭又这般难对付。   她如何能让他爱她,如何能够呢……   “你下去吧。”江柍说道。   月涌犹豫着不肯走,江柍心烦意乱,呵斥道:“哪里就冷死我了呢,拿上你的手炉,快走远些!”   月涌嗫嚅一阵,终是听令下去了。   江柍仰头又饮了一口酒,这酒名唤梅花引,入喉自有一股清冷幽香。   不知是否因饮酒的缘故,她竟格外想家。   此念一起,她脑子里冒出来的人竟不是母亲,不是太后,而是碧霄。   也是,五岁就进宫,虽依稀记得母亲疼爱自己的滋味,却不记得具体都做过什么。   而太后日理万机,处理完政事,自有宋琅和迎熹要她操心,最后剩下的那一丁点时间,也分不出多少留给她。   唯有碧霄,填补了她心灵上母爱的空缺。   犹记得八岁那年,春日哪里会有雪,可她看见漫天飞扬的柳絮就偏要雪人不可,最后哭了半宿睡着,谁知翌日醒来,就看到殿门外竟真的有个和她一般高的雪人。   那是碧霄扫了一夜的柳絮给她堆的。   她想起这些就觉得胸口憋了一口气似的,上不来下不去,郁结难抒。   待她又醉了一些,忽听又有脚步声靠近。   她只当又是月涌她们,便说道:“冷死我,喝死我,都不用你们操心,谁要是再来扰我清净,我……”   话说到一半,转脸,却愣住了。   沈…沈子枭?   作者有话说:   雾灯和轻红都是好人哈,我甚至觉得人设特别好。   没有什么雌竞,也不会背叛,她俩故事线都会写完整,伏笔加载中。 第19章 被抓包   ◎一个真   ||||||   敢罚,一个真不哄◎   江柍只觉心突突直跳。   她不是命人守在梅坞入口吗?   若是沈子枭一人便罢了, 怎么谢绪风和叶思渊也在?   她不用低头看也知自个儿此刻定是衣衫不整的,如此失礼,怪不得沈子枭脸比铅云还阴沉。   谢绪风和叶思渊自然也是大吃一惊, 谢绪风素来淡定, 叶思渊却先哈哈大笑起来:“绪风哥哥, 你有没有看到一只醉猫!”   叶思渊向来不拘礼。   谢绪风扫他一眼, 示意他不要唐突,又俯首行礼:“微臣参见太子妃娘娘。”   叶思渊便瘪嘴低下头去了,也行礼说:“微臣参见娘娘。”   他虽低了头, 却还斜眼瞄沈子枭, 想看他的反应。   只见沈子枭一动不动盯着江柍, 眼底早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碎冰。   叶思渊心想,还好今日跟来了, 否则不知要错过多少精彩好戏。   江柍见沈子枭冷冷凝视她, 也不说话。   便慌忙从秋千架上起身, 想给他行个礼。   却不知醉意比她想象中浓,刚把脚从秋千挪到地上想站起来,竟头一晕,“嘭”地跌在了雪地上, 足足摔了个狗吃屎。   她手上有伤,自是顾不得其他, 怀中的梅枝和酒壶便都甩了出去。   江柍心想, 完了完了,若是摔晕了还好些,否则她要如何面对这一团乱麻。   正想着, 便听谢绪风道:“殿下今日有事, 臣等先行告退。”   江柍抬了抬脸。   只听沈子枭看着她, 讥笑说:“不必,她不是说冷死、喝死,都不用旁人操心么,你我还是不要叨扰她的清净了。”   江柍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来。   地上滑,她又醉,活像是只上岸的鱼,只是乱扑腾。   叶思渊憋了半天,终是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忙用手捂着。   江柍气急了,抬眸瞪他,却见谢绪风也在憋笑。   其实她如此作态倒也不丑,不仅不丑,反而因云鬓散而不乱,裙裾堆叠如烟霞,而有种行云流水,快意酣畅之美。   可惜虽不丑,却并非不滑稽。   谢绪风深知他和叶思渊误见这一幕已是大不敬,便忙拉着叶思渊告退。   叶思渊虽不情愿,却也知自己不便在此,便离开了。   而沈子枭,虽说不管她,最后到底还是走上前去扶起她。   “我本来叫她们守着入口呢,我没想在人前失态。”江柍软绵绵地站着,又软绵绵地解释。   沈子枭只唤:“郑众,传孤口令,扶銮殿今日当值的所有人均罚俸三个月。”   “殿下……”江柍想求情。   沈子枭先她一步说道:“还有你,即日起不许饮酒!若让孤发现你再饮一滴酒,便让你的宫人去掖廷局领鞭刑吧!”   江柍微愣,便忘记要说的话了。   然后也不知怎么,眼泪便滚了下来。   她不愿哭出声,却控制不住,嘴巴发着抖向下撇。   沈子枭见状只觉憋闷:“你在外男面前如此失礼,还罚不得了?”   她不说话,只是哭。   他气得眼睛都发直,不由又严厉几分,说道:“再说孤罚的是你身边的宫人,又不是罚你,你倒矫情起来了。”   她哭得抽噎,缓缓呼出一口气,再落泪,差点被噎了一下。   她生得娇媚,一举一动皆带祸国殃民的袅娜风韵,偶尔露出酣甜娇俏,一团孩气的模样,他心肠已软了一半。   只是气还没消,不肯纵她无法无天,便向外吼道:“来人!”   星垂月涌都守在外头,闻言吓得心都掉了,几乎是连滚带爬进来。   而后跪在沈子枭身旁,听他道:“带她回去!”   星垂和月涌忙起身去扶江柍。   江柍还是哭,鼻头呀,眼眶呀,像是被梅花汁子染过似的,红通通的。   沈子枭拂袖而去,临走前说道:“灌她三壶姜汤,要和这酒壶一般大,郑众   郑众一直在他身侧候着:“奴才在。”   只听他吩咐道:“你去扶銮殿传令时看她喝下去,少喝一滴,孤唯你是问。”   郑众忙说:“请殿下放心。”   沈子枭便这样走了。   江柍却哭了一路回去。   星垂见状,恐生闲话,便谎称江柍落泪是因踏雪寻梅时摔跤了,又故意让高树去请太医。加之郑众传令罚俸时,只道是扶銮殿宫人侍奉不尽心才触怒殿下,众人便都以为是江柍摔跤的缘故。   江柍回宫先换下衣服,洗漱了一番,还未来得及重新梳发,郑众便端来三壶滚热的姜汤来。   姜汤味道辛辣,江柍素来不喜。   只念自己做错了事,虽不情愿,却半点也没推脱,仰头便往嘴里灌。   刚开始那一壶还好,到第二壶已是难以下咽,第三壶还未喝便已去净室吐了一回。   江柍心腹的宫娥还未说话,墨雨和蓝雨却先劝道:“公公通融些吧。”   那郑众却半点放水的意思也无,江柍都喝吐了,他还只是说:“娘娘不必心急,慢慢喝便是。”   江柍怎么听都觉他在阴阳怪气,看他面孔却寻不出半分不敬的神色。   最后只好咬牙喝完最后一壶。   郑众这才离去。   喝了三大壶姜汤。   江柍身上的暖意回来了,理智便也悉数归位。   细细想来,便知沈子枭并未厌烦于她。   段春令却满是忧心,叹道:“公主何故要惹殿下不快?”   江柍不好说是无心之失,便缓缓答道:“宠爱宠爱,宠而无爱,宠只是手段而非本心,所以我不要也罢。”   段春令不解,将她这番话细细咀嚼过后,又问:“公主的意思是,这一切不过是您故意为之?”   江柍哪敢如此不计后果的设局?   但见段春令误会,也乐得顺水推舟:“满宫都是这样守规矩的女子,我便要当特别的那一个。”   段春令听罢,便放心了,笑道:“奴婢知道,公主是最有分寸之人,不会行差踏错令太后忧心的。”   江柍知道她这话有警醒之意,只装不觉,笑道:“快别说这些话了,郑公公还未走远呢。”   “……”段春令忙噤声。   郑众从扶銮殿离开后,便继续去沈子枭跟前儿当差。   来到无极殿外才知沈子枭正与几位大人商量政事,郑众隔着窗棂就见先前说要告辞的谢绪风和叶思渊也在其中,想必是在商讨去安阳之事。   郑众便在西花墙下和几个内侍聊闲天,只等人散了再向沈子枭回话。   约莫两刻钟的样子,两位大人离开,沈子枭传他进去。   郑众早叫人备好茶,他端茶进去,先给沈子枭敬了茶,才说道:“回殿下的话,扶銮殿那边奴才已去传过话了,娘娘的姜汤也送去了。”   沈子枭本来不欲吃茶,因闻见是枫露茶,便端起喝了一口,随口问道:“她说什么不曾?”   郑众回话道:“太子妃娘娘什么也没说。”   沈子枭又问:“三壶都喝完了?”   “奴才盯着娘娘喝的,按您交代,一滴没落。”郑众瞄了眼沈子枭的脸色,又说,“殿下就别和娘娘怄气了,奴才瞧着娘娘是真心认错的,都喝吐了竟也没半点推诿。”   “啪”地一声,茶盏落在茶盘上。   “她喝吐了?”沈子枭姿势未变,只把眼眸斜瞥过去。   郑众回道:“娘娘似是不喜姜味,捏着鼻子喝下去,却还是吐了。”   “糊涂东西。”沈子枭起了身,“你跟在孤身边不是一天两天了,怎还如此不懂变通。”   郑众忙跪下:“奴才委屈啊,明明是殿下让奴才盯着的。”   “回来再治你的罪。”沈子枭拂袖而去。   郑众忙跟上去。   走到门口,小虎子拦住他小声问道:“师傅,殿下发火了?”   郑众只笑:“这样冷的天儿,什么火也灭了。”   说罢又忙跟上去。   郑众原是自小便跟着沈子枭的,比沈子枭还大上七岁,后来沈子枭去梁国,他便被拨给了恭王,待沈子枭回国,他又被调回伺候沈子枭。   他对沈子枭是有感情的,因而侍奉的十分尽心,加之极会察言观色,又轻易不抖机灵,便也颇得沈子枭满意,底下的小黄门都尊他一声师傅。   他料想,沈子枭明日便要去安阳,今日必定想与江柍温存一番,可既已动怒,便不好再低头,他便推沈子枭一把。   虽是自作聪明,但主子舒坦了,奴才便能好过。   沈子枭来到扶銮殿,没有让人通传。   江柍正在暖阁的罗汉床上歪着,星垂给她手心儿重新上药,宫娥捧着药匣候在一旁,旁边另有两个端捧盒的宫娥安静站着,月涌从捧盒里陆续端出糕点摆上桌,墨雨和蓝雨则一个给火盆添炭,一个给香炉添香。   阳光透过黄花梨雕窗照进屋里来,屋内的烟气便有了形状,袅袅萦绕。   沈子枭不知怎地竟想起母后在时,昭阳殿里也常常出现这样的场景。   想来,他已许久不曾在看见她的时候想起母后了。   这般岁月静好,他怎能打扰。   便又悄然离开。   雾灯恰好往殿前来当差,恰好看到沈子枭离开的身影。   她走上前,高树凑近说道:“你去告诉公主,殿下来过,但没进去。”   雾灯微怔,说道:“怎么回事。”   高树便把江柍在梅坞的事情给雾灯说了,雾灯点头:“好,我知道了。”   进了暖阁,雾灯给江柍请了个安。   江柍问:“你好些了吗。”   雾灯回道:“托公主的福,睡了一觉,感觉好多了。”   江柍便点头,随意抬眸,只见雾灯神色中似有隐言,便让其他人都下去了。   屏退四周,雾灯才说:“奴婢方才看到殿下离开了。”   江柍便立刻陷入沉思,来了却未通传,亦未进门……那么气消没有呢。   雾灯犹豫片刻,又说:“不知怎的,奴婢总觉得殿下和那日在济水河畔救我的人很像。”   江柍挠了下额角,说道:“你看出来了?”   雾灯惊讶道:“公主早就知道?”   江柍便盯着她:“我见过他的画像的,认出来并不难。”   雾灯眸中一闪而过的苦闷,点头喃喃道:“原来如此。”   江柍深深看她一眼,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又把思绪绕回沈子枭身上,眸定思忖,说道:“叫高树把这碟合欢桂糖糕给殿下送过去。”   雾灯便把这碟糕点装到食盒里,而后出了门。   一刻钟的功夫,高树便回来了,到江柍跟前磕头道:“公主恕罪,奴才没办好差事。”   江柍一看,原来是送过去的东西原封不动给退回来了。   她却也不意外。   男子有时和女子一样,是喜欢被哄着的,哄一回不行便多哄几回。   她最后把这碟合欢桂糖糕赏给高树。   翌日一早,天色犹昏昏暗时,段春令急匆匆进了江柍的寝殿:“公主,殿下好像要出门了。”怕说得不清,又强调一句,“出远门。”   江柍的困意登时一扫而光,她披上外袍急急便要出去。   走到门口,将要跨过门槛时,却又顿住了。   “公主,您怎么不动了?”段春令焦急不已。   江柍收回脚,回了身,说道:“不必去了。”   未曾听说晏国有战要打,他定是去处理普通公务去了。   距过年仅剩半月,他定会在年前回来。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她不必追,等他回来便是。 第20章 赵太后   ◎“做年轻的鬼,好过苍老的人。”◎   在沈子枭去往安阳的途中, 纪敏骞一行人逢州过县,跋山涉川,终于抵达大昭的国都郢州。   长乐宫含元殿内, 宋琅正坐在南窗下拿小铜火箸儿拨手炉里的灰, 南方到冬天只是湿冷, 殿内的火盆纵使烧得很热, 还是觉得身上寒浸浸的,夜里睡觉离不了汤婆子,白日里也总要拿着手炉方觉得暖和。   纪敏骞在边上站了有一会儿, 宋琅不抬头, 他便安安静静等着。   那手炉旁边另放几张澄心堂纸, 并三个普通样式的信封,皮儿上书簪花小楷“陛下亲启”四字。   纪敏骞多看了一眼, 心下已明白了什么。   半炷香的工夫, 宋琅才把火炉拨弄好, 看向纪敏骞,问道:“见到那个人了?”   纪敏骞不想也知宋琅口中之人定是沈子枭,便道:“回禀陛下,见过了。”   “他如何?”宋琅又问。   纪敏骞回话道:“如画像上一样, 是个玉树临风的男子。”   其实沈子枭何止玉树临风,只是他面对的是陛下, 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 任何称许都不能越过了陛下。   宋琅一笑:“只是玉树临风?”   纪敏骞闻言抬眼看了一眼宋琅,又很快低眸。   只听他又问道:“较之于朕,如何?”   纪敏骞便说:“陛下容仪如玉, 在微臣心中, 无人可与陛下相较。”   宋琅便摇头笑道:“咱们自小一同长大, 你竟也对朕溜须拍马起来?朕不是没读过《邹忌讽齐王纳谏》。”又点了点桌上的信纸,“爱爱入晏后,星垂已传书两封于朕,信中说那沈子枭‘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星垂是朕的心腹,自然不会骗朕。”   “陛下也说,与臣一同长大,臣又怎会欺瞒陛下。”纪敏骞虽有奉承之意,但也算得上诚恳,他自小便相貌平平,进宫伴读时,一见宋琅只觉惊为天人,许是这层缘故,后来见沈子枭时倒算平静。   宋琅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道:“罢了,他模样生得好些,朕也稍觉安慰,否则爱爱那样数一数二的人物岂非委屈。”   纪敏骞顿了一顿,适时往宋琅心窝子上扎了一刀,说道:“陛下,没有爱爱,只有迎熹。”   宋琅眼眸中本就不亮的微光瞬间便熄了,他咳了两声,换了个姿势靠在软枕上。   宋琅从迎熹出嫁时便病了。   纪敏骞深知,他是为江柍病的。   青梅竹马,爱意深沉,却拱手让人,思之如狂。   任谁也难免大病一场。   宋琅的面色本就常年苍白,如今更是一副病弱公子模样。   即便如此,他依旧是极俊美的,与沈子枭不同,他眉宇之间自有一股阴柔之气,许是江南鱼米养得好,五官精致,乍看却有女儿之态。   宋琅咳了许久方才停了:“好容易没有旁人在场,你却也用规矩框着朕,既如此,朕以后不叫便罢了。”   纪敏骞只颔首恭顺道:“请陛下恕罪。”   “你没罪,挂念一个不能挂念之人,是朕的罪孽。”宋琅端起红玉酒盅,喝前这样说道。   话刚落,外头有人通传:“太后驾到。”   宋琅和纪敏骞对视一眼,把信纸收了起来,才起身迎驾。   不过片时,太后已入殿内。   太后今日身穿家常的秋香色凤栖梧桐缕金鞠衣,六凤卷云纹霞帔,系金麒麟宫绦,四盒如意佩。她是极为周正大气的长相,年轻时不显小,上了年岁却也不显老,虽已四十过半,却仍像三十出头一般。   “儿臣参见母后。”   “微臣参见太后。”   宋琅与纪敏骞先后行礼道。   太后笑道:“平身吧。”   二人谢恩平身,宋琅便搀扶太后到罗汉床上坐,边说:“天色已晚,不便出行,母后若想见儿臣,命人传一声就是,怎么亲自过来了。”   “福宁宫离你这长乐宫不远,再说伺候哀家的人乌泱泱一大堆,不碍事的。”   纪敏骞便说:“微臣不敢叨扰太后与陛下,先行告退。”   太后摆摆手:“不必。”她笑,“哀家前来,不过是送一碗枇杷露,送完便走,不扰你们年轻人相聚,碧霄   “奴婢在。”福宁宫的掌事嬷嬷碧霄,年纪约莫五十岁。   她捧着食盒,来到宋琅身前跪下,说道:“太后惦念陛下咳疾未愈,特命小厨房熬了枇杷露来。”   宋琅忙说:“嬷嬷快快请起。”   碧霄起身,把那枇杷露呈了上来,宋琅凑近闻了一下,说道:“好香。”   碧霄便说:“回陛下的话,这枇杷露,是用枇杷、百合、秋梨、灰枣、蜂蜜、茯苓、莲子、怀山药等二十几种药料,并旧瓷坛藏了一年的清露和清明雨水用三个时辰熬制而成的,有止渴下气润五脏之功,亦能润肺健脾,将养气血。”   宋琅闻言便起身给太后跪下行礼,说道:“儿臣谢过母后。”   太后忙起身把他扶起来,无比慈爱,说道:“你我母子无须多礼。”   宋琅满眼感动:“如此琐碎的功夫,若朕不喝完,岂非辜负了母后的爱子之心?”   他端起那碗枇杷露,不顾是否烫人,便一口气喝了干净。   碧霄见状,感叹道:“太后慈爱,陛下纯孝,连奴婢看了都感动不已。”   太后笑着对宋琅说:“人人都道,陛下是因迎熹出嫁倍感不舍才致病体迟迟未愈,哀家却深知,陛下是在为扶南国的战事而忧心。”   迎熹还未大婚时,扶南与大昭便早有摩擦,直至迎熹出嫁之后,宋琅才决心要打这一仗。   而这也是他大婚后,唯一一次没经太后之手处理的政务。   “听闻孙世忠在前线踌躇不前,哀家见陛下多有愁思,心中也甚为挂念,已派赵新前去灵璧支援,但愿他能不负所托,解陛下之忧。”   太后语气似聊家常,宋琅只觉心中一凛。   这话寓意颇多,其一是告诫于他:你的病是为国事,而非家事,无论是与你青梅竹马的江柍还是与你血脉相亲的迎熹,你都不该再凝视她注定要走的路而恋恋不舍;其二是通知于他:赵新已被她提拔上来,大权还是她赵华懿的大权,而你羽翼未丰,就先别想着高飞了。   宋琅望向太后神色如常的面庞,这张脸早已爬上细细的皱纹,却正因如此,亦平添几分历经岁月后的平和。若非见过她在朝堂上生杀予夺的样子,定会觉得她是个只知相夫教子的温良慈母。   这样的脸,说出口的却偏是牝鸡司晨之言。   他只能一笑:“多谢母后体恤。”   太后点头,又道:“哀家听闻,晏国近日亦有边境之忧,陛下放宽心吧,国事千头万绪,愁的可不止陛下一个。”   宋琅又道一声:“是。”   “好了,哀家不妨碍你与敏骞说话了,先回宫了。”太后又看向纪敏骞,“你改日也来哀家宫里坐坐,关于迎熹一路上发生的事,还有晏国的事,哀家也想听听。”   闻言,碧霄看了一眼纪敏骞。   只见纪敏骞诚惶诚恐跪下:“回太后的话,公主一切安好,臣回昭之前,公主千叮万嘱,叫微臣务必代她向太后问安。”   太后脸上满是动容之色。   纪敏骞又道:“公主还叫微臣也问碧霄姑姑得安。”   碧霄一怔,微张了张嘴,既不可思议又欣慰,不过很快就看了下太后垂下眼来,说道:“托太后娘娘的福,能劳公主挂念,是奴婢的福气。”   太后淡淡一笑,有几分凉意:“你日日跟在哀家身边,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向你问一声好,你担得起。”   说完,又道,“哀家回了。”   碧霄赶忙上前扶住太后的手。   一列人很快迤逦走远。   只剩纪敏骞在侧,宋琅便又拿起酒来喝了一口。   却仅是漱口,很快便吐了。   纪敏骞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想了想说道:“微臣听闻,太后的堂侄赵新,已于半月前任参知政事,主管军事。”   宋琅看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纪敏骞便说道:“这原是微臣五叔的差事。”他观察着宋琅的脸色,“说到底也是五叔糊涂,上朝时因轿子未稳险些摔跤,才一时冲动以朝笏撞折轿夫的门牙,若他冷静些,便也不会被人弹劾,眼看已至年关,却要离家赴任葭荫知州。”   宋琅冷哼一声:“外戚专政,她是吕雉,朕却不是刘盈。”   他说得这样直白,纪敏骞心里稍安,却不显露,只慌忙跪下,诚惶诚恐说道:“陛下慎言。”   “慎言?”宋琅笑,“你方才故意在太后面前提起爱爱……迎熹给碧霄的话,怎么不知慎言?”   纪敏骞一怔,很快便笑:“什么都瞒不过陛下。”   他不过是刺太后一下罢了,身为人母,谁愿意自己的女儿和别人更亲?何况不是亲生的,就更在意彼此关系的远近亲疏。   宋琅自是明白纪敏骞之意,便揭过不提,看了眼门外,再开口小声许多:“前几日江棣来请安,还问你何时能回郢州,明日你去江家一趟,叫上江棣江楼兄弟几个去打个猎,说说话,多日未见,总要聚聚。”   江棣江楼皆是江柍的哥哥。   纪敏骞闻言便把宋琅之意明白的透透的了   作为一直被太后忌惮的纪家自然站在宋琅这边,而同样为太后所忌的江家,亦是宋琅拉拢的对象。   江峻岭忠君爱国,刚正不阿,对朝中争斗素来不屑,又因江柍的性命掌握在太后之手,故而不敢轻举妄动,宋琅的许多功夫还是要用在江家小辈身上。   纪敏骞说道:“微臣从晏国急着回来,便是想为陛下分忧,明日微臣便邀江将军去打猎。”   宋琅淡淡点头,说道:“你下去吧。”   纪敏骞刚要退下,他忽而想起什么,又说:“注意分寸,交往可以,不要过密。”   纪敏骞道:“微臣明白。”   待纪敏骞退下,宋琅又掏出星垂的传信,恰好扫到“大婚当夜凤友鸾交,恩爱如同胶漆”,而后又提到“公主甚得太子喜爱,帐中鸾凤,狂了半夜”。   宋琅苦笑,当日教星垂把江柍之事都细细写来给他看,如今倒像是自讨苦吃了。   他把信悉数烧了。   又唤近身内侍祁世,吩咐道:“朕去荣妃那用晚膳,叫她准备迎驾吧。”   “是。”祁世下去了。   荣妃与江柍一样,亦是将门嫡女,她的兄长孙世忠倒是个可用之人。   宋琅端起桌上的酒盅,里面还剩半口温酒。   他抬头望向窗外,竟是一个月圆夜。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道是,月好谩成孤枕梦,酒阑空得两眉愁。   *   太后从长乐宫离开之后,并未直接回福宁宫,而是沿着朱红色的宫墙慢慢地散了会儿步。   身后的宫娥太监远远地跟着,唯有碧霄,被恩准在她身侧为她提灯照路,两个人的影子堆叠在一起,像烛火摇晃那般在地上移动。   宫道上阒无人声,唯有冬风在呲啦呲啦地扒着树梢和宫瓦,发出指甲挠墙的声响。   许是风声乱心,碧霄心里十分不安。   可慢慢地欣喜又盖过一切,因江柍那句问候。   “你知道咱们现在走到哪儿了吗。”太后忽然打破死寂。   碧霄前后看了一眼,只是黑漆漆的,她上了年岁眼睛也变得浑浊,并不能看清宫门上写了什么。   太后瞥她一眼,说道:“刚过安庆门。”   碧霄这才恍悟:“太后娘娘记得这样清楚。”   太后慢慢勾起嘴角,思绪被风拉去了遥远的地方:“这宫里的路,哀家走了一辈子,怕是闭上眼睛也不会迷路。”   碧霄笑而不语。   太后又道:“当年哀家便是从这条路上,被那凤鸾春恩车,接来给先皇侍寝。”   碧霄也回忆道什么,说:“那时候太后您还住在玲珑阁。”   “是啊,如今这玲珑阁已是贵妃在住。”太后竟扯出一丝笑来。   拐过一道门,来到另一条街,太后站在门前久久不动,凝视着那宫灯黯淡,一片漆黑望不到头的深处。   “你可知道从这条路一直走,走到尽头,是什么地方?”   碧霄目光一痛,几乎是脱口而出:“是迎熹公主的升平殿。”   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一回你倒是记得牢。”   碧霄握住灯柄的手微不可见地紧了紧,忙垂下头来,恭顺说道:“从前公主日日要来太后娘娘跟前汇报功课,太后您体贴幼女,总是叫奴婢亲自送公主回去,故而奴婢才记得清楚,实在是感叹太后的慈母之心。”   “慈母之心?”太后陡然一记冷瞥丢过来。   这种眼神,与她在朝堂之上,望向忤逆她的臣子时一模一样,自然极具威慑力和杀伐气。   碧霄心一沉,连忙跪下。   太后的声音已然变得尖锐:“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你的眼睛里分明在怨恨哀家,你怨哀家只对迎熹才仁慈!”细听之下竟还有些颤抖,“对她却不是!”   身后的一众宫人都躲得远远地,跪了一地,无不忐忑。   与她们不同,碧霄方才有些心慌,可此刻却平静无比。   她抬起头,从容道:“太后娘娘,碧霄先是您的奴婢,才是公主的姑姑,碧霄因为效忠了太后,才会在后来关爱公主。您若非说奴婢是冠冕堂皇,那好,奴婢说一句真心实意的话,奴婢想念公主,念得心如死灰,却不怨恨太后。”   说到此处,碧霄抬手指了指她的鬓发:“您看一看奴婢的白发。”又指了指她的眼角,“再看一看奴婢的皱纹。”   太后眸光哀伤地晃了晃,似是有泪意堆叠。   碧霄早她一步,落下一滴泪:“奴婢从二十岁起便跟着您了,那时候奴婢青春貌美,三十年过去了,你依旧华光动人,可是奴婢却已经老如枯木。奴婢用整个青春来侍奉您,您还不信奴婢吗。”   太后眼里的哀伤没褪,可是水色却悄无声息被抑制住了。   是的,她不信。   信了一辈子的人,到老了,反倒不敢信。   碧霄接着道:“赵才人,您因家世显赫而被先皇忌惮迟迟未能有孕时,奴婢在;赵修媛,您于诞育三皇子难产时,奴婢在;赵贵妃,温仁皇后暗害三皇子,您遭贱人欺辱,降为婕妤时,奴婢在;还是赵贵妃,您复宠重回贵妃之位时,奴婢在;赵皇后,您又失一子,温仁皇后被废,您入主中宫时,奴婢在;赵太后,先皇驾崩您扶持陛下登基,垂帘听政那一日,奴婢依然在……您苦难时,奴婢在,您风光时,奴婢也在,您艰辛走过来的这一路,奴婢不仅看着,更是跟随着,奴婢怎会怨恨您?”   碧霄一字一句,像闷雷砸到头上。   太后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湿润了,泪水依旧倔强地不肯滑下来。   她看向夜色昏沉中的重重宫阙。   想起一步步踩着刀尖儿淌着血走过来的这条路。   当赵太后还是赵华懿的时候,她家世显赫,未经擢选便进宫封为才人。   却又正因家世显赫,而被先皇忌惮,暗赏了许多避子汤,直至两年后,她设计夺得帝心,才怀上第一子。   因有孕,她被晋封为修媛。   生下三皇子后,她顺利晋封为贵妃。   谁知皇子被温仁皇后所暗害。   同时,温仁皇后还联合淑妃以及她的宫人,用计谋令她遭先帝误会厌弃。   她处于虎狼环伺之中,波诡云谲之间,本应竭力自救,却因亲信不忠,丧子之痛和对先帝的怨恨,而心灰意冷,不愿再争宠。   失去斗志,她被降为婕妤。   那段日子,她备受冷落与白眼。   直至家中出事,她不能再软弱。   设计复宠,重回贵妃之位。   而后她拉拢淑妃,离间她与温仁皇后的关系,与之联手报复彼时刚有身孕的温仁皇后。   又买通宫人,打点权臣,直至如愿废黜了温仁皇后。   次年,温仁皇后于冷宫中诞下一个男婴便撒手人寰。   而她,则登皇后宝座,入主坤宁。   成为皇后的这条路,她走了十年。   同年,她又有身孕。   是个皇子。   先皇许诺她,必定在皇子周岁时立他为太子。   周岁当日,这孩子折在了新进宫的张昭仪手里。   她伤心欲绝,大病不起。   直至三年之后,她平安诞下迎熹,心神才算归宁。   却因生产时彻底坏了身子,再也不能有孕。   迎熹便成了超越她生命的珍贵。   那时的后来先皇,身子骨已经越来越差。   又醉心求仙梦想长生,开始让她帮着处理劄子奏章。   五年之后,先皇驾崩。   先皇膝下唯有温仁皇后留下的那一个皇子   宋琅登基,奉她为圣母皇太后。   念新帝年幼,她开始垂帘听政。   从皇后到太后,又是十年青春。   …… ……   太后心里翻涌着,这是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然而眼眶红了,泪水却迟迟未落。   心里是想哭一哭的,大脑却控制住了这一切。   她是太后。   人前不能有丝毫软弱,人后便要时时刻刻训练自己。   而泪水,若非做戏,其实是最无用的东西。   她低低头看了眼碧霄。   很多事像风一般往脑子里灌。   是碧霄在赵修媛难产时,用刀架着稳婆的脖子让其务必保她母子皆安;   是碧霄在赵贵妃复宠归位时,哭着跑过十几道宫街去玲珑阁报喜;   也是碧霄为赵皇后戴上那顶沉甸甸的凤冠,再为眼前这个赵太后穿上花纹繁复的袆衣。   就这样斗着斗着,她恨的人都已经死了,她爱的人也所剩无几。   而碧霄是唯一一个,从最初时,就跟着她,这样一步一步,从艰难困苦之中走来的人。   她把碧霄扶了起来:“哀家知道你对爱爱那孩子情深义重,对哀家也是,方才不过是一时钻入牛角尖里,跟孩子也吃上醋了,总想亲耳听你说,你心中最看重的仍然是哀家。”   碧霄仍含泪望着太后:“奴婢对太后忠心不二,若有半句虚言,必定死无全尸。”   太后抬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有情是好事,你也知道,哀家最不愿用心中无情之人。”   因为那样的人皆是亡命之徒,为了自己可以牺牲所有,害人最狠,最不留余地。   太后转了身,往福宁宫的方向走。   身后那乌泱泱跪了一片的宫人们也都起身,像影子一般无声无息地跟随上去。   碧霄重新提灯,拿起时,那烛光靠近脸庞。   只见她眼底一片锥心的冷然,哪里还有方才半分情深义重。   待她举灯走到太后身边时,脸色又恢复方才模样,只听太后又叹息一声,接着说道:“正因如此,哀家才会让那孩子嫁过去。”   提及江柍,碧霄一颗心都像被人攫住,狠狠捏了一下。   她想了想,道:“可因为这件事,陛下已与太后离心。”   “他何尝与哀家一条心过。”太后冷笑了一声,“咱们的皇帝陛下,心思多着呢,怎会与哀家一条心?他知道是哀家害了他生母,哀家自是也记恨他生母害我孩儿,他与哀家,深仇大恨,永远不会同心同德。”   碧霄又道:“不过好在陛下面儿上对您还是极其孝敬的,方才那一碗枇杷露,陛下喝得一滴不剩。”   “是啊,他现在做戏的功夫倒是见长。”太后仿佛听到笑话般笑了,“方才哀家说错了,他哪是记挂生母才与哀家离心,他那样冷僻阴鸷之人,怕是连他生母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他只是在乎爱爱而已。”   说到此处,碧霄眼底倒是淌过一股暖意。   太后眸色却愈发狠厉:“近日常有大臣劝哀家还政于帝,想必他在背后没少推波助澜,好啊,哀家倒是想看一看,鹿死谁手。”   碧霄闻言怔了怔,很快又笑:“奴婢自然相信太后。”   “喵呜~”一声猫叫划破夜空中的寂静。   身后有个小宫娥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啊!”   太后的步子顿住了。   转头往后看去,福宁宫总管花公公已去后头甩了那宫娥两个清脆的巴掌,又拎着她的衣领上前来,将她甩在地上。   回话道:“太后娘娘息怒,藤儿进宫没多久,不懂事,无心惊扰了凤驾。”   小宫娥已是抖成了树梢上还未凋落的那片半黄半绿的叶子,满面流泪,磕头道:“奴奴奴奴婢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吓得连话都说不顺了啊,太后温和一笑,说道:“傻孩子,起来吧。”   小宫娥难以置信地抬起脸。   碧霄则心悸了一下,才走过去把她扶起来,不敢与之对视。   太后随意扶了扶发间斜插的凤钗:“如今规矩都还未学全的丫头都敢往哀家宫里送了,真是让哀家伤心。”   此话一出,花公公和碧霄脸色都大变。   只听太后接着又道:“内务府总管赐檀香刑,这丫头可怜,就给她一壶鸩酒吧。”   如此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出来不过是呵了一口白气。   太后眸中连厉色都未曾出现过,只因这样低贱的人命还不足以挑起她心中的波澜。   藤儿眼泪还未干,水盈盈一条,挂在白嫩嫩的脸盘上。   转过脸来,似是疑惑那般,看了眼碧霄。   碧霄给她一个自己也无能为力的眼神。   太后转了身,她也很快提起灯,跟随而去。   藤儿在身后绝望凄厉大喊:“不!不!求太后娘娘留奴婢一命!求太后娘娘饶命!”   花公公看她一眼,摇了摇头,脸上却一片见怪不怪的冷漠:“走吧藤儿,咱家会给你准备上好的酒菜送你最后一程。”   藤儿又来抱花公公的裤脚,手忙脚乱磕头:“奴婢不想死!公公帮帮奴婢,求求太后娘娘吧!”   花公公微微皱眉,蹬了一脚,把她踹得远远的:“对不住了,咱家帮不了。”   听到此话,藤儿已是绝望而木然。   她认命地颓坐在地上,却满是迷惘:“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花公公的目光随意落在垂脊上的垂兽之上,告诉她一个答案:“因为这是皇宫。”   说着又从那垂兽身上远眺过去,一片片琉璃瓦在夜幕之中仍旧金灿灿的发黄,它们无际铺开,没有尽头。   他收回目光,用再平常不过的声音说道:“走吧藤儿姑娘,送你去享福喽。”   “享…福?”   “是啊,你多有福气。”花公公这样说道,“做一只年轻的鬼,好过许多苍老的人。”   作者有话说:   历史上那个以朝笏撞折轿夫的门牙被贬谪的官,想必大家也知道,就是晏殊。 第21章 雨濯春尘   ◎抽出匕首,直指沈子枭咽喉◎   赫州到安阳的路程, 约莫五日之久。   沈子枭此次出行除谢绪风之外,还带了孟愿、晁适之子晁长盛以及暗卫潜龙队的队长白龙飞等人。   沈子枭和谢绪风在第四日的时候,先于孟愿等人抵达安阳。   他们只作寻常商贾打扮, 贴了假胡子, 于进城之后, 先到谢筑的下榻之地走了一遭, 而后又在闹市街角找了家茶馆听人说书,听了没有一会儿,忽有官兵来检查。   二人对了个眼色   好在这官兵只是为应付上头的检查, 才来规整街市的。   掌柜的给了些钱, 就将人轻巧打发走了。   他们二人便安心在茶馆待了一下午, 于黄昏时分才出城与大队汇合。   次日,沈子枭光明正大以太子身份来到安阳。   安阳的大小官员, 皆在城门前迎接, 场面肃穆且庄重。   沈子枭不动声色地扫视过他们的面庞, 扫视到安阳知州蔡君充和安阳盐运使许懋濡身上时,他的目光略微停顿片刻。   蔡君充已年过四十,长得一身肥膘,皮肤白透, 保养得宜,眉宇间有一股养尊处优惯了的昏懦之气。   许懋濡与他正相反, 瘦削身材, 长脸细眼薄下巴,三十出头,却有长他实际岁数二十年的钻营与精明。   当沈子枭看向他时, 他也抬眸望过来。   二人一对视, 他立即表露出一身清廉的坦荡之色。   越是这样, 沈子枭心里盘桓的念头便越明晰   沈子枭不动声色,只是按照惯例,坐在马车里于街市上转了一圈,而后进了安阳知州办公的府衙,例行查看一些旧账,询问一些政事。   期间,侍从为他呈上蔡君充平日所喝之茶,乃是昭国川蜀地区独产的“雨濯春尘”,一两茶叶便价值千金,果真是守着盐湖过日子的地方官儿,兜里并非空空如也。   下午时,沈子枭和谢绪风一起去附近的盐矿看了看。   矿工们都很勤快,只是看着有些面黄肌瘦,一对上视线便赶快低下了头,监工说,这些人生来微末,乍见贵人,有些怕生。   沈子枭不愿打扰他们干活,便很快离开了。   晚饭则由蔡君充设宴招待。   众人推杯换盏,歌舞尽兴至深夜。   期间许懋濡一直很安静,从不刻意表现自己。   倒是那蔡君充,虽然话少,却不时陪笑、敬酒。   沈子枭见他所穿虽为普通衣料,可等吃饱喝足后,他松了松腰带,衣襟微开露出了一小片里衣,那里衣竟为专门上贡给朝廷的天蚕丝所制。   沈子枭不动声色。   回到下榻的行宫之后,蔡君充派人给他送了两名女子来。   一胖一瘦,极有风韵,堪称环肥燕瘦。   可沈子枭哪里敢让他的人服侍?   正好带着轻红出来,便借故推辞道:“屋里已经有人了,这两位,给魏国公送过去。”   那蔡君充的属下见轻红貌美而端庄,不仅半分脂粉气也无,更像腹有诗书气自华,便知自己带来的这两个入不了太子殿下的眼。   不由腹诽道,不知蔡大人听了谁的闲话,竟说太子妃娘娘娇娆婀娜,太子必定喜爱这类女子。   于是他便领着这两位娇娘告辞了,临走前说道:“魏国公那里也是不敢怠慢的,早就送了女子过去。”   闻言沈子枭脸上便浮现出一股浓重的趣味儿来。   给谢绪风送女人?   他笑了,这便是连他都不敢做的事情。   蔡君充倒是胆子大。   轻红望见沈子枭唇畔的笑意,便抬起自己方才因他那句“屋里已经有人了”而红透的脸,说道:“国公爷不近女色,他们这回是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   沈子枭淡淡一笑,回到屋内,端起茶盏吃茶。   轻红见他没有说话,就也沉默下来,去为他准备洗漱的热水去了。   她刚进净室,白龙飞便敲了门:“殿下。”   沈子枭握着茶盏蜷起的手指微顿。   他端着茶盏去开门。   白龙飞呈上一封密信来。   他接过,关上门,把茶盏放在一旁的灯柱上,便等不及撕开看。   上面是浅碧的字迹,内容为墨雨告知,写的都是江柍在他走后,都做了些什么。   他一行行扫视过去,目光渐冷,唇角却扬起,只是笑比不笑还显凌厉——   插花,焚香,雅集,马球。   今日去宫中用膳,明日去王府作客。   果真是,他不在,她反倒舒心。   轻红备好热水,走出来便见沈子枭拿着信立于门旁,面色复杂难懂。   她顿时明白,这封信上都写了什么。   有一瞬间的惆怅浮上心头,可很快便化为浅浅的认同。   只要殿下喜欢,她就欢喜。   何况,那是个很出众的人呢。   她走上前来,笑道:“殿下,奴婢服侍您洗漱吧。”又看了眼那在烛光下微微透出字迹的信纸,真心实意说,“今晚休息好,明日才有精神应对公事,公事处理得顺利,便可快些回赫州见娘娘。”   最后这一句话,引来沈子枭冰冷的眼风,他神情倨傲又凉薄:“不要擅自揣度孤的心思。”   轻红一惊,忙跪下来:“奴婢知错。”   沈子枭什么也没说,走了过来,路过火盆时,把那封信随手丢进去,而后径直去净室。   轻红抬头,只见火舌一卷,那信纸便悉数成灰了。   次日沈子枭见到谢绪风时,第一句话,便问他昨晚睡得可好?   谢绪风自是明白沈子枭所指何意,却只是清风明月一笑:“我告诉他,我不喜欢端庄持重的女子,我喜欢娇媚的,他便把人领走了。”   沈子枭微怔,合着这许懋濡是看人下菜碟啊?   他不由一笑。   笑意又很快凝滞在唇角   再看向谢绪风时,已有几分晦暗难明。   这时安阳通判上前来回话,才把他的淡淡思绪驱散开来。   随后二人与昨日一样,又去另几处盐湖盐井视察。   这一日所做之事,与前几日也没有什么区别。   看似什么事都做了,实际上都是表面功夫。   就如拔草,连草根上面那层土,都还未曾触碰。   安阳众官员原本一颗心提着,见太子不过走个过场,也都稍稍松了口气。   这几日,蔡君充属下精选的美女依然一天天给谢绪风送去。   第二回送的都是些娇软美人儿,他却说“虽是谢某中意的长相,然脂粉气太浓”。   于是第三回,对方又送了当地的花魁过来,既会诗书礼乐,又生得软媚,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垂涎三尺,心想这回总该没错了吧?谁知谢绪风一句“我不喜眼角有痣的女子”。   那人一听,真真气吐了血去,他入仕十年,还未做过这样难的差事!不由较上劲儿了,心想下一回非得把女人送上谢绪风的床不可。   然而没等他送人,沈子枭坐不住了。   只因浅碧的信也是一日接一日的送来。   上面的内容与第一封无异,不外乎是太子妃娘娘过得多么惬意潇洒。   这日信来之时,正值黄昏。   他本欲更衣去赴这一日的晚宴,看完信上内容后,差点把手骨捏碎   他好歹也是与她吵了架才走的,她本是过错方,理应收敛些才是,竟这样没心没肺,全然不把他的话、他的人放在眼里,连个假样子也不做。   他若不赶快回去收拾她一番,她以后岂非要骑到他头上去?   思及此,他唤道:“轻红。”   轻红正帮他找要换的衣裳,闻声赶忙搁下手里的活,走出来问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他只轻轻噙着笑,边把手上的信丢到火盆烧了,边说:“拿着孤的令牌,去找孟愿和晁长盛,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说着便已解开腰间龙纹金玉令牌。   轻红接过令牌,道:“奴婢遵命。”   他又唤来白龙飞,边拿起衣架上的裘衣换上,边对他说道:“晚上摔杯为号。”   白龙飞只觉纳罕,脱口问:“今日便行动?会否太快了些?”   “你是没有听清楚,还是在质疑孤?”他语气很平。   白龙飞吓得眼皮子狂跳,忙说:“属下听令!”   他欲走,沈子枭又把他喊住:“回来。”   白龙飞本已转过身,闻言又转回来,拱手一揖:“殿下有何……”   “穿。”   只一个字。   伴随着一个手臂张开的动作。   白龙飞怔了怔,好半天没回过神。   直到沈子枭扫了他一眼。   他才哆哆嗦嗦走上前去,把衣架上他的月白色外袍拿来,为他穿上。   白龙飞的手本就是用来舞刀弄枪的,何曾这样精细地伺候过谁?偏生对方身份又贵重,他又才吃过他的挑剔,不由战战兢兢,手指抖得连纽扣都系不上。   他只见沈子枭眉头越皱越深,下巴也越绷越紧,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脑袋搬家,他却说:“算了,去柜子里拿披风来。”   白龙飞这才松了一口气,却也早就汗流浃背,冷汗涔涔。   他拿来披风的时候,沈子枭已穿戴整齐。   他把披风呈上。   沈子枭的眉头却又颦蹙起来:“另一件。”   白龙飞看了眼手上与外袍极为相衬的月白色披风,一时有些困惑,沈子枭悠悠扫他一眼,似有些无语:“从前孤只道轻红她们伺候稀松如常,今日才知她们背后对孤的喜好习惯是下了功夫的。白衣再披白披风,颜色撞了,如何能好看?去拿那席暗红色的火狐披风来,与孤今日所戴的二龙抢珠抹额倒也相衬。”   白龙飞甚少听沈子枭讲这样多的话,呆愣了几瞬才去重拿披风。   而后他出去办事。   沈子枭则去谢绪风处吃茶。   谢绪风听闻今夜便要行动,也有那么一瞬间的讶异,可很快他便了然   一刻钟过后,沈子枭来到蔡君充府上,已有多人在此等候,除蔡君充和一应仆从之外,安阳通判、监司、盐运使等官员均在席上,位列两端,见太子驾到,均起身跪拜行礼。   沈子枭掀了一角衣袍下摆,落座于厅堂上首:“免礼。”   闻声,便有一二十个衣着统一的丫鬟,都捧着大漆食盒,衣裙窸窣渐入筵前传膳。执拂尘,漱盂,巾帕的丫鬟们立于案旁,又另有三个年纪稍长的侍女,在身侧捧饭,安箸,进酒。屏风之后,则有伶人奏乐。   约莫两刻钟后,众人酒兴正浓。   沈子枭的衣袖一拂,那桌上的酒盏好似无意间跌落了下来,“嘭”地闷响,却是未碎。   小丫鬟下意识弯腰去捡,陡然听到“铮”的几声。   是刀剑出鞘的声音。   数百个身穿夜行衣的暗卫从天而降,刀剑光影划破了长空寂静,划破了歌舞升平,划破了醉生梦死,直直落于这钟鸣鼎食中来。   一只仓鸮从树梢上扑棱双翅飞到了窗前,双目炯炯的看向厅内。   “嘭”地一声,门被撞开。   只见晁长盛领众将,持火把有序进府,铁甲相撞发出锵锵声响。   将士们于院中分列站定,或持佩刀,或拉弓箭,或举火把。   与此同时,身着夜行衣的暗卫们已把锋刀架在了安阳众位官员的脖子上,暗卫之首取掉面上遮布,走到沈子枭左边来,正是白龙飞。   立于沈子枭右侧的轻红,则拔掉了发簪,摁开簪上的红宝石,取出袖珍匕首来。   可她却不是与白龙飞一样,警戒地望向周围,而是抵上了方才在身后执拂尘的那丫鬟颈上。   原来,当暗卫从天而至的瞬间,这丫鬟便抽出捧盘之下的匕首,直指沈子枭咽喉。   轻红眼疾手快,几乎同时刺向这丫鬟的命门,却不防在那个拾杯的丫鬟也是乔装的杀手,竟从捧盘下抽出蝴蝶双刀,从后面分别抵住轻红,和沈子枭的心脏。   作者有话说:   “雨濯春尘”出自《浮生六记》,“风传花信,雨濯春尘。”没这个茶,乱编的。   沈子枭在审问之前打扮的内心活动是:轮到我表演了,你不给我穿好点? 第22章 腥风血雨   ◎谁会恨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呢。◎   沈子枭岿然不动。   他靠在椅背上, 不知何时,手上竟把玩了一枚云龙纹镶宝石金戒指。   再看其他人。   一半仓皇跪地,一半虽焦灼僵硬, 却犹然坐于席上。   而这其中, 又有二人与众人皆不相像——   蔡君充瘫坐在原地, 脸色煞白, 嘴唇发青,已是吓丢了魂儿,额上冷汗沥沥。   再一看, 裤脚正有淡黄水渍在淅淅流出。   而那许懋濡, 面色虽如常, 可那紧握的拳头还是暴露出他些许的紧张。   他久久沉默,才下定了莫大决心似的, 拨了拨架在脖子上的刀, 一脸肃正地站了起来:“不知太子殿下意欲何为。”   沈子枭原本正看着他, 可他既开口了,他却轻轻把视线转向孟愿绪风等人。   他们身边也和他一样,混入了假扮为丫鬟的刺客,也都被利刃抵住了喉咙。   听到许懋濡质问沈子枭, 谢绪风眼眸中闪过一丝浅淡的愠怒,不由问道:“许大人意欲何为?”   许懋濡看向谢绪风。   只见谢绪风在殿上那幽幽摇曳的烛火旁, 像被裹了一层温暖的糖浆, 可他的眼底却一片超逸脱凡的清孤。   许懋濡竟被这样柔冷的坦荡震慑了一下。   谢绪风又将目光落在吓瘫了的蔡君充身上,问道:“原来知州是这样招待殿下的吗。”   他的眸光沉了一分:“太子面前不得擅带武器,厅前侍奉之人更要一一搜身检查, 以防错漏, 你竟让丫鬟暗藏凶器?知州在朝为官多年, 岂能不知,饶是近身侍卫的刀柄弄错了方向都算作刺驾,可你现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便命丫鬟挟持太子与朝廷命官,知州是要谋反?”   谢绪风的声音听起来如清风拂面,可字字切中要害,绝无半点废话。   蔡君充懊恼地闭上了眼睛,过了许久,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敢睁开眼,往沈子枭身上看一眼。   沈子枭眉目淡淡,看不出情绪,他却深觉暗流涌动,腿软从椅子上跌落在地,连连痛呼:“殿下明察,微臣并不知道这些杀手是从何而来啊!这……我这……哎呀,饶命啊,殿下饶命!”   他似是有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沈子枭勾起一边唇角,从容不迫站了起来。   他看向院外簇簇火把,说道:“地板如此干净,若是被血溅到就可惜了,不如出去说。”   他不看任何人,径直出了厅门。   身后持刀的丫鬟们也纷纷跟上。   他像没有感觉到危险那般,摩挲着戒指,如闲庭漫步般来到院中。   这才看到,原来围墙一圈皆是弓箭手,看打扮,并非他的人。   抬头看,云间月色明如素。   那只仓鸮从窗子上又飞到了树梢之上。   轻红搬来梨花木椅。   沈子枭坐进椅中,收起戒指,招了招手。   暗卫们这才带众官员走过来,如方才一般分列于两侧。   轻红也在这时为他呈上一只影青玲珑杯。   触到杯身,热热的。   里面装的是蜜饯金橙子泡祁门红茶,茶香水汽氤氲而上。   沈子枭闻了闻茶香,才朝孟愿丢了个眼色。   孟愿点了下头。   他又看了眼谢绪风。   谢绪风了然,转身朝门外问道:“随喜何在?”   随喜是谢绪风近身的侍从,还有一个名唤自在,这次出门,他只带了随喜出来。   随喜早得谢绪风吩咐,在廊下候了好久。   闻言才走上前来,呈上一沓卷宗。   万事俱备了。   沈子枭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露出了回忆往事的辽远神情:“从前父皇常说,政事千丝万缕,尤其是官官相护,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到有八成把握,切不可轻举妄动。孤却觉得,既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何不直接剃了这颗头,说到底,那些青丝若不是为这具肉身所生,留着又有何用,不如悉数除掉,再等着新的长出来。”   听者无不一颤,惶惶不可言也。   许懋濡那垂下的拳头,握得更紧。   沈子枭不紧不慢喝了口茶,又道:“往前数三千年,秦皇汉武多少明君,你可知,孤最喜欢的皇帝是哪一个吗?”   不知他问的是谁。   于是孟愿先答了:“微臣不知。”   沈子枭说:“孤最喜欢周武帝宇文邕。”   “哦?”孟愿配合地问道。   沈子枭平缓说道:“周武帝受制于大冢宰宇文护多年,终于不愿再忍,便精心谋划,将宇文护骗到后宫里,当着太后的面,用手里的玉珽当场打爆了宇文护的头。”   话声戛然而止,在场众人无不打了个寒噤。   蔡君充更是颓然瘫坐在地上,绝望地呆愣住了。   许懋濡已有大事不好的预感,并不敢轻举妄动。   沈子枭盯着杯中红澄澄的茶水,只道:“孤听闻,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慄乎庙堂之上。在其位,便要谋其事   “……”众人皆发出惊怖地抽气声。   许懋濡静静看着沈子枭,忽而跪地,深拜道:“殿下,罪臣伏诛。”   沈子枭没料到许懋濡会这样的轻易认输,却也并没表现出多少意外:“你何罪之有?”   “微臣愚钝,却也明白魏国公手中拿着的,定是微臣贪赃枉法的全部证据。”许懋濡如是说道,“且今日假扮丫鬟的杀手和那暗中埋伏的弩手,皆是微臣授意,微臣死不足惜。”   沈子枭一笑:“你倒是个聪明人。”   许懋濡苦笑:“同殿下相比,微臣乃是十足的蠢材。”   “你的同谋是谁?”谢绪风插话问道。   许懋濡神情坚定:“微臣没有同谋,既已败露,也无需连累他人。”   “连累?”谢绪风凝眸道,“贪赃枉法,官官相护,你竟说出侠肝义胆,宁死不屈的意味来了?”   许懋濡一怔,却只是低下了头。   谢绪风又要说什么。   沈子枭忽地笑了,似是思考了一下,才道:“把人带上来。”   少顷,便有十几个戴着脚链手链的女人,被士兵用一根绳子牵到院中。   为首的是知州夫人,第二个便是许夫人。   这些女人平日养尊处优,连油皮都没破过一块,此刻被捆绑着,手腕皆渗出鲜血,早已梨花带雨。   “殿下这是何意?!微臣已然伏诛,男人们的事情自有朝廷律例来解决,何苦扯上弱小妇人?”许懋濡看到自己的夫人后,急切地往前跪了两下。   白龙飞持剑在侧,见状,便把剑首指向许懋濡。   许懋濡一时停顿住,不敢再妄动。   沈子枭饶有趣味的看向许懋濡,缓缓道:“方才故事还未讲完,孤继续说   话落,他轻轻喊了一声:“晁长盛。”   “铮”地一声,利剑出鞘,又“噌”地一声,利刃归鞘。   眨眼之间,许懋濡的妻子已血溅当场,死不瞑目。   其他贵妇惊叫着往后躲开,纷纷缩成一团。   许懋濡痛呼:“夫人!!!”   这叫声凄厉,仓鸮受到惊吓,拍拍翅膀鸣叫飞远,一根羽毛轻轻落在地上。   沈子枭把茶杯给轻红,淡淡道:“你同孤讲律例条法,岂能不知,逆臣之妻正是这个下场,拿到刑部去判,怕是要午门问斩,连个全尸都不能留。”   “夫人呐……”许懋濡只顾抱住妻子的尸体,泣不成声。   沈子枭冷眼这一切,余光看到蔡君充夫人鞋履上所缀的东珠,竟比皇后娘娘凤冠上镶刻的那枚还要大上一些。   不由冷笑:“祸从知州府里出,那便先从知州这里开始清算吧。”   他看向蔡君充:“大人可听闻过磔刑?”   蔡君充连连摇头,期期艾艾道:“殿下饶命啊,微臣并未行刺,还请殿下明察!”   沈子枭好似没有听到他的哀求,自顾自说道:“这是一种五代时期始置的凌迟极刑,即割肉离骨,断肢体,然后割断咽喉,放血而死。”   “啊……”蔡君充已是绝望至极,嘴唇哆嗦,双目发直。   轻红为沈子枭添满茶水端来,又拿来了他的披风。   沈子枭注意到谢绪风畏寒,已裹紧两回氅衣,便对随喜说:“去屋里端炭盆来。”   又扭头去扯肩头上的系带,才看到身后的丫鬟竟还傻呵呵地拿刀对着他。   他一笑:“轻红龙飞,你们俩是死的吗。”   轻红和白龙飞四目对视,均是一惊,又默契的手臂一抬,刀起刀落,迅如疾风的解决掉了那两个持刀的丫鬟。   鲜血溅到了沈子枭暗红色的披风上,好似血融入血里。   沈子枭就这样披着一身血,在火把下的簇簇光动中抬眸。   他看向晁长盛:“二郎,到你表现了。”   晁长盛露出一抹迫不及待的笑来,只道:“得令!”   他雄赳赳走到蔡君充身边,把他拎起来,二话不说,先用小刀对准他保养得宜干净透明的指甲,撬起来往上一掀,只听“啊”的惨叫。   蔡君充早已吓破了胆,还未等晁长盛拔第二个,便叫喊道:“我招!我招!”   沈子枭使了个眼色,命晁长盛放开他。   蔡君充这才说道:“微臣得了许大人的贿赂,于财政上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下瞒报而已,旁的真没有!”   随喜端来烧得红通通的炭盆,谢绪风还是隐隐打冷颤。   沈子枭偏又听蔡君充废话,已是不耐至极,目光一变:“你还敢骗孤!”   蔡君充吓得一咯噔。   沈子枭已然失去耐心,豁然把茶杯摔到他身上,怒视道:“富贵者红炉添兽炭,暖阁饮羊羔;贫贱者朱门前冻死,辘辘易子食!你真以为,孤看不出你阖府上下的朴素是假,安阳满城的繁华更是假吗!”   沈子枭和谢绪风那日乔装而来,因是异乡人,若是刚进城就四处打听什么,不免惹人疑心,便寻了一家茶馆观察四方。   那间茶馆开在闹市,价格中等,想必是城中普通人家常会光顾之地,然则吃茶之人寥寥,偶有几人也大都在叹朝廷苛税,不堪重负。   往外看,街市上呈现的热闹,并非一眼看上去的繁华,更像是一种负隅顽抗的烦嚣。   再看蔡君充府上,虽只用寻常的桌椅毯帐,烛炭器皿。可是寻常器物更换方便,府邸亭台却怎能轻易更改?只见这一砖一瓦,虽未大金大银,却是用上好大理石所筑,窗台柱橼皆用金丝檀木,怕是连皇宫里都找不出这样许多金丝木来!栽种的花草树木亦极其珍贵,几棵南海移栽的棕榈,以为前面用新移植的翠竹掩盖,他就看不出了吗?   可这些都不须与蔡君充一一道来,他只看向蔡夫人鞋履上的东珠:“都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哪比得上蔡大人,竟将皇后娘娘戴在头上的东西,随意让夫人踩在脚下。”   蔡君充瞪圆了眼睛,浑身一震,这才看到因突然被擒获,尚未来得及遮掩富贵的妻子脚上穿了什么。   谢绪风趁机补充道:“殿下早已查明你才是这贪墨盐税的主谋,而许大人只是被你拿捏住错处胁迫贪赃的那一个。”他看向许懋濡,“只不过许大人,怕是银子赚得多了,您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受人要挟,还是为虎作伥了吧。”   谢绪风一脸的温风和暖,说出来的话,却是直白地惊心。   这种被人洞悉的恐惧,让许懋濡脸上深深一颤。   蔡君充也已是面如土色,可是再抬眸,他此前的慌张和庸懦,却悉数消散了。   他道:“弓箭手,撤。”   墙上严阵以待许久的弓箭手们,听令收回箭矢。   原本挟持沈子枭近臣的丫鬟们,也都收刀垂首站在一旁。   蔡君充知道,沈子枭如此气定神闲,说明根本不惧他手下这仨瓜俩枣,他无畏挣扎,只道:“殿下为何如此笃定微臣之罪?”   沈子枭看着他。   他能这样问出来,说明还不笨。   那便不妨让他当个明白鬼:“谢筑虽心慈手软,却也是有真才实学的。”   蔡君充大惊   他下意识往旁边看去,谢筑并不在侧。   “不用看了。”孟愿笑道,“谢大人此刻已去往盐矿,想必明晨,便会带数千名矿工的口供,和那起子暴虐监工的头颅来见蔡大人。”   蔡君充听罢,才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相信了   他眯了眯眼睛,对沈子枭一揖:“殿下,微臣愿用一则密报换一条性命,不知殿下可否恩准。”   “你没有资格……”   “是恭王。”蔡君充说道。   沈子枭眼眸一沉。   蔡君充露出了孤注一掷的神情,像个亡命的赌徒。   沈子枭定定看他许久,忽而弯腰,双肘放于膝上,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交叠在一起,火光倒映在他如茫茫黑夜般的瞳仁里。   他开口,只剩静肃:“攀诬亲王,你知道下场么。”   “微臣本就死罪一条,不在乎是否罪加一等,且攀诬亲王是死罪,可助太子清除逆党,就是戴罪立功。”蔡君充一字一句,出奇地能言善辩。   “……”沈子枭深深看着他,又是静默许久。   他不是不知道,地方官儿敢这样贪赃定是上头有人。   而沈子桓,与他素来不和,早是满朝皆知。   蔡君充这个时候咬出沈子桓来……   沈子枭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很快便笑:“忘记告诉谢大人了,孤平生从不与弱于孤的人谈条件,你现在让孤不高兴了呢……二郎   晁长盛冷笑道:“回殿下,微臣现在刚好想起一法   蔡君充瞪大了眼睛,先是难以置信,直至看清沈子枭浅笑中那隐秘而坚定的杀气,才凄厉而绝望地叫喊出声:“我乃朝廷命官!不经判处,怎可动用私刑?沈子枭!你罔顾国法?!”   “国法?”沈子枭露出淡淡不屑,“本就犯法之人,有何脸面跟孤谈国法?”   许懋濡见状,一脸心如死灰:“殿下短短时间,来了两回杀鸡儆猴,是要微臣做什么?”   沈子枭听罢,轻挑了挑眉。   他最先敲打许懋濡给蔡君充瞧,后来惩治蔡君充给许懋濡看,可不是两回杀鸡儆猴?   他竟都看出来了。   也好,和聪明人说话,不费时间。   “孤要你将你等所做之事,所牵扯之人,悉数告知孟大人,一句都不要遗漏,否则你家中,少不得还要有人死在你面前。”沈子枭道。   许懋濡却看了眼谢绪风手中的卷宗,有一丝困惑:“可是您不是已经有证供了吗。”   沈子枭只淡淡掠他一眼,而后使了个手势。   谢绪风将怀中卷宗丢在许懋濡脚下。   许懋濡还未捡起,便见一行“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他眼眶中瞬间蒸凝起水雾来。   那是一种含恨而懊悔的自怨,如寒冬时黑夜的瓢泼大雨,潮湿而阴冷,什么样的火光都会被浇灭。   没有希望了……   沈子枭不知,许懋濡是在怨自己过早服罪,还是怨一开始自己这一念之差。   可是,都不重要。   这个人必死。   且不得好死。   食君天禄,受君显位,却未忠君之事,该杀。   然,辜负朝廷,尚且可留全尸。   辜负百姓,不行。   孟愿带人将他拖了下去。   路过正被绑在长凳上,不断挣扎的蔡君充。   晁长盛的人去拿桑皮纸了,还未回来。   蔡君充早已听到沈子枭对许懋濡说的话,不由叫骂起来,其言语,自然不堪入耳。   好在晁长盛手下很快便拿了桑皮纸来。   行刑的小卒揭起一张桑皮纸,盖在了蔡君充的脸上,又在嘴里含了一口烧刀子,往纸上一喷。   “噗   桑皮纸受潮发软,立即贴附在脸上。   “我恨你!唔……我恨你!我恨……”蔡君充最后还能发出的声音,是这一道。   谢绪风看了沈子枭一眼。   只见他面容一片宁静,眉眼间甚至淡淡漂浮几缕少有的平和。   但谢绪风知道,蔡君充的话,他都听到了。   沈子枭如常起了身,捋了捋衣袍,只道:“回行宫吧。”   平心静气的好似从未经历腥风血雨。   他就是这样。   既不同情,也不畏惧。   既不忽略,也不在意。   谁会恨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呢。   弱者不会被恨,只会被欺辱。   人们只会恨那强壮的野兽。   然则都是野兽了,又何畏区区恨意。   作者有话说:   磔刑,是历史上真有的刑罚,明代铁铉就是这么死的。   贴加官,也是真实刑罚。   以上这俩行刑手段查于百度。   富贵者红炉添兽炭,暖阁饮羊羔,出自封神演义。   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慄乎庙堂之上。出自庄子,后续若有引用《庄子》或其他一眼就能看出是名篇的引用不再一一注明。   这章写得我老爽了。 第23章 除夕   ◎小两口参加宴席◎   江柍是在沈子枭走后才知他去了安阳, 为鹾政而去。   她已命段春令去查过,因那贪官污吏身后千丝万缕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 朝廷甚难下手, 可盐税历来又是国库最为重要的收入, 毒瘤虽长在险要之处, 却不得不剜。于是崇徽帝这才派沈子枭亲自前往。   沈子枭走后那日宋瑾来扶銮殿坐了小半天,原来府中人还是知道江柍与沈子枭闹不愉快了,虽不知因何事而闹, 宋瑾既已知晓, 身为江柍陪嫁媵女, 免不得来劝解。   江柍只敷衍几句就让她回了,因为宋瑾规矩做得全, 反倒让人也小心翼翼, 不得自在。   加之她身份为假, 虽说宋瑾身份低微,从前并未见过真正的迎熹几回,她还是会有所谨慎,故而不敢和宋瑾有太多交流。   随后她只在屋里和雾灯墨雨她们打骨牌、下棋, 只觉独身一人过得真是神仙日子。   可两日之后,她便又忙活起来, 不是去宫中陪谢轻尘说话, 便是去郡主府或骞王府上作客,与这些妃嫔诰命交好,于她而言有利无弊, 加之处处找她麻烦的沈妙仪仍然在被沈子枭禁足, 她想“打入敌人内部”便更容易了。   几次茶话雅集下来, 她已名扬赫州,被人称之为“唯一堪配当今太子之人”。   索性最后夸的还是那沈子枭。   除茶话雅集外,江柍还去逛了一回庙会。   那日是雾灯的生辰,她便只带了雾灯出去。   为免多生事端,二人均打扮成男子模样,也不敢走得太远,只在玉清观附近转悠了一番就回去了。   不过时间虽短,却也十分尽兴。   江柍自己没怎么花钱,主要是给雾灯买。   雾灯第一次来逛庙会,街井小吃自是每一样都想尝尝,最后吃得都走不动道了。   江柍便笑:“你何时变得这样嘴馋。”   雾灯掩嘴打了个嗝,又歉疚又羞赧地笑道:“奴婢只是想和公主多待一会儿。”   江柍伸手去刮她的鼻子:“我们每天都待在一起啊,傻丫头。”   雾灯微愣,只在心里说“那不一样”,面上却挠挠头笑了一笑。   日子如白驹过隙。   江柍料想的不错,沈子枭忙完政事再回赫州刚好半月,回朝那日恰是除夕。   沈子枭匆匆回东宫换过衣裳便离去了,彼时还未天明,江柍是醒后洗漱时,方知他回来过。   她便唤来段春令来问话:“你打听过了吗,他差事办得如何?”   大晏朝中自是也有大昭的势力,有些暗线,便是直接与段春令联系。   段春令笑说:“公主放心,太子爷雷霆手段,不过五日便把烂账查得一清二楚,杀的杀判的判,处置的干脆利落。”   江柍点头:“既如此,我便能安心过个好年了。”   段春令又递上一封书信。   江柍意会,打开来看,正是太后亲笔,其中内容简洁,只说了一件事   江柍把信丢到炭盆里烧了,心口亦有灼痛之感。   除夕这日陛下赐宴,她要去宫中守岁。   换了翟衣,梳双环望仙髻,髻上绾雕镂比目玫瑰的烟罗丝带,又缀以雪柳,除此外再无钗环,只以前额挂上一条银链缀蝴蝶抹额。   她这样的姿色,无论如何都会艳压群芳,不若天然去雕饰,如此装扮,既不繁琐,又显轻盈灵巧。   她乘车从东宫出来,只见街上车马盈市,罗绮满街。   俗云“月穷岁尽之日”,谓之“除夜”,士庶家不论大小,俱洒扫门闾,净庭户,挂钟馗,订桃符,贴春牌……热闹非凡。   江柍看着这一切,却莫名想到她及笄前一天,太后带她出宫去。   她们打扮成平民人家的女子,坐一辆翠幄青车来到街头,二人拨开窗口帘角往外看,很是繁华热闹,只是街角巷口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乞丐,往人烟阜盛处走,只见天桥下一排全是卖儿鬻女,以及卖身葬父、葬母的小孩子,还有那被赌鬼父亲拉去青楼卖钱的女孩……这些人像是姹紫嫣红的花园里的杂草,密密匝匝从地上冒出来。   江柍去看太后的神色,太后只是不语,仿佛已经习惯:“看见了吧,这就是大昭,一袭华丽的锦袍,上面全是被虫蚀的破洞。”   “为何会如此?”   “因为哀家和皇帝无能。”   江柍只觉惶恐。   太后却语气如常:“爱爱,看看你的国家吧,看看这个生你养你的地方,这里的人民和土地都如此需要你,你不是为哀家效忠,你是为国家奉献。你若能得到沈子枭的心,哪怕最后我们的筹谋无用,哀家也有信心沈子枭也会看在你的颜面上,免让我大昭百姓受屠戮之苦。”   “……”   江柍进宫后,先到谢轻尘宫中略坐了片刻。   谢轻尘依旧是淡淡的,倒是她身旁的掌事宫女青云,见江柍打扮的很是与众不同,便问道:“太子妃娘娘是哪里来的奇思妙想,怎地打扮的如此清丽脱俗。”   江柍浅笑,说道:“本宫也只能靠打扮才清丽脱俗一回,不像贵妃娘娘举手投足皆是如此。”   谢轻尘闻言,便看她一眼:“太子妃娘娘真会说话,怪不得太子殿下如此宠爱于你,听闻殿下今日回朝,急匆匆便往东宫去了,可想他无时无刻不挂念你。”   江柍心头划过几分异样。   谢轻尘很少说这么一长段话,且她提到的事情,实在不是一个深宫妇人能够知晓的。   青云看了看江柍的脸色,便回话道:“太子妃娘娘不知,今儿是除夕,陛下特许我们娘娘的母亲进宫来了,我家公爷跟随太子殿下去往安阳,今日回朝,许多事是公爷告诉我家夫人,夫人又说与我们娘娘听的。夫人只道,殿下与娘娘鹣鲽情深,乃是大晏夫妻之表率。”   江柍话听到一半,便知青云是个会说话的,既道出谢轻尘知晓东宫之事只是偶然,又告诉她话虽谢夫人和谢绪风所传,却非妄议,而是称许。   只可惜她心里的异样并未消失。   谢轻尘冷傲孤僻,满宫皆知,江柍每次见她,都觉她的态度太过冷淡,却从未怀疑什么。   可她刚才骤然提到沈子枭,就像一个火引子,把那烟火点着了,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在脑海里炸开,连江柍自己都始料未及。   江柍自小被养在宫里,有些事只要深想一分,便察觉到了   又不仅仅是芥蒂。   甚至还有几分轻视又夹杂羡慕的复杂。   是因为沈子枭吗?   “青云姑姑不用解释,本宫怎会多想。”江柍笑道,“时候不早了,想必宫中夜宴也已备好。”   “那便一同前去吧。”谢轻尘又看她一眼。   这一次,她从谢轻尘那一瞥里捕捉到了那淡淡的轻蔑。   她有点纳闷,又有点生气。   亏她以前还傻兮兮地对人家的冷脸陪笑。   这个谢轻尘都是怎么对待她的?   除夕夜宴设在琼楼。   江柍和谢轻尘乘肩辇出行,前头有八个小黄门手提金纱贴金灯笼导路,另有八个手拿琉璃玉柱掌扇灯的宫娥紧跟其后,队伍后面另有手捧唾盂、水罐、果垒、掌扇、缨绋等用品的宫娥,迤逦好长一支队伍。   琼楼早就装扮得如天上宫阙。   缤纷彩缎扎成的彩灯全都点亮了起来,层层堆叠的灯火,如海浪般涌出汩汩璀光,照亮了大片夜空,殿内亦是五颜六色的光彩交相辉映,连燃烧的蜡烛都如粗大的椽子一般,远看近看皆是一片锦绣斑斓。   江柍与谢轻尘进到殿中时,席中几乎满座,连被禁足的沈妙仪都来了,江柍与谢轻尘品阶不低,她二人还未走到席间众人便已乌泱泱跪了一地。   谢轻尘拂袖落座,让他们平身,江柍亦言,无须多礼。   话刚落,只听一声:“皇上驾到,太子驾到。”   众人刚坐下,纷纷又起身行肃礼。   江柍跟在众人其中,只道:“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今日过节,无需多礼。”   崇徽帝看了一眼江柍,很快收回目光,又走上前来,亲自把谢轻尘扶了起来。   谢轻尘淡淡说道:“臣妾多谢陛下。”   江柍没想到她对崇徽帝的态度也是如此冷淡,莫名想起周朝时那不爱笑的褒姒。   这么想着,不由又悄然瞥了眼谢轻尘,呼吸却猛地一滞   虽是一眼,且是极不容易察觉的一眼。   但江柍这个自小便要练习如何虚与委蛇之人,自然能读透了,谢轻尘对沈子枭的这一眼,露出了极其不易察觉的小女儿情态。   江柍一时不知谢轻尘究竟是天生便不爱笑,还是把笑意都留给了一人。   更不知谢轻尘与沈子枭是否有什么过往,对沈子枭的在意是出于男女之情还是别的什么。   她暗自思忖着,起身落座皆心不在焉。   “喂,父皇喊你呢!”   沈妙仪把江柍的游思唤了回来。   江柍只见众人皆望着她,不由脸热了一下,忙向崇徽帝请罪:“请父皇恕罪,儿臣失仪了。”   崇徽帝穿一袭朱红色团龙窄衫常服,手里把玩一串小叶紫檀念珠,髭须比上回见要短了些许,或是因家常打扮的缘故,看着比往日要亲切不少,他问:“想什么如此出神,不妨说与朕听听。”   江柍大脑一团乱麻,恰好瞥见沈妙仪,便说:“儿臣方才见撷华公主鬓边的梅花不俗,在想是什么品种。”   众人闻言便都瞥向沈妙仪。   沈妙仪微愣,抚了抚鬓旁的梅花,似有些不好意思,强撑着装不在意,说道:“这是玉蕊却绿梅。”   崇徽帝便道:“你们女儿家都是爱美的。”又看向沈妙仪,说道,“朕只当你平日只爱穿红着绿,喜爱的也都是轰轰烈烈的花朵,不想你雅致起来,竟也有几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味道。”   沈妙仪得到崇徽帝如此夸赞,脸上的笑已藏不住,忙起身谢恩:“多谢父皇夸奖。”   崇徽帝又道:“可见你七哥让你在宫中看书绣花是正确的,你理应继续保持。”   沈妙仪的笑意顷刻便僵在脸上。   她从前也有被沈子枭禁足的时候,崇徽帝只当是寻常事一桩,却不知背后还有江柍的缘故,这才稀松平常讲出来。   沈妙仪只觉心肝脾肺都郁结到一处了,偏看向江柍时,只见这人轻挑了眉心,遥遥一笑,别提多得意,她更是气得眼冒金星,无处发作,只好喝闷酒去。   江柍也不是故意挑衅沈妙仪,只是沈妙仪看她那一眼实在无礼又怨恨,她轻轻回击罢了,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收回目光,江柍不由瞥了沈子枭一眼。   他自来后便没正眼瞧她,这会儿亦端坐着。   他这样的人,笑与不笑总是自带三分威严的,今日偏生穿了公服出门,委貌冠玄衫朱衣,愈是成熟稳重,愈显疏离不可攀。   大殿内响起《倾杯》之曲,崇徽帝举起第一杯御酒,众人饮毕,宴会正式开始。   殿内设有乐棚,最前面一排乐器方响,往后则排列箫、笙、埙、篪、觱篥之类的管乐器,两端亦设琵琶和箜篌,最后一排便是鼓。   《倾杯》过后,教坊司的人戴着傩舞面具,上殿跳起傩舞。   江柍下首坐着骞王夫妻二人,舞跳得正热闹时,王依兰双手高擎玉斝向江柍说道:“臣妾祝太子妃娘娘新岁万福。”   江柍便端起桌上的白釉鹦鹉纹茶盏:“本宫以茶代酒。”   王依兰疑问道:“娘娘怎么不吃酒?”   江柍只笑:“还望王妃恕罪。”   沈子杳闻言,便笑说:“此刻酒肴罗列,金樽满泛,人人都吃酒,怎么娘娘不吃?”   江柍悠悠瞥了眼沈子枭,说道:“还要守岁,恐不胜酒力。”   沈子杳却注意到她低下了头的眼神,笑道:“莫不是有人下了禁酒令吧?”   作者有话说:   俗云“月穷岁尽之日”……除夜这里是出自《梦梁录》。   乐器排放那里是参考的《东京梦华录》 第24章 引路   ◎隔着飞雪遥遥相望◎   江柍闻言只是垂下螓首。   她虽没言语, 可瞧这情状,沈子杳便什么都懂了。   他转而向沈子枭说道:“殿下,这我可就要说你两句了, 你是怎么唬住娘娘, 让人家连酒都不敢喝一口?”   沈子枭只淡淡说:“她自己不愿喝, 与孤无关。”   沈子杳就笑:“诶, 既然如此,我可差人给娘娘筛酒了?”   沈子枭浅淡一笑:“但凭四哥吩咐。”   沈子杳便看了眼江柍身侧的月涌,说道:“给你家娘娘满上。”   江柍见状便捂住了酒杯:“不是本宫不愿喝, 只是不胜酒力, 唯恐殿前失仪。”   她是打定主意了, 除非沈子枭亲口允诺让她饮酒,否则她是绝不会喝一滴的, 梅坞那日, 他的禁酒令言犹在耳呢。   沈子杳刚要说什么。   只见殿前又有人来了, 是谢绪风。   江柍下意识望了眼沈妙仪,只见她忽地坐直了,握杯的手,指尖泛白。   谢绪风向崇徽帝跪拜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安康,请陛下恕臣来迟之罪。”   崇徽帝便把左手的念珠随意摔在右手掌心, 闲适说道:“本就是朕临时起意, 想听你吹箫,怎能怪你来迟?”   崇徽帝话落,分列于御前两柱的教坊色长便叫礼乐停了。   谢轻尘举斛对崇徽帝说道:“臣妾不知今日竟能见到绪风, 实在大喜过望, 先敬陛下一杯。”   一入宫门深似海, 妃嫔甚少能够见到家人,而谢轻尘今日已接连见过母亲与胞弟,怎能不欢喜。   崇徽帝笑道:“谢恩就免了,先听绪风吹上一曲才是正事。”   谢轻尘也淡淡地一笑,问谢绪风:“你今儿准备吹什么曲子?”   谢绪风垂首道:“陛下娘娘一听便知。”   话落,便取出他的杏花疏影箫来。   琼楼里雕木蟠龙,金栏彩幕,灯火通明。   正殿两旁席座皆是亲王宗室,谢绪风站在大殿中央,层层叠叠五色斑斓的灯火仿佛被他吸引,悉数投射于他身上,他一袭紫色大科绫罗官服,却偏生让人觉出“皎皎空中孤月轮”的出尘意味。   寒风微荡,烛火摇曳,大殿内外一片肃然。   一串音符悠悠飘荡出来。   这是江柍第一次听谢绪风吹箫。   箫声响起,她的心就沉了下来,恍若置身春日江南,暮色已晚,她一人临江晚眺,见熏风拂涟漪,吹散了倒映于波心的残阳。而后只听他的曲声稍有凝滞,转瞬后又回归婉转,似是圆月升起,遥挂于青山之上,月光照拂下来,花枝投下婆娑影,如此幽静,倒让她生出淡淡的乡愁来。   谢绪风一曲,吹的是《春江花月夜》。   此曲乃是唐代张若虚的名诗,素有“孤篇压全唐”的美名。前人或用玉笛吹奏,或以琵琶独奏,用箫声演绎的还是头一回,倒是更显清丽悠扬。   一曲而毕,崇徽帝率先鼓掌,已然龙颜大悦:“‘谢逍之曲天上有’此话名不虚传!赏!”   谢逍乃是谢绪风的本名,因“逍”字犯了沈子枭的名讳,后来才改叫“绪风”,此前沈子枭念谢绪风当得起一个逍遥的逍字,便准许他无需改名,另用“绪风”为表字,原先的表字改为号,称“霁川居士”。只是众人仍忌讳着,还是轻易不唤谢绪风的本名。   崇徽帝将自己的御酒赏赐给谢绪风。   沈妙仪叹道:“此曲怕是到明年也让人回味无穷,‘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真是妙极了。”   郡主便道:“公主所言甚是。”又转而问向江柍,“方才见太子妃娘娘听得甚是陶醉,不知娘娘有何感想?”   江柍未曾想到自己竟会被人点到,连忙一笑,说道:“此曲甚妙,只是   “只是什么?”沈妙仪有些情急。   谢轻尘也问:“太子妃有话直说便可。”   众人无不看向江柍。   而江柍只淡淡扫了眼谢绪风,见他亦凝望着她。   任何一个演奏者,无不关心听众对其评价,想来谢绪风也不例外。   江柍便笑道:“回禀父皇,儿臣只是听出国公爷在吹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与‘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二句时,似乎气息不足。”   众人皆是一怔,一时间面面相觑。   沈子枭这才在今晚第一次转头看了江柍一眼。   却没有说什么。   沈妙仪自是愤愤难平,连规矩都忘了,说道:“怕是娘娘想显出自个儿与众不同吧?怎地就你听出错处,满殿的人都未听出?”她顿了顿,看向崇徽帝,“包括我父皇。”   一直未语的沈子桓忽而插话道:“难不成父皇的耳力还不如你吗。”   此言可正是触到关键之处了,言外之意是说,你江柍出尖冒头,竟越过陛下去,这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大殿森然的让人发冷,星垂和月涌都打了个抖,忧心看向江柍。   江柍神色自若,正欲解释。   谢绪风忽然向她一揖,说道:“娘娘好耳力,微臣近日偶感风寒,气息大不如昨。”   这个被评价之人却偏偏最是潇洒谦逊。   语毕,又看向崇徽帝,跪地行礼道:“陛下怎会听不出微臣之错,只是体恤微臣罢了,微臣感念皇恩,多谢陛下。”   崇徽帝眯了眯眼睛,只是未语。   江柍起身,向崇徽帝福了福身子,说道:“父皇,请容许儿臣把话说完。”   崇徽帝便问:“你还有何言?”   江柍笑道:“儿臣是想说,此曲甚妙,但于儿臣心中,此曲却不是妙在十全十美上,而是好在那两个气息不稳之处。”   谢绪风微怔,不由再次望向江柍。   只见江柍笑容坦然。   她看着御座旁的一瓶洒金梅,缓缓说道:“就如这瓶梅花,因着是活物,纵然花枝错乱,也有肆意生长之美。”转而又望向御座之后的屏风,“而那屏风上绣的梅花,花枝有序,花朵饱满,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   说到此处,江柍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正如国公爷的箫音,太完美反倒是不完美,美中不足反倒是完美,我正是在那气息缭乱之处,听出曲中真挚之意,万般动容,久久回味。”   “……”江柍话落,大殿内依旧鸦雀无声。   谢绪风自知不该如此直视江柍,可他早已在她的话语中失去自我,忘记移开目光。   一个人何其有幸才能觅其知音?   没人能体会到他此刻的震撼,恍若烛花爆裂之时,那一刹那的炙热,密密麻麻塞满了胸膛。   崇徽帝的思绪却被江柍一番话拉到很遥远的从前。   那时候他尚年轻,她也还未死。   宫中画师于秋菊宴中切磋画艺,众妃嫔围在一张张画幅旁,无不考量对比谁人画作更胜一筹。   唯有她,静静赏着菊。   他问她为何不去赏画。   她平静说道:“画是死的,花是活的。”   那时候他还未读懂她翦水秋瞳下的荒凉贫瘠。   等他读懂了,却再也不能容忍她的孤僻廖淡。   他是恨她的。   更恨许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像她。   崇徽帝看了眼谢轻尘,从前也就只有她的性子,勉强像她三分。   谁知今日,竟有一个品性与眼眸都与她相像之人。   他饮了一口酒,压住了心底的失落。   越是如此,他越是要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好啊,好!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眼界。”   江柍向崇徽帝颔首:“父皇谬赞。”   崇徽帝又看向沈妙仪,说道:“听者不分大小,你啊,还是没长大。”   沈妙仪亦被江柍之言折服,可心里仍别扭着,闻言只好低下了头,说道:“儿臣受教了。”   谢绪风向江柍行礼:“多谢太子妃娘娘赐教。”   崇徽帝感慨道:“绪风的箫声堪称世间一流,想必平日里赞许之言自是不绝于耳,却仍能不矜不伐,虚怀若谷,朕心甚慰。在座皆身居高位,身旁自少不了恭维之人,尔等需谨记,在千万句称颂之中,那一句批评,可抵万金。”   众人闻言,无不起身跪拜,高呼“谨记在心”。   崇徽帝看向江柍:“你亦提醒了朕,日后应从谏如流。”   江柍连忙屈膝行礼:“父皇谬赞,儿臣愧不敢当。”   崇徽帝便让她平身,又将他桌上的一盘荷包里脊赏与她吃。   殿中又响起《采莲曲》的乐声,两百余名妙龄女子,身着碧绿或淡粉色的舞裙,且歌且舞登上殿来。   崇徽帝行第二遍御酒,又问身旁的内侍:“烟火花炮都架好了吗。”   内侍答道:“回陛下的话,早就备好了,只等陛下下令便可点燃。”   崇徽帝点头:“叫人一并放了吧。”   于是那内侍遣了另一个小太监出去,不过片时,各宫苑便响起了爆竹烟火的声音。   崇徽帝携众人站在楼上观赏,只听这声音轰隆隆如山呼响彻,热闹非凡,花火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般纷纷倾泻而下,如星子狂坠,仙女撒花,美不胜收。   而在此时,沈子枭却悄然退下了。   江柍见状,便也寻了个借口,跟了出去。   江柍往日来宫中都是有人跟着的,所到之处也不过后宫之中的几处宫苑,对宫中各路很是不熟,她在琼楼附近转了几圈,不知怎地竟逛到御花园里来。   因着宫中设宴,宫人们皆在琼楼伺候,此处毫无人气儿,连热闹的烟火声都显得荒凉。   她直觉懊恼,便想回去了。   谁知一转身,却见对面的那棵光秃秃的石榴树下,赫然站着谢绪风。   她愣了愣,忽感脸颊一凉,举目四望,又落雪了。   她便与谢绪风隔着飞雪遥遥相望。   她的身后,与他的身后,皆有大片璀璨烟花于黑夜中轰然绽开。   二人并未有靠近对方的意思。   就这么对望了须臾,谢绪风忽而往左指了指:“他在濯雪楼。”   江柍慢了一拍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不由冲他一笑:“多谢国公爷。”   他微微颔首。   江柍不再多言,转身往花木深处走去。   待走到一扇石门旁,将要转弯前,她又回头望了一眼。   谢绪风还站在方才那个地方。   昏灯树影下,飞雪迷人眼,他安静独立,连身后的烟火都染上孤寂之色,被他带去红尘世外。   似是未料想她会回头,他怔愣一下,才又颔了颔首示意。   江柍敛了敛眸,便又转身离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江柍想,假使这世上仅剩一个干净的男子,那人定是谢绪风。   若她不是迎熹,不是太子之妃,她或许也会如寻常女子那般为他心动吧。   可惜,她的命运早已注定。   她的念头,在寻找沈子枭的路上,便已随落雪,慢慢消融了。 第25章 抱抱   ◎“你把为夫当成何等好色之人了。”◎   江柍走出石门, 转过花障,渐向北边,只见此处山坳树杪之间有不少雕甍绣槛立于其中, 她便提裙往里走。   走过一段石子路, 只见池对岸, 有一挂满红纱灯的楼阁立于高势, 因青松拂檐,她只能看到牌匾上的一个“濯”字。   沈子枭大抵是在此处了。   她疾步走过去,身后的烟火如花, 正开得如火如荼。   江柍在楼阁入口处看到了郑众, 郑众向她行礼, 说太子殿下在楼上。   她上了楼,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 烟火恰好都停了。   她只能看到沈子枭的弧影。   他负手而立, 若非灯光映照, 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江柍顿了顿才走上前去。   来到他身侧,她才发现,他所站立之处,恰好将她的来时路都尽收眼底。   也就是说, 从她见到谢绪风起,到摸索着找过来, 他都看到了。   江柍转头仰脸, 看向他,想喊一声“殿下”,又觉难以开口, 便又沉默了下来。   就这么无声看他许久, 沈子枭终于转过脸来瞧她, 淡淡问:“不在琼楼听人家吹箫,来这里吹什么冷风。”   江柍不由发愣,这话,怎么倒有吃醋的意味?   她来不及深想,俄顷间“嘭”地一声。   烟火又起。   她灵机一动,忙躲到沈子枭的怀中:“唔,吓死人了。”   她的声音本就甜软,正常说话时都难免叫人酥了半边,如此娇啼嫩语,一般人怕是心都化了。   可沈子枭只是把她的手臂从他腰际挪开,说道:“站好。”   江柍哪里肯依,只抱得更紧,喃喃道:“可是我怕。”   沈子枭默了默,再开口依旧冷若冰霜:“我知道你想诱我与你和好如初,只是这招不管用,你快站好。”   他怎能如此直白?   江柍闻言,只觉耳尖到脸颊全都红透了。   她慢吞吞起身,理了理头发,垂手站在一旁,尴尬不已。   沈子枭又说道:“方才与谢绪风在花架旁都说了什么。”   他又提到谢绪风,江柍便抬起头来,看着他道:“他知道我在找你,给我指路来着。”   沈子枭只不动声色盯着她看,不再问什么了。   江柍见状,却也不好主动解释,怕反而显得心里有鬼。   正僵持着,他又道:“听闻我离家之时,你日子过得倒惬意。”   江柍一听,便知道他其实是在埋怨,她对他离家半点想念也无,反而过得比他在时更快活了。   果然,他是派人留意她的。   而她正因早知如此,才故意过得如此悠闲。   众星捧月惯了的人,她不在乎他,他才能在乎她。   她左右看了看,凑近,挠了挠沈子枭的手心,说道:“我独守空房,唯有忙碌起来,才能不想你嘛。”   沈子枭盯紧了她。   她厚着脸皮早又贴近他,委委屈屈:“夫君…我……”   他只冷笑:“你借口倒找得不错。”   虽是如此,神色却松动了不少。   江柍忙抱住他,把头埋在他怀里,嘤嘤撒娇道:“好夫君,我是真的想你。”   沈子枭往后仰了仰去看她的脸,淡淡讥笑,问道:“有多想。”   江柍努了努嘴,紧接着便拉起他的手,往胸口上放:“你快摸摸,快摸摸,爱爱的心跳快不快。”   沈子枭触到那柔软,开口语气也柔软几分,却仍是讥讽:“说谎的人心跳都快。”   江柍好气,索性表现出她的气恼来,扑进他怀里蹭来蹭去道:“哎呀,我恨不得让你到我心里看一看。”   “是啊,我应该剜下你的心来,看一看。”沈子枭的声音从胸口处震颤传来。   江柍一怔,松开了他。   他淡淡望她:“真是胆小,还以为你说什么都不肯松开,唔   话未说完,江柍已踮脚堵住了他的唇。   她就像一只小狗似的,对着他的嘴唇又亲又啃。   她的口脂是洛神玫瑰味儿,甜丝丝,带着馨香。   沈子枭一时被她的大胆举动唬住了,半天都僵在那,忘记推开她。   江柍只以为他也愿与她亲热,碰碰嘴唇还不够,又伸出丁香小舌轻轻舔舐着,描绘着他的唇形。   他没有什么回应。   她原本闭着眼,不由又把眼睛睁开了,见他居然一直都以冷冰冰硬邦邦的眼神扫视着她,她顿时便委屈极了,心里只道,我一个人前礼仪如此周全的太子妃,为了哄你开心,都这般不顾脸面在皇宫大内行此淫.乱之事,你竟还这样无动于衷?!   她不自觉便生出不挑起他的欲.火誓不罢休之意,心一横,便把唇齿贴得更紧,又试图用舌尖撬开他的齿关。   他虽被她搞得一怔,这点理智却还是有的,只紧闭着唇,没让她得逞。   江柍吻着吻着就急了,边亲边说:“夫君,你行行好呀。”   沈子枭只淡淡扫视她:“该回了。”   江柍不依,流连着亲吻他:“夫君,你快些疼疼我吧。”   “一别半月,不知你从哪里学来的撒娇手段。”沈子枭讲话毫不留情。   他昨晚骑了一夜的马,终于在天将明时赶到赫州,那会儿几近上朝时分,他原本可以直接去宫中,却还是马不停蹄赶到了东宫。   下了马,急不可耐地穿过重重回廊去看她,却在来到扶銮殿门前收住了脚。   他觉得不对劲。   此前他宠她,主要是为二国缔约的颜面,虽然也喜欢她,但这种喜欢就和喜欢一只漂亮的金丝雀没有区别。   可自从去安阳起,他原本不需要让人报告她日日都做了些什么的,却还是这样做了,回朝之后也无需着急去看她,可他内心想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她。   只这两件事而已,他已然察觉有些东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是恐惧。   对失控的恐惧。   于是他在来到扶銮殿门口时,反而转身离去。   于是在夜宴时他对她冷淡不已。   于是哪怕她这样温软的贴在他怀里,他还是要无动于衷。   可是早在今晚见她第一眼时,他便无时无刻都在注意她。   眼睛不去看,耳朵听到了,嘴巴不去说,鼻尖嗅到了。   她方才独自来寻他,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   她那样美,烟花也没有她璀璨,又那般飘逸,雪光也要逊色三分。   他多想冲下去抱住她。   可他忍住了。   “夫君……”她犹在他身上下苦功。   似是觉得光靠亲吻是不行的,小手也不安分起来,大胆地去唤醒野兽,殊不知那只兽早就饥饿地昂起了头,野心勃勃的想要进击了。   他的喉咙干燥得说不出一个字,她胆敢再挑拨一下,他不敢保证会不会想弄死她。   她却卒然松开,叹气道:“好,我投降就是了。”   她懊恼地转过身去。   他不知,她眼眸里暗含淡淡的得意,似是在腹诽:让你端着,害我累这么久,接下来你就忍着吧,我才不伺候。   男女之间便是如此,一来一往,如高手过招。   她松开他了,他却又从身后一把抱住她。   沈子枭不知怎地,生出一个念头。   他惦念她,关乎情.欲,而非情。   于是他这样抱住了她,把下巴放在她的肩窝上,贪婪地嗅她发丝上的味道,偏头去含她的耳垂,吻她的脖子,咬她的锁骨。   熟悉的满足感回来了。   他更确定,他对她,只是情.欲而已。   这样想着,他心中的喜悦如烟花般在脑海中绽开了,他急切吻她,把她的身子掉转过来,让她面对着他,然后他用牙齿去解她的衣扣。   江柍哪里想到他会忽然兽性大发,赶忙推他:“亲两下便罢了,你这是做什么。”   他头也不抬,声音如此急切带着贪欢的破碎:“是谁叫我疼疼她来着?”   江柍被他亲得心怦怦直跳,只说:“你不是没答应吗。”   他咬着她捻着她:“我何曾说过。”   江柍刚要说什么,一转头只见沈妙仪和她的宫娥珍珠正提灯过来,她不由攥紧了他的衣服,小声说道:“有人来了。”   他扫都没扫一眼,边吻她的脖子,边把她从窗边抱到楼内正中央的石桌上,让她坐下环住他的腿,他撑着桌面吻她。   江柍说什么也不肯依了,狠狠咬了下他的舌尖。   他吃痛躲避,她趁机从他的臂弯下钻了出去,逃离他怀抱时,几乎差点跪在地上。   而后她警惕地靠往楼梯边儿,说道:“混蛋,都说了有人了,你还,你还……”   她急得直咬唇。   话落又听楼下路过的沈妙仪说道:“绪风哥哥最喜欢梅花了,我今日为他装扮得如此清雅,却没机会和他说得上话,想想就生气。”   珍珠便说:“方才有人见国公爷往前边去了,我们走快些,没准能遇到。”   “啊?!可是轻尘姐姐说那个迎熹也往前面去了的。”沈妙仪有点生气。   珍珠忙道:“说了多少回公主还是记不住,要叫贵妃娘娘,那是您的庶母,什么姐姐。”   沈妙仪却根本没听到珍珠的话,跺了跺脚道:“哼,若非轻尘姐姐告诉我,我还不知道绪风哥哥去迎接那个迎熹,这次她定是趁着大家不注意去纠缠绪风哥哥!不行,我得快点去……”   说话声渐渐远了。   江柍和沈子枭的眼眸各有不同程度的复杂。   江柍只道:“我要回去了。”   沈子枭舌尖上的痛感,让他皱起眉头:“你想回去好生同我说便是,何必下这样的狠手。”   他就势而坐,用大拇指抹了下唇上的口脂,活脱脱纨绔浪荡子模样。   “我好好说你未必好好听。”江柍嘟嘴道。   沈子枭便淡淡笑了,说道:“我是肯好好听的,你的小夫君不肯。”   江柍闻言便望向他胯间,睫羽颤了颤,赶忙别开眼。   他自是将她的情态都尽收眼底,抬头看了看天色,唤她道:“过来。”   她挺直了腰杆,微昂下巴看他,说道:“怎么。”   他神色是极清淡的,于是接下来的话十分让人信任:“我抱抱你。”   她瞪他:“谁要你抱,还不快回去。”   他便脚一跨,又用食指点了点他的腿:“来,听话。”又解释道,“你就这么走了,它承受不住,过来骗骗它,让它慢慢睡过去。”   江柍手指绞着衣襟,仍是犹犹豫豫。   他又说道:“你的口脂没了,衣裳也乱,来我怀里整理过后再回。”   江柍不由摸了摸唇,心想如果仪容不整回席,定然是不行。   再说,他的话虽不可信,却也没有时间再任他孟浪了。   于是这才走过去。   她款步至他身侧,刚开始只是站着,他轻轻拉她坐下,起初坐他腿上也只敢虚坐,他叹了气道:“你把为夫当成何等好色之人了。”   说罢把她往怀里抱了抱,又替她把衣裳重新系好。   江柍这才放下心来,便从怀中掏出一只半个手掌大的镂银双鱼胭脂盒,打开后飘出一股洛神玫瑰香,她用手指轻挑了一抹胭脂,涂于唇上。   沈子枭见状恍然想起大婚次日,她早起梳妆,用小簪子挑胭脂点在嘴唇。   当时他只觉得女儿家饰妆真是赏心悦目,可今日再看,原来用细簪挑胭脂,还不如她朱唇素指匀。   作者有话说:   老沈:我知道你想诱我与你和好如初,只是这招不管用。   五分钟后:来,我抱抱你。   平安夜快乐!!!!! 第26章 啧   ◎“混蛋,登徒子,不要脸。”◎   江柍很快便上妆完毕。   她转过脸来让他看:“怎么样, 没有破绽吧。”   他眼眸深沉:“嗯,可以回席了。”   她刚要提裙站起。   他又抓住她的手,话锋一转:“可惜, 你这样美, 它怕是非要再留一留你。”   江柍手心一热, 只道, 完了,又被这促狭的男人骗了。   果然,他紧接着便指使起她的手来, 说道:“你哄它睡吧, 它睡得越快, 我们越早回席。”   江柍只羞死了,什么也顾不得了, 咬牙骂道:“混蛋, 登徒子, 不要脸。”   他只笑,风轻云淡得似乎半点情.事也没沾染过,说道:“你手心里刚掉痂的疤,我感受到了。”   “……”江柍哪肯次次顺他心意, 只是有些时候,男女的力量是悬殊的。   不过好在他也没有讨什么便宜, 那沈妙仪没有找到谢绪风便又提灯回来了。   江柍远远见她走过来, 找准时机喊:“妙仪。”   沈子枭脸都黑了。   偏生在他就要到了的时候,她这样喊道:“妙仪,好巧, 不如我们一同回去吧。”   他难以置信看着她, 眼神几乎能把她的身上烫出洞。   她小声说道:“你若不放我下去, 你妹妹就该找上来了。”   他眸子一片黑,咬牙道:“你够狠。”   他还是放开了她,因他衣衫有些不整,脸上的表情也甚为异样,怕被妙仪看个正着。   于是她轻易脱了身。   江柍一路小跑到阁楼下,见郑众隐匿在柱后,她顿了顿脚才走过去。   沈妙仪冷声质问她:“你怎会在此?”   “我闲太闷了,就出来走走,谁知对宫中不熟,竟有些迷路。”江柍说道。   沈妙仪便小声嗤道:“这么笨……”   江柍只当没听见,二话不说就凑近揽住沈妙仪的手臂:“哎呀好冷,快些走吧。”   沈妙仪被她的亲近吓到了,诧异道:“走便走,你拉我做什么。”   江柍哪里是亲近,只是不想在此地逗留罢了。   她挤出一个假笑:“都是女孩子,怎地不能亲近一下啦。”   说着又拉得更紧,最后几乎是把沈妙仪拖走。   走前望了一眼在飞雪与烟火中静默矗立的濯雪楼,又不动声色收回了视线。   江柍回到席间,外头虽还在放烟火,但众人已然回席,正行飞花令。   她刚坐下,谢轻尘的一抹目光便掠了过来:“还以为太子妃是同太子殿下一同出去的。”   “才没有呢,她是瞎转悠。”沈妙仪努努嘴说道。   江柍想起沈妙仪之前说,是谢轻尘告诉谢绪风出城迎亲之事,不由嘲讽地一勾唇。   谢轻尘诧异不已。   她身为丞相之女,后来又是陛下宠妃,谁见了她不是和颜悦色,讨好恭维。   这种毫无掩饰的不屑,谢轻尘是从未感受过的。   “哎呀!到太子妃娘娘吃酒了!”郡主笑道,“你说你怎生来得这样巧,若是来迟一步,便不用吃酒了。”   “是呀是呀,方才众人还道,太子妃不在,妾身们都不想玩了。”王依兰附和道。   江柍的人缘是极好的,人人都喜欢她。   谢轻尘一闪而过的寂寥,这才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江柍也移开视线   第三字含“花”,恰好由江柍喝酒。   江柍只道:“我不依,哪有没参与就受罚的。”她笑着看向崇徽帝,“父皇,不若重新来一局。”   崇徽帝想了想,说道:“你若是能诵出一句关乎此情此景的诗来,朕便遂你心意。”   江柍想了想,便道:“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这是李世民的《守岁》。   崇徽帝定定地看着她,仿佛此句有谁曾读过,不过很快又回神,笑道:“赏。”   众人见崇徽帝笑了,也都配合地笑起来。   瞬间又热闹成一团。   这时沈子枭入席了。   江柍看他一眼,他却没有正眼瞧她。   饶是整理过了,仍能看出他周身的肃杀之气。   江柍想了想,便对他一笑:“此情此景,你能想到什么诗?”   他不语。   她便说:“你要是不理我,我就回禀陛下你要作诗,让陛下替我撬开你的嘴。”   沈子枭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   半晌不语,可最后还是敷衍地回答了一下:“玻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江柍眼眸一亮,他还真是个文韬武略的人。   诗鬼李贺的《将进酒》,他念出这辞采瑰丽的第一句,她反倒想起幽遽惨淡的后两句   江柍顿时觉得虚空。   大殿上自是鼓声渊渊管声脆,可她那年岁不大的生命却早早参透   沈子枭转脸便见她落寞的神色。   想了想,却没有说什么。   不知不觉已到宫门下钥之时,宫里燃起天灯,众人方才散了。   江柍虽然进宫是自己来的,出宫却是与沈子枭一起。   从琼楼还要走一段才到角门,崇徽帝命他的随身内侍送了一盏七宝嵌花玻璃灯过来给他们二人照路。   沈子枭接过灯杆,无声走在前面。   江柍便抱着套了玫紫色菱格纹炉罩的手炉,踩他走过的雪坑,一步步跟在后面。   走到一半,她一个没踩稳,差点摔个底朝天。   他转过头来,眉宇间透出淡淡的恼怒之色。   她以为他要发脾气骂她笨了。   谁知他竟握住她的手臂,牵着她往前走。   这是很长又很短的一条路。   路上随处可见爆竹的纸屑,还能闻到烟火烧烬的硝味。   *   晏国自是一片其乐融融。   然而昭国发生的一切都让宋琅焦头烂额。   因宋琅宠爱荣妃,身为太后内侄女的皇后便忿忿难平,竟在宫中行巫蛊之术。此事还是因太后以除夕夜应到皇后宫中守岁为由赶他去琼华殿,他才发现。   当时他饮过酒,突生困意,便到皇后床上安歇,谁知在枕头底下发现一个扎满了针的,写有荣妃生辰八字的小人。   从前皇后不止一次有过善妒的行为,宋琅发过几次火,亦冷落、惩戒过皇后,不过最后都会被太后劝和。   这次的事情非同小可,他当时便发作了起来。   太后闻声赶到,却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过,末了只道:“皇后如此不稳重,就罚她闭门思过一月吧。”   宋琅早知太后会护着皇后。   他故意大声斥责皇后,不过是坐实中宫失德的口风,待日后自有盘算。   太后既已发落,宋琅就不便严惩了,却还是觉得不解气,只道:“如此毒妇,思过一月太轻,但儿臣不愿帝后离心令母后担忧,不如就思过半年吧,若非节庆日,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皇后到底恃势而骄惯了,闻言便呛声道:“陛下就如此偏爱那个贱人么,臣妾又没有真的害死她,竟要坐半年的牢子,在家父亲大人也未曾这般罚过我!”   宋琅听罢,还未发作,太后便狠狠把茶盏摔于地上:“哀家看你是太骄纵了!”   满屋子人顿时乌泱泱跪了一地,包括宋琅。   皇后本是不愿跪,可是一见素来偏疼她的太后都怒了,不由低下了头,愤愤地屈了膝。   还没等跪下,只听说道:“你不用跪,你多尊贵,你多气派,该是哀家跪你。”   皇后这下别说跪了,几乎是瘫软在地上。   太后鲜少于后宫袒露只有在前朝才会出现的疾言厉色。   一来她的精力都在前朝上,无暇为后宫这屈指可数的妃子争宠而分神;二来她在前朝势大,必然导致后宫众人恭谨万分,不敢给她找任何不悦,可没想到次次触她逆鳞的恰好是她娘家人。   见皇后怕了,太后这才变脸,乜斜着眼睛瞧她,道:“既然你还愿意跪这个太后,就说明你还愿意听老婆子一句教导。皇后,哀家念你姓赵才一再纵容你,没想到你竟在哀家眼皮子底下就这样不敬皇帝,哀家不妨告诉你,赵家有的是好年龄的女儿,你若再继续作怪下去,别怪哀家容不下你!”   说罢,太后喊道:“碧霄,传哀家懿旨,让皇后闭门思过半年,每日抄《金刚经》十遍静静心,抄不完不许用晚膳。”又扫了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娥们,“这帮奴才没有规劝好主子,全都拉下去,不给她们饭吃,饿死了事。”   皇后大惊,两串滚大的泪珠夺眶而出:“母后!”   众宫娥亦大惊求饶:“太后娘娘饶命啊!太后娘娘饶命!”   太后拂袖而去。   宫娥们又转而去求宋琅和皇后:“陛下救救奴婢……皇后娘娘救救奴婢们吧!”   宋琅站在原地,漠视着地上众人。   皇后质问他:“这下你满意了?”   他只嘲弄一笑。   回到长乐宫中,宋琅唤烟罗温酒,他好吃来解愁。   喊了两声,后殿匆匆走出一个宫娥:“回陛下的话,烟罗姐姐今日高热不退,恐给陛下过了病气,便和奴婢换班来伺候。”   宋琅紧紧盯住她的脸。   烛火在他的眼眸中晃动着,他的眼睛暗暗发亮。   他半晌才犹如呓语般说道:“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小宫娥把头伏得更低,说道:“回陛下的话,奴婢姓曲,单名一个瑛字。此前一直在御茶司看茶,近两日才来御前伺候。”   宋琅听罢,便让曲瑛抬起头来。   曲瑛慢慢把头抬起,宋琅有些失望。   第一眼看过去,这个人好生像她。   却只有上半张脸像,下半张脸却没有她精致秀丽。   宋琅本想叫她下去吧,可此时,曲瑛大着胆子望了他一眼,双眸似有水光,盈盈泛光,脉脉含情。   宋琅眼神里陡然染上几分血气   他眼眸愈发幽暗,问她:“你身上有帕子么。”   曲瑛微怔,却很快从袖口中取出一方蜜合色的丝帕来,呈给宋琅。   刚要退下,宋琅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别动。”   曲瑛又羞又怕,唤了声:“陛下……”   宋琅用两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把丝帕覆于她下半张脸上,在脑后打了个结。   这样一看,已是有七分相像了。   宋琅满意地笑了,他拦腰抱起她,往床帏走去:“朕今夜幸了你可好。”   曲瑛忙说:“陛下,奴婢……”   “别叫陛下。”宋琅止住脚,看着她命令道,“日后朕招幸你时,你要唤朕琅哥哥,还有,私下见朕时,都要以丝帕遮面。”   曲瑛默了默,很快便说:“奴婢遵命。”   宋琅闻言,只觉方才因太后和皇后而生出的不悦很快一消而散,便抱她上床了。   他并未注意,攀着他肩膀,把脸深深埋在他怀中的小女子,眼里的胆怯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心愿得逞的暗喜。   作者有话说:   宋琅阴暗爬行中 第27章 这些女子   ◎“怎么又不叫夫君了?”◎   这边是交颈鸳鸯戏水, 并头鸾凤穿花。   那边沈子枭却半路下了车,独留江柍一人回东宫,他却与谢绪风等人去丰乐楼吃酒去了。   东宫上下也在守岁, 各殿灯火通明。   有几个小黄门在花园里打着灯笼堆雪人, 旁边另有两个宫娥坐在石凳上下棋, 往里看, 水榭处有几个宫娥在吹埙弄笛。   江柍从垂花门过来,恰好路过这里,因小园蒙红纱灯, 因此看了个清楚。   只觉一片生动。   正不想打扰他们, 谁   ||||||   知有个眼尖的看到了江柍, 招呼着所有人都停了下来,跪地向她行礼。   江柍一看, 原来是沈子枭身边的轻红和浅碧。   二人皆穿海棠红通袖袄, 轻红发髻上簪了一只玲珑步摇, 浅碧则斜戴一朵并头花,脸上都洋溢着过节的喜气,比往日要动人万分。   其实她们两个都只有二十岁,可看上去轻红倒像年长浅碧几岁的大姐姐。   江柍又见她们手上都拿着还未点燃的莲花灯, 不由笑道:“她们下棋的下棋,吹曲的吹曲, 你们倒是别致, 做起小玩意来了。”   浅碧扬了扬手里的花灯,不拘小节笑了起来:“轻红的家乡有习俗,说是在除夕夜放花灯祈福, 便能心愿达成。”   “哦?”江柍看向轻红。   “让娘娘见笑了。”轻红毕恭毕敬说道。   江柍显然来了兴致:“你要许什么愿呢。”   轻红显然没想到江柍会打听, 犹豫了一下, 却还是不愿欺主,只道:“奴婢希望殿下和娘娘安康万福,一切都好。”   这倒是让江柍微微吃了一惊。   她本是无心的随口一问,却不想轻红竟正经的一一告知。   且看神色,并未撒谎。   可是,为什么呢?   轻红求沈子枭安康那是出于主仆之情,无可厚非。   求她安好,有何必要?   江柍不由仔仔细细看了两眼这个姑娘。   与浅碧的古灵精怪,大大咧咧不同,轻红长得虽好看,却是一种泯然众人的普通美丽,通俗讲来,用“清秀可人”四字,便可将她的样貌概括。   因此江柍从前几乎没有好好注意过她。   可此刻细细观来,才发现轻红的气质于一众宫娥里是极出挑的,连自己身边那几个,也要被她比下去。   轻红身上带的,是一种如江湖隐侠般,不邀功献媚,不显山露水的出众。   第一眼,只能看出她身为奴婢该有的恭敬和忠诚,可再探究,便能如挖掘宝藏般,发现原来除了耿直的忠义外,她还有沉默的智慧,得体的良善,和温和的宽容……这些共同组成了一束柔软的光芒,淡淡笼在她的眉眼间。   江柍知道,轻红除侍女之外,还是暗卫。   她扫了眼轻红瘦削素白的指尖儿,知道这是一双杀过人的手。   她却忍不住在心底喃喃:   这是一个很干净的姑娘。   干净得竟有些佛性。   江柍缓缓地笑了:“谢谢你。”   “……”轻红一愣。   江柍却已移开视线,对众人说道:“今夜除夕,你们只管玩耍便是,若是不够亮堂,把本宫的灯也给你们用。”   月涌笑着便把那盏七宝嵌花玻璃灯送过去。   江柍未等他们谢恩就离开了。   轻红在原地看了她许久,直到浅碧在眼前摆摆手,问道:“怎么了,你也被娘娘美傻啦?”   闻言,轻红才回过神来,却是鼻酸了一下。   真的很感动,很温暖。   她也轻轻笑了:“只是觉得世上若有一人能配得上殿下,便是娘娘了。”   浅碧闻言,又朝江柍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认同地点了点头。   轻红又说:“好了,我们去放莲花灯吧。”   二人往水畔去了,江柍则被簇拥着来到扶銮殿。   她觉得应该去看一看随她陪嫁而来的八个媵女。   于是又命星垂去库房,取了八只样式相同的金镯子往媵女们所居的群玉殿去。   群玉殿第一间便是宋瑾的住所绛萼阁。   江柍进门的时候,她正伏在小炕桌上描花样子。   江柍走到她身边,影子覆在纸张上,她方才发觉。   手里还握着笔便屈膝行礼,慌张道:“瑾瑾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远迎!”又问欢儿,“娘娘来了怎么也无人通传?”   从昭国跟来的人,大多还是习惯叫江柍公主,唯有她时刻铭记江柍已为太子妃。   江柍有时觉得,她的“瑾”应该改成谨慎的“谨”才是。   “是本宫不让她们通传的。”江柍瞥了一眼桌上的花样子,一笑,“只是想问问,你这炭火足不足,还有什么缺的没有。”   宋瑾忙说:“劳娘娘挂念,都不缺的。”   江柍便笑:“如此便好,那本宫先去其他姐妹那里看看了,你继续忙你的吧。”   见江柍已交代完,雾灯眼明心亮地为宋瑾奉上一只小匣子。   匣子里赫然躺着一只金灿灿的镯子。   宋瑾喜不自胜,福了福身子,谢恩道:“多谢娘娘了。”   江柍笑了笑离开。   待江柍身后最后一个宫娥的裙角也消失于眼前,宋瑾脸上的笑意才骤然冷淡下来。   她握紧了那只木匣,对欢儿说道:“下次叫外头的人警醒着些,若是你我说体己话被她听到该如何是好?”   欢儿忙答:“是,奴婢知道了。”   宋瑾眼眸中掠过一丝狐疑,问道:“她是与太子一同回来的吗?”   欢儿摇头:“太子妃好像是独自回来的。”   宋瑾不由拧眉,喃喃说道:“我只以为她是天仙似的人物,却不想,太子说冷落就把她冷落了。”   欢儿只道宋瑾是为江柍唏嘘,便说:“主子可真心善,咱们自己还未有恩宠呢,何苦担心别人?”   宋瑾便看向江柍消失的方向,幽幽说道:“同为公主,我却要被她赏赐,我的境况比她差上百倍,岂会担心她?”   欢儿听罢也微微叹气,暗暗为自家主子鸣不平。   江柍从宋瑾的房中离开后,到每个媵女那里都转过一圈。   星垂劝道:“公主若要行赏,或打发人过去,或传她们来扶銮殿见您,她们身份低微,怎能劳烦您亲自来看她们?”   江柍便道:“她们都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子,跟随我而来,不像我过得体面又得太子恩宠,平日里想必是寂寞的,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今日我去看看她们也是应该。”   闻言,一旁的雾灯便露出一抹浅笑,感慨道:“公主真好。”   江柍给媵女们分发镯子的时候,沈子枭和谢绪风已来到叶思渊府上。   沈子枭其实哪里是去丰乐楼,他在濯雪楼上遭江柍如此折磨,满心想着要狠狠报复她一番,恨不得在马车上就发作起来。   无奈在晚宴入席之前,他便得知叶劭近日旧疾复发,叶劭除是朝廷重臣之外,还是传授他剑术的师父,他是定要探望一下的,又不想惊动旁人,便和谢绪风商量,等晚宴结束后一同来看一看。   而丰乐楼,只不过是怄她罢了,让她以为他出去作乐,有意冷落于她。   沈子枭从角门悄悄进了叶府,来到叶劭房内,才知他刚吃了药睡下。   叶夫人想要唤醒叶劭,叶思渊制止说道:“父亲整整两日两夜没合眼,此刻好容易睡下,别叫他。”   叶劭十六年前在西南作战时中伏掉下悬崖,三个月后才被寻回。期间虽得好心人施救,但乡野药方效果毕竟不佳,还是落下头疼眼晕的病根,犯起病来像是有人拿凿子一下下打太阳穴似的,整宿睡不着。   沈子枭深知此事,便对叶夫人说道:“夫人毋需多礼,孤不是外人,切勿扰将军安宁。”   而后沈子枭又交代叶思渊好好为叶劭侍疾。   随后他与绪风于叶府门前分别,临行前,他本想叫住绪风说一声今晚的箫声不错,后来终是免了,觉得多此一举。   沈子枭骑马而归。   路上还有不少孩童在放鞭炮,大部分酒楼都还在营业,尤其路过丰乐楼时,但见门外香屑布地,其里飘出丝竹笑语不断。   他只觉一切都是寻常。   回到东宫府,他命人传浅碧过来。   交代她此刻便去叶府走一趟:“想必叶将军头痛睡不太久,待他醒来你便即刻医治。”   浅碧只道:“奴婢明白。”   待浅碧离开,沈子枭这才去往扶銮殿。   那会儿江柍亦是刚进殿不久,正在净室里沐浴洗漱。   沈子枭便暗自琢磨待会儿要拿她如何才好,边想边来到她妆台前坐下。   桌面上还放着她今日戴的蝴蝶抹额,他拾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就如他时常把玩的那枚宝石金戒指一般。   江柍从净室出来。   便看见她的妆台前,俨然坐着个人。   江柍顿时被钉在地上,问道:“外头的人都打瞌睡了吗,怎么殿下来了也不通传一声。”   沈子枭便从镜中看她:“是我不让他们通传的。”   他抬抬手,屏退众人。   江柍一颗心倏地悬了起来,想起她在濯雪楼是如何扫他的兴的,便想逃走:“离天明还早着呢,不如我去给殿下温酒来喝吧。”   她说着便要走,沈子枭微微侧脸,淡声说:“我看你敢走。”   江柍心像落崖似的,朝着深不见底的方向坠了下去,正在琢磨是该主动求饶还是该溜之大吉,思虑之间,他却已站了起来,来到她跟前。   沈子枭见她身着一袭从未穿过的天水碧寝衣,烟青色春藤袖边,薄薄一层,因头发还是湿的,水滴在寝衣上,布料紧黏着肌肤。   他不由轻嗤道:“既然想逃,怎么还穿这样。”   又不是穿给你看……   江柍暗叹一声。   已知逃脱不了,干脆扯开话题,问:“殿下不是去丰乐楼吃酒吗?我听闻丰乐楼营业至通宵,里面富丽堂皇,花魁赛过西施……”   她声音渐渐小了许多,只因沈子枭看她的眼神太有压迫感,她最后那句“殿下何时能领我去看看”,已声若蚊蚋。   沈子枭暗笑她胆子又小又爱招惹他,便故作严厉,问道:“怎么又不叫夫君了?你当我是什么人,愿意的时候便哄一哄,不愿意就敷衍了事。”   他语义双关,除了怨她态度不好,还在怪她在濯雪楼先撩拨后逃走之事。   江柍却不接他的话,半撒娇半耍赖,说道:“你也未曾唤过我爱爱啊。”说到这她理直气壮起来,“你都好久未曾唤过我爱爱了。”   又来了。   又把责任推诿到他的身上了。   沈子枭觉得她简直可恨至极,满心想着,新账旧账一起算。   他淡淡讥笑:“好啊,想听我那般叫你,就来伺候我沐浴,若是伺候的不好,我可要给你改一个难听的名字,以后日日叫你,反正你现在的名儿也是我给起的。”   江柍瞪圆了眼,刚要抗议,他却扳住她的双肩,硬生生把她推到了净室里。   她的浴桶水还热着,很是清澈的水,似是没有用过般。   他连衣服都等不及脱,便要拉她入水。   江柍意识到什么,忙往后缩,躲避道:“我洗过了,我不要洗。”   沈子枭语气平常:“没让你洗,让你伺候我洗。”   话落就像推一块石头似的,托着她的腰臀,把她从桶沿推下了水。   殿内只传来一声“咚”地一声,而后是近乎娇嗔的抗议:“沈子枭!”   剩下的便是不绝于耳的阵阵拍水声了。   雾灯在窗外,把这些都听到了心里。   她紧掐着自己的手心,却抑制不住眼底越来越潮湿。   平日里单纯马虎的月涌却第一个注意到雾灯的异样,不由问道:“雾灯姐姐,你是想家了吗?”   雾灯惊得把眼眸一抬,忙扯出笑来:“没有。”   她那个脏心烂肺要把她卖入窑子的父亲,和懦弱可欺的母亲,总欺负她的哥哥们,哪里值得她回忆呢?   她是江柍救下来的。   江柍在哪里,哪就是她的家,又怎会思乡。   月涌有点不懂了:“那就是心情不好?”   雾灯不愿多说,便笑:“我看是你想家才是。”   月涌一听眼圈就红了。   墨雨见状便掩面一笑:“月涌姑娘方才已经偷偷哭过一回了。”   月涌小声反驳:“我哪有。”   雾灯一见她这样子,便知她分明就有。   与她不同,月涌一家是极其相爱的,若非家中实在贫寒,父母也舍不得送她入宫。   而月涌哭泣,想必除了思念外,更有担忧。   毕竟星垂月涌的家人都被太后所挟持,“红丸”难得,家人的安危,便是钳制她们的“红丸”。   想到这,雾灯无声看了眼星垂。   星垂与她对上视线,只是无奈一笑。   与月涌不同,星垂与家里的关系不好不坏,比起效忠太后,她更忠于宋琅。   那年深秋的一场大雨,宋琅撑伞将星垂送到廊下,并掏出锦帕让她擦水时,星垂已芳心暗许。   她以为是秘密。   却不知,雾灯当时恰好就抱着一只湿漉漉的麻雀,站在长廊背面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地方。   “墨雨姐姐好像并不想家?”月涌忽然问道。   雾灯回神,见墨雨一听就笑了,鼻尖儿那颗美人痣愈发生动:“姑娘不知,墨雨已无双亲,彼时卖身葬父,还是殿下买下了我,才有一口饭吃。”   月涌一听,不由噤声,恐惹出什么伤心往事。   雾灯和星垂也都沉默下来。   人世间,本就是各淋雨雪,各有各的潮湿与冷峭。   有人死在雨雪里,有人咬牙走出了这雨涝雪冻,站到了那艳阳高照的地方。   然后再一遍遍去经历新的雨雪风霜。   都是寻常。   作者有话说:   群像 第28章 哄她   ◎“好了,别哭,叫我抱抱你。”◎   沈子枭与江柍在净室待到浴桶的水凉透了才出来。   随后又到床上湿漉漉滚到一起。   江柍起先亦被他勾得意兴倍增, 后来只觉体力不支,累得娇眼乜斜,偏偏她只要有合眼的迹象, 沈子枭便用力几下, 直顶得她魂飞魄散。   半个月没有做过这档子事儿, 沈子枭的火可不是一下子便能扑灭的。   一夜自是没能安睡, 也算是守岁了。   郑众在外殿候着,眼看快到上朝的时辰,里面还莺声呖呖不断, 他可犯难死了, 心在油锅上煎了两炷香, 直至实在不能再拖延了,他才硬着头皮喊道:“殿下, 该上朝了, 今儿还有大朝会, 奴才已把衮冕给您拿来了。”   他说完话后,里面好一会儿没动静。   郑众的汗不自觉便冒了满额,正犹豫是否叫第二回时,里头传来沈子枭略沙哑的声音:“侍女何在?”   雾灯和星垂都在外殿候着:“奴婢在。”   “进来把被褥换了, 再派人把净室收拾一下,烧些热水来, 动作要快。”沈子枭说。   雾灯闻言便叫人把扶銮殿的灯都掌了起来, 星垂叫来墨雨等人烧热水收拾净室,吩咐过后,方才进寝殿帮江柍换床褥。   只在殿外便听了一夜不可描述的动静, 雾灯和星垂以为早有心理准备, 谁知进来闻见这扑面而来的满室旖旎, 还是又红了脸。   沈子枭已起身,他怀抱江柍坐于南窗枕簟之上,他身上披着来时穿的外袍,江柍身上则裹锦衾。   雾灯走来携衾褥时无意间扫了一眼,只见这位平日里气度端凝的太子爷正一口一口喂江柍水喝。江柍则闭着眼,张嘴闭嘴全凭他指引,恍若婴儿般全心全意依靠着他。   如此亲昵,温情中又显出浪荡来,真让人看得心跳不已。   雾灯慌忙移开眼,再也不想多往那边瞥一下。   床上更是凌乱得不成样子,被子褥子或掉下床,或翻了个面,总之全都皱得不成样子,上面还全是水渍。   墨雨她们进净室亦是吓了一跳,里面像是打了一场水仗般,连窗布上都湿漉漉的。   片晌过后,水烧好了,沈子枭命众人退下,给他和江柍都清洗过,又把彼此擦干,而后把江柍放在床上,自己则换了衣裳,进宫去了。   大年初一当日,晏国按例应举行大朝会。   大朝会在神龙殿举行。   大殿四角各有镇殿将军在列,殿内另列法驾仪仗,待崇徽帝御驾亲临,诸国使臣便会陆续入贺殿庭。   前来参拜的使臣,有高丽,夏国,回纥等国,内外肃然,庄重有序。   参拜过后,则举行国宴。   沈子枭最不喜欢此等繁琐的宴会,看教坊司的女子起舞,总是不由自主想起灯光影里,鲛绡帐内江柍那柔软的腰肢。   国宴直至申时才散。   而后沈子枭又处理了些政事,待回东宫已是又过了一个时辰,他归心似箭,下了马便赶往扶銮殿。   江柍那会儿才刚起。   她从床上睁开眼,还未动一下,便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似被人拆完又重新安装上似的,疼得她几乎无法支配自己的四肢。   最后还是被星垂月涌一人驾她一只胳膊才起了床,活动半天方才恢复一些。   她只感念还好当今陛下没有皇后,她不用早起去请安,否则真真是郁闷死算了。   江柍这么想着,已来到暖阁里。   月涌给她备下了吃食,她正要开始享用,只听帘栊响处,沈子枭进来了。   江柍几乎没控制住表情,差点垮下脸来,忙起身,说道:“还以为殿下今日事务繁忙,要到晚上才回呢。”   沈子枭边脱鹤氅边说道:“你似乎不欢迎我来。”   江柍眼皮一跳,起身接过他的鹤氅,说道:“怎会。”   沈子枭只盯她一眼,淡笑道:“你们都下去。”   江柍顿时心尖和眼皮一齐跳起来。   待人都走了,江柍支支吾吾,终是说出了口:“今日可不许闹我了,我还疼呢。”   沈子枭没想她这般直白,不由笑了,看着她道:“怎么不穿昨晚那件碧色的?”   江柍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紫纱挑线寝袍,悠悠道:“那件被坏人扯坏了。”   沈子枭几乎要笑出声,懒懒说道:“再赔你便是。”   江柍便撇嘴:“我去更衣,你先坐吧。”   沈子枭便牵住她的手:“这件也好看,无须换下。”   江柍眼眸飘忽一下,小声强调:“是去更衣。”   沈子枭一怔,这才丢开她。   江柍走后,他去罗汉床上坐,见桌上布满精致的糕点,便随手捏了一块来吃。   她的身边那个叫月涌的,是个手艺极好的人,做的糕点连他这个素来不食甜味之人也愿吃上几口。   又见那扇黄花梨雕窗下的汝窑白瓷花觚中已无梅花,便想起她那日抱梅饮酒之态,若她是男儿身,还不知如何风流。   他喊道:“郑众。”   郑众打开软帘,立于门前:“奴才在。”   “去梅坞折些梅花来。”   郑众想起那日梅坞之景,一时微顿,不过很快便下去了。   江柍恰好从净室出来,听见沈子枭的话,心下便觉一股异样。   她停了停才走过来,只装没听到,也没问什么。   沈子枭见她还是换了衣裳。   倒像是防他做坏事似的,换了常服出来,浅粉色的流仙裙外头罩紫藤花色水纬罗曳地袍,竟像要出门那么庄重。   他本没想这么快就对她动手,见状便放下手上的糕点,看向她。   她往他对面走,他说道:“过来。”   她不解,他便又说一遍:“到我这里坐。”   江柍见他神色认真,只觉推诿也是无用,就走了过去,想坐他旁边。   他却一把勾住她的腰肢,揽她入了怀。   动作不重,却足以掌控她不得反抗。   “你上来,坐我腿上吧。”沈子枭说道。   江柍这回再不肯听从,只道:“殿下,耕地的牛都有可以歇息的时候。”   她言至于此,意思都已表明。   他淡淡一笑:“你是耕不坏的地,我才是那勤勤恳恳的牛吧?”   江柍微怔,旋即便伸手,不由自主推了他一下:“我长这么大都未曾见过你这般可恶之人!”   他往后仰着低低笑出来,又拍拍腿,道:“坐上来,我不动你。”   她哪里肯信:“你发誓!”   沈子枭无奈一叹,说道:“我保证,今儿决不允许你的小夫君和你亲热。”   江柍观察他的神色。   其实她明白,无论他是否说假话,她都是逃不了的,于是她只不过顿了顿,便扶了把他的肩,坐在他腿上。   他顺势搂住她。   二人这样很是亲密。   他偏脸凝视她,问道:“下次还敢任性么。”   她问:“嗯?”   他说:“昨日那般作弄于我,可经心了吗?”   她简直不可置信:“是你先惹我的。”   他眯了眯眼:“是谁先亲我的?”   江柍敛眸,回想昨日,他的快意确实是被她硬生生打断的,可后来他不是千百倍讨回来了吗?   她好汉不吃眼前亏,羞涩道:“好人儿,就别提了,昨晚你把我折腾得还不够?今日又来翻旧账。”   他只笑:“所以下次还敢任性吗?”   又绕回来了。   江柍摇摇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是东宫的屋檐,便说道:“再不敢了。”   沈子枭这才有些满意,也软了软:“那我也向爱爱道歉,以后在外绝不乱来,可好?”   江柍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沈子枭口中听到“道歉”二字,不由一怔。   沈子枭又道:“原谅我就笑一笑吧,从进门你还未对我笑过。”   江柍便咧嘴一笑。   沈子枭叹道:“比哭还难看。”   江柍知道他此刻正温柔,便顺势下了台阶,搂住他的脖子撒娇:“夫君……”   “叫得倒好听,还有么。”   她又叫:“七郎。”   他搂紧了她,却还是问:“还有什么。”   江柍只觉男人幼稚起来好生可怕,却又不得不哄着,硬着头皮道:“换你叫我了。”   沈子枭眼眸渐深,手不知何时已钻进衣裳里:“你又耍小聪明。”   江柍想说“你说过不动手动脚的”,只听外头有人道:“殿下,梅花折来了。”   沈子枭说:“叫宫娥送来。”手上动作未停。   江柍便扭动起来,推辞道:“殿下……诶?”   他在她胸口掐上一把,只淡淡说:“她没胆子瞧。”又说,“倒是你,怎么不唤我夫君了?”   “咔嚓”一声,是梅枝折了。   送花进来的是星垂,她几欲羞死,手指都不会蜷弯儿了,越想赶快把花插瓶里,越是笨手笨脚。   江柍亦听到梅枝折断的声音,纵是她这等早已被太后传授敦伦之事,对男女春事并不如普通女子那般羞臊束缚之人,都觉得受不住。   沈子枭偏要折磨她,那只手如游龙般行走着:“叫什么。”   她咬着唇,只不言语。   他手从裙底伸下去,淡笑道:“叫不叫。”   她浑身发烫,忍了又忍,才说:“你才答应过的。”   他便语气平常说道:“我刚才答应你两件事,你说的是哪一件?”   她声音很低,在忍着什么:“你哪一样都没做到。”   “我未曾让你的小夫君亲近于你,亦未在外头乱来。”他愈发狂烈,哑着声问,“你说,我哪一样没做到?”   江柍听到一半已经气得恨不得把他掐死,最后只忿忿说道:“从前不知,嗯…你竟是……个十足的坏人。”   他甚至不肯让她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沈子枭差点笑出声来:“你这个鬼灵精,我早知你不是个省心的,才两三句话,便又伸爪子挠人了不成?”   江柍只偏过脸去不理他。   他却来了兴致,手上没停,又低头咬住她的耳垂。   她没提防,又溢出一声嘤咛。   星垂的脸早已红成煮熟的虾子,花胡乱插好,也不管好不好看,便退了下去。   出了门,大口喘气。   墨雨随口问:“姐姐怎么了。”   星垂只拍打胸口顺气,说道:“非礼勿听呐。”   郑众闻言,便掠过一丝笑意。   沈子枭只觉手湿了才放开江柍。   见她一只耳垂水津津的,上面还有两个牙印,心里鼓鼓胀胀的只觉满意。   说道:“她走了,你现在可依我了吧。”   江柍仰脸嗔道:“谁依你!”她只恼死了,“还说什么天潢贵胄,什么凤子龙孙,我瞧你就是无赖宵小!”   说着,泪便涌上眼眶。   沈子枭忙说:“我只瞧你敢哭?”   不说还好,说完,那眼泪就断了线般滑了出来。   江柍弓腰要起身,努嘴说:“我的泪,我要它流,它便流,你管不住。”   沈子枭便说:“是,你哪里要流我都管不住。”   江柍一怔,动作停了,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满眼写着“你说什么胡话”。   沈子枭心一颤,也觉得是他太过孟浪了。   便哄道:“好了,别哭,叫我抱抱你,再不乱来了。”   江柍撇嘴要逃:“谁信你。”   沈子枭按下她试图逃跑的腿,说道:“多好的时光,你不要生气了,多温存些吧。”   江柍想了想,这回他应该是真的不会乱来了,便识趣儿不再同他置气。   她去寝间重新换了亵裤,到暖阁来,又到他腿上坐。   后来他果真就只是抱着她,二人品茶,又吃了些糕点。   天色渐渐晚了下去,落霞染红了天空。   江柍开了窗子,看向重重宫宇之外的夕阳,笑道:“你瞧,天幕像不像美人面?霞光似是晕染开来的腮边胭脂,而夕阳正如眉间一颗小红痣。”   “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沈子枭忽而想到这句诗。   江柍在除夕夜宴上听他念诗,便知他是文武双全之人,便道:“不如叫月涌去拿诗集可好,你我一同鉴赏。”   沈子枭说好,又说:“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你的宫娥便是取名于此吧。”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江柍诵出此句,笑言:“浅碧轻红的名字亦是取于诗。”   于是二人便又拿来诗词歌赋鉴赏品读,一时间竟有寻常夫妻的岁月静好之意。 第29章 碧霄   ◎她的宫装便是夜行衣◎   这一夜沈子枭没有歇在江柍殿中。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 而她实在是经受不起任何风雨摧折了。   翌日一早,他在无极殿中用早膳时,浅碧竟从叶府回来了。   她禀告说:“叶老将军已无大碍。”   正在一旁布菜的轻红不由笑道:“浅碧这是妙手回春呀。”   浅碧露出一抹灿若朝霞的笑来:“那可不。”   沈子枭也浅笑一下, 说道:“你辛苦了, 下去歇着吧。”   “奴婢……”浅碧却支支吾吾不肯走, 露出了少有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神色。   沈子枭只以为是叶劭还有隐疾, 便说:“有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浅碧这才跪下,说道:“殿下, 关乎太子妃娘娘的汤……”她言及于此, 看了眼沈子枭, 才说,“娘娘的药食都有专门的人照看, 若是次次要往她的饮食中下避子之药, 实属不易。况且若是遇到奴婢不在府中, 轻红也不在府中的时候,又该如何呢。”   轻红布菜的手一顿,呼吸也堵在了喉咙里。   沈子枭原本正用粥,闻言咀嚼的动作不由缓了下来, 眼睛也像出神似的,盯着一处看。   浅碧不提, 他都忘记还有避子汤之事了。   默了默, 他才说:“容孤想想。”   浅碧闻言,忙说:“其实奴婢倒是有一法子,只需将药下在太子妃娘娘日日佩戴的亲近之物上便可。”   浅碧之所以能成为沈子枭的心腹, 除了忠心不二和医术高超外, 自是也有几分智慧在身上的, 虽表明下药之难,却并未把难题交给主子,而是早做准备,另外又想好了法子。   沈子枭听罢,默默几许,问道:“这药,伤身么。”   轻红握箸的手也不自觉紧了紧,莹白透明的指甲都泛起粉红来。   浅碧也是心尖儿微麻   他也无需关心这种问题,毕竟太子妃永远都怀不上身孕才好呢。   浅碧如实禀告:“停服一年之后方可怀孕生子。”   轻红暗暗松了口气。   浅碧同为女子,亦有对女子的怜悯之心,她并未下那等用久了很可能使女子终身不孕之药,而是用在苗疆时师傅所传的秘术,将生于黔江之畔可使女子不孕的阴花,加入能让人容颜焕发的风月露中,研制而成。   虽对身体损害极小,但是药三分毒,故而要停服一年方可有孕。   沈子枭“哦”了一声,浅碧似乎感到他松了口气,她一时不知,若是知道这药伤身,难不成就不给太子妃用了吗?   沈子枭又说:“你只需将药水制成药丸给孤即可。”   浅碧说道:“因此药无色无味,制起来颇费工夫,至少要等十日才可。”   沈子枭便说:“那就十日。”   浅碧点头,说了声“遵命”赶忙退下。   *   沈子枭并未与江柍同宿,宋琅却又临幸了曲瑛。   晨起睡得尚昏沉,宋琅只觉脚心热腾腾的,睁眼一看,才知曲瑛解了衣裳,正把他的两只脚放在胸口处暖。   他顿时生起一股无名火来,蹬腿便往曲瑛的心窝子处踹了一脚。   “谁叫你自作主张做这些事的?”宋琅斥道。   曲瑛吓得从龙床上滚了下来,忙不迭跪倒在地上:“陛下息怒,奴婢只是见陛下脚心发冷,想给陛下暖暖。”   宋琅冷笑道:“朕要找个暖脚的,随便拉来一个都能暖,轮得到你做这样的事吗?”   曲瑛早已梨花带雨,连连磕头,呜咽道:“请陛下恕罪!”   宋琅见她这样反倒怒气更盛,只狠狠叹道:“她从不会这般伺候谁,亦不会向谁这般求饶。”   曲瑛浑身哆嗦跪在地上,脑海中不由幻想出他口中的她,最后想到的却是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趾高气扬的模样。   宋琅实在不想看见曲瑛吓得抖成一团的样子,便又说:“奴才就是奴才,贱婢就是贱婢,如此卑躬屈膝,如何能同她比,滚下去吧。”   曲瑛连滚带爬出了寝殿,边走边把身上的衣服系好。   只听殿内又传来一声:“烟罗,轻罗,进来给朕穿衣。”   曲瑛恰好迎面撞见烟罗和轻罗打毡帘进来,二人一见她,都顿了顿,很快便知曲瑛已被宋琅宠幸过了。   轻罗还好,什么都没说就去寝殿了,烟罗却拧紧了眉头。   曲瑛见状,便埋下了头。   烟罗又深深看她一眼,才匆匆进去伺候。   待她走后,曲瑛方才把脸上的怯懦之气收回来。   心口火辣辣地疼。   她想起什么,不由感到焦心。   约莫两刻钟,烟罗从宋琅那出来,遣了一个贴心的小宫娥,附在耳边说了些什么。   午膳过后,太后和宋琅都睡午觉的时候,烟罗拎着一个食盒,从小角门出去往御膳房走,来到御膳房门口,恰好遇见太后身边的碧霄。   烟罗便停下,向她问好。   碧霄看了眼烟罗手上的食盒,问道:“你这是打哪儿去呀。”   烟罗笑了笑,说道:“陛下午膳时说要吃桂花晶冻米糕,奴婢这儿恰好有去年秋日收起的金风桂,倒比普通的桂花花头大些,味道香些,索性拿去膳房用,也算全了奴婢对陛下的孝心。”   说着话时,二人身边出来出去的宫人们时不时向二人颔首道好。   碧霄便笑:“陛下身边有姑娘这等体贴之人,太后也放心了。”   说到此处,恰好最后路过的宫人已走远。   烟罗压低声音:“陛下幸了一个宫娥。”   “何人?”碧霄声音更低,借着扶鬓旁绢花的动作,向两旁张望着。   烟罗说道:“长得与迎熹公主颇为相像。”   碧霄扶鬓的动作冷不丁停了下来,不知想到什么,本来闲适的神色变成了忧虑。   烟罗自然捕捉到她的变化,试探着问道:“姑姑是否知道什么?”   碧霄早已回神,说道:“无事,你不必乱想。”   “可公主是陛下亲妹啊,我思前想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陛下若有□□之情,倒也罢了,若不是如此呢?”说到这她声音更低了,“想到十几年前那场大火,有个大胆的猜测,当时是否换了公主……”   “年纪大了总睡不好,不敢劳烦太后的小厨房,便来御膳房卖卖老脸,熬碗安神汤喝来试试。”碧霄忽然提高了声音,原来是有人来了。   烟罗便说:“姑姑不用吃药么。”   碧霄盯着她的眼睛:“药与汤功效再像,终归是不同的。你不用太担心,没事的。”   这话另有所指,烟罗心知肚明,又同碧霄寒暄一二句就道别了。   烟罗进了御膳房。   碧霄独自回宫。   高耸的红色宫墙下,碧霄一袭褐色的宫装,像一道影子在墙面上一点点往前挪动。   她已经五十岁了,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里,也有三十五年。   她从容地走在宫街上,穿碧水色宫装的小宫娥从这个门出去,下个门走出来的,便是终日穿一滩烂泥颜色的老嬷嬷,人老了,哪怕名唤“碧霄”也再不能晴朗起来。   这三十五年里,碧霄曾有过十年的好时光。   都是从江柍身上所得。   碧霄一直认为,人之一生,唯有两种感情最为重要。   一种是身为女儿对父母之爱,一种是身为父母对女儿之爱。   这两种感情一个代表来处,一个代表归途。   她自幼是孤儿,能寄托来处之情的唯有国土,她从未成过婚,能期盼归途之爱的唯有江柍。   自江柍入宫,太后许她去照顾的那一刻起,她已把江柍视若己出。   而也是那一刻,她便知,她注定只能拥有一种感情。   要来路便得忘记归途,要归途便只能抛弃来路。   只因她是晏国人。   一朝奉命成为细作,她的宫装便是夜行衣。   五年前,太后为江柍能顶替迎熹和亲而杀人烧宫。   她有幸留下一条命。   但从那时起,江柍替嫁之事就已经在她心里烧成灰烬了。   她只怕,有些永远烧不尽的东西,比如宋琅对江柍的情意,会成为害死江柍的蛛丝马迹。   而若是江柍暴露,她隐瞒之事便会坐实,到时候谁都活不了。   念及此,碧霄对烟罗的杀心已起。   可是烟罗是御前的人,若不明不白地死了,宋琅必定会彻查此事,可要是想让烟罗死于“意外”,却也并不容易。   要不,去求太后?   看着前方的路,她的心尖莫名抽搐一下。   她猝然想起那晚,也是在这条路上,太后用一句话结束了那个叫藤儿的宫娥年轻的生命。   藤儿也是晏国的人。   才十五岁啊,与当年她初入宫廷时一个年纪。   碧霄轻轻一叹。   想来,那孩子本是伶俐的,不然哪有资格被她拨来福宁宫伺候?   可这丫头偏偏怕猫。   碧霄曾听她讲过,她儿时家贫没有房产,便举家住在山野间的茅屋,七岁那年她母亲生产,哭喊声惊动野猫,竟被野猫生生咬死,连同刚出生的婴儿。   命运是个环啊。   她最终也死于一个“猫”字身上。   所以不能是太后。   她服侍太后三十年,如何不清楚太后是怎样冷血,若知道江柍有暴露的风险,难免不会弃车保帅!   想到这,碧霄的呼吸像被谁攫住似的。   她从未有过如此茫然。   步子也不由慢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如果喜欢本文,欢迎大家推荐给你的亲朋好友呀!小周最近真的有点没动力了呜呜呜 第30章 元宵   ◎带她上街玩耍~◎   元旦过后, 日子像打个哈欠般很容易便过去了。   元宵前夜,江柍宿在沈子枭的无极殿中。   他的寝宫比她那里还要别致,摆设什么暂且不论, 她尤其喜欢他床前挂的珠帘, 这珠帘全是由珊瑚珠和孔雀石串成的, 尾上系螺蚌羽毛之类的小玩意, 乍看像商周时期的项链似的。   他晨起穿衣时,她便以手支颐透过珠帘看着他,说道:“赶明儿在我那也装上一帘吧。”   他低头系里衣的带子, 敷衍问了声:“嗯?”   她提醒:“你的珠帘, 我也喜欢。”   他闻言便看她一眼, 话赶话问:“那我你喜不喜欢呐。”   她笑着别开头去,用口型说道“不要脸”。   他又道:“过来替我穿衣。”   她问:“你自己又不是没有手。”   他却已走到床前:“听四哥说, 四嫂在家就常给他穿衣。”   江柍并未因他搬出骞王而有所波澜, 她可是公主呢, 岂是王依兰可比?   不过又觉得这也算闺阁情趣,就如他常喂她喝水一样,便努努嘴:“好吧。”   她起身,接过他手上的衣袍, 一件件替他穿。   先是里衣再是外袍,然后便是皮带, 皮腰包, 小绶带,双佩……她不急不慢穿着,他便悄无声息配合着, 或张开双臂任她帮他戴绶带, 或扬起下巴让她整理衣襟。   最后拿来帽子, 却是她要配合他了,她要踮起脚尖,高举双臂,衣袖顺着胳膊滑了下去,露出白藕似的两截儿皓腕。   费了老大的劲,她才轻轻给他戴上。   他一把拥住她,神色似淡非淡、似浓非浓,说道:“你,亲亲我。”   不算奴仆,从母亲死后,再没有亲近之人给他穿过衣。   她只以为是这闺阁情趣发挥作用了,便乐得配合他,笑一笑,勾住他的脖子同他亲吻。   他这次却没有深入,而是如一只啄木的鸟儿般一口口啄她。   亲一口,他问:“今儿是元宵,你想要什么。”   她想都没有想,便说:“我要珠帘。”   他又亲一口:“没出息。”   她简直想拧他一把,却忽然想起什么,瞳仁亮了亮:“我想去丰乐楼!”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双眸顿了好一会儿,才又亲上来:“今晚要在宣德楼上观戏宴饮,与民同乐,日后再带你去。”   江柍闻言不觉心中快意,化被动为主动,搂紧了沈子枭的脖子深深亲吻着。   沈子枭拍了拍她的翘臀,笑说:“再亲下去要坏事了。”   江柍这才把他放开,她回去继续睡觉,而沈子枭则出门去。   无极殿外,浅碧在候着。   她未曾多说什么,只喊了声“殿下”,而后摊开手掌。   沈子枭看了那丸药一眼,嘴唇微绷,拿起握进手心,什么话都没说便上了轿。   待轿夫起轿,他忽然喊:“轻红。”   轻红在一旁回道:“奴婢在。”   沈子枭的声音淡淡传来:“告诉她,今日进宫前备一身日常的衣裳,今晚夜宴之后,孤带她去丰乐楼。”   轻红说:“是。”和浅碧、郑众对视了一眼。   又听沈子枭说:“走吧。”   轿夫才重新迈步。   *   一到元宵节,皇宫前便会搭起灯山。   从灯山至宣德门楼一百多丈的路上,皆是交相辉映的彩灯,或由彩缎扎成,或系纱棱扎成,层层锦绣,精致非常。   灯面上要么画着神仙,要么画上古神兽,还有些直接扎成神龙白虎等样式,远看栩栩如生,更有八仙菩萨等神仙人物扎成的大花灯,近看亦如真的一般。   因着是隆冬,沿街诸树上无花无叶,树枝上便都悬挂着用通草绸绫纸绢扎成的小灯,玲珑可爱。   江柍乘车一路进宫,几乎如第一次睁眼看人间的孩子般,没把眼睛从窗边挪开过。   晚上自是更热闹的。   宣德楼上也设彩灯,楼边石栏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点似波光粼粼,两边的朵楼上各挂了一枚灯球,打量着比江柍的个头都要高上一点,内燃椽烛,璀璨夺目。   楼下露台伶人都在这里轮番表演,楼上御驾则垂帘而设。   平日里御驾出行,也有二百对红纱贴金灯笼随行,元宵节一到,皆换成了红纱珠络灯笼,还要加上百对琉璃玉柱掌扇灯。   御龙直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提灯随侍则在两旁依次站定,手中的光点,自是又把城楼装饰了一番。   百姓们都因皇家设露台观戏蜂拥而至,毓街上人头攒动,沸反盈天,当崇徽帝携同太子和太子妃站在城楼前时,百姓们跪下高呼万岁、千岁。   崇徽帝闻声举杯敬民。   待他一饮而尽,沈子枭和江柍便会重复他敬酒于民的动作,百姓见状又是一次呼声雷动,排山倒海。   这场欢宴直到戌时方才散场。   江柍和沈子枭没有回东宫,而是乘车至某处僻静的小巷路口下了车。   而此刻,二人俨然已是寻常人家的打扮。   沈子枭头戴累丝嵌宝紫金冠,一袭墨绿色青松白鹤袍,敛了三分气度,长了七分潇洒。   江柍也着绿,缠枝连云的水绿绫裙,外面罩一件玫瑰紫银鼠披风,卸去繁琐的钗环,只戴一个花楼子冠,因嫌戴帷帽麻烦,便以纱巾覆面。   二人并肩往闹市走。   沈子枭身边跟着轻红和郑众,江柍则带了雾灯和高树出来,这四人皆作寻常人家的奴仆打扮。   “你今日定是学我的。”江柍走着走着,忽而对沈子枭说道。   沈子枭便问:“何出此言。”   江柍说道:“不然为何穿绿色?”   沈子枭便伸手往她额上弹了一下:“好没道理,你个恶霸王。”   江柍便揉揉头,小声嘟囔着什么,左右是骂沈子枭的就是了。   他们身后的侍从们,纷纷抿唇而笑。   除了雾灯,笑的时候微滞了须臾。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拐过一道巷子口,忽见灯烛辉煌,上下相照,远眺过去,竟是望不到头的灯火通明,游人如织。与此同时,扑鼻而来的胭脂香、烤肉香、红薯香、酒香等几十种味道混合而成的烟火之气,就如那神仙法术把江柍定住了似的,让她呆立不动了。   沈子枭见状,便问她:“从前在昭国竟没有出来逛过吗?”   问完又觉得实为不必,此前在晏国的细作早就禀告过,她被赵太后宝贝的眼珠子似的,连寝宫都甚少出来。   江柍也没回答沈子枭的话,她已被眼前的景象勾了魂,不由自主往繁华深处走去。   但见街道两旁的店铺无不张灯结彩,尤以酒楼装饰最为壮观华丽,金窗玉槛,门首皆缚彩楼欢门,酒楼前亦有许多的生意人,一路上卖香糖馃子的,卖雪柳头面的,算命的,喷火的,卖字画,唱小曲儿的……各色营生不一而足,叫卖声不绝于耳。   他们穿出这条街,还有那条巷,走至那条巷,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肆尔二2五久乙丝奇更有另条街,真是往左走,左边繁华,往右走,右边热闹,处处是欣欣向荣之态。   穿过一道桥,桥下水上漂浮着来来回回的花船,花船上皆是浓妆艳抹的妓女,或坐在船头弹琵琶,或坐于船中侍恩客。   江柍注意到,大晏的乞丐和妓女,亦有一股不自堕的朝气,不像大昭,满街的行尸走肉。   她愈发好奇,素有京师酒肆之冠的丰乐楼到底是何模样。   过了桥,远远便见街心处有一三层之高的酒楼,架设了凌空飞桥,檐角廊下挂满彩灯,或是鱼灯或是琉璃灯,房檐瓦片上还摆放莲花灯,旁边的酒楼饭馆皆是灯烛交映,仍然夺不去此楼的金碧辉煌。   江柍知道,那便是丰乐楼了。   只是这一条街实在拥堵,一时半刻是赶不过去的。   沈子枭便说:“丰乐楼就在那里,又不能长腿跑了,不如我们闲玩逛过去,才不算浪费时光。”   江柍欣然答应。   恰好路边有卖李子旋和樱桃煎的,江柍便命高树去替她买了来,打算边走边吃。   而叫卖吃食的小摊旁边恰好有一身穿胡服戴胡帽,脚踩牛皮小靴的年轻术士在表演“仙术”。   江柍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等新鲜事,便拉沈子枭挤到了最前面看热闹。   小术士面前立了一张长条桌,桌上靠着一面写“师承蓬莱”的布旗。   江柍挤到最前头的时候,恰好见他从上衣口袋中取出数枚莲子,将其放入一只小瓷碗中。   江柍便问旁边同在看热闹的人:“他这是在干什么?”   那人说:“他说要给咱们看莲花。”   “莲花?”江柍狐疑道,“那可不是现在这个时节的花。”   那人只顾盯着术士手上的动作,敷衍道:“你看就得了,快快,快看。”   江柍瘪瘪嘴,再转头,只见术士在瓷碗中倒了杯热水,盖上盖,闭目,喃喃念着咒语。   看着挺正经,但落在江柍眼里却有些好笑,这术士长得圆头圆脸,看着还没她年纪大,眉宇间虽有几分锐气,但更多是贪玩浮躁,加之那带有几分高原红的圆乎乎脸蛋,好像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   这术士念了七遍咒语,睁开眼,扫视了一圈,煞有其事问道:“准备好了没有。”   众人倒是配合:“准备好了。”   他一笑,把盖子揭开,在热水的水面上,竟真的开出一朵清雅的莲花。   人群中登时爆发出一出不可思议的惊呼,纷纷向那术士的桌子上掷银锞子、铜钱。   江柍愣了愣,亦是震惊。   仰头去看沈子枭,却见他噙着一抹淡淡的笑,丝毫不觉惊喜的样子。   她便问:“你以前见过这等仙法?”   她其实也并不信世上有神仙,称是“仙法”,不过为显自己天真无知罢了。   沈子枭闻言,便道:“这些歪门邪道你不知也好。”   却不想这句话却不偏不倚被那术士听个正着,他刚完成一场自认为完美的表演,正满心欢喜地受吹捧,但见一人不拿他当回事,圆眼一瞪,便问:“老兄,在下平生最恨那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人,非要搞特别,也得有真本事才对。”   说罢,只见这术士拿出一根香。   又用另一根手指在酒杯里蘸了一下,将手指放在桌台的香烛之上扫过,少顷,他的手指燃烧了起来。   江柍跟随众人倒抽一口气,不自觉捻了下自己的食指,几乎也有灼痛之感。   又见那术士,竟用这根燃烧的手指点燃了另一只手上的香,随即气定神闲地吹灭了手上的火,那手指竟完好如初,丝毫看不出被火烧过的迹象。   围观的人已比刚才多了一圈,里三层外三层的旁观者都在啧啧惊叹,高呼“神仙啊神仙”,又不自觉地抬起自己的手指,好似在思考是否人人都能习得此法术。   术士满意一笑,又拿出一根筷子,在那袅袅直升的烟雾上写了四个大字   旁观者皆是一愣,而后全都大笑起来。   先前被江柍搭话的那人,隔着江柍向沈子枭作了个揖问道:“这位大人,这下你服是不服?”   沈子枭只是淡笑,而后便牵江柍的手,转身欲离去。   那术士叫喝一声:“尔等凡夫俗子,竟对本仙如此无礼,你信不信本仙施法降罪于你?!”   众人闻言,纷纷劝阻道:“哎哟,小公子啊,赶快说句好话呀,这要是触怒神仙可如何是好?”   “是啊是啊,快给仙人赔礼道歉!”   “……”   沈子枭闻言,只是看了眼江柍,问道:“夫人觉得为夫该如何是好?”   江柍倒无所谓笑笑:“我虽觉得他表现精彩,却不信他是真的神仙。”   沈子枭便问:“哦?”   江柍转了转眼珠,凑近沈子枭咬耳朵道:“一个女扮男装的胡人,以为捏着嗓子说话我就看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术士表演查于百度。 第31章 酒楼   ◎秀恩爱◎   沈子枭几乎要笑出声来。   只见她又昂了昂脸, 大声说道:“一个胡人,还师承蓬莱?怕不是唬傻子?”   沈子枭这下是真的笑了出来,几声爽快地笑从喉间溢出, 那眼角眉梢亦是狷狂风流, 他转身看向那术士, 说道:“念你赚钱不易, 我们夫妻二人不愿断你财路,何苦相逼呢?”   术士却不信中原能有人看出他的破绽,还是不依不饶, 豪放大笑了三声, 说道:“哼, 本仙轻易不施展仙术,此次乃念元宵佳节, 故而与民同乐, 却不想被你等小民出言侮辱, 休怪我施法让你赫州城三年无雨,颗粒无收!”   众人一听,无不惊诧,一边咒骂沈子枭, 一边拱手请求术士原谅。   沈子枭见她不依不饶,便也不再留情, 走到她面前, 二话不说重复了一遍她燃指的动作,待手指燃起,沈子枭不慌不忙甩了甩手, 将其熄灭, 懒懒说道:“你的手指之所以能燃, 其实是因火烧的是酒,而非你的皮肉。”   他又转身看向看热闹的百姓们,笑道:“至于这‘引烟成字术’,诀窍则在于那线香之上。”   他不急不缓说道:“于新生荷叶上满涂蜂蜜,待虫子将叶片蚀尽,只剩下如蛛网一样的叶脉之骸,把叶脉晒干研成细末制成香,在焚燃之时,用筷子引烟写字,其所书之字可经久不散。”   众人听言,先是屏息,后是交头接耳,讨论不断。   那术士也傻了眼,原本脸颊就生了两块坨红,闻言更是涨红了脸:“你一派胡言!”   沈子枭又说:“至于这瞬间种莲术,在下便不一一赘述,此法在三国时期便已上演过,各位自行了解即可。”   说罢,沈子枭才望向那术士一眼:“你服不服。”   术士不语,而那桌上线香还袅袅燃着“不得不服”四字。   众人见状,大多都明白过来,互相招呼着说“哎呀散了吧散了吧”。   唯有那少数迷信之人还坚持着不肯散,其中便包括江柍旁边那人,他向术士说道:“大仙,他既不信你,不如你来呼风唤雨一次,给他开开眼界!”   术士哪里会什么呼风唤雨,支支吾吾道:“去!都去!今日没心情了!”   恰好听见有两个亦是胡人装束彪形大汉,用汉话高声喊道:“琥珠!琥珠!”   因他们声音浑厚,有不少人转脸看去。   江柍只见那术士瞪大了眼,而后急忙收拾东西,便知是寻她的人来了,故意问道:“大仙,你要跑啦?”   此话惹众人又纷纷回过头来,术士怕自己逃脱不了,又见那两个大汉愈来愈近,只恶狠狠瞪了沈子枭和江柍一眼,说道:“你们两个可恶的坏人,以后别落在我手里!”   眼前忽然被撒了一把白色齑粉。   众人下意识掩鼻低头,待再齑粉散去,这术士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于是大家也都散了。   唯有江柍方才与之搭话之人,最后向沈子枭作揖说了句:“公子真乃妙人也,在下佩服。”   沈子枭回以淡淡一笑。   眼看那人走了,江柍才问沈子枭:“你身居庙堂,为何对江湖之术如此熟悉?”   沈子枭掠她一眼,似是不愿多说:“在梁国,那公主甚爱戏法。”   江柍一听与他在梁国为质子有关,便也识趣儿不提。   想起她的吃食,转身欲唤高树,冷不丁看到一个首饰铺子,便被吸引住了,忙跑过去。   摊主一见沈子枭和江柍衣着打扮,就知二人来自富庶人家,不由满脸堆笑,说道:“夫人快来瞧一瞧吧,小的这里皆是最新款式!”   江柍只觉琳琅满目,好不精致,竟挑选不出,便扭头问沈子枭:“你来帮我选一选。”   沈子枭只浅扫了一眼,说道:“都不衬你,我送你更好的。”   这话江柍听了自是欢欣的,可那摊主却不干了:“大人,此言差矣!小的这里的簪子皆是上好的货色,因那店铺租金太高,才不得已摆摊售卖。”   摊主虽有不满之意,言语间却还堆着笑,捡起一个银掐丝烧蓝手镯:“不信您看这手镯,乃是太子妃娘娘所戴之物啊!”   江柍不觉眼皮微跳,扭头与沈子枭对视一眼,又问摊主:“你见过太子妃?”   “哎哟,您这话说的。”摊主笑道,“太子妃娘娘鸾车进入毓街时,可谓万人空巷,小的不才,于三更天便在街上排队,故而占了个好位置,又蒙天恩,在那帷帘之中看到了太子妃娘娘一只掀帘的手,小的拿项上人头担保,娘娘手腕上戴的就是这个镯子!”   江柍在这摊主说话时便已将这手镯细细看过,其实她早已不记得那日戴了什么镯子,只记得自己确实是有一对银掐丝烧蓝手镯的,和此人售卖的样式有七分像,但所用材质却远比这半个摊子的首饰加起来都要贵重许多。   她淡淡道:“果真精致无比。”   摊主便笑:“今儿宣德门下对太子妃娘娘遥遥一见,这会子又见夫人,竟觉夫人与太子妃娘娘的体形相当!谁不知当今太子妃娘娘恰如月宫仙子一般,夫人不如买下这镯子,来日沐太子妃娘娘光泽,必定越来越美!”   这倒是个会做生意的。   只是江柍已有真镯子,何必又浪费钱买只假的。   正欲回绝,一阵风吹来,听闻货架上竟有铃铛沙沙作响,江柍看过去,只见一串银脚铃,玲珑可爱。   她心想,这摊主生意做得卖力,不如随便买一个吧,便放下镯子,拿起脚铃来,说道:“把这个包起来吧。”   摊主又劝了几句,见江柍果真对那手镯没有兴趣,才把脚铃给她包了起来。   江柍对这只新买的脚铃爱不释手,一路上不时拿出来,或举高用手指一点一点去拨动铃铛,或放在耳边摇晃着,听它沙沙作响,她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沈子枭见状,便道:“你既已有脚上戴的东西,那我便送你一手上戴的,当做元宵节礼物可好?”   江柍期待地眨了眨眼,忙问:“何物?”   沈子枭却不答,只问:“你准备礼物给我了没?”   江柍一怔,露出绞尽脑汁想法子搪塞过去的神情。   沈子枭冷哼一声:“好没良心。”   他转身自顾自往前走,也不理她,她忙跑去追他,谁知有个没眼色的,打横从她和沈子枭中间冒出来,冷不丁把手上的一只卤猪蹄并一壶酒悉数洒在她身上。   她“啊”了一声,吓得跳了起来。   那人乍然伸手,竟想趁她不备,摘掉她的面纱。   好在轻红和高树武功极高,还没等那人伸手,便一左一右把人制住了。   雾灯早已警惕地护住江柍,问道:“没事吧?”   江柍提了提裙子,见这满身污糟,无不可惜的说道:“只是废了一身衣裙。”   她抬眸看向撞她之人,不由一眯眼:“好啊,原来是熟人!”   瞧瞧这一身胡服,再瞧这双小圆脸,大眼睛,以及让人见之不忘的褐色眼珠。   不是那术士又会是谁?!   术士挣扎叫喊道:“喂!你们放开我!”   郑众冷声质问道:“你是谁!为何对我家夫人暗下毒手!”   “喂你有没有搞错啊!”术士眼珠像褐色琥珀滚珠,滴溜滴溜地转,“街上人多不小心撞了一下,怎么就成暗下毒手了,我谋害她了?”   郑众“嘿”了一声,叉腰道:“我可看得清清楚楚,你是有意的,还想摘我家夫人的蒙面纱,你……”   “郑众。”沈子枭忽然淡淡打断了郑众的话,“无需多言,去旁边的铺子上买些臭豆腐来。”   江柍心烛一晃,几乎是立即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   术士却似懂非懂,只惊恐看着沈子枭:“喂,你不要乱来啊!我我我,你快放开我!”   沈子枭浅浅一笑:“放心,我不会伤你。”   话落,一股浓臭辛辣的味道悠然飘近,转头一看,郑众已买了臭豆腐过来。   “回爷的话,不敢让您久等,奴才直接用五两银子把那整个铺子现成的臭豆腐都包圆了!”郑众脸上满是等着看笑话的期待之色。   沈子枭也不负他的期望,“嗯”了一声,说道:“一并还给这位大仙吧。”   他特意强调“大仙”二字,嘲讽之意显而易见。   郑众喜滋滋便听了令,二话不说便把臭豆腐往那术士身上倒了过去。   “啊!!!!!”术士尖叫着。   顿时从头到脚都沾满了臭豆腐的味道。   江柍把刚买的铃铛拿到术士眼前晃了晃,也如银铃般哈哈大笑:“哎呀,你怕是修的臭豆腐道,师承臭豆腐。”   沈子枭摇头失笑。   术士听江柍嘲笑她,气得是咬牙跺脚:“别让我遇见你们,否则不杀你们也定要把你们扒层皮!”   沈子枭闻言,吩咐道:“好了,松开她,我们走。”   高树和轻红把术士像丢垃圾似的,往街旁一甩,任她几乎摔倒,却走得头也不回。   那术士便在身后跳脚叫骂。   沈子枭蓦地想起什么,问道:“你怎知她是女子?”   江柍说:“她自燃手指时我就发现了,那是一双女子的葇荑,且她耳垂上有耳洞,可喉上却无喉结,故不难判断。”   “夫人慧眼。”   “那你是如何得知?”   沈子枭稀松平常说道:“一眼便看出,无须分辨。”   江柍愣了愣,便努嘴说:“你厉害,世间属你厉害。”   沈子枭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再阴阳怪气,你那元宵之礼,休怪我不给你。”   江柍抗议地瞪向他,却见长街两旁的灯光衬得他愈发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不由看痴了,忙低下头,心想君子可忍一时之气。   说笑玩闹一路,终于到了丰乐楼门前。   只见此楼修得三层相高,五楼相向,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奢华气派堪比宫中琼楼。   比起叹息,江柍更觉疑惑,问道:“这里如此富丽堂皇,比之皇宫毫不逊色,陛下竟也允准?”   沈子枭尚未言语,郑众却笑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百姓安居乐业,既非凌驾于皇权之上,又有何不可?”   江柍听罢,心中更觉得激荡难平。   民为贵这种话,向来唯有当权者可言,普通人怎能轻易提及?可郑众这么说,沈子枭却并动怒,而是一脸如常。   江柍默默良久。   在昭国,天下至宝均归皇城,世间臣民所用,规格皆在皇家之下,不可有一丝一毫的逾矩之处。   江柍从前从未想过,这有何不妥。   她深感震颤,连走进丰乐楼里也不知晓。   直到穿过主廊,走到两廊所设的一间小閤子里,方才回过神来。   而进了閤子间,忽听——   “好哥哥,你来得也太慢了些,我酒都吃上三壶啦!”   江柍这才发现,叶思渊与谢绪风竟也在此。   她先是扫了叶思渊一眼,见他果真脸颊红通通的,旁人喝醉总会混沌昏沉,可是叶思渊却被酒气熏染的双眸更加明亮了,灿若晨星。   她不由抿唇一笑,又看向谢绪风,见他倒没醉,不由疑惑:“国公爷喝了没有?”   话一出,叶思渊就咕哝起来:“哎呀,别提了,这人嫌酒不香,不肯喝,我倒觉得挺香的啊!”   沈子枭在上首落座,嗤道:“他不愿喝,故意耍你顽呢。”   谢绪风一笑,不置可否。   叶思渊“啊”了一声,把眼一瞪:“好你个可恶的谢逍!”   谢绪风可不愿叶思渊撒泼,便指指楼下,说道:“你等了一夜的花魁娘子来了,还不快瞧。”   叶思渊眼睛一亮,忙凑到窗前去看,脑袋都伸出窗子外了,又想起江柍还在场,扭头嗔道:“谁等了,烦人……”   话虽如此,却还是转过了头去看。   江柍对叶思渊的小孩子脾性见怪不怪,加之,她也想瞧一瞧大晏的花魁是何模样,也走到窗前。   作者有话说:   两种江湖杂术都查自百度。 第32章 酸甜   ◎“你好生霸道。”“你要试试么。”◎   只见院子中央搭了一个戏台, 台子周围皆设假树,树枝上则挂满了各色玻璃珠子,廊庑壁灯遥遥一照, 玻璃珠点点泛光, 将台上氛围渲染得好似琉璃仙境。   那戏台上还铺了一层绿色的波斯地毯, 地毯中央有一巨型莲花, 随着空中朵朵花瓣飘荡而下,莲花缓缓打开,露出一个妙龄天姿的女子来。   那女子身着白.粉相间广袖流仙袍, 发间别几朵绢花, 又插一枝珍珠步摇, 梳飞天髻,发髻上亦缠白.粉色丝罗绸带, 风吹过, 绸带与衣袂同时飘然而起, 随着朵朵花瓣倾天而泻,更衬她绝色容光,恍若仙子。   丰乐楼各个角落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堪比在宣德门下朝拜陛下。   不一会儿, 乐声缓缓奏起。   花魁开始起舞。   一曲《惊鸿舞》,其舞姿恍若鸿雁在空中翱翔, 轻盈飘逸、柔美自如。   江柍不由笑了, 拍手称赞道:“果真是极美的,不愧是花魁。”   话音刚落,只听隔壁包厢的人说道:“啧啧, 这聂婉婉之美, 只应天上有啊!”   另一人便说:“嘁, 比当今太子妃可差得远呢!”   江柍微愣,不由竖着耳朵听起来。   “你不就是今日在城楼下遥遥看了太子妃一眼么,连正脸都未瞧仔细,万一她脸上有个麻子,那……”   “诶,此言差矣!太子妃娘娘之天姿,饶是生了麻子,也比花魁美上十倍!”   江柍闻言,不由笑了起来。   回神,只见满屋子人都在看她,不由敛了笑,问道:“你们看我做甚?”   沈子枭说道:“只是想比较比较,你与花魁孰美。”   江柍便问:“孰美?”   沈子枭笑而不语,俨然吊她胃口。   越是这样她越想得到一个答案,转而问谢绪风:“你说。”   谢绪风看她一眼,神色恭谨说道:“她比娘娘差远了。”   这话自是真心的,无关其他,只以他的审美来论。   他甚至觉得,江柍若真长了麻子,也是天然俏皮,更添妩媚。   江柍得到肯定,便挑眉看了沈子枭一眼。   挑衅似的。   沈子枭微不可见地沉了沉眸。   见江柍又问叶思渊:“小孩,你说。”   叶思渊“嘁”了一声:“我和你差不多大,怎的就成小孩了。”他不满江柍的称呼,便气哼哼道,“你现在浑身都是酱肘子和酒味,换了衣服再来和花魁比美吧!”   江柍一怔,这才想到自己身上还满是“污糟”呢。   气得直拍桌子,对高树说:“你去给我买身新衣裳过来!”   沈子枭说道:“何必麻烦,我叫人给你寻一身,你去换便可。”   他摇了摇铃,掌柜便亲自进来听候。   沈子枭让他寻一身花魁的衣服给江柍换上。   看掌柜的如此毕恭毕敬,江柍豁然明白过来,他是知道他们身份的。   她放心地随他出门换衣。   刚要离开,口脂盒不小心从袖中掉了出来。   江柍刚要弯腰去捡,叶思渊却先一步夺了去,问道:“诶,这是什么?”   说罢,未等江柍回答,便打开了口脂盒,凑近一闻:“竟是樱桃香。”   江柍见他未经同意就动她的东西,只想耍他一下,便故意装出急切状:“别吃!不是蜜膏!”   叶思渊果然中计,眼珠一转,笑道:“哼,你说不是,说明它就是!”   他用一根食指蘸了口脂。   沈子枭和谢绪风急呼:“思渊!”   可他早已一口含住,抽出指头,只见那口脂悉数被他吮进了嘴里。   他品咂有声,只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好好吃的樱桃蜜膏。”   江柍没忍住笑了出来,其余人,连同雾灯他们也都笑了起来。   叶思渊恍然未觉,眼睛弯弯笑着,满足极了。   眼见他伸手还要吃上一口,沈子枭起身一把夺过那口脂盒,笑骂道:“糊涂东西,你吃的是她用来饰唇的胭脂!”   话落,众人都憋不住高声笑起来。   连叶思渊也是愣了愣后,摸着脑袋傻笑起来。   江柍出去换衣服了,一时间小閤子里便只剩下沈子枭几人。   叶思渊咂了咂嘴巴,还在回味刚才的胭脂香,瞥向沈子枭手里的小银盒问道:“殿下,这真不是蜜膏么,为何吃起来甜滋滋的。”   沈子枭扶额:“自然不是,女子的口脂或是用花汁所制,或是用果汁所制,自然会香甜些。”   叶思渊便来了兴致,眼巴巴小狗似的伸着头,问道:“那殿下吃过没有,花汁子的口脂是什么味道?”   沈子枭一怔,旋即与谢绪风对视一眼。   谢绪风露出一抹“非礼勿听”的笑,回避了沈子枭的眼神,对叶思渊说道:“你若想吃,待会叫你的小厮去街上给你买点来。”   沈子枭却忽然转了话头,问道:“你当真觉得花魁比迎熹差远了么。”   谢绪风是怎样的七窍玲珑心,只这一句试探,他便谨慎起来,不答反问道:“难道殿下不觉得?”   沈子枭悠悠看他一眼:“不瞒你说,迎熹有时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叶思渊听他们似乎聊起正事,便识趣地安静了下来。   只见谢绪风勾唇,笑意如清风拂山岗:“殿下无需多想,她已嫁你,她的美只能归殿下享有。”   沈子枭默了一默。   他知道,在她的魅力中,美只是抛砖引玉,真正吸引人的是她的心性与举止。   他莫名想起除夕宫中夜宴,他在濯雪楼上见谢绪风为江柍指路。   不自觉便接着谢绪风的话,说道:“可是有些感情是不求回报的,不求拥有,只求存在,我虽拥有她,却阻止不了有人愿默默守护她。”   谢绪风浑身一僵。   又听他道:“绪风,若有一日,我与她对立,但愿你不会对她心生恻隐。”   他没有问,你是否对她有情。   但这已是心照不宣之事。   谢绪风变得正色:“殿下,起码此时此刻,我会对你保证,我不会。”   沈子枭看着他。   谢绪风迎上他的目光,问道:“倒是殿下,你与太子妃朝夕相处,真的对她毫无感情吗?”   沈子枭敛眸笑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有或没有都不妨碍我要做的事。”   谢绪风懂了。   在沈子枭心中,感情随时可算计,女人随时可舍弃,唯有他的权力是不可被动摇的。   儿女情长哪比得上家国天下?   “她有什么好?”叶思渊插话道。   他听懂了面前二人所论何事,便道:“她既不会马术,又不会武功,也就好看了一点而已。”   “而已?”沈子枭笑了。   谢绪风接着说道:“你可知这天下再难找出比她貌美的女子。”   “貌美又不能当饭吃。”叶思渊随手抓了把花生米丢进嘴里。   脑中却不由回想江柍的一颦一笑,奇怪,不知何时,竟不觉得她讨厌了。   楼下忽然嘈杂起来。   原来是那花魁一舞而毕,众人正鼓掌欢呼,戏台旁边的簸箕里接二连三丢进打赏的银钱。   银钱铜板的碰撞声,叮咚清脆如铃响。   又有些有头有脸的客人,直接赏了金条,仆从捧着金丝撒花铺底的托盘从戏台前边绕过来,走到花魁娘子的丫鬟身边,递于丫鬟之手。   谢绪风一笑:“你说貌美能当饭吃吗。”   叶思渊便闷闷吃了口憋气,说道:“反正我不会花这银子,她若在台上耍一套枪,没准我还能考虑考虑。”   “……”沈子枭和叶思渊都是摇头。   江柍很快便换装出来了。   她一袭湘妃色蝴蝶穿花曳地裙,胳膊上搭一条茜草色的披帛,冠儿已摘,发髻上仍只戴一样装饰   一进门便气冲冲往沈子枭跟前去,念道:“可真是气煞人了!方才我换衣出来,走至廊庑上,竟有一醉鬼把我当成花魁娘子,妄图轻薄于我。”   那醉鬼一身肥膘,面容猥琐,从黑暗处窜出来就要抱江柍,江柍挣扎,他竟还要扯江柍的衣裳,雾灯见四下没人不得已动用武功给了那人一掌,高树紧随其后而来,那人见有男子来了便跑走了。   沈子枭皱了眉,问道:“你可知是何人?”   江柍气得都眼泛泪花,咬唇说道:“我只知他往对面的‘弄清间’去了。”她越想越气,“就算我是花魁,他又怎可对我不敬,饶是妓子,不给银子也不肯让人拉拉扯扯的。”   沈子枭唤道:“轻红,你去探一探。”   轻红闻言便下去了。   不过片时,轻红回屋,用眼神询问沈子枭是否要直言。   沈子枭只道:“没有旁人,你但说无妨。”   轻红便说:“那人是礼部的王弢王大人。”   “哦?”沈子枭挑眉,“竟是骞王的小舅子?”   江柍闻言便怔了一怔,那等猥琐之人竟是王依兰的弟弟?   她记得王依兰出身琅琊王氏,谁人不知琅琊王氏乃是历经数朝,三百余年冠冕不绝的簪缨世家,更是当今大晏最为显赫的门阀士族,常以家风良好而备受赞誉。   那王依兰是何等的娴雅淑华,却不想有这样一个弟弟。   沈子枭对江柍说:“此事你不必烦心,由我教训他。”   江柍只道,里头涉及琅琊王氏又涉及骞王,沈子枭不会为她大动干戈,自己只能吃个哑巴亏了,便无所谓一笑:“好。”   此话揭过,大家继续吃饭饮酒。   丰乐楼的一应食物亦是极其精致的,每一道菜皆由白瓷盘盛来,细数之下,有群仙羹、沙鱼两熟、茸割肉、角炙腰子、入炉细项、莲花鸭签、渫蟹等几十样,还不算外来托卖的炙鸡、姜虾、西京笋等。但更让江柍惊奇的是那些果子,有乌李、沙苑榅桲、西川乳糖、绵枨金橘、漉梨、林檎干……   她吃不了还带了一些走,坐马车上,又掀开盒子继续吃,边吃边问:“怎么这里连夏季的果子也有得卖。”   沈子枭便说:“想赚钱,自有妙宗。”   江柍点点头,又捡了根林檎干喂到他嘴边。   他拉她到腿上坐,说道:“离近点喂。”   她想起什么,忽地收回手:“诶?你许我的元宵之礼呢?”   他的喉咙像被扼住似的,猛地想起这回事来,心都凉了半截。   但正如他对谢绪风所言,他的心志从未动摇过。   要做的事情,还是会做。   并不会愧疚。   只是多少心生恻隐。   他抱紧了她,眼眸含笑,语气却淡:“在我身上,你自己找。”   江柍狐疑地看他一眼。   又觉观察也无用,他哪次做坏事之前不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   便把手中吃食放下了,拿丝帕擦擦手,便往他怀里探。   她故意摩挲着,不像是在探索礼物,而是在探索他本人。   她把手伸进他的里衣,又伸进他的袖口,最后来到腰带上,沈子枭终于制止了她:“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找到哪里去了。”   她嘻嘻一笑,车帷随马车前进而颠簸,荡漾着露出一丝缝隙来,沿街花灯溢彩泛光都流了进来,淌了她满身。   她是如此美丽,如此美丽。   偏生说的话更让人发狂。   她明眸似点漆,目光轻轻流转,撒娇似地用虚音小声说道:“夫君,我想要你。”   “轰”地一声,外头不知谁家又放了烟火,沈子枭只觉自己的心窝里也轰轰隆隆炸了似的。   他用最后一丝理智,淡淡说道:“想要就自己努力。”   她莞尔一笑,很快便搂住他脖子,上前吻他。   他顺势抱住她,让她与自己贴得更紧密。   吻得难舍难分,衣衫半解之时,他猛地想起东西还未给她。   他用极大地克制力忍了忍,从袖中掏出一个手钏来,摸索着戴到她的皓腕上,“啪嗒”一声扣住。   她停了停,看一眼,问道:“这是什么手钏,怎么倒像是把我铐上了似的。”   他便又拿出一条项链,说道:“此物是在梁国所得。”   这手钏是珊瑚与玛瑙相间串在金锁链上而成,珊瑚粒粒饱满、玛瑙颗颗浑圆,乃是上乘极品,然而此物还另有妙处   那钥匙又被人做成了项链,亦是珊瑚玛瑙串儿,此刻也被沈子枭拿在手里。   世人不知,其实这手钏还有第三宗妙处,在第三颗珊瑚芯里,有小拇指甲般大小的暗格,可放一粒药丸,他把浅碧给他的避子丸置于其中,如此便神不知鬼不觉。   “手钏和项链是一对,我这是钥匙,你那是锁,你戴了我的东西没有我同意便永不可拿下。”沈子枭说道。   江柍只道是他的情意,便笑:“你好生霸道。”   沈子枭心口一痛,只淡笑掩饰,说道:“你要试试么。”   他的手忽然像会施法一样在她身上动起来,呢喃道:“让别的男子尝了你的胭脂,你该如何补偿我。”   江柍痒得慌,躲了躲,忙说:“又不是我叫他吃的。”   沈子枭掐了把她的细腰:“那也不行。”   说罢又咬上她的樱唇。   二人互相纠缠着,外头的嘈杂叫卖声泄了进来,车轮压地的声音跑了进来,烟火爆竹的绽放声钻了进来……都掩不住二人的呢喃。   作者有话说:   虽是玻璃糖,但感情其实是更进一步。   再见2023!祝大家2024心想事成~ 第33章 替身   ◎“爱爱呀爱爱,终归还是要靠你。”◎   江柍和沈子枭很晚才回府, 马车兜圈来来回回地绕路,直至车上传来一声:“回府吧。”   这才敢真的往东宫驶去。   沈子枭抱江柍下了马车,进到寝室里, 江柍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命人为她装上珠帘。   是以孔雀绿松石穿成的珠帘, 珠子上面天然生长着金黄色石纹肌理, 煞是好看。   拨动一下, 叮当作响,耀目精致。   她不由抱他更紧。   他笑笑,又抱她入了净室, 在里面待了许久, 二人才上床歇下了。   第二日江柍比沈子枭起得要早。   她走到东暖阁, 月涌呈上一碗苦药来,自从除夕之日收到太后的书信, 她便开始日日服用坐胎药。   其实自从决定由她和亲之后, 太后便对她保养身体之事格外上心, 她早已在日日月月的调养中养成了适合孕育之身。   然初入东宫,为巩固宠爱,她本打算避孕三个月,因而此前一直服用避子之药, 前不久才停了下来。   无论是避子药还是坐胎药,都是她自己写的方子, 她的医术是和四书五经一起学的, 性命攸关之事,终究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只是她不知,那浅碧乃是苗疆用毒圣手的徒弟, 后又随师出海游历, 见识不浅, 十二岁时来到沈子枭身边,更是遍读大内医书,医术无人能及,连在她眼皮子底下用毒,她都发现不了。   “公主。”喝完一碗药,星垂进来了。   江柍见她手里握着一柄兔儿灯,便问:“这是?”   星垂把兔儿灯奉上:“陛下的元宵节之礼。”   江柍眼睫似是被风扯了一下,颤了颤。   她拿起那柄兔儿灯,细细端详。   灯儿的做工不是很细腻,犹能看出竹条相接的部分扎的有些乱,裱糊之处也显得粗糙,可兔子还是极其可爱的。   若非满怀欢喜制作,定然做不出这般可爱的萌物。   星垂叹道:“昨晚送来时,公主不在家,后来又随殿下歇息了,奴婢不敢叨扰,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兔儿灯灭了。”   江柍却不觉得可惜:“它在我心中自是明亮的。”她笑笑,又说一句,“永远明亮。”   说着,她又往寝室那儿觑了一眼,把兔儿灯递给星垂:“替我放南边窗下吧,别人问起来,就说是你给我扎的。”   星垂说:“是。”   江柍递灯时,袖子滑了一节儿下去,露出腕上的手钏。   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收了这样的礼。   昨晚都没好好看它。   这会子高举手臂,借着窗外流泻进来的朦朦胧胧的晨光瞧,且不管它有多贵重,只看这珠子如此鲜艳饱满,果真是极美的东西,她顿时爱不释手。   *   纪敏骞和宋琅于御花园里的沧浪池旁投壶玩,宋琅身旁的小内侍祁世从一旁的石子路走来,低声向宋琅说道:“回禀陛下,东西昨夜已到星垂手中。”   宋琅掷了一支箭矢,恰好中了,他笑:“好,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祁世无声退下。   纪敏骞望着祁世离开的方向,会意一笑:“陛下送的什么?”   宋琅的注意力似乎全在投壶上,手拿一支雕翎箭矢眯起眼睛瞄壶,考量着距离是否合适,随口道:“不过是一个花灯。”   纪敏骞却只觉心头一荡。   恰好烟罗又走上前来,回道:“陛下,荣妃娘娘求见,说是感念昨日您赐予的元宵之礼,想要当面谢恩。”   “啪”一声,这次箭偏了,落于壶外。   宋琅摇头叹了声:“可惜。”   他转过身来,走到石桌前端起茶盏,边喝边道:“说朕忙着,有空自会去看她。”   烟罗便道“是”,也下去了。   却在走到一丛梅树旁时,心念一动,躲于树后。   纪敏骞又问:“不知陛下赏给荣妃的是何物?”   “一斛螺子黛。”宋琅依旧闲散口气。   纪敏骞笑道:“螺子黛极珍贵,怪不得荣妃娘娘想亲自谢恩。”   宋琅扫他一眼,只笑,没说话。   纪敏骞又说:“不过哪里比得上陛下亲手做的花灯,若是臣能得陛下亲手所做之物,那可是感激涕零,必定供在家中祠堂里。”   宋琅闻言便笑骂:“小心朕把你轰出宫去。”   说完又不解气,抬腿朝纪敏骞就是一踹。   纪敏骞配合他弯腰抱腿,吃痛得嗷嗷叫。   宋琅被他逗得大笑,转身躺进摇椅里,又忽然叹了声气,喃喃道:“不知她过得可好。”   纪敏骞闻言便不再笑了,只说:“只要陛下有决心,何愁等不到和爱爱长相厮守那一日。”   他从前最是小心,可这回却故意说了“爱爱”二字。   是在提醒什么。   宋琅深深地、深深地沉默了下去。   梅丛之后的烟罗,绞紧了帕子,只觉得一颗心蓦然坠到深渊里。   原本她见宋琅临幸曲瑛就觉得事出反常,问过碧霄之后,只以为这不过是兄妹□□的宫闱秘事。   谁知……   多亏她留了个心眼。   如此说来,若迎熹公主的身份是假,那么碧霄……   她四肢百骸都凉了起来   烟罗深深震颤,久久难以回神。   直至荣妃身边的姑姑见她迟迟不出来回话,自行寻了过来,她这才以极快的速度收拾好心情,只下了决心要将此事赶快传信出去,先按下不表。   迎上去,拉着姑姑的手,堆笑说道:“姑姑,奴婢正要去回你呢。”   她把姑姑拉至一旁,重复了宋琅的话。   谁知那荣妃娘娘自己也等不及,寻了过来,烟罗和姑姑对视一眼,具去拦她,说道:“我的娘娘,陛下现在正忙。”   荣妃出身将门,没有那等弯弯绕绕的肠子,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只冷哼一声:“只怕是不肯见本宫才这样说吧。”   说着就闯了过去。   先是绕过梅丛,烟罗没拦住,又下了假山台阶,姑姑也拽不住她,眼见就跑宋琅跟前儿去了。   口中振振唤道:“陛下,陛下~”   烟罗见状,忙小跑上前,跪下请罪:“陛下恕罪,奴婢……”   “行了,什么都不必说了,你们都下去。”宋琅吩咐道。   于是众人皆跪安。   烟罗一心想着要传信出去,退下之后便给轻罗说自己身子不适,匆匆回房了。   而那纪敏骞却站在方才烟罗所站之地,听了会儿墙角。   原来荣妃急着见宋琅是为曲瑛之事:“臣听闻陛下近日宠爱一个宫女,是否被她勾了去,再想不起臣妾了。”   皇帝宠幸宫女在前朝也有过,并不是什么需要遮掩之事,只是那曲瑛与江柍长得有几分相像,且如今还并给她抬主子身份,事处隐讳,故而宋琅乍一听到此事,心中便闪过不悦。   面上却对荣妃宠溺一笑:“她怎能和你相比?朕喜爱她就和喜欢猫儿狗儿没有区别,你才是朕心尖尖上的人。”   荣妃便一笑,娇嗔道“陛下~”,她也只对他才撒娇,说着就又拱进了宋琅的怀抱之中。   宋琅怀抱着她,轻抚安慰。   眼眸中却无半分温情的影子,只余凉薄和不耐。   纪敏骞暗自发笑,想了想,便没有即刻出宫,而是向侍从吩咐了什么。   不多时,他只身前往宫中一处荒废已久的戏园子,此处枯树杂草遮掩了宫门,连那石子路上亦爬满了错乱的藤条,廊檐下多是蜘蛛网,甚为荒凉,故而僻静无人。   忽而身后有脚步声。   他转身,只听来人喊了声:“爷。”   曲瑛还穿着当值的秋香色宫装,跪在地上,像一片刚落到地上的叶子。   他让她起身,问道:“怎么样,你可得圣心?”   她恭谨回道:“多亏爷提携奴婢,如今陛下几乎日日……”说到此处她羞怯一笑,低声了许多,“日日临幸。”   纪敏骞满意低笑出声:“好哇!不愧是我看中的人,果然不负所托。”   此前纪敏骞在宫中无意见到曲瑛,打听之后得知她是御茶司的,便使了些银子调她去了御前。   为的就是让宋琅身边也有个他的人。   不为打探消息,只为日后能有个人说他不方便说的话,吹他吹不了的枕头风。   没办法,太后忌惮纪家,他只能牢牢抓住皇帝。   而对皇帝付出忠心,不过是看准了,朝中势力千丝万缕,他替皇帝办事,那么这皇权反过来也能为他所用。   曲瑛忽然又说:“只是,奴婢有一事不明。”   “何事?”纪敏骞问道。   曲瑛叹了声气:“奴婢早在进长乐宫侍候之前,便知自己不过是替身而已,又常有人说奴婢长得与远嫁的迎熹公主甚为相像……”言及此处,她略顿一下才继续道,“这些日子陛下从不许奴婢伺候他,反倒偶尔会给奴婢端茶送水的,若奴婢伺候他,他反倒动怒,奴婢斗胆,不知替的是否为公主的身?”   纪敏骞一听便了然,只暗笑,又说:“你若想活命,便不要打听太多,只要记得,在伺候陛下的时候别把自己当奴才就成。”   曲瑛在心底重复了一遍纪敏骞的话,缓缓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她是个聪明人,既知自己是替身,就要有替身的样子。   她自小凄苦,辗转入宫为奴,若能在陛下这里终结为奴为婢的命运,她听谁的话都无妨,做什么也都甘愿。   纪敏骞见她懂事,便让她下去了。   待曲瑛离开一炷香之后,他才缓缓从这所废宫里走出,心里只想着“爱爱呀爱爱,终归是要靠你才能拴住他的心”。   又思及儿时与江柍一同入宫的情景,想到那时他帮宋琅偷溜到御花园见江柍的场景……经过了许多时光,往事里的人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   “喵~”一声猫叫传出。   辨了辨声,似乎是在荼蘼架那边。   他扭头一看,只见有一着缥色绣芙蓉金丝裙的女子正背对着他喂猫。   他认出她是迎熹。   心思一动,便走了过去,问道:“你今日进宫来了?”   迎熹吓得肩膀一缩,站起转身,看见是他,笑了一笑:“今日陪母亲来给太后请安。”   她口中所说的母亲乃是江柍之母,太后的堂姐赵华霁。   纪敏骞点头,又说:“倒是许久不曾见你。”   迎熹垂首说道:“近日天气寒冷,搞得人愈发犯懒了,不愿动弹。”   纪敏骞一笑:“那是你们女儿家娇柔。”   迎熹闻言只低下头去,抿唇不语。   纪敏骞不由深深凝视着她。   迎熹此人身子弱性子柔,可五官却随了太后,极为周正大气,第一眼便能给人留下庄敬能干,堪当一家主母的印象。   当然,只肖多看一眼,就会知道她其实是没有光华的,很死板,就像只提线木偶,给人一种极容易拿捏的错觉。   迎熹见纪敏骞盯着她瞧,便红了脸,忙把头垂得更低,说道:“出来许久了,我先回了。”   她未等纪敏骞应答,就急切转身离去。   惊得猫儿也“喵”的一声窜进了草丛。   纪敏骞盯着迎熹的背影,笑了笑,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重头戏,记得来看!   0点一更(对就是今晚的0点)大家麻烦多多留评!   21点二更。   参加了比赛还望大家多给我投投票~营养液砸过来吧好心人~~   PS:元旦快乐! 第34章 沈子枭生辰   ◎“你的小妻子等着给你祝寿呢。”◎   元旦过后的二月二是沈子枭的生辰之日。   这样的日子对于江柍来说是必须把握的, 抓住沈子枭一颗心的良机。   然而正月底,峦骨部落正式进犯大晏赤北边境,崇徽帝已命叶劭出任兵马大元帅, 沈子枭一连几日都在朝中议事, 生辰之礼大有不操办的意思。   江柍的注意力不免也放在赤北军情的军情之上。   因二人的心思都不在闺阁之中, 已有七日未曾亲近, 直至沈子枭生辰当日,江柍觉得不能再这么彼此冷下去了,便命月涌做了一些糕点, 自己又亲自下厨做了一碗长寿面, 来到沈子枭的无极殿。   她到无极殿外的时候, 沈子枭还在正殿议事,她只听里头放情谈论的声音, 便问郑众:“太子在里面多久了?”   郑众回话道:“从下了朝回来便在里头了, 连午膳都未曾用过。”   江柍心里便有数了, 对郑众笑了笑,说道:“烦请公公把这碗面送进去,就像奉茶一般放在殿下案边即可,无需多言。”   她招招手, 月涌呈上一彩绘描金三层食盒。   江柍打开第一层,一碗浇了牛肉的面和一碟白瓷盘盛的辣菜。   郑众看了一眼, 忙接过来, 说道:“娘娘如此惦记殿下,倒让奴才惭愧,娘娘放心, 奴才这就给殿下送过去。”   江柍却道:“且慢。”她笑道, “这食盒第二层, 放的是一碟菱粉糕,一碟梅花饼,一碟如意卷,一碟桂花酥,第三层则是温柑、梨条等水果。你把这些拿去给议事的大人们吃,记住,也要像奉茶一样呈上即可,不可打断他们在谈的正事。”   郑众闻言只觉得江柍行事妥帖,不免又对她心生许多的好感来。   江柍见郑众与两个小黄门一起进了正殿,便往沈子枭的寝殿通光阁去了。   殿内燃了瑞脑香,她一进殿,就不由自主想起了“瑞脑香销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的词句来。   她原本是要走向南窗罗汉床上的,又转身往沈子枭的书房去。   轻红恰好奉茶上来,一见江柍往里间去了,便问道:“娘娘是想看书吗?”   江柍说:“殿下不知何时能来,我闲来无事,想读一会书。”   轻红行了个礼,说道:“娘娘若是无聊,可在院中散散步,殿下的书房,一贯是不让旁人进的。”   江柍看向轻红温和谦顺的面孔,只一笑:“连本宫也不可以吗。”   轻红把腰弯的更低:“请娘娘恕罪。”   江柍只定定看她一眼,最后并未为难于她,便折回小南窗下:“那我喝会茶吧。”   又唤来月涌,问道:“去看看雾灯准备好了没有。”   月涌下去之后,江柍端起雨过天青色的定窑茶盏喝茶。   刚饮了两口,只觉身后不知是人影还是树影晃动,转过脸来一瞧,竟是沈子枭,正在那小纱窗外站着笑。   江柍忙搁下茶盏,说道:“你来了怎么也不进屋,偏在这窗户外头吓人,真真是讨人厌。”   沈子枭被骂了也没生气,笑着进了屋,远远说道:“从前头过来,远远瞧见窗户里头你的影子,便不自觉走过来了。”   江柍只觉心口被他戳了一下   “话说我怎么之前没有发现我的太子妃竟是七窍玲珑心?”沈子枭脱了鹤氅,走过来。   江柍不明就里:“什么?”   沈子枭提醒:“你叫人送吃食是何用意?”   江柍不自觉攥紧了手心,表面只是淡淡:“只是听闻殿下未用午膳,怕您饿坏了身子,恰好我做了长寿面来,又怕面坨了不好吃,这才让郑众端进去。又想着那些大臣也陪你饿着肚子,才让郑众把其余的糕点瓜果都分与其他人。”   她一叹:“我想着不好贸然惊动你,才叫人随意呈上,不必打断你们议事。”   她眼巴巴看着他,似是在说,我考虑得还不周全?要你这般揶揄我。   沈子枭因“吃人嘴短”,心情好得很,便笑:“要不怎么说你七窍玲珑心呢。”说罢,他又深深看她一眼,“你送饭进去,那些大臣觉得你体恤他们,我倒是觉得,你在提醒我时辰已不早,理应放众人回府了。”   江柍不由一诧,没想到沈子枭竟把她的心思看得这样透。   却只强撑着抵赖,说道:“才没有,我不是在提醒你应放众人回府,而是在催促你,你的小妻子还在等着给你祝寿呢。”   她说得大言不惭,末了又怪罪起他:“你自己数一数,多久未曾陪我了。”   沈子枭微愣,叹气说:“你呀。”   江柍学他的语气说道:“我呀,我的手艺如何?那碗面你吃光了没有?”   沈子枭见她一脸期待,便说:“你呀,你的手艺不错,那碗面呈上来香味便勾得我无心朝政,遣他们走后就一扫而光了。”   江柍这才满意笑起来:“这还差不多,我可是跟月涌学了许久的呢,你不知,最开始做出来的有多~难吃!那几十碗难吃的面,本想喂狗的,高树嫌浪费,全都吃光了,难为他咽下这么难吃的东西,最后还要向我谢恩。”   她喃喃说道,沈子枭忽而揽住她,低头咬了下她的粉唇:“好哇,我竟不是这世上第一个尝你手艺之人,你该当何罪?”   江柍躲了下:“可是之前的太难吃了,又怎能拿给你吃。”   沈子枭正色几分:“你用心就好,不在乎这个。”   她怎知他已许久未曾吃过亲近之人做的长寿面了,上次还是五岁时,母后给他做了一碗。   然后第二日,母后便在他面前拔下发簪刺破喉咙决绝而死了。   “殿下,魏国公府上差人来了。”郑众打开毡帘走了进来。   沈子枭便和江柍一起走出去迎接。   来人是谢韫生前的得力跟从,只为给沈子枭送来生辰贺礼   “殿下,此剑名为‘如虹’,乃是前朝常胜将军的宝物,老国公生前派人寻了大半年才在高丽寻到,而这宝剑上的剑穗乃是贵妃娘娘亲自所编,谢家阖府同心,祝殿下生辰安康,剑锋所指,攻无不克。”   此剑果真是上等的宝物,纹饰巧致,剑形极美,打开看,寒光逼人,柔中带韧,又是破甲的粗开刃,便于上阵杀敌。   沈子枭试用一番,剑风凌厉,弧光闪亮如天上的虹霓,有金属的异彩。只用剑端扫了身旁的金弹子盆景一下,果叶尽断,只余树桩。   沈子枭说道:“果真是好剑,难为老国公想着孤,辞世多年仍有生辰之礼相送。”   仆从便说:“老国公在弥留时,便为您与国公爷都备好了三十岁前的生辰贺礼,老国公只为不能效忠太子殿下而抱憾,为不能看到国公爷娶妻生子而伤心啊。”   沈子枭听罢,默默良久,才说:“孤永远念谢家这份情,你下去领赏吧。”   如此忠义之人,江柍也不免唏嘘天不假年。   但她的注意力更多还是在剑穗儿上。   待回到殿内,江柍拿起剑细细赏玩,才知剑穗编的竟是如意同心结。   她知道,在大晏如意同心结只是祝愿吉祥顺遂之意,但是在大昭此结却只能送给亲爱的男子,她不免暗自忖度,谢轻尘究竟有没有别有心意。   而更让江柍觉得晦涩的,还是这生辰之礼竟为谢韫所送,而非崇徽帝。   这个当爹的,连表面功夫也没有,不知沈子枭心里做何感想。   正琢磨着,门口又有人来,这次却是雾灯:“娘娘,东西都备好了。”   “什么东西?”沈子枭问。   江柍回神,只一笑:“给你准备的第二道贺礼好了。”   沈子枭便说:“我早知迎熹公主不会没有旁的准备。”   江柍笑道:“你随我来。”   沈子枭随她出了无极殿,跟她来到花园里,却在看到远处一团火焰似的红梅时,微微讶异了几许。   她带他来的地方,是梅坞。   走到梅坞入口处时,她却驻足不动了,只别有深意地掏出一方丝帕,笑道:“我已把所有人都遣得远远的,只剩下你我,惊喜近在眼前,只是你需先蒙上眼睛。”   沈子枭不依她,脸上的笑意敛去了,带有几丝戒备。   他问道:“你要做甚。”   江柍笑得恬淡,直视着他的眼眸,真诚说道:“此前的长寿面,就当是我替陛下送的,接下来,才是我要送的。”   沈子枭一怔,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眸。   不知从何时起,他再看到这双眸子时,已经不会再想起母后。   第一眼的震慑还遥遥在目。   当时,他只觉得她的美眸与母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眼角的弧度走向,和睫毛的浓翘程度都极为相似。   可是后来,当他看到她教训妙仪,才知二者是完全不一样的。   江柍冷起脸来,虽也是美目威仪,不可逼视,但她的凌厉,隐约透出几分快意恩仇,并不会自伤,反而明显是想剐了惹她之人。   而母后则是想杀了自己。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母后赴死时看向他的最后一瞥,就像有人拿了刻刀深深镌雕在他的骨骸与心脏之上。   那时他便读懂,原来母后的刚烈决绝,是一种浓烈绝望下的自我毁灭。   在此之前,她的双眸明明如秋水般哀伤廖淡,深宫压抑,连她的绝望都同快乐一起被压抑掉了。   她本心如死灰,直到父皇近乎暴虐的折磨与掠夺,让她的快乐彻彻底底咽了气,绝望却偏生死灰复燃。   她们都有一双不服输的眼睛。   好在她没有那种绝望。   沈子枭许久之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碗面,与其说是替我父皇,不如说是替我母后做的。”   崇徽帝赏不赏他生辰之礼,他都不会有何波澜。   心凉透了,便不在意。   江柍听懂了他的意思,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如花的笑容淡了几分。   沈子枭却冲她笑了一下,懒懒闭上双眸,说道:“你系吧。”   江柍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允了,这才轻轻把他的眼睛蒙上。   沈子枭的世界轰然陷入一片朦朦胧胧的黑暗之中。   看不见,听觉嗅觉便尤为明显,他只闻得她丝帕上淡淡的蔷薇香,完全掩盖了梅香去。   又觉她往他手中塞了什么,摸了摸竟是她的披帛,二人各执一端,她用披帛牵引着他往前走,她的步履轻盈,不像他,走了没几步已踩断三根花枝。   往里走,曲折盘桓。   似是走到梅坞深处,她忽然不动了,而后他察觉她离开了此处。   他竟没来由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觉。   莫名想起在梁国的时候,那曜灵公主生性残暴,有一日出去打猎竟把他拴在了一匹野马之后,任凭马儿发狂拖他一路狂奔至丛林深处。   他那时不过十岁,起先只以为,最恐怖残忍的事情不过是他被野马拖拽一路,胸前的衣裳都被磨烂,布料又粘连在伤口上,血脓泥土布料混合着,若是想脱掉衣服就像是撕掉自己身上的一片皮肉。   他疼昏了过去,又被疼醒,如此反复,最后一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野马带到了丛林深处,而有一只老虎正对野马虎视眈眈。   那一刻,他才发觉最恐怖的不是受伤,而是受了那么多伤,却还是,死了都没人知道。   那日他侥幸爬树上躲过一劫。   在树上苟且偷生的时候,他暗自发誓,要么惊天动地地活着,要么重于泰山的死去。   绝不生如蝼蚁,绝不死若鸿毛。   作者有话说:   刚进宫的孝章皇后,眼眸是装满了秋水的哀伤,后来崇徽帝的强取豪夺,让她产生了绝望的求死般的反叛。   因为沈子枭年纪小,记住最多的还是母后临死前最后那段时光的刚烈愤怒,江柍板起脸来,也有那种刚烈。   只是江柍是决绝,母后是绝望。   所以后来沈子枭很少想到江柍的眼睛有点像母亲。 第35章 暴露   ◎   “沙沙沙……”一阵清脆的银铃响, 让沈子枭的左耳动了一动。   紧接着便听见江柍的声音:“沈子枭,你看看我。”   她直呼他的名讳,却莫名让他觉得这比哪一次都要亲昵。   他单手便解开了覆于眼上的遮挡, 丝帕随风而落。   却赫然像是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瞎子那般, 茫然盯着一个点, 久久难以移开。   梅坞里的梅花枝上都挂满了圆球状的琉璃灯, 梅花枝随风招摇,那圆球琉璃灯便来回晃动,一时间花枝弄影, 梅花瓣三三两两地飘落下来, 将眼前的光影衬得愈发婆娑。   而她一袭白裙, 站在那婆娑疏影里,恍若随时便能被风吹散的一缕烟。   沈子枭问:“为何打扮成这样?”   江柍笑:“受了那花魁启发, 我也要献舞。”   沈子枭便问:“要跳什么?”   江柍笑而不语, 忽然拂动衣袖。   她跳的是家乡的《白纻舞》。   按理说, 跳此舞者应佩戴珠翠饰品,她却将青丝悉数散落,长发没臀,未饰一物, 唯在额前挂了一只红绳银铃,随着她的舞动而沙沙作响。   此舞的动作以舞袖为主, 只见她时而高举双袖如天鹅飞翔, 时而低回轻移舞步,如推若引,似留且行。   随着她的动作加快, 双袖急挥如雪飘, 沈子枭才发现, 原来有乐声与她相合,辨声应在鲤池边,距此不远不近。   最后一缕笛声歇。   她收回舞袖,转身缓缓而去,又在五步之后,转过头来,以袖半遮面,含羞看他一眼。   一舞而毕。   江柍与沈子枭相视而立。   沈子枭默默良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他没问她练了多久,没问她为何偏偏跳这支舞,也没夸赞她什么,只是说:“所以,较之最初,你现在可有一丝一毫心悦于我。”   江柍亦是没想到沈子枭会这样问她。   但她并未慌乱,更未自问,只像是入戏了似的,缓缓说道:“此舞,本就是跳给心爱之人看的。”   言外之意,我对殿下的情意,殿下还不知吗。   沈子枭只是凝视着她。   似是想把她看穿。   江柍心里有些发毛。   不知盯了她多久,他才开口:“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江柍一怔。   他看着她,目不转睛:“你与我母亲长得尤为相似。”   江柍:……嗯?   因为太震惊,她反倒是缓了缓才有所反应。   “尤其是眼睛。”沈子枭神情间竟笼着浅淡却自然的亲密,他笑,“不然我初次见你时,为何会那么失态?”   江柍:“……”   这么一说,之前隐隐觉得不对却从未细想过的事情,通通跃入脑海,又同时有了答案。   不只是沈子枭初见她时的反应,还有崇徽帝。   怪不得老皇帝每回见她,总喜欢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看,她偶尔午夜梦回,想到此事,还骂过崇徽帝是个老色鬼呢。   谩骂天子,罪过,罪过……江柍不由顺了口气。   不过也不能全怪她,谁让故皇后的画像一份也没保存下来,连太后都不知道故皇后长什么样,她又如何得知?   想到此处,她不由抬头看了看天空。   铅云密布的天空,压着灰白参半的厚重阴霾,给人一种大军过境的窒息之感,可偏偏那最大的一片乌云边缘,有一片金环镶在边沿,天光透出来,并不暴烈,却有着趋避阴翳的明朗。   倒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好像并非太后,而是上苍,将她一步步指引到沈子枭身边来的。   想到此处,她却又生出新的困惑。   “所以,在我嫁过来后,殿下待我极好,是因为爱屋及乌吗?”她望着他的眼睛,有几分期待。   沈子枭却摇头。   只有他一人知晓,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谢过她的出现,让他在时隔十五年之后,还能再次见到母后的影子。   但他从不会把谁当成是谁的替代,也从不会把感情与情绪混淆。   若有把她当做母亲代替之念,他又怎会碰她?   开口他只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会爱屋及乌的人吗?”   江柍抿抿唇,认真思考了一下:“不像。”   他笑了:“这便是了,我的感情很少,每一种都比生命还要珍贵,给谁了便是谁的,绝无一星半点再分给旁人。”   江柍竟因他这句话而心尖狂跳起来。   他笑意极淡,眼中的情绪却极浓,像是攒聚着狂风。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上前,把她拦腰抱起。   他的眸光里似有危险在翻涌,如倒倾的乌云,砸下重重的雨来:“接下来便该我还礼了。”   江柍明白他是何意,一颗心却化作小舟,在他气势磅礴的风雨中,飘摇起来。   她以为他要带她去无极殿,谁知却被他抱入茆堂。   他一路把她抱到桌上,她的长发倾落覆了满身,他解下她额上的银铃,转而系在她的脚踝上。   后来那银铃便响了一夜。   先是在茆堂里,后来他用斗篷裹着她抱了一路回到扶銮殿,半路他蹲下来拾落在地上的丝帕,不小心把她的小腿露在外面,脚踝上的银铃“沙沙沙”响了一路,最后那声音在床榻之上又雀跃起来。   三更时分,江柍听沈子枭呼吸已深,便从床上坐起,解开了脑后的丝帕扣结   她深深看他一眼,而后下床,悄悄来到他的书房。   他不知,给他做的长寿面里下了一种迷魂药,此药是她研究医术亲自所配,需连续服下两次方可生效,于是在换舞服的时候,她把第二次药量下在了她的口脂上。   这是她第一次把自己的医术用在沈子枭身上。   因为她必须尽早把赤北军情传给太后。   她于沈子枭案几下的矮柜里找出几封密函,把上面的内容细细记下,又悄然回了寝间。   只见沈子枭睡得如此昏沉,便不由自主想起他问她的问题。   她喃喃道:“那你呢。”   她淡淡苦笑,而后又躺下,转身背着他抱紧自己。   沈子枭清晨醒来,却见江柍像只懒猫一样扒着自己睡,他低头寻她的娇唇,无限爱怜地亲了亲,无意碰到她的手钏,呼吸像被扼住一般。   想起这晚,他每无意识摸一下手钏,动作便凶狠一下,惹她哀叫连连,最后竟把他肩膀都咬破了。   要不要把避子丸拿掉?   他闪过这样的思忖。   这么想着,已然掀开被子起身,往外走,感觉身心是从未有过的餍足。   虽餍足,却仍觉意犹未尽,听风扫芭蕉声,脑中满是银铃响。   倏然,有一黑衣男子,从东边的宫瓦上飞下,来至一棵栾树上,而后又轻轻落于地面。   沈子枭下意识蹙眉,便向那人走去。   那人亦向他走来,在距他两米之遥时,单膝跪地抱拳说道:“殿下,南边来消息了。”   沈子枭严肃道:“孤一看是你,便知南边有动静,你快把消息给孤。”   来人乃是郭十三,与白龙飞一样都是沈子枭手下的侍卫,只不过白龙飞日日不离他左右,而郭十三是暗卫中的暗卫,仅在必要时出现。   郭十三呈上一封书信,信纸上没有署名,打开看只是一张白纸。   沈子枭来到水缸前,把纸张浸润在水中,转瞬之间,上面便显出两行字来:   迎熹公主身份为假;   其乃江峻岭之女江柍。   作者有话说:   互相喜欢,又互相算计。   隐瞒欺骗,又紧密相连。   不懂对方,也不懂自己。 第36章 造化弄人   ◎烟罗之死◎   “安阳一众罪臣的口供均已整理完毕, 许懋濡为保儿女性命,很是配合,可谓知无不言。蔡君充原本还嘴硬, 可是后来终究是抵挡不住二郎那些细碎的折磨人的法子, 为求死得痛快, 干脆全都招了。”   孟愿刚从安阳回来, 便到东宫向沈子枭禀告这一个月来他所查之事。   沈子枭只盯着一处,垂首看不清表情,似在出神, 又似在入定。   孟愿大着胆子, 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沈子枭茫然抬起脸。   孟愿怔住, 寒意遍身。   沈子枭的神色有着说不出来的复杂。   他的双眸密布猩红血丝,像是几天几夜未曾阖眼, 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平日不轻易袒露波澜的神情中, 已然冷沉一片。看一眼,便觉玉门关的风沙吹到了眼前,刺骨刮人的寒厉。   森冷,憎恨, 怆然。   还有几分明显的自嘲。   孟愿恓惶不已,顿时垂下头去。   唯有谢绪风, 敢在这时上前, 说道:“这些日子峦骨在赤北作乱,军情紧急,殿下未曾好好休息, 以致身子不适, 不如改日再议。”   众人无不感激地望了谢绪风一眼。   谁知沈子枭却说:“不必。”   他喝了口酽酽的茶水, 语气里满是平常:“蔡君充此前在言语间提到了恭王,你问清楚没有。”   孟愿定了定神说道:“与盐政相关本是肥缺,多少人盯着这块肉,蔡君充和许懋濡在任上多年,的确是官官相护,蔡君充虽一口咬定上面的人是恭王,但微臣注意到,许懋濡提到的人名里也有不少是骞王,邕王,信国公等人的亲信,无法确定,背后指使者一定是恭王。”   沈子枭静静听着,没有表情。   孟愿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又接着道:“微臣和殿下想的一样,蔡君充是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城府极深之人,这般咬死恭王,倒让事情显得扑朔迷离了。”   沈子枭看了眼孟愿,因那句“微臣与殿下想得一样”而露出一丝极浅的认同的笑来。   他换了个姿势坐,问道:“昨日北边来信,叶老将军头疾复发,朝廷想调祝勇挂帅来着?”   谢绪风道:“是。”   沈子枭敛了敛眸:“祝勇是大哥的人,他不能去。”   孟愿恍然抬头:“殿下的意思是……”   “朝堂之上权力倾轧,波诡云谲,你说这背后之人,贪这么多银子做什么?”沈子枭吹了吹茶水上的两片茶叶,问道。   众人皆是一怔。   大殿里陡然安静得针落可闻,唯有外头的鸟雀咛鸣声不时传来。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倾泻下来,空气中浮动着许多细小的尘埃。   谢绪风眉头颦蹙,几乎是一口气提到了喉咙里,堵住了。   许久才说道:“难道,有人在私自屯兵?”   孟愿惊得差点从毡垫上跌到地面去。   另外两位大人,亦是惶然说不出半个字。   偏偏处于风暴中心的沈子枭最是淡定,啜了一口茶水,道:“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想起兵造反?那也要师出有名才行,否则如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他把茶盏搁下,“啪”的一声稳稳放在桌面,同时掀起眼皮看向众人:“而我等要做的,便是守住这份‘名正言顺’,让天下之人信服。”   “所以无论蔡君充背后之人是否为恭王,此次对峦骨用兵的军功,殿下是要定了。”谢绪风说道,“正如为安阳百姓和那些盐矿工人剜除毒瘤,您势在必行。”   沈子枭深深看向他。   众人都静默许久,这时忽然有人大着胆子说:“可是这样未免更被陛下忌惮。”   谢绪风朗月清风一笑:“黄大人还是没有看清吗?饶是殿下什么都不做,只在东宫听曲赏花,咱们的陛下还是一样会忌惮。”   只因沈子枭处于的位置,本就注定要腥风血雨。   也因崇徽帝所在的位置,本就注定要猜忌多疑。   沈子枭还未听完谢绪风的话,就已经在心底喟叹了一声——   谢逍啊谢逍,你那平和温煦的双眸下,藏着怎样热忱的火炬。   他素有“雪无暇”的美名,看上去是多么超凡脱俗之人。   可沈子枭知道,他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却并非对世事冷漠;虽清风霁月,却并不愿将自己困在那一隅之地独自安稳。   生于簪缨世族,他从未辜负这一袭官袍。   沈子枭与他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   但是这沉默已抵过千言万语。   他又对其他人道:“孤会向父皇请命出征,此事届时再仔细商议。至于蔡君充,凌迟处死,诸子于朝中有职务者斩,年十四以上皆戍边关,亲属给披甲人为奴。许懋濡重杖处死,其余亲属没入官奴。其余人你们看着办吧。”   闻声,众人纷纷起身告退。   唯有谢绪风,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独自留下。   沈子枭知道他有话要说。   于是摁了摁鼻梁,抢先一步制止他:“什么都不必讲,你去吧。”   谢绪风顿了顿,只好离开。   直到踏出门槛,他挣扎之下,还是转过了身,用几近叹息的声音说道:“无论何时,殿下身边,还有谢逍。”   沈子枭僵在原地,连同呼吸,都凝固住了。   时间也仿佛暂停下来。   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了许多许多年前,在一切苦难都还未开始的时候,那个用懵懂却平静的眼神望着他的,初入宫的小小伴读;   也好像看到那个凝视他去往梁国的滚滚车辙,而神思寥落的小小孩童;   最终停在归朝那日,他笃定说出“我不会再让您回到那杀人不见血的地方”时,熠熠的眉眼上。   沈子枭以为谢绪风说完这一句话,便会离去。   毕竟他这样的人,总是一腔真情藏于心,面上从不显山露水。   可谁知,他临走前竟又说一句:“就算没有了谢逍,您还有自己。”   忽然间,有一股热意,沉入了沈子枭的心底。   泪水陡然模糊了视线。   他仰仰头,让所有的情绪都倒流回去。   是啊,他还有他自己。   可他差一点就把自己交给别人了。   若是没有收到那封密信,若是没有发现夹于密函之中的睫毛不见了……   他不敢想下去。   捂住心脏,却觉得胸腔里空空如也,像被人剜空了一样。   再抬眸,他已是坚定冷漠如昨。   午后是静谧的,比黑夜有过之,无不及。   长乐宫角落处栽种了两棵梧桐,枝条萧索,树影斑驳。   一道人影穿过这片婆娑地,出现在宋琅的面前。   捧着桂花糕。   宋琅看了会儿劄子,才懒怠地拿起一块桂花糕吃。   咬了两口,脸色微变,吐出一片薄薄的纸条来。   几个时辰过后,月上梢头。   宋琅屏退众人,来到一处荒草园。   看   ||||||   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察觉到动静,那人转过脸来,福了福身子,笑道:“奴婢参见陛下。”   宋琅目光沉沉。   碧霄苍老的双眼中,却露出一丝明朗的光芒。   烟罗的事情,始终是她心上的一根刺。   这日午睡,她梦到江柍身份败露,在晏昭交战之时,被沈子枭拉来砍头祭旗。   她抽噎痉挛着醒来,此后久难平静。   她必须了结烟罗。   可是,能怎么办呢?   投毒?   可是投毒需要接触到她的日常用度,更要找准时机,这二者都不容易。   就算投毒成功,一个御前伺候的人突然没了,无论症状像不像毒杀,总会被彻查,一旦彻查,大晏的情报网都会岌岌可危。   可若下那慢性之毒……烟罗是经过训练的,若在疑心公主身份之后,身子出现异样,她必会警觉。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没有生疑,也没有时间等她慢慢死去。   因为她对此事存了疑影,必会一点点去证实,而以她一路做到御前宫女的能力来讲,可能未等毒发,便已经查出事实,把消息递出去了。   碧霄需要的,是让烟罗以最快速度死去的法子。   那便只能近身搏杀,稳准快地解决了她,再将她伪造成意外死亡。   不。   碧霄顿时否定了此法,她太老了,没有胜算。   若想成事,必得有帮手协助,可此事乃绝密,绝对不能假手于人,更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去求太后,太后必定会问她是如何知晓。   届时就算找理由搪塞了过去,也必定会被疑心防备。   她可以暴露。   但是牵一发动全身,难保不会因为她,而揪出大晏更多细作。   就算到时她提前刎颈自裁,以太后的性子,也一定会审问烟罗。   她只能保证自己绝不会招供,可不能保证烟罗。   她已经在隐瞒江柍身份之事上对不起大晏。   绝对不能再让大晏损失。   那么她只有最后一条路可以选择   这个噩梦,推了她一把。   她必须做点什么了。   哪怕牺牲自己。   宋琅也是碧霄看着长大的。   她了解宋琅对江柍的感情,她知道,若这世界上只剩一人有能力去拯救江柍的性命,那人不会是太后,只会是宋琅。   这日恰逢太后出宫去江家探望迎熹。   碧霄留守宫中,来到小厨房,做了一碟桂花糕。   宋琅最爱吃她做的桂花糕,太后特许他一个月可吃上一回,此事满宫皆知。   碧霄身为太后的心腹,为避嫌,平日不愿与长乐宫打交道,饶是得太后吩咐做了桂花糕,也总是遣小宫娥去送。   这次也不例外。   小宫娥于午后送了糕点过去。   天将昏暗时,碧霄出了福宁宫,众人只道她去御花园散步,都没在意什么。   她也的确去了御花园,闲逛许久,路上还遇到不少宫娥嬷嬷向她问好。   直至掌灯时分,她悄然来到宫中西南角的一处荒草园。   这里原是先帝丽婕妤的寝宫,后来丽婕妤小产,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先帝为让丽婕妤静养,便不许人随意进入这座宫殿。   实际上哪里是为静养,不过是生厌了,觉得不吉利,便把她圈禁罢了。   后来丽婕妤死去,常有宫人听见哭声,传什么怪异闲话的都有,渐渐地就没有人到这来了。   此处就这样荒废了下来,野草连天,处处蛛网。   然而十年前,碧霄与晏国之人在这里接头时,拨开荒草,竟有无数萤火虫从中飘荡出来,点点荧光把秋日装点的好似世外仙境。   从此之后她便常常过来,捉萤火虫给江柍扎灯笼玩。   她此刻面对这荒芜之景,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就如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看向这人间的美色一般,那么的安详静谧。   身后响起脚步声,碧霄的笑骤然僵在脸上。   一道颀长的影子覆盖了她的影子,她转头,对上宋琅一双深不可测的眼。   “姑姑想见朕直接到长乐宫求见便是,为何要在桂花糕中塞纸条呢。”宋琅一动不动地观察着碧霄的神色。   此话实是明知故问。   碧霄心里明白。   她笑笑,既已作出决定来到这里,便不愿再绕弯子,而是直接说道:“陛下身边的烟罗已经怀疑爱爱的真实身份,但求陛下务必解决了她。”   宋琅的目光像冰锥一样刺来:“你是如何知晓。”   碧霄见状,跪地说道:“因为烟罗与奴婢均为大晏的细作,烟罗见陛下宠幸曲瑛,而曲瑛与爱爱长得像,她便起了疑心,又怀疑到十几年前那场大火,特来询问奴婢,可奴婢为了爱爱,并未对她说实话。”   宋琅眯了眯眼,眉宇之间已有杀机。   碧霄已然豁出去了,又说:“奴婢既然说出烟罗身份,便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陛下能为爱爱解决后顾之忧,那么奴婢甘与烟罗同死。”   宋琅深深沉默下来,似是在思考权衡和分析其中的关系。   他知道,眼前这人已经做好必死的打算。   他不是从她的话语里察觉到的,而是从她从容而慷慨的眼神中。   他打量着碧霄。   从前太后常说,碧霄年轻时是一个很美的女子。   可他似乎从记事起,碧霄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眼角堆满了皱纹,笑起来时眼里有光,那皱纹好似散发的光线。   太后身边两个得力的嬷嬷里,他是更喜欢碧霄的,她手艺好,会做糕点,也会做哄孩子的小玩意,却又不止是手艺好,她待江柍也更体贴,看向江柍时的神情更真诚。   当初江柍去和亲,江柍想让碧霄跟去,可太后正是忌惮二人之间的这种感情,最后还是选择了段春令。   临行前一晚,江柍与碧霄抱头痛哭,后来江柍私下嘱咐过他,要帮她好好照顾碧霄。   他把双手背于身后,来回踱了几步,而后顿住,再次看向她。   他从未怀疑碧霄的只字片语。   想起她决绝的“愿与烟罗同死”,他轻轻扯了扯笑。   他也是历经着宫廷之争的人,岂会分辨不出,眼前的人一边爱着江柍,一边爱着大晏,最终对江柍的母女之情,打败了对大晏的忠义之心。   如此,总算是没辜负江柍的真心。   宋琅缓缓开口:“此事朕明白了,你回福宁宫听信便是。”   碧霄看向宋琅,有丝疑虑。   宋琅只说了一句话:“爱爱曾让朕好好照顾你。”   碧霄闻言喉头一哽,难忍酸涩,落下泪来。   宋琅深深看了她一眼才离去。   碧霄在原地无声哭泣,直至起风了,阴云密布好似要变天,她才离开。   翌日,碧霄便闻烟罗失足落水的消息。   出事当晚,烟罗就被埋进了宫人冢。   世间多的是造化弄人。   碧霄哪里知道,烟罗死前,就已将消息递到了沈子枭之手。   作者有话说:   其实普通人就算觉得曲瑛像公主,也不会多想一层,往身份造假事情上琢磨,偏偏烟罗是细作,而且是能一路混入御前的细作,几件事串联便推出真相,却也聪明反被聪明误。   明天双更。   0点和21点。   追更的宝宝们,希望大家可以推荐给你们的好朋友,小说搭子。   下本《红尘之上》,非常带感的一本 第37章 出征   ◎“在我改变主意之前,你走。”◎   江柍在沈子枭的生辰之后, 又是一连七日没能见到他的影子。   她在沈子枭书房里翻看密函之后,已于翌日清晨把消息通过段春令传了出去,算来也到了该传第二次消息的时候。   她本想再去无极殿走一趟, 却不想午膳之前, 沈子枭竟来了她这里。   他进门后便淡淡的, 看着像是几日未合眼, 疲乏得很。   江柍见状,只觉是战事让他烦忧,想打听, 又怕打听不当暴露自己, 几番挣扎, 干脆不问了,又觉得他实在阴郁, 便老老实实给他呈上一碗百合莲子粥来。   他却没吃, 站了起来, 说道:“今日来你这里,是有事要与你说。”   江柍不觉有他,歪头一笑,故意说道:“定不是什么好事, 否则你能想着我?”   他却满脸正色,拂了拂她的头发说:“我要出征, 不知对你来说, 是好还是不好?”   江柍即刻就瞠目结舌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怎会?”   江柍一听,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攫住, 霍然喘不上气来。   在这模模糊糊的窒息中, 她好似耳鸣了, 听到山呼海啸般上阵杀敌的声音,又好似眼花了,闪现出他在沙场上浴血奋战的场景。   有那么一刻她险些落泪。   他本是打过许多可以载入史书的大胜仗的人,她不知自己为何把这次出征想象的这么危险。   心里难受,竟是安慰不好了。   她停顿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叶将军离朝才半月,大军还未到赤北呢,怎会忽然又要殿下前去?”   沈子枭淡笑:“你不要激动,此次出征是我主动请缨。”   江柍就更不懂了:“为何?”   “我收到密信,叶劭半路突发头疾,若他不能领军,换了主帅,朝中最可能担此重任的便是祝勇祝大将军,可他是恭王的人,我不能看他打胜仗分了我属下的功劳,亦不能助长其他皇子的势力,却更加不能看我大晏吃败仗,故而此行,舍我其谁。”沈子枭如此说道。   江柍听罢,所有想说的都说不出口了,只问:“何时出发?”   “三日之后。”   江柍心里说不清的滋味,不由挪到沈子枭面前,伸手抱住了他:“那又何时能归呢。”   沈子枭眸子阴沉,语气却如常,只道:“快则三五月,慢则一两年。”   江柍僵了一僵,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似的。   其实这消息来得虽说有些突然,却在情理之内,可她打心里不愿让他去。   一来是新婚分别,于大计无益。   二来是行军艰苦,总有难以预知的风险。   她靠在他胸口呜咽说道:“打仗总是有风险的,我舍不得。”   听她这么说,沈子枭抬起手臂,轻抚着她的背:“打仗是苦,但为了边境的百姓,不算什么。”   他的声音虽软,眼眸却平静得如结了冰的湖面:“只有为国家拼杀过才能体恤将士的不易,才能知晓何为‘将军白发征夫泪’,何为‘都护铁衣冷难着’。只有为子民战斗过,才能问心无愧地享受臣民的跪拜,天下的供养。”   沈子枭一番话,让江柍心里也像燃了一团火似的。   只念,他来日会是一位好君主。   沈子枭把她松开,说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务必好好照顾自己。”   江柍叹道:“我有人伺候着,风吹不着,雨打不到,倒是你,定要好生照顾自己,不只是为我,更是为了你的臣民,为了妙仪和陛下,在天之灵的母后……”话至此处,她停顿下来,一笑,“但最主要还是为你自己。”   沈子枭深深看着她,试图从她的眼眸中探出她灵魂的样子。   怎会有人,把谎话说得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   他浓长的眼睫搭了下来,看似寻常的一个动作,却压住了心底的复杂,再抬眸,他犹然一副平常的模样,笑道:“不能再和你说了,怕待久了,就不想走了。”   “不要,多陪陪我。”江柍只觉对他无限依存。   毕竟同床共枕多日,他待她又实在是很好,突然要分别了,还是因打仗而分别,她难免生出许多情绪来。   他却笑着转过身去,而后嘴角绷直,边往外走边说:“晚上来无极殿帮我收拾衣物。”   江柍没有说话,只默默看他从软帘处消失,又从窗子里瞧见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扶銮殿,却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等沈子枭再回到扶銮殿的时候。   江柍已在轻红浅碧的协助下,替他收拾好了衣物。   沈子枭站在那小西窗下,看她们主仆忙活。   江柍梳着利索的反绾髻,戴着襻膊儿,把袖子挽得紧紧的,一会儿蹲下整理衾褥,一会儿起身查看书箱,一会儿提醒浅碧“要多带几件厚衣裳”,一会儿又对轻红说“鞋袜都检查仔细了,行军打仗鞋袜是最重要的”,几句话说下来,倒真有种寻常人家操持家务小主母意味。   看着她,沈子枭却莫名想起在梁国的往事。   那时他常吃不饱,那梁国公主曜灵起先假意对他关心,经常偷拿东西给他吃,只等他放松警惕,开始期待她给他送饭的时候,她那日端给他的饭中却加入泔水和泥土。   他难以回忆拿到那碗饭的时候自己是何等委屈和难过,她偏偏还和往日笑得一样,用最甜美的笑颜说出最恶毒的命令:“你必须吃喔,还要吃得很香,边吃还要边大声喊‘好吃’,不然就是辜负本公主心意啦。”   他为了保命,只能照做。   而曜灵就带一群王公贵女在旁边哈哈大笑,骂他是傻子。   他居然当了第二次傻子。   “诶?殿下?”   雾灯最先发觉他来了,携同几个宫娥乌泱泱跪下去,唯有江柍,提裙跑上前来,喊道:“夫君。”   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这样唤他。   沈子枭未言语,先扫了地上的宫娥们一眼,说道:“你们都下去。”   “是。”众人又行一礼,只听衣裙窸窣,人很快便都走光了。   轻红留在最后,为二人关上了门。   江柍紧紧抓起沈子枭的手,领他走到箱笼处,问道:“夫君,你快看看,还有没有需要带的。”   沈子枭满心以为她虚情假意,便也虚与委蛇,笑道:“还真有。”   江柍问道:“什么?你快列出来,也好让我早些打点。”   沈子枭悠悠看她一眼,道:“还缺一个把人变小的口袋。”   江柍微愣。   沈子枭接着说道:“有了这样的口袋,我便可以把你塞进行囊,带走了。”   江柍哪里听得了这样的情话,丢开了他的手,低下了头去,说道:“休要说笑了,不然我可要不理你了。”   她的指尖儿还未垂下,沈子枭就又把那玉指捞起,轻轻捏在掌心里:“那我不说了,陪我去沐浴吧。”   江柍想了想,说道:“唤别人伺候吧。”   沈子枭便摩挲着她染了凤仙花汁的鲜红蔻丹:“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与你亲近,趁我还没走,你不好好与我温存温存。”   他的声音有丝沙哑。   往日听来,只觉是潺潺溪流融了河冰积雪的清冽,可若他意味不明讲浑话时,融化冰雪的就不再是那涌流的小溪了,而是流火,将那冷冽燃烧,轻轻地猎猎作响。   江柍的心顿时软成了一摊烂泥。   她抬眸看他的眼睛:“就是因为你要走我才不肯,若你安然无恙回来,我便任你处置,可好。”   沈子枭的心里像被人丢了块石子,瞬间泛起波光粼粼的涟漪。   如此情深义重的一句话。   便是假的,也让人甘心沉溺。   他转过身去,闭上眼睛说:“你走吧。”   江柍莫名心慌了慌,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下意识就喊了声:“夫君。”   “在我改变主意之前,你走。”沈子枭说道。   江柍微微咬了咬唇,便无声退下了。   走到软帘处,只听他蓦然又说:“放心,我定会毫发无损地回来。”   江柍扶门框的手紧了紧,这才出门去。   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平安。   作者有话说:   感觉我后面写的男女主部分的虐点,可能会和大家想的不一样。所有的误会和伤害都是为了让我们越靠越近,而不是让我们背离对方,这是我的点 第38章 观音山   ◎“这次的帕子还烧不烧了?”◎   很快便到沈子枭出征之日。   这天一大早, 江柍便起来梳妆打扮,她穿了那身在济水河畔初见他时的大红衣裙,发上则戴了那日马球会上戴的金莲冠。   沈子枭见她华光璨璨, 便说:“你这样如何叫我不惦念?”   江柍笑:“殿下若是惦念我, 务必早日回来, 否则   “否则什么?”沈子枭问。   江柍眼眸流转, 狡黠一笑:“否则别怪我耐不住寂寞,背着你养些面首。”   “你敢!”沈子枭提高了音量。   念到旁边还有人,便又收住了, 只道:“此次行军我没有带郑众前去, 他会好好盯着你的。”   江柍只好举手投降, 忙说方才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   可沈子枭哪里在乎,不过是逢场作戏。   沈子枭出征前, 要先到朱雀门外太公庙行祭祀之礼。   太公庙顾名思义乃是祭祀姜太公等历代良将的庙宇, 沈子枭携江柍赶到的时候, 庙前将士早已肃正以待,旌旗猎猎。   沈子枭牵江柍下了马车,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崇徽帝御驾便到了。   众人跪地施以大礼。   待平身站定, 江柍才发现崇徽帝身侧,赫然跟着谢轻尘。   她有点意外。   要知道这样的场合, 中宫之主也轻易不能前来。   江柍身为东宫正妃, 因与太子新婚分别,外加大昭嫡长公主的身份,才被崇徽帝特许送行, 饶是这样, 都是很不可思议了。   而崇徽帝竟带了谢轻尘来?   男人们去太公庙行祭祀之礼。   江柍便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宠妃——   谢轻尘是谢绪风的庶姐, 据说,她是谢府几位小姐里最为貌美的一个,因此从小便深得老国公谢韫喜欢,倒过得比嫡出的小姐都体面尊贵。   然则,比起美貌,更让人见之难忘的,还是她那举手投足间的气质。   不知这一家子小辈是否都随了谢韫,每个人都如此超然出尘,原本看着也算出挑的人,在他们姐弟面前,都成了那鹤立鸡群的鸡。   可她与谢绪风又是不一样的。   谢绪风的超脱,如关山朗月,旷野清风。   她的出尘,则是巉岩寒梅,大漠孤烟。   谢绪风是真的无尘。   谢轻尘眼底却藏风。   她傲然,冷僻,却也无情。   江柍甚至能从她一双翦水秋瞳下,读出点点浅浅的恨意。   恨谁呢?   为何要恨?   谢轻尘的目光若有似无扫了过来。   江柍眼皮一跳,佯装在看别处。   谢轻尘凝视了她许久许久。   看向她的瞬间,她在想些什么?   是会把平日里对她暗藏的轻视和不屑光明正大拿出来吗?还是依旧忍耐着,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呢?   江柍来不及深思,祭祀之礼很快完成。   副将龙潜来到阵前,开始念讨伐檄文。   语毕,三军轩昂高呼:   “不破峦骨誓不还!”   “不破峦骨誓不还!”   “不破峦骨誓不还!”   振奋地呐喊,让听者无不热血沸腾!   有不少将士都滚下了热泪,眼神却依然坚定如岩石。   崇徽帝大为动容,高擎玉斝,慷慨激昂地鼓舞了众将士一番。   此次出行,沈子枭把叶思渊也带上了。   临行前,崇徽帝又对沈子枭千叮咛万嘱咐道:“务必保护好思渊,他可是叶老将军最出色的孩子,是我大晏未来的战神。”   沈子枭还未说什么,叶思渊先开口了,拍了拍胸脯说道:“陛下既看好微臣是大晏未来的战神,那便应该嘱咐臣保护太子才是,何况大晏未来的战神,又如何能重要的过大晏未来的天子?”   “思渊!”沈子枭急急呵斥一声,却不妨叶思渊的唐突之言已经说完。   沈子枭便作揖请罪道:“思渊年少,一时口无遮拦,还望父皇恕罪。”   叶思渊看看沈子枭,又看看崇徽帝,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却还是稀里糊涂地跪下了:“微臣有罪。”   崇徽帝始终噙着淡笑,神色不明。   江柍只道,这沈子枭真是有意思。   原本叶思渊说得在理,不仅在理,反倒恭敬、忠心。可沈子枭这样发作起来,倒是打了崇徽帝的脸,似是把叶思渊之语解释成   怪不得崇徽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江柍笑笑,刚想开口说什么。   谢轻尘却抢先一步,说道:“陛下体恤功臣之子胜过自己的儿子,而功臣之子却并未因自己之功而僭越,反倒忠心护主,太子则恭肃孝谨,上能考虑天子之心,下能感念臣子之意,君臣和睦,父子一心,真乃我大晏之福。”   谢轻尘把江柍想说的都说完了。   崇徽帝默了默,脸上的阴霾渐渐一扫而光,很快便笑:“知朕者,轻尘也。”   江柍心想,同样的话到底还是谢轻尘说出来更为相宜。   于是便沉默了下来。   “呜   沈子枭向崇徽帝行礼:“父皇,儿臣去了。”   崇徽帝点头:“去吧。”   沈子枭转身下了台阶,白龙飞替他牵马过来,另有一人呈上他的盔剑。   他把如虹剑佩至腰间,戴上凤翅盔,纵身上马。   只见他手持缰绳,腰背挺立,熔金般的阳光泼在他银色的连环甲上,也照耀在他如寒石般的瞳孔上。   他整个人都好似一座被笼上神光的圣山。   日照金山,金山却比阳光都要夺目。   江柍之前也知道沈子枭有一副好皮囊。   但因她自己便有绝等容光,几乎很少对别人的容颜上心。   但是今天,她有点被他的光芒刺到了。   江柍紧紧盯着他。   他始终不曾把眼神落在她身上。   越是这样,江柍看向他的目光便越急切。   终于,上马后,他向她望了一眼。   只一眼,江柍却像是见到了雪山上的霞光。   他什么都没说,很快转过脸去,喊道:“出发!”   江柍下意识攥紧了手心,默念:珍重。   浩浩荡荡地一群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踏上征程。   直到看不见沈子枭的身影了,江柍才收回目光。   余光却瞥见谢轻尘仍望着沈子枭离开的方向,久久不移。   直到崇徽帝说道:“轻尘,你陪朕来,好似你父亲陪朕来一样,朕心甚慰。”   她才收回目光,说道:“臣妾才要谢陛下准许臣妾出宫。”   江柍这才知道,原来竟是崇徽帝主动让谢轻尘作陪的。   既是想找到谢韫陪伴在侧的感觉,何不找谢绪风?   想到这,江柍才反应过来,谢绪风呢?   怎么没见人影?   将士们既已走远,崇徽帝便与谢轻尘回宫了。   江柍则径直赶往观音山。   骞王妃昨日派人邀她去观音寺为大晏和众将士祈福来着。   路上她特意换了一身低调的湘色珍珠旋裙,摘了金灿灿的冠儿,换上更为朴素的白玉菡萏冠儿。   到了观音山下,才发现那山脚停了许多辆雕花香车,只道那王依兰定然不止邀请她一人。   果不其然,等她下了马车,一阶一阶爬到观音庙里去,方才知同来的还有恭王妃李嫱,撷华公主沈妙仪,以及许久未曾见过的晁将军之女晁东湲。   “哎哟,太子妃娘娘您可算来了,我们都吃过两壶茶了。”王依兰率先迎上去,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扶着腰,想要给江柍行礼。   江柍上前扶住她:“快免礼,你是有身子的人,可小心些。”   王依兰出身琅琊王氏,世家大族的女儿,礼仪上最是规矩,仍旧敛衽行了一礼,笑道:“不碍事的,太医叮嘱妾身多走动呢,今日这山都是我自己爬上来的。”   这台阶也不算高,走路只需一炷香的工夫便也到了,只是王依兰有孕在身,难免令人担忧,江柍只望向其他人,说道:“眼看就要足月了,你们也不劝劝她。”   李嫱便吊起眉梢笑道:“她这人看着老实,其实最为固执,哪里是我们劝得起的。”   正说着,晁东湲上前来,向江柍弯膝行礼:“臣女参见太子妃娘娘。”   她今日穿了一袭宝蓝色裙装,腰间束玉带,外头着短袄,简单大方,英气中透出爽利来。   江柍只随意扫了她一眼:“不必多礼。”又道,“你们都上过香了没有?若是都上过了,那本宫便自己去了。”   “太子妃娘娘没来,谁敢去呢?”王依兰抿唇一笑,“咱们一同去吧。”   李嫱便道:“我不信这些,今日前来只为散心,你们去吧。”   “不用管她,她素来是个眼里没佛,心中无道的,只信人定胜天,虽我行我素了些,却也恣意无拘。”王依兰笑道。   江柍对此倒是理解的,也笑:“人人都拜佛,却不知拜的是佛,还是自己的欲望,什么都不信没准儿反倒也是一种虔诚。”   李嫱闻言眼睫微颤。   江柍同她一笑,便转身去了正殿。   大殿里香火缭绕,梵音绕梁。   观音是保平安的,可每个人所求的平安却不相同。   江柍前来是求沈子枭平安归来,想必沈妙仪和晁东湲所愿亦是如此,而王依兰,虽借为国祈福之名邀众人同往,想必还是在为肚子里的孩子祈愿。   江柍双手合十,无比虔诚。   待她再睁眼,只见其他人都还双目紧闭,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她不愿打扰,干脆悄然离去。   听闻观音寺后有一片芙蕖池,其池水引自小南山的温泉水,故而荷莲终年不败。   江柍便往那处逛去。   刚拐过寺墙,忽见一大片芙蕖映入眼帘,其花不蔓不枝、香远益清,闻之便令人心旷神怡。   以往哪里能在二月份便赏到“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的胜景?   什么沈子枭,什么峦骨,江柍瞬间便全都抛之脑后了。   她走近去赏景,比芙蕖更茂盛的是这密密匝匝的芰荷,其长势好不喜人,足比江柍要高出一个头来,挤挨在一处,连丝缝隙都没有,好比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   她往这边疾走,谢绪风正小酌“素月分辉酒”往那边缓行。   二人于转角赫然撞到一起。   准确来说,是江柍猝不及防扑进了谢绪风怀中。   江柍一惊,慌张后仰,别于衣襟的帕子掉了。   谢绪风待江柍后退几步站好,才看清来人是她,原本没被撞得扑通乱跳的心,后知后觉扑通起来,一如池中上下翻腾的锦鲤。   “原来是你,害我吓了一跳。”   江柍一见是他反倒放下心来   谢绪风的眼神却落于石板路那方绣了菡萏的丝帕上。   他俯身拾起。   江柍伸手去拿:“多谢国公爷。”   拽了一下,却没拽动。   江柍微愣,只见谢绪风紧紧攥住她那帕子,却不还给她。   她不知所以然,正拿不定主意。   他忽而问道:“这次的帕子还烧不烧了?”   江柍眸光一闪,想到马球会那天她用手帕帮他拭箫之事,不由一笑:“那都是我的事,你可管不着。”   谢绪风见她神色中已有促狭之意,仿佛那日篝火旁的姑娘又回来了,不由也笑:“这方丝帕若能换成粮食,也够军中一个队的人吃上三日了。”   闻言,江柍已知晓谢绪风之意。   她轻挑烟眉:“你放心,我虽奢靡,却并不浪费。”   说到此处,她停顿了一下,“倒是你,既能体察将士不易,又为何随意便舍弃你那价值连城的‘杏花疏影’?”   谢绪风露出愧怍之色:“那日过后我便想过,因爱箫跌泥便要丢弃,谢某是假高洁、真酸儒。”   他竟这般批判自己。   江柍先是微惊,而后便目露欣赏之态:“大人当然不是。”   她莞尔一笑:“大人是否还记得迎熹于除夕夜宴上如何评价你的箫声?我说,正因你的吹奏美中不足,才显真挚生动。箫声如人,若是完美无缺,倒成死板了。何况大人身居高位,受人景仰,却能如此引咎责躬,这等气量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大人认为自己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我反倒觉得你之为人,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也。”   她化用《世说新语》来称赞他。   此时此景,翠盖如棚,风荷轻举,都在身旁轻轻晃动,搅乱了绿水的涟漪。   谢绪风内心深处也一圈一圈荡起波澜来。   最后他笑了,语气里却带有一丝不易捕捉的喟叹:“能结实娘娘,是绪风之幸。”   江柍看着他。   心想这是怎样一个人,目如远星,漆黑一片中偏生透出光明。   她不愿再同他纠结他那白玉一般的品行中微不足道的瑕疵,便岔开话题问道:“对了,素闻国公爷有在世诸葛之称,是不可多得的军师,怎么此次没有随殿下出征?”   对于她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他并未表现出意外,如常说:“朝中亦不可无人。”   江柍点头:“哦~那怎么不在朝中忙活,反倒来此清闲之地?”   “绪风不喜欢送行,且又知晓往后有的要忙,今日才趁闲时来散散心。”许是她的亲切感染了她,又或是喝了酒的缘故,谢绪风比方才放松许多,像对待一个红颜知己那般,笑道,“你不知道,我其实最是不务正业的,若非家父生前将国公府托付给我,我定是整日钓鱼种花不理世事的……”   “你们在干什么?”   谢绪风话还没说完,沈妙仪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柍柍会去赤北找太子爷的。 第39章 接生   ◎江柍替骞王妃接生◎   江柍眼皮一跳, 与谢绪风同时扭头看去。   只见沈妙仪站在最前,后面则跟着王依兰和晁东湲。   沈妙仪冲下台阶,像一个人形铁盾挡在了江柍和谢绪风的中间。   她只见谢绪风手里还握着江柍的丝帕, 登时红了眼眶, 指着江柍便愤慨落下泪来:“我七哥前脚刚走, 你后脚便在这与别的男子……与他……”   沈妙仪说不出话。   露珠似的眼泪滚滚而落。   谢绪风解释道:“公主殿下误会了, 太子妃娘娘掉落帕子,微臣帮忙捡起……”   “你闭嘴!”沈妙仪撇着嘴巴,颤抖说, “你不要仗着本公主心慕于你, 便把本公主当傻子耍, 我自己有眼睛!”   “你放肆!”江柍忽然厉声道。   她凝视沈妙仪,冷然问道:“污蔑本宫, 便是污蔑东宫, 你该当何罪!”   沈妙仪一拂袖:“你休拿东宫压我!你若行得正坐得端, 何需用身份压人?”   “……”江柍不语了,定定看了她许久。   而后她对谢绪风莞尔一笑:“公主提醒了本宫,若行得正坐得端,何畏人言?不知大人可愿与本宫共赏芙蕖?”   谢绪风了然, 行礼说道:“能与娘娘赏荷乃是微臣之幸。”   江柍走上前,把谢绪风手中的丝帕拿了过来, 又道:“多谢国公爷送还本宫的手帕, 否则万一被旁人拾取,岂非有口说不清?”   谢绪风便又微微颔首。   江柍坦荡大方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一同往藕花深处去了。   沈妙仪在一旁气得几欲发狂,胸脯一起一伏喘着粗气, 牙缝里却是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她难以置信, 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正不知是该走上前分开两人, 还是愤懑离去,忽听晁东湲惊叫道:“王妃!王妃!来人呐!”   王依兰身边的侍女哭喊道:“不好!王妃怕是见太子妃与公主争吵,一时心急而动了胎气,要生产了!”   晁东湲反应最快:“那还不快些把王妃扶进屋里去!”   一群人吓得魂霄九外,闻言才手忙脚乱地把王依兰移至禅房。   江柍对谢绪风福了福身子,说道:“国公爷,我长话短说,王妃生产定是在府中备好乳母和稳婆的,还望你下山把稳婆请来。”   此事她不交代谢绪风也会去做:“是。”   “对了,再找个腿脚快的小厮去把大夫也请来!”   谢绪风本已转身,闻言又转头,向她一点头,投来“你放心”的目光。   江柍这才稍稍心安,也急匆匆去禅房。   王依兰身边两个最得力的侍女将她放在床上,王依兰呜咽着喊:“救救我,好疼,真的好疼……”   江柍边安抚道“王妃莫怕,本宫已让国公爷下山找稳婆了”,边走至床榻,离近一看,只见王依兰臀下的褥子上有一滩水渍。   这是羊水破了。   江柍不由一僵。   “你走开,不要靠近我嫂嫂!”沈妙仪从身后推开江柍。   江柍趔趄三步,还好被刚刚进门的李嫱扶住了才不至于摔倒。   沈妙仪哭着蹲在王依兰床畔,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嫂嫂别怕!谢绪风已经去找人了,他的马是好马,动作很快的!”   沈妙仪声音都发颤,与其说是安抚王依兰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李嫱一见王依兰身下的水渍便什么都明白了,忧心道:“依兰怕是等不到国公爷来啊。”   此话一出,王依兰的呻.吟声和沈妙仪的呜咽声都停住了,停顿过后,却更加撕心裂肺:“救命啊,救救我的孩子……”   沈妙仪的泪水亦更加凶猛:“别怕,你别怕……”   说着话,恰有两个小沙弥跟着一个年龄稍大的和尚走过来。   三人只在门口不敢进,对门口的侍女说道:“佛门清净之地,不可见血污啊。”   此话一出,王依兰的喊声又停了。   此时她已是脸色煞白,满脸是汗,憔悴又虚弱。   晁东湲见状不由焦急,严肃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若施主要生产,还是快快下山吧。”小沙弥道了声“阿弥陀佛”。   晁东湲惊诧不已,怒视道:“她这样如何下山?就算下得了山,马车颠簸她该如何撑到王府?!”   晁东湲生起气来,烈性又厉色,带有几分将门虎女的杀气凛然,压迫感十足。   小沙弥们顿时被震得脖子一缩。   江柍转身走到那管事的和尚面前,平心静气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菩萨不会怪罪的。”   和尚却万般坚定,摇头道:“不成,佛门清规戒律不可破,此乃血光之灾,不可……”   “迂腐至极!”   两道同样愤怒的声音,一齐响起来。   江柍有些讶异地看了眼晁东湲。   一对视,晁东湲眼眸便闪了闪,一时屏气吞声呆住了。   江柍移开视线,又继续对那和尚说道:“妇人生产乃是鬼门关走一遭的大事,若行差踏错害了这一尸两命,你们还想去西天见佛祖?怕不是要坠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江柍此言实为严重,且她表情森然,毫无笑意。   一时唬得几个和尚满脸憋红,却半个字也说不出。   她又道:“本宫不和没有佛心的人说话,去把你们住持请来。”   “这……”和尚犹豫了。   沈妙仪忽然大哭着跑来,说道:“你若不去,本公主这就让你这秃驴血溅当场!”   说着就抽出了发髻上的一支金钗,指向那和尚的左眼。   和尚吓得嘴角都抽搐起来,忙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落荒而逃。   沈妙仪对那些和尚的背影大喊:“跑快些!不然我杀了你们!”   闻言,晁东湲拽了拽沈妙仪的袖子,说道:“公主,为孩子积福,不要说这样的话。”   沈妙仪闻言泪水又断了线落下来。   转脸看王依兰,已是疼得连呼吸都忽急忽缓,双手想攥住什么当个依托,无奈禅房简陋床上竟连床幔也无,她只好死死攥住被子,过了片刻又去拽侍女的手,已把侍女的手攥得毫无血色,却还是忍不了这没完没了的疼痛,还咬破了唇,汗液浸湿了头发,嗓子喊哑了,两只眼睛都哭得睁不开。   江柍看她这样子只觉心悸,想到如此尊贵的女子,生产时十几个人围在身旁伺候着,她还是如此痛苦难忍,何况贫穷人家?又想起太后在密函中要求她尽快怀上身孕,不由浑身发麻,只觉此刻躺在床上的是自己。   正出神,院中住持来了。   江柍走到门口,对住持说道:“方丈有礼。”   住持道了声“阿弥陀佛”,又说:“王妃之事老衲已然知晓,人命关天,还请王妃放心在禅房生产。”   江柍闻言便知住持乃是大慈大悲之人,便笑道:“如此,还请寺中众人配合一二。”   “施主但说无妨。”   “一来,请方丈派人去烧热水,越多越好;二来,烦请方丈派人将这禅房周围看守起来,莫让闲杂人等靠近;三来,请方丈携同众僧帮王妃诵经祈福。”   江柍说了三个要求,住持一一应允,很快便吩咐下去。   江柍又向王依兰的侍女说道:“屋内留四个侍女即可,其余人分成两拨,一拨去厨房盯着,另一拨在禅房外候着。”又转头对星垂说道,“你去找些干净的布来。”   江柍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末了又对李嫱道:“王妃,这里只有你生产过,接下来你是关键。”   “此话怎讲?”李嫱问道。   江柍说道:“事已至此,我们要做好这孩子等不到稳婆便降生的准备。”   “……”李嫱突然接此重担,不由吓得一怔。   沈妙仪插话进来:“怎可如此冒险?”   晁东湲也说:“臣女也觉得还是等稳婆比较安妥。”   江柍压住心头的躁意,向她们解释道:“饶是谢绪风腿脚再快,寻到稳婆前来,也有两个时辰,王妃等得起,孩子不见得能等得起。”   话落,在场众人皆是沉默。   沈妙仪思忖了须臾,却还是摇头:“不行,这太冒险了。”   星垂已找了布来,江柍不去管沈妙仪,径直走上前去接过那些布,安排道:“你们两个,把这些小布条塞到窗缝里,切记不可漏风!”又拿出几匹中等大小的棉布来,吩咐道:“先拿两块替王妃垫着,其余留用,剩下的长布,你们两个把它们当帐幔挂起来,等会儿方便王妃在帐中生产……”   沈妙仪听江柍在这念咒似的说个没完,只觉忍无可忍,大喝一声打断了她:“够了!”   她走到江柍面前,扬手就要掴过来。   雾灯眼疾手快,挡在了江柍前面,生生挨了这一巴掌。   见状,连李嫱这个不信佛的人也道一声“阿弥陀佛”,念叨说:“小祖宗,你听听依兰叫声都小了许多,你就别闹了,先按太子妃的意思办嘛。”   沈妙仪一扬脸:“她的意思?她的意思就是逞英雄把人命当儿戏!”   她一把推开了雾灯,又想打江柍。   江柍二话不说,用左手嵌住沈妙仪的手,紧接着用右手狠狠往她脸上掴下去。   这一巴掌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沈妙仪脸都被打得歪到一旁,久久没有转过脸,只盯着地板,难以置信。   江柍喊道:“高树何在?”   高树就在门口候着,闻声走到门口,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江柍扫了沈妙仪一眼:“把她拖出去,没本宫的吩咐,不许靠近这间禅房。”   沈妙仪这才回过神,大喊大叫要和江柍拼了。   无奈高树就像提溜小鸡仔般,便把她提溜出去了。   晁东湲见状,忙说:“太子妃又何必如此,公主只是关心则乱。”   “你也知道,她的关心只是添乱。”江柍转脸淡淡望向晁东湲。   晁东湲微怔,却没有气短,只道:“抚养妙仪的淑妃便是难产而死,她亲眼看着淑妃咽气的。”   “……”江柍微怔。   沈妙仪还在禅房外大喊大叫。   晁东湲向江柍和李嫱福了福身子,说道:“臣女留在房内也帮不上忙,不如去劝劝妙仪吧。”   江柍无心再考虑她们的情绪,转身走到王依兰床畔。   “王妃莫怕,本宫虽没有生产过,却读过一些话本,恰好有一本书上曾讲到一女子与情郎私奔,二人被女子的父亲追杀,只好一路逃亡,连生产都是在野外完成,想来那女子生产事项也可套用在你身上。”   江柍不愿暴露自己的医术,亦不愿能救人时却不施以援手,只好找此借口,说着谎言,后背已冒了一层心虚的汗。   李嫱闻言便道:“妾身正纳闷儿呢,怎么太子妃对妇人生产之事如此熟悉,原来是看了话本。”   江柍一笑:“还望二位王妃帮本宫掩盖,否则若是被人知晓本宫私下看此等杂书,怕是不好。”   李嫱只道:“放心吧,谁还没有淘气过,妾身儿时也是看过许多这种书的。”   “……”江柍闻言便做出羞臊的样子,掩面一笑。   很快便有侍女端了热水来,江柍同李嫱稀里糊涂的接起生来。   王依兰声嘶力竭地痛呼,“啊”字落在耳中,不再像是人的喊叫,而让江柍想起野兽的嘶嚎。   这一刻的王依兰不再是一个女子,也不再是一个贵妇。   她犹如一头分娩的母兽,用血淋淋的生命力在保护自己的胎儿。   江柍和李嫱不断鼓励她,“使劲儿啊,使劲儿”。   生孩子,倒像是拔河比赛似的。   接生的人一边加油助威,一边还要从死神之手抢夺这母子的性命。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往外送,又有一盆接一盆的清水送进来。   金乌由南边儿慢慢往西边儿挪,阳光倾泻,好似天穹泣血。   约莫一个多时辰,门口乍然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稳婆来了!”   江柍闻言和李嫱对视一眼,都是大喜。   李嫱说:“你快出去瞧瞧。”   江柍忙出了门,问道:“稳婆何在?”   雾灯为难地指了指墙角一棵银杏树,只见那稳婆正扶树“哇哇”呕吐,看样子像是要把心肝脾肺都一并吐出来,连给江柍行礼都顾不上了。   谢绪风风尘仆仆,说道:“我怕误了时辰,骑马将她带来的,她第一次骑马,半路就已吐过一回了。”   江柍又问:“其他稳婆呢?”   “另外三个稳婆都乘马车来的,只她一个敢上马。”谢绪风说道。   “王妃!”忽听房中一声惨叫。   江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依兰忽然喘不上气了!快让稳婆进来!”李嫱叫道。   江柍吓得腿都软了,往后跌了一步,扶住门框,喊道:“不管了,把稳婆扶进去!”   “可她还在吐呢!”   江柍目光坚定:“那就让她边吐边接生!”   “……”   稳婆被人推着进了禅房。   江柍却是没有勇气再进去了。 第40章 争辩   ◎晁家女的质问,江柍的回答。◎   “都怪你都怪你!若你不自作聪明提前接生, 我嫂嫂便不会血崩!”   王依兰的情况不容乐观,江柍本就忧心如焚,沈妙仪偏生还在一旁喊叫。   江柍只觉再不能忍, 拉起架势气势汹汹走到沈妙仪面前, 丝毫不掩饰怒气, 问道:“你存心与本宫过不去是吗?”   沈妙仪不惧她的气势, 叉腰仰头怒视她:“那又如何?”   江柍气极反笑,干脆把话说透了:“为了一个男人你三番五次闹脾气,你有什么出息?你可是公主, 金枝玉叶, 天之骄女!做了公主还要去争抢男人, 那做公主又有什么趣儿?公主不需要讨好任何人!”   “那你呢?”沈妙仪瞪着江柍,她似乎也只会瞪着别人, “你就没有讨好过我皇兄吗?”   江柍只觉心口被蜇了一下, 心里苦笑, 你以为我愿意讨好他吗?   却不表露,只说:“本宫讨好太子,那是因为太子是本宫的夫君,可魏国公不是你的!”   沈妙仪被她骂得一愣, 半天没眨眼。   江柍只觉得,和蠢货说话真是累极了。   她只道:“人贵自爱。这个道理, 怕是本宫身边的雾灯也明白。”   她把话头丢给雾灯。   雾灯意会, 垂首恭顺接话道:“公主常常教导奴婢,生而为人,得不到谁的情都不要紧, 关键要自爱。若是掌控不了自己的心, 真对谁生了情, 而对方却对奴婢无意,奴婢宁愿把单相思永远放在心里,也算是给了自己一份体面。”   雾灯的话让在场几人都为之侧目,尤其是晁东湲,眼眸中不免染上几分欣赏之情。   沈妙仪只觉江柍在折辱她,推个奴婢出来说嘴,想让旁人觉得她连个贱婢都不如吗?   再看谢绪风,却像个局外之人般,默然听着这一切。   落在沈妙仪眼中,这默然便是漠然。   她虽咋咋呼呼,却不怎么爱读书,人又不算聪明,故而总是吵不赢江柍,每次都被说得哑口无声,这回连江柍身边最丑陋可鄙的奴婢也敢把她嘲笑一番了。   她想,她可真没面子。   人在无知的时候总喜欢指点江山,以为自己什么都懂,旁人都应按自己的意愿来办事;在无能的时候,总是吵吵闹闹,以为谁嗓门大便是谁有道理有气势。   可若意识到自己是那无知无能之人时,就又不愿意瞎指挥也不愿意叫嚷了。   因为人人都有羞耻心。   沈妙仪沉默下来,倒让江柍觉得没劲,索性也就不再教训她了。   谢绪风见江柍和沈妙仪都熄了火,才终于把自己的情绪放出来,对院中的奴才们说道:“今日之语我没有听到,你们也没有,若是谁敢出去胡言乱语,坏了公主的清誉,别怪我手下无情。”   这句话说得风轻云淡,语气像在念赋作诗。   可却字字警告,让人不由浑身一凛。   满院子的奴才跪了一地,纷纷说道:“奴才(婢)明白,请大人放心。”   江柍这才看了一眼谢绪风。   谢绪风亦坦荡回望过来,二人眸中都是有淡淡光芒。   谢绪风自然是欣赏江柍方才那一番话,而江柍是念他处事周到,方才她一时心急,没管身旁是否有人便对沈妙仪发作起来,一是坏了自己贤德的名儿,二来亦损害沈妙仪的清誉,真是不该。   沈妙仪也听出谢绪风的好意来,这才懂,刚才他沉默不语才是对的,否则参与进来,岂不让别人看更多的笑话?再有那喜欢画蛇添足的,不知会怎样讹传此事呢。   几人在院中闹过一番。   那禅房里也是混乱一团。   忽然:“哇哇哇……”婴儿的啼哭声打破了宁静。   六个侍女各捧一盆血水慌忙出了禅房,后头跟着脸色惨白的稳婆。   稳婆像是三天三夜没合眼似的,一出门就跪坐在门槛上,虚脱的说:“王妃诞下一位小世子,可惜……忽然血崩了……”   江柍咬了咬唇,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半只手掌大的金丝祥云葫芦瓶,打开盖子,倒出一枚丸药来。   还未等江柍说什么,星垂和雾灯都涌了上来,拽住她的袖子说道:“不可啊公主,传闻此药乃是取上古神兽驺虞的心头血所练成,如今世间仅存两颗,公主也只得一颗,怎可……”   “救人重要。”江柍说着话已把药丸递给稳婆,“快去,用烧酒服下。”   稳婆接了药,几乎是跌跌撞撞进了房内。   沈妙仪听闻这药如此珍贵,不由瞥了江柍一眼,顿了顿,终是没有道谢。   不一会儿,里头便传来一声笑:“哎呀呀,阿弥陀佛,血止住了!”   “太好了,太好了。”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仔细听,正殿祈祷的梵音在禅房这边也如此清晰,伴随婴儿的啼哭,一排山雀从丛林中飞出。   *   沈子杳从山下匆匆赶到的时候,江柍已助王依兰平安产子。   他在王依兰的床头给江柍郑重跪下:“太子妃何止救了淑华和孩子,更是救了本王一条命!”   江柍只见他满头大汗,必定是焦急赶来的,心下不觉感动,笑说:“都是一家人,这是本宫应该做的。”   沈子杳只差声泪俱下,又说:“既然这孩子是太子妃所救,便请太子妃赐个名字。”   江柍只笑:“这样的事本宫如何能做主?”   王依兰睡在床上,只勉力撑着还没睡去,说道:“娘娘若不肯,妾身便要起身给你磕头了。”   说着就要掀被子。   江柍忙按住她的手,说道:“既如此,容本宫想想。”   江柍兀自在房中踱步,两个来回,便有了主意:“本宫便给这孩子取个小名吧,既是佛门重地出生,便叫他‘佛生’如何?”   “佛生……”沈子杳与王依兰喃喃重复了一遍,又不约而同笑起来,都说这名字甚好。   王依兰又道:“若是妾身此刻能够起得来,必定要对娘娘叩首深拜,您是依兰永远的恩人!”   她气若游丝,可眼神满是温柔坚定。   江柍闻言便笑了,只道不能再王妃费神,更不能打搅王妃休息,就先告辞了。   沈子杳出来送她,似是随口一问:“不知娘娘今日在佛前许了什么愿?您做了如此积善积德的好事,想必会心想事成。”   江柍只道:“不过是祈求菩萨让太子殿下平安归来罢了。”   沈子杳闻言,敛了敛眸,笑道:“一定会的。”   江柍笑了笑,向他一颔首:“多谢骞王吉言。”   她转身去往正殿。   沈子杳在身后目送她离开,似是在思考什么,久久才移开视线。   江柍临走前又拜了拜菩萨,另向住持告了谢,才下山去。   谁知刚下了一半台阶,便听身后有人叫道:“太子妃娘娘且慢。”   江柍停了下来,只见晁东湲从身后走至她身前敛衽一礼,说道:“撷华公主命臣女问问娘娘,救了王妃,可要什么赏赐。”   江柍差点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只差没有笑掉大牙。   一个公主,要赏太子妃?   她压了压心绪,才说道:“先欠着吧。”   她欲走。   晁东湲却上前一步,拦了拦她。   江柍见状,便朝身边几个侍女摆了摆手,让她们下去了。   晁东湲这才又开口:“娘娘心里定是觉得公主愚不可及吧,其实公主本性纯良,或许是幼稚的,却绝不恶毒。”   江柍如何不知,沈妙仪虽口口声声要赏她,其实是要谢她,只是抹不开面子罢了。   只是虽明白,却并不想接受,因为有时候蠢比坏,还要可恶。   江柍只淡淡一笑:“你追了本宫一大段路,又暗示本宫遣退众人,难道只为说这个?”   晁东湲不由抬眸看了眼江柍。   江柍敛了笑,自上而下扫视着她。   晁东湲站的台阶虽在江柍之下,却并不显得卑躬屈膝,仍持将门嫡女的风范,只是当江柍以这样的眼神看她的时候,她还是会有一种承受不住,想低下头去的感觉。   不是因为江柍能看透她,而是因为江柍并不在意她。   可正因如此,晁东湲在下意识退缩后,心劲儿又陡然上来了:“臣女不明白,娘娘教导自己的侍女要自敬自爱,为何还要以色侍人。”   以色侍人?   这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指责打哪儿来啊?   江柍笑了“你既提到姿色,是否表示,连你也不得不折服于本宫美貌,是吗。”   晁东湲没想到江柍是这态度,一时语噎:“……你,你不知自古红颜出祸水吗?”   江柍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红颜祸水四字可是对女子美貌的至高称许。”   又很快敛了笑,气定神闲循循善诱道:“天下女子谁不希望自己倾国倾城?这是男人的天下,女人夹缝生存已是不易,又何必计较女人究竟是用什么法子才站稳脚跟呢?”   江柍缓缓说道:“何况这天下给女人立身之命的选择又有几个?女子能入仕途吗?女子之中除了妓子花魁外,谁又能抛头露面去赚银子?明明是男人把女子逼得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相夫教子,以色侍人,最后却又痛斥女子无才,美色误人?可笑的是,连女子之间也要拿此事做筏子,互相挤兑,实乃可悲可叹。”   晁东湲沉默了。   江柍乘胜追击,说道:“就拿你来说,听闻你自幼习武,马术箭术比男子还要厉害,可你能征战沙场吗,能建功立业吗。”   “我是不能。”晁东湲说道,“但是古代有花木兰替父从军,有李娘子镇守娘子关,何况女子纵使不能登庙堂之高,也要心系天下。”   “这便是了,中原几千年的历史,也只不过出了一个花木兰,可却出了多少秦琼关羽?你既有心系天下的眼界,为何又要在此为难我这小小女子?”江柍问道。   晁东湲轻嗤:“我同意娘娘所说,女子不易,无论是在方寸之地洗手做羹汤,还是出去闯荡,都是一样可敬的,然而我却不敢苟同‘以色侍人’的道理。”   “真是奇怪,你又不是本宫和太子跟前伺候的宫娥,如何对本宫如何侍君如此了然?”江柍盯着晁东湲。   晁东湲语结了片刻。   不过很快便直言道:“我既然敢问,就敢实话实说,是公主为臣女打抱不平时告诉我的,不过娘娘切勿跟公主动怒,她素来对我不设防,今日我供出她,来日定会向她赔罪。”   江柍的心却如日落西山般,一点点沉了下去。   沈妙仪说的?   这丫头在意的是谢绪风,打听她和沈子枭日常怎么相处做什么?   再者说,东宫内闱之事,沈妙仪又如何打听得到?   更何况沈妙仪身为沈子枭亲妹,何须在东宫安插眼线?又何来手段去打点眼线?   一个整天就知道叽叽喳喳的小笨鸟,若是能做成这些事,江柍把脑袋摘下来,给她当马球打。   不会是沈妙仪。   但晁东湲所言,也不像信口胡诌。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思及此处,江柍悚然一惊。   她想到谢轻尘那有几分轻蔑的眼神。   一切都合理了起来。   谢轻尘爱慕沈子枭,便在东宫安插了眼线,用他的日常消息以慰思念,却不妨得知他和江柍在私下是何等荒淫无度。而沈子枭在人前又是极克制的人,谢轻尘便断定是江柍“以色侍人”,不齿她这样,所以轻蔑,又向往她那样,所以复杂。   当然,一切只是猜测。   若是真的,那么笨笨的沈妙仪和直愣愣的晁东湲,岂不都成了她谢轻尘借来的刀?   晁东湲见江柍久不言语,以为她是无话可说了,下意识给自己壮了壮胆,把腰板挺得更直,说道:“娘娘,于臣女心中,最勇敢的事莫过于敢为自身争取,您与我心中都清楚,您与殿下只是联姻,而臣女却在您嫁来之前便已是殿下属意之人。您既不是殿下真心想娶的人,只怕会红颜未老恩先断。”   江柍因这一番话回过神来。   她露出一抹心平气和的笑:“多谢你的提醒,本宫也要提醒你一句,本宫与太子绝非‘只是联姻’,不然你也不会这般贸然前来了,是也不是?”   她理了理鬓旁的发丝,从容说道:“你这般自傲之人,若真的厌恶本宫以色侍人,定然不屑与本宫打交道,可你还是来了。你这样会让本宫误会   晁东湲脱口而出:“我没有。”   江柍悠悠看她一眼:“不妨实话告诉你,本宫根本不在乎你是否嫁进东宫,因为你视若至宝的太子,于本宫而言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言外之意,我对太子根本无意,是太子对我有情。   晁东湲汗毛猝然直立!   她本就对江柍美貌有所忌惮,而更让她心慌的是,这两次接触下来,发现江柍的气度与智慧,连她这个女子都生出好感,何况男子?   诚如江柍所说,她害怕了。   所以当她听了妙仪说“她就是个狐狸精,听说白日里也逼迫我皇兄宣淫”之后,便不断说服自己,江柍就是以色侍人。   她这样贸然前来,所说的话看似是在批判江柍,实则是在给自己壮胆。   而她没想到,江柍的话不仅证实了“沈子枭对江柍有情”的猜想,还扯出“江柍压根对沈子枭无意”的事实。   她费劲想争抢的,竟是人家毫不在意的?   这叫她如何能接受?   其实江柍说出此话,心也突突跳呢。   她哪里知道沈子枭对自己有没有情意,又有几分情意?不过是硬撑着自己的脸面,不能输了架势罢了。   可见到底是唬住了晁东湲,她便又说道:“本宫知晓你是聪慧的女子,身上亦有普通女子没有的豁达与潇洒,只是认准一个理儿惯了,许多事便不懂转弯,不要紧,你有的是时间去思考。”   她对晁东湲一笑,便下山了。   直到她上了马车,掀开帷帘一看。   那抹身影还站在那没动。   在一片萧条的枝丫里,如一棵挺秀的蓝色小树。 第41章 想见你   ◎她要!去找!沈子枭!◎   回到府中, 月涌得知江柍把救命的宝丸给了王依兰,急得在殿内哇哇叫:“公主,那丸药是能保命的呀!她又于大计无益, 为何帮她!”   江柍只笑:“若是事事都为了任务未免太没趣。”   那会儿她正用小钳子剥核桃吃, 说完此话, 不免忧心起来。   问道:“我们来这里多久了。”   星垂说道:“十二月初一大婚, 如今算来两个多月了。”   江柍下意识捂了捂心口:“我服毒也两个多月了,而沈子枭这一战,不知要打到何时, 看来我连这第一个半年之期都挺不过去。”   江柍需用半年时间拿下沈子枭的心, 可这才大婚两月, 他就出了征。   聚少离多只会让原本就不稳固的感情越来越薄弱,怕是等大军回朝那天, 他待她又该回到最初了。   加之为王依兰接生一事, 江柍只觉得生死无常, 万一沈子枭战死,或落下残疾,太子之位定要落于他人之手,她的人生亦会天翻地覆。   想到这, 她不由戚戚。   这时段春令忽然提议道:“公主不愿坐以待毙,为何不拼死一搏?”   江柍看向她:“你是说?”   “公主不如去赤北一趟。”段春令亦看向江柍, 笑道。   此话一出, 雾灯几人均是一惊,忙说:“太过冒险了!”   “公主怎可亲自上前线?”   “公主三思啊……”   “你们先别急,听我说完。”段春令笑道, “公主要去, 必定不能请奏陛下以太子妃身份前去, 陛下是不会允准的。但却可以设法暗中前去,只要理由得当,能够自圆其说便可。”   “姑姑,赫州城中有太后的人吧?”江柍忽而问道。   段春令眼皮一掀:“难道公主心中已有主意?”   江柍捋了捋垂于胸前的长发,说道:“十日之后城中将办庙会,我要你找几个得力的人,把我掳走。”   江柍的计划是这样的   为把戏做得天衣无缝,要引诱一个真正的人牙子,在不知她身份的前提下把她卖了,只等出了城,她便可在自己人的协助下逃脱,而后再辗转去往赤北即可。   这样一来,她也方便向沈子枭解释自己为何而来。   为保全自己的声誉,江柍还找了两个陪同   沈妙仪不是说想要感谢她吗?那就来陪她逛庙会好了。   她亲自去宫中邀请沈妙仪一同去逛庙会,又故意引沈妙仪的贴身侍女珍珠听见星垂和月涌的谈话,即“娘娘喊公主出去实际是为耍她一番”,又怕此话激得沈妙仪不去了,特意让星垂补充一句“撷华公主只要不拉上那个什么晁东湲一起便好,否则我们娘娘哪里对付得了”。   此计虽然拙劣,可是对付沈妙仪那样的草包脑袋却足够了。   果不其然,庙会当天,沈妙仪竟拉了晁东湲一同前来。   几人只做寻常打扮,在庙会中逛了半天。   期间沈妙仪只对晁东湲笑脸相迎,对江柍那是要么爱答不理,要么就存心作对。   晁东湲才和江柍针尖对麦芒辩论过一番,本就尴尬,被沈妙仪这么一弄更是尴尬。   江柍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只装作淡淡不悦,其实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暮色降临时,星垂提议去城东看打铁花。   正是在去看打铁花的途中,段春令派遣的几个人用蒙汗药捂住江柍几人的口鼻,将她们掳了去。   大昭在城中密布的眼线自是什么身份的人都有,来掳人的这几个平日里便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其中有两个人名唤毛大毛二,正是人贩子花爷的手下,二人的配合恰好成全了这一出好戏。   江柍特意吩咐他们在掳走晁东湲的时候,把蒙汗药下少一些,好让晁东湲能在人贩子们将她们送至花爷面前“验货”之前苏醒。   后来事情过去了好几个月,她们几人在聊起此事时,江柍才知道,那时的药量还是下猛了一点,以至于晁东湲是在“验货”过程中醒的。   她一醒来,就听毛大向花爷提议:“这个丫鬟长相一般,随便卖去妓院或大户人家即可,倒是这三个小姐,极为貌美,卖在城中恐被官府查出,不如卖去昭国或大理国辽国等地,价格定会高上许多?还无后顾之忧。”   毛大口中的丫鬟是沈妙仪身边的珍珠。   原本是要掳星垂来着,谁知星垂当时被人流分散了,而这珍珠虽然平日里耀武扬威甚为讨厌,关键时刻却十分护主,一见沈妙仪遭难,这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毫不犹豫就上来救人,昏倒了还紧紧抓着沈妙仪的小腿,最后毛大干脆把她也带走。   晁东湲当时一听这话,就知道她们遇上了人贩子。   只等人都走了,她才敢睁开眼睛。   摇摇沈妙仪,沈妙仪没有反应,摇摇江柍,江柍也没反应。   她只能忍着。   少间,又有人进到屋里来,说道:“人都在这里了,你们挑吧。”   这群人说了半天,有走过来验货的,有讨价还价的,最后只听一人用昭国话说道:“五百两,我要了。”   又听一人用不知是辽语还是女真语说道:“这个一千两,我要了。”   晁东湲不知五百两交易的是她还是妙仪,却知道最高价一定是江柍。   一般人听到这里,早就吓得魂儿都丢了。   好在晁东湲出身将门,临危未乱,直到人牙子把她们都带走,走到城门处她才忽然弄出动静,押解她的正是毛大,便故意丢车而逃,让守城门的士兵在运酒的马车暗层里发现了她的身影。   后来,毛二在北上的路中将此事告诉江柍。   这倒也在江柍的意料之中,她原本是想让晁东湲快些逃走,好救出沈妙仪来着。如此一来,只好做戏做全,她命毛二安排下去,把沈妙仪送去高丽,等到踏上高丽国土再设法让朝廷的人救下她。至于珍珠,看看这几日便让官府营救回去。   此外,她还特意强调绝不可让沈妙仪吃苦。   只因毛二告诉她,沈妙仪昏迷之前竟还想要救她。   毛二是这么说的:“当时我大哥刚捂住那个小公主的口鼻,那公主的婢女就像只狼狗似的扑过来了,他怕那婢女乱叫再把人招来,就转身给了婢女颈后一下。而那公主就趁这个时候,向您跑过去,她受了蒙汗药,虽没晕乎,但说话已是有气无力,又大舌头,当时嘟囔着什么:这个人不能绑!她是我嫂子……天爷呀,嫁过人的你们还要?!”   听到这,江柍没忍住笑了。   毛二也笑,又道:“可她没朝您那儿跑两步,就倒下了,一来是蒙汗药发挥作用,二是她那婢女在昏迷之前死死攥住了她的腿,誓要与她共存亡呢。”   这让她心里一暖,可想沈子枭说得没错,这个人蠢是蠢些,秉性不坏。   就像一棵树虬枝横斜缭乱的树,虽杂乱,却没长歪。   以后等她回来,再好好把这棵树“修剪修剪”。   江柍安排得事无巨细。   拉上沈妙仪这个公主,又涉及晁东湲这个功臣之女,三人身份尊贵,为保全皇家和朝廷的脸面,崇徽帝定会竭尽全力将此事捂得一丝不漏,到时候便不会有流言坏了她们几人,尤其是她的名声;加之人牙子出价极高,必定不会动她们清白,如此一来,就安了皇家的心。   何况,她们与她一同遇袭,还能给她做个人证,让她辗转见到沈子枭的过程更加合理。   如此一来,倒是万事俱备。   只差见到沈子枭,东风便可徐徐吹矣。   颇费了一些周折,江柍才辗转来到离赤北很近的幽州城。   期间她被人牙子转了两次手,出价一次高过一次,最后那一回交易,是在安阳,一个辽国商人用一万两银子把她买了去,说要娶她为妻。   为了做戏做足,江柍还逃跑了两次,无一又被抓了回来,那辽商舍不得打她,又怕她再逃,只好弃了马车带她坐船,走了十天的水路,抵达幽州城。   此处与赤北相邻,而赤北正在战乱,辽商便打算带她从焱关绕路去辽国。   江柍知道到了该真正逃跑的时候,便命暗中保护她的人扮作劫匪,为求逼真,先打晕了辽商抢走了他的盘缠,而后才把她带走。   剩下的路便要江柍独自前行。   她当掉了自己的钗环首饰,换了一百两的盘缠,又用五两银子雇了辆马车,换上寻常农妇所穿的粗布荆钗,把眉毛画粗,脸画黑,天不亮便赶着马车往赤北去了。   路上也有许多老百姓在赶路,只是这些人都在往和赤北相反的地方逃命,唯有江柍在逆行。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们的视线常被她吸引。   而当她看到那些沉默的,如动物般的眼睛时,她的目光也常会被他们攫过去。   她看到逃亡的少部分人虽灰头土脸,却还能维持生而为人的体面。   可那些雇不起车马的穷人,他们完全靠双腿前行,鞋子大多都磨破了,脚趾和脚后跟就露在外面,被冻伤再被磨坏,混着泥土发黑的血迹和黄色脓水混合黏在有点不像脚的脚上。   衣服上原先缝过补丁的地方还是破了,有棉絮跑出来,露在外头结成又黑又白脏兮兮的一团,透过衣服的破口子,她看到他们皴裂污黑的皮,像是黏了层洗不掉的灰。   无论男女,每个人都蓬头垢面,有人的眼神狂乱恐惧,有人却死寂木然。   江柍不忍猝看,下半程便只看路,不看人。   作者有话说:   下半年开《红尘之上》!求收藏呀!   同为皇储。   他从小谋权算计,踩着兄弟的性命,一路鏖战才得来太子之位。   她则是天生贵命,养尊处优,万千国民的信仰。   当有一天他国的铁骑踏足她国的土地。   她零落成泥,他肆意屠戮。   他冷心冷情,有勇有谋。她骄傲高贵,善弄权术。   这不是他和她的战争,是国与国的颂歌与悲曲。   却也是他和她的战争。   恨比爱深,比岁月长。   一个亡国公主与开国皇帝的故事。   一个尊严与生命不可兼得的时代。   他要她珍贵的国土,要她清白的身躯,要她可笑的尊严,要她纯粹的爱情。   她只要他高贵的头颅。   破国,破心。   谁输谁赢?   【阅读指南】:   1.玻璃糖,宫廷权谋,历史架空勿考究;   2.男女主大写的BE,但我的角度是HE;   3.本是封建皇权的背景,不要用现代人视角去看文! 第42章 相见!   ◎她的佛陀可会怜惜一二?◎   还差两百里便要进赤北城的时候, 江柍见路边有一中年男子正被一群流民围攻。   眼看就要打死,她恰好在人群缝隙中看见了他的脸。   便停下车,问是怎么一回事。   那些流民都说赤北话, 江柍好一会儿才弄懂, 原来是这男子偷人家的干粮吃, 才被群起攻之。   江柍把自己一半的干粮都分给了那些流民, 救下了这男子。   之所以救他,是因为他恰好是当日元宵看术士行骗时,站在她旁边同她搭话的那个路人。   这人亦是认出了她, 眼前一亮:“原来是你啊。”   江柍便问:“你为何流落至此?”   男子擦了擦一路流到嘴巴上的鼻血, 说道:“我要去赤北。”   “为何?”   “还能是为何, 赤北是我家,我八十的老母和一个六十的老嬷嬷住在那, 她们年纪大了逃不走, 我不回去也没办法啊。”又问, “你又为何在此?”   “……”   江柍闻言并未答话,而是细细打量起这男人。   只见他敝巾旧服,面阔口方,浓眉长髯, 身量瘦长,晓说裙四尓二尓吾救依四七整理本文发布约莫三四十岁, 一时觉得他是个读书人, 却又觉得他江湖气浓,不由问:“你叫什么,做什么营生?”   那人便道:“鄙人杨无为, 没什么营生。”   江柍一笑, 这倒真是无为了, 她又说:“我夫君在赤北打仗,你既是赤北人,定然熟悉如何最快寻到大军,我救了你,不求你什么报答,只要你能帮我找到我夫君。”   “你这人倒有意思得很,我都没说要报答你,你自己先问我要上了。”杨无为又擦了擦鼻血,把半张脸都擦得通红,像抹了漆似的。   江柍说道:“当然了,你跟我走,我必定管你吃食,不会让你靠偷食为生。你若不愿意,那你我就此别过,山高水长,祝君安好。”   说罢,江柍挥起小马鞭,作势要离开。   杨无为忙跑上前:“诶别别别……”他摇头甩袖叹气,“行吧,既然你救了我,我便帮你这个忙,不过   “先生但说无妨。”   “元宵那日我见过你夫君,只以为他是什么诗礼簪缨之族的子弟,如今你说他在打仗,想必最小也是个将军吧,等到了赤北,我要你丈夫派几个兵把我老母送到安全之地。”   “这有何难。”   “那便赶路吧。”   “……”   于是江柍便同杨无为赶车出发了。   等他们来到赤北城中已是两日之后,而距江柍离开赫州也已有二十五日。   到了赤北江柍才知,原来半月以前这里已经战过几场,晏军把峦骨打得撤了兵,又乘胜追击,率二十万大军追赶峦骨军北上。   峦骨军被撵至与赤北相邻的一个名叫自奄的小城,晏军便于城外三十里地安营扎寨,只待攻打。   军营驻扎之处闲杂人等轻易去不得,江柍怕坏了名声,又怕没等到沈子枭反而招致敌人暗害,不敢泄露自己的身份,于是便花光剩下的所有银子,打点两日方才如愿见到在城中驻守某一营的指挥官,把一枚云龙纹镶宝石金戒指交给他,让他转交给叶思渊。   这枚戒指与当初在济水畔烤火时,她赏给沈子枭的那枚一模一样,叶思渊也见过。   见到这个指挥官的脸后,江柍一愣   原来沈子枭说要替她出气不是在糊弄她,他居然把这人从礼部调去赤北守城门去了?!   她都不太敢找他办事了,万一这人记仇咋办?   不过还好她把自己丑化不少,他没认出她,她这才冒险把戒指给了出去。   杨无为却觉得她是在铤而走险了,说道:“那个指挥官眼神飘忽,说话敷衍,一看就想昧了你的东西。”   江柍只希望他别认出她来,倒没仔细观察,只道:“现在也只能这么办了。”   已是三月末了,春暖花开的季节。   赤北却还是冷得吓人,江柍没有钱,住不起店也吃不起东西。   浑身上下唯一的首饰便只剩沈子枭送的手钏,可这手钏却上了锁,无论如何都取不下来,何况就算取下来,她也不会轻易典当。   无奈之下,她只好把马车也卖了,却只卖了二两银子。   这点钱住不起几天客栈,她便全用来买吃食。   然而城中无家可归之人还有许多,她可以漠视那些乞讨的大人,却不忍心看到孩子们受苦,当一个个灰扑扑脏兮兮瘦得眼睛都凸出来的孩子无声看着她时,她便忍不住把大半食物都给孩子们吃,杨无为对此直摇头,说什么“这便是妇人之仁”。   因为分食给别人,最后江柍苦捱着,也勉强只捱了七日就吃不起饭了。   那时却还是不见有人来寻她,她便知道那指挥官定是昧了她的东西,一时心酸,不由以泪洗面。   还好杨无为也不是全无良心,第八日的时候,他见江柍总是哭,以为她是饿坏了,便去偷了人家的地瓜给她烤了吃,还被人打了一顿,鼻血又流了一嘴,第二日起来,那血渍黏在胡子上都冻成了冰碴。   江柍这才破涕为笑。   这一笑,好运便降临了。   这日吃完最后一块烤地瓜,江柍正在荒井旁洗脸,井水映照她的脸,看上去还是很美的。   她刻意没让自己风吹日晒,脸上可以沾灰却不能变黑,可以变瘦却不能枯槁,这是她的底线   掬起一捧水,忽听城门外轰隆隆的声音由远而近。   隔着一道城墙,她一时没有判断出这声音是马蹄声,却不知为何,她直觉这可能会是最后的机会了,便狂奔至大街上。   刚到街上,便见城门大开,门外有一行红袍黑甲的骑兵正纵马往城中奔来,而最前面那人正是沈子枭。   江柍惊喜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她怕沈子枭就这么跑了,没有多想便冲过去想拦下他。   沈子枭眼看有个人挡路,忙紧急勒马,那马儿嘶扬着,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几乎控制不住要把身下人踩成烂泥。   “嗖嗖嗖!”   与此同时,乱箭齐发!   城墙上的弩手以为她是刺客,要把她了结。   江柍本能地抱头蹲地,瑟瑟发抖,又怂又狼狈。   只听突然有人大喊:“住手!”   那人飞快点了下马镫,用轻功飞至她身畔,用银枪把纷飞的箭羽一根不落地挡掉。   动作利落,锐意逼人。   一片混乱过后。   那人拍了拍她的肩:“喂,没事了,瞧你吓得那样儿。”   江柍迟疑地,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豁然对上叶思渊一双清澈而炽烈的眸子,又偏偏头,一眼就看见沈子枭冒黑气的脸。   他们多日未见,一个依旧神采奕奕,一个却狼狈至极。   一个如主宰万物生死的天神般立于众人中央,一个则如随时可被践踏的蝼蚁般泯然众生。   江柍强撑着站了起来,喊道:“殿下……”   “你这个蠢货!贸然拦马,纵是我勒得住缰绳,你又躲得过漫天箭雨吗?你知不知道若非思渊武功高强,此刻你已是一只刺猬了!”迎接她的却是沈子枭的暴怒。   沈子枭从未、从未如此疾言厉色。   叶思渊一听自己被夸,不由摸摸脑袋笑起来:“谬赞,谬赞……”又反应过来江柍被骂,不由瞬间收敛了笑,有点同情地看向江柍。   江柍眼泪汪汪。   沈子枭怎能像训斥军中将士那般骂她?他知不知道,她为了寻找他受过多少平生从未受过的苦楚?   她委屈,殊不知沈子枭一见她眸中蓄满了泪,就更是气恼,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还敢哭!把你的眼泪给我憋回去!”   话落,江柍泪水断了线涌出,像银河落九天般倾泻,堵都堵不住。   她落魄许多,变瘦也变憔悴了,没有以往我见犹怜。   但沈子枭还是被她哭怕了。   一口气噎住上不来也下不去,咬牙忍了又忍,最后只是扫了眼浑身脏兮兮的她,说道:“上马!”   他兀自走到马旁。   回头发现她没动,还在嘤嘤啜泣。   众将士都看着,还有零星几个百姓,他更觉憋闷,甩了缰绳,转身走至她身边,把她拦腰抱起,挎在腰侧。   叶思渊问道:“那粮草还接不接了?”   “你自己去。”沈子枭先把江柍送上马,而后自己也翻身上马,掉头离去。   江柍哭了一路,把眼泪都擦到沈子枭的袖子上了。   沈子枭不耐烦问她:“弄脏你来洗?”   江柍一听就来了火,一口气把自己的满腹委屈都说出来,从她如何被掳的,到如何逃脱的,又把北上赶路的艰辛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最后又告诉他,自己是如何被人昧了戒指,挨饿受冻的。   沈子枭听罢,沉默许久。   回到营中,他命轻红浅碧服侍江柍下去休息。   江柍回营帐时遥遥看见了晁适父子,他们二人向她行了礼,江柍只微微颔首,便进了营帐。   晁适走到沈子枭身旁,问道:“太子妃娘娘为何在此?”   沈子枭便说:“此事说来话长。”   晁适欲言又止,最后干脆退下。   沈子枭又叫来白龙飞,说道:“太子妃说有一男子曾护送她北上,此人现在北城墙西边的枯井附近,你去把人寻来,然后立即带来见孤。”   白龙飞马不停蹄去办事了。   沈子枭则重回营帐。   那会儿江柍正准备沐浴,沈子枭便又出去,估摸着她已沐浴完毕,才又回营帐中来。   一进来就见她正在对镜擦香膏,这是他为防止皮肤皲裂而使用的膏子,自是不比她往日用得好,只瞧她表情,便觉得她嫌弃极了。   可这一幕仍是赏心悦目的。   虽不在闺阁之中,却让沈子枭想起“谁家女兒临夜妆,红罗帐里有灯光,雀钗翠羽动明珰,欲出不出脂粉香”的诗句来。   他端来饭菜,放在桌上,说道:“这里不比东宫,你将就吃吧。”   江柍扫了一眼,只见一碟醋熘白菜,一碟红烧排骨,还有一碗香喷喷的米饭,只觉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顾不得头发还湿着,就走上前大快朵颐。   她的吃相虽不算粗俗,但与她平时的优雅相比已是狼吞虎咽了。   沈子枭不难看出她受了多少苦楚。   他拿了棉布,走到她身后,把她的头发一点点沥干,她偶尔一低头便会被扯痛一下,而后又无所谓地继续吃饭。   等她吃完,他把头发也给她擦得差不多了,说道:“剩下的你自己来。”   江柍努嘴:“来什么来,我的首饰除了你送的手钏外全都典当了,最后竟然只当了一百两银子,你不知原本光我那玉钗就值一百两呢。”说到这她便气得难受,拍拍胸脯顺气,又说,“你束冠的簪子呢,借我用用。”   沈子枭去匣子里拿了一根虎头钗给她,她把长发轻绾,只余几绺落在锁骨上。   看她装扮,沈子枭缓缓说道:“你和妙仪被掳走一事我已收到父皇的书信,你既已逃了出来,为何不回宫反而来寻我?你可知行军打仗有多危险?”   江柍的心静谧下来,早知他会这样问,她转头看着他,说道:“我在幽州逃走,那里离你近,离赫州远,我怎会舍近求远,不来找你反而千里迢迢回去呢?”   她起身走到他面前,又道:“我虽然可以去寻官府帮助,但我沿途没有听到皇家大张旗鼓地寻人,便知道此事没有声张,我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个不好坏了自己的清誉,最后只能拼死来寻你。”   这话沈子枭不是不信,却也不全信。   之前收到崇徽帝密信得知她与妙仪都被掳走时,个中滋味,无法言明。   方才见到她,他又惊又怒,更多的还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那种感觉就像醉酒,是以意志力也控制不住的眩晕和激动。   此刻平静下来,他便又恢复理智与冷淡。   “无论如何你平安就好。”沈子枭说道,“你先好好歇歇,明日我便命人送你回宫。”   江柍早知他会如此,稳了稳心神,让自己染上哭腔:“前两日刚来了癸水,这会儿身子还虚呢,让我休养几日再走。”   说着说着,便有一滴如清晨露珠般的饱满的泪珠从眼底滚落。   北上这一路实在艰难。   她从未如此吃苦受罪,因此特别渴望见到他。   这种心情太过强烈,导致此刻她根本不用绞尽脑汁硬挤眼泪,反倒有几分真情流露。   那时杨无为每日都念“阿弥陀佛”。   她念的却是“沈子枭”,这三个字便是她的“阿弥陀佛”。   她就如一个朝圣者,好不容易才见到她的佛陀呢。   她的佛陀可会怜惜一二?   作者有话说:   哎呀,甜。   明天入V,大家多多支持! 第43章 磨人的小妖精   ◎“征服峦骨之前,先来征服我。”◎   沈子枭闻言, 便淡淡说:“军营多为男子,你在此地多有不便,明日我让浅碧随你去赤北知州的府邸, 你在那里好生休养, 养好身子再出发。”   江柍只好点了点头, 表示同意, 又问:“那你会来看我吗。”   沈子枭说:“军中事务繁忙,我抽空定会去看你。”   江柍闻言便不说话了,定定望着沈子枭。   沈子枭被她看得有一瞬间失神, 冷下脸来问:“你这是什么眼神?”   江柍冷哼道:“从见到我你便冷冷淡淡, 这会儿更是敷衍, 你是不是在军中养女人了?”   “……”沈子枭拧眉道,“军中除了浅碧轻红再没有第三个女人。”   浅碧轻红一个擅医理, 一个擅武艺, 带在身边无可厚非。   且她们二人都是作男子打扮, 被人当成侍从看待的。   “那你是和浅碧,还是轻红……”江柍猜测道。   沈子枭气结:“你脑袋里都装了什么?她们二人是我的侍女,我只怕再找不到如此贴心的侍女,你便是想让我收用我也不肯。”   江柍低下头去, 噘嘴道:“原来不是心里没想,是有别的算计才没收用。”   “你……”沈子枭只差没被气昏过去。   低头凝望她, 只见她一脸娇气的样子, 正巴巴等他去哄呢。   他只觉讽刺。   城门前长街上见她如此落魄,他心里火烧火燎地疼。   可他深知,她是细作。   若她是真正的迎熹, 他好歹能给彼此一条退路, 一统天下后依然循明媒正娶之礼, 把她留在身边。   可她从不是他真正的妻子,他又如何能毫无芥蒂地拥她入怀?   然而总归是要虚与委蛇下去的。   他揽住她,假情假意说道:“你又同我闹小孩子脾气是不是?你不知听闻你走失,我急得快疯了,恨不得亲自去寻你,可军令在身,我却哪里都去不了,你可知我有多为难吗?”   江柍静静听他说话,闭上眼睛,像是打盹儿那般。   “今日你又骤然出现,我本该是高兴的,可你差点被我的马踏死,差点被我的护卫乱箭射死,你总这样令我担惊受怕,我如何高兴得起来?”他眸子疏淡,手臂却渐渐收紧,害怕失去她一般。   江柍只觉有些话真是好听,无论是真是假,只要听到便觉得心里暖和和的。   她满足得像是午后吃饱喝足刚打了个盹儿的猫,喃喃说道:“今日是我冒失了。”   沈子枭低头看了眼她:“就这样?”   江柍皱了皱鼻子笑道:“别怪我啦,亲亲我吧,我已经够可怜了,好夫君,好七郎,好阿枭……”   沈子枭脑子轰然炸了。   少女清减不少,显得眼眸愈发大了,水灵灵蒙着一层雾气的眼眸,昳丽、懵懂、贪心而又靡艳。   魅惑的长相,就是要不成熟才恰到好处。   否则便会显得世俗,风尘。   她就像山野中的幼狐,可怜之中见狡猾,小坏之中又透着可爱,望着他时,眼尾微微上扬,勾得人心里发痒。   二人将近两个月未曾见过,何况沈子枭到底是血气方刚的男人,如何扛得住这等攻势?   他不许自己纵情,却允许自己纵欲。   不由低下头撷取她的芳泽。   她顺势把腿勾在他身上,媚眼如丝,蛊惑道:“沈子枭,征服峦骨之前,先来征服我。”   沈子枭沉着眸子,忍了又忍,牙缝里挤出一句“妖孽”。   俯身,碾碎她的呼吸。   …… ……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白龙飞把杨无为带了来。   刚想提人去沈子枭的营帐,便被守在外面的轻红浅碧拦了下来:“先等等。”   白龙飞说道:“殿下口谕,要我寻到此人后立即来见他。”   轻红只道:“娘娘在里头。”   “那又如何?”白龙飞不解。   浅碧便翻了个白眼:“他们夫妻在里面,你进去成何体统?”   “夫妻”二字被加了重音,白龙飞很快懂了,不由涨红了脸。   杨无为在一旁拈髯笑而不语。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沈子枭才从帐中出来。   白龙飞立即走到他面前,抱拳说道:“殿下,人已寻到。”   沈子枭早已看到杨无为。   杨无为冲他咧嘴一笑:“小子,别来无恙啊。”   白龙飞扭头呵斥:“不许对殿下无礼!”   杨无为耸肩摊手,无奈一笑:“哎呀行行行……”   直到这时,沈子枭才勉强想起他是元宵那日见过的人。   他对轻红浅碧说:“你们好生服侍娘娘。”   轻红浅碧点头说“是”,便进了营帐。   又对白龙飞说:“孤有事要你去做。”   白龙飞附耳过来,脸上露出微惊的神色,而后才行礼退下。   沈子枭最后才把目光落在杨无为身上:“你的事孤已听太子妃说过,孤会派人送你母亲去安全之地,在此之前,你先于军中住下。”   杨无为挠了挠脑袋,不解地问:“我怎么没听懂,我应该和我老娘一起离开才是啊,为何……”   “龙潜。”沈子枭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叫人上前,“把杨先生带下去,务必好好保护。”   龙潜挥手,立刻有两个士兵上前,一左一右架着杨无为要退下。   杨无为不肯走,双脚扒着地,因为用力,留下两道长长的脚印:“诶?什么意思,你们这是保护我还是看押我?不知我做错何事啊,你们……”   人被拖了下去。   龙潜问道:“殿下是何意?”   “以防万一。”沈子枭淡淡地说。   他直觉此人不简单,否则也不会三番两次遇上。   无论是敌是友,既已踏入军营,便不可轻易离开。   *   江柍抵达赤北军营之时,昭国和扶南的战事也终于有了结果。   这场战事,以昭国的失败告终。   扶南国奇袭大昭神威营,打了个措手不及,为保全十万将士的性命,主帅纪延年只能投降,此事传入郢州,太后勃然大怒。   太后当初把孙世忠替换下来,命她的堂侄赵新为主帅,宋琅不愿看军功旁落,便设计让赵新意外摔马残废,后又命纪敏骞之父纪延年前去领军。   赵新被换太后本就窝火,纪延年偏又吃了败仗,太后少不得要拿宋琅兴师问罪:“你选的人,你说如何发落?”   宋琅俯首跪地,默了半天,却只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   太后闻言更是盛怒,冷笑道:“和大晏那样的大国打,败就败了,和扶南那等弹丸之地的小国打,竟然又输?我大昭颜面何存,你我母子颜面何在?”   碧霄忙走上前来递给太后一杯茶:“太后,喝杯茶顺顺气吧,别急,气坏了身子不上算。”   太后接过茶盏,哼声道:“连你都知心疼哀家,哀家的儿子却恨不得气死我!”   宋琅一言不发地跪着。   太后便冷冷扫视着他:“气死哀家你好亲政了是不是?可你看看扶南这一战,这就是你着急亲政的好处!不是哀家不给你权力,纵是赋予你权力,你可兜得住吗?你啊,还是太年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宋琅眼底一片死寂,闻言却又磕了一个头,诚惶诚恐说道:“儿臣受教。”   “你是该受教,你的教训是几万士兵的鲜血换来的,是大昭的国土和耻辱换来的!”太后看着他,命令他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说道,“扶南此次要割地,要赔款都容易,万一要公主,你给还是不给?大昭再没有第二个公主可去和亲了,你知不知道?!”   这话像在宋琅脑子里丢了个火炮似的,轰的一声,只觉所有冷静和理智都被炸得粉碎。   后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如何回的长乐宫。   他呆呆坐了许久,直到曲瑛上前奉茶,才把他的魂儿唤了回来。   然后他陡地捏住曲瑛的下巴,像是端详一只花樽般端详许久。   曲瑛吓得连喘气都不敢喘,兀自颤抖着,却也克制得很轻。   其实宋琅已经许久没有碰过她。   尤其是烟罗死后,她就再也没有爬上龙床。   她以为这一次,宋琅会宠幸她。   谁知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命她下去,紧接着又传来祁世,说道:“你去把一样东西送给江棣。”   江棣乃是江峻岭的嫡幼子,亦是江柍最亲的哥哥。   宋琅取来一把竹扇,扇面上是亲手画的他江柍的美人图。   祁世问道:“陛下可有话要奴才带过去?”   宋琅想了想,便说:“你就直白告诉他,太后要对纪家动手了。”   祁世微怔,却很快掩了神色,说道:“奴才这就去办。”   “等等。”宋琅叫住祁世。   默了默又说:“你再带一句话给他,就说   “陛下。”祁世只觉不妥,提醒道,“难道真要说得如此直白吗。”   “就这么说。”宋琅眼神定定地看向一处,眼底翻滚着密布的云翳,他的每个字都吐得很轻,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温水煮青蛙也是能要命的,可这哪有万箭穿心来得痛苦?朕就是要让他感到疼,唯有这样,他才知道挣扎。”   言及此处,宋琅笑了笑。   窗外的光线将大殿一分为二,他恰好身在暗处,脸上苍白无血色,嘴唇却奇怪地殷红,恍若刚刚噬血的鬼魅。   祁世看他一眼,头皮发麻。   忙垂下头。   宋琅又道:“若他听完这些话后模棱两可或装作不懂,你只对他说,江家世代忠勇,效忠的不是太后也不是朕,而是大昭!”   祁世重重点头,慌忙出了宫。   这边,纪敏骞得知父亲大败,已吓得魂不附体,换了衣裳便要进宫。   其实当主帅频繁更换时,他就有预感此战会败。   可是父亲是宋琅钦点之人。   纪家这是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去了。   “咣当。”   马车剧烈的撞击让纪敏骞猝不及防被摔了出去,脑袋碰到窗框上,生生断了他的沉思。   小厮来回话,说是马车走得太急,与另一辆马车相撞了。   他气急败坏下了车,刚要发作,一看到人,愣住了。   却不想那辆车上坐的正是迎熹。   迎熹主动走来向他施了一礼,垂眸说道:“马夫冒失了,还望纪大人不要怪罪。”   纪敏骞掐自己掌心儿才回过神,躬身施了一礼,道:“不知是江小姐,实在抱歉。”   迎熹露出一抹得体的笑:“双方人没事便好,不知可会误了大人的事?”   纪敏骞说道:“我没有什么大事好误的,倒是你,你的马车损坏得厉害,不如我送你回府吧。”   迎熹一时犹豫:“这……”   纪敏骞看穿了她的犹豫,便说:“小姐放心,我骑马在你旁边走,不会与你同乘的。”   迎熹想了想,抬眸看他一眼,见他笑得真诚,忙低下了头去,腼腆说:“那便有劳大人了。”   纪敏骞闻言,做了个“请”的手势。   迎熹不再忸怩,提裙上了纪敏骞的马车。   正当她要上最后一个台阶时,纪敏骞忽然便朝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拧了下马腿,马儿受惊乱动了几下,迎熹不妨,差点没站稳。   纪敏骞一把揽住她的腰,把她扶稳。   迎熹哪有和男子这样亲近地接触过,连心肝肺都颤抖了一下。   纪敏骞适时松开她,恭敬而坦荡说:“小姐小心。”   迎熹见他如此,只觉他只是为了救她才虚扶了她一把,反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于是便压了压心头的羞赧,道了声谢才上车。   纪敏骞等她坐稳,才上了马车。   这一路,纪敏骞不紧不慢地骑着马走在外头。   迎熹安坐在车里。   她虽未拉开帘子瞧他一眼,却能朦朦胧胧看到他的身影。   于是这一路她都在看着他的影子,心想这个人和小时候长得一样,但比那时候成熟许多。   不多时,江府到了。   迎熹下了马车,同时惊了一惊,只因纪敏骞手中不知何时握着几枝桃花,正笑盈盈看着她。   贴身丫鬟听诗和闻画都向她压低声音说道:“小姐,他摆明了要把花送给你。”   迎熹低声道:“不许乱讲。”却已然面红如花。   见纪敏骞远远走来,她不由捏紧了手帕。   直到他说:“路上瞧见野桃花开得正艳,便挥剑折了几支。”   她神色如常点了点头。   心里却想,这花是万万不能收的,否则岂非乱了男女大防,又想方才还念他成熟,现在看来却还是个心思不周全之人。   纪敏骞这时又道:“桃花乃是春日之花,都说聊赠一枝春,我若把这花送给我娘,她定会高兴。”   迎熹微愣,笑了一笑:“是。”脸却更红了。   纪敏骞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又说:“代我向江伯父和江伯母问安,今日还要进宫,改日再来拜访。”   迎熹又“嗯”了一声,听闻他要进宫,又说:“你也代我向陛下问安。”   纪敏骞说道:“我记下了。”   而后又朝迎熹一笑,方才离去。   车马行了几步,他又掀开帘子回望,见迎熹还在原地,他便露出依依不舍的样子来,一直把迎熹看得不好意思,转身回了府,他才放下帘子。   作者有话说:   入V了啦!   从明天起,连续三天双更。   时间在0点和21点,大家记得来看!   下一本写《红尘之上》很带感的一篇古文,感兴趣可以去专栏看看!   宝子们多多留评哦! 第44章 袭营   ◎为她送来千年发簪and情敌出现◎   白龙飞的差事办得比沈子枭想象中快上许多。   二更时分, 沈子枭和江柍正要入睡,忽听账外有人说道:“殿下,您要属下寻的东西, 属下寻来了。”   江柍问沈子枭:“什么东西。”   沈子枭只道:“好东西。”便走出了营帐。   只两句话的时间他就回来了, 手里赫然多了一只雕镂海东青的银质首饰盒。   江柍直觉这可能是给她的东西, 赤脚就下了床, 走到他身边,问道:“给我的吗?”   沈子枭说道:“不是给你的。”   江柍微怔。   他悠悠扫她一眼:“给鬼的。”   江柍愣了愣,紧接着一笑, 从他手中抽走银盒:“我瞧瞧是什么, 若是一般的东西, 我还不肯要呢。”   正说着便打开了盒子。   一支双凤金翅玉簪映入眼帘。   江柍被它的华光刺了下眼睛,不由扭头, 问他:“这是哪里寻来的?”   沈子枭端起玉盏吃茶, 说道:“还能是哪里, 此地距幽州鹤壁最近。”   江柍又把头转过去,盯着玉簪喃喃道:“这玉簪看着倒像是出自宫中,只是样式倒不是如今时兴的,反倒有种更为大气雍容的美。”   “这是妲己用过的东西。”沈子枭搁下茶盏, 淡淡说道。   江柍不由一惊。   沈子枭又道:“历经千年,辗转落于幽王府中, 我叫人给你寻来绾发。”   江柍便问:“如此贵重, 幽王如何肯给你?”   沈子枭勾了嘴角,有些倨傲:“我只说此物于军事有用,他岂敢推辞。”   江柍被他这抹坏笑撞坏了心弦, 脱口而出:“你可真是坏。”   话虽如此, 却还是把发簪拿起, 随意绾了个发髻。   此物虽贵重,但他既已拿给她用,她便用得起。   沈子枭看着她绾发,轻哼道:“我坏,你却受用得很。”   江柍倒也赞同,于是也没驳他,只问:“我好看吗?”   沈子枭只见江柍的发髻松松绾着,金凤活灵活现从她发丛中翱翔而出,华丽之中显出几分小女儿俏皮,偏又有几绺游离的发丝散乱下来,缭乱而生情致,青丝虽如瀑,却承不住一支簪。   她身穿他的寝袍,于他身上正正好好的衣裳,却被她穿成袒胸宽袖的裙,领前的丰乳若隐若现,虽未真正袒露,反而另有一种含蓄华润之美。   她从不是雍容华贵的长相,只是娇色无边,祸国殃民。   沈子枭说道:“此物倒像本来便是你的东西,真不知你是否为妲己转世。”   这话既像夸她,又像骂她了。   江柍柔媚一笑:“是又如何,你不是纣王不就行了。”   “迎熹。”沈子枭警告道,“此话放肆了。”   “怎么,太子殿下就只有这个气度?你说别人是亡国妖姬就可以,人家说你是无道昏君就不行?”江柍指尖缠绕着散落下来的一缕发丝,“是否太过不公。”   沈子枭用手挑起她的下巴,淡漠看着她,嗤道:“我夸你是妲己那是真心在夸你,而你骂我是纣王却是真心在骂我,我还不能说你一句?”   江柍问道:“此话怎讲。”   “亡国妖姬?当皇帝的是男人,文武百官是男人,戍守边疆的是男人,国家亡了和男人没有关系,倒成了女人的责任了?”沈子枭说到此处,已是极为不屑,“要我说,国家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人负。”   言及此处,沈子枭捏紧江柍的下巴,让她凑近他,对上他极黑的瞳仁:“还是说,你以为,凭一个女人,就能亡一个国家么。”   他的话别有深意。   江柍却没有往他已经知晓自己身份上想。   她怔怔看着他,因为他的一番理论而对他心生敬意,良久说不出话。   沈子枭拿起那银盒儿,又从里面拿出一枚戒指,笑道:“你眼里就只有这簪子,怎么把你的戒指都忽略了。”   江柍这才注意到,原来她用来贿赂那个姓王的戒指也被他寻来了。   江柍惊喜得眼睛都瞪大了:“沈子枭,你真是个大好人!”   她把那戒指拿进手里,得意忘形,又蹦又跳来搂他的脖子。   沈子枭心里一软,却还是躲了躲,嗔道:“像什么样子。”   江柍便不动弹了,又想起什么,问他:“那我之前赏你的那枚呢?”她说着说着,语气早已从随口一问变成了肃然审问,“你不会早就丢了吧。”   沈子枭懒淡觑她一眼,没言语,从怀中掏出一只金枝花雀的荷包来,随手丢她怀里:“你自己看。”   她努努嘴,取开荷包,果真见一枚戒指静静躺在里头。   正是她之前赏他的那一枚。   他竟一直贴身收着,江柍不由心里一暖。   如果她拿出来看,便会发现,这戒指边缘早有淡淡的磨损,是被人整日拿在手里摩挲出的痕迹,而这一点连他自己亦不曾发觉。   沈子枭告诉她:“这戒指是王弢亲自呈上来的,他见你面熟,却不敢往你是太子妃上猜测,等确定想起你是谁后忙不迭便将戒指送来,想着借此立功呢,只可惜迟了一步。”   江柍却浑然不在意什么王弢李弢的,她把荷包收好,又还给沈子枭,说道:“嗯,保存得不错,下回本公主还赏你。”   最后一个字还未发出,忽闻各营鼓噪,喊声大震。   沈子枭和江柍具是目光一凛。   “你在这别动,我出去看看。”沈子枭几乎是飞奔出帐。   江柍不敢妄动,对着他的背影嘱咐道:“多加小心!”   尾音没落,又听帐外龙潜禀告:“不好了殿下,峦骨袭营!”   沈子枭怒问:“夤夜交兵恐乱军心,鹿角巡营,右、左虞候军,都是干什么吃的!吩咐下去速速点火,备马杀敌!”   “是!”   随着龙潜浑厚的声音响起,沈子枭重回帐中,拿起兵器便要往外冲。   江柍忙喊:“铠甲呢?”   “来不及了。”他边说边跑了出去,又道,“轻红!”   轻红就在帐外:“奴才在。”   “派人守着她,若有人伤她一根汗毛,你们全都提头来见。”   “奴才必将誓死保护娘娘!”轻红温和的眼底燃起了簇簇火焰。   沈子枭很快飞身上马,他只穿单薄的寝袍,却气度不减。   晁适也前来支援。   沈子枭问道:“有无人看守粮草?”   晁适说:“我儿已去!”   沈子枭说道:“你也去!丢一粒粮食,你们父子提头来见!”   晁适高声道:“是!”   说话间,叶思渊已杀红了眼睛,白色的衣袍上浸染鲜血,脸颊上也溅了几滴血,俨然一个玉面修罗。   沈子枭不管他,飞马来至寨边,大喊道:“车仗伏路,摔瓦铺地,来个瓮中捉鳖!”   “……”   如此危险混乱的时候,江柍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在帐中是忧心不已。   她问了浅碧才知,原来那峦骨军趁大晏部队卷旛息鼓,便人皆衔枚,马皆摘辔,率领三千铁骑趁夜黑风高,拨开鹿角,袭营而来。   将士在睡梦中被惊醒,未穿铠甲、不及鞍马,而峦骨军却威猛如虎,齐声高喊,冲进营寨。   我军不知对方来了多少兵马,一时混乱惊惧,峦骨军趁此在营内纵横驰骋,见人便砍,见马便射。   一时间才混乱起来。   江柍闻言,更是如坐针毡,她暗自拨开营帐一角往外探看情况。   说来也巧,正是这时,有一队峦骨士兵趁乱靠近了右后方的一个营帐。   门口的士兵挥刀大喝:“尔等贼子若想进叶将军的营帐,除非我死!”   话没说完,却被飞矢一箭穿喉。   江柍亲眼看到这个过程,猛地倒抽一口气。   那士兵倒地之后,剩下的护卫们便一拥而上,与那些峦骨士兵厮杀起来。   峦骨人勇猛,那些士兵人数又不多,眼看已抵挡不得。   江柍焦急起来。   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江峻岭与叶劭年龄相当,也因行军打仗而落下不少病根,此次沈子枭出征便是因为叶劭旧疾复发,而此刻贼人正欲趁叶劭卧病难起而妄动恶念……   若是自己的父亲也落得这等地步,该如何是好?   她扭头看到了看护她的士兵,便说道:“此处有轻红护我即可,叶将军乃是于江山社稷有功之臣,又是太子之师,你们快去救他。”   几个士兵岿然不动,像是没有听到。   江柍又说一遍,还是无人答话。   江柍不由大声问道:“本宫要你们去救叶将军,为何不动?”   轻红走上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说道:“殿下命他们寸步不离守护娘娘,他们不可违背,请娘娘恕罪。”   江柍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轻红在旁边劝解道:“娘娘不要忧心,叶老将军不会轻易被掳,倒是娘娘,您的安全也是社稷之重。”   江柍只能懊恼叹气,悔恨当初没有习得武艺。   正说着话,忽而又有一队峦骨兵边杀人边飞奔而过。   有人往沈子枭的营帐看了一眼,疑问道:“大晏太子在外杀敌,为何他的帐中还有近百人护卫?”   为首的女子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塔塔,把营帐给我烧了!”   “是,公主!”塔塔说道。   “嗖嗖   无数火矢忽如惊雷破山,暴雨飞湍,悉数往沈子枭的营帐上飞去。   塔塔是放箭最欢的,正对自己的杰作大笑鼓掌。   下一刻,她的双目陡然放大,嘴角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僵在脸上。   一支雕翎羽矢插穿了她的脑门。   箭是从后面射过来的。   她想转头看一看是谁杀了她,身子转了一半便从马上掉落下去。   “塔塔!”峦骨公主惊呼道。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转头大骂:“哪个不怕死的敢动我的塔塔!”   “是你叶爷爷,怎么了!”叶思渊把银枪往峦骨公主身前一抡,威风凛凛。   峦骨公主顿时愣住了。   银枪白马,笑得欠揍,杀人不眨眼的臭小子。   不是那个叫叶思渊的还会是谁?!   叶思渊抬着下巴,努力装出沈子枭那不拿正脸看人的模样,他觉得这样又威风又帅:“你爷爷我不仅要杀那个什么塔,还要杀你!”   说罢,他蹬腿从马鞍上一跃而起。   身影一闪,抡枪劈头刺下。   峦骨公主也不甘示弱,挥起牛皮长鞭就迎上去:“什么爷爷?本公主还是你姑奶奶呢!”   因峦骨人烧营,江柍被轻红护送着仓皇逃出营帐。   出来就见二人打作一团。   江柍忙对叶思渊说:“快去救你父亲!”   叶思渊暗叫不好,又见江柍此处护卫众多,便不再恋战,先去叶劭帐前。   那峦骨公主听见声音,扭头朝江柍随意看了一眼,不觉瞪大了眼睛。   江柍亦是如此。   “是你!”二人同时说出这句话。   一个是又惊又恨,一个却似呓语喃喃。   江柍没有想到,这个坐在马上的女子,竟然就是当日元宵夜市上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当日见她穿胡服,还以为她是胡人,没想到除了身份和性别,连衣着也只是乔装。   琥珠更是悚然大惊:“你竟然到军营来了……”   元宵那日江柍以纱巾覆面,琥珠虽只见过她的眼睛,但因早已在战场上见过沈子枭,还是很快就认出她来。   江柍昂了昂下巴:“怎么,蛮夷之女见到本宫不知行礼下跪吗?”   琥珠闻言“啪”地抽了下牛皮小鞭:“来之前我还和父汗说,他日入主中原定要把元宵那日嘲笑我的一男一女抓起来当奴隶。”琥珠笑声如银铃:“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轻红见琥珠对江柍出言不逊,恼怒道:“就凭你?”   琥珠啐了一口,道:“你不服?那本公主就当着你的面刮花她的脸,再把她丢到营中让奴隶们玩弄折辱,看你服不服!”   琥珠生的圆头圆脸圆眼睛,脸颊两边各有一团因风吹日晒而形成的皴红,平添几分幼态可爱。   唯有两只褐色的眼珠,像小母狼的眼睛,慧黠而明亮。   打扮也是英姿飒爽,一身红甲,头发上编了几十个小辫儿,发尾也都用红绳系着,攒至头顶束成大辫,俨然女版的叶思渊一名。   琥珠挥鞭而来,轻红便点地而起,在半空中拔出剑来,利刃出鞘,她的眼神染上平日里绝不可能显露的决然与杀气,直指琥珠的咽喉。   琥珠试图挥鞭卷走轻红的兵器,同时夹紧马背,调转方向,趁机取出腰中飞镖朝江柍掷去。   还好江柍身边的护卫不是吃素的,用刀一挡便挡住了暗器。   琥珠咬着银牙,非要争个高低不可:“谁能活捉沈子枭的女人,塔塔的位置便由谁坐!”   琥珠带领的是娘子军,几十个女子均身披红甲,个个练得膀大腰粗,像初生的牛犊般有使不完的力气。   草原女人也是可以建功立业的,她们看待江柍,就像饿狼看待一块肥肉。   于是场面一度混乱起来。   琥珠和轻红大战了十几个回合,娘子军则和江柍身旁的护卫殊死搏斗。   江柍被浅碧用狐裘裹住站在一旁,浅碧两手握着一柄金错刀,抖成了筛子。   正胶着不下,忽听号角吹起。   应是峦骨军撤退的号令,琥珠与其他峦骨人皆是一怔。   “公主撤吧!”此话是峦骨语。   琥珠亦用峦骨语说道:“我不甘心。”   恰好又有一个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峦骨小将,率五人纵马而来。   琥珠大喜,喊了声:“阿兄!厄弥阿兄!”   此语与中原话发音极像,江柍判断来人是琥珠的兄长。   于是才把他打量了一番   厄弥问琥珠:“我以为你早走了,为何还在此处?”   琥珠目光深处跳动火焰:“等我日后再解释,你快把她抓起来,她是沈子枭的女人!”   边说话,琥珠边用拿长鞭的那只手指向江柍。   厄弥望过来,猝不及防被江柍的容貌一惊。   她身后营帐火光冲天,火焰之影在她的脸上晃动流淌,仿佛为她镀上一层圣光。   她看上去是何等的柔弱无辜、易碎迷离,可她的目光却那样无畏无惧,从容不迫。   厄弥不由一笑,用中原话说道:“好一个俊俏的小娘们,不如给我当女奴!”   他乍然抡刀而来!   北方草原里铁骨铮铮的汉子,武功力气皆于在场之人之上。   腾腾杀气,如苍茫草原上卷地而起的烈风。   厄弥几乎是以迅雷之势,便冲破侍卫们的包围,来至江柍身旁。   他目的极强,摆明了要掳她上马。   浅碧不会武功已然大哭起来,却还在护着江柍:“我我我我我警告你,你你你别乱来啊!”   厄弥却俨然把她当空气,二话不说就攥起江柍的手腕:“跟我走!”   江柍抽出浅碧手中的金错刀,往这厄弥身上狠狠一刺。   却不妨他眼疾手快,只轻轻一捏,便把她的手腕钳制住了。   江柍大惊。   厄弥却丝毫不恼,眸中反倒染上征服欲:“老子就喜欢你这种烈的,跟我回去,我会比沈子枭更让你快活。”   江柍哪肯遭人如此羞辱,冷冷淡淡说道:“你已在我身上耽搁许多逃走的时间,你以为你还能把我带走吗?”   此话让厄弥目光一变。   他身旁一中年老将说道:“王子,号角如军令,别管这娘们了,我们快走!”   “不行,我说过,不死也要让她扒层皮!”琥珠急切说道。   她正连同七八个红衣女将与轻红过招,一脸天不怕地不怕的英气果敢。   轻红虽不输她们,却也被缠得够呛。   厄弥闭上了眼睛,再掀开眼皮,已拿定主意。   他冷哼一声:“也罢,待我峦骨大军入主中原,再要你也不迟。”   江柍见他上马想逃,想也没想便抽出沈子枭送她的发簪,往厄弥的马臀上狠狠一扎。   “呲”的一声,是簪子刺穿血肉之声。   马匹受惊,登时嘶扬起来。   厄弥未防被暗算,差点从马上跌落。   江柍痛快笑道:“我这人向来脾气不好,有仇就先报了,否则焉知下回见面,你是否还活着。”   厄弥却像是没听到她说了什么,一边勒紧缰绳控制马匹,一边对江柍说:“你想好了,你今日伤了我的马,来日便要给我当马骑!”   他猖狂大笑,目光里满是赤.裸裸的欲.望,比火光都冲天。   江柍丝毫   ||||||   不输:“你今日说话辱我,来日我定要拔掉你的舌头。”   这话让厄弥一怔,而后笑得更畅意了。   他便是这样一边大笑,一边冲向寨边。   琥珠几人跟在身后,也杀了出去。   厄弥走出去老远,还在回头看,眼神在黑夜里也显得那样的野蛮,浅碧气得跺脚,只能挡在江柍面前,不让厄弥再多看她一眼。   作者有话说:   数一数目前出场几个公主了?   大家拜托多多留评,参加了比赛,欢迎各位上帝投雷投营养液~~~ 第45章 厄弥   ◎江柍被厄弥挟持,逼太子抉择◎   行军打仗, 一般哨兵的配置不外乎是每阵前百步外,各着听子二人,一更一替, 以听不虞。   夜间扎营时, 往往还要设置军犬来辅助哨兵。   因此袭营之前要把进退都考虑周全方可进行。   沈子枭亲自带人围攻峦骨军, 峦骨军便没那么容易出去了。   厄弥到了寨边, 才发现晏军早已把门围得铁桶一般。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左冲右突,分拨离去。   厄弥让琥珠与另两位将军先走, 他掉头又重回寨中。   琥珠不知厄弥要做什么, 却也知此次被困, 全因自己对江柍逞一时意气,只好乖乖听话先带娘子军冲出去。   不料叶思渊收拾好叶劭营旁的几队峦骨逆贼后, 恰好见厄弥琥珠撤退。   他大喝一声, 便去追赶这伙逆贼。   琥珠眼看要到寨南墙边。   叶思渊一枪一个刺死她身边的女将, 又冲她喝道:“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话落,他用银枪挑开了她的盔甲。   琥珠不设防,长发倾数飘落肩头。   这还不算什么,盔甲一落, 里面只剩衣袍,而那叶思渊却是个赶尽杀绝的人, 竟横枪一划, 要来刺她的胸口。   她于马上后仰躲避,那银枪尖锐,不巧划破她胸口前的衣裳, 皮肉处细细密密渗出血珠来。   低头看, 肌肤已然袒露。   琥珠又怒又羞, 仓皇大叫:“无耻下流!你要杀便杀,为何羞辱我!”   叶思渊哪里有那么多心思,听完她的话,不觉一怔,竟忘记下一步动作。   琥珠趁机掏出腰间飞镖,向他眼睛射去。   叶思渊一躲一避,再抬眼,只见琥珠已从缺了一角的寨墙处逃走了。   叶思渊懊恼至极,不由把银枪狠狠插到地上,骂道:“我羞辱你!?你就是美成那个迎熹,小爷也照样活剥了你!”   叶思渊和琥珠交战时,厄弥又飞奔至沈子枭的营帐。   江柍那会儿正指挥众人救火,完全没想他还能回来,忽听马蹄声近,厄弥喊道:“美人,我又来了。”   轻红警惕地抽出刀护住江柍。   江柍回眸,冲他一笑:“怎么,你来找死?”   厄弥往地上啐了一口:“老子来找你!”   他纵马而至,一刀率先砍向轻红。   轻红方才与人激烈缠斗过,与他打了三个回合,却因力气不支,被他钻了空子,一掌打到胸口,惹她后退几步,逼出一口血来。   浅碧大惊:“轻红!啊……娘娘!”   轻红抬头,只见江柍已被贼人掳走。   轻红什么也顾不得了,赶忙掏出怀中的烟火箭点燃,而后又率几人去追。   沈子枭一见他的营帐处有烟火腾空,便知是江柍出事了。   他眸光紧收,唤道:“龙潜!”   龙潜就在他百米之外:“末将在。”   沈子枭说道:“速去看看娘娘。”   正说话,只见叶思渊和厄弥分别于一东一西飞奔而来。   沈子枭看到了厄弥马背上的江柍。   叶思渊也看到了,一时惊诧不已:“娘娘怎么被他掳走了?!”   “你还问我?”沈子枭眼底好似结了冰,阵阵寒光逼射而来,“方才见营帐起火,得知你在那里孤才没有派人去探,你不知道要保护她吗,这是又跑到哪里去了?!”   沈子枭很少这样生气,更是从没有这般凶过叶思渊,叶思渊心慌了,忙说:“我本来是在的,见他们逃了才去追……”   “你追的人呢?”沈子枭厉声问道。   叶思渊一昂头,不服气说:“我……”   “够了!”沈子枭不想听他辩解,只因说着话厄弥已来到眼前。   沈子枭看了眼被厄弥箍在怀里的江柍,才问道:“你要如何?”   厄弥低头嗅了嗅江柍鬓发的香味,一脸沉醉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看上你的女人了。”   “放肆!”龙潜抽出长剑,指向厄弥,呵斥道。   厄弥大笑,目光在江柍身上、脸上流连着:“这还不算放肆呢,更放肆的你想试试吗?”   沈子枭沉眸不语。   这一刻东宫太子的王者之心压倒了沈子枭的男子之情,他在想,是否可以利用擒杀厄弥之名,佯装误杀江柍,彻底解决她这个细作。   念头正在心底盘桓,只听江柍大声说道:“如今本宫受辱,便是殿下蒙羞,本宫不愿被此贼人侮辱,只能咬舌自尽!”   江柍并非真的要寻死,只是此刻她必须捍卫自己身为太子妃的尊严。   话音刚落,她朝舌头狠狠一咬。   口中却被厄弥插进两根手指,她没收住牙齿,硬生生把厄弥的双指咬得几近见骨,厄弥疼得倒抽气,说道:“你这女人!还真想死啊!”   厄弥的血从江柍口中蜿蜒流出。   这是何等壮烈而忠贞的美,惊心动魄,又脆弱不堪。   沈子枭猝不及防想起曾经做过的噩梦   梦里的脸和眼前的脸重合在一起。   他脱口而出:“留下她,孤放你走。”   龙潜握紧了剑柄:“殿下,不可啊!”   厄弥从江柍脸上移开目光,凝视着他:“哦?”   沈子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一阵沉默。   他才道:“要么她留下你死,要么她留下你走,你自己选。”   他面无表情。   好似巍峨的圣山,也好似山顶立着的神像。   轻却稳的声音,落在每一个人耳中。   厄弥放肆大笑:“你知道的,你若杀我,我会拼死也杀了她。”   沈子枭并不看江柍,他已决意救她,反而不能让人觉得他在乎她的生死。   他只把目光淡淡落在厄弥身上:“那你们就一起死在这里。”   “……”这话让江柍眉心一颤。   厄弥默了默,笑问道:“你这是舍得她,还是不舍得?”   沈子枭一双鹰隼似的眼睛盯着他,定定道:“她是孤的人,她的一根发,一滴泪,一个笑,都只能是孤的。她可以死,但不能跟你走,你若想活,就自己滚开,若执意不肯放她,不如现在就杀了她。”   沈子枭负手而立,更显居高临下:“无论你是走是留,从这一刻起,你的性命孤要了,孤以东宫之名发誓,绝不饶恕你。”   说这些话时,他自始至终没看江柍一眼。   周围静悄悄一片。   厄弥似乎是被他震慑到了,默了默,才回:“所以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你的太子声誉,为了她的清白之躯,而非顾惜她的性命是吗?”   草原人这样直白的诘问,落在中原人耳中便只剩露骨。   江柍只觉心尖都跟着眉心在颤抖了。   众人也都屏息看向沈子枭。   尤其是几个将领,他们的炯炯目光里,满是对沈子枭接下来所说之言的紧张。   厄弥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虽身陷囹圄,成为一只落水狗,可在灰溜溜逃走之前,焉能不咬那让他落水之人一口?众将士阵列于前,沈子枭接下来的答案,绝不能模棱两可,他倒是要看看,在将帅离心和夫妻离心之间,沈子枭会如何抉择。   沈子枭的双眸早已幽若寒潭。   厄弥此话不知是否有心挑拨,但既说出口,他就定要有个答复。   战事正处关键微妙之时,此刻又是擒获敌军主帅之子的好时机,若将士们以为他是个为了女人而昏聩无能的太子,必定会使将帅离心。   接下来的答复不是说给厄弥听,而是说给各营主将们听。   心思流转间,他已然开口:“是又如何?”   声调浑无波澜的四个字。   平且稳。   甚至连那一丝丝的冷漠都没沾染。   冷漠尚且是一种感情,可他的理所应当,更给人锥心之痛。   众将士都松了一口气。   厄弥下意识望了眼怀里的女人   沈子枭已不愿再与厄弥废话,只念:“十,九,八……”   弩手们纷纷架上弓箭,瞄准厄弥。   “七,六……”   步兵也已抽出佩刀,将厄弥几人团团围住。   “五,四……”   寨门已开,路两旁位列的小兵已用扫帚清除地面上的瓦片尖石。   沈子枭念道:“三。”   “我走。”厄弥说。   龙潜听了半天,终是忍不住了,大着胆子说道:“殿下,末将看此人颇有胆略,来日必成威胁,不可放虎归山啊!”   沈子枭恍若未闻,只对厄弥说:“还不快滚。”   厄弥又看了眼江柍。   她在他怀里隐隐颤抖,像极了前年冬天他在深山里猎到的小母鹿,可他知道,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他心里又痛快又心疼,既已如此,他挑起的火,又怎能不再加一把柴?   厄弥笑道:“哼,沈子枭怕你被别的男人碰就要提前处死你,我不一样,我不嫌弃你已为人妇,他以东宫之名发誓,我便以长生天的名义许诺,来日我厄弥必将沈子枭挫骨扬灰,再风风光光娶了你!”   这话虽有几分不磊落的挑拨,却也都是出于真心。   说罢,他率众部下绝尘而去,只等到寨门时才把江柍推下马。   江柍跌落,不妨被地上未清扫干净的一段瓦片刺伤了肩膀,她下意识痛呼起来。   厄弥最后又恋恋不舍看她一眼,见她受伤,不由目光一凛,却顾不得许多,只得纵马离去。   沈子枭大步来到她身旁,把她从地上扶起,手心温暖湿润,沾上了她的血。   他下意识去寻她的眼眸。   一抬脸。   猝然被她那燃烧着烈烈恨意的目光一烫。   他眸中的关切,瞬间如凝冰般沉了底。   却也只是淡淡一瞬。   他便垂下眼帘,拦腰抱起她。   起身后,还不忘对叶思渊交代:“你去清点伤兵损失,加紧巡逻,务必安抚将士,肃正军风。”   叶思渊刚被他骂完,心里还憋屈呢,只努嘴说:“是!”   他呵斥道:“没听清!”   “是!”叶思渊再傻也感觉到这位爷动了大怒,赶快竖枪立正站好。   由于营帐已被烧成灰烬,沈子枭就把江柍送到浅碧轻红的帐中去。   他把她放到床上,拨开披在她身上的狐裘一看,鲜血已把她的整个袖子都染红了。   浅碧上前来,小心翼翼把江柍的衣裳脱掉,让她的伤口袒露出来。   那瓦片深深刺入她的肌肤里,形成了半个手掌那么大的伤口,因为她肤白,更显伤口处红肿不堪。   她双目紧闭,脸色煞白,竟是疼得连呜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浅碧呜咽说:“奴婢要把瓦片拔出来,可能会很疼,请娘娘忍住。”   沈子枭闻言便让轻红坐床尾按住江柍的双腿,而他则坐到床头,托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又从身上拿出一块帕子命她咬在嘴里。   江柍固执地摇了摇头。   沈子枭解释道:“你咬着它就不会咬到舌头了。”   江柍闻言,便冷冷地看向沈子枭,忍痛道:“你以为我嫁给你,就是你的东西了?我的眼泪,我的血,包括我的命,都凭自己做主,与你无关。”   沈子枭一听,便知她是因他与厄弥周旋时所说的话而气恼。   却没时间解释,只轻声说道:“此事等你治好伤再说。”说着又要把手帕塞到她嘴里。   江柍紧咬着牙,瞪着他,就是不肯依他。   沈子枭慢慢地拧起眉,好似大地上空气慢慢地打旋儿攒起了风。   他强制捏起她的下颌,又把手帕强制塞到她的嘴巴里,唤道:“浅碧,快取瓦片,莫要让伤口感染了。”   浅碧听沈子枭声音压着怒火,便丝毫不敢耽搁。   她往伤口上先撒上烈酒消毒,让那烈酒如盐一样渗入皮肉里。   细细密密的刺痛让江柍疼得挣扎起来。   她的额上身上都渗出豆大的汗珠,脖颈处的青筋暴起,发丝如刚洗过一般,湿漉漉黏在皮肤上。   沈子枭箍紧她丝毫不敢放松,见她痛苦,只别开了眼。   轻红则心疼地红了眼眶。   浅碧知道江柍有多痛,却不敢耽搁,又往伤口上撒下一包止血粉,见血止住了,才去把瓦片取出。   瓦片剥离皮肉的瞬间,鲜血如泉水般涌了出来。   江柍疼昏了过去。   浅碧忙又撒上一包止血粉,而后又用抹了金疮药的纱布把她的伤口缠上。   沈子枭这才开口说:“轻一些。”   浅碧说:“轻了怕是不能止血。”   沈子枭把江柍口中的手帕拿掉,说:“那就紧一些。”   浅碧说:“太紧也不行。”   沈子枭烦躁不已:“随你吧。”   浅碧忙低下头,说:“是。”   包扎时到底还是会触碰到伤口。   纵使浅碧小心又小心,系结时江柍还是被疼醒了。   沈子枭见状,问道:“喝水吗?”   轻红一听便起身去倒了杯水。   沈子枭接过,喂到江柍嘴边。   江柍却不肯喝,只道:“你滚。”   浅碧和轻红都是一惊。   沈子枭再也忍不住,猛地把茶盏狠狠朝地上一掼,顿时摔了个粉碎。   浅碧和轻红慌忙跪下:“殿下息怒。”   沈子枭说道:“你们都出去。”   浅碧忙看了眼轻红。   轻红则忧心地望了眼沈子枭:“殿下莫要动怒,万事以娘娘身子为重。”   “出去。”沈子枭沉声道。   “……”二人这才忙不迭退下。   江柍看着沈子枭。   她清楚地知道,厄弥说的那几句话,大有挑拨之意,而沈子枭的所作所为,更是符合他太子殿下的身份。   她没理由生气。   尤其是身为一个细作,哪里能这样随心所欲,想跟人家甩脸子就甩脸子?   许是受了伤的缘故,她变得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   人最怕明知不可为而为,她明知自己不可奢求这个男人的爱,可还是会因他的不爱而气恼。   从前她只觉得,无论多么艰难,她总是向他的心一点点靠近的。   直至今夜……他救了她,也舍弃了她。   她才顿悟过来   看山终究跑死马。   多么可笑……   沈子枭怒到极处,反倒平静下来,他垂下眼睫,转身背过她。   心里没来由沮丧。   他做错了什么呢。   早知她不是真公主,他本可以利用混乱杀了她,却没有这样做;他也不是杀不了厄弥,没有动手,一是怕她被误伤,二是怕就算弩手们箭法精准无误,厄弥和他的部下也一定会在中箭的同时便杀了她。   为救她,他几多权衡。   回答厄弥质问,除让众将安心之外,还打消了众将对她的顾虑和不满。   不仅救她性命,更救回她差点失去的人心。   哪里对她不起?   反倒是她,给他欺骗,伪情,欲望。   却妄想得到他的纯粹,真心,慈悲。   ……忽而悲悯不已。   他是错了。   不该让她误会,他是这样的好欺负。   江柍以为等着她的,会是一场狂风暴雨。   谁知他最后只瞥她一眼,就抬脚走了。   那一眼,已是令人心悸的静寂。   抑憎恨,平怒意;   无悲喜,不在意。   江柍的委屈如水漫金山般涌上来。   她以为自己又要哭了。   摸摸脸,却只有汗水,转瞬之间就变得冰凉。   作者有话说:   当一个人明知不可由着性子来却还是任性了的时候,她就危险了。   然后yes渊的桃花运来啦。   关于防盗章,现在防盗章已经解除啦,当时没顺v是觉得剧情开展比较少怕追更的人不多,没考虑到后续防盗购买问题,后续还是会时不时开一下防盗的,以免被盗文~请大家理解呀~ 第46章 争吵   ◎擦了擦唇上她的味道,转身离去◎   沈子枭离开江柍营帐后, 便去将士营中查看伤情。   此次夜袭我军一百多名将士身亡,另有五百余人受伤,三百余人下落不明, 其余损失仍在清算, 但好在粮草颗粒未失。   二十万大军, 死伤数量如此之少, 多亏平日叶劭治军严谨,将士们训练有素。   沈子枭取出腰间令牌,给白龙飞, 命他抽走二百名精兵强将, 只说要做防守之用。   又传来叶思渊, 把他大叱一通,骂他好战喜功、护卫失责, 骂完又命他把巡营连同哨兵领军提来问话。   营寨驻扎之地, 本就日夜防维, 不敢稍懈,出此袭营之事,不能没有人负责。   沈子枭将这几人每人罚了二十军棍,又降了军衔, 罚了俸禄。   待他处理好军务,天色已破晓。   他的营帐已被烧毁, 只能回叶思渊的帐中休息。   还未进帐, 浅碧便来请罪,说是江柍情况十分不好。   沈子枭没什么表情,只道:“孤去瞧瞧。”   他早已决定, 从今往后都把她当“太子妃”看待。   唯有在意, 才会逃避。   他不逃避, 也不在意。   沈子枭进帐时,轻红正给江柍擦拭手心和额头,一见他来了,忙要起身行礼。   他说:“免礼。”又问,“她怎么回事。”   浅碧回道:“起了一夜的烧。”   他淡淡问:“怎么只这一道伤口就像丢了她半条命。”   轻红叹道:“女子的体力本就不如男子,加之太子妃娘娘千金贵体,平日里油皮都未曾破过一块,乍一受这么重的伤,难免比旁人更难承受,何况娘娘被掳之后吃苦受罪、几经波折才到此地,身子骨已大不如前,未免更加虚弱了。”   浅碧也说:“是呀。”   沈子枭听罢,便走到江柍床前。   只瞧她脸上毫无血色,连嘴唇都发白,牙齿在咯咯打战,秀眉紧拧着,仿佛正在梦魇,而肩上的伤让她半边锁骨都肿了起来,更显另半边肩膀薄薄一片,瘦得像是被削了一层肉去。   “哐当。”桌边茶盏被扫落在地,轻红摁着太阳穴晃了一晃,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   浅碧惊呼着上前搀她:“轻红,你没事吧!”   沈子枭这才注意轻红脸色蜡黄,问道:“你受伤了?”   轻红一口气尚未捋顺,浅碧已染上哭腔:“她昨晚被人拍了一掌,怕是受了内伤,又为照顾娘娘一夜未合眼,更别提处理伤势了。”   轻红无奈看了浅碧一眼,忙说:“奴婢只是小伤,不碍事的。”   沈子枭如何不知轻红老实良善的性子,他皱了皱眉,轻声道:“辛苦你们了,先去军医处煎药休息。”   这话让轻红顿时热泪盈眶。   她怕失态,忙扶着浅碧退出营帐。   二人走后,沈子枭把冷帕放到江柍的额头上,又掏出一粒护心丹,想给她服下,又怕这丹丸药性太烈她虚不受补,便又掰开一半送到她嘴边。   她一会儿打牙颤一会儿又停下,齿关始终紧闭着。   他想了想,把药含在嘴里,再送到她口中。   唇齿相接时,她醒了。   迷迷糊糊看到他的脸,还以为是在做梦,直到他把舌头伸进她嘴里,她感觉脑子里像被丢了个火炮似的,轰然炸开了。   她抬手用最后一丝力气推他。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着和她做这种事?   他感受到她的推搡,却不想前功尽弃,又卷着那半粒丹丸在她口中搅了搅,直感觉她吞咽了一下,他才放心地从她身上起来。   一仰头,只见她满脸是泪。   他却一片平静:“不要误会,喂你吃药而已。”   她抬起眼眸,含泪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其实是说不出口,怕泪意决堤。   他嗓音淡淡的:“你放心,此药见效最快,等你退烧,孤便送你回赫州。”   他这样冷淡。   倒逼得她泪意消散了,眸中只剩决绝:“你不是要送我回宫吗,可以。”   她竭力让自己声音平稳:“不过,你不用送我回晏宫了,送我回昭宫吧,从此之后,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沈子枭眼眸一沉:“你再说一遍。”   江柍倔强凝视他,丝毫不惧:“我知道你都听到了。”   沈子枭盯着她的眼睛。   他的眸中好似一片荒芜死寂,又好似密布狂风骤雨。许久之后,他站起来,擦了擦唇上她的味道,转身离去。   走至帐前,他又顿住步子,说道:“恩断义绝可以,但你要回昭,不行。你既已嫁来,便生是晏国的人,死是晏国的鬼,生生世世妄想回头。若你不愿在东宫舒舒服服做你的太子妃,那便找一把匕首或三尺白绫死了干净,到时孤自会请旨让父皇赐你个好听的谥号,再将你风光大葬。”   他语气没有波澜,直到说到最后,才隐隐浮起几丝懒淡的笑意。   说完这一通话,他走出营帐。   江柍心里痛得像被同时插了一百块瓦片,一百道汩汩流血的伤口又同时被撒上烈酒似的。   怒火攻心,一口血吐了出来。   随后反而感到心境开阔不少,目光一分分染上清冷。   *   沈子枭刚出帐,便听有人在争吵。   他走了过去,一看,竟是叶思渊把那杨无为五花大绑,杨无为如一只虫卵般挣扎打滚,哭骂声一片:“我可是救了当今的太子妃,呜呜……太子妃可是未来的国母!我功劳还不够大吗!啊?你们不谢我,反而要害我性命啊呜呜呜!你们这群狗杂种!你们黑心烂肺呀!”   叶思渊便用银枪指着杨无为,叱道:“无耻奸细,偏你一到营中就有人夜袭,说!峦骨人给了你什么好处,还要你做些什么!”   杨无为一听就愣住了。   明白叶思渊往自己身上扣了怎样的帽子之后,又哭得更凄惨,撒泼打滚道:“我的天爷啊,我的天爷啊!昨晚夜袭我吓得躲在帐中动都不敢动,本以为好容易挨过生死一关,谁知又被污蔑诛心!你们当官的自己不争气,凭什么要我等小民背锅!天爷呀!”   沈子枭定了一定,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叶思渊便说:“殿下,我怀疑此人是奸细!”   杨无为一见管得了叶思渊的人来了,连滚带爬来到沈子枭脚下。   抱着沈子枭小腿哭喊道:“殿下啊,您英明神断,您瞧瞧您手下都是什么东西,白的都说成黑的了。”   叶思渊见他竟对太子拉拉扯扯,不由一喝:“狂悖之徒,把你的爪子松开!”   杨无为脸一扬,反倒挑衅似的,抱得更紧。   叶思渊作势要揍他,口中振振有词:“死到临头还敢对我口出狂言,你可知昨夜军中大乱,我军士气大失!”   杨无为眨巴眨巴眼,哭声止住了,一本正经道:“关我啥事?”   说着,眼珠骨碌一转,又道:“峦骨人袭营不就是想让军中大乱嘛,你就依了他乱起来嘛,只待他以为奸计得逞,得意忘形,放下戒备之时,便是我等还击之日!都说登高必跌重,我军吃个小亏,换他们吃个大亏,岂非美事一桩?”   叶思渊忍无可忍,大臂一挥便给杨无为两记耳光:“好一个美事一桩,你可知我们死了一百多个弟兄,这一百多个弟兄就是一百多个家庭,他们或有妻儿,或有老娘在家望眼欲穿等着呢!”   杨无为“呸”了一声,又说:“祖宗,你是第一天出征吗,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死一百个人换十万个人荣归故里,换百万个人安居乐业,值还是不值?”   叶思渊又一巴掌甩过去:“枉死怎能和战死相提并论!”   杨无为脸都快被扇歪了,像是冒着劲儿要为自己报仇,气死叶思渊似的,顶上一句:“管他怎么死,死得其所不就行喽。”   叶思渊果真气得炸毛,揪起杨无为的衣领,把他薅起来。   刚要揍人,沈子枭说道:“好了。”   他朝一旁的士兵递了个眼色:“给杨先生松绑,送他回帐中洗漱,好生服侍。”   杨无为和叶思渊都是一惊。   而后杨无为两只眼都冒了光,挑衅地对叶思渊扬了扬眉:“这就对了嘛!”   叶思渊简直瞳孔地震:“殿下你脑子糊涂了吧!”   沈子枭丢给叶思渊一个警告的眼神,说道:“就算有奸细,定是哨兵巡营之人,你拿他作甚!?”   叶思渊大声质问:“那你敢保证他半分嫌疑也无?”   沈子枭转身往叶劭帐中去,并不搭话。   杨无为故意气他:“喂,你的殿下好像不想搭理你。”   叶思渊抬起脚就要踹他,杨无为吓得一缩,他又收回脚,忿忿去追沈子枭了。   沈子枭来到叶劭这里,叶劭一见是沈子枭来了,便挣扎着要从病床上下来请安,沈子枭忙说:“你重病在身就别多礼了。”   他屏退侍卫和随侍。   叶思渊与这些人擦肩进帐,一时间帐中只剩他们三人。   叶劭这才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压低声音说道:“给殿下请安。”   原来在浅碧的照料下,叶劭的病已经基本痊愈,如今不过是装病,只为抵消敌人顾虑。   再看叶思渊,哪里还有在外头毛毛躁躁的愣头青样子,一脸的纯然兴奋,眼睛亮闪闪问沈子枭:“我刚才表现得怎么样?!”   沈子枭只道:“连孤都差点被你骗。”   叶思渊眼里像骤然绽放了一束烟花般,灿烂无比。   他兴奋道:“那咱们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把真正的奸细揪出来了?!”   原来昨夜沈子枭趁处理军务之余,早已暗中定下计策,方才那一出戏,不过是叶思渊按要求行事而已。   叶思渊往日只是上阵杀敌,从没参与过这样的大计策,已是兴奋得差点藏不住,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得了沈子枭的夸奖,他便开始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昨夜峦骨人能如此全身而退,说明军中定有人暗中接应,且此人定是常年在军中,熟悉布防之人,杨无为不过是声东击西的幌子。”   提到杨无为,沈子枭目光深了深。   只道,此人果然并非池中之物,看似在说大逆不道的疯话,实际上句句暗含深意,分明把自己“以退为进,釜底抽薪”的谋略透露给他看。   沈子枭打断叶思渊:“此事还需一些手段,你先出去吧,只装作气恼的样子,让外人以为你我离心,再去哨兵营以捉拿细作之名把昨晚那些兵都审问一番,动静搞大些。”   叶思渊摸了摸脑袋,问道:“我不懂,既然如此,奸细到底是不是出在哨兵营里?”   沈子枭只说:“不必多问,事成之后,你自己就会恍然大悟。”   “……”叶思渊看了眼自己的父亲,虽不知沈子枭是何意,但知道他是在锻炼自己,于是就老老实实退下了。   叶劭看着叶思渊离开的背影,摇头笑道:“这孩子赤子心肠,虽然勇猛,却不懂谋略,是个将才,却难当主帅。”   “他性子天真,若要成长,需要经受极大的磨炼与苦痛,当个将才,一辈子纵情恣意倒也不错。”   说到这,沈子枭顿了顿,再开口,那原本的风轻云淡里便平添了几分切实的笃定:“左右孤会护着他。”   叶劭闻言,眼眶竟有些发红。   脑海中忽然响起当年他跪地向自己拜师时的声音:“学生是狠戾之人,不能用杀气太重的兵器,剑是君子之器,倒是适合学生。”   他笑道:“兵器因杀戮而存在,又怎会分什么君子不君子。”   沈子枭闻言,便掀起他薄薄的眼皮,道:“是,执剑在手,学生会平静地杀,而非残暴地戮。”   彼时少年正处变声期,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是那么的让人心惊,好似天然带有让人臣服的魔力。   于是他收下这个徒弟。   也因此,叶思渊多了个崇拜的兄长。   叶府后院那围墙边缘的大槐树上,总有个流着大鼻涕的小男娃,拨开一串串馨香的白色小花,从绿油油的枝叶中探出头来,眼冒星光地看沈子枭习剑。   一晃几年过去。   当年的男童,已长成炙热无畏的少年;   而当年执剑之人,不知何时感受到那小小孩童的崇敬之心,已将他暗中呵护起来。   “将军再多给孤说说无为子之事吧。”沈子枭的话,打断了叶劭的回忆。   无为子就是杨无为。   当日沈子枭命白龙飞给江柍寻千年发簪时,亦派他去打探杨无为的底细   沈子枭一听便想起十七年前,助叶劭大破昭国三十万铁骑的云游道人“无为子”。   因二人姓名相近,沈子枭当晚便去叶劭帐中,向他描述此人长相。   叶劭听罢,肯定杨无为就是当年的“无为子”。   他问道:“殿下决心收用此人吗。”   沈子枭说道:“不是孤‘收用’,而是‘请’他助孤一臂之力。”   叶劭听罢便笑:“殿下如此容易便查到他的底细,想必也是他有意透露,有归顺之心,不过太子殿下此言,实乃明君之言,如此礼贤下士,老臣佩服。”   他虽为武将,却极讲究君臣之道。   沈子枭只是一笑。   叶劭又想起什么:“对了,太子妃娘娘没事吧。”   骤然提及她,沈子枭眼眸微沉。   他敛了眸说道:“无事。”   叶劭松了口气:“听闻昨日峦骨军袭营时,太子妃不惜派遣自己的护卫救我,老夫若非要装病,定是要亲自向娘娘谢恩的。”   沈子枭完全不知还有这一遭,心沉了沉,后来叶劭说了些什么,他也只是稀里糊涂在听,并未记到心里去。   出了叶劭营帐,他才发现轻红正在候着。   见他出来,轻红上前焦急说道:“殿下不好了,娘娘吐血昏迷了。”   沈子枭浑身一僵,只提了一口气久久未舒出来,不过一霎又恢复冷然。   有什么念头在脑海浮了上来。   他脸色一变,极为担忧的样子:“你去找一辆马车来!孤要带她去赤北城中医治!” 第47章 大战之前   ◎“孤可以独死,却不会让你独活。”◎   轻红寻来马车已过晌午, 期间江柍已经醒了一次。   浅碧来沈子枭跟前禀报说,江柍正是因为服用了护心丸才导致吐血,虽看着吓人, 却正好发散了体内的热毒, 尽管现下虚弱, 却不再发烧了。   沈子枭淡淡说:“你下去吧。”   又道:“去煎药时只夸大她的伤情即可, 无事不必来回话了。”   浅碧神色中闪过一丝不解,却没多问,道了声“是”, 方才下去。   叶思渊听闻沈子枭要离营, 又和他大吵了一架, 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主帅擅自离营代表什么”,又骂他“色令智昏”。   沈子枭以大不敬之罪, 打了叶思渊二十军棍, 最终还是于黄昏时分, 借夜色掩映带江柍离了营。   夤夜静寂,荒野无人。一只鹊鸲从远处掠过,飞上挂着残叶的枝头。   天地茫茫间,只有一辆马车在路上颠簸。   轻红浅碧均在车厢外赶马, 车厢里只剩江柍和沈子枭两个人。   江柍披着狐裘靠在马车这一端,他便坐在她对面, 两个人一路无话。   江柍默默想, 沈子枭早已知道她的伤势并无大碍,却还是带她离营医治,如此小题大做, 甚至不惜和叶思渊争执离心, 实为可疑。况且他虽在夜间出行, 看着为避人耳目,然则路上杳然无人,不是更加明显?   他这不是在关心她,而是在利用她设局。   她从不觉得沈子枭爱她。   只是心里清楚是一回事,亲自证实又是另外一回事。   想到此处,她的心尖锐地疼,可这次只是一瞬而已。   她在脑海中思忖片刻,只道,此事如此明显,想必连轻红浅碧都明白,她若是再装无知,岂非傻得太过虚伪?   车马走了一半,她忽然开口问道:“你要利用我做什么?”   沈子枭只扫她一眼,并无回她只字片语的意思。   江柍又说:“我既已入局,就有生命危险,我可不想到时候连死都不知自己是如何死的。”   “你放心。”沈子枭说道,“你是孤用厄弥一条命换来的,若叫你轻易死去,岂非不值?”   他语气如此冷淡。   江柍本不欲再和他争吵,却蓦然想起太后曾言   从前在东宫,她哪次不是绞尽脑汁让他开心,夜里还任他那般折腾。   这次,她不伺候了。   都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她虽被细细调教过,可终究没有真正面对过变幻莫测的感情。   左右也已经得罪他了,她倒要试试,任性到底又会怎样。   江柍看着他,定了两秒,笑了:“是了,厄弥心系于我,定然不会让他手下的人伤我分毫。”   沈子枭果然微顿,而后抬眸,看向她。   “你放心。”江柍学他那般淡漠,“若厄弥真的杀进来,我会委身于他,求他饶你一条性命的,毕竟夫君也说过,爱爱是最懂得如何让男人心软的,嗯……”   江柍话未说完,便闷哼一声。   只因沈子枭忽然上前捏住了她的下巴。   从前他也无数次这样捏过她,然后亲吻她。   这次,却只剩冷眼相对。   他淡淡一笑:“你当真以为孤不敢杀你?”   他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从她的明眸到她的樱唇,再到她细腻的脖颈,由上到下,来来回回,脑子里却满是厄弥把她压在身上的场景,不由手劲儿更重。   越是如此,他眸子就越平静:“你最好老实点,待演完这场戏,想死孤不拦你。”   他说完,又警告地扫她一眼,才把她松开。   她撑着手趴在窗边大口喘气,只觉下颌都要被他捏碎了。   心里却只想笑——   他的愤怒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们一行人顺利进了城。   刚到医馆,暗中护卫的白龙飞便上前禀告:“殿下料想得没错,路上果然有人跟梢,但他们许是看见只有两个‘小侍从’赶路,以为有诈,便未敢上前。”   沈子枭说了声:“知道了,下去吧。”   白龙飞点地而起,飞至屋顶,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沈子枭下了车,江柍跟在他身后,正要下车,他勾住她的腰,亲自把她抱了下来,又一路抱入医馆。   沈子枭让大夫把江柍好好检查了一番,又故意在医馆里拖延了许久,才把江柍又抱了出来。   夜色已深,他们不便在此刻回营,干脆找了一家客栈休息。   这边刚开好厢房,就又有一人来报:“消息已传出。”   江柍心思如烛火般晃动。   消息传出?   难道是有内奸的意思吗?   她暗自分析,应该是有内奸的,否则峦骨人怎会如此轻易便找到叶劭营帐?   沈子枭擅出军营之事非同小可,峦骨人必定会向内奸打听虚实。   此时恰逢袭营军心慌乱,若敌军得知沈子枭不在营寨之中,又与叶思渊离心的消息,必定会冒险进攻。   江柍看了沈子枭一眼   沈子枭听完那人禀告之事,便向天空吹出一声鸟鸣。   白龙飞很快飞檐走壁而来。   沈子枭问道:“孤命你备好的峦骨军服你都备好了吗。”   白龙飞答道:“都备好了,您的我也拿来了。”   沈子枭看了眼白龙飞背上的小包袱,又问:“孤之前命你调走的二百名精兵强将何在。”   “均在城门外十里地的果园中待命。”   “事不宜迟,你快进来,孤要速速换上峦骨军服,领兵去欢城古道。”   欢城乃是自奄西北边的小城,而欢城古道乃是峦骨军从后方运输辎重的必经之地。   江柍大概明白,沈子枭这是要去烧粮草?   她虽无武艺傍身,却自幼在太后的教导下,研习兵书,对行军打仗之事也算明白一二。   不由感慨,若是晏军断了峦骨人的粮草,那帮蛮夷岂非先拿自奄的百姓开刀?   她只按下不表。   见白龙飞进到屋内,沈子枭又走过来把床上的帷帘放下来,挡住了她的视线。   只听窸窸窣窣一阵穿衣声。   沈子枭又说:“你在这里务必提高警惕,不要露馅。”   江柍的心蓦然一沉,一把拉开帷帘,只见白龙飞身上穿着沈子枭的衣服,而沈子枭则换上了峦骨军服。   沈子枭交代了白龙飞几句,又戴上一顶帽檐上缝一圈儿褐色毛毡的皮革帽,手握峦骨士兵特持的马刀,来到窗前,正欲离去,又扭头看她一眼,说道:“孤没回来之前,你听从白龙飞安排。”   江柍听他自称为“孤”便生气,冷嗤道:“那你要永远都不回来呢。”   沈子枭平心静气:“你放心,不会有这个可能,就算有……”言及此处,他淡淡笑了,“你只需牢牢记住,孤可以独死,却不会让你独活。”   他走上前开了窗,左右探视一眼忽地腾空而起,俄顷间便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   江柍握紧了拳,真想拔了他的舌头!   这边,沈子枭正赶去与二百将士会合。   峦骨那边,大汗阿难答刚刚得知沈子枭携妻离营之事。   几个大将纷纷表示:“此时乃是攻打晏军的最佳时机!”   阿难答却觉不安:“万一有诈如何是好。”   对此琥珠不以为意,用右手触胸行了个礼,说道:“父汗,探子禀告说沈子枭是因他的女人伤重才离营的,若他是因其他缘故离开,女儿或许会觉得可疑,但他要是因为他的女人,女儿倒认为有些可信!”   “此话怎讲?”阿难答问道。   琥珠甩了甩她满头的小辫儿,不服气说道:“那迎熹公主生得比草原上最美的明珠还要美,是个男人都会爱她。”说到此处,她看了眼厄弥,问道,“阿兄,我说的是不是啊?”   众人都望向厄弥。   厄弥正在吃马奶茶,闻言差点呛到,咳了几声才说:“那女子,怕是不分国家不分民族的人,都会折服于她的美貌。”   阿难答便笑:“哦?我的儿子眼光甚高,既连你都这般以为,那……”   “儿子虽然认可那女子之貌,却不觉得今晚进攻是可取之事。”   厄弥不骑马打仗时,倒是少了几分粗犷,多了几分深沉:“近日我等孤军独守,外无驰援,又逢粮草将尽,此乃行军大忌,不能出任何差池。且今夜发生种种,未免太过凑巧,与其冒险进攻,不如静观其变。”   阿难答闻言便沉吟下来。   厄弥乃是他众多儿子中与他最像之人,小小年纪便有生擒猛兽之勇,又读了三年汉人的书,比他年轻时还要多上几分谋略,因此他一向最信任、最喜爱厄弥,对厄弥所言,往往都会慎重考虑。   可这时,有一猛将忽而“哎呀”一声,拍桌而起,不耐烦说道:“正因我军粮草将近,才要殊死一搏!大汗,要我说,干就完了!犹犹豫豫,到底还是不是我草原上的汉子?”   话落,又有一猛汉站了起来:“末将愿做先锋!”   大王子剌弥也说道:“正因我等粮草不足,才应速战速决!况且除了沈子枭离军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与那叶家小将已离心,而那叶老将军偏又卧病在床,就算沈子枭离军有诈,但叶家父子之事可是板上钉钉,千真万确抵赖不得!此刻他们将帅不合,军心涣散,正是攻打良机!”   阿难答却没有理会,而是越过剌弥的肩头,看向厄弥,问道:“我儿如何看?”   厄弥颇有些深沉,只问:“此前儿子让父汗派兵前去接应粮草,父汗可有派人前去?”   阿难答这才看了眼剌弥。   剌弥右手触胸行了个礼,说道:“已经去了。”   闻言阿难答便又望向厄弥:“已经去了。”   “大汗为何事事要看厄弥脸色?听厄弥意愿?”厄弥还没回话,第一个说话的大汉不耐烦拍了拍桌子,质问道,“大汗何时变得如此犹豫不决,想当初我等大灭柔然是何等的果决无畏!”   “话虽如此,三王子所言也有道理。”又有一人插话进来。   “如今这峦骨是阿难答的峦骨,不是厄弥的峦骨!”大汉又道,“难不成你当大汗不在了吗,要去恭维一黄口小儿。”   说话这大汉本是剌弥的岳父,因厄弥近几年在军中威望渐高,他怕厄弥抢了剌弥的汗位,本就视他为眼中钉,没想到今日竟这样公然叫板。   这种诛心之论,是个真汉子必不能忍,厄弥恼了,指着他骂道:“则追,你既不服我,不如我们去院中比试一场如何?!”   “比就比!就算你是大汗的儿子,老子也不怕你!”则追眼看要去拎刀。   阿难答大喊一声:“好了!”   琥珠也努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内讧……真叫人无语。”   刺罗这时起身向阿难答行礼问道:“父汗,既有诸多声音,不如您快些做个决断。”   阿难答按着鼻梁沉默许久,方才说道:“本汗心中已有决断。”   众人皆望向他。   方才则追的话虽难听,却深深刺到阿难答心口上。   是啊,他仍是大汗,纵是再喜爱厄弥,又怎可事事依赖厄弥的看法、受制于厄弥的决定?   阿难答稳了稳心神,说道:“仗可以打,但不妨先去探一探沈子枭去赤北是否真为就医,再打也不迟。”   话刚落,恰有探子来报:“沈子枭确实去了医馆,她夫人之伤乃是昨夜袭营厄弥王子所致,我们的人尾随一路,传信之时仍在医馆之外候着。”   琥珠眼睛一亮,问道:“阿兄,所以那女人真的受伤了。”   厄弥仔细回忆一番,点头说道:“应该是我把她丢下马时,她被原本要用来对付我们的瓦片所伤。”   如此说来,沈子枭还真的色令智昏了。   厄弥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晦暗。   阿难答大喜,说道:“传我口令,留十万人守城,剩下的二十万大军随我进攻!”   厄弥想说什么,但见其余人均已迫不及待,无奈欲言又止,只道:“儿子愿守城,为父汗安稳后方。”   刺罗不动声色看了厄弥一眼,说道:“那么儿子愿当先锋,为父汗开路!”   琥珠早已摩拳擦掌:“女儿也去!”   阿难答大笑:“好!”   厄弥也笑了笑,心里却冷静分析这一仗的惊险之处。   众人散后,他传来他的亲卫兵,吩咐道:“传我口令,派五千精兵,把自奄城中的妇孺抓起来,以备后用。”   待亲卫兵离开,他的不安感才渐渐缓解。   作者有话说:   马上就和好了,往下看。   看到评论有人说女主被悉心培养,为得却是引男主竞折腰,有点难评。   但是这恰恰是一个讽刺的点,女主从一开始单挑野狼,到马球会上给沈妙仪下马威,再到孤身来峦骨,包括马上又会对劝降厄弥出力,她绝对不是一个纯粹的男性玩物。但是太后提到她,仍旧是一句“你太美”,文中我也故意用许多语言描写女主的美,这其实是一个陷阱,会有人觉得女主只有美貌吗?   前几章,我问大家文中有几位公主。其实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点,迎熹,妙仪琥珠包括假公主江柍,甚至包括轻尘和晁东湲,她们都互为对比。   江柍是迎熹的影子,妙仪是迎熹的对照,她们是真公主,一个被母亲宠上天,一个却因宫斗被养坏了性格,所以一个怯懦妈宝女,一个无法无天跟傻子似的。   琥珠又是她们所有人的对照,她有类似妙仪的冲动娇纵,却不局限于因小事斗争,可以上战场,也喜欢骑马自由砍杀。   而两个大臣之女,轻尘也是别人的影子,就像江柍是迎熹的影子,她们同是出于政治被进献的美人。晁东湲是将门虎女,江柍真实身份和她一样,晁东湲一开始却局限于小情小爱,后面江柍点化了她,也做到了江柍向往的勇敢。   女孩子们都是对比。   包括宫女们,轻红浅碧,雾灯星垂,她们都是有对比的。   然后后文还会出现一个女王。   不是女人勾引男人,是谁让女人勾引男人,是女人为什么勾引男人,讽刺的是女人明明不用勾引,却还是要这样去做。讽刺的是女人明明不止美貌,可人人都只看得到她的美貌。   所以女主会明知道不可以生气而耍性子,因为她潜意识里并不把自己当成一个彻底的讨好者。   会写女配们的成长,因为觉醒从来不是一开始就有的,我们都需要过程和时间。 第48章 胜负   ◎沈子枭妙计破峦骨◎   沈子枭于一刻钟后与二百将士于赤北城外的果园会合。   众将士已等候许久, 皆整装待发。   为防发出声音,他命人衔枚,马摘辔, 带领众人从小道出发, 走山路绕过峦骨军占领的自奄城。   一行人翻山越岭, 来到欢城郊外, 恰遇峦骨哨兵在此巡逻,一个会峦骨语的前锋士兵,按照事先沈子枭的指示说道:“大汗恐怕晏军突袭我方辎重, 派我们前去欢城古道接应。”   峦骨哨兵早已接到辎重将至的消息, 加之此人峦骨语说得可以乱真, 便不疑有诈,将他们放行。   走出峦骨哨兵视野, 沈子枭在一片荆棘丛生的荒林外驻足良久。   直至林中发出一声鹧鸪叫。   他心下安定, 命他身后小兵也发出两声鹧鸪叫。   紧接着便有二十几人, 每人都抱一捆柴草从荆棘密林中钻出。   原来早在十日之前他便得知峦骨军后方辎重将至之事,就从欢城退役的士兵中抽出二十五人,组成一支轻装部队,让他们打扮成柴夫的样子, 上山砍柴,只待接应。   现下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沈子枭说道:“峦骨军的戒备并不严密, 我等今次突袭,务必焚毁他们的粮草与物资,听明白了吗?”   众兵整齐低声道:“末将明白。”   沈子枭点头:“出发。”   于是二百将士肃正夜行, 直至天将破晓, 方才来到欢城古道。   那会儿峦骨军还在睡梦中未醒来。   沈子枭以手势为令, 命将士们点火烧粮。   峦骨军被熊熊大火惊醒。   火焰映红了大半天空,峦骨军仓皇喊叫,抱头四窜。   沈子枭和二百将士逆光策马而去,空留身后火光烛天,太阳于冲天的火焰之中冉冉升起。   烧粮之后,沈子枭并未返回赤北城,而是来到自奄城外二十里外的山坳深处。   叶劭率军在此已等候多时。   沈子枭下马,向叶劭走来,问道:“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吗。”   叶劭说道:“老臣按殿下吩咐,率五万大军在此处恭候殿下到来,思渊率五万大军守营,剩下的十万将士,悉数交予杨无为号令。”   说到此处,叶劭深深望向沈子枭,说道:“那杨无为得知殿下竟将十万人马全部交予,感激涕零,跪地叩首久久不起,只道‘古有刘备三顾茅庐,今有太子礼贤下士’,他来日必定如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原来那日沈子枭从叶劭处离去,便来到杨无为帐中。   被叶思渊揍得一脸一个巴掌印的杨无为,已清洗干净,正独自喝闷酒。   沈子枭进来,向他作了一揖,说道:“方才唐突了先生,还望先生海涵。”   平常人哪里能受沈子枭这样的大礼,杨无为胆子倒大,只嗤一声:“方才被绑的手脚具麻,就不给殿下行礼了,殿下请便。”   沈子枭并未因他的恶劣态度而气恼,反而比初进门时还要温和,只道:“既如此,容孤替先生斟酒吧。”   杨无为阴阳怪气道:“岂敢岂敢,我怕你手下那小子再暴揍我一顿。”   沈子枭笑道:“他不敢。”   说着便上前替他斟酒。   杨无为定定地看他一眼,也就不再推辞。   他用大杯吃酒,豪饮三杯,便吃光了一小坛的佳酿。   沈子枭见他酒兴正盛,又命小兵呈上一坛大的来,倒与他,他又足足吃了三杯,等到第四杯的时候,他竟突地打了个酒嗝,“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他吐了自己一身,那叫一个臭气熏天。   偏生浑然不觉,已经醉深了,竟倒地鼾声四起地睡了起来。   沈子枭见状,并未扰他好梦。   只唤人打来一盆热水,亲自替他把衣服换下来,把污秽洗净,而后又将他挪到床上去,方才离去。   沈子枭出了帐,吩咐士兵好生照顾杨无为。   杨无为在帐里睁开了眼,脸上哪有醉意,只是一片清明。   伸手看了看身上干净的衣裳,眼底更是露出一抹钦佩之意。   ……   沈子枭说道:“杨先生能为孤所用,也是孤的福气。”   他抬头望了望太阳,又道,“算时辰,阿难答这只狐狸,该出洞了。”   话落,便有一侦察兵来报:“将军!自奄城门已开,阿难答命厄弥王子守城,亲率二十万将士攻打晏军大营。”   叶劭大笑:“好,弟兄们,接下来该咱们出场了!众将听令,随老夫杀进自奄,驱除鞑虏,救我百姓!”   众人高呼:“杀!杀!杀!”   峦骨军于晏军营寨之前亦是高呼“杀杀杀”!   但见峦骨大军旛幢招展,杀气锁天,晏军更是刀枪闪烁,剑戟森严。   随着轰隆隆炮响,一场大战就此展开。   一个时辰后,晏军寡不敌众,鹿角被攻破,峦骨军大举进攻营寨。   两个时辰之后,峦骨公主琥珠及一众娘子军被叶思渊生擒。   反转来得猝不及防。   阿难答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晏军根本没有所谓的军心涣散,反倒是早有防范,设了个圈套等他们钻,只等他们上钩,便来个一网打尽!   阿难答被身负重伤的则追护送逃离。   还差二十里赶到自奄城时,忽有一将士来报:“不好了大汗,晏军偷袭,粮草辎重尽毁!”   阿难答大受打击,几乎坠马。   与此同时,厄弥近身的副将骑马来报:“沈子枭和叶劭正率军攻城,三王子料想大汗这边定是中计,嘱咐末将,若大汗得以脱险,还望大汗不要回程,尽快逃往安全之地!”   阿难答闻言,已是仰天长啸:“沈氏小儿,辱煞我也!”   身经百战之人,也未防百密一疏。   竟到这走投无路之时才得知,他们中了沈子枭的调虎离山之计!   怎能不悔!怎能不恨!   “我糊涂啊!怎会轻信堂堂大晏太子会因女子误事?!”阿难答悲愤交加,大难临头,英雄也难免揾泪。   剌弥劝道:“父汗冷静啊。”   尚未劝住,谁知则追也痛哭不已,悔不当初:“此事全是我这个蠢货刚愎自用啊!大汗,末将愿护大汗安全撤离,请大汗……”   此话未落,一支飞矢不偏不倚射穿了则追的咽喉。   则追瞪着眼珠从马背上跌落,死不瞑目。   阿难答朝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打扮的儒生模样的男人,骑着高头大马,摇着长柄羽扇,正拈髯含笑立于军前。   说道:“老贼,你若束手就擒,我便饶你几万将士一命。”   阿难答见状已是一股寒意从脚底顺着脊背冒上了头,细思极恐之下,方知沈子枭此人心机之深,让人又敬又怕。   他如何想不明白,原来沈子枭使了个连环计!   第一计,沈子枭假装与叶思渊离心,做出军中将帅不和,军心涣散的假象。   而后又趁夜色茫茫,携妻离营,让人以为其色令智昏,此乃第二计。   第三计火烧辎重,断峦骨后方粮草军用。   又诱峦骨大军攻打晏军,却不妨晏军早有准备,竟将他们来了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此乃第四计。   只待阿难答率军出逃,他却早已派人在中途埋伏,又亲率大军攻打自奄,让厄弥孤军抵抗,这是算准了若峦骨军拼死突围,也是有家难回,此乃第五,第六计。   阿难答知道大势已去,只恨自己恃才妄作,损兵折将,激愤过后,只剩羞愧。   只是他还有一事不明,他向那儒生喊话道:“懦夫,少废话,本汗自知穷途末路,只问你一句话,你敢不敢如实相告!”   杨无为气定神闲,笑道:“你问。”   阿难答问道:“此计谋环环相扣,如同下棋,执错一子满盘皆输,他沈子枭哪怕天纵奇才,又怎会算得如此之准?”   杨无为先是一愣,而后笑意更深,只道:“不愧是稳坐汗位三十年的王者,竟这么快便想清楚了。不过   他卖了个关子,摇摇羽扇,看向阿难答身侧,说道:“不过此问,怕是要由剌弥王子告知。”   阿难答心一咯噔,猛然转过头去。   “铮”的一声。   阿难答转身的瞬间,剌弥已抽出腰中佩刀,直抵他的咽喉,神色之中满是压抑许久的狰狞:“父汗,您只以为厄弥勇如雄鹰,却不知您一直忽略的大儿子,也渴望翱翔腾飞!”   阿难答深深凝视着他。   难以置信,瞠目结舌。   杨无为见状,便说:“大汗,没想到吧,我军从未出过奸细,真正的叛贼出在峦骨军,此人还是你的亲生儿子。”   阿难答捂住心脏,几欲昏厥。   他部下几个忠心耿耿的属下早已抽出佩刀与剌弥对立,有一老将说道:“大汗,此人不忠不义不孝,容我杀了他,替死去的将士们报仇!”   说话间已从马背上跃起,眼看就要杀剌弥于马下。   剌弥以刀背相挡,他的副将大喝一声,举叉刺来,顿时把那忠臣老将一叉穿心。   剌弥得以逃脱,又对阿难答吼道:“时至今日,你休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偏心厄弥,迟迟不肯立我为储!父汗,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也是跟随你浴血奋战的儿子啊!”   话已至此,剌弥声泪俱下。   阿难答却懊悔地闭上眼睛。   过了许久,他才睁开眼,看向杨无为:“我阿难答英明一世,不料却遭自己儿子暗算,然今日之况,实乃咎由自取!我输了,我愿降。”   他眉宇之中满是决绝赴死的凛然:“但汗王之位不能落入剌弥这小人之手,我愿传位于三子厄弥,并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百年之内绝不进犯,请你保全我儿女和剩余将士的性命,否则我峦骨军哪怕只剩一人也要亡你大晏!”   说罢仰天痛呼,刎颈自尽。   剌弥大叫:“不要!!!”   可阿难答已血溅当场,跌马倒地。   一代草原英雄,就这样死于自己的宝刀之下。   杨无为嗟叹:“时也命也。”   他转眸看向呆滞于原地的剌弥,下令道:“活捉反贼之首,其余人若降,则性命可保,若抵抗,就地处死。”   剌弥大惊:“你们答应我要助我得到汗位,怎可出尔反尔!”   助你得到汗位?   倒不如杀你祭旗,以平峦骨人之恨,劝敌军快些归降!   杨无为依旧面含微笑,说道:“拿下。”   “……”   铁甲阵阵,战马啼啼。   接连三日,晏军与峦骨军厮杀不断。   滚滚征尘如大漠孤烟,飒飒寒风如悲鸟呜咽。   往远看,荒山连绵,残阳如火。   作者有话说:   这些人的名字你们猜都是咋起的。 第49章 小学鸡斗嘴   ◎你自称为孤,我就自称为本宫◎   “太阳要落山了。”   江柍以手支颐看向窗外:“太阳已经落下三回了, 你说,你的殿下事成没有?”   沈子枭已走三日,她每天都被困在这客栈之中, 除了每日医馆来人为她请脉之外, 再未见过生人。   也不知外头现在是何情形。   白龙飞在桌前站着, 垂首不敢看江柍:“属下不知。”   江柍又问:“沈子枭走后我便在想, 他设计诱敌,绝非一日之功,我只问你, 你可知他是何时计划要去烧粮草的?”   白龙飞说道:“属下不知。”   江柍被窗外的寒风吹得打了个寒噤, 又问道:“那你的殿下有没有告诉你, 他最迟何时会归?”   白龙飞把身子伏得更低,说道:“属下不知。”   “不知不知!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江柍忽而拍桌大怒。   白龙飞看她一眼, 忙又跪下, 满脸正气说道:“请娘娘饶过属下。”   江柍拧了拧秀眉, 心里暗想,若是沈子枭成功焚毁峦骨军辎重,哪怕不再大张旗鼓攻打,峦骨军也是不攻自破, 日后晏军便能以逸待劳了。   可三日已过他还不回来,难道事败?   不。   江柍不信以沈子枭的能力会连个粮草都烧不了。   可若他未败, 又迟迟不归, 岂非还留有后招?   想到此处,江柍瞥了眼白龙飞,暗叹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可就这样放过他实在不解气, 便悠悠望着他说:“这三个问题, 你总要告诉我一个吧,不然,等沈子枭回来,我就说你轻薄于我,到时候看你该怎么办。”   “不必了。”   门被人一把推开,撞到墙上,震得一声巨响,屋里人纷纷吓得回头看去。   沈子枭推门而入,看了江柍一眼:“孤已经回来了。”   沈子枭红袍金甲,束发金冠,出现在江柍眼前。   他看上去已经许久没有合眼,眼底一片乌青,下巴上也冒出一片短硬的胡茬,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显得憔悴,依旧神威逼人。   他的出现解救了白龙飞。   白龙飞跪着转了身,向沈子枭磕了个头,掩不住笑意说道:“殿下!”   有这么高兴吗?   江柍白了白龙飞一眼,而后慢条斯理地把搁在罗汉床上的双腿放下,坐直了。   懒散说道:“回来就回来,本宫又不是没见过你。”   他自称“孤”,她便自称“本宫”,总归谁还没有个身份是不是?   沈子枭忽略她口中的讥诮,说道:“你方才对白龙飞说了什么。”   江柍直视他道:“忘记了。”   沈子枭走到她身边:“是吗,用不用孤帮你回忆回忆。”   江柍见他这副冷冰冰的样子便生气,倏地站了起来,推他一把,说道:“你不用威胁本宫,本宫不是被吓大的。”   这一下却扯痛了伤口,她拼命忍住。   他淡淡一扫,轻嗤道:“还有力气动手,看来伤势已好。”   江柍转过头不看他。   跟在沈子枭身后进来的轻红见状便走上前,扶着江柍坐下,说道:“娘娘身子还未痊愈,不可动怒。”   江柍把脸一扬:“他不就是想来气死我么,让我死好了!”   沈子枭:“你……”   轻红忙挡在他们二人面前,对江柍说道:“娘娘又说气话了,您是如此聪慧之人,怎会不懂,殿下是怕您有危险才把您带出来的。”   沈子枭尚在气头上,只说:“你不用替孤说好话,孤不需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   江柍原本被轻红劝住了三分,闻言怒火又起,只说:“轻红你无须拿话哄本宫,无论如何本宫都和这人恩断义绝了,绝无转圜余地。”   沈子枭闻言脸色骤冷,顿了顿,连连点头,拂袖而去。   白龙飞看了一眼江柍,也起身追随而去。   江柍冲着沈子枭的背影喊道:“你甩脸子给谁瞧,走了正好,本宫才不愿看你这张臭脸呢。”   轻红见状不由叹了口气,说道:“奴婢虽在客栈之中,却日日与殿下身边的人通信,娘娘如果还愿听奴婢一言,那奴婢就多说一句,把殿下这几日离开之后军中发生的事,给您讲一讲。”   江柍只闷闷生气,却并未阻止轻红接下来要说的话。   于是轻红把沈子枭使用连环计之事全数告知江柍。   原来此时峦骨部落已溃不成军,阿难答身死,剌弥和琥珠都被活捉,唯有厄弥正在自奄城中拼死抗争,两军僵持已有三日。   轻红说道:“您想一想,殿下诱阿难答进攻我军营寨,是何等的险招,殿下假借为您行医之名把您带出来,奴婢不敢说殿下没有拿您当幌子的意思,可就算娘娘不来,烧粮草之计也早已设下,殿下还是会借口离营,因此无论如何殿下都是挂念娘娘安危的,他不愿您深涉险境。”   她这话大有替二人劝和之意。   可惜江柍的注意力却不在这小情小爱上,她细细捋了捋轻红的话,问道:“你说纵使我不来,此计也已设下?”   轻红以为江柍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一笑:“殿下以连环计攻破敌军之事早晚会美名远扬,怕是都会记入史书,奴婢岂敢造假?您想一想,殿下既让人在欢城外接应,便是早就得知峦骨运输辎重的线路了,此计也早已定下了。”   江柍默默良久,人若是舍掉感情,理智便都回来了。   她静下心来,把事情浅显梳理一遍,就知轻红所说非假。   却不知,沈子枭是拿她当幌子的念头更多,还是担心她安危的念头更多。   却不太重要。   她不愿想了,索性彻底沉默下来。   轻红见江柍已然平静,便让浅碧替她收拾行装。   安抚好江柍,她又来到沈子枭身边,劝道:“殿下何苦同娘娘置气,您这样不止伤了娘娘,更是伤您自己。”   沈子枭警告道:“轻红,此事不该你管。”   轻红闻言便屈膝行了一礼,语重心长说道:“奴才自知僭越,却不吐不快。方才见您风尘仆仆纵马而来,一脸的归心似箭,奴才便知您对娘娘是上了心的,不然自奄还未攻破,就算要接娘娘回去,也不该由您亲自来接。”   沈子枭打断她:“孤并未归心似箭。”   轻红只一笑,像秋日的水波般,温柔又宽容:“有些事,自己是不知道的。”   她分明看透了一切,姿态却并不咄咄逼人,反而十分循循善诱:“奴才知道殿下是气娘娘对您说出恩断义绝之语,可是您想一想,若非娘娘心里有殿下,又怎会在意殿下当日在厄弥王子面前说的话?”轻红轻轻点透他,“娘娘就是因为心里有您,才会希望无论何种情形,您都不要放弃她呀。”   轻红的话在沈子枭心里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洞悉人心,一根筋的时候想不透,被人点拨之后,又如何想不明白呢?   她是昭国细作,本不该因他的三言两语便置气,舍大计于不顾,若她和寻常女子一样闹了脾气,只能说明她在乎。   冬末傍晚,天空一半已变浓黑,一半夜色尚浅,西天的云翳是浅淡的红与橙,枯瘦的树枝在冷风里轻颤。   有一片叶子飘了下来。   沈子枭伸出手,它便乖巧地落于掌心。   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自手心里密密麻麻蔓延到心脏。   轻红凝视着他。   在他背对自己的时候,她已习惯这样久久盯着他。   身后有脚步轻响。   轻红快速垂下了头。   沈子枭也收回掌心。   落叶归地,他转身,看江柍被浅碧扶了出来。   江柍的目光只盯在地上,好似没有他这个人似的,一路无言上了马车。   浅碧跟在江柍后头想上车,轻红赶忙上前将浅碧拽了下来。   浅碧一只脚还踩在矮杌上,扭头不解问道:“轻红你拉我干吗。”   轻红往车厢里看了看,又把浅碧拉到一旁,附耳说了些什么。   浅碧脸色眨眼之间就变了七八次。   最后忍着笑意看了眼沈子枭,别有深意说道:“殿下迎着寒风,一路策马而来,实在辛苦,不如坐马车回去吧。”   沈子枭瞥了眼轻红,轻声道:“多谢。”   轻红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又对沈子枭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子枭却在原地踌躇片刻,方才踏上马车。   轻红看着他的背影叹道:“但愿他们能和好。”   浅碧狡黠一笑:“这有何难?”   轻红摇头失笑道:“你懂什么。”   浅碧撇撇嘴:“你可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二人说着话也已坐上马车准备赶马。   浅碧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葫芦瓶,轻红认得,这里面装有江柍平日吃的丸药。   随后又掏出一个金丝七宝瓶,从中倒出一粒丸药来。   轻红一愣。   浅碧却已把那七宝瓶收起来,敲了敲马车的门,说道:“娘娘,今日还未吃药,路途颠簸,怕对伤势不好,还是先吃了药再赶路罢。”   浅碧边说话边向轻红挤眉弄眼。   轻红是怎样一个聪慧的人,顿时便知晓浅碧在做什么。   本想劝她住手,又想浅碧虽然顽皮,却从不会在医药上开玩笑,干脆没有阻止。   沈子枭与江柍相对而坐,就如来时一样。   他盯着她看。   她察觉到他在盯着自己看,便偏脸去看窗外。   二人久久未语。   直至浅碧打破宁静。   沈子枭打开车厢门。   江柍转过头来,只见浅碧一手拿着白瓷葫芦瓶,一手摊开,掌心里静静躺着一粒丸药。   沈子枭接过那颗药丸。   浅碧冲他弯眼一笑,他见惯了浅碧这种笑,没多想,又关上了门。   浅碧长舒一口气。   轻红在一旁吓得腿都软了,可心里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刺激,而后欣慰之情冲散了心底最深处那淡淡的苦涩,她闭上眼,双手合十,祈祷车厢里的那两人能重归于好。   作者有话说:   小学鸡斗嘴。   轻红:谁来管管我。 第50章 和好   ◎“我的心都要被你弄碎了。”◎   随着轻红浅碧齐齐一声“驾”, 车马动起来了。   沈子枭把手心里的药递给江柍。   江柍不作他想,接过来一口吞下,并未用水。   而后又垂下螓首, 沉默下来。   车厢就这么大空间, 二人没有交流, 连呼吸声都显得突兀。   沈子枭回想着轻红的那番话, 那些字一个又一个往他心上压,有个角落慢慢坍塌了,废墟压垮了他的软肋, 隐隐作痛。   吵也吵过了, 冷也冷过了。   此刻平静下来, 倒觉得没有必要闹这一场。   他当然没有昏头到,这么轻易就无谓她细作的身份, 粉饰她暗藏的凶险。过去二十年的生命, 教给他的只有先发制人以求自保, 而非洗好脖子等着被杀。   太子与太子妃的身份,注定他们要并肩同行很长一段路。   她有她的目的,他也有他的责任。   他之前厌恶她别有用心,可转念想想, 别有用心,也是用心。   她以身为饵, 诱他入局。   人心莫测善变, 有人在的局,就不是死局。   他既已入局,为何不掌控棋局?   这样想, 倒是对接下来该如何对待她, 定了心思。   他坐到她身边去。   叹道:“你究竟还要气我到什么时候?”   这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江柍一听, 便知道,轻红定然也在他面前劝和过,且说的话对他产生了点作用。   她看着他。   白色的月光从窗棂处照进车里,随着颠簸,在他的脸庞上荡漾。   月色如水,融化了他身上刺骨的寒意。   可就像巍峨的高山,积雪融化了,峭壁却依然冰冷着。   她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再和沈子枭闹下去,既然沈子枭愿意向她低头,那就顺水推舟好了。   只是面上少不得要做出挣扎的样子来,便往里靠靠,离他远些,说道:“岂敢。”   沈子枭见她虽还在使性子,可语气已有些松动,便笑了笑,说道:“你瞧瞧你的小气样子,还说不是在闹我。”   “真不敢。”江柍莫名有些燥热,可能是他离得近,压迫感太重吧。   她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臀,坐得离他更远了点,才道:“迎熹不敢触怒太子,不然我怕太子殿下找一把匕首或三尺白绫赐死了我。”   “……”沈子枭语噎了,他几乎都忘记自己曾说过这样的重话。   江柍见他不语,便悠悠道:“不过这倒是太子殿下的恩典,到时您若将我风光大葬,我岂非还要向您谢恩。”   话一说完,江柍就站了起来,想要向沈子枭行礼。   谁知腿却不知何时软起来,刚要下跪,就倒在了他怀里。   沈子枭顺手扶住她,既已决定要同她和好,就甘愿去哄她。   软声道:“你怄我也不必拿自己身子开玩笑。”   江柍勉力从沈子枭怀中起了身,坐到一旁。   几个动作而已,身子已变得软绵绵了。   不仅如此,还越来越热,暖流一阵阵往腹中涌。   她是经过人事的,豁然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不由看向门外,明白了什么。   沈子枭恍然未觉,又向她靠了靠,问道:“扯到伤口没有。”   江柍回眸,她几乎不用刻意去观察他的神色,就判定浅碧做的事他并不知情,说道:“没有。”   “还是让我看一看。”沈子枭伸手过来。   江柍吓了一跳,下意识“啪”一巴掌把他的手打掉:“不要动手动脚,太子殿下。”   沈子枭的手僵在半空,顿了顿才收回去:“你这一巴掌,可见体力恢复得不错,不像那日连吃药的力气都没有,还要我嘴对嘴去喂。”   江柍微顿。   他说别的,她都能和他一句句怼回去,忽然扯起那晚的种种,她倒从心底里静寂下来。   如此一来,倒显得欲.火烧灼更厉害。   她掐紧了手心,强迫自己压制住从心底蔓延而起的异样感。   不想让他看出异样,便问:“听说你收服了杨无为?”   她忽地扯开话题,沈子枭眼眸黯了黯。   他已知她的身份,不免警惕许多,顿了顿才说:“嗯,你还不知你立下了何等功劳,那杨无为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云游道士无为子,现已归顺于我,被我尊为军师。此次连环之计,便是由他与我一同谋划出来的。”   江柍闻言心中不由懊悔。   她虽未想过要给沈子枭使绊子,却也从未想过帮助他,毕竟攻下赤北只会让晏国愈发强盛,而昭国届时便岌岌可危了。   江柍额上已渗出汗珠。   有药力作用,也有忧思之故。   她急促喘息。   沈子枭只以为她伤势不妙,不由说道:“你不让我碰,那便唤浅碧来瞧瞧吧。”   江柍忙说:“不要。”   这一声何等婉转莺啼,与她往日在床上的娇喘声别无二致。   再看她双眸含春,嫣然百媚。   他终于反应过来她是怎么了。   这才后知后觉明白浅碧笑中的深意……   这两个丫头,倒是一个会比一个成全他。   江柍在旁边细细颤抖。   沈子枭见她难受,不免问道:“你……”   这话开口还真是比想象中难为情,但他还是说了:“我可以帮你。”   江柍咬紧了唇。   沈子枭定定地凝视她,她也回望他。   这一刻,很奇妙的默契在空气中流动。   他先伸手揽住他,如以往一样。   他一碰到她,她便颤了颤,瘫倒在他怀中。   他没有揽住她的那只手则在她身上游离,从胸口一路往下,江柍像只被他撸顺的猫,舒服地呻.吟着。   他叹道:“你可知,太子是轻易不向人道歉的。”   她扒着他的衣领,仰头看着他,不知是因为渴望还是因为他手上的动作,眼睛湿漉漉的:“那我不可以是例外么。”   沈子枭的心里忽地绞痛了一下。   这是种偷袭般的刺伤。   他生生受了这一下,等尖锐的疼痛散去,他才道:“你若不是例外,此刻我还会出现在马车上吗。”   江柍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手心,才把这泪意逼退。   她是倔强的。   可这倔强终究没有越过本分去。   就像一个偷吃糖果的孩童,最胆战心惊的越线,也不过是在心底偷偷说,再吃最后一块就不吃啦。   方才他的话,就是她的最后一块糖果。   吃下去之后,她就不可以再任性。   于是,江柍低下头去。   就像从前听到他说一些情话时那样,几多娇羞。   沈子枭先一步低下头,用嘴巴阻止她的动作,自下而上亲吻住她。   江柍又仰起头,躲开他。   沈子枭本就不擅长低头,可对于哄她这件事,他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熟练。   只是虽是在哄,语气却凶:“我舍下千军万马跑来接你,好容易见到你,你还是和我怄气,我的心都要被你弄碎了,你还是不满意。”   轰隆隆,闷雷滚过。   江柍的心里终于大雨如注。   她想了想,用一根小拇指去勾他的小拇指,问道:“你还帮不帮我解药了。”   沈子枭深沉下来,眼底有什么正如芳草疯长。   蓬勃的,生机的,野性的。   他捧起她的脸轻轻落吻,她则闭上眼睛,如甘心赴死般。   唇齿相接的这一刻,二人的默契也紧密相连。   她知道,他仍是那个会因权势而舍弃她的太子,他的宠爱,不过是宠而无爱;   他明白,她仍是那个会因大昭而暗害他的细作,她的妥协,不过是权衡利弊。   他们将会回到之前那种稳定的关系里去。   他会宠着她,她会扮演好被他安心宠爱之人。   两个人,自“合髻”之礼开始,便被命运打结,一同坠落深渊。   失神的沉沦,清醒的堕落……   轻红和浅碧在外头听着,哪里知道里面的人是怎样绝望而痛苦地纠缠。   只听得娇喘微微,满是酥心荡漾。   车轮碾在郊外小路上滚滚向前,两只喜鹊从远处飞掠,落于寒枝之上。   晚霞渐渐消弭,西边天际最后那一丝墨蓝与绛紫交织的色彩,也化为泼墨般的黑。   乌云飘来了,遮蔽了月亮。   轻红和浅碧相视一笑。   浅碧扬起马鞭,满心欢喜地唱起歌谣来:   “春光催人醉,春思乱如麻。   女儿心荡漾,郎呀情绵长。   乌鸟双双飞,侬欢相依偎。   …… ……”   作者有话说:   “我舍下千军万马跑来接你,好容易见到你,你还是和我怄气,我的心都要被你弄碎了,你还是不满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小子。   赤北之后男女主之间的感情太关键了,我写了好久好久,改了七八遍,其实原版写的是男主更加的冷漠,丝毫没考虑女主的性命,女主明知如此也没有和男主置气,俩人还是保持理性的互相欺骗演戏,但我就觉得人在不自知的心动时,应该会潜意识的做出最本能的选择,会有一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小脾气。   表面上和和气气,其实心理距离一直是那么远,而小别扭反而会让我们越走越近。   何况女主必须愤怒,因为她的潜意识里自己仍然是和男主平等的人,她并不是一个绝对的讨好者和献媚者。   也正因如此,女主的妥协和好其实也是一个痛点。 第51章 琥珠   ◎公主战士。◎   回到大晏的营寨之中已是深夜。   马车缓缓驶进了军营之中, 还未下车,便听外头有人在吵架。   沈子枭拨开帘角,同江柍一齐向吵闹处看去。   “你们中原人常说我们草原人霸道, 我看你们才是天下第一霸道, 你不叫我好好活, 我死总可以吧?可你为什么死也不让我死!”   说话的是琥珠, 她一袭红铠甲,牛皮小靴,这次没有扎小辫, 而是在脑后编了一条长长的大辫子, 额头靠右的地方受伤了, 正汩汩流血,把大半个脸颊都染红了。   往日里听到这样的话, 叶思渊早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了, 可这回, 他只是打了个哈欠,瓮声瓮气说道:“大姐,你每到三更就寻死,已经三次了, 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叶思渊明显困极了。   琥珠却精神抖擞,撒泼道:“你是什么东西!沈子枭呢?你叫他来见我, 我问问他到底想把姑奶奶怎么样, 要么放了我,要么杀了我,敢不敢给句话!”   叶思渊又打了个哈欠, 笑了:“怎么, 你们草原人死都不怕, 还怕当俘虏?”   “你……”琥珠瞪着他,最后只噘了噘嘴,“士可杀,不可辱!”   “哈哈哈哈哈,你可真是把我的大牙笑掉了,早知如此,你们当初何必进犯我边境?”叶思渊边说边弯腰大笑,笑得叉上腰,“反正你现在已经被小爷我抓住啦,我可不杀女人,也不侮辱女人,你可别再半夜闹事了。”   叶思渊边说边转身要走,伸了懒腰说道:“等会我让军医给你包扎包扎,告辞,好梦。”   听见叶思渊说“好梦”二字,江柍忍不住掩面一笑。   沈子枭偏过头看她一眼,也笑了笑。   琥珠上前一步,拦住叶思渊:“什么女人不女人的!我不是女人,是公主!”   叶思渊困得眼睛都肿了,一张脸皱皱巴巴像只一个月大的小憨狗,闻言“哎呀”了一声:“大姐,谁也没说你不是公主对不对?”   琥珠又气又急,把脸一昂,说道:“不对,本公主不是公主,是战士!战士宁死不降!”   “战士就更不该寻死了。”他忍着困,劝道,“战士的命,可比公主的命重要。”   这话让琥珠微愣。   叶思渊伸手拍了拍琥珠的肩膀:“好了,公主战士,明日还要早起,我先去睡了,告辞。”   琥珠怔了又怔,只觉被他拍到的那片肌肤一阵阵发麻,想到他说什么“公主战士”,又想到那天他把她的衣襟挑破,不由面颊一烫——   现在说好话有什么用,我可没忘你小子还占过我便宜呢!   她撸了撸袖子,更要讨个说法了。   叶思渊却冷不丁顿住了步伐。   原来是沈子枭和江柍从马车上下来了。   叶思渊看到沈子枭也不困了,眼睛一亮:“殿下!你回来啦!”   沈子枭只专注扶江柍下马车,并未答话。   叶思渊这才看了江柍一眼,忽而想到那日她如此心系他父亲的安危,又于厄弥的挟持中果敢赴死,不由对她也笑了笑,问了声:“你身子好了没呀。”   江柍扶着沈子枭的手下车站稳,对叶思渊一笑:“你不困啦?”   语气真像逗三岁小孩,叶思渊摸摸脑袋狡辩道:“谁困了……”   江柍只觉他可爱,又逗他说:“你为什么惹人家公主生气?”   “……”叶思渊愣了愣,而后高声反驳,“谁惹她了?”   他说:“明明是她老烦我。”   江柍差点笑出声来,身后的轻红浅碧亦是如此。   唯有沈子枭,捏了捏江柍的手心,低声说道:“下午你瞧见我只是冷脸,见他倒笑得开心。”   他这样子,江柍也乐意配合,丢给他一个“你可真是小气”的媚眼。   浅碧见状,忙给轻红递眼神,低声说:“瞧呀,你说了那么一堆,还不如我一粒鼻屎大的药丸有用,这俩人好得像根本没吵架似的。”   轻红听她污言秽语,忙“呸”一声:“再这样说话,我便拿针把你嘴巴缝起来。”   浅碧忙捂了捂嘴,这话光是听到就够疼的了。   轻红笑了笑,见她乖觉,又看向江柍。   “你们来得正好,说吧,到底想把我怎么样?!”琥珠叫嚣着冲到江柍和沈子枭面前。   江柍只一笑:“喂,既不是我们叶小公爷惹你,那就是你惹他了。”   琥珠一把抹去糊在眼睛上的血,说道:“放屁!”   她的伤本没那么严重,可她把血擦得满脸都是,倒显得恐怖了。   江柍往沈子枭身上靠了靠,说道:“什么都别说了,先让她去包扎吧。”   沈子枭亦有此意,便说道:“你既如此不愿待在这里,那明日孤便让你见一见你的兄长。”   琥珠吃惊道:“真的?”   沈子枭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琥珠眼睛顿时像洒了层亮晶晶的金粉般闪烁起来,却很快又黯淡下来,伤心地鼓了鼓她肉包似的小圆脸,哼道:“可你哪里是什么君子!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施计害我峦骨二十万大军死伤无数。”说到这,她不自知已染上哭腔,“就连我的父汗,也被你逼死了。”   叶思渊见她要哭,忙说:“你可别哭喔,战争本就残酷,你爹不死,那死的就可能是我爹了……”   “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琥珠突然冲叶思渊大喝道。   叶思渊顿时来了火:“小爷比你这个亡国公主有资格!”   “亡国公主”四字让江柍的胸口如中了支利箭般,钻心地疼。   眼看琥珠又要和叶思渊吵起来,沈子枭抢先道:“都别说了,若打嘴仗有用,将士们也就不用以命相搏了。”   江柍看向琥珠:“殿下一言九鼎,明日定会让你见到你哥哥,若你带着伤,恐怕你哥哥会担心的,不如快回去包扎,明日我来为你梳妆可好。”   琥珠闻言,也觉江柍所说有理,只是态度一时不好软下来,便冷冷白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叶思渊在身后小声咒骂着琥珠,也气哼哼地离开。   一时间只剩江柍和沈子枭二人,已是四月了,赤北的夜晚仍然冷得像赫州的隆冬一般,江柍把斗篷拉得更紧,问道:“明日你要怎么让他们兄妹相见?”   沈子枭拉起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暖,说道:“此前没有告诉你,此仗虽胜,但是厄弥守在自奄城中宁死不降,又把自奄的妇孺拉到城楼上当人质,以致我军无法进攻。”   江柍道:“可是他们粮草已断,坚持不了多久。”   沈子枭往她掌心呵气,说道:“他们没有吃食,便只能去搜刮百姓,这样一来,无论如何百姓都会比他们先饿死,我和叶将军都觉得,不能舍百姓于不顾,既然无法晓之以理,那便动之以情。”   江柍懂了。   沈子枭所说的情,便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次日江柍早起来到琥珠的营帐,见她正在梳妆,却因舞刀弄枪惯了,于穿衣打扮上不免太过笨拙,一条辫子竟被她编的头发都打结了。   江柍款步上前,摁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好:“姑奶奶,你倒是心疼一下你的头发吧。”   琥珠眼神飘忽了一下,嘴硬说道:“我本来是会的,都怪这里没有镜子。”   江柍摇头笑笑:“你怎么说都好,要紧的是把头发先梳好。”   琥珠却倏然起了身,转头指着她问:“鸡给黄鼠狼拜年,你没安好心吧?”   江柍盯着她,停顿须臾,忽而伸手拧了拧她的脸颊:“首先,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再者,论身份我比你这个小小部落的公主要尊贵许多,我若是不安好心便理都不会理你,让你顶着一头乱发去见你哥哥。最后,我可是第一次伺候别人,没让你跪地谢恩,已是我法外开恩了。”   琥珠揉着脸颊,躲开江柍。   而后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江柍讲话时明明的轻声细语的,可不知为何,从她说到“首先”的时候,琥珠就已经被震慑住了。   可她的面子不允许她轻易低头,于是嗫嚅着又问:“你……为何要帮我。”   江柍见她态度已有几分松动,不免也温和许多,说道:“因为你我都是公主。”   琥珠说道:“可公主与公主也不是一样的。”   江柍神色忽而荒凉起来,定定地看着琥珠,直看到她心里去:“但是亡国的公主都是一样的。”   “……”琥珠想起江柍昭国公主的身份,眼睫颤了颤。   江柍语气如常:“大昭大晏南北割据,可是一山难容二虎,一个天下怎可有两个皇帝?琥珠,你虽不拘小节,却不是没有见识,若昭晏终有一战,我身处哪边,都是亡国。”   “……”琥珠总觉得她们是不同的,想驳些什么,张口的瞬间,却又感到其实她们也没什么不同。   不免沉默下来。   江柍见状,不再过多言语,只让她坐好,然后帮她编发。   她帮琥珠编了两条辫子,随后浅碧来了,拿来一条珠穗抹额,正好可以挡住琥珠额上的伤痕。   江柍很喜欢琥珠的大眼睛,有灵气不掩饰,什么情绪都是直来直去的。   给她上胭脂水粉时,江柍问道:“你多大了。”   琥珠很骄傲地说:“我都已经十五岁了。”   原来她比江柍还要小上一岁,却比江柍要高上许多,也壮上许多,怪不得元宵夜市那日办成男子也没惹人怀疑,果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孩子,筋骨强劲,饶是娃娃脸,也是天底下最英姿勃发的娃娃脸。   那日在赫州灯会上,她是多么可恨的一个鬼灵精。   自以为会些骗术,就把大晏的百姓当傻子耍,被揭穿了也不脸红,还张牙舞爪要报复。   虽可恨,但也有天真烂漫的可爱之处。   江柍注视着她褐色的眼眸。   多么干净的瞳孔,饶是父亲身亡,兄长被困,国将不国,家将不家,也没有沾染灰扑扑的绝望和悲伤。   江柍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她希望这个小姑娘能永远幸福快活,不被悲伤浸染。   再开口,她不免语重心长:“你才十五岁,应该骑着小马驹转山转水,在湖水边围着篝火唱歌,和心爱的男子驰骋在草原,而不是在战场上过着惊心动魄的日子。”   “可日子又不全是快活的。”琥珠却这样回答。   她摸了摸头上的麻花辫,说道:“年初一场冻灾,死了无数牛羊,我们的子民在北方烈烈风寒中叫天不应时,你们却在繁华闹市中喜气洋洋把酒言欢。”   江柍的心像被人猛然攥住。   原来这个看起来把打仗当过家家玩耍的小女孩,其实什么都懂。   那双眼睛,虽没有浑浊折堕之气。   却也装着少女的烦恼。   琥珠自嘲一笑:“元宵之前,我随我大哥来中原买药材,离开前一日恰逢元宵,看到你们如此富庶安乐,你知道我有多失落吗。你可知,我们也想有田地,有都城,也想安居乐业,可若不征战,你们会把这些东西让给我们吗。”   江柍默了默道:“其实想要粮食,也不是只有得到土地这一个法子。”   “……”琥珠不解。   “你们想要土地无非是想要粮食,想要都城无非是想随时随地买到盐巴药材等物。”江柍的声音有一种春风化雨的力量,“如果我们愿意给你们这些,让峦骨子民也都能安居乐业,不再挨冻受苦,你们可愿归降?”   琥珠在心里反复把她的话想了两遍,忽而一嗤:“你们又不是傻子,凭什么愿意花闲钱养外人?”   江柍说道:“不是养着你们,而是开通互市,以后你们拿牛羊皮毛等物来换我们的盐巴和粮食,大家互惠互利,和平相处不就好了?”   琥珠被江柍的话吓住了,她看着这个漂亮得好像神珠般的女子,好半天没有回神。   都说漂亮的女人会骗人。   那么她们是只骗男人呢,还是连女人也一并骗去?   琥珠感觉自己都变笨了,一时间都忘记了自己该说什么。   江柍知道,眼前的姑娘,真挚无畏,热烈直接。   这样的人容易被劝服。   却不是因为笨,而是因为她们的眼睛没有被浮华遮蔽,能看到最重要和最本真的东西。   江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琥珠,你虽十五岁便丧父,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去的将士家中可能还有五岁甚至五个月大的孩子?你们败局已定,而大晏恩慈,不愿对你们赶尽杀绝,你们只要退一步,便能得到你们原本想要得到的东西,何乐而不为?难不成你想要更多的孩子失去父亲,更多的女人失去丈夫,然后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这些孩子又成为别人的丈夫和父亲,却依旧不能安稳度日,反倒要穿上铁甲离家征战吗?”   “……”琥珠活了十五年,从没在和任何人说话时语噎过。   然而这一次,她张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琥珠看着江柍。   从她清淡的眉,到她清晰的眼,再慢慢向下,停顿在她口齿伶俐的红唇上。   这张嘴里方才吐出了一箩筐的话,琥珠听得半懂半迷。   但不妨碍她捕捉到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点   原本她听懂了是应该生气的,却不知为何,她感觉自己有些被说动了。   百姓……又有何辜呢?   她身为峦骨公主,自然可以英勇就义,但百姓和将士是否甘心死于这样一场看似寻常的败仗?   尤其是那些,还未来得及好好看一看山川原野,还不懂死为何物的孩童们,真的愿与王族共死吗?   她死后尚有后人铭记,可谁会记得百姓们姓甚名谁呢。   何况,她也不想就这么死了。   生死之事,往往极为沉重。   琥珠从前连想第二天是梳大辫还是结小辫,都会愁得睡不着觉,这一下子要被迫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莫名有点头疼。   又觉得自己好没用,眼眶倏地就红了。   好在这时恰逢沈子枭和杨无为进帐来了。   沈子枭看到琥珠已装扮完好,便说道:“你的马已经牵来,随我们走吧。”   琥珠深深呼了口气,暗想好险,差点就要掉金豆豆了。   她赶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江柍说了一声:“我走了。”   江柍朝她勾勾唇角。   琥珠被这笑弄得鼻子一酸,又要哭了,扭头就冲了出去。   见她的身影消失于眼前,江柍才对沈子枭说道:“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沈子枭凝视着她,点了点头。   昨晚她说要去给琥珠梳妆,他便随口提了一句“届时你帮我劝解一下她”,她虽答应,可他也知道,那不过是随口一答。   可她方才所言,句句都在要害上,这让他颇感意外。   江柍当然不愿在此事上助益于大晏。   只是看到琥珠的纯真眼眸,她就好像被度化了圣母的慈悲,忍不住想施以救赎。   因此那些话,其实是为帮琥珠,而非沈子枭。   沈子枭拍了拍江柍的肩膀,说道:“今日多谢你。”   江柍一笑:“想谢我今日就快去快回,好早点回来陪陪我。”   沈子枭失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那我们去了,你今日好好歇息吧。”   江柍点头:“好。”   “……”   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杨无为瞥了眼江柍,什么都没说。   沈子枭走出营帐,见琥珠眼睛像被风沙迷过,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潮湿。   他想了想,说道:“见你阿兄之前,孤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杨无为走上前一步,道:“请殿下先去,微臣想先去方便一下。”   人有三急,沈子枭未作他想,只道:“等会儿寨门见。”   杨无为一揖道:“是。”   “你要带我去哪啊。”眼见杨无为离开,琥珠才问道。   沈子枭只信步向前:“你来了便知。”   朔风自西北风吹来,旌旗在各个驻扎的营房前猎猎招展,琥珠跟随沈子枭的脚步,沿着旌旗所指的反方向,来到一处有重兵把守,铁篱高筑的地方。   是关押峦骨将士的战俘营。   琥珠一看到褐色军服里那些鲜红的铠甲,便眼眶一热飞奔过去。   “公主!公主!”娘子军们也看到琥珠。   琥珠呜咽问道:“你们都还好吗?吃得饱?穿得暖吗?有没有被欺负……”   小公主叽里咕噜问了许多话,惹几个女兵都笑起来,纷纷道:“我们都好,吃得也好,都是白面馒头呢。”   “而且他们也不打人。”   “对,不仅不打女人,男人也不打,我们的人挑衅他们,他们也不还手。”   “……”   琥珠一听,心里就更难受了。   草原上不种米稻,唯有王族能吃到白面,士兵们以往在家都吃不起这么好的东西,而且峦骨若是捉到汉人俘虏,那定是不给吃不给喝,还要时不时打上一顿的,从前琥珠不觉得哪里不对,如今一经对比,不由心虚起来。   她看了眼沈子枭。   准确来讲,是偷偷瞄了一眼。   琥珠此人好比一杯澄澈的水,一眼望得到底,沈子枭如何不知她心里想什么,只一脸平静说道:“峦骨战俘吃白面馒头,晏军吃的是糙米窝头,晏军素来有规定,不会轻易伤害战俘,更会将有血性的俘虏以礼相待。”   琥珠闻言,已是低下了头。   她没有聪明到能辨别出晏军这么做是不是虚伪,但无论是否虚伪,白面馒头都是切切实实进了峦骨人的肚子里,这一点她不能否认。   她又抬起头,只见数万峦骨俘虏,都在望着她。   她冷不丁想起在草原上放羊吆喝一声,那一只只绵羊看向她的样子。   她没办法再和他们对视。   拳头慢慢握起,听完江柍所言之后产生的模糊念头,此刻已变得清晰。   沈子枭只见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女转过了身。   好似在走向死亡般,挺直腰杆,露出了英勇就义的神色。 第52章 江柍劝降   ◎“有尊严的死和有尊严的活。”◎   已经被困了四日。   厄弥此前从未觉得四日是如此漫长。   十岁那年他骑着他的小棕马翻山越岭去打猎, 在大森林里迷了路,被困十几日就像待十几个时辰似的,根本不觉得漫长。   可现在才短短四日, 他却觉得像过了四十年一般。   峦骨军的士气很低迷。   将士们或焦急, 或麻木, 或激愤, 但是细看便知,他们的眼眸深处无不都密布人之将死的凄楚。   或许是因为父汗已死、失了主心骨,士气才会大落;或许是因为剌弥叛变、人心惶惶;或许是因为被困别国他城, 思亲难忍……但更有可能是因粮草已绝, 众人才会如此绝望。   厄弥在城墙上巡视了一圈, 他帮一个帽子戴歪了的小兵整理了一下军帽,小兵吓得脸上的皮肉直抖。   他便问小兵你多大了, 小兵说他十四岁。   厄弥沉默了。   因为他从这个十四岁的少年脸上, 看到了除恐惧和凄楚之外的东西   他遥想自己十四岁那年, 眼里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哪里知道茫然是何物。   他扭头看看,一排峦骨军持弓而立,每个士兵身旁都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平民百姓, 这些百姓也是茫然的。   他不知不觉走到城楼的正中央,向下俯瞰。   自奄城外二十万军马肃穆以待, 最前方将军马一字排开, 后方旌旗招展,号带飘扬。   当他看到人群之中一抹红光时,他寂然已久的眼眸忽而一亮, 不由向前两步, 手扶垛口, 紧紧盯住那抹身影。   琥珠亦看到了厄弥。   她恨不得策马飞奔到他身边,却无奈沈子枭就在身侧,她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跟随他慢慢骑马到阵前。   厄弥喊道:“沈子枭,你若还是一条好汉,便不要为难女子!”   沈子枭淡淡道:“她可不是女子,她是公主,还是战士。”   厄弥问道:“你想如何?”   沈子枭反问:“孤的想法,你不是一直都清楚吗?”   峦骨全军开城门投降,放自奄百姓一条生路,退回草原,向大晏俯首称臣。   这便是沈子枭一直以来的坚持。   厄弥眉眼虽然英武,可眼底密布的红血丝,已彰显了他的疲倦。   他还是咬牙说道:“绝无可能。”   已在城门外守了三日的叶劭接话道:“你的确可以当英雄在此死去,但你身后还有无数将士,你恐怕都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不知他们家中兄弟姐妹几个,有无父母子女,厄弥,你回过头去看看你的将士,你看看他们那一张张绝望的脸,你忍心让他们与你陪葬吗?”   厄弥听罢大笑:“这些话你们已经说了三天了,老子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沈子枭闻言,不动声色看了眼琥珠,又道:“厄弥,你我都知胜负已定,你做困兽之斗,孤本可以作壁上观,无奈为了百姓才与你周旋许久,且你父汗身死之前,曾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只要孤保你与众将士性命,峦骨百年之内绝不进犯,你父汗是英雄,孤愿意答应他的要求,只要你开城门归降,孤便答应你,往后开通互市,你们可以用牛羊皮毛来换我们大晏的粮食和药材,你父汗壮志未酬的太平日子,由你来办到,如何?”   沈子枭身披金铠甲,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好似一尊被镀了光的神像。   他脸上无悲无喜,言语冷静淡定,却不失挞伐之威。   琥珠的心弦已经松动。   她忍不住抬头看向厄弥,想知道厄弥心中的想法。   谁知厄弥仍在坚持:“你们为了让本汗投降,什么话说不出来,你以为本汗会被你迷惑吗?”   他看了眼琥珠,忍痛说道:“妹妹,阿兄救不了你了,你恨我吧!”   琥珠闻言,已是泪流满面:“阿兄,琥珠从来都不怕死,可是自奄城中有十万将士,大晏军营里还有数万俘虏,您忍心就让他们跟着我们死去吗?”   厄弥闻言一僵:“怎么,连你也要劝我归降吗?”   琥珠连连摇头:“我不是让你归降,我只是想念父汗,阿兄,父汗为了我们,死都不怕,你弯一下腰又能如何?”   “说得好!”杨无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公主豁达明朗,真乃巾帼英雄是也!”   琥珠转头看去,却一怔。   因为杨无为身后,江柍亦骑马缓缓而至。   她覆着面纱,看不到脸上的表情,着一身红裙,头发只做寻常的倭堕髻,除了沈子枭为她寻来的发簪外再无任何装饰。   她手持缰绳,挺直腰杆坐在马背上,娴静优雅地注视着前方,目光是在场所有人都做不到的平和与从容。   沈子枭看到她,不由脸色遽变:“谁让你来的!”   “是微臣请娘娘过来的。”杨无为下了马,跪地说道,“杨无为既然投靠殿下,便只会考虑殿下的利益和大晏的得失,因此……尽管此言会让殿下大怒,臣也不得不说   “你有什么资格替孤作安排!”沈子枭抽出了佩剑,冷光如电,直刺杨无为咽喉。   杨无为大惊,却昂然高呼:“微臣死不足惜,但绝不后悔!”   江柍见状,便对沈子枭说道:“我是你的太子妃,也是大晏所有臣民的太子妃,如果我能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力挽狂澜,那我又怎会犹豫。”   “连他的亲妹妹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沈子枭漠然垂了眼帘,把剑狠狠掷于地上。   “因为我信殿下不会置我于险境。”江柍望着沈子枭的眼眸,声音好似一泓清泉在细细流淌,“殿下是不舍得失去我的,对不对?”   沈子枭拧紧眉头,太阳穴旁的一根筋隐隐跳动。   厄弥能问他要她一次,就能要第二次。   稍有不慎,他就永永远远失去她了,可她竟如此轻描淡写。   她凭什么以为,他会再弃大计于不顾,救她第二次?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江柍也下了马,走上前扶起杨无为,说道:“多谢先生今日替我备马。”   她自始至终都以“我”自称。   杨无为没想到江柍如此敬重他,莫名想到临行前,她让他备马,他问“娘娘不坐马车吗”,她回他说“行军打仗,哪有坐马车的,替本宫备马”。   那一刻他便知,她或许真的能帮上大忙。   杨无为有句话说得没错,自他追随沈子枭的那一刻起,便只为沈子枭一人之事考虑,其余的他都不关心。   而江柍……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看出沈子枭已为她动情,此乃王者大忌。   他本觉她是红颜祸水,想借此机会利用她换厄弥归降,一是解决沈子枭身边的祸害,二是解决峦骨之困,可谓两全其美。   可此时,他又想起与她一同赶路的那些日子,念起她的好。   他惭愧不已,向她恭敬说道:“多谢娘娘成全。”   江柍笑笑,又捡起沈子枭的“如虹”剑,重新递给他。   沈子枭不接。   厄弥在城楼上已叫嚷半天,恰好说道:“美人,沈子枭可真是个孬种,为了让本汗归降,竟把你都请出来了,怎么?他是要你用美人计劝服本汗,还是想用你换本汗臣服?”   此话正是触动到沈子枭的底线,他一道目光刺过去,却没有言语。   转身夺过了江柍手里的剑,寒光一闪,琥珠“啊”地痛呼一声。   沈子枭划破了琥珠的手臂。   他眼神晦暗幽深,却无半分语调:“你胆敢再辱孤爱妻一句,孤便刺你亲妹一下,你的污言秽语,都会变成你至亲之人的伤痕。”   厄弥一见琥珠受伤,不由握紧了拳:“沈子枭,你有什么就冲本汗来!”   江柍来此是为和谈,见状,忙对厄弥说:“我虽是美人,可却对你使不出美人计,更不可能用一己之身,换你归降。”   厄弥问:“那你来干什么?”他忽而怒道,“是想看本汗被你的男人困死吗?”   “不,他从没有要困死你,是你困住了你自己。”江柍对厄弥说道,“至于所谓的美人计,笑话,你是一个宁死不屈的人,又怎会因我这个小小女子就动摇呢。”   沈子枭出声制止她:“迎熹,够了,你回去,这里有孤。”   江柍回给他一个“你放心”的眼神。   沈子枭因这道目光而微凛。   厄弥哈哈大笑:“你什么都懂,可你还是来了,为什么?”   “因为我和你们男人不同,我没有狼子野心也不喜追名逐利,更没有那么多的阴谋阳谋,我只知道人命可贵,他们都是为了国家利益劝你归降,而我不管你归不归降,只是不想看你死去,才真心想劝你活下来。”江柍如此说道。   这话半真半假。   其实杨无为来找她之前,她就一直在回想琥珠的话。   然后也不知怎么了,她霍然想起她及笄前一天在宫外看到的那些卖身葬父、葬母的小孩子,以及在北上途中遇到的那些走着走着路就饿昏的女人,和赤北城中脏兮兮的乞丐……最后她想到沈子枭说“只有真心为民,才能问心无愧地享受臣民的跪拜,天下的供养”。   于是她毅然前来,便不再考虑什么昭国晏国,更不会在乎厄弥的性命,自己的身份,她只深念“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江柍继续说道:“今日见到你,倒是令我想起昔日的项羽。”   “此话怎讲。”杨无为适时接话道。   江柍笑笑:“世人皆拜服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英雄意气,我却觉得他是个十足的莽夫,想当年他破釜沉舟,是何等的义无反顾,却不懂‘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竟这样轻易自刎了,若当初他没有死,后来坐拥江山的又会是谁呢。”   说到此处,江柍忽而讽笑一下:“说到底,你还不如项羽,项羽临死之前还有一匹马和一个女人跟着他,你有什么?项羽临死之前还念江东子弟的平安,你念的是什么?”   “说到底,你和他们是一样的,还是要本汗顾念将士们。”厄弥说道。   江柍反问:“难道你不该顾念吗。”   厄弥一噎:“……”   “这世上有的是不怕死的人,但更多的是不想死的人。你可以选择当一个站着死的英雄,到时你的臣民就要弯腰跪地生生世世低中原人一等,可你若选择低低头颅活下来,你所有的臣民就都能够昂首挺胸活在世上。”言及此处,江柍不由一叹,“你岂能不知,你一个输家,又哪里有资格做选择?你真正能做的选择无外乎我方才提及的那两个,大汗,是非成败转头空,你好好想想,若你还想不通,那阿难答大汗就白死了。”   “……”   厄弥看着江柍遥远的身姿。   心中感叹,这个女人红裙妖冶,气质却高贵,给人以若妖若神之感。   说出的话,既像神谕,也如鬼惑。   为什么同是劝降,她的话却比那些将军元帅的话,更能让他听进心里去?   江柍的一番话把厄弥说得哑口无言。   沈子枭也凝望着她,目光不深不浅,风平浪静。   杨无为无意间瞥到他的眼神,只觉轰然被闷雷劈中,从头顶开始发麻   厄弥久久没有下定决心。   江柍看了琥珠一眼。   琥珠落下一滴泪来,默了默,她捂着受伤的手臂,深呼一口气,用峦骨语唱起一支歌谣来:   “额吉额吉,给我一朵山丹花,我呀我要,把花儿戴在头发上,我要骑着小马去远方,额吉额吉,我想你就闻闻花,你想我也闻闻花……”   这是峦骨人独有的歌谣,江柍看到城墙上的士兵已有人默默落泪。   江柍窈窕纤瘦的身姿挺立得更加笔直,她说道:“大汗,我既已称你为大汗,你便永远是王,我不是让你降,而是给你机会活。”   沈子枭附和:“有尊严的死和有尊严的活,你选一个。”   厄弥久久不语,晴空之上一片飞鸟掠过云丛。   有一只喜鹊竟胆大地落在了他的手畔,转瞬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飞到了不远处的巢穴之中。   或许是三日来的对峙已让他身心疲惫,或许是江柍的一番话对他起了作用,又或是琥珠的歌谣暖热了他的心肠。   但更有可能是喜鹊归巢,让他的心彻底松动下来。   静默许久之后,他高声喊道:“开!城!门!”   作者有话说:   江柍slay全场。   我不是让你投降,而是给你机会存活。 第53章 庆功宴   ◎霸气护妻◎   厄弥归降这一晚, 军中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篝火晚会。   沈子枭也把峦骨军一同邀请了过来,他说,就是要峦骨人知道, 彻夜狂欢, 不是庆祝打了胜仗, 而是庆祝今后可以不再打仗。   琥珠欣然答应了这个邀请, 可是厄弥却提出一个要求:“我们的确有机会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但是在此之前我希望你们把剌弥交给我,唯有杀了这个叛徒祭奠我父汗和无数峦骨军人的亡魂, 我才算真正心安。”   沈子枭自然不会拒绝这个请求。   他本意扶持剌弥为峦骨大汗, 日后也可为他所用, 但后来他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一个连自己父亲都可出卖的人, 难免不会在更大的利益之前再行背叛之事。   而比起一个傀儡大汗带领一个不再成气候的部落, 他似乎更需要一个好帮手, 帮他牵制鞑靼、末胡、瓦剌等部落,恰如一把锋利的马刀,镇在茫茫草原之中,杀一切冒犯之族, 挡一切野心之军,为大晏筑成一道无形的长城。   将士们在河畔架起篝火, 每隔十米便有一座小小的火架, 而无数个火架中央又架起了一座像一个鹿角楼那么大的大火架,燃上火,士兵们便围着火架吹埙吹笛, 而那峦骨人还有带了马琴来的, 马琴拉起来的曲子像二胡又不太像, 晏军人人都这么说。   除了奏乐,晏军还喜围在一堆儿唱家乡歌谣、跳刀舞、投壶,峦骨人见此便表演起摔跤来。   沈子枭同厄弥来到篝火处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其乐融融的场景。   众人见他们来了,纷纷行军礼,说道:“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大汗。”   沈子枭摆摆手让他们纵情玩乐不必拘礼。   而这时龙潜押解了剌弥过来。   剌弥仍旧是被擒时的装束,衣服并无任何污垢,头发仍然一丝不苟,除下巴上冒出一片青色的胡茬外,外形上并无任何改变。   只是那双眼,像是不会聚焦了,涣散着,死气沉沉,没有了亮光。   厄弥知道,晏军并未虐待于他。   是他自己的心死了。   厄弥的属下双手呈上一把弯刀,厄弥停顿许久才接过这柄刀,他把刀架在剌弥的脖子上,周围除了火焰噼啪的燃烧声外,寂静一片。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厄弥问道。   剌弥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厄弥,眼眸里一片茫然。   就这么静静对视了许久,剌弥忽然发狂似的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面目模糊,笑着笑着,他又停了下来,人们这才看清他的眼中有泪。   然后他说:“我只想知道父汗临死之前,希望晏军保全儿女和将士的性命,这里的儿女,包括我吗。”   沈子枭内心忽而翻涌了一下。   说完,剌弥握住厄弥的刀,往脖子上一划。   鲜血喷薄而出,他倒地抽搐几下,而后睁眼气绝,一如阿难答当日的死状。   厄弥痛呼:“大哥!”   悲风从山谷中吹出,久久呜咽盘旋。   厄弥愣愣看着剌弥的尸体许久,才说:“把他拉下去,和父汗一起运回家乡。”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情,对沈子枭说:“他死了,这场战事也就结束了,今晚定要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沈子枭定定地看着被人拖走的剌弥,说道:“拿酒来!”   厄弥想起什么,问道:“你的女人怎么不在?”又问,“琥珠呢?”   “来啦!”身后传来琥珠的声音。   沈子枭和厄弥齐齐转身看去,呼吸同时被江柍掠了去。   江柍换上了一身峦骨人的装束   “白天她为我装扮,现在我也为她装扮一回,怎么样,是不是很美?”琥珠很满意自己的大作。   江柍却毫不留情揭穿她:“明明是你的婢女帮我打扮的。”   琥珠吐吐舌头:“没关系,反正我现在的装扮也是出自你婢女之手嘛。”   原来琥珠亦换上汉人装束,烟霞紫的裙裾搭配素色狸毛斗篷,软底珍珠鞋,梳望仙三鬟髻,活脱脱一个汉人模样。   二人互换装束,看似寻常,却也全了双方交好、共取和平之意。   沈子枭走上前拉住江柍的手:“先说好,你来玩可以,却不能喝酒。”   一句稀松平常的话,却正因寻常,反而更显夫妻亲密。   厄弥心里不是滋味,却要顾全大局,只好移开目光,不去看她。   ||||||   江柍很是乖觉:“我不喝,我不喝,你们喝酒,我喝药。”   沈子枭笑了笑,牵她步入篝火旁。   这三人曾经恨不得拼个你死我活,谁都放狠话要弄死对方,可谁知今日却坐在一起喝酒欢闹起来。   沈子枭与厄弥用大碗痛饮,她就无聊地坐在一旁看龙潜烤兔子。   这兔子看上去可嫩了,香喷喷的肉吱吱冒油,若再撒上一些盐巴和椒粉,不知该会有多好吃,江柍嘴馋了,一直盯着那烤肉看。   厄弥虽告诫自己不要失态,却总是忍不住借饮酒的动作看一眼江柍。   他盯着江柍的目光,俨然是一个男人看向女人时垂涎而隐忍的目光。   沈子枭发现了,不动声色地捏紧了酒碗。   这时琥珠忽然站起来挥手叫喊:“叶思渊!叶思渊!”   沈子枭转脸,看到叶劭与叶思渊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琥珠一看到叶思渊,那两只眼睛就像烛花爆了似的,“啪”地便亮了起来。   她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来到他身边,问他怎么现在才来,又说什么,迟到了就得接受惩罚去给她烤肉吃。   叶思渊快被她烦死了,只谎称自己不会烤肉。   没承想琥珠却一脸无所谓,笑嘻嘻说什么,既然他不会烤,那她就烤给他吃。   叶思渊拿她没辙,只好撒腿就跑。   琥珠见状便生气了,抽出别在腰间的牛皮小鞭追了出去,扬言要打死他,却不料在抽出皮鞭的时候,扯动了被沈子枭所刺的伤口,疼得“嗷”了一声,缓了缓才扬鞭去追出去。   江柍看在眼里,偷偷一笑,谁知笑意还未来得及收回,忽然撞上叶劭老将军的目光。   她悻悻垂下螓首,叶劭却比她还窘迫地收回了目光。   她并不知,叶劭心里恍然震颤了一下。   准确来说,这没来由的一次震颤可以用“地动山摇”四字形容。   他在看到她的脸时,莫名想起另外一副面孔。   十几年过去了,再想起那个人,只剩恍如隔世。   叶劭忽而站起来,对沈子枭说道:“老臣身体不适,就先回去了。”   沈子枭闻言,唤来浅碧叮嘱道:“你再为将军号号脉。”   于是叶劭和浅碧一同退下了。   恰好龙潜烤好了肉,先递给沈子枭:“殿下请用。”   沈子枭摆摆手说:“先给娘娘。”   龙潜毕恭毕敬把托盘呈于江柍,江柍接过来,用水果刀那么大的小匕首插起一块肉来,一口咬下去。   她用得香,连嘴角上沾了油渍也不知晓。   沈子枭不动声色看了眼厄弥,而后伸出手替她擦了擦嘴巴,说道:“你像是饿了三天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给你饭吃。”   江柍咽下一口肉才说:“那是因为龙潜烤的肉比你烤的好吃多了。”   龙潜切肉的手一顿,嘴角抽搐了一下:“娘娘谬赞,属下怎敢与殿下相比。”   沈子枭便对龙潜说:“你不用理她,她不过是存心怄我玩。”   厄弥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说道:“酒喝得太多,我要去方便一下。”   他起身慌忙离去。   江柍看着他的身影若有所思。   沈子枭也望向他的背影,心中暗想,若他敢对江柍再起非分之念,他必不能留他于世。   杨无为从厄弥离去的方向走了过来。   江柍看见他,变了脸色。   想起白日在去自奄劝降厄弥的路上,她问杨无为:“所以你是从何时知晓本宫身份的。”   杨无为知道事到如今也无需隐瞒什么,干脆如实告诉她:“元宵那日我便知晓。”   江柍大为吃惊,她虽然早有察觉途中遇到他并非偶然,却不想他早已在赫州便放下好长一条鱼线。   “本宫不懂,你是如何知晓本宫会北上寻夫的?”江柍又问。   杨无为便说:“那日元宵我见殿下解谜便猜到他的身份,后来赤北战争爆发,我除返家寻我母亲之外,还有投靠殿下建功立业之心。你不知,其实我才是那个‘师承蓬莱’之人,我本在十七年前下过一次山,还救了叶劭将军一命,本想就此追随于他,无奈师傅算准我要在道观修行至三十五岁,若强行融于人世只会落得惨烈下场,我方才告辞而去。去年师傅羽化归天,我下了山,一直想寻一位明主,元宵那日一见殿下我便生出被命运指引之感,我正愁无人引荐,后来途中无意遇见你,便做了一出戏,设计与你同行,后来的一切你便知晓了。”   江柍自知自己被他利用,可知道是一回事,听他直白讲出又是另一回事。   这样想来,想必那时他总喃喃自语‘阿弥陀佛’也不过是把戏做足,毕竟他可是个道士不是?   她从此就对这个人结了心结,很难再解开了。   杨无为越走越近,江柍起了身,说道:“今晚的药还没有喝,我先回营帐吃药了。”   沈子枭知道她是不想见到杨无为,便随她去了。   杨无为见江柍起身而去,不由顿住了步子,心中叹了叹方才来至沈子枭身边。   “方才远远看到殿下身边围满了人,怎么眨眼的功夫,人就都走了。”杨无为朝沈子枭弯腰一礼。   沈子枭只道:“先生请坐。”   杨无为在方才琥珠的位置坐下,龙潜递给他一盘烤肉,杨无为随意夹起一块,沾了沾辣椒,吃下去。   就这么默默吃了片刻,他才举起杯,道:“还未向殿下请罪,微臣实在不该未经殿下同意,便私自带娘娘去战场。”   沈子枭知道,他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只一笑:“孤或许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却不会锱铢必较,既已发生,且结果皆大欢喜,孤又为何斤斤计较。”   杨无为笑面不改,像是聊天话赶着话随口一说那般道:“想必厄弥也不是个蠢笨之人,纵是真的爱慕娘娘,也绝不会因一介女子而置大业于不顾。”   沈子枭目光一定。   他望着篝火架上噼里啪啦的火焰和灰烬,自是知道杨无为的话中暗含之意。   杨无为一语双关,他本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回应。   但不知为何,心里不爽快极了。   他低眉敛目之间只是笑了一下。   杨无为却因这抹笑,而眼皮狂跳起来。   就像大雪覆山,万迹人踪灭,安静到令人胆寒。   一口气屏住久久未敢吐息,可最终只听到一句话:“她不是你可轻易利用之人。”   杨无为倏地站了起来,弯腰拱手道:“殿下恕罪。”   在旁边烤肉拨火的龙潜也吓了一跳,跟随沈子枭多年熟知他脾性的龙潜,如何能不知,谁人在他面前搞小心思,就得做好被他扒光,再一刀刀捅刀子放血的准备。   果然,他只见沈子枭勾了勾唇:“你既请她出面,她亦不负所托,为何又要反过头来忌惮她的能力?难道就因她的身份是太子妃,而非大将军吗?”   杨无为被他数落得一愣,忙说:“臣惶恐。”   “且她答应你时,一知抛头露面会惹来非议,二知纵使由她劝说也无大获全胜的把握,三……”讲到这里,沈子枭顿了一顿,把那句“三来她乃昭国细作本不该襄助大晏”咽了下去,又道,“她之所以会答应你,是对天下苍生怀有慈悲之心,她既然能不费一兵一卒便完成需要动用千军万马才能做成的事,就代表她除了良善,还有能力,这样一个人伴孤左右,即便得到孤的专宠,你又何必担忧?”   说到最后,沈子枭声音已是极冷,龙潜明明也是一个令敌军闻风丧胆的虎将,却早已吓得腿肚子转筋恨不得跪倒在地求他息怒。   杨无为早已滚下了豆大的汗珠,抖成了篝火架上颤巍巍的火苗。   他这才知道,沈子枭行事是这样句句说到人脸上,不留一丝情面的风格。   他身在江湖多年,并不是一个因为对方位高权重,就卑躬屈膝战战兢兢的人,可是面对沈子枭的诘问,他还是发慌了。   慌乱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羞愧。   羞愧于,江柍有多么高尚,他就有多么卑劣。   杨无为不由又把腰弯得更低。   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作者有话说:   叶劭有效露脸get。   挖的坑太多了,后面要写回来,好累。。。 第54章 打水漂   ◎“你我也是有羁绊的人了。”◎   江柍离开之后, 并没有回营帐,而是沿着河流往僻静处去了。   春日已至,天气虽寒, 可空气中已有暖意, 河水的冰也融了, 沿岸已有野花野草冒出青嫩的芽儿。   江柍坐到一块大石头上, 随手揪了片苇叶吹曲子解闷。   她的红色倒影荡漾在水面上,月光一照,如静谧下来的日光。   厄弥被这声音吸引了过来。   也或许是被她的身影吸引了过来。   总之他来了。   江柍察觉到身后有人, 乐曲戛然而止, 转头看他。   许是坐着的缘故, 她惊觉到,原来他生得这样高大壮实, 连厚厚一片苇荡都觉得单薄了, 俨然河对岸一座巍峨的小山向她倾倒过来。   她问道:“你贸然接近我, 不怕他杀了你吗。”   厄弥却只关心:“你的曲子很悲伤。”   江柍目光闪躲了一下说道:“我随便吹的。”   厄弥几乎在她发出第一个字音时,与她同时开口——   “你爱他吗。”   呼吸倏地凝滞,袖口里的手指也一根根悄然握紧了。   这个字眼,好似一块烙铁猝然把人的心烫了一下, 原本如夜幕般漆黑一片的心房,就这样透出一小块月形缺口来。   多么明亮, 多么温柔的月亮, 曾为多少迷路的人照亮方向,找到归途。   可惜,落在她的心上, 就只剩下灼痛。   她没有沉默太久, 便笑道:“我们中原人从不说这个字。”   “可是人人心里都有这个字, 哪怕不说出口。”厄弥这样说。   这倒让江柍有些意外。   要知道,眼前这人多么粗犷,可一点不像是个懂爱之人。   可只听他说了这一句话,江柍就知道,他或许不懂爱,却一定会爱。   他的会,在于坦荡如砥。   爱就是爱,理所应当,无谓世俗礼法,不畏应不应该。   就像饮酒,我干了,你随意。   怎能不说,这也是一场痛快。   江柍露出一抹欣赏之色,说道:“你竟会说出这样的话,看来我没有拔掉你的舌头是对的。”   厄弥一怔,恍然想起初次见她时,他说要娶她,她说定要拔下他的舌头。   他哈哈大笑,豪放不羁,说道:“你这女人绵里藏针,哦不,你是绵里藏刀,你心里的烈性和勇敢,不输草原上任何一个女人。”   江柍淡笑:“多谢夸奖,不过在中原,烈性与勇敢,是一个女子身上最没用的东西。”   厄弥问:“为何?”   江柍说:“中原女子的美德是顺从温婉,永远谦卑地伺候她的男人。”   厄弥大声说:“可你不是这样。”   “不,有时我也是这样。”江柍的笑容里掺杂几许不易察觉的淡淡苦涩,“有时是不得不这样,有时是自己不知道自然而然就这样了,等反应过来也不会觉得这样是不对的,总之,我也这样。”   厄弥凝视着她。   他的眼底有沉痛,有爱惜,也有孤注一掷的亮光,他没有再问“你爱他吗”,而是说:“我想带你走。”   江柍想都没想便笑出了声:“你最好不要说这些你明知不可能的话。”   厄弥眼里本就微弱的亮光,被江柍一句话吹熄。   江柍直视他的眼睛:“你为何执着于我?”   厄弥微愣,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可她乍一问,他的答案却像是早有准备那样脱口而出:“我只知道从见你第一眼起我的魂魄就被你摄住了,你就像魔鬼,见过你,我就再也无法不想念你。”想得到你,拥有你,征服你,呵护你……总之见到你,我便想好了一生。   当然,最后这半句话厄弥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的脸已经红了。   江柍相信他的话都是真的,只是男子之爱,永远只能相信当下这一瞬,而非一生。   她想了想说道:“我知道,比起得到我,你更在意峦骨全族日后的命运。”   “正因这二者不可兼得,我的心才如此煎熬。”厄弥捂了把脸,叹气道。   江柍转身看向茫茫大河,说道:“我们做个约定如何?”   “什么?”厄弥痴痴看着她的身影。   江柍的声音混合在河流里:“我要你也归降于我。”   厄弥没听懂,于是沉默了。   江柍扭头望向他,说道:“我希望若有一日昭晏兵戎相向,你能帮我一次。”她急切强调,“只一次。”   厄弥的瞳仁里倒映着湖光山色,素月星辰,还有她。   她几乎望进了他的心里:“且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拿峦骨族人生死存亡当儿戏,向你开口,必定是你能办到之事。”   他深深注视着她,喉结滚了滚,仿佛人在梦中一般,呓语道:“你会有需要我的这一天吗。”   江柍坚定说道:“会。”   厄弥点头:“好,我答应你。”   他的这条命,说到底是她救下来的。   若非她劝他活下来,他必定含恨死去。   那么给她一次成全又何妨?   厄弥喃喃说道:“从此之后,你我也是有羁绊的人了。”   江柍一时语噎。   厄弥心中许多复杂的情感便交织在一起,他也不知道自己答应她是否冲动,他只是不后悔。   他取出腰间一块虎纹玉佩递给她:“这便是我信物。”   江柍摸了摸头上的发饰,又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最后干脆从手上褪下一枚戒指给他,正是用来打点城门守将,与从前送给沈子枭那枚一样的戒指。   厄弥接过戒指,说道:“我出来太久,要回去了,既已盟约,生死不改。”   江柍笃定说道:“生死不改。”   厄弥深深望她一眼,依依不舍离开。   凄凄晓风急,晻晻月光微。   月亮像一片薄而锋利的金刀挂在群山之上。   厄弥走后,江柍又在河边坐了许久。   她听着不远处营中传来的不真切的热闹之声,和近处潺潺的水流声,只觉人间与她毫无关联。   她利用了厄弥,但她没有办法。   她帮助沈子枭攻破峦骨大军之事早晚会传到太后耳中,若她的忠心被疑,日后做的所有事都会被太后所猜忌,信任一旦崩塌,她以及她全家人的性命都将岌岌可危。   “你怎么在这里躲清闲?”   忽听有人小跑过来,江柍转头,只见是叶思渊。   他见江柍手上拿着一片苇叶便问:“方才是你吹的曲子?咦,这也能吹出曲子?”   江柍一看到他这双粲然的星眸,暂时忘记了许多烦心事。   对他说道:“自然可以,你不会吗?”   叶思渊说:“我不会,不过我也不想会。”   江柍一笑,问道:“那你会什么呀。”   叶思渊眼珠骨碌转了两下,想起什么,神采奕奕说道:“我会打水漂。”   他俯身捡起一个石子,朝水面上一丢,这石子就像是神仙施的法术似的,在水面上一点一个波光粼粼的圈儿,再一点又一个波光粼粼的圈儿,数了数竟有三个涟漪荡着圆圈晕染开来。   江柍打心眼里高兴许多,笑道:“你好厉害。”   叶思渊闻言,只差把尾巴翘上天了,忙说:“这算什么,这石头太厚影响我发挥了,等我捡一块薄一点的石头,再打一次给你看。”   他说着话的时候就已经迫不及待在地上翻找了。   少年的幼稚里,竟透出几分霸道来。   江柍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和大晏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若要以物喻人,她会把沈子枭比作一座常年覆盖积雪的休眠火山,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或一场轰轰烈烈的暴雨。   而谢绪风,或如皎洁之月,或为无暇之雪,或似一泓清泉。   叶思渊好像是唯一的太阳。   细想想,饶是谢绪风,偶尔也会因朝堂之上的种种不得已而愁思笼于眉眼间。   可是叶思渊,却分明不把任何事放在眼里,满是敢于征服世间万难的锐意。   他真是又炽烈又耀眼,看到他,就好像看到希望,心里暖和和的。   “你别愣着,和我一起找呀!”叶思渊喊她一声。   江柍回神,笑着答应:“好。”   她的脚边恰好就有一块儿薄石,便捡起问他:“这个可以吗?”   叶思渊眼眸一亮:“可以!”   他从她手里抽走石头,又往水面上一丢,江柍数着:“一、二、三……七。”   江柍惊喜道:“居然打了七个圈儿,你太厉害了。”   叶思渊高兴地坐下来,说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江柍却猝不及防看到他左手手心里的一粒红痣,下意识摸了摸手心,问道:“诶?从前竟未发现你的手掌心怎么有颗痣,还是红的?”   叶思渊摊开手,胡乱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说道:“哦,这个我自打出生便有,我随我爹,我爹手心一样的位置也有这颗痣呢。”   江柍心沉了下来,只觉掌心正在隐隐发痒。   从前她也有这样一颗痣,只是为了“成为迎熹”而被强行祛除了。   她并未想过她的痣与叶思渊的痣有何关联,只觉他们是有缘分的,对叶思渊更加亲近起来,便莞尔一笑:“那你教我打水漂吧。”   叶思渊早捡好了一把石子,给她一颗,说道:“那你可看准了。”   他又打了个水漂,江柍则学他那样也丢了颗石子出去,只是却“咕咚”一声就沉水了,压根没在水上漂起来。   叶思渊就告诉她:“你要这样,斜一点。”   说着就动上手教她。   江柍被他指导之后,第二次竟打了两个水漂,叶思渊高兴地学猴子般大叫:“哇哦哦!不错,你很有天分!”   虽被夸奖,可后来她再试,打了几十次还是只能打出两个水漂。   她索性歇一歇,同叶思渊闲话,问道:“你是跟谁学的?”   叶思渊乐呵呵对她说:“忘了告诉你,我的水漂是殿下教的呢。”   江柍不由挑眉:“哦?”   叶思渊说:“怎么你不信吗,我的水漂,马术,包括打弹弓,射箭都是殿下教的。”   叶思渊说起这些可骄傲了,江柍来了兴趣:“那枪法也是吗?”   “枪法不是,殿下用剑不用枪,我之前跟他学过剑,他说我不适合用剑,最后我把兵器试了一圈才决定习枪。”说到这,叶思渊像一个老成的大人那样叹了口气,“算来我学枪都有三年了,岁月如梭。”   江柍随口说道:“你才学枪三年就这么厉害了。”   叶思渊耸肩:“只是尚可而已。”   江柍瞧他那样,便知他方才叹什么“岁月如梭”是装出来的,目的不过是为让江柍夸他,她忍不住笑了笑,觉得他挺有意思的。   又问:“你和你的殿下是一直就这么熟吗?”   叶思渊拍拍胸脯说:“当然了……”   话没说完,只听身后琥珠叫道:“好你个叶思渊,害我好找,原来你竟在这里和她约会!”   叶思渊几乎从地上弹起来,结结巴巴说道:“什么约会啊,这个词听着怪怪的,这个母老虎说话可真是难听。”   江柍笑说:“她马上要靠近了,你还不跑?”   叶思渊嘴硬道:“我不是跑,我这是好男不跟女斗,我怕她缠我。”   话虽如此,却还是脚底抹油似的溜走了。   琥珠走到一半,又拐弯去追他,手里还挥着马鞭。   他们跑远了,吵闹声也越飘越远。   周围又安静下来,好像方才根本没来过人。   作者有话说:   思渊和琥珠就是初恋感,可能还不知道什么是爱,就是想要斗嘴,互看不惯,调皮捣蛋的男孩女孩而已。   要开一下防盗,70%,48小时,看过的可以等一下哦 第55章 摇尾乞怜   ◎“快说你此生只爱恋我。”◎   远处山峦的剪影连绵起伏, 月亮不知何时已跑到山腰之后,穹顶满是星子,河水在火光的映衬下波光潋滟, 比星空还要耀目。   厄弥走后江柍没有什么感觉, 可吵吵闹闹的叶思渊一走, 江柍便觉无比荒凉, 干脆起身回去。   沈子枭直到四更天才醉醺醺地回到营帐。   江柍正睡得迷糊,是被他折腾醒的,她睁开眼, 就看到被子正一拱一拱地耸动着, 耳朵酥麻, 是被他舔的。   江柍抬起胳膊往他背上拧了一把,说道:“你醉了, 快慢些。”   他稍稍起了起身, 其实还是离她很近, 动作也没停,说道:“就是要罚你。”   江柍有点云里雾里,更觉哭笑不得:“我做错什么了你罚我?”   他忽而停顿下来,目光涣散地审视着她。   想问她为何要帮大晏, 却又怕她知道自己已经看出了什么,于是换了个更想知道的问题, 问道:“你说要回来吃药, 结果去了哪里。”   她的心忽颤,不自觉一紧。   他被她这一下弄得身子一僵,心也沉了, 正色问道:“你紧张什么。”   他的酒气笼罩着她, 把她搞得也醉醺醺了:“我没啊。”   她脑子里不断想起对厄弥说的话, 以至于偏了头不想看他的眼睛。   他隐隐察觉到不对,低头侧脸去寻她的娇唇,一直用吻逼她转过头来:“说,你和叶思渊说了什么。”   江柍愣了愣,很快松了口气。   她如实告知:“他教我打水漂,还说他的水漂是你教的。”   沈子枭紧紧盯着她,试图看穿她话中的真假。   其实他醉的瞳孔有些散,就像蒙了一层雨雾似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就像雨水击打在房顶的青瓦片上,一滴一滴,却是滚烫的。   江柍不想再承受他的目光,正如她有些受不住他发狠的撞击,她溢出一声如娇吟的解释:“我和殿下一样喜欢思渊,把他当成弟弟。”   或许是她的语气太过真诚,沈子枭久久凝视她后,终于开口说道:“他的确赤诚单纯,可你不许喜欢他,弟弟那种喜欢也不行,他毕竟不是你亲弟弟。”   这话太过亲密,以他们的关系来讲是合适的,但以他们身份之外来讲却让人涩然,江柍不知如何招架。   而沈子枭酒气正盛,完全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何不妥。   他把她翻了个个儿又抱了起来。   江柍半推半就,嘟囔着:“你好小气。”   “随你怎么说。”沈子枭流连忘返地啄她的香肩,却露出痛苦又满足的神色,“反正我就是不允许,你心里只能有我一个男子,知道吗。”   江柍快被他撞散架了,只顾扶床沿支撑自己,哪还来得及回他的话。   他却非要她给出一个答案不可:“快说你心里只有我。”   江柍故意不说,咬紧了唇。   她心里思潮如水波般起起伏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一边在下面极致折磨着她,一边又极尽所能地哄着她求着她:“爱爱听话,快说你心里只有夫君一个人,快说你此生只喜欢我,只爱恋我。”   江柍被他的癫狂和执着弄得悲伤起来。   他这是在干吗呢,要她说这句话又能代表什么?   其实沈子枭也不知他为何急需听到这句话,他虽然恨透了那些男人看她的目光,却更为看不透她的心而发慌。   让他闹一次怎么了。   饮了酒,就不算失控。   他又催促一遍:“爱爱,你说呀。”   江柍感觉腰快断了,才说:“我心里自然只有你一个人。”   他只觉得心里头轰隆隆的,就像一下接一下的滚轮碾过。   他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还不够,你多说一些。”   江柍也乱了,许是为了让他快点放过她,她才脱口而出:“我爱你,沈子枭我爱你。”   她忽然一僵,只觉有烟火在她体内猝不及防绽开了。   而他终于心满意足地倒在她的后背上。   次日一早,江柍先行返回赫州。   沈子枭还有许多未完之事,还要在外待上一段日子,他命龙潜和晁适护送江柍回去,而在此之前,他已经传信于崇徽帝,告知江柍被掳之后便被阿难答的人买下,妄想以她为人质,好在刚到赤北便被他的人救了下来。峦骨人既想拿她当筹码当然会好生待她,不会辱她清白,用此借口,便可打消许多不必要的顾虑。   然而江柍于阵前劝降厄弥一事却已在赫州传开。古语道“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乃国之不幸,江柍这般抛头露面,实属越礼干政,后果自是从群臣至崇徽帝都对她不满。   从前是一天到晚都有人来东宫拜见,这次回来之后却变得门可罗雀。   唯有骞王妃王依兰,在江柍回朝五日之后,携佛生前来作客。   王依兰抱着让还不足百日的小佛生一同给江柍行了个肃礼,那佛生刚睡醒,哭得都快把江柍的耳朵震流血了,她觉得佛生这样小,不必行这些虚礼。   谁知王依兰却是个十分固执循礼的人,说什么:“妾身这日来,主要是为感谢生产那日娘娘对妾身的救命之恩,若娘娘不让妾身和佛生行礼,我们母子岂非白来一趟。”   这话倒把江柍说得哑口无言,最后一群宫娥都没有劝住王依兰,还是让她携佛生行了大礼。   这还不算完,礼毕之后,王依兰把佛生交给乳母,而后竟恭恭敬敬向江柍行了个跪拜大礼。   这可把江柍吓得不轻,忙问:“你何以行这般大礼?”   王依兰只露出懊悔惭愧的神情,说道:“妾身要替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向娘娘赔罪,不求娘娘饶恕他的无礼,只为娘娘心中宽慰,切不可因他动怒伤身。”   江柍好半天才想起元宵夜她在丰乐楼被王弢轻薄之事,若非王依兰今日贸然提起,她早就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再看向王依兰,江柍未免有些感慨。   这女人真是个“一是一,二是二”的认死理的人,固执的有些死板,死板的又让人尊敬,要是入朝为官啊,定是那刚正不阿,防意如城的清廉好官。   江柍诚心实意对她说:“本宫怎会因此等小事纠结恼怒,你才应该宽慰才是。”   闻言,王依兰长舒了一口气,好似这好长一段时间,都被这两件事压着,终于轻松了。   因佛生尚小畏生,王依兰只略坐坐,便告辞了。   上马车之前,王依兰忽然想起要邀请江柍参加佛生不久之后的百日宴。   江柍笑说一定会去。   王依兰这才上了马车。   江柍目送王依兰离去。   谁知都已经准备走了,她又掀帘道了一句:“近日京中关于娘娘的闲言甚嚣,其实妾身方才本来还想宽慰几句,但见娘娘一脸如常,就知道您没有把那起子昏话放在心上。如此妾身便放心了,你临危不乱,做的是男人都做不到的事,谁若有闲话,必定是迂腐至极的酸儒。”   “……”   江柍心头一紧,看向这个低眉顺眼,矜重平庸的女人,难以置信,来到晏国受到几次强烈的冲击都是她给的。   起初见她,江柍觉得这位素有贤良淑德美名,出身世家大族的王妃,果然是名副其实;方才她那两次深拜大礼,让江柍惊觉,这人并非那等只知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的狭隘妇人。   而就在此刻,江柍只觉清风拂面,这人竟还有几分温良坚定的深明大义。   江柍勾了勾唇,打心眼里对王依兰欣赏起来,甚至还有几分小钦佩。   不过关于谣言纷扰,王依兰却担心过早了。   江柍因名声受损,已经被段春令明里暗里敲打了几番,但她对自己深思熟虑做下的事,从不后悔,因此在心境上也算是随遇而安。   许是好心态成就好结果,不出半月,江柍居然成了口口相传的巾帼英雄!   此事许是哪个士兵传出去,再由说书先生添油加醋,江柍“劝降峦骨军”便成了“花木兰从军”那般的丰功伟绩,经过百姓们的口口相传之后,她的口碑神奇逆转,美名迅速远扬。   后来东宫府里又开始拜帖不断,不过江柍只借口自己身子不爽,都给推辞了。   江柍回到赫州时,已是四月将尽,她几乎错过了大晏的春日。而与她同时被掳的沈妙仪,则于五月之初被人解救回朝。   江柍对沈妙仪也多有牵挂。   倒不是她良善,只是不想因自己的谋划伤害了无辜之人,为求心安,她才匆匆前去看望。   江柍进宫后直奔沈妙仪的挽芝阁。   走在长长的宫墙之下,江柍还在想,见到沈妙仪之后要说些什么,若她对自己还是臭脾气,是该让着她,还是怎么着。   想着想着,便听到一丝哭声。   江柍起初以为是风声,还往后看了一眼,谁知,越接近挽芝阁就听哭泣声就越发剧烈,江柍只以为她们主仆相见喜极而泣,然而在跨进院门时,她的脚步却骤然停住了。   沈妙仪声嘶力竭在喊:“珍珠!珍珠!”   院落里的几株红茶花香气扑面,江柍的鼻息间竟隐隐嗅出血腥味。   她脑袋里“嗡”的一声,向后跌了一步,被星垂紧紧扶住。   江柍却甩开了星垂的手臂,六神无主地走进殿内。   崩溃恸哭的沈妙仪和另外一个正劝她的宫娥一起转过头来看她。   作者有话说:   像只小狗摇尾乞怜。   “快说你此生只喜欢我,只爱恋我”呜呜呜呜 第56章 珍珠之死   ◎江柍收服沈妙仪的第一步◎   “珍珠怎么了。”江柍这样问道。   许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 沈妙仪愣了半天,那宫娥也是。   沉默许久,还是星垂说道:“珍珠姑娘已经离世了。”   江柍一道锋利的眼风扫过去   星垂呼吸遽然一滞, 忙垂下头去。   江柍又看向沈妙仪身边的宫娥, 如若没记错, 她应该是叫玉珠,这姑娘也是沈妙仪身边的贴身侍女,平日里珍珠跋扈, 她倒是安静乖巧, 没有什么存在感。   玉珠见江柍望过来, 先给她补上一礼,才道:“回娘娘的话, 珍珠被拐到勾栏后誓死不从, 屡次逃跑, 竟被活生生打死了。”   江柍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巴。   “呜……”沈妙仪更是在又一次亲耳听到珍珠死因后而悲啼起来。   江柍瘦削的肩膀抖动起来,忍了忍,终是泪如雨下。   沈妙仪的哭声终是把教习嬷嬷吵了过来。   嬷嬷一见江柍也在垂泪,顿时吓了一跳, 她先给江柍请了安,才拉下脸来, 对沈妙仪说:“公主怎能如此不懂事, 一个奴婢而已,您难过一会儿也就罢了,怎能一直这样号哭?太子妃娘娘与您一同被掳, 定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您不知忌讳, 也不该累得太子妃娘娘伤心起来。”   听到“一个奴婢而已”沈妙仪哭声噎在喉咙里,顿时把脸一扬,还未等嬷嬷把话全都说完,便撒泼打滚似的跺脚道:“我就哭我就哭,你算什么东西?说别人是贱婢,自己不也是个贱婢么!竟敢管起本公主的事来了?!”   教习嬷嬷只觉这小公主真是娇蛮到刁钻的地步了,她对沈妙仪本也有管教之责,却没想沈妙仪竟在江柍面前就这样辱她,她一时羞臊脸热,不免失了理智。   谏言道:“公主总是这样不分好坏,当初那淑妃对您暗地里使坏,您明明已经知晓,可她离世时您竟哭了三天三夜,平白哭坏了眼睛,养了一年才好。这也罢了,那珍珠平日里因您宠爱,借您威名打压多少宫娥太监,做了多少恶事坏事,偏您被她灌了迷魂汤,不惩治她不说,还总受她撺掇,做了多少刁蛮任性的事来!”   说到这里,嬷嬷深深呼出一口气,平复了心中的不忿,竟然向江柍行了一礼:“不怕太子妃笑话,我们公主是个耳根子软的人,若是信了谁,那这份信任便是愚公移山也移不走,奴婢早知之前公主对您多有得罪,可那几乎都是珍珠那丫头在背地里出臭主意,奴婢劝诫过几回,就被罚了俸禄,其实公主再娇蛮,又哪里会和一个刚刚认识的人,就这般作对呢……”   “闭嘴!”沈妙仪猛地拍了下桌子,指着嬷嬷的鼻尖说道,“我本来就不喜欢她,不需要让旁人背锅。”   她说着便站了起来,走过去举起手便要往教习嬷嬷脸上打:“何况淑妃也是你这刁奴能随意议论的?!”   毕竟是关起门来讲的私密话,嬷嬷虽对淑妃有几分不敬,但对沈妙仪,可谓是纯然肺腑。   沈妙仪巴掌打过来,“啪”的脆响。   江柍就在嬷嬷旁边。   她先是蒙了,直到眼见第二个巴掌也要落下来,她才下意识拦住沈妙仪的手。   等把这藕段般的胳膊攥在手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把嬷嬷所说之言听明白。   嬷嬷已经五十多岁,按年龄做沈妙仪祖母都绰绰有余,又是有品阶的宫女,打小看着沈妙仪长大的,竟差点就被掌掴,顿时崩溃了,也哭起来:“今日老奴既已失礼,便是不要这条命,任凭公主治我大不敬之罪,我也要把话说完。”   嬷嬷只一脸怒气压抑许久不得不爆发的样子,好似真是豁出去了,说道:“奴婢只瞧着,珍珠死了倒干净,您本性不坏,日后离了她,身边若有玉珠这样的良善之人引导,反倒能好些!”   说完,竟是不理会沈妙仪的反应,捂脸就跑了出去。   沈妙仪拿起桌上的茶盏便丢了出去:“好没规矩的老刁妇!还巴巴嚼别人舌根子,自己就不恭不敬!赶明儿我便把你赶到掖廷局去!”   江柍把沈妙仪松开,劝道:“与其在这里悲伤,不如为珍珠好好料理后事。”   沈妙仪哪里听得进去,只道:“我在我的宫里管教我的奴才,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江柍闻言,脸沉了下来。   玉珠上前扶沈妙仪坐下,又对江柍赔罪道:“太子妃娘娘切莫生气,我们公主总是这样重情重义,其实她心里绝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   沈妙仪胡乱擦了擦泪,厉色道:“用不着你来替本公主解释!反正在我心里你永远也比不上珍珠!”   玉珠一怔,眼眶瞬间红了。   江柍见状倒很想知道,沈妙仪何以这般维护珍珠?   她从前只觉得珍珠那丫头随主子既蠢笨又跋扈,这会儿见了教习嬷嬷的态度,更是坚信这一点,可为何这样一个人落在沈妙仪眼里,却是千好万好?   想了想,她看向玉珠,问道:“玉珠,从前珍珠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珠没想到江柍会问她这个问题。   她有一瞬间的茫然,差点没反应过来,待看到江柍认真的神色时,她才知道,江柍并非随口一问。   该从何说起呢。   玉珠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的场景,是那日她得了公主的赏赐,便被珍珠用蜡烛烫了脚,两只足底都破了无数个血圈儿,不走路会流血,走路那伤口便会溃烂。尤其是袜子粘连在了伤口上,脱袜子时仿佛是脱下一层皮肉似的疼痛,鞋上也沾满了脓血。   后来还是娘死了,她被公主特许出宫奔丧,才得以治疗。   想到这,玉珠的眼圈红得更厉害了,一个没忍住,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掉了下来。   她已是沈妙仪近身之人,却仍然免不了被这样欺负,何况别的小宫娥呢。   但珍珠对沈妙仪,却也是真的忠心。   挽芝阁上下人人都知道,当初珍珠初入宫时不小心救了失足落水的公主,后来过了一年,公主在去御花园赏花的路上,看到被罚跪的珍珠,便免了她的责罚,又调她到自己跟前伺候。   从那之后,珍珠便只对沈妙仪一人忠诚,沈妙仪也只认珍珠为心腹。   “珍珠姐姐是个对公主忠心耿耿的人。”最终玉珠选择这样回答。   江柍心下一暖。   她如何看不出来玉珠奉浼,想必平日里没少受珍珠欺负,此刻明明是申冤的最佳时机,可她还是没有在主子面前搬弄是非。   可见嬷嬷说得没错,这个人倒是品行端正,若有她在沈妙仪身边伺候,想必能给沈妙仪许多潜移默化的正面影响。   沈妙仪却犹然不知自己身边有这般宝藏,又吸吸鼻子道:“你们都说我不好,可是珍珠觉得我好,任你们如何讨厌珍珠,我也都会喜欢她!”   她才不管什么大道理呢。   人人都说她骄纵任性,唯有珍珠对她说“公主是最好最好的人”,那么她便最喜欢珍珠,就这样简单。   江柍听了这半天,如何能不明白,沈妙仪其实深知珍珠的为人,但她不在意。   因为她和珍珠就像是在瀚海漂泊时,于一叶孤舟上相依为命的人。   别人都不喜欢她们,她们便彼此喜欢,对彼此最好,对其他人则随心所欲。   沈妙仪不愿意惩罚珍珠,甚至不愿意让珍珠改变,就是怕背叛珍珠,不想让珍珠觉得自己不再被她喜欢。   江柍心中一恸,突然明白过来,为何沈妙仪会为淑妃之死痛哭   淑妃养她的那几年,虚情假意是真的,但让她感受到的快乐也是真的。   故意为之的纵容,不也是一种溺爱?   江柍看着这个明媚如芍药花的少女,第一次觉得这娇艳的颜色,或许也是由血与泪浇灌出来的。   没有人对她好,对她好的人都不好。   那么她便自我欺骗下去,就如渴极了的人鸩酒也愿笑饮。   江柍站起来,走上前忽然抱住沈妙仪。   沈妙仪吓得一愣,原本的抽噎之声都卡在喉咙里变成一个猝不及防的嗝。   “不要伤心,以后我会比珍珠对你还要好。”   江柍轻轻拍着沈妙仪的后背,像在哄一个婴儿,她已下定决心,要做个好嫂嫂,感化这个小魔王。   沈妙仪吓得眼睛瞪得老圆。   江柍松开了她,这次开口不再是安慰,而是一种近乎承诺的笃定:“以后,有我护着你。”   沈妙仪怔了好久,都没有说话。   江柍看她傻了一般,又怕她害羞,便不再逗留。   谁知,就当她刚走出门时,沈妙仪忽然追上来:“喂,你脑子坏掉了吧!”   江柍转过脸去,并不因她的无礼而生气,反而一笑:“没有呀。”   沈妙仪只拿鼻孔看她:“那就是无事献殷勤,必有猫腻,你说,你想怎么整我?!”   江柍:“……”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很想走过去揪住沈妙仪的耳垂,把她脑子里的水从耳朵里倒出来。   但她忍住了。   沈妙仪脑子转了八百圈,想来想去,想到嬷嬷的话上,忙说:“你不要听那个刁奴的话,以为我对你不好都是因为珍珠,我早在贵妃娘娘那听说绪风哥哥去接亲,就开始讨厌你了!”   沈妙仪言外之意是:你不要觉得我是受人挑唆才对你不好,我是本来就不想对你好。   江柍只觉头大。   人人都希望自己是干净无辜的,这姑娘怎么还净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可转念又想,这话反倒证实江柍心中猜想   而珍珠,或许只是想真心替这位公主清除她不喜欢的障碍而已,蠢是蠢,但却是真心。   江柍也知道,无论沈妙仪是否受人挑唆,恶事总归是她做下的。   对此,江柍不会说没关系,也不会当没发生,只是一码归一码,她早就报过仇了,二人从前的恩怨在她心里已经一笔勾销。   于是她只是笑得更真诚,恨不得眼眸都亮晶晶起来,语气却极轻,像羽毛落在人心上,痒痒地:“日久见人心,我的小公主。”   沈妙仪再再再……再次目瞪口呆。   江柍却转身离开,挥一挥衣袖,姿态翩跹。   直至离开沈妙仪的宫殿,她的嘴角才骤然绷直。   几乎是瞬间,星垂仿佛看到她周围冒出了噼里啪啦的火气。   江柍回到东宫第一件事便是让段春令进殿回话,她问段春令为什么要把珍珠送到勾栏,间接逼死了一条命。   段春令如往日一般恭顺,语气也如往日一样平静:“为了把戏做足,做真。”   江柍悲戚又悲愤。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什么劳什子公主,原来连段春令的权力都比她大!   她不想杀人,到头来却不能救人!   她只觉再也承受不住,遣散了众人,扑向床榻恸哭起来。   作者有话说:   沈妙仪这个人,怎么说呢…… 第57章 发疯   ◎全员发疯,非常疯◎   大昭, 鄞州。   碧霄把一封书信呈于太后。   博山炉里点了沉水香,丝丝缕缕的烟气飘在案前,太后放下手中的一管羊毫细笔, 又把刚刚才批复好的奏章, 同先前已阅的部分一起摞起来。   她动了动僵硬酸疼的脖子, 才接过碧霄手中的信。   信封用火漆密封, 格外还涂了一层蜡,如此细致的封口,太后稀松平常地撕开, 撕到火漆处受阻顿了一下, 太后用了用力, 直接从那处向下撕裂,就像在揭一层皮, 半张信封耷拉下来, 好似人的肚皮被撕开了, 太后从中取出如器官一般重要的信纸来。   打开扫了两眼,太后慢慢地勾出一抹笑来。   然后她瞥了眼身侧的碧霄,把信递给她:“你瞧瞧。”   碧霄弓腰退后半步,惶恐道:“奴婢不敢。”   太后又道一遍:“你拿着。”   碧霄这才上前, 接过信纸,只粗略扫过几个字眼, 拼凑出一句话:公主已因峦骨一战, 名扬大晏。   收起信纸,碧霄不由也露出一抹笑来,只道:“太后英明, 选对了人。”   太后畅快地笑了两声:“原本那帮老庸臣想让哀家还政于帝, 哀家正觉心里不爽快, 爱爱的好消息便到了。”   话落,花公公进殿来,说道:“太后娘娘,江府来消息了。”   太后敛起笑,问道:“何事。”   花公公说道:“今日江小姐与纪大人出府春游,直至掌灯时分才归。”   “啪!”太后重重击了下桌子。   碧霄与花公公识趣地跪下,一时大气也不敢出。   太后已是气得大口喘息,握起拳头“嘭嘭”又砸了两下桌子,目光里迸射出令人胆寒的怒意。   花公公忙说:“太后娘娘息怒啊。”   碧霄也道:“您身子要紧,有什么事总有解决之法,若是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碧霄这句话让太后眼里的怒气瞬间凝固了,她定定地看着博山炉里袅袅升起的沉水香,胸口起伏也渐渐缓和下来。   翌日,太后宣宋琅与迎熹一起到福宁宫用膳。   迎熹已经许久没有进宫来。   宋琅三月时已年满二十一周岁,朝中为太后是否该还政于帝之事,争论不休。朝堂之上,波诡云谲,权力相争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放松,太后为应对这些,已是连和迎熹说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迎熹只以为,这次进宫和往日一样,陪自己那操劳辛苦的母后用膳聊天。   恰好皇兄也被母后喊来,三个人上次这般坐在一起用饭还是二月的事,她不免感到喜悦。   谁知饭吃到一半,母后忽然对皇兄说道——   “迎熹现在是江家的女儿,进宫总不方便,你把她娶进宫,只是挂个名头,往后哀家日日都能见到她,便可解相思之苦。”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宋琅则心下一沉。   面前的蒸鱼,瞪着浑圆的眼睛看向他。   他搁在腿上的手慢慢握紧。   早晨时福宁宫里的人已给他递了信儿,他已知晓迎熹和纪敏骞之事,就是没想到太后竟是想这样来处理这件事的。   这个老妖婆,平日里把持朝政,权力倾轧也就罢了,对自己女儿的掌控欲也能这般重,好似得了失心疯似的。   他曾在午夜梦回时细细想过,太后教给他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思前想后应该就是八个字   电光石火之间,心下已有了思量。   宋琅平日对太后总是很恭敬的,可这一次,他知道,他不能这样。   他眉头微锁,露出实在不能理解和万般为难的表情:“母后,您糊涂了,迎熹是朕的亲妹妹。”   “所以哀家说,只是挂个名头。”太后放下手中的金箸,对宋琅的反应并不意外。   宋琅哑然地看了眼迎熹:“这样岂非让她一辈子都嫁不了人?”   “哀家已经考虑过了,她贵为公主,日后无论是嫁谁都是屈尊降贵下嫁而已,何况就算不是下嫁,那嫁人总归也是妇人受罪男人享福的事情,不嫁反而正好。”说到此处,太后看向迎熹,目光变得柔和下来,像是在开解她似的,说道,“若你日后有喜欢的男人,哀家便把他召进宫来当‘太监’,你自可与他逍遥快活,什么都不耽误。”   迎熹便是听到此处才落了泪。   她的眼泪像斜斜的雨丝打在墙面上那样,在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母后,自小到大我什么事都依你,可这件事……母后,儿臣虽愚笨,却懂得人伦纲常,礼义廉耻,你怎能有如此荒谬的念头?”   “放肆!”太后拍了下桌子。   因殿内无人伺候,这声音尤其响,震得迎熹落下更多泪来。   太后怒道:“哀家本以为此事说服你皇兄就是了,却不承想,竟是你来忤逆哀家!从小到大,哀家何时做过一件伤害你的事?此事虽听起来奇怪,可却是对你有益的,母后只想长久护着你啊。”   宋琅淡漠看着她们,有些事迎熹这个亲女儿说出来就可以了,他这个养儿子反倒不用操心。   迎熹听完太后的话是又气又惊又惧,她从未怀疑过太后对她的拳拳爱护之心,这个提议虽然荒唐,可若是往日,最后她是一定会同意下来的,她已经听话惯了,反抗对她来说是极麻烦的事情。   可现在……   脑海像糊了浆糊似的混乱不已。   混沌之中,她脑中闪现一个人影。   她想到那日他抱着桃花枝对他笑的样子。   也想起后来她在宫中偶遇他在御花园喂猫的样子,想到他给猫儿取名为“嘻嘻”时的笑脸,以及她问为什么叫“嘻嘻”,他告诉她“因为你叫熹熹呀,而熹熹看到嘻嘻总是笑嘻嘻”时的神情。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有他了,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心里有他的。   可能是上次见到他,看到他在宫墙角落处默默哭泣,她的心才松动了下来,当时她还给他递手帕来着,可他一看来人是她,就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勉强对她一笑,说“我只是被风迷到眼睛了”,后来她才从小哥哥江楼口中得知他是因为他父亲扶南兵败被贬谪一事郁郁寡欢,从那以后她就记挂他了。   所以迎熹不得不拒绝太后:“母后,儿臣心里有人了。”   她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太后,只因在她心中,她的母后最是疼爱她,定然不会拆散她与爱慕之人。   太后却比想象中冷漠:“那又如何?”   迎熹被太后的脸色吓住了,不由噤声,不敢言语。   太后一笑:“嫁给陛下,才是你的归宿。”   迎熹咬了咬唇,心头竟涌上来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楚。   太后坐在那里,就像一尊庙里的神像,唯有眸光在窗外阳光的照耀下微微闪烁,好似对面前的女儿,有几分心疼的喟叹,但更多的却是无动于衷。   宋琅见二人都在沉默,心思微动,便问:“所以那人是谁。”   迎熹抬起脸,看向宋琅。   她的眼睛里好似蓄满了一整个湖水般的泪,她不太敢说。   宋琅的目光却满是鼓励。   她的心像被撕裂般痛,她可以继续懦弱,辜负那个人也辜负自己,但是又怎能让皇兄陷入两难境地?   这么想着,她就坚定起来了,目光转向太后,说道:“女儿爱慕之人,乃是纪敏骞。”   宋琅目光沉了沉,几乎没给自己反应的时间,便立刻做出怛然失色的样子,看向太后。   太后一动不动,久久未语。   在朝堂多年,太后早已不是那普通的深宫妇人,发起怒来自是雷霆万钧,面无表情时也是不怒自威。   她没有讲话,宋琅也不会开口。   大殿内顿时连呼吸声都微弱得好似没有。   然后,就在这时,太后忽地一笑。   “嗤”的一声,好似不屑,又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   迎熹肩膀陡然一颤。   宋琅也比方才更凝重许多。   他从这一声笑里,听出了饶有意味的期待,那种找到了猎物,却不想先杀掉,而是要慢慢折磨的扭曲恶意。   “好啊,纪敏骞好啊,哀家从前竟不知他还有这样一份野心。”她淡淡看向宋琅,“不知此事陛下可曾知晓?”   宋琅赶忙跪下,笃定说道:“母后明察,儿臣不知!”   太后一笑:“哦?是吗。”   宋琅目露急色,说道:“儿臣愿对先皇发誓,绝不知晓!”   太后悠悠凝视着他,许久才移开目光。   她又盯着迎熹看,迎熹已是瑟瑟发抖,忍着抽噎,低头垂泪。   太后站了起来,在殿内来回踱步。   扶南战败,她贬谪纪敏骞的父兄前去蜀郡一带守城,这已是严惩,招致朝中许多大臣不满,此时定然不能再行铁腕。   她站定,对宋琅说:“那么骤然得知此事,不知陛下是何想法?”   宋琅忙说:“儿臣对此事唯一的想法便是与母后同心,母后所想皆是儿臣所念。”   “好啊。”太后笑道,“陛下纯孝,哀家感激不已,不若你给哀家想个法子解决纪敏骞?”   “母后……”迎熹细细哀求。   宋琅双唇紧抿,目光锋利了几分,好在低着头,太后并未看到。   他顿了顿,说道:“儿臣遵命。”   *   从太后殿内离开之后,宋琅命祁世传纪敏骞进宫。   祁世提醒:“可是陛下下午还要与大理王……”   宋琅暗自瞥了眼福宁宫周围一圈宫女内侍,突地一脚踹到祁世的心窝子上:“狗东西,朕叫你去就去!”   “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祁世捂着肚子慌忙去传旨了,连声疼都不敢喊。   半个时辰之后,纪敏骞来到宋琅的长乐宫。   刚一进门,迎头便被一只茶盏砸了脑袋,宋琅呵斥道:“你给朕跪下!”   纪敏骞暗道不好,仓皇跪地,说道:“陛下息怒。”   宋琅屏退众人,冷笑一声,骂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瞒着朕打谁的主意?你是不想活了吗!”   纪敏骞在进宫途中便料想到这件事,却还是表现出惊恐的样子,跪着爬到宋琅身旁,抓住他的鞋子痛呼:“陛下明鉴,微臣对公……对江小姐从未有过逾矩之事,微臣是一片真心啊陛下!”   宋琅瞥了眼窗外,冷嗤:“真心?你的心好好在你胸口躺着呢,朕看不见,要不你剖出来给朕瞧一瞧。”   他丢了把水果刀出去。   纪敏骞见状,已是冷汗淋漓。   忙说:“微臣死不足惜,只是想在死前能再见江小姐一面,还望陛下允准。”   宋琅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你没有资格给朕讲条件,现在朕给你两条路,要么你活纪家亡,要么你就此死去,你全家都能活。”   纪敏骞闻言,只是悲恸大哭。   宋琅见窗外的人影已经消失,又摔了个杯子出去,厉声道:“朕只当从前瞎了眼睛,不知你竟有这么多花花肠子。”而后又压低了声音,问道,“朕只问你,还想活吗。”   纪敏骞抬眸,眼底哪里还有恐惧之色,只剩求生的欲望:“微臣虽然心系公主,却并未对公主表明心意,更不曾下定决心要求娶公主,微臣愚笨,不知陛下是如何得知此事?”   他这才敢问出来。   宋琅心底一笑,这倒是个谨慎的,便道:“朕在太后身边是有眼线的,这点事,太后要是知道,朕随后也会知晓。”   讲到这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说道,“不过此次,倒是迎熹亲口对太后说,她心系于你。”   纪敏骞眼眸如拨云见日般亮了起来。   这些时日他暗中接近迎熹,果然是有用的,迎熹被太后保护的太好,性子太单纯,如何能招架他的算计?   纪敏骞跪地向宋琅磕了个头:“微臣斗胆,猜想太后听闻此事,定然勃然大怒,不然陛下也不会这样训斥微臣,还望陛下救救微臣!”   “朕救不了你,现在太后要把迎熹嫁给朕为妃,还没有人来救救朕呢。”宋琅说道。   纪敏骞大惊失色:“什么?”   宋琅语气嘲弄:“别太惊讶,毕竟迎熹现在名唤江柍,而江柍是完全有资格嫁给朕的。”   纪敏骞听完,咬牙说道:“微臣现在才知道太后为什么能把持朝政多年。”   “哦?”宋琅问,“你说说。”   “因为她疯。”纪敏骞看着纪敏骞,眼底深沉如汪洋,“她是一个只顾自己舒坦不顾别人死活,无视礼义廉耻三纲五常的疯子。”   “闭嘴!”宋琅急急瞥了窗外一眼。   窗外无人,他松了一口气,说道:“你啊。”   语气竟有几分宠溺。   纪敏骞不由噤了声,看着眼前这个苍白却俊美的帝王,嘴唇微勾似绽开一缕如血的艳丽,眉眼之间却满是冷寂的沉默。   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纪敏骞不敢呼吸。   只见宋琅拂袖负手而立:“你便是知道朕如今还要靠你在朝中走动,知道朕自小只有你一个好友,知道朕舍不得杀你,才这般无法无天是不是?”   纪敏骞闻言心口莫名被烫了一下。   他与宋琅自小有情分,无论长大后各自因身份和权益不同,生出多少异心来,他们都是彼此在这宫墙之中最大的依靠,宋琅说得没错,他就是拿捏这一点感情,才有胆子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为自己、为纪家谋求算计。   可他胆子虽大,却不是有恃无恐。   不知什么时候,他对眼前这位陛下,早已生出恐畏之心。   可若说是为何而惧,他一时也只能以“直觉”二字概括。   总之无论如何,他是宋琅的臣子,也与宋琅互为彼此的刀,免不得要在关键时刻表一表忠心。   他稳了稳嗓音,说道:“陛下既然这样说,那微臣也给陛下说几句肺腑之言,不论微臣是否真心喜爱公主,微臣迎娶公主对您都有益而无害,古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为何我等不可挟公主以令太后?”   宋琅眯了眯眼睛,沉郁下来。   纪敏骞的话,他自然考虑过,如果能把迎熹拿捏在自己手里,就相当于把太后的软肋控制住了。   他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阴柔而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柔和的笑意。   他想到一个办法,于是问纪敏骞:“事到如今,只有迎熹一人可以救你,你可愿破釜沉舟?”   纪敏骞忙又叩首,说道:“微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他倒是乖觉,宋琅笑笑,说道:“一旦生米煮成熟饭,太后又能说什么呢。”   其实不走到最后一步宋琅是不会动迎熹的,毕竟迎熹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可如果真的有必要,他也不会吝惜迎熹这条命。   谁让她是太后的女儿,因为她,他的江柍已经整个搭了进去,这一点,他不是不恨她。   男儿行,当暴戾。   事与仁,两不立。   纪敏骞从心底里发凉。   他终于知道自己对宋琅畏从何来——   宋琅是个真正的天子了。   多谋,狠心,深不可测。   他没想到宋琅竟会拿迎熹的清白之躯算计,脑海里不免浮现迎熹腼腼腆腆向他笑的样子。   可转念一想,他本就是要利用迎熹的,就算宋琅不给他出这个主意,他也一定会兵行险着,从迎熹那处着手。   纪敏骞问道:“陛下是说……”   “朕在太后身边的细作并非吃素的,朕可以动动手脚,帮你和迎熹见面,剩下的,想必不用朕教你了吧。”   纪敏骞重重点头:“臣多谢陛下大恩。”   说罢再次跪地叩首,久久没有起身。   *   迎熹被太后留在了宫中,对外已放了消息出去,只说,太后看上了江家的小姐,想要陛下纳她为妃。   太后这样做,无非是不想让迎熹和纪敏骞相见。   而宋琅却给纪敏骞寻了一身小太监的衣裳。   这日宫里上了钥,碧霄服侍太后去睡了,纪敏骞避开众人,冒死来到了迎熹的宫里,和她见上一面。   那会儿迎熹正坐在窗前绣花,被关了许久做这些只不过是打发时间,其实心里却寂寞苦楚不已,根本心不在焉。   纪敏骞推开房门进来的时候,迎熹大惊,被绣花针扎破了手指。   纪敏骞见状忙走过去,抓起她的素手问道:“公主你没事吧。”   她忙收回手,担忧说道:“你怎会到这里来,这哪里会是你能来的地方呢。”   纪敏骞闻言便跪下说道:“这就是我此时此刻最该来的地方,陛下知道了我们的事,要砍我的脑袋,而太后更是直接把你囚禁,如果你我已经被逼到如此绝境,我都不敢在死前再来见你一眼,我还是男人不是?”   迎熹听得眼眶一酸,却还是推他:“可你会有危险,万一被母后发现,你……”   “若被发现,我也死而无憾了,因为我已在死前见了你一面。”纪敏骞打断她,深情地说,“迎熹,你自小便认识我,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哪怕对你动情,也从不敢明说,每次见你都毕恭毕敬,唯恐损你清誉,可自从我知道你向太后直言已对我有情,我便懊悔不已,我本该早些向你表白心意。”   迎熹闻言不由脸红:“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有!”纪敏骞说道,“好公主,我想娶你为妻,我今日就要娶你为妻。”   迎熹不懂,心却预感到什么似的突突直跳:“你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我不愿再懦弱了,哪怕杀头我也要与你在一起。”纪敏骞眼里已有泪光。   迎熹终于懂他说“在一起”是何意,不由更加慌乱了,别开眼不看他,说道:“你可知你说这些是极其无礼冒犯的。”   纪敏骞却直勾勾盯着她,说道:“迎熹,你是否从未真正为自己做过决定?是否从未轰轰烈烈自由自在地活过?是否从未痛痛快快的爱过哭过?不要再压抑自己了,你想想江柍,她虽涉险,可她的人生是多么的跌宕传奇,你却连爱一回都不行吗?”   迎熹死水般的表情泛起了涟漪。   他怎能把她看得这样透彻?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心底却已然松动了。   纪敏骞更为迫切:“我们就是要让太后知道,你我是拆不散的,就如梁祝化成蝶也要在一起。唯有这样,你我才有万分之一可长相厮守的希望,就算失败,你我也彼此拥有过,哪怕最后太后大怒,死我一个就是了,她不会拿你如何。”   迎熹久久不语,末了,纪敏骞大着胆子把她流血的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   迎熹一僵,而后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纪敏骞狂喜,拦腰抱她上床。   纪敏骞正是算准了、算透了迎熹这种顺从惯了的人,最渴望的并非安稳的一生,反倒是波澜壮阔的,轰轰烈烈的人生。于是他给她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恋,以此来换取他最渴望的“免死金牌”。   晕酥窃玉,春心轻漏。   重帘未卷影沉沉,交颈鸳鸯喘微微。   一连七日,纪敏骞都会来与迎熹私会。   他极尽所能地取悦迎熹,时而像她真正的夫君那般爱她掠夺她,时而像她的哥哥那般哄她安抚她,然后直至感觉到迎熹已经把全心交付,彻彻底底离不开他时,他却又不来了。   迎熹望眼欲穿,茶不思饭不想地又等了七日,才又等来纪敏骞。   她扑进他怀里大哭,说:“你不来我心里乱得很,怕你出事,怕你永远也不会来了。”   纪敏骞便搂着她安慰,说道:“我恨不得时时刻刻和你待在一起,可是暗中相会,实在不是长久之计,我不是次次都能避开宫中的耳目。”   迎熹闻言,便下定了决心,要向太后抗争,捍卫自己的忠贞和感情。   她问纪敏骞:“你敢与我一同去见母后吗。”   纪敏骞等的就是这句话:“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迎熹笑了,她以为她没有看走眼,她以为她的男人爱惨了她,于是她牵起纪敏骞的手,说道:“那我们去见母后。”   纪敏骞深深望着她,而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只有迎熹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第58章 陷阱   ◎迎熹和纪敏骞的婚事◎   迎熹与纪敏骞一齐跪在福宁宫的殿外, 身后的月亮像一只船漂浮在半空中,树叶在初夏的夜空中沙沙晃动,婆娑的光影投射在院子里的地面上, 凤凰花的花朵纷纷飘扬到它们身上。   太后被碧霄扶了出来, 她刚要睡下, 头发已散了下来, 神思是倦怠的。   可看到门外跪着的人时,她眼底的困倦一扫而光,取之而来的是深不见底的幽暗。   迎熹看到太后出来了, 便跪着向前挪了两步:“太后娘娘, 求您成全臣女。”   她没有忘记自己“江柍”的身份。   太后一笑:“你哪是在求哀家成全, 你是在逼哀家点头。”   迎熹猛摇头,泪水飞溅而下:“臣女从小到大都听从太后安排, 唯有此事, 想自己做一回主。”   “若哀家不答应呢。”太后问道。   迎熹目光一凛, 就义般说道:“臣女愿以死明志。”   “你……”太后心一沉。   纪敏骞听到迎熹已表明心志,便也说道:“微臣冒死进宫,早以为江小姐把命豁出去了,太后也年轻过想必能体会微臣之心, 还望太后成全。”   他重重朝地上磕了个头,“嘭”地一响, 迎熹心疼地转过头扶他。   太后把一切都看在眼底。   她扫了眼纪敏骞身上的内侍服, 点点头笑了。   好哇,原来宋琅就是这么解决这件事的,二人一明一暗, 就这样在她眼皮子底下把她的女儿给挟持了, 真是兵行险着, 出奇制胜。   她是年轻过,却没有爱过。   更不会理解这种拉着人一道去死的爱,到底有什么好。   可她也知道,以迎熹的性子,若非已经被纪敏骞忽悠的魂儿都丢了,是不会这样莽撞求她的,事已至此,无论她是苦口婆心的劝说,还是心狠手辣的拆散,都是没用的,迎熹听不进去。   太后来回踱步,噙着淡笑时不时看地上的二人一眼。   真是可笑,她英明一世,从不把任何男人放在眼里,连先帝也不过是她晚上爬的跳板,怎么生了个女儿却是个糊涂鬼,三言两语就被骗了。   “哀家答应你们的婚事。”踱步许久之后,太后停下来,看着他们说道。   迎熹与纪敏骞都是一怔,二人都没想到太后会如此果断便答应,这反倒让二人心里都隐隐不安起来。   太后像是看穿了他们,说道:“你们不用不安心,柍柍是哀家养大的,如同亲女儿一般,哀家总不至于眼睁睁看自己的女儿去死。”   说到这她屏退宫人,待人都退下之后,她看着纪敏骞说道:“纪敏骞,哀家不喜欢说废话,你要娶迎熹可以,但条件是   纪敏骞闻言,一颗心就如风吹树叶似的颤抖不止:“太后始终是微臣的主子。”   他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太后居高临下看着他,笑道:“你不愿也无妨,但哀家警告你,最好不要利用迎熹来对抗哀家,她是哀家的女儿,身上流淌着哀家的血脉,她现在单纯可欺,那是因为哀家不忍她体会苦难,但你若让她经历了那些,她必定有觉醒的一天,到时候你们俩就回不了头了。”   太后看向迎熹:“你跪在为娘面前,娘才懂,我就算有滔天的权力也无法护你一生的周全,我毕竟是要死在你前头的,我如此疼爱你,恨不得你永远不要接触这人间的阴暗面,即便我深知总有一天那些阴暗会亲自找上门来。当你跪在我面前,这一刻,我知道,它已经找上门来,我不能再护着你了,迎熹,你去经历,去感受吧。”   迎熹茫然地眨了眨她的眼睛,她很努力去感受,却还是不懂太后所说何意。   但她知道太后是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人,连纪敏骞也比不了。   然则母女之爱,与夫妻之爱终究是不一样的。   对于前者,她得到的太多了,多到如洪水般快要将她淹没,可对于后者,她得到的又太少太少,好似山穷水尽处毫无生机般贫瘠荒芜。   纪敏骞听到太后的话心里也生波澜,却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他是绝不可能投靠太后的。   他在宋琅身边尚且能做个有头有脸的人,可若跟在太后身边,就只能当一条嗟来之食的狗了。赵家会一直压在他头上,太后对他的防备也会束缚他的手脚。   而就算没有这些,他也不会投靠她的。   他恨她。   从儿时离家进宫当质子,无数次在森然的宫殿里哭醒时,他便深深恨她。   至于迎熹……   她这样的软骨头,饶是觉醒又能怎样?他们之间就是回不了头,又能如何?   她只不过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女人而已,性子软弱又不够貌美,若非是太后之女,他对她怕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迎熹与纪敏骞都向太后深深叩头深拜。   太后默然转身进殿,纪敏骞察觉到了,直起了身子,又把迎熹扶起来。   随后迎熹回她的寝殿,而纪敏骞则来到宋琅宫中。   纪敏骞进来就见宋琅躺在软榻上,明黄色的寝袍衣领大开,他的长发披散着,刚清洗完的样子,曲瑛在身后为他沥发,轻罗则轻轻捶着他的腿。   宋琅瞭起眼皮看到他进来,便屏退她们二人。   曲瑛离开时与纪敏骞悄然对视一眼,很快便移开目光。   “陛下,太后同意我与迎熹之事了。”纪敏骞说道。   宋琅并不意外:“朕知道。”   纪敏骞犹豫一会儿又说:“太后试图拉拢微臣,不过微臣仍然站在陛下这一边。”   “她哪是真心拉拢你,不过是借着你来敲打朕,想让朕安分一点,不要再搞拉帮结派的小动作。”宋琅随手拾起曲瑛方才拿的棉布,接着擦发。   纪敏骞叹道:“陛下圣明。”   宋琅忽然说道:“日后你和江家那边走动就方便多了,江棣江楼兄弟手下有不少忠臣可用,另外赵新的那个庶弟赵辞,被调到锡州在他二哥赵迎手下当差了,此人因是庶子极其不被重视,曾多次向朕投诚,想来个富贵险中求,他固然能力平平,可赵家兄弟阋墙,若他能与朕里应外合,倒也是一桩功劳。”   纪敏骞说:“是,微臣明白。”   话刚落,外头有人传话道:“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宋琅与纪敏骞对视一眼,宋琅回道:“告诉皇后,朕今日已宣了荣妃。”   少顷,祁世亲自进来了,说道:“回陛下的话,皇后娘娘说……”他看了眼纪敏骞,踌躇几下才说,“娘娘让奴才告诉陛下,司天监说这几日……容易怀皇子。”   纪敏骞闻言,忙把头低下去。   宋琅却哈哈大笑,说道:“那好,你让皇后先回去,等会儿朕去她的寝宫安歇。”   祁世无声退下。   纪敏骞问道:“荣妃不生气吗?”   宋琅轻描淡写,说道:“生气也好,荣妃和皇后斗,不就是孙家和赵家斗?”   纪敏骞心里自然是明白这一层的,微顿又试探着问道:“陛下同意皇后生下您的孩子?”   “她不会有孕的。”宋琅说。   纪敏骞微怔:“……”   此前太后执着让皇后先有孕,暗中赏了荣妃许多避子药。而宋琅也并非坐以待毙之人,太后和皇后身边都有他的人,他让太后那边的人把给荣妃的避子药暗中给了皇后那边的人,时间已久,皇后的身子早已坏透了,下辈子也生不出孩子来。   宋琅的精力没有放在这些小事上,他想起什么,说道:“五月的最后一天是爱爱的生辰之日,朕决意去锡州出巡,见见那个赵辞,锡州十五万的兵呢,若能通过他将兵权握于朕手,岂非再不用畏惧太后?”   纪敏骞闻言,连连点头,自是认同宋琅所言。   然而宋琅忽然又道:“到时候,朕再顺便去赫州一趟。”   他说着已起了身,把濡湿的棉布放到一旁,走到檀木柜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信来,上面是星垂的笔迹,上面汇报了江柍与沈子枭是如何恩爱相处的,而最上面那一封写明江柍从赤北受了伤回来。   虽是伤在肩膀,且已基本痊愈,可他还是不放心,总想亲自去看一看。   纪敏骞下意识便想劝宋琅打消这个念头。   开口只道:“恐怕太后不会答应您去出巡。”   “朕在太后身边安插眼线,这长乐宫里更是遍布太后的人,朕会想法子透露自己要去见爱爱,她若知道朕出宫只为女人,便不会多想了。”宋琅似乎早已想好一切,“左右她一早便知爱爱是朕软肋,偶尔让她知晓朕的色令智昏,倒是给她吃定心丸了。”   纪敏骞忽然不知宋琅出巡,是为他的皇权还是为江柍。   但这二者并不相悖。   这时皇后又派人来传话,问宋琅何时过去。   纪敏骞一笑,揶揄说道:“皇后心急了,微臣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宋琅把那些信收起来,背对着他也笑:“宫门已下钥,你就住在朕宫里吧。”   纪敏骞退下了。   宋琅唤轻罗来替他梳头,纪敏骞出了殿门,往他平日所住的清凉殿走,走到半路便命跟在身后的小黄门回去了。   进了清凉殿,一盏茶的工夫,曲瑛忽然而至。   纪敏骞抬眸看她,有刹那间错愕,还以为见到了江柍,可她走近了,走到烛光之下,他便看清她并不是江柍。   曲瑛跪在他面前,说道:“爷。”   “你来了。”纪敏骞挑眉看她,“我有事想要你办。”   曲瑛恭敬说道:“爷吩咐便是。”   纪敏骞说道:“从今往后,每十日你便要把陛下的事说与我听。”他强调,“旁人不知道,只有你知道的事。”   曲瑛拧眉:“奴婢不明白。”   “你不需明白,只需照做。”纪敏骞说道,“你日日在他跟前伺候,自然能察觉他情绪的变化,感受到他的喜怒哀乐,我很需要知道这些。”   曲瑛茫然听完这一切,虽还是一头雾水,却还是点头照做了。   她还没有当上主子,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笑话她,她哪里能放松警惕。   再说,哪怕日后她当上了主子,没有母家在身后支撑,也不免要靠纪敏骞扶持,她是无论如何都要抱紧他的大腿的。   纪敏骞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曲瑛乖觉离开。   他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现在的陛下高深莫测,行事阴狠,有时连他都心生戚戚之感。   伴君如伴虎啊。   提高警惕,总是没错。   作者有话说:   你们提醒我,等下个月更得再多一点时,在围脖上给配角们写小作文,想单独聊聊这些人物,我好怕我会忘记。应该每个人我都会写。 第59章 赐婚   ◎最宠爱和只宠爱。◎   江柍回到大晏二十多日之后, 沈子枭才从赤北回朝。   而那时半年之期将至,江柍若不服下“白丸”,便会毒发以致断肠之痛。   沈子枭此番是率先回朝, 叶劭与几十万大军还在路上, 他便同杨无为和叶思渊抵达赫州了, 除此之外, 还带了一个女子   琥珠是追随叶思渊而来的。   崇徽帝在琼楼宴饮,琥珠被奉为座上宾。   “你初来乍到,不知是否住得习惯, 待会儿朕让人领你在宫里转转, 你想住哪里, 随便挑。”崇徽帝笑道。   琥珠却说:“我想和太子妃住一起,我之前见过她, 只和她熟悉。”   此话让崇徽帝的脸色变了变。   琥珠只认东宫, 不认皇宫, 于他而言,便是峦骨只认东宫,而不认皇宫。   这于天子而言,已是威胁。   江柍深知此理, 便对崇徽帝笑道:“公主倒是会挑地方,依儿臣看, 东宫本就属于皇宫, 原本都是自己家,住哪里都一样。”   这话让崇徽帝脸色稍霁,他对琥珠一笑:“都依你, 你住得开心, 你哥哥才能放心。”   琥珠一笑, 说道:“多谢陛下。”   沈子杳举杯插话进来:“听闻此次收服峦骨,多靠一谋士出力,太子殿下,不知我等有没有机会见一见他?”   沈子枭一袭铠甲还未来得及换,他坐在崇徽帝左手之下的位置上,已沉默良久,闻言他才起身,向崇徽帝说道:“回禀陛下,此人正在外候着。”   崇徽帝便说:“宣。”   不一会儿杨无为便被一内侍引入殿内。   他跪地高呼:“参见吾皇万岁。”   崇徽帝命他抬起头来,他抬了脸,一脸的儒学大家之气,崇徽帝点头说道:“朕观你面相便觉你是才华斐然之人。”   沈子桓便冷笑一声:“太子爷好福气,天下能人皆归太子所有。”   此话多有挑刺之意。   沈子杳却恍然未觉,笑道:“太子手下人才济济,此乃我大晏之福,日后我大晏定然强盛不衰。”   崇徽帝眼眸已是极冷。   帝王最怕大权旁落,那个人哪怕是自己的太子也不行。   衰老是每个皇帝的噩梦,而太子却这么年轻,每个皇帝都希望后继者能强过他,可却又不希望那人现在就强过他。   “恭王殿下此话差矣。”杨无为忽然说道,“微臣虽靠太子殿下赏识提拔,然太子殿下亦是陛下的臣子,微臣效忠太子,亦是效忠陛下!天下能人皆归陛下所有,其中包括太子。”   此话令大殿鸦雀无声,连丝竹管弦都不知何时停了。   众人见惯了这样的场景,纷纷垂眸不敢呼气,可琥珠却看不懂了,她不知道是自己的中原话不好,还是这些人讲话本就如此晦涩难懂。   沈子桓见杨无为如此耿直,不禁起身来到殿前,跪地说道:“父皇明鉴,儿臣向来心直口快,绝无不敬太子之意。”   崇徽帝依旧不语,还是谢轻尘举觞对崇徽帝说:“陛下说了许久的话,不如吃杯酒。”   “你们把气氛搞得太僵,朕不喜如此,来人,接着奏乐。”崇徽帝没有接谢轻尘的酒杯,只是淡淡一笑,又定定地看着杨无为,“你敢于直言,太子没收错人,来人,赐宴。”   有两个内侍在席座上添了个位置,引杨无为落座。   沈子枭始终淡然看着这一切,没有替杨无为说话,也没有替自己说话。   教坊司又开始奏乐了,着白裙的舞女上前献舞。   这时,有一抹刻意避开众人视线,却实在很难让人忽略的身影从侧门悄然闪过,进了席间。   江柍望过去,只见谢绪风一袭淡蓝色长袍,外面笼了一层白色的纱衣,温文而凉爽。   谢轻尘看了眼江柍,说道:“这些日子,他大病了一场。”   江柍微怔,转头看了谢轻尘一眼,又转回去,避开舞女们挥动的衣袖,她的视线远远落在谢绪风身上。   他果真是清减了不少,双颊微微凹陷,脸色也苍白了三分。   许是察觉到江柍的目光,谢绪风抬眸,遥遥望了她一眼。   江柍小愣了一下,却并未闪躲,对他颔首一笑。   他亦微微颔首,便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谢轻尘看着他们俩,又不动声色瞥向沈子枭。   沈子枭端坐着,似乎并未注意到什么,然而握杯的指尖却俨然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舞女们此次跳的是新排练的舞,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   唯有琥珠深感无聊,恰好叶思渊坐在她身后不远的位置,她便扭头悄悄同叶思渊说话:“你们这有没有好看点的舞啊?”   叶思渊装听不见,心里只觉丢死人了。   他越是不搭理,她就越想逼他应答一声,一会儿扭头冲他挤眉弄眼,一会儿又悄悄往他那边丢瓜子仁儿,她自以为动作已经很小心了,殊不知周围的人都看在眼里。   江柍只道,沈妙仪已是整个大晏最没规矩的贵女,这个琥珠还真是青出于蓝啊。   沈妙仪因珍珠之死已经大病一场,连给沈子枭的接风宴都没有来。   这么想着,江柍落寞片刻,又见琥珠动静愈发大了,无奈坐在她对面,便让月涌端一碟马奶糕送过去,借机提醒她。   谁知崇徽帝先一步问道:“怎么,公主与思渊很是相熟?”   叶思渊忙说:“不熟不熟。”   琥珠与他同时开口:“那当然了。”   话音一落,众人无不掩嘴而笑。   琥珠脸色骤变,却不是因为众人的笑,而是因为叶思渊的话,她转头问他:“你再说一遍?”   叶思渊憋得满脸通红,起身对崇徽帝拱手道:“陛下,微臣身体不适,想先告退了。”   琥珠方才还见他盯着那些舞女笑眯眯的呢,怎会忽然不适?她一听便知他要逃,她偏不让他撇清关系,说道:“陛下,琥珠就是追他来的。”   大殿里又安静下来。   随后又不约而同爆发出哄笑,连崇徽帝也忍不住笑道:“都说草原儿女敢爱敢恨,今日朕是见识到了,也罢,你们的事,朕会好好考虑的。”   叶思渊闻言,又想说什么,却被沈子枭一个眼神制止。   此时沈子杳又开口道:“父皇,你既要做月老,别只盯着一对啊。”   崇徽帝笑问:“你是何意。”   沈子杳便道:“晁适将军的爱女已芳龄十八,晁将军又刚刚打了胜仗回来,您是否做主,让晁家小姐尽快与太子殿下完婚?”   江柍心里的一根弦“嘭”地断了,就如这乐声在此处忽而停止了一样。   她看了眼沈子枭。   沈子枭没有看她,沉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不知谢轻尘也向他看了过来。   晁适已起了身,跪地说道:“老臣不敢居功,小女婚事全凭陛下做主。”   沈子枭顿了顿,也说道:“儿臣全凭父皇做主。”   晁东湲倾慕沈子枭之事,在赫州已不是秘密,原本江柍没嫁过来之前,众人也知晁东湲日后要嫁给沈子枭,而这件事也是崇徽帝曾默许过的。   只因那时太子新立,在朝中还无根基,崇徽帝权衡之下便把晁适拨给他用。   “这件事朕想着呢,等叶劭回朝,处理好战后琐事再说。”崇徽帝喝了口酒。   晁适说道:“多谢陛下。”   而后崇徽帝又命人重新奏乐。   沈子枭这才看了眼江柍。   这次却轮到江柍不看他了,她佯装拨弄碟中的吃食,并不在意的样子。   他不看她,是因为太想她,不想泄露情绪。   她却不一样。   沈子枭移开了眼,心头的躁意,隐隐压不住。   约莫半个时辰,晚宴才结束。   众人纷纷离宫。   江柍没有等沈子枭,而是和琥珠一起离席,散着步到角门坐车。   江柍恹恹的,琥珠饶是再傻也知道江柍是因崇徽帝赐婚的事不高兴。她很想安慰江柍,却又怕嘴笨弄巧成拙,干脆什么都没说。   车厢里气氛低迷。   琥珠正坐立难安,忽听后方有马蹄声越来越近,直到越过了她们,在前面把马车拦下。   琥珠掀开车帘,只见沈子枭下了马,走过来。   他往里看了一眼。   江柍早知是他,便移开目光不去看他。   他便对琥珠说:“你去骑马。”   琥珠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孤要坐马车。”   琥珠不懂了:“这里宽敞着呢,你上来坐呗。”   他不耐烦地冷下脸:“快下来,孤不想说第二遍。”   琥珠看他冷脸了,顿时噤声,赶忙从马车上下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怕他,从上次他眼都没眨就把她手臂划伤了,她就可害怕他了。   江柍见琥珠下了车,便也起了身,提裙要下来。   沈子枭没踩脚凳,一抬腿便跨上马车,用身子拦住她:“你下来干吗?”   江柍没好气儿地说:“给太子殿下腾地儿。”   沈子枭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往里推去:“哪都不许去。”   江柍后退几步,差点踩到裙角:“你小心我裙子。”   说话的工夫他已进来了,拉上车帘,跨步到一旁坐下,顺势拉她坐到他腿上,说道:“不会让你绊倒的。”   江柍赌气转脸不看他:“你放开我,这才刚出皇宫,被人瞧见不唔……”   他用嘴巴堵住她的嘴。   她被亲得一愣。   还好他没有吻得太过火,车马又开始前行了,他便把她松开,问道:“有人瞧见吗?”   江柍看着他,用“你这人不正常”的眼神。   沈子枭露出一抹偷香得逞的笑:“你我夫妻,本就应该恩爱,共乘马车又怎么了。”   江柍便说:“是呀,想必我也不必记住什么‘却辇之德’,我又不是班婕妤,以后你会有无数个贤德的婕妤,而我只是太子妃,运气好一点勉强是个皇后。”   沈子枭默默听完她这些话,忽而搂住她,往她桃颊上结结实实印下一记吻。   “原来你还是在意的是不是?”他神色变化不大,她却看得出他高兴了,“你放心,娶她不过是为巩固权力,日后我还是最宠爱你。”   江柍不听便罢,一听心里就像被这轰隆隆的马车碾过似的。   最宠爱和只宠爱能一样吗?   可她又有什么资格失落呢,他将来会有三宫六院不是她一早便知道的事情吗?   沈子枭见她沉默,便知她为晁家的事情闹心。   可此事是他给晁适的承诺,有关皇权势力,他不会因任何人改变主意。   何况纳妾本就寻常,他不想因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与她生嫌隙,毕竟在赤北的争吵与冷战直到今日都还历历在目,而那滋味,不好受。   “你不知道,为了见你我这一路赶来有多么焦心,本想快些见到你,可方才在席间见了你,又不能与你亲近,我心里难受得紧。我看那白衣舞女献舞,脑子里全是我生辰那日你在我面前起舞的样子。关于陛下赐婚一事,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若不是你乍然提起,恐怕我现在都还没想起来。我只想见你。”他这样哄她,很危险的泄露了那点柔情万丈。   江柍听了他的话,心里变得软乎乎的,可却依旧不觉得暖。   从前她不确定,可经赤北一行,她便笃定他是喜欢她的,只是永远不会变成爱,也永远不会高于皇权。   她庆幸自己清醒,有时又埋怨自己清醒。   她知道此时理应表现得在乎一点,这才符合她身为太子之正妃的气度,便娇嗔道:“你的话也太好听了,可谁知你日后会不会对别人也这么说。”   沈子枭淡笑说道:“你以为我说出这些话很容易么,怕是比在阵前对敌军叫阵都难些。”   江柍适时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便扑哧一声笑了:“反正我今日定不许你碰我的。”   沈子枭笑:“什么都好说,这个不行。”   “……”   天气暖得都有些热了,车轮轧地碾碎了呻.吟。   明月高悬,一只猫在草丛里发起春来。   作者有话说:   有关皇权势力,他不会因任何人改变主意。   后来:你若不爱我,我便只爱皇位;你若爱我,连皇位都要略逊于你!   啪啪打脸。 第60章 痴情种   ◎老沈家出情种。◎   沈子枭回朝后, 江柍夜里就没睡过安生觉。   这日清晨,江柍被雾灯强行从被窝里薅起来。   那种浑身散架一般,连指甲缝儿里都酸软着疼的感觉又回来了。   雾灯提醒她:“莫要贪睡了, 殿下嘱咐过, 今日要带你出去狩猎。”   迷迷糊糊之间江柍方才想起, 昨晚在床笫之间, 他告诉她,沈子杳在晚宴上邀请他们去西雁山狩猎来着。   江柍闭着眼睛去洗漱。   刚浸了手,段春令上前奉上一封密信。   江柍眼眸微亮, 这信早该来了, 她擦干了手接过来。   原来太后这些日子为迎熹和纪敏骞的事情操心, 不觉忽略了江柍那边的情况,还是碧霄提醒她, 她才命人把“白丸”和一封密信送入段春令之手。   段春令收起“白丸”, 只待江柍按照密信所说, 完成考验,便可将“白丸”予她。   而这个考验便是   这果真是检验沈子枭是否为她动情最好的方式,因为与晁家联姻是政事而非婚事,他要放弃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权力。   江柍把信纸揉进手心里, 若有所思。   恰好星垂骂骂咧咧进来了:“一大早的真是晦气,大狐媚子还未进门, 这家里的小狐媚子就开始坐不住了!”   江柍回神, 把信拿到灯前焚烧,淡淡问:“怎么了。”   星垂撇嘴说道:“方才奴婢去前院儿剪玫瑰来插瓶,谁知路过离无极殿不远的千鲤池时, 竟看到那宋瑾在殿下经过时假意崴了脚, 跌进殿下怀里去了!”   江柍下意识顿了顿:“哦?”   星垂愤愤不平:“我是亲眼看到她故意跌倒的, 看似偶遇,想必一定是在那处等候许久了!”   “那殿下说了什么?”雾灯问。   “我问过郑众,国公爷正在无极殿里候着殿下,殿下回府后急匆匆就走了,并未责怪宋瑾。”星垂回忆道,“不过殿下说了一句‘以后小心些’。”   “嘶……”烧到指头了,江柍忙把那信纸扔了。   雾灯忙上前察看:“没事吧。”   江柍摇摇头。   星垂又说:“公主要不要教训那宋瑾一下?眼看新人要进府,她还在这争宠,真是可恶。”   怕正是因为新人要进府,她才坐不住吧。   江柍只觉宋瑾也是可怜人,身为公主,腰杆子还没她身边的侍女硬,连星垂都能直呼其名了。   江柍又重新去洗漱,边净手边说道:“一个男人而已,何苦无畏争执,是我的终究谁也夺不走,不是我的强求也无用。”   她喊道:“雾灯……”想了想,雾灯到底年轻,晓说峮寺贰2二五九一斯弃搜集本纹上传论地位不如段春令得脸,又对段春令说,“还是姑姑替我走一趟吧。”   江柍说道:“你不要责怪她,去库房寻些东西赏她,告诉她,我与太子新婚刚刚半年,尚无子息,太子妃之位还未坐稳,眼看新人又要来了,眼皮子底下还有人不安分,那真是打了我的脸了。”   她甩了甩手上的清水,接过帕子擦脸,说道:“打我的脸事小,坏了太后的事可就不好了,她若还想过现在的安稳日子,就不要多事。”   段春令躬身行礼道:“奴婢明白,公主放心,奴婢自有分寸。”   江柍点点头,命她下去了。   江柍算了下日子,距离毒发只有七日,在此之前恰逢她生辰之日,但愿那日不要变忌日才好。   洗漱完,江柍到窗前梳妆,她要雾灯给她拿来鲜亮些的口脂来涂。   因为她的心情变得喜悦许多。   昨日她虽与沈子枭无限温存,心里却始终扎了根刺。   她从来就不可能接受自己的夫君另娶,但是太子妃却必须接受太子拥有越来越多的女人,这种感觉,像是要把她生生撕扯成两半。   但这下好了,太后的密信来了,她不用再故作大度。   她可以拒绝了。   此次去狩猎,江柍顺便带上了琥珠。   一队人马仪仗浩浩荡荡的出了城,空气实在清新,琥珠说什么都要骑马,连带着江柍都被她的活泼劲头感染了,也牵马来骑,又因怕晒而戴上帷帽。   沈子枭与沈子桓、沈子杳他们在身后看着她们,只见二人时而缓慢前进欣赏风景,时而竞马驰骋迎风追逐,好不自在。   不免都被她们感染,也纷纷奔马跑起来。   西雁山上早已搭好了帐篷。   大队来到此处之后,男人们去检查狩猎用的弓箭行装,江柍则与琥珠进帐喝了杯茶,驱驱暑。   等她再出帐篷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晁东湲也来了。   她在帐前站定,只听沈子杳说道:“太子你可真是好福气,晁家小姐也是个难得的美人。”   闻言晁东湲那一团男孩儿气的脸上,便染上一丝女儿家的娇羞。   她的确是美丽的。   这种雌雄莫辨的美,让江柍想起宋琅。   她一早便认为,女子五官里有几分男子的俊朗,和男子眉宇间有几分女子的惆怅,都是极美的。   沈子枭背对着江柍,她看不到他的神色,便走过去,笑问:“你们聊什么呢?”   晁东湲和沈子杳都是一怔,沈子枭转过头,看到她来,很自如地伸出手来。   她没有牵,只是笑:“早知道晁小姐来,本宫便不来了。”   晁东湲向江柍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问道:“娘娘何出此言。”   江柍笑说:“本宫怕扰了你与太子殿下说话。”   沈子枭收回了手,神色冷了冷。   晁东湲则是微怔。   沈子杳见状就知道气氛不妙,赶忙来岔开话题:“瞧我这记性,来之前王妃特意嘱咐我,叫我多谢娘娘那日帮她产子一事,还望来日邀您去府上一聚。”   江柍笑道:“王妃总是这样客气,原本前不久,她就带佛生来瞧过我的,孩子还这样小,她却一定要让他来给本宫请安,把本宫感动得直抹眼泪。”   沈子杳闻言,目光里便笼上了一层温柔的薄雾:“她呀,总是这样好。”   语气里是化不开的爱意。   江柍见状不由想起王依兰生产那日,沈子杳从山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爬上来时的忧心如焚,想到沈子杳得知是她救了王依兰母子后,朝她那铿锵有力的一跪……   帝王家素来以冷血薄幸为理所应当,却不想还能生出这样的痴情种。   她的语气软了下来:“王妃极好,王爷待王妃之心也是极好。”   “天下人都在传‘老沈家出情种’,我瞧分明就是说骞王一人而已。”一向严肃古板的沈子桓也笑了笑,“成婚多年,才有这第一个子嗣,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纳侧妃。”   沈子杳如今二十有五,成婚也将近十年,却唯有王依兰一个女人,别说侧妃,甚至连个侍妾都没有的。   而那王依兰,论姿色不过中等,由此可见,皮囊与性情相比,终究还是性情才能长长久久地留得住人心。   思及此,江柍不由看了一眼沈子枭。   沈子枭只垂首,倒像是陷进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把他们说的话听进去。   沈子杳丝毫不避讳对王依兰的专情,只笑:“兰兰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姑娘,我自然要好生待她。”   提起王依兰,他眼里好像闪耀着细细碎碎的星光。   说完又立刻不好意思起来,便轻咳一声,对沈子桓道:“大哥还说我呢,您对大嫂何尝不是爱护有加?”   提起这个,江柍才想起来,沈子桓府里加上李嫱也就只有三个女人,而那两个也不过是身份低微的侍妾,生了孩子也没有被封侧妃,按理说沈子桓看上去应是愿意用联姻来巩固权力之人才是……   想到这,江柍不由深深看了他一眼。   只见沈子桓眉目间透出几分霸道来,说道:“一个女人,本王宠得。”   闻言,晁东湲一笑,说道:“二位王爷待王妃都是极好的。”   她的笑意里夹杂淡淡苦涩。   沈子桓却未察觉,许是认为方才的话有些露骨,不由清了清嗓子,掩饰道:“我只是觉得纳妃无趣罢了。”   沈子杳微愣,看了眼晁东湲的脸色,很快畅意大笑,找补道:“纳妃本为开枝散叶,我等膝下有子承欢便好,只要太子殿下一人子孙昌茂不就行了?”   “……”   蓦然提起沈子枭,江柍的眼眸一沉,下意识望向他。   他几乎是同时也向她看过来。   身为储君,对儿女之情,只能敬而远之,淡漠以对。恭王和骞王可以侃侃而谈之事,他只能三缄其口,更何况,所爱本为软肋,又岂可轻易示于人前?   沈子枭并没有说些什么的打算。   江柍也是哑口无言。   他们说得没有错,亲王可以专宠,太子却不行,就像臣民可容忍亲王膝下无子十年而不纳妾,却不能允许一个太子膝下无子哪怕一年。   她不由自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只道:“想必马也备好了,本宫不扰你们清净,先回帐中了。”   沈子桓和沈子杳的笑容都是一滞。   而她说着便要走,晁东湲想向她行礼,被她一摆手拦下了。   江柍径直走入帐中,还没有来得及坐下,便有人跟了进来。   她与他对视上。   沈子枭看到江柍布满阴翳的脸色。   第一反应,竟是快慰的。   他哪里知道,她的任务是要阻止他纳妃。   他只以为,她这般费心费力要夺得他的宠爱,遇他纳妃之事,像之前在马车里那样撒撒娇表现出在乎的样子也就罢了,往后还是要拿出正妃的大度来,虚情假意地帮衬他纳人进门,再尽心尽力帮他治理好后宫。   可她居然没有如事先料想的那般大度?   就像听了他对厄弥的几句权宜之言,她也失态了一样,这是第二次。   反倒让他觉出几分真心来。   于是他解释道:“晁东湲今日来,是沈子杳邀请的。”   “哦。”江柍却表现得满不在乎。   沈子枭又说:“我四哥这个人向来喜欢张罗,起先帮大哥牵过线,后来他身边的侍卫恋上八弟的侍女,也是他兴冲冲去牵线,你去打听一下便知他是多喜说媒,早些年知道晁家姑娘心系于我,便上了心了。”   他话还没说完,外头忽有人来催:“启禀殿下,您的马备好了,骞王问您何时出发。”   沈子枭盯着江柍,一心只想她回他两句什么。   可江柍却是不愿和他多说的,她替他朝外头喊了声:“殿下这就来。”   又看向他:“我送你。”   话虽如此,却先他一步离了帐。   沈子枭只觉一通拳头悉数打在了棉花上,抿抿唇,终是没再多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1.21我很重要的朋友林子的生日,看着她晒出过去一年重要片段组成的影像,莫名有点感触。   回顾过去的一年,感谢自己笔耕不辍,又给这个世界留下了那么一点点我存在过的证据,但是好像留下也没什么意义。就像浪花卷来一样,时间会把所有都抹掉,砂砾终究是砂砾,不是坚固的礁石。   我终究不愿意接受自己只是砂砾的事实,因为更年轻一点的时候总以为自己能变成礁石,但我还是这么长大了,湮没于沙群,偶尔台风,偶尔涨潮,偶尔被人踩在脚下,然后却还能晒着太阳,仰望星空,好好活着。我们许多人都是这样长大的。 第61章 高树   ◎像树一样,笔直扎根的高树。◎   狩猎队伍早已整装待发, 振地锣鸣,号带飘扬,几十名世家大族年轻有为的郎君均立于马上, 身背大弓箭羽, 意气风发。   几十张铁骨铮铮的面孔之外, 还有一个露出虎牙笑意盈盈的姑娘——   晁东湲赫然在列。   这让琥珠气得不轻, 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晁东湲问道:“为何她都能去?她去,我也要去!”   江柍目光沉了沉, 没有说什么, 又见沈子枭骑马从队伍后方奔向前来。   他的马通体黑色, 连每一根鬃毛都透出一个“烈”字,名字取得也霸气, 名唤“珠崖”, 与梁国皇都同名。   当年此马随他歼灭梁国, 大胜后他给它取了这个名字,引起不小的轰动。   世人说他桀骜,把一座都城都坐于胯.下,也说他恣睢, 毁灭一座城如驯服一匹马。   在赤北行军的时候江柍曾拿此事问过他,他随意一笑, 说“不过是我耍帅罢了”。   沈子枭既至, 众人便要出发。   琥珠跑到前头把沈子杳的马拦住,其实是因为她不敢拦沈子枭的马,嚷嚷也只敢对沈子杳嚷嚷, 说什么若是不让她去, 她便立刻回峦骨。   众人无奈, 最后只好带她去了。   江柍目送他们策马而去,尘埃滚滚一直到半山腰都还没有消散。   雾灯走上前来,盯着江柍姣好的侧脸,问道:“公主为何不跟着?”   江柍望着那如瀑尘埃,就像望向痴痴的红尘:“我不想做无意义的事情。”   雾灯收回了眼,想了想,说道:“晁小姐今日前来,想必许多人都等着看公主的反应,公主一定不要让人家抓住把柄,务必表现得从容坦荡。”   “我是正妻,又不给人家做小,当然从容坦荡。”江柍想了想,一笑,“他们策马奔腾去潇潇洒洒了,我们也潇洒一回。”   她伸了个懒腰,走到开满野花的溪边,又命高树搬来矮几和藤条椅,命月涌拿些瓜果糕点来。   山中蚊虫多,雾灯焚了香来驱蚊,将莲花纹的香炉与碟碟瓜果摆放在一起,一线香袅袅升起,周围是淡黄的糕,奶白的饼,碧绿的瓜,鲜红的果,都盛在白玉盘里,色彩鲜明,又摆上一壶酒,放几只墨绿的夜光杯在上头,斟满葡萄佳酿。   江柍把藤条椅放在树下,几个侍女则抱来矮杌围着她纳凉,高树往溪水里丢了两只西瓜,坐在溪水里隆起的石头上。   不远处的士兵们在准备午饭烧烤要用的柴火,看到她们在这边歇息,都露出羡慕的目光。   雾灯采花给江柍编了个花环,江柍孩子气上来了,便把花环赏给高树戴,高树不肯,星垂和月涌就去抓他,他跑进溪水里,星垂和月涌也踩进水里,非要把他逮住不可。   江柍笑得前仰后合,忙说:“高树你快别跑,否则待会儿不分你西瓜吃!”   高树闻言就站住了,星垂眼疾手快,把花环给他戴上。   他挠挠脑袋,满脸通红。   一向稳重的雾灯都忍不住笑了:“从前竟不知,咱们高树长得可真俊俏。”   高树便说:“姑娘,你就别拿奴才打趣了。”   江柍却说:“哪里是打趣,你本就生得好看。”   她只是信口一说,高树的拳头却握紧了,又雀跃又感动,像是一只蛾子飞进了肚子里,扑棱得他心里直发痒。   江柍又说:“好啦,你去搬西瓜,我们切开来吃。”   高树“诶”了一声。   他从那清澈沁凉的水流里,捞出两只碧绿的圆滚滚的西瓜来,月涌在石岩上切开,“咔”的一声,冰冰凉凉,看着都解暑。   沈子枭一行人狩猎回来,便见江柍主仆正在溪边吃西瓜。   江柍坐在浓荫下,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影照射在她身上,她的裙子曳地铺在毯子般的草地上,五颜六色的野花盛开在她周围,炉香袅袅,水声潺潺,她笑颜明媚,如此静好。   “太子妃娘娘可真是会享受!”沈子杳大声笑道。   琥珠激动道:“好哇,怪不得你不随我们进林子,原来是在此偷闲。”   闻言江柍的侍女们包括高树,早已跪在地上,这不合规矩,几人都有几分慌张。   江柍却陷在藤椅里,气定神闲说道:“你们收拾收拾也来吃吧。”   她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沈子枭也没有破坏她惬意的念头,无意看了眼高树,注意到他脑袋上的花环,默了默才说道:“你们玩耍便是,待会儿烤好了肉再来叫你。”   “殿下待娘娘可真是体贴。”沈子杳感慨道。   江柍说道:“多谢殿下。”语气敷衍。   沈子枭一噎:“……”   其余人也都看出江柍和沈子枭之间气氛不对,都识趣地先退下了。   沈子枭顿了顿,也转身离开。   沈子枭走后,琥珠来到江柍的身边坐下吃西瓜。   江柍命星垂月涌下去把湿衣服换了再来,高树说只道自己身子硬朗沾点水不碍事,依旧在旁边服侍。   江柍看琥珠言笑晏晏的,便问:“你这样高兴,定是猎到了东西,是不是?”   高树的花环早已被琥珠抢去戴在头上,她低头啃西瓜,花环往下掉了掉,她扶了一把,才道:“唉,时间太短了,我只猎到一只野兔,不过那个女人也只猎到一只野兔,我算是没有给你丢脸啦。”   江柍被她这话弄笑了:“什么叫没给我丢脸?”   “那女人不是要做沈子枭的小妾吗?”琥珠眨眨眼睛说道,“我又不傻。”   江柍一时语噎住了,琥珠又继续念叨:“不过你放心,我监督着他们呢,他们之间连眉来眼去都没有,你的夫君一心想着打猎,唯一对视的女子,就只有母野猪。”   江柍愣了愣,雾灯没忍住掩面而笑。   说到这琥珠来兴致了,“噗”地吐出一枚西瓜籽,笑道:“这个沈子枭和我哥我父汗一个样,一打猎就什么也顾不上了,不过他是真勇猛诶,猎那野鹿的时候他的马疯了,就像……就像看见红布发狂的公牛似的,你不知有多惊险,那烈马就沿着悬崖发癫狂奔,我都吓死了,他却连缰绳都不牵,一味地拉弓瞄准,‘嗖’地就把目标射中了。”   江柍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们狩猎的场景,脑海里已想象出沈子枭是何等的英姿勃发。   余光一偏,忽然那野槐树后头有一抹身影   江柍收回视线,装作没看到。   片晌过后,烤肉的香气就幽幽飘荡过来。   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江柍早就饿了,便和琥珠一起循着香味儿来到沈子枭身边。   今日的肉由他亲自烤。   她这时才知道他短短一个时辰,就猎了七种野物。   沈子枭把一只雉鸡腿递给江柍,又对众人说道:“今日不必拘礼,不分君臣主仆,你们一起吃吧。”说着又随手把一只鸡翅膀拿给雾灯。   雾灯惊得浑身一抖,抬眸看他,说道:“奴婢不……”   “好了,别什么奴不奴婢,你们几个都坐下吃。”又对那些烤肉的儿郎说道,“你们轮番来烤,也都去吃。”   众人都谢过沈子枭的恩典。   山间空气清新,连绵的峰峦层层叠叠,在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不同的色彩来,或青绿或浓绿,或生机勃勃或远淡静谧,山峦背后,天空湛蓝如深深的湖水一般,几朵白云如吃饱喝足了的绵羊般躺在那里。   树间灌满潮热相交的野风,混合美酒佳肴之味,沈子杳啃着兔腿儿,没来由道:“绪风不来可惜了。”   沈子枭便笑:“四哥不惦念家中幼儿,反倒挂念起谢逍来了。”   沈子杳便问:“怎地绪风与思渊今日都不在?”   提到叶思渊,琥珠的眼睛亮了亮。   沈子枭说道:“绪风去审此前妙仪几人被掳之事,思渊……”他顿了顿,“被他母亲关起来问功课呢。”   前半句话是真,后半句便假了。   琥珠之前在宴会上毫不避讳对叶思渊的爱慕之情,不到一日就传得整个赫州城的达官贵人都知道了。中原不比草原民风开化,众人暗地里都在笑话琥珠不知廉耻,连带着叶思渊也没少被人挤眉弄眼揶揄调笑,他是吓得不敢再与琥珠一同出现了。   江柍的注意力全在那句“绪风去审此前妙仪几人被掳之事”上,便问道:“可是那些贼人抓住了吗。”   沈子枭“嗯”了一声:“你放心,都已捉住。”   江柍点点头,她当初为把戏做足,找的都是真正的人牙子,若他们能被绳之以法,也是好事一桩。   晁东湲说道:“我现在想起此事,都觉得后怕。”   沈子杳叹道“连你这个出了名骁勇胆大的女子都害怕,可见那些人多可恨。”   沈子枭闻言便对晁东湲说:“邪不压正,你无须害怕。”   这一句话不咸不淡,却让江柍不高兴了。   后来她没吃几口,便以更衣为借口先行离开。   沈子枭本想追上去,想起上一回这样做反而没得到她的好脸色,只怕弄巧成拙,想了想,唤郑众过来吩咐了几句。   江柍又回到小溪边。   太阳的位置变了,导致树影的位置也变了,她命高树把藤椅挪到树荫下,然后坐进去闭目养神。   高树这人虽是个男子,但有时也挺体贴的,她在藤椅里睡着,他便拿轻罗小扇给她扇风。   江柍便问:“你是几岁跟着我的?”   高树说:“那一年奴才十三岁。”   “那你今年已经十八……哦不,已经过年好几个月了,你都十九岁了。”   江柍这样说,脑海中浮现出高树刚来到她宫里伺候的样子,那会儿他就话少,被别人欺负也不吭声,明明入宫前是习过武艺的。   高树也是想到他初见江柍的场景,那时她才十岁,远没有现在这般气度端凝,可却正是如此,她眼角眉梢处的天然妖娆却还未经掩饰,只一眼,便撷取了他全部的呼吸。   小小年纪,怎会如此媚骨天成,长大了,怎生得了?   可是随着年岁增长,她却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公主了,媚则媚矣,但更多是华光雍容,气度逼人。   他有多幸运,才会在进宫没多久,便到她跟前伺候。   入宫时他常被别的太监欺负,他不还手,不是因为他不想惹事,而是因为他不愿活。   他出生于杀手之家,从小过着刀口舔血,刀光剑影的日子,后来母亲被仇人追杀死于非命,父亲在给母亲报仇之前,把他送进了宫里,只因皇宫是天底下离江湖最远的地方。   而直至今日,他也不知道父亲是报仇成功,还是命丧黄泉。   初入宫时,高树对这如晴天霹雳般的变故十分难以接受。   他身残志也残,一腔的江湖意气,无处发泄,偏生宫规森严,压抑人性,他更加没有求生之意。   直至那日在御花园里受罚,江柍忽然来到他身边,说:“这个人,本宫要了。”   后来他才知道,当她朝他走来之前,她就已经见过他许多次了,且每次都是在他受罚或被人欺负的时候。   高树一直觉得,公主看上的是他沉默面对一切的坚韧。   像树一样,任风吹雨打,始终笔直扎根于地面上,而后等到春天来临,依旧是该发芽发芽、该生花生花,枝繁叶茂,生气勃勃。   于是后来他对生命中的绝大多数事情都沉默以对。   他愿做大树,为公主遮风挡雨至天荒地老。   正想着,忽地听到郑众的声音:“奴才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江柍睁开眼,随意掠了他一眼,刚转过目光,陡然一愣,又把头转过去   作者有话说:   世人说他桀骜,把一座都城都坐于胯.下,也说他恣睢,毁灭一座城如驯服一匹马。   他随意一笑,“不过是我耍帅罢了。”   我真的好喜欢江柍和沈子枭身边的那些人呀,雾灯月涌轻红浅碧,甚至是偶尔有点讨人厌的星垂。内侍里,我是很偏爱高树的,他出场不多,但每次写他,我都把他当成一棵守护树在写。 第62章 看落日   ◎刁蛮公主琥珠爆改晁东湲!◎   这可真是实实在在的一大束花。   与其说郑众抱着花儿, 不如说他在抱一棵百年老树。   他跪地向江柍行了个礼,屈膝的瞬间都差点扑倒,他两只手用力扒得紧紧的才把这些花全都抱住, 那鲜花完全挡住了他的上半身, 若不是江柍熟悉他的声音, 定然不知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谁。   江柍不知他是把山翻遍了, 把地薅秃了吗,怎会找到这么多的鲜花?   便问道:“你改行卖花啦,不伺候你家太子啦?”   郑众“哎哟”了一声, 说道:“娘娘别拿奴才寻开心了, 可否赏奴才个恩典, 让树公公把奴才扶起来,或把花接过去, 这……奴才抱着它真是站不起来了。”   高树看向江柍。   江柍朝他点了下头。   高树这才上前, 从郑众身后, 把他架起来。   郑众站稳才说:“殿下让奴才给娘娘摘些花儿来。”   江柍眉心微颤,说道:“他倒是会让你受累的。”   郑众忙说:“哎哟娘娘,您这是折煞奴才了,伺候主子是奴才的本分, 要说这太子殿下真是记挂娘娘,您瞧瞧, 您一离席他便吩咐了。”   倒是知道她离席是不高兴了, 那怎么自己不跟过来?   江柍心里这么想,开口却不这样说:“他是怎么安排你的?你竟摘这么多。”   “殿下先是对奴才说‘你去摘些花去给她’,待奴才要去的时候, 他又唤奴才过去, 叮嘱道‘多摘些’。”郑众模仿着沈子枭的语气。   江柍几乎能猜出来他说这些话时的样子, 不由对高树招招手,高树便把花束接了过来,抱到江柍跟前儿。   江柍搭眼一看,有野蔷薇,野雏菊,夏鹃以及一些淡紫、蔚蓝、鹅黄的野花,许是觉得色彩太艳丽,又配以狗尾巴草之类的绿色野草,用草编的麻绳捆了个结实。   一看便知是许多小黄门一起采了花拿给郑众的。   江柍笑了,对郑众说道:“替本宫谢过殿下。”   郑众得了这句话,便是办完了差事,也就退下了。   而后江柍把这束不伦不类又有点好看的花赏给高树。   高树不敢要。   江柍便说:“你不仅不能不要。”这话被她说得拗口,她顿了顿才又道,“还得完好无损拿回东宫,放在你屋里,好生欣赏着。”   高树这才谢恩。   沈子枭吃完了饭,便来溪边寻江柍。   他下午还要继续去狩猎,便问她说:“你要一起么。”   江柍说:“不敢叨扰殿下和晁家小姐。”   她阴阳怪气,他心里反倒鼓鼓胀胀的充斥着欢喜,便笑了笑问:“送你的花喜欢么。”   江柍问他:“为何送我花。”   沈子枭说道:“你不是喜欢么。”她宫里的花瓶里从来都是插满了花朵的。   江柍抿唇不语。   沈子枭便问:“那花儿呢,我还没见过呢。”   “我赏给高树了。”江柍说道。   沈子枭眼眸一黯:“你怎可拿我给你的东西赏他?”   “你给我了,便是我的了,我想赏谁还做不得主吗?”江柍满脸不在意。   “你……”   沈子枭气结,一肚子话憋在喉咙处宣泄不出,只好忿忿离去。   江柍偏又叫住他:“喂,你们来早些,我想你带我去山那边看落日。”   沈子枭停顿一下,心里喃喃道,这样会   ||||||   气我,偏又爱使唤我,什么道理!   他未转身,很快又迈步离开。   下午他们进山狩猎之后。   江柍还是和上午一样坐在溪边纳凉。   高树拿了个竹篓下水为江柍捉鱼摸虾玩,星垂在和月涌在投壶,雾灯则坐在江柍身畔安安静静地剥瓜子仁儿。   江柍看了一会书,等她搁下书本准备拿茶水来吃,才看到雾灯剥的瓜子仁竟都在她面前的木芙蓉银碟里。   这东西剥起来颇为费神,江柍看着这个安静的姑娘,莫名一鼻酸。   其实她不是第一次得到这样的体贴和温柔,可她还是会动容,说来也是没长进极了。   江柍拿起来一把瓜子仁,先送到雾灯嘴边,眼见她要拒绝,江柍便说:“如果你不吃我就分给她们吃了。”   这是雾灯专门给她剥的,定是不希望分给别人,最后还是吃了几颗。   太阳西沉之前,忽听轰隆隆的马蹄声如滚雷般由远及近。   江柍知道,沈子枭他们回来了。   这场狩猎,沈子枭又得头筹。   女子之中晁东湲比琥珠猎得多,竟然猎了一头野猪和两只狐狸,惹得琥珠嘟囔说,这样的女子应该也和她一样领娘子军出去打仗才是,嫁什么人呢。   江柍闻言看了晁东湲一眼,晁东湲恰好也在看她,二人一对视,便都不约而同移开了眼。   沈子枭冒了一身的汗,先去清洗一番换了衣裳才来找江柍。   江柍见他换上一袭白衣,上面翠竹如墨,外面罩一层纱衣,极为飘逸,他的头发半束半披,上头插的是一根白玉雕梨花簪,通身看下来,竟有几丝江湖侠客的柔情与凛然。   他牵来两匹马,一匹黑色的是他的“珠崖”,另一匹白色的是她的“小尘”。   小尘原本也是他的马,之前打马球时,他把它送给她。   江柍知道,他要带她去看落日了。   便朝他走过去。   她接过小尘的牵绳,二人什么都没有说,并排过了溪水上的木桥,往山里去。   晁东湲问:“太子殿下这是要去哪里,身边怎么也没带个人?”   郑众说道:“回姑娘话,殿下只是带娘娘去看个落日而已,不过一刻钟便回来了。”   晁东湲“哦”了一声,目光紧紧跟随那两个身影,心比太阳早沉了下去。   琥珠便在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别看啦,再和我比试一下射箭如何?我的箭法可是我阿兄,也就是如今峦骨的汗王亲自教的,我连在黑夜里飞翔的小鸟都打中过呢。”   晁东湲收回目光,看向琥珠,这个丫头虎头虎脑,有一身使不完的蛮力,箭法也实为精准,方才狩猎她自是领教过的。   她问道:“你想怎么比?”   琥珠“嗯”了半天,才灵光一现,指着对面两百米之外的野莓树道:“就站在这,比一炷香的时间内谁打中小溪对面的莓果多,如何?”   晁东湲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野莓果本就生得小,就如鹌鹑蛋大小,山林树深,红彤彤的果子都隐藏在层层叠叠的藤树之中,若要射准是极难的。   且她向野莓树看过去时,不免又看到缓缓往深林里走去的江柍和沈子枭。   江柍今日穿挼蓝色宽袖丝罗襦裙,裙裾迤逦在地,披纱为绛色,盘绕两臂间,不华丽却很显高贵,这种高贵并非来自帝王之家,而是因超脱世间而令人仰望。   他们不像是去看落日了,反而像归隐山林,踏出红尘之外。   晁东湲一时落寞,什么兴致都没了。   “若是论箭术精准,我不是你的对手,我方才狩猎赢过你,是因为我的马术比你好。”晁东湲这样说,言外之意就是不想比。   琥珠却不答应:“本公主来自草原,自幼在马背上长大,怎会是马术输给你?我看你分明就是不愿意和我比。”   晁东湲一笑:“我的马术在京中比男子都要厉害,连你那个太子妃也输给我……”   说到这,她收了声。   想起自己最初只是因为要打马球才学习了马术,没想到练起来竟颇有天分,后来马球场竞技,她是年轻的男女中唯一可以和沈子枭切磋比试之人,因此后来才勤加练习,将马术视为自己的骄傲。   然而初见江柍的那场马球会,她才知道,马术和马球再好也没用,沈子枭他要选的是心仪的女子,而非马术魁首。   “你为何忽然提她?”   琥珠虽然单纯,却并不蠢笨,闻言便狐疑起来,琢磨了片刻,就明白了过来,说道:“原来你是因为迎熹和沈子枭才难受的呀?不是我就纳闷儿了,我瞧着你在那阳光下马背上,手臂一扬拉弓瞄准,‘嗖’地击中那头野猪时,是那么那么潇洒,还以为你是多厉害的人呢!却没想到居然是个笨蛋。”   “你!”晁东湲没承想上一句话还在笑嘻嘻邀她去玩耍的少女,会突然恶语相加,顿时便想发作,可又想到她是公主,又紧急把怒气收住了,只是语气仍然冷硬,“公主请自重。”   “你才请自重呢,就你还想和迎熹比?就算你马术天下第一,骑了汗血宝马去追,也追不上她!”琥珠气鼓鼓的。   晁东湲也来了脾气:“我哪里就这样差!”   “你们中原人总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论马术武功,我是想都不会想起迎熹的,她又不是神仙,这方面你比她厉害多了,我就愿意和你玩,她想加入我还嫌她水平不够呢!”   琥珠的口水像箭雨齐发,吧嗒吧嗒不让晁东湲张一下口:“你明明有自己的优点,却总跟迎熹比较,不是笨蛋是什么?若是为了沈子枭就更没必要了,他摆明了不喜欢你,你在这较劲有什么用。”   最后这句话让晁东湲再也忍不了,大声打断了琥珠的话:“那你为何还缠着叶小公爷!”   “我不一样呀,叶思渊又没娶妻。”琥珠眨巴眨巴眼睛,认真说道。   晁东湲哽住了。   琥珠的话就像巴掌抽打在脸上,将她打蒙了,可又好像是打清醒了,感觉思绪是前所未有的乱。   她握紧了拳头,感受到指腹上因纵马而磨出的薄茧,内心竟闪过几缕幽光。   或许,真的可以不用跟任何人比,也真的不用再苦苦追逐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也不知道了,连琥珠都能想明白的事情,她却这样混沌不已。   心里没来由一股苦闷,她走到溪边,捡起石子,“啪”地被她用力地扔进溪水里,又捡起一个,又“啪”丢出去………   *   都说“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林之中的黄昏与平日里自然是不同的。   沈子枭与江柍走马过溪,往山深处去,近处虫声唧唧,而远处水声潺潺,日落前的阳光色彩最是热烈,像是倾倒了的染缸泼了半个天空都是金黄色,又流出来落在山林中,透过树梢缝隙漏下来,这金灿灿的热烈便淌的哪儿都是。   风声吹动不知名的花束,扑簌簌落下许多花瓣来,有些飘落至山涧流水中,有些则落在他们衣襟上。   马蹄踏花,竟惊动许多鸟儿扑棱双翅飞走了。   微吟不道惊溪鸟,飞入乱云深处啼。   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这山不高,他们边欣赏景色边前行,不自觉便来到山顶。   这一路二人几乎没有交流,心却比什么时候离得都近。   江柍曾说太阳好似一颗女子眉心上的红痣。   这日的太阳却不那样红,而是橘色,像夜明珠外面裹了一层火。   它不是燃烧完了才落下去,而是边燃烧边往下落。   它似是想在彻底消失前把自己全部燃烧殆尽,于是这喷薄而出的力量,连身边的云彩和天空都点燃了。   它是如此壮丽,与之相比,连绵青山与辽阔大地,是如此苍茫。   江柍看呆了,久久忘记移开目光。   她不知,沈子枭却在凝视着她。   美景他看得太多了,珠崖的戈壁上,回纥的天山下,南海的海崖边,鞑靼的草原中……他或是出征或是出巡,在外时唯一的安慰便是那些在中原看不到的美景。   而她,他看得太少了。   她夜间昏沉熟睡时,在他身下婉转莺啼时,流泪看向他时,欢笑扑进他的怀抱时,都创造了不同的景色。   正如此刻,她又创造出另一种景色出来。   他的耳朵忽而一动。   飞速抽刀转身,“咔”的一声,削断一支飞矢。   有刺客!   作者有话说:   郑众身上有个隐藏菜单你们发现没有。   郑重其事。   宋琅身边的大太监叫祁世。哈哈哈哈哈。   然后郑众抱着比他腰都粗的花,“矮油”来“矮油”去的样子,你们脑补一下,可好玩了。我脑补的郑众是个脸圆圆的小胖墩。 第63章 遇刺   ◎像只小猫在舔舐亲吻他的伤口。◎   十几名身穿夜行衣的刺客从天而降, 呈半圆排开,将沈子枭与江柍围在悬崖沿边,举刀相立, 杀气滔天。   这对峙的场景, 让江柍想起那日在济水河畔的狼群。   沈子枭问道:“你们可知孤的人就在山脚下, 若想活命, 还不滚开。”   “少废话,拿命来!”其中一人遽然举刀砍来。   沈子枭从马上一跃而起,挥剑迎击, 刀剑相撞发出“叮”的一响, 与此同时剩下十几人一拥而上!   这几人俨然布下以十几人为一组的阵法, 随着死伤人数在不断变换阵脚,很显然是想将沈子枭从每个方位紧紧围攻, 严防他的死角。   沈子枭心一沉, 感到这阵法十分熟悉, 却没有时间多想,忽有一人从背后袭来,他转背横剑割破一个刺客的喉咙,又反握刀柄直刺另一刺客心窝, 一招一式干净利落,从容不迫。   无奈对方人多势众, 沈子枭又要护着江柍, 渐渐无力抵抗,便趁机从袖中抽出一支响箭射向空中,正趁此时, 刺客忽将一暗器刺于沈子枭胸口。   鲜血如墨, 刹那间把他的白衣染红。   他捂胸后退几步, 踉跄到江柍马前,江柍尖叫喊道:“沈子枭!”   沈子枭忍痛对她说道:“你沿着山路先逃,想必路上能碰见来救我们的人。”   江柍摇头:“我怎可弃你。”   刺客此时还剩三人有战斗之力,他们互成掎角之势,从两方夹击,劈刀向沈子枭和江柍砍来。   沈子枭举剑迎击,却不料身后刺客惊了江柍的马。   江柍惊呼一声,从马上跌落。   她身后是高耸山崖。   沈子枭狂呼:“不要!”   他点地而起,跃上马鞍,伸手去抓她,却只抓住她的披帛,而身后的刺客已飞扑过来,沈子枭想都没想,拼命往前一跃。   因为用力,他口中吐出鲜血来,胸口的伤也因崩裂而涌出一股热血。   以江柍的视角看过去,他胸前的血渍好似一个把他掏空的血窟窿。   晚风呼啸从耳边掠过,江柍竟然丝毫没有人之将死的恐惧。   她只是深深地惊诧   *   江柍再醒来时,已是月上梢头。   她躺在一块柔软的草地上,视线正对天空,看恰好到峭壁上有几棵粗壮的树,而树上有什么正迎风飘扬,她借着月色辨别好久才认出那是她的外袍。   她动了动身子坐起来,发现裙裾已被树枝刮破,身上也有许多深深浅浅的刮痕,好在鞋子还在,她站起来,大腿很痛,应是肿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不适。   她松了一口气,而后恍然想起沈子枭来。   她低头四下环顾,却见天地茫茫,除了她之外哪里还有别的身影。   有一股恐惧从她心里升腾起来,如这山间的大雾,弥漫在她心畔,她不自觉流下热泪,喊道:“沈子枭,沈子枭……”   因怕刺客就在附近,她不敢太大声,又怕太小声他听不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摸索着往前走,往前是高耸的大山,往后是漆黑一片的密林,左右虽是草地,可往前走走便又来到树林边缘了。   正当她猜想沈子枭是不是掉进林子里的时候,“嗷呜”一声狼嚎,把她吓得顿时僵在原地。   她只觉心上的一根筋抽搐着疼,这声音这样近,沈子枭该不会被野狼吃了吧?   念头一起,她感到无限悲凉,茫然环顾四野,只剩绝望。   “瞧你那胆子。”忽听有人说话。   江柍下意识转过头去寻找声音来源。   只见她的右前方,沈子枭扶着一棵树,吃力地站了起来,笑说:“没有狼,我只是吓你玩儿罢了。”   江柍一根弦瞬间松了下来,可紧接着泪意又涌了上来,她大声质问他:“吓我很好玩是不是!”   沈子枭摆摆手,笑了笑想说什么,却没有力气说出口,赶忙靠着树大口喘气。   江柍见状揪心不已,忙朝他飞奔过去:“你怎么样?”   沈子枭说道:“死不了。”   江柍无声流泪,说道:“你为何要跳下来,你是想害我愧疚一生么。”   沈子枭深深看她一眼,说道:“我又不会死,你为何愧疚。”   “为我受伤也是不行的。”江柍脱口而出,而后低下了头,说道,“我不喜欢亏欠。”   沈子枭见她沮丧,便说:“好,我记下了,下次我会注意。”   他的声音听起来已是虚弱至极。   江柍问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沈子枭环顾四周说道:“我在林中找到一个茅草屋,我们去那里暂避一夜吧。”   江柍扶他往林中走,问道:“你早就醒了吗?”   沈子枭告诉她:“你我坠崖之后,都被挂在峭壁的树干上,你惊厥过度昏了过去,我用轻功带你飞了下来,当时天还没黑,我本想趁快带你离开,不料在找路的时候,发觉那些刺客也下山来搜寻你我。”   他歇了歇又说:“我失血过多,你又昏迷不醒,天色已晚,密林之中雾气渐深,我想不等你我成功逃出去他们便会找到我们,我只好先杀了他们。”   “我用最后一枚暗器杀了其中一人,后又把剩下二人引入捕兽人的陷阱,他们被钉死在捕兽坑中。而那时天色已彻底黑下来,我想我的人定会沿我们坠崖的地方寻找我们,便又背你回到坠崖地,你在昏迷中一直在喊‘水……’,我想替你寻来,却因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他一边说,江柍一边落泪。   她只觉这个人的命可真是硬,都伤成这样了还能再杀几个人,还能这样护她周全。   说着话已来到茅草屋。   这是砍柴人为避免恶劣天气而建的栖息之所,里面只有一张小床,一张桌子,还有许多堆得整齐的干柴。   江柍把沈子枭放到床上。   而后左右搜寻起来,在床底下找到一壶酒,想必是柴夫为慰深夜寂寥而留。   江柍说道:“我想替你包扎。”   沈子枭问:“你会吗?”   这种时候江柍不想再把医术藏着掖着,扯了个善意的谎:“我在军中无聊时,看过军医治伤。”   沈子枭便说:“那你来吧。”   江柍转身把桌上的油灯点燃,把酒从床底挪出来,打开坛子,倒一碗酒出来。   她从腰间取下随身携带的香囊,从里面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白瓷瓶,又把发上的金簪抽出来,用酒冲洗干净,又放在灯上烧热。   他默默看着她忙活。   她想起什么,突然脱了裙子,只露出里衣,又用簪子把里衣戳一个小洞,顺着这一个口子撕了几截绸布下来。   而后她又把衣服穿好,端着酒来到他身旁,说道:“你喝一口。”   他顺从地喝了一口酒。   她说:“我要把你身上的暗器剜出来,若是疼,你就咬着它。”   她把塞酒坛的布叠好给他。   他说道:“不用,你直接剜就是。”   她顿了顿,才说:“那你拿在手里,若是疼了你就咬它,可别咬自己舌头。”   “好。”他笑笑。   然后江柍撕开他鲜血淋漓的衣襟,他脖子上还挂着与她手钏配对的项链,她不禁惆怅,再看那处伤口处已呈黑色,暗器悉数嵌进他的皮肉之中。   她蹙了蹙眉。   沈子枭像是看穿她心中所想,说道:“我知这飞镖有毒,早些时候已服用过浅碧为我配的避毒丸。”   江柍却摇头,心疼地看着他:“我只是在想,伤这么重,你怎么不喊疼呢。”   沈子枭目光一敛,似是出了神。   江柍未等他说什么,便往他伤口上泼了半碗酒。   他只战栗了一下,握紧拳头的那条手臂青筋暴起。   她强迫自己不去分神,专注地把簪子插进他的肉里,翘出一小截飞镖,再用力一拔,一整枚飞镖悉数被她剜出。   鲜血如喷泉般涌出来,他自始至终一声未吭。   江柍用一块绸布堵住血流。   又从白瓷瓶里倒出一粒丸药,这药还是在赤北她肩膀受伤时浅碧为她所配,自从那日浅碧使坏给她服了春.药后,她便自己收着那些药。   她试图把药塞进沈子枭的嘴里,却见他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   江柍心一沉,忙问:“你没事吧。”   沈子枭看似疲惫至极,闻言却还是笑了笑:“死不了,我死了,你岂不是要给我当一辈子的寡妇。”   他伸头去含她手上的药丸,吞进口中咽了下去。   江柍眼眶红了:“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笑。”   他看她凝重,便有心哄她,说道:“好孩子,不要哭,你亲一亲我,我就不疼了。”   江柍望着他,眼底雾气蒸腾,翘长浓密的睫毛承不住一滴泪珠。   她含着泪凑上前亲了亲他的唇角,他的大掌在她后背上轻轻地拍,说道:“乖,帮我包扎起来。”   吃过那颗药丸,他的血已慢慢止住。   她忍住泪,拿掉已被染红的绸布,又用沾了酒的另一块布轻轻为他擦拭,他闭上眼任她操劳。   不一会儿,他忽然感觉胸口一凉,他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她含了一口酒,像只小猫在舔舐亲吻他的伤口。   他愣住了。   脸上一凉,他伸手摸了摸,指尖湿了。   他生怕她看见,一手忙擦掉泪痕,一手抚摸她不知何时散落的长发。   远处的鹧鸪尚在啼叫着,近处夏虫唧唧,此起彼伏,漫山遍野的风将这些声响吹散又拢起,悉数送到耳畔。   沈子枭的血终于全都止住了。   江柍最后一块绸布为他包扎起来,又从裙裾上撕下几绺布条,把干净的绸布紧紧缠住。   没多久沈子枭便起烧了。   江柍怕极了,她一直在喊:“你不要睡。”   可他就是昏昏沉沉的,也不知是烧糊涂了还是在梦魇,一直在喃喃呓语。   一会儿急声呼喊“父皇!父皇……”,一会儿又说“爱爱你先走”,最后激动起来,差点挣开伤口,说什么“独孤曜灵我杀了你”。   江柍知道那独孤曜灵正是梁国公主的名字,想到他曾为质子必定受她不少折磨,便把他搂进怀里,像母亲哄孩子那样哄道:“好了好了,你不要怕,有我在,没事的。”   他好容易才平静下来。   而那时已是满头大汗,几近虚脱。   江柍用酒为他一遍遍擦拭身子,她暗想,若是附近有溪水就好了,她就可以把自己沾湿再来为他降烧。   周围一片寂静漆黑,山林间连风声都鹤唳,放在往日她定会害怕,可这会子她的注意力都放在沈子枭的伤势上,反倒无暇顾及其他。   沈子枭一直到次日清晨才退烧。   他睁开眼,只见江柍伏在他的身旁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截儿半干的绸布。   他毕竟从小习武,昨晚又得悉心照料,因此伤势来得凶猛,去得也迅速。   他基本已大好,想掀开被子下床,一动弹便把她惊醒了。   她抬头看他,脸上还有印痕,眨眨眼发现他已清醒,精气神也不错,便笑:“你醒了。”   沈子枭说:“嗯。”   她问他:“你现在还难受么。”   沈子枭说:“再没有比此刻更好受过了。”   江柍怔了怔。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你辛苦了,本该让你歇息,但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天已破晓,不如我们快些找路离开。”   江柍垂眸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他说,“好孩子,不要哭,你亲一亲我,我就不疼了”。   她亲吻他的伤口。   他却哭了。 第64章 裙下之臣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团团落日树, 耿耿曙河天,时光于明夜交替间缓缓流逝。   清晨的山野被朦胧光泽笼罩,密林深处露水氤氲, 草木之气浓郁沁心, 树木葳蕤, 枝叶交错, 毫无昨夜的凄厉阴森之象,唯余蓬勃盎然。   沿着太阳往前走,忽闻激流湍急, 走近一看竟有瀑布飞流直下, 一条小河溶溶荡荡, 蜿蜒而流,几丛野花树开得如火如荼, 如喷火蒸霞一般, 落花漂浮在水面上, 别有幽情。   “这水的流向和昨日驻扎之地的溪流一致,想必我们沿着河流而下便能找到出路。”沈子枭说道。   江柍点头说:“都听你的。”   于是二人顺流而下。   边走边闲聊什么,话赶着话便聊到昨晚沈子枭起烧的场景,江柍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忍了许久,还是耐不住好奇心问了出来:“你昨晚梦魇, 叫了一个女人的名字。”   沈子枭很平常说:“谁。”   江柍说道:“独孤曜灵。”   沈子枭微顿了顿, 只是一刹,可江柍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你……你从前是否和她有过什么?”   “你想多了。”沈子枭有些严厉。   江柍微怔,沉默了下来。   沈子枭等了一会儿都不见她再开口, 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她, 她有些闷闷不乐, 他想了想说:“我恨过她……不过也只是从前恨她,自从攻灭梁国之后,我便当她是无关紧要了。”   “是吗,那为何你还会在梦中呼喊她的名字。”   “因为那段日子永远是我的噩梦。”沈子枭说道,“此前我一直回避那段时光,可后来绪风告诉我,对于人生中发生过的坏事,若不能遗忘,便去直视它们,唯有如此方才能放下它们,于是我不再回避。”   不愧是谢绪风,这些话想必是他会说出口的,且以宠辱不惊的语气说出口。   江柍笑笑,又问:“那她对你呢?”   沈子枭停顿一下,才说:“她后来爱上了我。”   他这样说,江柍忽感呼吸凝滞。   她不觉得有多意外,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无措之感。   “那时在梁国,我的一半屈辱都是她给的,所以我恨她,她没有玩死我,倒有些佩服我,于是竟爱上了我,我便假意也爱上了她,后来利用她,进攻大梁。”沈子枭把这些一五一十说与她听。   江柍只觉心惊肉跳:“你杀了她?”   “不。”沈子枭露出一抹残忍的笑,“让她死太便宜她了,我只是毁了她的容貌。”   ……这真是比杀了她还要诛心。   江柍先是悚然,后又生出凄楚之感,不由问道:“你以后也会这样对我吗。”   沈子枭步子停住了。   他转脸看她,说道:“你不要拿自己和她相提并论,她不配。”   江柍却执着要一个答案:“谁都知道晏昭两国迟早一战。”   她深深凝望着他,眼眸中满是哀伤。   他没有闪躲,回望着她,试探着问:“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自然是大晏的人,我为何要伤你?”   她笑了,一笑便更哀伤了:“若真有两国交战殿下不得不杀我的那一天,还望殿下给我个痛快,不要毁了我的容貌。”   这话让沈子枭的伤口又钻心疼痛起来。   他不愿想起她的身份,亦不愿想到以后。   只能笑笑糊弄过去:“她的容貌没你美,毁了也就毁了不值得心疼,你却……”   “所以只是容貌吗。”江柍打断他。   沈子枭被她眼底的失望刺到了。   不由沉下来,正色道:“爱爱,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我纵身一跃。”   这句话让江柍原本要坠落至深渊的心又回归原位。   是呀,又有多少人能让他纵身一跃。   想到这里,她豁然开朗了   既然他的爱如此重要,她若在此处用策略过关,日后遇到其他考验,除了他的爱之外她再无别的计策可用,不还是一死?   倒不如在此时来个了断。   他不是都能为她去死么,推掉一桩亲事又有何不可?   她嘴唇动了动,听到自己说:“沈子枭,我不想让你娶晁东湲。”   沈子枭一怔,他知道她介意,却没想过她会这样直白地说出来。   他问道:“为何。”   她染上哭腔:“我不想和别的女子分享你。”   她吃醋,他自然是高兴的。   他的心软了,语气也软了:“我的心一直放在你那里便是。”   江柍猛然摇头:“不,你的人我也要。”   她如此急切,倒让沈子枭一时接不住话。   “你连悬崖都能陪我跳,为何这个要求却不能斩钉截铁答应我。”江柍问道。   沈子枭失笑:“这是两回事。”   “在我看来,这是一回事。”江柍看着他。   她深知有些话若是不一口气说出来,便再也说不出来,于是忍住没有让自己哭出来,只是哭腔很浓,委委屈屈的:“公主本就可以要求驸马永不纳妾,可我不是以公主之名命令你,我也命令不起身为太子的你,我只是用一个妻子的身份告诉你,我不想你有别的女人。”   沈子枭深深看着她。   江柍很紧张地在等他的回话。   他过了许久许久,才问:“成婚那日,你说你心中并不爱恋于我,我想问你,如今呢。”   江柍呼吸滞了滞。   这个问题,他曾在他生辰那日问过,可这一次与上一次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她想起他与她南窗下共赏诗词落日,想起他命属下疾驰五百里为她寻来千年发簪,想起他说“我以后会对你好的”,又想起他追随她决绝纵身一跃。   她茫然起来,而后想到了太后,想到了大昭。   这个问题突然变成了一头猛兽,她不愿面对它,因为一旦面对,便会被它咬断脖子,吞入腹中。   他们都沉默了。   沈子枭以极大的耐心等她的答案。   而她却陷入深深的复杂之中。   刹那间,仿佛连风都静止了,四周没有半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江柍才开口:“这个问题,我可以给你答案。”   不爱的时候,可以轻易表白。   现在……反倒连想都不敢想。   沈子枭眼神幽暗,两片薄唇紧抿着,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只听她说:“不过,要等你退了与晁东湲的婚事,我才肯告诉你。”   沈子枭眼眸里的亮光一分一分黯了下去,直到只剩下茫茫无边的黑暗与空旷。   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回来了,像是儿时向父皇索要一个拥抱,却被敷衍政事太忙,他傻傻等待父皇忙完,却仍被晾在一边时的感受。   比遭受伤害更让人觉得无助的感觉,是委屈。   他从不知一个人可以冷漠到如此程度。   问出这个问题时,她眼里的茫然和抗拒他都看到了。   多么可笑,他连悬崖都陪她跳了,她还是不肯对他动一动情。   原来昨晚她只是怜悯或感激而已。   果然,有些情感,不能靠乞求得来,她心里没有他,他为她死也是枉然。   江柍不明白为何沈子枭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吊着一口气,不敢呼出来,仿佛一旦呼出这口气,她的心也要坠落了。   只听他一字一句道:“迎熹,你妄想掌控帝王的心,可帝王之心是不可以被掌控的。”   江柍悬起的心瞬间落了下去,被摔个粉碎。   他淡淡一笑,有些轻蔑:“娶晁氏是在你来之前便已定下的事情,你是正妻,应该有容人的气量,不要善妒。”   江柍喉头一哽,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才忍住汹涌的泪意。   他如此冷漠,她亦不愿在态度上软弱于他,也轻蔑一笑:“你们男人自己三心二意,却要女人忠贞到底,这也罢了,守贞的妻子却连抱怨花心的夫君一句都不可以?男人德行有损多为鸡鸣狗盗,女人德行有失仅仅是不许夫君纳妾?你们为了让女人忍受,什么歪理说不出?”   江柍一生气,便颇有天之骄女说一不二的震慑感,她看向沈子枭:“反正我说出的话是不会收回的。”   沈子枭压住心头躁意,散漫一笑:“是吗,若我真要纳她你该如何。”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江柍目光灼灼。   沈子枭被她的话戳了心窝子,感到放血一般疼。   他只觉讽刺:“有两意?你心中并没有我,我心中也从未有过你,何来有两意,何来相决绝?”   江柍怒气直涌脑门,却因他这句话实在伤人至深,怒极反笑:“不啊,沈子枭你忘了昨日你是怎样随我跳入悬崖的?”她越笑越甜美,“我从未爱过你,可你,却早已是我裙下之臣。”   从他一跃而下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心中是有她的,直到这一刻也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此时此刻,不过是更清楚,他的爱不过屈居末流。   既然如此,她不屑要。   她要把他给的这点喜欢,统统砸回他身上。   丢开的人固然凄惘,可被砸到的人定然更为疼痛。   果然,沈子枭指着她,发了狂般厉声质问:“你找死!”   “被我戳中了,你……你越生气便证明我说得越对……”她偏生笑靥如花。   她的笑颜深深刺痛了他。   他刚想说什么,忽听有人喊道:“殿下!太子殿下!娘娘……”   白龙飞和一群暗卫找到了他们。   几人奔至沈子枭身前,一齐跪下:“属下救驾来迟,请太子殿下降罪。”   沈子枭冷冷地说道:“你们怎么不到明年再来?”   众人垂首齐声道:“属下死罪!”   “往前走五里地右转西南处有一捕兽坑,去看看里面的人死了没有,是死是活都拉去东宫,孤要亲自查看。”沈子枭说道,“至于你们,每人罚俸一年,各领五十军棍。”   “是!”   众人听令,紧接着便要起身去办事,白龙飞刚抬起头,忽然喊道:“娘娘!”   沈子枭扭头一看   他走上前扶起她,刚才没注意,此刻再碰到她,却觉掌心滚烫。   她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他好了,她却病了。   作者有话说:   这是最后一个坎。 第65章 爱&唉   ◎再也不能回避的感情◎   浅碧说江柍昏倒是因郁气伤肝, 怒火攻心,忧忿滞中,正气壅闭, 所以神气不定。   沈子枭闻言, 默默良久, 而后便离开了扶銮殿。   江柍昏睡时梦魇不断, 转醒已是傍晚,她是被说话声吵醒的,她掀开被子起身, 感觉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一样, 她拨开帷帐, 阳光透过窗棂照到她的眼皮上,她适应了一会儿才起身向外走去。   原来竟是宋瑾来探望她, 江柍心里不免有些触动。   雾灯一看她醒了, 忙说:“公主怎么也不披件衣服就出来了, 仔细再受凉。”   江柍说:“天气炎热,多穿反倒不好。”   她看向宋瑾,宋瑾依礼向她恭恭敬敬请了安,而后说道:“本想早点来看望娘娘, 又怕扰您安睡,估摸着您这会儿该醒了我才过来, 谁知到了您宫里才知道您还在睡, 本想走来着。”   江柍笑了笑,说道:“你有心了。”   宋瑾看着她,欲言又止, 最后只说:“瑾瑾身份低微, 承蒙娘娘照料, 不敢不挂念娘娘。”   宋瑾笑得讨好又小心翼翼,江柍如何能不明白,那日她假借偶遇沈子枭争宠,不料星垂被发现,段春令过来敲打她,许是说了许多让她害怕的话。   她也实在可怜。   江柍想了想,笑笑说道:“你我同是昭国之女,本宫也是记挂你的,你放心,本宫会念姐妹之情,日后必定扶持于你。”   雾灯和星垂皆是一怔。   宋瑾先是愣了愣,而后大惊,遽然跪倒在地,边磕头边说道:“娘娘明鉴,瑾瑾绝无争宠之意,之前是瑾瑾糊涂,求娘娘饶了我吧!”   江柍只觉疲惫:“你不要觉得本宫是在试探你,本宫现在身体虚弱没有力气跟你弯弯绕绕,你若信本宫所言,便回去安心等着,不要辜负本宫对你的栽培之心。”   江柍神色认真,宋瑾却茫然了。   雾灯走上前扶起她,说道:“奴婢送您回去吧。”   宋瑾勉强回过神,点头说道:“瑾瑾多谢娘娘。”   她没有让雾灯送,而是兀自出了扶銮殿,她的婢女欢儿忙扶住她,见她满脸泪痕,憔悴了大半,不由往坏处深想,问道:“是不是太子妃她还因主子争宠之事介怀?”   宋瑾摇头,说道:“不,她说以后会扶持我上位。”   欢儿像是没听懂那样,问道:“什么?”   “我当时和你一样惊讶,不过……”宋瑾怔怔看着脚下,“我觉得她没有骗我。”   欢儿却还是不放心:“太子妃娘娘荣宠万千又如何能懂您的不易,您有没有解释,争宠本是无奈之举,那日听闻殿下要纳妃,您也是一时绝望,毕竟若无宠爱,日后这深宫寂寞,主子又该如何度过呢。”   宋瑾摇头:“不要想这些了,无论太子妃所说是真是假,总归不会再计较我之前蓄意争宠之事,那日段姑姑一来,我便知日后我必定要安分守己,否则我母妃在昭国也不会好过。”   “公主为何要给宋瑾说那样的话?”星垂从窗户里望着宋瑾和欢儿走远,不由问道。   江柍坐于枕簟之上,端起茶水来喝,茶有些凉,她问:“谁奉的茶,怎么是凉的。”   雾灯说道:“墨雨先前端来,后来被轻红姑娘叫去了,许是忘记换了。”   江柍冷了脸:“她是我扶銮殿的人,还是无极殿的人?”   她把矮几上的东西全都拂到地上,因地面铺了波斯地毯,没有摔碎,却满地狼藉。   雾灯忙劝她:“您是怎么了。”   星垂也说:“您和殿下出什么事了?”   她从醒来之后便一反常态,而沈子枭更是一整天都没来看她一眼,星垂不免猜测他们二人之间出问题了。   又问道:“难道公主想扶持宋瑾也和殿下有关?”   “不要一口一个宋瑾,你与她究竟谁是主子?”江柍冷冷望向星垂。   星垂一怵,忙跪下,说道:“奴婢知罪。”   江柍没有让她起来,只是坐在那里舒气。   她缓了缓,才解释道:“我的半年之期将至,太后要我办的第一件事便是让我劝沈子枭不要纳妃,昨日我趁共患难时,已向他说明此事,他拒绝了我。”   星垂和雾灯都是越听越凝重。   江柍看了星垂一眼:“你平身吧,也别什么奴婢不奴婢的了,日后我若死了,你还不知道会是谁的奴婢。”   星垂闻言已为她忧心不已,哪顾得上起身,跪着挪到她脚边,说道:“公主不要这么说,奴婢已向陛下起誓,永远效忠于您。”   向陛下起誓,你效忠的究竟是我还是陛下?   江柍默了一默,说道:“你出去吧。”   星垂看了江柍一眼,退下了。   只剩雾灯,她想了想问:“所以公主就这样灰心了,以至于要扶持别人?”   江柍淡声道:“殿下那边左右要有别的女子伺候,既然我阻止不了,为何不能利用这一点来巩固我的势力,也唯有这样才能将功折罪,以求太后恩典,赏我一枚白丸。”   这话听起来审慎周密,可雾灯总觉得江柍有哪里不对。   她恍惚意识到什么,握紧了手心,试探问道:“所以公主对殿下动情了没有?”   “你放肆!”江柍几乎是尖叫着说出这句话。   她比雾灯想象中还要激动:“青天白日的也不知羞的吗!怎敢问我这样的问题?!”   雾灯闻言便已知道答案。   她心一沉,提裙跪了下来,却没有慌乱,而是直视着江柍,坦然说道:“奴婢只是担忧公主。”   江柍感觉雾灯的目光让她深深羞耻,好似被扒光了一般。   她站起来,指着门口,因为太混乱太心虚,她感觉自己的面目都狰狞了起来,可是她控制不住:“我不需你担心!你给我去门口面壁思过,没有我的吩咐不许离开!”   雾灯并不为自己求情:“奴婢可以受罚,但奴婢希望公主想明白,感情在性命面前不值一提,您不要因殿下而伤害自己,而是要专注于拯救自己的性命。”   江柍闻言已心如刀割。   她咬牙说道:“出去,快滚出去!”   雾灯后退至门外,才转身出去。   她们一走,江柍便闭上眼睛,热泪如急雨般流了下来。   雾灯挑破了她的心思,她再也、再也不能回避了!   其实方才昏睡时,她梦到了他纳妃的场景,梦到他与晁东湲颠鸾倒凤,梦到他对她说的话用同样的语气说与晁东湲听……   她在梦中肝肠寸断,又在这肝肠寸断中,明白了动情的滋味。   醒来后,夕阳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皮,她猛然想起昨日的这个时候他们正共看夕阳西沉。   她茫然了片刻,而后做出一个决定   太后想让沈子枭爱上她,却哪里会想到,最终是她爱上了沈子枭。   想来也是可笑。   *   无极殿内。   墨雨向沈子枭禀告江柍已经转醒,问他要不要去看看她。   他淡淡说:“你下去吧。”   再无其他表示。   浅碧和轻红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担忧之色,这次不比上一回,浅碧纵是有催.情.药也用不得了。   她们只觉焦急,而这时沈子枭却起了身:“孤出去一趟。”   轻红问道:“殿下要去哪。”   沈子枭说道:“去绪风那里,无要事不要来叨扰孤。”   他命郑众为他牵了马来,便往谢绪风于城南的私宅去了。   他到时,谢绪风正在以松烟墨作画,画的是一个女人,只作出眉眼,剩下的还没来得及添笔,听闻沈子枭来了,便将画纸团起来丢掉了。   沈子枭进门就见他把那团画纸丢于一旁,看了一眼,没作他想,说道:“我要喝酒。”   谢绪风心一咯噔——   这人嘴上说着要喝酒,可眼里却写着要喝醉。   谢绪风说道:“你身上还有伤,还是不要喝了,你有什么烦恼,到街市上散散心不好吗。”   沈子枭摇摇头:“此刻我只想饮酒。”   谢绪风便深深看了他一眼——   沈子枭鲜少有这般情绪失控的时候,印象里他上回这样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灌醉,还是三年前崇徽帝大封六宫,却唯独没有理会他的生母,他有意提醒崇徽帝一句,竟遭崇徽帝痛斥,并当众称他生母是贱妇。   这次又是为何?   这样问自己,谢绪风心里竟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他隐隐按捺住自己的心思,命人拿酒来。   窗外耀眼的阳光已转为橙红,紫薇树的花枝乱颤,被傍晚的阳光一照,在窗边投下斜斜的浓郁长影。   沈子枭喝了一壶又一壶的酒。   越喝眼眸越是冷冽,越是冷冽便越显出痛楚来。   谢绪风没有劝,知道劝不住,只默默看着他喝。   起先沈子枭除了喝酒一句话也不说,直到彻彻底底醉了,才开始侃侃而谈:“你可知她的气性有多么的大,在赤北因我一句话,她就扬言永远不要再见到我,昨日因我不肯答应推掉与晁家女的婚事,她便要与我相决绝,我不过回了她两句,她竟恼出一场病来。”   谢绪风浑身一凛。   从前他只以为,除了故皇后,天下再没有一个女人能让沈子枭崩溃了,直到此时此刻……   谢绪风想了想才开口:“所以殿下会推掉这个婚事么。”   “做梦!”沈子枭说,“她不肯把心给我,却要我把心掏给她,世上怎会有如此无理之事!”   谢绪风再次沉默。   又听他说:“她可知她得到了谁的爱?一个未来天子的爱!她得到天子的爱还不满足,还想得到天子的权力……”   这个字眼就这么直愣愣地从沈子枭嘴里冒出来,如同一支利箭,猝不及防,正中眉心。   谢绪风的睫毛一颤,抖动着闭上了眼,内心深处好像落了一场秋雨,湿漉漉的。   谢绪风想起很多关于沈子枭的往事。   当年孝章皇后触怒崇徽帝被废黜,年仅五岁的沈子枭在上元宫前长跪为母求情,恰逢大雨连天,他昏倒又转醒,醒来又昏倒,竟跪了三日,终于在奄奄一息之际,触动了崇徽帝的心。   崇徽帝答应在他五岁生辰那日去看一眼孝章皇后。   然而这一面竟让二人关系破裂得更加彻底。   直到三年前沈子枭那次酒醉,才在绝望和迷惘中告知谢绪风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当年孝章皇后本就是被崇徽帝强纳入宫的。   本来二人感情便不牢固,后来帝后离心,是因后宫争宠之中,孝章皇后的婢女爱慕崇徽帝,无意间发现皇后枕下的香囊里竟有一缕青丝和一张书写“萧郎”的花笺,便知皇后心里另爱他人,于是告密于崇徽帝。   崇徽帝得知后,逼迫孝章皇后说出那人是谁,而孝章皇后至死不愿相告,这才被废黜。   沈子枭生辰那晚,崇徽帝对孝章皇后说,你若坦白那人是谁,再发誓日后真心待朕,朕便饶恕你,并让你复位。   谁知孝章皇后依旧不肯供出心爱之人,崇徽帝便强.暴了她。   沈子枭说,当晚他其实听到了孝章皇后痛苦的嚎叫声,可是他已病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迷糊之间还以为一切不过是噩梦,谁知次日衣不蔽体浑身伤痕的孝章皇后来到他的床前,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凌霄你记住,不要变成你父皇那样的人,也不要成为母后这样的人”,随后便在他面前拔下发簪刺破喉咙决绝而死。   沈子枭讲起这些的时候眼眶像害了病似的猩红,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掉落一滴泪。   谢绪风又想到他从梁国回来,他问他,这七年你是怎么过的?   沈子枭只淡淡说了一句:“万箭穿心,习惯便好。”   因为这句话,谢绪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再提梁国之事。   直至沈子枭被立为太子,思渊提到梁国的曜灵公主在国灭之后占山为王,妄想卷土重来,沈子枭聊起此事,才在无意间说道:“独孤曜灵以为我会爱她?可笑,我于孤立无援的境地里踽踽独行,既不信他人会予我真爱,又会给谁真情?”   谢绪风当时问了一句:“所以殿下心中还有真情么。”   沈子枭说:“正是因为历经种种真情尚在,如此珍贵,怎会轻易给一毒妇。”   正是因为谢绪风仍然能感受到,他还有真情,他才会站在他这一边。   不然纵是父亲叮嘱,他也不会尽心辅佐于他。   谢绪风感受得到,沈子枭从来都是渴望爱的,但是让沈子枭这样的人动心,并不容易。   因为经历如此多的磨难,沈子枭身上原本如熊熊火焰山似的真情,也只剩下火苗一簇。   而江柍终究是得到了它。 第66章 风雨猛烈   ◎杀机与爱意都在暗处涌动◎   暮色将尽时外面起风了, 转瞬便下起雨来。   江柍透过窗棂,看到雾灯还在廊下站着,她身后雨丝正打斑竹, 绿雾蒸腾。   江柍走出门去, 来到她身边:“平时也不见你多么听我的话, 罚你时你却死脑筋起来。”   雾灯笑了笑, 说道:“奴婢知道公主会心软。”   若不是江柍亲自来屋外见她,她还不愿走呢。   江柍深深看着雾灯,她是如此谦顺平和的人, 今日是少有的倔强。   但江柍知道, 雾灯骨子里一直是倔强的, 若非如此,她便不会在八岁时因拒绝被卖入青楼而自毁容貌。   江柍柔声说道:“好人儿, 抱歉, 我不该罚你, 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还有什么想嘱咐我的吗。”   雾灯想了想,便说:“若殿下无法给公主想要的感情,那么公主也无须倾情给他, 知道他的心意也好,便可心无旁骛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无论您以后做了什么, 对殿下都不算辜负,也不算亏欠。”   这些话说到了江柍的心坎上,因为她也是这么决定的。   只是从雾灯口中说出……江柍想到什么, 不由问她:“你劝我时如此通透, 那么你自己呢?”   雾灯猛然抬头, 对视上江柍的眼睛,却又迅速把头低了下去。   她看出了什么?   公主……竟觉得她恋慕沈子枭吗?   雾灯眼眶一酸,心底里陡然有一股绝望的悲痛像沸腾了似的,往上涌。   可很快,她又告诉自己,这样也好。   雾灯没有失态,她只像一个奴才对主子那样,笃定说道:“在雾灯心里,没有任何人能比公主重要。”   江柍紧紧凝望着她,这神情丝毫没有主子对奴才那般的俯视,而是很平的直视:“雾灯,我希望你把自己放第一位,而不是我。”   雾灯又一次沉默下来。   只觉得身后的雨下得愈发大了。   *   沈子枭在谢绪风那处醉了一场,睡醒已是亥时,白龙飞来禀告,之前掉进捕兽坑还未咽气的刺客已经转醒,杨无为和孟愿一同审问,那人吐出来一些事情。   沈子枭摁了摁太阳穴,看着窗外,雨声潇潇,水雾蒙蒙。   他喃喃一句:“下雨了啊。”   白龙飞还以为他会问有关刺客之事,一时怔了怔才说:“是。”   “吱嘎”一声,谢绪风推门而入。   他身后的随喜和自在分别端了茶盏和盥洗的水盆进来。   白龙飞弯腰叫了声:“国公爷。”   谢绪风“嗯”了一声示意不必多礼,又到沈子枭对面坐下,随手端起小几上的天青色玉雕茶盏,喝了一口。   沈子枭净完手端起茶水喝,方才问道:“那人说了什么。”   “回禀殿下,他无论经受怎样的拷打,都一口咬定他们几个是想为蔡大人报仇……”   白龙飞话没说完,只因沈子枭忽而笑了一声:“那便是什么都没问出来了?”   本是含笑说出的话,语气也并不冷淡,可白龙飞还是吓得心一咯噔,扑通便跪了下来:“殿下英明,杨先生也说,蔡君充当初口口声声是受恭王指使,那么刺客一口咬定是为蔡君充报仇才来行刺,背后所指不言而喻,而太过明显的指向,反而让真相更加扑朔迷离,问是问不出来了,如何处置刺客,还求殿下示下。”   “没用的人杀了便是,还需来问孤?”沈子枭浅啜了一口茶水。   白龙飞只听他语气淡淡,却杀伐果断,不由垂首沉默。   谢绪风见状,只一笑:“杨先生和孟大人当然知道该杀,人家是来问你怎么杀。”   白龙飞向谢绪风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沈子枭攥着茶盏的手指更紧,却搭下眼帘,如常答道:“让他尝尝鲜血流尽,慢慢死去的滋味。”   白龙飞抱拳道:“卑职这就去办。”   他说着就下去了。   沈子枭却伸手摁了摁鼻梁,微叹说道:“那日刺客以事先排练好的阵法围攻我,我竟从中看出了梁国鸿鹄军的影子。”   谢绪风心中猛然一颤,几乎要失态:“殿下是说……独孤曜灵?”   沈子枭掀起眼皮,鹰隼般锐利的眼眸,闪过一丝杀气:“将近六年了,她还真是贼心不死,屡次钻空子想暗杀于我。”   谢绪风已是心中惊骇,久难平息。   独孤曜灵在被沈子枭毁容灭国之后,便在黑山盘踞,多年来屡次行暗害之事。   谢绪风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沈子枭十六岁那年,崇徽帝在万寿节遇刺,沈子枭护驾被封为定王,之后却被恭王一党散布谣言,说刺杀事件乃是他自导自演,故被褫夺王号,幽禁南宫。   那时的刺客本是独孤曜灵所派,崇徽帝只是误伤,沈子枭才是目标。   故而谢绪风并非因这早已发生许多次的刺杀而激动,只是在意独孤曜灵背后的意图。   谢绪风喃喃开口:“背后之人既然屡次提及恭王,一定是想作壁上观,看殿下和恭王鹬蚌相争。若殿下果真确定那些刺客是梁国残部,那么只怕此人已和独孤家联手,我们在明,对方在暗,无论如何都是腹背受敌。”   沈子枭眉峰微微一动,几多玩味:“独孤曜灵几年前就是我的手下败将,几年后又能翻什么天?既然联手,也省得我一个一个去对付,一并杀了倒也省事。”   至于沈子桓……   诚如谢绪风所言,背后之人不过是想看鹬蚌相争,好坐收渔翁之利。   那便遂了此人的意。   如果他和恭王斗得更为激烈,反倒会使背后之人放松警惕。   既然起风了,就让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沈子枭搁下茶盏,看向谢绪风。   这些小事还不值得他浪费太多心神,他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最后还是谢绪风费心筹谋,在瘟疫之时买通国师,散布“神龙困于渊”的传言,又暗中找到神医研制出治疗瘟疫的药方,说动崇徽帝让他去泰山祈福,这才救他出围困,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想起这个,沈子枭便难免又想到另一件事。   他问:“听闻迎熹回朝之初,颇受‘后宫干政’的流言所困,是你买通了各个茶馆的说书先生,把迎熹劝降之事往有利的方向扭转?”   谢绪风一怔。   忽有灼烧之感从心头传来,隐隐作痛。   当日他受沈子枭之命留守赫州,一为朝堂之稳,二为东宫之安。可谁知,这东宫的女主人竟在他眼皮子底下便被人掳去!   此事本就让他自责不已,后来江柍平安归来,他又怎能眼睁睁看她被流言所扰?   “是。”谢绪风只答了这一个字,没有解释什么。   沈子枭也没有再问。   有些事知道的太清楚,不好。   何况,关于她,他已不想多听。   他又端起茶盏来,盏是天青色将雨的玉盏,杯中是蒙顶甘露的毫香。窗子一直开着,夏夜雨气混杂泥土草木之味飘到近处,廊下灯光跳跃着橙黄的晕光,这一刹那,他分明感觉到冷寂秋霜的寒气扑面而来。   *   江柍给太后去信一封,表明任务失败,请求太后怜惜她,施舍一回解药。   把信交到段春令手中之后,江柍受邀去骞王府参加佛生的百日宴。   赫州的勋贵人家大多聚集在城东,骞王府离东宫也并不远,只消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   下人们早已在门前候着,一行人迎江柍入了门,还未走到前厅,王依兰便已迎了上来,率一众女眷跪了遍地。   沈妙仪也在其中,江柍扫她一眼,几日未见,她竟瘦了一大圈。   许是知道自己憔悴,她把头埋得很低。   江柍也不想凝视她试图掩埋的自卑,不动声色移开目光,只道:“今日只为给小世子过宴,都不必多礼了。”   说着,又让星垂把她的贺礼交给王依兰的侍女,便去后院看佛生去了。   王依兰亲自引江柍过去,关怀问道:“听王爷说,娘娘那日遇刺坠崖,本想亲自去看望,可是娘娘需要静养,递的帖子也都退了回来,妾身挂念得很,如今瞧着您面色倒好,也就放心了。”   江柍最怕旁人同她提遇刺一事,想起来便又要回忆起与沈子枭争吵的种种,只笑:“本宫无事,你毋需牵挂。”   说着话,一行人走过抄手游廊,沿路只见王府佳木葱茏,幽葩各异,布置得十分风雅精致。   江柍问道:“你们园子请的什么工匠,竟这样别致幽静。”   王依兰闻言只轻轻“害”了一声,说道:“都是妾身平日闲来无事自己布置的。”   江柍闻言,眼眸顿时一亮。   她从前只以为王依兰太过端庄,定然只在诗书礼仪上用心,却不想竟也是个喜爱莳花弄草,心思灵巧之人,出乎意料之余还有些叹服,难怪沈子杳这样爱她敬她。   王依兰看江柍对府中布置多为喜爱,便问:“娘娘想去园子里逛一逛么,正巧方才奶娘来报,说佛生还在睡觉呢。”   江柍便笑:“如此也好。”   二人便下了游廊,往园子里面去逛。   园子里果然被打理的罗绮穿林,别有幽情,再看园中各处亭台的题字,江柍不免赞道:“荷塘水榭上‘花影流日’四字,倒让本宫想起‘转叶任香风,舒花影流日’此句,还有丁香园中的这座名唤‘浓香梦魂’的凉亭,莫不是取自‘四方倾动烟尘起,犹在浓香梦魂里’?王妃真是才识过人。”   王依兰笑道:“妾身惭愧,您只扫了一眼,便将妾身翻书寻了许久的诗词一一念出,您才是才华横溢。”   江柍闻言只是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几丛花树之后传来几名女子的窃窃私语之声。   “你方才见沈妙仪的脸色了吗,瘦了一圈呢,可真憔悴。”   “她居然因为死了一个贱婢就大病一场,真是可笑。”   “是啊,平日里对咱们总是趾高气扬,对一个贱婢倒情深义重起来了,她不就仗着太子殿下的威名才这般无法无天的吗,整个赫州谁又看得起她。”   江柍与王依兰所处之地极其幽静,不用刻意去听,那些话也已进了耳朵。   而那些人许是说在兴头上,才没有注意江柍她们就在树丛之后。   江柍脸一垮,提起裙边就往对面走。   王依兰叫了一声:“诶娘娘……”却没有拦住,心一沉,只好也跟上去。   那几个贵女一见江柍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都吓得愣在了原地,大气也不敢出。   江柍一张脸上没有表情,只冷淡扫视了这几人一眼,问道:“方才是谁在背后嚼舌根?”   几位贵女顿时脸色煞白。   她们几个本是世交,从小便彼此熟悉,加之信步赏景,才放松说了些闲话。这些话若没有被旁人听到,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可若是被听到了……她们面面相觑,都知道背后搬弄公主的是非实为以下犯上。   被江柍这么一问,都回过神来,同时跪了下去:“太子妃娘娘恕罪。”   身处春末夏初繁花茂树之中,江柍的眉眼里却沾染了几分秋冬的肃杀之气。   她只笔直地站立着,望向众人:“直呼公主名讳,你们也是真的敢。”   几人一听,顿时吓得发起抖来,瑟瑟然跪得更低,别提多可怜。   江柍面色不改,又道:“撷华公主乃是有封号的嫡公主,何须仰仗太子殿下威名?何况公主乃是殿下一母同生的亲妹,即便仰仗太子殿下,也是天经地义,你等若不服气,下辈子努努力也投一场好胎。”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中午12点一更,晚上9点二更   71章和好 第67章 气死太子   ◎彻底收服妙仪and江柍Slay◎   王依兰听着江柍的这一番话, 只觉这是她一辈子都说不出的言语,又思及江柍临阵劝降峦骨汗王之事,不由对她钦佩敬服, 连看向她的眼神都冒着盈盈星光。   跪在地上的众人本就既心虚又害怕, 闻言, 胆子小的已经控制不住啜泣起来, 唯有为首的那个姑娘,还勉强能说出几句颤抖的话来:“臣女受教,深感羞愧, 还望太子妃娘娘恕罪!”   闻言, 江柍看了她一眼, 记起这人曾是与她打过马球的,当时沈妙仪还热情地称其为“尔尔”, 应该是祝将军家的姑娘。因此名取自“尔尔辞晚, 朝朝辞暮”, 她记得格外清楚些。   本以为这个祝尔尔应是与沈妙仪交好之人才对,却不想也是虚交。   江柍余光瞥了眼王依兰。   只念,今日乃是骞王府的喜宴,这几人也都是勋贵之女, 不应把事情闹大。   既然祝尔尔已经请罪,她便缓了缓语气:“撷华公主因奴婢离世而郁郁寡欢, 虽有些失态, 却也证明了公主乃是有情有义之人,本宫希望你等能够感怀撷华公主的良善,对奴仆都要有怜悯之心。”   众人无不答:“是。”   江柍敛目点了下头, 又道:“不过本宫亦知公主心无城府, 犹如孩童, 若是她往日贪玩了些,让你等误会是趾高气扬,固然是她的不是,却更是本宫的过失。本宫身为公主的亲嫂,又是东宫之主,众女眷的典范,若是公主从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本宫代她向你们道歉,你们若还是不忿,只管怨恨本宫对她疏于管教,莫要对公主不满。”   说罢,江柍躬身屈膝,向众贵女行了一个肃礼。   江柍把别人口中“刁钻乖戾”的沈妙仪说成是“心无城府,犹如孩童”,固然有维护之意。   可她也深知沈妙仪之前一定也做过为难贵女们的事情,因此后面的道歉也是真的。   她既已看到沈妙仪野蛮面具下的脆弱和无助,便不会坐视不理,更不能让她一直用小孩子大哭大闹的方式发泄,直至那野蛮的面具粘在脸上再也拿不下来,变成一个真正蛮横无理之人。   众人见江柍给自己行礼,不免惶恐,均连忙叩首相拜,又齐声道了声:“是。”   江柍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便道:“都起来吧,以此事为戒,你等往后还需慎言。”   说完,她不再逗留,转身要走。   刚转过身还未抬脚,便见那芭蕉树旁的石子甬路上,沈妙仪和晁东湲一前一后立着。   晁东湲目光深深。   沈妙仪早已是泪流满面。   江柍静静看了沈妙仪一眼,她的眼神竟慌乱起来,扭头便跑走了。   晁东湲愣了愣,反应过后,赶忙去追。   王依兰忙问:“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江柍久久凝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说道:“去看佛生吧。”   “……”   等江柍再回到前厅,才知道沈妙仪和晁东湲均已离开。   而沈子枭则派人来送了贺礼,只道自己是公务繁忙,就不过来了。   一对夫妻,竟送两个贺礼。   江柍不免在心里冷笑一声。   从骞王府离开之后,她拿了一盒点心去了无极殿。   今日他没有出席骞王府的百日宴,她身为太子妃多少还是应关心一下。   当她决心不再付出感情的时候,便有大把的虚情可以奉献给他。   她无所谓是不是要先低头,因为她已不在乎。   来到无极殿江柍才知沈子枭还没有回东宫,她把点心给了浅碧便离开了。   途经花园,江柍想起高树前些日子在芍药丛旁扎了一架秋千,她便走了过去,索性闲着也是无聊,不如荡秋千赏花,也算消遣。   谁知刚坐上秋千,就听小园入口处有说话声,接着红雨便小跑来通传:“娘娘,撷华公主来了。”   话刚落沈妙仪就冲到她眼前,丝毫规矩也不讲的。   江柍脚点地,停下荡秋千,说道:“你不是早就走了吗,还没回宫?”   沈妙仪眼神闪躲,说道:“听说你与我七哥一同坠崖,你……没受伤吧?”   这话说得忸怩,像是不好意思一般。   江柍知道,沈妙仪对她的态度早在她帮助王依兰生产时就转变了,后来两人双双被掳,感情上没那么多针锋相对,倒是多了些同病相怜。后来珍珠去世,江柍又说了那样真挚的话来安慰她,在骞王府更是对她百般维护,她虽然还在嘴硬,内心却已然松动。   江柍故意逗她:“你关心我啊?”   沈妙仪努努嘴,眼神飘忽,提高声音解释道:“你可别太骄傲喔!好歹你是我嫂嫂,我才来看看你,不然谁管你!”   “哦~敢情你是来看看我死没死啊?”江柍眼角眉梢已有几分促狭。   沈妙仪瞪眼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非要我像以前那么对你,你才高兴是不是?”   这丫头心眼直,开不起玩笑,江柍闻言便不再逗她,只抿唇一笑。   沈妙仪见状,态度也软了下来。   想了想,江柍问了个她一直都很关心,却还没来得及问的问题:“被掳之后你没受苦吧?”   沈妙仪努努嘴叹气:“唉,提起这个我就伤心失望恼火憋屈透顶!”   江柍呼吸一提。   她生怕因为自己的计划而害沈妙仪受苦,只屏气凝神听沈妙仪接下来的话。   “我还嫌朝廷那帮人救我救早了呢!我的身价高,那些贼人对我可好了,生怕我得病或寻死,所以我就跟着他们好吃好喝的,一路看了好多风景!你不知道,那些景色是多么令人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纵是御花园最好的工匠也比不上!”   沈妙仪这么说,江柍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难以说明的不安,她不知道,一个看过山河壮丽的女子,真的还能再回到这深宫后院中来吗?   可沈妙仪似乎还没有对她的“伤心失望恼火憋屈”有最终的参悟。   她只问:“我能坐一会儿你的秋千么。”   江柍起身,把秋千让给她。   沈妙仪点地荡起秋千,江柍才注意到,她补过妆,胭脂娇红,掩盖了憔悴之色。   且她今日一袭妒杀石榴花的红裙,加之首饰灿然,腰间悬玉,虽然清减不少,却还是华贵美丽,如一朵花期正好的芍药花。   荡了会儿秋千,她突然又问:“东湲要嫁过来,你伤心吗。”   江柍一怔,再看沈妙仪那一脸藏不住心事的表情,便知她此行原来是为这个。   “你怎会想起问这个?”江柍故意问道。   沈妙仪“哎呀”了一声,想说:“我……”   “不许撒谎。”江柍抢先堵了她的话,“你瞒不住我。”   沈妙仪一堆谎话憋在喉咙里,又通通咽下去,瘪瘪嘴一脸服了江柍的样子,说道:“其实是东湲要我问的,她说狩猎那日她觉得你不高兴,便想让我问你,那日在观音寺外,你对她说,你根本不在乎她是否嫁进东宫,今时今日还作数吗?”   沈妙仪这样讲,江柍暗叹晁东湲也是不易。   她先是回答第一个问题:“我不伤心。”   又回答第二个:“当然作数。”   沈妙仪小心观察着她,见她神情并不开朗,以为她在嘴硬,就把脑袋靠在秋千绳上,喃喃说:“其实我心里是懂你的,若我嫁给谢绪风,也不想他另纳旁人,不过天下所有男子都会纳妾,我虽不愿,却会接受。”   江柍不由严肃起来,说道:“妙仪,真心接受和被迫接受是不同的,你已是公主,若谢逍敢纳妾,你应该拿一把剑架到他脖子上,问问他有没有把你放在眼里,然后再把他要纳之人赶出府去,也省得误了人家青春年少。”   江柍这话太大胆,沈妙仪呆住了,她的秋千停了,可心却还在晃着。   过了许久,沈妙仪才讪讪道:“可以这样吗。”   这话说出口就已经莫名地紧张。   江柍却笃定:“不是可以不可以,而是必须如此。”   沈妙仪笑了,头一次笑得这样酸楚:“害,反正我和他还没影儿呢,那日在寺庙你不是把我骂了一顿么,我现在倒觉得,不能再这么上赶着了。”   见惯了沈妙仪乖戾的样子,倒是对她的涩然酸楚很不习惯,江柍想了想,说道:“我那日骂你是希望你若爱他,便专注于他,而不是把精力拿去对付他身旁的无辜女子。我并非轻视你坦荡爱慕他的勇敢,相反,我希望你跟随自己的心意,莫要后悔。”   沈妙仪仔仔细细把江柍这番话咀嚼一番,只觉这些道理她其实是懂的,只是不愿意让自己太清醒。   她不愿再聊自己,便试探问:“那你呢,我哥哥和东湲之事,你是真心接受,还是被迫接受。”   一提到这件事江柍胸口便针扎般疼。   可这疼痛却让她更清醒,正如她告诫自己的那样,从此之后她可以允许他有三宫六院,却不允许他再拥有她。   她说道:“自然是真心接受。”   “殿下!殿下……”是轻红的声音。   江柍循声转头,只见沈子枭的衣袍消失在枝条繁茂的花丛中。   轻红看了眼沈子枭,又看了眼江柍,眼底是毫不掩饰的钦佩,可很快又被对沈子枭的担忧所覆盖,她赶忙追了出去。   而谢绪风正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作者有话说:   你应该拿一把剑架到他脖子上,问问他有没有把你放在眼里。   其实柍挺嘴炮的,之前马球上怼妙仪后来怼厄弥怼琥珠都很能说,沈子枭你说你惹她干什么 第68章 江柍生辰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微臣参见太子妃娘娘, 参见公主殿下。”谢绪风朝江柍和沈妙仪行了个常礼。   沈妙仪从秋千上跳下来,红着脸问道:“方才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谢绪风看了眼江柍, 说道:“嗯。”   沈妙仪一怔, 想起那句“若我嫁给谢绪风, 也不想他另纳旁人”便觉得羞死了, 顾不上关心其他,只想落荒而逃:“我去找我七哥。”   她跑到谢绪风跟前,却忍不住顿了顿步, 才又离开。   江柍看着沈妙仪的背影, 问道:“刺客之事盘问清楚了吗, 你们怎有闲心来逛园子。”   提起此事谢绪风脑海中便浮现出沈子枭醉酒的样子,不免唏嘘。   许是觉得世上不该再有一个失魂的人, 他竟脱口而出:“殿下回宫发现娘娘送了点心过去, 欣喜不已, 听说您在花园中,便来寻你,又不想太刻意,便把微臣拉上了。”   江柍看着他:“这些是他告诉你的吗。”   谢绪风坦荡说:“微臣看出来的。”   江柍冷笑:“你倒是挺会为他说话。”   她因为气恼沈子枭, 所以也不给谢绪风好脸色。   谢绪风却把她的嬉笑怒骂悉数收下,他没有笑, 面色却如春风般和煦:“但听娘娘对公主的一番教导, 便知您是极通透的人,怎会不知殿下正是因为听见您不介意新妃入府,觉得您心里没有他, 才这样忿忿离去。”   江柍哂笑道:“你们男人可真难伺候, 我说不许他纳妃, 他不答应,我同意了,他又要甩脸子。”   谢绪风敛了眸,说道:“娘娘应该知道,晁家女之于殿下是沉甸甸的权力,您让一个君王放弃权力是不可能的,您其实……”   “所以我同意让她入府了。”江柍打断了他,“不仅如此,我还会好好待她。”   谢绪风有片刻的哑然,而后才道:“殿下平日喜怒不形于色,若有朝一日,他能轻易被激怒,亦能轻易被哄好。”   “所以与你有何干系?”她脸一扬,瞳孔亮的闪痛了人的眼睛。   谢绪风的脑海里轰然一声巨响,就像是一整座山崩裂开来,将他先前想说的一切都炸成了粉碎。   天地万物崩坏过后,又呈现出令人心悸的死寂。   原来她是在乎的。   真正的不在乎,应是连恼怒也没有,怨恨也没有。   可她都有。   她在乎。   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笑。   他在做什么呢。   他本是局外之人,没资格掺和进来,若硬是掺和进来,便是个跳梁小丑。   他遥遥望着她,又似是在看她身后的红漆秋千。   她见他许久没有动静,才转过头来。   洁白的衣袂在他身后飘荡,他身后是葳蕤的树木与花枝,他是如此沉静,看一眼,杂乱的心绪便定了下来。   可她的视线没有落在他身上太久,只是懒淡一瞥:“我去瞧瞧他。”   话落便离去了。   他却想起那日除夕夜宴,她也是要去找沈子枭,他在暗处注视她许久,发现她似乎真的要迷路了,他才出现在她面前。   他给她指路,她便温温柔柔对他笑了笑,很含蓄地对他道谢。后来他目送她离开,却没想到她竟在走到即将转弯处,又回首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呢,他至今也想不太明白,可他知道,那样的眼神,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就像那夜的皑雪早已融化,烟火早已化灰,飞雪与烟花都是盛大却终将消散的事物。   他望过去。   一时间,唯有那架秋千,还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江柍来到沈子枭的无极殿前,离老远便见她送来的那盒点心,像垃圾一样被丢在殿门外。   她暗暗稳了稳心神,来到殿前。   对郑众说道:“你去通传一声。”   不一会儿郑众回来了,哆嗦着给她跪下,说道:“娘娘请回吧,殿下谁也不见。”   江柍点点头,说道:“你去告诉他,别发火了,那日是我冒失,现在我已经接纳晁东湲了。”   郑众面色犹豫:“这……”   江柍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你告诉他,日后纳再多的姐妹进来,我都是高兴的,你要他放心。”   郑众闻言眼皮直跳,连带着嘴角都抽抽了两下,却又不能不传话进去,便深吸一口气转身进殿回话。   江柍见他进门,便转身离去。   没走两步,忽听殿内传来一声花瓶被砸碎的声音。   她步子一顿,接着又是“嘭”的一声,屋里开始接二连三的碎东西。   星垂看了眼江柍,问道:“公主,殿下他……”   江柍敛住伤神与寥落,淡淡说:“没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往事如烟,她愿悉数扬尽。   她不会再为他痛了。   她稳住心神往外走,说道:“快到我生辰了,我生辰第二天就是六月初一,那日便要毒发,与其担心他,你不如好好想想,我该怎么度过这最后一个平安的生辰之日。”   “定是有惊喜等着公主的。”星垂脱口而出。   而后又赶忙住嘴,懊恼地咬了咬唇,再看江柍并未发觉什么,忙扯开话题,说道:“迎熹公主六月生辰,您真实地生辰反倒要悄悄地过了。”   江柍眼眸中悲凉一闪而过,却很快又被她压了下去。   江柍的生日在五月最后一天。   这日早起,几个贴心的侍女便跪在床边,一齐祝她生辰安康。   江柍便笑:“嘴上说得可不算,我的礼呢?”   星垂笑道:“咱们知道公主喜爱荷花,而这时节恰逢荷花将将盛开,正是赏荷的好时候,不如公主去泛舟采荷如何?奴婢知道郊外有一方池塘,里头的荷花开得比观音寺里的还要美,高树早早便派人把周边围了起来,奴婢为公主准备了舟楫,月涌已备好吃食酒水,雾灯早早便给您做好今日所穿的衣裙。”   星垂说着话,江柍便已想到躺在小舟上缓缓漂荡,边吃酒边入藕花深处,兴尽晚回舟的场景。   她笑:“你都已经准备得这般齐全,我怎可回绝你的好意。”   于是雾灯便来给她梳头换衣。   她的头发已没臀,雾灯手巧,将她的发拢住,往后拢结于顶,再反绾后随性散垂,便梳成了坐愁髻。又于发髻上捆扎一条绿缯,轻薄的缯丝垂于脑后,迎风飘飘,极为潇洒。   雾灯又为她戴上两只翠蝶花钿,除此之外再不用任何钗环,只在眉间贴了赤色花子,如豆大小的点饰。   再穿上雾灯为她亲手做的绿沉色的轻罗长裙,裙摆曳地,绣以栩栩如生的暗花蝶纹,外头披上松花色广袖纱罗衫,手臂肌肤隐约可见,最后拿来缥色飞云帔挽于双臂,长长的流曳于地。   江柍知道自己美,于是很少会惊于自己的美,然而这日连她都不免为自己的容颜心动。   直到坐上马车,她还握着七出菱花铜镜不放,因自己的美丽而心情愉悦。   来到郊外,才发现高树早就来这里等着。   看到江柍,高树眼眸亮了亮,愣了半天才跪地请安,说道:“公主,船已备好。”   星垂和月涌便掩面而笑:“瞧瞧高树,见着公主眼睛都发直了。”   高树又低了低头,几乎要把头埋进衣领里:“姑娘就拿我别打趣儿了。”   江柍笑笑:“好了,你们别为难老实人。”   说着又往池边看了一眼,见一大一小两只木舟停于池畔,便说:“我兀自乘小舟,你们几个坐大舟,不要跟我太近,不然要扫兴了。”   几人齐声答应:“是。”   江柍提裙坐上小舟,月涌把备好的吃食递给她,她接过放在脚边,而后摇桨划楫深入池塘。   小舟荡开层层浮萍,露出水波下几尾鲤鱼来,几只蜻蜓也被惊扰飞走,而那青蛙还在卷荷之上咕呱乱叫,衣香随逆风飘散开来,与荷香纠缠在一处。   江柍边泛舟边采荷,须臾之间小舟里便堆满了荷花荷叶,划至池塘中央,已是叶密舟难荡,她也累了,便取出荸荠和菱角,又拿出银雕花藤小酒壶,边吃边喝。   顷刻之间便有微醺之感,她枕着荷花荷叶入睡,阳光太盛,她又将丝帕覆于脸上。   似睡非睡时,忽听“嘭”一声,有什么撞到她的小舟,她被颠簸着摇醒。   拿开脸上的丝帕,只见方才与她的小舟一齐停在岸边的大舟,船尾碰到了她的船头。   她本以为是高树他们来寻她,本来脱口就要笑骂“你们做什么,毛毛躁躁的”,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她抬脸,看清对面那人的脸庞之后,半天也没敢眨眼。   她说不出话。   那人就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许是她实在是太迟钝,太迟钝了。   他目光中闪过一抹宠溺的无奈,问道:“怎么,才半年未见,就不认得朕了。”   面前这人疏淡的眉,温润的鼻,轻薄的唇,尖俏的下巴,苍白的肌肤……尤其是那双如女子般病弱含情的眸子,不是宋琅还会是谁?   可怎么会是他呢?   他怎么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到晏国来了?   她一定是出现幻觉了……   想到这,江柍艰难地眨了眨眼,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觉得痛了,方才确定此刻并没有做梦。   既然不是梦,她便更迷惘了,如梦呓般问出来:“皇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写了荆棘里之后,就特别偏爱绿色,所以江柍生日服装我特意写了绿的。江柍生日快乐,美美过生日,沈子枭花瓶多你就让他砸吧,不管他。 第69章 宋琅来了   ◎宋琅来赫州为江柍庆生◎   宋琅站着, 低头含笑看向江柍。   他一袭干净的白衣,在日光下泛起莹亮的微芒,好像被镀上一层神光。   这使江柍感觉他更像一个幻影了。   许是脸色天生苍白, 宋琅给人感觉总是常年透着微弱却不可忽略的三分病气, 然则称皇道帝多年, 他的神态之中早已浸润了凛然之色, 虽给人病气之感,却并不羸弱,反倒有一种高深莫测的威严, 与沈子枭慑人的压迫感不同, 他是令人细思极恐的深沉。   可在面对江柍, 宋琅不由自主就敛去了所有多余的神色。   在江柍望向他的第一眼,他就只是一个心中有爱的普通男子, 纵是有几分深不可测的晦暗, 也不过是见到心爱的女子后, 正常地紧张而已。   明明才半年未见,宋琅却觉得二人已经相隔一生一世。   他打量了江柍许久。   她好像一点没变,又好像变了很多很多。   他难以忽略,比之从前的青涩, 她现在低眉敛目之间更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妩媚,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经过雨露滋润之后缓慢绽放的样子, 连蜷曲的花瓣儿都含娇,不凑近都感觉她在散发芬芳。   这种改变,是经过人事才会产生的。   想到这, 他垂下首来, 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气。   再抬眸, 他又笑得没有破绽。   语气很是温柔:“自然是偷偷来的。”   江柍有些糊涂,指了指他的小舟,问道:“那……”   “是朕命她们瞒着你的。”宋琅解释道,“傻丫头,朕跟了你一路。”   江柍恍然大悟:“我说今日他们怎么放心让我一人泛舟。”   宋琅笑而不语,而后却回了句无关紧要的话:“你今日好美。”   痛苦和杀意当然都有,不过那都是对别人,可面对她,他便只剩无穷无尽的思念和爱怜。   他凝视着她,这一刻她真是漆点双眸鬓绕蝶,眼底桃花酒半醺。   他只觉胸口像有鸟儿在扑棱。   他想立刻拥她入怀,念头一起,他握紧了拳,忍得好难受。   可江柍却如何能承受他这句暧昧不清的夸奖。   她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只低下头去,说道:“多谢皇兄……”   “别这么叫我。”   宋琅却打断她,他恨透了她这样叫她:“此刻只有你我二人,我也不称朕了,让我们忘掉那些规矩,就当这小小的池塘是一所世外桃源。”   江柍依旧为宋琅的突然而至感到深深震惊,却比一开始清醒多了。   她道:“好。”又自然而然开口问他,“琅哥哥,你为何前来。”   听她又这样叫他,宋琅才重新扬起笑:“自然是来给你庆生。”   江柍微怔,后又莞尔一笑,这才后知后觉因见到他而欣喜起来。   宋琅分辨得出她这会儿的笑是真心高兴,便知道小姑娘这才清楚自个儿是真的见到他了,不由也笑。   他无限依存地盯着她,而后轻轻一跃,来到她的船上,船身晃动了一下,惊起一滩鸥鹭。   江柍忙说:“你当心些。”   宋琅笑说:“不碍事的。”   他靠着她坐下来,深深凝视着她。   这目光太过露骨,江柍只觉被他看到的地方都烫起一片,难为情极了,连因他突然而至的欣喜都减弱许多。   宋琅好一会都不说话,江柍也不知该说什么。   可又不想一直被他盯着。   见他也穿了一身绿色的衣袍,便问道:“连衣裳也是你提前打听好才穿的吗?”   宋琅温温柔柔笑了,却并没移开目光:“自然不是,所以当我见你着绿衣时,心里欢喜得紧。”   江柍一笑,忽而想起什么,敛笑问道:“你这样过来,太后知道吗。”   提起太后,宋琅唇畔的笑意僵住片刻,明显冷冽不少,默了默才说:“她知道,却装作不知道。”   江柍问:“这是何意?”   宋琅转过头,凝视水面上的蜻蜓:“事关朝政,千丝万缕,我不想和你多说,毕竟相聚匆匆,我只想与你聊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去锡州巡视,却提前透露要来晏国的风声,便降低了太后的防备之心,殊不知在来晏国之前他已见过许多手握兵权的将臣。   当然了,为国事谋划与为江柍庆生,对他来说同样重要。   他伸手摸了摸江柍发髻后面的绿缯,问道:“此前听星垂说,你去了赤北,肩膀上的伤还好么。”   江柍说道:“早已无碍。”   宋琅一脸忧心:“无论任务多么重要,你都不该以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下次若让我知道你再这么以身犯险,我定是会生气的。”   江柍忙安慰他:“我记下了。”   宋琅又问:“告诉琅哥哥,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江柍笑道:“我一切都好。”   “你不要骗我。”他望着她,“你要知道,在我面前,你是可以说实话的。”   江柍垂了垂眸:“我没有说谎,从前在昭国我已习惯如履薄冰的日子,所以并不觉得艰难,反正爱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保江家平安,爱爱是心甘情愿的。”   江柍说这话时语气很平,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然而嘴角却扬起淡淡的一抹苦笑。   她如今进退维谷,自然要让宋琅知道自己的艰难,她身处异国,宋琅就算有心护她恐怕也鞭长莫及,那么就让宋琅顾惜江家,护着江家好了。   如果这点私心也算邪恶的话,那就当她是十恶不赦吧。   宋琅闻言不觉心痛难忍。   他最是见不得江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样子,明明那么难捱,却不忍他担心,还要逞强说自己没事,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小可怜。   他痛极了,却只能叹息一声:“你可知听你说这样的话,我有多么难受。”   江柍抬眸:“琅哥哥……”   “你放心,我定会接你回昭国的。”宋琅眼底满是坚决,“到时候谁也不会阻止你我在一起,我会遣散三宫六院,给你建最华丽的宫殿,让你做世间女子都羡慕的人。”   这话让江柍心“咯噔”一下。   她回避宋琅的眼神,说道:“琅哥哥,切莫再说这样的话,爱爱不敢奢求这些。”   宋琅不以为意:“本就是你应得的东西,怎会是奢求?我知道你害怕母后,届时我若掌权,她便不再是威胁,你无需担忧。”   江柍顿时陷入懊悔之中。   这种场景此前不是没出现过,她想借他权力庇护自己和家人是真,拿他当真心相待的哥哥也是真。   可其他的,她没办法给他。   当年她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身陷囹圄,步步惊心,又怎会分心去想些情情爱爱的事情。   宋琅见她默默,却不如往日那般无所谓,他想起什么,握紧她的双臂,逼她直视自己:“你爱上沈子枭了吗。”   “没有。”   宋琅的提问,让江柍心一沉,好在脸色未变。   听她语气平稳,脸色也没有变化,宋琅才松了一口气,说道:“那便好,只要你的心还没有交给别人,那么纵使我也没有得到,也是不要紧的。”   江柍垂下螓首,不知该说什么。   错就错在,彼年宋琅情窦初开时,目之所及的女子是她。   可当她情窦初开时,横冲直撞进入心房的第一个男子,却是沈子枭。   江柍凝望宋琅许久,只道:“抱歉琅哥哥,方才我并不真诚。”   宋琅一怔。   刚刚才松下去的一口气,猛地又提起来,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咙,瞬间窒息。   他几乎没有办法动弹,只恍惚地看着她。   江柍却在讲出这句话后轻松不少,她莞尔一笑:“我口口声声说自己过得并不艰难,其实是故意想让你觉得我举步维艰,这样你就会因为怜悯我而护着江家了。”   宋琅定定地看着江柍,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江柍见状,不由惭愧,只道:“抱歉琅哥哥,我竟把算计之心,用在你的身上。”   “你吓死我了。”宋琅声音里竟有一丝颤抖。   因为太紧张,他的喉咙都发紧,声音在胸腔里痉挛,慢慢才被放出来。   他还以为,她会突然告诉自己,她爱上沈子枭了。   总归并不是。   还好并不是。   宋琅慢慢道:“你若不把小心思告诉我,便是算计了我,可若是告诉我,便没有算计我。”   他笑:“其实无论如何,我都会照顾江家,而你这般坦率,我反而更高兴了,一个人既已把假话说出口,就很难再说出真话了,可你最终还是把真话告诉了我,这代表爱爱心里在意琅哥哥。”   江柍有刹那的迷茫,宋琅尽管不至于生气,可也不至于高兴吧?   宋琅忽而执起江柍的手,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记住,以后若是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心思,算计便算计了,不需觉得愧疚,我甘之如饴。”   江柍怔住了。   宋琅却因她的答案而轻松不少,于是自顾自与她闲聊起来。   他说的大多是些平常却有趣的小事,江柍只是听着,不怎么搭话。   直到他告诉她:“迎熹要与纪敏骞成婚了。”   江柍瞠目结舌:“他们两个怎会……”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然而然便互相爱慕了。”宋琅说道。   这的确是个很合理的解释。   江柍脑海中浮现迎熹与纪敏骞站在一起的样子,觉得倒也般配,便笑:“那你要替我告诉纪敏骞,务必好好爱护迎熹。”   毕竟迎熹的幸福安稳,是她用自己的一世安宁换来的。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与迎熹就像是一根藤上的两朵双生花,虽是同根生,却一个向阳,一个向阴,终是不同命。   江柍提到纪敏骞,宋琅不由笑了笑:“这些话你自己说与他听岂不更好?”   江柍没反应过来。   宋琅卖了个关子,问她:“饿了没有,不远处有一家名为‘渔家傲’的小酒馆,有人在等着咱们。”   江柍这才明了他话中之意,笑道:“那便由你划舟。”   轧轧摇桨声,移舟入茭叶。   碧波荡漾,荷香满握,不一会儿,小舟便停靠于岸边。   作者有话说:   设置了段评,虽然不知道是啥意思,但应该是个vx读书一样,可在自己想表达的段落中加入自己的评论,就像是看书划线一样。   打算二月双更,你们帮我想想时间,0点一更,18点二更咋样?还是说早九晚九? 第70章 都来了   ◎沈子枭你咋也来了!◎   “渔家傲”是一座临水而建的木楼。   小木楼有三层高, 窗上多雕刻荷花莲蓬,而房顶竟别具匠心地雕镂一柄硕大的荷叶,因木材为黄褐色, 远远望去仿佛一片残荷, 然而因门窗皆挂或碧绿或浅粉色的珠帘绣帐, 倒不显凄凉荒芜, 反而古朴雅致,“荷叶”柄向下垂,挂着一面迎风招展的“酒”字旗。   纪敏骞就在那“酒”字旗下等着他们。   江柍走上前去, 笑道:“纪大人别来无恙啊。”   纪敏骞笑说:“你少打趣我了, 没有外人你若还叫我纪大人, 我岂非要跪地行给你公主大礼。”   在人前纪敏骞把规矩做得极全,对江柍可谓是毕恭毕敬, 但是到了人后, 没有那些劳什子身份束缚, 二人便亲近多了。   江柍很自如地换了称呼:“敏骞哥哥,今日是你招待我们么。”   纪敏骞看了眼宋琅说道:“这个小酒馆是陛下的。”   这话似乎别有所指,江柍扭头看了眼宋琅。   果然,宋琅说道:“不止太后能在赫州安插眼线, 我也可以。”他朝屋里挑了挑眉,“今日准备的全是家乡菜。”   江柍闻言, 便知此处应是一处情报搜集或联络之处。   此事实属正常, 她没有多么惊讶。   念头闪过,她才迟缓地把宋琅的下半句话听进心里去,眼睛顿时亮了亮:   “家乡菜?”   宋琅和纪敏骞都望着她笑。   宋琅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 哄孩子似的说道:“是呀, 馋猫, 还不快进去。”   江柍耸耸肩,腼腆一笑,这才忙不迭走进屋里。   三人落座于一楼临水的位置。   桌旁的这扇落地窗上雕镂蝴蝶与蜻蜓,粗看细看都栩栩如生,窗子很大,像个画框似的将江柍和对面的宋琅都框了起来,打开窗,卷起上头天青色的软烟罗,屋外的荷花荷叶便都伸进了屋子里来,荷香令人心旷神怡,低头看,绿水中满是欢腾的鲤鱼。   饭菜均用白瓷盘盛来,有冻鱼头、香刀紫苏鸡、旋炙盘兔肉,煎夹子、水晶皂儿、砂糖绿豆甘草冰荔枝膏……还有一应干馃子,如:凤栖梨酥,狮子糖、霜蜂儿、水晶糕。亦用白瓷盘盛来,稍有不同的是,盘上铺了一层干净的荷叶。   当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端上来时,江柍眼眶中已有湿意,她由衷说道:“美景美食一应俱全,琅哥哥,多谢你。”   宋琅一笑:“我才应谢你。”   江柍问:“为何。”   宋琅看了眼窗外的池光荷景,又把视线挪至她的脸庞,说道:“没有美人,美景黯然无光,美食索然无味。”   江柍一怔,旋即笑着说:“我倒觉得琅哥哥才是那道美色呢,你说是不是敏骞哥哥?”   纪敏骞摇头叹息:“像我这样普通平凡的人,不配和你们一桌。”   闻言江柍和宋琅都笑了。   三人闲聊一阵,大多在互相关心,问问彼此身体如何之类。   江柍刻意避开了许多话题,比如扶南国战败一事,比如宋琅和太后的关系,比如纪敏骞父亲遭贬谪后纪家如何应对,还有江家,也不知道他们都还好么。   江柍吃了一口面,终于在许多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里,找出一个可以说出口的:“碧霄姑姑可还好么。”   “她很好。”宋琅想也没想便说,“她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人,又如何会不好。”   江柍放心许多,一笑:“那就好。”   纪敏骞见状,便说:“我听你们提起碧霄姑姑,不由想起小时候中秋节时,碧霄姑姑在宫里的荒草园里给我们捉了萤火虫来,祁世把萤火虫装进白纱罗的布里,挂在南窗下照亮,我们四个说什么也不肯去饭桌吃饭,偏要围着灯笼吃,当时也是这样说着闲话,你问我功夫练得如何,我问你棋艺精湛了吗,互相关心着,好像无论朝堂上斗得多么血雨腥风,我们都这样岁月静好。”   纪敏骞说着,江柍不由也想到那个夜晚。   那时她九岁,正是成为迎熹之前的最后一个中秋,也是他们四个能踏踏实实待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宋琅似是也回忆起那些日子,又说:“你最喜那水中花,中秋时节恰逢荷莲凋落,往日你总是不快,可自从碧霄姑姑为我们捉来萤火虫后,你便不再讨厌秋日了。”   纪敏骞接着说:“宫中有一朵千年莲,我记得你每年初夏都会眼巴巴在池边守着,只为等它开花。”   宋琅也想起此事,不由眷恋笑道:“那时候我就想,日后定要送你一朵永不凋谢的莲。”   江柍会心一笑:“所以后来我十四岁生辰时,琅哥哥送了我一顶金莲冠。”   “啾啾啾   忽有翠鸟鸣叫声。   宋琅脸上的笑意霍地僵在脸上,纪敏骞也是。   江柍意识到什么,问道:“有人来了?”   话刚落,宋琅的暗卫郑飚便跑进屋内,说道:“不好,沈子枭和一行人乘车过来了。”   闻言宋琅和纪敏骞都站了起来。   纪敏骞问道:“为何不拦着?”   郑飚说道:“拦住平民容易,可若强行拦住太子,恐有‘此地无银’之嫌。”   “既如此,我们还走得了吗?”宋琅倒是淡定。   堂倌提议:“不如先到三楼躲避一下,待他们走后,陛下再离开。”   宋琅和纪敏骞对视一眼,都在犹豫。   江柍起身,果断说道:“事不宜迟,你们上楼去吧,我来拖住沈子枭。”   宋琅拧眉:“爱爱……”   江柍笃定说道:“为给我过生辰,星垂她们早已把这一片荷塘包了下来,我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何况我是他的妻子,总是有办法对付他的。”   “……”宋琅凝视着江柍,嘴角绷紧了。   纪敏骞知道,“我是他的妻子”这句话刺痛了他。   但是事态关键,宋琅没有犹豫太久,便和纪敏骞躲上了楼。   江柍又忙对堂倌说道:“快让人把陛下和纪大人的碗碟撤去。”   待碗碟被撤下之后,江柍才想起问:“我的侍从都在何处?”   堂倌刚想说什么,掌柜的进来了,说道:“太子已至一射之地。”   江柍便说:“你们去把我的侍从寻来,记住,让他们多采些荷花过来,装出今日只是来散心的样子。”   话落,已有人进门。   堂倌下去了,江柍佯装随意转头,便见叶思渊率先跑进屋里来。   他身后依次又进来谢绪风和沈子枭。   江柍把视线落于沈子枭身上,他穿一袭红衣,像个新郎官似的,少有这么鲜艳的时候。   她在心里暗骂这人骚包,很快就收回视线。   沈子枭自然也是一进门便看到了她。   他目光微沉,是来不及准备便直抵心房的惊艳。   却也很快把这心头微漾压了下去,就像蜻蜓点水,转瞬便没了涟漪。   “原来他们说的贵人是你啊。”果然,叶思渊是第一个对江柍说话的。   江柍冲他一笑,问道:“什么贵人?”   “我们来时有人阻拦,说是这一片都被贵人包了,我不信邪,好山好水若只许一人独赏岂不可惜?”叶思渊这样说。   江柍:“……”   她差点没气得翻白眼。   好哇,我就说那沈子枭再不济也不是个滥用权力的人,总不至于非要闯进人家包下来的地方游玩吧?   可这事到叶思渊身上就说得通了。   原来是你小子坏了我与故人相聚啊!   “你一个人吃这么一桌子菜岂不浪费,不如我们与你一起吧。”叶思渊这人还真是一点眼色也没有,说着话已到江柍面前坐下,“诶,你这菜式看着倒不像晏国的。”   江柍倏地心跳加快。   她倒是忘记这一层了,只能随机应变,解释道:“我想家了,便让高树去打听哪里可以吃到昭国菜,听说这里新来的厨子是昭国人,特来尝一尝。”   她面不改色,心却跳得厉害,因害怕被戳穿,很快又扯开话题,说道:“我想自己清净才叫人包了这里,你不要来叨扰我,另去别的地方吃不好吗。”   叶思渊闻言便看了看在那边沉默了半天的沈子枭和谢绪风。   谢绪风轻扇明河共影扇,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沈子枭则转身上楼,说道:“我们去楼上。”   这话一出,掌柜和堂倌的脸色都是一变。   江柍更是心悸不已,只好出声制止,说道:“不行。”   沈子枭刚上一级台阶,谢绪风刚转过身,叶思渊刚从板凳上站起来。   而江柍的话像法术似的,把他们三人都定住了。   江柍一颗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叶思渊眉毛一拧,问道:“什么意思嘛,你怕叨扰,我们去楼上吃还不行啊?”   江柍掐了掐掌心,语气淡淡道:“这里已经被我包了,饶是陛下来了,也是没饭吃。”   沈子枭转过脸来,冷淡的眸光之下,暗含如涌流般的愠怒。   江柍赌气般不看他,只指着门,说道:“掌柜的,送客。”   谢绪风见状,便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气定神闲地摇起扇子。   自从上次与她不欢而散之后,他已是不愿再淌这二人的浑水了。   叶思渊干巴巴一笑:“那个,你不要这么……”   话说到一半,只见沈子枭收回了上楼梯的那只脚,转身走到江柍身边。   江柍这才肯看他一下,只见他冷冷淡淡扫她一眼,而后坐在了她对面,说道:“掌柜的,再拿三副碗筷。”   掌柜的犹自踌躇,不知该不该照吩咐行事。   江柍却已经炸了毛,忍不住对沈子枭吹胡子瞪眼道:“喂,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都说了,此处我已经包了!”   最后几个字,江柍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特意加了重音强调给他听的。   可沈子枭竟是瞧都不瞧她一眼,只对掌柜的说:“你的耳朵如若是摆设的话,我便让人削了去。”   闻言掌柜腿一软便跪在地上:“贵客饶命,贵客饶命,小的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说完便屁滚尿流地去了后厨。   江柍见状,已知事情无法挽回,只气得自己脸红脖子粗。   想了想,干脆使出必杀技。   她往自己腿上一掐,钻心的疼痛立刻逼红了眼眶,她努力不眨眼,让眼睛因干燥而流出泪来。   叶思渊随着沈子枭的步伐走过来,刚想搬开长凳坐下,无意间瞥见江柍的脸色,一怔:“嗯???”   闻声,谢绪风和沈子枭都抬头看过去,而后都是:“……”   江柍哭的是我见犹怜。   鼻头红红的,眼眶红红的,泪珠如荷叶上的露珠似的,又大又莹亮,滚下来,成了勾人心的水线。   谢绪风先移开视线,不去看她。   沈子枭的手慢慢攥紧了,面上仍是没有表情,只道:“碍眼。”   江柍一怔,差点没忍住上去掐断他的脖子。   少间,掌柜的亲自拿来碗筷。   谢绪风见状,便也走过来坐。   江柍一下子面对三个男人,只觉又气又恼又担忧。   她胡乱擦了把泪,抬眸瞪沈子枭。   可他竟连余光都不扫她,就这么端坐着,像一尊没有表情的神仙石像。   不一会儿“神像”动了,拿起竹箸夹了口菜,又说:“上一壶酒来。”   江柍见他吃,只觉自己若被他气得吃不下饭,反倒是亏了,便把竹箸往桌上狠狠一磕对齐,而后也夹起菜来。   谁知好巧不巧,她的竹箸刚伸过去,竟和他的竹箸夹到一处去了。   江柍与沈子枭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收回手的意思。   谢绪风都看在眼里,却纹丝不动。   “我先夹到的。”江柍见他不放手,便开口说道。   他这个总不至于再和她争了吧。   沈子枭什么也没说,只眯了眯眼,微微一用力,便把那块水晶糕抢了过来,一口咬掉一半。   江柍眨眨眼,简直难以置信。   偏他故意把剩下那半块水晶糕拿给叶思渊瞧,说:“你瞧里头的流心馅儿,竟是粉色的。”   啊!!!!!   江柍气得要冒烟了。   恰好掌柜的端酒过来,吃的东西已经亏了,喝的东西绝不能再让他贪了便宜!   她颇有斗志地起身去夺小酒壶,他哪里会让她得逞,也伸手去拿。   不料酒壶倒了,登时泼了他一身都是。   刹那间天地失声,众人都愣住了。   而后掌柜的扑通一声跪下,忙说:“贵客饶命,贵客饶命。”   沈子枭脸色铁青,倏地站了起来。   江柍以为他要走了,一颗心都提了起来,默念“快走快走”。   谁知他竟铁了心要把这顿饭吃完,便说:“马车里有干净衣裳,思渊你去拿来。”   他转身要上楼,俨然想在楼上把衣服换下来的样子。   掌柜地看了江柍一眼。   江柍亦揪心起来。   眼看沈子枭已走上楼梯,江柍也站了起来,对谢绪风说道:“我去看看。”   谢绪风朝她颔了颔首,而后目送她上了楼。   直到她的裙角消失在楼梯拐角,他才转过头,端起剩下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   听见脚步声,沈子枭扭头看了一眼。   见是江柍,他脸色沉了沉,又转过头,自顾自解衣裳。   江柍朝楼上看了看,稳了稳心神,便随意找了个凳子坐下。   沈子枭衣服都快脱光了,却只见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由拧眉:“下去。”   江柍佯装无意瞥了眼三楼,说道:“你的衣服是我弄湿的,我要负责。”   沈子枭正把衣服搭在桌子上,闻言顿了一下,说道:“不需要,你下去。”   江柍干脆起身,帮他搭衣服。   她的手刚一碰到他的衣角,就被他毫不留情拽走:“滚。”   还从没有人敢这样对江柍说话。   宋琅闻言,只觉怒气直冲脑门,转身便想往下冲,带走江柍。   可理智却把他的双足牢牢钉在地上。   又听江柍说道:“这是我花了银子包下来的地方,要滚也是你滚。”   她撑手坐到旁边的桌子上,两条腿悠闲荡起来,裙裾施施然落于地面。   沈子枭面容冷峻:“好,我走。”   他拿起湿衣服,转身便走。   江柍松了口气。   谁知他竟是往三楼去的!   江柍从桌上跳下来,冲出去拦他,因为太害怕拦不住他,于是直接从身后把他抱住。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过两天开始双更,我理一下,然后双更前一天会告知大家的 第71章 告白(亲亲版)   ◎你若爱我,连皇位都要略逊于你◎   沈子枭身子一僵。   江柍吓得腿都软了, 几乎是靠趴在他身上才没有瘫软跪倒在地。   “你这是做什么。”沈子枭冷冷地问道。   江柍说不上来,开始胡诌:“我……那个,你……”   沈子枭微微转头, 讽道:“你不是挺伶牙俐齿么, 什么时候也吞吞吐吐起来了。”   江柍懊恼极了, 只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还是不知道要以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沈子枭握住她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松开。”   江柍说道:“我不。”   沈子枭用力往外掰开她:“我不想说第二遍。”   江柍也说:“我也不想说第二遍。”   沈子枭不由攥她更紧,像要把她捏碎了:“你连一口糕点都要和我争个你死我活,我不信你现在这样, 是想求我重归于好。”   江柍沉默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找不到理由阻止他上楼, 而是对他的话无言以对。   沈子枭顿了顿, 终是把她的双臂从腰际拿掉。   恰好叶思渊送衣裳上来,他走过去, 把衣裳接过来。   叶思渊看到江柍在, 便识趣地下了楼。   江柍走到沈子枭身边:“我替你穿。”   这次的语气比刚才要平和许多。   沈子枭深深看她一眼, 没有说什么,而是把怀中的衣裳悉数交给她。   江柍把湿衣服放下,又拿起干净的里衣,来到他身边。   看到他脖子上还挂着那与她手钏为一套的珊瑚项链, 不由顿了顿,移开目光。   沈子枭很自然地张开手臂, 任江柍为他穿衣。   江柍在给他穿外袍的时候, 趁机往楼上看了一眼。   上面静悄悄的,她稍微放心不少。   可就当她收回视线,忽听一声板凳摩擦地板的声音。   宋琅本是许久没有听到楼下的动静, 想往下看上一眼, 谁知差点就把板凳碰倒在地, 还好纪敏骞眼疾手快抱住了这张板凳。   而后两人同时僵在原地,紧张得不敢呼吸。   沈子枭心里在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没有听到这声动静。   又觉得江柍穿衣实在是慢,便想接过她手里的衣袍,准备自己动手。   谁知他一动,她忽然扑上来,对准他的嘴巴便啃咬起来。   她的力气实在是猛,他的牙都被磕痛了,往后退了好几步,还踢倒了一张板凳,直到被她逼得贴在墙上,方才站稳。   她就像发情的母狼似的,又急又凶。   还带有几分很难被忽略的慌张和惶恐。   沈子枭怔了片刻才想起应该把她推开。   他两手抓起她的手腕,反客为主把她摁在墙上,气汹汹问:“你好端端地发什么情?”   她怯生生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眼神里观察出他究竟有没有听到刚才的动静。   沈子枭却觉得她在瞪他,不由用膝盖顶了顶她的腿,问道:“你的嘴巴只会干别的不会说话吗。”   江柍便试探着问:“你刚才为什么要走?”   沈子枭眉头一蹙:“什么。”   江柍声若蚊蚋,可怜巴巴:“我还有一半没给你穿完呢,你走什么。”   沈子枭不耐烦说道:“你慢吞吞地要给我穿到明年去,还不许我自己穿了?”   江柍这才了悟,不由松了口气,说道:“那你放开我吧,我这回给你穿快点。”   短短一会儿时间,她却变化好几次,俨然那忽然打到岸边的浪头,一会儿冲上来,一会儿又退下去。   怕是傻子都觉出不对来了。   沈子枭紧紧盯着她,一言不发。   江柍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便偏过头去:“为什么这样看我。”   沈子枭用两根手指箍起她的下巴,让她直视他,悠悠问道:“你很反常。”   江柍心里又突突跳起来。   她也知道自己反常,绞尽脑汁才想起理由,解释说:“我想好了,我若不想你纳妃就应该牢牢抓住你,而不是推开你。”   沈子枭冷笑:“太子妃娘娘好大的忘性,你不是特意去我宫外叫嚷,说同意我纳妃么。”   江柍只觉得泄气。   她多么想逃避,无奈又必须面对他。   光是面对他还不够,还要稳住他。   她知道他想听到什么。   也知道他这几日动如此大的怒,说明他心里有她。   可是她更清楚,他的爱夹杂了太多的谋求与权力,永远不能纯粹。   这正是她决意收回爱意的真正原因。   她抬眸看他:“沈子枭,你还不懂吗。”   她告诉自己,她现在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宋琅的安全,“你我连生死都一同经历过,我早已视你为我心中所爱,怎会甘愿你纳妃?”   沈子枭深深怔住。   她的话就像是一粒雨,骤然落了下来,他本想睁开眼把她看清,谁知掀开眼皮的瞬间,雨滴忽然如散落玉盘的珠子似的哗啦啦兜头而下,迷了眼睛。   他许久之后才把自己从一片雨幕里捞出来。   却还是湿漉漉的,嗓音也沾染了雨气的清冷:“你口口声声说你从未爱过我,言犹在耳,现在又说这样的话,你当真以为我……”   “你也知道我性子倔强不肯低头,那日我把心中最柔软之处展示给你,渴望你疼一疼我,你却一口回绝了我的请求。”江柍打断了他,哽咽道,“我当时便发誓,日后要收回给你的心,你想纳谁就纳谁,我再也不过问了,免得自讨没趣。”   沈子枭难以置信。   他被她那天的话伤怕了,因此只是以戒备的眼神看她。   他的神情让江柍很受伤。   就像是一只被人所伤的野兽,永远不敢再靠近人类的目光。   她浓长的眼睫覆下,不再看他:“我是发誓要收回真心了,可是一见到你,我便做不到了。”   沈子枭神色里的淡淡凉薄之中,依稀有痛苦与迷茫升腾弥漫。   江柍只是低着眸。   她在骗他,虽不知其中掺杂多少真心,但仍然不敢看向他。   因此她丝毫不知他的痛苦,仍在自顾自说道:“可是你都不理我,也不看我,还叫我滚。”   沈子枭再也听不下去了:“够了。”   当日是她说话伤他,现在他已决意把自己的心再冰封起来,她又说这些。   他怎么还能够听下去?   江柍本是为了宋琅的安危,在与他虚情假意,可他这样说,她竟忍不住落下泪来:“不够!我就是要说,我都昏迷了,你都不来看我,我等了你好几天,你都不来,最后还是我拿着点心去找你,谁知你竟把我的点心都扔了出来。”   江柍泪眼婆娑看着他:“你现在得意了吧,我向你表明心意了,你日后便可随意拿捏我的心了。”   “明明是你拿捏我。”沈子枭咬牙道,“你说我不懂你,可你又何曾懂过我?”   这些话已经让沈子枭难过得快要发狂。   他本以为有些话他永远不会讲出口,可既然她都说了那么多了,他也不想理会她究竟是虚情还是假意,反正本来连她这个人都是假的。   他连她的身份都已经接纳了,还有什么接纳不了吗?   干脆都讲出口好了。   大不了再给她一次伤他的机会,伤透了,也就彻底能放下了。   他听见自己说:“事到如今你还不懂,你若不爱我,我便只爱皇位;你若爱我,连皇位都要略逊于你。”   江柍深深震撼。   刹那间,天地万物都化为乌有。   她从未想过会从沈子枭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她看着他,泪水模糊了双眼,她想起他说“你妄想掌控帝王的心,可帝王之心是不可以被掌控的”样子,那才是他该说的话才是。   真是,心如刀割。   她哭噎问道:“可是我若不值得你这样爱呢。”   这个问题沈子枭也曾问过自己。   其实无论她是迎熹也好,是江柍也罢,都不过是一个身份,一个名字而已。   遇刺之后,他就已经完全明白自己对她的心意了。   既控制不了自己动心,那爱便爱了,千军万马他都收服过,何惧一场情劫?   沈子枭绝望看着她:“你还不懂么,沈子枭的爱,不能靠祈求得到,不能靠索取得到,也不能靠命令得到,唯有   江柍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一样,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悲伤将她填满。   她从未觉得如此痛不欲生。   他爱她。   他真的爱她!   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爱……   可就在刚刚,她还在骗他。   她是用欺骗才引他说出这些话的。   “唔。”江柍再也承受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呜咽起来。   竭力压低声音,可绝望的悲戚,还是从喉咙里溢出来。   落在沈子枭耳中,就成了哭到抽噎时喘不清气的窒息。   他没想到江柍会突然崩溃。   他伸出手,想拍一拍她,可是伸出的手却僵在半空。   只觉脑袋里一片空白,却又好似想完了接下来的一生,可这一生亦是混沌而艰难的,他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把手掌覆在她的肩头。   江柍却深深凝望着他,忽然道:“沈子枭,原来我们都错了,爱与不爱不是靠询问得知的,而是要靠感受。”   她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房之上,这一次她不想骗他:“你感受到了么。”   沈子枭觉得天地都失声。   他抱着与她来个了结的心情讲出那些话,却没想到绝望之中竟开出花来。   他看着她。   这一刻在想什么呢。   他感受到她了。   原来只有在经历痛彻心扉之后才能体会到爱之深沉,正如吃过苦才知糖有多甜。   江柍一眨不眨看着沈子枭。   他许久不说话,她以为他会彻底沉默下去了。   就当她准备移开目光的时候,他忽然自嘲一笑:“你总能轻易激怒我,也总能轻易哄好我,你瞧,我总是一哄就好的。”   他压着最后一个话音,小心翼翼凑上前来。   他以吻来为她拭泪。   这个人平日哪里那样温柔过,江柍想笑,嘴角扬起的瞬间却抽搐着往下一撇。   越哭越凶。   她哭得他心都要碎了。   他停下来,轻声哄她:“乖孩子,你不要哭了,明日我便去找父皇说退婚的事情。”   江柍一怔,哭声噎在喉咙里。   谢绪风说得没错,他太好哄了。   她只给他露出自己这样一丁点真心,他就会把整颗心都剜出来,双手呈给她。   如果是狩猎之前他这样讲,她一定会松一口气,甚至隐隐得意。   可现在她却无法只考虑自己。   她甚至把整个大昭都置之脑后了,担忧问道:“可这样岂非失信于晁家。”   沈子枭为她拭泪:“那我去负荆请罪好了。”   他说道:“你若信我,就把心放在   ||||||   肚子里,不要担心更不要哭了,好不好。”   江柍犹豫地看着他,见他神色认真,这才破涕为笑。   沈子枭静静等她平静下来。   这一段说漫长又实在短暂,说短暂又实在漫长的时间里,他豁然生出一个念头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江山万里,我只贪一抹娇。   不是飞蛾,怎懂飞蛾扑火的瞬间,是何等甘心地赴死。   旁人眼里的壮烈,不过是它的一次如常的挥翅而已。   江柍终于彻底平静下来。   沈子枭笑笑,说道:“你既不打算哭鼻子了,那接下来该做什么。”   江柍想了一想,抬脸碰了碰他的嘴角。   沈子枭一愣,而后哭笑不得:“衣服才穿一半,我是要你帮我穿衣。”   江柍讶然,脸颊顿时红透了。   沈子枭托起她的臀,抱她到桌上:“你既这样想与我亲热,我成全你好了。”   江柍看他眼眸盎然着春意,这才猛地想起宋琅,忙说:“别……他们还在楼下等着呢。”   “让他们等。”他却这样霸道。   “……”江柍哪里舍得拒绝呢。   他的吻像羽毛般滑下来,她浑身都绷紧了。   直到游弋到她的腿根,他忽地一顿,捏了捏她大腿上的淤青,她疼得蜷了起来,猝不及防溢出一声娇啼。   低头看,他促狭一笑:“好哇,原来方才是假哭来着,难为我心尖都颤了颤,看我如何罚你。”   江柍暗叫不好,露馅了,下意识要去躲。   可下个瞬间,他的吻,却细细柔柔又覆上来。   原来只是紧紧的要把彼此的呼吸都挤压出去的拥抱,和充满珍重爱惜的连绵不绝的亲吻而已。   她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便由着他带她去天上地下。   他的吻尚不能使她完全动情,可他的爱却让她久久战栗。   *   宋琅什么都看不到。   却听得见偶尔传来的桌椅响动,以及沈子枭情难自抑时忽而呢喃的一句“爱爱”。   宋琅万念俱灰,她连“爱爱”这个名字都让他知道了?   纪敏骞自是也听到楼下的动静。   不由看了宋琅一眼,见他面色苍白,眼眸却漆黑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没有动静了。   又过了一会儿,掌柜的跑到楼上说:“陛下,他们往荷花池去了,你们快走。”   宋琅回眸看了掌柜的一眼,骤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纪敏骞怛然失色,忙上去扶他。   宋琅摆手示意不需要,他强忍着压住心中的痛楚,不过瞬息之间,他扬了扬唇。   他笑了起来,先是淡笑而后越笑越癫狂,弯腰大笑,狰狞可怖。   纪敏骞心中大骇,忙喊了声:“陛下!”   见他不理,他只好大着胆子又喊:“宋琅!我是把脑袋拴在腰上随你过来的,你清醒一点!”   宋琅的笑陡然收住了。   他的目光一分分凉下去,如一团火炭渐渐熄灭变冷。   他眸中冷光逼人,如刀剑一般的寒光,代表杀气和决断。   纪敏骞隐隐觉得,宋琅已彻底成为一个皇帝,准确来说,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暴君。   从这一刻起,他已誓死要夺回他的权力,因为他要夺回他的女人。   宋琅直起身子,说道:“走吧。”   他迈步走下楼去,那一刻怒火与杀气,都被他悉数敛去了。   作者有话说:   “你若不爱我,我便只爱皇位;你若爱我,连皇位都要略逊于你。”   “沈子枭的爱,不能靠祈求得到,不能靠索取得到,也不能靠命令得到,唯有   既控制不了自己动心,那爱便爱了,千军万马他都收服过,何惧一场情劫?   不是飞蛾,怎懂飞蛾扑火的瞬间,是何等甘心地赴死。   旁人眼里的壮烈,不过是它的一次如常的挥翅而已。   你小子终于说了应该说的话! 第72章 结拜   ◎思渊和江柍结拜姐弟◎   沈子枭与江柍下了楼, 才知一楼已经无人在内。   他们理理衣裳走出去。   雾灯她们依照江柍的吩咐,采了许多荷花荷叶过来。   叶思渊问月涌“莲蓬呢”,月涌说“这个时节莲蓬还没长好呢”, 叶思渊便问“那你给我寻长好的过来”。   月涌露出“都说我笨这人怎么比我还笨”的表情, 最后却只说“那奴婢再努努力好啦”。   江柍看到这一幕不由一笑。   听见声响, 谢绪风转过身来, 他没看江柍,只与沈子枭对视一眼。   用眼神传递默契。   沈子枭知晓,人是绪风赶出去的, 楼上的动静他都听到了。   绪风也读懂了沈子枭的眼眸   江柍想到宋琅还在楼上, 便说:“我先前在荷花池泛舟, 那处景色宜人,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左右还有一下午的时光可供人消遣。”   众人都没有异议。   叶思渊更是说:“待会儿我要检查一下你的水漂练得怎么样了。”   江柍笑着说好, 便赶忙为他们领路。   星垂没有跟来, 说是要去更衣。   但江柍知道,她是去见宋琅了。   星垂已经有半年没有见过宋琅,她来到池塘边,用一只荷叶撇开水面上的浮萍, 借着日光,看清了自己在水面上的面庞。   她往左转了转脸, 扶了扶斜簪的步摇, 往右偏了偏头,戴正了月牙耳铛。   然后她才从荷包里掏出一盒口脂,这是江柍赏她的, 红而不艳的洛神玫瑰味膏子, 擦在嘴唇上, 只显得人雪肤红唇,格外有气色。   做完这一切,她朝水中的自己满意地扬了下唇,这才走去“渔家傲”,站在门口,等宋琅下来。   不一会儿,楼上便传来宋琅的脚步声。   其实宋琅的脚步极轻,踏在台阶上几乎微不可闻,可星垂一直悬着心,几乎是瞬间便辨认出只属于他的动静。   星垂转过脸,凝视着他来的方向。   先是看到一袭白色的袍角,随着他下楼梯的动作,衣袂似被风吹动,如流云般飘散开,只显得他仙风道骨,超然出尘。   随着这抹仙气缥缈的白不断扩大,他整个背影都出现在眼前。   而后他转过身,同时瞥了她一眼。   那是薄如刀锋的一个目光。   随意,浅淡,却满含杀戮之气。   连他这一身白,顿时都染上血色。   白色可以是不染纤尘,超然物外的高旷,但更多时候,却代表葬丧和死亡。   若是换个人来,怕是会因这一眼而悚然,可星垂却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这双脆弱的眉眼,暗藏危险的凛冽,多么淋漓尽致,惊心动魄,她只觉得,再没有人能够给她带来这样的感受,世界上再也没有陛下这样的人。   星垂在宋琅完全下了楼梯后,才跪下去:“奴婢给陛下请安。”   她匍匐在地上,余光只见宋琅脚步未顿,从她身旁走了过去:“有事禀告?”   星垂抬起头,转身说道:“没有,奴婢只是……”   “只是想来见见陛下”这几个字还未说出口,就听宋琅不耐道:“那便快到她身边伺候去。”   宋琅和纪敏骞都是急着要走。   掌柜的早已备好马车,星垂眼见宋琅就要上车了,心一急,脱口而出:“其实也是有些小事的。”   宋琅踏上脚凳的一只脚顿住了,转脸问道:“何事。”   星垂哪里听不出宋琅语气里的冷硬,即刻便知他刚才肯定是动怒了。   她本来是想把江柍和沈子枭闹矛盾之事说与他听,一时又觉得说了肯定会让他忧心,可若再不说出什么来,自己必定没有好果子吃,电光石火之间,她想起一个人来。   星垂跪地谦卑:“瑾公主最近大有和公主争宠之心,公主如今地位不稳,她作为陪嫁媵女,却这样使绊子,公主很是难过……”   “杀了她。”   宋琅这三个字就像说“知道了”一样散淡又随意,说完便上马车离开了。   星垂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   江柍一行人很快来至荷花池边,他们用整个下午的时间泛舟饮酒赏花赋诗,迟暮时分彼此告别之际,江柍把雾灯他们采的荷悉数赠予叶思渊。   叶思渊心满意足,无意间说了一句:“绪风哥,当初你命人在这池中种植荷花真是种对了。”   江柍这才知,这荷花池连同十里外的百亩良田均是谢家的产业。   江柍问:“国公爷也爱荷花么。”   谢绪风笑说:“那日在观音寺中赏荷时微臣便已告诉过娘娘。”   江柍微怔:“我忘记了。”   沈子枭突然抓起江柍的手,放在掌心揉捏说道:“你不记得才正常,若是记得,我可要不高兴了。”   闻言江柍忍不住笑了笑,心想他怎么当着谢绪风的面也不避讳。   谢绪风却云淡风轻,只是一笑。   这时叶思渊抱着一大捧荷花从沈子枭的身后探出脑袋来,问他:“那她送我花,你也会不高兴嘛?”   闻言,他们三人面面相觑,而后又不约而同笑起来。   沈子枭拧他耳朵问道:“你说呢。”   叶思渊吃痛,忙说:“那我不要啦!”   江柍伸手摸了摸叶思渊的脑袋:“你要是肯叫我一声姐姐,他就变高兴了。”   叶思渊耳朵还被提溜着,歪着脖子说道:“你想占我便宜吧?”   江柍被他这诙谐的样子逗得“扑哧”笑了,说道:“我只是觉得你这顽童性子甚是可爱,想认你做弟弟,以后和你一起玩,好不好。”   叶思渊张大了嘴:“可我就比你小一丁点儿呀。”   “人家双生子只小那么一句话的时间,还不是照样该叫姐姐叫姐姐,该叫哥哥叫哥哥?”   “嗯……你说得也对,可我……”   沈子枭眼眸沉了沉,又提了提他的耳朵:“所以你答不答应。”   叶思渊“嗷”地叫了一声,皱着脸问:“哎呀疼疼疼,你是想让我答应还是不想呢,反正我听你的。”   谢绪风笑道:“你从前不是讨厌她来着?”   叶思渊提高音量说道:“谁讨厌她了!明明一点都不讨厌!”   江柍拖长音“哦”了一声,说道:“那你叫姐姐啊。”   叶思渊脱口而出:“姐姐姐姐姐姐姐!这都好几声了!”   沈子枭早在赤北便知江柍喜爱叶思渊如同喜爱幼弟,心里总觉酸得慌,方才拧他耳朵,多少夹杂了一些不爽快的报复之心。   沈子枭自问他从不是那等良善体贴之人,可叶思渊这小子姐姐都叫出口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倒不如让他们结拜,有了歃血之盟,便是与亲生姐弟无异,他也就少了许多芥蒂。   这样想着,他把叶思渊松开,说道:“拿酒来。”   而后又朝叶思渊腿弯处踢了一脚,让他面朝江柍跪下。   雾灯呈上酒来,又折来一只荷叶,说道:“没有酒杯,便用荷叶做杯吧。”   沈子枭点头道:“好聪慧的丫头。”   雾灯微愣,很快低下头去。   沈子枭把酒倒在干净的荷叶上,而后抽出袖口中随身携带的匕首,江柍和叶思渊会意,先后伸出手来。   江柍划破了指尖,挤下一滴血,叶思渊则不羁许多,直接划破掌心,握拳任鲜血流淌下来。   神奇的是,他们两个人的鲜血竟在酒水中相融了。   叶思渊眸中露出惊奇的光芒:“难道我们命该做姐弟吗?”   江柍却淡定许多:“我从前看过医书,没有血缘,血液也能相融。”   叶思渊懵然点头,犹在讶异之中。   谢绪风扯了下随风飘荡的衣袍,潇洒笑了笑,一举一动莫不是诗书雅乐润出来的神采。   他说:“或许这就是缘分天定,相遇即重逢,来日皆可期。”   江柍莫名被他的话戳中,扭头看了他一眼。   既有当日因生沈子枭的气而对他发火的愧意,也有今时今日他待她仍如初见时温煦平和的感激。   她对他一笑。   而后转过头,捧起荷叶,对叶思渊说道:“今日你我结义,毋需说什么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只要你我心虔志诚、真挚相待即可。”   叶思渊诚笃起誓:“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语毕,江柍喝了口酒。   剩下的则被叶思渊接去一饮而尽。   谢绪风笑说:“我也没有什么能祝贺二位的,便把这荷花全都赠予你们姐弟,哪怕日后这世间浑浊泥泞不堪,你们二人之情也依旧如这高洁之花,出淤泥而不染。”   江柍闻言怔了怔,道了一句多谢。   沈子枭在一旁看着他们,只是默了一默。   叶思渊却是兴奋地扬了扬下巴,大笑道:“绪风哥这下不止你有姐姐,我也有呢。”   他本是不拘恣肆的性子,笑起来仿佛眼角眉梢都流淌着明亮与热烈,天光都在他身上倾泻而出,周围所有人都被他的炽热泽被,被感染上明媚的笑容。   这日的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去,月亮便已升了起来。   江柍没有生在月圆之日,可好在弯月也是极美的,今夜月色格外明亮,哪怕不点灯也觉得到处亮堂堂的,她被沈子枭拥在马车里看月亮,莫名想起什么,便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词   沈子枭自幼饱读诗书,他点头:“听过的。”   江柍露出小女儿情态,嗔道:“初闻此句,我本以为这里的‘婵娟’是月亮,后来才知是石竹花,只觉得失落,要是月亮就好了。”   沈子枭愣愣,旋即笑起来。   他就是喜欢她处处别具匠心,无论是平日里作的妆,还是喜爱的诗词歌赋,都让人觉得她是如此特别。   只是他当时远没有闲情逸致同她赏月亮,一心只想着要如何去退晁家这门亲事。   此事如同肉中取刺,他唯有做足准备,才能既不伤了自身势力,也不伤了江柍声誉。   思前想后,翌日晌午,沈子枭约了晁东湲单独会面。   作者有话说:   划破掌心,握拳任鲜血流淌下来。   神奇的是,他们两个人的鲜血竟在酒水中相融了。   划重点。   “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家人们这是桃园三结义的话。   明天开始双更,不过不能保证每天都是双更,但80%都是。暂定0点一更,晚上18点二更(之前都是早九晚九,我试试不同的时间更新会不会好点,相信下玄学哈哈哈哈哈) 第73章 退婚(上)   ◎“孤深爱吾妻,不能再另娶她人。”◎   那是一家开在胡同里规模不大的酒楼, 名唤“无名小馆”,老板是自己人,被沈子枭安排在城中留意民情。   晁东湲比沈子枭晚到了半个时辰。   她匆匆赶来, 忙说:“殿下恕罪, 臣女先是因避开府中众人耽搁了时间, 偏生这馆子又难找, 找了许久才找到。”   沈子枭抬脸看她,只见她化了浓妆。   晁东湲忙低下头,生怕他发觉自己是为打扮才迟到的。   沈子枭自然是不会点破什么, 他十分有礼, 说道:“坐吧。”   又命人上了菜, 而后亲自去关上包厢的门。   关门声很轻,可还是让晁东湲心尖一震。   沈子枭回身坐下, 说道:“想必你也饿了, 不如先用饭。”   晁东湲点头说好, 心里却慌慌的。   她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菜。   沈子枭下意识掏出袖口中的云龙纹镶宝石金戒指把玩。   谁也不开口讲话,晁东湲只觉四周安静得让人坐不住,不由又放下筷子, 问道:“殿下找臣女所谓何事,不如明说了吧。”   沈子枭手上动作停滞一瞬, 见她眼眸清洌, 坦荡如砥,才道:“不愧是将门之女,豪爽大方, 如此, 孤便直言了。”   晁东湲紧张的肠胃绞痛, 他只觉她心直口快,却不知她是因太害怕,才干脆豁出去,早死早超生。   沈子枭说道:“孤找你来,是想亲自对你说退婚一事。”   晁东湲攥紧了衣袖,咬牙才止住颤抖。   屈辱的感受油然而生。   可不知为何,她不能忽略的是,她竟松了一口气。   沈子枭直视她的眼眸,说道:“从前晁将军与孤提及此事,孤只觉晁将军乃是孤的忠臣,纳你进门也是亲上加亲,孤也定会好生照料你。但时至今日,孤已娶妻,你只能屈居妾室之位,孤不愿你受委屈,亦不愿误你青春,思前想后,觉得还是退婚为妥。”   他的目色是真诚的,却也是凉薄的。   因为他的真诚,就是让她明白,他对她无情。   晁东湲听了沈子枭的话,却比想象中平静。   她不允许自己避开他的目光,便直接回视过去:四年老群每日更新完结文群四而二尓吴久以四弃“殿下说话滴水不漏,臣女却觉得可叹,您连在陛下面前过了眼的婚事都敢退了,却不敢告知臣女真实原因吗?”   沈子枭眉心微动。   从前他虽然见过她许多次,却也只是一照面,如同看到任何一个人那样没放在心上。   可她这句质问,却让他第一次认认真真把目光投向她   她是少有的,如青松翠柏一般的女子。   沈子枭知道,若不对晁东湲说真话,便是轻视她了。   他坦然开口:“诚如你心中所想,孤深爱吾妻,不能再另娶她人。”   晁东湲察觉到了。   既不敷衍,也不随意,他给了她一次真诚的平视。   她的目光收紧,只觉心中的死死防守的坝口被沈子枭这一句话冲刷决堤了。   她许久无法回他一句什么。   而他也没有催她一定要回应什么的意思,只是淡淡望着她。   晁东湲闭上眼,平静许久,才说道:“臣女料到殿下会说此事,却还是不敢信,殿下英名盖世,竟真会因为一个女子,而背信弃义。”   沈子枭脸色微变,却未言语,只因晁东湲所说,他无从反驳。   晁东湲又说:“我以为会是太子妃娘娘来见我。”   沈子枭握紧了戒指:“此事是孤的责任,不该拉她挡在前面。”   晁东湲闻言无比痛心:“可殿下有无想过,您这样会使我晁氏一族离心于你,为了女人而放弃权力,更会让您的其他属臣寒心。”   沈子枭默默良久,并没回话,他只问她一句:“你甘心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么?”   晁东湲呼吸都屏住了。   沈子枭好狠,一句话便让她鸦雀无声。   却也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凝望他已经太久太久,直到此刻,她才回过头来,望向自己。   “天底下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嫁给不爱之人。”晁东湲苦笑。   沈子枭淡声说道:“正因如此,孤才不能误你深宫寂寥。”   晁东湲自嘲一笑:“可臣女早就心系殿下。”   她露出落魄的神情:“那日在马球场上,您赞我马球打得好,从那一刻起,我便动了心,后来我拼命练习马球,只为获得与您一同上场的资格,也唯有那种时刻,我才能与您站在一起。可谁知到头来,殿下并不喜欢场上之人,而是恋慕场下之人。”   她是次次魁首的场上之人,江柍是只懂皮毛的场下之人。   晁东湲说完这些,竟出奇地感觉心里好受了许多,像是憋屈堵塞已久,终于宣泄出去。   沈子枭默默无言。   因他深知此刻说什么都显得苍白薄情。   而晁东湲却忽然想到王依兰生产那日,江柍对她说“本宫根本不在乎你是否嫁进东宫,因为你视若至宝的太子,于本宫而言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她很想问问他:“你既如此爱她,那她对你呢。”   沈子枭语调寂然,眼神却温柔:“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话如利刃般插进晁东湲的心房,十个字便是十个窟窿,十次流血。   她看着沈子枭的眼眸。   想到的却是江柍。   她想起同是那日,江柍对她说,“你是聪慧的女子,身上亦有普通女子没有的豁达与潇洒,只是认准一个理儿惯了,许多事便不懂转弯”。   她不愿被那个女人看低,便抑住悲伤,过了许久,才长舒一口气,说道:“既已说到这个份儿上,若我再恬不知耻抓着殿下不放,恐怕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我会与父亲明志,宁愿为一介布衣的正妻,也绝不为王侯将相的妃妾。”   说到此处,她的眼眸骤然变得坚定,好似有一缕火苗从她眼眸深处亮了起来。   她道:“但殿下这样退婚,我心里也是觉得屈辱的,我想求殿下答应我三件事。”   沈子枭没有考虑自己是否能办到,直接问道:“你说。”   晁东湲说:“那日我与琥珠公主一同打猎,听她讲峦骨娘子军的故事,内心十分羡慕。我希望来日殿下若登基,请允臣女为大晏打造一支娘子军。”   沈子枭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如此大胆,不愧是将门虎女。   他毫不掩饰地对她露出欣赏之情,就像一个主帅爱惜地看向自己的兵,他笑道:“孤答应你。”   他没有半丝犹豫,倒让晁东湲微微吃惊。   一时间心中又喜悦又苦涩,喜悦于他没有看轻女子,苦涩于这样一个男子她却与他再无可能。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既不能让他爱她,那么也不能让他轻视她。   她坦然说道:“第二件事,我希望殿下允诺,日后让臣女自己挑选夫婿,而非盲婚哑嫁。”   沈子枭依旧没有半分迟疑:“好。”   晁东湲深呼吸,最后一次直视着沈子枭的眼眸,说出第三件事:“最后一件事,我希望殿下答应我,务必登上皇位,成为一代明君。”   沈子枭定定回视于她:“这亦是孤心中不可动摇的壮志。”   晁东湲闻言,便笑:“多谢殿下。”   沈子枭静默许久,而后起了身,拱手弯腰向晁东湲行了个极为严肃的大礼,而后才转身离去。   晁东湲就这样看着他退出自己的生命。   好像一根支撑自己许久的骨头,被硬生生地从血肉之中抽离。   她很想哭。   掐着手心忍住了。   直到门被关上,她才流出两道清澈的泪水。 第74章 退婚(下)   ◎“朕听闻你已被此女魅惑。”◎   从“无名小馆”离开之后, 沈子枭径直进了宫。   他告诉崇徽帝自己与晁东湲两厢无意,请求他打消赐婚的念头。   崇徽帝听罢,只把玩着手上的念珠, 戏谑问道:“是不娶晁家女, 还是以后都不娶?”   沈子枭早已决意永不再娶, 可还是答道:“以后自会纳其他人进门, 只是儿臣不愿误晁家小姐终身。”   “是么,吾儿何时也有妇人之仁了,竟会考虑一个女人的终生?”崇徽帝淡淡笑道, “还是说, 你考虑的并非是晁家姑娘?”   崇徽帝的眼神很淡, 却如钩子般直直抓住人的心:“朕却听闻你对那昭国公主甚是喜爱,怕不是为了她才打消纳妃之念吧?”   沈子枭神色从容, 说道:“父皇明鉴, 儿臣绝非此意。”   “是么……”崇徽帝把玩手中念珠, “可朕耳中已听闻不少闲话,说你已被此女魅惑。”   沈子枭垂首沉默。   崇徽帝的多疑和试探,他怎会看不出?   鱼与熊掌,向来不可兼得, 可他偏生是一个非要勉强的人,如今既已选择打乱从前的计划, 少不得要重新排兵布阵, 那么接下来走的每一步,都得比之前更加如履薄冰,步步为营。   他大脑急速运转, 豁然想到一个崇徽帝绝不会怀疑的借口。   可灵光乍现的同时, 胸腔骤然袭来痛楚。   他咬紧了牙关, 不让自己颤抖——   对不住了。   对不住了,母后,我要打扰一下你。   “父皇,您非要让儿子说实话吗?”沈子枭缓慢地抬起头来,眸中一片黯淡。   崇徽帝被他的眼神扯痛了眼睫,却只是极短的一瞬,皇家无父子,何况是天子与太子,他很快便恢复审视,漠然地看着他。   沈子枭见状,只是嘲弄一笑,说道:“儿子并非心仪于迎熹,爱护她不过是因为她有一双与母后极为相像的眼眸。”   崇徽帝猛地一怔。   他低下头来看了眼自己的胸口,奇怪的,竟空无一物,可为何,他感到尖锐的、如同被利器刺穿的疼痛?   有多久了,有多久不曾有人在他的面前提起她?   他以为他都忘了,结果只是记得更深。   如同一片碎掉的瓷片,本来插在身上,随着年岁更迭,悄然埋进了血肉里,于是剜出来的时候,疼的人以为自己就要咽气。   可是哪那么容易就会死呢。   老天爷便是要让人老成枯朽腐败的树皮,再把往事在人心上磨啊磨,直至筋骨寸断,血肉模糊,让人疼的连咽气都难,才肯把人活埋。   念珠骤然崩裂在手中,几十颗浑圆的珠子,骨碌碌散落一地。   沈子枭如一块固执的石头,一动不动望着崇徽帝。   那一刻他心底涌上了前所未有的报复的痛快,滚动的珠子像是在他心上舞动,雀跃,欢呼。   崇徽帝很久之后才开口说话,他道:“你若真心没有被美色迷惑,也要拿出行动来才是。”   这便是一国之主的坚忍与决心。   纵是上个瞬间,还痛苦到失态,可呼吸之间,就已经恢复如常。   沈子枭见怪不怪,总归是应付完了这一关,他恭顺垂首,掩饰掉眉宇之间多余的神色,说道:“儿臣今后必定加倍励精图治,为父皇分忧。”   崇徽帝淡淡地看着他,很久没说话。   这会儿理智恢复,他倒是有了别的感受。   取消与晁家联姻,只会折损东宫势力,而这件事不正是他乐见其成的吗?   册封太子短短四载,他已深知沈子枭的魄力与能力,江山后继有人,他不会动废太子的念头,可正因这个太子才能盖世,倒显得老皇帝不中用了,这几年坐在龙椅上,他常感如坐针毡。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帝魂犹在,岂能任由太子势力渐渐大过天子?   何况这个太子,与他还有“杀母之仇”。   若沈子枭真是被儿女情长所牵绊,反倒让他放心。   有软肋的人,用着才趁手。   崇徽帝没再问什么,只说:“既如此,你去回纥走一趟吧,巡视边疆本就为国之重事,本念你要纳妃,想另寻他人前去,现下也不必费事了,就由你亲自去一趟。”   沈子枭跪地说:“儿臣遵命。”   崇徽帝身边的穆公公亲自送沈子枭出上元宫。   沈子枭一直在回忆崇徽帝的话。   他自认在外对江柍不过寻常以待,崇徽帝又是如何得知他对江柍喜爱有加?纵是朝中三两句传言,也不至于被这样疑心忌惮。   他不由沉了下来。   最近发生的事情,让他深感太子之位岌岌可危,一来是刺客之事,二来是崇徽帝的疑心,而江柍的身份也一直是他心头阴霾,让他不得不揣度昭国背后的阴谋。   “殿下,上元宫里还需要伺候,奴才就送您到这,天气炎热,还请殿下早些回东宫,免得中了暑气。”穆公公一番话,把沈子枭的游魂叫了回来。   因穆公公是崇徽帝身边用了三十年的老太监,相当于半个主子,沈子枭一向对他恭敬有加,闻言便颔首笑道:“多谢公公。”   又道:“天气愈发炎热,近日除了孤还有谁来上元宫请安吗?”   穆公公想了想,道:“陛下苦夏,懒得见客,唯有太傅偶尔来陪陛下下棋。”   一旁的小寇子眼睛骨碌一转,想到:“昨儿个恭王来请过安,前几日贤王送了几盒宫外的馃子来。”   贤王是沈子枭的八弟沈子机。   闻言,穆公公“啪”的一掌打在小寇子的脑袋上,直把他的帽子都打歪了,斥道:“糊涂东西!太子爷面前你也敢卖弄机灵,冒起尖来了?”   小寇子忙不迭跪下,只道:“太子殿下恕罪。”   沈子枭定定地看了眼小寇子,只道:“他年纪小,公公不要责罚他,原是随口一问,没有旁的意思,还望公公好生照料父皇龙体。”   说罢,沈子枭转身离去。   穆公公在原地站了许久,见人走远了,才瞥了眼小寇子。   朝中尔虞我诈,事关几位王爷的事,那是能不提就不提,省得一不小心惹火上身,平白害了自己。   可这小子倒好,这么快就想为自己谋出路?   实在是年轻沉不住气啊,以为身居显位能有多好,却不知平平淡淡才是福报。   穆公公叹道:“宫中当差,要紧的是‘慎言’二字,你这样不知忌讳,就在太阳底下好好跪着,不到日落西山不许起来。”   此刻正值晌午,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便是磕一只鸡蛋到地上也能顷刻煎熟了。   若是跪到太阳下山,岂非晒化一层皮?   小寇子吓得一抖,眼看就要求饶。   穆公公却已转身回了宫,他忿忿搭下眼帘,只憋了一口气,在日头下端正跪好。   恰好沈子杳与王依兰携小世子进宫来给崇徽帝请安。   远远便看到有一小太监,正跪在上元宫门口。   日头正毒,这人原本一张白净的脸早已晒得又红又紫,嘴唇都发白起皮,衣服上生出白色的汗痕,又被新的汗水打湿。   王依兰见状便有些不忍:“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何苦这样罚他。”   闻言,小寇子抬起头来,很快又虚弱地垂下脑袋,道:“奴才参见骞王殿下,参见骞王妃。”   王依兰只看向沈子杳,有不忍之意。   沈子杳笑笑,让她先进宫。   而后问道:“你犯了何事,谁人罚你?”   小寇子艰涩地咽了口唾沫,才道:“回禀殿下,是奴才说错了话,才叫穆总管责罚。”   “哦。”沈子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才道,“你起来吧,等会儿本王去给穆公公说一声就是。”   小寇子闻言眼眸亮了亮,转念一想,他在穆公公手下当差,若不做全了规矩,只恐惹穆公公不快,而骞王又不可能次次救他,他何必只顾眼前不顾以后呢。   他俨然要中暑晕倒,却仍旧坚持,说道:“请王爷不要为奴才浪费口舌,奴才有错,需得罚过才能经心。”   沈子杳先是微惊,而后是意味深长,喃喃一笑:“倒是个挺可爱的奴才。”他翘起嘴角,说道,“那你就跪着吧,先学会跪,日后才能挺直腰杆,站得漂亮。”   小寇子一惊,抬起头来。   而沈子杳已经入了上元宫的大门,视线的最后,只留给他一截儿袍角。   小寇子却久久凝望,眸子像被水洗过似的透着亮。   *   出宫之后,沈子枭命郑众传谢绪风和杨无为到东宫议事。   得知沈子枭向崇徽帝提及与晁家退婚之事,杨无为甚为担忧:“殿下,退婚一事,微臣很难赞同,联姻对于殿下巩固势力百利而无一害。”   沈子枭说道:“你说的这些,孤何曾不知,叫你们来,不是想听你们反对,而是想与你们商量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   谢绪风轻轻垂下眼眸,思虑了片刻,说道:“我倒觉得不必过于担忧。过去几年您太过完美,完美到连上天都格外垂怜,不然怎么陛下去泰山祈福都没用,殿下一去瘟疫就消散了呢?一个人最大的不完美便是他的完美,如今您也会行差踏错,也有好色之嫌,您不再完美,反而成全了所谓的完美。”   沈子枭如何不知,锋芒太露会遭陛下忌惮。   可身处其位,他必须让所有人知道,他当得起一声“太子”。   既不能藏拙,那便大放异彩。   要让人惧怕,敬畏,望尘莫及。   谢绪风单手把玩着明河共影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动着,边思索边说道:“何况,我瞧晁家父子是忠臣,不会因殿下退婚便生出不二之心,现下要紧的是回纥之旅。”   提起此事,杨无为忽而想到什么,说道:“微臣倒是想起一事,不知殿下可知‘朔月国’?”   沈子枭眼眸闪烁了一下:“你是说西域那个与回纥接近的小国?”   谢绪风也想起此国,接着说道:“朔月国所处之地,边缘是与山地连接的砾石戈壁,中心是辽阔沙漠,东北方黑山连绵,边缘和沙漠间的平原和绿洲上便诞生了朔月国。”   “正是。”杨无为拈髯笑道,“微臣还在蓬莱洲上做道士时,曾听闻朔月王手里有一支三万人组成的神兵,这支神兵只听令牌调遣,若殿下拿到兵符,岂非如虎添翼?”   谢绪风问道:“此事先生怎会知晓?”   杨无为笑道:“杨某行走江湖多年,岂是白走的?你可知读万卷书,也不如行万里路。”   谢绪风向他一揖:“晚辈受教了。”   杨无为亦拱手笑道:“霁川居士谬赞,不敢不敢。”   谢绪风又道:“可是这兵符若是强夺,对方必定拼死反抗,哪怕取胜,朔月神军损兵折将,又有多少用处?何况既已动武,对方定不会真心归顺,而一旦交战,必定打草惊蛇。要得此物,实在是难。”   杨无为也知道取兵符不易,若一个不小心走漏风声被崇徽帝知道,怕会陷入猜忌和纷争之中,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便望向沈子枭,问道:“不知殿下的意思是?”   沈子枭只道:“如此说来,孤恰好可以趁巡视回纥之时,去朔月国走一趟。”   这正是杨无为想听到的话。   当下便连拍大腿,笑道:“如此甚好啊!”他道,“其实兵符虽难取,却也不是没有法子,半年前我曾听我一个去往朔月游历的道友说过,朔月国内正闹匪患,那黑山上梁国残部屡次袭扰朔月百姓,若殿下能帮朔月王解决这个心腹大患,兵符岂非手到擒来。”   沈子枭心中一凛。   黑山之上?独孤曜灵。   他心里陡生杀意,只笑:“那道正好一石二鸟了。”   沈子枭主意已定,便不再犹豫。   他起身说道:“既如此,二位回去等孤消息吧。”   谢绪风拱手告辞。   杨无为却没有动弹,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沈子枭会意,只等谢绪风离开,他才问:“先生找孤何事?”   杨无为敛起方才嬉皮笑脸的神情,正色道:“殿下退婚是为了太子妃娘娘吗?”   沈子枭登时冷了下来:“这不是你可以过问的。”   杨无为会心一笑:“那便是了。”他看着沈子枭,十分诚恳,“殿下,微臣理解年轻人的冲动与热情,但微臣希望殿下明白,这些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年纪大了,便会消散得无影无踪。而权力,殿下手中所掌握的可为天下人谋福祉的权力,才是永恒不变的。微臣希望辅佐的是天下的明君,而非太子妃一人的夫君。”   这些话沈子枭如何不知,只是他从来都桀骜,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能力和决心,又最不喜欢杞人忧天,便回道:“只要二者不冲突,又何必纠结那么多。”   “总有一天会冲突。”杨无为说了句笃定的话。   说完便笑着离去了。   出了东宫的门,杨无为到城南的宝聚斋去。   他半月前送去一只摔漏了的汝窑白瓷花瓶,不知此时工匠修补好了没有。   杨无为一路上都在想沈子枭和江柍的关系,马车缓缓行至宝聚斋的门口,他稀里糊涂下了车,直到小厮叫了他一声,他才发现不知何时沈子杳竟出现在眼前。   他匆忙行了礼,又道:“骞王殿下是要买古玩字画吗?”   沈子杳便笑:“本王刚从宫里回来,来拿前些日子为王妃定下的一套红玉茶盏。先生想些什么呢,为何这样出神,连本王叫你都没有发觉。”   杨无为摇头失笑道:“只是出神而已,没想什么。”   沈子杳道:“既如此,一同进去逛逛吧。”   杨无为躬身笑道:“不敢。”又道,“王爷请。”   沈子杳笑了笑,才走进去。   作者有话说:   如同一片碎掉的瓷片,本来插在身上,随着年岁更迭,悄然埋进了血肉里,于是剜出来的时候,疼的人以为自己就要咽气。   可是哪那么容易就会死呢。   老天爷便是要让人老成枯朽腐败的树皮,再把往事在人心上磨啊磨,直至筋骨寸断,血肉模糊,让人疼的连咽气都难,才肯把人活埋。 第75章 瑾之死(上)   ◎小两口甜蜜用膳+宋瑾溺毙◎   沈子枭因为杨无为的一句提醒, 独自陷入无边的寂然里。   并非忧虑,更非动摇。   而是忽感山雨欲来,反倒比平日更加沉静。   直到江柍身边的红雨来请他去扶銮殿用晚膳, 沈子枭才回神。   他整理了一下衣裳, 随红雨过去。   刚踏进扶銮殿大门, 红雨把他拦了下来, 说道:“殿下请随奴婢到后院来。”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江柍又出了什么鬼点子。   沈子枭不自觉便含上笑。   谁知走到后院,却只见江柍打扮如常地在葡萄架下坐着。   四面雕栏甃甓,葡萄尚未熟透, 藤蔓却如流苏坠落, 旁边潇湘竹翠叶深稠, 荼蘼架散发出沉甸甸的香。   再往桌上看,是满满一桌吃食。   原来只是一顿家常饭而已。   沈子枭问道:“怎地想起在外头吃了?也不怕有蚊子。”   江柍抬头见他来了, 也未起身, 一笑:“我瞧外头的花开得甚好, 舍不得摘,只好搬来此处用饭了。”   “也好,傍晚总是格外凉爽些。”沈子枭自如坐下。   墨雨掇着果盒走过来,从中取出两碗冰湃的果子。   沈子枭只道:“先不吃这个, 有酒没有?”   墨雨说道:“有葡萄酒。”说着便向红雨招招手,红雨捧来另一个食盒, 里头冰着玉壶盛的葡萄酒, 还有两只翡翠钟儿。   沈子枭说:“孤不吃这个,去拿酴醾来。”   江柍一笑:“赏荼蘼,饮酴醾, 你倒是会享受。”   沈子枭不置可否, 一时间只觉岁月安然, 便伸手夹了块荷花饼递于江柍吃。   江柍伸手来拿,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和腕上的珊瑚手钏。   沈子枭眼眸一黯。   江柍尚被蒙在鼓里,刚咬了一口饼,忽然之间,他又把她的手腕拽了过去。   她忙问:“诶,你做什么。”   他却拿掉脖子上的项链,取出钥匙开了她手钏上的锁芯。   而后他起身把项链给她戴到脖子上,自己却把手钏收了起来,说道:“今后你做钥匙,我来当锁。”   江柍犹然觉得云里雾里的,问道:“有何区别。”   沈子枭别开目光,只看着桌上的吃食,说道:“自然不同,钥匙是掌控者。”   江柍一怔,很快便脸颊坨红,心里甜滋滋的,没有再多问什么。   雾灯看了她一眼,攥紧了手。   弯了弯腰说道:“奴婢去瞧瞧酒水好了没有。”   她往小厨房去,刚走到由后院往前殿去的拐角,猝不及防与人撞了个满怀。   竟是轻红。   雾灯后退两步,问道:“轻红姐姐没事吧。”   轻红只是惊了一瞬,很快就恢复平常,笑道:“雾灯姑娘怎么也不看路,这样着急是到哪里去。”   雾灯淡淡说道:“我去小厨房瞧一瞧殿下的酒备好没有,姐姐是来寻殿下的么。”   轻红扬了扬手中的食盒,说道:“南边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荔枝,我听闻娘娘最爱吃这个,便送过来。”   雾灯点头笑道:“那姐姐快些过去吧。”   她的态度客气又疏远,轻红听出来了,便不再与她多话,只一笑,就先去后院了。   雾灯扭过头,看了眼轻红的背影。   有些不懂。   这个人不是效忠沈子枭吗,眉眼里怎么倒袒露着对江柍的真心。   人是可以这样爱屋及乌的吗?   雾灯不由自主抚上颊边伤痕,想到当初她自毁容貌的绝望,便紧接着想到江柍带她入江府后的温暖。   她用一生的伤痕,换仅此一次的际遇。   大概是做不到,轻红这样的爱屋及乌吧。   思及此,她又想到初见沈子枭时,沈子枭于饿狼围攻下救了她一命,对她说“这么美的脸,伤了可惜了”的样子。   她破了相,众人或是怜悯,或是鄙夷,或是可惜,连江柍都会刻意避开谈论她的容貌。   唯有沈子枭,竟脱口而出,把一个“美”字放在她身上。   如若他的语气有一丝一毫的戏谑或怜惜,想必都会令她厌恶痛恨。   可他偏偏没有。   雾灯不得不承认,他是极好的男子。   她讨厌江柍的夫君,却感激这个对她予以平视的恩人。   偏偏二者是同一个人。   叫她如何能不复杂。   正想着,墨雨端了酒来,雾灯拦下她,说道:“我去吧。”   墨雨便退下了。   雾灯走上前,呈上被冰块浸得冰冰凉凉的酒来。   月涌上前斟酒,雾灯则为江柍布菜。   因不见星垂,江柍随口问道:“星垂呢。”   月涌说道:“昨儿个从荷花池泛舟回来,便说身子不爽,正在屋里躺着呢。”   江柍不由想起昨日最后,星垂去送过宋琅。   怕就怕她正是因见了这一面,才生了病。   一时竟莫名发慌。   …… ……   吃完饭后,沈子枭去练剑。   江柍来到星垂房中,本想探望她一番,谁知屋内却没有人。   她没来由右眼皮直跳,对月涌说:“你去寻她,寻到她之后让她立刻来见我。”   正说着话,段春令迎面走来了。   江柍与她对视一眼,见她似是有话要说,便屏退四周,独自让她进了寝殿。   段春令关上门,走过来,递给她一只白瓷药瓶。   江柍一见此物,心里像是燃了火焰一般,火烧火燎地狂跳着。   她几乎是把药瓶抢过来的,尽管她根本无需这么做。   打开看,果然是“白丸”。   段春令说道:“太后娘娘交代过奴婢,若是公主能在今日毒发之前完成此事,便让奴婢把解药交给公主。”   原来是这样,江柍看了段春令一眼,很快又将视线落于解药之上。   而后她将“白丸”送入口中,生吞服下。   段春令见状,由衷一笑:“恭喜公主。”   江柍却觉得她笑得让人心里发毛,点点头便让她下去歇着了。   雾灯紧接着进来,问道:“公主要吃茶么。”   江柍往偏殿走,因心里还记挂着星垂的事情,即便解了毒,却还是颇有些闷闷不乐,她随口说道:“茶就免了,弄些冰镇的酸梅汁来。”   雾灯便下去吩咐人去做,谁知刚走到门口,便见星垂从廊下走来。   雾灯顿住脚,说道:“公主正找你呢,你倒是来巧了。”   江柍在屋内已然听到说话声,刚坐下又站了起来,问道:“可是星垂来了?”   星垂已进了偏殿内,走到江柍面前行礼道:“公主。”   江柍问她:“你从昨天便心不在焉,到底是怎么回事。”   雾灯闻言,便把房门关上了。   星垂始终垂着首,静默许久,才抬眸看向江柍。   江柍被她眼底的仓皇与无助一震。   呼吸莫名被一股力量攫住。   还未来得及再问什么,只见星垂“扑通”一声跪地,说道:“奴婢……奴婢惶恐。”   江柍太慌了,下意识攥紧了榻上的绣毡:“你这是何意?说清楚些。”   星垂两滴泪分别从两只眼眶流出:“接陛下口谕,奴婢已了结瑾公主。”   江柍许久没有缓过神来:“你说什么?”   星垂含泪说道:“昨日见到陛下,奴婢只是随口提到瑾公主争宠一事,谁知陛下便动了杀心。”   宋琅口中那轻飘飘的“杀了她”,至今还在星垂脑海中回荡。   她回到东宫后高烧了一夜。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她紧绷许久,直到此刻见到江柍,那根弦才松下来,却又紧接着绷断了。   毕竟是杀人啊。   她想起宋瑾与那些锦鲤一同在水中扑腾的场景,心扑通通直跳,登时大哭起来:“公主,我把她溺死在千鲤池中了。”   江柍看着星垂惊魂未定的神色,终于肯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只感觉眼前一片模糊。   烛台,花樽,纱帐,珠帘,屏风……连同星垂熟悉的脸,她都看不清了。   有一股恶心的感觉从心底翻涌上来,她没忍住,弯腰“呕”了一声。   却是干呕。   可她许久都没有直起身子。   只是在那里大口地喘气。   星垂怕极了。   连眼泪都定在了眼眶里。   过了不知多久,江柍才抬起头来,她眼眸中似有灼灼火光在燃烧,开口已是克制又冷静:“你一个人绝不可能做到此事,说,谁是你的同伙。”   星垂根本不敢与江柍对视,低下头道:“我……”   “说。”江柍声音不大,自带威慑。   星垂根本承受不来,眼睛一闭,便招供了:“是高树!”   江柍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好哇,你们,你们可真是能耐……”   话刚落,便听雾灯急急跑来,禀告道:“公主不好了,听瑾公主身边的欢儿来报,瑾公主她……落水,溺毙。”   江柍闭上眼,任两行清泪从双颊滑落。   想起宋瑾来她寝殿,却连罗汉床都不敢坐,只坐椅子,可就连坐椅子,也是谨小慎微地只坐半边。   或许宋瑾曾有过争宠之心,却也是深宫无依,人之常情。   江柍虽然一时生气,却也只是因自己举步维艰而焦虑,又怕宋瑾自作主张,坏了大计,到头来作茧自缚,哪里想过责罚她,更遑论让她去死。   相反,江柍甚至觉得她身为真正的公主,生死富贵都由不得自己,活得小心翼翼实在可怜。   细想想,江柍尊荣万千,却不过是提线木偶。   与宋瑾这名副其实,却徒有其名的公主,竟像是在照镜子一般。   怎能不兔死狐悲。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是不必要的了。   江柍当日还许诺要扶持宋瑾。   她活着,江柍注定会辜负这个承诺,而她死了,江柍便永生永世都无法再补偿一二。   作者有话说:   啊我要给宋瑾写小作文了,在围脖。 第76章 瑾之死(下)   ◎要素过多|欢儿撞棺+太子怼轻尘◎   稍晚时候, 沈子枭也听闻宋瑾落水的消息,便与江柍一同赶到宋瑾的绛萼阁。   宋瑾的尸体停在正堂里,用白布盖着, 露出一截手腕, 上面还戴着除夕夜江柍赏给她的金镯子。   周围一圈媵女也都在哭泣, 却也不知道是哭宋瑾, 还是在哭自己这煎熬而未知的人生。   欢儿跪在地上,哭得倒还真挚许多。   江柍没有勇气拉起白布看一眼宋瑾的死状,只能强装镇定, 对欢儿说:“本宫会好好料理瑾公主的后事, 至于你, 本宫也定会为你安排好的去处,让你安度一生。”   欢儿只是悲恸哭泣, 抽噎说道:“公主死得冤枉, 她几乎日日都要去喂鱼的, 为何今日就失足落水了……奴婢至今不敢信。”   江柍闻言也落下泪来。   事到如今,她能做的,也不过是为宋瑾这短暂的一生大哭一场。   眼泪是真心的。   可这真心,都让人感到羞愧。   江柍用了所有的力气, 才说出完整的话来:“你不要伤心,本宫会请法师为她超度……”   “人死了, 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欢儿哭着说, “奴婢总觉得公主死得蹊跷,却又说不上来,还请太子妃做主!”   从前宋瑾不敢让别人唤她公主, 可欢儿偏生要叫。   宋瑾就是她心中唯一的, 高贵的公主。   欢儿直视江柍, 脸上满是泪痕:“太子妃,您会为公主做主吧?”   她这目光完全是一种审视,仿佛在问,瑾公主的死和你江柍到底有没有关系?   江柍闪躲了一下,巨大的愧疚感淹没了她。   正是一眼,让欢儿认定了是江柍杀了宋瑾。   在这充满回忆的绛萼阁里,面对这宋瑾尸骨未寒的尸体,想起主仆二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东宫中相依为命的日子,欢儿整个人都变得混沌。   晏国这样大,可她们只有这小小的一间屋子。   东宫这么多人,她们只有在面对彼此的时候才能说一说真心话。   公主虽然谨慎小心,规矩做得全,去扶銮殿连坐下都不敢,可对她,却总是放松的,偶尔会拉着她一起坐在窗下描花样子,裁衣,偶尔会让她上床同睡,互相聊天打发寂寞,完全不把她当奴婢。   小时候,娘说,人死了就像灯灭了。   她如今才明白,一个身处黑暗中的人没了亮光指引是什么感觉。   巨大的悲戚把人推到了失控的地步。   欢儿陡然站了起来,指着江柍,厉声问道:“是你害了她!你还在怨恨她与你争宠,对不对?!”   江柍猛然瞪大了双眸:“不是我。”   欢儿却已经疯迷了,张牙舞爪扑上来去掐江柍的脖子:“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沈子枭反应很快,只跨步出去挡在江柍面前,又一掌将欢儿拍开。   欢儿捂住胸口,后退了三步,露出痛苦的神色。   沈子枭已是凛冽至极:“你敢动她,当孤是死的么。”   欢儿愣了愣,随后“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她被这一掌伤得不轻,理智也猝然被打了回来。   她意识到,比起为宋瑾讨回公道,她更应该在意自己的安危。   然后她恍然大悟,她已经被推到一个不能回头的地步。   她是多么低贱的人!   居然敢忤逆江柍?   欢儿心如死灰。   她以为自己纵使活下来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那么,不成功便成仁,也算全了她对公主的忠烈   视死如归地撞了上去。   嘭。   有什么在江柍的脑海里爆炸了。   而后从里到外,她被撞得粉碎。   视线里出现了刺眼的白,而后是铺天盖地的黑。   江柍昏厥了过去。   待她转醒的时候,已是在扶銮殿里。   浅碧和两个太医正一同为她诊治,银针扎在督脉上,直至在十二井穴以三棱针点刺出血,江柍才痉挛着醒来,不断地大口喘气。   沈子枭就坐在床边,他早已经紧张得发抖,他多想抱一抱她,可是他又急又怕,害怕弄疼她,好像她是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手臂抬了又落,又抬起,最后僵在半空,只哑声问她:“你还好么,要不要吃茶,要不要……”   话还没落,江柍就起身抱住他的脖子,埋进他肩膀里哭了起来。   沈子枭没有了犹豫,顿时揽紧手臂,把她紧紧地、紧紧地抱住。   江柍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沈子枭的后背上,打湿了他的衣裳,她不断重复:“我没有害她,我真的没有害她。”   沈子枭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没用。   除了安慰,他好像什么都做不到。   他只能不停告诉她:“乖孩子,你没有错,你一点都没有错,你不要自责,不许自伤。”   江柍紧紧闭上眼,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更紧地搂住了沈子枭。   沈子枭又说:“而且你放心,欢儿没有死,现在已经被救回来了。”   江柍脊背一僵,推开他,盯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问:“真的吗。”   沈子枭心疼极了:“我为何要骗你。”   江柍紧紧盯他许久,确认他没有骗她,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搂住他的脖子,让自己完全地靠在他身上,被他支撑住。   沈子枭便使了个眼色,命众人下去,而后和衣上床,搂着她,哄她入睡。   次日一早,沈子枭不得不起身去上朝。   他一动弹,江柍就察觉到了,却没有起身,只佯装睡着。   待他一走,江柍就唤来雾灯,吩咐道:“让高树进来回话。”   少焉,高树来到江柍床前,跪在地上。   江柍隔着帷幔,看向他:“你为何要帮星垂杀人?难不成你也是陛下的人?”   高树眼里有难以言明的痛苦,他定定盯着江柍置于床前的鞋子,而后重重叩首,说道:“在高树心里,公主是高树唯一的主子。”   江柍悲哀地转过头去,待自己平静下来,才说:“你去吧,你和星垂,这些日子都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高树鼻头微酸,却没有多说什么,又叩首拜她:“奴才遵命。”   高树一走,江柍又重重地跌回床上,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   朝中这一日有宴会,因叶劭回朝所办。   沈子枭记挂江柍,却不得不在宫中应酬着,酒过三巡,他起身外出更衣。   刚出殿门,谁知有个小黄门喊住了他:“奴才参见殿下,殿下万安。”   沈子枭看他只觉得眼生,便问:“何事?”   小黄门看了看四周,用只有沈子枭一人可听到的声音说道:“奴才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小丁子,娘娘想见您。”   沈子枭有些意外。   谢轻尘是后妃,轻易不得见外男,连家中兄弟都是如此,何况是他呢。   因谢家一直以来都是他背后的拥趸,他只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没有考虑太久,便随小丁子去往宫中的芙蓉园。   寒星如织,树影斑驳。   花圃深处,有一宫娥提了盏不亮的夜灯,背对着入口的方向亭亭玉立。   她的身形纤瘦,站在那好似一缕魂。   听到动静,她转过身来。   清丽绝尘的容颜,即便在黑夜之中,也格外清晰。   凉风忽而扑面。   沈子枭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目光看过来,视线很平,声音有礼而疏淡:“不知娘娘找孤所谓何事。”   谢轻尘远远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她的眼神,好像很复杂。   仿佛是看不透他,又仿佛是看透了,所以痛苦。   沈子枭有点恍惚。   慢慢地,空气里起了一阵微风。   她手中的纸灯笼被吹得晃了晃,似是晃到她的眼睛了,她终于回过神,记起自己要说的话。   “父亲自我记事起,便让我效忠于你,连带着绪风,我们一家子都效忠于你,可是你呢,我的太子殿下,你都做了什么。”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好像撒了把月霜。   这没来由的质问,让沈子枭眼皮一跳。   他不太喜欢这种稀里糊涂的感觉,直接问道:“娘娘所谓何意,不妨说得清楚些。”   谢轻尘冷笑道:“你不是把晁家的婚事退了吗。”   沈子枭抬起眼皮看向她,没想到她的消息竟这般灵通。   谢轻尘见他不语,不由冷冽几分:“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何退婚。”她本就生的冷若冰霜,姿态孤高,现下发怒,更是寒意逼人,“君主独宠是大忌,那个迎熹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叫你变成如此色令智昏,罔顾大业之人!”   沈子枭无声垂下眼帘。   谢轻尘讥讽道:“怎么,太子殿下无言以对了。”   沈子枭维持着垂眸的姿势久久未动。   这一刻在想什么呢。   他细细辨别了一下心中的感情,终于找到了一个词语,来精准概括这一刻的想法——   可笑。   他不止一次被这样质问。   那日晁东湲问过他,后来杨无为问过他,现在谢轻尘也要问他。   他忽而想笑,念头一出,便真的勾了勾唇。   再抬眸,眼神已深了几许。   他望着她:“孤听闻,人君克宽克仁,修德勤政,德懋懋官,功懋懋赏,则万民悦服,四海雍熙,国祚绵长。而不在于拥有三宫六院,还是只宠一人。”   谢轻尘捏紧了灯杆,脱口而出:“可你是未来的天子!身为皇帝怎能只有一个女人?”   “那孤便做第一个这样的皇帝。”沈子枭顶了她一句。   谢轻尘头皮一麻,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头。   她应该继续质问他,可是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好像一旦张口,泪水便会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索性只冷冷地瞪着他。   沈子枭并没有继续在这陪她站下去的意思,向她行了一礼,继而告退了。   看着他的身影,谢轻尘内心一片荒凉。   自记事起,父亲便日日向她灌输,已故的孝章皇后于谢家有恩,她要效忠于孝章皇后,效忠于沈子枭。   她虽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可她太想让父亲高兴了,便努力学琴温书,让父亲认可。   十八岁那一年,沈子枭从梁国得胜回朝,她想去看一看,她要效忠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桥头之上遥相顾,只觉他天姿洒脱,容颜俊美,自带浑然天成的王者威慑之气。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好像被谁推了一把,心突地一晃,虽然人站在桥头,却已然坠入爱河了。   她自知他对她无意。   可是流水再无意,落花也终究有情。   她一直渴望着能为他做些什么,唯有如此,才能与他的生命有所联系。   后来恰逢父亲病入膏肓,父亲死前要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入宫成为崇徽帝的宠妃。   她知晓他处境艰难,虎狼环伺,皇帝身边不能没有个为他说话的人。   便毅然决定进宫。   那年她十八岁,而崇徽帝已经四十有五。   他得知后,来谢家找父亲,又把她拉到病危的父亲面前。   他对父亲说,你看看你的孩子,她这么年轻,都可以做我父皇的女儿,你怎可让她去侍君?这岂非糟蹋了她。   她听到这句话,只觉天地失声。   那可是圣上啊,是九五之尊!他竟觉得,一个天子纳了她小小的庶女,是一种“糟蹋”?   她深深震颤,同时又深深感动。   可他即便用了这样的字眼,仍然没有刺痛父亲坚决的心肠。   他一时急了,又说,我沈子枭虽不算光明磊落,亦为了挣扎出困境而利用过许多无辜之人,但谢家于我有恩,我就算再无能卑劣,也绝不能踩着谢氏女儿的脊梁往上爬。   他说了许多许多。   最后自然仍是没有说动父亲。   她从没有忤逆过父亲,这次自然也不会。   何况他那么好,好到让她心甘情愿跳入火坑。   入宫当日,她想单独见他一面,希望他能够带她去小南山的湖畔看一场雨。   他拒绝了她。   只让轻红带了一句话来。   他说,凌霄不是个好人,但良心尚有一丝未泯,最后劝姑娘一次,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赌上终生。   他说不值得,在她心里,这恰恰代表值得。   她去意已决。   他便留给她最后一句话:   姑娘若执意入宫,那么无论日后我是否有求于你,想必你都会为我在父皇面前美言、周全、费尽心机。   可我不领这个情。   因你姓谢,便注定是我的“有所不为”,往后你苦果自尝,休要后悔,也休要怨恨,我不欠你。   他就是这样冷漠。   却也这样坦诚。   明明可以骗她几句,让她心甘情愿被利用,可他就是不愿意。   既不能嫁他,得他终生铭记也是好的。   她觉得,她应该永不会有后悔的那一天。   一晃五年过去。   父亲死后,她便专注于他一个人。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到太子之位,看到他专注朝堂庙宇,而非任何一个女人,她欣慰不已,以为自己的牺牲终是有了回报。   直至江柍嫁过来。   她暗中搜集他们相处的点滴。   一次次心如刀割。   她为他做了这么多,他怎可心慕她人?   即便真的爱慕,又怎可是敌国之女?   谢轻尘的脸上一片冰凉。   她伸手去摸,才发现不知何时,面颊之上已浸满泪水。   作者有话说:   宋瑾喜欢喂鱼,曾在前文她出场的时候提过,比如打完马球回来遇到她,她就是要去喂鱼,也算是一个没有废话的提及吧。   曲瑛的瑛虽是王字旁,但不是美玉,而是玉的光彩,指似玉的美石   瑾:是真正的美玉,因为宋瑾是真的公主,但这个字,也是想暗指她这谨小慎微的一生。   欢儿是一个真正对瑾好的人,但她是忠仆却并没有到烈婢的份儿上,不是每个人都是那叩棺的鸳鸯女,“英雄”可能是被推到了英雄的位置上,但她也是做到了这个“忠”字。   然后谢轻尘,谢韫,啊以后再写吧,一句话说不完,累了……   人君克宽克仁,修德勤政,德懋懋官,功懋懋赏,则万民悦服,四海雍熙,国祚绵长。出自封神演义。 第77章 江柍中毒(上)   ◎什么叫并非用药可解?◎   江柍病了一场。   原本她的身子就因坠崖而虚弱, 还未调理好,又因宋瑾之死而伤心过度,身子愈发亏空了。   起初还好, 只以为是普通的心绪不宁, 开两副安神药吃完也就能见好。   谁知又过了两日, 沈子枭突然觉得不对, 他只见江柍的脸上毫无血色,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比什么时候都病态昏沉。按理说吃了安神药, 纵是嗜睡, 也应该面色红润才是。   他当即唤来浅碧, 问道:“你看看她是怎么回事。”   浅碧见沈子枭忧心,却也无能为力, 沮丧说道:“娘娘是病在心上, 并非用药可解。”   “……”   沈子枭眼眸中划过一道明显的戾气。   什么叫并非用药可解?   是心病, 那就用心药医。   先不说她还剩下半条命,就算真的阎王来同他抢人,也要看他肯不肯放手。   沈子枭喉结滚了滚,咽下了浓烈的慌乱, 开口已是语气寻常:“让这几日侍奉娘娘的贴身侍女都进殿来回话。”   浅碧出去叫人。   沈子枭走到江柍平日梳妆的妆台前,胭脂水粉整齐的摆放在桌上, 雀绕金枝的妆奁上静静摆放着各式簪钿步摇, 妆奁旁的镂金盒子是关上的,他打开,他曾在赤北为她寻来的双凤金翅玉簪映入眼帘。   玉簪旁边, 躺着一串用红绳穿起的银脚铃。   浅碧很快把人带到寝殿之内。   她们站在他面前一字排开, 垂首站着。   沈子枭漫不经心勾起那串银脚玲, 放在耳畔晃了晃,问道:“她并非意志软弱的人,早晨孤离开时她还面色红润,现下为何会成这个样子?”   星垂不在,月涌泪眼婆娑,却不是个有主心骨的,并不敢回话。   沈子枭用空着的那只手点了点雾灯:“你来说。”   雾灯两只眼睛都肿成了鸡蛋,一看就是哭过无数回的。   她强忍着忧心说道:“公主昨日上午还出门见了骞王妃和小世子,谁知从骞王府回来路过那两溜遍植芭蕉的青篱院儿,竟听有人窃窃私语,说瑾公主是被我们公主所害,公主不忿,本想上去与人争论,谁知怒火攻心,竟昏厥不起。”   沈子枭停下了晃动银脚玲的动作,眼风扫过去:“轻红。”   轻红上前来。   沈子枭语气格外严厉:“你是怎么理的事,管的家?竟任由谣言四起?”   轻红如何听不出来,沈子枭俨然是动真格在责备她。   她管家这么多年,何曾有过一次出错?又何曾让沈子枭因后院分过一回心,动过一次怒?   可这一次,她竟让人在眼皮子底下置喙起这东宫主母来了。   她实在不该!   轻红仓皇跪地:“奴婢死罪,定会惩治以讹传讹之人!”   “那便快去。”沈子枭把银脚玲轻轻放回原地,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轻红咬了咬唇,心里既羞愤又懊恼,还有许多对江柍的担忧,这些情绪就像棉絮一般塞在胸腔,堵得她喘不上气来。   最后她只在喉咙里艰难挤出一个“是”字就忙不迭退下了。   沈子枭又把目光落在雾灯身上,目光是更加的寒凉:“你就是这样在她身边当差的?有谁胆敢在她面前口出狂言,你难道不该一巴掌扇过去教教那人规矩,再把人拖出去乱棍伺候,竟还容人把话说完,还嫌不够难听是吗。”   雾灯只是垂首,自认无话可说。   沈子枭见她那样,也不想多说什么,只让她也退下。   最后只剩月涌,在那哆哆嗦嗦,颤颤巍巍,吓得半死。   他定定扫她一眼,又去浅碧那边接过碗来,坐到江柍床畔,打算喂她吃药。   勺子碰了碰碗沿,抹去多余的药汁,如此反复三下,他才问:“那个叫欢儿的怎么样了。”   月涌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沈子枭这话是问她的。   她忙把自己知道的都一股脑吐出来:“回殿下的话,她只是受了点皮外伤,早晨便已醒了,我们公主仁厚,还许她挪到扶銮殿里休养,说是这儿的地气好,又有小厨房,方便随时为她煎煮药膳。”   沈子枭听罢,默了默。   月涌绞着手指,脚趾紧扒着地,一副不安的模样。   沈子枭瞥她一眼,让她下去了。   月涌几乎是逃命似的奔出门外。   沈子枭握着药碗的手攥得紧了紧,暗想这几个丫头都不顶用。   …… ……   后来江柍一连病了七日。   沈子枭除上朝和处理公务之外,其余时间都在扶銮殿照顾江柍汤药。到后来连文书劄子都拿到扶銮殿去处理。   他即将赴回纥巡视,见她如此,根本不可能放心离开。   然而江柍的病却丝毫不见起色。   她一日比一日昏睡的时间久,此外脸颊上还冒出许多红肿痘痘来,把浅碧惊骇地夜夜翻看医术,唯恐用错了药。   本是一筹莫展。   直到这日叶思渊来府上探望。   那琥珠原是住在东宫的,又日日要来扶銮殿看望江柍,叶思渊一过来,她便脚底抹油跑了过来。   然后也不知是说到哪句话,她忽然嘟囔了一句:“这吃的是药啊,还是毒啊。”   霎时间道破天机。   沈子枭眸中闪过冷光:“你说什么?”   琥珠以为沈子枭在发火,心里害怕得紧,可她更怕叶思渊看她笑话,只好硬着头皮强装镇定,白着一张脸觑他:“三岁小孩都知道嘛,药只会让人越吃越好,只有毒才会越吃越遭。”   这话简直就是一个无意之间的谶语。   从前众人,包括沈子枭都本能地以为不会有人敢在东宫行下毒之事。   可听了琥珠一句话,再傻的人也都反应过来了,真相往往就在最容易忽略的近处。   沈子枭不敢打草惊蛇。   只把能接近江柍药膳和在她跟前侍候的人揪过来。   几个宫娥跪了一地。   浅碧举手发誓道:“奴婢以亡故的师父发誓,此药绝无问题!”   雾灯也笃定道:“此药从清洗药罐到端上来都是奴婢寸步不离守着的,绝无问题。何况娘娘自从病了之后便没有再焚过香,胭脂水粉也都是没动过的,毒也不会是下在这些上头。”   月涌也连忙起誓:“膳食一向是奴婢负责,这么久了也从未出过问题呀。”   “……”   都说没有问题,却偏偏出了问题。   沈子枭的心上好似覆了厚厚一层霜雪,冷寒四起。   他看了浅碧一眼,平稳道:“验一验。”   浅碧早已有此意,她跪着上前,取出银针,刺入江柍的太冲穴中,针刺之痛并未让昏睡的江柍有任何反应。   沈子枭慢慢地闭上了眼。   轻红知道,他是不愿去看这一幕。   浅碧很快取出银针,见针尖并无异样,便又取另一枚较粗的金针,刺破了江柍柔腻如脂玉似的手指,取出两滴血来,又在取了血的小碗中放入一只蛊虫。   那蛊虫起先还活蹦乱跳,霎时便不再动弹,不过眨眼的工夫,那蛊虫竟僵直而死。   雾灯与众宫娥大惊失色。   纷纷对视,却是一个比一个茫然,一个比一个震惊。   沈子枭这才睁开眼睛,看到碗中死透的蛊虫。   心底的寒意逼上来,他的面色亦是冷如覆霜。   众人都以为他会勃然大怒,然后把碗狠狠摔砸到地上,再指着满地的宫娥破口大骂,一一问罪,或敲打威慑,让人惶恐,就像上次那样。   但他最终只是久久凝视那只碗,半天没有动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琥珠无疑是几个女子中反应最大的。   她早就捂住了嘴巴,吓得慌了神。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宫墙里的害人之法,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人心竟可以阴毒到这个地步。   她心里一阵阵发凉,望了眼现在这个面色枯槁的江柍,几乎很难想象,这个人不久前还一袭红裙立于千军万马之中、两军交阵之前,连男子都没有她有勇有谋,英姿潇洒。   琥珠久久震颤,她不明白,好的人不是应该和好东西一样被宝贝着吗?可是为什么连江柍这样几乎完美的人,都有人舍得加害呢?   “敢这么暗害我姐姐,是不想活了吗!”琥珠被叶思渊一声怒喝激地回过神来。   叶思渊才是炸毛的那个。   他几乎气得爆炸,偏偏又不敢大声嚷嚷,只压低了声音吼着,急得直薅自己头发。   又催问沈子枭:“你说现在怎么办!”   沈子枭死死盯着那只蛊虫许久,才说道:“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声张。”   几个宫娥早已吓得失魂,还是轻红上前来,说道:“奴婢们定然不会打草惊蛇,请殿下放心。”   沈子枭把那只碗随手放下,一个动作过后,已回到淡定而理性的模样。   他问浅碧:“这是什么毒?”   浅碧露出鲜少的吞吞吐吐模样,顿了顿才咬唇说道:“请殿下恕奴婢医术不精之罪,一时查不出是什么毒。”   浅碧的耳朵尖都红了,纯纯是羞臊难耐。   她自负医术精湛,几乎无人能敌,哪里有过这样失手的时候?不仅让人在眼皮子底下下了毒,竟还查不出下的是什么毒。   若是师父泉下有知,岂非把棺材板掀了蹦出来给她一巴掌。   浅碧懊恼得心肝脾肺都拧在一起。   雾灯只会更焦急。   越是如此,她反而越成了那关在笼子里乱撞的小鸟,只恨不得赶快找个出口,电光石火之间,她猛地想到什么:“查不出是什么毒,就找出什么人下的毒!”   叶思渊急得直跺脚:“此人心思缜密,一时半会定是查不出什么的,我等三日后就要动身去回纥了,这可如何是好?”   琥珠看他急躁就忍不住也烦乱起来,“哎呀”一声说道:“雁过尚且留痕呢,你别急,急也无用。”   叶思渊染上哭腔:“她是我姐姐,又不是你的,我自然心焦。”   说着已有一滴泪委屈地渗出眼角。   沈子枭躁意难忍:“你们要吵滚出去吵。”   叶思渊和琥珠顿时都噤了声。   这时浅碧想起什么:“奴婢儿时尝过百草,早就百毒不侵,娘娘所中之毒并非那即刻毙命的刚烈猛药,现在还未传晚膳,不如等一会儿由奴婢亲自试膳试药,也好尽快找出毒因。”   雾灯眼眸一亮,忙说:“那还不快点传膳!”   轻红却是心一紧。   沈子枭变得极为郑重,他看着浅碧,一字一句道:“浅碧,孤不瞒你,在救你和救她之间,孤会毫不犹豫选择救她。因此,孤希望你慎重考虑,是否要为孤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主子涉险舍命。”   浅碧怔了怔,有些吃惊,却不意外。   反正从她到沈子枭面前当差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开诚布公的自私自利,可比冠冕堂皇的有情有义,有意思多了。   何况她感受得到,他或许是冷血的,但绝不无情。   “殿下误会了,奴婢不完全是为了您,也不只是为了救太子妃。”浅碧坦然笑道,“奴婢只是单纯想破解那阴毒害人之法,捍卫我身为医者的名义,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还请殿下让我试毒吧,否则奴婢就一头碰死在墙上!”   沈子枭不再犹豫,说道:“传膳。”   少时,月涌和星垂带领众宫娥像往常一样捧了食盒过来,因星垂记挂着江柍不愿看到她,布菜之后她便领其他宫娥一齐退下了。   浅碧迫不及待来到桌前,先用银针测毒,又凑近细嗅味道,最后才拿起碗筷,将那些晚膳和汤药悉数用尽。   沈子枭与众人屏气凝神看浅碧的反应。   浅碧搁下碗筷,说道:“这毒并未下在饭菜或盛饭菜的器皿之中,更不在药中,这饭菜色香味均无异样,奴婢用完膳也没察觉到不妥之处。”   刚燃起的希望霍然扑灭。   沈子枭胸腔里一阵绞痛,好似被一根根尖锐的荆棘刺穿,又来回地研磨转动,直至每一寸皮肉都溃烂模糊。   其他人也都哭丧着脸,感到前所未有的踌躇。   就当最后一丝斗志也要化为灰烬的时候,月涌忽而想起什么。   她眼睛一亮:“还有一样东西没有查看。”   沈子枭本坐着,闻言倏地站了起来:“快说。” 第78章 江柍中毒(中)   ◎权力也护不住,便只剩疯狂可用◎   “天气闷热, 公主苦夏,总想吃些凉的,奴婢问过浅碧姑娘, 用些凉的也无碍, 便算好公主醒来的时辰, 冰湃了果子候着。”月涌呜咽着, 断断续续说道。   雾灯刚听月涌说出“公主苦夏”便反应过来,转身就进了寝间,端出午膳时江柍用剩的果子来。   浅碧忙上前查看。   大殿内一片死寂, 越是静谧, 越显众人心乱如麻。   这种时候, 沈子枭反倒要稳住人心。   他随口找了句话问道:“她日日吃得都一样吗。”   月涌吓得都快哭了,思维也紊乱, 只摇头说:“公主醒来的时间不定, 且她并非每次用饭都要吃这些果子, 奴婢只记得她昨儿个吃的葡萄,今儿用的荔枝,之前时吃时不吃,奴婢也想不起来了……”   月涌正说着话, 只听浅碧霍然一叹:“好阴毒的手段!”   沈子枭浑身一凛,走到浅碧身旁, 看向果盘问道:“查出什么来了?”   浅碧那双总是含笑的月牙眼里, 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殿下,娘娘害热,喜食冰湃的果子, 东宫上下皆知, 那人便把毒下在冰块之中, 这毒融化渗入到果子里,娘娘食用时,与亲口服毒无异!”   沈子枭心一沉,脱口而出:“那她的性命……”   “殿下放心,此毒名唤‘十日散’,不是致命毒药,只是   烛火的微光摇摇曳曳打在沈子枭的脸上,他的脸上翻涌着不明的晦暗。   好似下了一场萧索的秋雨,万物凋敝,毫无生机,只剩杀气。   偏生浅碧的话还没完:“除此之外,这毒中还掺杂一味‘玉减香消’,奴婢曾听师父讲过,此毒原是前朝宫中秘药,为争宠而制,只对女子有用,使用过后便会使女子面黄起痘,久而久之还会牙黑脱发,变成没有牙齿也没有头发的丑八怪。”   “好歹毒的心肠!”琥珠捂住耳朵,表示再也听不下去。   浅碧紧紧握住拳头,抑制住心头的乱绪:“奴婢会为娘娘放血施针,只是若要彻底清除毒素……奴婢今晚再去翻看医书。”   此话便是说,浅碧也无法确保能解此毒。   雾灯噙着一滴泪,咬牙愤恨说道:“只怕殿下从回纥回来之后,就再也见不到如今的公主了。”   这话让沈子枭把桌上的药碗狠狠摔到地上:“给孤查!”   轻红忙上前扶住他:“爷,您小心身子。”   沈子枭面如死灰,他推开她,转身踉跄着走进江柍的寝室。   “殿下……”叶思渊想上前劝他两句。   轻红忍着忧虑,对他摇了摇头。   叶思渊呼吸一滞,便不敢再动了。   沈子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江柍寝间的。   这日是阴天,屋子里暗得像黑夜一样。   他一言不发盯着她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自己正坐在她的床前。   他往窗外看了看,一时分辨不出时辰。   然后江柍竟醒了过来。   她艰难地撑起眼皮,问道:“几时了?”   沈子枭回答不上来,只道:“你渴了么,饿了么。”   江柍摇头,问他:“我是不是中毒了。”   她会医术,自然知晓自己症状并不像寻常的病症。   沈子枭骗她说:“只是小病。”   她想说些什么,却觉困意又袭来,便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沈子枭忙喊她:“迎熹,迎熹……爱爱……”   却叫不应。   他心中悲恸,如前几日一样,伸出手来,去探她的鼻息。   往日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死去,因此每次伸手都发抖,这次虽知道她还活着,却不知为何,手还是抖得厉害。   察觉到她的气息之后,他才松了口气,任由力气被命运抽走,重重倒在她的肩头。   这一刻,他想起母后。   没有人知道,当年孝章皇后死后,年仅五岁的小太子,就这么蜷缩在母后的身旁,静静待了许久许久,直至感到母后的身子已经完全冷却下来,他才走出宫殿,对照看他的侍女说道:“我母后薨了。”   此刻,他又把自己抱紧,一如儿时丧母的模样。   可与从前只顾伤心不同。   他如今更多是在自责。   年少无权时留不住至亲至爱尚且情有可原,而长大成人,已位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却还是要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被这般陷害欺负,他怎能不恨自己!   人人都道东宫太子最爱权力,那是因为他自小便知,唯有权力才能护自己与心爱之人周全。   可若权力也护不住,他便只剩疯狂可用   次日一早,沈子枭便出门去了。   他不在东宫,方能使下毒之人放松警惕,以便再次下毒成功。   他与叶思渊同去谢绪风府上等候消息。   恰好杨无为也在。   叶思渊灵光一现,想到什么,说道:“杨先生见多识广,或许可解姐姐的毒。”   沈子枭关心则乱,此前并未想到这一点,闻言,便把江柍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与杨无为听。   杨无为听言,只觉自己到底是不如谢叶二人在沈子枭心中的地位,这样大的事他竟是最后知道,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得到与谢叶二人同样的青睐。   正想着,忽听白龙飞在门口说道:“殿下,晁将军求见。”   沈子枭还以为是东宫有消息了,原本一颗心高悬着,却不想是旁的事情,一时躁意四起,回道:“不是东宫的事情就不要来烦孤。”   “……”白龙飞欲言又止。   谢绪风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问道:“有话便说。”   白龙飞感激地看了眼谢绪风,这才继续道:“老将军怕是来说您与晁家小姐退婚一事。”   沈子枭一顿,很快便起了身,说道:“请他到西厅。”   谢绪风便道:“剩下的话,就由我告知杨先生,殿下安心去见客吧。”   沈子枭抬眸看了谢绪风一眼。   谢绪风给他递上一个“你放心”的眼神。   沈子枭几乎瞬间就稳了下来,他转身往门外走,有些话不必多说。   沈子枭穿过重重廊庑,来到西厅。   晁适早已在厅中等候,丫鬟为他奉上茶水,他本想拿起喝上一口,看到沈子枭,又急急放下,起身行礼。   沈子枭先一步,托起他抱拳的手臂:“晁将军不必多礼。”   晁适却执意要跪,说道:“老臣无颜见殿下。”   沈子枭便问:“晁将军何出此言?”   晁适几欲痛哭,说道:“老臣本以为与殿下结亲是板上钉钉之事,谁知小女自从在猎场结识琥珠公主之后,竟羡慕起她可抛头露面,统领军队,这下说什么也不肯嫁人了,害得殿下要亲自求陛下退婚,实乃老臣之罪!”   原来晁东湲竟是这样与晁适说的。   她将退婚一事悉数揽于自身,竟在最后时刻,全了他的颜面,全了东宫与晁家的体面。   沈子枭对那个女子不免生出一丝欣赏,就如往日他欣赏杨无为和孟愿一样。   沈子枭弯腰把晁适扶起,由衷说道:“晁将军,你生了个比男子都要出色的女儿。”   晁适起身,抬头望着沈子枭。   却没想到沈子枭忽然向他作了一揖。   他一惊,竟愣在原地,忘记该有的反应。   沈子枭抬眸,眉目间一片平静,语气却极为郑重:“亲疏远不在是否结了连理,孤不愿说那些拗口的场面话,只想你知道,孤知晓你满门皆是赤胆忠心,晁家既把身家性命押于孤这里,孤必定会让晁家赢的漂亮。”   晁适手指慢慢地握紧。   他本因女儿的任性之举忧心忡忡,惴惴不安,可听到这些话,他又好像重新获得了力量。   他看着沈子枭。   彼时那个青涩微薄的少年郎,终于在朝堂历练之中,有如高山巍巍,坚毅而强韧。   他心底里涌上来一种奇异的感动:“老臣必当誓死效忠殿下,不负君心!”   “……”   送走晁适,沈子枭大步回到谢绪风书房。   他进门便问:“杨先生可有解毒之法?”   杨无为摇头苦笑:“微臣行走江湖,歪门邪道在下自是在行,可又怎能解这宫中秘药之毒呢?”   沈子枭神情虽然平静,却难掩眼角眉梢几分黯淡:“好,孤知道了。”   没有人比谢绪风更能体会沈子枭内心的波澜。   他压下心头细细密密的疼痛,说道:“事到如今,先用膳吧。”   闻言杨无为便起身告辞,说是要去城南宝聚斋淘些字画。   众人没有见到他转身之后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狠戾   午膳过后,东宫那边总算来了消息。   郑众激动跑来,嘴唇颤抖说道:“蛇出洞了!”   话刚落,只见一道影子从眼前闪了出去。   “咣当”一声,门被大力推开,撞到了墙壁上。   沈子枭几乎是飞奔出门骑马。   谢绪风和叶思渊也是急慌慌往门外跑。   从谢绪风的书房到大门好长一段路,国公府的丫鬟仆人们,看到这三道闪电似的影子嗖嗖地从眼前跑过,都是又惊诧又迷惑。   尤其是这国公爷,平日里最是温文持重,走路时双脚的间距好似都量过一般,谁曾见过他这样匆匆忙忙的样子?   纷纷猜想,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骏马奔若流星。   他们三人很快来到东宫。   这边沈子枭刚下了马,轻红便迎上来:“我和雾灯暗中蹲守,正巧她去厨房,下毒时被捉个正着!”   “把人带上来。”沈子枭不甚关心,甚至没问下毒之人是谁。   扶銮殿正院里。   郑众给沈子枭搬来竹椅,放于开满了淡紫色花朵的木槿树下。   沈子枭倚着青缎椅袱坐于树荫下,隐隐可以听到远处嘈杂的闹市声。   轻红把人带了上来。   高树关上了扶銮殿的大门,墨雨几人牢守在外面。   沈子枭看清来人,不由微微眯了眯眼。 第79章 江柍中毒(下)   ◎幕后主使,真相大白◎   欢儿被五花大绑带上来。   她的口中塞了布条, 正含糊不清说着什么,双目迸射出强烈的恐惧,额头上的撞伤已结痂, 又因猛烈的挣脱而裂出新的鲜血来。   沈子枭却气定神闲, 手上把玩着从前江柍给他的戒指, 问道:“蚊虫太多, 为何不焚香。”   众人只觉云里雾里。   雾灯反应最快,忙去殿内端了鎏金香炉出来。   她拿了专门熏蚊蚋的直条香,比普通线香要粗上两倍, 如女子的小拇指般大小, 刚点上准备插进香炉中, 又听沈子枭吩咐:“轻红,拿给欢儿用。”   轻红走上前来接过雾灯手中的香, 来到欢儿身边。   未知的恐惧, 让欢儿双眸瞪大, 连连摇头,抖如筛糠。   沈子枭淡声说道:“她不是忠心么,那便让她的忠心成为印记,永生跟随于她。”   轻红意会, 便把那根香狠狠往欢儿额上结痂处一摁,“滋”的一声, 皮肉烤焦的味道在空中弥漫开来。   这是一种细细麻麻的疼, 却放大了绵绵密密的恐惧。   欢儿不断挣扎,泪水与额上的血水混合着落下来。   郑众和高树上前摁住她。   她额上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发出含糊却痛苦的嘶吼与呜咽。   待轻红把这根直条香用灭了, 沈子枭才一勾手, 命人拿掉欢儿口中的布条。   “受过苦了, 可以说实话了吧。”沈子枭摩挲着戒指上的云纹,模样慵懒,“谁指使你?”   虽懒散,却笃定。   谢绪风补充道:“你所用之毒,世上极难得,不是你一个宫娥可以得到的,谁人指示你?”   欢儿当日撞墙寻死,一半是因忠心为主,另一半则是害怕江柍害死宋瑾后,日后也不会给她好日子过。   因此心志并不如表面坚定,更没有那么视死如归。   此刻被沈子枭抢先用了刑,而沈子枭又这样淡淡的,淡得莫测高深,让人心慌十倍,她的心防早已崩溃。   她张张口,眼泪却比话语先流淌出来:“殿下饶奴婢不死,奴婢才能说。”   “孤以太子之位起誓,只要你说实话,便饶你不死。”沈子枭这样说道。   欢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沈子枭的话现如今她不信也得信,便干脆争取这一线生机:“是墨雨,墨雨给我的。”   沈子枭一怔:“墨雨何在?”   高树忙说:“她在门外守着!”   高树本就因江柍的病情焦躁难耐,说罢便飞奔至门口,打开门,只见墨雨已跪在地上,像是早已料到发生了何事。   高树二话不说,薅起墨雨的衣领,把她拖到沈子枭面前,又狠狠掼于地上。   墨雨挣扎着从地上直起身子,而后规规矩矩地跪好,先给沈子枭磕了三个响头,才说:“殿下当初买下卖身葬父的奴婢,给奴婢一口饭吃,奴婢本该效忠殿下,无奈贪财好利,被人收买了去。奴婢一直很煎熬,此事被殿下发现,奴婢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沈子枭听得不耐烦:“你背后之人是谁。”   墨雨抬头直视沈子枭说道:“是贵妃娘娘。”   谢绪风脸色一变,睫毛抖了抖。   叶思渊顿时先炸了毛:“我看你是攀诬贵妃!”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气质出尘,不与人争的谢轻尘不会行此恶事。何况,她可是谢绪风的姐姐啊,谢绪风都这样好,他的亲姐姐又怎会如此恶毒?   沈子枭许久都一言未发。   淡蓝的晴空上,太阳明晃晃的,刀光一般刺目的光亮,漏过交叠的树叶落在他的眼皮上,好似有灼热的火焰在他瞳孔里细细跳跃。   若是平日,墨雨定会因沈子枭的面色而心悸。   可此时,许是知道人之将死,她竟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敛眸说道:“此前奴婢只是帮贵妃娘娘留意府中大小事,每十日便假借给府中送菜的菜贩之手,传信出去,直至前不久才首次接到要害人的命令,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无颜活在这世上。”   话还没落,她便抽出发髻上的金簪,狠狠朝脖颈处刺了下去。   大片的鲜血飞溅而出,在阳光下就像一粒粒破碎的红宝石般闪耀着诡异却动人的光芒,而后又哗啦啦落了泥,在地面上慢慢晕开。   雾灯离墨雨最近,一半的脸颊上都染上了温热的血迹。   恰是她有疤痕的那半张脸。   平日温和谦顺的面庞,因染上血腥而变得凄厉可怖,乍一看上去,竟像是她亲手杀了墨雨一样。   雾灯淡漠地瞥了眼墨雨的尸体。   没有人知道,她刚才本有机会救下她,却没有上前。   墨雨已死,沈子枭没有犹豫,便说:“把墨雨拖出去,先不要埋,至于欢儿……”   他没什么语调说道,“孤赏她不死,喂她服下她给太子妃所下之毒,让她自生自灭。”   沈子枭好似一个没有感情的神,冰冷地宣读了对她们的审判。   雾灯看着他,胸膛里好像烧了把火。   她曾以为,她永远不会对这个人改观。   但近几日发生的种种让她不得不承认一点   只是他的爱太过危险,被他爱上,也意味着被嫉妒,怨恨,愤怒找上门来。   可是……   公主所踏上之路,本就是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   他的爱固然危险,却也最为强大。   雾灯不得不承认,他是最有能力保护公主的人。   而与他相比,自己是那么的无能。   她浑身都战栗起来。   是那种在冰天雪地里踽踽独行,四肢都被冻僵了,却忽然走进一间温暖的屋子后,极致的冷热交替,让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涌的感觉。   她涌上两行热泪,鲜血在她的脸上模糊。   高树把欢儿拖了下去。   欢儿挣扎嘶哑喊道:“不要啊!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不要……您杀了我吧,不如杀了我……”   声音越来越弱,直至消失在门口。   沈子枭又问浅碧:“你可找到解毒之法?”   浅碧说道:“奴婢找了一夜的医书,终于找到记载   “乌瑙河不是在朔月国与回纥中间吗?”叶思渊问道。   琥珠眼睛一亮,对沈子枭说:“那你带她去回纥啊,既能快些解毒,又以防你不在身边,又有人害她。”   沈子枭定定望着一处,许久才看向谢绪风:“孤会向父皇秉明此事,墨雨便是人证,但孤不会说出贵妃娘娘,绪风,你进宫找她一趟,替孤带话给她。”   谢绪风凝望着沈子枭。   沈子枭从椅子上起身,拂了拂微乱的袍角,说道:“你问问她,她这样做,是为孤的帝王之路扫除障碍,还是在为孤的称孤道寡之路扫除障碍?”   他转身往殿内走,身后是阳光下游离的尘埃,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荡过来:“无论是哪一种,今后都不需要了。孤从未要她效忠,今后也望她为自己而活,不然,孤怕她变得面目全非,到地底下,老公爷见了她,认不出。”   谢绪风就这样伫立着,直到沈子枭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稍晚些时候,下雨了。   整座皇城仿佛披上了一层昏暗又压抑的轻纱。   随喜给谢绪风撑了伞,地上潺潺的雨水还是沾湿了他的衣摆,凉风扑面,渗进了他的神情里。   随喜从没在这张温良和煦的脸上,见过这样寒凉的神色,只觉得,虽已入夏,凉意却比凛冬更盛,直直吹进人的骨头缝里。   穿过一道长长的宫墙,终于来到谢轻尘所居的宫殿。   还未到廊下,谢绪风便跨步上前,撇了身旁的伞。   谢轻尘身边的姑姑青云,正在门前候着,谢绪风三步并两步上了台阶,走至门前,掸了掸雨气,方才随她进殿。   谢轻尘的宫殿布置得十分雅致,多以字画玉器装饰,连插花的瓶子也多以素白、天青色为主,里面的花自然也多是栀子、茉莉这样的素淡小花,只门口的青绿鱼缸颜色浓烈些,可里头的莲花,仍是白色。   谢绪风入了偏殿,与谢轻尘隔着一架玻璃屏风相见。   他如常行了个礼,只听屏风后传来一句:“你们都先退下。”   宫娥们有序退下,听到门被轻轻阖上的声音,谢轻尘才起了身,从屏风后款款走了出来。   她没有让谢绪风平身。   因此得以俯视着他,纤长的睫毛如鸦羽般轻颤,在眼睑下投出一缕晦暗的影。   谢绪风等了很久都不见她的动静,因心乱如麻,索性也没有太讲规矩,直接抬头望向她。   只见她一张脸毫无血色,惨淡的白,像抹了石灰的墙。   “怎么,我现在很丑吗。”谢轻尘没有语调,也满不在意,“我是用装病的办法让陛下心软,他才破例让你进宫探视我的,丑些反倒逼真。”   谢绪风瞭起眼皮,直视着她:“贵妃娘娘聪慧过人,如何能不知,美丑不在于外貌,而在于内心。”   谢绪风以“素秉丹诚雪无暇”闻名于世,谢轻尘一直都觉得,再没有比这七个字更能概括他的了。   “素秉丹诚”是他的心性,“雪无暇”是他给人的感觉。   他的脸天生清隽温煦,不笑时如明月高洁出尘,笑时则如春风融了坚冰,可他此刻的眼神竟如刀枪剑戟的冷光,从未有过的尖锐锋利,直把人的心一刀刀划出血痕来。   谢轻尘却只平淡地笑了一声:“你递消息来,说是无论如何都要见我一面,这在五年来还是头一回。所以,我没有琢磨太久,便知道你是为了她来的。”   在深宫中挣扎五年,再愚钝的人也能学会对反常的事情警觉,何况,谢轻尘并不笨。   她在还没听谢绪风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只看他衣袍上的雨迹,就知道,她料想得没错,他果真是知道了什么。   否则,素来一丝不苟,洁净无尘的谢逍,如何肯让自己的衣襟上沾上雨渍?   “人是我害的,你想怎么着。”谢轻尘居高临下扫视着他。   谢绪风只觉得她面目全非,忍了忍,终是问出了这句:“你为何要对她下这样的毒手?”   “因为我厌恶她。”谢轻尘敛起笑,再没一丝表情。   和单纯的嫉妒不一样,她对那个女人,已经到了厌恶的地步。   谢绪风心中一痛,还是问:“为什么……”   谢轻尘神情淡漠,语气却有些尖锐:“就因你从前绝不会问我为什么,这个理由够不够!”   谢绪风喉咙里像吞了把针,密密匝匝地疼,让他说不出话来。   见他痛苦,谢轻尘像失意已久的人痛痛快快饮了一大口烈酒般,前所未有的畅意。   众人只道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殊不知也是集万千怨恨于一身,当年她被人迫害小产,被人暗算降位,哪一次不是泣血般痛,可是谁在她身边?   是那个把她送进宫的父亲,还是那个她誓死效忠的太子,又或是这个温情正派的弟弟?   都不是。   唯有她自己,抱膝缩在床脚,静静体会这深宫喋血的毁伤,漫漫长夜的煎熬。   “谢绪风,你自负云淡风轻,超然物外。得知她被掳走,你竟急得呕出血来,昏了又醒,醒了又昏,都要失心疯了,可人家根本不知道,你可不可笑。”   谢轻尘本就生的清冷傲然,此刻唇畔噙了丝轻蔑的笑,更显冷漠:“后来你为了救她,不眠不休地查线索,心血都要熬干了,谁知人家竟跑到赤北找她夫君去了,你可不可悲。”   不知为何,在说起这些的时候,谢轻尘想到了父亲。   谢韫自小便把她培养成孤僻的性格,从她记事起,便告诉她,你要进宫,你要效忠太子。于是她从七岁时就知道自己要嫁给三十四岁的皇帝。   她是主动要进宫的,没有爱上沈子枭,她也注定会。   因为她是父亲的选择。   可是父亲啊,为何你从未告诉我,后宫是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去处!为何不告诉我,珠冠虽美,却也沉重……父亲啊父亲,谢家子女皆爱而不得,焉知不是你作孽太重!   思及此,谢轻尘眸色越来越冷,语气也越来越嘲弄:“她与沈子枭风光还朝,人家在府里恩恩爱爱的时候,你像条狗一样在连夜审问掳走她的犯人,你可不可怜?”   这些话像鞭子一样抽在身上。   谢绪风怎会忘记,那日在书房里,他正把冬日最后一枝白梅剪枝插瓶,自在就慌慌张张跑进来,告诉他,太子妃被人掳走了。   那瞬间是什么心情,此刻已记不太清。   只知道一口鲜血从口中吐了出来,将那白梅染了个红透。   后来他为尽快找到她的下落,抱病理事,数度昏厥。   应是太过紧张的缘故,他生出的所有预感都是糟糕的,所以他根本不敢睡,怕梦魇缠身。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直到快要撑不下去,北边来了信儿,说太子妃在太子那里。   他这才放心地入睡,安心地就医。   可是那一场病实在是太重了,直至她都回朝了,他还没有好起来。   他不知道她是否知晓他的病况,可她没有来探望过。   这本也理所当然。   然后就到了沈子枭回朝的夜宴上。   他几近痊愈,终于可以出现在人前,许久未见,在遥遥相顾之中,他得到了她的颔首一笑。   这便是最好的谢礼了。   他本就不贪图什么,连这一笑,都是意外之喜。   “我本来也没做什么,她不需知道我的病是为何而生,何况,我为人臣,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谢绪风的声音这样软,这样暖,任谁听了,大抵都会变得平和安然。   可谢轻尘却恨起他来。   她多想上去抓住他的衣襟质问:   要么放手,要么拆散,可你为什么选择忍耐?   为什么要忍,谢绪风,为什么忍。   你可悲可怜,却更可恨可气!   她恼恨到极点,反而不想给他一个痛快,如凌迟他一般,说道:“你可知他们在东宫里头都是怎样相处的?你可知你的心上人,是如何在你的挚友身下辗转承欢,你知道他们一天要吻多少次,有多少呢喃……”   她的话骤然止住了。   因为谢绪风望向她的眼神,是那样的悲悯。   他在可怜她?   “你有什么资格……”可怜我。   她话未说完,他忽而出声打断:“姐,你太苦了,我为我的无能为力感到羞愧。”   谢绪风早知谢轻尘恋慕沈子枭。   在她进宫之前约沈子枭见面之时,便托沈子枭务必劝住她。   后来自是没能做到。   他看着她,这个与自己有三分相像的庶姐。   生来便为棋子,宿命即是煞寂。   可他如何能救她?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更心疼她的无依。   但他也不会美化她的恶毒。   错就是错。   谢绪风看着谢轻尘,轻轻道:“苦海无涯,既不能回头,渡了它可好。”   谢轻尘久久无言。   谢绪风又道:“你犯下的错,由我尽力弥补。”   谢轻尘心里莫名一悸。   只见她这个素来如仙鹤般野逸淡然,不染纤尘的弟弟,在她面前郑重地说道:“你犯下的错,我替你弥补,若有报应,我替你承受。”   作者有话说:   谢轻尘身边的姑姑叫青云,之前太后身边对江柍很好的姑姑叫碧霄。   我们默默守护的谢逍啊。“苦海无涯,既不能回头,渡了它可好。” 第80章 朔月行   ◎开始新篇章,谢绪风高光◎   山川千里, 风月两边。   沈子枭带着浩浩荡荡一队人马疾行出了玉门关,终于在十一月之初抵达回纥。   离开赫州之前,沈子枭已把江柍中毒之事告知崇徽帝。   之所以如实告知, 是因为他知道崇徽帝明白, 和亲的公主, 可以死, 却不能死的不正当。何况,那日他说江柍有一双与母后极为相像的眼眸时,崇徽帝明显心生波澜。   总之, 无论是国事, 还是私情, 沈子枭料定崇徽帝总要保江柍一命。   只是江柍中毒一事终究是有损皇家声誉,不好声张。且沈子枭身为太子, 巡边之时还带着女人, 总归不妥当。   商量之下, 崇徽帝要江柍以染了肺痨为由,去临溪灵石山庄静修,再让侍女打扮成她的样子在屋里装作有人,而真正的江柍便女扮男装, 充当随从,跟沈子枭去巡边。   早在出发之前, 沈子枭便已给回纥王去信一封, 望他襄助自己尽快找到天山雪莲。因此,刚入回纥王都,回纥王就已将雪莲备好。   世人只知道雪莲生长在天山之巅、冰雪终年不消之地, 极其珍贵难采摘。   可回纥离天山近, 熟悉山路的人不少, 且都城内又不乏胆气威震的汉子,总能攀登摘取。   真正让人犯难的是乌瑙河的河珠。   一来回纥人皆不擅水,那河蚌又只在河底无光处生长,就算有人能潜至如此深幽之地,也早就在黑暗中盲了眼,连自己的五指都瞧不见,又如何去搜寻只有金桔大小的河珠?二来这河珠数量极少,十个河蚌里能有河珠便是走了大运,这更是增加了难度。   是以,回纥王一见到沈子枭便告罪自己无能。   这确实是棘手的事情,不过沈子枭既已将江柍千里迢迢带了来,就不可能这样轻易放弃,况且此次西行,表面上是巡边,实际还为朔月兵符做打算。他总要离开回纥城,现下倒是有了正当的理由。   不过这正当理由,只是以江柍为遮掩,避开崇徽帝的耳目,让出城有了依据。可其他人哪里知道太子妃病重,怕不是要以为他擅离职守。   自古行事都讲究一个师出有名。   沈子枭便把这个难题交给回纥王,说什么:“你无须告罪,孤会亲自去寻河珠,你不能让他人发现孤不在,实在瞒不住,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孤去了何处。”   “……”回纥王难为的半天没说出话。   交代完回纥王过后,沈子枭又对谢绪风说:“把我们擅离回纥之事,暗中告知恭王。”   谢绪风了然,太子巡边擅离,玩忽职守,恭王必定弹劾。   届时,朝堂之上定会起一场风波。   而崇徽帝却偏偏知道沈子枭是为江柍解毒奔走,或许还会暗中襄助沈子枭,纵使不会,却也不会因此事就猜忌四起。   既然背后有人想坐山观虎斗,那便请他看一出好戏。   …… ……   主意已定,目标已有,沈子枭从不是个做事拖泥带水之人。   他只在回纥王都待了一日,当晚便出发去乌瑙河寻珠。   寒星当空,乌鸟在野。   深冬时节的边关夜晚,比中原的隆冬更为萧索,风刮在马车上,好似碎冰渣打上来,咯咯作响。   沈子枭此次去往乌瑙河,除了他和江柍外,还带了六人,分别是叶思渊,谢绪风,杨无为,白龙飞和轻红浅碧。   两个女子主要为了照顾江柍,另外几人便是为了取到河珠之后的朔月之旅。   他们一行人,扮作茶商。   沈子枭和江柍自然是商队里的老爷和夫人,浅碧则是夫人的贴身丫鬟,因身份已变,这二人都恢复了女儿装。出来行商,带太多女子终归惹人起疑,因此轻红还是小厮打扮,与叶思渊一样。杨无为和谢绪风分别扮成掌柜的模样。   乌瑙河在回纥之南,朔月之北,只是较回纥更近一些,只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便到了。   那会儿正值清晨。   太阳从滚滚长河中冉冉升起,华光照亮了远方的山头,像是镀了层金一样。   他们一行人驻足在乌瑙河边,男子们持缰控马而立,女子们掀开车帘,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阳光炽烈却冰冷,照在他们每个人身上。   关外的风景与秀丽无缘,乌瑙河由高山冰雪融水形成,终年不结冰,如一匹无疆的野马,在山脉与山脉之间奔腾咆哮而来,涌动至此处,湍流已是平静和缓,横无际涯。岸边植被稀疏,多为裸露的荒地,空旷极了,愈发显得大河浩渺而壮阔,不免给人苍茫而荒寂之感。   可江柍的心情却极好,她笑容可掬,眼睛里粲粲然满是光彩,朝窗外喊道:“沈子枭,还好你带我出来了,不然我怕是一辈子也瞧不见这样的风光。”   几人都朝江柍看过来。   叶思渊挑着眉毛得意地笑:“那个琥珠没能跟来,真是亏大了。”   琥珠是座上宾,怎会被允许跟着太子出巡呢,当时这丫头为此还难过地号哭了几场,好在晁东湲要带她去逛庙会,她一个草原来的姑娘哪里见过这些,也就被哄得差不多了。   江柍闻言,只道:“雾灯月涌她们要是能来就好了。”   可惜为做戏做全,她们都去临溪灵石山庄“照顾染了肺痨的她”了。   “珠崖”打了个响鼻,沈子枭翻身下马,摸了摸它的鬃毛,才走到马车前,隔着窗子问江柍:“听你的语气已是有精神多了,怎么样,累不累,冷不冷。”   多亏浅碧这几日的精心调理,江柍虽然整日都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像灌了浆糊似的,却已经不嗜睡了,面色也养了个七八分回来。   “我非常好。”江柍这样说,已是有了下来走走的想法。   她提裙站起来,只是坐久了,两腿软绵绵的,像是麻了一样不大站得住,刚出车门,便瘫软了下来,还好沈子枭在下边接着她,她才跌到他怀里,没有摔下马车。   她赶忙解释:“我只是脚麻,身体无碍的。”   沈子枭只沉沉看了她一眼,把她轻轻放到地上,她扶住他的手臂,好一会儿才站稳。   他这才点了下她的鼻尖,说:“无论你有碍无碍,等我取了河珠,你就一定是无碍的了。”   “殿下,不如让我来吧。”谢绪风也翻身下了马,走了过来。   沈子枭闻言一怔,江柍也是。   “我的水性不比殿下的差,何况有些事,总要偿还。”谢绪风眉眼间一片平淡,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场的人皆知江柍中毒是为何人所害,因此谢绪风也并不想弯弯绕绕打哑谜,而是简单明了平铺直叙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平静,是因为已经做好决定,无论沈子枭是否愿意,他都要这样做。   沈子枭悄然把拳头握紧。   想起来,绪风最是害冷,是个连三月里还要烘火盆的人。   叶思渊也不自觉拧起了眉,他下了马,气冲冲走到谢绪风面前,扳过他的肩膀摇晃着说道:“你脑子坏掉了!”   他盯着谢绪风的眼睛,已是气得胸口都一起一伏:“你最害冷,连骑马都要揣个手炉在怀里,怎可下水?”   江柍闻言,想起和亲途中,谢绪风因害冷,每行一段路便要停下来烤烤火。   她上前一步,也劝道:“国公爷何必呢,我既不会原谅她,也绝不会错怪你。”   谢绪风只是温煦一笑:“娘娘一生中有无甘心代人受过之时?若是没有,那您能否理解这种感受。”   江柍微顿,注视着他,久久未言。   这一刻,她竟然想起了迎熹。   她与迎熹之间发生的事,应该比“代人受过”四字更沉重些吧。她不是甘心的,可最后到底是踏上了和亲之旅,代替公主来了晏国。   她好像真的可以理解这种感受。   因为她的生命里有许多人,能够让她甘心代之受过。   沈子枭这样爱她,雾灯她们这样忠于她,宋琅如此挂念她,碧霄如此关怀她,阿爹阿娘江家满门都这样为她殚精竭虑……还有需要她陪着长大的叶思渊,甚至是谢绪风,应该都会让她情愿付出,不问前程。   谢绪风看到江柍的表情,心里便有了答案。   他理了理衣袍,郑重向她一揖:“无论娘娘能否原谅长姐,无论您今后是否会报复她,我都要弥补、偿还,还请娘娘成全。”   江柍虽能理解,却并不愿意谢绪风涉险。   她只觉得自己喉咙发紧,失去了全部的声音,于是转头看向沈子枭。   沈子枭的眼里好似没有情绪,又好似什么情绪都缠在一起,如一张茧,把他的眸光裹住了。   谢绪风与他目光相汇,蓦然心安了下来。   他知道,他的殿下向来懂他。   “那好,你先去,你不行了我再上。”沈子枭终是有了答案。   叶思渊焦急地喊了声:“殿下……”   谢绪风给他投去一抹安心的目光,最后又看了沈子枭一眼,才转身,走到河边。   清晨的水刺骨凉,谢绪风脱去外衣,只留贴身中衣在身上,又觉连中衣都是累赘,干脆赤膊上阵。   他脱衣时,叶思渊就在旁边一直絮叨:“绪风哥,不要等到坚持不住才游上来,只要有难受的苗头你便使劲往上游!反正还有我呢,你弟弟最厉害了,也是可以依靠的嘛……”   说着说着已经染上哭腔。   在人前落泪终究丢脸。   叶思渊忙举起袖子来,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通,特别夸张叫嚷道:“哎呀,怎么有沙子迷眼睛了呢,烦死了。”   谢绪风没来由一鼻酸,忙扬起嘴角,哄着叶思渊:“你放心。”   又很快敛了神情,对沈子枭说:“殿下,容我去去就回。”   沈子枭什么都没说,只掏出一枚夜明珠给他。   他接过,握进手里,而后没有犹豫,从容一跃。   好似一尾轻盈的鱼,跳入水时,连水花都没溅起多少。   涟漪荡开,待水面恢复平静时,他的身影也在水里消失了。   叶思渊跑到水边,一直在喊:“你一定小心!”   轻红见状已是急哭了,自责道:“若是奴婢会水就好了!”   江柍只觉得远处的山峦被无形的大手移了过来,压在她的身上。   再看水面如此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远处是山峰连绵,光芒万丈。   她感到很害怕。   忽然头昏晕眩,有想要干呕的冲动。   浅碧最先发现她不对劲,忙上前习惯性地握住她的手腕,把了下脉。   轻红也过来扶住她,忧心道:“娘娘已经站了太久了,快回马车歇歇吧。”   闻言,沈子枭转过头来,忙问:“你怎么样。”   江柍摇了摇头,扶住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浅碧取出一枚丸药给江柍服下,宽慰说:“还是余毒未清的缘故,只要服下解药,很快就会痊愈。”   叶思渊跑到江柍身边,关心说道:“姐,你快去马车上歇着,等会儿绪风哥哥取珠回来,就能用药了。”   江柍却摇头:“我和你们一起等他上来。”   轻红忙劝:“可是娘娘……”   “也好。”沈子枭却这样说。   他取下身上的熊毛披风,到她身边坐下,把她裹紧,抱在怀里。   想到什么,他只觉得以后都要多加注意,又松开了她,说道:“你在这里坐好,我去河边观望一下。”   杨无为把这几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他自始至终都像个透明人一样,一言未发,心中虽为谢逍之举叹服,也为几人互相牵挂又互相成全而动容。   但更令他感慨的还是此时此刻沈子枭的这一小小举动。   杨无为抚了抚胡须,他通   ||||||   过这几次观察,已看出谢绪风对江柍未必没有男女之情,而沈子枭却好似知道这一切,知道后竟未怪罪,也没吃醋,反倒刻意收敛对江柍的亲近之举。   难不成,是怕谢绪风上岸后看到吃味吗?   杨无为渐渐迷惘了。   难道殿下对太子妃的感情,已经到了如此信任的地步?又或是对谢绪风的情谊,已是如此深厚?   若非笃定彼此深情,牢不可破,天底下又怎会有男子不在情敌面前宣示主权?若非对情敌绝对安心,又岂会甘愿退避?   杨无为眯了眯眼,都说无毒不丈夫,殿下这般重情,岂非处处掣肘,对皇权来说,实为大忌啊……   “已经过去这么久,他怎么还不回来。”叶思渊焦急的望向水面,“按理说人在水底闭气,顶多半袋烟的工夫就该上来的!”   沈子枭愁眉紧锁,他如何不明白这一点。   不好的念头像水草般把他的一颗心紧紧缠绕住,直拖入无边的黑暗中。他根本来不及去思考什么,即刻便解下腰带,要脱衣下水。   江柍起身,走到沈子枭面前,凝眸认真说道:“我不要解药了,你把他带回来,我们便离开这里。”   浅碧闻言已是红了眼眶。   只有她知道,这毒虽无性命之虞,却会让江柍一直生病。   别的不说,只头脑昏沉这一项,但凡晕过船舶和车马之人,都懂得那是多么难受,可若不解毒,江柍每日都要这样难受几回,直至老死。   沈子枭虽不知她要遭受怎样的病痛,却怎会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危险。   他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柔声说道:“他会回来,你的解药也会拿到,信我。”   只是匆忙地安慰。   江柍甚至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他便弯腰脱靴,刚要纵身跃入河中,叶思渊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前方:“诶,诶……那是不是绪风哥!”   风乍起,吹皱一片涟漪。   两百米之外,陡然有一个人影探出水面,众人同时屏息,又几乎是同时便向那人狂奔而去。   只见那人挣扎着朝岸边游去,边游又边被急湍冲出去好远。   作者有话说:   朔月会解锁新人物,独孤曜灵也会出场 第81章 热拥   ◎“要不先亲一会,带你找找感觉。”◎   沈子枭不知道按压了谢绪风的胸口多久, 他才“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水来,猛然转醒。   咽喉和鼻腔都呛了水, 他剧烈地咳嗽, 肩膀抖动着, 许久难以平息。   叶思渊忙把狐裘裹在他的身上, 连连拍他的后背:“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谢绪风想回一句什么,却实在是开不了口, 仍是不断咳嗽。   不知过了多久, 他才平复下来。   这才看清, 原来自己处于一片满是碎石的浅滩上。   沈子枭也和他一样□□着上半身,双足也没有穿鞋袜, 已被地上的碎石扎出许多血口, 看来是打算下河救他来着。   谢绪风努力扯出一抹笑:“根本没有回纥王说得那么难。”   他的声音已是虚弱至极, 却还是勉力举起了右手。   摊开掌心,只见原本握在手里的夜明珠,已被一颗浑圆饱满的河珠取代。   沈子枭眼眶一酸,刚接过这颗河珠, 谢绪风的手骤然耷拉下来,昏了过去。   沈子枭和叶思渊同时大喊:“绪风……”   “绪风哥!!!”   好在浅碧恰好驾马车赶到。   她听见呼声急得直接从马车跳下来, 差点摔在地上, 踉跄着来为谢绪风把脉。   原来谢绪风被激流冲出去近千米远,江柍追了百米,逼动了体内的残毒, 昏了过去。   轻红和浅碧也是太激动了, 这才想起江柍身子虚弱。   后来杨无为在原地看顾江柍, 轻红和浅碧一个去牵马,一个去赶马车。   是以到现在才追上来。   而沈子枭和叶思渊当时只顾追谢绪风,倒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   “谢大人无碍的,只是太冷,加上力气耗尽,快烧些热水让他清洗一番,再灌上一壶姜汤也就好了。”浅碧帮谢绪风看过脉,如是说道。   叶思渊松了口气:“那我去捡柴!”   轻红也道:“因怕路上着风寒,奴婢带了些姜块,恰好可以派上用场,我这就去把锅子和姜块都洗了。”   浅碧便说:“事不宜迟,我去为娘娘配药。”   “……”   一时间大家都忙活起来。   杨无为只觉得自己太过无用,实在不好意思,就说:“殿下你去看娘娘吧,我帮谢大人换衣即可。”   沈子枭犹豫了许久,才道:“我去把迎熹抱下来,你等会儿去车厢里换给他换吧。”   杨无为微愣:“那娘娘……”   “她只是昏睡而已,我抱着她,不冷的。况且若是她醒来,定会和我做一样的决定。”   话落,沈子枭转身上了马车。   这才见自己之前脱下的衣裳已被拾进车厢里,他先探了探江柍的额头,又摸了摸她惨白的小脸,这才去穿衣。   系腰带的时候,江柍忽然梦呓了一声:“小心……”   他转脸,只见少女的眉头深深蹙起,好似愁肠百结。   他俯下身,轻轻在她眉心落下一个吻,柔声道:“没事的。”   她这才慢慢平静下来,眉头展平了。   沈子枭把她拦腰抱起,下了车。   对杨无为说道:“劳烦先生了。”   杨无为几乎是使了吃奶的劲,才把谢绪风搬进了车厢里。   沈子枭搂着江柍席地而坐。   那边浅碧动作倒快。   杨无为刚给谢绪风换好衣服,她的药就配好了。   沈子枭把江柍喊醒,喂她服下解药,而后让浅碧照顾她,又去车上把谢绪风搬了下来,送到火堆旁取暖。   在昏睡中,谢绪风好像又回到了水底。   他只觉自己就像一滴墨汁,随着游动,慢慢在清水中晕开,越来越黑,直到什么都看不见。   四周都是森冷,水流过皮肤的时候,好像刻刀在凌迟着意志,恐惧从四面八方涌来,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是怕的。   所以后来他拼命寻找河蚌,也不过是,不愿意白白遭受这一切,更不愿意失败再去遭受第二次。   当然,还是运气的成分大一些,他竟在翻看了三个河蚌之后便找到了河珠。   水底下很冷,从前只听人家说刺骨般冷,这次他才知原来冷到极处,真如有人拿一根刺在刮刺骨头般。   他拼命往上游,想挣脱这寒冷,却好像被什么缠住,坠入了无尽的黑暗。   他想挣扎,可是岸上的人只能看见一片平静的水面。   就当窒息来临时,他浑身一抖,醒了过来。   身上是干的,火堆在噼里啪啦燃烧,举目四望,是湛蓝的天空,旷然的四野,滔滔的大河。   以及叶思渊惊喜的星星眼,沈子枭如释重负地凝望,还有江柍如花的笑颜。   江柍用几乎是羽毛搔痒般的轻柔嗓音,对他说:“谢绪风,你醒啦。”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姓名。   谢绪风眼睫轻颤,这一刻好像得到了拯救,随即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   没人比他更清楚,她叫他这一声意味着什么。   在她心里,已然把他当作如叶思渊那样的亦兄亦友,于是也代表,她对他绝无男女之情。   因此,是接纳,也是永远拒绝。   他从未自作多情过,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逾矩的念头。   但这一刻,他还是不可避免的感到痛了。   不过很快他就接受了这一切,甚至少有的开起玩笑,说道:“嗯,我醒了,也拿回了河珠,还好我们都没事,不然思渊可要哭鼻子了。”   叶思渊蓦然被点名,顿时一脸懵。   江柍不由掩唇一笑。   沈子枭只深深看了谢绪风一眼。   敛眸再抬起,也慢慢笑起来,只道:“既然如此,你快把姜汤喝了,休整片刻我们便出发。”   彼时已是辰时过半,太阳升高不少,可还是一样的冷,沈子枭等人把狐裘裹好,戴上斗笠,又去河边把水壶灌满,牵马去草地喂饱,方才上路。   从回纥去往朔月国,要先经过砾石戈壁,再穿过一片沙漠。   好在粮草和水都备得足,虽在沙漠里偶遇流沙而耽搁了两日,最后还是于七日之后,顺利到达朔月国内。   进入朔月境内,还要三日才可抵达王都婼羌,经过这十日的将养,江柍体内的毒素已被悉数排出,俨然又可以活蹦乱跳了。   进入婼羌的第一个晚上,江柍同浅碧轻红在城中逛了许久。   朔月国房屋多是多层楼阁,四壁多用土坯砌成,房顶留有天窗,与中原的建筑很是不同。   街道上的店铺门口多卖金、银、琉璃、颇胝等物。   与中原宽袖大袍、博带深衣之式相比,他们的服饰多为鲜艳的丝绸或毛料,上面绣以繁复花纹,还在衣服的领口、胸前,肩部等处缀上彩珠和各色亮片等装饰品,倒是与回纥贵鲜白轻杂彩很是不同。   戴的帽子也与回纥不同,回纥人喜欢戴四棱小花帽,这里的女子多是戴镶有彩珠的平顶花帽。   只是他们的五官都是一样的深邃立体,相较之下,倒显得江柍等人格格不入了。   江柍虽觉这里处处新鲜,最后却因天气太寒冷,并未逛太久。   回到客栈时,沈子枭已经洗漱好,坐在窗前正边吃茶边看书,房门响动的时候,他抬起头来,遥遥看了她一眼。   江柍用手搓了搓耳朵,抱怨道:“好冷,我要赶快去洗个热水澡。”又问,“给我留水了没有。”   沈子枭挑了挑眉:“你去看看便知。”   这里的客栈不像中原只在屏风后放置木桶,而是单辟了一间净室,里头有一方大理石砌的汤池。   江柍边摘耳铛和钗环边往里走,只见净室里水雾还未散,想必沈子枭才洗过不久,俯身试了试汤池里洁净的水,刚好温热。   她把首饰放置于窗台前的桌上,便解开衣裳。   踏进池底,温热的水流立刻包裹住她,全身的疲惫和黏热顿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当她餍足地闭上眼睛时,忽觉有一片阴影覆下。   睁开眼,便对上沈子枭一双隐忍的眼睛。   江柍几乎是下意识便抱胸躲远,在角落里望向他:“你……”   她只发出一个字音便哑声了,已是羞得心跳不已,睫毛蜷起,敛了敛眸。   沈子枭许久没和她亲近,本就存了坏心,一见她羞赧的样子,又哪里能忍得了。   他边脱寝袍边下了水,哗啦一声,涟漪荡开,水雾升腾。   江柍自然知道他要做什么。   只是很久没有这样紧张过,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他上手拥她入怀,把她下巴尖挂着的水珠抚掉,笑了笑:“害羞了?”   江柍只瞪着他,在用眼神证明自己。   她裸露的肩膀上泛着细碎氤氲的水光,细腻莹润的肌肤白似美玉,肩颈和锁骨线条优美,微微抖动时又有几分惹人怜惜的孱弱,一缕青丝黏在肩头,极致的黑与白的对比,晃了人的眼睛。   他眼眸黯了又黯,笑意却更深了:“要不先亲一会,带你找找感觉。”   江柍本以为自己的心跳已经足够快,可他的话让她的心简直要从喉咙里直接蹦出来。   她刚要说什么,他却忽然吻下来。   刚开始只是舐舔她唇瓣,轻柔而珍惜,可很快,这温柔就被炽热取代,他猛然咬了她红唇一下,她溢出一声娇吟,他顿时撬开她的贝齿,汲取她的呼吸。   野火在汤池中燎原。   江柍快没了呼吸,沈子枭才把她放开。   然后轻笑问道:“现在不害羞了吧。”   江柍:“……”   他怎能这样坏?   她只觉得委屈,感觉是找到了,却是更害羞了。   这要她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她狠狠推他:“谁像你这么厚脸皮……快走开!我才不想看到你!”   她却像是把他骂爽了,他的笑声从胸腔里震颤而出:“好,你不想见我,那我就从你眼前消失。”   他一双眼睛里满是粼粼的水光,明亮炙热,上身线条紧实而有力,长发半披,端得是俊美无俦。   正当她被他的美色.诱惑,出神了片刻时,他已然又靠近几分,忽而捂住了她的眼睛。   她心一惊。   只听水波哗啦一声涌进她,她浑身都战栗了一下。   他在下一瞬间凑近,呼吸喷薄在耳边,问道:“看不到了吧。”又低低一笑,颇为有礼,“走到这里,可以吗,要不要再近一点。”   原来他说“你不想见我,那我就从你眼前消失”是这个意思。   她真是低估了他能有多坏。   下次沐浴定要把门牢牢锁好了才行。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就一更,明天继续双更。   太子好坏我好爱 第82章 朔月女王   ◎江柍假孕骗人◎   翌日, 江柍还沉沉睡着,便被沈子枭从被窝里硬生生薅出来。   昨晚一通折腾,这会子又被扰了清梦, 她简直气得后槽牙都在发痒, 偏生会骂人的词儿不多, 怎么骂都对沈子枭不管用, 反倒惹他一通笑。   说什么,你再这样我要忍不住亲你了。   这这这这……   什么叫忍不住,他压根也没忍嘛。   后来还不是又欺负她。   最后是起了个大早, 却赶了个晚席。   到雅间时, 菜都快凉了, 其他人都在等着他们,没敢动筷。   沈子枭和江柍一进门, 几人便下意识站起, 纷纷叫了声:“殿下, 娘娘。”   沈子枭原本心情极佳,闻言表情立即变了变,嘴角微微绷紧,问道:“‘老爷夫人’四字烫嘴是吗?”   众人一怔。   连江柍都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此刻他们已经换了身份。   沈子枭一脸冰寒模样,问道:“我们为何扮作茶商?”   他太过严厉, 大家都不免发怵。   唯有谢绪风还算淡定, 只道:“一则是为了避开晏国各势力的耳目,二来是为了在朔月国内行走方便。”   沈子枭又问:“所以记住我是谁了吗。”   “你是赵老爷,他是钱掌柜, 我是孙伙计, 都记住啦。”叶思渊讨好地笑了笑, 摆明了想快些吃饭。   沈子枭这才面色稍霁,走到上首,坐了下来。   桌上已有泡好的茶,轻红奉上两盏,分别放于沈子枭和江柍的面前。   沈子枭端起茶盏小喝了一口。   君山银针。   味醇甘爽,汤黄澄高,浓而不腻,清而不扬。   沈子枭把茶盏放下,看了眼轻红和浅碧:“你们两个也坐下吃吧,关起门来,便没有什么奴婢。”   轻红与浅碧俱是一怔。   江柍手指闲适地点着杯身,笑道:“不必慌乱也不必忸怩,你们快去搬凳子,就坐我身边。”   轻红与浅碧对视一眼,都露出一抹笑,这才道:“是。”   所有人都落座之后,自然而然开始用早饭。   杨无为与叶思渊并不饮君山银针,而是喝朔月特有的砖茶,这里的早膳基本与清淡无缘,吱吱冒羊油的烤包子,皮薄如纸的薄皮包子,以及羊肉、羊油、黄萝卜、皮牙子等做成的荤素搭配的抓饭……   这些很合叶思渊的胃口,惹他连连说道:“这样好吃的东西,那个琥珠吃不到,想想我就开心!”   其实江柍也是只能眼看着,却吃不到。   她身体才大愈,只能吃清淡的,最后还是让厨子做了一碗素面来用。   等面上桌时,江柍浅浅啜茶,不由琢磨起一些被她放置许久的事情。   比如,沈子枭来朔月究竟是所谓何事?   江柍是熟读百书的,来晏国之前,也已在太后的教导下,对天下局势有一定了解。   她脑子里搜寻着关于朔月国的记忆——   此地东西长南北狭,作为沙漠中唯一的绿洲,土地沃壤稼穑备植,林树蓊郁花果滋茂,又开放商贸,异方宝货多聚此国。因此地民丰物阜,多有强敌想要占为己有,然朔月之人性勇烈,兵马也强盛,依旧强踞一方。   堂倌把素面端了上来。   江柍拿起银箸,挑起一片青菜咬下去。   又想到,朔月国主素来唯贤者任,需要经过三重考验方有资格坐上王位,而现任国主乃是女子,十八岁登基,如今已有十年。   江柍对此人印象颇深。   只因太后很少会真心赞服于谁,但提起这个朔月王的时候,太后眼里却满是毫不掩饰的艳羡与敬佩。   太后说,朔月王是个有治国之才的人。   朔月王初登基时,许多部族轻视她为女子,都想趁机吞了这个小国,连扜弥、精绝国等强盛的部落也率军攻打,可都没有一个成功。只因在她的带领下,连妇孺也敢披上战甲,奋勇杀敌。   而她不仅能够攘外,还善于安内。她开设学堂,置办免费医馆,减轻赋税,把国家治理得欣欣向荣。   后来总有人传,这女王荒淫无度,之所以能让朔月相安无事多年,是她与周边几个国家的王上都有风流韵事,其中就包括之前进犯过朔月的扜弥。   这些江柍自然是不信的,男子运筹帷幄的三十六计,一旦到女子身上,三十六计就全成了“美人计”。   只是她也没有全信太后所言。   太后简直把这人说成传奇了好吗?!   从前江柍只觉得,太后也有治国之才,可她能走到的最顶点也不过是“垂帘听政”,所以她一定是因羡慕,才夸大了朔月王的能力。   直到江柍亲眼看到朔月国富民安,才知太后说得没错。   所以这样好的地方,不仅是西域诸国要争取,连沈子枭也想收入囊中吗?   思及此,江柍眼皮突突跳了两下。   朔月与回纥相近,都是西域强国,梁国已灭,大昭西北角已有一大缺口,若大晏再收服朔月,岂非能够直接从西域调兵,攻入大昭的蜀地。   正想着,忽听楼下传来几道奇怪的声音。   全是让人听不懂的朔月话,唯一能分辨出的便是   杨无为起了身,把窗子打开窄窄一道缝隙。   外面街市的嘈杂声与楼底下的争吵声更为清晰,似天光般泄入屋内。   叶思渊也憧憬起身,探着脑袋去窗前看热闹。   杨无为下山游历时也曾走南闯北多年,多少听得懂几句朔月话,便对众人解释:“没什么大事,就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年轻人,被一个小乞丐碰瓷了而已。”   叶思渊一脸难以置信:“你说她是女扮男装?怎么看出来的?”   杨无为走到桌前继续吃饭,只道:“一眼就能看出来啊,你再仔细瞧瞧。”   叶思渊扭头又看了一眼,抛去极为少年气的声音不谈,只见这人身高几乎快要赶上他,肩宽腿长,气度不凡,只是留的八字胡又粗又黑,尾端还轻轻上翘,着实有点诙谐,否则也是个俊美无俦的汉子。   他看不明白,扭头刚想说:“这明明就是个大男人嘛。”   却不防被吓得“啊”了一声。   沈子枭这是飘到他身后的吗,走路都没声音的……   叶思渊长舒一口气,咕哝道:“你突然出现,吓得我魂儿都丢了。”   沈子枭却面色认真,定定地盯着楼下的动静。   叶思渊看他好像能听懂的样子,便问:“他们在说什么。”   沈子枭只摇摇头,目光却深沉而难测。   谢绪风敛了敛眸,思索二三,问道:“我们要不要帮帮她。”   最能读懂沈子枭的人,非谢绪风莫属。   江柍只见沈子枭阴沉的眼眸依稀有了亮光。   她虽然分不大清情况,却也知道此刻应该参与进来,否则往后的诸般事宜她岂非都要被边缘化?   江柍站起来,勾唇一笑:“这有何难?”   众人无不看向她。   她却不看向任何人,径直走出了门,离开之前,拿走了凳子上的软缎坐垫。   沈子枭向浅碧使了个眼色。   浅碧点点头,边像模像样喊着“夫人等等奴婢”,边紧随江柍的脚步出了门。   楼下还在争执不休。   天气寒冷,可阿依慕的胸前背后都被汗水浸湿了一片,这几个小乞丐实在难缠,她明明是扶人的,却被他们红口白牙说成是撞人的,也是应了中原那句话   她乔装打扮而来,一来不能动用武力将事情闹大,二来不能去见官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最后只剩下给钱了事这条路,谁知竟忘记拿钱袋,腰间唯剩一犀角带,想给这孩子,他却不要。总不能当了衣服吧,那岂非被人看出是女儿之身?   阿依慕面上着急,心里却镇定。   正在思忖是否可以利用这几个孩子,来打探自己想要的消息时,有一中原打扮的小娘子走了过来。   这小娘子的小腹隆起,扶着腰,走路有些吃力,看着已有五个月的身孕,眼看是要从侧边走过,那个讹人的小乞丐本想靠里给她腾地儿,谁知小乞丐一动,她突然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哎哟……”凄凄惨惨戚戚的一声痛呼。   把原本因天气太过严寒而散了的看众又都吸引了过来。   阿依慕心里咯噔一下,愣住了。   这时旁边有个碧色袄子的丫鬟跑了过来,大惊道:“夫人你怎么了!”   小娘子痛苦地拧着眉,指着小乞丐,没有大喊大叫,却实在如泣如诉:“呜呜呜,他撞了我……好疼……”   “扑哧……”叶思渊本来手撑窗台往下瞧,见状实在是没忍住,忙捂嘴弓腰退回屋内,却已是收不住,只跪在地上捶地大笑,把眼泪都飙了出来。   杨无为也不免笑了出来,摇头叹道:“她可真厉害。”   沈子枭和谢绪风对望了一眼,都含笑没说话。   围观的百姓虽然听不懂江柍在说什么,但通过这显而易见的场景,也都知道是小乞丐把她撞了。   江柍轻轻掐了掐浅碧扶着她的手,浅碧意会,站起来一把攥住小乞丐的手腕,凶巴巴说道:“你害我们夫人跌倒,我要带你去见官!”   小乞丐又懵然又惶恐,只一个劲儿往后缩,想挣开浅碧。   江柍见状,哭得更是我见犹怜,边哭边用丝帕擦一下眼角的泪水。   阿依慕走过去把她扶了起来。   刚碰到她,阿依慕心里再次咯噔一跳。   她没看错吧……   刚才这人,在朝她眨眼睛?   阿依慕顿时抽了抽嘴角。   却也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把江柍扶稳。   又转身,用朔月话对围观的人们说道:“这个孩子撞了这位中原来的小娘子,现在人家要去报官!”   周围的人一听,或是窃窃私语,或指责这孩子。   小乞丐挣扎得更厉害了,像犯了疯牛病似的,大喊大叫:“我没有撞她!我没有撞她!”   浅碧抓不住他,还被他挠了一下。   其他小乞丐也都说道:“明明是这个女人自己倒下的,他没有撞人。”   江柍也听不懂,左右就是哭,怎么委屈怎么可怜怎么哭,只盼望自己能快些蒙混过关。   几个小乞丐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阿依慕大喊一声:“都闭嘴!”   顿时鸦雀无声。   她这才冷哼一声,横眉竖目说道:“我都看见了,明明是你撞了人家!等会儿人家捉你去见官,你挨上二十鞭子就能说实话了!”   小乞丐一听二十鞭子,顿时吓傻了,腿一软,登时就想逃。   阿依慕和江柍都松了一口气。   谁知这小子刚转头跑出去两步,竟有一黄衣男子把他提溜了回来,说道:“孩子你别怕,我都看清楚了,你没有撞人。”   这男子摆明了是要为小乞丐讨个公道的。   他指向江柍,对众人道:“这个女人肚子里装的明明是坐垫,她分明是假孕碰瓷来了!”   “啊?”   “……”   一片哗然。   阿依慕看了眼江柍的肚子,有点震惊:“他说……你这肚子是假的。”   原来这人会说中原话。   浅碧听罢,不由抬头看了看客栈二楼,又小碎步挪到江柍身边,有些慌乱。   江柍却很是淡定。   她的思绪在心头绕了一圈,再抬眸已是比方才可怜十倍,眼眶和鼻头都哭得粉红,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挂在下巴上,如清晨的露珠挂在草尖儿上,将落未落:“你们朔月人都是这样欺负人的吗?我被撞倒已是飞来横祸,却还要被诬蔑假孕碰瓷,难不成要我解了衣裳,证明清白么……”   说完竟是身子一歪,倒在了浅碧的怀里,被气昏了过去。   众人都惊骇不已。   阿依慕见状,已是分不大清她是真孕还是假孕了。   却也不重要。   她们本就为了脱身,此刻正是机不可失。   她忙说:“这个中原人脸色苍白,定是受了惊吓才会昏倒,其他事容后再说,还是先救人为主!由我带她去医馆吧!”   话落,那黄衣男子却是坐不住了,竟陡然伸手过来,朝江柍的肚子一划。   原来他手里有刀。   布料就这样被划开,露出里面大红色花纹繁复的坐垫。   完蛋了……   作者有话说:   土地沃壤稼穑备植,林树蓊郁花果滋茂。出自大唐西域记。   朔月女王,本文女性角色中人设最好的人,美貌不输江柍,武力值不输晁家女,好心态不输琥珠,论治国能力不输沈子枭。她是众多公主之中的唯一女王。   当然这么好的一个人,也逃不了造黄谣,点烟JPG.   今天四更。12点二更,18点三更,21点四更 第83章 沈七娘   ◎沈七娘,因为沈子枭行七。◎   江柍猛然拉过阿依慕的手:“快跑!”   阿依慕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人抓着冲了出去,可又迅速被一堆小乞丐拦了下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瞧这情形,都明白自个儿被骗了, 顿时对江柍和阿依慕指手画脚痛批起来。   黄衣男子用正义凛然的语气说道:“你们撞了这个孩子还倒打一耙, 真是丧尽天良, 还不快些赔钱, 也好让这孩子吃上几顿饱饭!”   “且慢。”一道清澈如泉水淙淙的声音,从侧方传出。   江柍抬头,只见沈子枭与叶思渊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   沈子枭来到江柍身边, 扫了眼她裂开一道口子的衣裳, 眼眸黯了黯, 问道:“有没有伤着。”   江柍刚想说没有,注意到沈子枭紧握的手, 顿时又挤出两滴泪来, 嘤嘤说道:“他吓着我了。”   沈子枭哪里看不出江柍在装。   可他偏偏受用, 一颗心都被她捏在手里任意揉搓,看她落泪,他恨不得把这几个人都杀了。   沈子枭走到那脏兮兮的小乞丐身边,二话不说, 捏住他的下巴往他嘴里塞了一块东西。   那小乞丐本是要吐出来,下个瞬间却尝到了甜意。   耳朵一动, 眼睛一瞪, 竟呆住了。   沈子枭用熟练的朔月话说道:“甜吗?”   小乞丐不知道沈子枭为什么要给他糖,可是对一个时常挨饿,甚至几年都吃不上一块糖的孩子来说, 根本拒绝不了这甜甜的滋味, 他一边戒备地看着沈子枭, 一边把糖赶紧吞进肚子里,生怕别人来抢。   旁边的几个小乞丐都在吞口水。   沈子枭似是随意扫过他们的脸,说道:“不必羡慕,这是毒药。”   几个小乞丐都是一怔,却也仅仅是怔了怔,似乎并不害怕,好像压根不信这话。   那黄衣男子又出来管闲事了,用手指着沈子枭:“喂,有你这么吓唬孩子的吗……诶,啊别,疼疼疼……”   他指着沈子枭的那一根手指,已被叶思渊狠狠往后一掰。   “咔嚓”。   手指已然断了。   沈子枭懒得给他眼神,只扫了眼路边羊肉摊上几头待宰的羔羊。   走过去,把方才给小乞丐吃的糖果喂给其中一头羊,又往羊肉摊上丢了一枚银馃子。   “啪嗒”一声,随着银馃子落下的声音,那头羊也晕乎乎地倒在了地上。   沈子枭又扭头看向小乞丐:“想活吗?”   那孩子的额头上已经涌出大片的汗珠,两条腿哆哆嗦嗦个没完,有淡黄的水渍顺着破烂的裤脚淌了下来。   竟是吓尿了。   沈子枭气定神闲:“说实话,就给你解药。”   小乞丐连连点头,张着嘴“啊”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是我假装跌倒,先讹这个男人的,我错了,你快点给我解药,你快点给我!”   说着说着已是号啕大哭。   沈子枭定定地看了这孩子一眼,又瞥向围观的众人,道:“现在诸位可以散了吧,分明是这孩子敲诈在先,我妻子不过是看不过去,才想助这位兄弟脱困。”   叶思渊顺着这话,继续道:“对啊,大冷天的,都散了吧。”   众人这才散了。   沈子枭又掏出一块糖,给了那孩子,说道:“吃下去就能活。”   小乞丐把糖果夺过来囫囵吞下。   吃完,接着用他那乌黑的大眼睛戒备地看着沈子枭。   沈子枭以为他是不相信这毒已解,便道:“你现在不相信也得信。”   小乞丐却摇了摇头,看向那个被叶思渊控制住的黄衣男子,明显是想求他放人。   沈子枭嗤笑:“你倒是知道报恩,可惜,这个人你救不了。”   叶思渊朝这几个叫花子做了个凶神恶煞的大鬼脸,瞪着他们道:“还不快走,小心我把你们的手指头也给撅折了!”   “啊!”几个小乞丐虽听不懂,却下意识转头就跑,好似一群偷吃的老鼠,乌泱泱四散开来。   江柍出了口恶气,不免得意,朝他们的背影喊道:“一群小骗子,以后可不要再招摇撞骗了!”   说完,含笑转头。   猝不及防一晃神。   阿依慕这眼神……   满是对沈子枭明晃晃的欣赏和喜爱,还有一点都不掩饰的…欲望。   江柍禁不住脑子里“嗡”的一响。   顿时傻眼了。   那边黄衣男子一看沈子枭不肯放过自己。   便知道自己的处境十分危险,态度一变,即刻就开始求饶,连连道:“好汉饶命,我也只是好心,想帮帮那些可怜的孩子。”   沈子枭仿佛没听到他说了什么,只对叶思渊说:“拖远些杀。”   “什么!!!”黄衣男子惊诧不已。   “慢着。”竟是两道女声。   江柍和阿依慕对视一眼,没想到她们会同时出声制止。   沈子枭这才转头看了眼阿依慕,却很快又把视线落在江柍身上,说道:“你快回客栈换衣服。”   江柍却正色道:“我们出来行商,不应多生事端,我知道你心疼我,但此刻不是争一时之气的时候。”   阿依慕也道:“在下知道兄台疼爱妻子,只是国有国法,此人有罪,可以送官,但不能动用私刑。且他说得没错,他只是想帮帮那些孩子,按理说也是受骗之人,更加罪不当死。”   沈子枭自然也知道杀一个人会招来多大的麻烦。   只是,虽然麻烦,却并非难以处理。   他犹自思忖了片刻。   才对叶思渊说:“放了他吧。”   叶思渊一撒手,那人便脚底抹油地落荒而逃了。   沈子枭看着他的背影,只暗暗想,先留他多活几日,届时定要让他比今日更惨烈百倍地死去。   ……   这桩闹剧就这样尘埃落定。   阿依慕理了理衣裳,用中原人的法子,向沈子枭和江柍作了一揖:“二位今日助我脱险,不知是否肯赏脸,让我请你们喝杯茶水。”   沈子枭微微颔首,回了一礼,只道:“我等做的是茶叶生意,若说请吃茶,也该我们请你。”   说罢,他朝楼上看了一眼,又道:“恰好我等在此歇脚,兄台如不嫌弃,不如到雅间小坐片刻。”   阿依慕顺着沈子枭的视线,往上看了一眼。   整个人像被雷劈了,又像被洪水淹没了一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   那道身影,白衣胜雪,清冷高瘦。   看上一眼,便觉得有雪浸的白梅在眼前绽开。   梅香清冽,就像他给人的感觉。   再看他的神情,目下无尘,淡然温柔,好像不属于这个人间,而是来自世外,来自仙境。   阿依慕就这样望着他,毫不掩饰,眼底如落了星子般璀璨。   他很快察觉到了,微愣了愣,向她一颔首,便转身进了屋内。   江柍在旁边半天没看明白。   这眼神?   怎么跟看沈子枭的一模一样!   她头皮一阵阵发麻,有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冒了出来   这……   她还真是会挑啊。   江柍的内心就像水壶开了似的,仿佛有个无形的壶盖一下一下往上顶。   内心翻滚沸腾,表面却看不出来。   只是如常进了客栈,重新换衣洗漱。   待她再回到雅间时,还未进门,就听里面传来了一阵阵欢笑声。   她眉头顿时紧锁起来。   只恨自己刚才竟然没交代浅碧留意一下,不能让这女人靠近沈子枭!   想着她便“嘭”一声推开了门。   众人闻声都朝她看了一眼。   江柍身着宽袖浅粉斜纹衣,外又穿一件绫罗白袄,下着窣破罗裙红似火的石榴裙,利落又俏丽的打扮。   发上也无赘饰,只在脑后绾了一个松松的宝髻,什么首饰都没有,耳铛都未戴。   却更显她风情慵懒。   众人眼里自是闪过不同程度的惊艳。   唯独阿依慕。   好似无波无澜,压根不觉得江柍有多美一样。   江柍自负美貌,何曾被人无视过?   难不成是审美差异?这人居然一丁点都不觉得她好看?   她简直要咆哮出声!   感觉自己面上快要挂不住了,她握紧了手炉,一笑:“你们在说什么,笑成这样?”   江柍走了过去,她的位子恰好在沈子枭和谢绪风中间。   阿依慕的目光本就在这一处打转,视线稍微一偏,就朝她看过来。   笑问:“你看看我有什么变化没有?”   江柍兀自摩挲着手炉外的兔毛套子,慢慢观察了她片刻。   这人好像比刚才俊美许多?   眼皮忽地一跳:“你声音变细了,胡子也没有了……”   “哈哈哈哈哈!你可真是丢脸丢大发了!”叶思渊猛然拍桌子猛笑起来。   谢绪风干咳了一声,提醒道:“思渊,哪有你这样对待女子的。”   江柍眼皮顿时突突跳个不停。   只见阿依慕爽朗笑了笑,说道:“不瞒娘子,我乃是女儿身,方才在楼下流了许多汗,胡子也不黏了,竟掉了一半,幸而被这位孙小哥发现,否则就这样出了门,岂非更丢脸。”   她这样说,江柍又看了眼沈子枭,瞬间就全明白了。   阿依慕胡子都掉了一半,就没必要再继续装不知道她是女扮男装,干脆由叶思渊揭穿,反正叶思渊年少,说错话也不会使人尴尬。   江柍对阿依慕一颔首,问道:“还不知姑娘叫什么,年芳几何?”   阿依慕笑道:“我叫阿慕,今年二十岁,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江柍随口道:“你叫我赵夫人就好。”   阿依慕却是一摆手,脱口而出:“世间人人都有姓名,怎么到了你们中原已婚的女子这里,都成了什么什么夫人,实在无趣,我还是更想知道娘子的真名。”   “……”江柍眼睫微动。   她原本只是不想费心编造一个假名字,才这样回答而已,谁知阿依慕的一番话,倒是让她哑口无言,甚至有点羞愧了。   她停下扇扇子的动作,直视着阿依慕,道:“我叫沈七娘。”   沈子枭呼吸一滞,谢绪风修长的手指有一霎紧绷,其他几人也未免都敛下眼帘,露出些许意味深长的表情——   沈子枭行七。   阿依慕嘴角一扬,说道:“那我以后就叫你七娘了。”   江柍看着她,不得不承认,她长得极为好看,虽然是男子装扮,且眉毛被画粗不少,但一颦一笑莫不如霞光乍泄,光艳动人。   江柍淡淡地想,不知她扮回女装会是多么惊艳。   “听闻朔月崇尚男女平等,无论男女皆可抛头露面,不知阿慕姑娘为何还要乔装打扮呢?”江柍掩去心中所思,轻轻回之一笑。   “哦,这倒是说来话长了。”阿依慕敛了敛眸,笑说,“等日后有缘再见,我再告诉娘子。”   江柍见状,便猜想她不好编谎,也就没有再逼问。   阿依慕站了起来,说道:“我已经出来许久,现在该回去了。”   众人都起身送她。   她忙说:“诸位不必客气,后会有期。”   说罢她深深看了眼谢绪风,又目光灼灼望了眼沈子枭,这才含笑大步离开。   出了客栈,阿依慕走到一处僻静小巷,对着天空吹了一声口哨。   很快有一瘦高男子从屋檐上出现,极轻地落了地,两手高举交叠在额前,单膝跪下行了个礼。   阿依慕只道:“那间客栈的中原人,盯住了。”   “是!”男子说道。   “……”   阿依慕走得潇洒,江柍却快被她的眼神气炸了。   等阿依慕彻底走远,江柍才忍无可忍地发泄出来,跺脚道:“沈子枭,下次再有女子这样直勾勾看着你,我便掐死你!”   众人:“???”   江柍又瞪了谢绪风一眼:“还有你!”   沈子枭原本漾着笑的眼眸,顿时一片冻寒。   江柍其实只是因为讨厌阿依慕这样觊觎沈子枭,又讨厌她连对沈子枭这么好的人都三心二意,怒到极点,顺带着连谢绪风也不想被阿依慕染指而已。   就像同别人吵架,那不仅仅是夫君要站在自己这一边,连友人,甚至邻居都得站在自己这一边才行呢!   何况谢绪风目前可是大晏最优秀的未婚儿郎,又被沈妙仪早早看上了,怎能被别国女子拐跑?   可她一对上沈子枭那要杀人的目光,就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不过弹指间,就从那发火的母老虎,变成了怂包小猫,悻悻地收回了爪子,低下了头。 第84章 美人   ◎朦胧荡漾月光or轰轰烈烈大火◎   江柍只想逃走。   她努力摆出神色正常的样子, 甚至甜甜一笑:“我先回房休息一会。”   就当她从沈子枭身边路过时,手腕处冷不丁一疼。   抬头,只见沈子枭拉住了她, 也笑了一笑:“我陪你。”   江柍顿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就知道, 这人向来锱铢必较, 听见的话绝不可能装没听见。   她本想解释。   谁知沈子枭拉起她就往厢房拖。   她差点都要摔倒,只能一步三回头,喊道:“轻红, 浅碧, 你们来帮帮我啊。”   轻红:“……”   浅碧:“……”   俩人一个露出爱莫能助的眼神, 一个竟还有点看热闹的感觉。   再看那三个男人。   叶思渊倒是有点着急,想跟过来, 却被杨无为非常无情地制止:“他俩说悄悄话呢, 你小孩, 不能听。”   谢绪风则是淡淡一笑,缱绻模样,好似与此事无关。   江柍在心里哀嚎一声。   进了门,她被沈子枭抵在门上。   江柍知道自己此刻唯有认错态度良好, 才能让沈子枭消气,顿时弯了眉眼, 狗腿笑道:“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好夫君, 其实我只是……”   “你对谢逍,究竟是何感觉。”沈子枭这样问。   江柍对视上他的眼眸。   没有报复,没有戏谑, 也没有情欲。   黑沉沉的眼底, 满是凶巴巴的逼视, 好像一只乱糟糟龇牙咧嘴的恶犬。   可若仔细看,便能从这逼视中,发觉几分细微的小心翼翼。   还真是个,张牙舞爪又脆弱如斯的人呢。   江柍缓缓地笑了,眼里一片和煦,仿佛微风拂面,平静而坦然。   她告诉他:“我只爱你。”   一颗心里装了你,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这一刻,沈子枭的睫毛狠狠抖了一下。   他没有要哭,只是有一点喉头发紧,随后又很是自怨。   他愿意在谢绪风面前收敛对江柍的亲近之举,并非因为他已自信到江柍绝不会被任何人抢走,只是出于对谢绪风的情谊。   ……从没有这么厌恶过自己的狭隘。   不知过了多久,沈子枭才把江柍轻拥入怀,很努力说出完整的一句话来:“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同一个问题,我总要不厌其烦地问上万次,才能安心。”   江柍都懂。   在爱里长大的人,是不会患得患失的。   可是这个人,自小被爱抛弃,被爱伤害,早已在一次次的失望里千疮百孔。   所以他不敢爱,又傻得要命,把这种不敢,伪装成不屑。   “那以后你不安心的时候,就来问我,好不好。”江柍轻抚着他的背。   沈子枭一僵,缓缓松开了她,眼神有点迷惘。   江柍莞尔一笑:“我每次的答案,都会和今天的一样。”   沈子枭的呼吸滞了滞,视线顿时模糊了。   江柍拥住他,和刚才一样,轻抚着他的背。   他深深地闭上了眼睛,把头枕在她的肩窝里,第一次放心地让别人成为自己的支撑和依靠。   *   沈子枭和江柍没有在房中待太久。   他们很快又回到包厢。   沈子枭有要事吩咐:“方才这个自称阿慕的女子,其实是朔月王阿依慕,我看过她的画像。”   江柍闻言,这才后知后觉回忆到,当时沈子枭在窗前看到阿依慕时,神情有些不对劲,看来是第一眼就认出她了。   杨无为对此讶异不已:“当年你在泰山祈福,瘟疫尽除,被人称为神龙转世,我当时觉得世人迷信,可现在倒是越来越信了。”   要不怎么一到婼羌就立刻遇见了朔月王?   这运气和一个朔月人翻山越岭到达赫州,第一天就遇到崇徽帝有啥两样?   闻言,沈子枭一愣,旋即和谢绪风对视一眼,都是一失笑。   “既已遇到朔月王,我们的计划需得抓紧实行。”沈子枭吩咐道,“杨先生,你即刻就出发去黑山附近几个城邦,按计划把我之前交代你的事情调查清楚。”   又看向谢绪风:“你在城中转转,既然阿依慕乔装而来,必定是要调查什么事,你尽快摸清此事。”   杨无为和谢绪风均道:“是。”   “……”   这一天实在寒冷,下午的时候刮起了北风,隔着窗子都听得到门外烈风呼啸的声音,沈子枭几人出去办事,江柍则在房中与轻红下棋。   次日是十一月十八日,婼羌人视“八”为幸运数字,每月逢八都会开办大型集市。   沈子枭一行人换上朔月国的衣裳,到集市上逛玩。   这日的街道比前几天可热闹多了,出来逛街的人把每一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不同的小摊摆在路边,都设彩棚遮阳挡风,远远看去像一把把花伞开在晴空下,漂亮极了。   摊铺多卖琉璃,颇胝等物做成的钗环摆件,还有些女子专门卖花,她们把花朵都装在木桶里,桶里浸了水,花朵被太阳晒着也照样娇嫩馥郁。   江柍挤进一个姑娘的小摊前,买了两枝玫瑰,红的给轻红,白的给浅碧。   冬日的玫瑰生得不如夏日的好看,却极贵,轻红感动的什么似的,浅碧却连连抗议:“我应该要碧色的才对呢!”   江柍闻言,便把浅碧怀里的白玫瑰夺了回来,说道:“一共就只有这两种颜色的玫瑰,你若不想要趁早还我。”   浅碧两道细长的眉顿时拧在了一起:“啊,不是吧……”   轻红没忍住笑了,碰了碰浅碧的胳膊,说道:“我是‘男子’,拿着花会引人侧目,不如给你。”   浅碧努嘴:“不太好吧。”   话虽如此,两只眼睛已经笑成了一条缝,小爪子一伸就把轻红手里的玫瑰紧紧攥住了。   就当浅碧要收回手的时候,却忽然被人从腰后撞了一下。   她差点撞到轻红,脱口骂道“哪个不长眼的……”   扭头看,原来是一个瘦巴巴还坏了一只眼睛的小乞丐,手里拿着一个破碗,问道:“姐姐,能给点钱吗。”   这孩子看着太可怜。   浅碧所有的怒气都跑到爪哇国去了。   当即从怀里掏出两枚朔月的铜钱,丢进了那只破碗里。   小乞丐一笑,竟还露出两枚豁牙,道了声谢,就跑走了。   江柍见状,便笑:“我们家浅碧还真是好心肠。”   说着又把手里刚夺了她的白玫瑰还给了她,“喏,都奖励给你。”   浅碧眼睛都亮了起来,把那两朵玫瑰紧紧握在手里,像抓着宝贝一样。   叶思渊立马便不乐意了,抗议道:“姐,你偏心,为什么不送我花。”   话还未落,他的余光冷不丁扫到一抹奇怪的身影。   他顿时警觉,低声对沈子枭说:“有人跟踪我们。”   沈子枭却一脸平常,走到就近的小摊前拿起一顶花帽,边看边说:“我早已发觉,先不要轻举妄动。”   “诶,怎么是你们。”   沈子枭和叶思渊的对话被一道女声打断。   转头一看,正是那日在客栈里告辞的阿依慕。   她已恢复女装,一袭色泽明丽的孔雀蓝丝织长裙,外穿对襟短袄,衣服上缀有银质圆球形扣袢,梳两条长辫子,两腮处各留一绺对称向前弯曲的鬓发,头披下沿缝一圈旱獭毛的蓝纱巾。   江柍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在看到一个女子的时候,会忘记呼吸。   如果说她的美是一捧水中朦胧荡漾的月光,那么阿依慕的美便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   阿依慕的异域感其实并没那么强烈,可她的五官仍然极具攻击性,汉人中最娇丽的女子再明艳十倍,便是阿依慕给人的感觉。   而她一身蓝色,又中和了这种不可直视的炙热感。   这一刻,阿依慕好似一颗深海里的蓝色明珠,剔透而晶莹,又好似神山上的玉湖,明亮而灵动。   江柍终于知道为什么阿依慕在见到她的时候会无动于衷,因为阿依慕自己就拥有无穷无尽的美丽。   也终于明白,为何外人提起朔月女王,总要说起她的风流韵事,因为她实在太有资本风流。   阿依慕伸出手在江柍眼前摆了摆:“你怎么出神了?我换回女装很奇怪吗。”   江柍这才回神,很快一笑,由衷惊叹道:“阿慕,你太美了,你让我为之一颤。”   阿依慕一怔,竟为江柍这句话而神思一荡。   一般来说,貌美之人,无论男女,在看到比自己更美或同样貌美之人时,总会嫉恨或失落,这是人之常情。   却不想江柍却这样坦荡。   其实那日初见,她便被江柍的美丽震撼到了,只是对比俏娘子,她更关注美男子,倒是很快就把江柍的姿色抛之脑后。   而今日因江柍一番话,她又对这个女人细细观察起来。   江柍一袭淡紫色的衣裙,衣服上用银线绣以碎花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领口、胸前,肩部等处缀上彩珠和各色亮片,头发梳成无数条小辫,戴一顶紫色边缘点缀彩珠的花帽。   这身打扮若是用在朔月女儿身上,必定昳丽华美,可在江柍身上,反倒有一种素不染尘的灵动与清冷。   怪不得这个“赵掌柜”会这样喜欢她。   阿依慕想,若她是男子,仅凭这人的外貌,哪怕是个傻子,也愿意娶进门。   阿依慕如实说道:“七娘你也很美啊。”   “……”   沈子枭与叶思渊站在不远处,看这一蓝一紫两个女子互相恭维着。   叶思渊沉吟道:“怎会这样巧,昨日与今日竟与她接连偶遇。”   连他都看得出来,这摆明了不是偶遇。   沈子枭对叶思渊说道:“她哪怕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也已对我们起疑了。”   叶思渊不免凝重起来:“现在杨先生出城了,绪风哥不知在城中哪个地方查婼羌暗藏的古怪之处,就只有你我二人,不可轻举妄动呀。”   沈子枭却不这样想:“我们既要拿兵符,那么骗她越久,就越要用更多谎言去圆最初那个谎,日后哪怕坦诚相待,也会显得我们处处作假,不能为人所信。与其见招拆招,不如先发制人。”   叶思渊正色问:“所以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谢绪风想了想,吩咐道:“你去把跟踪之人解决,然后……”   一番交代。   随后叶思渊只道要回客栈拿东西,先行离开了。   沈子枭走到江柍身边,见她正为阿依慕挑选首饰,已是选好一只镶饰串珠的金手镯,和一条丝绒编织纹样的金穗抹额。   阿依慕则拿起一支红宝石簪子,问江柍:“你喜欢吗。”   江柍便笑:“喜欢的。”话虽如此,却把簪子放了下来,“不过我已经有这世上最美的簪子,不再需要其他的。”   沈子枭微怔,很快想起在赤北行军时,为她找来的妲己用过的千年金簪。   阿依慕闻言也是看了眼沈子枭,挑眉说道:“看来是重要的人送的。”   这话略带揶揄又微微含酸。   江柍笑而不语。   在首饰摊前逗留许久,他们才往前走。   街道上人群熙攘,车马盈市。提篮卖花环的老妪,挥舞着树枝玩“骑马打仗”的孩子,撑伞闲逛的百姓以及衣衫褴褛的乞丐,纷纷在人群中穿梭而过。   经过一条十字街的路口时,忽听嘈杂声四起,越过重重人影看去,看到一个被木栅栏围起,四角皆扎彩球,一面围起黑布的高台。   阿依慕见他们都往那边望过去,心下有了思量,便说:“那里是角斗场,你们要去看吗。”   江柍哪里肯放过这个热闹,当即点头道:“看啊,我还从未看过人和人比斗呢。”   于是一行人都往角斗场去。   沈子枭笑问:“你未曾看过人与人比斗,可是看过旁的比斗?”   江柍说:“小时候顽皮,斗过蟋蟀。”   沈子枭倒是一怔。   说话间便来到了角斗场外围。   只见高台上有一穿过膝无扣蓝袍的男子,敲了三声铜锣,说道:“老规矩啊,二人比斗,第一局的赢者即为擂主,连赢五场,就能拿小彩头走人!也可以选择继续守擂,连赢十场,就能拿走大彩头!若连赢十场之后,还愿守擂,就得比斗到底,不可退出!输,便归还所有彩头;赢,则成为今日最大的赢家,拿走全部彩头!诸位看官,烦请下注,买定离手喽……”   台上的人说着,沈子枭便用中原话为江柍翻译着。   直到蓝袍男子说道:“今日的彩头乃是汉人奴隶,各位请看。”   沈子枭的话硬生生断在喉头。   作者有话说:   江柍一袭淡紫色的衣裙。   妹妹说紫色很有韵味~~~ 第85章 比武   ◎沈子枭帅死阿依慕,江柍撒娇◎   “铛”的一声, 又是一声锣响。   高台之后的黑布被拉开,骤然出现一个铁牢,里面关了二十几个中原人, 有男有女, 最小的约莫七八岁, 最大的有三四十岁。他们只穿贴身的中衣, 因每个人都不同程度负伤,因此衣服上多少都沾了血渍和污渍,手脚都锁着铁链, 头发也都被剃光了, 像是畜禽一样挤在一起, 呵出麻木的白气。   这样的场景,但凡有怜悯之心的人, 都会不忍猝看。   阿依慕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目光如水凉的沈子枭, 问道:“看赵兄神色不虞, 似是动了恻隐之心,可是奴隶向来如牲畜,不分国家也不分男女,你们中原难道不会买卖奴隶吗?”   生而为人, 怎可不把人当人?   沈子枭眼眸一沉,想起曾在梁国为质子的时光, 想起被冰凉的铁链束缚的滋味, 没有说话。   江柍暗暗捏了捏掌心,已是冷意四起。   中原早已废除奴隶买卖,纵是奴仆也要分发月银, 过官府明目, 不可轻易处置。   阿依慕把他们二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笑了笑:“怎么,赵兄想救他们吗。”   沈子枭抿直了嘴角。   他出身皇室,一路摸爬滚打走到太子之位上,掌实权也有四年,早就养了一身威仪逼人的气魄。平日里刻意收敛着,仍然给人巍巍然不可直视之感。   此刻脸上不带笑,已是十分慑人。   他许久不言,只定定地看着第一句比斗的两个汉子上了场,方才勾了勾唇。   虽挂着笑,却冷冽不减:“救这区区二十人,不算救。”   阿依慕怔然。   她静了片刻,才发现在沈子枭沉默的时刻里,她竟然下意识没敢呼吸。   于是,一双美眸顿时黯淡下去。   她执掌王朝十年,何曾有过被人震慑住的时候?何况此人,只是淡淡一笑,而非勃然大怒。   她不由警觉起来,心里对这群人的疑心更大了几分。   思量之间,台上已经打完了一场。   胜者是一个红衣大汉,约莫三十岁上下,生得牛高马大,虎躯震震。   后来他又连胜四局,只要再胜一场,便可守擂成功获得一个小彩头,即一个八岁的汉人奴隶。   这时沈子枭忽然点地而起,周围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再眨眼,他已飞上了擂台。   阿依慕内心又是一颤。   如此轻巧便掠过人群,可见他是用了中原的轻功,听闻轻功需要极强的内力,而此人显然已到了迅若飞燕,轻若落叶的地步。   沈子枭这日穿的是朔月特有的白袍,腰部束续花波塔,愈发显得身形颀长,飘逸潇洒。   可这落在朔月勇士的眼里未免显得手无缚鸡之力。   红衣大汉一看沈子枭,便立刻朝地上啐了一口痰,嗤笑道:“就你这小身板,我怕一巴掌把你打回中原去。”   沈子枭只是懒散一笑:“在下拭目以待。”   “哦?你听得懂朔月话?”红衣大汉眼睛亮了亮。   沈子枭已是不愿与他废话,他看了眼台下候场的武士,说道:“天气寒冷,早些打完你们也可早些回家取暖,不如一起上吧。”   “……”   周遭的人或难以置信,或兴致高涨,或嗤之以鼻,各种声音交织,竟是沸腾了一片。   江柍看向阿依慕:“他们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阿依慕却是怔愣地看向沈子枭,用一种很轻微的声音道:“他要一个人挑战所有朔月勇士。”   江柍一震。   台下可是有十七个人呐。   谁会信文质彬彬的中原人能赢过膀大腰圆的朔月勇士?   人们纷纷向红衣大汉的赌盘里加码下注。   红衣大汉听完沈子枭的话,已是气得七窍生烟。   他连胜四局,哪里能被一个中原来的“文弱书生”所侮辱,顿时拉开臂膀,做足了架势,吼道:“少废话!先赢了老子再说!”   说话间他便“啊”地怒吼一声,向沈子枭冲来。   江柍心一揪。   却只见沈子枭岿然不动,直到那红衣大汉的拳头快要砸到他面门上时,他忽然一掌打过去。   红衣大汉见状,便用拳头去挡这一掌,他本来蓄势待发,却不想沈子枭掌力急转,原本要打向他胸口的一掌,竟加劲反向他的脑门打去。   红衣大汉躲避不及,硬生生受了一掌,往后倒退数十步,眼看要跌落擂台,沈子枭腾地而起,上前几步抓住了他的臂膀,反手将他摔在了台子上。   红衣大汉已是疼得直不起身子。   而沈子枭就站在他旁边,负手而立,好似根本没有动弹过一般,闲适而野逸。   底下围观的百姓们见状,又是惊又是骇,顿时哗然四起。   已有几个人转将筹码押在沈子枭身上。   剩下那十七位将要上场的勇士也是面面相觑,瞠目结舌,既愕然,又对接下来的比试拿不定主意   沈子枭没有看,也知道他们脸上什么表情。   他气定神闲道:“一起来吧。”   他负手而立,如一匹复仇的孤狼,也如一只狂逸的仙鹤。   勇士们仍然在踌躇,这时其中一个也着红衣的人,叫喊了一声:“既然远道而来的客人有要求,那咱们就招待好他!兄弟们,上!”   话落,只听“唰”的一响,站在擂台最前面那人已携兵器率先朝沈子枭刺来。   沈子枭身影一闪,极快躲开了他。   两个持铁锤的大汉却从他躲避的方向拦截而来,沈子枭轻捷凛然,在其中一人蓄力捶来之时,向后一跃,恰好后方有人抡刀刺来,他脚尖点了下刀背,借力轻巧腾地而起,又往那人后颈踢了一下,持锤与抡刀之人撞了个满怀,已是血溅当场。   江柍在下面看得心惊肉跳,根本没想到这比斗也可以拿兵器上阵。   心下虽急,灵思却快,恰好站她前面的一群孩子手里都握着杨树枝,她二话不说就从离她最近的那孩子手里抽走了树枝。   对沈子枭喊:“夫君,接着!”   沈子枭转头,只见江柍朝她丢来一根与剑差不多长的树枝,他身影如电,从一个黑衫大汉背后掠过,轻巧握住树枝,又一转身,“啪啪”两声,均抽在身边两个持弯刀的大汉的双目之上。   众人都为之一凛。   唯有那被夺了树枝的孩子,张着大嘴仰头大哭:“我还要骑马打仗呢!你还我宝剑,还我宝剑!”   江柍听不懂他说了什么,也顾不上他说了什么。   轻红和浅碧见状,忙把怀里刚买的酥糖,都悉数给了他。   那孩子顿时两眼放光地“哇”了一声,脸上泪痕未干,却大笑起来。   树枝随便捡,糖却捡不到,他是孩子里唯一有糖的人了,他没有“剑”也可以做元帅啦!   几个孩子顿时无心再看比斗,像耗子似的挤出人群,跑远了。   有了“武器”的沈子枭,哪里是在比武,简直是在嬉戏。   朔月人虽然粗猛高大,却没有他灵活,且论力气,他也是自幼习武,也并不输于他们。   沈子枭以树枝为长剑,或封人咽喉,或刺人双目,又行走如电,身影急转,让人躲避不及,总是误伤自家兄弟。   最后十七人,皆被打得负伤累累,心服口服。   沈子枭纵身跃起,来到关押汉人奴隶的笼前,问道:“我已守擂成功,可领彩头了吗?”   一位身材肥硕的男人从侧台走过来,远远便纵情大笑,说道:“公子好身手,乃是这角斗场开设以来最好的勇士!这些奴隶,悉数归你了!”   斗场主既是开设角斗,以比武赚钱,也是个真心实意爱看武斗,佩服勇士之人,他豪迈爽快,沈子枭向他轻轻一揖,又唤轻红浅碧过去交接。   阿依慕看着他久久没能移开目光。   就如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时,被他那巍峨如高山的气度震颤了一样,当时她只觉得,这人虽然收敛了锐气,却还是能从那不显山露水之处,发觉他如雄鹰般凶猛,如利器般锋利。   今日见他动武,她方知自己眼光不错。   这人只显露那么一丁点的意气,尽管没有表现出飞扬炽烈的样子,却如骄阳般,好似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便光芒万丈。   对于奴隶们该如何处置,沈子枭对轻红说了许多。   等他悉数交代完毕,才又回到江柍身边。   江柍兴高采烈跑到沈子枭身边,捧起他的手,眼睛湿漉漉如林间小鹿:“呀,这是谁家的好哥哥呀~怎么那么厉害!”   边说,还真就像那毛茸茸软敷敷的小动物,往他怀里蹭。   沈子枭嘴角抽了一抽。   这丫头,摆明了是想气阿依慕,演也演得太不像了。   他忍住想大笑的冲动,伸手很配合的捏了捏她的小脸,宠溺笑道:“原来夫人吃这套。”   江柍眨巴眨巴眼,头点得像拨浪鼓:“嗯!七娘最喜欢画本子里的侠士了,方才夫君好像画本子里的人活过来一样,好厉害呢。”   “……”   这俩人在旁边打情骂俏,落在阿依慕耳中全成了耀武扬威。   她轻咳一声,说道:“恭喜赵兄。”   沈子枭微微一颔首。   她又问道:“可是刚刚赵兄不是说,救这区区二十人,不算救吗?”   沈子枭闻言抬头看了下太阳,炽烈的阳光照得他眼睛微眯,他低下头倦懒一笑:“我改主意了。”   二十人都不救,何以救天下。   一人之命都不怜悯,怎会爱护万民。   何况,这些奴隶有用。   阿依慕见他只回答五个字便不再言语,就识趣地没再说什么。   移开话题,道:“昨日之事还未正式道谢,不如我请你们吃饭吧。”   沈子枭与江柍对视一眼。   江柍爽快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阿依慕带他们到城中最大的酒馆越楼来。   这是一座三层小楼,墙壁是泥土夯筑的,外面涂以白漆,图腾花纹涂以金漆,有较深的带护栏的前廊。   刚到门口,又有小乞丐来乞讨。   江柍见这个孩子瘸了一条腿,饿得肋骨都凸出来,便想给他一些吃食,谁知他不肯要吃的,只肯要钱。   江柍突觉讶异,抬眸与沈子枭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往那孩子碗里放了两枚铜钱。   小乞丐见状,便拖着瘸了一条的腿,慢慢走到下一个路人身边。   阿依慕看着他们的背影久久未曾移开眼。   进到越楼,只见庭院中露天设有桌椅,乃是餐饮之所,卖艺人在中间弹唱,周围遍植花卉、果树和葡萄,只是在冬日多少显得凋敝萧索。   阿依慕带他们到一间上房里落座。   江柍这才问道:“此地又没有天灾,怎会有这么多孩子乞讨?”   提起这个,阿依慕叹息了一声:“只因那大梁被大晏灭亡之后,大梁公主便在黑山上占山为王,时不时烧杀抢掠,朔月东北方向的各个城郭都遭了殃,有许多流民入城讨饭。”   沈子枭问道:“朔月国主不管吗?”   “若是能管,早就管了。”阿依慕提起此事,是连连摇头,“黑山易守难攻,攻打极为不易,且那公主恩威并施,朝廷派人攻剿时,她会极其残忍地杀害报信的百姓,却也给为她掩护的百姓丰厚的金银。去岁,朔月王亲自带兵围剿他们,因他们手上有霹雳炮,害我方死伤惨重。”   霹雳炮?   此等先进的火药武器,唯有昭晏二国拥有,且为军事垄断,此类武器均由官府严格把控,严禁交易。朔月王的碦城军不可能得到此物,而梁国已经灭国多年,饶是独孤曜灵招兵买马,暗中进行军火交易,也未必能得到这么多连朔月王都得不到的火药,看来她果然和晏国内部有勾结。   谁人扶持于她?   祝家?丞相?骞王?贤王?还是说,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就是恭王在背后指使……   “我回来了!”叶思渊推门而入。   只见他满面春风,神采奕奕。   阿依慕琢磨了一下,笑问:“小哥去哪里了,怎么高兴成这样?”   叶思渊端起桌上的茶水先咕咚灌下肚,解了暑热,才道:“当然高兴了,我教训了两个跟踪狂!”   阿依慕眼皮突跳。   只听楼下人声鼎沸,她起身,探窗一看,只见门前飘扬“越楼”二字的酒旗上,赫然挂着两个赤条条被五花大绑的男人。   均是她被派去跟踪沈子枭一行人的暗探。   作者有话说:   来看我们沈子枭一人单挑暴打十七个猛汉。 第86章 身份揭穿   ◎往左是家国大义,往右是儿女情长◎   阿依慕顿时又急又怒, 眼底已闪过凶狠的戾气。   沈子枭端起面前的茶盏,轻抿了一口,笑道:“原来王上这么能忍。”   突然之间, 空气死寂般凝固。   阿依慕握紧了拳, 眼睛微眯, 杀气腾腾。   江柍心下一惊, 既不知为何沈子枭会这么突然就挑明阿依慕的身份,也不知他为何要以这种“撕破脸”的方式挑破。   她心中波涛四起,面上却闲散安适, 只悠悠吃着点心。   叶思渊早已握紧袖中暗器。   他以为接下来会有一场打斗, 可不过弹指一间, 阿依慕却是眼睛一弯,笑了起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子枭犹在饮茶:“王上又是为何对我等小民起了疑心?”   “哼。”这话让阿依慕轻嗤出声, “原本只是疑心, 方才见你比斗, 便知你功夫了得,绝非普通茶商。”   话落,阿依慕心中一惊,意识到什么:“你既已费心乔装, 又为何在朕面前显露武艺?你故意露馅,到底想做什么?”   沈子枭轻轻放下茶盏:“哪有什么故意袒露, 我不过是看中原百姓受苦, 于心不忍,加之我本就没打算再继续装下去,才出手相救而已。”   他虽放下杯子, 可指尖还在杯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   这悠闲的小模样看得阿依慕直生气:“就算你不打算继续伪装, 又为何绑朕暗探?你是要与朕宣战吗!”   阿依慕并未暴怒, 但王者之气由内而发,已是气势逼人。   沈子枭依旧散漫:“王上难道不懂,无用之人是没有资格上桌谈判的?我有一笔买卖想与王上做,当然要让你看看我的能力。”   他的能力,便是这掌控力。   若想让双方都撕下面具,以真实面目坐下详谈,其他法子未必没有,可那不是沈子枭做事的风格。   他是天生的王者,在哪里都不愿屈居人下。   而阿依慕本就是真正的一国之王,定然也有自己的盘算和手腕,定然不会轻易同意他的交易。   掌握棋局之人,才能不做棋子。   在自己的地盘,可以先礼后兵,可在朔月的地盘,必得先兵后礼。   这便是沈子枭的想法,或许仓促并不周全,却敲山震虎,占了上风。   阿依慕闻言,只觉得自己被他耍得团团转,登时怒意滔天,忍无可忍。   她对空中吹了声飞哨,顿有暗卫破门而入。   原来这越楼的堂倌也都是杀手。   阿依慕冷声道:“把他们押解回宫。”   沈子枭笑说:“不急,让我夫人先用完糕点。”   阿依慕眉峰一挑,倒是把她忘了。   周围二十几个暗卫持刀而立,杀气充盈在这屋中的每一寸,可这女人就坐在窗下,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用着一块香芋糕。   窗框好似画框,外面是水蓝蓝的天,而她似是画中人。   这种时候还这样临危不惧,岁月静好,果真不是普通人。   江柍用完一块糕点,拿起丝帕擦了擦嘴角,优雅极了。   阿依慕只觉得刺眼,朝其中两个暗卫使了眼色,那两人上前反手擒住江柍。   蓦地一痛,江柍只是微微咬唇,并未失态。   杀气却一寸寸染上沈子枭的双眸:“让你的人离我夫人远一点。”   阿依慕见他心急,反倒痛快至极,她仰脸:“就不!”   “铮”的一声,刀身翁然弹动。   与此同时,只见阿依慕头顶的紫色纱巾已被沈子枭挑开,几缕青丝随纱巾一同落于地上。   沈子枭的刀锋抵在阿依慕颈间动脉上:“我可以跟你走,但不是被押解。”   阿依慕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脑门,她对视上沈子枭锋利而冰冷的眼眸,心里既恨得厉害,又燃起前所未有的快意和征服欲。   *   沈子枭的刀,直到进入王城的望夷宫,才从阿依慕脖子上移开。   是以江柍并未被粗暴对待,反倒是安然乘马车进了宫。   而后江柍和叶思渊,以及后来才被捉来的轻红浅碧,被侍女带去偏殿休息,那刚刚才被解救的二十个奴隶则被轻红挑拣出几个机灵的来,按照事先沈子枭的交代,吩咐了下去。   阿依慕在与朝臣议事的书房与沈子枭相对而立。   她没有废话,开门见山问道:“说吧,你是何人。”   沈子枭更不愿废话:“在下沈子枭。”   “……”阿依慕脸色遽变。   她并不怀疑他这句话。   因此看向沈子枭的眼里,再没有什么欣赏和欲望,霎时只剩下恨意:“就是你灭了梁国,导致独孤曜灵占山为王,杀朕子民,危朕国安。”   沈子枭似乎早就料到阿依慕会是这个反应,不甚在意望向她:“所以孤来,就是要手刃独孤曜灵,剿了她的残部,还朔月一片安宁。”   “……”阿依慕许久未言。   华丽的宫殿安静地透出一种诡谲气息。   沈子枭的话,让她先是惊讶,后是玩味,默了默之后又生出一丝深沉来。   连灭梁国残部之事都说出来了,这买卖做得这样大,是想以什么为交易?   这并不难猜。   阿依慕目光微微一闪:“你想要朕的兵符?”   沈子枭微怔,旋即敛眸道:“不愧是女王陛下,洞若观火,又坦荡如砥。”   虽是在夸人,语气却极为轻飘。   阿依慕“呸”了一声:“你可知这兵符朕连围剿黑山时都舍不得用?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问我要它!”   沈子枭却理所应当:“孤非要不可。”   阿依慕目光陡然变冷:“那倒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说罢竟挥拳而来!   沈子枭着实没想到她会有这一出,避之不及,竟生生受了一掌,后退了一步。   此女掌力雄厚,丝毫不输男子,沈子枭即刻便认真起来。   在她第二招即将落到他身上时,他不迎反躲,直至避到一方立柱前,他忽扯柱上帷帘,脚蹬柱身借力而起,在空中转了几圈,再落地,已是把她裹成了粽子。   整套动作流畅至极,阿依慕还没来得及反应。   沈子枭只道:“你有时间在这里讨打,不如关心一下城中乞丐。”   阿依慕因败而脸红,忿忿说道:“朕在角斗场就恨不得和你打一场了!”话落,又注意到什么,“你怎知……”   “那些孤儿饶是被梁国人害得无家可归,以乞讨为生,也不至于那么多伤残,此事孤在今日才看出来,想必王上这几日微服出宫,定然也是在探查此事吧?”沈子枭打断了阿依慕的话。   阿依慕警惕起来。   他说得不错,昨日从客栈离开之后,她又在城中逛了许久,随后接到其他探子的密报,得知碰瓷自己的乞丐竟与那打抱不平的黄衣男子是一伙。   她让探子带她去黄衣男子与乞丐们碰面的破庙,却看到还有二十余个小乞丐,也在此处汇合,而剩下的小乞丐有一半都被剜了眼睛,打断了腿。   因见这些乞丐不同寻常,不知这黄衣男子是单纯在用孩子们赚钱,还是在打探国中秘事,她便命人暗中捉了黄衣男子来,此刻正在刑讯。   思及此,阿依慕心里一阵阵发凉。   眼前的人心机太深,竟能抢先预判她的所作所为。   “王上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孤,孤手下还有二人在外探查消息,其中一人就在城中,以他的能力,想必最晚明日此时就能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届时我们再聊。”沈子枭说道。   阿依慕脑海里浮现出一抹白色的身影,挑眉一笑:“哦?是那个神仙似的公子?”   沈子枭也学她挑眉:“就是他。”   阿依慕露出了垂涎的神色,就像男人肖想女人那样。   沈子枭笑了笑,伸手把阿依慕身上包裹的帷帘解开。   阿依慕:“…………”   她内心“啊”地咆哮了一声,这才意识到原来她刚才就像一只诙谐的蚕!   偏偏沈子枭开口问:“孤的夫人何在?”   阿依慕气得牙痒痒,只道:“朕不会让你见她。”   “你拦不住孤。”沈子枭道。   “是嘛……”阿依慕笑深了。   她心思转啊转。   用硬的拦不住,用软的呢?   她不相信谁能不为朔月最美丽最尊贵的女子黯然销魂。   阿依慕忽然走上前,伸手慢慢捏住了沈子枭的下巴,方才还杀气腾腾如女匪般的女人,瞬间柔情似蜜,幽幽吐气道:“你知不知道,朕就喜欢你这不拿正眼看人的样子。”   沈子枭岿然不动,眼底闪过一丝凉意。   阿依慕如水蛇般缠了上来:“我第一眼见你就心动了,晚上招来后宫里最勇猛的宠妃侍寝,也难消对你的渴望。”   她越说,声音便越柔情,仿佛夜莺娇啼:“朕本以为你只是普通富商,纳了你与那个神仙小哥,也无妨,谁知你竟是晏国的太子殿下,怎么办呢,既不能让你充盈后宫,朕又实在欲.火焚身……”   沈子枭淡淡敛了敛眸,目光在阿依慕脸上扫视,明明淡漠的可怕,偏又出奇地让人血脉偾张。   阿依慕见状,已是情难自持:“不如我们先酣畅淋漓地干上一回,事成之后,我自会把你归还给你的夫人。”   “嗯……”阿依慕闷哼一声。   她被沈子枭狠狠捏住下巴,只听“咔嚓”一声,下颌好像脱臼了。   沈子枭冷笑问:“孤的夫人在哪。”   阿依慕青春貌美,又是一国之君,何曾被人这样拒绝过?!她顿时恨意陡生,咬牙道:“满口都是你夫人,朕不如杀了她,也省得你挂念!”   “咯”,又是一声骨头响。   阿依慕痛得连喊一声都喊不出来,沈子枭严肃道:“你若杀她,我必杀你,再出兵讨伐朔月,让你朔月子民的血染红乌瑙河,让你整个国家都为她陪葬。”   这种话若是平日里听到,阿依慕没准会觉得此人装腔作势,油嘴滑舌,心里定是厌恶又鄙夷的。   可是沈子枭语气平缓而有力,既没有夸夸其谈,也没有戾气毕现,反倒让她猝然一惊。   她知道,眼前这人已被自己触怒。   而城中乞丐之事,和黑山梁国残部之事,少不得要借用此人之力。   她没有犹豫,顿时放软了态度,忍痛艰难说道:“朕让宫人带你去见她。”   沈子枭闻言,这才收回手。   见阿依慕下巴脱臼,张着嘴闭不上,又重新抬手把她的下巴掰回原状。   阿依慕很快遣人领沈子枭去见江柍。   沈子枭转身要走。   阿依慕却忽然心思一晃,又问:“若兵符和夫人只能选其一呢?”   沈子枭脊背一僵,顿了顿,并未答话。   这里的宫殿皆涂白漆,图腾用红、绿或金色上漆,很是肃穆庄严。   宫人带沈子枭穿过两重宫墙,才来到江柍所在之地。   一听门响,江柍便提裙飞奔而去,扑进沈子枭的怀里。   沈子枭下意识揽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另一只手则托住她的臀。   她几乎挂在他身上,带哭腔问:“到底发生什么了,你究竟有何计划,我们为何要来朔月,你赶快给我讲清楚。”   她问了好长一串,沈子枭拍了拍她的翘臀,道:“乖,你先站好。”   轻红浅碧在身后:“……”   叶思渊更是别开了眼:少儿不宜啊,少儿不宜。   江柍松开沈子枭,乖觉站定,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   沈子枭心下思量着什么,淡淡有苦闷萦绕,为了不表露出来,他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指尖拂过杯沿,若有所思地点了三下。   莫名想起她说过的,“我只爱你”。   顿觉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地泄了气。   豁出去了。   干脆如实告诉她:“我们来此,是为朔月兵符。”   江柍不解,喃喃重复一遍:“朔月…兵符?”   沈子枭淡淡“嗯”了一声,说道:“此事知道的人不多,我也是通过杨无为才知,朔月有一支神兵,谁能获之,便有逐鹿天下的能力。”   江柍不免讶异,瞪圆了眼睛。   沈子枭又道:“独孤曜灵率残部占山为王之事,本不是秘密,来之前我又让杨无为从他的道友口中打听到,梁国这些人屡次祸害朔月百姓,我本想先灭了独孤曜灵,再拿她去见朔月王,交换兵符。谁知竟在进入婼羌次日便遇见了朔月王,干脆改变计划,提前挑明身份。”   江柍“啊”了一声,貌似没反应过来。   她面上懵懂无知,心底已是震颤了一下。   在越楼时,当沈子枭对阿依慕突然亮出身份的那一刻,她就推翻了之前的所思所想,知道沈子枭绝非为攻打朔月而来。   于是她就边吃糕点边捋思绪,沈子枭既不为朔月国土,又要与阿依慕“做买卖”,到底所谓何事?   后来被带到这望夷宫来,沈子枭被阿依慕单独扣下,她心里更是茫然。   已是有点沉不住气。   暗想定要打听出沈子枭的计划才行。   可他这样全盘托出,却让她眼底泛酸。   心像烙铁烫过般疼。   他既想拿兵符,定是想要壮大自己的势力,而这股势力,或许在未来会用在昭国身上,但也有可能只是为了让皇位争夺的胜算大一些,毕竟朝中危机四伏,他们前不久才一起遇刺。   究竟是认为他是要对付昭国,还是对付大晏其他皇子。   全看江柍心中的选择。   往左是家国大义,往右是儿女情长。   看似很好抉择。   可谁又能知道,儿女情长和家国大义,割舍哪一个会更痛彻心扉呢?   江柍被裹挟其中,喘息不得。   还好这时忽然有宫娥传话道:“陛下有请夫人一叙。”   作者有话说:   春节到啦,祝你们龙年自在随喜。 第87章 换夫   ◎“反正只是睡一觉而已。”◎   阿依慕命人把江柍带到马场。   江柍走来的时候, 远远便听到马踏草地的“哒哒”声,拐过一道墙,只见偌大的马场上唯有阿依慕在纵马奔驰。   她换了一身金色的裙装, 头上的纱巾也换成了金色边缘镶满宝珠和金片的繁复样式, 华贵粲然, 令人不敢直视。   额前更是缀以金穗抹额, 正是江柍送给她的那一条。   在阳光的照耀下,阿依慕如被镀了层金光。   三尺英姿飒爽,三尺锋骨柔情, 藏在她身体里, 是柔与韧完美结合, 蓬勃的生命力让人为之惊叹。   阿依慕跑了许久,似乎才发觉江柍已经到了。   她轻轻夹了下马背, 调转方向朝江柍奔来, 白马疾若闪电, 耀若匹练,离江柍越近,白马便愈奔愈快。   江柍岿然不动,与阿依慕对视着。   眼看马蹄就要踏到她的头上, 白马前蹄猛地高扬,仰天发出挣扎的嘶吼。   一大片烈烈的风, 在眼前刮过。   直至白马被阿依慕控缰制服, 这股风方才变得和缓。   阿依慕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向江柍:“看着娇娇怯怯,胆子倒大。”   江柍平和回视, 不卑不亢:“如果陛下唤本宫前来, 是为调笑作弄, 那么恕不奉陪。”   她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阿依慕拧眉,喊道:“你要不要和朕比试一番?”   江柍脚步一顿,连带着小腿都有点抽筋。   “比什么?”她没有转身,只微微侧了侧脸,问道。   “在马场,当然比骑马。”阿依慕说道。   江柍内心已有一万匹野马奔过。   先是晁东湲,又是阿依慕。   怎么看上沈子枭的人,都喜欢骑马?   还都要和她比试?   江柍不答应,绝对不答应。   她想都没想,抬脚就走。   阿依慕没想到这人这么不给她面子,顿时来了火,翻身下马就气冲冲朝江柍走过去,没走几步就超过了她,手臂一横,把她挡住了。   “你闲着没事,陪朕跑两圈怎么了?”阿依慕瞪眼问道。   江柍歪歪头,耸肩道:“冻得慌,不想跑。”   说着又要走。   阿依慕两手抓住江柍的肩膀,把她按在原地:“那好,不跑马了,你陪朕去见几个人,如何。”   江柍一时没搞懂这朔月女王葫芦里卖什么药。   却不妨阿依慕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许是怕她反悔,话音刚落,就连拽带拖把她带走了。   阿依慕带江柍来的是她的寝宫。   整座王宫里唯一一座小红楼,便是这位陛下的住所,十分好认。   进了宫殿,江柍才是真真正正傻眼了——   有十个男子并排跪在大殿里。   他们肤色不一,胖瘦不同,却都精壮高大,所穿衣袍亦华美贵气。   江柍暗想,这应该就是阿依慕后宫里的男妃们了。   因从殿外而来,只能看得到背影,待真正入殿,走到他们面前时,江柍才看清楚他们的脸。   果真是有的豪气,有的狂野,虽不算个个俊美,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气质和风度。   众人见阿依慕走来,纷纷行礼。   阿依慕轻拂了一下衣袖,示意他们免礼,又对江柍道:“怎么样,你看看有喜欢的吗。”   江柍问道:“你这是何意。”   阿依慕嫣然一笑:“没别的意思,想跟你做个交易。”   “……”   江柍顿时语塞。   她再笨也看得出阿依慕的意图了,无非是想用其中一个男宠,来换她的沈子枭。   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还真有人想得出来。   江柍扬起嘴角,向那几个男人走去。   伸出指尖儿,摸了摸第一个男人的鼻,那男人没防住,顿时战栗了一下。   她一笑,又毫不留情收回手,走到第二个人面前,淡淡一掠。   紧接着来到第三人,第四人面前,均是举重若轻地扫了一眼。   直到走到第五个男人面前,这男人是他们之中最俊美的一个,古铜色的皮肤和穿了衣裳也掩不住的紧实肌肉,男人的野性喷薄欲出。   江柍顿了顿,余光瞥见阿依慕似是有点紧张。   她心思一转,忽而弯腰,凑近了他。   那男子一怔,僵住了。   江柍却甜甜笑起来:“你的眼里好像装着狂风。”   话没说完,阿依慕出声打断:“喂,这个不行,其他的你随便挑。”   江柍笑了起来,转头朝阿依慕一挑眉:“女王陛下没有诚意啊。”   阿依慕微怔,很快又轻声哼了一下:“行吧,这个也行,全部带走也行,反正只是睡一觉而已。”   江柍:“……”   她清清嗓子,一笑:“我还以为你要用这些人,换沈子枭永远留在朔月呢,没想到,你的胆子,也只敢肖想他成为你的露水夫妻而已。”   阿依慕惊呆了。   她的目光深了又深。   她以为中原女子皆是三从四德,轻声细语的软懦之辈,却不想眼前这个人,先是让她见识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风范,又让她见识到,任尔东南西北风,吹来便当作清风拂山岗的透彻。   而后者比前者,更令她惊心动魄。   “你竟然不生气?”想了想,阿依慕还是问了出来。   江柍转眸看她:“我为何要生气?”   她不知何时已经自称为我,不再摆身份示威严,却仍旧不卑不亢:“朔月之主,唯贤者任。你经过三重试炼,方才登上这宝座,励精图治十年,对外驱除鞑虏,对内爱民如子,把朔月治理得井井有条。像你这样满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来的传奇女子,能一眼看中我的夫君,正是说明我的眼光好,没嫁错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气恼?”   阿依慕眼睫被狠狠扯动了一下。   与上次在街市上不一样,这回江柍并未夸赞她的容貌,而是细数她的功绩。   要知道,她这十年见过多少异国来的皇族王亲,那些人一见她的容貌,便把她的能力抛之脑后了,甚至还有人传,当年扜弥进犯,她是服侍过扜弥王,才让扜弥退兵。   女子当政,几多不易。   这么多年,她已经不求被人理解,只求活得问心无愧。   而今日,一个越过沙漠和高山,远道而来的中原女子。   告诉她,我看得到你的本领。   仅是这一点,就已经让她心中前所未有的温暖。   偏江柍话锋一转:“我虽不气恼,却有点不屑。你的所作所为,看似胆大恣意、敢爱敢恨,可又好像侮辱了胆大恣意、敢爱敢恨。沈子枭已经有了妻子,你还要抢夺,岂非自甘下贱。”   这是又把她骂一遍?   用中原话说,给颗枣,再甩个巴掌。   阿依慕却不生气。   她甚至很久没有这么发自内心地高兴过,连见到沈子枭和谢绪风时,都没有这样畅意和欢欣。   “我突然改主意了。”阿依慕也不再自称为朕,她笑,“你这么有意思,不如我把那两个男人送走,把你留下来?”   江柍:“……”   等一下。   这这这这这……   这是几个意思?   望着阿依慕一脸真诚,甚至有点雀跃的表情,她默默吞了下口水。   为什么来之前没人告诉她朔月王脑子不正常?   江柍内心在咆哮,面上却扬起一抹十分得体的微笑:“陛下这样讲,便是没有尝过世间情爱,若是尝过,必定不会再说这些棒打鸳鸯的话了。”   说起这个,阿依慕满是坦然:“没有尝过又如何?我需要男人,却不需要情爱。”   身为帝王,宠而无爱,是对前朝后宫都有益的一件事情。   阿依慕想到了这一点,不由露出玩味的表情,问道:“帝王之爱,你也信吗。”   “既敢动心,当然敢信。”江柍的目光平静如湖面。   阿依慕对这个女人越来越感兴趣了:“可他未来会有三宫六院。”   “中原有一句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只爱当下,不问将来。”江柍朝阿依慕一笑。   从在坠崖之后那惨烈的剖心互伤之后,江柍就想明白了,人间的好时光这样短,不应浪费在猜忌与争吵上,不要相思也不要离散,不能伤害也不能相弃。   纵使浪费时光,也要浪费在春日看花,夏夜赏雨,初秋把酒问青天,深冬红炉醅绿蚁上。   何况,他们之间,又有多少好时光可以相守?   没人知道。   阿依慕听罢,倒默默良久。   然后她让男妃们全都下去,又唤宫娥端酒上来。   江柍见状,便问:“你这是想和我把酒言欢?”   阿依慕昂了昂下巴:“实不相瞒,称王之后,我身边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也很久没有与人长谈过,今日见你,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投缘,你说的话我都很爱听,你愿意多说一点给我听吗?”   江柍忽然想起了朔月兵符。   她一笑:“好哇,那你也要讲一讲你的故事给我听。”   后来江柍和阿依慕相谈甚欢。   阿依慕给江柍说起当年她经过三重试炼之事。   三重试炼,分别为文、武、心。   文要博古通今,武要万夫莫敌,至于心,便是狠心、爱心、与决心兼顾,体现在桩桩件件上。   阿依慕是猎户之女出身,这三试对她来说,都不比勋贵人家的子女有先天有利的条件。   但她还是做到了。   江柍听罢,倒觉得自己十几年来活得太狭隘了。   她的存在,准确来说,作为大昭公主存在,竟然只是为了一个男人。   即便接近这个男人,是为了国家大事,但终究是把她框在了红颜祸水四个字里,好像女人能成事,就只有攻略男人这一个法子。   于是江柍啊,也想争一口气,就给阿依慕聊了她在赤北之事。   阿依慕听完,一双美眸中便堆满了的光芒,对她再次刮目相看,更是尊敬和亲近了。   喝完两壶酒。   忽听门外有人禀告:“陛下,有一中原男子在宫门外求见。”   阿依慕眼眸里的微醺慵懒顿时无影无踪,她握紧了杯身,道:“传。”   作者有话说:   阿依慕同时喜欢沈子枭和谢绪风,像花心男人,红白玫瑰都爱。挑逗沈子枭那里,纯粹的下半身动物,热情似火。   女王和公主的不同。 第88章 诱敌   ◎引独孤曜灵入局◎   谢绪风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阿依慕让人把沈子枭几人也都带到议政厅来, 等人都到齐了,她和江柍才姗姗来迟。   走到门口,看到几人的背影, 阿依慕起了别样的心思。   她停下不走, 朝江柍招了招手, 江柍附耳过来, 她边盯着其中一抹胜雪的背影,边说:“我不和你抢姓沈的了,你帮我把这个姓谢的拿下, 如何?”   江柍莫名想笑, 提起这个, 她还真有一件事纳闷儿了许久。   她决定问出来:“你为何不喜欢叶思渊?”   “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我喜欢他做什么。”阿依慕一点都不遮掩, 挑眉道, “可沈子枭就不一样了, 抛开别的不谈,他看起来就养了好大龟,说实话,你很受用吧。”   江柍蒙了。   来到朔月之后, 她已经语噎数次。   一次比一次无言以对。   阿依慕见江柍不答,也不逼问。   声音又低了几分, 目光流连到谢绪风身上去:“至于他, 我们朔月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我也从未见过他这般干净清洌的人,让我想起中原的雪, 也想起天上的神仙哥儿。”   说着说着, 这位女王陛下眼角的光呀, 就好像是银河倾泻而下。   江柍摇了摇头,不愿搭她的话,干脆喊道:“你们都到齐了呀。”   她往殿内走。   阿依慕怔了怔,才跟上去。   一踏进门槛,她便又成了那胸中有丘壑的君主。   沈子枭走到江柍身边,上下打量她一眼,看到她与离开前无异,便移开了目光。   对阿依慕说:“绪风的能力向来世无其右,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来得都要快。”   “来得快有何用?”阿依慕从容走到龙椅前,坐下道,“能够为朕分忧才是本事。”   谢绪风淡淡道:“在下不敢妄言自己有多少本事,但一定比陛下手底下的官要厉害些。”   阿依慕只道谢绪风温文清隽,可听他这话,便知道他也是个有脾气,有风骨的人。   而比起死板的含蓄,她更喜欢这种不显山露水的落拓不羁。   “所以,你查出什么来了?”阿依慕望着他。   谢绪风说道:“城中却有很严重的人口拐卖和乞讨组织,背后之人原本是黑山上的土匪,黑山被梁国人强占之后,这些人没有生路,只好做起了这等买卖。”   “真是丧尽天良。”叶思渊咬牙道。   江柍也是皱起了眉头:“如此说来,那些小叫花竟是被生生弄残,丢到街上乞讨的。”   阿依慕眉宇之间泛起一股浓重的阴郁和晦暗,好似山雨欲来之前的乌云密布。   她眸光一分分收紧。   明明还未最终证实谢绪风所言是否为真,沉怒就已经在胸臆中灼灼燃烧。   她勃然大怒:“青峰,传哈吾勒速速进宫!蓝湖,把黑木也叫来!”   “是!”阿依慕身后两个白衣宫娥行礼退下。   江柍却因这两个的宫娥的名字而微微出神了片刻,女子取名“青峰”、“蓝湖”,颇有山河壮丽的美感,真是合了阿依慕的心性。   而谢绪风的随从,分别唤作“自在”和“随喜”,听起来很是时光缱绻。   江柍初听时就觉得谢绪风,真非凡俗之人。   而青峰蓝湖,与自在随喜,很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江柍对阿依慕,更生了几分好感。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蓝湖把那个叫黑木的人带了上来。   看清他的脸,江柍一怔。   这不正是那个阿依慕最俊美的男妃吗?   她看向阿依慕,用眼神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阿依慕摆摆手,大方坦言:“他是我们朔月的镇国将军,不是什么男妃。”   “那其他人?”   “七个是啦,还有二人是内侍扮的,你们中原不是都讲究十全十美么……”   江柍:“……”   好。   好一个十全十美。   江柍一张脸已是各种表情糅杂在一起,之前是无语,这回差点凝噎。   其他人自然不懂江柍和阿依慕再打什么哑谜。   唯有黑木,扫了眼江柍,而后才向阿依慕后行了礼,问道:“陛下唤臣所谓何事。”   阿依慕像是在蜀地学过变脸似的,瞬间冷寂下来,只道:“之前朕让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黑木脸色变得凝重了几分:“此事昨日陛下才吩咐下来,千丝万缕,未能琢磨。”   “废物!”阿依慕呵斥道,“你也只有在带军打仗时有点用处,其他时候都是废物!”   黑木闻言,铿锵跪地:“臣,无能。”   说话间,青峰已引哈吾勒入殿。   哈吾勒约莫三十多岁,生得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声洪如钟:“臣……”   “别拜了,直接告诉朕,你把那人审讯得怎么样了?”阿依慕没有心情再听任何一句废话。   “回禀陛下,那人招供自己本是黑山强盗,被梁国人占山驱赶之后,才做起了乞丐生意,他声称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喽啰,上面还有几大当家。”哈吾勒的话竟与谢绪风所言丝毫不差。   阿依慕震怒,随手抄起桌上的杯子,狠狠摔了出去:“杀了他!”   “且慢。”沈子枭出声制止。   他有理有据说道:“这些人既是山匪,自然没人比他更熟悉黑山的地形,若想灭了那些梁国人,他们还有用。”   谢绪风补充道:“当务之急,是要把那几大当家捉住,免得更多孩子遇害。他们被梁国人害得无家可归,又犯了死罪,为求将功折罪,也为报仇雪恨,必定愿意配合朝廷,届时探查出黑山布局,事情就成了一半。”   阿依慕刚才只是被气昏了头,可这会儿冷静下来,又怎能不知沈子枭和谢绪风句句良言。   当即就下达了指令,命黑木和哈吾勒各率一支轻骑小队去捉拿黑山几大当家。   又命青峰拿她手令去找其他几位女官员,到城中救治无辜的乞丐。   沈子枭道:“我的侍女轻红浅碧,一个医术高超一个武功高强,也让她们跟着去吧。”   阿依慕因暴怒而身子紧绷,久久未能放松。   她很久才开口。   却是问:“你打算如何帮朕剜去独孤曜灵这颗毒瘤?”   沈子枭心定下来。   阿依慕这话分明是有所松动,肯与他合作的意思了。   他一笑:“助你成事可以,但你在捉到那几个山匪头目之后,务必把那日的黄衣男子杀了。当日我本可以一刀送他去西天见佛祖,你为他求情救下了他,那么他就不能是一刀毙命这么简单。”   阿依慕闻言,便知沈子枭还在介意那日黄衣男子当众令江柍难堪之事。   心里既感叹他对江柍之爱,又为他有仇必报的狠辣性情而侧目,只觉此人是极其接近黑暗的幽暗之人。   暗忖之中,早已扬起一笑:“他对那些孩子这般恶毒,按照朔月律例,当处以极刑。”   沈子枭闻言,便惬意地捋了捋额前垂下的两绺碎发,说道:“想杀独孤曜灵很简单,她恨孤入骨,若知道孤在这里,自然会有所行动。届时她一旦现身,你只要暗中设伏,拿下她即可。”   “若是失败呢?”阿依慕狐疑问道。   “以独孤曜灵那三脚猫的能力,当场是杀不了孤的,她定会把孤掳去,到时孤打入敌人内部,与你来个里应外合,一举把她击溃。”沈子枭眼里闪耀着锐意的光芒。   阿依慕抬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   她模样极为认真,再没有先前半分的轻浮之气。   沉默片刻,她才道:“七日之后,将会举办‘浴红节’,到时候举国欢庆,大家都会放松警惕,朕若是独孤曜灵,定会选择在这样的时候动手。”   沈子枭道:“如此甚好,七日之内,想必杨先生就能回来,你的手下也能把黑山诸事打探清楚。”   既已有了对策,阿依慕便吩咐道:“蓝湖,你去传哈扎大人过来,朕要把太子殿下在此之事尽快传出去。”   “不必了。”沈子枭道。   阿依慕抬头,只见天窗的暮光投射到他的身上,照亮了他坚毅俊朗的轮廓,显出轻微却无法被忽视的震慑力:“轻红被陛下抓进宫之前,就已安排那些汉人奴隶,到处散播消息去了。”   阿依慕险些没控制住,几乎就要露出讶异之色。   原来他早已不动声色地谋筹帷幄过,且事无巨细,策无遗算。   “那好,劳烦轻红和浅碧姑娘随青峰出宫救助无辜乞丐,至于其他安排,我们再慢慢商量决定。”阿依慕心情极好,说话时望着沈子枭,嘴角已浅浅翘起来。   “你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尽在掌控了?以己为饵,以身饲虎,沈子枭你会有多危险你想过没有?”   沉默许久,江柍终于开口说话。   她凝望着沈子枭,眉宇之间分明笼罩着一股沉沉压抑的怒气,眼神也是冷得慑人,显然是忍了许久,实在忍耐不了了,才这样发作起来。   阿依慕和谢绪风都下意识看向沈子枭。   天窗的暮光移了移位置,光线如刀,将明暗一分为二,他只有半个身子沐浴在光河里,剩下那半边略显阴寂。   他的嘴角微微绷直了一下,却不明显,紧接着他动了动,扬起一抹笑来:“你就这样不相信我?”   说着,伸手拽了下她的衣角。   却被她退后一步拂开:“你不要碰我。”   沈子枭指节一僵。   江柍极力控制住肩膀的颤抖,冷若冰霜道:“我就是不信你,也绝不同意你们这样安排。”   沈子枭拧眉,冷声道:“迎熹。”   “怎样?!”江柍仰头直视,把话顶了回去。   他又叫了一声:“迎熹……”   这次的声音里却是有几分化不开的温柔与疼惜。   阿依慕愣住。   回想起江柍说的男女之情,一时竟觉得内心迷惘又荒芜。   江柍却没有丝毫的退却和心软,就这么昂着脖子,冷冷地与沈子枭眼神交锋。   谢绪风见此,垂下眼帘,慢慢地扯出一抹笑来。   而后他轻轻道:“让我来吧。”   众人皆是一怔,不明所以地看向谢绪风。   他不知何时手里已握上那把“明河共影”扇,悠悠闲闲道:“殿下,我自幼与你相熟,知道如何假扮你,到时候由我当诱饵,引独孤曜灵现身。”   谢绪风平展的眉目如平川青山,举手投足间,都透出淡淡游离世外的感觉。   说出的话却让人心中激荡,久难平息。   沈子枭想都没想:“不可,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叶思渊听罢也道:“殿下是大晏储君,您的安全事关大晏百年基业,绪风哥又不会武功,当然也不能涉险,既然要假扮,还不如让我来。”   “……”一时之下三人竟互相抢着要去牺牲。   谢绪风一派心绪平和,笑道:“殿下不要以为我是在舍己为人,我也有私心。”   他直视着沈子枭的眼睛,顿了顿,忽然把扇子“哗”一声合了起来,躬身行礼道:“长姐之罪,尚未赎完,微臣仍旧想替她弥补。”   江柍心头一跳,抬头看向谢绪风。   谢绪风始终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恭谨而真诚。   沈子枭渐渐拧起了眉,只听谢绪风平心静气地把话说与他听:“何况与殿下相比,绪风不过是一个闲人,您还要拿到朔月兵符,坐稳东宫之位,顺利登基,一展少时报复。与您相比,绪风不过是个种花看月的无用之人,能替殿下挡险,我很乐意。”   大殿内鸦雀无声,谢绪风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中如冬夜积雪压断树枝那般清晰,那般冰凉。   阿依慕并不明白谢绪风这句话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她只见他们的表情各有各的复杂,心底沉默了一会,才猛然想到什么,倏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不对啊,谁说要把兵符给沈子枭了?这兵符谁的?朕的,永远是朕的!不行,你们要有这心思,朕不要你们帮忙了!”   “……”没有一个人答话。   阿依慕脑仁儿一抽一抽地疼。   眼看又要说什么,谢绪风直起了身子,笑道:“陛下还看不明白吗,城中孩童遭殃,我等自然不会弃之不理,就算您不给兵符,殿下也会助您解决心腹大患。”   阿依慕把这话在心里咀嚼了一番,才道:“朕没听懂!”   真真是理不直,气也壮。   谢绪风眼里似有一泓澄澈的清泉:“我等一开始目的的确不纯,即便是此时此刻,也不敢说全无私心。可若是真想挟恩图报,刚才殿下对您提及计策时,就会先提兵符之事,之所以没有提,正是因为我等先行问心无愧之事,才求受之无愧之物,虽有私心,但并不小人。”   他的话,如石子坠湖,砸出了阿依慕内心的波澜。   阿依慕莫名想起江柍曾言: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无论这番话是惺惺作态,还是一片赤诚,对于她来说,都足够让她动容和震颤。   何况眼前这个人如此干净出尘,说出来的每句话,都那么让人想去相信。   谢绪风语毕,又向江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在撇清长姐之错和弥补长姐之错中,绪风选择了后者,这虽对得起与长姐的血缘之情,却终究是以情迫你。我虽在难为你,却又不愿你为难,我做我的,请你不要有负担。”   又转而向沈子枭道:“凌霄,成全我可好。”   他称呼沈子枭的表字,一如挚友,而非君臣。   沈子枭内心像是下一场细细绵绵的雨,一片潮湿。   他想起母后在宫里郁郁寡欢,屡遭暗算的日子,思绪远了又近,自然而然又想到谢轻尘入宫之前的模样,那时她虽冷僻但并不狠厉,与如今的模样天差地别。   想着想着,他眼眸渐渐深了。   而江柍把谢绪风之言听在耳中,只觉一颗心被尘埃覆盖了个遍。   她注意到,谢绪风并未趁机提出让她原谅谢轻尘的请求。   这个人一如既往的良善而通透。   他应该是知道,真正的原谅不能靠请求得到,也不该以情谊为筹码去裹挟受害之人。   他愿意赌命拯救谢轻尘,也曾舍命找到河珠来偿还谢轻尘犯下的错。   但他从未流露过“我们这样便扯平了”的意思。   江柍知道,他会不遗余力地拯救下去,毫无怨言地偿还下去。   这个一尘不缁,好似根本没有染过烟火气,也从不会为世俗分心的人啊。   像神仙哥儿一样的他。   为什么要这样把自己拖入这无边苦海。   江柍这样问自己,却是立刻便有了答案。   天若有情天亦老。   何况是人。 第89章 江柍被掳   ◎江柍被独孤曜灵捉走了◎   关于谢绪风的提议, 自然是被所有人全盘否定。   那天的最后,江柍率先表态:“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什么以德报怨,被人害了反过来还要用善意感化她, 那是菩萨的作为, 可我是人, 我没有那么伟大。”   她对上谢绪风的目光:“然而你曾问我, 能否理解甘心代人受过的心情?我想,我是可以理解的,甚至, 我愿意为许多人去受过。何况我们本就是好友, 因为你, 我愿意既往不咎,就当谢轻尘从未做过那些事, 从今往后, 你也不必再替人赎罪。”   谢绪风轻轻低眉, 眼眶里顿时涌上一股热潮。   江柍又道:“绪风,你心细如尘,又才智超群,有时甚至连沈子枭也莫之能及, 所以你应该留下来,做女王陛下出谋划策的军师, 甚至是掌控大局的执棋者。”   谢绪风沉沉望着她, 似在考虑。   江柍抿抿唇,才转头直视沈子枭的眼眸:“独孤曜灵不是傻子,骗她只会打草惊蛇, 误了后面的围剿之计, 所以还是你去为好。但是沈子枭, 你记住,若你伤了一指,我也会自断一指,若你丢了性命,我必定血溅当场。”   说罢,江柍走到阿依慕案前,拿起果盘中的小刀,反手一扬,割断了自己一缕青丝,决绝道:“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她掷地有声。   沈子枭久久难言。   这样瘦弱的身躯,怎能装下如此强大的灵魂。   小小女子,又怎会有如此大的烈性,倔强起来,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他只觉心底轰隆一响,可随之落下的,却并非令他惊讶的闷雷,而是让他细细密密泛起欢欣的烟火。   到底是她,才能让他甘愿低头。   他抬手拔下束发的玉簪,两手握于两端:“我答应你,毫发无损回来,若违誓言,有如此簪。”   话落玉簪断。   于是这件事就这样被说定。   没有什么谁为谁牺牲,也没有所谓的因“利”而聚,唯有拧成一股绳,才能去面对那未知的劲敌。   七日时光倏忽而逝,浴红节如期而至。   浴红节来临时,历任朔月王都会在望夷宫前举办狂欢会,与民同乐。   这一天,人们会互赠红色花朵,会用红色花瓣撒向对方,寓意把红红火火的灿烂带给对方。入夜后,人们便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火焰象征着烧死一切邪恶。   阿依慕一出现在望夷宫前,便引起了轰动。   她与臣民们互赠红花,而后又亲自点燃了篝火,方才回到座位上吃酒。   而沈子枭和今日才赶回婼羌的杨无为,则作为“因比斗获胜而得女王赏识的中原茶商贵宾”,坐在阿依慕的右侧。   杨无为已把梁国残部在黑山脚下城郭所作所为探查清楚,已然知晓梁国残部势力有多大,在百姓心中是惧怕更多还是怨恨更多。   他们二人就接下来的计划反复梳理商议。   谢绪风在宫墙上站立,他手中有阿依慕指派的百名暗卫,他正一边观察着人群异动,一边静候独孤曜灵出现。   叶思渊和轻红则分别混在人群在暗中观察,他们的任务是保护沈子枭和江柍的安全。   江柍和浅碧打扮成阿依慕的侍女,有模有样地伺候起阿依慕的酒水来。   见江柍为自己斟满美酒,阿依慕想起什么,叹道:“你说你也真是的,他不让你来,你非要来,万一有什么好歹可怎么办。”   江柍把酒杯端给阿依慕,说道:“独孤曜灵没见过我,只要我不暴露身份,就不会有危险。何况她可是在望夷宫前动手,若想杀了沈子枭,便不可能再有精力对付别人,否则你的暗卫和守卫都是吃素的吗。”   从前竟没发现,这中原来的人小嘴一个比一个能叭叭。   阿依慕撇撇嘴道:“话虽如此,你可知你有万分之一危险,他都会放心不下。”   江柍本在为阿依慕切肉,闻言眉峰一挑,俏皮道:“陛下何时也懂这些情情爱爱了。”   阿依慕喝了一半的酒差点呛了喉咙,她连忙放下酒杯,把酒艰难咽下去,才道:“你少编排朕,你现在可是朕的侍女,胆敢忤逆犯上,不要命啦。”   江柍又是失笑,默默切肉,不再回嘴。   而是认真解释道:“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最是轻狂,发起狠来,连自己的性命也舍得丢出去当诱饵,太像亡命之徒了。我便是要在他眼前晃悠着,提醒他给自己留一线余地。”   阿依慕听她说这些话,竟听得出神了。   直到江柍把盘中肉端到她面前,她才回神,道:“尽管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仅是一个瞬间,可是朕也难免因你,而生出一心一意爱一人的憧憬。”   江柍微怔,很快便懂了。   尽管阿依慕并不视情爱为必须,可生而为人总有孤独的时候,而帝王是这世间最孤独的人。   这个年轻的女王,独自在书房批改奏折的时候,是否也会向往普通女子与丈夫共剪西窗烛的场景?   “可你是王,在中原可没有女子是王。”江柍笑笑,似是安慰。   “许久之前,不是出过女皇帝吗?”阿依慕问道。   江柍一晃神,竟然猝不及防想起了太后。   而后沉默一瞬,才笑:“是呀,所以男人们就更不希望女子称王了。”   阿依慕愣了愣,豪迈摆手道:“左右人总是贪心的,什么都想要,而朕呢就是懂得取舍,才会稳坐王位这么多年……”   话未说完。   忽听“铮铮铮”几声刀剑出鞘,而后是人群中混乱惊恐的呼喝与叫喊。   江柍陡地一惊!   还未从人群中的□□中回过神来,只听“嗖嗖嗖”无数声刺破夜空的飞矢之声穿风而来。   紧接着便有十几个背弓持剑的蒙面人从天而降。   叶思渊已于最快时间奔向沈子枭,他一刀斩断了四支箭羽,将沈子枭护在身后。   杨无为就在沈子枭身边,可那些箭竟没有一支是向他射来的,从人群中突袭而来的持刀杀手,也根本没有给杨无为任何眼神,目标明确地向沈子枭一人砍来,速度极快,力道稳准狠。   沈子枭抽出桌下的暗器与之对打起来。   谢绪风在城墙上看着这一切,额头上已是渗出薄薄一层冷汗。   可他没有轻举妄动   只因沈子枭事先交代过,务必要等独孤曜灵现身之后,再调令他手中的这支暗卫伏击。   就在心弦紧绷到几近断裂之时。   只听阿依慕在混乱中也极其尖锐地叫喊:“迎熹!”   他悚然一惊。   沈子枭猛地转头。   只见那些从天而降的蒙面人竟死死围攻住江柍,而为首的那一个,虽蒙着面,却能看出她齐刘海,大眼睛,分明是个女子。   是独孤曜灵!   有一股寒意自沈子枭脊背爬到脑门上。   可是已经晚了。   尽管阿依慕和轻红拼死相护,可独孤曜灵已经在其他蒙面人的配合下打晕江柍,她冲沈子枭挑衅一笑,而后撒下一把白色齑粉,把江柍掳走。   轻红拼死跟上去,腹部和肩膀连中三刀。   却还是一手紧握匕首刀刀致命地刺向独孤曜灵,另一只手则把江柍的衣摆连缠三圈,死死抓住她不放。   独孤曜灵试图反手挥刀砍断轻红的胳膊,可逃走的时机只在一瞬,她没有必要因为缠斗而错失良机。   备好的马就在篝火外围,独孤曜灵飞快翻身上马,朝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在下面用力托举,把两个女子也一上一下摞至马背。   她还没来得及夹马背奔走,只听“嗖”的一道凌厉破空之声。   沈子枭的箭射来了,而护卫为她挡了下来,飞矢直中脑门,当场毙命。   独孤曜灵丝毫没有犹豫,甚至未勒缰绳,便夹紧马背,疾驰而去。   身后无数飞矢向她涌来。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看过。   沈子枭和叶思渊没有犹豫,即刻追了上去,轻功飞走数十米,凌空上马,紧追其后。   谢绪风如何看不明白。   独孤曜灵先是声东击西缠斗住沈子枭,再是简单粗暴围攻江柍,最后与手下几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以最快速度掳走江柍。   显然早有准备。   思及此,他调令暗卫速速跟上,再向空中发出一记响箭,示意快关城门!   又狂奔到城楼下,上马追了出去。   阿依慕看到江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事,已是又怒又羞,不顾群   ||||||   臣反对,也随便上了一匹马,与谢绪风一同追赶过去。   独孤曜灵却把准备做全。   她此次下山,带了一千精兵,又召集婼羌城中潜伏的五百死士,在城门处接应。   是以,那声响箭,并未阻止独孤曜灵奔离的马蹄,她骑马赶到城门时,她的死士已与朔月兵厮杀一片。   就在城门还差一马之隙关闭时,独孤曜灵纵马冲了出去。   出城后,只听身后“嘭”的一响。   她勾起唇,并未回头,而是得意地喊上一声“驾”,毫不减速地驰骋而去。   本来用来拦截独孤曜灵的城门,变成了拦截沈子枭。   沈子枭急急勒马,才没撞上去。   心底自是有把独孤曜灵千刀万剐的恨意。   后来城门再开,沈子枭沿着轻红留下的血迹,又往前追出十几里。   黑山距婼羌要横跨两座城池,马不停蹄也要一天一夜才能抵达。   而这期间独孤曜灵一次没停。   她携二人,奔马速度要比沈子枭慢上许多,然则途中沈子枭多次遇袭,耽搁了脚程。   在靠近黑山的时候,沈子枭更是中了规模最大的一次埋伏。   数百名黑衣死士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围攻而来,利用地形和人多势众,几乎把他和叶思渊打得命丧当场,幸好被朔月国埋伏在山林中的暗探所救。   再追已是无意义。   阿依慕等人在几个时辰之后赶了上来。   沈子枭徘徊在黑山脚下,等候他们。   阿依慕只道:“他娘的!来的路上朕就已经想清楚了,军中一定是出了奸细!不然独孤曜灵绝不可能上来就抓迎熹,更不可能离开得这么顺畅!”   此事沈子枭当然也清楚。   但他更担心的不是军中,而是山上。   心已经疼得麻木。   可是没有时间给他悲痛,更没有时间让他彷徨。   他太知道独孤曜灵是多么心狠手辣。   他冷声道:“速速调兵,必须尽快啃下这块硬骨头。”   *   江柍在路上行来数十次,可她被轻红压着,毫无动弹的力气,就算能够挣扎也根本逃不出独孤曜灵的掌心。   而这一切都不足够让她害怕,最令她恐惧的是,轻红的血一点点往下流,有些甚至黏住了她的衣裳,还有几滴血滴到她的耳廓上。   轻红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身体也越来越冰冷。   江柍不愿意求独孤曜灵,却不得不求她:“你把她放下吧,她已经快不行了,留她在这儿,反倒压得马跑不快。”   换来的只是一声冷哼:“这丫头乃是沈子枭的贴身侍女,没想到你也这么在乎她,本来我觉得她是累赘,现在看来,我得凑个好事成双,把你们的尸骨一起还给沈子枭。”   独孤曜灵后来给轻红喂了一粒丸药,貌似是吊命的。   等她们被带上黑山之后,轻红的气血才回转过来,悠悠转醒。   只听“霍霍”的声音。   独孤曜灵,正当着她们的面,磨一把杀猪的砍刀。   见江柍扶起轻红,她转过脸,扬唇露出一抹带梨涡的甜笑:“你们都醒啦,那待会儿我先宰哪一个好呢。”   江柍心中震悚。   只见独孤曜灵的脸颊上,赫然密布着十几道狰狞的刀痕。 第90章 小废物   ◎“我弄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在江柍看清独孤曜灵脸上刀痕的时候, 独孤曜灵的眼睛也因江柍的表情而晃了一下   独孤曜灵怒从心起, 二话不说走到江柍面前, 薅住她的领子, 往她脸上“啪啪”甩了两道清脆的巴掌。   巴掌声刚落, 就听哗哗两声铁链响,犬吠此起彼伏嘶吼起来。   门口两只比狼都大的藏獒,龇着牙, 流着又脏又臭的口涎, 似要挣脱束缚地朝屋内人咬过来。   江柍被打得跌在地上, 脑中一阵耳鸣,直至这阵耳鸣消失, 她才后知后觉感到双颊火辣辣地疼, 也听清了独孤曜灵口中的话:“贱人, 谁让你用那种眼神看我!”   又道,“来人,先把她的两颗眼珠子给我挖出来,送给沈子枭当见面礼。”   江柍艰难地用手臂支撑着自己从地上直起身子, 转头看向她。   独孤曜灵身着淡紫色过膝长裙,深紫色的长裤, 裤脚套进了白靴里, 腰间以玉珠为带,衣领上绣了几朵白色小花,短圆脸, 齐刘海, 眼睛极大, 却与琥珠大眼睛里的酣然可爱不同,满是狡黠狠辣的神采,两颊各一只明显的梨涡,笑起来甜美中透出悚然。   见江柍望过来,独孤曜灵眼睛微眯。   这女人乌鬓微乱,双颊红肿,眼底蒙雾,偏生不卑不亢,不屈不挠,真真是脆弱又倔强,美得人出神。   而回神过后,独孤曜灵发自内心嫉恨,同时又深深恶心。   身侧有两个彪形大汉已上前要把江柍拖下去,轻红死死攥住江柍的腿,力图用最后一丝力气保护她。   独孤曜灵的脸沉了下来,喝道:“不用带下去了,就在这里给我挖!”   轻红大骇:“不要,不要!”   其中一个大汉抬腿猛地把轻红踹到地上,又薅起江柍的衣领,拔出随身携带的弯刀。   江柍浑身抖成了筛子,却一声不吭。   独孤曜灵得意极了,看着江柍道:“沈子枭一定想不到,我的目的一直都是你,宫里宫外我都布置好了,若你在宫里我行事会更方便些,不过宫外虽然重兵把守麻烦了些,却能让沈子枭亲眼看到你被我抓走,啧啧,他那个表情……”   说着话,眼看那把刀就要刺入江柍的眼眶,轻红大喊道:“我有更好的法子可以折磨沈子枭!”   独孤曜灵目光一凛,道:“慢着。”   那两个大汉顿时收了手,把江柍摔在地上,而后靠边站定。   江柍这才说出第一句话来:“轻红,你要做什么。”   这声音虽然因长久未用米水而带几分沙哑,听起来仍旧有如昆山玉碎般动听。   独孤曜灵更想作呕,眼底顷刻间便攒聚起乌云,阴鸷又愤怒。   她走到轻红面前,用脚尖挑起轻红的下巴,问道:“你的主意如果不够好玩,我可是要拔掉你的舌头喂狗的哦。”   门口的藏獒胸腔里震出嘶吼,叫声渗人。   轻红已经伤得很重了,血液的流失让她浑身冰凉,脸色苍白,像是一个已死之人。   她非常努力才说得出完整的一长段话:“你脸上的伤是殿下所伤,想必抓来娘娘也是为了折磨殿下,一来是让他也尝尝至亲被害而无能为力的滋味,二来是让他无法对昭国和陛下交代,影响他的太子之位,三来若是能利用娘娘而杀了他,更是一举两得。”   “可你既然想报复,又怎么能不当着他的面报复呢?到时候你可以亲眼看到殿下痛苦却无能为力的表情,让殿□□会一下,你当年是有多疼。”   轻红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实在是连喘息都费力,何况讲话?   可她不能停,她知道唯有一鼓作气说动独孤曜灵,不让她有太多思考的时间,她的建议才最后可能被采纳。   独孤曜灵眼底明显闪过憧憬的神色。   轻红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又道:“你可以派人传话,让殿下单独上山换娘娘的性命,我想无论是出于夫妻之情,还是出于联姻之事,他都不会拒绝,到时候,娘娘岂非任你折磨,你……”   “你的话的确动人,只是……”独孤曜灵打断了轻红,在她面前蹲下,直视着她的眼眸甜美而残忍地笑道,“难道我听不出来,你是为了拖延时间,暂时保住她才这么说的吗?”   轻红能够为了救江柍连中数刀都不放手,险些害她没能从望夷宫前逃走,难道她会傻到以为轻红这些话是在投诚保命?   何况这几年她搜集了不少沈子枭的消息,知道轻红乃是他多年的心腹。沈子枭这个人谨慎挑剔,能得到他的信任,说明此女有本事也够忠心,绝不会轻易背主忘恩。   轻红没想到独孤曜灵会这么警觉,不由心一沉。   江柍的心也是沉了又沉。   她看着浑身是血,眼看只剩一口气的轻红,一颗心像被淋上热油,火烧火燎地疼。   方才下马时,她才知道这个傻姑娘,手上缠着她的衣摆,死死抓住她不放。   明明有机会保命,却还这样舍生忘死跟来。   她问她,值得吗。   她没有回答值不值得,只道,我的血就是最好的记号,殿下沿着我的血迹就能找到娘娘。   酸涩在心间翻涌。   江柍稳了稳自己,开口道:“轻红,自古以来君王和枭雄的女人,都不可能只享受富贵安乐,而不承受危险迫害。我既然嫁给他,现在的一切都是我应该承受的,可是你不应该,你不要做傻事,和魔鬼交易,又怎能得到好处。”   轻红眼底一湿,落下两行泪来。   独孤曜灵却不耐烦了,朝方才两个手下挑了挑眉:“把她的嘴塞起来。”   江柍一怔,当即就要反抗,可惜他哪里是两个男人的对手,几乎是像拎兔子一样被人拎到一旁,嘴里被严严实实塞了一块粗糙的布。   独孤曜灵又朝轻红勾勾下巴:“你想保住她,可以。不过,你要拿出一个更能说服我的理由出来。”   轻红看着独孤曜灵含笑的眼睛,凉意从后背袭来,身子不受控地抖了抖。   她缓了缓,才道:“曜灵公主,你如此聪慧,又怎能不知若你剜了娘娘的眼睛,娘娘容貌有损,殿下必定会厌弃她,到时候又怎么肯舍命救她?   “是么,可是赫州的探子来报,沈子枭居然愿意为了救她坠崖,想必是爱惨了她,到时候若看到美人容貌尽毁成了残废,谁知是厌恶更多还是怜惜更多呢。”独孤曜灵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眼底闪过幽深的光。   “是啊,谁知道呢?所以公主不如当面看看他会是什么反应。”轻红声音很轻,好似循循善诱,“等殿下来了,你可以当着他的面一根根拔掉娘娘的头发,一个个撬下她的指甲,再一道一道划伤她的脸蛋,甚至是让人轻薄了她,我不信男人可以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   轻红在宫中当差,又怎能看不出眼前这个女人是个丧心病狂,惨无人道的人,必须以最毒辣,最变态的手段,才能说动她。   “可是沈子枭又不是傻子,他怎会甘愿独自涉险前来?”独孤曜灵认真起来。   她这样想着,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还未等轻红再说什么,她便忽然攫住轻红的下巴,眯眼端详起来。   轻红只觉得独孤曜灵的目光如毒蛇,爬过了她脸上的每一寸皮肤。   而后独孤曜灵“扑哧”一笑,脸上的刀痕愈发恐怖。   她连连点头道:“有法子了,不如我先一个个拔掉你的指甲,再派人送给沈子枭,骗他是那个女人的指甲。”   “我会告诉沈子枭,若他一日之内不来见我,下次送到他眼前的就是满头青丝,再下次就是手指了,美人的容貌犹存,如此一来,想必沈子枭定会现身。至于你,你是他最重要的手下,若等他来了却发现伤的是你,恐怕除了伤心还有愧疚,到时候,我先杀了你,再慢慢折磨她,岂非更加好玩?”   这话说出来,独孤曜灵已是浑身爽利,连头发丝都因兴奋而颤抖起来。   “唔,唔……”因被堵住嘴,江柍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   这无能为力的吼叫,实在是取悦了独孤曜灵,她弯起眼睛笑,梨涡如花,舒服地呻.吟了一声:“嗯,看来我的法子不错。”   她站了起来,走到桌前,拿起一个装有糖果的木盒,把里面的糖果全都倒出来,又取出一块吃了,边说:“来人呐,把她的指甲一个一个拔下来,就放在这个盒子里,拿给沈子枭。”   轻红目光决绝,慢慢扯出一抹笑来。   独孤曜灵嘴里的糖块让她的脸颊有一块鼓起,她对轻红的表现满不在意。   低等卑贱的奴才,以为自己忠心耿耿就能换来她的青睐和佩服吗?   简直做梦。   很快就有人拿绳子上前,把轻红绑在桩上,而后用尖利的刀尖一个个刺进轻红的指甲,再往上轻轻一撬,一枚带血的指甲,就从皮肉处剥离下来。   轻红咬破了嘴唇,没有叫喊出声,反倒是那藏獒,闻到了血腥气,吠叫得更加渗人。   “唔,唔……”江柍挣扎着。   反被独孤曜灵的手下抓得更紧。   她用尽了力气,衣服乱了、破了,露出大半个肩膀,却徒劳无功,反而狼狈至极。   她知道这样或许会让独孤曜灵更加痛快,但她没有办法。   该有多疼!轻红该多么疼!   她太绝望了……   眼泪断了线地掉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惨无人道的刑罚才结束。   装有轻红指甲的盒子已被送了出去,而轻红已在强烈的疼痛中昏了过去。   独孤曜灵命人去熬人参须给轻红吊命,又走到江柍面前,把她嘴里的布拿掉,歪歪脑袋,天真笑问:“怎么样,现在的滋味不好受吧,是不是很绝望?”   江柍弯腰大口大口喘息着,好像一条濒死的鱼。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来。   脸上的泪痕已干,眼底再没有半分脆弱,只剩下灼灼燃烧的恨意:“我不绝望。”   不绝望?   不绝望怎会如此撕心裂肺地吼叫挣扎?   不绝望怎会哭红了双眼任由自己在她面前狼狈不堪?   独孤曜灵只以为江柍嘴硬,笑意不减反深:“那你在想什么呢,小废物。”   “我在想,我要怎么杀了你。”江柍面无表情,一字一句说道。   独孤曜灵一怔,眸中旋即闪过狠厉的光:“就凭你?”   她伸手捏住江柍的下巴:“我弄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江柍笑了:“是啊,就凭我。”   她的声音虚弱到好像下一秒就会倒下,可是神情却刚毅坚定犹如背水一战的英雄。   更多的话,她没有再说。   但这眼神莫名让独孤曜灵感到发慌。   她想起当年她欺负沈子枭的时候,沈子枭看她的眼神,也是一样的恨且坚定,想必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想杀她了吧。   根本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喜欢,后来的一切全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什么要娶她为妻,什么漫天萤火,什么一整座山谷的花海,都是骗她的。   演得越像,恨就越深!   铺天盖地的绝望淹没了她。   她狠狠把江柍丢开,喘着粗气喊道:“来人!把她给我绑在瞭望台上,不要给她饭吃!”   作者有话说:   从今天起开始三更。 第91章 杀曜灵(上)   ◎忍到大风过境,忍到灯火通明!◎   沈子枭收到了那盒带血的指甲。   十个, 整整齐齐,一看就是直接从手上被剥落的。   江柍和轻红都没有染蔻丹,且指甲长度也差不多, 叶思渊一看到就信了, 平日里没有烦恼的少年郎, 顿时吓得魂儿都丢了, 半天都没动弹一下。   然而沈子枭还是认出这不是江柍的指甲。   那便一定是轻红的了。   可无论是谁的,这么残忍的伤害,都让人遍体生寒。   沈子枭对阿依慕说:“孤需要你把碦城所有的兵力都调遣给孤。”   碦城便是离黑山最近的都城。   阿依慕说道:“朕之所以没有走, 就是在安排这件事, 等会儿守城的将军会来与你交接, 而现在朕必须连夜赶回婼羌,内奸勾结独孤曜灵, 想必不是一日两日了, 否则之前朕领兵亲自围剿黑山怎么也会次次失败?!此次朕头脑一热随你出城, 怕是不好。”   沈子枭自是也考虑到这一点:“孤身边的杨先生,人称智多星,你万事都可找他商议。其次,若城中局势不好, 你不要不舍得用朔月兵符。”   阿依慕顿时沉默了下来。   朔月兵符其实不是朔月的兵符。   十年之前刚登基时,阿依慕曾在沙漠里救了一个男人, 而那男人竟是沙漠里赫赫有名的秃鹫帮的帮主, 为报恩,他给阿依慕一块铜符,承诺她, 此兵符有一次使用的机会, 一旦示出, 便能无条件调遣帮中三万人马。   因兵符仅有一次可用,阿依慕一直不舍得动用,更不敢将其示人。   她怕怀璧其罪,一旦兵符之事闹得天下皆知,引起几大强国的争夺之心,岂非让朔月成为战场,生灵涂炭?   这些事,阿依慕现在无心告知沈子枭,她只道:“放心吧,我自会守住我的王位,你也务必救下你的女人。”   她很快离开。   沈子枭拿出黑山地形图,与谢绪风细细商量接下来该如何救人,叶思渊悠悠回魂,随后也在旁边听着。   一番筹谋之后,已是东方破晓。   谢绪风问道:“你打算何时动手?”   “你觉得独孤曜灵最想不到的时间是什么时候?”沈子枭反问。   “那便是今晚了。”说话的却是叶思渊。   无忧无虑的少年,眼底也染上了忧愁和慌张,人只要识得愁滋味,便会瞬间苍老许多,连他也不能例外。   沈子枭和谢绪风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变化,但身上的精神气没有了,只剩强撑着的空壳。   沈子枭能够用恨意支撑住这具空壳,谢绪风擅长把这份虚无伪装成云淡风轻,而叶思渊就只剩下心如死灰的空洞。   “碦城的兵全都用来围山,不让他们下山,然后我们三人兵分三路,各带一队精英小队,沿着地形图围攻,趁夜色无边,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叶思渊把自己的想法告知沈子枭。   他分明怕到极点,声音都在颤抖,偏又强撑着不哭,沈子枭与谢绪风对视一眼,都是一酸。   天不怕地不怕,浑身是胆的侠少年玉霸王,若非真的在乎,怎会忧心至此?   沈子枭和谢绪风默契地没有戳穿这一切。   谢绪风接着叶思渊的话道:“娘娘所用的香露,名叫‘梅歇春欲’,这香乃是昭国特有,味道极浅,留香时间却很长,没有三五天消散不了,想必猎犬进山,定能最快速度找到她的踪迹。”   沈子枭没有考虑太久,定定点头:“既如此,那就今晚行动,来一场瓮中捉鳖。”   对付独孤曜灵这等自大狂妄,却又偏偏十分聪明的人,就应出奇制胜,比她还要疯狂大胆才行。   沈子枭的想法很简单   他让谢绪风与碦城的守城将军一起,调派五万人马围山,再派叶思渊带人在山下闹出大动静,砍木头、修栅栏、挖堑壕,当然,此举只是障眼法,一来是给山上的匪兵们一点压力,其次是给独孤曜灵他准备在这屯兵打持久战的错觉。   按照地形来看,乌冈峰就是黑山的咽喉,左崖为黑山的腹心,亦是山匪们安营扎寨之处,而右崖为峭壁且临水,天然难攻,想要攻入左崖,乌冈是唯一的门户。   沈子枭与谢绪风商量之下,却决意舍弃乌冈。   乌冈太重要,独孤曜灵大概率也会以为他们会先攻乌冈,但是若要围攻乌冈的话,其相邻山头的匪兵势必会来增援,到时候在不熟悉的地形作战,就会腹背受敌。   所以干脆不要这大门,从窗户进也是一样。   不如直接攻入左崖。   左崖虽是腹地,但绝不会有乌冈的看门兵防范更强,他们打就是要打这份出其不意,只要速战速决,胜算就有六成。   而一旦能够打赢,其他部位布防的匪兵就会大乱,乌冈孤立无援,就更好对付了。   这天黄昏,栅栏架好和堑壕挖到一半,独孤曜灵就派人送来一把青丝。   传话让沈子枭撤军,并且单独上山去见她,不然下次送的就是江柍的手指和脚趾。   沈子枭琢磨一番,回复道:“孤可以单独去见她,但这围山之军皆为朔月王亲自安排,撤兵与否孤做不了主,若她不信,就尽管杀了迎熹,孤会让她再尝尝被一窝端,被一刀刀割伤的滋味。”   传话之人怛然失色,忙不迭进山去回话了。   沈子枭趁机安排剩下的事。   他命碦城将军在天刚擦黑时,亲率五千步兵,一千弓箭手,架着云梯,带好火铳,做出准备攻山的架势来。   当然,这只是为了让那些匪兵惴惴不安的手段而已。   实际上,他真正要做的,是让叶思渊带领五百名从小习惯爬山的士兵,带上钩镰,火铳,还有柴火,顺着悬崖爬上左崖周围的山顶,抹黑打入内部山头,只等碦城将军那边开打,他们就点燃柴火制造混乱,来个声东击西。   剩下的仗能否打赢,就看谢绪风的指挥了。   *   那边,传话的匪兵很快面见独孤曜灵,把沈子枭的一番话,说与她听。   那会儿正巧有人来给独孤曜灵回禀此次行动的情况。   为了活捉江柍,她带了八千人下山,最后只剩区区两千人活着回来。   对此,独孤曜灵并没什么感觉,为了目标牺牲一些卑贱之人的性命又算什么?   只是虽不在乎,但到底没人希望自己的势力减弱,偏偏沈子枭又带来这样一个回复,她气得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拂到了地上,真真是怒不可遏。   她再没有理智去思考别的,只恨不得立刻杀了沈子枭,于是没有考虑太久,就道:“你告诉他,我同意了。”   又叫来手下几个得力干将,这些人多是前朝的将军,落草为寇,却也比普通的土匪更懂得用兵。   她认真起来,也是极其有胆略的,很快排兵布阵,安排下去。   一番筹谋之后夜幕已降临。   可是她心里的怒意还是半点没消。   她取下墙上的皮鞭,“啪啪”甩了两下试试手劲,又噙着笑,来到瞭望台。   江柍和轻红都吊在这里。   正值隆冬,从西北里刮来的风锋利刺骨,她们已被冻得连指节都无法蜷曲。   江柍尚能坚持,可是轻红,连中三刀,又被拔掉指甲,剪断青丝,经过一整日的寒冻,连血都结成了冰,比死人还不如。   江柍唯恐她就这么睡过去,不断同她说话。   轻红刚开始还能回上几句,随着体内的余温一分分消失,她已经气若游丝,只道:“娘娘…别消耗力气了,奴婢……左右是…活不成了。”   江柍被这话吓得头皮一麻,呜咽道:“轻红……”   轻红却把头沉沉搭了下去,再没回应。   独孤曜灵来到瞭望台,看到她们二人的惨状,心中才勉强快慰起来。   她定定走到二人面前,“啪”的一声,凌厉破空的鞭响,最终落在了江柍的身上。   江柍胳膊上的布料顿时裂开,汩出鲜血。   她抬起头,借着火把摇晃的橙光,独孤曜灵看到她那白嫩的脸颊早已被冻成了青紫色。   独孤曜灵盯着她,悠悠道:“你可知沈子枭在山下排兵布阵准备攻打我?而我让他撤兵,他竟然说,绝不可能,哪怕我杀了你,他也要打上来,哈哈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女人怎能比得过权势?哦不   讲到此处她忽然捂嘴一笑,讶异道:“哎呀,应该说是,他对我的恨意,超过了对你的情意。不错,我还是他心里最重要的女人哈哈哈哈……”   独孤曜灵笑得狰狞扭曲,脸上疤痕就像一条条虫子在她的脸颊上蠕动。   她想激怒江柍,殊不知,沦落至此,江柍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反倒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超凡的洒脱。   “他恨你,就像你恨他一样,不是吗。”江柍这样说,嘴唇却因动了一下便裂开了,疼得她差点没把话说完。   独孤曜灵好像被江柍踩到痛脚了,她目光陡然变利,声音也尖锐起来:“他的恨怎能与我的恨相提并论!他在我脸上生生划了十三刀,十三刀!他灭了我的国家,把我大哥哥五马分尸,二哥哥三哥哥凌迟处死,又砍掉了我父皇的头颅,而我不过是逼他喝了几回马尿,拿针扎了他几回而已,他本是卑贱的弃子,我愿意与他玩耍是他的福气,他不感恩戴德就算了,又有什么资格恨!”   江柍怔住了。   微张着嘴唇,半天没能找到自己的声音。   那可是沈子枭。   那是正统嫡出的强国太子,是万民跪服的在世神龙,是傲视群雄的少年英雄。   她怎么敢,怎么敢!   “你说,你对殿下……都…做了……做了什么?”江柍还未能发出声音,轻红已是竭力抬起头来,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孱弱的一声质问。   独孤曜灵一鞭子甩过去:“怎么,她还没说话,你倒先心疼了?”   她桀桀怪笑,“那我就说得更清楚一点,你那个天潢贵胄万人之上的主子,在梁国为质时,不仅要以吃泔水为生,更是住在猪棚,被我用这根皮鞭抽打过无数次,喝过马尿,尝过垃圾,我不高兴他就得在我殿外跪着,我的脚就踩在他的脸上,他还要说踩得好!”   “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轻红忽然暴怒而起,像只困兽一样挣扎起来。   江柍只道不好,忙喊她:“轻红,不要着急,有我呢,你不要说话……”   可是已经晚了。   独孤曜灵又是两鞭子甩过来,面容扭曲道:“你既然听不得这些,何必又要问我!贱骨头,和你主子一样都是贱骨头!”   轻红哪里还禁得起任何的虐待,一口气没上来,脑袋就耷拉了下去。   江柍惊恐大叫:“轻红!”   独孤曜灵见状,对身后的侍卫说道:“再拿参汤上来,参须不行就直接用参,务必给她吊着气,我必须让她亲眼看着我怎么折磨沈子枭才行。”   江柍已是泪流满面。   独孤曜灵转眸看向她,哼了一声,叹道:“你还不如这个丫头懂得疼人,听完沈子枭的遭遇,竟然半点反应没有。”   江柍当然愤怒,当然心疼,当然痛恨!   若不是轻红抢她一步暴怒而起,她差点也要和轻红一样失去理智,而轻红的那声吼叫,恰好克制住了她。   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时,一切情绪都不过是微风拂过青草地,微弱且可笑。   所以她得忍。   忍到大风过境,忍到灯火通明,忍到她可以千倍万倍地报复回去!   她这样想着,身后忽有一个年轻小兵上前,道:“公主,沈子枭来了。”   江柍与独孤曜灵具是目光一沉。   后者更是在下个瞬间勾起甜美的笑容来,眼里的晦暗也随之被复仇的火光取代。   “带到正厅去。”她笑道。   作者有话说:   梅歇春欲罢,期渡往不还。   这里的应策参考王阳明剿匪的计策。 第92章 杀曜灵(下)   ◎沈子枭来救江柍了◎   黑山左崖, 人影幢幢,火光晃晃,犬吠声如野兽嘶吼。   大厅之内, 笼罩着一层萧索的杀气。   独孤曜灵新换了一袭深紫色绣常青藤的衣衫, 敷过粉, 化过妆, 才来到厅上。   她坐上一张金铸的龙椅,随她一声令下,沈子枭和江柍轻红一起被带了上来。   沈子枭一进门, 便见两个匪兵像扔物件一般把江柍和轻红一同掷于地上。   江柍几乎在坠地的同时向轻红爬了过去, 托起轻红的脖子, 把她抱在怀里,喃喃似叫魂:“轻红, 轻红……”   没有回应。   虽还有一丝虚弱的脉搏, 身子已是凉得僵硬如枯木。   这样被折磨, 普通人早就该死了。   可轻红硬生生被独孤曜灵喂了参汤和丸药,强迫她吊着最后一口气,不知道要忍受多少疼痛。   沈子枭平静的双眸,暗藏冷寂。   他不再往那个方向看去, 而是把目光远远落在独孤曜灵身上。   她还是多年前的打扮,爱穿紫色, 薄薄的齐刘海, 单螺髻,看上去人畜无害,只让人以为她是个机灵甜美的小姑娘, 实际上却是天生坏种, 以□□虐待他人为乐, 杀人不眨眼。   方才他一路上山,发现她在寨门挂上了“大庆门”的牌匾,而这见客的大厅,门上也被重新挂上“紫檀宫”的宫牌。   大庆门乃是梁国皇都的正门之称,而紫檀宫则是梁皇上朝的地方。   看来她的复国之心还没有亡。   外面已隐隐传来阵阵的炮声,震耳欲聋,沈子枭又透过两边的窗子,看到山腰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应是碦城将军已经按照计划攻山,与梁国残部打起来了。   这样浓烈的烟气,绝非朔月兵手上那几十支火铳所致,怕是使用了霹雳炮和震天雷。   沈子枭呼吸微微一滞   怪不得她会这么轻巧便同意不撤军的请求。   如此一来,倒是又失了两分胜算。   他眸底不由闪过一丝沉色。   “你可知我既盼着你来,又希望你不要来。你来了我就能杀了你,可你若来了便是真的爱她。”独孤曜灵笑着说,梨涡深陷,愈发显得脸上密布的刀痕可怜又可怕。   沈子枭稳了稳心神,在大厅正中央站定,面上毫无表情,目光一片清然:“脸上的伤还没好啊。”   语气却是浓浓揶揄。   独孤曜灵目光大变,顺手抄起桌上的酒壶,狠狠朝沈子枭掷去。   沈子枭微微侧身,即刻便躲过了,那酒壶碎在地上,闷重一响,每天更新txt文档看漫话加群似而而贰武久义死七激起了门口两只藏獒疯狂地吠叫。   独孤曜灵手撑着桌子才能站稳,过去六年积攒的怨恨和恼怒都达到了顶点,又偏因沈子枭的一句话而瞬间爆炸,如一座积压在心中许久的山,被火药炸了个粉碎。   她就不该在见他之前打扮一番。   她知道沈子枭是在故意往她的伤口上撒盐,却难以自持,还是失态了。   沈子枭看了眼独孤曜灵身后的龙椅,纯金打造,与梁国紫檀宫大殿上的那把一模一样。   可惜赝品就是赝品,再贵重,也变不成真的。   “看来你这脸永远也无法恢复如初了。”沈子枭语气里有一丝可惜,“就像梁国,永远也不可能复国。”   独孤曜灵握紧了拳头,指骨发出“喀喀”的响声。   她怒极,反倒笑了起来,摸了摸脸颊,说道:“你既然这么会伤人,不如我们来玩个有意思的游戏吧。”   她眼眸轻轻流转,望向轻红:“这个游戏还是你的烈婢想出来的呢。”   沈子枭看了眼不知是否还活着的轻红。   独孤曜灵挑了下眉,又看向江柍那令人作呕的漂亮脸蛋:“你说,是让我亲手在她脸上划下十三刀好呢,还是你来动手?”   沈子枭心口一紧,面上却看不出端倪。   他甚至转身到厅侧的竹椅上坐下,掀开衣袍下摆,跷起二郎腿,又将衣袍轻轻放下:“还是你来吧,你最知道划在哪个地方最疼,不是吗。”   独孤曜灵一时没有搞懂。   眼睛眯了眯,心思流转着。   江柍却在瞬间体察到沈子枭的意思,她把轻红的衣襟整理了一番,把她轻轻放于地上。   然后站了起来,稳了稳心神,道:“你还不懂吗,梁国亡后,便剩下晏国与昭国一山二虎,二国迟早一战,届时我就不再是所谓的太子妃,而是与你一样的敌国公主,杀来祭旗都不为过,他又怎会真的想救我?”   沈子枭不动声色看了眼置于大厅右侧的滴漏,粗算了一下时辰。   “不是真的想救你,他又怎会追我一天一夜!不想救你,又为何独自来见我!”独孤曜灵急急打断江柍的话。   江柍哧了一笑:“正如你所说,他对你的恨,早已经超过了对我的情,他不是为我而来,是为你而来。”   孤独曜灵一怔,看向沈子枭。   沈子枭搭下眼帘,表情淡漠如一尊毫无悲喜的神像。   江柍掐了把自己的腰肢,痛意逼出她的两行泪来,她哀婉凄楚,幽幽怨怨道:“昨日我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既然嫁他,就理所应当承受你的摆布,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傻。说到底,男人总是无情的,可我们女人就因为信了男人的花言巧语,最后什么都甘愿奉献,包括自己的命。”   江柍知道沈子枭曾假意对独孤曜灵动情,直至独孤曜灵爱上他后,他与晏国里应外合,灭了她的国,毁了她的脸。故而,想把自己也说成与她同病相怜之人。   独孤曜灵再狠厉,却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也有喜怒哀乐。   听完江柍的话,她果然有刹那间的伤神。   而这时门外忽然有一小兵疾奔入屋内,单膝跪地禀告道:“公主,碦城的守城将军已被我方威远将军一箭射中,我方形势大好,左崖之巅似有异动,我军已派弓箭手候命!”   独孤曜灵露出一抹快意的笑来,对沈子枭道:“怎么办,你好像要输了。”   沈子枭只岿然不动,依旧是搭着眼帘,好似只是来这里做客一般。   独孤曜灵却远不如他这么好性儿,管他是否在乎这个昭国公主,左右都是要杀的,她现在若是不沾沾血腥,只怕浑身都不舒坦。   她目光在大厅里扫视几圈,想到了好玩的事情。   她拿起桌上的苹果和小刀,绕过桌子,走到厅前,边削皮边道:“女人既然动了不该动的心,就该为此付出代价,不然便不会长记性。”   她看了眼江柍,“妹妹,我的代价是十三刀,你容色无双,我就不毁你容颜了,来人,把她和阿威阿武一起关进笼子里。”   江柍下意识看向那满嘴口涎,龇牙的恶犬,脸色遽然大变:“你们两个人的恩怨为何要扯上旁人!”   “你不是旁人,你是他的妻子。”独孤曜灵笑笑。   身旁已有两个匪兵一边一个架住僵硬的胳膊,把她拖入门边的笼中,而那两只藏獒也被牵了过来。   藏獒许是好久没吃食,早就等不及了,不是人牵着它们,而是它们极力往前奔,牵狗的大汉几乎把控不住,狗绳把它们的脖子勒得凹进去一块,离得越近,藏獒们就越欢腾,嘴里的唾液长长流了一地。   江柍心如死灰,她没有武器,甚至连发上的簪子都在被掳来的路上掉了。   左思右想,还是应该继续扮演被沈子枭抛弃的怨妇,于是酝酿了一下又痛哭起来:“我才不愿做他的妻子,你哪里见过夫君这样对待妻子的?我不要死,求求你,我求你了……”   独孤曜灵嗤之以鼻:“你之前那宁死不屈的样子哪里去了?为了一个男人就这般哭哭啼啼,就凭你还配当公主二字?”   话说出来,独孤曜灵的眼睫却颤了颤。   感觉这话却也是在骂她自己。   她沉默下来,看了沈子枭一眼。   沈子枭丝毫没有反应,甚至连跷着二郎腿的动作都没变过,抬头看了眼在铁笼里,瑟缩成一团的江柍,满是凉薄的漠然。   就当藏獒即将被放入笼中时,独孤曜灵说道:“停。”   匪兵们停了下来。   独孤曜灵走上前,蹲下来,看向江柍,咬了口苹果。   江柍不知她又想出了什么变态的主意,只戒备望着她。   独孤曜灵咽下一口苹果才笑:“我改主意了,若你能杀了他,我便放你一条性命。”   说罢,把手里削苹果的小刀,朝江柍身上一扔。   江柍眼里似有一簇簇火焰燃烧着。   她转脸看了眼沈子枭,目光中又不忍,也有怨恨,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让她愣了许久才拿起刀。   可握刀的指尖却是颤抖的。   独孤曜灵直摇头,又咬了口苹果,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这个又爱又恨的表情,倒是让我更信你几分。”   话落忽感身后一阵疾风,独孤曜灵把手里的苹果往后一砸,转身后退三步。   苹果砸到石柱上,“啪”地裂开,沈子枭这一掌自是劈了空,他转身抽出其中一个匪兵的弯刀,又向独孤曜灵砍来,动作行云流水。   独孤曜灵的武艺是上山为王之后才学的,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好在厅中守卫众多,她身后的匪兵们个个是前朝的羽林郎,“哗”地抽出弯刀,一半人护住独孤曜灵,另一半人朝沈子枭围攻而去。   沈子枭见这些人出手的速度如此之快,便知道自己胜算不大,也就不再勉强,哐当把刀一丢,立在原地。   他看向独孤曜灵,说道:“你不是不知道孤的身手如何,她杀不了孤,反倒会被孤所杀。怎么,曜灵公主想以此招试探孤是否真的不在意她的生死?”   独孤曜灵面容如冰封,冷寂森然。   然而不过须臾,她又扬起笑来:“你还是那么聪明,不愧是我喜欢的男人。”   她怎会轻易相信沈子枭不爱这个女人。   就在刚刚,她骤然想起,他当初不是连坠崖殉情都甘愿吗?   “少废话,你打什么主意。”沈子枭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滴漏。   独孤曜灵却发现了他的眼神,一笑:“怎么,你还在算朔月那群废物何时能攻上山是吗?可是太子殿下,来自晏国的霹雳炮和震天雷威力有多猛,你怎能不知?”   沈子枭目光一紧。   独孤曜灵走上前,凝望着沈子枭的面容。   她美目流转,从他的眉眼,到他的喉结,再痴迷地回到他的眼角眉梢上,而后扬唇,言笑晏晏道:“可若你能杀了这个女人,再自愿戴上铁链成为我的奴隶,永久地服侍我,陪在我身边,我或许会考虑,放那几千人马一条性命。”   沈子枭平静的目光里第一次有了情绪。   他的脸上青白交错,压抑着滔天大怒,只因从前,他便是戴着铁链,被她当作奴隶驱使,不仅要在她吃饭睡觉时跪在旁边,甚至连每年一次面见晏国使臣时都无法摘掉这屈辱的束缚。   独孤曜灵见状捂嘴轻笑了起来,她知道他在生气,可是无数利刃对着他,他却无能为力。   她心情好极了。   外头火光冲天,战鼓声,炮声,响彻山谷,听着心中更加快意。   她甚至伸出手,挑起了沈子枭的下巴,轻声柔语道:“你比从前更俊朗了,看你第一眼,我便有些心动,说到底,我还未曾与你有过肌肤之亲,倒是让这个女人占了先机。”   她的笑犹如鬼魅,脸上的道道伤痕凄厉恐怖。   说到此处,她目光陡然一冷:“我只数到三,你若不杀她,我便放狗咬死她。”   沈子枭的眼神深了几分。   江柍心中死寂一片,面上仍是柔弱无助的样子,噙着泪摇头:“我堂堂一国公主,怎可为这样的人送命!”   独孤曜灵满不在意:“你染指了我的男人,又蠢笨如猪,爱上了他,自然该死!”说着已是数道,“三。”   沈子枭转头看了眼江柍。   独孤曜灵勾起一抹笑:“二。”   沈子枭从匪兵手里抽出大刀,朝江柍走来。   江柍连连摇头,泪水已经断了线地落下。   当沈子枭来到江柍面前时,独孤曜灵喊道:“一,杀了她!”   与此同时,“嗖嗖嗖”万箭齐发的声音划破夜空,又“笃笃笃”嵌入门板之上,甚至有几支箭射进了屋里的地毯上。   一道寒光闪过,原本应该劈向江柍的刀竟朝独孤曜灵袭来。   独孤曜灵暗道不好,随手拉了个守卫挡在面前,刀光如闪电顿时砍断了守卫的臂膀,鲜血如细雾般喷洒出来。   再看屋外,已是箭如飞蝗。   “你暗算我?!”独孤曜灵恍然意识到,沈子枭注意滴漏并非在等朔月人攻破乌冈,而是在算其他计划成功的时辰。   沈子枭目光里浓浓都是讽刺:“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长进。”   他目光一沉,又举刀向她刺来,剑光如匹练,飘逸绝伦。   独孤曜灵边躲边吼道:“放狗咬死那个女人!”   “汪汪……”藏獒狂吠着朝江柍扑去。   地上的轻红动了动。   她其实一直听得到周围的动静,包括远处的炮火声以及屋里人讲话的声音,但她睁不开眼,也动弹不得,严重的伤势带来极致的虚弱,她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可是这声犬吠,让她陡然一惊。   她拼尽全力睁开眼睛,翻了个身,朝江柍爬去:“娘娘……”   沈子枭也因这声狗吠而分了神,他心中大骇,扭头看向江柍,猝不及防被独孤曜灵的守卫砍伤了手臂。   江柍哪会任人宰割?   她举起了手里的水果小刀,生死存亡之间根本来不及害怕,在藏獒扑过来的瞬间,找准方向朝它的眼睛狠狠一刺。   鲜血溅到她的脸上,她的眼眸中哪里还有半分怯弱幽怨。   第一只藏獒受伤轰然倒地,发出凄厉的惨叫,让后面那只藏獒反而不敢动了,江柍丝毫没有犹豫,踉跄站了起来,持刀与之对视。   独孤曜灵一看,便知道方才那一出痴情女子绝情汉的戏码分明是二人伪装的!   这女人故意利用她的痛处,乱她计划,显然并非想让她彻底相信这套说辞,而是为了拖延时间,等援兵抵达!   她恍然大悟,可已经迟了。   门外忽然奔来一个红袍小将,边跑来边激动喊道:“姐,我来救你了!”   独孤曜灵恨极了,她瞥见地上的轻红,目光一利,对旁边的守卫喝道:“你去杀了那个贱婢!”   江柍猛然转头。   在守卫举刀挥向轻红的瞬间,她狂奔过去,张开手臂挡在了轻红面前。   作者有话说:   今天单更,明天双 第93章 祭轻红   ◎轻红惨死,曜灵被捉◎   刀光掠过, 溅起一道如瀑的热血。   倒下的却是独孤曜灵的守卫,叶思渊利落地收回带血的长剑,那双好似装满朗朗日光的眼眸, 变得冷而沉:“你想杀她们, 也要先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   江柍松了口气坐在地上, 又焦急地去看轻红。   而沈子枭还在被数十个大内高手出身的守卫紧逼着。   独孤曜灵被其他守卫保护着后退, 直至退守至龙椅旁边,她狞笑出声:“沈子枭,你以为我就没有两手准备吗!”   她转动了一下龙头, 顿有暗器从四面射出。   沈子枭一边要抵挡暗器, 一边又要对抗守卫们, 一时防备不及,她就是趁这个关口, 被剩下的守卫保护着, 跑了出去。   叶思渊为护江柍, 挥剑抵挡着暗器。   沈子枭借厅中石柱之力一跃而起,冲出守卫们的包围,动用轻功,向独孤曜灵追去。   这时叶思渊所带来的那些朔月兵也解决了院子里那些匪兵和守卫, 及时赶到。叶思渊命他们速去协助沈子枭,自己依旧留下来保护江柍和轻红。   江柍跪在地上, 把轻红抱在怀里。   她的眼泪断了线落下来, 因为她感觉自己并非在抱着一个香香软软的姑娘,而是一块冰冷僵硬的朽木。   她的眼泪滚落在轻红的眼皮上,轻红微不可闻地一颤, 随后艰难地把眼睛打开一条缝:“娘娘。”   她的声音几乎不能够被听清, 但僵硬知道, 她已用了最后的力气。   江柍对她说:“沈子枭已经来救我们了,我们马上就能下山。”   轻红扯出一抹温柔的笑来:“太好了,娘娘得救了,我死……死也……”   “你不要说话了。”江柍竭力控制住哭腔,可是肩膀却抖动不已。   她大喊:“叶思渊你快去问问军中谁能行医,快把他叫来!快把他叫来!”   叶思渊顿了顿,似在思考自己这样走了,她们两个在这里会不会有危险。   江柍吼了一声:“快去!”   这声呐喊,冲破了内心最后一丝防守,她崩溃恸哭,再也忍耐不了。   叶思渊咬牙转身狂奔出厅。   轻红见状,颤抖着举起手臂,想要为江柍拭泪。   明明是将死之人,却还要反过来安慰活着的人,江柍被她的善良击溃,一边念她傻,一边又努力仰起头,不敢再哭出声。   同时,又连忙握住轻红那举起一半的手,试图给她一点力量,却猝然一慌,被一股钻心的疼痛直击心脏。   她看到轻红那十个光秃秃、血淋淋的指头,红肿着,鲜血已经发乌凝固,那是被孤独曜灵一片一片生生剥离拔下来的啊……   江柍哽咽道:“轻红,马上就不疼了,叶思渊去找军医了,你会没事的。”   殊不知这话却也是在安慰自己。   轻红的眼底也涌上热泪,嘴角却还笨拙地上扬着:“我一定是个坏人。看娘娘这么伤心,我…竟觉得幸福。”   江柍一怔。   这瞬间,心酸比痛苦来得更重。   她想起轻红那次在除夕夜放莲花灯,轻红说,她的愿望是希望“殿下和娘娘安康万福,一切都好。”   她并非轻红的主子,却因是她主人的妻子,便也得到了她的善意。   而这股善意,从那夜的莲花灯开始,到后来赤北行军时的安抚,再到如今的拼死相护。   一直蔓延至今。   那夜的莲花灯,从未灭过。   甚至随着岁月流逝,而变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温暖。   轻红又闭上了眼睛。   江柍不死心,还是喋喋不休地同轻红讲话,试图唤回这个伤痕累累的灵魂:“轻红,乖,你再坚持一下,这么多苦难和折磨你都熬过来了,不能在希望来临时倒下啊。”   轻红不回答。   江柍便一直说,一直说。   “你想想以后好不好,到时候咱们回到中原,一起在扶銮殿后院纳凉,去梅坞赏花。”   “你穿红色好看,我那里有许多漂亮的红裙,回头你都一一试穿给我看好不好?”   “哦对了,除夕夜我还想与你一起去放莲花灯呢,你可一定要教教我怎么做出那样好看的灯。”   “……”   说起这个,轻红有了反应,却并非对未来的憧憬,而是一声轻微的喟叹:“就是不能死在中原,我有点,遗憾。”   江柍听到这话,心像被搅碎了一样疼,她绞尽脑汁挑起轻红的求生欲:“别乱说,还有浅碧呢,你们整日待在一起,如果你出事,她会伤心死的。”   “浅碧……”轻红掀开眼皮,轻笑了一声,“我攒了好久的体己,一半在妆奁下的木盒里放着……还有一半在…在钱庄,都留给她。”   这分明是遗言!   泪水模糊了双眼,江柍发狠说道:“我不会告诉她,你若敢有事,我就把你的钱都丢进千鲤池去!”   轻红似乎不打算停,她的声音低得如梦呓:“我…自小没了父母,进了杀手组织,成为刺客……有次我快死了,无意间被殿下救回一条命,我死后,希望一把火烧了干净,再…葬在和殿下初见的地方。我永远不会忘记殿下看向我的第一眼,遇到他,是我幸运……我那年就该死了,后来的日子都是捡来的。若是因救殿下的挚爱之人而死,我会很快活的……”轻红温柔地笑着,眼前好像看到了当日的景象似的,痴痴盯着某一处。   就是这一刻,好像有一道雷劈进江柍的意识里。   江柍怔住了,再次泪如雨下。   她怎么那么傻,直到此时此刻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轻红爱着他,不只是主仆之情,更是男女之爱!   这个傻姑娘,如此小心翼翼又深沉笃定,默默藏在心底,没让任何人察觉。   甚至于爱屋及乌,并没因为她的存在有过丝毫的吃醋与针对,反而愿意为她把命都豁出去。   只因她是她最爱之人的妻子。   江柍泣不成声:“你怎么这么傻……”   没有回应。   再也不会有回应。   轻红脑袋一歪,沉沉睡去。   江柍怔了许久,才意识到这个生命,在她怀里永远地逝去了。   她歇斯底里地号哭:“轻红!”   叶思渊没找到所谓的能看病的军医,正丧气地回来,走到门口,就听到江柍这绝望凄厉地哭喊。   堂堂七尺男儿,再也支撑不住,后退三步,撞到了门板上,才勉强站住。   *   挂着“紫檀宫”牌匾的大厅里。   地毯上一片狼藉,有血迹,人的尸体,两只藏獒的尸体,断肢与弯刀箭矢。   独孤曜灵被五花大绑带了上来,叶思渊朝她腿弯处狠狠一踹,她顿时扑通跪地,转头再抬眸,眼里满是愤恨。   叶思渊一巴掌朝她扇过去:“再瞪我,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踩爆。”   独孤曜灵好不甘心!   本来已经甩开沈子枭,跑到密道入口,眼看就能下山,谁知轰然一响,硝味四起,她被火铳击中,肩膀渗出一大片血。   原来谢绪风命人牵来猎犬,他不知山上情况如何,本为助沈子枭尽快找到江柍,谁知独孤曜灵与江柍接触后身上也留下‘梅歇春欲’的味道,猎犬寻着味道,阴差阳错帮助沈子枭赶了上来。   叶思渊带来的士兵手里配有火铳,沈子枭发现独孤曜灵之后,没有犹豫就摁下了扳扣。   然而独孤曜灵此人心志坚定,虽然肩膀受了伤,却没有停止奔命。   沈子枭也丝毫没有犹豫,又是三声火铳轰响,左崖上来的其他士兵闻声也都涌了过来,拦在孤独曜灵和那几个侍卫面前。   沈子枭点地而起,一脚踹在独孤曜灵受伤的肩膀处,她吃痛跌倒,他稳然落地,而后一脚踩在她的头上,把她摁在泥地里。   沈子枭这边救兵赶到,而黑山上的火铳火箭均被调配至乌冈作战,几个守卫使用的皆为刀剑,怎能与火铳相敌。   局面一下子变得有利。   守卫们虽拼命抵抗,却非死即伤,纷纷伏诛。   …… ……   独孤曜灵被叶思渊这一巴掌打得摔在地上,因被绑着,不能直起身子,于是斜眼觑着叶思渊,问道:“我在左崖也安排了防守,你为何会这般轻易就潜入寨中。”   “因为他不是从左崖潜入。”门外走来一宽袖白袍的男人,目光温然,声音平缓,“右崖峭壁之下有激流,然而只要渡河,便能从峭壁处上山,直通寨子里面,比左崖还要方便。”   “殿下一走,我便率一百人渡河攀登右崖,左崖的四百人不过是幌子,这都亏了绪风哥的妙计。”叶思渊轻蔑道。   兵行险着,出其不意,方能制胜。   谢绪风走至独孤曜灵身侧,亦是冷冷扫她一眼,而后才望向江柍。   江柍跪在那。   面前是身上到处是伤,血渍早已干涸发黑,脸颊乌青的轻红。   而沈子枭在她们旁边垂手站着,浓睫覆下,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谢绪风心一咯噔,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江柍面如死灰,怔怔地盯着轻红,流不出泪,说不出话,很奇怪,心底竟连悲恸也无,只是一片虚空和荒凉。   独孤曜灵顺着谢绪风的视线看了过去。   看到江柍和沈子枭这么伤心,她心里快意疯长,大厦已然倾颓,她再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左右都是要死的,她不愿受辱,试图利用轻红来给自己一个痛快。   她大笑出声:“别看了,她已经死了!被我连砍数刀,折辱至死!”   江柍一动未动,仍然跪在那里。   沈子枭却转过头来,冷冷道:“孤说过,会让你再尝尝被一窝端,被一刀刀割伤的滋味。”   独孤曜灵仍是桀桀怪笑:“哈哈哈,死又如何?顺带着拉了个垫背的,也是赚到了!”   “毒妇!你再敢胡沁,我杀了你!”   叶思渊“噌”地拔出剑,直指独孤曜灵咽喉,已是怒恨交加。   轻红虽是奴婢,却更是沈子枭最在乎的左膀右臂,叶思渊自小就像个跟屁虫一般黏在沈子枭身后,沈子枭不耐烦时,就会让轻红带他玩耍,轻红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如姐姐一般。   轻红死得可怜,那浑身的伤,叶思渊甚至没有勇气看第二眼。   独孤曜灵见叶思渊脾气急,心念一动,又道:“你要怪就只能怪她不中用,才这样就受不住了,想当年沈子枭在我手下蘸了盐水的鞭子尝过,又长又利的银针尝过,连我侮辱他的母亲,他都照样忍耐下来……”   “你闭嘴!”叶思渊挥刀“唰”地割伤了独孤曜灵的手臂。   沈子枭手指颤了颤,走了过去,接过叶思渊手里的剑。   将刃身拿在手中细细摩挲。   提起母后,他一双眼睛已经赤红:“你忘了脸上的伤是为何而来吗?”   独孤曜灵忍着疼,故意笑道:“不好意思,不记得了。”   沈子枭眼眸陡然变利。   想到那日晏军入梁,他砍了梁皇头颅后,又将剑端指向独孤曜灵,心想,她国破家亡,从天上跌到泥地里,自是悲痛欲绝,他偏不让她死,因为死是最好的解脱。   她曾因一个宫娥暗中帮助过他,便划花了那宫娥的脸。   他也命人制住她,剑尖一动,在她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痕。   整个紫檀宫的大殿都回荡着她凄厉的叫喊声。   而他气定神闲,噙着笑,一刀刀划花她的脸。   她满脸是血,凄厉如鬼。   他只道:“十三下,因你七年来,曾有十三次开口折辱我的母亲。”   她说她已然忘记?   沈子枭轻轻笑了:“你既然忘了,不如孤再帮你回忆一番可好。”   剑光晃过独孤曜灵的眼睛,她倏然一激灵,那一幕惨烈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她本能地挣扎起来,大喊:“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和晏国何人勾结吗?!” 第94章 曜灵被杀   ◎何为公主?不能卑劣。◎   独孤曜灵的话, 让沈子枭的剑尖一颤,顿住了。   从安阳贪墨盐税之事,到狩猎时的刺客, 再到独孤曜灵手里来自晏国的霹雳炮和震天雷。   晏国之中的内奸, 手里有钱也有权, 且对他极为熟悉, 的确是个心腹大患。   独孤曜灵见沈子枭犹豫了,顿时感到了希望。   “沈子枭,你想想自己多不容易才走到太子之位啊, 你忍心就这样被人暗算, 然后被废黜吗, 我可以投靠你,我能给你带来你想要的消息!”她的表情已经狰狞, 满是亡命之徒孤注一掷的挣扎和疯狂。   江柍闻言, 眼眸一分分冷冽下去。   谢绪风看了眼沉默的沈子枭, 只道:“她恨你入骨,怎会真心与你合作,又怎愿失去一个可以制衡你的人。”   沈子枭居高临下看着独孤曜灵,对谢绪风的话恍若未闻。   独孤曜灵对沈子枭的表现激动不已, 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忙说:“可是谁会想死呢, 活着还有机会对付你, 死了可就再也没机会了,沈子枭,我说, 我现在就说, 你信我, 是恭王,是沈子桓!”   “沈子桓是崇徽帝第一个儿子,你这个嫡子若没回朝,当年他就有可能继承大统,可你回来了!他恨你!”她的声音都在发抖,更让人觉得癫狂至极,“只要你不杀我,我愿意把更多的秘密都告诉你!”   她说了许多投诚的话。   沈子枭只凝视着她,目光平静如秋日的湖面,好像信了,又好像没信,但更多的是不在乎。   江柍在这时站了起来。   她先是转头看了一眼独孤曜灵,目光在她脸上定住了片刻,才抬脚走过来。   独孤曜灵看着她,莫名感到悚然。   江柍没什么表情,走到她的面前,蹲下来,目光如坚冰,寒凉、死寂、却坚定。   她开口,竟笑了笑:“我说过,从你凌虐轻红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日后该怎么杀你。”   独孤曜灵看着她。   她比初见时憔悴多了,面庞被风吹得粗糙许多,双颊上赫然各有五个指痕,嘴唇皲裂,裂开几道瘆人的血痕,衣服也乱糟糟的,身上有鞭伤,还沾满了不知是她,还是轻红的血迹。   不再是娇滴滴的玫瑰。   而是开在悬崖峭壁杂草,大漠深处的仙人掌。   独孤曜灵竟被她震慑住了,说不出半句话。   江柍一笑:“你放心,我不会和你一样不讲道理,要做的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独孤曜灵这才渐渐回过了神,她眼眶已经猩红,恶鬼一般阴沉,声音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嘶哑而愤怒:“你想干什么!”   江柍站了起来,睨着她,就像在看一条狗:“来人,把她的指甲给我一片片撬下来,再把她的头发给我剪了。”   独孤曜灵大骇。   她想挣扎,无奈被绳子捆得实在动弹不得,只像一条诙谐的虫子在地上蠕动。   沈子枭给左右两边的士兵递上眼神。   他们立刻上前把独孤曜灵死死摁住,而叶思渊已抽出马靴中的匕首,剑光在他锋利的眼眸上掠过,他道:“让我亲自来。”   独孤曜灵梗着脖子,青筋暴起,大喊着:“沈子枭,你难道不想知道沈子桓更多的事吗!”   她不说还好,提起这个,沈子枭心底便有愠怒闪过,一片肃冷。   谢绪风说得没错。   独孤曜灵恨他入骨,怎会出卖背后之人,让他失去一大劲敌呢?   无非是想假意投诚,只等松绑,要么趁机杀他,要么趁机逃走。   他冷笑出声:“还要多谢你,替孤彻底排除了恭王的嫌疑。”   独孤曜灵一听,也不挣扎了,抬眸认真看了眼沈子枭的脸。   就是这一眼。   她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再撒谎,因为沈子枭是不会放过她的。   果然,只听沈子枭下句话说道:“何况你以为孤会因为利益,就放弃为轻红报仇吗?你的性命,你背后之人的性命,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轻红。”   独孤曜灵眼底顿时涌上热泪。   叶思渊已抓住她的手,匕首刺进她的指甲,剧烈的疼痛自指尖蔓延到心脏。   她感谢这股钻心的疼,让她有了哭泣的理由。   泪水夺眶而出,流过脸颊上如峡谷般纵横的刀痕,蜿蜒向下。   她双眼模糊,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脑海的记忆却渐渐清晰。   他初入梁国为质的时候,不过八岁,她也才九岁而已。   初次见他的时候,大哥哥说,他是父皇从很遥远的地方为她捉的奴隶。   宫中的奴隶是最低等的人,甚至要排在宠物之后,从前二哥哥他们的奴隶都是要挨鞭子,戴铁链的,于是她也让人为他打造了铁链,把他关进笼子里。   起初他特别能反抗。   绝食过也逃跑过,被捉回来就用力拍打铁笼,继续绝食。   她只觉得这个小奴隶骨头可真是硬,和其他所有的奴隶都不一样。   越是这样,她越想征服他。   她为了罚他,就拿鞭子抽他,用针扎他,越是下雨下雪的天气,她就越要让他去院中罚跪。   他许是觉得自己的反抗徒劳无功,又十分滑稽,后来干脆逆来顺受了,然而她却习惯了看他张牙舞爪的样子,总是想逗他生气。   可他好像已经心如死灰了,无论是被打骂,还是被罚跪,他都不生气。   直到有一天,她咕哝一句:“也不知道你娘是不是母驴托生,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犟种。”   话落,静寂了刹那。   而后他发疯似的向她冲过来,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她从没见过那样的他,双眼猩红,脸色铁青,每一寸皮肤都因愤怒而抖动。   她这个千娇万惯长大的小公主,别人连对她大声说话都不敢,而这个卑贱的奴隶,竟想杀了她?   这一幕直到此刻依旧在她心里挥之不去。   也是因为这一次,虽然他受到了极为恐怖的惩罚,但在她的心里俨然有几分惧怕,甚至讨好他。   于是后来他重新开始绝食时,她为了留住他,答应他去习武念书的请求。   所以尽管在余下的日子里,她仍然动辄打骂他,虐待他,却不敢不让他习武念书,因为他也找到了对付她的办法,比如不理她,不和她玩。   那一年,她十五岁生辰的时候,他直到寿宴快散场才姗姗来迟,本以为他是给她准备礼物去了。   一问之下,方知他只是为了练字。   她大怒,在大殿上就开始打他,把桌上的美酒佳肴全都砸到他身上,发疯似的辱骂他的母亲。   然后把他重新关进了笼子里,决心饿死他。   谁知她的宫里有个小贱婢,竟偷偷给他送饭送水。   她一瞧这二人年龄相近,而那贱婢也有几分姿色,顿时以为这二人背着她好上了!她当即便抽出腰间匕首,划花了那贱婢的脸,又把她丢进了井里。   许是那次她做得太狠,他的态度竟慢慢变好,甚至于和她亲近起来。   他会陪她策马和蹴鞠,也会陪她爬到高高的宫墙上看日落,到御花园里摘下一朵海棠簪到她鬓边。   七年过去,他已经成为一个俊逸的翩翩少年郎,她也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他说,等她十八岁时,会送她漫天流萤。   他说,她这样爱花,他会送她一整座山谷的花海。   他说,他定会娶她为妻。   她是天之骄女,要嫁给的也只能是天之骄子,可那时候的他不过卑贱之躯。   他说,只要他回国夺了皇位,就能给她一切尊荣。   她傻傻地助他与外通信,帮他偷布防图,想让他趁守卫换岗的时候逃走。   然而他最终并没有逃走。   而是与晏国里应外合,趁机攻打梁国。   他买通父皇身边的宦官,与想要谋权篡位的皇叔一起,挟天子以令群臣。   晏军势如破竹,不过十日就攻入了珠崖。   然后他毁她容颜,杀她兄长,戮她父母。   对她说:   “十三下,因你七年来,曾有十三次开口折辱我的母亲。”   “我的忍耐,从不是为一时的风平浪静,而是为此刻的一雪前耻。”   “我都是骗你的,我又不是贱骨头,何以会对一个拿我当狗使唤的恶女生情?”   “……”   梁国成为晏国的领土,皇叔在此地封王,他没有杀她,却知道皇叔必定不会放过她。   她拖着残躯,与一支残部逃去了黑山。   六年了。   她暗杀了皇叔,却没能暗杀他。   如今,这样相见,竟还是只能引颈受戮。   她心里的怨恨陡然高涨,想问,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好,连对一个贱婢都那样好,那我呢!   可话在心中翻滚过,又被她压了下去。   她方才求饶,只为脱身,而脱身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能留着命杀他!   此刻既已注定没有生路,她怎会怯魅,怎会软弱!   何况她输了,就代表他赢了吗?   不不……   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豁然想起她投靠的人。   那个人奸诈狠毒超过沈子枭百倍,且多年贪墨,用手里的钱养了许多私兵,就在赫州城外秘密操练着,届时沈子枭不死也得脱层皮吧。   独孤曜灵爽快极了。   她仰天大笑:“沈子枭,就算你今日辱我,可当日不还是被我折磨!”   “……”   接下来,独孤曜灵就像是疯了一样,不断重复当年她是怎样□□沈子枭。   这些话听在江柍耳中,就像刀片在生生割肉。   未等沈子枭说什么,她厉声喝道:“叶思渊!把她带下去!她是如何折辱殿下和轻红的,都一一让她受一遍!”   “哈哈哈哈哈……”独孤曜灵只是笑,她的指甲已被拔下,十个血淋淋的指头向下滴着血,头发也被贴根剪下,凌乱如杂草,更显她癫狂而狞恶。   这个人真可恨啊,也真可悲。   江柍看她如此,本应有种大仇得报的痛快。   可谁知,内心深处反而涌出前所未有的空旷和荒凉——   杀她一万次,都换不回轻红的性命,也无法抹煞沈子枭那七年的摧折与苦寂。   独孤曜灵曾说,懦弱的人不配为公主。   不。   为何公主就要像世俗所认为的那样高傲不屈?   公主可以软弱,可以胆怯,可以贪生,也可以怕死。   但是不能卑劣。   不能视天下万物为刍狗。   不能不像一个人。   独孤曜灵被叶思渊带了出去。   江柍和沈子枭还有谢绪风都没有先离开,两个时辰之后,他们耐心地等到了独孤曜灵的死讯传来,方才起身。   叶思渊想去抱轻红,被江柍轻声拦住了。   她对沈子枭说:“你来吧。”   她开口,声音已然破碎:“她一直都是爱着你的。”   沈子枭嘴角一点一点地绷直了,眼眸也沉了下去,像是染上了雾,湿润了睫毛。   谢绪风闻言,喉头一哽,偏过头去,先一步走出了大厅。   沈子枭走过去,把轻红慢慢抱了起来。   这丫头轻得像羽毛。   就和初见时,他把她从死人堆里,抱出来一样。   那么轻,那么轻。   满身血红。   作者有话说:   公主可以软弱,可以胆怯,可以贪生,也可以怕死。   但是不能卑劣。   不能视天下万物为刍狗。   不能不像一个人。 第95章 质子之殇   ◎那些想起来就如凌迟般的回忆◎   轻红曾说, 想在死后被一把火烧了干净。   她的火化之地是沈子枭亲自选的,在婼羌南边一处空旷的草地上,听阿依慕说, 这里周围的山崖一到春天便会开满漫山遍野的鲜花, 而草地这样广袤, 给人以天地辽阔的自由之感。   轻红睡在铺满鲜花的木床上, 周围都是来送她的人。   沈子枭亲自点了火。   火舌呼啸着卷了上来,是这个苦命的姑娘人生中最后的炽烈时刻。   浅碧哭得昏过去又醒来,反反复复, 一直到最后一丝灰烬消失在眼前。   或许生命就是如此, 要么白骨埋黄土, 要么化作一场漫天大火。   火舌渐渐舔没轻红的尸体。   其余人都走了,唯有沈子枭和江柍还站在这里, 一个沉默地注视, 一个双手合十祈祷。   许多记忆闪现在脑海里。   八岁那年, 他入梁国为质子,第一次见到独孤曜灵。   她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齐刘海,大眼睛, 笑起来两只梨涡可爱又甜美,让人看上去便会对她心生好感。   可就是这样的女孩, 指着他, 问梁王:“父皇,他比我想象中要高,你说他能钻进球球的笼子里吗。”   球球是她养的一条狗。   堂堂大晏的皇子, 崇徽皇帝与孝章皇后的嫡亲儿子, 来到梁国的第一晚, 便蜷缩在一个半人高的狗洞里,腿脚胳膊都伸展不开,唯有抱紧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宫廊下的壁灯熄灭,看着东方渐渐有了一丝亮光,然后暗自发誓,不忘今日之耻。   独孤曜灵有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然而这皮囊之下,却满是让人胆寒的恶毒。   在梁国那几年,他没少挨打。   起初他只觉得那遍体的伤痕,几乎要让他疼死过去,尤其是冬日和夏日,冬天的伤口容易被冻裂,伤口黏在衣服上,通常会粘下一块皮来,而夏日伤口容易发炎,常会引高烧不退,反复受苦。   可是后来,当更屈辱的法子用在他身上时,他才发现原来皮肉之疼也不过如此。   身体上的伤痕总会愈合,可留在心头的印记却反反复复催人心肝。   就像独孤曜灵谩骂母后时,那些尖酸刻薄的字眼,就像针一般扎在记忆里,每想起一次,都要往心中最柔软处再刺三分。   他还记得,独孤曜灵第一次对母后口出狂言的那次,他发疯向她冲过去,死死掐住她的脖子,那时候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想弄死她。   若非后来二皇子赶到,独孤曜灵早就死在他的手下。   那次过后,他虽然遭受了严酷的惩罚,然而独孤曜灵好像怕了他一样,再不敢轻易触碰他的底线。   果然,人若没了骨气,连猪狗也会嫌弃。   可若还存着骨气,那么即便对方绞尽脑汁想让你屈服,可你那未曾弯下的脊梁,也会惹人高看几眼。   独孤曜灵毕竟是深宫里无忧无虑、千娇万惯长大的小公主,沈子枭是唯一敢反抗,甚至想杀死她的人。   她过惯了风平浪静的日子,他便是她枯燥时光中唯一的波澜,也是唯一的例外和乐趣。   表面上看,是她在打压他,实际上早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离不开他。   甚至为了讨好他,她答应了他看书习武的请求。   后来他回到晏国,人人都道他文韬武略,殊不知这通身的本事,都是靠得到一个骄纵小公主的心得到的。   可他仍旧是那个,她一不高兴便可以动辄打骂之人。   甚至因为她的绝对掌控欲,连宫娥给他送了一碗水,她都要生生划破小宫娥的脸。   这样的日子扭曲又可怖。   他为尽早结束这一切,便开始假意逢迎她。   他说,要送她漫天流萤,要送她一整座山谷的花海,还要娶她为妻……   她被这花言巧语甜昏了头,竟试图助他逃回大晏。   然而半年之后,珠崖血流成河,死相枕藉。   他与谢韫等人里应外合,杀了梁王,灭了梁国。   而她,则被他毁掉容貌,留了一条生路。   ……   江柍也莫名想到很多几乎要被她遗忘的回忆。   比如沈子枭偶尔几次梦魇,似乎都唤了独孤曜灵的名字,梦呓里字字句句皆是仇恨。   可若没有爱,会生恨吗?   想到这,江柍偏过脸,轻声问沈子枭:“你是否曾有一次为独孤曜灵动过心?”   沈子枭收回思绪,转脸也凝视着她。   他这一次没有很快回答,而是仔仔细细地想过一遍,才道:“从未。”   “那当初,你为何要留她一命?”江柍这样问道。   “……”沈子枭沉默了。   关于这个问题,他的答案一直都是,独孤曜灵那样心高气傲的人苟延残喘活着,会比死了更煎熬。   然而无法欺骗自己,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他利用了她,纵使这是他在绝境中活下来的唯一办法,但他终究不愿欠她。   当然,这种感觉却并非愧疚。   而是对她这样的人,一丝一毫的亏欠,都会让他觉得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所以他留了她一命。   这是他做过的最后悔的决定。   火焰渐渐微弱。   北风在草地上打着旋儿,又呼啸着往山谷去了。   沈子枭凝视着轻红已然火化成灰的尸体,想起初见轻红那一天,恰是在他从梁国班师回朝的路上。   她当时身负重伤躺在死人堆里,睁着眼睛无声流泪。   他原本已经马踏而过,可却无意间瞥到她哭泣的面容,不由自主便下了马。   再没有人比他更理解她的眼泪——   这个姑娘,死了也没有人哭,所以她在自己哭自己。   于是他捡起她。   就像捡起一只受伤的小鸟。   带回了皇宫那座世界上最大的鸟笼。   她伤势痊愈的时候,他曾要把她放出宫去,可她却决心继续待在这个鸟笼里,只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后来的六个年头,她为他出生入死,受过无数次的伤;也为他理事管家,将他的衣食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条。   然而,当日她因他而生,后来又间接因他而死。   沈子枭不愿再回忆下去。   他只道:“迎熹,没有爱也是可以生恨的,只要遭受的折磨足够刻骨。”   这句话却让江柍的呼吸一滞。   若没有爱可以生恨,那么爱过之后,若生了恨,这种感觉会否更猛烈更尖锐?   江柍敛了敛睫,问道:“沈子枭,若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会怎样?”   沈子枭一怔,垂下头来,她垂眸不语,他的心也变得空前冷寂。   他也不敢往她那边瞥,只轻轻问道:“你会骗我吗。”   多日来的心力交瘁,让江柍的脸颊苍白得几乎透明,衣袍上的兔毛被风吹得鼓动,扫在她的脸上,更显她孱弱而病态。   她不敢看她,只揪着衣袖上的兔毛绲边,努力装出正常的语气,笑道:“我是说假设。”   这话看似稀松平常,可却很难忽略其中的慌张与担忧。   该怎么回答呢。   沈子枭定了定神,只道:“你觉得我会怎样应对。”   江柍已经紧张得无以复加,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轻颤道:“无非就是原谅和不原谅。”   “以我的性子,若是一早便打算原谅你,那么你就算往我心口上插刀子,我也必定把刀子给你递过来。”沈子枭自嘲一笑,“可若不打算原谅你,那无论谁来求情,我也必定生吞活剥了你。”   他最后这句话的语气像蒙了一层冰霜,惹江柍心一沉,下意识抬头,对上他的眼眸。   他凝视着她,似要把她看穿。   她眼眶一热,忙往他怀里钻,几乎要哭出来:“那我可不敢。”   沈子枭莫名怆然。   忙把她揽进怀里:“可那都不是我的答案。”   江柍的鼻子已经因哽咽堵住了,她闷闷软软地问:“嗯?”   他慢慢地拍打她的后背,看着远方的群山,默了默,然后一笑:“傻孩子,面对你的时候,我一定不会是个决绝狠辣的人,但也绝非个失智昏聩的人,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去承担它。”   江柍从他怀中起身,抬眸凝望他。   他轻搭着眼帘凝望她,淡声说:“因你的欺骗,造成的所有后果,我都会去一一承担,一一解决。”   江柍喉头一哽。   她问道:“所以,你需要权力,对吗。”   很多事,细想一下,便也知道了。   因他十余年凄苦无依,遭受过非人的磨难,所以他想要成为这世上站在最高处的那个人,让所有想伤害他的人都望尘莫及,所有曾伤害他的人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一开始想要拥有绝对的权力,是为了自己,而随着她走进他的生命里,这份目标,也变得与她有关。   她的身份,注定了他们二人之间,有太多难以打破的藩篱。   若他鱼与熊掌,都想兼得。   就必须让所有的不成全都变为成全,要让所有的反对都变成支持。   而这一切,都要靠权力达到。   沈子枭明白她懂,便也没有隐瞒:“对,我需要权力。就像我不远万里来到朔月,纵使知道很有可能会被父皇的人发现,我仍然要拿到兵符一样,因为这三万大军的作战能力,可抵得上幽州十万人马,届时我的兵力将远超父皇,就算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我也一定会是那李世民,而非李建成。”   他很少会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这样直白地说给谁听,对外人,他总是存着忌惮。   就算是在面对谢绪风,他也不敢这样直白地剖开自己的心,怕一个太过野心勃勃的人,会令他害怕。   可是江柍不同。   说出这些话之前,他竟没有细想该不该说。   还是在说完之后,才意识到,他一直以来想要的,并非仅仅是晏国的皇位,更是一统天下的至尊之位。   他低眸去看江柍的脸色。   她只是淡淡的,但他明白,她一定也是想到了遥远的以后。   有些对话实在没有必要。   只会不断提醒对方   江柍勉力弯了弯嘴角:“你和轻红最后再告别一下吧,我不打扰你们了。”   她转身离去。   沈子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望着那渐渐消弭的火焰,喃喃道:“若你还在,定能给我一个好的建议,对么。”   风远远吹来,没有答案。   作者有话说:   “迎熹,没有爱也是可以生恨的,只要遭受的折磨足够刻骨。” 第96章 离开朔月   ◎任东南西北风吹过,我仍旧是我。◎   在沈子枭等人在黑山围剿独孤曜灵时, 阿依慕也揪出了朔月内部与独孤曜灵勾结之人。   叛贼竟是黑木。   那个俊美的男人,年轻的将军,一直都有争夺王位的狼子野心。   当沈子枭一行人揪出江柍回到婼羌之后, 阿依慕早已清君侧, 她手刃黑木, 那颗漂亮的头颅, 骨碌到地上,沾了血,落了泥。   处理完这些事情, 沈子枭便向阿依慕辞行。   出来这样久, 只怕回纥王那边瞒不下去, 他打算尽快启程去回纥,而后立刻回晏。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 阿依慕为他们举办了盛大的欢送仪式。   这样的热闹, 其实更显苍白荒凉。   因为轻红之死, 每个人都不过是勉强维持笑容。   酒过三巡,江柍终于坐不下去,她不用和沈子枭一样要应酬朔月的一众朝臣,便悄悄起了身, 出去散心。   走下台阶,来到一片池塘, 这里的池塘和观音寺里的一样, 也是引用温泉水,冬日仍旧开满莲花,又冒着白色热气, 像仙境中的瑶池似的。   她刚站定, 便听身后有人道:“对不起。”   是阿依慕的声音。   江柍转过头, 笑了笑:“为何道歉。”   阿依慕神色少有的认真,直直盯着江柍的眼眸,说道:“朕没能体察朝中的奸细,让你涉险,还让轻红姑娘丧命。”   提起轻红,江柍胸口处仍旧有一股闷闷的憋气感。   她说道:“陛下,你已经做到天下许多女子终其一生也做不成的事情,请不要因一次失误,就这般自责。”   阿依慕眼底湿润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袒露如此大的情绪:“还有那些乞丐,朕没有告诉你,昨日解救的那批人里,有一个是那日比斗,你夺了他手中木条的男娃娃,那男孩在从比斗场跑走之后就被捉了,还好没有弄残。”   江柍一怔,许久没开得了口。   阿依慕见状,便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都怪朕!”   江柍抬眸,看着阿依慕在月色下因酒气而坨红的脸蛋,如此美艳无双,饶是以中原最雍容的牡丹喻她也不为过,又兼□□细腰,和那线条感十足的手臂,真真是丰润又力量十足的美。   她又是如此的有勇有谋,果决坚毅,又对大山大河有眷恋,对泱泱百姓有仁爱,不仅不是外人口中那个以出卖身体上位的淫.妇,江柍反倒觉得,她会是朔月的一代天骄。   “陛下,你是性情中人,我也不愿与你说些客套话,此事绝非你的错,却仍旧要求你来承担责任,因为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我们走后,还望你将城中乞丐安顿好,除此之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江柍说到这里,神色认真倒有几分凝重,“我希望你能废除奴隶制度。”   阿依慕愣了愣。   她想起方才在席间,沈子枭已将那日在比斗场赢来的奴隶悉数交给她,望她帮这些人寻一个好的出路。   当时她不解了许久。   她虽开设医馆,救济穷人;开设女学,帮助女子……那都是因为她经历过因穷困潦倒而看不起病的绝望,也感受过身为女子却不能和男子一样去念书的失落,可对于她未曾体会过的苦难,她仍是偏狭的,甚至是愚昧的。   自她记事以来,便知道“奴隶如牲畜”,这个观念太过根深蒂固,因此,之前立誓为万民谋福祉,也并不包含奴隶。   她问沈子枭,为什么会对奴隶怀有慈悲。   他只道:“奴隶虽和牛羊划分为同一种类,却比牛羊聪明许多,也更能帮主人做事,所以很多人喜欢支使奴隶。但若身份对调,相信没一个人愿意去做奴隶。人已经有了奴仆还不够,还想要奴隶,是否太过贪得无厌?”   她虽能理解他的话中之意,却还是对此事保持疑虑。   沈子枭见她如此,便晃着夜光杯悠悠念出中原的两句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御花园里栽种终年常绿的植物,草木葳蕤,入夜后满是浓重的花草之气,幽静而孤寂。   阿依慕不言语,江柍也不催促。   天子一诺,不可废改,事关国家之事,无论大小,身为王上,都得深思熟虑。而奴隶买卖的废除,虽对百姓有益,却动摇了官宦富庶人家的利益。   阿依慕真的考虑了很久,才扬眉一笑:“朕答应你。”   江柍一笑:“我知道陛下会答应。”   这句话听起来平常,细想之下却分明是在夸她,阿依慕心里忍不住感到欢欣,随之又产生了别样的感受,慢慢地将目光落在江柍脸上,煞有其事道:“你论胆识,论智慧都不输给朕,要说起当皇帝,难道你就当不得?”   江柍眼皮狂跳。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就只有阿依慕会说出来了。   有一股情绪在心底翻滚了起来,江柍许久才压下它,只扭头看向那被月光照耀的粼粼泛光的池水,自嘲一笑:“我当不了帝王,我这个人太看重儿女私情,又不愿承担责任,不愿让自己太过辛劳,更讨厌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的滋味。”   她随手折断手边的一枝花,有一搭没一搭地将那花瓣揪下来,丢进池塘里,接着道:“我只愿脑袋空空,什么都不想,每天就看看云种种花,偶尔与三五好友下棋奔马赏月煮茶,日子啊是越平淡越好,最好什么波澜都不要有。若是无聊了,便去看看那外头的风光,天地任我游,多好。”   阿依慕一时怔住了,竟在江柍的描述中,看到了那样安乐静好的场景。   她摇了摇头,叹道:“再不能和你聊下去了,你说的朕都想撂挑子不干,回乡下安度余生了。”   江柍掩唇一笑。   阿依慕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笑道:“好了,朕不能出来太久,先回了,你也尽快回席吧。”   江柍朝她颔了颔首。   阿依慕转身离去。   明月高悬,壁灯垂花。   在那树影斜处,有一抹身影隐匿其后。   江柍把手上的花瓣悉数扔进池塘里,转身冲那个方向说道:“出来吧。”   一袭月白色绣水墨荷纹的袍角露了出来,紧接着便是谢绪风那瘦削却挺拔的肩膀,而后是他如玉的面庞。   江柍一笑:“国公爷何时也学人家听起墙角来了?”   谢绪风负手而立,闻言只是浅淡一笑,说道:“听惯了你叫我绪风,乍一叫回来,倒是不习惯。”   他这样说,惹江柍轻轻一笑。   月光如练,笼在他的身上,皎洁而清冷,他竟是这异乡里独放的傲梅。   江柍无数次因他身上散发的遗世独立的气质而变得安宁。   谢绪风见她垂首沉默,又瞧见她胳膊上的绷带,不由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江柍道:“一鞭子而已,估计等回到赫州,就什么都好了。”   她这样讲,谢绪风忽然想到沈子枭那次醉酒时对他说过,她在赤北因被一片瓷块扎了肩膀,就能疼得高烧不退,大病一场。   才不到一年,她却已经可以对同样的伤痛一笑而过。   可他却宁愿她永远娇气下去。   “你知道吗,沈子枭身边的所有人里,我最欣赏的就是你和思渊。”江柍忽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她又揪了朵花,这次却没有再把那花瓣一朵朵掰掉丢于池水中,而是拿到鼻间轻嗅了一下,模样闲散道:“思渊是一个至纯至真之人,他的赤诚是天生的,而你是个清孤高洁之人,你的澄澈却来自后来的选择。”   谢绪风没有说话。   本能地直视着她,想认真听完她说的话。   他的目光总是这样轻柔,哪怕是直视着别人,也丝毫不会给人压迫感。   江柍转动着手上的小花,就像在转动一把小小的伞,笑道:“母后曾经告诉过我,人生有三大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大多数人只能达到看山不是山的境界,霁川居士这样年轻,却已经越过那第二层,看山是山,知世故而不世故了。”   谢绪风绝非没有贪嗔痴念的世外高人,也绝非那永远低眉善目的圣人菩萨。   他会愤怒,会感伤,会为认准的事竭尽全力,也会对亲朋好友牵挂和忧心,有时也会失态着急。   却从不躲避。   无论好坏,允许一切发生。   任东南西北风吹过,我仍旧是我。   这才是,看山,仍旧是山。   “你欣赏我们的品性,是否因为你向往成为这样的人?”谢绪风轻轻开口,他的声线向来干净,如那微风扫过清波,“而向往即是没能拥有。”   江柍哑然失声。   因为被看透,一时竟有些伤怀。   她有一个秘密。   最初见到这个人,她曾误以为,她对他有过那么一点点的动心。   她从没有见过像他一样干净的人,干净到连他在官场运筹帷幄,谋划用权都是纯粹的,高洁的,理所应当的。   就像她方才所言,看山是山,是她此生都达不到的境界。   可就是因为他太好了,她心底里总敬着他,加之又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她再不敢往前越过哪怕一小步。   直到她爱上沈子枭,她才知道,她对这个人原来不是动心,而是仰望。   因为她永远也成为不了他那样的人,所以她会一次次因为世间有这样的人存在而热泪盈眶。   连沈子枭也没有得到她这么强烈的仰望,所以沈子枭得到了她的爱。   而他得到了她的仰望,就注定得不到她的爱。   月光盈盈照水。   给这静夜平添了几分朦胧。   许久之后,江柍才自嘲一笑:“你看人太准,甚至可以去天桥下支个摊子算命。”   谢绪风微愣,旋即也笑深了。   江柍感慨一声,说道:“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如果此刻有酒,我定要和你重重碰上一杯。”   知己?   谢绪风捕捉到这两个字眼,就像清风忽然扑面。   豁然开朗。   他望着她,从腰间取下酒壶,笑道:“素月分辉酒,你还没尝过吧。”   江柍讶异。   只见他俯身,从池塘边摘下一片干净的莲叶,简单折了一下,往里面倒上一捧酒。   酒香混合着莲叶清新之气幽幽扑鼻。   他倒好酒,又把莲叶递到她的面前:“来。”   江柍想到她生辰那日,她与叶思渊折荷叶做酒碗,滴血结拜,而今日与谢绪风,竟也以莲叶为酒盅,对月邀饮。   她没有犹豫太久,接过莲叶,仰头一饮而尽。   清冽香甜的酒,凉凉入喉,似月光穿肠。   她将叶片倒扣,示意饮尽。   谢绪风一笑,也仰头把酒壶里的酒悉数饮尽。   谁都没有多说什么,可是二人心里却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若是深究下来,这股默契应在许久之前便已经存在。   倾盖如故,莫逆之交。   从此之后,是挚友,更是知己,是君臣,更是家人。   “殿下……”   不远处的篱笆墙后,蔷薇虽已败落,密密匝匝的枝条垂落下来,还是遮挡了两个人的身影。   叶思渊看了眼江柍和谢绪风把酒言欢的身影,只觉得男女这样亲密地站在一起,又是在晚上僻静之处,定然会引人误会,可他不觉得二人有私情,只怕沈子枭心里会介意。   沈子枭目光很沉,望着那两道熟悉的身影,却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低下头,勾勾嘴角,笑了。   这样对饮,神情又毫无缱绻之意,若他再不懂是什么意思,岂非太笨。   这样想着,竟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爽快得恨不得大醉一场。   叶思渊却完全不懂他这抹笑是何意思,懵了半天,心里却不自主往坏处想,脑光一闪,连忙伸手去试他的额头:“你别吓我,你没事吧?”   少年常年习武握枪的手指上长了一层薄茧,落在额上十分温热。   沈子枭悠悠扫他一眼。   什么都没说,只转身回了宴厅。   翌日一早,阿依慕来到沈子枭一行人所住的行宫为他们饯行。   在他们离宫之前,她屏退左右,把一枚刻有秃鹫图腾铜制的兵符,拿了出来。   她看了眼沈子枭,只道:“沈子枭,你要是想得到它,需得给朕一个回礼,朕想要的不多也不贵重,只消一个热吻便好。”   沈子枭:“……”   见他无言以对,她又看了眼谢绪风,眸光在二人脸上流转卖了好一通关子,问谢绪风说:“要不朕把兵符给你吧,你给朕回一个热吻如何。”   谢绪风:“……”   阿依慕一瞧这几人脸上各有各的哑然和无奈,顿了顿,索性也不闹了,潇洒一笑:“既如此,朕也不勉强,那便把兵符赠予迎熹。”   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怔住。   尤其是杨无为,更是脸色乌青,黑得不能再黑。   江柍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手已被人牵了起来,而后掌心一沉。   阿依慕望着她,盈盈笑着。   江柍眨眨眼,先是怔忡,反应过来之后,眼底酸涩得难受。   阿依慕见状,忙道:“快走吧,晚了朕又要给你抢男人了,朕没能一亲美男芳泽,真是……”   “可惜”二字哽在喉咙里。   只因江柍把她紧紧抱住,像是在拼命抓住逝去的流沙。   她们都知道,很难再相见了。   江柍只觉再多待一会儿,只怕会哭出来。   于是很快便又松开了阿依慕,转身飞快走了出去。   阿依慕愣了愣,忙冲江柍的背影喊:“记住这兵符只能用一次!”   裙裾消失于门边。   沈子枭见状,想也没有想,转身追了出去。   江柍果然在门廊下抹眼泪来着。   沈子枭放缓了步子,走过去,略一思忖,道:“想她的时候就抬头望一望月亮。”   江柍眼睫微颤,莫名镇定了下来。   是啊,还有月亮。   世间每一个人类,都应感谢明月高悬于空。   人们虽终将分离,天各一方,却被同样的月光沐浴,照耀,安慰。   月虽是故乡明,然天涯共此时。   作者有话说:   大晏的太子是她的夫君,骠骑将军嫡子是她的弟弟,魏国公是她的知己。 第97章 遽变!   ◎红丸之毒已解,宋琅KO太后◎   常言道, 胡天八月即飞雪。   江柍自那如诗如画的江南所来,连漫天大雪都是到了晏国才得以领略,然而从朔月离开去往回纥王都的路上, 遭遇了一场暴风雪, 她才知道, 关外的天气是怎样恶劣。   云翳沉沉, 晦暗层叠,像棉絮一般的雪,打着飞旋儿由远及近, 糊了满眼。厚厚的积雪踩下去能没过小腿, 狂风如虎啸, 马匹和人都像柳枝一般被吹得后仰。   他们走了许久,才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找到一个山洞。   山洞不大, 沈子枭他们几个男人需弯腰才能进入, 里头有一个看样子已经熄灭许久的火堆, 旁边还有些干枝和腐叶,想必是之前歇脚的人留下的。   叶思渊在洞中生起火来。   之前沈子枭将带去的茶叶,悉数留给了阿依慕,阿依慕便让人在马车上放了许多马铃薯, 算作回礼。   这会儿,浅碧拿了十几个马铃薯过来烤, 直至把外头的皮被烤焦了, 再把它们从火灰里扒出来,掰开,黄澄澄香喷喷的瓤, 在火光下光泽诱人。   沈子枭还用匕首削了一根长木条, 把在山洞外捡来的一只被冻死的灰鹞叉起来烤来吃。   外头朔风呼啸, 大雪茫茫,这小小的山洞,便成了避风港一般的存在,食物的香味很快便充盈在每个角落。   同时还有药香。   经过这样一场风雪摧折,除了浅碧之外,所有人都不同程度感染了风寒。   浅碧用锅子装了雪水来,边往水中加草药,边道:“你们啊,都是‘风邪外感,营卫不和’,还好我带了草药包,想来川桂枝,生甘草,茯苓,白豆蔻这几味药喝下去,能有些成效。”   喝下一碗药,又吃了些热腾腾的食物之后,几人的体力才得以恢复。   夜色深重,山洞外头的雪还没有停,朔风呼啦啦地吹,看上去像是谁在洞门口挂了一道模糊的雪帘。   吃饱喝足之后,江柍开始担心起朔月兵符的事情。   这个兵符,对沈子枭来说十分重要,可对昭国来说,它落在晏国任何人的手里,都是强有力的威胁。   江柍一时迷惘起来,就这么看着眼前噼啪燃烧的火焰,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沈子枭见状,便把身上的狐裘盖在她身上,又对浅碧小声说:“你也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   浅碧没有推辞,她抱起角落里轻红的骨灰盒,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歪头睡去。   谢绪风和杨无为都起了烧,叶思渊忙里忙外累了一天,也是不一会儿就睡沉了。   一时间,只剩沈子枭一人还勉力撑起眼皮不敢入眠。   山洞里的柴火剩得不多了,外头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剩下的柴他没有再用,他坐到洞口,替里面的人守候这片刻的安宁。   正当零星两簇微弱的火苗刚刚熄灭时,江柍忽然抽搐着醒来,一脚踢乱了火堆。   几人皆被惊醒。   沈子枭转头去看,只见江柍滚到地上,久久没有动弹一下。   他走上前,本想扶起她。   她尖锐又痛苦地大喊:“别碰我!”   光顾着赶路,却忘记已经是十二月一日了。   十二月一日,江柍和沈子枭大婚一周年的日子,也是红丸毒发之日。   钻心的疼痛传来,先是太阳穴之上的额骨,像有铁钉凿了进去,而后是每一块骨头,都似被最锋利的刀刮剔一般疼痛。   江柍根本不能动弹,最深刻的疼,是连挣扎和□□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静下来,以平生最坚定的意志力去等待这股疼慢慢消失。   沈子枭见状,便给浅碧递了个眼色,   浅碧揉了揉眼,走过来,轻轻搭上了江柍的脉搏。   然后她骤然色变。   一张原本平静的脸,俄顷间涌起晦暗的风云。   “娘娘居然中了红丸之毒……”浅碧深深震惊。   沈子枭并未听说过这种毒药的名字,忙问:“你说明白些。”   “殿下可还记得,奴婢的师父是苗疆的用毒圣手,此毒正是我师父所制,服下此毒之后,每半年便要服一颗白丸,否则每到午夜便会痛如剔骨,直至破晓时分方能好转。”浅碧说着说着,已是打了个冷颤,无法相信这样阴毒的东西会用在江柍的身上。   “因为此毒太过恶毒,师父后来将其悉数销毁,世间仅剩两颗,一颗在我这里,还有一颗,当年出海游历时,师父将他送给我师叔了,却不知怎会辗转被娘娘服下。”浅碧说到这已是大为不解。   沈子枭看了江柍一眼。   心里对浅碧所说依稀有了答案。   却没来由地心口莫名一疼,过度的紧绷,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极为沉重,像山洞外夜深雪重的天气。   他没想到赵太后会这样心狠。   让别人的女儿代替自己的女儿出嫁还不够,还要用这种阴鸷的法子掐住她的性命。   沈子枭喉结滚了滚,才问:“有法子解毒吗?”   说起这个,浅碧眼睛一亮:“有!”   众人无不屏息看向她。   只见她俏丽一笑:“外人只道白丸可以保中毒之人半年无忧,却不知再吞下一颗红丸,即可彻底解除红丸之毒!”   叶思渊忙问:“你可将那东西带在身上?”   浅碧已到自己的百宝医箱里取出一个小布袋,边解开边道:“师父留给我的东西,我从来都是带在身上的,不然放在哪里我都觉得不踏实。”   说着话,已从布袋里掏出一个楠木锦盒,扣动锁关,打开来,只见一枚红色药丸静静躺在锦盒之中。   浅碧取出红丸,将其喂入江柍的嘴巴里。   江柍吞服下去没多久,就觉得身体内那股尖锐的疼痛在慢慢地趋于平静,可很快,就当痛楚完全消失的时候,又陡然升起比之前更为尖锐的疼痛!   而这次却是疼在心脏上。   血气忽地一涨,她没控制住,旋即“噗”地喷出一口黑血。   众人皆是一惊。   沈子枭连忙扶住她。   江柍的头脑昏沉,身子像一团无力的棉花,灌了水似的直直往下沉,意识越来越涣散,她紧紧扶住了沈子枭的手。   慢慢缓过劲儿来。   先前的昏沉和痛苦都像海水退潮般消失不见,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   这才道:“我没事的。”   浅碧为她把了把脉,本来凝重的神色,慢慢染上悦色:“这口血吐得好,淤毒已清~”   沉默已久的杨无为这才问道:“娘娘何故会中这样的毒?”   江柍转头望了他一眼,又把视线收回落在沈子枭身上,最后别开脸,说道:“是独孤曜灵喂我吃下的,却不知为何不到半年就毒发,或许是和我之前服下的解药有关?”   “啊?”浅碧听江柍这样讲,竟是拿不定主意了,想了想,也只好点头喃喃道:“兴许吧……可能是药性冲突了?”   她努努嘴,有点迷茫。   杨无为深深看了江柍一眼,没再说什么。   谢绪风只道:“无事就好,否则在这荒山野岭只怕耽搁治疗。”   叶思渊附和:“对对,无事就好!”   沈子枭瞥了浅碧一眼,只道:“既然现在所有毒都已经解除,那便不要再多想了。”   又对江柍说道:“你也累了,离天亮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快睡觉吧。”   江柍不敢直视沈子枭的眼睛,只默默把身上的狐裘抱得更紧了一些,几乎把脑袋都埋在狐裘里,这才小声说:“好。”   雪是在破晓时分停下来的,与此同时那滚滚呼啸的狂风也停止吹动。   第一抹亮光照进山洞的时候,沈子枭拨开洞口的积雪,走了出去。   太阳已从东方天际冉冉升起,看样子今日会是一个晴朗无风的好天气,事不宜迟,他叫醒其他人,继续赶路。   众人朝山洞外面走去。   四面茫茫荒野,阴霾都被昨晚的寒风吹卷一净,天空终于不再是深厚的白,而是少见的澄澈蔚蓝,仿佛连雪都泛着荧荧蓝光,白茫茫的一望无际,没有一行脚印,恍若一个生长着雪精灵的琉璃世界。   这几日虽因风雪吃了不少苦,可此刻就要离开这里,反而生出想要永远留下的念头。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   最后终究还是要起身前行。   因马车的车轮几乎已被积雪掩埋,他们干脆弃车,直接骑马前行,就这样在茫茫雪地走了两天一夜,方才走到没有雪的开阔路段。   而后又过十日方才抵达回纥王都。   沈子枭离开回纥将近一个月,这期间回纥王帮他瞒着上下,只道他是生了病,后来实在瞒不住,便道他与江柍去山上狩猎时落入山崖失踪了,谢绪风等人都进山寻找,却久不得归。   为做戏做足,回纥王还派遣了一支万人军队去搜山。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正如沈子枭料想的那样,于赫州留守的孟愿已传信来,说是恭王果然向崇徽帝弹劾他擅离职守。   沈子枭决定尽快回朝。   临行之前,江柍面临一个重要的抉择   其实阿依慕把兵符给她的时候,她心里有片刻的暗喜,旋即才是难以抉择的惆怅。   暗喜是因为,这个对昭国的威胁,现在握在她的手里,她完全可以据为己有。可惆怅是,她立刻便反应过来,她的这种想法极其幼稚,且毫无良心。   别的不提,只念轻红为她搭了一条命。   江柍思前想后,把沈子枭请到她房中喝茶。   也不愿绕弯子了,直接把兵符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说道:“这个兵符在我这好久,也不见你要,喏,拿去吧。”   说罢,她端起茶盏,走到南窗下,悠悠啜了口茶。   沈子枭伸出手,拿起了那块兵符,指腹摩挲着上面秃鹫的图腾。   这些时日,他忐忑不安许久,生怕她会借口弄丢了,而把兵符送回大昭。   可她终究还是把这兵符给了他。   他慢慢地勾起一抹笑来,心口已被一股暖意填满,于是调侃道:“真舍得给我?”   江柍一手握着茶盏,另一只手支颐,偏头看他:“你若不想要,就还我好了。”   沈子枭低眉一笑,走到她跟前,手撑着桌子,低头给她一吻:“乖孩子,就知道你会给我,所以才没有着急要。”   江柍目光微闪,不敢直视他。   他却动了情,忽而单膝跪在榻上,双手拥着她,轻笑道:“这样乖的好孩子,我要好好亲一亲,抱一抱。”   江柍哭笑不得,伸手打他:“好不要脸的话,分明是想欺负人家。”   他拥她躺下,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亲吻着她的眉心,道:“我何时舍得欺负过你,只恨不得被你欺负才好。”   “吱嘎”一声。   话还未落,门却被人大力推开。   叶思渊吊儿郎当跑了过来,喊道:“姐,殿下在吗,我想喊他陪我去逛街。”   把江柍吓得几乎是从沈子枭怀里弹起来。   叶思渊走到南殿里,沈子枭这才慢悠悠从榻上坐起来,冷声问道:“不知道敲门?”   叶思渊并没发现什么异样,三步并两步走到沈子枭跟前,拉起他的手左甩右甩,嚷嚷着要沈子枭陪他去逛街。   一问之下,才知道他竟是要给琥珠挑选礼物。   他只道:“那个琥珠麻烦死了,来之前说只要我给她带礼物,她就不再缠着我,我又不会选,还是要拜托殿下啦。”   江柍一听,便和沈子枭用眼神交流起来。   这小子一路上总念叨琥珠,八成是早就喜欢上人家姑娘了,只是看样子,他自己还未曾发觉。   江柍便清清嗓子,问道:“既是给女孩子挑选礼物,为何不喊我去?同为姑娘家,我最知道琥珠喜欢什么了。”   叶思渊目光清澈:“她和中原的女子不一样,她像只皮猴子一样,成天舞刀弄棒的,你选的她不一定喜欢呢。”   沈子枭一笑:“那为何不喊你绪风哥去?”   “绪风哥太文雅,若选个阳春白雪的东西,那个笨蛋哪有本事欣赏啊?”叶思渊提起这个就摇了摇头,叹道,“反正还是殿下陪我去吧,左右就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他考虑得倒挺周全?   江柍忍住笑,只故作叹息,道:“沈子枭你快领他去吧,到底还是人家琥珠有福气,得思渊的喜欢,不像我,认识这么久了,哪里收过他什么礼物。”   “诶?”叶思渊就像那忽然竖起耳朵的小狗似的,瞪着懵然的眼睛,怔住了。   旋即是面红耳赤地反驳:“我我我可没有!我那是为了让她离我远远的!”   江柍摇头失笑。   沈子枭起了身,拎着叶思渊的脖子,把这个语无伦次的家伙拖走。   房里的热闹悉数散去,江柍这才重回桌旁,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忽然有一道黑影出现在窗边。   江柍警惕地握紧了茶盏,屏气凝神,未敢妄动。   正当她判断窗外之人为何而来的时候,那人开口说话了:“公主,是我,高树。”   江柍一怔,一时忘了反应。   高树听到屋里没有动静,干脆推开窗子,一跃而入。   江柍这才站起来,走到窗边,先是关了窗,才问道:“你怎会过来?”   “奴才打扮成殿下的侍卫,方才混入宫来。”说罢,他目光竟闪出一抹浓重的沉痛,扑通一声跪地,“请公主恕罪,奴才本是为您送白丸的,跑死了七匹马赶来,可到回纥之后已过了日期,本想快些找到您,却听闻您与殿下狩猎时坠入了山崖,奴才找了您好久,好久,可一直都没找到您……”   说到此处,高树隐忍的目光里已泛起泪花,他咬牙忍住了泪意,沉眸继续说道:“后来奴才见搜寻您的队伍都收兵了,我就想您应该是被找到了,所以就赶快来见您,可还是来晚了!”他抬头看着江柍,“公主,这几日,您疼得厉害吗。”   江柍目光闪动,几欲堕泪。   高树的双颊已经被冻出两块紫红色的痕迹,加之冬季干燥寒冷,那两团皮肤已然皴裂,嘴唇也是干裂了一片,人更是瘦了一圈。   想必是为寻她,费了不少力。   原本江柍对高树是有芥蒂的,当初害死宋瑾他也有参与,可说到底,他身为奴才,又有几条命去违抗宋琅的命令?   这样一想,平日里他的好,又都冒进了江柍的脑海中。   “你放心,我的毒已经解了。”江柍扶起他,迅速扯了个谎,“浅碧为我寻来‘十日散’的解药,却不想乌瑙河的河珠也能解开红丸之毒。”   高树神色稍缓,却还是不敢信,问道:“真的吗。”   江柍点头:“我没有理由骗你。”   高树闻言,便松了口气。   可旋即又凝重起来。   江柍见状,便露出不解的神色,静静等他接下来的话。   高树犹豫了片刻,才豁出去般,对江柍说:“公主一去半年,殊不知大昭已经变天。”   江柍一时未懂:“你是何意?”   高树握了握拳,说道:“奴才也是在半路得知,十一月迎熹公主大婚,陛下发动政变成功,囚禁太后于福宁宫,诛杀赵家族人七百余口,将福王从宗籍中除名圈禁,流放砍头太后一党的二十三名官员……”   江柍只觉后面高树的话,她都听不真切了,一时间天旋地转。   宋琅是怎么做到的?   太后竟是这样的不堪一击吗?   还有迎熹,她这样胆小,遭此一事,还活得成吗?   ……无数的问题涌入脑海,她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   抬头看,浮云翻涌。   似乎又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说:   还好是架空,土豆明朝才传入我国,而且那时候普通百姓吃不到。 第98章 宋琅夺权(上)   ◎大婚之日夺权,迎熹嫁衣之殇!◎   宋琅到晏国为江柍庆生之后, 便决定要在迎熹的大婚之日上发动政变夺权。   从晏国回昭的路上,他总是梦魇。   梦到江柍与沈子枭在“渔家傲”里恩爱的场景,还梦到江柍怀了沈子枭的孩子;   梦到大昭攻破大晏, 他要带她走, 她却誓死要与沈子枭同生共死;   梦到他一片惨淡地问, 为什么是他不是我, 她的答案是“我从来就不喜欢身为傀儡的滋味,又怎会爱上一个傀儡皇帝”……   梦醒后,宋琅发现自己还在马车上。   车轮滚滚向前, 轧地时发出颠簸的响声, 纪敏骞就坐在他的右手边, 正靠着车壁,呼吸均匀地熟睡。   而他额前背后则渗出了大片的冷汗, 几缕风漏进马车里, 吹得他打了个冷战。   他很久没有这么慌张过。   就算当初亲自送江柍去和亲, 他也没有生出覆水难收的滋味。   可当他亲耳听到江柍对沈子枭说“原来我们都错了,爱与不爱不是靠询问得知的,而是要靠感受”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旷与孤独。   失去了人, 还有办法再要回来,可若是失去了心, 又怎能收回?   宋琅反复回忆沈子枭与江柍相处的点滴, 以及那些如鬼魅一样的梦魇。   或许,他真的不能再等了。   于情,他多年筹谋, 为的就是和她长相厮守, 若最后因耽搁时间, 而换来一个失去她的结局,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理,他不能再当这个傀儡皇帝,不然连争夺她的资格都没有,又何谈输赢。   这样想了一路,等回到郢州的时候,宋琅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夺权亲政。   迎熹与纪敏骞有了肌肤之亲,一同去福宁宫求太后成全的三日之后,太后便已下旨赐婚,婚期就定于十一月初一。   他假借商议迎熹的婚事,召纪敏骞、江棣和江楼等人进宫,决意在大婚之日发动政变,铲除太后势力。   太后垂帘听政十年,诏令全国上下“举民孝悌、力田者复其身”,又提倡勤俭治国、严禁铺张浪费,将国家治理得还算不错。只是为加强集权,重用酷吏,百姓颇有微词,又打击宋家势力,任由外戚弄权,引半数朝臣不满。   太后党羽遍布朝野,又有福王、宁王和赵家扶持,宋琅蛰伏十年,受制于人,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现在赵家内部已有矛盾,赵辞已于暗中投靠于他,此人虽然被赵家二郎赵迎压了一头,但在军中威望颇高,届时杀了赵迎,锡州十五万大军尽在掌握,他已有退路。   且江棣手中把持着郢州一半的禁军,纪敏骞之父纪延年因扶南战败被贬蜀地,宋琅借此机会把他调遣回郢州,官复原职,无疑将胜算扩大许多。   他与纪敏骞等人细细商议过,迎熹成婚当日,可让荣妃的哥哥孙世忠与神鹰队的暗卫之首郑飚分别率三百精兵,暗中埋伏在江、纪二府之中,只等喜宴开始,便关闭府门,斩杀赵家诸子。   赵家一倒,太后就失去了根基,赵家手中的另一半禁军,纵使想为主报仇,在江纪两家面前,也不过以卵击石,其他的党羽更是不成威胁。   而筹备这一切,最关键是要成功避开太后的耳目,才能让计划顺利推进。   这就不得不提到一个人   那日荒园密谈之后,宋琅应碧霄的恳求,杀掉了烟罗。   之后宋琅向碧霄许下承诺:他会帮她隐瞒身份,不仅不会追查晏国密布在昭国的细作,还会接江柍回昭,护她一生无忧。   他只有一个条件,那便是,要她效忠于他,做他在太后身边的眼线,并在关键时候助他夺权。   碧霄答应了。   后来迎熹和纪敏骞有私情一事,还是她率先递来消息,这才让宋琅提前做了准备。   对于碧霄,宋琅心中有三分敬重在,因为他看得出来,碧霄对江柍早已不是单纯的主仆之恩,而是慈母之情。   常言道,慈母爱子,非为报也。   若说在这场谋划中,宋琅最有信心的那一环,便是碧霄的作用。   十一月初一,迎熹出嫁,十里红妆相送,半个郢州都挂满了喜气的红绸,鞭炮响彻长街,红色纸屑如花瓣般铺满了东西十六街的大小巷。   太后凤驾亲临江府送嫁,宋琅则御驾亲临纪家。   拜堂之后,纪敏骞来到喜宴间敬酒,众人正喝得尽兴,孙世忠和郑飚各率隐藏在仆人中的三百精兵诛杀太后一党。   同时包围女席,扣押人质。   那天实在是混乱极了。   在场的所有人,上至宋琅和太后,下至一个普通的婢子侍从都在经历人生中最关键的一天。   太后毫无准备,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江家之主江峻岭和太后的堂姐江母赵华霁亦被蒙在鼓里。   江棣和江楼提来赵家五位儿郎的头颅,跪于太后面前,不带感情说道:“赵氏叛臣贼子试图谋反,还好我们兄弟二人早一步发觉,现如今贼子已被孙将军斩首,微臣恭请皇太后凤驾回銮。”   太后漠然看着江棣,久久无言。   赵华霁想说些什么,却被江峻岭拉了拉衣袖,摇摇头,递给她一个沉重的眼神。   原本喜气洋洋的大厅,慢慢染上了血腥的味道。   而大昭国最尊贵的女人,端正肃穆地坐在厅首,她那金线织就的云凤花卉的凤袍长长地铺在地毯上,饰以九翚四凤的凤冠端正而庄重,如上朝时一   ||||||   样。   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她才张口,问江棣:“你知道今日是你妹妹的大喜之日吗。”   原来这个执掌大权数十年,雷霆手腕的太后娘娘,在大权旁落,生死莫测的关头,想到的居然是她的女儿。   听起来还真让人感动。   只可惜,这落在江棣耳中却满是讽刺。   他的妹妹,凤冠霞帔上了厌翟车,那日送亲的十里红妆,与今日铺天盖地的红色一样,都灼痛了他的眼睛。   江棣又重复一遍:“恭请太后回宫。”   太后眼眸陡地一凛。   什么狗屁倒灶的起驾回宫,不过是暗示她大势去矣,让她识相点束手就擒。   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圈禁还是毒杀?   她大脑飞速运转,估算手头的兵力   江棣手里的禁军可与赵家手中的禁军抗衡,赵新在灵璧驻扎的二十万大军,和同样掌握在赵家人手中的锡州十五万大军,许能对抗三十万江家军。至于纪家,怎会强过福、宁二王?   这样粗浅算来,胜算倒有六成。   只是这般内斗,若两败俱伤,岂非让大晏有了可乘之机?   她不甘心苦心经营十余年的王朝,就要这样拱手让给这个小皇帝。   但更不甘心,最后让晏国坐收渔翁之利,若是晏国真的有动作,那么策划的这一场和亲不就成了笑话?她苦心孤诣的一切,又算什么。   然则,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真正让她大受打击的,是迎熹。   这个傻孩子,幸福洋溢地嫁过去,憧憬期待着未来的人生,可到头来,等待她的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算计和利用!   她还能撑得下去吗。   太后站了起来,悲戚地望向江峻岭和赵华霁:“你最好立刻去救你的女儿,若她死了,她也别想活。”   江峻岭和赵华霁的目光均是一凛。   他们太知道太后口中的她和她分别是谁。   赵华霁后退一步,几乎跌倒。   江峻岭扶住了她一把:“夫人,你可不能倒下啊。”   赵华霁稳了稳心神,艰难地反握住江峻岭的手,让自己站直。   她脸色已阴沉得可怕,只冷冷扫了一眼江棣:“速去备马车!你亲自带我去纪家,把柍柍接回来!”   “母亲!”   “遭此一事,你妹妹怕是活不成了,快去!”   赵华霁一声沉喝,让江棣浑身一凛。   江棣并非初涉官场的愣头青,如何听不懂这乃一语双关。   他看着母亲沉重的脸色,便知原来今日之事最大的变故在迎熹身上。   赵太后爱女,若迎熹活,她便不会背水一战,可若迎熹没了,只怕她也会了结江柍,随后和宋琅拼个你死我活。   江棣几乎是狂奔去备马车。   而江楼则接替江棣的任务,恭请皇太后回宫。   因太后去了江家喝喜酒,太后一党也大多都去了江家。   尤其是赵家,兄弟七人,竟是五家都去了江府,唯有二房和七房,怕赵家均去江家面子上不太好看,才到纪家来。   纪家这边的宾客里太后党羽虽少,但腥风血雨并不比江家微弱半分。   赵家七郎乃是监察司出身,专管暗卫,宋琅摔玉箸为号,郑飚率人杀出来时,赵七郎这边便吹起了鹧鸪哨,另有一批埋伏在暗中的精兵从天而降。   迎熹听到动静,想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无奈门已上锁,且有十多个粗壮的婆子把守在门外,无奈之下,她只好跳窗出来。   她一身新娘的凤冠霞帔,凤冠前垂下细细的金链,因疾走而晃动,她顾不得管它们,双手提裙急切地来到宴会厅。   刚踏进门槛,只听“噗嗤”一声。   随着裂帛般刀锋划破皮肉的声音响起,一道温热的鲜血,飞溅到她的脸庞和凤冠前垂下的细细金链上。   一颗头颅骨碌到脚下。   迎熹瞪大了双眼,忽然之间便不会呼吸了,如手边那架染了血的玻璃屏风静默伫立。   纪敏骞转头,恍然和迎熹对上,心倏地一紧。   他杀的,正是赵家七郎,太后一母所生的亲弟弟,迎熹的亲舅舅。   迎熹盛装之下,淡化了眉宇间的胆怯与寡淡,红唇嫣然,燃烧了她的风华,使她比往日娇艳许多,也美丽许多。   而此刻,她脸庞带血,几多凄美,颇有几分太后的慑人神韵。   纪敏骞的眼睛好像被什么刺到了,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张张嘴,喉咙发紧,一片哑然。   只好转头看向宋琅,渴望得到指引。   而这个年轻俊美,又残忍薄情的帝王,只是轻轻摩挲着翡翠玉的酒盅,淡淡看着面前血腥的,残暴的一切,对纪敏骞的询问恍若未闻。   就在这时,迎熹说话了:“所以,都是假的吗。”   作者有话说:   嘶,这该死的BE美 第99章 宋琅夺权(中)   ◎迎熹的眼泪,敏骞的决绝◎   迎熹看着纪敏骞, 语气很轻,似乎还带了哭腔,好像下一秒就会崩溃。   纪敏骞手中的剑“咣当”掉了下去。   今天发生的一切, 他等很久了。   当他的刀刃划过赵家人的喉咙时, 血管破裂的声音, 让他兴奋地战栗。   然而看到迎熹满眼的失望, 他竟有一瞬间,觉得恐惧。   他呼吸滞了滞,有片刻大脑是空白的。   宋琅转过头, 看了他一眼, 叫了声:“敏骞。”   语气里有提醒, 也有警告。   他倏然回神,眼睫动了动。   宋琅的声音, 让他记起, 此刻他本该觉得痛快。   他, 宋琅,迎熹还有江柍,四个人从小一起长大。   他在太后和宋琅的斗争下,把刀悬在脖子上讨生活;宋琅傀儡一个, 受制于人数十年;江柍既是替身又是细作,步步惊心……   以往, 迎熹是他们之中过得最安然和顺的那个。   可谁都可以顺遂安宁过完一生, 唯有迎熹不配!   因为她是太后的女儿,是罪魁祸首的女儿!   她就应该被他们从神坛上拉下来,拉到泥潭里, 拉到深渊里, 再也安宁不起来, 再也妄想逃离黑暗。   此时此刻,她终于也品尝到了和他们相似的痛苦。   岂能不快慰?!   他应当这样想才对。   可当厅外凉飕飕的风吹在脸上,他的心竟也荒凉起来。   心里的那股恐惧悄然被放大。   他并不愧疚,也不同情。   他只是想起迎熹满眼是他,温温和和对他笑的样子,然后悄然意识到,以后这样的笑再也不会出现在迎熹的脸上,竟生出了些许负罪感。   她捧着一颗心来。   他把这颗心摔在地上,踩得稀巴烂。   可他毫无办法。   这是他一早就选好的路,再重来千百次他也仍会这般选择。   恰好迎熹的两个侍女并两个婆子从后面追了过来。   纪敏骞抬脚踢起地板上的剑,握住剑柄的同时,向离他最近的那侍女心口一刺。   侍女瞪大了眼睛。   他呵斥道:“让你们看好夫人,你们就是这样办事的吗?还不快把夫人带下去,若她再跑出来,你们几人都是这个下场。”   说罢,他没有犹豫地拔出了剑,鲜血喷涌而出,侍女软绵绵倒地。   鲜血沾满了迎熹红色的鞋底。   其他几个婆子见状,都已吓得面色惨白,纷纷上前来扶迎熹回房。   迎熹难以置信地看着侍女的尸体,又慢慢抬眸,看向纪敏骞。   纪敏骞直视着她渐渐雾气蒸腾的眼眸,眼底一片决绝的冷漠。   好似在回答她刚才的质问   迎熹捂住胸口,好像喘不过气来,连连后退,一个没稳跌坐在地上。   赵华霁进门之后,便是看到这一幕。   这六年来,她一直对迎熹有芥蒂,每每看到迎熹总会想到江柍那多舛的命运,想到骨肉分离的痛苦。   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并非对迎熹全无感情。   看到素来端庄文静的迎熹这般崩溃失态,赵华霁眼眶一酸,忙走过去,张开双臂喊道:“女儿,母亲来了,别怕,母亲来了……”   迎熹抬头,看清赵华霁的这一刻,她才扑过去,躲进赵华霁的怀抱里痛哭起来。   赵华霁心中难过,亦无声垂泪。   纪敏骞砍杀赵家七郎之后,赵家人便如案板上的鱼,完全没有了反抗的能力,不多时便被郑飚等人收拾了个干净。   胜负已定。   宋琅撩动衣袍,站了起来。   他扫了眼赵华霁和迎熹,话却是对纪敏骞说的:“这场喜酒,朕喝得很畅快,你们夫妻二人既已喜结连理,日后定要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这话显然讥诮。   赵华霁闻言便蹙起了眉头,扭头望了宋琅一眼,沉沉道:“陛下,得饶人处且饶人。”   赵华霁身为太后的堂姐,一家子血脉,又是江家主持中馈的大夫人,自是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气量在。   宋琅闻言,顿时脸色一白。   想问赵华霁,是否还记得谁才是你亲生的女儿?   却终是忍住了。   他拂袖而去。   迎熹这才猛地想起什么,她用尽所有力气问道:“太后娘娘怎么样了。”   宋琅步子一顿,略微转了转下巴,淡声道:“放心,没死。”   话落,动了动脚想要走。   迎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扑过来抓住了他的脚,喊道:“你别杀她!”   纪敏骞下意识想去扶她。   手指动了一下,又僵住了,没有动弹。   迎熹的眼泪如珠子般滚落,说话时大颗大颗砸在地上。   纪敏骞别开眼,不再看她。   宋琅只从鼻息间嗤了一笑,便踢开她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迎熹摔在地上,眼泪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淌了满脸都是,地板上黏腻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她捂住胸口,干呕了几声,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走。   下腹传来尖锐的疼痛,她痛苦地捂住肚子,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几个婆子和侍女面面相觑,不敢来扶,纪敏骞握着拳站在一边,也没有动弹。   赵华霁慌张跑过去扶起迎熹,拍着她的脸喊了她几声,却叫不应,这才厉声说道:“还愣着做什么,去叫大夫!”   有婆子跑着下去了。   赵华霁抬头看向纪敏骞:“棋子用完就成弃子了吗,你还傻站着做什么,快来抱她进卧房!”   纪敏骞犹豫了一瞬,才道:“我还有要事未……”   “你想看她一尸两命吗!”赵华霁大喝一声,也顾不得周围是否有外人在场。   纪敏骞惊呆了,嘴唇颤抖了两下,问道:“什…什么。”   赵华霁已是气得颤抖。   陛下和太后夺权,她与江峻岭表面上持中立态度,其实哪里不知江棣和江楼早已暗中效忠陛下,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念着陛下亲政到底是合祖宗礼法,理所应当,何况陛下看起来比太后更顾惜江柍和江家的安危。   可她从不觉得迎熹应被牵连其中。   或者说,这孩子罪不至此。   她就算享受了本该属于江柍的安稳人生,可说到底,不也是被摆布安排,难以抉择自己命运之人吗。   “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难道不知道?她本想在洞房花烛夜时,亲口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现在全完了,你可满意?!”   纪敏骞瞪大了眼睛,神思全都飞走,竟是比刚才愣得更加厉害。   最后也不知是如何抱迎熹回房的。   本该是龙凤呈祥的花烛映照床帏,凤友鸾交的一夜,郢州城内却杀气锁天,太后与宋琅两党混战,神武门前夤夜交战,杀得护城河被血水染红,遍地尸横。   变天了。   彤云密布,萧瑟的北风吹动飞卷的落叶和飞扬的尘埃,整个郢州似乎都灰蒙蒙一片。   百姓们都紧闭窗门,躲在家中不敢出来,白天只听马蹄声和铁甲声一阵阵从门外飘过,晚上则被无数高举的火把,晃得睁不开眼睛。   一连十日,郢州城里连风都带着血腥味。   无数人连夜抄家,下狱。   直到一场大雨瓢泼而下,好像天豁了个口子似的,没完没了下了三日,几乎淹没了人间。   街上的血水被冲刷了个干净。   天放晴时,一道陛下亲政,大赦天下的圣旨颁布下来。   大局已定。   昔日繁华的郢州又渐渐地恢复了热闹,街上的摊贩开始出来叫卖,更多的铺子也都开张重新做起了生意。   不出一个月,宋琅借江纪两家之势,打击逆党,诛杀赵家除赵辞和赵新一脉的所有族人,将福王、宁王从宗籍中除名圈禁,流放砍头官员二十三名,大有斩草除根之意。   不杀赵辞,是因赵辞早已投靠宋琅,就在宋琅发动政变那一日,他便杀了赵迎,以天子之名,成为锡州十五万大军新的统帅。   而不杀赵新,则是因赵新已于灵璧率二十万大军拥兵自重,大有背水一战,为赵氏一族报仇雪恨之意。   十二月初一,宋琅祭祀祖庙。   同时下了两道圣旨。   其一:命江峻岭率十万大军,挞伐赵新,明证其罪;其二:平息叛乱之日,举国上下免除徭役,减田租,复十五税一。赵家军主动归降者,有官衔者赏小米五斛,普通士卒赏小米一斛。   太后掌权,本就不合规矩,天子亲政,乃是事必归正的结果。   江家子弟参与夺权,江峻岭作为一家之主,事到如今也唯有支持宋琅。   宋琅之所以派江峻岭前去讨伐赵新,便是看重他三朝老臣,有无数的军功傍身,在朝中威望甚高,他若前去,不动干戈便劝降赵辞众将士的可能性便大大提高。   又颁旨赏赐归降的赵家军,更会让人感念皇恩,收服人心。   这乃是朝中数十位股肱之臣共同商议的结果。   想必已是胜券在握。   …… ……   福宁宫,暖阁内火盆烧得很旺,太后焚了雪梨蜜檀香,整个屋子都满是梨花盛开的味道,盎然如春天一般。   宋琅进了门,只见太后坐在南窗下,正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自己给自己下棋。   他顿了顿,勾起唇,笑道:“儿子给母后请安。”   太后的视线依旧落在棋盘上,对宋琅的问安恍若未闻。   宋琅也不恼,旋即到她对面坐下,自如地抓起案几上的瓜子儿,边吃边道:“母后就不问问外头发生了什么吗。”   太后将一颗白子放到棋盘上,只道:“听你的语气,哀家难道还猜不出吗。”   宋琅微怔,旋即笑起来:“母后圣明。”   太后轻轻勾唇,有些轻蔑。   宋琅见状,又道:“您就不想知道迎熹的近况吗?”   太后刚刚拿起一枚黑子,闻言,手指僵了僵。   提起迎熹,太后终于露出了几分肃杀之气。   春意盎然的殿内,顿时料峭起来。   这一个多月来,她被禁足在福宁宫内,从前伺候她的人悉数被杀。   她正疑心为何宋琅的计划一丝风声也无的时候,碧霄出现在她的面前,代宋琅传话,告知外面发生的一切,她才恍然大悟,原来碧霄竟是她身边的内奸。   几十年深宫沉浮,她以为她早已遍尝世态炎凉,那一刻却还是感到了彻骨寒。   原来竟是这样。   从她决定江柍去和亲的那日起,便已经祸根深种。   从江柍和迎熹互换的那一刻起,碧霄恨上了她,宋琅开始筹谋夺权的大计,江家子弟亦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于是对内,她失去了重要的心腹,反而换来奸佞背刺;对外,江家与天子一条心,赵家内部偏又斗争不断,使她腹背受敌。   太可笑了。   她没有输给自己的才能,也并非输给困扰她多年的“女主乱政”恶名。   而是输给了她的慈母之心。   可怜她垂帘听政近十二年,也算得上是励精图治,任人唯贤。   没想到,最后竟落得个满盘皆输。   那些老头子平日里总让她还政于帝,怕她效仿武则天,防她防得跟什么似的,她也曾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就算不是武帝,也能当个吕后。   她真是太荒谬了。   她哪里有武帝亲手掐死自己女儿的狠厉,又哪里有吕后让儿子目睹人彘的毒辣。   可当年让江柍和亲又全是私心吗?   迎熹怯懦木讷,又没有让人为之沉醉的美貌,去和亲也只不过是白白牺牲。可江柍不同,迎熹没有的,江柍全都有,再稍加训练,便是最好的细作。   和亲公主本是丧权辱国,她力挽狂澜,把劣势变得有利,谁能明白她的殚精竭虑。   尤其是宋琅,捡了她现成的功劳,有何资格恨她?   又有何理由牵连无辜的迎熹!   思及此,太后心中的恨意陡然加深。   很快,这股逼人的寒意,又被敛去了。   她终于抬起了头,朝宋琅挑了只眉,一笑:“那陛下难道就不想知道江柍若是没有哀家的解药,该会怎样生不如死吗。” 第100章 宋琅夺权(下)   ◎曲瑛再侍寝,迎熹质问敏骞◎   不出所料, 此话一出,宋琅遽然色变。   太后满意地勾了勾唇,又将手里的黑子放在棋盘中。   “啪”的一声。   宋琅猛地站了起来, 冷声质问:“你找死。”   “星垂那丫头是你的人吧, 想必她应该给你说过, 大婚当日, 哀家命段春令给江柍服下一种叫‘红丸’的毒药,此毒每半年就要服用一次解药,而世上唯有哀家一人能为她解毒。”太后盯着宋琅, 眼角眉梢都堆满了愉悦, “怎么, 陛下这些时日高兴坏了,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吗。”   宋琅一张阴云密布的脸倒映在太后的瞳孔里。   年轻的帝王, 俊美而又苍白, 冷沉下来的时候犹如鬼魅, 阴鸷得让人悚然。   他试图竭力压住翻滚在胸臆中的慌乱和愤怒,无奈理智早已被太后这抹挑衅的笑意,冲刷得无影无踪。   他终究没有忍住,但话说出口, 还是没有将脆弱袒露,只是笑道:“所以现如今母后手中捏着爱爱的性命, 而朕手里, 有迎熹和赵家。”   “哀家已经输给了你,就算想护着迎熹,也是力不从心, 与其让她靠哀求和施舍活着, 不如随哀家一起死了干净, 也省得受罪。”太后早已在心中想好了这番话,“不过,若我们母女活不成,你的爱爱,也得给我们陪葬。”   “住嘴!”宋琅拂袖,扫掉了案几上所有的东西,瓷片哗啦啦碎了一地,他上前一把拉过太后的衣领,狞笑道:“你以为爱爱不好过,你的迎熹就能好过?朕必定千百倍折磨她,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完,他一把丢开了太后,转身而去。   太后差点没喘得过气,捂住胸口,剧烈地呼吸,又在宋琅的袍角彻底消失在眼前时,喊道:“祝你今晚好梦啊,皇帝陛下!”   宋琅脊背一僵,旋即大步仓皇离开。   碧霄见状,跟了上去。   见宋琅似乎失了心智,便猜想和江柍有关,她心里痉挛似的发麻,一阵阵不好的念头闪过。   却也知道此刻唯有让宋琅沉得住气,方能守得住长远。   她攥紧了手心,劝道:“陛下应该知道,您与太后之间是一场持久战,若您现在自乱阵脚,做出不理智的决定,那还不如不夺权,继续当您的傀儡皇帝。”   这话实在大不敬。   但也正因如此,这些话如当头一棒,把宋琅的理智悉数敲回了脑袋里。   宋琅脚步倏地顿住。   碧霄也停下,行了个肃礼,说道:“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   宋琅闭上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再睁眼,他已经恢复冷静。   他什么都没有说,一步步走回长乐宫,越往前走,心思越清明。   一个时辰之后。   含元殿内,宫人们整肃静寂,曲瑛和轻罗立于案旁布让。   宋琅把大影壁旁鱼缸里的两尾鱼喂完,方才转身走向餐桌,先是盥了手,后又将屋内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出去,才问道:“迎熹还是不肯用饭吗?”   纪敏骞一早就来候着。   他已在屋里站了有一会儿了,闻言,躬了躬身,说道:“回陛下的话,三日来已是粒米未进。”   宋琅嗤了一笑,道:“她还真是不出朕所料,没继承她母亲半分气量,你只瞧瞧这一个月来,太后是怎样过的,再瞧瞧她,真是废物。”   迎熹自大婚之后,就终日以泪洗面,前些时候大病了一场,好容易养好了,这几日又开始绝食抗议。   反观太后,还有闲工夫下棋,就像从未发生过任何变故一样。   宋琅又问:“她腹中孩儿如何了?”   纪敏骞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疲惫,默了默回话道:“大夫说暂时无碍,只是若继续不吃不喝,怕是会母子俱亡。”   闻言,宋琅暗忖了片刻,才道:“自你大婚之日起到现在,实在是流血太多,朕刚刚亲政,雷霆之势过后便应春风化雨、安抚人心,不可再让朝中、让百姓人心惶惶。”   宋琅用巾帕擦了擦手,拿起桌上的玉箸说道,“迎熹现如今是江家之女,纪家之妻,此次政变江家纪家桩桩件件都参与了,她若出了乱子,岂非让朕难堪?”   宋琅夹起一块干煸鸡块,没有吃,而是定定地盯着它,沉吟道:“何况,留她一命才能制衡太后,若她出事,只怕太后会怒及爱爱。”   说到这,宋琅的眼眸沉了沉,声音冷似坚冰:“你只回去告诉迎熹,若她执意要死,朕会先把她近身侍候的几个侍女一一处死在她面前,给她陪葬。”   纪敏骞凝沉了脸,却很快恢复面无表情,笑道:“陛下英明。”   宋琅将那块鸡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想起什么:“算起来爱爱和亲已有一年了,朕曾在心里发过誓,定要在她十八岁前,将她迎回朕的身边。”   此话让纪敏骞眼皮一跳,他快速抬头看了宋琅一眼,又轻轻将眼帘垂下:“微臣和陛下一样渴望迎回她,只是时机需要等待,切不可操之过急。”   宋琅瞭起眼皮,看了纪敏骞一眼,默了默没有说话。   若说操之过急,自他得知江柍要去和亲便开始筹谋夺权,如今也有近七年了,而自大婚那时起,他开始慢慢收回兵权,也有四个年头。   为此,他接纳了根本就不愿意娶的皇后,宠幸根本就不喜欢的荣妃,在太后面前伏低做小,在各股势力之间周旋应对,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回望这一路,好像除了忍耐就是忍耐,竟没有一刻放纵快活。   而把江柍带回身边,本就是他夺权的目的。   晏昭迟早一战,若能打一场胜仗,接回江柍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就算不能,若沈子枭死于“意外”,届时迎公主回朝,也是理所应当。   只可惜,他如今才开始亲政,国内诸事不稳,这么想,确实不能操之过急。   宋琅点了点头,最后只道:“朕自有打算,你先回去吧。”   纪敏骞行礼退下。   退出殿门时,只听宋琅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绫罗,进来伺候。”   曲瑛已被宋琅赐名“绫罗”,与他御前几个大宫女同用“罗”字。   纪敏骞下意识转头,望了曲瑛一眼,曲瑛抬眸,神色如常地与他对望一眼,而后朝他行了一礼:“恭送纪大人。”   纪敏骞淡淡掠她一眼,没说话,离开了。   曲瑛这才起身,走进含元殿内,恭敬来到宋琅面前,福了福身子,说道:“陛下,方才您面见纪大人之时,皇后娘娘派人来报,说是想见您。”   宋琅拧了拧眉说:“她能有什么大事,左右不过是为她的父兄叫屈,辱骂忤逆于朕,朕现在还没空废了她,先留她苟延残喘几日,以后她那边再来人,一律不见。”   曲瑛俯首道:“是。”   走上前来,为他倒酒。   手刚碰到酒壶,便被一把抓住。   曲瑛浑身颤栗了一下,慌张跪地:“陛下……”   宋琅眼神玩味地扫视着她,从红玉髓耳铛,到白白的耳垂,再到细腻的肌肤,那双漂亮的眉眼。   自处置了烟罗之后,他便再也没宠幸过曲瑛。   其实若非是那警惕心比旁人强百倍的细作,普通人就算觉得曲瑛与江柍长得相像,又哪里会怀疑到江柍的身份?   他此前没有碰曲瑛,除防江柍的身份再次被人察觉,最重要的还是怕被太后知道,惹出不必要的闲气。   可现在,他已是这皇宫里唯一的主人,含元殿内更全是他的心腹,他早想放纵一回。   尤其是今日太后那个老婆子提起江柍的红丸之毒,他更是压抑了满腹的怒火,此刻若不得尽兴,怕是会憋死自己。   这样想着,他已是取出怀中锦帕,将其慢慢覆于曲瑛的脸上。   曲瑛见状,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心中有数,一颗心不由激动得扑通乱跳。   宋琅系好了锦帕,再看向她的时候,已染上迷恋。   他微微眯了眯眼,道:“这次朕不动手,你自己脱。”   曲瑛浑身一颤。   她羞赧地看了宋琅一眼,只见宋琅懒散地睨着她,眼底有三分欲色,和七分逼人的掌控欲,便知道此刻,陛下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失意的陛下,于是对待她……哦不,或许应该说,对待与她长得很像的那个女人,再不用如此地小心翼翼。   她慢慢地抬手,将襟扣一颗颗解开。   衣裙滑落在地毯上,雪白的肌肤露出,在窗外的日光下细看,莹白如霜。   她跪着走到宋琅身边,努力克制住慌乱和谦卑,像一只柔软的小鸟般,趴在他的膝头。   宋琅眼眸一黯,将手掌覆了上去。   *   纪敏骞回到府中,进了垂花门,恰好见迎熹身边的侍女春儿从抄手游廊处走过,便把她喊住。   问道:“少夫人今日用饭没有。”   春儿一见纪敏骞,就想起当日秋儿被他一箭穿心的惨状,因此只垂着头不敢看他,回道:“小姐她……还是不肯吃饭。”   纪敏骞闻言只觉脑中“铮”地一响,一根弦绷断了。   他带着沉怒,疾步来到迎熹的房中。   一进门,便见迎熹正歪靠在床头,冬儿在为她喂水,她竟一把把碗打碎,瓷片四溅,水淌了满地。   纪敏骞本就带着气,见状更是恼怒,喝道:“你是要造反吗!”   迎熹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到他一身官服,气势逼人,想必是刚从宫回来,不由冷笑道:“造反的是谁?”   “……”纪敏骞顿时语噎,缓了缓才道,“我拥护陛下,是为正道,不算造反。”   话落,迎熹又是一抹冷笑。   现如今,这竟是她唯一能做出的反抗。   纪敏骞见她那病恹恹的样子,就觉得憋闷,只道:“你不吃不喝,一心寻死,有没有为腹中的孩子考虑过。”   不说还好,提起腹中孩儿,迎熹目光变得恨意沉沉,她凝视着纪敏骞,说道:“说到底,你留我一命,不就是为了孩子。”   纪敏骞嘴唇紧绷,沉默了下来。   迎熹看到他的表情,只觉得悲凉。   “可我如何活得下去。”她面如死灰,“我这一生,只任性了一回,便是嫁给你,可我没想到这场婚事,竟害死了这么多的人。”   “皇兄利用我,哥哥们骗我,你也骗我,你们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一把杀死我母后的刀。”说到此处,她已是泪流满面,“你们从未替我考虑过分毫,只顾着自己,都只顾着自己……”   “够了!”纪敏骞再也听不下去,“若非太后把持朝政,致外戚弄权,祸乱朝纲,陛下又何必要这样大费周章才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又怎会有这么多人惨死?!你可知道,这场斗争本就残忍,不是太后一党倒台,就是我和陛下死于非命,到时候你就开心了是吗!”   迎熹说不出话,只是流泪。   她到底是气短的,当他真的动怒时,她所有的埋怨和抗争,都像被烈日暴晒过的叶子,瞬间蔫儿了下去。   纪敏骞又继续道:“利用你原是对不起你,可只有在你我大婚之日,太后才最放松警惕,箭已在弦,如何收手!你现在是江家之女,若你能够揭过此篇,你还是我的元配正妻,何况我母亲已死去多年,日后你也不用侍奉婆母,府中诸事都归你管,届时你安安分分把孩子生下来,也能过上安稳日子。”   说到这,纪敏骞的声音颤了颤,他握了握拳,又道:“可你若执意找死,在你咽气之前,我定会让你身边所有的侍女一个个在死在你面前,人彘听过吗,我就要那般折磨她们,不信你试试看!”   婢女们都怛然失色。   迎熹的眼睛也陡然瞪大,见到了魔鬼一般。   纪敏骞说完,却是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迎熹咬了咬唇,闭上眼,眼泪从消瘦的脸庞断了线地滑落。   婢女们纷纷上前,关切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她们也都染上哭腔。   迎熹下意识摇头。   她痛恨自己只会哭,却又控制不住这泪意滂沱,矛盾之中,心里愈发难过,恨不得立刻死去才好。   可秋儿倒下的场景还在眼前,她不能只考虑自己。   一时间,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么想着,眼泪更如泄洪般,愈发汹涌起来。 第101章 晏昭开战   ◎关于天下大乱,关乎命运飘零。◎   迎熹被纪敏骞一番威胁之后, 总算不再闹绝食,只是仍旧郁郁寡欢,一日比一日消瘦。   纪家上下无不担心她腹中的胎儿。   可那孩子, 竟顽强如墙角下的杂草, 任凭怎么摧折, 都好好地活在她的肚子里。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 江柍的书信从北边传来。   一共两封,一封给宋琅,一封则给江母赵华霁。   祁世要把江柍来信之事禀告给宋琅的时候, 宋琅正和彼时已因兄长之功而位同副后的荣妃用膳。   荣妃坐在宋琅的膝上, 正端着一只银碗, 喂宋琅吃粥。   祁世悄声走进殿来,却不敢上前, 只在珠帘外站定, 寻了个由头说道:“陛下, 纪大人有要事禀告。”   宋琅正在意兴上,不耐烦道:“你就是这样当差的吗,有事也等朕用完膳再说。”   祁世忙不迭跪下,他深知事关江柍的消息一刻都不能耽搁, 又无法直接说明,只好道:“事关江柍小姐。”   宋琅闻言, 略一皱眉。   荣妃悠悠往外白了一眼, 冷笑道:“国事倒也罢了,怎么纪大人连家事也要陛下来管?”   这话不说还好。   一说,宋琅心头微颤, 睨向祁世。   祁世打小就跟着他, 并非是冒失毛躁之人, 今日这般坚持,又提到江柍……   他恍然大悟,心顿时狂跳起来,忙抑制住自己的异常。   拍了拍荣妃的翘臀,安抚道:“事涉江纪两家,朕还是去看一眼。”   荣妃顿时噘起嘴来:“陛下~您答应要陪臣妾的,现在又要走,臣妾不依嘛。”   这一声娇气里暗含甜腻,可谓能掐出蜜水。   加之她华袍金冠,额间化了花钿妆,比从前更加雍容美艳,哪个男人能抵得住?   宋琅只装出心都要化了的神情,忙把她抱在怀里,又是亲又是哄,咬着她耳朵说道:“宝贝儿,朕晚上好好陪你。”   最后那句话加了重音,荣妃闻言已是红了脸蛋,灿若明霞:“陛下,你坏。”   宋琅站起来捏了捏她的脸蛋,大笑着离开。   转过身,眼眸却满是冷漠。   走出荣妃的宫殿,方才拉下脸来,问道:“她来消息了是吗?”   祁世忙说:“亲笔信。”   宋琅一怔,下一刻几乎落泪,也未上步辇,而是一路疾走回宫。   走到含元殿,他屏退所有宫人。   祁世呈上两封信。   宋琅拿起来看,上面那封是“母亲亲启”,第二封才是“琅哥哥亲启”。   不是陛下亲启,而是琅哥哥亲启。   宋琅呼吸颤了颤,方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纵使十分迫切地想知道她写了什么,却还是不忍把信封撕坏。   江柍这封信十分简短。   不过是恭贺宋琅夙愿得偿,另又期待宋琅在夺权之后不要大开杀戮,而是修德勤政,彰信兆民,不负儿时志向的忠君之语。   宋琅看得眉头紧锁。   这封信太过正经,便显得尤其见外。   还好在最后一行,江柍话锋一转,写道:琅哥哥,阿柍深知你平生所恨,却望你保太后一命,为天下作仁孝表率。望君,饭饱茶香,夜夜好寐。   宋琅久久未能把目光从信纸上移开,只盯着最后那八个字,默念数遍。   至于别杀太后那些话,他倒是没有放在心上,江柍心善,可是成大事者,却不能有妇人之仁。   杀了太后,以免养痈遗患,这是迟早的事情。   宋琅看了那信许久,几乎每个字都会背了,方才收回信封里。   而后又拿起江柍给赵华霁的信,打开看,上面的内容亦十分简短,大体交代了三件事:   其一,望父兄不辜圣心,纵有犬马微劳,尚不足报涓涯于万一,切不可居功自傲;其二,父母兄长切勿挂怀爱爱,出嫁之时世上便再无爱爱,从今往后,没有爱爱的消息便是好消息,若有坏消息,也与江家无关;其三,愿母亲带话给迎熹,望她好好活下去,无论何等境地,切不可自弃。   宋琅看完此信,比刚才更为沉静。   江柍所说的第二件事,竟让他心里没来由升起不好的预感,好像天下即刻就要大乱似的。   他就这样呆呆地坐在那里,半个时辰都没动一动。   直到祁世传话说刑部的李大人和姜大人求见,他才回神,传祁世进来,问道:“她人还在西域吗。”   祁世说道:“传信时还在回纥,这是高树派人从西域一路加急传来。”   宋琅点了点头,高树去西域为江柍送药,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祁世又道:“恭喜陛下。”   宋琅摁了摁太阳穴,有些疲惫:“嗯?”   祁世笑道:“高公公派人传话给陛下,公主的红丸之毒已解!”   宋琅一怔,愣了片刻,才缓缓抬眼问道:“真的?”   祁世提起此事,已是合不拢嘴:“公主所中‘十日散’之毒甚为稀罕,因此解药的药引也稀奇,可没承想竟意外得福,那解药把红丸之毒也给解开了!”   宋琅的眼眸亮了亮,午后晴好的光线从窗子里照到他的身上,他原本苍白邪魅的面庞,顷刻间染上明亮的春色:“好!好好好!”   祁世只见宋琅连连大笑,已是控制不住的欢欣雀跃,他向来压抑,鲜少这样放纵情感,这一高兴起来,就像个孩子般。   祁世看着他,不由也发自内心地笑了。   祁世本是罪臣之子,当年因得罪赵家而满门获罪,他辗转入宫为奴,自是恨透了太后,而宋琅把他提拔到含元殿做事,对他不薄,他怎能不忠心耿耿。江柍从前在宫里对他也颇为尊重,并不像其他主子那般颐指气使,又是宋琅所爱之人,他自然也是真心盼望她平安顺遂。   “古语云‘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如今大昭风调雨顺,众心归一,想必假以时日,必定北定大晏,一统天下!陛下十年隐忍,终于否极泰来,奴才恭喜陛下!”祁世跪地深拜。   这话听得宋琅甚为欣慰。   他只道:“爱爱的红丸之毒已解,太后就再没有筹码在手,只等江峻岭攻破赵新的灵璧大军,昭国天下尽在朕手,届时休养一段时日,朕便要把爱爱救回朕的身边。”   祁世只道:“陛下圣明。”   殊不知这番想法,与江柍心中所言完全背道而驰。   这两封是江柍听完昭国发生的变故之后,当场写下,而后命高树传给宋琅。   她没有去信给太后,是因江家在这次争斗中站在了宋琅阵营,且局势基本已定,她没有必要再扮演墙头草的角色。   只是太后毕竟从小养她长大,她虽恨过她,却也深知她一路是踩在刀尖上过来的,到底还是希望能留她一条性命。   提笔写下那些话的时候,她深知信中所言,已越界干政,可她的身份微妙,实在做不到置身事外。   她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关于天下大乱,关乎命运飘零。   晏昭二国南北割据,双方都在找机会一举歼灭对方,若其中一国大乱,势必会引起另一国的蠢蠢欲动。   可是宋琅与太后之争,却是从宋琅登基的那一刻起就埋下的种子,随着年久月深,这颗种子萌芽、茁壮,终于成了不得不铲除的毒苗。所有看似突然发生的变故,皆已伏脉千里,且根本无法回头,无法停止。   宋琅与太后的争斗已让昭国流血牺牲太多。   昭国现在好似一个负伤累累的将军,而晏国则是蓄满力气的壮士,二者相争,昭国岌岌可危。   江柍只望宋琅不要一味杀戮异党,更重要的是保存实力,休养生息。   而她给赵华霁的信,则是以绝笔之念含泪写下的。   她想告诉江峻岭,若来日二国开战,希望他们不要顾及她的性命,只当她嫁出去的那一日便已经死了。   此话,亦是说给宋琅听。   她知道这封家书会经宋琅之手,亦知道宋琅一直以来都想把她带回故国,她不希望这样的念头,盲了他的心智,让他做出不利于大昭百年基业的事情来。   这些话,虽是匆匆下笔,却可谓呕心沥血。   江柍深感命运拉扯,摇摇欲坠,大厦倾颓,终不能免。   而无论是昭国灭亡,还是沈子枭有难,她都会终生不安,如此两难,她隐隐发觉,最后她会落一个不能善终的下场。   她把这信交给高树。   原本“陛下亲启”的信封,经她暗忖之后,被换成了“琅哥哥亲启”,只求少时情谊,能换他更加体谅她的良苦用心。   之前江柍一直以为高树也和月涌一样听命于太后,直至宋瑾落水身亡一事之后,她才知高树原来也是宋琅的人。   当日她因宋瑾之死埋怨高树,高树跪地以母亲的名义起誓:“奴才投靠太后,又投靠陛下,无非是不能得罪任何一方,唯有这样,奴才才能跟随公主到晏国来,奴才永远只是公主一个人的奴才,生生世世,绝无二心。”   江柍当日虽没说什么,只让他退下。   可这日,得知他为见到自己吃了这么多苦,便什么芥蒂都没有了,只叮嘱他离开时小心,与接头的人联系过后,务必停下来休养几日再赶路。   高树答应着退下了,江柍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竟有些喘不过气。   天将欲雨时,人总有预感。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切来得是这样迅速,这样的猛烈。   这还要从赵新见宋琅夺权,诛杀赵家族人,拥兵自立说起。   赵新举起反旗之后,自知会与朝廷大战,便不分昼夜在校场训练人马,将滚木炮石皆架上城垣,又率诸将日夜防守,以待厮杀。   然而宋琅一道命江峻岭率十万大军讨伐于他的旨意,和一道“平息叛乱,举国上下免除徭役,减田租,复十五税一。赵家军主动归降者,有官衔者赏小米五斛,普通士卒赏小米一斛”的圣旨颁布之后,赵家军的军心顿时涣散不少。   毕竟没有人愿意当反贼。   赵新一时进退维谷。   因他自小醉心佛道,有一和尚好友,常年伴在身侧。   和尚眼见江峻岭的大军离灵璧越近,军中越是动荡不安,便给他想了个应对之策:   “将军谋反,一因血仇,二为活命,乃是走投无路,孤注一掷之举!反都反了,若还是落得个人头落地的下场,岂非冤枉?贫僧认为,您不如反到底,要么投靠扶南国,要么投诚晏国,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众怒难犯,专欲难成。   赵新此次已是逆民意而行,本就胜算渺茫,若再这样孤立无援下去,只能落得个惨烈下场。   而扶南国不过弹丸之地,就算能与大昭抗衡一时,迟早还是会被江家军攻破,且去年二国交战时,他作为主帅曾亲手杀死对方的王子,血仇在前,难保扶南国主会真心接纳于他。   晏国就不一样了。   自梁国被灭之后,三国互成掎角之势的境况被打破,再不能互相制衡,晏昭二国乃是一山二虎,关系微妙,迟早一战。此刻昭国内斗不断,正是晏国进攻的好时候。   于是赵新并未思虑太久,便决定向晏国投诚。   和尚给赵新出谋划策,道:“赵辞乃为庶子,多年被你们兄弟几个压了一头,虽有军功傍身,却过得谨小慎微,如今他杀了赵迎,统领十五万人马镇守一方,正是人生最风光的时候,就算不会得意忘形,也难免放松警惕,只要你能派人暗中偷走锡州舆图,奉给崇徽帝。想必此事就稳妥了。”   若能事成,到时候昭国南边灵璧内乱,而北边强敌入攻,宋琅必定招架不得。   赵新当机立断,一边率军抵抗江峻岭的讨伐,一边命心腹暗中联络赵迎生前重用的将领,又派人向崇徽帝投诚。   善者用非其有,使非其人。   如此大好时机,崇徽帝怎会放过?   他当即回信曰:若尔等能助大晏成事,可封王入太庙。   这乃是赵氏最风光时,也没能得到的荣誉,赵新得此承诺,再无疑虑。   和尚料想得没有错,赵辞得势后果然得意忘形。   人人都有弱点,而赵辞的弱点便在一个“色”字上。   赵新命赵迎生前的手下挑选舞姬供赵辞享乐,探子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暗中搜查到舆图下落,终于在元宵佳节,趁赵辞颠鸾倒凤之时,潜入他的书房偷走了舆图。   与此同时,赵新还派两人在赵辞府中接应,只等舆图一到,便开始临摹。天将破晓之时,又把舆图放回了赵辞书房的暗格之内,没有打草惊蛇。   整件事做得滴水不漏。   灵璧在大昭最南,江峻岭自十二月初领旨出征后,率大军连行两个月,方才抵达灵璧城下,于城门外三十里处安营扎寨。   与此同时,崇徽帝派骞王沈子杳亲自挂帅,领二十万大军挥师南下,攻打锡州。   作者有话说:   跳城楼进度加载30% 第102章 对峙   ◎“朕宁愿你谋反,也不想你情迷!”◎   沈子枭和江柍回到晏国地界的时候, 昭晏交战将近四个月。   晏军势如破竹,一路南下,沈子杳不出半个月大破锡州, 直取锡州统帅赵辞的项上人头, 而后又连破庚州、曙州两座城池。   宋琅紧急调派江棣应战, 十万江家军力战沈子杳二十万精兵强将, 破釜沉舟夺回曙州,武安侯冯将军为护沈子杳撤退而被活捉砍头,江家军大胜, 把晏军逼退至庚州。   纪延年与纪敏骞亦各率军队前去寿州, 临州等地作战。   江峻岭大破灵璧, 赵新带领麾下十二强将和两个儿子夤夜出逃,从西南直入蜀地, 而后逃入从前是梁国国都, 如今是晏国辖地的珠崖, 投靠晏国,加入晏军伐昭的队伍。   一时之间,中原大地,被战火笼罩。   沈子枭入晏之后, 临溪灵石山庄里的“江柍”也准备起驾回宫,两队人马于济水河畔会面。   雾灯等人将近一年未能见到江柍的面, 一见面就与她抱头痛哭起来, 又得知轻红的遭遇,无不悲戚,一时间主仆几人的眼睛都哭肿成了核桃般。   连素日与江柍情义并不如几个宫娥这般深厚的段春令, 亦红了眼眶。   进入赫州城的前一晚, 大队停下整装歇脚。   男人们不愿打扰江柍主仆相聚, 便离得远远地,另去一片空地歇息。   段春令在得知太后出事之后,就开始礼佛,手腕上整日缠绕一串金丝檀木念珠,她深知江柍主仆相聚定要说些私密话,便也识趣地往远处坐,到僻静地打坐诵经,不来叨扰她们。   这次的停脚之地,恰是当日和亲途中经过的枳树地。   那会儿恰逢隆冬,又下了大雪,紧密相连的枯枝上挂满了冰条,冰条上又覆满了雪,看过去萧索而苍茫。不像现在,枝桠上抽出了嫩绿的芽,青绿色的茫茫一片如雾,清新又盎然。   星垂是众侍女中最有学识文采的,见此情形,脱口吟出:“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月涌不懂其意,便问星垂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星垂看了眼江柍,只是默默垂泪,并不答话。   月涌偏生学不会看人眼色,竟摇着星垂的胳膊甩来甩去,问她那句话到底是何意。   星垂原本能够忍住,闻言再也承受不住,哭得抽噎:“也不知陛下现在怎么样了,我好怕,好怕他承受不来。”   说罢,又抓住江柍的胳膊,哀求道:“公主,您能否想想办法,让他们不要再攻打我们大昭了。”   “住嘴!”   江柍心里一抽一抽像痉挛般发疼,可见星垂如此,她不免板起脸来。   “平日里我见你识过字念过书,只以为你是个聪慧的,却不想你蠢钝如猪。现在晏昭关系如此紧张,我本就处境尴尬,你身为我的婢女怎可口无遮拦,又怎敢劝我妄议朝政!”   星垂脸色一变。   雾灯和月涌也是脸色惨白。   星垂怔了半天,第一反应是觉得公主好没道理,自己的父兄还在浴血奋战,她倒贪生怕死起来了。   正觉不服。   江柍却像是把她看透似的,说道:“我知道你现在想不通,许在心里骂我来着。我只说一句,从此刻开始,男人在战场上如何厮杀,你我就在这后宫中如何搏命!你以为光舞刀弄枪就是斗争了?你若还不算完全糊涂,就自己想想。”   只这一句话,星垂原先钻牛角尖的念头又如石头般沉了底,幡然醒悟后,一时只剩下惊心,和细细密密冒上来的自责。   连忙对江柍认了错。   沈子枭远远看到她们几人似乎是有争执,本不欲多嘴,又想到此刻已临近皇都,江柍身份特殊切不可行差踏错,便走了过来。   问道:“你们说什么呢,方才哭个没完,这会子怎又吵起来了。”   江柍仰头朝他一笑,解释道:“没有吵,只不过是路过此地,想起那日在这枳树林前烤肉,白白丢了一枚戒指,本就觉得吃了亏,她们几个听完还说我小气,你来评评理,我该不该生气呢。”   沈子枭想起那日风雪夜,他为她呈上香喷喷的烤肉,她觉得好吃便往盘子里丢了枚红宝石戒指。   那枚戒指,此刻还在荷包里小心放着。   他自然知道这会儿江柍只是拿话搪塞他,却顺水推舟,接了话头,道:“说起这事,我也觉得懊恼,那日有人竟用一枚戒指,换了我的跪拜之礼,你说我是不是亏大发了?”   江柍语噎了那么片刻。   想起大婚之日她拿戒指发难,他也是这般强词夺理,最后把她说得哑口无言。   她眼珠骨碌转了一圈,说道:“要不你把戒指还回来,我再给你屈膝行礼一回?”   说着就要站起来。   本以为沈子枭会扶她一把,不让她跪,谁知他负手而立,俨然由着她去的做派。   她一阵懊恼,却转念又想,按照礼仪,她本就该跪他的,何妨多一回?   于是就真的“扑通”跪了地,巴巴地把手伸出来:“到你了。”   沈子枭定定地睨了她许久,忽地嗤了一笑,道:“我何时答应过要陪你玩这种无聊游戏。”   说着竟转身就走,边走边道:“快起来吧,刚冒头的小草,都被你压得不长个儿了。”   江柍:“……”   合着她还比不上一棵草。   正觉不忿,转头一看,雾灯这几个丫头竟在憋笑。   不由握紧了拳头,想着等没人的时候,定要好好把那沈子枭收拾一番。   话虽如此,心里的阴霾却因和沈子枭这几句话,一扫而光。   江柍凝视着他的背影,目光从不忿,到染上笑意,而后是深深地缠绵。   雾灯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笼罩在国破家亡愁绪里的哀伤从未消散,对所爱之人的依恋与不舍撕扯着脸上的笑容面具。   雾灯都懂。   她走上前来,把水壶递给江柍:“公主,这几日倒春寒,多喝些热水,暖暖身子。”   江柍回眸,敛住了神情,接过水壶,对雾灯一笑。   沈子枭远远看到这一幕,面色沉了下来。   方才的说笑,不过是他故作轻松。   二国交战,他终有一日会穿上战袍,此时此刻,也只能尽力逗她展颜。   *   沈子枭的鹤骖于翌日进入赫州城门。   刚刚进城,就见到崇徽帝身边的小寇子等在城门前,等着传崇徽帝的话。   他与江柍来至人前,跪地领命。   小寇子清了清嗓子,道:“传圣上口谕,命太子沈子枭速速入宫觐见。”   江柍不由侧脸看向沈子枭。   何事传召,竟如此匆忙,连东宫都不让回?   她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总想着,要么是战事有变,要么就和这次回纥之旅有关。   沈子枭起了身,亦把江柍扶了起来,说道:“你回东宫等我。”   江柍点头,乖巧极了。   沈子枭见状,忙敛了眸,转身上马而去。   上元宫,太平殿。   沈子枭踏进殿内,只见崇徽帝坐在暖阁里的罗汉床上,矮几上一张棋盘,和一只湖蓝色的琉璃花樽,花樽里头插满了杏花,色彩碰撞起来,竟半点不俗,反倒给屋内平添了几分盎然春色。   许是这个缘故,沈子枭原本紧绷的心弦,不由松动了几分。   崇徽帝的打扮亦平易近人,只穿褐色的家常服,翻书的手上还握着念珠,看样子意兴正浓。   沈子枭走上前,跪地向崇徽帝行礼。   崇徽帝没有应答,掀开书皮,痴痴说道:“此谱名叫《橘中秘》,前朝遗书,还是骞王攻破锡州时无意间所得,朕已经看了月余,你和绪风都不在京中,没几个能同朕一起参悟的。”   沈子枭颔首道:“是。”   又细细观察着崇徽帝的神色。   崇徽帝看上去,好像真的对这棋谱十分痴迷。   他的心绪静静流转着。   他不相信崇徽帝这样大张旗鼓把他召进宫中只是为了看棋谱。   “你们几个在回纥过得怎么样啊。”崇徽帝淡淡地问。   沈子枭莫名不安,只如常答:“一切都好。”   “哦?是吗。”崇徽帝勾唇轻轻笑了,“可朕怎么听说你与太子妃在回纥失足坠崖了?”   沈子枭的心头一凛。   他带江柍离开回纥到乌瑙河寻珠之前,便命孟愿适当放出些他已不在王宫的消息,当时想的是背后之人如此想看他与沈子桓二虎相斗,那么就好好做一出戏给那人看看。   沈子桓素来与他针锋相对,好容易抓住他这么一大错处,想来这些日子,没少在崇徽帝面前弹劾他。   那么……崇徽帝是为他擅离回纥之事才这般发作起来?   他来不及细想,语气不改,平缓道:“那不过是回纥王为了掩盖儿臣不在王都的借口,父皇是知道的,儿臣此行带了太子妃一同前去,离开回纥,是为去乌瑙河为她寻找解药。”   崇徽帝点了点头,侧脸对着沈子枭,并不能看得出情绪:“朕问错了,应该问你,在朔月过得如何?”   沈子枭陡然一惊。   当日同他一起去朔月的皆是心腹,绝不可能泄露行踪。   饶是经过与独孤曜灵一战,动静闹得大了些,可外人只道是碦城将军之功,阿依慕亦是动用王权帮他们掩盖了身份,又怎会这么快就传入崇徽帝耳中?   他这般推敲,很快明白过来。   他失算了!   当时只考虑到,沈子桓弹劾得再猛烈,可崇徽帝是知道他寻珠之事的,定不会对他有戒心,可却忘记,既然他能得知朔月兵符之事,那么崇徽帝又为何不能?   朔月国内或许早就有崇徽帝为找兵符而埋下的暗探!   沈子枭静默许久,不敢轻举妄动。   崇徽帝原本正比照棋谱,将棋子摆上棋盘,见沈子枭不语,举棋的手,忽然在半空中顿住了,而后“啪”的一声,一枚象棋就这般砸到了沈子枭的身上。   “你何时变成哑巴了!”崇徽帝厉声质问。   沈子枭咬紧齿关,垂下眼帘,一下也没动。   崇徽帝盯了他片刻,冷不丁自嘲一笑,搁下了棋谱,默了半天,唤宫人进来收拾棋局。   待宫人把棋盘和棋谱拿下去之后,崇徽帝屏退众人,又告知小寇子,推了半个时辰后夏国使臣的觐见。   当太平殿重回安静时,崇徽帝方才抬眸看向沈子枭。   他的目光阴沉,暗含浓浓的审视。   空气中一片森然的死寂。   崇徽帝的嘴角慢慢勾起,漾起一抹笑:“弯子已经绕过了,你不说实话,朕没有闲心陪你演戏,朕直白告诉你,朔月的望夷宫内有朕的人,你做的一切朕都看得清楚,朕只问你,你找朔月兵符是想逼朕退位,然后自己做皇帝吗。”   崇徽帝转动着手上的念珠,面上无波无澜,心里正拿不定主意——   在朔月的暗探虽知沈子枭行踪,却并不知道他是否得到兵符,此番言语不过是为诈他一诈。   提起兵符,沈子枭面上一动,却没有乱了阵脚。   他不知崇徽帝是否真的知道他已掌握兵符,少不得要在言语上慎之又慎:“父皇登基三十余年,乃是大晏的明君,儿臣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您面前造次。何况,天下大势,从来都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就算儿臣要造反,师出无名,又怎会让天下臣民信服?”   他目光澄澈。   无论崇徽帝的眼神里掺杂了多少复杂和猜忌,他都丝毫不闪躲,一片纯然肺腑。   却分明没有正面回答兵符之事,耍了一手好奸猾。   “是吗。”崇徽帝又冷下脸来,扫了沈子枭一眼,这一眼,多疑而狠戾,“既如此,你为何要将兵符之事隐瞒。”   崇徽帝咬死兵符之事不放。   沈子枭心中微凛。   左右已经到过朔月,到过望夷宫,拿不拿兵符,在崇徽帝眼里又有什么两样?   若是交了兵符,许能换崇徽帝一个心安,即便失去三万人的筹码,他背后还有东宫大权,还有幽州二十万精兵。   可若是不交,崇徽帝心里存着疑影,便会日日忌惮他,他们父子本就不亲厚,届时被人离心,岂非更加容易。   这样暗自忖度许久。   沈子枭才开口道:“儿臣那日助朔月王消灭梁国残部,朔月王确实将朔月兵符给了儿臣。”   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不仅关乎自己的身家性命,更关乎东宫的存亡。   于是谨慎地将在路上想好的话又在心底重复一遍,才道:“儿臣的确不愿把兵符呈给父皇,直至此刻,儿臣也不愿意。”   “你可知从你入宫的这一刻起,你的小命就已攥在朕的手里?”崇徽帝冷笑道。   “儿臣知道。”沈子枭了然,怕是连东宫都被羽林军团团围住了。   “……”他如此直言,崇徽帝倒沉默下来。   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也没有想象中出乎意料,崇徽帝眼底的阴冷,转而变为玩味,竟露出一抹新奇来。   他们父子虽然不睦,可沈子枭到底遵循礼法,未曾如此忤逆犯上过。   “儿臣本就是太子,迟早是天子,为何不顺天承命继承大统,反倒要谋反呢?儿臣只是夜夜梦魇,恐大晏和大唐一样,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沈子枭直视着崇徽帝的眼眸,“恭王和骞王均未就藩,儿臣只怕有朝一日,成了那李建成,该多么可悲。”   崇徽帝的眼眸里顿时闪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你这是在怪朕偏心。”   “难道父皇没有吗。”沈子枭反问道。   崇徽帝的眼眸深深地静寂下来,恍若一场雪,悄然落于眉眼之上,心都冷了半截。   他半晌没有言语。   而后突然嗤了一笑:“你能当上太子,已经是朕不计前嫌了。”   他笑意极轻,却更显压迫感十足。   又道:“一切都是你母后种下的祸根,你若责怪,也不该怪到朕的头上。”   闻言,沈子枭心里倏地燃起一股无名火,那头被他囚禁在内心深处的兽,因他对父亲的憎恨而叫嚣着冲破藩篱,张牙舞爪在内心咆哮。   他对独孤氏是恨之入骨,对崇徽帝又何尝不是切肤之恨。   若非崇徽帝将他弃如敝屣,梁国那帮畜生又怎会有机会折辱他。   他从不介意什么弑父杀君。   所有的忍耐,都是为了来日能够名正言顺地登基,可若地位被动摇,他还要什么名义,守什么规矩。   他冷沉的脸庞愈发晦暗下来,说道:“儿臣虽不愿献宝,可若父皇想要兵符,儿臣亦愿双手呈上。”   话落,他直起腰来,将怀中的兵符拿出,双手呈给崇徽帝。   崇徽帝打量着他。   半晌之后才接过这枚还沾有沈子枭体温的兵符,摩挲着秃鹫的图腾,梳理思绪。   崇徽帝本就知道沈子枭的野心和欲望,沈子枭也从未刻意掩饰这一点。   既是储君,反倒怕他无欲无求,却不怕他有野望。   是以,崇徽帝对沈子枭的忌惮,只在于沈子枭的胃口是否过盛,危及皇权。   其实崇徽帝心下思量得十分明白。   正处晏昭交战时期,就算沈子枭把兵符据为己有,他也不打算废太子。   他当初正因看重沈子枭有能力,为大晏的千秋万代着想,才立他为储君,无关父子亲情,只关乎政事大局。   如今局势,最忌讳他们父子不和,可他们父子从未和过,又怎会不和?   何况沈子枭这些年颇得民心,有叶劭一家效忠,若是想逼他退位,无需朔月兵符也有五成胜算,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   思索过后,崇徽帝宽慰不少。   只要沈子枭眼里还有皇权,兵符不兵符的,反倒不那么重要。   他这样想着,余光扫到了那只湖蓝色的琉璃花樽,阳光照耀下散发着透亮的荧荧蓝光,好像冰玉一般,而瓶中的杏花,则粉嫩娇艳。   很难想象,这竟是谢轻尘派人送来的花。   她分明只爱洁净素淡的器具花卉,不知从何时,竟开始往他宫中送这些妍丽热烈的花束。   这一点倒不似那个人。   那个人向来爱淡雅之色,生死不改,正如她心里有了别人,哪怕舍命也不愿改变分毫。   想到这,崇徽帝又看向沈子枭。   那句“儿臣只怕有朝一日,成了李建成”的话,在心中回荡。   沉默了不知多久,崇徽帝把兵符轻轻放在矮几上,看向窗外,目光有些辽远,也有点寂寞:“这兵符,你拿去吧。”   沈子枭愣住,不解极了。   崇徽帝压住心底翻涌的情绪,道:“以你的实力,不用兵符也能成事,朕比起拿着兵符,倒不如讨好你,望日后你若有反心,起码能像当初李世民一样,留他老子一条命。”   这话倒有些揶揄,沈子枭沉默以对,不好接话。   崇徽帝又道:“回东宫歇息几日吧,如今昭晏正在打仗,你要做好领兵出发的准备。”   沈子枭心头骤然冷了下来。   并没有兵符失而复得的惊喜,反倒升起一股浓重的离愁别绪,眉头下意识拧了拧。   崇徽帝豁然捕捉到他的神情,心中猛地一震,试探问道:“你不忍攻打昭国?”   沈子枭已恢复神色如常,平静地望向崇徽帝,道:“怎会。”   崇徽帝眯起眼睛:“因为迎熹?”他略一思忖,根本不用细想,便道,“你果真爱上她了?”   沈子枭依旧面色淡然:“父皇多虑了。”   崇徽帝站了起来,走上前捏起沈子枭的下巴,目光锐利如鹰隼:“沈子枭你记住,朕宁愿你意图谋反,也绝不想看到你为情所迷!帝王家不可有爱,即便要有,也不能是她!”   若沈子枭真被迎熹迷惑,不就代表昭国的手伸到大晏来了?到时候万里江山岂非拱手让人!   崇徽帝太懂那种爱上一个女人恨不得把心掏给她,把江山都捧给她的感觉。   他绝不能容忍沈子枭也产生这样的儿女私情!   沈子枭内心一片寒凉,因方才那微弱的失误,就让崇徽帝如此疑心,故而此刻再不敢露出半分异常。   他强忍心中波涛,凉薄轻笑道:“父皇即便误会儿臣年轻禁不住诱惑,也不该怀疑儿臣对于天下的渴望。”   他停顿了一瞬,拿起了桌上的兵符,笑意更甚:“毕竟儿臣是您的儿子。”   沈家父子,一脉相承,都视权力为生命。   崇徽帝又深深凝视他片刻,也不知道是否相信,最后还是松开手,道:“你走吧。”   沈子枭俯伏深拜,而后退下。   作者有话说:   这章6000字,二章合一。   今天起三更!!!!   然后接下来到跳城楼的部分都非常非常值得看,写得时候我非常非常动情。 第103章 鸿门宴(上)   ◎崇徽帝给江柍设的局◎   “太子殿下走时, 是什么表情。”   沈子枭走后,宫人们进来侍候,小寇子替崇徽帝端来沏好的茉莉龙井茶, 就听崇徽帝忽然问了这样一句。   小寇子见崇徽帝盘坐在罗汉床上, 垂着首, 似在思索着什么, 又好似正深陷落寞之中。   他敛了眸,暗自思忖着崇徽帝的意思。   面上神色如常,说道:“太子殿下神色与往常无异。”   话落, 又很快接上一句:“只是走出上元宫之后, 殿下在门口怔怔站了一会儿, 似有恍惚。”   崇徽帝眯了眯眼,沉吟道:“是吗。”   小寇子心思转得极快, 边把白玉雕芙蓉的茶盏端给崇徽帝, 边道:“许是殿下在想国政要事吧。”   崇徽帝接过茶盏, 未饮,笑了一笑:“朝中多传太子妃是红颜祸水,而太子又对她多加宠爱,实为为君者的大忌, 你怎么看。”   小寇子连忙跪下:“奴才不敢妄议朝政。”   “无妨。”崇徽帝抿了口茶,“朕许你议论。”   小寇子原本以为崇徽帝不虞是因太子趁巡边之时擅离职守, 听完这话方才反应过来, 原来其中竟有太子妃的缘故,又听崇徽帝话音里,似有对太子妃的警惕之心。不免暗自琢磨了一番, 谨慎说道:“那奴才就斗胆了。”   “奴才不懂什么大道理, 只知道太子妃娘娘是为和亲而来, 哪怕只是做表面功夫,殿下都该厚待娘娘,况且东宫又只有一妃,殿下不宠爱太子妃又能宠爱谁呢,那起子嚼舌根的人真真是没趣儿。”小寇子这样说道。   崇徽帝摁了摁太阳穴,未言语。   小寇子观察着他的神色,又继续道:“何况殿下乃是储君,又怎会把握不好分寸,真因美色而昏聩失政,不谙大体呢。”   崇徽帝淡淡道:“你这话的意思是相信太子喽。”   “奴才并非相信太子,而是相信陛下。”小寇子恭谨一笑,“殿下乃是陛下选出来的储君,连奴才这样的卑贱之人都懂美色误国,殿下怎会不知?何况太子妃娘娘乃是敌国之女……”   讲到这,小寇子摇了摇头道:“正处晏昭二国逐鹿天下,殿下怎会因一女子,而做有损于大晏之事呢。”   小寇子的话锋好似无意一转。   却让崇徽帝浑身一僵,怔在那里,目光深似海。   小寇子慢慢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觑向崇徽帝。   他方才那话欲抑先扬,欲贬先褒,便是故意提醒崇徽帝,太子对这个身为敌国公主的太子妃,若清醒还好,若是不清醒,大晏岌岌可危。   崇徽帝自然是被小寇子一番话敲响了警钟   原本崇徽帝打算留江柍一命   可如今却动了杀意   何况昭国的公主不止江柍一个,虽有嫡庶之分,却都是天家血脉,并非只有她这一枚棋子可用。   原本在战事紧张时,就可以杀她祭旗,而若大晏败落,王庭倾覆,她定也不能苟活于世。   她从来都是死面比生面大。   小寇子见崇徽帝沉默不语,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   又觉得话已说出口,若不能达到目的岂非白白浪费一次机会?   便又佯装无意,叹息道:“其实奴才也明白陛下心中的愁绪,如今晏昭战事吃紧,太子妃娘娘身份尴尬,连带着太子殿下亦有些尴尬。”   他大着胆子道:“不过女子嫁人之后便是夫家的人,与娘家再无干系,太子妃娘娘当初和亲前往,自然就是我大晏的人,只要娘娘能够表态,支持大晏而非大昭,定能打消许多疑虑。”   崇徽帝慢慢抬头看向小寇子。眼眸深处好似有一汪深潭,浓重漆黑一片。   小寇子见状,略一思忖,就连忙磕头请罪:“奴才多嘴!奴才死罪!”   崇徽帝看向小寇子:“你是说……”   “奴才只是瞎说。”小寇子颤抖道。   崇徽帝却觉得心中迷雾瞬间散开,让江柍公开表态支持大晏,无非是打击昭军士气的好法子,而她若是不肯,岂非顺理成章了结她?   沉默许久,崇徽帝开了口:“传朕旨意,明日于琼楼设家宴,贺太子回朝、太子妃大病初愈。”   小寇子眼皮跳了跳,躬身道:“是。”   崇徽帝又看他一眼,道:“不愧是你师傅的徒弟,他不在朕跟前伺候的这些时日,你服侍得很好。”   提起师傅穆公公,小寇子的神情凝滞了一瞬——   二月末的一场倒春寒,赫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师傅不小心摔了一跤,腿给摔折了,这些时日都在将养着,他这才有机会多来御前伺候。   小寇子深拜道:“奴才要多谢陛下不嫌弃奴才愚钝。”   崇徽帝又道:“传张岭,王涯还有户部兵部尚书到勤政殿议事。”   小寇子搭下眼帘,道:“是。”   走出太平殿,小寇子召来两个小太监去传旨,自己则慌忙走进房中,拿出笔墨匆匆写下一张字条,又将字条绑到信鸽的脚上放飞,这才继续去御前伺候。   次日,黄昏时分。   琼楼早已燃遍烛火,挂满彩缎,远远望去,好似与暮色中的晚霞融为一体,各有各的绚烂昳丽。   江柍因走到半路马车坏了,故而来晚了一些,到了之后才知人基本到齐。   原本众人正在聊天,不知是谁喊了声“太子妃到了”,殿内顿时静得风声可闻,大家纷纷转头望向她,目光或不咸不淡,或有几分不屑,再不似从前热络亲近。   江柍心中有数,因此并未有任何异样,还是如往常一般笑道:“本宫来迟了。”   众人闻声,方才向她行礼,齐声道:“参见太子妃娘娘。”   江柍笑得得体:“免礼。”   说着走上前来。   众人又都扭了头去,却不再继续聊天了,不同程度地沉默着,好像江柍出现拘束了她们。   唯有沈妙仪和王依兰洋溢着笑,都走过来向她问好。   沈妙仪更是一把抱住了江柍的手臂,摇晃着问道:“你的病好利索了没,我瞧你清减不少。”   江柍中毒,兹事体大,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知道,因此当初连沈妙仪也瞒下来了。   沈妙仪不知她中毒,更不知她远赴回纥,听星垂说,她不在京中的这些时日,沈妙仪几乎每三日就往临溪山庄送信问好,看样子真是挂心得不得了。   江柍笑道:“本宫早已痊愈,只是得知琥珠已回峦骨,而轻红又意外殒命,伤心吃不下饭罢了。”   这话原也不假。   琥珠在江柍去回纥之后,就因无聊想家,而请旨回了峦骨。   而轻红,更是她极难痊愈的伤痛。   沈妙仪听江柍这样说,心里也不免难受起来,眼眶说红便红了:“轻红她……实在可惜。”   王依兰见沈妙仪悲戚,因时刻念着这是庄重的场合,就劝解道:“好了,宴席之上,莫要失了分寸。”   沈妙仪闻言,忙仰仰头,逼回泪意。   王依兰又笑着看向江柍:“无论如何,看到娘娘身体安康,妾身就放心了。”   “嫂嫂不知道,嫂嫂为了您的安康,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观音寺为您诵经祈福,不论雨雪。”沈妙仪接话道。   江柍一阵感动,又不想气氛太凝重,故而轻松道:“这个是你的嫂嫂,那个也是你的嫂嫂,你如今这般称呼本宫,倒把本宫给绕住了。”   闻言,三人都是掩唇一笑。   江柍又道:“多谢王妃心意。”   骞王妃抿唇一笑,颔首道:“这都是臣妾应该做的。”   江柍点了点头,又与她聊了几句,才问道:“怎么不见恭王妃?”   “她啊,已有八个多月的身孕,正在府中待产,不方便走动呢。”提起此事,王依兰露出温柔慈爱的笑。   江柍微愣,没想到她一别许久,京中变化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心里只想着,明日该去库房拿一套长命锁来,给李嫱送去。   “贵妃娘娘到。”忽听门口有小太监传话。   江柍与众人皆转过头去,只见谢轻尘与一蓝色宫装的贵女一同来到殿前。   一番参拜过后。   谢轻尘来到江柍面前,她身后的贵女,看了眼江柍,冷着脸敛衽一礼:“臣女问太子妃娘娘安。”   江柍只觉此人面熟,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这是谁家的姑娘,只能先笑说:“无须多礼。”   还是谢轻尘看出她眼中的茫然,提醒道:“这是武安侯冯大将军的嫡幼女姝绮。”   江柍这才想起来,这人乃是从前与她一起下场打过马球的,小名唤作阿妩的女子。   心里顿时泛起一股令人不安的荒凉。   冯姝绮见江柍已然将她遗忘,不免气恼,说话颇有些阴阳怪气:“太子妃娘娘贵人多忘事,怎会记得我等卑贱之躯的姓名。”   “放肆!太子妃娘娘面前怎可由你以下犯上!”说话的是星垂。   这许多年来,星垂都是在关键时刻充当江柍口舌之人,最是不能在言语上吃亏。   她见冯姝绮态度无礼,本就窝火,原想按捺不表,谁知冯姝绮竟言语冲撞起来,她若再忍,岂非让人家以为江柍懦弱,被人当面冲撞都不敢反驳。   只是冯姝绮身份特殊,且今日情形不同往日,江柍给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休要再开口。   却已经迟了。   冯姝绮被星垂这一嗓子吼出泪来,只抽抽搭搭地掉泪珠子,呜咽道:“太子妃娘娘恕罪,臣女原是无心的,只不过是因父亲不久前身亡,伤心昏了头,自己也不知自己都说了什么。”   说着话,就已施施然跪下。   众人都在底下看着,见这一幕,纷纷交头接耳起来,看那表情,好像都很愤懑,倒显得是江柍欺负人了。   有胆子大的插话道:“太子妃娘娘就饶过她吧,武安侯与昭国在曙州一战,为国捐躯,阿妩也是伤心过头才会失仪。”   讲话的是祝家的女儿祝尔尔,因在骞王世子满月宴上排揎沈妙仪,而被江柍当众斥责过。   她话一落,冯姝绮倒是哭得更厉害了。   星垂再傻也知道众人在为难江柍。   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晏昭交战,尤其是晏国兵败的情况下,江柍身份最为尴尬,她逞一时之快,反倒是把江柍架在火上烤。   于是连忙跪地,掌嘴道:“奴婢失言,还请冯小姐不要怪罪。”   冯姝绮哭得越激烈,星垂便打自己越狠,暗想,你若故意扮可怜,我就要比你更可怜。   这样一闹,场面一度混乱起来。   作者有话说:   跳楼加载50% 第104章 鸿门宴(中)   ◎又要给太子赐婚◎   江柍扫了眼分别跪在她身侧的冯姝绮和星垂。   星垂虽然爱耍小性子, 可到底是跟了她这么多年,忠心耿耿一片丹心,只是这丫头有小聪明, 却没大智慧。   冯姝绮敢在宫中这样闹起来, 摆明了是怨恨她, 要羞辱她。   况且其他人又都帮衬着冯姝绮, 就说明无论她是否行得正坐得端,都会被揪出错处。   那又何必赔不是?   既然怎么做都是错,伏低做小反倒助长了人家的气焰, 还白白担了恶名。   江柍弯腰, 把星垂扶起来:“你无错, 为何要跪。”   星垂和冯姝绮都是一愣。   江柍站定,睨着冯姝绮道:“老侯爷之殇, 本宫实为遗憾, 亦理解冯小姐的丧父之痛, 只是规矩礼法人人都需恪守,你今日能因丧父之痛而对本宫不恭不敬,来日岂非要怠慢殿下、陛下?”   大殿内鸦雀无声,冯姝绮张张嘴, 却哑口无言。   江柍又道:“本宫本念冯小姐哀痛,让侍女交代几句便也罢了, 谁知冯小姐竟主动请罪, 本宫是陛下亲封的太子妃,冯小姐若跪本宫,本宫也当得起这个礼, 只是御驾将至, 你这般把事情闹大, 是想让陛下来看你的笑话吗?”   江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冯姝绮被吓得半句话也说不出,宴席两列的嫔妃、命妇、贵女们也都面面相觑。   谢轻尘默默观察着江柍,心沉了又沉,怪不得这女人能得沈子枭和她那不成器的弟弟两人爱慕,原来是有些不服输的傲气和烈性在身上的。   “太子妃娘娘息怒,既然冯小姐无心,御驾将临,也不便以这些小事碍陛下的眼,不如就让她起来吧。”王依兰观察着各方神色,终是做了那个出来缓和的人。   骞王妃都开口了,谢轻尘不说话也说不过去,便道:“姝绮,你起来吧,不要扰了陛下设宴的雅兴。”   冯姝绮听贵妃都发话了,这才忿忿起身,抹了抹眼泪。   沈妙仪见状,冷哼一声道:“太子妃和贵妃心善才不跟你计较,可日后要是谁让我发现她不敬太子妃,我必定一巴掌打过去,让她知道什么叫规矩。”   这样疾言厉色完了,又觉不解气,又嘟囔道:“烂了舌头的混账羔子,礼仪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无知村妇都比你们这些人强些!”   沈妙仪向来我行我素不讲规矩,加之身份尊贵,众人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于是各自噤声,等候圣上驾临。   江柍却因沈妙仪这些话,忍不住眯眼笑起来。   落座后,小声问道:“你是哪里学来的这些污言秽语,一通脏话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沈妙仪却不在乎,只道:“反正谁都知道我是什么德行,我的名声坏了不是一日两日了,她们笑话也只敢在背后笑话,谁敢当着我的面说三道四?何况自从上次你帮我教训她们之后,我就想明白了,这帮人当人一套背人一套,我再也不要和她们玩,省得彼此都难受。”   沈妙仪向来如此,讨厌和喜欢都挂在脸上,刁难和维护也都明火执仗的来。   她拿起一块桃花酥来吃,咬下一口,又道:“再说了,冯姝绮好没道理,她爹死了又不是你杀的,何苦赖上你。”   江柍本为沈妙仪的通透而欣慰,听到最后一句,不免又消沉下来。   沈妙仪没有察觉到江柍的异样,自顾自大快朵颐。   这时晁东湲也随母亲进宫来了。   江柍只见,崇徽帝虽以家宴之名设宴,可又邀请如此多命妇贵女,而这些女人又都是出征大昭的武将家眷,心中难免琢磨起崇徽帝的用意来。   正沉默,晁夫人已携女来到江柍面前,依礼问安。   晁夫人与其他人的态度差不多,都是淡淡的,并不愿给她这个敌国公主好脸子。   倒是晁东湲,反而真心诚意地与她攀谈起来,问道:“娘娘可大安了?”   别人对她笑脸相迎,她自然没有拂人家面子的道理,也笑了笑:“本宫已痊愈,多谢晁小姐挂怀。”   沈妙仪见状,也不顾嘴里还塞着糕点呢,就笑道:“嫂嫂不知,我给你写的信里,有不少来自东湲的问候,比如去岁下雪时,就是东湲提醒我,要你少出来走动,以免受了寒气。”   江柍还真没想到晁东湲竟会挂念自己,不由一怔,看向晁东湲。   刚才没注意,这下认真看,倒觉得她黑了许多,却也精神了许多,身姿不如从前窈窕,却肩阔腰挺,比从前更英姿飒爽了。   晁东湲见江柍望过来,莞尔一笑道:“臣女不能为娘娘做些什么,也只能问候几句,以表关怀。”   江柍心下有点感动,却也糊涂。   正想着,晁东湲是不是爱屋及乌才这样对她。   就听晁东湲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小声解释道:“娘娘别多想,臣女关心你就只是关心你而已,若说与殿下有关,那也是感谢殿下履行了对臣女的承诺。”   沈妙仪头点得如拨浪鼓一般:“是呀,是呀。”   江柍更为疑惑:“是什么承诺,怎么你们都知道,就本宫不知。”   晁东湲闻言,四下看了一眼,才小声道:“当日殿下退婚时,曾许诺臣女,让臣女操练娘子军,来日也有上战场的机会。臣女本以为,此事要等殿下登基之后方可实现,谁知今年年初孟大人找上臣女,说是接殿下吩咐,已为臣女秘密征集三百名愿意入伍的女子。”   说到这,晁东湲声音更小了几分:“臣女借口去外祖家小住,其实在饶城一带秘密练兵来着。”   江柍听完之后,只比一开始更怔忡。   晁东湲每个字她都能听懂,可连成一句话,却让她震颤不已。   沈子枭好大的魄力,晁东湲好大的胆子!   他们竟敢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离经叛道的事情,可为何听完,她却觉得热血非常,难以平静。   她想起阿依慕。   想起阿依慕那日在马背上傲视着她,英姿勃发的样子。   又看了看晁东湲。   深感动容。   当她把目光望向更远的地方,也自有一番海阔天空等待着她。   心中有丘壑,纵马镇山河。   真好,真好。   “陛下驾到,太子驾到。”   忽听门口小太监高声通传。   众人无不整理仪容,纷纷起身行礼。   崇徽帝走在最前面进入大殿,说道:“无须多礼,本就是家宴,都别拘着自己。”   众人只道:“多谢陛下。”   崇徽帝来到江柍面前,停下,问道:“太子妃身子痊愈没有?”   江柍福了福身子,笑道:“多谢父皇关怀,儿臣早已无碍。”   崇徽帝定定看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落座了。   沈子枭则走去江柍身侧的位置坐下。   江柍跟在他后面落座,用余光瞄了他一眼,又很快不露声色地收回目光。   她从昨日与他在城门分别之后,就一直没见他。   他从宫中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进了太极殿里,她遣雾灯去请他用膳,郑众说他在处理紧急公务,让她先吃。   她本以为晚上他会过来,后来等他等到都睡着了,今早醒来听月涌说他三更时来了一趟,听说她睡了,就只进殿看了她一眼,帮她掖了掖被子,便离开了。   接到要入宫的消息,她到太极殿去见他。   郑众只道,昨夜太极殿议事厅燃了一夜的灯,直到今日还未忙完。   她留了个心眼,问浅碧,都有哪几位大人来议事,浅碧说了几个武将名字,她一听心就凉了半截。   不意外。   只是本以为已经做好准备,但当命运来临的时候,还是做不到真正的心如止水。   大殿内响起《倾杯》的舞曲。   教坊司新来的一波舞女,一个赛一个的水灵。四月里海棠花开,她们每人的鬓边都别了一支粉海棠,格外俏丽。   崇徽帝在问晁夫人的话,沈妙仪便缠着沈子枭问回纥的风土人情,沈子枭句句都回答,只是目光一直黏在舞女们身上,仿佛很喜欢这支舞。   沈妙仪便生起气来,说道:“太子殿下守着倾国倾城的嫂嫂还不够,眼珠子往哪里瞅呢。”   “……”江柍和王依兰对视一眼,皆是无奈。   这丫头骄纵惯了,对沈子枭也说呛声就呛声,半点不留情的。   沈子枭闻言,不动声色瞥了眼崇徽帝,才道:“你快回去坐好,莫要御前失礼。”   沈妙仪便不情不愿坐好,又对江柍说:“你还不管管他。”   在人前,沈子枭向来对江柍淡淡的。   这是一种保护。   江柍只笑而不语。   偏生这边的动静被崇徽帝注意到了,他刚问完冯姝绮的话,广伯剧晓说漫话都在腾讯裙四贰二咡五救意四柒扭头过来又问江柍:“你们聊什么呢,这样热闹。”   江柍笑说:“不过是闲谈几句罢了。”   崇徽帝点点头又对沈子枭说:“凌霄,你还记得姝绮吗。”   沈子枭扫了一眼冯姝绮,只觉眼熟,知道是朝中贵女,却并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女儿,便道:“很是面熟。”   崇徽帝笑:“这是武安侯的女儿。”   沈子枭眼皮微跳,又看了冯姝绮一眼。   冯姝绮恰好也望过来,对他的目光对上,便很快起身向他敛衽一礼:“臣女参见殿下,殿下安乐长宁。”   江柍见状,心中隐隐升起某种预感,闷声饮了口酒。   听沈子枭说道:“你乃功臣之女,无须多礼。”   冯姝绮颔首笑道:“礼仪周全,乃是臣女的本分。”   崇徽帝抚须笑道:“好孩子,太子让你免礼,你就坐下便是。”   又看向沈子枭,“朕感念武安侯为国捐躯,朕有责任把他膝下子女安排妥当,原本打算把妙仪许给武安侯的五郎日兴,可是方才见你与姝绮俨然一对金童玉女,甚为般配,左右都是结亲家,姝绮丧父不能没人照顾,东宫后妃又多有空悬,不如朕赐你们一段姻缘可好?”   大殿内安静了片刻。   沈子枭望向崇徽帝,王依兰、沈妙仪、晁东湲和谢轻尘四人却都把目光投向江柍,而江柍只是轻轻搭下眼帘,看着桌上的琥珀杯。   不一会儿就听有人笑道:“陛下赐婚,无上荣光,姝绮你还不快谢恩。”   “这段日子战事吃紧,朝中许久没有这样的喜事了。”   “侯府嫁女,东宫纳妃,这可真是大喜事。”   “……”   似乎无人不为崇徽帝的赐婚感到满意。   沈妙仪左看看右望望,只见竟无一人反对,顿时焦急地站了起来:“可是冯小姐父亲新丧,理应守孝三年。”   崇徽帝摆手道:“诶,谈婚论嫁的年纪,守孝三个月便也罢了,孝顺与否,原在于心,而非形式。”   沈妙仪又要说什么,谢轻尘向她投来一个噤声的目光。   只听祝尔尔忽然说道:“此事不知太子妃娘娘怎样想。”   “这话原是问也不用问的,女子从夫,不得善妒,夫君纳妾,乃是添丁添福的好事,怎会有人不愿呢。”有人接话道。   祝尔尔一笑:“是臣女冒失了,就算太子妃娘娘不愿,可是陛下亲自赐婚,想必无人会不感念皇恩,欣喜接受。”   崇徽帝对这番话很是赞同。   天子赐婚,连沈子枭的态度也不用在乎,何况是江柍的。   他想了想,又对沈子枭说:“你如今也二十有二了,膝下无子,身边只有太子妃一人服侍,也不像样,这桩亲事,就这样定了。”   沈子枭闻言,便知道此事已是绝无转圜余地。   此时赐婚,赐的又是抗昭名将之女,还提及子嗣一说,大有打脸江柍的意思。   若是公然反对,反而是没脑子,大有可能让江柍成为众人的眼中钉,唯有神色如常地谢了恩,才能让江柍少受猜忌和排挤。   于是他起了身,刚想说“儿臣多谢父皇”,沈妙仪却比他先一步站了起来,走至大殿中央,郑重跪下。   “父皇,女儿从小到大从未求过您什么,现在女儿想求您将我与冯家五郎赐婚。”   “……”沈妙仪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不同程度地震惊。   江柍看向这个一袭粉色芍药花纹宫装的女子。   她跪着,背挺得很直,握着拳,面上却挂着笑,字字句句都说得十分清晰。   她道:“女儿已经二十岁了,再不嫁人就成了老姑娘,可七哥已有正妻,就算要纳妃也不急于一时,还求父皇成全女儿吧。”   沈子枭喝道:“沈妙仪,你少胡闹!”   “……”江柍眼眶蓦然一酸。   这时,有小太监急急跑进殿内,跪地颤抖道:“陛下,八百里加急!”   崇徽帝脊背一僵,坐定,凝神道:“快说。”   小太监沉痛道:“江峻岭率十万大军攻破珠崖,生擒我军主帅,杀之祭旗,我军惨败!”   作者有话说:   姝绮的名字是后来改了一下,本来是叫“姝仪”,写着写着突然想到这个“仪”字和妙仪的名讳撞了。   有几个地方没有改干净,我已经捉完虫了。 第105章 鸿门宴(下)   ◎要沈子枭亲手杀江柍祭旗◎   崇徽帝猛地站了起来:“岂有此理!”   珠崖乃是从前的梁国国都, 江峻岭拿下它,即是守住昭国的西北大门,而若再继续往上进攻, 岂非直指晏国西南处?   想到这, 崇徽帝看向江柍, 目光锐利。   江柍脸色早已在听到“江峻岭”三个字的时候, 就变得惨白。   沈子枭心里更是大凛。   昨日召人在无极殿议事,分析几路大军的利弊时,便觉得江峻岭攻破珠崖指日可待,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江峻岭不愧为大昭的战神。”崇徽帝沉沉说道, “江家军, 也实为我军大敌!”   沈子枭道:“诸事再要紧都要紧不过朝政,为今之计, 是应尽快调兵遣将前去应对, 父皇, 现在可要传人进宫商议?”   崇徽帝沉默不语,想到什么,忽而抬头,问道:“太子妃, 你怎么看。”   江柍望向崇徽帝。   她深知,这一声询问看似随意, 其实已在崇徽帝心中盘桓许久。   更知道今日困局, 无论是赐婚还是战事,都是早已注定的陷阱,她不得不跳。   江柍只敛眸, 说道:“后妃不得妄议朝政。”   崇徽帝却势必想要她说出些许看法出来, 轻笑道:“朕许你无罪。”   江柍也笑:“可儿臣不过深宫妇人, 实在不懂这些,亦不知该从何说起。”   崇徽帝很快接道:“其实也无需多说什么,你是昭国的公主,身份特殊,只要表个态,与大昭脱离关系,支持我晏军众将士即可。”   这一来一回的问答,好似比武出招。   众人皆是冷眼旁观。   江柍像是被什么击中,刚开始犹未反应过来,片刻过后,心头才有一股钝痛冒出来。   她眼底忽然就湿润了。   这是一出死局。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忌惮她,厌恶她,藐视她,她都能忍受下来。   可要她公然叛国,她做不到。   她不能背叛国家,也不想辜负沈子枭。   事到如今,唯有一死。   为昭国死,是刚烈殉国,亦是让江家少了一份牵挂。   为沈子枭死,则是一次成全。   他这个太子,当得太不容易,还未坐稳呢,又有她出来添乱,害他屡次放弃原则,舍弃了手到擒来的利益。   只要她死了,他就再无牵绊。   如此两全其美啊。   这样想着,她的一颗心慢慢平静了,眼前是从未有过的明净开阔。   她笑了笑,对崇徽帝说:“父皇,儿臣不愿。”   崇徽帝慢慢锁住了眉头,喝道:“放肆!”   众人无不跪下。   江柍却慢慢站了起来,来到大殿正中,不卑不亢道:“儿臣是大昭公主,亦是大晏的太子妃,若今日儿臣为苟且偷生,轻易放弃公主的身份,来日受大昭陛下问询,岂非也能轻言放弃太子妃的名分?儿臣虽为女子,亦知君子应磨而不磷,涅而不缁,既享得了荣耀,亦要直面荣光之下的暗影。”   “且母后从小教导儿臣,人无论走多远,都不能忘记来时路。今日儿臣若答应父皇之言,纵享一时平安,父皇可看得起我?在座的王爷世子、命妇贵女又可看得起我?日后黎民百姓,又可看得起我?”江柍慢慢说道。   一片寂静。   大殿之上,连呼吸声都没有。   崇徽帝的目光落在江柍清澈坦荡的眉眼上。   只一眼,便扯出心中许多缠缠绵绵的痛来   若说崇徽帝之前因为江柍与孝章皇后相像,而引起心底的淡淡哀愁,那么此刻,这般折挣过后,他记起的却全是孝章皇后对他的忤逆。   他忽然恨起江柍。   沈子枭一颗心被碾碎了似的,喉结滚了滚,心中酸涩难当。   却不敢为江柍求情。   他不说话,或许还能让崇徽帝打消念头,可若他多说一个字,必引崇徽帝忌惮。   只能眼睁睁,看她独自应对这一切。   “既如此,朕成全你。”   沈子枭心中正煎熬,忽听崇徽帝这么说,恍然抬起了头。   崇徽帝想到昨日小寇子所言,心里已拿定主意。   定定道:“传朕旨意,命太子挂帅,领军十万,出兵珠崖!另,废黜昭国迎熹公主太子妃之位,特命太子携其出征,于昭军会面时,杀之祭旗。”   “父皇!”沈妙仪下意识惊呼。   崇徽帝冷冷地扫她一眼:“正处多事之秋,你们的婚事就先暂放,都散了吧。”   晁东湲见状,想说些什么,被晁夫人一把拉住,用眼神制止。   王依兰急在心里,却不敢多言。   沈妙仪已泪流满面:“可是父皇……”   “怎么,你要为她求情?”崇徽帝冷笑一声,“你哥哥都未曾说过什么,何时轮到你来多嘴。”   闻言,众人看向沈子枭。   沈子枭跪在那,什么话也不说。   江柍内心煎熬不已。   她的死已成定局。   为国赴死,是她能给自己最好的结局。   既然如此,他不要再生事端,若能用她的死,换他前途坦荡,那是她赚到了。   她不想他在这种时候犯糊涂,清了清嗓子,对崇徽帝说道:“儿臣领旨。”   又转身,向沈子枭行了一个肃礼,勾勾唇,勉力一笑:“夫妻一场,迎熹祝太子殿下从今往后,福寿无疆,安乐长宁。”   沈子枭依旧跪在那里,垂首敛眸,没有动弹。   他的声音有点破碎,好像不是从他口中,而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样:“儿臣请父皇收回成命。”   江柍哪里会想到这个人倔成这样,心中本就难受,这下更是酸涩。   忍了又忍,终是没有落泪,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眼眶也红得像是害了眼病一般。   谢轻尘把江柍的表情都看在眼里。   她自始至终都觉得这女人是红颜祸水,无论是对沈子枭还是对谢绪风,都是绊脚石一般的存在。   她本该对当下发生的这一幕感到快意,谁知却没来由地头皮一麻,心里没着没落地泛起兔死狐悲之感。   崇徽帝见沈子枭如此不成体统,已是暴怒,大喝道:“你们都出去!”   众人闻言皆胆战心惊,纷纷行礼退下。   江柍最后又看了一眼沈子枭,才转身离开。   琼楼欢宴已散,原本热闹的大殿,恢复了清冷死寂。   崇徽帝来回踱步,已是气得浑身颤抖,他控制自己不去看沈子枭跪在那的模样,可还是怒不可遏,厉声问道:“你想抗旨不遵吗!”   沈子枭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儿臣没想到,父皇竟想让我亲手杀死迎熹。”他没有一丝笑意,面容冷寂到骇人,声音像碎了般,沙哑着。   崇徽帝心口一痛:“你果然还是动了情。”   “那又如何。”沈子枭目光迎上崇徽帝,“人人都有七情六欲,怎么就儿臣不配有。”   他这次没有隐瞒。   之前不敢妄动,是顾惜江柍性命,如今圣旨已下,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境地。   他是否动情,她都要死,那么他何必再装下去。   “你当然不配有!”   崇徽帝冷声道:“天下不是靠一块兵符所得,不是靠一袭龙袍,一块玉玺所得!你以为朕是怎样得到的这个天下?朕用交换,和阎罗交换了魂魄,舍弃了爱,甚至舍弃了恨,才坐稳这位置。”   沈子枭却恨极了这套说法。   刹那间,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父皇如此无情,死的却是母后,凭什么?   梁国之人如此恶毒下作,受苦的却是我,凭什么?   天地之大,容不下一对有情人,凭什么?   他一声声诘问,好似在用利刃一片一片削下心头的肉。   这疼痛让他滋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反叛戾气。   不可以!   不应该是这样!   世上黑白再颠倒,也没有让那心中有爱的良善之人死去,让狠心毒辣的无耻小人活在世上的道理。   也没有因男人们抢夺天下,就把女子撕扯揉碎的道理!   “父皇,若儿臣江山和美人都要呢。”沈子枭盯着崇徽帝的眼眸。   崇徽帝被他这如猎豹般锐利锋芒的眼神,刺得浑身一凛,嘴唇动了动,竟发不出一点声音,许久才道:“鱼与熊掌怎可兼得。”   “儿臣偏要兼得。”   “……”   崇徽帝几乎气疯了,只是脑子还清楚,讲出的话亦是字字清晰:“朕从前竟不知你是这样一个糊涂的东西!”   他粗喘道:“你已经坐拥江山了!已经得到了所有人都渴望的东西,还想要美人?你以为他们会让所有好事都落到你头上?他们会嫉妒死你,哪怕你真有本事兼得,也要被折腾得非得舍弃一个才行,你知不知道!”   沈子枭一怔。   想起那日杨无为因他与晁东湲退婚一事劝说他。   他自以为诸事尽在把握,说道“只要二者不冲突,又何必纠结那么多”,杨无为只意味深长一笑,回他一句“早晚会冲突”。   他很快把这句话抛之脑后。   可如今,一语成谶。   崇徽帝见他沉默,也渐渐平静下来。   呼吸变缓许多,他才道:“你可知你皇爷爷临死之前,对朕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沈子枭沉沉望着他。   听他一笑,念道:“他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沈子枭喉头一哽。   眼眸黯淡下来。   崇徽帝像是在梦呓:“事到如今,朕才懂,这是人世间最孤独的诗句。而身为帝王,注定要在那鸟飞绝人踪灭的地方,独钓江雪。”   因为万人之上,就是无人之巅。   所以称孤道寡,孤寂至死。   成为君王,与成为和尚,是一个道理,前者守自己的心,后者修自己的禅。   若是贪恋红尘,做什么帝王,出什么家?   沈子枭听罢,顿时有许多回忆涌上脑海。   比如母后之死,太子之身被废,入梁国为质子,再到重回大晏……一路摸爬滚打,遍体鳞伤。   他抬头看向崇徽帝身后的皇位。   哪怕已是如此境地,他仍旧对这个位置怀有热烈的渴望。   这一路咬牙向上,目的地从未改变过,唯一的变数,就是半路上摘了一朵花,再也舍不得丢弃。   他想起那个遥远的梦,梦中父皇说“只要你杀了迎熹,天子之位便是你的”,他几乎没有考虑就杀了她。   可今时今日,再给他同样的选择,他却下不了手。   崇徽帝看着他,语重心长:“朕知道你不喜欢朕,朕也因你母亲而无法亲近你。可是朕这几个儿子里,恭王性暴戾无谋略,骞王深沉易走极端,其余几位皇子大多是庸碌之辈,你不是朕最心爱的儿子,却是大晏最好的皇子。朕会为你清除一切障碍,助你走上皇位,条件唯有一个   话已经说得这样清楚。   皇位近在眼前,只要他想,唾手可得。   沈子枭像是吞了把燃烧的火焰,胸腔处泛起灼痛,让他几近窒息。   却又在这种感觉达到顶点时,变得出奇的冷静。   因为崇徽帝说了最后一句话:“如果你想让妙仪活下来,就领旨去办事,莫要和朕讨价还价。”   于是他终是说出那句话:“儿臣,领旨谢恩!”   作者有话说:   成为君王,与成为和尚,是一个道理,前者守自己的心,后者修自己的禅。   若是贪恋红尘,做什么帝王,出什么家?   父子对话这部分写得我很爽 第106章 别亦难(上)   ◎用他一身相思骨,安她半世凤凰巢◎   沈子枭从上元宫出来的时候, 天边滚来两声闷雷,浓重的彤云遮盖了月亮的光晕,狂风卷着树叶与尘埃从重重宫墙飞来, 拂动了衣襟。   四月温度宜人, 饶是要起雨, 也只是微寒。   吹到脸上, 化开了眉眼间的些许混沌。   郑众提着灯笼在廊下候着。   沈子枭不说话,郑众也不敢出声,就这么沉默了一路, 来到停靠马车的角门处, 远远就看到树影斑驳下那一抹纤瘦的身影。   也是这一刻, 他才注意到,她今日穿的这一身浅青色宫装, 上面几乎什么纹饰都没有。梳的也是最寻常的倭堕髻, 发间只斜插了他送她的凤钗, 竟连耳铛也未戴。   素净到有些谨慎了。   他的眼眶蓦然泛酸。   她向来在穿衣打扮上用心,那日马球会上如此冷的天儿,也要穿流仙裙。今日这般低调,无非是想夹起尾巴做人, 不愿多事。   原来她什么都有预感。   星垂从马车上拿了披风下来,抬头望见沈子枭, 下意识唤了句:“殿下。”   江柍转过身来, 脚尖动了一下,却很快停顿下来,没敢上前。   沈子枭心中大恸, 艰难扬起笑来, 走向她:“要变天了, 怎么还在风口里站着。”   江柍道:“坐得累了,才下来的。”   沈子枭已走到她的身畔,接过星垂手上的披风,替她裹上,说道:“那也应该添件衣裳。”   江柍努努嘴:“你好操心,像啰唆的老妈子。”   沈子枭把披风给她系上,边说:“像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合该被我管一辈子才好。”   江柍笑意一僵。   却见他仍在认认真真替她系扣。   她压住心中涩然,浅浅地一笑:“那夫君可否先管一管爱爱的肚子。”   沈子枭系好披风,低眸看她。   她撇撇嘴,很是委屈的模样:“晚宴匆匆结束,我什么都还没吃呢,好饿。”   沈子枭刚要开口说什么。   她抢先一步,道:“带我去丰乐楼饱餐一顿可好。”   沈子枭怔了怔,温柔地笑了笑:“什么饿了,分明是你馋嘴。”   江柍耸耸肩,不置可否。   沈子枭看了眼天空,道:“要下雨了,改日再带你去丰乐楼。”   江柍也抬起头,只见彤云密布,便点头:“好。”   于是沈子枭与江柍一起上了马车。   行至东榆林巷的时候,沈子枭想起一件事,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又对郑众道:“去看看琳琅阁打烊没有,若是没有,去把孤去年订下的东西取来。”   郑众去了,江柍才问:“你订了何物?”   “之前欠你的好东西,现在说了就没意思了,待郑众取了来,我再拿给你看。”沈子枭说着话,外头忽然亮起一道晃晃的闪电白光,接着便有一声响雷劈了下来。   江柍吓了一跳,几乎是弹跳进沈子枭怀里。   捂着耳朵道:“这雷响的能把山劈开。”   沈子枭将她紧紧搂住,笑道:“我替你捂耳朵就好,你别举着手,仔细手疼。”   江柍闻言,便把手放下了。   想起初入宫的时候,有一次打雷,她吓得裹着棉被缩在墙角,碧霄过来续蜡烛,见她怕成这样,也是把她紧紧搂进怀里,安慰她说,“不过是打雷而已,不要怕,怕也无用”。   不要怕,怕也无用。   可无用也怕。   就像现在,还温存什么呢,早晚要分离。   可就算终将分离,也要极尽温存。   这么想着,她又往他怀中靠得更紧。   沈子枭察觉到动静,低头吻了吻她的青丝。   无话,只剩耳鬓厮磨,温柔缱绻。   车马很快行至东宫。   而这时,东宫之外早已被羽林军围了三层,沈子桓被崇徽帝从王府里特意调派出来,奉“太子出征之前,东宫只许进,不许出”的手谕看管东宫。   事到如今,再发生什么都不让人意外。   沈子枭和江柍神色如常下了车,进了府,刚穿过垂花门的时候,豆大的雨点砸到脸上。   紧接着便噼里啪啦下起暴雨。   沈子枭掀起披风,替江柍挡着雨,两人一齐往扶銮殿里冲,星垂和郑众手忙脚乱地撑伞,又忙不迭追上去。   最后到底是没有追上,只见这俩人笑着闹着,像孩子似的奔跑在雨幕里,郑众便拉住了星垂,笑道:“不必追,让他们淋吧。”   后来到扶銮殿里,二人自是从里到外湿了个透,把宫娥嬷嬷们都唬了一跳。   段春令命人去准备沐浴的香汤,雾灯去替江柍寻衣裳,红雨又打发小宫娥去找浅碧,让浅碧快些为沈子枭拿来换洗的衣物。   见她们这般操心,江柍和沈子枭却坐在那一直笑。   两个人像从河里刚捞出来的水鬼似的,湿漉漉连指甲盖都滴水,却前仰后合地笑,问这是怎么了,又都不说,对视一眼,又是笑个没完。   后来浅碧送了衣裳过来,他们方才安静下来。   宫人们都知道往日若太子殿下在,太子妃沐浴是不需要人伺候的,就都识趣儿地下去了。   净室里,雾气缭绕。   江柍褪了衣衫,香肩莹白,两道锁骨如白色蝴蝶般微微发颤。   沈子枭闭着眼,拥住她,轻轻亲吻那两片颤抖的蝶翅,一路往上,流连到她的蜜唇之上,他睁开眼,发现因热气蒸腾,她鸦羽般的睫毛上挂上了细小的水珠。   她吻得忘情,他忽然停止,她懵懵睁开眼,像一只正在溪边喝水却被惊扰到的小母鹿。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把她眼睫上的水珠接住。   他这样温柔。   她却觉得这一次,她的心跳比任何一次都要激烈。   窗外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他们相拥而坐,她伸出手来,摩挲他的耳垂:“夫君,我想让你像外面的雨那样对待我。”   希望妾为狂风,君如暴雨。   君将妾从里到外,彻底清洗;妾给君长长久久,至死战栗。   沈子枭的眼神浓郁得可怕。   想到命运如乌云倾轧而来,不知明日是何境况,就恨不得与她做遍世上最亲密的事情,让彼此彻底嵌合进各自的生命中,长长久久再不分开。   可又想什么都不做,就这样静坐着,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谢。   他终是起了身,猛地捧起她的双颊,对准了嘴唇亲吻上去。   她几乎没有迟疑,回应过来。   他甚至被她亲得一惊。   她完全不是浅尝辄止,而是从未有过的狂热和激烈。   沈子枭的心像中了一箭,倏然尖锐疼痛。   他亦抱紧了她,化被动为主动,把她深深箍入自己的怀中,亲吻,啃咬,掠夺。   是不是吃掉她,就能化作骨血,长相厮守。   或者将自己献祭,用他一身相思骨,安她半世凤凰巢。   沈子枭动作愈发激烈,恍惚之中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水凉透了,沈子枭才把江柍抱出来,而后穿衣沥发,她乖得不像话,如一只布偶般任他摆弄。   他心软了又软,问道:“是不是更饿了,要吃东西吗。”   江柍小猫似的哼唧:“饿,要。”   沈子枭笑笑:“之前你为我做过长寿面,这回换我为你做些吃食可好。”   江柍本垂着眼帘,闻言眼眸亮了亮,看向他:“你会下厨?”   沈子枭“嗯”了一声,道:“之前在梁国常常吃不得好饭,后来就自己偷着做,再后来遭人下过一回毒,独孤曜灵同意我另起炉灶,我便时常下厨。”   江柍绞着半干的头发,斜睨他道:“如此说来,我定然不是第一个尝过你手艺的人。”   沈子枭悠悠瞥她一眼,无奈地转身,边向外走边道:“这种第一有什么好争的。”   江柍亦步亦趋跟上去:“那可不行,你又不是第一日知道我小心眼。”   话虽如此,却也没有真的生气。   其实他也不是第一个尝过她手艺的人,身为细作,厨艺亦是必修的课业,太后和教她做饭的师傅们都要三不五时地考察一番,太后尤其喜欢吃她做的炙羊肉,后来不为考验,也总要她做上一顿。   沈子枭闻言,不知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眉眼里堆满了笑:“我说不必争,是因为我给独孤曜灵尝的全都是难吃的东西。”   说着话,已经出了寝殿,几个宫娥向他们行了一礼。   他插话道:“孤要用厨房,吩咐人烧火起炉灶,浅碧去把孤之前在蜀地带回的锅子拿来。”   吩咐完才又继续接上前话:“这道菜多了盐,那道菜多了醋,饭是糊的,汤是辣的,左右一样比一样难以下咽,她吃的都是这些。”   他笑得忍不住胸腔都在颤:“她到死也不知道为夫的手艺到底如何。”   沈子枭这样子,颇让江柍看呆了。   她在想,或许这个人四五岁时,有娘疼有爹爱,丝毫没烦恼的时候,就是这样笑的吧。   于是也跟着他笑起来。   一时不知,到底是因为孤独曜灵给他吃掺了泥土垃圾的饭菜泔水,他才变得这般睚眦必报,还是原本就是有仇必报的性子。   说着话就已来到扶銮殿自带的小厨房。   江柍在吃穿用度上最是讲究,灶台上摆放着不少好食材,足够沈子枭大展身手了。   他要做蜀人常吃的锅子,以风炉安桌上,倒半铫水,再加入春日当令的菌子,并几味滋补的中草药,“火性”与“补性”结合,既补气助阳,又养血祛火,相得益彰。   等菌汤烧开的时候。   沈子枭又拿起油壶滴了半碗,又往里面加很多样零碎佐料,如青椒末、花生碎、芝麻、葱花、蒜泥等。   江柍跟着沈子枭在厨房里转,他往灶台去她就往灶台去,他洗菜切肉她就在砧板旁边看,他去添柴她就去锅沿旁站着,像个小尾巴似的。   他将食材全都端上桌后,又把汤炖上。   火炉噼啪烧着,外头雨嘀嗒落着,雨势比方才小了许多,屋檐滴水,斜斜的雨丝打湿了海棠。   屋内锅子热腾腾冒着香气。   他和她一起坐下吃饭。   油菜,脆笋,竹荪,鸡茸,牛肉,对虾……一一涮熟,再蘸上沈子枭亲自调制的油碟,吃进胃里,满足得好像升天了一样。   她从前也吃过锅子,还以为这样方便的吃食,味道应该都差不多,直到尝到沈子枭的手艺,她才发现她大错特错。   她吃得脸蛋都红彤彤的。   吃到一半,他又盛来一碗江米鱼肉粥,白白嫩嫩的鱼肉先用柴火烤过,没有腥气不说,还带着柴木清香,她喝上一口,就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沈子枭倒没动几筷子,只看着她吃,也像饱了似的。   眼底莫名就湿润了,却也只是泛起泪花,此刻太幸福,他流不下泪来。   雾灯几人守在厨房外面没敢进来,隔着窗子看向这一幕,都不约而同地红了眼眶。   她们都听星垂说完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了,想必圣旨明日一早就会传入东宫。   浅碧的眼泪如檐下雨水啪嗒啪嗒掉,她抽噎着问:“为什么不能一直这样好下去呢。”   星垂也和月涌抱头痛哭。   星垂只道:“我已经飞鸽传书于陛下,想必陛下会有法子救公主的。”   段春令闻言,无声看了眼星垂,没有说话,素来冷静死板的脸上,也蜿蜒流下了两行不忍的泪水。   她向来很少在宫娥们说体己话的时候出现。   一来她长了她们十余岁,总说不到一起去;二来她是太后跟前的大嬷嬷,身份在这里摆着,她们也不愿与她来往。   可如今太后倒台,本以为这帮丫头会趁机掀了她的台,将她清除出门,谁知她们竟明里暗里照顾起她来,多半是怕她失落,找不到依存。   于是段春令身上的包袱渐渐也放下了。   从前江柍为提线木偶,她就是代替太后掌线的手,为监视和掌控江柍而生,必要时,亦是可以诛杀江柍的刽子手。   如今她见惯了这世事变迁,只觉得浮生若梦,转瞬成空。   她日日礼佛诵经,旁人都以为她是为旧主赵太后祈福,其实不然,而是为真正的良善之人江柍祈福,亦为自己从前的种种过错赎罪。   这几人唯有雾灯没有落泪。   她这才发现,最伤心绝望的时候,人是没有眼泪的。   想到这两个人刚才还那样抵死缠绵过,此时此刻却又这般温情缱绻,装作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的样子,来陪彼此走最后一段路。   真真是催了看客的心肝。   作者有话说:   望妾为狂风,君如暴雨。   君将妾从里到外,彻底清洗;妾给君长长久久,至死战栗。   用他一身相思骨,安她半世凤凰巢。改自《锁麟囊》“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第107章 别亦难(中)   ◎沈子枭想冲冠一怒为红颜◎   锅子虽然好吃, 可那味道沾在身上实在是像把人从里到外腌透了似的,少不得又要洗一遍澡。   这样折腾着,直到半夜才入睡。   翌日天刚亮, 谢绪风和叶思渊便匆匆到东宫里来。   二人已是急了一夜都没有睡, 又怕深夜造访, 反而会多生事端, 这才硬生生捱到早晨。   高树先一步通传过来,沈子枭和江柍也没怎么睡熟,就都起床穿衣, 郑众将二人带到扶銮殿的时候, 他们已在偏殿坐下。   叶思渊原本是焦躁心急走过来, 有一肚子话想问,一进殿中, 只见红雨正给沈子枭束发, 而星垂正给江柍绾髻, 四人都不言语,与往日里一样静好,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雾灯端来酽茶,一人一杯放于他们面前。   三个男人皆端茶喝起来, 唯有江柍,手拿雀绕花枝的铜镜, 理她刚绾好的松松的宝髻。   越是没人说话, 就越是不敢开口。   就这么相顾无言坐着,直到郑众呈上一个印有琳琅阁字样的木奁。   沈子枭接过,对叶思渊说道:“你来得正   ||||||   好, 我有东西给你和迎熹。”   江柍搁下镜子看过去, 问道:“是不是昨晚让郑众去取的礼物。”   沈子枭抬抬下巴:“打开来看看。”   江柍莞尔一笑, 走上前,将奁盖打开,豁然一惊。   叶思渊也起身,将脑袋凑上来,看到奁中之物,眼睛一亮——   里面分别躺着一支簪子,和一只手镯,由上好的和田玉打造,皆是叶思渊那把“穿云点星枪”的样式。   “当日你们姐弟结拜,绪风送了礼,我没送,如今我补上了。”沈子枭笑说,“玉簪是思渊的,作束发用,我已送过迎熹一支簪子,这回就打了一只镯子,可还喜欢吗。”   叶思渊早已感动不已:“我的银枪就是殿下送的,如今束发的簪子又作银枪样式,真是相得益彰了。”   江柍拿起那只镯子,枪头与枪尾闭合成细细一圈,拿起来却沉甸甸的,别致又好看。   她把玉镯戴上,又起身为叶思渊重新篦发,第一次为他梳了头,戴上发簪。   美玉触手生温,一如脉脉亲情。   就在这个时候,宫中天使前来传旨,江柍停下手上动作,与众人一起到殿外听旨。   命太子出征和废太子妃的旨意同时传下,一切尘埃落定。   来传旨的领头天使是小邵子,崇徽帝身边的总管太监穆公公的徒弟,他平日里是个和他师父一样肯卖人情的老好人,这次也一并带来了沈妙仪的消息——   原来妙仪竟为了让崇徽帝收回旨意,在上元宫外长跪不起。昨夜大雨倾盆,她淋了一夜的雨,醒了晕,晕了醒,却还是不愿起身。   崇徽帝见她固执,扬言要她跪上三日,谁也不许管她。   崇徽帝料想到谢绪风和叶思渊会去东宫,虽一早就下了“东宫只许进不许出”的旨意,却还是唯恐几人谋划多事,乱了大局,便让宣旨太监把他二人直接从东宫传召进宫。   小邵子的意思是,如今东宫只许进不许出,而谢绪风和叶思渊又是陛下点名要进宫去的,既如此,还望谢绪风顺道去劝劝公主,正值酷暑天气,若真是跪上三日,岂非没命?   江柍听罢,只呜咽着在心里骂人。   这个沈妙仪,最初见她时就觉得她笨蛋一个,如今还是傻得不行,有些事怎是靠乞求就能得到的呢。   江柍请求谢绪风,道:“她这个傻姑娘,认准了南墙就不回头,或许只肯听你的话,你去劝劝她,拜托了。”   沈子枭也知道沈妙仪一根筋,不是个多么机灵的姑娘,本性却实为单纯,便对谢绪风说:“若是劝不了,就骗骗她,她是个好骗的孩子。”   谢绪风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素来自持的他,几乎要在他们夫妻二人面前崩溃。   只道“交给我”,作揖离去了。   沈子枭想了想,对江柍说:“我还是不放心妙仪,再去交代几句。”   江柍点头说:“好。”   沈子枭跟了上去,叫住谢绪风和叶思渊。   又往小邵子手里塞了一块沉甸甸的金子,暗声道:“只给孤一炷香的时辰便好,还望公公通融。”   小邵子颠了颠手里的分量,心想,陛下的旨意里并无禁止太子与魏国公私语这一项,且他又有钱财可拿,又何必得罪储君呢。   他看向谢绪风和叶思渊道:“还望国公爷和小公爷恕罪,奴才突然肚子疼,可否等奴才方便一下。”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谢绪风颔首道:“公公请便。”   郑众略一思索便上前来,对小邵子说道:“公公跟奴才来。”   “……”   一时间,又有片刻间隙留给沈子枭三人。   他们走到廊下躲避日头。   谢绪风自知时辰紧张,边走边问道:“殿下有话请讲。”   他话音未落,沈子枭便已经开了口:“从我回宫之后,就与你们商议了好几轮,昨日父皇也与我说了许多……可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起兵谋反,登基称帝,是唯一可以主宰自身命运、拯救他人命运的法子。”   起兵谋反?登基称帝?   换言之,不正是   他当真疯了吗?!   谢绪风想都没想,便否定道:“不可。”   叶思渊也傻了眼,忙道:“殿下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念头。”   沈子枭看上去却像是经过深思熟虑,道:“我并非是一个在乎‘名正言顺’的人,父皇在我年少时逼死我的母亲,后又废黜我的身份,让我离国别家几经生死,父子之情早被磨得半点不剩,唯有恨意还历久弥新。”   提起这些,他呼吸渐乱,似乎有些痛苦:“这几年日子太平,我对他敬而远之,已是最大的孝顺,可如今他要亲手毁掉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稳日子,我又如何能再经历一回挚爱在我面前死去的痛苦?我根本不在乎是否会背上篡位的骂名,绪风,思渊,你们知我野心配得上能力,唯有成为那个权力最大的人,才有机会让迎熹荣尊如常地活下去,才能掌控我的命运不被继续摆布。”   他甚至已细细算过自己手上的兵力:“朔月兵符可调遣三万人马,峦骨部落军队去岁整编,也有十万大军可襄助于我,还有叶家和晁家的三十万大军,我有极大胜算。”   叶思渊已是瞠目结舌。   谢绪风则愁眉紧锁。   沈子枭又道:“我可以假借押解迎熹去凉州之名,调兵杀回赫州,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沈子枭说了许多,而叶思渊和谢绪风却久久沉默。   谢绪风自是知道,沈子枭的这个计划许是在心中已盘桓许久,若非真被逼上绝路,即便是面对他与思渊,也是万万不敢轻易吐露半分的。   他是真的邪狞狂妄,真敢弑父杀君,也真不怕背上千古骂名!   可他却还是要阻止他。   “殿下慎行!虽说冲冠一怒为红颜,可往前细数三千年,没有哪一个英雄是为女人起兵谋反的,说来可笑,争夺女人,不过是标榜男人建功立业之外的铁骨柔情,让那些残酷的斗争染上几分更为人津津乐道的人情味罢了。”   “若殿下真因女子而谋反,且这女子还是敌国之女,您反的还是自己的生父,如何使臣民信服?民者如水,载舟覆舟也,您若失去民心,便再无胜算可言。纵使如愿登上皇位,那些逆贼反臣讨伐,也有您现成的污点话柄可当借口,到时内忧外患,您就算有天大的能力,恐怕也分身乏术。”   “何况,您可以做反贼,叶家晁家以及那些支持你的几十万军士,可愿背负逆臣贼子之名?”   “……”   谢绪风一番话,又把沈子枭原本已坚定的决心,瞬间拉了回来。   他并非是为了感情便失智昏聩的人,但是人的长处与短处往往相对照,正如温柔之人往往懦弱,果敢之人往往鲁莽。   他的锐意与坚韧,有时未免太过锋利,过刚的,总是易折的。   而那一身的孤勇无畏,稍不留神,就可能会变成一种可笑的野蛮。   谢绪风苦笑道:“殿下从不是一个不谨慎的人,微臣难以想象您经过了怎样的煎熬,才会这般关心则乱。”   叶思渊听完谢绪风那一箩筐话后,也沉默许久,不过他却很快想到:“陛下这个人最是多疑,他又知道殿下是豁得出去的性子,怎会不做准备?故而逼宫谋反,是行不通的。”   连叶思渊也有警惕,可见沈子枭真真是已经快要崩溃。   沈子枭对这样的自己很失望。   他自负才能可睥睨天下,傲视群雄,可到头来,还不是身陷囹圄,眼睁睁看自己在意之人受苦。   然而此刻却并非自怨自艾的时候,他压下种种情绪,又道:“既如此,就只能和昭国皇帝合作,和他们里应外合,在去珠崖的途中,救出迎熹。”   谢绪风暗忖道,赫州到珠崖路途遥远,这么长的时间,或许有胜算救出江柍,何况这一法子也可与东宫撇清关系。   他又想到什么,一笑道:“看来殿下是想过许多法子。”   沈子枭自然是不止考虑过篡位这一条路,选择先把这条路讲出来,也不过是因亲耳听到圣旨宣读有些受刺激而已。   他定定道:“事不宜迟,你叫你身边的自在和随喜去找郭十三,然后……”   匆匆一番交代完毕,小邵子也方便结束,一行人就这样离了东宫,往皇宫去了。   谢绪风和叶思渊刚到上元宫,便见沈妙仪跪在烈日下的身影。   往日高高在上明艳如芍药花的小公主,如今哪里还有半分神采飞扬的样子?她经过一场连夜大雨,发髻已经全散了,发丝垂落下来,蜜合色的衣裳也皱皱巴巴,上面还沾了许多泥垢,乍一看竟如得了失心疯的乞丐一般。   叶思渊瞠目咋舌,差点惊呼出来,连谢绪风心里也觉得惊讶。   离近了,沈妙仪听见动静转过头,他们才看清她的两只眼睛已经哭肿了,而那裸露在外的肌肤均被毒辣的太阳晒伤,尤其以脖颈后面的皮肤最为严重,已被晒掉了一层,嘴唇已经干裂开,血渍凝固在破裂处。   沈妙仪被晒昏了,反应许久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谢绪风。   任何一个女子,都绝不会允许自己在心仪之人面前失态,她猛的垂下头去,慌乱地拽自己的头发,来掩盖这张丑兮兮的脸。   谢绪风蓦然一酸。   沈妙仪爱慕他的事情,在京中已不是秘密,但为保全二人的颜面,也为冷却沈妙仪的春心,他从未对这位骄纵的公主有何回应。   他知道,沈妙仪恋慕他,不过是因为在沈子枭不在身边的那段日子,她接触的人太少,而能够接触到的人里,真心对她好的人也实在屈指可数。而他不过是比旁人对她更有礼,几次举手之劳的帮助,也不过是因为沈子枭是他挚友的缘故。   沈妙仪未必不知道这一点。   可她仍旧喜欢他,许是选择了喜欢他,好似选择一个信仰   想到这,谢绪风才察觉到,已经很久,她没有再刻意营造偶遇,制造机会与他接触。   算算日子,这件事大概发生在,那日江柍对她说“希望你若爱他,便专注于他,而不是把精力拿去对付他身旁的无辜女子”之后。   那之后,她似乎一下子就拨云见日地明朗起来,不仅不再吃醋生气,甚至也不再执着于追随他的脚步。   谢绪风对此是欣慰的。   他走上前,想了想,低声道:“公主在此长跪一事,殿下和娘娘都已知晓,他们让微臣告诉公主,届时会有死囚乔装成公主的模样去赴死,公主不必担心。”   沈妙仪慢慢抬起头,想说话,嘴唇一动,又裂开渗出血来。   谢绪风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公主认识臣多年,怎能不知,谢逍是个正人君子。我不会骗人,更不会骗一个小丫头。”   沈妙仪眨了眨眼睛。   她想哭。   却好似连泪水都随着暴晒被蒸发掉了。   他从来没有离她这样近,近到她都闻得到他身上的雪松清香,看得清他长长的睫毛上翘的弧度!   她又开心又崩溃……这样岂不是说明,他也闻得到自己身上发馊的臭气,和红肿发黑肤色?!   又觉得很难过。   眼泪还是扑簌掉了下来。   因为她还是不敢信,不敢信江柍真的能救出,又怕即便救出了,她却很难再见到她,这么一想胸臆中堆积的委屈与愤怒都像沸腾了似的,顶得她心口难受。   谢绪风却不知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女孩,想了这样多心事,只以为她还没有信他。   想到毕竟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且并无太长时间可让他耽搁,便又扬扬唇。   沈妙仪只见谢绪风忽然露出一抹春风化冰的温暖笑容,那眼里好像装有一汪清澈的湖水,悄然泛起粼粼波光:“公主不信谢逍,妙仪怎可不信你的绪风哥哥?你听话,快起来回宫去,剩下的我来给陛下交代。”   沈妙仪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又觉一阵眩晕。   定是跪了许久,体力不支!   她这样想,眼睛一闭,就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跳楼进度加载至70%。   小寇子,小丁子,小邵子……反正这个名儿我就这样取了。 第108章 别亦难(下)   ◎江柍为宫娥们安排后路(爆哭)◎   因战事吃紧, 出征之日就定在宣旨的次日。   崇徽帝为此召集群臣日夜不分地商议,听闻沈妙仪昏倒,被人送回了寝宫, 却也无暇顾及了。   后来经小寇子提醒, 崇徽帝怕生变故, 没让沈子枭带谢绪风和叶思渊一同押解江柍, 而是让谢绪风留守京中,又调派叶思渊去寿州支援其父叶劭。   另派遣忠武将军祝勇“押解”江柍上路。   这一晚,江柍把近身服侍她的几个宫娥全都叫到身边, 又把体己拿出来, 分成几份, 一一递给她们。   “三个雨跟我的时日不长,你们又是东宫的一等宫婢, 想必等我走后你们也定然不会受到薄待, 这些钱是我留给你们的心意, 都收下吧。”   红雨,蓝雨和青雨皆默默垂泪。   江柍让雾灯把银子首饰都送到她们手上,又道:“日后若这东宫来了新的女主,你们也要尽心服侍, 效忠太子妃,便是效忠太子。”   三人俯伏深拜, 哭着下去了。   江柍又让高树拿来三个大匣子, 分给雾灯和星垂月涌。   这三个丫头皆呜咽着不肯要,尤其以月涌,哭得是鼻涕一把泪一把。   江柍掏了帕子出来丢给她, 道:“多大的人了, 哭起来还这样脏兮兮, 小花猫似的,日后嫁了人,做了娘,也这样吗?”   闻言,三人哭得愈发厉害。   江柍劝不住,难免眼红,也哽咽起来:“你们随我来自敌国,连我都是废妃之身,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们日后必不能继续在东宫服侍,今日我将这些钱财留给你们傍身,你们或隐姓埋名找一宜居之处安家,或回到故乡阖家团圆,都是很好很好的。只要不挥霍,这些钱也够你们花上三辈子了,快,快都收下。”   “怎么公主不要我们了吗,当初来一起来,如今怎可撇下我们,独自走呢。”月涌的眼睛都哭肿了。   江柍心中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只觉得她们都快哭傻了,自己再不能乱了阵脚,便缓缓深呼了一口气,继续道:“听着,现在不是诉衷肠的时候,你们听我说。”   她将她们一个个看过去:“月涌,你胆子最小,最无城府,这些钱你需得牢牢握在手里,连你父母亲也不能让知道。日后你若嫁人,记得给自己寻两个忠仆,人要是手头没有银子和自己人,是很难过得顺心的。”   这也是太后曾教导过她的话,也正因如此,这几个丫头即便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得以继续留在她的身边。   她说完,又看向星垂:“星垂,我知你效忠陛下,我已在匣子里留下一封给陛下的书信,若你日后还想回昭宫,我会求陛下好好待你,感情之事讲究两厢有意,就算你没有为妃的缘分,也会一生衣食无忧。另外,还望你替我照顾好碧霄姑姑,替她养老送终。”   星垂听罢,心中大恸。   她试问自己从前常有嫉妒江柍的时候,总因一点小事而在私下腹诽、埋怨,可却没想到江柍竟为她的终身这样操心,顿时羞愧悔恨不已。   江柍又把目光转向雾灯。   刚要说话,只见雾灯骤然拔下头上的簪子,抵着喉咙,决绝道:“公主若赶雾灯走,雾灯即刻便血溅当场!”   江柍本已压下泪意了,闻言一阵鼻酸,眼泪夺眶而出。   心里急,拍了拍桌子,骂道:“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我被废了,你就敢威胁起我来了。”   “公主知道雾灯绝无此意!”雾灯咬牙道,“雾灯早已视公主为我的一片天,若公主不要我了,我的天也就塌了,公主,你我相伴多年,怎能不知雾灯对你的忠心,您是真想逼死我吗。”   当日她能往脸上划下一道,改变自己的命运,今日为何不可?   想到这,她更是铿锵无畏:“公主,雾灯对天发誓,你若长生我便长生,你若赴死我绝不独活。”   “……”江柍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雾灯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姑娘,江柍深知这一点。   就这样默了一会儿,她下定决心地闭上眼,说道:“雾灯留下。”   星垂和月涌大惊失色:“公主就这样偏心吗,我们也愿跟着您呐!”   江柍泪如雨下,不忍再谈,只道:“什么都别说了,下去吧。”   江柍决心已定,便是不会更改的了。   雾灯见状,努力扬起笑,说道:“来,姐妹们,我们一同给公主磕个头。”   闻言,三个人都擦干眼泪,整理了一番仪容。   并肩跪地,严肃地叩首,再拜,再叩首……共磕了三个郑重的头。   江柍哭着,亦笑着。   就这样目送她们退下。   高树从殿外与她们错身进来,对江柍说:“公主,段姑姑求见。”   江柍说:“宣。”   高树看了一眼江柍,似有难言之隐,顿了顿才宣段春令进来。   然后江柍一怔。   段春令不知何时剃了头发,一身青灰色缁衣,手持佛珠,进门跪地,先道一声“阿弥陀佛”。   江柍想问她这是怎么了,却觉得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还是段春令先道:“公主,奴婢在太后被圈禁之后,就生了出家之心,缁衣和剃刀早已备下,今日自行剃度,不过是最终下了决心。”   江柍咬咬唇,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滂沱而下。   段春令却平和又温柔地笑起来:“公主可愿给奴婢取一个法号。”   江柍虽不与段春令亲近,可到底主仆一场,只念如今天下并不太平,出家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便止住泪,问道:“不如叫‘莫愁’,可好。”   段春令把这名字暗自咀嚼一番,慢慢扬起笑,许是沾了佛性,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格外温和。   她只道:“红尘多烦恼,凡人所求,不过是一场痴梦,奴婢唯愿常伴青灯古佛,洗刷过去的罪孽,亦会每日为公主诵经祈福,祝祷公主安乐永宁,福绥绵长。”   江柍笑着把她扶起来,又笑着把她送出殿外。   高树在身后跟着江柍,目送段春令一步步走出扶銮殿的宫门,好似一步步踏出红尘。   真好,离开的人,已获得安宁。   可留下的人……想到这,高树看了眼江柍。   江柍恰好也转过头来看他:“高树,我也给你留了银子,只是我需要你把这几个姑娘安顿好,看着她们落脚,你再自行离去,可好。”   高树心口钝痛,想说些永远不会离开她的话,可嘴笨,什么也说不出,最后只沉沉道:“是。”   安排好一切,江柍感到无比轻松。   她到寝殿里,寻出沈子枭送给她的所有东西,新婚之夜的“合髻”,那枚写有“沈子枭定护迎熹一世长安,一生清欢”的花笺,双凤金翅玉簪,珊瑚项链,还有手腕上这个银枪手镯。   沈子枭从外面进来,恰好见她把这些都摆到桌上。   便问:“怎么把这些东西都找出来了。”   “我在思考该带走什么,留下什么。”江柍坐在妆台前,从镜子里看向沈子枭,铜镜里,人有些模糊,像极了一个幻影。   他很快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那条珊瑚项链上,眼神似有凝滞。   江柍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冷不丁瞧见花笺上“迎熹”二字,蓦地刺痛了眼。   江柍忽然道:“我有许多事隐瞒你。”   “我曾对你虚伪过。”沈子枭与她同时说。   两人都是一怔,随后默然一笑。   沈子枭只道:“既然你瞒我也瞒,就无需计较前尘往事了。”   “正是这个理儿。”江柍笑了笑,又看向那些东西,说道,“这些我都想带走,一是想着日后你若娶了新妇,她瞧见这些不好;二来也是实在舍不得,总想留个念想。”   沈子枭忽然蹲下,跪到她身畔:“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不会有事的。”   江柍却自顾自说:“要不还是留下来吧,我死后,你给我立个衣冠冢,把这些都放进去,给我陪葬。”   “你不要说了。”沈子枭抱住她,“听着,我有个暗探名唤郭十三,他是孤安插在‘飞燕队’负责昭国密报之人,我已命他告知宋琅我们的路线,包括解救你的方法,路上会有人来救你。”   江柍心中大骇。   她有预感沈子枭不会真的看她赴死,可却不想,他竟愿意为了她和昭国的人合作。   他知不知道,一旦被人发现,就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江柍忙说:“可是……”   “没有可是。”沈子枭扳过她的肩,让她的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就这般四目相对,他眼神坚定,似在给她力量,“一次解救不成,还有第二次,赫州到珠崖这么远的路,我不信他救不了你。”   江柍无语凝噎。   沈子枭定定道:“就算救不成,不到最后一刻,我也不会放弃。乖孩子,最好最好的好孩子,你相信我,我定会为你的性命竭尽全力。”   江柍眼泪扑簌簌地掉。   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一句:“今生君恩还不尽,唯有来生化春泥。”   沈子枭鼻头一酸,差点涌出泪来。   可她哭得这样伤心,他又怎能也不管不顾,只是强忍着,喉头都哽得难受。   江柍缓了缓才道:“那除了手上的玉镯,其他东西我都不拿走了,你替我收好,我日后再回来时还要用呢。”   沈子枭不住地点头。   江柍伸出手,摩挲着他的眉毛,这般好看潇洒的剑眉,她无限温柔,不舍得放手。   她忽然就不敢再哭了,唯恐这仅剩的时光都用在伤心上。   他似是意会,手臂一伸,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哄孩子般拍她的后背。   睡吧……   次日一早,大军于校场点兵,又于太公庙祭祀,离了赫州,往珠崖出发。   江柍被祝勇的人严格看管,连沈子枭都不能单独与她接触。   刚出赫州没多久,就遇到昭国神鹰队前来救人。   江柍被重兵把守,神鹰队有沈子枭暗中助力,本来极快靠近了江柍的马车,可掀开帘子,却见一个女死士,用匕首抵住了江柍的脖子。   护卫之首祝勇说道:“陛下口谕,若有人来救公主,无论是殿下救,还是昭人来救,宁可直接杀之,也绝不放过。”   说罢,又招了下手,后方有人带来雾灯,她被捆着手脚,亦有死士以刀剑抵其喉。   祝勇看向江柍:“若公主离开,你身边的奴婢,包括已被你送走的那些,都不会好活。”   两句话,堵了所有的可能。   飞鹰队只好撤兵。   作者有话说:   今生君恩还不尽,唯有来生化春泥。   跳楼进度99%! 第109章 跳城楼   ◎如一只振翅的鸟儿般,向下飞去。◎   五月, 大军抵达与珠崖很近的凉州。   江峻岭此时已攻下珠崖在内的五座城池,正率人攻打凉州城,因此大军在城中驻扎, 各整军械, 准备抗敌。   次日, 兵临城下。   江柍和雾灯均被祝勇押解至城墙之上, 这才终于在多日之后,又见了沈子枭一面。   他一身大红袍,银色连环甲, 玉束带, 凤翅盔, 腰佩如虹剑,自带高山巍峨不可直观的气势。   只是消瘦不少, 连眼神都略显嶙峋, 带着刺人的冷硬。   可看到她, 他眼睫明显颤了颤,目光柔和下来。   江柍却不敢与之对视,因为她现在的身份是昭国的大嫡长公主。   她被祝勇推到城楼的正中央的垛口处,向下俯瞰, 只见城门下十万将士,整肃而立, 黑压压一片如汪洋波浪, 前列的将军马一字排开,号带飘扬,遮天蔽日。   列阵最前方的是她的父亲, 大昭的骠骑将军江峻岭和她最小的哥哥江楼。   江柍这日着红裙、作红妆, 罗帔掩丹虹, 裙妒石榴花,又梳单螺髻,栀子花作小钗横戴,同一边又插宋琅从前送来的水晶穗儿玛瑙步摇。   红裙为郎君,白花为祭奠,步摇为忠国。   不华丽,却娇艳。   因此江峻岭和江楼一眼便看到她,两人都是一震。   江柍却轻轻敛了敛眸,浓长的睫羽在眼睑下覆上一片淡淡的影,平静而苍凉。   江楼少年意气,不忍看江柍受辱,登时上前,立马横刀,大喝:“公主和亲,两国缔结万世之好,乃为万世开太平,怎可由你等小人侮辱?”   城门诸将,除沈子枭外,还有祝勇、龙潜、冯日兴等人,以及军师杨无为。   冯日兴的父亲才刚战死,此时正激愤难当,闻言便冷笑道:“此乃我大晏地界,辄敢在此耀武扬威?当日你父子杀我晏军主帅,今日我等奉陛下之命,杀你国公主,慰众将士在天之灵!”   “你敢!”江楼气冲满怀,手指冯日兴大骂道,“你敢动公主一根汗毛,我必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江峻岭听罢,亦上前来,先稳住江楼,又对城墙上诸将笑道:“两国交战,本是男儿挣功名的时候,生死由命成败在天,何故牵扯无辜妇人。”   “少废话!你们昭国女主当政时,手握生杀大权,何曾是无辜妇人。”冯日兴喝道,“且此女乃是妖后唯一的亲生女儿,陛下有令,杀之,以振军威。”   “……”   江柍听着两军来回叫阵,目光沉了又沉。   她深知,二国之争,不到胜负已定,天下归一那天是不会停止的。   而如今局势,怎么看都是晏军赢面更大,因此,无论父亲说什么,要以什么来交换,晏军都不会放过她。   她淡淡抬起眼眸,向下看去。   城门下纵马而立的是她的父兄,大昭的战神将军;而城门上严阵以待的是她的夫君,大晏的当朝太子。   一边是情,一边是义。   她难以两全,便只能履行她身为公主的责任。   “我知道,此刻止战已是没有可能。”江柍忽然开口,所有的声音都因她而止,唯有风声,还在呜咽着。   她轻轻道:“既如此,便也没有什么永缔为好,百年长宁。”   沈子枭转头看向她。   她却坚定地目视前方:“王言如丝,其出如纶,大晏皇帝已下旨将我杀之祭旗,就不可能再有转圜余地。”   她看着城门下昭国诸将:“江将军,请不要再为我多费口舌,金枝玉叶是迎熹的命运,殉国殉民就不是了吗?”   江峻岭无不悲戚,只愁眉紧锁。   江柍的眸底也闪烁着泪花,可又倔强地弯了弯唇,露出一抹平和的笑来:“迎熹虽是昭国公主,却也是从前的晏国太子妃,二国争霸,兵戈扰攘,我不忍看到任何一方的黎庶有难,无论最后是谁一统天下,迎熹都希望海内清平,万民乐业,天下大定。”   江柍后退一步,跪地稽首:“迎熹今日跪拜上苍、陛下、黎民,只望我的心愿能早日达成。”   说罢,手掌相叠着地肃拜。   江峻岭和江楼大喊:“公主!”   在江柍身后的雾灯亦喊:“公主不要。”   江柍这一拜,表面上是拜黎民,拜陛下,实际只为拜父兄。   沈子枭不忍再看,走上前把她扶起来。   祝勇见状,便把江柍拉开,与沈子枭保持距离,只道:“事不宜迟,请公主趁早上路。”   江柍恍若未闻,只凝视着沈子枭的眼眸,微微一笑。   而后忽然拔掉头上的步摇,长发落了几绺,她抽出身旁士兵的尖刀。   众人以为她要行刺,纷纷作势上前。   她却抓起青丝,斩落一绺,笑道:“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话落,只将青丝放于他的掌心。   沈子枭刚想开口说什么,祝勇只觉再不能耽搁,便命两名死士分别扣住江柍的肩膀,把她硬生生往后拖了两米,同时抽出青龙宝刀,刀身在太阳下发出森然的冷光。   “且慢。”忽听昭军阵营中传出一道清洌的声音。   江柍心一沉,怀疑自己听错。   转头却见队伍前列,有一骑青骢马,黑锁甲的将军,纵马上前。   她第一次看到一身战袍的宋琅,反应了许久才确定那真的是他。   他于武艺上并不算精益,又一身病弱骨,那战袍穿在身上,并不显得气势逼人,许是冷着脸的缘故,却仍有君临天下的威慑力,杀戮气很重。   他走到与江峻岭并排的地方,先是看了一眼江柍,目光掠过江柍发间的步摇时,神色柔和不少,可很快又别开眼。   向城楼上喊道:“若我军退兵,并将珠崖等五座城池归还,可否让我军,迎公主还于故都。”   “……”江柍差点落泪。   祝勇、冯日兴和龙潜都看了眼沈子枭。   沈子枭只搭着眼帘,没有什么表情。   冯日兴先问:“来者何人,辄敢口出如此狂悖之语?”   杨无为见状,抚须,欠身道:“大昭陛下亲临,恕我等甲胄在身,不好行礼。”   闻言,祝勇等人均大惊失色。   宋琅勾唇冷笑:“素闻大晏太子身边有一军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想必就是你吧。”   杨无为颔首:“陛下谬赞,杨某愧不敢当。”   宋琅却别开眼去,只看向沈子枭:“方才朕之言,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沈子枭定定地看着宋琅,半晌后,才扯开嘴角,说道:“一个女子,换回我国五座城池,不用损兵折将就能办成的好事,孤又怎会拒绝。”   “殿下不可!”杨无为闻言惶悚不已,忙道,“杀公主祭旗才是圣旨,君有令,臣子不得不从!”   沈子枭一记冷冽的眸光扫过去:“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杨无为被这话噎了一下。   只沉沉定了定神,而后对祝勇说道:“殿下抗旨不遵,难道祝将军和冯将军也有这样的胆子,敢抗旨不遵吗!”   冯日兴和祝勇被杨无为这一喝丢了魂,尤其是冯日兴,想起父亲惨死,只觉怒从中来,头脑一热,登时起身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江柍刺去。   沈子枭和雾灯二人同时向江柍扑来。   却还是沈子枭先行一步,就这样硬生生挡在江柍面前。   刀刺进左肩里,又从后背穿出。   沈子枭整个人都痉挛了一下,恍然瞪大了眼,殷红的鲜血顺着剑身蜿蜒而下。   江柍呼吸一滞,只听有人惊呼:“殿下!”   冯日兴“嚯”地抽出刀,鲜血飞溅而出,都溅到江柍的衣裙上。   她心脏陡然剧烈疼痛,好似破裂开来,四肢百骸都冷寒。   而此时,原本立于沈子枭旁边,面容隐匿在飘飞旌旗之后的士兵,也“哗”地抽出刀,一把拽过沈子枭的肩膀,将刀抵在他的脖子上:   “都别动!放公主走,否则我杀了他。”说话时,江柍才看清他的面容。   竟是贴了假胡子的郑飚。   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可又很快又颤抖不已,惶然伸出手,却触不到沈子枭,只小心翼翼对郑飚说:“不可伤他,你绝不可伤他,求你……”   黏在红色衣裙上的沈子枭温热的鲜血,红遇到红,像消失了一般。   可她还是能感受到那些血液在一分分变凉,就像沈子枭的生命,好像也在急速消失。   沈子枭艰难地撑起眼皮,望了她一眼。   她一对上他的眼眸,便什么都明白了。   若非他授意,敌国刺客又怎会光明正大出现在城楼上?   原来,他还是没听劝,为救她性命,竟一直在与宋琅暗中联络。   无论是以城池换下她,还是以自己的性命为筹码,都是沈子枭事先想好的方法,他一直没有告诉她,大概是猜透了她不忍他涉险。   他怎么那么傻……   “朕已给过你们机会,若你们还是这般执迷不悟,朕就只有让沈子枭血溅当场,为公主陪葬了。”宋琅说道。   沈子枭厉声道:“开城门,放她离开!她的性命,又怎抵得过孤的性命!”   众人皆在犹豫踌躇之中。   杨无为漠然看着这一切,江柍看得透的东西他又如何能看不出?   他想到沈子枭对江柍的偏爱,从为了江柍与晁家退亲,到千里迢迢为江柍寻河珠,再到为从独孤曜灵手中抢回江柍而只身犯险不顾性命……   杨无为略一思忖,狠下决心,道:“城门不能开。”   沈子枭目光一震,看向杨无为:“你是想置孤于死地吗?”   杨无为拱手作揖道:“臣只是忠于陛下旨意。”   他又抬头,笃定道:“殿下放心,若殿下出事,微臣绝不苟活!”说罢,大声喊道,“弓箭手准备!杀刺客,救太子。”   沈子枭瞳孔里多了几分冷淡,他向后一掌,两招脱离郑飚掌控,极快地抽出腰间如虹剑,点地而起,身影一闪,已来至江柍身边,将她护在身后。   他动作干脆,却牵动伤势,刚一站定,就撑着剑,吐出一口血来。   龙潜则剑指郑飚,郑飚与他交手,无奈寡不敌众,已被一剑封喉。   沈子枭看向杨无为,已是恨极,再不欲与其虚与委蛇:“孤竟不知,这军中什么时候是杨先生当家做主了,你何以罔顾孤的性命,竟不管孤在刺客之手,就下杀令!”   杨无为只咬紧了牙关,万种思虑在心间缠绕,他最后只道:“臣一直都忠于殿下,奈何殿下被此女迷惑,臣恨哉忧哉!若殿下肯杀此女,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他这话说得认真。   怪不得用城池换江柍这样稳赚的理由他都不同意,怪不得宁可让弓箭手误杀他也绝不肯放走江柍。   原来杨无为在意的,只是江柍是否殒命而已。   沈子枭回忆起从前杨无为几次谏言,都事关江柍“红颜祸水”之论,想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一笑,鲜血自他嘴角蜿蜒流下,衬得他如嗜血的阎罗般,狂妄不羁,杀气滔天:“孤平生,最恨受人威胁。”   说罢,举剑而来,眼看就要刺穿杨无为的喉咙。   祝勇横刀斜挡过来,与他的副将配合,一人拦剑,一人去刺沈子枭的伤口,沈子枭痛极,如虹剑掉落,紧接着祝勇的刀就架上他的脖子。   龙潜见状亦把剑抵在祝勇的肩颈处。   冯日兴因这混乱的一幕惊骇不已,犹然没搞懂状况,只拿着剑哆嗦,不知该怎么办。   杨无为朝沈子枭阴恻恻一笑:“殿下说错了,这军中自然轮不到微臣当家做主,但这四周的弓箭手皆是祝勇将军的人。”   他目光已变得狠厉:“此前王爷多次邀我入他麾下,我都没有答应,可若今日殿下不杀妖女,微臣就不再是殿下的人了。”   杨无为的倒戈来得突然,却并不意外。   沈子枭却还是浑身一震,原本就已如坚冰般冷冽的神情,更是肃杀晦暗,让人看了都胆寒。   许久没有动静的江柍看着杨无为,嗤地一笑。   杨无为凝眸看过来,沈子枭亦拧眉望向她。   江柍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上毫无表情,与片刻之前的从容温和不同,她的眉眼间变得一片冰冷,更显她眉目威仪,不可冒犯。   她望向杨无为:“所以你是要定了我的性命。”   杨无为不知她要说什么,又亲眼见识过她的口才和谋略,不由警惕道:“是,你死,殿下就能活。”   江柍直视着他,目光如刀,嘴角却轻蔑一笑:“你还记得当初是谁把你带到殿下身边的吗?”   杨无为一颗心蓦然为之一沉,脸色也沉了下去。   二人对视的这一刻,杨无为和江柍同时想起了那年料峭的春日,混在逃荒的百姓中鼻青脸肿的他,被赶着马车一身朴素的她救了下来,赤北的凉夜是那样黑那样长,二人就这样在风雪交加的天气中相伴北上。   她偶尔会在赶路时唱歌,他总是默默听着,她侧脸熟睡时,常会让他想到元宵灯会那日她在灯火辉映下的容颜。   入了城,她当掉了所有的银钱,二人和乞丐争夺睡觉的地盘,寒风如刀,没有食物,他去偷来地瓜烤来给她吃,被人打得鼻血横流,他那时虽是为了前程,对她心怀欺骗,想来也是他给过她仅有的真心了。   共同的回忆在脑海中盘桓。   可最后一刻,那戛然而止的想法,却是不同的。   杨无为想的是他下山还俗,入世为官,就是求一个青史留名,既不能做卧龙,也要做凤雏,而女色向来是王者的大忌,他不能留一个祸害在沈子枭身边。   江柍却是想,原来她是救了一条捂不热的蛇。   “你不必为难殿下。”江柍先出了声,“我既然敢上城楼,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沈子枭闻言,陡地抬眸,只道:“不可!”   江柍没有看他。   怕舍不得赴死。   她转头望向大昭将士,看向江家父兄,看向远方连绵的青山,最后把目光落在宋琅身上。   然后一笑。   宋琅犹未反应过来,只见她动作又快又轻,踏上城楼,如一只振翅的鸟儿般,向下飞去。   沈子枭大惊,根本不管是否还在被人胁迫,只拼命向她跑过去,下意识伸手,滑腻的罗缎如流水般滑落指尖。   他大喊:“不要!!!”   却已经迟了。   她就这样坠啊坠,如一片飘零的红叶,在风中摇摇晃晃落下去。   作者有话说:   杨无为你个杀千刀的。   说实话更到现在已经更烦了,也是写完了,就决定全部放出来吧。   18点全文一次性放出。   PS:感谢一路追更的为数不多的读者,没有你们我早就想弃文不写了。   这惨淡的数据虽然不能代表一切,但是数据是最不会骗人的,最能说明读者的选择。   我确实要好好思考接下来的路了,山高水长,祝我们一切都好。 第110章 雾灯身亡   ◎太子身负重伤,雾灯为救江柍而死!◎   江柍坠落的这一刻, 沈子枭的大脑一片空白。   因此他随后的反应都是由心底最真实的意愿在指引   龙潜见状,用尽全力拉住了他。   他整个人悬空在城垛之上, 连龙潜都因这急速下冲的力道, 半个身子都吊在城墙上, 因拼尽了全力, 龙潜咬着牙,从脖子到额头都紫胀一片,青筋暴起。   宋琅不顾任何人的反对, 大叫一声:“不要!”毅然勒马狂奔上前, 正如他从郢州的皇都里毅然奔赴凉州一样。   他身后, 江峻岭和江楼率众将士奔驰而上,声声呼喊着“陛下不可”, “保护陛下”……   江柍耳边的呼呼风声, 像无形的野兽将她吞噬, 撕咬。   五月的天,碧蓝一片,如西雁山狩猎时见到的湖波一样,阳光散发着刺目的光芒, 一如沈子枭出征赤北时的金色铠甲,许是被这光线刺痛了眼睛, 有泪从她的眼眶流出, 蜿蜒到脸颊两侧。   坠落的速度是这样快。   就当她做好准备,忍受死前最后一次疼痛的时候,忽然感到腰际一紧。   她睁开眼, 只见雾灯一双含笑的眼眸。   来不及反应。   急速的下坠之力, 让二人轰然倒地, 溅起满地飞扬的尘土。   江柍浑身一震,下堕的冲力逼出她的一口鲜血,胸腔和腹部都混沌地疼。   手脚却完好,没有想象中的粉身碎骨。   因为雾灯垫在了她的身下。   江柍翻了身,跪在雾灯身边,只见雾灯满脸都是泥土和血渍混合的污糟,大片的鲜血在她的身下晕开,如岩浆一样滚烫。   江柍想抱起她,可是刚碰到她的肩膀,便又像做错了事一样,害怕地收回了手   一碰,那手骨就软绵绵搭下来。   泪水在江柍眼里决堤。   这个傻姑娘。   她是会武功的,她的轻功甚至比高树还要好,可未防多生事端,江柍一直让她隐藏武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泄露。   这是雾灯唯一一次在人前动用轻功。   也会是最后一次。   江柍的手不知应该往哪里放,她怕碰疼雾灯,又不想雾灯一直这样冰冷冷地躺着。   她嘶哑着喊:“雾灯,雾灯……”   再说不出别的话。   雾灯几乎没办法撑开眼皮,她的七窍都在流血,眼睛被血糊了一片。   可听到她的公主这样呼喊她,她还是艰难地将眼睛打开了一条微小的缝隙,想看看公主是否安然无恙,更希望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刻,见到的是公主的容颜。   她就这样慢慢张开眼睛,看到了哭泣的江柍。   她想伸出手,替公主擦一擦泪水,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力气把手抬起来。   她只好安慰地笑一笑。   想说“不要哭”,可喉咙里也都是血,她说不出话。   眼前被血染的模糊,心底的记忆却愈发清晰。   那个时候她们都还是孩子,她被带到江府,签了死契,被江夫人选为江柍的贴身侍女,江父说她骨骼好,是练武的料子,就选她习武,好方便时时刻刻保护江柍。   习武真是累啊,无论刮风下雨,无论是否来了癸水,都要在校场里训练着。   后来江柍从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出落成一个倾国倾城的姑娘,她的双手却渐渐磨出了厚茧,指关也比别的姑娘粗了不少,腰肢和脸庞也不似从前那般轻盈与白嫩。   可她很高兴,也很满意。   因为这样的变化,恰恰说明她可以好好保护她想保护的人了。   直到江柍入了宫,成为公主,出了嫁,成了太子妃,这一路走来,明争暗斗,万般艰险。   她才知,原来武艺,也并不能护一个人周全。   可好在,最后这一刻,她的一身本事没有白费。   她到底是护住她了。   比沈子枭的动作还要快,比沈子枭还要厉害。   在东宫,她时常懊恼自己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宫婢,她的公主每每遇到难事,她不比沈子枭能帮得上忙。   可现在,她也可以了。   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就如这满身的鲜血一样,正在急剧流失。   她的力气只能留下一句遗言。   她从“别哭”,到“好好照顾自己”,到“不要忘记雾灯”一一掠过……   最后只道:“雾灯,永远,喜欢公主……”   她的头重重向一边歪了过去。   血还在流。   江柍不住地颤抖着,她五脏几乎碎了一样闷痛,喉咙紧得像是吞了刀片。   她并不知道雾灯的话中深意,只哭喊:“不要走,雾灯!”   她想到第一次见到雾灯的时候,被她脸上的刀痕触到了的震颤;想到雾灯总是默默无闻站在她的梳妆镜后的姿态;想到刚入宫的时候,每逢想家她们一起抱头痛哭的场景;再到后来嫁入晏国,雾灯屡次被人刁难却为了她忍耐下来,还每每宽慰她的样子……   可是曾经那个鲜活的雾灯,如今只剩下这具冰冷残破的尸体。   江柍跪在雾灯的身边,叫不应,便发了疯地嘶吼:“雾灯!不要走!雾灯!快醒一醒!”   她没护住轻红,也没护住雾灯。   是她没用!   她越来越不能忍受,尖锐的哭喊撕裂了耳膜,却像困兽徒劳无功的反抗,再歇斯底里,再撕心裂肺,也换不回众神一个怜悯的回音。   龙潜把沈子枭拉了上来。   沈子枭的伤口被撕裂,已是流了满身的鲜血,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好似下一刻便会倒地不起。   他顾不上许多,只大喊道:“开城门!”   杨无为见江柍并没如他所愿死去,便大喝道:“不能开门!弓箭手放箭!若能顺便杀了大昭皇帝,尔等都有军功!”   江柍的性命远没有那么有吸引力,可众人听闻能杀宋琅,就纷纷激动起来。   “哗”的一声,弓箭手齐声举弓,纷纷指向江柍和宋琅。   沈子枭恨不得即刻杀了杨无为,可事态发展得太坏太急,让他无法再考虑其他。   他将怀中一枚响箭放入空中:“娘子军出战!”   话落,城门两边忽有战马奔袭而来。   身穿红甲的女战士们骑着罩上红色铁面具的战马驰骋逼近,战甲声阵阵如雷,马蹄声锵然有力,一步一声,如乌云压顶般向城门移来。   马背上的战士们皆举弓拉箭对准城门上的弓箭手,唯有为首的女将军,手持长柄大刀,目光坚定,烧灼如火。   杨无为一时大惊   宋琅早已奔马来到江柍的身边,下了马便要带她离开。   江柍已经全无理智,只死死扒着雾灯的手,说道:“带她一起走,让江将军带上她!”   宋琅知道她重感情,却没时间再与她废话,一掌劈到她的后脑上。   江柍昏了过去,他一把抱起她,将她推上马。   而后自己也翻身上马,夹紧马背,折转而走。   江峻岭和江楼率数百位精兵强将护送二人离开。   杨无为见状,连连跺脚,大喊:“放箭!放箭!”   沈子枭举剑便向杨无为刺来。   祝勇几人挡在前头,说道:“王爷有令,若有变故,舍命也要护住杨先生!”   杨无为听罢,原本摇摆的心,已彻底定了下来。   他虽信服沈子枭的能力,可是在沈子枭阵营中,他总被谢绪风和孟愿压制,既不是沈子枭最为信任之人,也不是才学最突出之人。   可若投靠王爷,他便是最被王爷看重的人,是说一不二的掌权者。   他暗忖,以沈子枭之才,就算少了他辅佐,来日也必能登基,届时王爷的筹谋都成了竹篮打水。   于是一不作二不休,只道:“杀了沈子枭!”   龙潜喝道:“你们想造反?!”   杨无为道:“是殿下先勾结外兵,放走敌人,企图谋反!”又转头对祝勇说道,“今日已经撕破脸了,若不杀他,来日你我、包括王爷都不能活,快!”   祝勇与其他几人一拥而上,弓箭手则纷纷向江柍和宋琅放箭,江家军亦拉弓列阵放箭。   一时间飞矢如蝗,密密匝匝遮蔽了天空。   沈子枭点地而起,迎上祝勇几人的招式:“你一口一个王爷,可大晏不止一个王爷,不知你们口中的王爷究竟是谁!”   杨无为眯眼抚髯,冷哼道:“那要看殿下有没有那个命知道了。”   沈子枭侧身躲过祝勇一刀,又道:“祝勇向来是我大哥的人,你们态度如此模糊,想必背后之人定然不是我大哥,既如此,就一定是我四哥了。”   杨无为没想到这一个小细节就让沈子枭洞悉所有,登时浑身一凛,只道:“动作快些,杀了他!”   沈子枭心定了下来,从安阳盐税之事,到独孤曜灵的火药武器,他疑心太多,如今终于得到证实。   可他现如今中了重伤,已是勉力支撑。   几人齐力逼他至城墙边沿,试图让他和雾灯一样,摔个粉身碎骨,他巧用轻功,已是杀了两个人,可身上也避不可免中了三刀。   凉州城中并不完全是异心人。   已有忠于沈子枭的士兵冲上城墙,护他离开。   冯日兴知道自己此时站队还有一段前程可讲,若是摇摆不定,只怕两方都得罪了,一边是狼子野心却有极大胜算的逆王,一边是奄奄一息却正统嫡出的太子……不管了,生死存亡之际,还是凭直觉吧!   龙潜等人替沈子枭抵挡着,护送他下城楼,祝勇等人步步紧逼,冯日兴忽然大喊:“冯家军听令:开城门,护太子离开!”   城门栓链发出“轧轧”地响动声。   娘子军原本正帮江柍抵挡箭矢,晁东湲听到城门大开的声音,下令道:“娘子军速速列阵,进城营救太子!”   女人们齐声答道:“是!”   三百名娘子军,分为骑兵和步兵,她们向城门冲来,一张张坚毅果敢的面孔在风中闪过   她们出身不一,年龄不一,高矮胖瘦不一,却是同样的无畏。   随着城门大开,她们杀了进来。   郑飚混入晏军,沈子枭也留有后招,他让白龙飞和郭十三混入江家军,若宋琅救下江柍之后,毁约让郑飚对自己下手,他们便出手挟持宋琅。   若是宋琅带江柍相安无事离开,他们便找机会与娘子军配合,半路把江柍带走,再偷偷将她安顿好。   可白龙飞和郭十三一见沈子枭性命有虞,就顾不得原本的使命,不约而同冲上了城楼。   杨无为之所以敢这样公然叫板,自是因为手头上可用之兵能够抵抗沈子枭的兵力。   冯日兴本想开城门放沈子枭离开,却不想一番混战过后,杨无为和祝勇的兵力终究是不敌沈子枭手下不惧生死,最后是祝勇等人护送杨无为骑马离开。   那时冯家军已死伤过半,娘子军也折损近百人。   这一战死伤太多,龙潜和冯日兴都道:“穷寇莫追,先送太子去疗伤!”   沈子枭尚有最后一丝力气,只道:“不可!斩草必除根,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折在他们手上。”   他看向晁东湲:“去杀了他。”   晁东湲自知军令如山,丝毫没有犹豫,大声道:“是!”   闻言,沈子枭才放心地昏死过去。   而那时,江家军已护送宋琅和江柍撤军。   为抵抗晏军的箭雨,无数昭军以肉身为盾,死在了战场,远远望去,尸横遍野,死相枕藉。   作者有话说:   这是雾灯唯一一次在人前动用轻功。   也会是最后一次。   啊啊啊这个点每次写雾灯的时候,我就想赶快写到,这忠烈的赴死,是她终于赢过沈子枭了,这是一种响彻天地的守护,就是有点对不起牛顿。   她对公主,有喜欢,有感恩,有心疼,有理解。绝非单一的感情。 第111章 沈子杳   ◎天下谋◎   杨无为被祝勇等人护送奔走, 身后晁东湲和白龙飞分别带领两队人马追赶而来。祝勇等人往天空发出几十枚响箭请求支援,双方交战六七次,均有死伤, 却无胜负。   双方你追我赶, 奔马至暮色降临, 进入焱关地界, 杨无为被人接应,晁东湲和白龙飞看清来人,知道胜算不大, 才不得已撤退。   接应杨无为的正是因错被贬谪至赤北, 今年才被调到焱关的王弢, 骞王沈子杳的小舅子。   杨无为进入焱关,下了马, 顾不得一身狼狈, 只道:“拿笔墨纸砚, 我要去信给王爷,另,速速备马,我要尽早见到王爷!”   王弢不敢耽搁, 即刻吩咐下去。   杨无为又对祝勇说道:“祝将军,请你即刻传书给圣上, 只道:太子联合晁氏女私自屯兵, 为放走迎熹公主,不惜杀戮祝家军,自己亦身负重伤。传书八百里加急!定要抢在太子之前把书信呈于圣上。”   祝勇也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吓得后背都冒了一层冷汗, 刚转身要去写信, 杨无为又叫下他,说道:“去信之后,你亦要快马加鞭赶回赫州,天下要易主,王爷需要将军的接应。”   祝勇已是极度紧张,闻言片刻也不敢耽搁,忙下去了。   王弢也备好纸笔,杨无为共写下两封书信。   一封给沈子杳,要他务必做好夺嫡的准备;另一封给小寇子,要他作为御前的人,务必时刻关注东宫的动向。   小寇子是沈子杳的人,杨无为也是从朔月回到赫州之后才知晓。   从那日去宝聚斋拿汝窑白瓷花瓶,“偶遇”沈子杳开始,二人便有了交集。   沈子杳是个谨慎的人,却也是个大胆的人,他不知什么时候看出杨无为因沈子枭过分宠爱江柍而不满,就干脆直接挑明,想请杨无为入他麾下。并在后续几次见面中,毫不避讳地对杨无为言明自己的计划,让他得到在沈子枭阵营中从未感受过的尊重与信任。   收服小寇子则是个意外,那日沈子杳和王依兰同去给崇徽帝请安,在宫门口救下被穆公公罚跪的小寇子,从此以后,小寇子就成了他的人。   至于祝勇……   沈子桓自负为长子,本以为沈子枭不从梁国回来,他就是最有机会成为太子的人,故而对沈子枭处处针对,丝毫不加掩饰,实在是个无能莽夫,在他身边安插一个自己人,太过轻而易举。   祝勇好比一把刀,沈子桓自以为是持刀之人,却不知沈子杳在借他之手杀人。   为了皇位。   沈子杳已经努力太久,舍弃太多。   包括暗中与独孤曜灵联络,屡次借独孤曜灵之手暗杀沈子枭;安阳盐税贪墨,他拿这笔银子豢养私兵;娶了并不喜欢的王氏之女,动用王家势力,巩固自己的权力。   还有八王爷沈子机身边的侍卫,因娶了他的侍女,就变成了他的人。   其实那个侍女,才是他动过心的女子。可是为了皇位,他只能舍弃她。   他好像从未有过任何动摇和退缩的时候,唯一一次,是因为江柍。   当初元宵佳节,王弢认出江柍,故意调戏,这才有正当理由被贬谪至赤北。沈子枭已有太多军功,他本想暗中派王弢在峦骨战事上做些手脚,让沈子枭战败。谁知在沈子枭出征当日,王依兰产子,而江柍救了她们母子一命。   当他气喘吁吁跑上观音山的时候,当他听到婴儿的啼哭,看到王依兰虚弱无力地躺在那里的时候,他发现,好像有什么感情悄然变化了。   他不知何时,真的对王依兰动了情。   于是他对江柍那一刻的感激,几乎抵得上对神佛的感谢。   他试探江柍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江柍说,希望让沈子枭能够平安归来。   于是唯有那一次,他动用手段把王弢贬谪至赤北,却没有对沈子枭下黑手,为的是感谢江柍救下他妻儿性命,亦是为他的第一个孩子积福。   当然,在与杨无为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他特意隐瞒了有关王依兰的这一段。   杨无为本就忌讳沈子枭情爱太重,他又怎能明知故犯。   写好信,杨无为匆匆上马,连口饭都没吃,便赶往沈子杳所在的庚州。   此去接连跑死五匹马,终于在七日后赶到。   沈子杳那时已经快等疯了,嘴角一圈全是急出来的燎炮,看到杨无为几乎是狂奔去迎他,根本顾不得什么礼仪。   杨无为亦心急如焚,这一路风餐露宿,他已瘦成了皮包骨,灰头土脸如乞丐一般。   二人来至营帐,杨无为用茶壶痛饮一番,解了渴,才开门见山道:“在凉州发生的事想必王爷都已知晓,现在太子重伤,又违抗圣命,是个夺权的好时机。祝勇书信到后,若陛下愿意废太子,那便暂时相安无事,王爷只需静观其变即可;可陛下若不废太子,那就只能兵行险着了,因为经此一战,太子殿下已经知晓王爷的夺嫡之心,您已无退路。”   沈子杳愁眉紧锁。   他正是因此事才着急上火。   原本接到小寇子的密信之后,他让小寇子在崇徽帝耳边吹风,没让沈子枭的左膀右臂谢绪风和叶思渊共赴凉州,而是如愿调遣了祝勇前去,就是感到会有变故发生。   他也是男人,他知道一个男人对妻子的感情,料定沈子枭必然不会亲眼看江柍赴死,届时无论是假借杀江柍而误杀沈子枭,还是以沈子枭违抗圣命而将其扣押,都是稳赚不赔的事情。   可他没想到,沈子枭的命如此之硬。   杨无为见沈子杳沉默,以为他是怯退了,只差没有跺脚:“王爷蛰伏,不正是想伺机而动,一举击溃敌人吗?否则您隐藏再深,没有行动,也不过是永远活在阴影之下的苟延残喘之人而已,攻击是有失败的可能,但也有机会大放异彩!何况我等性命都在王爷手上,您怎可临阵退缩!”   沈子杳这才道:“先生误会了。”他笑,“与沈子枭公然对抗是迟早的事情,何况历经种种,沈子枭怎会察觉不出背后与他对着干的人是我?我与他撕破脸皮也好,难不成真等他登基称帝,我再与他争抢吗。”   沈子杳说罢,朝杨无为拱手行了个礼,郑重说道:“敢问先生,若父皇不废太子,我等又该如何。”   杨无为见沈子杳如此大礼,不免正色许多,亦严肃回了个礼,说道:“那要看王爷是要名声,还是要权力。”   沈子杳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幽暗的光,他沉吟道:“先生的意思是   “弑父杀君,取而代之。”   “轰隆   一道闷雷在漆黑如墨的夜空中劈了下来,大雨将人间淹没。   凉州城中沈子枭的下榻行宫里,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   浅碧一路驰骋至沈子枭寝殿门口才翻身下了汗血马,她身披蓑衣,已然浑身湿透,双腿都因连日纵马而磨破了皮,血块凝固在裤子上,又因下雨而顺着裤脚流下来。   沈子枭此次伤势太重,被祝勇刺下的几刀已伤及心肺,随军太医诊断过后,当场吓得腿软,只道:“殿下失血过多,忧思成疾,又伤及心肺,只怕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龙潜闻言,便把这凉州城里所有的名医全都请来,又速速传书给浅碧,寻求治疗之法。   浅碧那会儿正同高树一起送星垂和月涌回昭国,刚来到饶城一带,便从郭十三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于是一刻也不敢耽误,便跑马而来。   进了殿,浅碧顾不上身上潮湿,托起沈子枭的头,喂他服下一颗没有名字的丸药。   此药乃是取上古神兽驺虞的心头血所炼成,世间仅存两颗,她师傅曾为她留下一颗。   沈子枭服药之后很快转醒。   而这时,七八日的时间已经过去,龙潜几人皆是刀尖上讨生活的,于政事谋略上并不灵敏,这几日他们一心抢救沈子枭的性命,竟连给谢绪风传书一封都没有。   于是沈子枭醒后,第一件事便是给谢绪风传信,让他稳住前朝。   再者便是上书于崇徽帝,他料想沈子杳定会恶人先告状,此时再说什么未免失了先机,却不得不替自己辩解一二,只将“祝勇谋反”这事一口咬死。   至于其他的事情,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   赫州,上元宫,小寇子疾步走入太极殿内,将祝勇亲笔所书的奏折呈于崇徽帝。   崇徽帝看后,将劄子狠狠掷于地上,大喝道:“岂有此理!”   宫人们闻言,乌泱泱跪了一地。   小寇子忙劝道:“陛下莫急,注意龙体。”   崇徽帝咳了几声,脸色铁青。   小寇子见状,从地上起了身,走上前来,给崇徽帝拍背顺气。   崇徽帝说道:“你去传旨,朕要废了这个色令智昏的糊涂东西!”   小寇子心漏跳了一拍,佯装劝阻,忙跪地道:“陛下息怒,奴才不敢。”   “不敢?”崇徽帝冷笑道,“怎么,你对太子的畏惧,大过对朕的服从?”   小寇子闻言,忙把头趴得更低。   “陛下这是怎么了,老远便听到陛下在发火。”   正说着话,谢轻尘从外面进来了,她来到崇徽帝面前,悠悠行了个礼:“臣妾给陛下请安。”   崇徽帝拧眉道:“未经传召,贵妃倒是进出随意。”   谢轻尘丝毫不觉惶恐,理所应当道:“原是陛下从前说,可许臣妾不必拘礼,随意进出的。”   这话自然是哄她开心的客套话,谢轻尘懂,可这一次,却要装不懂。只因在门外候着的时候,她听到了关于“废太子”的言语。   谢轻尘大着胆子坐到崇徽帝身边,说道:“陛下切莫动怒,如今战火连天,前朝还靠您主持大局呢。”   小寇子眼皮一跳。   崇徽帝也是一顿。   此话倒是提醒了他,行军打仗前朝要稳,若此时废太子,生出夺嫡之乱,岂非和昭国一样内斗起来?   崇徽帝心思转了转,问道:“朕也不想生气,可朕那个糊涂的太子竟把迎熹放走了!如此忤逆不孝,违抗圣意,你说,朕是否该废了他!”   谢轻尘听罢,嗤了一笑,丝毫没管什么后宫能不能涉政,直言道:“陛下让殿下杀了迎熹公主,不就是怕来日妖妃迷惑殿下吗?可她现在都已经回到昭国了,祸害已去,又成什么威胁?”   崇徽帝听罢,沉默下来。   许久之后,他才说道:“也罢。”   小寇子闻言,一颗心如坠深渊。   待他退下之后,便向沈子杳传了信。   凡事都讲究师出有名,与杨无为再三商议过后,沈子杳假装受伤需要回京调养,请旨返回赫州。   同时密令小寇子向崇徽帝暗下“十日散”,此药乃是江柍从前中过的毒,毒易得,解药却难得。   虽不是致命毒药,却会让人嗜睡,十日之后毒性蚀入骨髓,不出一月,中毒之人就再也无力起身,瘫痪在床。   沈子杳只恨不能直接杀了崇徽帝   他只能走投毒这一条路,传位诏书可以仿写,然而传国玉玺却难得,到时候他还得假借侍疾之名,入宫搜寻玉玺下落,如此一来,皇帝之位,方可名正言顺。 第112章 谢轻尘   ◎“陛下哪来的自信,让臣妾爱你?”◎   沈子枭在得知沈子杳忽然返回赫州之后, 也即刻启程赶回赫州。   走之前,他将诸事交代下去。   一则:凉州的军务悉数交予龙潜和晁东湲。   龙潜是个万夫莫敌的猛将,于军务上多有经验, 而晁东湲虽无行军打仗的经历, 但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 沈子枭发现她处事冷静, 正好可以弥补龙潜的不足。加之晁东湲女子入伍,犯了诸多忌讳,回京不知会有多少麻烦, 不如在战场上挣点军功, 届时就算崇徽帝要追究, 也难免得顾念一二。   其二:他命郭十三打点驿站将消息分别递到朔月和峦骨,请厄弥和阿依慕做好襄助他的准备, 并决定动用朔月兵符, 让秃鹫帮即刻调兵前来, 听候指令。   最后:他传信给叶劭父子和晁适父子,命叶晁二位老将军各司其职,继续在前线御敌,而叶思渊和晁长盛则分别带领五万人马回京襄助他。另又叮嘱在赫州的谢绪风和孟愿等人, 一是留意宫中的动静,尤其是陛下的安危和沈妙仪, 务必尽早安排沈妙仪出宫;二是掌控禁军;三是监视好王依兰母子, 必要时他们是重要人质。   沈子枭交代下去的这些事情,看似稀松平常,就如往日的琐事公务一般, 但其实每一步, 都充满惊险。   每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 比如用多少兵,调配哪些人,都不知经过多少考量,耗费了他多少心血。   他说话的时候,浅碧一直在仔细的听。   等他说完了,她才豁然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交代,便提醒道:“那娘娘那边呢?”   “咳咳咳……”   沈子枭本就伤势未愈,这几日才勉强下得了床,闻言又猛地咳嗽起来,伤口崩裂,在纱布上氤出一摊刺目的血迹。   浅碧的心也灼烫地疼了一下,忙打自己嘴巴:“奴婢该死!明知您不能再受波动,却还说些不轻不重的话……”   沈子枭摆摆手,示意“无妨”。   他一直不愿意提,是因为有些人就如伤口一般,一触就痛。   可这些日子,他没有一刻不在想她,每当闭上眼,总能看到那日她一跃而下,而后宋琅带她策马奔走的背影。   有些事情并不难猜,当他企图碰碰运气,与宋琅联手救出江柍的时候,就隐隐察觉到大昭那位皇帝,对江柍似乎并不一样。否则一个假公主而已,救或不救,又有什么干系?   直到看到宋琅竟抛下文武百官,不顾安危性命千里迢迢赶来凉州,他才确定,宋琅对江柍有情。   当日在驿站,宋琅派人给江柍送来一支步摇,自是包含着深深的牵挂和不甘。那么如今美人失而复得,宋琅又会怎样对待?   沈子枭不敢想……   他深知此刻并不是去寻江柍的好时机。   江柍在昭国,尚且能得到一份妥帖的照顾,可若是跟着如今不知能否保住太子之位的他,只能是苦身焦思,日夜难安。   “孤的当务之急,是护住太子之位。若是办不到,她跟着孤,也不过是千百年后的另一个虞姬而已。”沈子枭对浅碧说道。   浅碧想到那虞姬自刎的结局,不免悲戚起来。   心里只想着,英雄的女人也不是那么好当,若是英雄最终没有成为王者,怕是也护不住这份美丽。   沈子枭带伤返京,竭尽所能地赶路,鹤骖行至临溪时,忽然被八贤王沈子机带人拦下。   那时,沈子杳已回京十余日,太医们经过几日不眠不休,检出了崇徽帝所中之毒,沈子杳并未如愿找到玉玺,又听闻沈子枭已离赫州越来越近,只好先解决眼前的两桩心事。   首先是不得不尽快遮掩的中毒一事。   沈子杳事先决定下毒时,便与杨无为商议,一旦事发就将下毒的罪名推到谢轻尘身上。   杨无为斟酌说:“陛下中毒一事总要有人背锅,久伴君侧的贵妃是最好不过的人选,贵妃是谢家人,谢家是太子的近臣,贵妃下毒即太子下毒,太子为何下毒?怕是最无知的百姓都会猜到‘谋逆’上头。只要太子扣上谋逆的帽子,王爷日后行事,便都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沈子杳听罢,边琢磨边道:“沈子枭先是为一女子,抗旨不遵,后又无召返京,擅离职守,若再加上与嫔妃有私,下毒篡位,那本王完全可以假传陛下口谕,监国,废太子,再以谋权篡位之罪杀了沈子枭,以绝后患。”   于是沈子杳假传崇徽帝口谕,定了谢轻尘和沈子枭的罪名,又命人前去捉拿沈子枭。   恭王和贤王是最好不过的人选。   一来,无论谁胜,沈子杳都会失去一个与他竞争皇位的威胁;二来,沈子枭若对兄弟动兵,难免会被天下悠悠众口所非议。   恭王沈子桓因王妃刚生产不久,无心参与政事,沈子杳深知为人夫为人父的心情,便命素来与他交好的贤王沈子机应下这桩差事。   沈子枭一见来人竟是亲王之尊,便知宫中境况并不乐观。   他贸然回朝,本就没打算再和这群人和颜悦色地论君子之道,半路听闻崇徽帝病重,也已做好了夺位的准备。   如今沈子杳把控内宫,他自是不会坐以待毙,交代白龙飞速给谢绪风传信,尽早救出妙仪,捉拿王依兰母子。   只等白龙飞纵马离去,他一声令下:“骞王沈子枭谋反逼宫,挟持皇帝,传孤手令,杀入朱雀门,勤王护驾!”   若论师出有名,何愁找不到站得住脚的理由?   大战一触即发。   临溪城外,两家混战,杀气锁天。   赫州皇都,上元宫,森然的大殿里烛火摇曳,寂静无声。   龙塌前,沈子杳亲自侍奉崇徽帝汤药,床前跪了一片太医,无不战战兢兢,手捧痰盂、银盆、食盒的宫人们进进出出,脚步踩在华美的地毯上,没有产生任何声音。   随着毒素深入崇徽帝的五脏六腑,他嗜睡的程度愈发严重,每日只有一两个时辰是醒着的,且醒来的时候多半也目光呆滞,神志不清。   这会儿是崇徽帝难得清醒的时候,他缓慢地吃完一碗药,问道:“朕听闻,是贵妃给朕下药?”   他讲话也不清晰,几乎是咬着舌头说出来。   沈子杳搁下碗匙,道:“你们都先出去。”   崇徽帝抓紧了床褥,说道:“只是寻常地问一句话而已,何必要遣散众人。”   太医和宫人们本要退出,闻言,又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沈子杳朝小寇子使了个眼色,小寇子以手势示意众人退下。   崇徽帝见状,抓住床褥的手便松了下来,这些时日发生的种种,他并不算完全糊涂。   此时这上元宫里,只怕都是沈子杳的人。   沈子杳等到众人都退下之后,才说道:“父皇,您忘了吗,贵妃与太子合谋谋害您试图篡位,前些日子您下旨废太子,又命儿臣监国,全权处理国事。”   崇徽帝心一沉,看向沈子杳的眼神,染上了几分杀意。   沈子杳就这么定定回视过去,丝毫没有畏惧。   过了片刻,崇徽帝忽然说道:“朕想见一见贵妃。”   沈子杳几乎下意识就要反对,崇徽帝又道:“若你想要名正言顺地当上皇帝,就传她来见朕。”   与聪明人讲话不需多费口舌。   沈子杳想到玉玺,思忖片刻,终是答应了。   谢轻尘很快被人带到崇徽帝床前。   沈子杳不动声色地关门出去,一时间,偌大的宫殿里,就只剩下两个人。   烛火摇晃着,木柱上雕龙的眼睛忽闪,好似随时要腾飞一般。   崇徽帝说,想要坐起来,谢轻尘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崇徽帝扶起来。   “现在外面的情况如何?”当谢轻尘为崇徽帝身后垫枕头时,崇徽帝忽然问道。   他们二人心里明白,外头正有人监视着,于是说话都很小声,蚊蚋一般:“玉玺在哪。”   “……”谢轻尘如此直白地问出这句话,崇徽帝难以置信地怔了怔。   “没时间废话了,你我都是困兽,我既然进了这个门,无论你是否把玉玺的下落告诉我,我都会被怀疑,如此还不如孤注一掷,由我来筹谋接下来的一切,想办法将玉玺带给太子,助他登基!”谢轻尘如往日一般冷若冰霜,清醒理智。   崇徽帝的腰后垫上了枕头,他那软绵绵的身子轻松不少,混沌的思绪也清晰了许多。   关键时候,他也知道再无任何时间供他去想谢轻尘对沈子枭的感情,他只能基于一个父亲和一个皇帝的判断,来决定接下来该说什么。   “附耳过来。”崇徽帝没有考虑太久。   谢轻尘俯身过去,听他说道:“听着,玉玺在御膳房的冰窖之中,传位诏书不在宫中,在东宫无极殿‘中正仁和’牌匾之后,宫中有密道,机关在御书房孝章的画像之后,太子拿到玉玺可直接继位,不必等朕驾崩。”   谢轻尘一一记下,又替崇徽帝掖了掖被子,便要离开。   崇徽帝见她走得没有任何犹豫,莫名想起许多人的背影。   孝章皇后离开他时没有一次回头,沈子枭去梁国当质子之后便永远地把背影留给了他,谢韫作为他的挚友却连声告别也没有就走在了他前头,如今谢轻尘亦是这般毫无留恋。   这些人,都这么想离开他吗?   他下意识张口:“轻尘。”   谢轻尘顿住了步子,却未转身,只微微转头。   “你是否怨我,误了你青春年少。”崇徽帝问道,“是否从未一丝一毫喜欢过朕?”   谢轻尘静默片刻,嫣然一笑:“陛下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她转过身,隔着重重烛火的明晃之光,看向崇徽帝:“陛下按年龄都能做臣妾的爹了,又哪里来的自信,让臣妾爱上你?何况,陛下又何曾真心喜欢过臣妾,不过是替身罢了。”   崇徽帝目光蓦然一沉,苦痛和悔恨在他的每一道皱纹里蔓延。   一个九五之尊,病了老了,快要走到生命尽头了,和普通人家的老叟也没什么两样,看着都是一样的污浊与可怜。   可谢轻尘见他如此,心情却前所未有的好:“陛下,你何以用这种表情看着臣妾?你以为臣妾会心软吗?”   她缓慢地摇了摇头:“不,臣妾只会觉得你可笑。”   “当初孝章皇后不愿入宫,你抢夺了她的身子,还想夺走她的心,夺不走,就逼死了她。孝章皇后的一双儿女,一个被废沦为最卑贱的质子,一个在深宫中踽踽独行。我和后宫中许多的嫔妃,只是你牵制各方势力的棋子而已,你以为我不知道,我那次小产,其实是你假借王美人之手害我的一石二鸟之计?”   谢轻尘边说,边笑:“还有你对我的宠爱……呵,你甚至连为将士们践行也带上我,无非是想看我树大招风,让后宫妃嫔嫉妒孤立我,让前朝众臣忌惮弹劾谢家。”   “……”   崇徽帝流下了一滴浑浊的泪水。   泪眼婆娑中,他看到谢轻尘从未笑得如此甜美,像嗜血的仙子,最清孤的容颜配上最乖戾的眼神,满是疯狂。   谢轻尘本不欲把这些话说出口,奈何崇徽帝偏要问她。   她知道崇徽帝已无活路,而自己的性命也难保朝夕,索性把话说透了,也算替自己、也替沈子枭出了口恶气。   说到最后,她忽然想到什么,浑身的戾气都在身体里张牙舞爪叫嚣着。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可语气却更为冰冷:“还未告诉陛下,你心爱的孝章皇后,心里一直装着的那个人,正是伴你从小玩耍到大的挚友,我的父亲   崇徽帝的眼神陡然放大。   谢轻尘的话如钉子般凿进他的脑海:“还有你最信任的叶劭将军,他年少时也曾倾慕过孝章皇后。”   “噗   作者有话说:   干得好,谢轻尘。 第113章 孝章皇后   ◎崇徽帝孝章皇后谢韫的三角恋◎   “吱呀”一声开门声, 小寇子率领众宫人和太医冲进殿来。   烛光随着一大片涌进来的风摇晃起来,光影投落在谢轻尘清冷的眉眼上,斑驳而寥落。   “陛下!陛下!”小寇子尖锐的叫声, 听得人想作呕。   神色慌张的太医们把龙床围成了一圈, 把脉的把脉, 施针的施针, 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谢轻尘神色闲淡,悠悠看向门口的沈子杳:“如你所见,我们大吵一架, 他并未把玉玺的下落告诉我。”   沈子杳眸子也淡淡的:“你以为我会信吗。”   “我管你信不信。”谢轻尘睨着他, 颇为倨傲, “与其担心玉玺的下落,不如担心一下沈子枭何时会攻入赫州, 你以为你拦得住他?就算你真的得了玉玺, 登基称帝, 他想打来照样会打过来,什么谋反什么名誉,你以为沈子枭会在乎?”   沈子杳目光滞了滞,嘴角紧绷起来。   谢轻尘扶了扶鬓边的水晶穗儿步摇, 面无表情道:“很生气很恐慌是吗?可你奈何不了他,也奈何不了我。”   “哼, 贵妃这话说得不对吧。”沈子杳咬牙笑道, “因你下毒谋害陛下,国公府满门都被牵连,那素秉丹诚的雪无暇, 现在被困府中, 只要我一声令下, 他就会人头落地。”   “你杀。”   谢轻尘打断他。   她的瞳孔里好似燃烧烈火,偏生语气冷漠如霜:“他平生与沈子枭最交好,你杀了他,就是逼沈子枭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到时候你有几成胜算能承担这滔天大怒?”   沈子杳的眼神已是幽暗得可怕,紧绷的肩膀亦在隐隐颤抖。   谢轻尘却再也不看他一眼,拂动衣袖,径直离去。   身后传来花瓶被摔得粉碎的声音。   谢轻尘恍若未觉,薄背挺立着,如一只高傲的天鹅。   太医们手忙脚乱,施针喂药,拼命救回崇徽帝的性命。   在这混乱的折腾中,崇徽帝的脑海中不断闪过曾经想拼命遗忘,最终却只能深埋于心的回忆,往事如山洪般倾泻而下,将他反复冲刷。   他看到一个女人窈窕的背影。   她穿一身淡的发白的粉色宫装,坐在高高的树枝上,裙裾从墙沿上轻垂,飘荡在风中。   她在唱歌。   他很想记起她究竟唱了什么,可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拼凑不出她口中的唱词,只记得曲调是极其甜蜜的。   那时候她还不是他的妃子,只是浣衣局里地位低下的小宫娥。   初见便是她这样摇着团扇,坐在树枝上唱歌,半点没有做错了事要躲躲藏藏的心思。   他那日批阅奏折,觉得眼晕,便撇了众宫人,到处走走,不觉走远了,就这样遇见她。   他被歌声吸引,走近那所宫殿,看到了在树枝上摇着扇子唱歌的她。   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她扭头朝他看了一眼,被他身上的团龙衣袍吓得尖叫,登时从树上掉下来。   他没有去接住她,怕是刺客。   只冷冷地看着她跌倒在地上,“嘭”的一声扬起了一地尘埃。   然后她狼狈至极地爬起来,规规矩矩跪好,向他行礼。   又道:“奴婢死罪,奴婢是浣衣局的宫娥,偷穿了淑妃娘娘的衣裳,到这里躲懒来了。”   他当时只觉这小丫头还算乖觉,知道他得知她为宫娥,便一定会问为何她不穿宫女装反而这样打扮,干脆倾吐实情。   他只道,她定是一个想要攀龙附凤的宫娥,心中极为不屑。   便轻佻的说道:“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头,眼眸却还是向下扫着,不敢未经允许就私窥天颜。   他却深深震颤。   不止因为她容色倾城,更因她的长相,竟与前不久他微服上街,无意间在赫州城内最大的字画铺子竹林小筑看到的观音图极为相似。   他本是抱着闲逛的心态来到竹林小筑,谁知一进门看到那幅观音图,竟被一眼吸引,好似一下子就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拉到很远的地方,远离尘嚣,获得了久违地安宁。   这种感觉太过与众不同,他毫不犹豫买下这幅观音图,挂到了书房里,后来每当政事烦心,他就会抬头看了一眼那观音图,只看一眼,就能平静下来。   因此,当他看到她,好像是得到了冥冥之间的指引。   他误以为她是他前生的爱人,或上苍注定的缘分。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阿鸢。”   他问:“为何叫这样的名字。”   “爹娘说奴婢儿时多病,娶个类似猫儿狗儿的名字好养活,这才唤作此名。”   “……”   一只鸟儿,就这样扑棱棱撞到了心房。   后来他起了想把她纳入后宫的心思,才知她本是户部侍郎张率家的嫡幼女,张率获罪被他砍头,她因籍没了家产而被罚入宫中,已有三年。   第二次相见,她已是他的美人。   这次相见并不美好。   他给她的位份并不低,已是破格,谁知他竟在接旨后欲上吊自尽。   宫娥嫔妃自戕是大罪,她以死反抗,摆明了告诉满宫她不愿成为他的女人。   他怎能容忍她这样打他的脸?   一见到她便是厉声质问。   自己气得要死要活,她却一味跪在那,无声地流泪。   翦水秋瞳下的荒凉贫瘠,像是一整个空旷的原野,天地之间只剩下一个人的旷世孤寂,把他的心包裹着,也伤害着。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只有两面之缘的人,会有这样多奇奇怪怪的感觉。   直至多年她死后,他在深夜前往她的灵堂,烧了那幅观音图的时候,看着火舌吞没她的眉眼,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孽缘也是缘。   正如她天生喜爱素淡,一生便于万紫千红无缘。   她天生喜日暮将迟的夜晚,便不会体会到在烈日当空下大汗淋漓的酣畅。   她喜欢盛开在雪地里的白梅,融为一色的两个事物,好像再不分开,所以她不能体会他爱芙蓉花开编蔷薇轻探小轩窗的美好。   或许人的感情,和喜欢花花草草晴天雨夜都是一样的。   凭直觉的选择,没半点道理。   可惜这件事,他明白得太晚。   他最初只以为,她对他冷淡,郁郁寡欢,都是因为杀父之恨。   春宵一夜,她激烈反抗,他肆意掠夺,整整三日没有上朝。   三日过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张率平反。   不出半月,她就晋封为正三品的婕妤。   他赐她仅次于昭阳殿的凤藻宫,又在短短三月里晋封她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   可她还是不对他笑。   承宠一年后,她诞下皇七子,他为了让她高兴,把取名的机会给了她。   皇子们名字里带木。   她不假思索取了个“枭”字,一种与鸱鸺相似的鸟,又有勇健魁首,绝代枭雄之意。   更重要的是其中含“鸟”,暗贴她的名字。   他从未如此高兴,脑海中的画面却突地一转,她的宫娥跪在面前,呈来她枕下的香囊。   他打开看,里面竟有一缕青丝和一张书写“萧郎”的花笺。   一阵拨云见日的狂风刮过,他在强风吹拂中明白了什么。   枭,萧。   那幅观音图的署名,也为“萧郎”。   那一刻恐惧攫住了他。   太医们只见他不断摇头,似乎在挣扎。   他想到了谢轻尘的话,又对上谢绪风的名字   谢逍,一把“杏花疏影”箫从不离身。   忽然间,梦境把他带到了与她初相识的地方。   原来,只要他晚上两刻钟出现,谢韫就会来见她。   她之所以这样胆大包天地躲懒偷闲,是因她所处的这栋偏僻宫殿,是谢韫上下打点过的私会之地。   而她所说“偷偷穿了淑妃的衣裳”也不过是借口,那衣裳其实是谢韫在赫州最好的店铺为她量身订做。   就像那幅观音图,本就是谢韫以她入画。   伺候谢韫的丫头起了黑心,偷东西去卖,这才辗转落到竹林小筑。   谢韫的字本不是“萧郎”,这只是她给他的爱称。   心痉挛似的疼。   他浑身抽搐起来,太医们吓得团团转,使出了浑身解数,吊住他最后一口气。   他一口气没能咽下去,思绪在混沌之中再次飘远。   那是决裂之后了。   他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才好。   身为天子,他不可能求她,就只剩下逼她。   他把她关起来,不让她见沈子枭;他故意把还不会走路说话的沈子枭,放在离她一门之隔的地方哭泣;他对她说“你若再不告诉朕那个奸夫是谁,我就把你的孩子给别人抚养”……   她屈服了。   在他怀中,如最低贱的妓女,承受他最残忍的暴虐。   然后就有了妙仪。   可他还觉得不够,他就是要知道那个奸夫是谁,他继续逼问,她依旧闪躲。   他忍受不了,对她拳打脚踢。   她怀着孩子,动了胎气,难产血崩。   生了三天,才生下一个皱皱巴巴的女娃娃。   他没让她见那孩子一面,就把孩子抱走,这是对她忤逆圣意的惩罚。   他想看看她受伤的,落寞的神情。   她歪了歪脑袋,看向他。   虚弱,苍白,黑发如瀑,如濒临死亡的女妖。   他的心脏蓦地发紧。   在此之前,她的双眸明明如秋水般哀伤廖淡,深宫压抑,连她的绝望都吞噬了,可此时此刻,她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看着他时再不死气沉沉,而是燃烧着火光冲天的恨意。   绝望死灰复燃,她豁出去了。   什么孩子,什么性命,她都不要了。   他居然害怕了。   他闭上眼,捂住眼睛,不敢看她。 第114章 胜局(上)   ◎他也不爱任何人,包括神明。◎   许多的记忆闪回又闪出。   他的阿鸢忽然在眼前拔剑自刎。   鲜血泼溅到他的眼皮, 在一片温热的红里,她的生命渐渐冷却。   顺着血流的方向,他看到谢轻尘。   一袭素淡的水青色宫装, 冷漠如霜的贵妃娘娘, 蹲下来, 伸出她的纤纤素指, 如搅乱春水般,蘸了蘸阿鸢的血。   放入口中,吮了一下, 又转过头, 对他嫣然一笑。   这一笑极为甜美, 越是这样越让他感受到彻骨的悚然。   他转身就跑。   跑啊跑,穿过飞之檐、翘之角、雕之饰, 穿过一百零八根八菱形柱, 穿出重重长廊, 被一阶台阶绊倒。   一个女人,从头到尾都滴着血。   她一手提着自己的头,一手指着他,问:“人都死光了, 你满意了?”   那颗头颅,鬓发缭乱, 风拂过乱丝, 露出她一双怒目来。   原来是她。   她们都有一双不服输的眼睛。   他一时分不清,她们究竟是心里住着低眉善目的菩萨,面上是那横眉怒目的金刚, 还是反了过来?   都不重要。   都不是他的神祇。   说到底, 他还是忘不了她的眼神。   快要死了, 最后回忆的不是他戎马一生,不是他丰功伟绩,而是她恨他的眼睛。   他终于懂得什么叫“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没有人爱他,包括神明。   他也不爱任何人,包括神明。   他想走了。   这孤独的繁华,他不想要了。   让他辗转难眠的执念,他放下了。   他转身欲离去。   沈子枭出现在眼前。   他看穿了他的意图,轻蔑一笑:“做了那么多恶事,你现在想走?”   他望着沈子枭这双很像他的眼睛。   不知为何,沈子枭遭受的一切都在他脑海中来回闪现,从他丧母,到他被废,再到梁国种种……太痛了,太绝望了。   他说:“你想要皇位,朕把它留给你了,为王之道,朕也告诉你了,若你还是恨朕,就杀了朕吧。”   沈子枭看着他,问他:“你知错吗。”   他说:“朕知道了。”   沈子枭目光凝重。   他却释然一笑:“或许一开始不奢望,就不会绝望,你不要重蹈朕的覆辙,朕让你杀了那个公主,都是为了你好,朕是过来人,只有朕才能知道,一个帝王,若从一开始就斩断弱点,就不会痛苦……”   话没说完。   沈子枭剑光一闪,割断了他的喉咙。   “原来你的彻悟,也不过是自私自利,毫无怜悯之心!你的痛苦,多么可笑!”   在他倒地之前,只听他的儿子这样说道:“你就不配为人!”   梦中,他的血越流越多,在黄泉路上,淌成一条小河。   他眼前越来越模糊。   只见那血泊之中,有一叶小小的孤舟,孤舟之上,有一对相依偎的身影。   仔细一看。   竟是谢韫和阿鸢。   他顿时不受控地激动起来,他多想问问谢韫,到底为什么!   可连梦中,谢韫都不肯经过!   他想喊“阿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见,阿鸢的头上别了一朵白色有些发旧的姜花。   姜花是死时灵堂常用的吊唁之花。   她在为他服丧吗?   这样想着,心里莫名翻涌。   却又见她把那花朵拿掉,戴上了一朵鲜艳的红花。   在他的意识彻底消散之前,听她说:“这朵姜花,原是为你戴的,今日老皇帝死了,合该戴一朵红花庆祝一番。我祝他   原来,已是恨到这个地步。   他笑了,眼睛闭上,苍老的眼角流出一滴血泪。   回宫的路上,谢轻尘一直在思忖该如何把玉玺交到沈子枭手上。   她自知在重兵把控之下,根本无法靠近冰窖,更无法以一人之力将玉玺取出、运走。   可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她只好将这件事交付给大宫女青云来办。   她写下五页长的书信,用火漆封存,又在信封上写下“沈子枭亲启”五字,嘱托青云务必将信交给沈子枭。   这封信里讲述了她一直以来埋藏于心的秘密:关于父亲与故皇后,关于崇徽帝尚年轻时,那几个人的爱恨纠葛。   尽管父亲死前千叮万嘱此事绝不能泄露,但她还是觉得沈子枭有必要知道。   而后又对青云说道:“姑姑听着,陛下把传国玉玺藏于冰窖之中,传位诏书放于东宫无极殿‘中正仁和’牌匾之后,宫中有密道,机关在御书房孝章的画像后头,陛下亲口所言,太子拿到玉玺可直接继位。事关江山社稷,你务必找到时机,完成此事。”   青云呜咽问道:“那娘娘呢。”   谢轻尘淡淡说道:“你不必管我,若我能活,又怎会求死,我定会竭尽全力救自己于万难之中。”   她只不过是想为沈子枭做完这最后一件事罢了,一来是弥补当日对江柍下毒的罪孽,二来是以此事为界,以后她再不是父亲为沈子枭安排的棋子,她要为自己而活。   *   崇徽帝被谢轻尘刺激之后,已是只剩一口气吊着。   朝堂内外一片人心惶惶。   在沈子枭扬言要清君侧,诛邪佞,与沈子杳阵营正式开战的三日之后,白龙飞乔装成一个樵夫进了赫州城。   进城之后,他颇费了一番工夫,却无法接近孟府和国公府分毫,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急得团团转。   又过三日,正逢黄昏,只听马蹄声急,一片喊杀之声,灯光火影染红了大片天空。   白龙飞警惕去探,方知谢绪风竟联合恭王和皇城禁军,以“勤王护驾”之名杀入宫来。   原来,谢绪风在收到沈子枭密信之后就一直在暗中准备,早已联合禁军统领,左右都督,忠武将军等人商讨战术,以备不时之需。   又让沈妙仪出宫去骞王府小住,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沈妙仪虽入虎穴,却能得王妃照护,定然不会有危险。   事情原本一切顺利,后来崇徽帝中毒一事牵连到谢绪风,他被囚禁于府中,原本应该在沈子杳那道假传的口谕下来之后,他便起兵而反,无奈手中还缺最后一道筹码   王依兰母子在沈子杳回朝之后就没有再出过府,直到这日恭王府嫡次子的满月酒宴,王依兰才携佛生出门,沈妙仪作陪,与她共同前去。   午宴时,沈子桓摔杯为号,救出沈妙仪,挟持王依兰母子,又披甲举剑,以“救天子,护太子,诛逆王”之名,起兵而反。   沈子桓带人一路杀到毓街,与禁军统领联合救出谢绪风。   谢绪风十分意外。   沈子桓匆匆解释道:“嫱儿得知凉州有变,骞王回朝,就明白朝中将有大变,起先宫中传旨要去临溪一带拦截太子人马时,嫱儿就说,这场夺嫡之争里我已没有胜算,她劝我不可卷入这场纷争之中,而若不能远离这场斗争,为了襁褓里的骨头,和恭王府上下百十口人命,也要投靠太子,因为太子起码是个坦荡之人,事成之后不会断我们活路。”   谢绪风闻言,更是久久震颤。   此前和李嫱几次接触,都只觉得她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喜欢看热闹的人,却不想这样看似活得随心所欲的女子,才深谙生存之道。   “只可惜毁了孩子的满月宴。”谢绪风这样说道。   沈子桓这位素来冷硬的王爷,鲜有的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来:“我披甲而反时,嫱儿就捂着孩子的耳朵和眼睛坐在旁边看着,她说今日的血光就当是她给孩子的贺礼,若今日不见血,来日等着我们的就是血光之灾。”   讲到这,沈子桓又道:“国公放心,骞王妃母子已被岳丈的人掌控,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她有危险。”   沈子桓的岳丈大人,乃是刑部尚书李权,两朝老臣,自然让人放心。   谢绪风闻言,稳定心神,调兵遣将,杀入宫去。   谢轻尘听到宫外的动静,就知道沈子枭的人杀进来了。   她急急抓住青云的手,嘱咐道:“沈子杳必定会用我威胁绪风,你藏好自己,待我走后,趁乱潜入冰窖,拿走玉玺出宫!”   青云只觉此话如临终遗言一般。   闻言泪水就断了线地落下,想跪地向谢轻尘磕头,却被谢轻尘一把拦住:“我知你忠心,但此时不是啰哩啰唆的时候,待风波过后,何愁没有相见的一天。”   话落,她便让青云下去了。   自己则坐到梳妆台,描眉画唇,戴上金灿灿凤凰于飞的步摇,换上曳地的粉紫色绣满牡丹花的宫炮,静待沈子杳的人把她带走。   她甚少这样艳丽,年纪轻轻便被养成了素淡的性子,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以为自己喜欢那些淡雅清素的衣饰花朵。   直到那次陪同崇徽帝送沈子枭出征峦骨,她见江柍红裙如火,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妩媚俏丽,她才上了心。   后来插花时偶尔也用鲜艳的花朵,选戴首饰时也不再只用素净的颜色,她才发现,其实她也喜欢明媚的,鲜活的,热烈的事物。   她此生只羡慕过江柍这一个人。   那个不用被规训的小公主,无忧无虑长大,想喜欢什么就喜欢什么,对厌恶之人也有勇气回嘴过去,无数人愿意当她的影子,她却不用去模仿别人,也不用当谁的替身。   而最令她羡慕的,还是江柍的自由。   成婚了,也能被夫君带着远赴西域,去朔月那样的地方游历。   不像她,笼中鸟,屏中雀。   “吱嘎。”   正想着,门被推开了。   小寇子亲自带人来拿谢轻尘。   一见到谢轻尘的打扮,小寇子眼睛亮了亮,很快又露出一抹了然于胸的笑:“也是,要上路了,是该打扮得鲜亮一点。”   谢轻尘看都没看他,站起来往外走,讽刺道:“阉人的狗嘴里,果然都是臭气。”   小寇子脸顿时垮了下来。   却奈她不得,只能咽下这口气,默然跟上去。   作者有话说:   他终于懂得什么叫“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没有人爱他,包括神明。   他也不爱任何人,包括神明。 第115章 胜局(下)   ◎谢轻尘假死归隐,谢绪风助枭取胜◎   灯影战马, 火映兵将。   两方人马厮杀到三更,终于在神龙殿前会面。   谢轻尘和王依兰母子分别作为沈子杳和谢绪风的筹码,被带了上来。   沈子杳看到王依兰与佛生, 眉头一皱。   谢绪风远远对上谢轻尘的眼睛, 心也沉了下去。   谢绪风深知, 他没有杀王依兰的打算, 可沈子杳却不会顾及谢轻尘的性命,如此对峙,他没有胜算。   正踌躇时, 王依兰忽然开口道:“沈子杳, 你果真谋反?”   王依兰的视线从沈子杳和他周围的王家众人身上一一掠过。   她从沈子杳回朝之后, 就被沈子杳毫无缘由禁足于内廷,直到她说什么也要去参加恭王府的满月宴, 才被李嫱和沈妙仪告知沈子杳谋权篡位。   当时她还不信, 直到此刻, 和他面对面站着。   沈子杳心忽地一颤。   从得知王依兰母子被挟持之后,他想过千万种与她相见的场景,他知道王依兰素来是个端庄正直,防意如城的人, 这般相见,他也是料到了的, 只是他没想到, 王依兰会这么直白地诘问于他。   他还没说什么,只听杨无为道:“王妃怕是想岔了,王爷乃是陛下指定的监国之人, 而那沈子枭才是抗旨不遵的逆贼。”   “是吗, 既如此, 旨意何在?”王依兰看向杨无为。   杨无为道:“陛下口谕,并无圣旨。”   “既无圣旨,何不让众人面见陛下,亲口听陛下所言?还是说,陛下只有你们能见,我们见不得?”王依兰声音稳而平。   杨无为一噎,看向沈子杳。   沈子杳深知此时是危急存亡的关头,纵是在意王依兰的安危,也不能表露,更要稳住杨无为,否则便是自断双臂。   他权衡之后,说道:“王妃如此不信本王,实在令人心寒,倒让本王不知是否应该救你。”   “哇哇……”他话还没完,佛生在襁褓之中啼哭起来。   沈子杳一顿。   王依兰却恍然抽出沈子桓身侧的佩刀,素来温婉淑仪的她,此刻倒像战场上宁死不屈,铁骨铮铮的男儿郎:“你放心,若你不退兵,执意谋反的话,我会和佛生一同自刎。”   沈子杳脑子里“嗡”的一声炸了。   他下意识伸手:“你不要做傻事!”   谢轻尘看他如此,隐隐想笑,心中十分不屑。   这时,杨无为提醒道:“王爷。”   沈子杳遽然回神,有两个念头在心里打架,一面是答应退兵救下王依兰母子,一面是事已至此再无回头路可言,舍弃一个女人而已,等他登基自有三宫六院……   挣扎一番。   他目光定了下来,冷声道:“弓箭手准备。”   王依兰脑中的一根弦轰然绷断。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沈子杳:“你就如此无情?”   “王妃今日若自刎,也是因不忍连累本王而死,本王自会犒赏王家上下,并承诺,来日若本王登基,皇后之位仍旧是王家的。”沈子杳压住心头的痛楚,这样说道。   王依兰顿时明白过来,原来多年的宠爱不过是为了维护与王家的关系,他对她好也只是因为她是王家之女而已,而若是没有了她,她那些姐妹嫁给他,也是一样的。   王依兰羞愤难当,她看着手里的剑,痛极恨极,却冷不丁转过弯来   她把剑狠狠掷地,“咣当”一声响起的同时,忽听身后一片甲胄碰撞之声。   转身只见,火把高举连成一条巨大的火龙,阵势威猛让人心惊,一支头戴秃鹫羽毛铁盔,身披褐色战甲的雄兵冲入宫门。   最前方有一身穿白色甲胄的女子,驾白色战马,背弓佩刀而来。   谢绪风眼前一亮,转身向那人走去,远远便双肘相交于胸前,行了个礼道:“陛下。”   阿依慕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谢绪风:“无须多礼,兵符已出,朕把三万秃鹫兵带来了,我们奔波一路,现在只想杀人!”   说着话,杨无为已高呼:“羽林军,祝家军,王家军出阵迎敌!其余人保护王爷!”   沈子杳反应最快,一把抓住谢轻尘挡在前头,充当自己的人形肉盾。   阿依慕冷哼一声:“杀!!!”   谢绪风惊呼:“不可伤我长姐!”   阿依慕勒马转头看向谢绪风,嗤道:“若朕救不了她,就和她一道死。”   谢绪风被阿依慕眼底的锐意震慑了一下,缓慢地稳了稳呼吸。   箭发如雨,刀光如练。   一时间三军呐喊,四里火起,双方混战至天亮。   沈子枭这边虽动用朔月兵符,请来神兵支援,而天不绝沈子杳。   王弢率远在焱关的十万大军,与他多年在安阳贪墨豢养的三万私兵,抢在晁长盛和叶思渊的十万人马之前,进入赫州。   沈子杳被护送撤退,一路往安阳去了。   谢轻尘则在被掳走的途中殊死反抗,后又被阿依慕亲手救下,随后阿依慕率领三万秃鹫兵去追沈子杳。   经过大战,原本富丽堂皇的皇宫,已是一片狼藉。   谢轻尘踩着小寇子的尸体,从那堆叠如山的尸身上走过,慢慢来到谢绪风身边,将玉玺和诏书的消息说与他知道。   谢绪风将王依兰母子安顿好,又分别命人给沈子枭传信,去与青云接头。   做完一切,他们前往上元宫。   刚踏入太平殿内,只见崇徽帝以攀爬的姿势倒在离龙床不远的地毯上,手脚都已冰冷僵硬,给他翻过身,只见他两只眼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沈子桓“扑通”一声跪地,高呼:“父皇!!!”   其余人亦跪地痛哭。   连谢绪风亦深感悲凉,跪地不语,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   唯有谢轻尘,神色如常地走到崇徽帝身边,伸出手,覆上他的眼睛,帮他把眼皮阖上。   谢轻尘这一刻也是比想象中复杂。   她以为自己恨透了这个男人,可当他死了,她却觉得他也是个可怜人。   他这一生看似花团锦簇,其实却比任何人都寂寞。   他所爱的孝章皇后从没爱过他,他最信任的挚友谢韫欺瞒了他一辈子,他的亲生骨肉下毒要害死他,他的心腹太监也是谋害他的人……包括她,这个宠冠后宫的妃子,也从未有一刻真心对他,甚至每时每刻都在厌恶他。   这一切虽是他自己造成的恶果,但再可恨的人,到死亡的那一刻,多多少少都是可怜的。   但谢轻尘也只是有一瞬间的悲悯罢了。   她把手从崇徽帝的眼皮上拿开,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这六七年深宫寂寥的悲怆。   沉默许久,谢轻尘走了出去。   谢绪风想了想,也跟上去。   七月盛夏,虫鸣唧唧,空气中有栀子花的香气。   谢轻尘看向一只翩跹越过宫墙,愈飞愈高,愈飞愈远的蝴蝶,喃喃道:“皇帝殡天,太子继位,我终于完成父亲所托,可以自由了。”   谢绪风看着谢轻尘的侧颜,月光下,她柔和如不染纤尘的仙子。   谢轻尘见谢绪风没说话,才转头过来,淡淡回视他:“你就当贵妃死在今晚的□□之中了,从此之后,世上再无谢轻尘,也再无谢贵妃。”   谢绪风似乎明白谢轻尘的意思,又似乎不明白。   他抿了抿唇,问道:“长姐不打算在宫里,也不打算回谢府?”   “是。”谢轻尘道。   没等谢绪风继续问,她干脆将心里话全盘说出:“我才二十多岁,青春貌美,何必被困在深宫大院?我想去江湖游历,若遇上所爱,便在一处花好水好的地方安家生子,若遇不上,就一直往前走,走到我走不动为止。”   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或“泛舟临曲池,仰头看春花”,都是很好很好的。   谢绪风没有理由阻拦她,也不应该阻拦她。   他唇角慢慢地向上弯了弯,对谢轻尘会心一笑:“长姐只管去,我会吩咐下去,各大银号都会为长姐留下行路的盘缠。”   谢轻尘看着他,心里的暖意悄然流淌。   她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说“你与我一同前去吧,丢了这劳什子的官爵”。   话到嘴边,又咽下。   她知道,谢绪风自有他想要肩负的责任,想守护的人,人若有了牵挂,便不能真正自由。   思及此处,谢轻尘必不可免地又想起沈子枭。   想到那年初见,少年风采如神,小小年纪便有山岳巍峨,日出沧海的气度,她沦陷怎能不是必然?   而直到此时此刻,一切都天翻地覆,她才发现。   多年来的执念,也许就只是执念而已。   早已无关情爱。   说到底,当初看似偶然的“一眼误终生”,又有多少情愫掺杂其中,背后滋生的感情焉知不是父亲刻意在“揠苗助长”。   父亲终究是比崇徽帝还要让她憎恶的人。   为了成全自己的爱人,便赌上她的性命和前途,既伤害了她,亦对不起她的母亲……   好在谢绪风是个很好很好的弟弟。   若非有他在,她这一生恐怕都不愿再提起一个“谢”字。   谢轻尘抬首,目光很是温柔,弯弯唇角,朝谢绪风一笑。   而后转身,往那蝴蝶飞远的方向走去。   *   谢绪风虽然愿意给谢轻尘提供盘缠,但谢轻尘走后,还是如人间蒸发一般,从未露面。   直至五年之后。   谢绪风因沈子枭下派的公务,前往云南国,在一个叫大理的地方,吃到了地道的赫州菜。   小酒楼名唤“忘尘”。   开在洱海之畔,足有三层高,很大一个院子,从外面看,布置得清新雅致,颇有禅韵。   偏生进去一瞧,才知里头竟花团锦簇,一片热闹。   灯笼是红纱的,垂帘是绛紫的,花朵多是各色的虞美人……其余摆件装饰,均是美感热烈。   一问才知,店铺是中原来的一位娘子开的。   娘子生得花容月貌,身姿婀娜,与店同名,都为忘尘。   前年一位中原侠客落脚此地,与娘子暗生情愫,遂在此定居,去岁诞下一女,幸福羡煞旁人。   谢绪风闻言,想要见女店主一面。   女店主从不轻易露面。   他点了四道菜,吃到一半,堂倌又给他端来最后一碗面。   寻常的素面,他吃下肚,却几乎泪流满面。   结账时,他留下一把玉箫,为谢赠面之情。   纱帐之后,一抹窈窕的身影,默默注视着他走远。   作者有话说:   谢轻尘在全文正式下线了,祝她有个美好的未来。 第116章 沈子枭登基   ◎江柍被宋琅救回昭国,沈子枭南伐◎   皇宫里的一场大战, 让沈子枭基本稳定胜局。   他从临溪一路北上,击溃了沈子机的围攻,亦攻破了王家军的拦截。   青云不负谢轻尘所托, 在冰窖里取出了玉玺, 随后她被谢绪风的人找到, 亲手将谢轻尘的信和玉玺, 以及藏于东宫的诏书,交给沈子枭。   沈子枭回到赫州的次日,大葬先皇, 大赦天下, 登基称帝, 年号“熙和”。   登基不出三日,又亲自挂帅, 讨伐逆王。   *   江柍在噩梦中痉挛着惊醒。   一缕明黄色的衣袍映入眼帘, 而后是宋琅熟悉的脸庞。   “你醒了。”宋琅原本也眯了一会儿, 听到动静才醒过来,一见江柍转醒,愣了愣才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这才露出一抹笑, 好似一抹晴朗的天光,将连日来的困意和愁绪都一扫而光。   江柍唤了声“皇兄”, 撑起手臂, 想要起身。   谁知这身子好像被抽走了筋骨似的,软绵绵使不上劲儿来,刚起身, 又无力地摔了回去。   宋琅忙起身扶她, 嗔道:“怎就起得这么心急, 朕又未让你行礼。”   江柍问道:“我睡了多久。”   宋琅慢慢扶住江柍的肩膀,又将枕头垫在她的腰际,让她靠上去,轻声道:“现在已是七月下旬,你睡了六十七日。”   江柍微怔。   宋琅又道:“不必惊讶,太医说了,你从城楼坠下还能活着已是奇迹,雾灯虽为你垫了一下,让你免受外伤,可你的五脏六腑都被震动,又因雾灯之死伤心忧惧,六脉弦迟,昏迷不醒。”   提起雾灯,江柍不免悒郁难耐。   人间虽已过了两个月,可她昏迷着,好似睡了很短的一觉,犹然觉得雾灯好像昨日才没了一样。   她问道:“雾灯的尸体寻回来没有。”   宋琅原本笑着,闻言闪躲了一下,道:“快到中午了,你要吃什么,朕吩咐御膳房去做。”   江柍心一紧,目光定定地盯着宋琅问:“雾灯的尸体,到底寻回来没有。”   宋琅笑说:“想不想吃碧霄亲手做的丹桂杏仁羹?”   “皇兄。”江柍的语气加重了几分。   “……”   宋琅终是敛了笑意,凝睇她道:“雾灯不过是一个奴婢,纵是为你而死,也是她应该做的,朕已下令厚赏她的家人,你何必如此过意不去?”   宋琅一口一个的“奴婢”,让江柍听得喘不过气。   她大病初愈,本就脸色苍白,这下更是惨淡如死人一般,开口说一片沙哑:“所以她的尸体,还在凉州?”   宋琅为她的固执而感到隐隐不耐,既喜欢她重情重义,又觉得她对谁都重情重义的话,未免小题大做,没有必要。   他淡淡说:“朕不知道。”   又道,“人已经死了,何必纠结这些。”   “你怎可让她死无葬身之地。”江柍却陡然尖锐起来。   宋琅微怔。   她对他从未这样疾言厉色过。   他倏地站了起来,想动怒,却见她眼眶中有如空山新雨般的泪珠接连滚出,又心软了下来。   只耐着性子道:“朕那日于千军万马、万箭穿心的绝境中救你出来,哪还有什么心思去管雾灯雨灯的,这六十七日你昏迷不醒,朕的心也几乎随你去了,怎会有多余心力去想一具尸体是否得以安葬。”   “……”江柍的喉头堵得难受。   她知道那日宋琅为救他,是涉了怎样的险,几乎是把江山社稷赔上去,她又如何能再要求他做些什么,只能是血泪自咽而已。   何况她现在最不能得罪的人,就是他。   江柍把对雾灯的牵挂和愧疚都慢慢压了下去,泪意也一并敛去,直至完全平静下来,她才说道:“皇兄连日辛苦,不如等会儿与我一同用饭吧。”   宋琅见她想通了,不觉勾唇笑起来:“好,朕让碧霄去准备。”   江柍敛眸,笑道:“多谢皇兄。”   虽是笑着,却难以忽略她举手投足间的客套与疏远。   宋琅眼眸不动声色沉了下来。   “皇兄”二字像是两支淬了毒的利箭,笔直地射进心脏,让他疼得难以呼吸。   可他却不能反驳。   因为如今,他还没有办法抹煞她公主的身份,更怕自己若做出什么失控的事情,会把她越推越远。   宋琅站了起来,淡淡一笑:“唤宫娥们给你梳洗吧,午膳的时候,朕再过来。”   江柍点头说“好”。   宋琅转身出去。   刚出门,祁世迎头走上前来,说道:“陛下,纪大人来了。”   “他?他不是早朝后还说要去济慧寺拜佛,说什么为了朕的爱爱,朕知道他是为了他那即将出世的孩子……”说着便轻嗤笑起来。   祁世又道:“好像是关于福王的事情,奴才瞧纪大人生了好大的气,同奴才说话时脸色铁青。”   宋琅的笑意僵在脸上。   福王和宁王等支持太后的宗室王亲,早在去年就被他贬为庶民,圈禁在府。   这几个月来,他时常感到朝野动荡,没有听从当初江柍信中的劝诫,杀了不少官员,可却留有余地,没有动宗亲。   宋琅不知福王闹些什么,匆匆回到含元殿,见到纪敏骞,果然是气得不轻。   未等他问,就道:“陛下,福王他被关疯了,在府中大骂陛下不孝不悌,骂我们纪家是一窝走狗,连战功赫赫的江老将军都被他骂上了。微臣去时,只听他嚷嚷公主是假的,还说什么公主是祸害,是九尾狐狸托生的,必定亡国……”   “放肆!”宋琅没听完,就已气得乱战。   宁王在府中过得一身轻松,整日与妻妾温存,这才几个月啊,宁王府就有七八位有孕的妃妾了。   反观福王,放着清闲日子不过,倒开始找死了!   他大喝:“杀了就是,还来回朕做什么,平白污了耳朵!”   纪敏骞道:“陛下亲政之后已经流血太多,微臣恐怕此时处置福王,会让朝野不安。”   “朝野不安又不是今日才不安,何妨多他一个?”宋琅又道:“不过他竟敢如此狂悖,杀他也是便宜了他。祁世,你去吩咐欧阳忍,福王既然说疯话,就让他彻底疯下去好了!”   欧阳忍是郑飚之后新任的神鹰队指挥使。   闻言祁世便下去传话。   纪敏骞心里说不清的滋味,既觉得宋琅的做法无可厚非,又莫名感到胆寒,因宋琅还要与江柍共用午膳,便没再留他,他退出含元殿,才赶去济慧寺。   *   宋琅走后,江柍敛眸凝思,默默梳理她坠楼之前发生的种种,记起沈子枭的伤势,胸口像被堵住了似的   ||||||   ,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这些时日外面发生了什么,沈子枭怎么样了。   一时心焦不已。   正发愁,有两个穿黄衫子的宫娥,分别带领八位穿粉衫的小宫娥进殿来。   江柍一见来人,心提了一半,忘记了呼吸。   只见几个宫娥纷纷上前给她行礼,笑道:“恭喜公主殿下大病初愈,奴婢们喜不自胜。”   江柍说道:“都起来吧。”   又等不及地问道:“星垂,月涌,你们怎么都回宫了?”   月涌哽咽笑道:“公主若不回宫,我们各自回家过日子去便也罢了,可公主您回来了,我们又怎会舍得离开。”   星垂也道:“月涌说得不错,不仅是我们,高树一听说公主被陛下救回,也跟着回了宫,现就在门外候着,公主可要见他?”   星垂这话倒像是一句提醒。   江柍忙说:“快传!”   星垂和月涌相视而笑,唤高树进了殿,二人又领一众宫娥去净室为江柍准备沐浴的香汤。   江柍一见高树就迫不及待问道:“高树,我深知若想知道外头的消息,便只能问你,你快告诉我,我昏迷的这些日子外面都发生什么了。”   高树颔首道:“如公主所料,天下大变。”   “骞王谋反,杨无为投靠骞王,毒害崇徽帝,又将崇徽帝中毒一事推到贵妃和谢家身上,牵连陷害太子谋逆,陛下已于半月前殡天。”说到这,高树抬眸看了眼江柍,语气柔和几分,像是安抚,“不过公主不要担心,太子殿下早已杀进赫州,大葬先皇,登基称帝。高树所知仅有这些,至于其他内情,尚未得知。”   江柍原本在听到“谋反”,“毒害”等句的时候心都揪成一团,后来又听高树说“太子登基称帝”,一口气才松了下来。   高树又道:“还有一事   江柍先是一怔,而后泪如雨下。   她连连点头,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高树抬了抬眸,想说“公主不要伤心”,张张口,却还是沉默了,只道:“奴才去看看碧霄姑姑做好菜没有,您不知道,她听说公主醒了,高兴地在院子里直跺脚呢。”   江柍破涕为笑,只道:“好。”   高树退下,星垂和月涌来扶江柍去沐浴梳洗。   她在净室里待了许久,将里里外外都清洗一番,渴望洗去过往的混沌与困苦,渴望焕发崭新的生机与希望。   星垂为她梳了垂髫分肖髻,斜簪一支梨花步摇,着梨花青暗纹轻罗长裙,清丽婉约,随性素雅。   久病令她消瘦不少,脸上薄薄打了层蔷薇红的胭脂,好似从皮肤中透出来的粉嫩,樱桃汁口蜜饰唇,慢慢勾勒出妩媚来。   她抬手用素指涂匀口脂,与叶思渊银枪同款式的手镯滑落皓腕,从前戴着正好的镯子,如今是大大的一个圈儿,愈发显得她瘦了。   她摩挲着镯身,想到她与思渊虽然分隔两地,可彼此都还平安,反倒觉得安慰,没有再伤怀下去。   午膳是在升平殿后的凉棚处用的。   此处贴着墙根儿种了一排芭蕉树,凉棚旁边一棵亭亭如盖的凤凰花树,此时正是凤凰花开的季节,火红的花朵开在密匝的树枝间隙,远远看去像着了火一般。   宫娥们将饭菜布桌,高树去请宋琅前来用膳。   江柍坐下许久,迟迟不见碧霄的身影,已让两个宫娥过去问。   直到第三个宫娥过去催的时候,碧霄才姗姗来迟。   江柍只见她一身宝石蓝的衣裳,戴了一顶荷花冠,宝石耳铛,玛瑙项链,还上了妆,格外显气色。   江柍心下顿时明了   她的泪意又翻涌上来。   她也不知何时自己竟然这般脆弱,喜事哀事,大事小事都想掉眼泪。   碧霄屈膝,想要给江柍行礼问安。   江柍赶忙起身走上前,把她扶起来,二人一对视,碧霄先坠了泪,江柍紧紧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背,道:“许久未见,应该笑才是,怎么还哭起来。”   碧霄连连说:“奴婢是高兴的。”   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陛下驾到”。   江柍和碧霄松开彼此,又去给宋琅请安。   宋琅见她们二人哭得泪人似的,却也没想过要把时间留给她们叙旧,只迫不及待携江柍入座,并问碧霄:“你都做了什么好吃的。”   碧霄擦干泪水,笑道:“按照陛下的吩咐,全是公主爱吃的。”   她朝旁边的宫娥们使了个手势,两个宫娥一齐上前,将遮于碗碟上的瓷盖掀开,香味儿顿时缭绕开来。   江柍一看,有炸莲藕,醉白虾,藿香鱼,丹桂杏仁羹……   她由衷一笑:“姑姑辛苦了,果真都是我爱吃的菜呢。”   碧霄见她高兴,也就放心了,笑道:“公主若吃得高兴,就是奴婢的福分了。”   宋琅见状,便夹了只虾,剥好递给她:“既然喜欢就多吃一点,你如今也太瘦了些,若是一个月内不长上它十斤肉,朕定要罚她们伺候你不尽心。”   江柍闻言,忙装作被唬住了的样子,说道:“从没见过皇兄这样不讲理的人,也罢,谁让你是皇帝,咱们都得听你的呢。往后我啊,也只好大吃特吃了,还望皇兄不要嫌我好吃懒做才是。”   宋琅听完,便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指着她摇头道:“你呀。”   江柍也笑,端起碗筷,神色如常地吃起饭来。   却因这句“你呀”,猝不及防想起沈子枭。   从前他也这般逗她眉眼。   她只念,如今确实应该多吃一点,把自己养结实了,身体健康起来,未来才有指望。   作者有话说:   宋琅的戏份会变多,一个小变态。 第117章 赵华霁   ◎“为了身家性命,而非男人的宠爱”◎   这一顿饭吃了很久。   宋琅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从“刚才高兴坏了竟忘记让太医再来给你请脉,待会儿吃完饭还是要让太医看看才是”,到“朕记得你喜欢吃清炒的腰果, 改日让宫里的老厨子炒给你吃, 他们火候掌握得好”, 再到“如今正是荷莲盛开的季节, 改日朕带你到宫外的湖上泛舟,让你悄悄何为接天莲叶无穷碧”。   宋琅虽兴致颇高,而江柍却因牵挂繁多, 实在疲于闲聊。   不多时, 宋琅也注意到江柍的廖淡, 便放下喝了小半碗的粥,问道:“你看着恹恹的, 是身子不爽, 还是有什么心事?”   江柍看向宋琅, 顿了顿,又把视线移回来,看着碗中袅袅上浮的白气,随口诌了一句借口:“多谢皇兄关怀, 我没事,只是大病初愈没胃口罢了。”   宋琅却不信她的话。   他默默凝视她, 一时间有许多想法都在心里盘桓, 从雾灯之死,想到沈子枭的胜败,不知她是在为哪件事烦忧, 抑或每件事都让她惦念。   短短三月在她身上发生了这么多沉重的事情, 他有些心疼她, 随之而来的还有不满   自从掌权以来,他几乎夜不能寐。   朝政让他殚思极虑,她的伤势亦不能让他展颜,好容易她醒了过来,眼里却没有他,一心只想着别人……   他眼眸沉了沉,唇线抿紧了几分,气场比刚才压抑许多。   开口却还是轻柔的,他不忍心总是对她说重话。   “想不想见江夫人?”宋琅问道。   江柍身子霍然一僵,呼吸亦堵在喉咙里。   宋琅见状,伸手把她肩膀扳过来,与他对视。   又凑近了去观察她的眼眸,问道:“怎么,高兴坏了?”   江柍这才回过神来:“若皇兄恩准,我自是感激涕零!”   她语气激动,雀跃的尾音里,还隐隐带着哭腔。   话刚落,却见祁世走了过来,躬身道:“陛下,荣妃娘娘身边的绯儿有事禀告。”   宋琅因江柍高兴,才刚神色稍霁起来,这样被打断,不免气恼,不耐烦道:“朕说过,和公主相处时,任何人来求都不见,你是把朕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祁世连忙跪下,颤巍巍道:“陛下恕罪,奴才该死!”   江柍见状,说道:“祁公公跟着皇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既有皇兄吩咐,他还进来通传,定是有要紧事的,皇兄何不问一问。”   宋琅被江柍这一句劝解说动了,神色缓和了几分,道:“何事?”   祁世忙道:“绯儿说,荣妃娘娘有孕了,想请陛下去康月殿看望娘娘。”   江柍闻言一怔,很快起身向宋琅行礼,笑道:“恭喜皇兄。”   奴婢们也在碧霄的带领下,跪地行礼,笑道:“奴婢(才)们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星垂在其中,控制不住地颤抖,死死咬住了嘴唇。   闭上眼,默念了几句经文,方才把心头的复杂感压下去。   “……”宋琅久久未言。   他盯着握住玉箸的手,看着玉箸上雕刻的花纹,冷了一张脸,目光沉了又沉。   他本就是阴鸷邪魅的长相,平日里笑起来,亦给人一种森然如修罗的冷然感受,一旦沉下来,更是阴郁四起,仿佛周身都冒着阴恻恻的黑气,整个人没有温度。   江柍对宋琅的反应感到奇怪。   宋琅登基后并无子嗣,他对荣妃又宠爱多年,按理说,应该对荣妃有孕高兴才是。   沉默许久,宋琅才慢慢道:“传朕旨意,封荣妃为荣贵妃。”又对祁世道,“你再额外去库房里挑些东西送过去,只说朕忙着,得空再去看她。”   祁世道“奴才领命”,便下去了。   宋琅又道:“你们也都先下去,朕要和公主单独待一会。”   其余人闻言,也都从地上起来,无声退下。   一时间只剩江柍和宋琅二人,江柍暗忖要不要问些什么,拿起白瓷小勺,有一搭没一搭搅着粥,不时碰到碗沿,发出细小却清脆的碰撞声。   宋琅本想等她先说话,见她迟迟不开口,还是耐不住性子,先张口道:“她的孩子并不是朕想要的。”   “啪嗒”,勺子落在碗沿上。   江柍怔住了。   她不傻,就算他没有把话说完全,她也知道他想说的应该是“朕只想与你有孩子”。   场面一度尴尬起来。   江柍垂首,不敢抬头,也不敢接话。   宋琅看了眼那勺子,一堆话翻来覆去在腹中翻涌,怕挑破了说她接受不了,又怕一直这样陪她打哑谜,二人便如鬼打墙般,被困在死地。   默了默,才道:“我知道前几年你活得战战兢兢无心考虑你我的事,加之这段时间又遭遇这样多的变故,一时混乱也是有的。”   江柍心里那股隐隐的烦躁又冒上来,与此同时,还有几分不可忽略的害怕和忧愁。   听他又道:“朕会给你时间整理好自己。”   他的眼神尤为缠绵,漆黑的眸子里好像有一个堕落的深渊。   江柍在底下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自从她醒来之后,宋琅不止一次暗示明示,就已经说明,她已是他认定的盘中餐。   此前并非没有把话讲清楚过,可他充耳不闻,她多说又有何益?   在这样的处境下,她的确尤为窝囊。   宋琅深深看了她许久,见她不语,也不强求她表什么态。   再开口,他又变成了那个对她关怀备至的“皇兄”,说道:“朕吃好了,你慢慢吃,粥若是凉了,你就叫人热了再端上来。”   江柍呆呆坐着,没有动弹。   宋琅又看她一眼,才离开。   宋琅走后,碧霄等人才又进来伺候。   只见江柍脸色惨白,愈发显得唇上口脂殷红,如厉鬼一般。   碧霄关怀问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江柍只觉胆寒,又憋闷难耐,很久才抬眸看了碧霄一眼。   有些事情在她心里慢慢浮了上来。   江柍与碧霄名义上是主仆,实际上却有母女之情。   关乎碧霄是细作,且已倒戈投靠宋琅一事,江柍此前并不知情,高树和星垂月涌也都不知道。   可是细作一事难猜,碧霄投靠宋琅一事却不难想。   只见碧霄并未在太后身前伺候,也并没像太后其他的心腹那样被杀,一切也就都明朗了起来。   江柍问道:“姑姑当初是为了我才投靠陛下的吗?”   碧霄一怔。   江柍又问:“所以当初太后倒台,姑姑也在背后推波助澜了,对吗。”   “……”碧霄语噎许久。   她知道江柍聪慧,也知道江柍对她讲话素来不绕弯子,却不知江柍这样问她是何意,究竟是欣慰她这样做,还是生气她背主忘恩?   碧霄想了想,跪下道:“公主只要知道,碧霄做的一切决定,都跟着心走。”   她没有说“奴婢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主”,她不愿给江柍负担,原本归根到底,她也是在成全自己的内心而已。   江柍却很能体会碧霄的良苦用心,她双手把碧霄扶起来,笑道:“姑姑年纪大了,以后见了我不要动不动就跪下,否则我会生气的。”   碧霄微愣,顿了顿才点头温和一笑。   又道:“奴婢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江柍笑:“姑姑怎么又客气起来,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碧霄颔首一笑,才道:“奴婢是觉得您回来之后,与陛下之间似乎有些隔阂。”   江柍一听碧霄提到宋琅,便呆住脸不说话了。   碧霄语重心长道:“陛下自从亲政之后就患上了梦魇之症,为铲除异党、肃清朝纲一事夜不能寐,加之您又坠楼昏迷,陛下是两处忧心,难免狂躁些,奴婢希望公主尽量别和陛下闹矛盾,至少如今,这宫里是您最好的去处,得罪陛下是胳膊拧大腿的事情,不上算。”   江柍心底一阵酸。   她自然也能察觉到宋琅的紧绷和焦虑,但他这样并非她造成的,照着年少的情分,她愿意竭力助他顺遂安好,却不包括把自己奉献出去这一说。   她只道:“姑姑放心,我也不愿得罪陛下,只是有些事强求不得,若他非要勉强,我就非要反抗不可了。”   碧霄听罢,直叹气,最后才道:“总之奴婢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江柍心里一暖,勾唇冲碧霄笑了笑,撒娇的:“姑姑最好了……”   *   宋琅把江柍去江府做客一事,定在了十日之后,那日正是十五。   初八时旨意下来不久后,祁世便亲自领人来看方向,何处更衣燕坐,何处受礼开宴,都一一核对仔细。高树又带人各处关防,挡围,戒备。   直至十五日,江柍于辰时出宫,巳时抵达江府。   江母赵华霁和全家女眷各按品服大妆,立于江府大门外恭候公主凤驾。   江柍乘珠缨华盖凤顶版舆,缓缓行来,版舆直接抬进大门,到一所院落里停下,星垂和月涌引领江柍下舆。   进了正殿,礼仪太监方才引江家众男子前来拜见。   江峻岭与江柍的其他哥哥和几个侄儿都在外打仗,底下最前面跪着的是江柍的二哥江松,后面一列分别是四哥江棣的两个儿子和六哥江枫的三个儿子,其余便是各小辈,最大的是大侄儿的儿子,今年五岁,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   江柍看着他们,不由感慨江家满门忠烈。   江峻岭戎马一生,直至三十岁才娶左丞相赵家之女赵华霁,彼时赵华霁年方十七岁,嫁入江家一年后便生下嫡长子江桦。   江烨大江柍二十四岁,亦在江柍出生那一年,他二十四岁时战死沙场,撇下的一双儿女茂哥儿珠姐儿,如今也都有了孩子,这次晏昭开战,茂哥儿亦追随江峻岭出征了。   二哥江松乃是二房所生,大了江柍二十二岁,虽生于将门,却是个文臣。他有子嗣七人,大姐儿、二姐儿、三哥儿,都已成家生子。   六哥江枫乃是三房所生,大江柍十岁,此次随四哥江棣出征,乃是从五品团练使,去年陛下与太后相争,他从龙有功,已封将军。不仅仕途得意,婚姻亦是美满,早早成亲,膝下已有三子一女。   他们自是子孙昌茂,不像早夭的三哥五哥,还有八岁时被敌军掳走杀死的七哥,生于这钟鸣鼎食之家,却没有长大成人的福气。   江柍的视线从江家男丁身上一一掠过去,瞥见四哥江棣的孩子,只感慨真是与四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江柍在家中与四哥和八哥最亲。   四哥是与她一母所生之人,亦是江家现存的唯一嫡子,他大江柍十五岁,江柍儿时几乎是在他背上长大的。他亦是江家除江峻岭外军功最显赫之人,掌帅印,麾下操练着二十万大军。   八哥江楼乃是三房所生,大江柍五岁,亦是马背上长大的男儿郎。对骑马打仗之事好似天生便擅长,江柍和亲那年,江楼娶了才貌名满大昭的忠靖候之女,现已有一子一女,最小的儿子此刻便是堂下那襁褓之中的幼儿。   是以,江柍在家中行九。   小时候刚记事时,家里人也常以“小九”唤她,只是时日太过久远,许多事都变得模糊,好像一场不确定内容的梦。   江松隔着帘子率先向江柍问安,江柍亦隔帘叮嘱了几句,久别之后想再如骨肉至亲那般亲热已是不可能,何况她还是公主。   少时,男丁退下。   太监又引女眷前来。   众女眷在赵华霁的带领下,向江柍问安。   看着赵华霁又添了皱纹的面容,江柍被回忆带到了从前。   她和亲前夜,赵华霁携迎熹,与各命妇贵女一同进宫来拜别她,命妇们散去之后,赵华霁得太后恩准,有一炷香的时间来同她单独话别。   当时赵华霁紧紧抓住她的手,嘱托她:“孩子,你虽像个玩物一样被人献了出去,虽应下‘献媚’的身份,却不可自轻自贱,奴颜婢膝!你要记得,你永远要看得起自己,从骨子爱自己,不要为了太后交代你的任务就付出一切,国家存亡,每个人都有责任,却不是一个人的责任!”   赵华霁还说:“处在不公平的境地里,不要讲究什么礼仪面子,你的姿色和身子,一切被称为‘红颜祸水’的东西,都不过是你的工具,可以利用起来,不要假清高。但你要牢牢记住,你利用自己,是因为人在绝境时只剩自己可以信赖依靠,也唯有自己可以出卖利用,你这样做,只是为了身家性命,而非某个男人的宠爱。”   “……”   起初赵华霁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把这些叮嘱刻进她的脑海里。   这些话是太后甚少交代她的,太后总是会不厌其烦让她记住“你的美丽无穷无尽”,尽管太后作为一手调教她的人,明明知道,她论计谋并不输于男儿。   有时候江柍十分佩服赵家,赵家养出了太后这样的女儿,也养出了母亲这样的女儿。   那日话别到最后,赵华霁把一切能说的话都嘱咐了个遍,直到花公公从门口进来,说时辰到了,赵华霁才无声恸哭起来。   江柍犹然记得,赵华霁一边依依不舍哭道“此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一边又强迫自己松开她的手,只说“活下去,必要时放弃江家”。   当时江柍原本强忍着,怕自己若太动情,会让太后不满,可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慈母之心,江柍永不敢忘。 第118章 死局   ◎迎熹与敏骞不过是一场死局◎   此前宋琅让江柍到江府来见家人, 她还以为只是悄悄地出宫见上一面,未曾想阵仗这样大,此刻见赵华霁等人跪着, 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哥哥嫂嫂们都还好, 可赵华霁终究是她的母亲, 她是绝不愿意看到赵华霁向自己三跪九叩的。   于是, 她不愿再迁就这些繁文缛节。   起身撩起帘子,无视宫女太监们的震惊和劝阻,径直走到赵华霁身边, 把她扶了起来。   礼仪太监在一旁提醒:“公主, 莫要忘记规矩。”   江柍只道:“此地本宫为尊, 本宫就是规矩。”   礼仪太监又道:“可是陛下……”   “只要你们不去多嘴,此事便不会泄露, 若陛下怪罪下来, 本宫一力承担。”江柍说道, “江家男儿为了大昭在外浴血奋战,本宫本应替大昭子民感谢江夫人才是,又怎能忍心看江夫人向本宫下跪行礼?”   礼仪太监听罢,便也住嘴了。   江柍看向赵华霁, 赵华霁满眼欣慰,对她一笑。   此处乃是参拜之殿, 不是说话的地方, 江柍随后乘舆去往赵华霁正室,屏退左右,只留下女眷们说话。   几位嫂嫂欲行家礼, 忙被星垂月涌等人搀住了。   江柍见过嫂嫂们, 又同侄女们说了话, 见她们出落得好,都赏了礼,而后才让众人都退下,只留赵华霁在身旁。   江柍眼含热泪看着赵华霁,只见她一身诰命服,头戴珠冠,两把金钗簪于云髩之旁,雍容华贵,只是比之上次面见,她的鬓旁已有白发新生,眼角也有新长的皱纹。   江柍见状,自是心情颇酸。   赵华霁亦细细打量着江柍,但见她貌美如初,只是纤瘦苍白,一身娇弱如弱柳扶风,不由也心酸许多,转念又想,她无伤无病平安归国,已是菩萨保佑,又自觉安慰不少。   她们母女多日未见,自是满心复杂。   仿佛有一箩筐的话要说,又好像什么话也不想说,只这样看着对方,知道彼此平安康健,就已心满意足。   二人无语凝噎许久,赵华霁才道:“你走后这两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如今看你毫发无损地站在我面前,我只觉得是做梦一般,柍柍,告诉娘,你的人完好无损,心也一样吗。”   江柍差点呜咽。   皮肉伤很好辨认,可是心灵上的伤疤却很难被人看到。   这世上怕也唯有母亲,会在乎她的一颗心,是否无病无伤。   江柍只勉力自持,笑道:“如母亲所见,柍柍一切安好,只是雾灯去了,我这一生都要因此事伤心。”   赵华霁点头道:“雾灯的事我也听说了,那姑娘不愧是我一眼看中的人,当年我之所以许她随你入宫,就是觉得她性子坚韧,品性也好。她如今为救你去了,便不是你的奴婢而是恩人,你伤心是应该的,记住她也是本分,但切莫钻牛角尖,你要想啊,她这样好的人,定然早登极乐去了。”   江柍闻言只觉得原本皱巴的心变得很是熨帖,不愧是母亲,总能安慰她。   江柍又问道:“那么母亲呢,这两年您过得好吗。”   赵华霁拍拍江柍的手,笑道:“我的日子自是顺心的,这两年你哥哥们都给江家添了人口,你父亲也未曾出去打仗,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虽朝堂上多生暗涌,但那终究是男人们要上心的事情,为娘我还是平静的。”   江柍闻言不由放心不少。   赵华霁却叹了声气:“除了挂念你,还有迎熹。”   听到“迎熹”二字,江柍微愣。   赵华霁自顾自又道:“咱们娘俩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牵挂你,正如你思念我,这是不用问便彼此知晓之事。至于迎熹,她去年嫁给纪敏骞,你也知道,她的大婚之日便是陛下逼宫政变之日,那孩子当时已有身孕,差点伤心死。”   江柍在赵华霁话说到一半时,心已彻底沉了下来。   当日得知政变发生于迎熹大婚之日时,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想“迎熹这样内向胆小的性子,遇到这样的事,还活得下来吗”。   赵华霁喟叹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当日太后将你和迎熹调换,我每每想到迎熹享受了本该属于你的安稳人生,便对她热络不起来,她又是话少的性格,对我也不亲近,这么多年过去了,彼此总是隔着一层。直到看到迎熹在大婚之日上失态,差点丢了性命,我才觉得不忍。”   说到这里,赵华霁眼角有泪渗出,她抬手悄然拭去,又继续道:“还是那句话,人心都是肉长的,许是觉得经过纪敏骞一事,迎熹也受到了代价吧……我才会对迎熹心生恻隐。”   江柍闻言,好像周身的光都被熄灭一样,眼神先黯了下去,接着是周身沉郁。   她能理解赵华霁的感受。   迎熹作为“主子”,无论是否为太后安排,她都是既得利益者。   从她们身份调换那一刻起,迎熹身上的重担,彻底由江柍背负,那么迎熹的平安顺遂,都是在草菅江柍的人命。   赵华霁身为江柍的母亲,看到迎熹在江柍从前玩耍的地方玩耍,在江柍从前温书的地方温书时,又怎能不痛,怎会对迎熹毫无芥蒂。   可当迎熹被纪敏骞算计伤害之后,似乎命运已对迎熹这十几年“偷来”的安稳日子,做出了惩罚。   于是赵华霁心里的芥蒂,慢慢便被抚平了。   江柍只道:“那母亲可有时常去纪府看望迎熹,她身子养得还好吗。”   赵华霁点头:“嗯,我隔三岔五便会过去,她腹中孩子是保住了,只是心情郁结,太医和我都战战兢兢,恐这孩子不能健康出生。”   江柍闻言不由愁眉紧锁。   赵华霁看她如此,察觉自己太过多话。   江柍素来良善,今日她来江府,一大家子两年未见,本该高兴才是,何苦说些别人的事情惹她牵肠挂肚呢。   于是忙扯开话题,又问道:“那日凉州城楼二国交战,我听江棣说,那个人对你的安危是极看重的,想必是爱惨了你,不知你与他,发展到哪一步了。”   骤然提到沈子枭,江柍心口一疼,仿佛被人闷头锤了一下,不尖锐却着实沉重的疼痛蔓延全身。   她垂眸道:“什么都瞒不过母亲。”   赵华霁便笑:“傻孩子,当初你去和亲,我什么都嘱咐了一遍,唯独没有对你说‘不要动情’,便是因为我从来都晓得,感情是不为人所控的。”   江柍哑然:“……”   既佩服母亲的智慧,又佩服母亲心怀赤忱与爱意的心肠。   赵华霁却想到什么,骤然敛住笑意,严肃认真道:“我瞧着咱们这位皇帝并不是个走正道的人,他满腹算计,又多疑阴郁,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可以利用,实在不宜久伴。何况他对你动了心,你却心系旁人,我恐怕他会恼羞成怒,强纳于你。”   赵华霁边说,额头上已是渗出一把冷汗,越想此事越觉得毛骨悚然,捏着江柍的手劲儿都大了几分:“你既然与沈子枭彼此爱慕,何不找机会回到他身边,反正迎熹公主当日已从城楼跳下,忠义两全,从此之后,你大可不必背负那些不属于你的担子。”   赵华霁这些话,江柍何曾没有想过。   晏昭大战从来不是一两个人可以阻止,天下统一是历史洪流滚滚向前的必然结果,国家兴亡,匹夫虽然有责,可却不是匹夫一人之责。   无论是谁战胜谁,异国的百姓,都要成为新朝的子民,到时又哪里会有敌国之分。   如母亲所说,她已经为了家国大义跳了一次城楼,从前的迎熹已经死过一次,如今的江柍该去好好活着。   只是宋琅……又怎么会放过她呢。   江柍只说:“母亲放心,我自会为自己考虑。”   赵华霁这才稍稍放心。   母女俩又聊了些别的,才命人传饭。   在江府用过午膳之后,江柍打道回宫,又是一番繁琐的礼节。   版舆行至半路,江柍忽然想去看看迎熹。   左右这一日已经失了规矩,何妨再失一次,于是便命人换道,去往纪府。   这次礼仪太监并未十分反对。   只因反对也是没用,不如赶快骑马去纪府报备。   版舆抬至纪府大门,就见乌泱泱一堆人跪着,江柍进了门,又一路来到迎熹所在的院落。   迎熹早已与一众丫鬟仆妇跪在地上迎接江柍。   江柍下了版舆,亲自把迎熹扶了起来。   方才迎熹跪着的时候并不明显,如今站起来,江柍才看到她滚圆的肚子,算起来这几日便是临盆之期,只是这肚子未免比足月的胎小上一圈,可见迎熹孕期定是日夜难安,勉力支撑。   江柍心中喟叹不已,轻声对她说道:“我今日就是为了你才过来的,你我自小一同长大,何必多礼,不如屏退众人,咱们进屋说会儿贴己话吧。”   迎熹神色廖淡,却还是扬扬唇,噙了一抹笑:“恭敬不如从命。”   江柍扶迎熹进了屋。   只见这房间布局摆设格外素雅别致,瓶中花束都开得正好,偏殿供奉佛像,香案上摆有几本快被翻烂了的佛经,香炉中烟火不断。   江柍问道:“你平日常常诵经拜佛吗。”   迎熹扶住腰,缓缓坐下,才道:“是,为求心静气和。”   江柍看着那经书上磨损的边缘,点了点头。   迎熹却抬眸打量着她,说道:“看你平安归来,我一颗心放下不少,总归是我拖累你,万死也难辞其咎。”   江柍心底涌出一股热潮,勉强要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   她说不出“不怪你”这句话,可若说真的怪罪她,却也不是。   她不知该怎么接话,目光转动,落在迎熹的肚皮上,缓缓说道:“你我自小一同长大,如今两年未见,我已是废妃之身,而你却快要当娘了。”   命运变幻,真是莫测。   提起孩子,迎熹神色冷淡不少,只道:“他的孩子,生下来之前,暂且放在我肚子里罢了,我还担不起一个‘娘’字。”   江柍心头一颤。   暗暗思忖着,迎熹这样说话,心里定然是没做好接纳这孩子的准备,感情之事,她终究是外人,不方便多说什么,但这孩子即将呱呱坠地,就算是个错误,却也不能让他生下来就背负上一辈的悲剧。   江柍想了想,说道:“我知道你怅惘忧忿,心中苦闷无人能感同身受,但孩子终究是无辜的,他既然在你腹中存活下来,便是与你有缘分,小家伙定是知晓母亲日子难过,才降生于世上陪伴于你的,你辛苦孕育他一场,他就是你的孩子,孩子是崭新的生命,你……”   迎熹没听完,便笑起来:“你何必劝我,这些道理我都懂。”   言及于此,她敛了眸,沉默下来。   江柍喉咙一堵,便知道迎熹这次是被纪敏骞伤透了,人的意志一旦垮掉,便很难再筑建起来。   或许迎熹早已为自己努力过了。   江柍不再说什么。   她尊重每个人注定的命运。   正沉默,外头有婆子来回话,说纪敏骞回来了,想要拜见江柍。   江柍与迎熹要说的话都已说完,干脆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见纪敏骞已在廊下候着。   江柍上了版舆,命他跟上来。   江柍坐在版舆里,纪敏骞就在帘子外步行送她出府。   江柍道:“夫人即将临盆,你往后要好生待她,尤其是月子期间,务必把她照顾好。”   纪敏骞说:“是。”   江柍又叮嘱几句。   纪敏骞无外乎连连道“是”。   版舆很快出了府。   江柍顿了许久,才道:“这世上有权有势之人那么多,权势的确是好东西,却未必能让人幸福安乐,敏骞哥哥,你已经站得够高了,何不停下来,珍惜眼前人呢。”   纪敏骞沉默许久。   久到江柍差点以为他不会给她任何回应了。   刚要传令启程。   纪敏骞忽然开口道:“可我与她是一出死局。”   江柍看向他。   隔着纱帘,他的表情有些模糊。   纪敏骞察觉到江柍的目光,亦抬眸看向她,定定说道:“何况我已是离弓之箭,无法停下。”   “……”江柍下意识沉眸。   恍然感应到命运的残酷与准确。   如一场不可避免的山洪,亲历者和旁观者都被一同淹没,她无话可说,只能接受。 第119章 给朕脱   ◎“爱爱以为朕会不求回报?”◎   江柍回宫的时候正是午后日头最毒的时候, 她这一路上因为想着各种事情,脑子乱成了浆糊,心里烦躁加上天气炎热, 硬是出了一身的汗。   是以, 一进升平殿, 江柍便让人备来热水, 好好沐浴了一番。   她穿一袭烟霞紫纱衣寝袍从净室出来,夏日轻薄的纱衣堆叠在身上如云雾一般,清凉又缥缈。   谁知刚撩起珠帘, 便看到宋琅正坐于梳妆台前, 摆动她步摇上的珠穗。   江柍有片刻恍惚——   从前沈子枭也常这样坐在她的妆台前, 等她沐浴洗漱。   宋琅的侧脸极其好看,线条柔和, 皮肤白皙, 如冬日晨昏时的覆雪, 朦胧的皎洁,沉暗的柔软。不像沈子枭那般棱角分明,下颌线如刀锋裁出的英朗凌厉,像嶙峋的怪石, 巍峨的峭壁。   宋琅没有注意到江柍的动静。   看着手上这支步摇,脑中想起那日城楼上, 江柍用它饰发的样子, 而后便自然而然想起,当初群臣对他想要亲赴凉州城是多么反对。   太后虽然已是他手下败将,然朝中势力还未彻底根除, 一不小心就会死灰复燃, 他借去凉州城迎回公主之名, 又接连斩杀了数十位太后的逆党。   他知道,刚刚掌权,大行杀戮会使朝野人心惶惶。   但他没有办法。   太后势力卷土重来的噩梦,让他难以安寝,战战惶惶,若不先下手为强,等到他被人从皇位上拉下来的话,下场只会比太后如今还要惨烈百倍。   这样想着,他又瞥见妆奁里,一只玉制银枪样式的手镯,应是被她极为爱惜的,其他首饰都放在五子奁里,唯有这个镯子是分开来放的。   他拿起来细细地看,记起这镯子是她从晏国唯一带回来的东西,眉头微不可动一皱   可她是否知道,只要她脑海里还有沈子枭的影子,他的心里就扎着一根刺。   这时,忽见有人影在墙面上晃动。   他转过脸来,见江柍正要转身回里间,便问:“怎地看见朕也不说话,反而掉头就走?”   江柍转身,悻悻说道:“怎么皇兄来了也没有人通传一声。”   宋琅放下手中的镯子,说道:“是朕不让她们通传的。”   江柍又道:“我衣衫不整不宜面圣,请皇兄略坐,我更衣再来。”   说着就要转身。   宋琅叫住了她:“不必,你穿这个很是好看。”   他这样讲着,目光忍不住在她身上流连,从上到下,最后定在她白皙柔嫩如鹅脂的锁骨前。   江柍见状,心底一阵恶寒,怕惹怒他,已是勉力自持,道:“请皇兄略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她自认态度良好,可落在宋琅眼里,却颇有些横冲直撞的执拗。   宋琅内心没来由窜出一股邪火。   他本就因政事不如意,加之这镯子又让他不满,企恶裙伺二儿而无酒一四启付费整理此刻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   他突地起身,大步走上前,像在捉一只鸡一般攥住江柍的胳膊,把她扯到身边:“若朕想做什么,你换衣服又有何用?”   江柍疼得倒抽一口气。   梗着脖子看他:“放手。”   宋琅见她神色冷漠,心头的躁意愈发压不住,怒到极处反倒笑了起来:“这些日子朕已经是竭力控制,恐逼急了你,谁知到头来是你逼急了朕!好,你不是想更衣吗。”   他把她狠狠推开,漠然睨着她:“脱,你就在这脱。”   江柍下意识揉了揉被她攥得火辣辣疼的胳膊,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脾气,怒目瞪着他。   月涌和两个宫娥本在净室服侍江柍沐浴,方才听到外头的动静一时没敢出来,这会又听陛下和公主似乎起了争执,月涌到底也是江柍近身的侍女,关键时候怎会不来护住主子,便一咬牙冲了出来。   说道:“奴婢参见陛下。”   宋琅自是没工夫理她。   她行完礼,又忙不迭站在江柍旁边,唯恐出什么事。   刚站定,只听宋琅声音冷到刺人,目光颇为露骨地在江柍身上上下流连,调笑道:“怎么不换了?脱啊。”   又对月涌说:“给你主子更衣,现在就脱!”   “啪。”巴掌清脆的响声,把宋琅的话打断。   江柍握紧了被震得发麻的手掌,痛彻心扉地问道:“宋琅,你怎会变成这样?”   她喉咙发干,哽着一口气,憋得难受。   从前宋琅连一句重话都不会对她说,何况这般侮辱她?当她与他对视,这样一双嗜血的眼眸,已让她彻底明白,眼前这个人,变了。   宋琅沉沉看着江柍,连日缺觉让他的眼睛里密布红血丝,看上去如困兽一般。   被她打得发麻的脸颊还在隐隐作痛,但他的心好像更痛,她一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的诘问,好像把他的心都剖了出来。   江柍毫不畏惧地回望过去,一字一句道:“我看你是被太后压抑太久了,乍一得权,反倒疯了,你如果还没完全失去理智,何不想想你变了多少。”   “变得只有朕吗。”尖锐的疼痛慢慢消失,宋琅就只剩下满腹的酸涩和委屈,“你扪心自问,你又变了多少!”   江柍厉声回道:“没有人是不会变的,可并非人人都像你一样戾气。”   “怎么,在爱爱眼里,朕活该一辈子当个大气不敢出的懦夫,忍气吞声被你们欺负吗?”宋琅气急,反倒咬牙笑出来。   江柍却觉得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当日他派郑飚千里送来一支步摇,亲自来晏国为她庆生,自是情深义重,可今日时移事异,又怎可同日而语。   宋琅已是发了狂:“出去买卖一样东西,都还要银货两讫呢,朕是天子,爱爱凭什么以为,朕对你好,会不求回报?”   “可感情不是东西也不是银子,并不能等量交换,你若觉得自己吃亏,把你的爱收回去,自是皆大欢喜。”江柍已是忍无可忍。   宋琅盯着她,心下异常死寂,声音低了几分:“原来你是这样不识好歹。”   江柍紧抿着唇,姿势不变,仰头与他对视。   态度坚决如山。   竟是连装都不肯装一下。   宋琅喉结滚了滚,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   他知道,与她多说无益。   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门打开,恰好星垂端茶要进来,迎头看宋琅出门,她怔了一下。   宋琅正在气头上,见她挡在门口,抬脚就是一踹。   星垂被他这一记窝心脚踢得跌倒在地,茶盏碎了一地,她亦跌倒滚落台阶。   江柍听见动静,忙不迭出门来瞧。   却见宋琅气汹汹离开,而星垂被几个宫娥七手八脚扶起来。   江柍亦上前扶起星垂,目光却紧紧盯着宋琅离开的背影,愁思乱如麻。   宋琅出了升平殿,未乘轿辇,带着怒气大步往含元殿走。   祁世连同几十个太监宫女,各执器皿,在后头小跑跟上来。   祁世连连劝道:“陛下走慢些,小心身子。”   宋琅阴沉着一张脸,说道:“告诉御膳房,连续三日都不许给福宁宫那个老婆子饭吃!”   祁世心咯噔一下。   自从太后失势被圈禁于福宁宫后,宋琅但凡不顺意,便会在太后的吃食上克扣减免,这一招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可吃饭睡觉是人之本能,这是最磋磨人心的法子。   他知道这次的报复不是因为朝堂琐事,而是因为江柍。   刚才在升平殿,宋琅和江柍的争执他隔着窗都听到了,江柍说他变了,可作为与这位年轻帝王接触最多的人,他太知道,宋琅一直都是这样的。   太后掌权时,他战战兢兢,唯恐太后是第二个吕后,稍不顺心就会要了他的小命。   可当太后倒台,他手握实权后,他更是日夜难安,每每梦到有人杀进宫里,都会惊惧醒来,再难安睡。   为肃清朝堂,他开始杀人不眨眼。   表面残暴,不过是为了掩盖内里的慌乱。   祁世看得清清楚楚,宋琅最怕的事情,便是太后的势力会死灰复燃,把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都拿走。   而江柍,恰好是长在他恐惧里的一道伤疤。   江柍从来都是宋琅计划里的一部分,当初夺权,如今固权,归根结底江柍都占一半原因。   只因当初,江柍是他深渊之中唯一的孤舟,是他十年饮冰都难凉的热血。   说到底,宋琅痛恨太后是应该的。   若非是太后,宋琅怎会变成如此偏执压抑,扭曲阴鸷的性子?若非是太后,宋琅也不必眼睁睁看着青梅竹马的江柍远赴和亲,在他人身下辗转承欢,与自己再无可能。   祁世只道:“太后用不用膳不要紧,要紧的是陛下您呐,您本就多梦少眠,这几日天儿一热,连饭也很少用了,这样可不行,奴才看着心疼。”   宋琅步子一顿,接着慢了下来,扭头看了祁世一眼。   无论是谄媚还是真心,这种时候也唯有祁世会关心他是否吃好睡饱。   他寂然无言,闷头走进宫中,心中怒火刚刚缓解,偏生一进含元殿便见曲瑛在喂大影壁旁鱼缸里的两尾鱼。   曲瑛与江柍相似的脸,又挑起了宋琅的火气。   他不耐烦道:“你们都滚出去。”   众人行礼退下。   他又道:“绫罗留下。”   曲瑛刚走到门边,闻言住了脚,转身问道:“陛下何事吩咐?”   宋琅靠在大红金钱蟒闪缎引枕上,将脚踩在罗汉床边沿,朝她招了招手。   曲瑛意会,迈步向他走来。   他却叫停她,道:“跪过来。”   曲瑛一怔,愣着看向宋琅。   宋琅眉眼间全是戾气,眼尾微微上挑着,比起冷漠更应该用残忍形容。   曲瑛已许久没有侍寝,自从公主归国之后。   今日她不知宋琅为何突然又想起她来。   她想不透,也没时间多想,只能依言跪下,而后用膝盖代替双脚,一步步挪到宋琅的面前。   直到离他半米之遥。   宋琅忽然用脚尖,点在她胸口上,示意她可以停下。   曲瑛轻柔又颤抖叫道:“陛下。”   宋琅的脚尖一路往上,勾起了她的下巴:“你的手帕呢。”   曲瑛微怔,忙不迭掏出帕子来,把自己的下半张脸覆上。   宋琅的眼睛微眯,似是满意多了,但眼角眉梢仍旧堆叠着报复的暗光。   曲瑛莫名胆寒,他的眼神,让她不由自主想起在地上阴暗爬行的蛇。   她第一次打起了退堂鼓。   从前只为能够成为后宫里的主子,才借由纪敏骞这条路走到了御前,可距她第一次爬上龙床都已经这么久了,宋琅还没有松口要封她为妃,如今她是主子不是主子,姑娘不是姑娘的,没少被那起子宫女太监在背后嚼舌根。   她心里憋屈,这会子又直觉不安,可转念又想,她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怎能前功尽弃?   没有犹豫太久,就向宋琅弯眼一笑。   宋琅目光里暗含藐视,只轻笑一声:“过来品箫。”   言行举止之间轻佻的仿佛对待妓子一般。   这种事从前并非没有过,曲瑛默念“切不可前功尽弃”,强制压下心中的波澜,慢慢爬得近一些。   后来是一场惊雷暴雨。   宋琅时而温柔如水,时而又寒气逼人。   曲瑛在这似乎无休止的摧折之中,听他反反复复问她两个问题——   “你知不知错!”   “你能不能爱上朕!”   “……”   曲瑛心里想,怪不得陛下如此反常,原来是有人惹他生气。   陛下这是在借由她,报复那个他爱而不得的女人。   曲瑛隐隐那个人觉得应该是公主。   说起来,公主回宫后大多时候都在升平殿昏睡,她还从未见过公主的面呢。   第二日早晨,当曲瑛从龙床上爬下来的时候。   宋琅已经醒了,他好似在想什么事情,枕着手臂,平躺着,出神地看向天花板。   她本想如从前那般无声离开。   他竟叫住她,道:“去升平殿一趟,请公主过来用膳。”   那会儿曲瑛已是浑身淤青乌紫,胸上腿上皆是咬痕,被折腾得快要死了一般。   她恨不得回房倒头就睡。   可她又怎敢抗旨不遵,只道:“是,陛下。”   宋琅眼眸惺忪看着她,道:“放心,朕知道你想要什么,只是碍于荣贵妃有孕不便纳妃,日后好处少不了你的。”   曲瑛闻言,眼睛毫无掩饰地亮了亮。   难掩欣喜,竟是一时呆住了,忘记谢恩。   宋琅见她如此,便道:“下去吧。”   曲瑛失了魂儿一般,怔怔了片刻,才连连叩头谢恩:“多谢陛下,多谢陛下,奴婢这就去请公主!”   她喜不自胜,忘记了满身的痛楚,起身便忙不迭出门去了。   宋琅看着她的背影,眼底慢慢攒聚一抹浓重的鄙夷之色。 第120章 琅柍往事(上)   ◎当他们都还是孤独的孩子◎   曲瑛按照宋琅的吩咐到升平殿请江柍去用膳。   刚进升平殿的宫门, 两个低阶宫娥迎上来,笑着问她:“绫罗姐姐怎么有空过来了。”   曲瑛如常笑道:“公主殿下何在?陛下想请公主去含元殿一同用膳呢。”   宫娥露出为难之色,道:“这个点公主已经在用早膳了。”   曲瑛默了默, 又道:“奴婢既到公主殿前, 岂有不拜见就走的道理, 烦请姑娘领我去拜见公主。”   “姐姐说得也是。”小宫娥也觉曲瑛所言有理, 便领她进去了。   曲瑛心里暗想,人人都道她与公主样貌相似,她却从未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公主, 正好可以趁今日, 见一见公主是否有传言中那般倾国倾城。   上了台阶, 宫娥撩起纱帘,曲瑛未进殿中便闻见一阵扑鼻香, 倒不似寻常的胭脂, 也不是浓郁的燃香, 而是几种鲜花混合的气味,清凉沁人,仿佛置身森林深处的花海一般。   宫娥往里走,到一处珠帘外跪下, 道:“回禀公主,陛下身边的绫罗前来问安。”   曲瑛站在宫娥身侧, 只听东阁里寂然一片, 从她的角度只看到江柍的裙摆,天蓝色绣牡丹,如水洗过的晴空。   小宫娥说完话。   只见一个大宫女走过来, 掀开珠帘, 打量了一眼曲瑛, 目光微滞了片刻,才道:“我们公主让你进来。”   曲瑛颔首一笑,才提裙进去。   那是曲瑛第一次见到江柍。   东阁的窗子朝南,梨花木雕鹧鸪的窗棂,斜射过来几缕单薄的熹光,投射在空中是窗子的模样,细小的尘埃,阳光下拂动。   窗外是一片“盛夏绿遮眼,此花红满堂”的紫薇,大红、粉红、紫色、白色交杂盛开,填满了半个窗子。   江柍就坐在这光影里,花枝前,美成了一幅画。   她一袭天蓝色裙裾,裙摆用银丝绣以牡丹,光照下隐隐浮动如花盛开一般,一头乌发只绾了个低低的宝髻,而后斜插一支珍珠步摇,眉心贴了一枚珍珠花钿,除此之外连耳铛也未戴。   再看她的脸,竟是粉黛未施,却真真是剥了壳的鸡蛋般白嫩,唇不画而红,眉不描也黑。   曲瑛怔了许久。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陛下对太后恨之入骨,却对太后唯一的亲女儿这么宽容,这么偏爱。   大概没有人会舍得伤害公主吧。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向江柍请安的,待她起身时,方才回过神来。   对江柍颔首说道:“公主,陛下邀您去含元殿用早膳,奴婢见您也才刚动筷,您看这……”   她话未说完,但意思已表达清楚。   江柍却紧紧盯着她,心里的波澜不配合地翻涌上来   她不由暗忖,宋琅派曲瑛过来究竟是何用意,叫她去用膳又是存了什么念头。   想了想,说道:“你回去告诉皇兄,叫他不必费心挂念我,我已经用过早膳了,改日再去含元殿请安。”   曲瑛露出为难之色:“求公主体谅奴婢,若您不过去,陛下是会生气的。”   江柍想到昨日的不愉快,心里实在已经生了芥蒂,便道:“这样吧,你将这碟玉蕊芙蓉糕拿给皇兄,就当是我赔罪,想必见到这糕点,皇兄便不会为难于你。”   曲瑛顿了顿,一时踌躇起来。   星垂却已然将玉蕊芙蓉糕端了起来,来到曲瑛身边,一手攥过她的胳膊,把糕点塞进曲瑛的怀里:“姑娘慢走。”   星垂语气有些呛人。   曲瑛察觉到了,却不明就里,又恐再耽搁下去会惹公主不快,就行礼退下了。   曲瑛来到含元殿。   一进门,便见宋琅正坐在餐桌前,十几道热气腾腾的早膳摆在桌上,可谓色香味俱全,而他一筷未动,只在静静等着谁。   她见他如此期待,已是冒了冷汗,颤巍巍走进来,高举那碟玉蕊芙蓉糕跪下:“回禀陛下,公主她……”   “她不肯来?”宋琅打断了她。   曲瑛背上一片冷汗,强撑着说道:“奴婢去时公主已经用完早膳,得知陛下还未用膳,公主特意让奴婢为陛下送来一份糕点。”   宋琅的目光沉沉落在那碟糕点上,他出奇的死寂,落在曲瑛眼里,却是一片山雨欲来的晦暗与压抑。   然而暴怒并未如预料般来临。   宋琅只是说:“你下去吧。”   曲瑛怔了怔,下意识看了眼祁世,见祁世向她使了个“叫你下去便下去”的眼神,才把糕点放在桌上,悄然退下。   宋琅又盯了那糕点许久,才对祁世说:“你去把星垂找来,悄悄地。”   祁世道:“是。”   宋琅拿起一块糕点,送到嘴里,细嚼慢咽地吃。   祁世再回来时,便见那碟中的糕点只剩下最后一块,而满桌的早膳已不冒白气。   星垂从跟在祁世的后头进来,屈膝向宋琅问安。   这还是她回宫之后,宋琅第一回单独召见她,她明显有点激动,肩膀隐隐在颤抖。   宋琅瞭起眼皮,懒淡看着她:“把公主在晏国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一遍。”   星垂慢慢抬头,有些不解。   宋琅一笑:“怎么,跟她时间久了,忘记谁才是你的主子?”   星垂又快速垂下头去,忙道:“奴婢不敢。”   她察觉到了宋琅身上的危险味道,心里无比紧张,可刚才宋琅那一笑,又着实好看,好像一场天色渐晚时的小雨,淅淅沥沥落在心上。   心中许多念头交织在一起,她只念,虽不知陛下在想些什么,可只是把从前在密信中说过的事情再说一遍,应该不会伤害公主吧。   她清了清嗓子,将公主和亲遇狼群,再到行军赤北劝降峦骨厄弥大汗,到中毒前往朔月求药引等事纷纷告知宋琅。   这样讲着,不知不觉已到晌午。   宋琅的表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连坐姿都丝毫未变。   星垂说了这么久的话,按理说应该口干舌燥,可她却并不累,只觉刚才那么一回顾啊,好似化为说书人,又把江柍这一路以来的故事重新看了一遍,只剩唏嘘不已。   宋琅听完,捕捉到什么,问:“那个与公主结拜的叶思渊,素有银枪玉霸王之称,想必公主的手镯就是按照他那把银枪打的?”   星垂回神,道:“正是,那镯子是殿…是沈子枭送给公主与叶思渊姐弟的贺礼。”   “嘭”一声。   瓷碗被大力掷了出去,砸在星垂身后的玻璃屏风上,碎瓷片溅了一地,还有一片擦伤了星垂的手背。   星垂不明就里,本能跪下叩头,说道:“陛下息怒。”   宋琅大口喘气。   似乎憋闷已久,这样发泄一场反倒畅快许多,他咬牙冷笑道:“她可真厉害,有一个沈子枭不够,还要扯上叶思渊和谢绪风!”   他捕捉到星垂话中的许多细节,如开始时是谢绪风亲迎江柍入赫州城,还有他去赫州为江柍庆生那日,正是江柍与叶思渊的结拜之日……   “她从北边回来只带了一样东西,便是那只镯子,可见她多么在意。”宋琅这样道,眼眸已是愈发阴鸷,“姓叶的怎么配!”   星垂心头一惊,忙道:“陛下误会了,叶思渊只是公主的弟弟,并无男女之情!谢绪风更是与公主时刻保持距离……”   “今早绫罗去时,想必她还没有开始用膳吧。”宋琅却没头没尾说了这样一句。   星垂不解。   宋琅露出一抹憎恶的目光,道:“那碟玉蕊芙蓉糕还热着,分明是才做好不久,何况她喜欢的那几样点心,朕了然于心,她若用过早膳,怎会对着入口留香的玉蕊芙蓉糕一口未动?”   所以,要么是还没开始用早膳,要么是刚刚才动筷。   无论是何种情况,她不想见他就是了。   “……”星垂无力反驳。   宋琅闭上眼睛,压下那如浪潮般汹涌的痛恨。   冷声道:“你下去吧。”   又道:“祁世,你去把纪敏骞,孙世忠,张景,东方玘四人传进宫来,让他们去崇德殿候着。”   他的态度转变得这么快,一会儿默然不语,一会儿又要吃人,这会子又突然让她退下。   星垂想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喘不过气,心里没来由慌乱害怕。   祁世和星垂相继退下,偌大的大殿里又只剩下宋琅一个人。   他眼睫一敛,视线扫在最后一块玉蕊芙蓉糕上,面无表情拿起来,却没有吃,只是闻着它的味道,便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这几日他已不止一次回忆到从前。   那年江柍五岁,太后命她入宫,看似是迎熹伴读,其实是一个人质。   在江柍正式住进宫里之前,他就见过她多次。   他登基那年她出生,他把她当作一个胖娃娃,她住进宫里那一年他十岁,已经在太后的操控下当了五年的傀儡,虽为稚子,却已经懂得戒备与伪装,于是那般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宫中多出来的一个摆件罢了。   直到晏昭那场大战,大昭败了。   公主和亲,赔款赔钱,丧权辱国。   同年福宁宫里起了一场连烧七日的大火,臣民人心惶惶,关乎国运蹇滞,大昭气数已尽的谣言铺天盖地,太后一气之下让他写下罪己诏,大赦天下,才平复流言。   江柍和迎熹亦同时在那场大火里丧命。   死,而后浴火重生。   江柍成了迎熹,迎熹成了江柍。   迎熹的人生似乎并未有太大改变,可是江柍从此以后,除了要饱读诗书,学习琴棋书画,还要学习医术和歌舞乐器。   要和公主的习惯保持一致,吃公主喜欢的东西,做公主习惯做的事情。   手掌心的小痣,也被想尽法子祛除了。   而最让人觉得不忍的,是十岁的女孩子,还未抽条,便要学习敦伦之术。   宋琅知道,太后并非将江柍作为公主培养,而是“戏子”。   能演好公主的戏子。   宋琅亦是这时才开始注意到她,不再是看一个孩子,也不再是看一个可有可无的摆件,而是一个和他一样被人操纵的可怜之人。   他发现,她很孤独。   她自从入宫后仅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家人,身旁还都有段春令和花公公在侧,而成为迎熹之后,就更难再见到家人了。   他有好几次,无意之中撞见她望着天上的白鸽出神,或许也是在渴望自由。   然而宫里不快乐的又岂有她一个。   他这个皇帝亦是如此。   大昭从前两朝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皇祖父那朝宠妃涉政,贪官污吏,肆意挥霍。   父皇本是明君,奈何年岁长上来之后,便开始重用奸臣,十五年前突发洪水瘟疫,加之人浮于事、机构臃肿,导致民不聊生。   他又醉心炼丹,无心朝政,把朝政悉数交于太后,以至于宋氏王朝,到他手里,只剩权力被架空的空名而已。   江柍初进宫那几年,他与江柍、迎熹还有纪敏骞常在一起玩耍。   御花园里捉迷藏,元宵节时点花灯,小轩窗下萤火虫……皆是美好回忆。   那夏日最热的时候,蝉鸣不息的午后,碧霄用白瓷碗端来冰镇的梅子汤,他们四个准要比赛是谁先喝完,纪敏骞每次喝这个总要打嗝,惹得连宫娥太监们都一通笑个不止。   还有隆冬时节,南国虽不下雪,却仍旧很冷,他们几个念完书,便到含元殿里围火炉子烘手,烤橘子来吃,整座宫殿全是香喷喷的橘子香。   可正如他方才所说,那时候他与江柍虽玩到一起,但从小被环境规训出的冷漠,却让他打心眼里没有接纳过江柍,只把她当成是无关紧要的人。   直到江柍成为迎熹的三年之后,太后忽然让他娶赵家宗室女为后。   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个赵家的女子,不仅长得如歪瓜裂枣,连性子也是粗鲁如山野村妇,何况还是自己的表妹,他第一次与太后激烈反抗。   太后怎会顺从他的意思?将他训斥一番,赶了出去。   他憋屈到极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没有回宫,而是甩掉跟着他的宫人们,想溜出宫去   当日,宫里找翻了天也没找到他。   而他却因认不清出宫的路,迷失在重重宫宇里,最后累极了,只好随便找了一处宫殿歇脚。   只见树荫合地,静无人语。   他翻窗进去,脚刚沾地,就听有人说话,一时吓得眼皮突突乱跳,站住不敢呼吸。   湘帘垂地,随着微风荡在眼前。   他隔着朦胧的帘子,只见一长一幼两个女子对立而站,年长些的那女子打扮极为艳丽,年轻那女子则一袭低调的黄衫,听说话声,正是江柍。 第121章 琅柍往事(下)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江柍微微屈膝, 说道:“师父上回教的《子夜歌》,学生每日都会练习,只盼勤能补拙, 不辜负师父的赐教。”   女子道:“公主天资过人, 又如此用功, 想必如今已跳得很好。”   江柍笑道:“还请师父一观, 学生感激不尽。”   “……”   宋琅听完这话,心里便明白了。   这艳丽女子乃是当今世上最出色的花魁,亦是太后为江柍找来的“教习嬷嬷”, 因是勾栏瓦舍之人, 太后嫌不干净, 只让她在离宫门最近的偏僻宫殿里与江柍见面,想必这殿外有人替江柍把守着。   于是他也不急着溜走, 只定下心来, 站住看向江柍。   她的一袭黄裙看似普通, 可随着她腰肢舞动,旋转舒展开的动作,裙摆竟如花瓣般,在她身下一张一合地绽放开来, 而那袖子亦如翩翩起舞的蝶翅般,愈发显得女孩身量纤细, 窈窕动人。   宿昔不梳头, 丝发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   头乱不敢理, 粉拂生黄衣。   他竟看得入迷。   在这朦胧中, 他第一次发现, 不知何时,那个一团孩子气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美人。   她一舞而毕,花魁娘子赞叹不已,连连叹息道:“公主比奴跳得还要好,奴实在惭愧,不配再为您的师父。”   江柍却道:“我跳得好,也全凭师父指导,还望师父多多指教。”   “……”二人说了一会话。   花魁娘子硬是从江柍的舞步里挑出了几个错处,方才被江柍放走。   而后段春令和碧霄进来,问:“公主可要回宫吗。”   江柍只道:“劳烦姑姑们多等我一会。我还想再练习一会。”   段春令和碧霄依言退下。   门被关上,江柍却扭头往后看了一眼,转身向他走来。   他秉着一口气不敢吐不敢吸,凝神看江柍一步步靠近,素手撩开湘帘,被汗水浸润过的香气扑鼻而来,她露出一张如画中仙般的脸庞,歪歪脑袋问他:“皇兄原来躲到这里来了。”   他的心被烫了一下。   怔了一秒,才想起来反抗。   下意识伸手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慌不择路去捂她的嘴巴。   温软的蜜唇触到手掌,他浑身都情不自禁细细密密地战栗起来。   她则瞪大了眼睛,对他的举动感到震惊。   他低头看她,之前从未这样近距离看过她,连她的睫毛都根根分明地展露在他视线里,她的美貌被放大了数倍,侵略着他的瞳孔。   她的身子也是这样香这样软,恨不得让人揉碎在怀里,偏偏神情犹如受惊的兔子一般,慌张却毫无抵抗力地靠在他怀中。   这一刻,他无法言喻,只觉那处悄然起了变化,从未这么强烈。   可他知道,她不是他能招惹的女子。   这种轻易牵制和拥有一个人的感觉,让他前所未有的满足,可随之便要放手再也不能染指的滋味,又让他空前绝后的空虚。   他终是放开了她。   她大喘着气,拍着胸脯,热得红了脸,却还是没有失态,只道:“皇兄何须怕成这样,我若是想告密,方才姑姑们进来时就已经说了。”   他喉咙干得厉害,无法说出半个字。   她又道:“皇兄为何要这样跑出来,您可知,您身边的宫人可都遭了殃了。”   提起这件事,他脸色沉了沉。   她似是看出什么,笑道:“您不用说,我也猜出您的心事了。都说庸人自扰,这四个字我觉得有理,但凡总是自扰的,都是庸人。”   他的火气渐渐灭了,心中的火气又“腾”地升起来了:“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陛下与我一样都是别无选择的人,既然别无选择为何还要做徒劳无功的挣扎?这世上原没有人能做到事事顺心如意,我不能,您不能,我的父亲母亲不能,甚至太后也不能……”   江柍语气一点也不像个十三岁的少女,很是循循善诱:“大家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努力过活,或苦苦挣扎,或汲汲营营,我明白您心里不甘委屈,可我不愿看到您这样逃避,因为逃避并没有用。却也并非劝您逆来顺受,我更希望您能千万次救自己于危难之间。”   她说:“皇兄,您已是天子,无论是有权力的天子还是没有权力的天子,您都是大昭唯一的天子!是泱泱百姓、三公九卿需要跪拜行礼的至尊皇帝!您若想翻盘,比许多人更有希望,您何不打起精神?为来日的光明灿烂,忍一时的黑暗昏沉,不叫吃苦,叫蛰伏。”   不知为何,已经过了许多年,再想起这番话,他还是记得清楚。   甚至连她是何时停顿,何时重音,他都记得分明。   也是从这一通话,他才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是这样一个七窍玲珑心的可人儿。   那一天,他重新认识了她。   后来他常想,或许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当她在梦中惊醒却找不到娘亲的时候,定是用这番话在自我安慰吧。   他被她说服了,亦被她治愈。   那日回宫,他被太后狠狠饿了三天,每当饿得眼冒金星时,他便回想她说过的话,心里一片安宁。   他同意了太后的赐婚。   太后以为是这三日的禁食起了作用,殊不知,正是从这一刻起,他开始筹划夺权反抗,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他开始暗中与先帝忠心可用的老臣结交,又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韬光养晦,只待来日。   而对江柍的感受,也不受控的,慢慢变化了。   他总是想见到她,总是梦到她,亦不由自主在宫中搜集有关她的一切。   她喜欢的一池莲花,她喂养过的野猫,她喜爱的吃食……甚至是她的婢女。   一场大雨,他遇到星垂,让她成为自己的心腹,不过是为多了解江柍的点点滴滴,谁知后来竟成了他在晏国的眼线。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总是会忍不住靠近对方。   很快,与他形影不离的纪敏骞率先发现他的异样,便扬言要为他打探江柍的看法。   那日是七夕。   宫娥们在御花园后苑燃放孔明灯许愿,江柍被纪敏骞拉去凑热闹。   在僻静的花园角落,纪敏骞拐了十九道弯,才把话头引到正题上。   问道:“咱们这位皇帝长相俊美,是许多宫娥的春闺梦里人,你正处豆蔻年华,可曾对他有过爱慕之心?”   江柍因纪敏骞前面一大堆铺垫,而放松了警惕,望着漫天的孔明灯,不假思索道:“我一早就知道自己是公主的替身,不可能和陛下在一起,便从没想过会不会喜欢陛下,只把陛下当兄长。”   纪敏骞悄然看向假山后的一截衣角,又问:“可你不想当皇后吗,当了皇后就有了权利,就不用任人摆布。”   这个问题让江柍笑起来:“陛下都任人摆布,何况是陛下的皇后?”   说完又连忙四下乱觑,恐被人听见,打自己嘴巴道:“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该不该说,都已经说了。   他也听到了。   夺权之心,又被添火加柴,熊熊燃烧起来。   江柍发现他的心思,是在她十四岁生辰时,他为她打造一支按照宫里御池中的千年莲花镌刻而成的金莲冠。   那金莲冠花瓣薄如蝉翼,花纹清晰可见,通体纯金,乍见粲然华贵,光下更是耀目不可直观,正适合她尊而贵的身份,和倾天下的容颜。   然后这物件儿便惹皇后妒忌。   皇后大闹升平殿,失心疯一般质问:“陛下对妹妹比对妻子还要好,难不成是心系妹妹而非妻子吗!”   江柍怔住了。   他从她那短暂的怔然里,分辨出了惶悚的表情。   后来皇后被祁世等人拖走。   殿内只剩他一个人面对她,他贵为天子,连皇后都看出的事情,他怎会甘心一直收敛隐瞒?干脆全盘托出,对她表明爱意。   江柍的回答并不令他意外。   她是恭敬的,亦是疏远的:“皇兄说笑了,在爱爱心里,皇兄永远是哥哥。”   他起初以为她是不信,片刻之后,以为她是不敢信。   只恨不得上去拥住她,将她揉碎在怀里,告诉她,他有多么渴望她,爱慕她,告诉她这一切都绝非儿戏!   可最后他想起“陛下都任人摆布,何况是陛下的皇后”那句话。   只剩苦笑。   太后发现他的心思,是在江柍及笄这年。   她十五岁,既是及笄之时,亦是和亲之年。   他想送她一件好礼物,思来想去,选择了即可抵御北部严寒,亦可保留轻盈之态的百鸟裙。   为织造百鸟裙,他派军队到岭南捕鸟,收集数百种鸟儿的羽毛,才织就这世间仅此一件的衣裙,却因此造成许多鸟儿灭绝。   如此奢靡,几乎可与烽火戏诸侯相比,太后饶是再傻,也该知道他的心意了。   而更让太后生气的是,他竟给江柍带来江母亲手打的一枚璎珞。   犹记得太后那日滔天大怒。   在她眼中,这一枚璎珞,不只代表母女之情,更表示皇帝与江家勾结,暗地里对她不满。   太后第一次对江柍动刑。   她赏给江柍的及笄之礼,便是褫衣廷杖,虽只有三下,却极尽屈辱。   她道:“很好,你学了勾引人的本事,还没用到晏国太子身上,倒是先迷住了咱们的皇帝陛下。”   她听着板子落在江柍皮肉之上的声音,笑得如往常一般:“天子是没有错的,所以我只能惩罚你,你要牢牢记住,今日的种种都是你替陛下承受的。”   于是江柍挨完打,还要颤巍巍地去谢恩——   谢太后娘娘教导。   谢陛下恩典。   太后满意了,便让江柍亲手把璎珞烧了。   那璎珞被火舌吞没的样子,他都记下了,想必江柍也不可能会忘。   后来一连半年,他都未曾与她相见。   明明只隔一道宫墙,可咫尺即天涯。   直到公主和亲前一晚,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见她,干脆乔装成小宫娥的模样,溜到她宫中。   她见到他的时候,先是明显吓了一跳。   可很快就平淡下来。   问道:“皇兄不怕母后发现吗。”   他当时又害怕又激动,哪里顾得上许多,只道:“爱爱,朕定会接你归国,届时定会清空三宫六院,让你做朕唯一的妻子。”   那一次,江柍没拒绝也没答应。   他只以为,江柍是处境艰难,无法表态。   直到许多年后,当沈子枭的铁骑踏入大昭的王都时,他再回想起来,才知道,其实那不过是她在绝境里为江家争取的最后一条后路。   虽不得已,可她到底利用过他。   十一月末,南地还只是微寒。   江柍走后,他一门心思在政事上。   他大婚后还未亲政,仍然受太后掣肘,偏偏太后还杀其母,断其爱,他一直心怀恨意,虽没卧薪尝胆,可也日日鞭策自我,不敢放松。   如今他终于拿回属于他的权力。   却依然孤独如斯,没能牵一牵那个他想要呵护的女子的手。   “陛下,四位大人已在崇德殿等候陛下,您现在是否过去。”   祁世的声音拉回了宋琅的回忆。   他喉结滚了滚,压下了心中反复的波澜,道:“摆驾吧。”   宋琅这次面见四位肱股之臣,主要是为晏国的战事。   如今沈子杳退守安阳,探子来报,由于他多年豢养的私兵以及各地各方的势力,加之贤王沈子机的支持和军师杨无为的谋划,即便没有胜算,却也一定是块让沈子枭啃掉牙的硬骨头。   沈子枭的大军如今已至安阳三日,双方交战正胶着。   宋琅怎会放过这样一个大挫沈子枭势力的机会。   他吩咐下去:“告诉沈子杳,若他支撑不得,朕愿助他安然撤退,想必他穷途末路,不会拒绝。”   四臣皆道:“陛下圣明。”   唯有纪敏骞问道:“陛下的条件是什么?”   宋琅满意地看了纪敏骞一眼,露出一抹冷厉冷狞的笑,嗤道:“自然是沈子枭的人头。”   言及此处,他又话锋突转道:“不过这是否太为难他了?那么降低一下要求也不是不可以。”   纪敏骞:“陛下的意思是……”   “叶思渊和谢绪风,任意一人的脑袋,都是朕发兵的兵符。” 第122章 郭十三   ◎碧霄再次倒戈,重投大晏◎   星垂失魂落魄走回升平殿, 正巧赶上江柍正在院中的树下乘凉。   旁边站着高树。   因与宋琅争执,江柍意识到自己绝不能再坐以待毙。   她最起码要知道外头的时局和动向,唯有做个明白人, 才能分析利弊, 做出判断, 在关键时刻救自己一命。   她把高树叫来, 把这段时间昭国发生的事情一一掌握。   她发现宋琅这个皇帝并不如想象般得民心,他太害怕失去,因此拼命掠夺, 因没能力维护征服异己, 便只能铲除异己。   江柍暗自分析, 身为君王,最重要的就是喜怒不形于色, 他的弱点被人一眼看清, 就会被人拿捏。   这些日子以来, 朝野动荡,其中定然不乏官员内斗,而污蔑政敌是太后党羽,偏生宋琅已杀红了眼, 完全失去了判断力。   这样下去,官员提心吊胆, 又如何为民办事?朝政积苛, 民众遭殃,大昭基业岌岌可危。   江柍吩咐高树:“你务必时刻留意朝中动向,时刻向我汇报。”   话刚落, 瞥见月涌和碧霄端来西瓜。   而月涌却转头看向门外。   原来是星垂回来了。   星垂走时, 说她要去园子里扑蝴蝶, 届时要选最漂亮的几只绣在江柍新得的那条蚕丝裙上。   江柍用拿团扇的那只手指着她,道:“诶,你可回来了。”   又左右看了两眼,促狭笑道:“你的蝴蝶呢?”   月涌和碧霄亦望着她笑。   高树悄然退下。   星垂忽然觉得自己犯了错。   莫名就泪目了。   江柍见她脸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臊的,又软了语气,道:“我就知道大热天的连蝴蝶也不愿飞出来采蜜,你个傻丫头还巴巴儿要去扑什么蝴蝶,热这样一身汗,快些换了衣裳,过来吃西瓜。”   星垂被这话打到了柔软处,再不敢隐瞒,只跪下,哭道:“公主,陛下叫我过去问了许多你在晏国的事情,奴婢……奴婢都告诉他了,不会有事吧。”   江柍正笑着,脸顿时僵住。   问道:“他什么反应?”   星垂呜咽着,回想了一番,说道:“陛下只是生气您连叶将军送您的镯子都这样宝贝,对他却连顿饭也不肯一起吃。”   江柍闻言,面色愈发凝重。   她起身来回踱步,走到了树影之外,阳光暴晒之中。   那股不安,似油烹般在心头跳跃。   碧霄走上前来,问道:“公主在想什么。”   江柍转头看向碧霄,纠结了一番,如实说道:“不瞒姑姑,我担心陛下会对思渊不利。”   碧霄拧眉问道:“公主已经回到昭国,与大晏之人再无瓜葛,何必要……”   “姑姑不知,叶将军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是公主的结拜弟弟,与您一样,都是公主认定的亲人呢。”月涌插话进来,提起叶思渊,她的眼里仿佛装满星子。   提到“公主认定的亲人”,碧霄沉默了。   她自幼看江柍长大,自是知道,江柍为人虽然赤诚义气,却对万事万物都保持戒备,绝非谁都能轻易走进她内心。   碧霄语气轻柔,又问道:“月涌说得当真?”   江柍回忆到什么,笑着点头:“她笨呼呼的一个人,又哪里会撒谎。”   月涌:“……”   碧霄见江柍虽是笑着,可笑意却未及眼底,明显在故作轻松,心里着实心疼她,最后又问:“所以如若叶将军出事,公主会很伤心的,对么。”   江柍的眼泪只因这一句话便涌上眼眶:“犹如剔骨切肤之痛!”   碧霄心如刀割。   她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才道:“公主想怎么做?或许碧霄可以帮上忙。”   江柍并不知道碧霄是晏国的细作,怎能让她一把年纪还去涉险?   于是摇头道:“我虽然被困在皇宫里,可到底是衣食无忧,可是沈子枭却还在内忧外患,外敌未驱,内敌也未除,可谓腹背受敌,现如今思渊也被宋琅盯上,一想到这我就觉得自己不配过这样安生的日子。”   碧霄忙道:“公主本是最眼明心阔的一个人,如今怎么也钻这样的牛角尖,您身陷囹圄,自然是先想法子让自己过得顺心如意,若连自己都护不好,又如何保护旁人?”   江柍闷闷一笑:“自是如此,姑姑难道没看出来,我已是竭力让自己享受,什么纳凉打牌的,也没落下,一来是做这些能分心,二来是不能为了受苦而受苦。”   她叹了声气:“只是,我的心总归是不能真正平静下来的。”   碧霄也懂她的苦楚,又叹了几声气,才道:“办法总比困难多,若公主不快活,即便安稳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活受罪,碧霄会为公主想想法子,看看能否递消息出去,提醒叶将军多加小心。”   江柍并未将碧霄的话放在心上,只颦蹙眉头,喃喃自语道:“我也应该想些法子才是,看来往后对皇兄少不得要虚与委蛇,稳住他才是当务之急。”   “……”   碧霄看着江柍颦蹙的眉头,她的目光愈发坚定。   她当初能为了江柍背叛大晏和太后,今日仍然可以为了江柍背叛大昭和宋琅。   大晏的细作,统称为“飞燕队”。   “燕”与“晏”同音,而燕子又是每年春日便会迁徙回北国的鸟儿,寓意纵使飞跃山川重重,亦要归于故乡。   军政搜集情报机构人员,历来由皇帝直接管辖。   如今崇徽帝已死,“飞燕队”自然隶属于沈子枭。   碧霄投靠宋琅之后,与之前的接头人便没有再联络。   她并不信任宋琅会不追究大晏情报网的承诺,当初二人交易时宋琅还是被太后压制的无权皇帝,如今他已真正掌权,时移事易,又怎可同日而语。   但让她觉得纳闷的是,联络人也没有主动找过她。   哪怕是晏昭交战时,对方也没有从她这里打探什么消息。   起初她有怀疑过是自己已经暴露,也已做好要被处决的准备,可过了这么久,还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虽忐忑,却也懒得去求证。   因为从她决心背叛的那一刻起,她就应该死去,往后活着的每一刻,都是她赚到了而已。   说来也巧,正当她决心帮助江柍,再与晏国那方联系的时候。   没想到这日回到房中,便看到白色蝶纹白釉的茶壶上,竟绑了一条碧色的丝线。   这是晏国同僚要与她联络的暗号。   碧霄于当晚三更时分,换上夜行衣,前往冷宫不远的一处小花园。   那人许是着急寻她,竟是一早就在等着她了,碧霄去时,他身上已挂了层薄薄的露水气。   联络人与往常一样是一身侍卫打扮。   碧霄走到他身后两米之遥时,他才转过脸来。   碧霄微惊,下意识屏住呼吸,后退半步,问道:“你是……”   “我是飞燕队新上任的指挥使,郭十三。”郭十三直视着碧霄道。   碧霄仍是戒备模样,心里已信了他七分,却仍有三分空白,是来自他投靠宋琅之后堆积至今的疑惑。   郭十三似乎是看穿了她,只道:“碧霄姑姑的反应,陛下已经料到了。我长话短说,只问姑姑一个问题   碧霄一怔,几乎露出了失态的悚然与惊惶。   郭十三半耷眼皮,声音低沉,好似一个不会做出任何表情的木头人:“烟罗虽与姑姑同属‘飞燕队’,但对接之人并不一样,不巧,烟罗的对接之人,正是郭某的部下,而郭某是陛下的暗卫出身,负责昭国的情报。”   这句话虽简短,可每一个字都暗含着惊天秘密,每一个轻飘的语气都力达千钧。   碧霄震惊,但更迷惘。   震惊是,她直至今日才发现,原来烟罗的消息还是递了出去,且是递到了沈子枭的手里,不然郭十三为何要特意提起“死得天衣无缝”的烟罗?   碧霄感到深深地后怕。   “飞燕队”自创立以来就是直接对皇帝负责,不隶属于任何人,可是但凡有权力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斗争,她又怎能保证“飞燕队”里全是崇徽帝的人呢?!   东宫太子,想要巩固自身的权力,在皇帝身边安插自己的势力,实在是太正常不过。   原来她竟早已暴露!   怪不得这么久以来,联络人从不主动找她,她未与联络人接头却也没收到任何的催促与怀疑。   可这一发现,又让她随之迷惘起来   “你一定很想问,陛下为何没有杀你吧?”郭十三忽然戳破碧霄内心的想法。   碧霄看向他,说道:“还请大人告知。”   郭十三语气毫无波澜:“陛下告诉我,他最初没有杀你,一来是怕打草惊蛇,让先帝发现他安插在‘飞燕队’中的势力;二来是想将计就计,顺着假公主的藤摸到背后隐藏的瓜;可是现在不杀你,是怕公主伤心,因为公主曾对陛下说过,姑姑是她很重要的人。”   碧霄下意识鼻酸。   甚至是在眼泪逼出眼眶的瞬间,才将郭十三的话完全消化。   碧霄早在江柍回宫之初,便听许多人流传沈子枭为护江柍身负重伤,还差点跳下城楼一事,后来又听星垂月涌聊起江柍与沈子枭之间是如何相爱如何相依,便也对大晏这位刚登基不久的皇帝,默默有了好感。   是以,当郭十三这样回答她时,她心里是很相信这套说辞的。   既如此,她也不是个行事拖拉之人,开门见山问道:“所以大人来见我,是有事要我去做,对吗?”   “陛下说,他已登基,可后位还虚悬,独属于皇后的昭阳殿,还等着公主来住。”郭十三亦直言不讳,“姑姑可愿襄助陛下,把公主带回晏国?”   “……”碧霄却沉默了。   江柍是回晏国合适,还是留在昭国安全,并不好判断。   碧霄深知晏昭二位皇帝都深爱江柍,可如今正逢乱世,她不信在一个男子心中,红袖添香会比皇权霸业更重要。   而宋琅对江柍之情,她是亲眼目睹的,沈子枭的心意则是全凭听说,即便她知道江柍心中所爱是沈子枭,也不敢轻易把她交给他。   思虑一番,碧霄说道:“陛下乃是公主的爱人,可昭国皇室宗亲却是公主的血缘亲人,因此关乎公主日后去向,碧霄做不了主,还要看公主自己的选择。奴婢并非抗旨不遵,还望大人告诉陛下,公主坠楼后身子刚刚恢复,现在最需静养,不若让公主在昭宫调理好身子,再做相见的打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陛下与公主虽彼此思念,可若各自保重,分离亦是暂时的。”   碧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了这样一大堆话,郭十三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等了这个木头人半晌,他才道:“可是为接娘娘回宫,陛下派了魏国公亲自前来,如今魏国公等人已在大昭潜伏,只待行动。”   提到谢绪风,碧霄眼皮倏然一条,脸色凝重许多:“其实今日就算大人不找奴婢,奴婢也会主动来见大人   郭十三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皱眉问道:“此事如何得知?”   “说来话长,但决计不会有假!”碧霄神色认真道。   叶思渊和谢绪风乃是沈子枭的至亲好友,亦是他的股肱之臣、左膀右臂,若二人折损,对沈子枭将会是致命打击。   郭十三想到这一层,便再不敢耽搁,很快就与碧霄分别,出宫递消息去了。 第123章 捉走琥珠   ◎“总之琥珠永永远远喜欢他啦。”◎   郭十三带来碧霄的消息之前, 谢绪风正和属下讨论如何才能见江柍一面。   他在当日凉州大变之后,便接到沈子枭的密信,信上只交代了两件事:其一, 在骞王对沈妙仪下手之前, 先把她安排妥当;其二, 无论骞王谋权篡位, 还是东宫势力倒台,你都不要理会,务必即刻前往郢州, 以全力救出迎熹。   话虽如此, 这封信到他手里的时候, 祝勇就已回朝,待他为沈妙仪安排妥当之后, 沈子杳便紧跟其后回到赫州。   朝中需要有人替沈子枭、替东宫撑着, 他走不了。   况且沈子枭虽没有精力去考虑谢轻尘的安危, 但他身为谢轻尘的弟弟,深知宫中一旦大变,首先遭殃的就是宠妃,为了长姐, 他也不得不留在赫州。   是以,直到沈子枭登基, 他才有精力来郢州接回江柍。   如今大晏南部与大昭接壤的都城都在打仗, 安阳又有沈子杳余孽未清,沈子枭披甲出征是必然中事。   他要对黎民百姓负责,也要对江柍的未来负责。   若坐不稳这皇位, 纵使把江柍接回来, 也不过是让她在烽火连天中胆战心惊度过余生。   谢绪风都懂。   来接江柍, 既是他身为臣子的使命,更是他身为挚友的成全。   然而郭十三却带来这样的消息:“碧霄说大昭皇帝要对您和叶小将军下手,她说得十分笃定,定然是不会有假的。”   谢绪风问道:“思渊现在在哪里?”   “晁家二郎去支援晁适将军了,小公爷貌似在与陛下一起攻打安阳。”有人说道。   “不。”郭十三却说,“来见您之前卑职已飞鸽传书打探过,叶小将军接陛下手令,已于昨日动身,前去迎接峦骨大军。”   又有一人插话道:“如此说来,小公爷远离作战地,反倒更安全。”   郭十三却没有那么乐观,多年的情报分析已让他养成了极为谨慎的性子,他道:“可这也恰恰说明,小将军落单了。”   “啪……”谢绪风手中那只汝窑茶盏,就这样掉在地上,碎成了残渣。   *   太阳在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原野中漾着霞气,“嘚嘚”的马蹄声掠过,露水四溅,虫儿在草丛中叫声繁密。   月亮还挂在另半边天上,如一柄弯刀,亦如姑娘笑起来弯弯的眼睛。   “小将军,慢些,慢些!”   “小将军何以如此着急,小心马下!”   “……”   七嘴八舌的声音,在身后聒噪了一路。   叶思渊终于忍无可忍!   他勒马“吁”了一声,马蹄前扬,马儿昂首嘶吼。   他未等坐骑站稳,就不耐烦扭头向身后奔马而来的几位将军看去,气道:“烦死了烦死了,早说我自己来,又快又稳,随心自在!偏生陛下非不肯,还把我当小孩儿呢!现在可倒好,你们一群累赘,害我脚程慢了一半,撒火也没处撒!”   几人赶到叶思渊面前,为首的副将勒马说道:“末将受陛下所托,除了要保证将军安危,还要保证迎接厄弥大汗的时候不出岔子,望将军体谅。”   “所以我说你等和那一万人马同行,我身边只需跟着‘行云’和‘流水’二人不就好了!”叶思渊朝副将身后看去,两个身着铁甲红袍的男子,正是他打小就带在身边的随从,二人皆善武。   “再说了,我可是峦骨公主……”他顿了顿,改口道,“和峦骨大汗亲自去函,点名请本将军去迎接的,若是去迟了,岂非无礼?若是无礼,人家峦骨怎肯帮我们打仗?”   副将语噎了片刻,仍道:“恕末将不能听令。”   “……”叶思渊看着他一身正气的样子,气得差点当场吐血。   他最后只能信马由缰往前走,心里闷闷不乐想着:那个琥珠来信让他快点去见她,若他慢了,她又该发火了,她一发火,就要追着他打,她都不知道自己手劲儿有多大,打在身上,连心里都觉着疼。   行云流水在后头跟着他,见素来没有什么烦心事的小将军,竟有几分沮丧,彼此对视一眼,也就明白过来   叶思渊从安阳出发,往北边去,厄弥与琥珠等人从草原出发,往南边来。   峦骨军动身比叶思渊快,二队人马打算在离安阳五百里的都城隐州碰面。   叶思渊在这边气鼓鼓地埋怨部队脚程过慢,琥珠也在另处跺脚生气嫌弃大军众将士全是蜗牛变的。   叶思渊还好些,因为五日之后,他忽然接到谢绪风从郢州发来的八百里加急密报,得知骞王的人很可能对他不利,便谨慎许多,不敢轻易离队。   琥珠就不一样了。   厄弥生怕琥珠一个看不住便溜走了,给娘子军的人下了军令状,要她们务必看管好她。   但琥珠对此自是万般抗议,还是一天偷溜八百回。   这日厄弥把琥珠关在马车里,摇头道:“我知道草原女儿敢爱敢恨,从不屑藏着掖着,可是你心悦之人乃是中原簪缨世族的男子,在他对你表明心迹之前,你不能太过主动,否则要是让人误以为你好拿捏,可就麻烦了。”   若琥珠嫁到赫州,厄弥纵是汗王,也是鞭长莫及,无法时刻护着她。   中原要守的规矩又多,他担心的也有太多太多。   可他这个妹妹,好似全不在意,只道:“什么叫误以为,我本就被姓叶的拿捏了。”   她撩起小辫儿,攥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甩着,说道:“他喜欢我,我就高兴,他不喜欢我,我就逼他喜欢,他若娶了别人,我还是喜欢他……”   她说得理所当然。   末了又甜甜一笑:“总之琥珠永永远远喜欢他啦,这是不会变的。”   厄弥只想笑,问道:“若他因为你的喜欢伤害你呢?”   “不会的。”琥珠想也没想,眨了眨眼睛看向厄弥,眼底一片澄澈,“叶思渊才不是那样的人,他的心就像草原深处的湖泊一样干净,比最剔透的明珠还要闪光。”   厄弥哑然一怔:“……”   而后又摇头失笑起来,喃喃道:“你呀你,究竟何时才会长大。”   这种话厄弥从前从来也不会对她说,他从前只会说“你就该一辈子无忧无虑,像只鸟儿欢欣雀跃地活下去”。   可是自从琥珠喜欢上叶思渊,他就开始莫名其妙地担心了。   他开始总念叨,“你何时才会长大”,“你何时才能有防人之心”……连石榴鱼籽这种一粒一粒的食物,他都要劝她多吃,美其名曰“多吃些这个,好长心眼儿”。   琥珠却不以为意,他只觉厄弥把中原人都想复杂了。   厄弥每每见她这样,便会想起那日河畔,江柍用一片苇叶吹出的悲伤曲子。   他害怕琥珠有朝一日也变成那样压抑的人,只要不受伤害,那么没有从前那么快乐也是不要紧的。   厄弥想着,既不能在琥珠这丫头身上做文章,那就等见到叶思渊那小子再好好敲打他一番。   谁知当大军还有七日就要行至隐州地界,眼看要与叶思渊的人会面时,琥珠却不见了。   厄弥最初还以为琥珠定是骗过娘子军众人,偷溜出去与叶思渊私会了,待他七日之后,见到叶思渊时,才发现琥珠并不在列。   他问道:“琥珠那丫头呢,你让她出来,我不打她。”   叶思渊有点好奇,问:“你说什么呢。”   “……”   几句话下来。   厄弥和叶思渊才后知后觉,琥珠遇到危险了。   突然!   “嗖   叶思渊飞奔过去,拔出深嵌在树上的飞矢,取出上面的信。   急急打开看,撕坏了信封,取出信,看清上面赫然写着:   十日之内,安阳城外,以叶思渊换琥珠。   是骞王的人干的!   叶思渊将那封信揉进掌心,狠狠地攥紧了拳头,“嘭”的一声将那拳头挥向树身,抖落几片绿叶,血渗了出来。   捉拿琥珠,是杨无为的计策。   沈子杳收到宋琅的密函之后,第一时间去见杨无为。   杨无为看过信后,略一思索,便笃定道:“谢叶二人,叶思渊虽有武艺傍身,才智上却不如谢绪风一半高深。因此叶思渊比谢绪风好对付多了,而与其拿叶思渊,不如拿琥珠。”   他道:“拿下琥珠,能引叶思渊以身犯险,来个一箭双雕。到时候要么二者都死,要么只能活其一,无论王爷得到谁的人头,都是稳赚不赔。听闻峦骨大军已往此处赶来,左右都是对手,多得罪他们三分又有何妨?”   沈子杳最是信任杨无为。   他无半分顾虑,便按照杨无为的办法吩咐了下去。   当厄弥和叶思渊发现琥珠遇险时,琥珠已被沈子杳豢养的血滴子带到了安阳。   沈子枭接到叶思渊消息,第一时间联合众将士,对安阳城发起猛烈攻击。   火炮火铳等先进武器,都不在话下。   时至今日,沈子杳已知自己再无称帝可能,眼下只为求生,哪怕是断尾求生!   杨无为见识过自奄城一战,厄弥把百姓押到城楼上当肉盾的做法,也加以效仿,竟将安阳城内的妇孺带到城楼上,并排站着,以致沈子枭空有二十万大军却不敢轻举妄动。   穷途末路的人只求生,而非名声。   沈子枭并不在乎名声,却在乎百姓是否能生。   多么可笑,到最后还真是作恶的压了有良知的人一头。   十日后,叶思渊和厄弥率先带五百名精兵强将赶到安阳城下。   沈子枭交代叶思渊一番,才点兵出营。   众将各整军械,随之前往。   沈子枭坐“珠崖”马,位列众将最前,后跟叶思渊和厄弥二人压住阵脚。   沈子杳早已甲胄披身,站在城楼前应敌,杨无为羽扇纶巾,立于沈子杳左侧,与这杀气锁天的场景十分不相宜,颇像个得道成仙,清心寡欲的修行之人。   琥珠被人五花大绑带了上来。   她口中被塞了布条,只能呜呜挣扎,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作者有话说:   暴虐。 第124章 思渊赴死   ◎“救命啊!有没有人救救他!”◎   厄弥和叶思渊一见到琥珠, 不约而同勒紧缰绳,到阵前来。   厄弥先言:“沈子杳,你逼宫谋反, 残害百姓, 天人共戮, 罪不容诛!今日又对无辜女子下手, 是何道理?你若敢伤她分毫,我必定将你挫骨扬灰!”   “你伤她便是与整个峦骨作对,如今峦骨已是草原众部族的领头羊, 你得罪峦骨, 就是得罪整个草原!识相的还不快快放人!”叶思渊怒道。   今日之前, 沈子杳与杨无为便已细细商量过今日之事。   沈子枭并不接话。   杨无为按照约定那般,开口道:“叶小将军明明知道该如何救琥珠公主, 怎么, 您是不愿来换她, 还是不敢来?不想堂堂‘玉霸王’,竟是个懦夫!”   “你!”叶思渊将银枪一转,指向他,喝道, “胡言乱语!”   沈子枭上前来,将他的银枪压下, 道:“他此话正是为了激你, 你定要冷静,别忘了我是如何交代你的。”   说完,他看向杨无为, 道:“杨先生, 如今朕已坐拥天下, 且迎熹早已归国,朕身边既没有暗敌威胁,也没有美色误国,若先生愿意回到朕的身边,您还是朕的股肱之臣。”   杨无为笑道:“陛下看得起臣,只可惜臣却看不起臣自己。”   他拱手向天:“千里马寻伯乐,或许比之高官显爵,那份坚定不移的赏识才最是重要,而臣如今已经找到。”   沈子杳听罢,看了杨无为一眼。   杨无为只看向沈子枭,话锋一转,冷笑道:“我数到‘一’,若叶将军敢来,我自会让人开城门,放公主,若叶将军不敢来……”他鼻尖冷哼出一声,“当日凉州城楼上公主坠楼的一幕,尔等有许多人未曾见过吧,今日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你们日后回到家乡,也算是经历过惊心动魄的传说,可以讲给你们的乡里乡亲听呐,哈哈哈哈哈……”   说完,就向琥珠身旁的两个死士使了个眼色,那两人把琥珠推向城堞,琥珠趔趄两步,差点从城楼上掉下来。   厄弥惊呼:“妹妹!”   叶思渊也大喊:“琥珠!”   叶思渊心一急,勒马便跑上前,大喝:“速速开城门,用我换她!你若食言,就是天下最不要脸的孬种!”   沈子枭暗叫不好,对他交代的话,他一急全忘记了。   想也没想就纵马去追。   身后一群人看得是心惊胆战,忙喊:“陛下不可啊!恐有埋伏!”   于是又有数十名将军出阵追来。   沈子枭冲叶思渊喊道:“他现在就是在逼你,你怎么如此不禁诈。”   叶思渊降低了速度,扭头说道:“陛下快回去!我知道姓杨的在激我,可是我不能不来。”   他“驾”了一声,又继续道:“若今日在城楼上的是姐姐,陛下怕是也会和我做出同样抉择!”   沈子枭微微一震,没来由心里刺痛。   他只当叶思渊是个还没长大的野孩子,谁知他早已懂得情为何物——   爱一个人,不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说着话已来到城门下。   沈子枭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严肃道:“你回去,我替你去,我总归比你厉害,胜算也更大点。”他叹气,“再说了,你若出事,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叶思渊怎会同意。   他正色道:“陛下,你为姐姐涉险的时候,我从不拦你,因为那是你的女人,你要救,谁又能抢到你前头?可今日,救琥珠的事情,我却不能让给你,因为琥珠是我喜欢的人。”   沈子枭怔怔地望着他。   他又道:“说到底,我还未对琥珠表露过心意,若是我与她都能安然无恙,我定要向她告白。若是我没能回来,还望陛下,不要告诉她,我这样喜欢着她。”   “不不,我又改主意了。”他很快改口,瞪着眼睛,像是说错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又道,“若我死了,陛下仍要告诉她,我喜欢她。”   “我想让她知道,她是这样好,好到有人甘心为她去死,她带着我这样的喜欢,日后每当觉得苦的时候,就拿出来想一想,就像那炭火似的,冷的时候拿来烘烘手,想必会觉得暖和吧。”   沈子枭难以置信地听着这一切。   他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原来叶思渊并非单纯烂漫不谙世事,他什么都懂,所谓爱恨嗔痴,他甚至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了然!   却什么都不说。   只像个孩童般,穿梭在他们这群心事重重的“大人”中间,充当开心果,充当那个无条件默默支持他们的人。   这迟来的警觉……沈子枭回过神来,甚至想给自己一巴掌。   他再开口已有些哽咽:“可是思渊,你若出事,你姐姐会哭死的。”   叶思渊的面色凝重下来。   沈子枭知道他这样讲,会给叶思渊增添负担,可他多么希望,这点负担能够留住他。   “沈子枭,让你的人后退三百米,否则我们不可能开城门放人。”沈子杳的声音却在此时响了起来。   沈子枭仰头看向沈子杳:“你做梦!”   沈子杳笑道:“是吗,看来我们的皇帝陛下,是想让你的好弟弟也一尝亲眼看到自己的女人坠落的滋味。”   “沈子杳,你找死!”沈子枭已被激怒。   反倒是叶思渊,朝沈子枭丢来一个“你别生气”的眼神,弯唇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哥,我不想叫你陛下了,好哥哥,好姐夫,你快点走吧,若你有事姐姐才会哭死。”   沈子枭眼底满是痛苦,虽只是涉险,还不知最后结果,可仅仅是涉险,他都不愿叶思渊承担。   可是他也知道,叶思渊现在最想要的,就是琥珠的平安。   沈子枭凝视着叶思渊,话却是对将士们说:“所有人,向后撤退三百米!”   沈子杳补充道:“包括你。”   沈子枭抬头又看了他一眼。   这一次他没有暴怒如雷,而是问道:“朕一直好奇,你是何时对皇位感兴趣的?”   “你竟会问这种没必要的问题。”沈子杳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讲的,他淡淡告知,“你怎么不问,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要银钱的呢。”   原来竟是人之本性。   追名逐利,贪得无厌,正是如此。   沈子枭一笑,不再多问,勒马转身,只道:“朕只后退一百米,你若不肯,杀了琥珠就是,你也知道,朕心中叶思渊比琥珠要重要百倍。”   沈子杳一噎:“这……”   “就如陛下所言。”杨无为插话道。   沈子杳微顿,说道:“好,那就依先生所言。来人   沈子枭最后又深深望了叶思渊一眼,才动了动缰绳,后退一百米。   众将与十万大军在八百米之外的地方。   厄弥跑马上前,与沈子枭并肩站在城门外一百米处。   “轧轧   铁栓升了上去,城门一点点上升。   从下往上,缝隙正慢慢扩大,终于露出能容纳一匹马的宽窄。   “叶将军,记得把兵器卸了。”杨无为又道。   叶思渊手臂一抬,丢掉他的“穿云点星枪”,举世闻名的兵器就这样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好似丢掉了什么破铜烂铁一般。   沈子枭攥紧了手,缰绳在他掌心勒出红红一道痕迹。   厄弥则紧紧盯着城门里,琥珠的那一抹身影。   她的嘴巴被还堵着,只能拼命摇头无声地哭泣。   可谁能看不出她想说什么……   不要来,不要来。   可叶思渊还是来了。   他深深望了琥珠一眼,下马走上前去。   负责押送琥珠的两个死士,把琥珠身上的绳子解开,只留手腕上的没有动。   解开绳子,那两人也朝叶思渊走去。   双方在距城门十米处停下。   身后有人推了一把,琥珠全无准备,向叶思渊扑去。   叶思渊怕琥珠跌倒,忙伸出双臂接她,忽见刀光闪过,那两个死士举刀就要砍过来。   不愧为死士,为了杀他们,连自己的性命也豁了出去。   叶思渊刚触到琥珠的手臂,二人还未真正拥抱到一起,他便将她奋力往身后抛了过去,转身的刹那赫然中了一刀。   尖锐的疼痛传来,他反应却快,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出必死局,于是早做了准备,豁然抽出束发的银枪簪,向那二人刺去。   与此同时,沈子枭和厄弥双双奔马上前。   杨无为一声令下:“关城门!”   沈子杳道:“放箭!”   “不可!他们有火炮!若见天子涉险,必然不会管城楼上这些百姓们的死活。”杨无为忙道,“让沈子枭亲眼看着叶思渊死去,也是挫了他的锐气,何必动用千军万马?”   沈子杳眼眸一亮,又命弓箭手把箭放下了。   来杀叶思渊的死士,是数千名死士里最强的两个。   叶思渊反应虽快,可银簪终究不是武器,且近身搏斗之前,他的后背已被劈了一刀,还要关注琥珠的安危,对付一个人还行,可那两个死士均有武器,又豁出命去尽全力围攻他,他的抵抗不过是以卵击石。   三招之内,叶思渊又中一刀,一截刀刃穿透了叶思渊的心脏处。   他冲琥珠大喝:“你快走。”   话落,他“哇”地涌出一口血来。   琥珠见他身上的伤有一半都是因为要顾及自己,而她的双手被绑着,什么忙都帮不上,反倒是拖累,只好拼命往厄弥的方向跑。   叶思渊低头看了眼自己胸膛上的刀,大叫一声:“啊!!!”   凛然将刀身从骨肉之处抽出,而后反手一刺。   两个死士没想到叶思渊会这么能打,脸色不约而同凝重下来,目光中都透出对英雄的敬佩。   短短百米,当沈子枭奔马过来的时候,叶思渊已经中了这两刀。   他脚点马鞍,动用轻功来到叶思渊面前,几招杀了一个死士,又与另一死士缠斗数招,方才将其杀死。   当他飞快跑到叶思渊身边时,只见他一身银袍银铠甲,都已被血液染成了深红色。   沈子枭数不清他的身上有多少处刀伤,走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抬起,却不敢碰他。   叶思渊眨了眨眼。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畏惧,包括面对死亡。   他歪歪头,只见琥珠已被厄弥松绑。   她朝叶思渊飞奔而来,短短数十米的路,她摔了五六个跟头。   他咧咧嘴笑了,口中却涌出更多的鲜血。   血是黑色,刀上有毒!   沈子枭大喊:“你不要动!”   他拼命地搜罗自己身上的药罐药瓶,那都是浅碧为他备下的“灵丹妙药”,他一股脑倒出一大把,托起他的脑袋,说:“你快把这些吃下去!吃下去就好了!”   琥珠跪在旁边,说不出话,只剩下本能地哭泣。   厄弥亦默默坠泪。   叶思渊艰难地抬起眼皮。   他想说话,可一张口就会吐血。   他努力地抬手,想告诉沈子枭什么。   沈子枭低头看,只见叶思渊紧握的掌心慢慢摊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根染了血的银枪束发簪。   他难受得不能呼吸。   再抬头看,却见叶思渊已经阖上了眼,没了气息。   琥珠的琥珀色的大眼睛里倒映着叶思渊的影子。   她难以置信地看了他许久,才道:“你……你还没来得及与我说上一句话,你不可以睡,你快醒一醒!”   琥珠哭到咳嗽,哭到干呕。   沈子枭亦没有往日那般自控,他甚至比琥珠还要失态。   他还在固执地要把药塞进叶思渊口中。   空出的那只手拼命去掰叶思渊的嘴角,掰不动,他急得像个孩子,自己甩了自己一巴掌,咒骂自己道:“怎么那么笨呢。”   厄弥再也看不下去。   当沈子枭真的掰开了叶思渊的嘴巴,把那些药往里倒的时候,他崩溃了,大喊一声:“够了!他已经死了!你能不能别折腾他!”   沈子枭蓦然定住。   眼泪如豆大的雨滴,啪嗒啪嗒落在叶思渊的脸上,晕开了他脸上的血迹。   沈子枭就这样无声落泪,正当厄弥以为他已经接受了叶思渊死去的事实时,他忽然抱住叶思渊,仰天痛呼:“救命啊!有没有人救救他!来个人救救他!”   他的哭声令人肝肠寸断。   这声音回荡在苍穹之上,被风声扯得很长很长。   好似天与地都在哭丧。   作者有话说:   世界上最好的叶思渊。 第125章 一夜白头   ◎沈子枭一夜白头◎   谢绪风赶到安阳的时候, 叶思渊已经死三日。   琥珠一身中原人的丧服,头戴一朵白色的姜花,跪在灵堂, 好似他已过门的妻子, 安静而哀伤。   谢绪风看着她跪在那里的小小身影, 眼睛酸涩得厉害, 却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不敢让自己落泪。   好像一旦落泪,就承认思渊已经不在。   可他心里总觉得思渊还在, 只是贪玩跑出去遛马了, 或者去大营里找叶劭老将军去了。   这样想着, 他避不可免想到思渊小时候,那孩子从小就贪玩, 上房揭瓦的事情没少干, 却也总是很机灵, 饶是闯了天大的祸,也总有本事让人不忍责怪他。   厄弥听说谢绪风已赶来安阳,急匆匆过来见他。   远远看见一身丧服的琥珠,没来由一鼻酸, 这个睡着之后嘴巴都要叽里咕噜说梦话的女孩,何时这样安静过?   他知道, 安静与平静是不同的, 琥珠此生永远不可能平静下来。   他更知道,若非叶思渊承担这一切,今日死去的, 就是琥珠。   他想到琥珠说, “叶思渊的心就像草原深处的湖泊一样干净, 比最剔透的明珠还要闪光”,心就火烧火燎地疼。   在原地踌躇片刻,终是谢绪风先发现他,先向他走来。   “大汗。”谢绪风先一颔首,才问道,“陛下何在?”   厄弥胡乱揉了把脸,把泪水擦掉,说道:“我听说你来了,正想让你来劝劝陛下呢,他把自己关在营帐里,谁都不许进,已经三日粒米未进了。”   谢绪风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厄弥来到沈子枭的营帐。   他硬闯进去。   沈子枭察觉到有人闯来,本要提剑杀人,一见是他,剑“咣当”落地。   他们四目相对。   那一刻,谢绪风才没忍住,流下泪来。   沈子枭的头发全都白了。   若非亲眼所见,还以为一夜白头只是传闻。   只有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或是经历了极度惨烈悲伤的事情,心灵遭受重创,引起极为剧烈的波动,才可能会出现一夜白头。   所以沈子枭的这三日,是怎样的三日?   谢绪风无法感同身受,却蓦然被类似的痛苦袭击。   他自责不已,又兼懊悔。   当初若支持沈子枭谋反,后续所有的事情便不会发生,彼时骞王势力在外,沈子枭要是真的想杀进宫中,就能直接登基,就算民心尽失,步履艰难,可好歹后面的生死离别都不必上演。   谁知道,换一个抉择,是否不会有更好的结局?   他痛恨自己,恨到绝望。   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强忍着,唤道:“陛下。”   他提醒沈子枭,也是提醒自己:“您这样把自己关起来,只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要紧的是日后该怎么做。”   沈子枭恨不得随叶思渊去了。   哪里还管得了什么亲者痛不痛,仇者快不快。   可当他看到谢绪风的这一刻,谢绪风什么都还没有说,他却神奇地冷静下来。   好似什么迷雾都消散了,凛冬已去,前方是崭新的春日,光明的坦途。   只可惜,挨过这迷雾,挨过这凛冬,经历了如此抽筋扒皮的痛苦。   他对谢绪风说:“日后自然是血债血偿。”   话落,忽听外头响起一声凄厉的——   “我的儿啊!”   是叶劭的声音。   沈子枭和谢绪风对视一眼,同时飞奔出去,只见大晏的战神,戎马一生的老将军,甲胄未褪,满头白发,带着满身赶路的风霜,跑死了五匹马赶来。   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儿子冰凉的尸体。   叶劭扶住叶思渊的棺椁,弯着腰,浑浊的眼泪哭花了一脸。   他不知哭了多久,方才呼出一口气,鼓起勇气面对叶思渊苍白铁青的面庞。   他拨开了叶思渊的衣裳,凭借着多年的经验,判断出那些刀是如何落到叶思渊身上的,致死伤又是哪一道。   他颤抖着,颤抖着。   骂出绝望的脏话:“操他妈的王八羔子,天杀的,他们把他脊椎骨都劈开了啊。”   骂完又是哭。   有人想上去拦他,被沈子枭一个手势制止了。   待叶劭彻底发泄完。   沈子枭才走过去,对着他“扑通”一声跪下。   天子一跪,其余人也都跪地。   厄弥见状,亦走上前,跪在沈子枭旁边。   叶劭看到沈子枭满头的白发,愣了一下。   又见沈子枭举起手指,发誓道:“沈子枭对天起誓,必定手刃敌人,让他们血债血还,若违此誓,让我暴毙身亡,死无葬身之地。”   “陛下!”   “陛下不可啊!”   “……”   众人无不磕头,诚惶诚恐。   叶劭后知后觉地从这震惊中回过神来,扶起沈子枭,没说什么,只道:“此仇不仅陛下牢记,老臣也至死不忘!”   厄弥说道:“此仇亦有我峦骨一份,叶氏一脉,乃是我峦骨部族永恒的恩人。”   谢绪风闻言,瞥了眼琥珠。   见她还是那样跪着,没有表情,没有眼泪,好像也听不见周围的人都说了什么,只剩下沉默。   当晚,叶劭连夜赶回庚州大营。   沈子枭与人商议攻城之策,却接到密报,沈子杳和杨无为已携数十个心腹将领,于叶思渊身亡当日逃出安阳,往大昭的方向去了。   沈子枭恍然大悟   王家人是被撇下的那一拨。   他们当即开城门投降,不再负隅顽抗。   沈子枭率军进入安阳城当日,斩杀王家逆反的主谋二十三人,以正王法,以祭亡魂。   叶思渊的棺椁很快运回大晏。   王依兰携佛生来到灵堂,面对叶思渊的牌位,王依兰和佛生跪地连磕三个响头,流泪不止。   沈子枭与谢绪风为叶思渊抬棺。   三人久违地并排站着,竟是这样的场景,想到儿时思渊骑在他们二人的脖子上看花灯的场景,怎能不感到造化弄人。   来送行的百姓挤满毓街。   但见渊渟岳峙的年轻帝王满头白发,琨玉秋霜的国公爷憔悴不已,而棺椁之中的小将军又是如此英年早逝,无不动容恸哭。   王依兰和佛生,跟在   ||||||   队伍的最后,三步一叩首,就这样一路跪到叶思渊的葬身之地。   沈子枭给叶思渊定谥号武宁,御制神道碑文,不出半月,又追封开平王,肖像功臣庙。   丧事办完,就剩迎回江柍,报仇雪恨,一统山河这三件大事未完。   当然,这本是同一件事。   谢绪风留在赫州代沈子枭处理朝政,沈子枭亲率大军再次出征。   他的铠甲还未脱下,又已穿起。   这一次,是不战则死的决心。   琥珠本想为叶思渊守灵,可大仇未报,又如何守得安稳?   她亦披甲上阵,随厄弥出征去了。   对付这帮小人,沈子枭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言,更不讲耐心和分寸,不屑迂回与技巧。   只一个“打”字!   打到他们服气,打到他们跪地!   晏军的铁骑一路往南,不过两个月就已拿下十座城池。   接连的胜利使兵威大振,势如破竹,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所向披靡。   沈子枭纵马站在山岗上,望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和远处连绵不断的青山,心中思绪万千。   经过浅碧的悉心用药,他的头发已黑回大半,唯有鬓旁两绺仍是稀疏的白。   他伸出手,摸了摸束发的簪子,正是之前送给思渊的那一枚。   他默想:爱爱,你得知思渊之死,不知会有多么伤心,我总要想法子先见一见你才好。   *   郢州。   承晖宫的金銮殿上,宋琅将一沓奏章狠狠掼地。   “陛下息怒!”百官见状纷纷跪地,无不战战兢兢。   宋琅一身玄色龙袍,头戴着十二旒冠冕,俊美的面容在悬垂的玉旒之后颇有些晦暗难明。   他问道:“朝廷养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十座城池,竟这样轻而易举地拱手他人了!戍守锡州的都指挥使更是在晏军还未攻城之前就举手投了降!那珠崖城,好容易叫江将军打下来,谁知竟被大晏那个姓晁的女将军收入囊中!朕的脸都丢到老祖宗那里去了!”   百官都不敢答话,大殿里一片鸦雀无声。   这时,曾任太子少师的谢澈礼来到朝堂中央,高举牙笏,躬身说道:“陛下,如今局势动荡,为大昭千秋基业考量,臣恳请陛下,重用宁王和萧山将军!”   众人心头皆是一震。   宋琅听到这两个人,目光亦是猛地一定。   谢澈礼又道:“老臣知晓此二人曾是太后一党,可大晏本就在军事上强于大昭,而大昭又因诸事导致武将凋敝,陛下在此时重用旧臣,一来体现陛下任人唯贤的宽宏之心,也好让太后余党明白,唯有投靠陛下,报效大昭,方才有一线生机!二来上安武官中定士卒下抚百姓,唯有让众人看到陛下抗晏的决心,才能振我大昭士气,让兵将和百姓放心!”   谢澈礼一番话,洪亮激昂,响彻大殿。   宋琅久久未言。   默了半晌,才问:“众卿意下如何?”   群臣面面相觑,低声交谈片刻,却不见有人回话。   宋琅渐渐地便有些不耐烦了,他丢给纪敏骞一个眼神,纪敏骞意会,出列说道:“回禀陛下,臣认为不妥。”   群臣又将目光齐刷刷投向纪敏骞。   纪敏骞声音不急不缓:“陛下可以给太后余党官位爵位,却不能给他们兵权,宁王和萧山二人都曾带兵打过仗,在军中多有声望,若忠心陛下还好,若有异心,率人攻入宫里,营救太后刺杀陛下,又该如何?”   一句话说得谢澈礼面色惨白,他忙道:“陛下,大晏铁骑一路南下,眼看火烧眉毛,怎可不解决当务之急?老臣以为,纪大人此言未免杞人忧天!”   纪敏骞比之谢澈礼,显得冷静多了:“谢大人话里话外皆为太后余党说话,是何居心?”   “你!”谢澈礼已是面红耳赤,急切道,“老臣所言赤胆忠心,不像某些人,权力倾轧,为排除异己,不顾陛下,不顾大昭!”   “好了。”二人争吵正激烈,宋琅插话进来。   他面上浮着三分漫不经心的笑意,比板着脸时还要令人胆寒。   说道:“二位爱卿所说都有道理,容朕再想想吧,退朝。”   宋琅起身离开。   底下众臣行礼过后,也纷纷退下。   谢澈礼瞥了眼纪敏骞,极为鄙夷,冷哼一声忿忿走远。   纪敏骞浑不在意,慢慢走在众人身后,忽听前面两位大人说道:   “昨个儿听说福王已疯,竟当庭如厕,惨状不堪入目。”   “反观宁王,尽显齐人之福,一年之内生下七个儿女,日子过得比咱们都舒坦。”   “唉,如今陛下阴晴不定,谁人不惴惴难安?”   “只等大晏打进来,你我就踏实了。”   “可不是嘛,胆战心惊的活,痛痛快快地死哦!”   “……”   一阵寒风吹来,纪敏骞心里竟莫名感到荒凉。   已是十月将尽,宋琅夺权亲政将满一年,而今日是迎熹诞下嫡女的百日宴。   纪敏骞本应高兴,却不知为何生出一种直觉 第126章 江柍的恨   ◎“敢害思渊,我要他死。”◎   宋琅下了朝, 径直去往江柍的升平殿。   因这一路都在想早朝时谢澈礼之言,直至踏进殿中,才想起江柍去纪府吃百日宴, 算算时辰现已出了宫门。   他本欲离开, 又见碧霄正在给院角的菊花松土, 不由停下, 问道:“这些活留给底下的人做就好,怎么还要你亲自来?”   碧霄这才看到宋琅,忙行了礼, 道:“这些花是公主亲手种下, 平日不肯让人动手, 怕底下人毛躁,再给养坏了, 连奴婢们也是偶尔才插手。”   宋琅竟不知道这些, 又问道:“院中的花草, 都是公主在打理吗?”   碧霄笑道:“是呢,包括给陛下送去的花,也是公主亲手挑拣。公主说,她平日闲来无事, 侍弄些花草也是打发时间。”   宋琅闻言,心头莫名一热。   那日他与江柍大吵过后, 本以为江柍会与他生出嫌隙, 谁知后来她竟主动送来一瓶鲜花示好。   对他说道:“希望皇兄给爱爱一年时间。”   这三个月来,她虽仍未接纳他,却不像从前那般抗拒, 反倒能与他赏月品茗, 安然静好。   当日他本欲将叶思渊之死告诉她, 亦狠狠报复她一回,后来也因她的乖巧而放弃,并嘱咐阖宫上下,严禁此事泄露。   如今看来,还好他将此事捂住,否则哪里能得到她的那一点点青睐。   宋琅想着,已是不自觉笑起来。   转身出了升平殿,脚步轻盈。   碧霄看到宋琅走远,才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面色凝重下来。   她速速整理了一番衣装,避开几个安插在升平殿的眼线,悄然来到福宁宫。   她提前买通了看守福宁宫的两个侍卫,这两个侍卫乃是高树观察许久的二人,皆有赌债在身,亟需救命钱,又有几分胆识和江湖侠气,故而才选中他们。   此事看似只需胆大心细外加一部分运气,实则早在江柍出宫参加百日宴之前,碧霄便和那两个侍卫细细计算过换班的时间,以及如何躲避其他当值的侍卫,若被发现要如何解释等等问题。又与二人商议好,趁侍卫们换班的时候,悄然溜进去,时辰只有一炷香。   一切还算顺利。   雕花的窗扇被推开,尘埃扬了一地,在阳光下起起伏伏。   昏睡在罗汉床上的妇人睁开眼来,缓慢地看清对面人的脸,眉目仍是惺忪,但嘴角却已轻轻扬起,唤了声:“你比哀家想象中来得要迟一些。”   似是早知她会来?   碧霄眼眸微眯,心下警惕起来。   *   步摇在发髻上轻晃。   江柍乘轿出宫,抬轿人已是极稳,许是她心里忐忑的原因,竟觉得颠簸得厉害。   自从她得知宋琅要对叶思渊和谢绪风不利时,便一改对宋琅的态度,一是为了稳住他,好让自己在宫中的时日好过一些,二是怕他再做出什么失智昏聩之事,导致无辜的人受害。   与宋琅假意周旋之余,江柍也没闲着。   这三个月以来,她命高树暗中搜集朝堂内外发生的大小事,以备不时之用。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那一日,郢州下了一场好大的雨。   天气渐凉,雨雾都是湿冷的,扑在身上,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发冷。   江柍惜荷,仍打了油纸伞,在碧霄的陪同下,去御花园把清和池中最后两枝还在盛开的荷花剪下来,回宫放在瓶中养着。   正弯腰,拿剪子铰花,高树像一只灰溜溜的耗子,从一角蹿了出来,告诉她:“公主,叶小将军去了。”   江柍和碧霄都没反应过来,只纳闷儿,大昭可有姓叶的将军?   还是碧霄猛地意识到什么,丢给高树一个责备的眼神:“以往只觉你稳重,怎地说这么要紧的事情,也不知挑时候!”   高树这才注意到,雨下得好大。   他没打伞,浑身都湿透了,都未曾察觉。   江柍一怔,隐约察觉到什么,莫名觉得毛骨悚然,身子不受控地朝后一仰,就这样瘫坐在雨地上。   碧霄和高树忙来扶她。   她已是失去理智,挣扎着推开他们,混乱之中,雨伞被打翻在地,凉雨兜头而下。   她愣愣地问高树:“去了是什么意思。”   高树满脸痛苦,嗫嚅不敢答,只求饶似的唤:“公主……”   她大声吼出来:“我问你去了是什么意思!”   高树似是哭了,煎熬地答:“安阳一役,小将军为救被骞王掳走的琥珠公主,以身饲虎,连中数刀……”   “够了。”江柍没说什么,碧霄已经先听不下去,喝道,“高树,你想让我们公主疼死吗。”   高树有些怔忡,不知该不该继续说。   江柍却咬牙,狠狠道:“你接着说,每一个字都不要落下。”   高树看了眼碧霄,碧霄一脸愁容盯着江柍,他只好又道:“奴才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小将军死在了陛下的怀里,陛下抱着小将军在安阳城前痛哭许久,惹那天上的飞鸟都盘旋在上空哀鸣不已,后来没过几日魏国公赶到安阳,众人再见陛下时,竟发现陛下的头发悉数变白了……”   碧霄听得心惊肉跳,目光死死锁住江柍,生怕她会崩溃。   可江柍只是怔怔坐在雨里,手里还握着一朵刚刚剪下来的荷花。   她仿佛就是要亲耳听到每一个细节,只有那些话像刀子一般凌迟着她的心,她才能记住这尖锐绵长的疼痛和仇恨。   她没有沉默太久,便问:“所以,究竟是宋琅安排成功,还是沈子杳本意是对琥珠下手,破坏峦骨和沈子枭的合作,而误杀思渊?”   她嗓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可落在高树耳中,只觉得惊心。   高树愧疚地低下头去,只道:“请公主恕罪,奴才还没能打探到这些。”   高树因是“宋琅的人”,又比宫娥好走动些,故而能探听些消息出来,可到底诸多不便。   江柍不怪他,只道:“此事早晚能查明,无论是谁,敢害思渊,我要他死。”   话落,掌心的荷花已被她悉数揉进掌心,烂成一团。   那天,江柍在雨中独自坐了许久。   碧霄想要给她撑伞,那把伞却被她狠狠甩到池中。   她从前说过,人不应该给自己强加不必要的苦,可当时她只想让自己痛一些,再痛一些。既不能真正受伤,就让冷雨一点一滴打在身上,让她痛,也让她清醒。   她在大雨中哭泣,想到谢绪风赠予她与思渊的荷花湖,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眼底深暗如幽潭。   就这样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快要举行中秋夜宴时,她还不愿回宫,于是惊动了宋琅。   宋琅问她:“你在闹什么脾气,为何这样折腾自己!”   她看着宋琅的面容,只觉得面目模糊。   如果说思渊之死是她心上的一道道伤口,那么“刽子手”是宋琅这件事,就是撒在伤口上的盐巴。   有些人,永远死在了回忆里,站在眼前的,不过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鬼罢了。   她多么唏嘘,心思转得却很快,抽噎着说:“宫里最后的荷花也被雨打残了,再也见不到这样的荷花了,为什么要下雨呢,好好的晴天,为什么要下雨……”   宋琅听罢,又气又笑。   最后只好把她打横抱起,送回升平殿里。   “公主,纪府已到。”   星垂的一声提醒,把江柍的回忆从大雨滂沱里拉了回来。   她从帘中看到门口跪成一片的人,道:“让众人平身,抬我进去吧。”   星垂道:“是。”   江柍断了的思绪再次接上。   早就过了荷花盛开的季节,升平殿墙围处开始种植菊花,菊有各种颜色,而升平殿的菊唯种白色   第一批白菊盛开那日,高树带来消息:沈子杳和杨无为舍弃安阳城,星夜出逃,据悉是往南边来了,还不能完全确定。   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   江柍明白思渊是谁害的了。   一寸愁心万事伤。   她把墙角的菊花剪下,插瓶,命人送去宋琅宫中,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美其名曰:“菊花是有气节的君子之花,秋日百花杀尽,用来观赏最适合不过。”   碧霄见她眼中恨意如此强烈,踌躇了几日,还是问道:“公主给奴婢一个准话,如果小将军真是陛下授意害死的,您想怎么报复陛下?”   她轻飘扫来一个眼神,语气却锋利如冰锥:“我说过,谁杀了思渊,我就杀了谁。”   碧霄大骇,久久未能回神。   她从江柍的语气里,听出了此生从未感受到的坚决。   内心挣扎一番,还是对她投了降。   她忽然跪地,对江柍道:“奴婢一直有事瞒着公主。”   她将自己是大晏细作的事情一一告知,包括如何投靠宋琅,烟罗之死,还有沈子枭已经知道她的身份等,都言无不尽。   末了只道:“奴婢知道公主的心性为人,劝不住您的事情,我便只能帮助您。”   江柍本该深深震惊的。   可她经历的事情已经太多了,事到如今,已经没几件事能掀起她心底的巨浪。   她把碧霄扶了起来,拥进怀里。   此时无声胜有声。   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江柍发现宋琅并非一个明君。   宋琅亲政以来,专注排除异己、打压异党,导致群臣专注权力倾轧,而无心抵御外敌,又因官职空缺,导致公务效率低下,置百姓民生于不顾,臣民无不怨声载道。   她想把宋琅拉下台。   思前想后,这件事或许太后可以帮得上忙。   把碧霄留在宫里,正是想让她趁此机会,去见太后。   不止为私仇,还因江家儿郎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总不能为这样一个帝王抛头颅洒热血吧?   江峻岭一生赤胆忠心,是个心系百姓之人,这样一个人,或许可以为国死,但不能为君亡。   而太后……   江柍也恨太后。   归根结底,一切的悲哀,都是因太后不肯还政于帝才导致。   可是太后把持朝政多年,是最合适的治国之人。   待宋琅下台,届时太后无论想称帝,还是再扶持一位皇室宗亲,她都不会干涉。   剜去宋琅这颗毒瘤,也是她能为大昭做的最后一件事。   无论是身为嫡公主迎熹,还是身为将门嫡女江柍,至此,她再不亏欠什么。   大昭若赢,她就好好当她的公主,一辈子不嫁,守着沈子枭的牌位过一生。   大晏若赢,她就安心回去当她的皇后。   战争绝非她可以左右。   身为太子妃,她已经废于一道旨意,受尽屈辱;   身为公主,她已为家国大义,于凉州城下死过一次。   该还清了。   这帮帝王将相的野心导致的结果,不该由她背负。   何况她又不是什么菩萨神仙,做什么要觉得凭她一人就能救天下人?   她都想通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沈子枭和江柍见面 第127章 夫妻相见   ◎沈子枭来见江柍了◎   轿子落在迎熹院儿中。   江柍被人搀扶着下了轿子, 进到迎熹房中。   才十月份,屋内便已烧了暖炉。   又不知熏了什么香,人一踏足, 恍若来到春日花海, 暖和和, 香喷喷的。   房中只有迎熹、孩子、伺候的女使乳母共六人。   乳母抱着孩子坐在床上, 迎熹则在罗汉床上歪躺着,自顾自嗑着瓜子。   江柍见她还是那样瘦,死气沉沉的。   微顿片刻, 很快笑道:“孩子的百日宴, 女主人没有去招呼, 反倒在这里躲清闲。”   迎熹瞥她一眼,刚想起身行礼, 她挥手道:“不必。”   可迎熹还是跪下, 其余人亦乌泱泱跪下, 向她行礼。   江柍摇头道“都起来吧”,又去看孩子。   她见这小孩皱皱巴巴,倒不如之前王依兰的孩子白净好看,只笑着说:“瞧这小模样, 真真惹人喜欢,不知道叫什么?”   乳母道:“回公主的话, 小姐唤作‘克柔’, 小名叫‘七月’,因是七月生的。”   中原女子,以“柔”取名并不为奇。   而这孩子的名字, 偏生叫“克柔”。   “哦?”江柍动了动眉头, 转头看向迎熹, “这个名字是你起的吧?”   迎熹瞭起眼皮看过来,眉宇间仍是一团死气:“你倒懂我。”   江柍略一思忖,收回目光,将带来的一把金锁,送给克柔。   又逗了逗孩子,才去罗汉床另一头坐下,问道:“为何给孩子取这个名字。”   她这话是明知故问了。   迎熹只闷头不语。   江柍却非要个答案不可,便问迎熹的侍女:“你来说。”   春儿瞥了迎熹一眼,犹豫几瞬,方才说道:“主君本是要取‘柔’字,可小姐却说,‘柔’字不好,太懦弱太顺从太卑微,不如改叫‘克柔’,克懦弱克顺从克卑微。”   春儿话落,迎熹自嘲一笑:“你定觉得我可笑。”   这样说着,抬头一看,竟猝不及防与江柍眼底的欣赏撞了个满怀。   江柍眼睛亮晶晶,似装满了星子,事实上,她已经许久没这样发自内心地高兴过了。   她说道:“你们都下去,我与夫人有话要聊。”   众人依言退下。   只剩迎熹和江柍二人相对而坐。   江柍说道:“我看你没有精神,眉眼间也没有求生的意志,又见你从我进门起就没有看过那孩子一眼,仿佛是厌她至极,可这‘克柔’二字,就让我恍然大悟,你还活得下去。”   迎熹凝望着她,不动,不语。   江柍又道:“真正的心死,是万事归零。可你还有恨,你恨纪敏骞,也恨自己。可那孩子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是与你最亲最亲的人,你到底还是爱着她的。那孩子身上带着你的祝愿,也带着你对自己的渴望。”   话未说完,迎熹已是落了泪:“可我能做什么呢,我对不起母后,也对不起孩子,我现在死也不能死……”   “你糊涂啊!”江柍正色道,“什么叫死也不能死?俗话说,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如今那些伤害你的人都还活得好好的,你又何必求死?方才我还觉得你有血性,这会子倒又迷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若总这样矛盾,岂非日日遭受折磨。”   迎熹先是被江柍凶得愣住了。   而后咧嘴,又是无声恸哭。   江柍见她这样,也知道自己话说重了。   迎熹到底是十七年来被保护的太好,没有遭受过任何风吹雨打,意志软弱些也是有的。   何况有些事,似懂非懂是一回事,彻底想明白是一回事,想明白又能付诸行动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江柍想起一件事来,缓了缓开口道:“福王的事你听说没有?”   迎熹微愣,眼神一片茫然,摇了摇头。   江柍叹道:“人人都道福王疯了,还裸着甚至跑出王府,在大街上与乞丐抢食,甚至当众如厕……可我始终觉得,这背后应该与宋琅脱不了干系,现在朝中与福王曾有过交情的官员无不惶然。”   迎熹听到前几句,惊讶骇然地张了大嘴,半天说不出话。   江柍观察着她的神情,又道:“迎熹,你想报仇吗。”   这句话终于说了出来。   碧霄去见太后,她来见迎熹。   这才是她今日的真正目的。   她看了眼窗外,确定安全后,起身走到迎熹身旁,直视着她的眼睛。   压低声音道:“此刻你能相信的人只有我了不是吗,唯有我还能有机会,救你,你的母亲,还有你的女儿脱离苦海。”   迎熹红着眼睛看向她,不太懂她的意思。   江柍又道:“你只用做一件事   迎熹瞪着眼睛,忘记眨眼,忘记呼吸。   听江柍充满蛊惑的声音响起:“我会想办法,让皇兄发现这些信。”   一出离间计。   迎熹听懂了,却满是惊骇无措,久久未动。   江柍直起身子,睨着她,选择以一个简单的借口解释这一切:“陛下想强纳于我,我只能自救,让太后重掌大权,大家都好。”   想说的话都已说完,她转过身,在离开之前,又道:“我只是提议,愿不愿意全在你。”   “……”迎熹愣在那里。   江柍推门出去。   举头望了眼太阳,今日倒不冷,也无风。   有个侍女见江柍如此,便机灵一笑,问道:“今日天气好,正巧前厅还未开席,不如公主到园子里逛逛?我们院子的翠竹长得极好。”   听到有竹子,江柍心下一动。   扶銮殿里种遍人世间最好的潇湘竹,千百竿交映着,遮掩了宫墙,饶是万物凋敝的冬天,也轰轰烈烈地绿着。   她来了兴致,便随那小侍女,往园子里去。   来到竹林,虽已经有心理准备这里的竹子不会比扶銮殿里的那些好,但还是小小失望。   她招招手,屏退众人,只留星垂月涌在竹林入口处守着,独自沿着小径往那竹林深处走去。   星垂月涌自然也想到扶銮殿的潇湘竹,知晓江柍定然回忆起往事,便依言没有跟过去。   江柍兀自往前走,低头搅着帕子,好像什么都在脑袋里乱成了一团麻,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大脑一片空白。   还未走几步,只听有人唤:“爱爱。”   好熟悉的声音。   她循着声音的来源,抬头看去,只见一身小厮打扮的沈子枭,正站在那竹叶纷飞处。   这一刻,沉默震耳欲聋。   江柍犹然在惊诧之中。   沈子枭却已经张开双臂,笑着看向她,等待她飞奔入怀。   那眼神好似在说   江柍骤然明白这都不是梦。   她泪如雨下,想动弹,却动弹不得。   沈子枭蹙眉,忍下一股翻涌而来的痛楚,走上前去,将她深深地,深深地抱进怀里。   手劲之大,好似要把她揉进骨血之中,把她嵌在身体里,再不能分开。   江柍死咬着唇。   人在哭到难以自抑的时候,很难不发出声音,她快把嘴唇咬破了,还是有抽噎声溢出来。   沈子枭把她轻轻放开,见她如此,低头吻上去。   他想用自己的唇,堵住她难以自抑的破碎。   炽烈的亲吻,带有几分胆战心惊的战栗,和失而复得的珍惜。   唇舌相碰的那一瞬间,熟悉的感觉都回来了,他们好像从未分离过。   他们互不放过,用力而坚定,思之若狂地渴望着对方,这种感觉几乎令人眩晕窒息。   爱到浓烈时,即便下一刻便死去,也心甘情愿。   上苍既不能给他们细水长流,就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殉情;不能给他们阳光普照,就一同堕入永无光明的深渊。   既不能长相厮守,那便死于相思。   走投无路的时候,心动和心碎是同一滋味。   不知吻了多久,还是沈子枭没有彻底地意乱情迷,艰难地放开了她。   他捧着她的脸,说道:“我这次来得仓促,宫里不容易进,只好混入府中,借百日宴碰碰运气,还好你来了,还好我的人把你指引过来。”   原来引路的侍女,是他的线人。   江柍看着他,好一会说不出话。   蓦然想到什么,才问道:“你的头发,都变回来了?”   沈子枭目光一沉,叹道:“你还是知道了。”   江柍扯出一抹难看的笑,说道:“那是自然,你可不要瞒着我,我什么都知道的。”   沈子枭笑:“哪里敢瞒你,我的头发早就黑过来了,浅碧的医术你能不知?”   他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脸颊,又道:“我来看你,除了想你,还有事要嘱托你。”   江柍见他语气严肃,便道:“你说。”   沈子枭道:“在此之前,我还要问你,如今你对晏昭之战是何感想?”   江柍知道沈子枭一统天下似乎只是时间问题,这才会问她这个问题。   她郑重道:“凉州一役我的责任已尽,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不过问。你若赢,我还是你的妻子,你若输,我自会终身不嫁,为你守一辈子的坟。”   沈子枭蓦地眼睫一扯,差点落泪。   江柍又道:“不过无论昭国结局如何,宋琅杀了思渊,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了。”   她神情凛然,有一种肃杀的恨意。   沈子枭微微一怔。   无论多少次听到思渊的名字,他的心脏都还是会尖锐疼痛。   他想了想,道:“宋琅这个人心性邪佞,阴鸷偏执,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手脚,若被他发现,会比旁人伤他百倍,他也定会千百倍报复你,这太过危险,你切勿轻举妄动。”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又道,“我知道宋琅心里有你,你要好好活着,若走投无路,哪怕委身于他也无妨。”   江柍反应了许久,才意识到沈子枭刚才说了些什么。   其实她待在宋琅身边,迟早有一日要面临这个问题,一块肉放在饿狼身边,狼吃不吃,只是早晚而已。   他这是怕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忽然又哽咽了。   他像是发现她的变化,忙笑说:“不许再哭了,乖,我的话你务必记住,再要紧的事都要紧不过性命。哪怕你与他生子,来日那孩子也会被我当心肝宝贝护着,你切勿为了迂腐的贞洁,丢掉了往后的希望。”   其实即便沈子枭不说,江柍也不会为了守节,而罔顾自己的性命。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允许宋琅碰她分毫,一想到宋琅要用沾染了思渊鲜血的那双手碰她,她就由内而外感到恶心。   她吸吸鼻子,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   “公主一个人在里面吗。”   江柍的话音才刚刚落下,外头忽然响起了宋琅的声音。 第128章 惊魂一刻   ◎幽会差点被宋琅抓包!◎   江柍和沈子枭对视一眼, 一个目光幽暗,一个眼神锋利,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江柍忙道:“你还能走得了吗。”   沈子枭手掌一直落在她身上没有松开, 闻言安抚地拍了拍她, 道:“我既然敢来, 就走得了。”   “迎熹, 迎熹?”宋琅在呼唤江柍,且声音愈来愈近。   江柍扭头看了一眼,同时伸出手去推沈子枭。   沈子枭望着她, 手腕忽然用力, 又把她紧紧拥进怀里:“我不想走。”   江柍骤然鼻酸。   却不得不推开他:“你怎么像只赖皮狮子狗一般, 快走吧,何愁没有相见那日。”   沈子枭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弯着腰, 闭着眼, 将脸深深埋在她的肩后。   又听宋琅喊:“迎熹,你在吗。”   他眉头一皱,忍痛睁开眼睛,黑瞳中泛着肃杀的冷光。   终是松开了她。   目光恋恋不舍地凝睇着她的眼眸, 极快的在她脸颊印下一吻,而后转身, 头也不回地离去。   密密匝匝的翠竹很快掩盖了沈子枭的身影。   心电急转之间, 江柍往前走了一步,故意踩到裙子,任由自己摔在地上, 手腕处擦破了皮。   宋琅和一众宫人恰好在此刻出现。   见她趴在地上, 蓦然一惊, 忙跑过去:“迎熹!你怎么了!”   宋琅急切把她扶起来,低头一看,见她早已哭花了脸,小花猫似的,顿时又生气又心疼,但更多还是哭笑不得:“朕去你宫里找你不见,才记起今日纪府百日宴,若非朕心念一动跟了来,还不知你竟平地也能摔倒,要人怎么放心?”   江柍故作不经意,将擦破了油皮的那只手举起来,边用另只手往伤口上扇风,边呜咽说道:“我没事的琅哥哥。”   宋琅微怔。   她竟叫回他“琅哥哥”?   这个称呼,饶是听了千百遍,宋琅还是会心头一动。   宋琅心里狂喜,面上终是收敛住了,继续数落她:“还说没有事,都流血了,女孩子家最爱漂亮,你的皮肤又这样细嫩,若是留了疤,你往后又要生闷气,心疼的还是朕。星垂月涌怎么做事如此不当心,竟让你一个人出来闲逛,合该送去掖廷,吃上十个鞭子!”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随他进来的星垂月涌,忙不迭跪下。   “哎呀,别。”江柍道,“是我自己想逛一逛,闲这么多人跟着叨扰我清静,关她们何事?我正是怕你罚她们,才不敢声张,自己坐在这悄悄哭来着,若非你寻过来,此事早被我遮掩过去了。”   “好哇,看来从前也有这样的事,你都替她们糊弄过去了是不是?”宋琅这样说道。   江柍已是极不耐烦,不愿继续在此地与他周旋,便讪讪一笑,说道:“好了,我裙子也脏了,手也破了,琅哥哥还不大发慈悲,让我去屋里上个药。”   宋琅摇头叹了叹,才对星垂月涌道:“再有下次,你们小心脑袋。”   星垂月涌都被吓了一跳,连连道是。   宋琅扶江柍往外走,江柍转身的时候悄然往沈子枭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风轻轻,唯有树梢的竹叶在沙沙晃动。   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慢慢放了下来。   殊不知沈子枭正在那层层叠叠的密林之后,望向他们,看到宋琅扶江柍离开,他垂下的拳头紧握。   江柍在迎熹房中简单处理了伤口。   只是皮外伤而已,宋琅却闹出了大动静来,惹得来吃酒的客人都来拜见请安,极个别没有来的夫人小姐,当场便被宋琅点了名字批评,可来的人太多,他又嫌扰她休息,最后只好打道回宫。   临走之前,迎熹为江柍整理仪容。   迎熹默默为江柍饰唇,梳发。   江柍在镜子里看着她,难以形容的气氛在空气里流动着。   这一次她们二人默契地沉默下来,再没有交谈。   有些话说一次,就足够了。   江柍出了门,宋琅也从前厅回来。   他方才去前厅,吃了一杯酒,也算全了纪敏骞的面子。   他道:“一起回吧。”   江柍笑说:“好。”   宋琅望着她,只是一瞬间而已,他忽然感到哪里不对,目光微微黯淡了下来。   江柍上了轿。   宋琅的心跳陡然加快,一种剧烈的沉重压在他的呼吸上——   她的唇,是热烈的蔷薇红。   可她方才在竹林时,好像没有用口脂饰唇!   她虽不爱浓妆艳抹,可在重要场合,描眉画唇总是必不可少的。何况她分明哭花了胭脂,既化了妆,她这样在意细节的人,怎会不涂唇?   所以并非没有画唇,而是口脂掉光了。   摔了一跤,脸哭花了,怎会连口脂也花了?   她骗了他?   ……她骗了他。   那一刹,宋琅好似被闷雷击中,脑海里轰然地响。   偏生江柍掀开轿帘,问他:“琅哥哥,不走吗。”   琅哥哥?   三个字如三枚钢钉,一点点凿进他的眉心。   宋琅阴沉了目光,抬眸看向江柍,目光冰冷如霜雪,攒聚在心头的戾气与委屈,铺天盖地涌上来。   他阴郁到可怕,江柍的嘴角渐渐绷紧,莫名意识到什么。   宋琅冷声喊道:“所有人都给朕退出这院子!”   江柍的心顿时坠入冰窟。   她在轿中,死死攥住手帕,仔细回想究竟是哪个环节露了馅。   垂眸凝思,看到了手帕上的尘土,恍然意识到纰漏出在何处。   便掏出口脂盒,飞快地打开,往手帕上抹了抹。   众人见陛下冷不丁变了态度,都被吓住,还是祁世指引着,方才颤巍巍地退下去。   迎熹担忧地望了望江柍的轿子。   宋琅见她没有走,喝道:“你还不滚下去!”   迎熹又被宋琅这声呵斥震得一激灵,原本想替江柍求情的话也被吓忘了,脸涨得通红。   纪敏骞见状,走到迎熹身边,斥道:“生子之后你怎么总是反应迟钝,还不快跟上来。”   说着,已是拉着她退下。   这下,偌大的院子就只剩下宋琅和江柍二人。   江柍将口脂盒收好,早已稳住自己,下了轿,问他:“琅哥哥这是何意?”   “你不许这样叫朕。”宋琅却这样冷冷地说道。   江柍心一咯噔,却不敢露馅,一脸天真懵懂看着他,眼眸蒙了一层雾气:“皇兄……”   什么都不用多说,她这样的眼神就已经足够乱了一个人的心神。   宋琅冷沉着一张脸,什么话都没说,只深深盯着她的眼眸,似要把她看穿。   江柍也回望过去,像只委屈的小狐狸。   他忽然开口道:“朕有时候真想一把掐死你,或者把你的心剖出来瞧一瞧,是不是石头做的。”这样讲,未等江柍有所反应,接着问,“朕问你,你既然是摔倒,为何唇上的胭脂也没了?”   江柍听他终于问出来,心里松了一口气,可少不得要装出不明就里的样子,将手里的帕子举给他看:“我摔倒之后,碰了一嘴的尘土,不用帕子擦,难不成一直让那污糟东西粘在嘴上吗?”   宋琅有些戒备地望着她。   江柍想了想,把那手帕往他身上一甩:“不信你自己看,上头是否还粘着尘土来着!”   宋琅抓住那手帕,却没有低头看,依旧盯着她的眼眸。   江柍来了火,冷声道:“不然皇兄以为是怎么没的?难不成还有人偷香窃玉?”   宋琅眼眸中满是猜疑,问道:“所以沈子枭没有来?”   江柍经过数年调教,对付男人,尤其是对付一个心中有她的男人,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她先是感觉荒谬,随后眼眶一红,很轻易便哭了出来,却佯装不愿意在他面前丢丑的样子,倔强咬着唇,哽咽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改了态度,我不知道爱爱在皇兄心里原来是这样一个不可信的人。”   江柍的表情实在不像作伪。   宋琅目光深似海,默默良久。   江柍又道:“你既然疑心他来了,为什么不赶紧封锁院子去捉人,跑来和我置什么气。”   宋琅的第一念头当然也是将纪府围起来,再封锁城门,后把今日到场之人都检查一番,可转念一想,沈子枭既然敢来,定然做了万全之策。   且他刚才去竹林找江柍时,必定打草惊蛇,沈子枭早就脱身离去了,再大张旗鼓去搜查,反而没什么必要。   他望着她水灵灵的眼睛,没来由想起年少时,她有一次因练舞扭伤了脚,也这般委委屈屈,却倔强不肯哭的样子。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语气软了软,道:“是朕不好,但也是因为朕太在乎你了,你瞧瞧满宫里还有第二个人能让朕动如此大的怒吗,又还有第二个人能让朕如此低声下气吗。”   他对她喜怒无常,倒还成了恩赐?   江柍忍着恶心,努嘴说:“我不管,皇兄这样冤枉我,定要补偿我才行。”   宋琅问:“你想要什么补偿。”   江柍知道有些话就是要趁他最愧疚时一口气说完:“问有两个条件,若皇兄答应,我们还和好如初,若不答应,便是我今日碰死在这墙上,也绝不再与皇兄说半个字。”   听到最后一句,宋琅蹙起眉头,道:“你脾气又比朕好到哪里去。”   江柍勾了勾唇角,摆出骄纵模样,道:“第一,之前我说皇兄要给我一年时间,一年之后再谈你我之事,届时无论是我自愿,还是皇兄强纳于我,我都不会反抗,你可还记得?”   宋琅眼眸更深:“你接着说。”   江柍直视他道:“皇兄欺负了我,之前那三个月自然都不能算数了,要从今日开始算,若往后皇兄再欺负我,日子就要一直往后推。”   “其二,便是从今日起……”江柍顿了顿,声音柔和几分,目光亦柔软下来,就像装着一泓春水般,湿漉漉看着宋琅,“无论如何,皇兄都要斩钉截铁相信我。”   她这样说,即便不情愿答应第一个条件,可第二个条件一出,也是不得不答应了,这便是她的高明之处。   何况她的眼睛本就生得好看,这样噙着薄薄一层泪花,直勾勾望着人的时候,简直连石头都化了,让人恨不得把天下都拱手让给她。   江柍只想,她每一次对宋琅虚情假意,都是一句“沈子枭平安”,每一次勾起嘴角,都是对沈子枭的一次想念。   唯有如此,才能让她忍耐住,不露出嫌恶之色。   宋琅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帕子,果然是一抹红,且帕子上还沾了尘土。   便彻底放下心来,敛眸一笑:“如何能不依你。”   又伸手抚了抚她鬓旁的步摇珠穗,又道:“只是一点   江柍笑了笑,十分干脆说道:“那是自然。”   话落,敛首一笑。   低头的那一刹那,她唇畔的笑意加深,而眼眸却愈发冰冷。 第129章 反转   ◎“藕从未断过,何来藕断丝连?”◎   宋琅和江柍最终还是吃了喜宴, 才摆驾回宫。   因宋琅还有事要交代,江柍先上了轿,到门口等他。   宋琅唤来纪敏骞, 说道:“对了, 朕今日过来, 除了寻公主之外, 还有一事要交代你   黄州偏远贫瘠, 历来都是官宦被贬谪之地, 怎会适合养老?   纪敏骞意会, 宋琅这是让他找个由头弹劾谢澈礼罢了。   他道一声:“是。”   宋琅满意点了点头,摆驾回宫。   这边刚上銮舆, 出了纪府, 就见欧阳忍奔马而来。   祁世对宋琅说道:“陛下, 欧阳大人来了。”   宋琅撩起车帘。   见欧阳忍下了马,行礼之后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说道:“陛下,福宁宫似有异动。”   宋琅垂眸, 问道:“何事?”   欧阳忍道:“陛下让卑职暗中派人盯着福宁宫,今日果真有人趁侍卫换班时悄悄溜了进去, 卑职接到消息, 那人是原先伺候太后,如今在公主身边当差的碧霄。”   宋琅目光一滞,眼眸比刚才阴沉许多。   欧阳忍暗暗观察着宋琅的神情, 不敢妄言。   宋琅默了许久。   他在碧霄向他表明身份之后, 曾派人留意她许久, 却始终不见她与晏国的人联络,只道她是为了江柍彻底与北边断了,就撤了眼线。   若非除侍卫之外,另派神鹰队时刻在暗中盯着太后,还不知碧霄在背后仍有小动作。   如今宫里宫外暗涌四起,他不知碧霄去见太后,是与晏国有关,还是与江柍有关呢?   这样想着,宋琅的心跳慢慢剧烈,动如擂鼓。   他只冷声道:“不要声张,继续探。”   *   江柍和宋琅回宫的路上,沈子枭也在细作的接应下出了纪府,见城门并未封锁,便乔装打扮一番,装作樵夫出了城。   江柍很快回到升平殿。   见碧霄正在院墙处给白菊松土,只道要沐浴,命小宫娥到宫门处守着,让星垂月涌去备水,这才走到碧霄身边问话。   “怎么样。”她蹲下来,摩挲着白菊蜷曲的花瓣。   碧霄道:“如公主和奴婢预想的那样,太后虽被困深宫,却并没有消沉,除了瘦了一圈外,精神样貌都还很好。”   江柍轻声道:“她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怎会轻易垮掉。姑姑不是说,当年她被废入冷宫,也照样要收集晨露洗面,用花瓣沐浴,只为保持容颜,好再获恩宠。”   碧霄浅笑:“正是。太后自是有几分沉稳在身上。”   江柍又问:“所以太后对我的提议,意下如何。”   说到这个,碧霄难免回忆到见到太后的那一刹。   太后唇角含笑,那样意味深长看着她,似乎早就知道她终有一日会回头找她。   碧霄难免想知道:“太后娘娘为何会觉得奴婢还会回头。”   太后笑道:“不要误会,哀家从不觉得你还会重新投靠哀家,当初你背叛,是为了柍柍,那么如今你回头,自然也是为了柍柍,是也不是?”   碧霄敛眸,颔首道:“太后不愧是太后。”   “……”   后面再无废话,太后直截了当问她,是为何事找来?   当碧霄说出“公主发现当今圣上残暴不仁,难当重任,望太后为大昭百姓计,助公主废帝”的时候,这个素来见惯了风浪的太后,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太后才突地一笑。   问道:“所以条件是什么。”   碧霄望着太后比从前明显苍老许多的面庞,和那平添了数条皱纹的眼眸,道:“公主说,希望太后把一切能对付陛下的底牌都给她,她会用这些,废帝、迎太后重回金銮殿。而为表诚意,公主会将迎熹公主先安排妥当,给她一个安全的去处。”   太后听罢,怔怔静坐在那里,身后是一瓶不知已经枯萎了多久的花。   碧霄恍惚了一下子,竟看到太后流出了两行泪。   “太后哭了许久,久到奴婢都有些着急,唯恐误了离开的时辰,后来太后流着泪,对奴婢说,想要见您一面。”碧霄叹了一气。   江柍眼睫半垂,抚摸花瓣的手停住了。   在心底琢磨了一番太后的话,默了默才道:“此事我知道了。”   *   沈子枭星夜赶路,终于在三日之后赶到位于寿州的军营。   寿州位于晏昭交界地,乃是大晏的锁钥,大昭的门户,谁控制了寿州,谁就掌握了南北的平衡。   此次寿州之战,大晏由沈子枭亲自挂帅,而大昭的领军主帅则是江峻岭。   凉州一役之后,江家军继续进攻北上,晁东湲和龙潜率军力抗江家军,沈子枭派晁长盛支援晁东湲,恰逢大昭主帅江峻岭突发旧疾,晁家军五万人马稳定凉州局势,后江峻岭被送到寿州医治,由江峻岭之子江棣接过帅印,晁东湲巧用妙计,不到一个月便把珠崖也攻破拿下。至此,声名大噪。   后沈子枭称帝,大有一鼓作气南伐之心,寿州一役是势在必行,而江峻岭大病初愈,听闻珠崖已失,一股怨气,无处可发,亦立誓要守住寿州。   沈子枭离营之事,早有报马报进江峻岭处。   此事其实是沈子枭提前授意,就连他离营是为见江柍一事,也一并派人传入江峻岭耳中。   当日,江峻岭得知此事,不住摇头,对江棣说道:“看来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兜兜转转,柍柍终究还是大晏的人。”   江棣不明白江峻岭是何意,只随口说道:“柍柍是江家人,江家人一生都只能是大昭的人,这段孽缘,从前有过便也罢了,今后若再藕断丝连,只能让柍柍在家国与情爱上左右为难。”   江峻岭洞悉的模样,温和地抚须一笑:“藕从未断过,何来藕断丝连,许多事你并不知道,且等岁月给你答案。”   江棣不明所以,却也不在意,问道:“既然沈子枭离营,何不趁机将他们打退!”   江峻岭凝眸道:“你忘了,叶劭和叶氏一族众多男儿也都在军中,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江棣想到叶家的小将军新丧,叶家众人正铆着劲想杀人呢,不由默了下来。   沈子枭回来之前,晏昭于鞍鞒之上厮战两回。   各有所损,不分胜负。   沈子枭回营这日,恰逢黄昏,营中正烧火做饭,他先看过众将士,才去叶劭大帐。   一进营帐,却见叶劭正把三炷清香,插进叶思渊的牌位之前。   他顿时收住脚,一时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默了默,终是走过去,也拿起三根香。   叶劭后知后觉注意到他回来了,忙跪地行礼,道:“老臣参见陛下。”   沈子枭用空出的那只手扶起叶劭,说道:“这里只你我二人,又何必如此多礼,说到底,您始终是凌霄的师父。”   沈子枭的剑术乃是叶劭教的。   想到这,便想到他到府中习剑,思渊躲在高墙后躲在树枝里,悄悄偷看的样子。   叶劭悲从中来,却不好表露,对沈子枭笑了一下。   这笑未免太苦,沈子枭不忍猝看,转身给那三炷香点上火,用手扇灭,对准叶思渊的牌位便是一拜。   这一拜,想起思渊儿时见他舞剑好看,便也嚷嚷着要学剑,后来还是他让他试过许多兵器之后,建议他学习枪法。   枪乃百兵之王,用来战斗格杀,可攻可守,又兼手步结合、招法多变,最适合思渊这种敏捷灵动的人。   “穿云点星枪”是他亲画草图,为思渊打造的礼物,在他十五岁生辰时送给他。   他拿到枪时高兴地直接对准枪头吻了一下,又迫不及待舞了三招,那缠了红丝宝珠的马尾长辫在阳光下肆意飞扬,他停下,背身转头一笑,说道:“以后小爷就用穿云点星,去穿云点星。”   那般肆意快活的玉霸王,竟是再也见不到……   沈子枭起身,再拜。   这第二拜,想到的却是那一年的元宵节,他携江柍去丰乐楼看花魁吃酒,思渊也在,当时江柍掉了胭脂,故意诓他去吃,结果他就真的不经骗,拿起那胭脂盒便挑了一抹胭脂膏子美滋滋含到嘴里。   后来大家都笑他,他却瞪圆了眼睛,问这真的不是蜜膏吗。   真真是可爱极了。   沈子枭想到此处,纵是清楚的知道如今已天人永隔,却还是感到由衷地幸福,这幸福的滋味竟轻轻盖住了悲伤,安慰了他这一年来都难以平静的心。   然后是第三拜。   他想到绪风力挽狂澜,破沈子杳与皇宫大内,将诸多谋逆之臣逼退安阳,又迎他入赫州的时候。   当日他一身铠甲未褪,浑身血污地赶到崇徽帝的寝宫,却见崇徽帝已经四肢僵硬,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所有人都退下,将这独处的时光留给他。   他走到崇徽帝的床畔,没有泪意,没有如释重负,没有诸多委屈要诉,也没有设想般替故去的母后说些什么,他出奇的平静,平静到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然后他很快便退出了寝殿,出门看,绪风和思渊二人果然在门口等着他。   那瞬间,原本对崇徽帝没有的情绪,却出现在谢绪风身上。   因为他早已接到谢轻尘传给他的书信,上面写了母后当年和谢韫的往事。   他感到愧疚,无论是对谢轻尘还是对谢绪风。   崇徽帝的自私导致了后来所有人的悲剧,而谢韫的自私却导致了谢轻尘甚至是谢绪风的悲剧,可获益者是他。   他突然就钻了牛角尖,不知道如果没有谢韫自小洗脑让绪风辅佐他,忠于他,守护他,绪风还会不会有其他选择。   于是他脱口而出:“绪风,你姐姐已‘死’,若你想去找寻自己的天地,我愿意为你牵马,送你去辽阔天地。”   谢绪风当时怔住了。   竟是思渊说了一句:“殊不知殿下这句话,便让人看到了辽阔天地,我想绪风哥哥自会有他的打算,留下是自在,离开是自由,无论如何我相信绪风哥比殿下要明白自己的心意。”   只是一句话,点透了他,也让绪风豁然一笑。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思渊也能说出这样的话,直到那日他战死,他才知道原来思渊早就长大了,只是他忽略了这件事而已。   想到此处,这第三拜,沈子枭久久没有起身。   还是叶劭把他扶起,笑道:“陛下再拜下去,那香就烧到手喽。”   沈子枭回神,这才把香插上。   叶劭心里也悲伤,可到底活了一生,悲欢离合经历太多,就知道怎样去调节了,他转身请沈子枭入饭席。   沈子枭便到桌前坐下,又着人新添一副碗筷。   吃了两口菜,问道正事上:“听闻将军已和江将军交过手,不分胜负。”   叶劭摇头失笑:“老对手了,虽然已有六七年没有遇上,可一旦遇上,我俩既惺惺相惜,又想置对方于死地。”   沈子枭一笑:“这倒让朕想到十八年前那一战。”   正是那一战,彼时还是云游道人的杨无为助叶劭大破昭国三十万铁骑,谁知十八年后,竟然也是杨无为施计谋杀害了叶劭唯一的儿子。   而当年那一战,还有许多故事流入民间,常被说书人提及。   比如江叶二人因水平相当,年轻意气盛,你追我杀非要分个胜负不可,结果暗中梁国人的埋伏,被逼上山崖,一齐掉进山涧,被湍急冲走。   彼时怀有身孕的江夫人赵华霁得到消息,赶到出事之地,不顾反对,亲自率人搜寻江峻岭的下落,为此还与侍女鸳娘走散。   叶劭彼时是叶思渊之于沈子枭和谢绪风的存在,崇徽帝连发七道圣旨,谢韫亲自赶到西南来寻找叶劭。   说来也巧,江峻岭和叶劭都于两个月后被寻回,江峻岭摔断了肋骨,在山中猎户家养伤,而叶劭撞到了头,后来便落下头疼眼晕的病根,直到如今还不时发作。   赵华霁那走散的侍女鸳娘也在江峻岭之后被寻回。   因此这民间还有说书人把这三人联系起来,编了不少故事。   有说,叶劭与鸳娘在山中相爱,后来因立场不同,不得已分开。也有说,鸳娘是与江峻岭叶劭三人同住,一人侍二夫……   叶劭归国之后常常自己发呆,人也不似从前活泼,崇徽帝还拿这种闲话打趣过叶劭,叶劭只是脸红说没有这回事,不爱说话只是因为脑子疼,崇徽帝还要揶揄,他便真的生起气来。   慢慢地也就没人再提了。   直到此时,沈子枭猝不及防的旧事重提。   叶劭怔了怔,才笑笑,说:“过了太久,臣都忘了。”   作者有话说:   往事流转在你眼眸~~~   话说谢澈礼这个名字来自于写的时候我正在吃车厘子。 第130章 杀意   ◎“奴婢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从纪府回来之后, 宋琅和江柍之间的关系比从前还要和睦。   宋琅几乎日日都在升平殿里待着,连祁世都笑说,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的寝宫是升平殿。   宋琅被他这样揶揄, 心里只觉得甜蜜, 嘴上却少不得要骂他几句。   这一晚, 曲瑛在净室帮宋琅擦背, 宋琅许久没有宣嫔妃侍寝,一时来了兴致,让她脱了衣裳也进水池来沐浴, 二人鸳鸯戏水, 自是一番缠绵。   末了, 曲瑛帮宋琅穿好寝袍,才出去唤小宫娥们进来打扫。   刚走到门口, 许是迎头灌了凉风, 竟“哇”地干呕起来。   直把门口几个宫人都吓了一跳。   她怕这动静被宋琅听见, 失了礼数,忙跑到台阶下扶着树呕吐。   好不容易等那股恶心的感觉消失了,她用手帕擦了擦嘴巴,气喘吁吁直起身子, 一转头,却见几个宫人不约而同向她看来, 眼神一个比一个别有深意。   她的心顿时一沉, 登时臊红了脸,呵斥道:“一个两个都不用当差吗,你们四个进去把净室打扫干净, 你们两个去厨房看看陛下的宵夜做好没有, 迟了仔细你们的皮。”   几个宫人都低着头不回话, 彼此悄悄对视一眼,连忙去了。   曲瑛却在那树下怔了许久,一颗心如小舟般无助漂浮。   次日一大早,曲瑛去太医院把脉。   不出所料,是喜脉。   曲瑛给了太医一锭金子,要他将此事瞒下,曲瑛和宋琅的关系早已不是秘密,太医怎会多生口舌事端,收了金子只当诸事不知。   曲瑛从太医院慢慢往含元殿走。   心里琢磨着,上次陛下说要等荣贵妃生产之后纳她为妃,不知忘记没有。   陛下膝下无子,荣贵妃这一胎还不知是男是女,想来陛下定会高兴她有孕,都说母凭子贵,到时候就算陛下不为她,也要为她肚里的孩子考虑。   只是,荣贵妃还未诞育,她却有了孩子,岂能不遭人嫉恨?   届时荣贵妃若不容她,一边是卑贱的宫娥,一边是有娘家人撑腰的贵妃,陛下定然不会站在她这一边。   曲瑛感到落寞。   她承宠已久,却未混上一个名分,早已成为这宫里的笑柄,如今有孕若再没个前程,岂非被人戳破脊梁骨?   从前不争便也罢了,今时不同往日,无论如何她都得搏一搏。   几日后,当宋琅又把曲瑛单独留下,温凉的指尖探上她胸前的柔软时,她忽然跪地,哭道:“求陛下怜悯奴婢。”   宋琅随口敷衍:“朕自会轻一点。”   曲瑛却摇头,哽咽道:“奴婢已有两个月的身孕,求陛下,怜惜。”   宋琅的眼睛微微一眯:“哦?”   曲瑛恳切道:“奴婢自知卑贱,不配为陛下嫔妃,只是如今奴婢有孕在身,还望陛下可怜可怜奴婢腹中孩儿,随便赏奴婢一个名分吧,往后哪怕再不承宠,奴婢也是甘愿!”   宋琅的眼眸渐深,慢慢地浮上些许玩味。   对待她这样的玩物,宋琅向来连装也不屑装的,只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卑贱,知道自己不配,何必又要说出口自取其辱呢。”   曲瑛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宋琅,眼泪在下巴上颤抖。   宋琅弯腰挑起曲瑛的下巴,随意一笑。   他寝袍微敞,散发半湿,这漫不经心一笑,颇为俊美,可也颇为无情。   他道:“朕仁慈,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把这孩子从你腹中拿掉。若一个月之后这孩子还在,你也不必活着了。”   曲瑛怔怔看着宋琅,连哭泣都忘记了,无力跌倒在地。   后来她失魂落魄出了含元殿。   冬日的风吹在脸上,让她颤栗了一下。   她本以为有了身孕一切都有指望,谁知陛下居然从没有想过要纳她为妃!   堂堂天子,竟一直欺骗她一个小小宫娥,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猛地怔住。   她想到了纪敏骞。   那个当初把她安插在陛下身边,承诺要给她一个好前程,可自从有了妻女之后,便很少再与她联络的大将军。   想到他,曲瑛卑微的目光里闪过几分哀怨和恨意。   说到底,这帮男人,从来没有看得起她。   若非如此,怎么陛下食言,纪大人还要食言?都是用她时朝前,不用时朝后,拿她当玩意和棋子来驱使呢。   曲瑛心底渐渐有了气。   她第一回主动给纪敏骞联络,央求他见她一面。   纪敏骞接到消息,还以为是宋琅近日有异常,会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没有多想便去见她。   地点还是宫中那处偏僻的宫殿。   一进去,就有蛛网缠到身上。   曲瑛早就等待多时,见他来了,忙不迭上去跪下:“参见爷。”   纪敏骞不耐烦地扯去蛛网:“何事,说吧。”   曲瑛闻言,噙着泪磕了个头,道:“求爷帮帮奴婢,奴婢如今已有身孕,求爷兑现诺言,想法子助奴婢为妃。”   纪敏骞扯蛛网的手顿住了。   曲瑛哭着望向纪敏骞,大眼睛里满是乞求,乍一恍惚,还以为面前的人是江柍。   纪敏骞摁了摁鼻梁,道:“此事我会考虑,你回去等信儿吧。”   曲瑛却没有动弹。   她早已看透了这些男人只说不做的嘴脸,这一次,她务必要从他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敢问爷,奴婢要等多久。”   纪敏骞一记冷淡的目光扫过来,警告道:“你不信我?”   “奴婢也想信,可奴婢的肚子等不了太久。”曲瑛诚惶诚恐地又是一拜。   纪敏骞冷冷道:“你放心,你的孩子若是生下来,来日我扶持他登上皇位,对你我都有益,我怎会不帮你。”   曲瑛闻言,眼睛亮了亮,抬眸问道:“此话当真?”   纪敏骞不耐地“嗯”了一声。   曲瑛满意笑了,却很快又不笑了,警惕看向纪敏骞:“奴婢希望半月之内能有个答案,若半月之后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陛下怕是就会知道爷和奴婢的关系了。”   纪敏骞的眼皮猛地一跳,抬眸低声喝道,“你威胁我?”   曲瑛忙摇头:“奴婢对天发誓,奴婢是真心想求爷,还望爷怜惜一二。”   “你……”纪敏骞本想发怒。   左右看了看,最后只嫌恶地看了眼曲瑛,拂袖而去。   曲瑛望着纪敏骞忿忿离去的身影,嘴角扬了扬,眼泪却落了下来。   纪敏骞气了一路,脸色铁青回了府。   下车时,因不小心踩空车凳,崴了一脚,气得对准那牵马的小厮就是一记窝心脚。   直把人吓得跪倒一片。   他穿过角门进家,步伐也带气,闷声越走越快,一路来到自己院儿。   门口的袁婆子高声喊道:“主君回来了。”   纪敏骞看哪里都不如意,只骂:“你这嗓门隔着六条街都能听见,作什么咋咋呼呼,没个规矩!”   袁婆子连连弯腰赔罪。   纪敏骞只道:“滚远些。”   才进了院里,三步并两步进了书房,打开门却一怔   他眉头微皱,问道:“你怎会来此。”   迎熹却头也未抬,只道:“闲来无事,想看书写字了,你又没有给我留单独的书房,只好借你的用一用。”   只是听她说了三两句话,纪敏骞的心却莫名静下来不少。   他走过去,低头看她写的字。   迎熹这才放下笔,说道:“你的影子挡了我的光,罢了,我不练了。”   纪敏骞问:“怎么就写了这两行?”   迎熹起身,也不看他,只敛眸不咸不淡道:“本身想看书的,读到‘瑶色行应罢,红芳几为乐。徒登歌舞台,终成蝼蚁郭’这句,格外喜欢,想要摘抄下来而已。”   纪敏骞默念了一遍这句诗,目光渐深。   迎熹终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要回房了,不打扰你。”   她欲往外走。   纪敏骞忽然攥住她的手臂。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攥紧了手心,抬眸看他。   他说道:“等会我去你那里用饭。”   迎熹一怔,挣开了他:“我那里粗茶淡饭,怎……”   纪敏骞目不转睛看着她:“我知道你还是不愿接纳我,但日子总要过下去,为了七月,你试着与我重新开始看看。”   迎熹与他对视许久,眼睫颤了颤,终是低下了头,无声离开了。   出了门,只见春儿几人在门口等着。   她转头望过去,只见袁婆子远远站在门口,她们对视上,递给对方一个彼此意会的眼神。   她不动声色地将袖口里的一沓纸往里推了推。   没人看得出来,她后背已湿了个透。   纪敏骞在迎熹走后,在原地默了片刻,才想起去检查自己的书信印鉴。   见什么都没有少,才放心下来,随后又唤随从,道:“给少夫人收拾一个书房出来,以后我的书房任何人不许进。”   随从下去办事。   他坐在迎熹方才坐的位置,看着她用簪花小楷写成的“徒登歌舞台,终成蝼蚁郭”,总觉得哪里不安。   又唤来侍从,道:“给陛下递折子,我要进宫。”   侍从问道:“那午膳……”   纪敏骞顿了顿才道:“不吃了。告诉少夫人,备好晚膳等着我。”   说完,急匆匆出门去。   长乐宫,含元殿。   偏殿新换了窗纸,透进来的光比原先更加亮堂,宋琅坐在南窗下用午膳,殿里的火盆烧得很旺,他只穿一件春衣,丝毫不觉得冷。   祁世把纪敏骞带进殿时,轻罗正拿小铜火箸儿给宋琅的手炉里加炭,另有四个宫娥在伺候宋琅用膳。   宋琅见他来了,便让人加了碗筷。   纪敏骞道:“陛下,不如让微臣伺候你吧。”   这句话就像一个暗号,小时候他要有些悄悄话说与宋琅听时,总会以“不如让臣来”的借口,暗示他屏退众人。   宋琅咀嚼的动作一顿,看了眼纪敏骞,道:“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无声退下。   纪敏骞果真起身,为宋琅边布菜边道:“微臣知道陛下心系公主,思前想后,想到一个法子,或许可以帮助陛下得偿所愿。”   宋琅有些意外:“你怎会突然想起提这个?”   纪敏骞道:“原是最近接到父亲家书,想到晏昭一战颇为艰难,就琢磨起沈子枭的弱点来,想来想去,莫名想起那日凉州城,沈子枭与公主之间难舍难分的情景。”   宋琅瞬间变得没了胃口。   纪敏骞见状,堆笑道:“陛下先听臣说完   宋琅饶有兴味看着他:“说。”   纪敏骞笑道:“公主当年既然能和迎熹身份调换,如今为何不能和别人身份调换?”   宋琅微微挑眉:“你是说……”   “微臣是说,曲瑛。”纪敏骞眼眸之中掠过极淡的杀意。   宋琅蓦然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向一处。   纪敏骞道:“微臣斗胆,其实陛下宠幸绫罗之事,已不是秘密,不过天子临幸宫娥嘛,本就不是稀罕事,近几日宫里又有流言蜚语,说是绫罗有孕……”他边说,边观察着宋琅的脸色,“微臣是想,既有流言蜚语,不如陛下顺水推舟,赐绫罗一个位份。”   宋琅凝眸,似在思索。   纪敏骞又道:“到时候让公主与绫罗身份调换,陛下不就名正言顺地迎娶了公主?至于绫罗,自然不配享公主之尊,干脆伪装一出意外,让她死了了事,神不知鬼不觉。”   说完,纪敏骞期待地看向宋琅。   宋琅久久未言。   片刻过后,忽然一笑,喃喃道:“好啊。”   他的笑着实有些阴森,声音也低,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这样一来,哪怕日后沈子枭问朕要人,朕也可以给他一具尸体。好啊,敏骞,你可真是给朕雪中送炭。”   纪敏骞听闻宋琅这样讲,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他笑着又给宋琅夹了块火腿炖肘子。   后来出宫回府,完全变了个模样,喜笑颜开,不在话下。   作者有话说:   他们根本不把下人当人。 第131章 劝   ◎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   “陛下旨意下来了, 晓谕六宫,封御前宫女绫罗为正六品贵人,赐居飞羽阁, 星垂从起床就在屋里哭呢。”   清晨, 月涌熟练地为江柍盘上单螺髻, 闲话家常般把这件事告诉江柍。   江柍原本拿了一串珍珠耳铛, 望着镜子在耳垂上比对,闻言手顿住了,想起那个与自己容貌有几分相似的女子, 总觉得有什么说不上来。   这样想着, 却见月涌突然转身跪下:“奴婢参见陛下。”   江柍抬眸一瞧, 镜子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宋琅的身影。   她被他准许不用行礼,也乐得自在, 只坐在那, 从镜中望向他, 问道:“皇兄不上早朝吗。”   宋琅目光温柔,笑道:“五日一上朝,明日才是第五日。”   江柍不在意地“哦”了一声,很快又强打精神笑起来, 问道:“那皇兄来看看,今日我是戴珍珠耳铛好呢, 还是红玛瑙的好些?”   宋琅使了个眼色, 屏退众人。   待人都下去了,宋琅才走到妆台前,看了看桌上的首饰, 拿起那珍珠耳铛, 自顾自替她戴上。   她本想挣扎, 却被他轻轻按了按肩膀,示意   她忍着没有动。   见他把耳铛对准她的耳垂,模样认真道:“这样的珍珠太小了,来日你戴上皇后才能戴的东珠更衬你肤如凝脂。”   江柍看着镜子,微不可见地掠过一丝寒意,没有动弹。   宋琅替她戴上一只耳铛,贴着她的脸看向镜子,又拿起第二只,道:“朕要纳妃之事,你听说没有。”   江柍闻言,也不知怎的,莫名警惕起来,点头道:“嗯,刚刚听说。”   宋琅问:“贵人的位份,会不会太低了。”   江柍不明就里,顺着他的话说:“无论高低都是陛下的恩赐。”   宋琅认真替她把耳铛戴上,呼吸喷薄在她耳后,道:“对她来说当然是恩赐,可对你来说,到底是委屈了你。”   江柍浑身一僵。   宋琅感觉到了,手上的动作停顿下来,一笑,拨了拨耳垂下那颗小小的珍珠,又转头从镜子里望向她:“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朕的不是,可这件事也是昨日才定下,希望你谅解。”   江柍的心慌得厉害,她看宋琅笑得轻松,可自己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皇兄把话说清楚些。”   宋琅笑得更深了,弯起来的眼睛竟漾着一丝甜,更显得邪气。   他道:“朕决定让你和绫罗的身份调换。”   “嘭”的一声,矮凳倒了,江柍霍然站了起来,难以置信看着宋琅。   宋琅收起了笑,神情变得认真:“你放心,一年之约仍旧算数,我只是娶你,并不会碰你。”   江柍还是一脸的难以接受。   宋琅伸出手,试探地放在她的肩膀,见她没躲避,又拍了两下,柔声道:“你代替绫罗嫁给朕,朕保证会让你当上皇后,也会给江家更多的赏赐,为了咱们的余生,朕还会比现在更励精图治,把国家治理好。”   “皇兄!”江柍低声吼道。   她想说“这太过荒谬”,想问问他“你是不是疯了”,可这一嗓子吼出来,她的理智亦迅速回到脑海中。   她不能惹怒他。   至少现在,还得装下去。   她粗喘了几声。   在宋琅紧盯着她的目光里,她终是妥协,说道:“这件事太突然,我虽然知道不能违抗,也不想做徒劳无功的违抗,却还是需要时间好好消化一番。”   宋琅松了一口气。   刚才他差点以为她会和以前一样,同他争吵,反抗于他。   还好她没有。   江柍想到什么,又问:“所以,绫罗成为‘我’之后,皇兄会给她怎样的安排。”   “她自然不配成为‘你’。”宋琅语气轻佻,“朕会在册封之后安排一场大火,到时候所谓的迎熹公主,会和这升平殿一起化为灰烬。”   江柍感到一阵眩晕,后退一步,扶住了妆台,这才没有摔倒。   宋琅赶忙扶住她。   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宋琅叹道:“她不过一个奴婢,能得到朕的恩宠,也不过是因为你的缘故,她既然抢了你的机缘,自然要偿还回来。”   江柍说不出话,喉头发紧,哽得难受。   她已经在一场大火中死过一次,现在又要在另一场大火中再死一次!已经和另一个人调换人生,如今又要再和另外一个人调换人生!   为何要如此摆布她!   他们究竟有没有把她当人!   曾经的交换,已经毁了两个女子的人生,如今的交换,竟还要扼杀一个女子的性命!   她好恨,好恨!   如此不仁,怎配被天下人跪拜供养!   江柍这次忍不下来,只问他:“能不能不杀她?”   宋琅躲开她质问的目光:“你知道的,你问的这句话,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的违抗。”   是了。   绫罗当然要死。   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何况“迎熹公主”死去,也会让沈子枭伤心欲绝。   江柍愤怒,也无助,更感到空空荡荡的绝望。   可是一开口,声音仍是温软的:“那么皇兄可否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见一见绫罗姑娘,毕竟她是替我而死,若我不在她生前为她做些什么,我会永世不安。”   宋琅见她不忍,知道她小女儿心性,难免妇人之仁。   也就松了口:“答应你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你别说漏了嘴,这件事她也不知道。”   江柍顿了顿,忙对宋琅绽开粲然明媚地一笑:“嗯!爱爱遵命!”   太后教她的手段,对付在宋琅身上,不过是信手拈来。   宋琅虽有犹豫,可见她这样温软可人,毫无攻击性,便知道顺着她来才能哄她开心,否则她脾气上来,之前的努力又白费了。   对她一笑:“爱爱高兴,朕也高兴。”   当日午膳时分,曲瑛被祁世带到升平殿。   这是曲瑛第二次见到这位美丽的公主,平日里江柍只在升平殿里活动,大有关起门来过日子,不管不问琐碎事的意思,连长乐宫也很少踏足。   她一进升平殿,就闻到一股饭菜香。   与第一次见到江柍的场景很像   江柍从珠帘后走了出来,问道:“你们来了。”   她这次穿了茜草色的宫装,梨花木雕鹧鸪的窗棂,斜射过来几缕淡薄的微光,屋外的紫薇花早已败落,一片萧条的枯枝,而江柍的衣裙颜色却带着盎然的春意温暖。   曲瑛虽为江柍的美丽入迷,却没有忘记行礼,只道:“奴婢绫罗,参见公主。”   江柍给星垂丢了个眼色。   星垂扶起曲瑛,眼角眉梢藏不住地轻视。   曲瑛望见了,心沉了沉,暗想道,连公主身边的人都开始瞧不起她了。转念又想,这些人看着清高,若得了机会,巴不得排着队上龙床,所谓蔑视,不过是嫉妒的一种。   “本宫今日见你,原是听闻你与我长得相像,又知道你马上要当我的嫂嫂,特来请你吃饭。”   忽听江柍这样说,曲瑛冷不丁有点受宠若惊。   诚惶诚恐说道:“奴婢怎敢当公主一句‘嫂嫂’,奴婢惶恐,不如伺候公主用饭吧。”   江柍闻言,只觉这是个谨慎妥帖的姑娘。   心里对她很是怜惜,只一笑,邀她入座。   又使了个眼色,星垂意会,朝宫人们挥挥手。   宫人们悉数退出,唯有祁世还在身边,想来是得了宋琅的吩咐。   江柍心里了然,看都不看祁世,只把他当空气。   待门关上之后,江柍忽然变了脸色,也不顾祁世就在身侧,直截了当道:“绫罗,我不想废话,你以为的封妃,不过是一个陷阱,今日我找你来只为救你性命,我可以助你离开皇宫。”   祁世大惊失色,看了看江柍,又看了看曲瑛,最后“扑通”跪地:“公主!您这是在说什么话啊!您这不是要奴才的命嘛!”   短短两句话,他额头上已冒出豆大的汗珠。   江柍只冷淡扫了祁世一眼:“我知道公公是个高明的人,想必也知道我在陛下心里的分量,今日的话你就当没有听到,我自会保住你,否则日后我必定容不下你。”   祁世的脸拉得老长,几乎快要哭出来。   江柍敢这样直言,看似是不按常理出牌,实则却是在情理之中。   因为她知道,祁世这样的人精,不可能愿意得罪她,也得罪不起。唯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才有一线生机。   “怎会呢……陛下已经说过了,会给我贵人之位。”曲瑛难以置信,因紧张而有些结巴。   江柍笑道:“我怎么会编这种谎话骗你,又为何要骗你?陛下真正要娶的人是我,倒是你我身份对调,你会替我而死,然后……”   江柍将此事细细解释一番。   曲瑛瞪大了眼睛,久久没有眨眼。   她怎敢相信这种话,只笑:“公主莫不是说笑了。”   这样问出来,莫名注意到江柍那句“陛下真正要娶的人是我”,好像有些想不通的事情,顿时都想通了。   难不成陛下真正喜欢的人是公主?   之前是碍于三纲五常,不能在一起,想趁此机会,娶了公主?   可这念头一出,她又觉得不对。   这么多人都见过她,也见过公主,怎么可能说交换身份就交换?   难不成是公主恋慕陛下,吃了飞醋,怕陛下纳她之后,就不再喜欢她了,才编出这样的话骗她?   想到这,曲瑛看向江柍的眼神就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江柍不懂她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又道:“你若不傻,仔细想想,宋琅是真的喜欢你吗,还是把你当成我的影子罢了。”   祁世哭也哭不出来,焦急说:“哎哟姑奶奶,求求您可别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了。”   曲瑛一听,更觉得自己想得没错。   想到近在咫尺的贵人之位,想到她的孩子很可能会是一位皇子,生下来便是天子的儿子,多么风光无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她就再也听不进江柍的提醒。   何况,看着江柍这一脸焦急的样子。   她隐隐有点得意。   或许一开始她真的只是公主的替身吧。   可那又如何?   如果陛下宠幸她并非为了缓解对公主的思念,而是为了忘记公主,结束这种有悖人伦的关系呢?   是了,一定是这样。   公主再是金枝玉叶又有何用?她还不是得到了连公主都得不到的东西。   想想竟有些不可思议。   曲瑛笑道:“公主切莫再说这样的话了,瞧把祁公公吓得……”她捂嘴一笑,又道,“奴婢知道公主好意,今日的话就当没有听到,定不会告诉陛下,还望公主日后慎言。”   江柍怎会知道,为了这个贵人的位份,曲瑛已经等了两年,整整两年受尽其他宫娥的嫉妒和白眼,现在终于要飞上枝头变凤凰,怎能不被冲昏头脑?   江柍还想再劝:“我……”   曲瑛却打断了她,笑道:“奴婢日后定会好好当这个贵人,运气好些,许能成为贵妃,到时还愿与公主共坐一张桌前闲话家常。”   江柍一愣。   这才明白,此人原是贪恋富贵,蠢不可耐。   祁世听到这些话,心里也什么都明镜似的,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对江柍说道:“公主不要白费力气了,奴才今日什么都没听见,来日二位都是奴才的主子。”   曲瑛笑了笑,站起来道:“奴婢来了许久,含元殿还有许多事未做,俗话说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还是先回去了。”   “……”江柍坐在那里,没有动。   曲瑛又看她一眼,笑意里藏不住的得意,她转身的那瞬间,江柍的肩膀无力地垮了下去。   她只觉得曲瑛蠢,可这一刻,看着她那不知人之将死还洋洋自得的模样,又只觉得她可怜。   并非人人都像她一样,从出生便不用担心温饱,这个女孩子正值妙龄,能入宫当差,想必也是过了不少苦日子。   可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她劝不住,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作者有话说:   她只觉得曲瑛蠢,可这一刻,看着她那不知人之将死还洋洋自得的模样,又只觉得她可怜。 第132章 江柍冒险(上)   ◎星垂恋宋琅,江柍见太后◎   曲瑛走后, 星垂月涌等人便又进屋来伺候。   这几个人都是江柍的心腹,也知道江柍见曲瑛是为何事。故而一进门,月涌便问道:“我见绫罗姑娘走时满面红光, 一时搞不懂, 她听了公主的话难道不害怕吗。”   江柍伸出手揉了揉太阳穴, 没有言语。   星垂却鼻息间嗤出一声冷笑, 嘲弄道:“月涌你怎么入宫多年还跟个傻子似的,只瞧公主的脸色,便知那贱婢定是没有相信公主的话, 许是还做飞上枝头的美梦呢。”   月涌努努鼻子, 白了星垂一眼。   星垂又道:“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不过草包一个, 如今看来果真没错,她以为谁都能当陛下的宠妃吗?”   “够了够了。”江柍叹息一声, “星垂你说月涌没有长进, 可你入宫多年怎么讲话还是这样刻薄, 万一被人听到,少不得要在背后说你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星垂一怔,顿时哑然。   江柍也微愣了愣,因心绪太过厌烦疲惫, 她竟戳到了星垂的最痛处,不免语噎。   月涌见状便出来调和, 笑着说:“我也不喜欢那个绫罗, 星垂姐姐口齿伶俐,我笨嘴拙舌,还好有星垂姐姐替我把话说出来。”   星垂脸涨得通红, 只盯着脚尖不敢回话。   江柍语气软了下来, 只道:“星垂你别生气, 我也是人,也会说错话,也有心绪难平的时候。”   话还未落,只见那泪珠如屋檐下的雨滴似的,断了线往地毯上砸。   江柍只觉更加头疼,又实在疑惑,便问:“你别哭,我只问你,你为何会对陛下情深至此呢?”   星垂爱慕宋琅。   这原是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却从没有人主动拿来说的事情。   那年深秋的一场大雨,雾灯救起一只奄奄一息的麻雀,正站在长廊下躲雨的时候,从那窗子里,遥遥望见宋琅撑伞将星垂送到廊下,掏出锦帕让她擦水。   雾灯亲眼看到,宋琅与星垂对视良久,眼神缠绵的似能拉出丝来。   那日之后,星垂整日魂不守舍,雾灯留了个心眼,暗中注意星垂的动向。   约莫七八日之后,江柍用晚膳时并不见星垂在旁伺候,等她晚上回来,雾灯只见她的发间多了一个金缕丝钗。   又过了几日,雾灯去梅园里收晨露,刚走到假山处,只听有人嘤嘤啜泣,她有轻功在身屏息循声去看,只见宋琅摩挲着星垂的脸,说道:“你不知道朕有多么喜欢你,只是你我身份悬殊,朕又实在做不得主……”   闻言星垂哭得更厉害,宋琅又掏出一个珠子箍儿给她。   雾灯将这些都告诉江柍,是以江柍最开始还以为宋琅与星垂是两情相悦,直到后来,才慢慢知道并非如此。   都说感情这件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连她都感觉到了,星垂会没有察觉吗?   星垂自然也知道宋琅接近她,不过是为了在江柍身边安插一个心腹罢了,归根结底只是利用。   她今早才得知宋琅要封曲瑛为妃,若是封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是个地位与她无差的宫娥,她紧绷的心弦顿时就断了,此刻听到江柍这样问,实在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奴婢也不知为何会喜欢陛下,许是因为初识他时,他是君威不可冒犯的天子,而我只是卑贱的宫娥,这样天差地别的机缘,好似话本子里写的一般,奴婢就做起了白日梦吧。”星垂抽噎着,断断续续道,“何况陛下生得这样好看,世上能比过他的男子不过二三,最初他骗奴婢为他做事的时候,又是那样温柔,即便后来,这种温柔消失了,可奴婢却一生也不会忘。”   尤其是,当她说出“奴婢身份低微,不敢奢求什么”的时候,他会总告诉她“你虽为奴婢,但绝不可自轻自贱”,这句话,在许多个日夜回荡在耳畔,深深鼓舞了她。   可惜都是假的。   她在公主归国之后,看到陛下对公主毫无掩饰的征服欲,她就知道,陛下眼里只有公主。   江柍也是唏嘘。   她起身,用帕子替星垂擦了擦眼泪,很快又把帕子丢掉,说道:“算了,你就哭吧,只有经历,才能成长,唯有痛过,才能觉悟。”   星垂的哭声噎在喉咙。   门外碧霄问道:“公主,方便进吗。”   星垂忙不迭擦泪。   江柍道:“进来吧。”   碧霄从门外进来,望了星垂一眼,没有问什么,只走到江柍身边,对她说道:“钱观递话过来,说是三日后他与贺达富都当值,诸事打点妥当,可以去见太后。”   钱观与贺达富就是被碧霄买通的福宁宫的值班侍卫。   江柍眼眸一亮,面色变得郑重:“好。”   “……”   三日后,江柍于夤夜之中换上高树的内侍服,又在高树的帮助下,翻墙离开升平殿,去往福宁宫。   两处宫殿离得极近,走路用不了半炷香。   高树事先便探知侍卫巡逻的时间,江柍对他办事向来放心,一路跟在他身后躲躲藏藏,沿着宫墙像两只耗子似的,摸到了福宁宫的墙角。   正当高树准备用轻功再带江柍翻一次墙时,忽然有个小侍卫,许是刚去方便完,边系裤腰带边往福宁宫跑来。   冷不丁望见了他们,顿时愣在原地,双腿双手哆哆嗦嗦,指着他们:“啊,你们,来……”   正当他要喊出“来人呐”三个字的时候,高树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馃子朝那侍卫丢了过去,砸中了他的动穴和哑穴。   高树对江柍道:“先不管他,公主先去见太后。”   又矛盾地望了望江柍的眼睛,郑重道:“得罪了。”   方才在升平殿,这样翻墙的时候,高树也是一口一个得罪。   江柍心里想,若高树是个读书人,定然是天下最老实的书呆子。   念头没闪过,高树忽然一手揽过江柍的腰肢,将她用力抱起,飞至墙沿,又率先跳下,张开双臂,对江柍道:“公主放心,奴才定会接住公主。”   江柍也知道时间紧张,不可耽误,二话不说便往下一跳。   她促撞来,带着些许重量,温软扑了满怀。   高树稳稳接住了她,被这力道带得后退三步,忽闻满怀都是她身上熟悉的花香,不由连忙松开她,作揖道:“等会儿高树会在同样的地方等待公主。”   江柍点头道:“万事小心。”   再没耽搁,又沿着墙根溜去太后寝殿。   高树则翻身越过高墙,却见方才被他点了穴的小侍卫竟不见了。   江柍从后窗进入太后的寝殿。   打开窗子,扑面而来的寒气让江柍打了个冷战。   往日就算是隆冬时节也温暖如春日的福宁宫,此时犹如冰窖般,竟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冷上几分。   江柍沿着桌子下来,反手关掉窗户,往太后的寝间走。   屋里没点蜡烛,借着窗外的月光才不算一片漆黑,又极为安静,脚步落在地毯上也几乎清晰可闻。   江柍大气也不敢喘,从偏殿到寝间,短短几十步,走得步步惊心。   寝间里倒是燃了两节蜡烛,却是下等宫人所用的那种,味道呛人,也不甚明亮。   太后的纱帐落下,依稀可见里面的被子隆出了一个人形。   江柍还有五步便要来到床畔的时候,纱帐里的人动了,手肘撑着床铺,微微起身,撩开一截帘子,朝外看来。   江柍与太后四目相对。   太后先是微怔,而后是一恍惚,眨了眨眼,在辨别是梦还是真。   江柍叫了声:“太后娘娘,你没有做梦。”   太后又愣了下,很快笑起来,似是觉得有趣。   她慢吞吞从床上坐起,却仍拥着被子。   江柍问道:“这屋里怎么会这样冷。”   太后语气如常:“你往右后方看一看。”   江柍转头,因方才寝间昏暗,才没看清,这下仔细一瞧,竟见两个装满冰的瓷缸放在墙角。   “他留哀家一条命,不过是为了折磨哀家,羞辱哀家。”太后淡笑道。   江柍嘴角微张,却只是唏嘘,并不同情。   太后盯着她笑道:“你也应该很痛快才是,哀家从前让他过得胆战心惊,像条丧家之犬一般,而你比他有过之,无不及。”   江柍喉头微痒,想起从前,只觉恍如隔世,然而种种心情,好似每时每刻都在心底反复体会。   她淡淡道:“所以太后后悔过吗。”   “后悔?”太后似是听到了笑话,目光一转,怔怔看向窗外模糊的月光,笑道,“你可知哀家一开始也是个像你一般善良美好的女子,可这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去处,哀家的每一个选择,都有命运推波助澜,不为刀俎,便为鱼肉,哀家别无他选,怎会后悔。”   江柍看着她:“所以您不后悔,便不会忏悔。”   太后将目光转回江柍身上,默然下来。   江柍一笑:“不瞒太后,我自然是恨你的,甚至有一段时间,我格外厌恶你,但恨不是我的全部。”   她直视太后,道:“我父兄以及众多将士正在前线为大昭浴血奋战,宋琅却为一己之私肆意□□,残害忠良,不顾百姓,如今国家千疮百孔,我需要太后助我废帝,剜出这颗毒瘤。”   太后垂眸不语,似乎还困在她上一句的“格外厌恶你”没反应过来。   江柍又道:“太后自小就教我何为公主的责任,如今这也是我能为大昭做的最后一件事。”   太后这才开口:“如今晏昭之战势头正猛,沈子枭秉雷霆之势而下,接连胜利,天下局势本不是你我可以扭转,无论是宋琅还是哀家,都改变不了大昭积弊多年的沉疴,改变不了大昭亡国的走向。”   江柍眸光收紧,看向太后的目光变得警惕万分。   太后见状,一笑:“来为哀家送饭的太监,是哀家的人。”   即便足不出户,也能对天下局势了如指掌,看来太后手里的确还有可用之人。   江柍早知太后不会真的受困于深宫,这也是她决意与她联手的原因。   “局势发展几十年,才走到如今的关头,自然不是人力可以扭转。”江柍道,“只是宋琅,必废不可。”   太后的神情里终于染上疑惑:“为何如此执着?宋琅虽残暴,却没有对不起江家。”   “覆巢之下无完卵,皇帝无能,臣子只会白白送命。”江柍道。   她希望宋琅被废,自然有为江家计为忠臣百姓计的原因,但归根结底,最初萌发这个念头,是因思渊之死。   她终究要报复他的,若杀他和为民除害能并成一件事做,何乐而不为。   太后又道:“你可知这世上能说出‘废帝’二字的女子也不过一二人。”   江柍慢慢地笑了:“怎么,我经太后自小教导,您一路见证我的成长,不会只以为我的才能只在于对付男人吧。”   太后微怔。   很快想到,眼前这个孩子,读过所有男儿读的书,更熟知兵法,绝非只会绣花的闺阁女子。   可随之又想到,那许多年里,她教她读书参礼,教她洞察人心,最后都不过是为了让她去对付男人,笼络夫君的心。   甚至给她布置的任务,也不过是得到男人的心,争宠,生子等等。   江柍这样看着她,昏暗的烛火中,江柍眼眸闪着锐利的光,有几分淡淡的不屑。   太后的心被她狠狠刺中。   “因为男人,只在乎女人是否美丽。”太后终是为自己解释了一句。   当她还是妃子的时候,空有才学,却比不得那些年轻的、美丽的女人得宠,她便慢慢看清了夫妻之间的本质   她什么都知道。   她只是因为太知道了,才在一次次地验证之后,充满绝望。   所以她用自己的经验,来让江柍少走弯路,既有得天独厚的美丽,何不加以利用,用这副皮囊挖空男人身上的资源?   可看来,江柍终究是厌恶这样做。   太后又问:“废帝之后呢,你想怎样做?”   “既是借太后之力废帝,朝中又不能没人主持大局,自然是看太后的打算,我不干涉。”江柍道。   太后点了点头,似在心里暗忖。   江柍又问:“所以姑母可愿帮我。”   她竟叫她姑母。   这已是许久没有听到的称呼。   太后眼眶一算,说道:“如今的大昭不过是一艘破船,哀家想东山再起,并不是觉得自己可以力挽狂澜,而上咽不下这口恶气,加之想为迎熹搏一搏罢了。”   说到这她压低了声音:“你暗中联络宁王和兵部侍郎萧山,然后……”   看似清闲不问世事的宁王?和已无实权的萧山?   这二人被圈禁的圈禁,被降职的降职,却不想还有用处。   江柍默默记好,并无废话,很快从窗子离去。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都得连起来看 第133章 江柍冒险(下)   ◎宋琅发现江柍骗他,撕破脸。◎   金风凄凄, 寒星疏月。   江柍从窗子跳出来的时候,莫名感到一股寒意直冲脑仁。   一转身,竟这样直愣愣地撞上一道阴沉如深渊的目光。   宋琅的头发散着, 只松松用黄绳绾住, 还穿着寝袍, 外面胡乱披了一件大氅, 看样子是一出被窝就赶了来。   身旁也只有两个提灯太监和祁世,均压抑着喘息声,满脑门的汗。   再往他们身后看, 只见火把簇簇, 原本应该在宫门之外的侍卫通通站在不远处, 而侍卫之前,有一群穿黑色鹰纹官服的人, 正是神鹰队众人。   高树被两个神鹰队的人一边一个反扣手臂, 押解着跪地, 不得挣脱。   再往旁边一瞧,那个被点了穴道的小侍卫,正站在旁边,而小侍卫旁边, 一具尸体,血淋淋的脑袋滚到墙边, 还有一人吓傻了般哆哆嗦嗦跪在旁边, 已是尿了裤子,不用猜也知道是钱观和贺达富其中之一。   江柍见状,暗叹自己这糟糕的运气。   宋琅走近, 目光在火光的映照下, 仍然显得阴沉。   他抬手, 把江柍头顶上过大的帽子一掀。   反手又抽出她束发的玉簪,随手丢到地上。   她的青丝如瀑,就这样悉数在肩头散落,直垂到臀下,月光霜色如银河,她清冷而高洁,自带一股冷媚的美。   宋琅一怔。   恍惚了片刻,才想起他此刻前来,是因为祁世那一句“欧阳大人派人传话,在福宁宫外捉到了高树公公”。   他自从得知碧霄曾潜入过福宁宫后,就一直悬着心,如今见到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摔了粉碎。   他看着她,又转脸看了一眼地上的高树,又从高树身上流转到钱观二人身上,眉目之间慢慢攒聚一团山雨欲来的烈风。   身穿褐色鹰纹服的欧阳忍走到他面前,跪地道:“回禀陛下,卑职暗中留意多日,那与高公公通风报信之人,卑职已全部找到,杀了其中一人,另一人悉数都招了。”   江柍闻言,心中大凛。   恍然从他的口中捕捉到什么   “招了什么。”宋琅盯着江柍,问道。   欧阳忍道:“钱观说,一直都是碧霄在暗中联络,上次陛下出宫参加百日宴,他们把人放进来一次,这回是第二次,仅此两次。”   宋琅怒极,豁然抽出旁边侍卫的佩刀,走过去,一把插进钱观的胸膛。   鲜血在刀身上蜿蜒流下,钱观瞪着眼睛,倒地的那瞬间还难以置信自己就这样死去了。   江柍知道,成事在人,但败事在天。   上苍终究偏心,天时地利人和,她竟一样都不占。   她心里苦笑,本来紧张的,却忽然什么都不怕了,左右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宋琅转过身,凝眸看着江柍,那一刻所有的表情都在他脸上消失,他好似平静下来了,又好像只是死寂。   他来到与江柍近在咫尺的地方,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突地一笑:“你想废帝,是吗。”   江柍目光灼灼,不再伪装。   后退一步,离开他的钳制,冷冽道:“你想如何。”   宋琅看向江柍,她眼中的厌恶是这样强烈,他意识到这么久以来,她所有的和颜悦色全是伪装。   只觉一颗心如大风过境,席卷一地的狼藉,杂乱而苍凉。   他陡然冒出一股邪火,又把她的下巴捏起来,迫她与他对视,问道:“你亲口答应过朕绝不欺骗,你把朕当傻子,是吗?”   江柍痛极,却忍着神色如常。   宋琅见她这般,顿时明白过来,什么“一年之期”,什么“彼此信任”,不过是她的权宜之计,前者是为了躲开他的亲近,后者则是为了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在背后捅他一刀。   他突地笑了:“从前朕对你太过纵容了,今日我便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天子一怒。”   他猛地丢开她。   江柍扑到窗台上,看到太后不知何时已站在窗边,愁眉紧锁看着这一幕。   又听宋琅在身后说道:“来人,把高树和升平殿所有宫人一并凌迟处死!”   江柍大凛,还未站稳,便仓皇的转身,大喊:“不可!”   宋琅负手站在那,像一个主宰人生死的阎罗,眼角眉梢一片冻寒。   江柍飞奔过去,双臂张开挡在高树面前,死死盯着宋琅:“宋琅,你最好不要伤害我身边的人。”   “哦?”宋琅挑起一只眉,淡漠邪佞一笑:“伤了又如何。”   江柍胸膛一起一伏,喘着粗气。浑身颤抖。   高树在身后,哽咽说道:“公主不要为奴才得罪陛下,能为公主死,奴才很欢喜。”   江柍的眼泪扑簌而落,她甚至不敢回头看高树一眼。   宋琅看到她的泪水,心里像被烫到似的发疼,可又瞬间得到了安慰。   他满意一笑,苍白的容颜在月光下犹如鬼魅,问她:“很疼是吗,疼就对了,等他们的肉一片片削下来,在撕心裂肺中死去的时候,你会更疼,朕会赏你亲眼看到这一幕。”   江柍擦了擦眼泪。   她知道哭没有用,便问宋琅:“所以你要怎样才肯放过他们?”   宋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以为朕在和你讨价还价?这件事还容得了你商量?”   江柍瞳孔紧锁,平静道:“宋琅,我提醒你,我在意的人就只剩这么几个,有一部分你不能杀,而她们,虽然身份卑微,却绝不可任你欺辱!”   不能杀的那部分,自然是江家人,宋琅还需他们来为自己保疆卫国,怎会动他们分毫。   而江柍身边这群身份卑微的宫人们,自然就成了宋琅开刀的对象。   江柍冷冷道:“你若杀光了他们,就再也没人能钳制我,你到时候又能奈我何?”   “……”宋琅的笑容凝固在唇畔。   话落,江柍目光一凛,豁然冲过去,抽出侍卫腰中的佩刀。   那佩刀极沉,她手腕压了一下,差点没有拿稳。   所有人都是一愣。   高树更是脱口而出:“公主不可!”   宋琅目光一沉,问道:“你又要以死相逼?不觉得这种招数用过太多次,已经没有新意了吗。”   江柍笑了一笑:“招数虽然老套,却对陛下很是有用。”   她骤然拧眉,举刀往自己手腕上轻轻一割,那鲜血顿时倾泻而出。   白玉般完美的皓腕,染上如此刺眼的红色,直看得人心惊肉跳。   高树第一次在江柍面前流泪,他奋力挣扎,想扑到她的身边,撕心裂肺唤道:“公主!”   江柍却丝毫不觉得痛,只道:“宋琅,你敢失去我吗?我的血再流下去,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敢冒这个险吗?”   她语气讽刺,目光嘲弄。   普天之下怕找不出第二个敢像她这样对他说话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宋琅。   宋琅气得脸上的肉都在抖,他终是控制不住,吼道:“都是死人吗,传太医!”   江柍闻言,只觉浑身都松泛下来。   一阵眩晕让她后退几步,倒在地上。   宋琅大步跑来,捏住她汩汩流血的手腕,喝道:“你若敢死,信不信我让你宫里所有人给你陪葬?!”   江柍艰难地撑起眼皮,问道:“所以呢,我要活着,你能饶过他们吗。”   宋琅被她威胁至此,愈发上了怒气。   可他的指缝里,全是她温热的血液,好似她的生命也一并流逝了。   他咬牙道:“我答应你,不杀他们。”   江柍闻言,这才放心地阖上了眼。   “别睡!醒一醒!朕命令你醒一醒!”宋琅的呼喊带着杀戮时才有的狠厉,仿佛在跟命运叫嚣。   可江柍还是这样昏了过去。   宋琅也固执,死死摁住她流血的手腕,瘫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她唤她,唯有孩子才会用这么笨拙的方式,唯有孩子才会相信这样喊叫就能把一个人唤醒。   太医赶到的时候,宋琅的嗓子都哑了。   江柍的伤势并无生命危险,太医当场打开药箱为江柍止住血,才把她挪走。   宋琅没有跟上去,依旧在那里坐着,满身都是江柍的鲜血。   神鹰队与宫中侍卫都不敢妄动,也陪他在那里站着,唯有祁世,上前问他:“陛下,天气凉,您也回宫去吧。”   宋琅仍然坐在那。   他想起那时候教江柍打马球,有人想暗害他,往马鞍下放置数枚钢钉,当日也是巧合,江柍偏生想要骑他的马试一试。   结果她就代替他,从那烈马上摔了下来,撞到了头,当场昏迷。   他当即歇斯底里地抱着昏迷的她,哭得昏天黑地。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吓懵了,怕被太后责罚。   殊不知,他哭只是因为他害怕失去她。   那是他头一回直观地感受到,失去生命里在乎的人是一种什么滋味。   却没想到,后来数年,他都要反反复复地回味这种滋味。   失去她这件事,如同她坠马之后便长在他皮肉上的疤痕。   后来她和亲,那结痂被挑破一回,从星垂那里得知她与沈子枭夜夜缠绵,结痂又被挑破,去赫州为她庆生,却错误地撞见她与沈子枭海誓山盟,结痂再次流血流脓……   斜月蒙蒙,风声呜咽。   宋琅感到脸上一凉,有什么落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   他一抬头,只见星星点点的白色飘荡而下,愣了片刻,才发现原来是下雪了。   南国少雪,何况这还不算最冷的时节,月亮还挂在天上,该是晴朗的黑夜,这雪无论怎么看,都下得没有预兆。   风席卷着小小的雪花,一片一片四散飞开,这样薄的雪花,轻盈到有些孱弱。   宋琅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他看了眼仍然站在那窗棂里的太后,眸光紧缩一下,冷声道:“即刻带着孤的手令出宫,把纪敏骞夫妇都带入宫来。”   太后与宋琅对视着,听到最后这句的时候,她的表情很轻微地变化了一下,宋琅捕捉到了,慢慢地露出一抹深笑。   小雪慢慢变得纷纷扬扬,与这深红色的宫墙形成了醒目的对比。   已过午夜,下钥的宫门轰隆隆被打开,无数的火把在一层又一层的宫门前亮起。   神鹰队纵马出宫,十余个威猛的武官,迅马跑过长街,嘚嘚的马蹄声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临街的百姓无不心中恻恻,不知又出了怎样的事情。   春儿来敲门的时候,纪敏骞和迎熹还没有睡。   最近迎熹对纪敏骞不如以往反感,少见的亲近温存,让纪敏骞食不知髓,不知不觉又折腾到半夜。   迎熹听到动静,推纪敏骞起身。   纪敏骞怎愿好好的兴致被打断,仍腻腻歪歪地耍赖不肯起,忽有火光映照到罗帐上,他心一咯噔,几乎是弹跳着从床上爬起。   迎熹见屋外无数人高举火把,也知道是宫里的人,起身边穿衣边问:“可是宫里人来了?”   春儿满是焦急,道:“正是,小姐可要奴婢们进来伺候?”   纪敏骞本在穿靴,闻言差点一个没站稳,头戗地摔出去。   他心里有鬼,听说是宫里来人,满心没有好琢磨,只以为是曲瑛供出他了,不由冷汗涔涔。   迎熹心里也纳罕不已,却第一个想到江柍。   克柔百日宴上,江柍对她说的那几句话,不正是说明江柍要反帝吗?难不成是被宋琅发觉了什么……   二人各怀心事,也顾不得衣裳是否穿好,就匆匆出了门。   打开门。   一身褐色官服的欧阳忍,面无表情举起天子手令,道:“圣上口谕,传纪大人夫妇入宫。”   纪敏骞和迎熹都是一怔。   本以为是传纪敏骞一人,却不想连迎熹也要进宫?   二人一时捉摸不透,上了马车,那颗心就如车辙滚过似的,不得安生。 第134章 太后之死(上)   ◎“朕最恶心的就是你。”◎   当纪敏骞和迎熹来到宫中的时候, 地上的雪,已积了薄薄一层。   迎熹被纪敏骞扶下马车,站定的时候, 下意识抬头看, 才发现面前的宫殿牌匾上赫然写着“福宁宫”三个字。   迎熹陡然生出一种极其糟糕的预感。   纪敏骞却一口气松了下来, 旋即又不动声色瞥了眼迎熹, 蓦然也预料到什么,一股燥意在心头攒聚。   进宫之前,迎熹回头看了眼雪地上长长的车辙, 宫灯映照下, 恍若从路上新长出了一条路。   纪敏骞问道:“怎么了。”   迎熹摇了摇头, 道:“没什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回头看着一眼,或许是想看一看来时路, 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吧。   福宁宫的殿门大开。   远远便透过那扇门, 看到宋琅坐在一片灯火通明里, 面前烧了三盆猩红的炭火,热气在空气中蜿蜒向上,形成一段透明的气流。   而殿外是一片天寒地冻。   宋琅看着纪敏骞和迎熹从风雪中慢慢朝他走来,二人都披翡翠色的兔绒斗篷, 好一对璧人,让他原本冷寂的心愈发冰寒。   他与纪敏骞, 迎熹还有江柍四人打小一起长大, 若是江柍能与他永结为好,他也是很乐意将纪敏骞和迎熹撮合到一起的。可惜如今,江柍另有所爱, 他这样可怜地落了单, 但愿纪敏骞与迎熹始终是逢场做戏, 而非假戏真做吧。   否则,老天爷岂非太过不公?   “微臣(臣妾)参见陛下,陛下福绥永安。”   一声拜见,将宋琅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回神,蓦然发现眼角竟有些湿润,他仰头不动声色地逼退了这浅淡的泪意,才道:“起来吧。”   纪敏骞问道:“不知陛下深夜传召微臣所谓何事。”   这样问着,抬头一看,竟见宋琅浑身都是血,这血痕早已变成深褐色,有几滩恰好落在衣服上的龙纹上,原本威严的龙首,顿时变得有几分可怕。   宋琅的脸色白得几近透明,他本就常年透着三分病气,眼眸淡淡扫过来的时候,一股令人细思极恐的深沉感便扑面压迫过来。   何况他身后还站着一排神鹰队的高手,个个身躯凛然,给人无形压迫感。   “带上来。”宋琅道。   偏殿响起佩刀叮咚作响的声音,有人走了过来,撩起一排龟背织抹绿珠帘,两个侍卫把太后带到正堂,而后无声退下。   迎熹看到太后,下意识上前两步,一急,脱口而出:“母后。”   太后巍然站着,并没往迎熹那里看一眼。   纪敏骞眉头一皱,提醒道:“夫人慎言。”   迎熹这才意识到,这屋里还有这么多不知道她真实身份之人,可事到如今,哪怕身份暴露又如何,左右不是她去收拾烂摊子。她看向宋琅:“皇兄想对母后做什么!”   纪敏骞心都要跳出来,急急又道一遍:“夫人!慎言!”   宋琅挑了眉,笑道:“无妨,屋里除了祁世之外,都是聋哑之人。”   神鹰队里这批聋哑者,既能保守秘密,又能护卫他安全。   他跷起二郎腿,对迎熹说道:“你叫朕一声皇兄,朕也顾念儿时一同长大的情分,今日叫你过来,是成全你的孝心。”   迎熹不作他想,眼眸一亮:“真的?”   宋琅笑意更深:“自然。”   迎熹自幼被太后保护的太好,虽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可第一反应仍是把人往善良了想,以为宋琅愿意放过太后,登时咧嘴笑起来,感动得眼泪汪汪:“迎熹多谢皇兄!”   说着话已经跪了下来。   太后拧眉,目光中乌云压顶般的阴沉。   宋琅被迎熹这个动作取悦到了,顿时笑出了声,说道:“好啊,迎熹如此谢朕,原本朕只是念你孝顺,想让你见太后最后一面,这下可要改主意了。”   迎熹的笑僵在脸上。   宋琅却笑得更欢欣,眼睛都弯起来,道:“不如朕给你一个选择   “什么……”迎熹难以置信地看着宋琅,心一沉,瘫坐在地。   纪敏骞心中大骇,忙道:“陛下三思啊!”   说着撩起衣袍,也跪了下来,道:“微臣斗胆,敢问陛下为何突然要……要处置太后娘娘。”   宋琅并不看他,只笑着问迎熹:“好妹妹,你意下如何?”   迎熹慢慢地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她怎会觉得这样的大雪夜,宋琅闹出许多动静来把她传召入宫,会好心把母后放了?   她看着宋琅的看似阴柔,实则暗含些许锋芒和杀意的眼眸,唇角轻轻弯起,竟笑了起来。   可这笑,却是苦笑:“皇兄,一定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吗。”   宋琅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将翘起的二郎腿放下,将手肘搁在腿上,双手交叠在眼前,这样看着迎熹。   似是在思考什么,很快又歪歪脑袋,看向太后:“母后,朕做得绝吗?”   太后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不懂,不语。   宋琅慢慢转回头,摩挲着指间干涸的血渍,道:“也是,可能是太绝了吧,那朕再给母后一个选择   迎熹惶然抬头,一滴泪在眼眶里打转。   竟与江柍有关?!   太后终是说了话:“宋琅,哀家知道你恨哀家至深,你得知哀家与江柍在背后联手,为斩草除根,必定不会再留哀家一命,人固有一死,哀家不害怕,只是迎熹,她到底从未做过任何伤害你的事情,你若连她都不放过,爱爱来日必定更加恨你。”   宋琅的笑意猛地敛住,深重而尖锐的愤怒,狰狞地爬上眼眸,他忽然吼道:“爱爱,又是爱爱!她用她自己威胁朕便也罢了,你这样利用她牺牲她的人,怎么死到临头还敢拿她来威胁朕?!又凭什么觉得,朕会被你威胁?何况她早就恨上朕了,你以为朕会怕她多恨一点!”   情绪一旦泄洪,便再也收不住。   他指向迎熹:“谁说她从未伤害过朕,她的存在便是对朕最大的伤害!”   迎熹泪如雨下,哽咽道:“皇兄,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闭嘴!”宋琅厉声道。   怎么谁都要来问他这个问题?怎么人人在问他时都是这样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难道她们都觉得,在这深宫的争斗和折磨之中,他只有出淤泥而不染才正确?   可什么是正确,什么又是错误?   他只知道,他走到如今的地步,命运从未对他仁慈半分。   多数人长大成人,不过是肆意奔跑的时候摔上几个跟头,可他从小到大,都是被命运拿着刻刀,捂住嘴巴,一下一下镌刻而成。   既不知他的苦,何必怪他的恶。   既然怪他的恶,为何不教会他善。   “朕最恶心的就是你。”宋琅对迎熹说。   他看着迎熹脆弱的面庞,只想冷笑:“你被她教的如此单纯善良,你身上所有美好的品质,都是她爱你的证据,你被保护得多么好,连和亲这样的大事都有人替你而去,她为了你的平安喜乐,让江柍赔上自己的性命去替你牺牲,为了做戏做足,她烧了大半个皇宫几十座宫殿,烧死了几百条人命,你午夜梦回的时候,可有半分不忍?”   迎熹愣愣看着宋琅,说不出半个字。   “你五岁那年生病,她抱着你一夜都不阖眼;七岁那年出水痘,她去济慧寺拜佛,三千阶梯,她三叩九拜上去;你十二岁,只无意间提起想吃母亲做的菜,她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为了你下庖厨,差点切断自己一根手指……”   宋琅回忆着,渐渐平静下来,语气比之前轻很多,也寂寞很多:“你过得幸福顺遂,便以为这人世间就是你看到的样子,可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能被母亲宠溺着,无忧无虑长大。”   说到这,他自嘲起来:“而朕,在你五岁生病那一年,发高烧几乎见了阎王,半夜醒来惊厥欲死,宫里的嬷嬷去请太医,却发现太医都在你的宫里,就这样苦挨着,直到高烧自己退了;还有一回,朕与你同在御花园投壶,你自己绊了裙子不小心摔倒,她当时没说什么,后来竟寻了个错处,让朕两日没有吃饭……这些你可知道?”   迎熹看向太后,想要问询什么,可太后却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止不住泪流,视线模糊一片。   宋琅见她这般,心里没有想象中快慰,却也不似从前回忆起这些时那么痛苦了。   他嘲弄一笑,对迎熹道:“时至今日,朕已经敢大方承认,朕是个冷漠,残忍,卑劣至此的人。可那都是因为,朕从未得到过你所得到哪怕万分之一的爱与祝福。”   “所以阿璇呐。”宋琅鲜少地叫出迎熹的名字,“你总以为你是对的是吗,可换你过朕这样的日子,只怕你早已活不下去。”   “你的干净纯真,从来都是踩着别人血淋淋的苦难才变得高尚,你一点都不无辜。”   “……”   雪在天地间纷扬,扑簌簌如柳絮纷飞,可天空并不阴翳,月亮仍旧高高挂着,亮堂堂一片,雪色如霜。   屋里的火盆里噼啪响了几声,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声音。   宋琅也不希望她们母女说些什么。   她们或许仍不觉得自己曾怎样伤害过他,或良心发现,真的对他忏悔一番,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得到温暖,此刻也不再需要。   他转头看向太后,眼眸里烛火点点,燃起一片昏暗的亮:“说到底,朕本来也能得到最寻常的母子之情,如果温仁皇后没有死的话。”   太后岿然不动的身体终是轻颤了一下。   但也只有一瞬间的失态,她很快冷静下来,扭头直视宋琅的眼睛,问道:“你是何时知道的。”   “太后当年拉拢淑妃,离间淑妃与温仁皇后的关系,与之联手,陷害彼时刚有身孕的温仁皇后,令她遭先皇废黜,在温仁皇后身怀六甲的情况下被打入冷宫,又买通宫人,让皇后娘娘孕中不调,于冷宫中诞下陛下之后便撒手人寰。”   宋琅复述这一切,这些话不知藏在他心里多少年,以至于他能一字不落地说出来。   “雁过尚且留痕,何况是一条人命?当年伺候过温仁皇后的宫女阿宁,与给冷宫送饭的小黄门对   ||||||   食,后来她被你害死,可那小黄门虽是个阉人,却对阿宁用情至深,终于在朕十二岁那一年得以见上朕一面,冒死把这件事告诉朕。”宋琅直到现在,还是不习惯叫温仁皇后为母后。   太后的面容变得极为古怪,好似是怨恨,又好似是痛快,好像陷入了回忆之中,又好像被回忆远远抛弃了。   她静静听完宋琅的话,脑中千万个念头闪过,最后只剩一个叹息般的总结   杀母之仇,已是世上哪怕最低微的乞丐也不能忘记的仇恨。   偏生宋琅还认贼做母。   过得好也便罢了,偏偏又过得如履薄冰,数年担惊受怕,隐忍克制。   太后闭上眼,心想,是该做个了结。   她开口道:“既然你都知道了,哀家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温仁皇后是哀家害的,不过凡事有因才有果,哀家害温仁皇后,是因为哀家的第一个孩子就折在温仁皇后手里!” 第135章 太后之死(下)   ◎“哀家愿用一死,来换迎熹活着。”◎   “谁最初入宫的时候不是干净得如白纸一般?当年哀家也没想过害人, 本想远离是非,守住自己便好,可是这宫中从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当年温仁皇后用计谋令哀家遭先帝误会厌弃, 又害哀家屡次降位, 甚至害死哀家第一个儿子, 后宫争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哀家被人逼迫至此,又怎能不反抗?”   太后看着宋琅, 时至今日她也没有半分后悔或愧疚。   旧事重提的这一刹那, 明明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那些害她的人无不深埋地底成为一抔黄土,可她仍然觉得这些事情就发生在昨日, 那尖锐钻心的痛苦, 依旧在胸膛里阵阵回响。   她看着宋琅, 第一次在看着他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悲伤:“你以为你的遭逢都是平白冒出来的吗,不,你只是母债子偿而已,可哀家才是第一个无辜之人, 若当初温仁不害哀家,哀家又怎会一步步走到现在?”   宋琅紧抿着唇, 瞳孔紧缩, 一声不吭看着太后。   他只知道太后害死温仁皇后,却不知道在此之前,温仁皇后也曾对太后痛下杀手。   但他并不意外。   他看着太后瘦削下去的脸庞。   她是极为周正大气的长相, 就算是她最落魄的时候, 也仍旧威仪不减。   其实他从不觉得太后是个多么美丽的女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后宫中厮杀出来,坐到了太后的宝座上。   这条路荆棘丛生,她怎会不经过千锤百炼?   可他还是恨。   他甚至讨厌太后方才对他说了一堆话理直气壮的样子。   怎么,伤害有了理由,就不算是伤害了吗。   还是说,正因有了理由,才更加肆无忌惮。   “你们都不必说了。”迎熹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得已,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和痛苦,什么对什么错,不过是各人站在各人的角度上,偏狭的目光罢了。”迎熹手背一扬,擦干了泪水。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勇气,就这样直视着宋琅,再没之前的脆弱与担忧,而是一脸赴死的无畏:“皇兄,母后一路走来不容易,你一路走来也不容易,唯有我,好像太过容易顺利了些。”   纪敏骞的心不知为何紧揪起来,拧眉看向迎熹。   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迎熹下一句话,几乎让他觉得天崩地裂。   她说:“我愿意替母后去死,只愿前尘往事,到迎熹这里,就做个彻底的了结。”   “不可!”太后与纪敏骞同时说出这句话。   宋琅的目光一凛,不可置信地看向纪敏骞。   太后反对,他能理解,可纪敏骞又有什么理由阻止迎熹去死?   宋琅心里陡然滋生一股嫉妒的戾气,他问道:“敏骞,你何出此言。”   迎熹也转过头去,似乎也在期待他会回答些什么。   纪敏骞默了许久。   千万种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如轰隆隆的闷雷,伴随闪电劈在心头。   他早已知道,他对迎熹再不是最初的简单利用了,但正因如此,他才更清楚,他不可以让宋琅也发现这一点。   “方才陛下说话的时候,臣的脑中,就反复回想起儿时的事情。臣想到初入宫那天,母亲把臣送到宫里,告诉臣,以后臣都要住在宫里,不能再回家去了。臣哭着追在母亲的身后跑,母亲也哭得厉害,就当母亲差点忍不住要回头再抱一抱臣的时候,臣被几个太监扛回了宫,臣在太监的肩膀上挣扎哭喊,看见宫街上的母亲哭得瘫倒在地,随着太监的步伐,臣却离母亲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母亲变成一个乌黑的小点,再也看不清晰……”   回忆起这些,纪敏骞哽咽了。   他吸吸鼻子,直到把这泪意逼回去,才继续道:“太后还记得臣的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吗。”   太后眼睫颤了颤,看了纪敏骞一眼。   纪敏骞泪眼婆娑:“二十七岁。”   他道:“我母亲死的时候还那么年轻,自我入宫之后,母亲就郁郁寡欢,若非因为太后将我强行召入宫中,让她日夜担忧,她也不会早死。”   外头的风不知何时变大了,风在高空中打着唿哨。   那些雪花都往一个方向偏,斜斜地落下。   纪敏骞停顿许久,将心里翻涌的坏情绪都克制下来,才又开口:“陛下,臣至今感谢曾经在宫中您对臣的照顾,若非是您,臣不可能安然活到出宫归府。”   宋琅听罢,神色缓和下来。   身为帝王,每一种感情都尤为珍贵,他与纪敏骞之间或许由各在其位不得不产生的小心思,却归根结底,早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纪敏骞虽是为了迎熹才说出这一通话,但他的每句话也都是真心。   当年他身为天子伴读,太后惩罚宋琅不许用饭的时候,往往也会捎带上他,而宋琅两日不能进食,他便是四日。   好在宋琅总是会在第三日时悄悄给他送饭吃。   宋琅说,他知道挨饿的滋味,所以不愿意让自己的好兄弟也受这个罪。   再坏的人,也总有真情,或多或少罢了。   所以纵使在宋琅掌权之后,种种暴戾恣睢,阴晴不定,他也仍愿做他的左膀右臂。   其中有对利益的考虑,也有对天子的惧怕,但也包含了对年少挚友的真心。   年少的情谊,真的能支撑一个人,走得很远。   纪敏骞很快收回思绪,现在不是忆往昔的时候。   他不动声色看了眼迎熹,又道:“所以臣说‘不可’,是因为臣认为太后必死!”   迎熹看着他,没有表情,或者说,表情没有那么强烈,倒显得她比往日黯然不少。   纪敏骞一字一句道:“于情,方才陛下与臣所说的种种都是太后必死的原因!于理,太后祸乱朝政,还政之后还贼心不死,试图反帝把持朝纲,实在不能久留于世!”   “哀家祸乱朝纲?”太后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又道,“宋琅,你若不是个睁眼瞎,不妨自己看看你亲政一年多以来,这个国家被你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宋琅的面容在明晃的烛光下,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他从纪敏骞和太后的言语中,慢慢理清了自己的思路。   比如,纪敏骞是否想救下迎熹都不重要,对于女子的爱绝不可能大过纪家阖府上下。再比如,太后被困深宫,却还是对外头的局势了如指掌,说明她的势力仍旧不可小觑。   宋琅淡淡问出来:“所以,母后还是不肯对朕说明你在朝中的势力,都是谁吗。”   太后瞥过来,一笑:“陛下应该知道,哀家心性好强,虽然输给了你,可又怎会甘心认输?哀家可以死,但哀家不可能放弃那些追随哀家的人,哀家就是要有人继续牵制你,让你日夜难寐,让你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背后与你对着干的人究竟是谁!哈哈哈想想就痛快……”   宋琅的眼皮陡地跳起来,一股寒意由内向外冒了出来。   他抽走旁边神鹰队的佩刀,直抵太后的咽喉:“你找死?”   他眯了眯眼睛:“你就不怕朕杀了迎熹!”   “陛下不会的。”太后笑得意味深长,“陛下或许可以杀了公主迎熹,却不能杀了江家独女,毕竟江家父子还在为陛下打天下,你若杀了她,难堵天下悠悠众口,伪造成意外,却难以对江家人交代。”   宋琅握刀的手,明显紧了几分,寝袍的衣袖如流水般滑下,他手臂上青筋暴起,揭露了他此刻是多么艰难才忍耐住心中怒火。   太后平静地望向宋琅:“陛下倒也不必动怒,不如哀家为你指一条明路   她直勾勾盯着宋琅的眼睛,似要看到他心里去:“哀家愿用一死,来交换迎熹活着。”   “母后!”迎熹猛然摇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拒绝。   太后却始终不曾看她一眼,仍旧紧盯着宋琅,似在豪赌,也似博弈。   宋琅是个聪明人。   他今日的最终目的不过是要太后的性命,无论迎熹是死是活,太后必死。   而这样的一场交换,已是他能得到的最大利益,他没理由不答应。   终于,他开口了:“朕答应你。”   迎熹大骇,慌张跑到宋琅身边,抓住他的手乞求他:“皇兄不要,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   话没说完,太后一巴掌打到她的脸上:“啪!”   这一掌用了十足十的力气。   迎熹的脸都被打偏了去,纪敏骞心一咯噔,忍住没去扶她。   太后冷声道:“宋璇,哀家从没打过你,这一巴掌是让你记住,无论你现在身份如何,可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你就是公主,身为公主,不要轻易求人!真正的尊严,不是靠乞求得到的!”   迎熹的脸颊上赫然红肿着五个巴掌印。   她愣愣看着太后,喃喃道:“可是我怎么救你,你告诉我,我不求他,怎么救你……”   “如果是要你卑躬屈膝,哀家宁愿你不要救!”太后冷冽如刀,厉声道,“经历种种,若你仍是那个遇事只会哭,只能依靠别人才能活下去的菟丝花,那么哀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迎熹怔怔然看着太后,心里疼得几乎要窒息。   她并不是太后说得那样!   她也恨,也怨,也愤怒!她甚至已经暗中伪造纪敏骞通敌的证据,她也反抗过!   可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想留住母亲的孩子而已。   太后说完,长舒了一口气,对宋琅说:“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天都快亮了,你打算让哀家何时死,怎么死。”   宋琅沉眸想了想,忽然说道:“祁世,你去含元殿,把太医为朕开的安神药端来。”   祁世道:“是。”   刚要下去,又听宋琅道:“慢着,给绫罗找一身公主的衣裳,换上之后把她也带来。”   祁世的眼皮跳了跳,躬身道:“是。”   “……”   祁世很快下去办事了。   众人不知道宋琅是何打算,各种猜测都在心头环绕。   迎熹问了几句,可宋琅没有与她多说。   很快,曲瑛亲自端来宋琅的安神药。   原本笑意盈盈,可见到神鹰队众人都在,下意识便心慌起来,行了礼,道:“祁公公让奴婢给陛下端来安神药。”   曲瑛换上江柍的衣裳,倒比从前更像江柍了。   宋琅先是恍惚了一瞬,才散漫“嗯”了一声,又伸手比了个手势,两个神鹰队的人上前,将安神药端给太后。   曲瑛看着只是不解,迎熹等人亦是。   太后垂眸望了一眼已经凉透的安神药,表情是了然的,只一笑,端起碗来二话不说饮尽。   宋琅自亲政之后,睡眠就变得尤为糟糕,有时连续两夜也合不上眼,因此太医院配制的安神药,药效比寻常的安神药更烈。   太后又已年老,喝下去之后,很快就见了成效,昏昏睡去。   迎熹扑到太后身边,惊恐地探了探太后的鼻息,一颗心已经跳到嗓子眼。   宋琅看到这母女温情,就露出一抹厌恶之色,冷声道:“你放心,既是意外死去,朕又怎会下毒。”   说罢,朝纪敏骞使了个眼色。   纪敏骞走上前,硬生生把迎熹拉开。   宋琅拧眉瞥了一眼曲瑛,朝祁世的人使了个眼色。   祁世意会,走上前,还没等曲瑛察觉就已一掌劈到她的后颈上。   曲瑛白眼一翻,轰然倒地。   宋琅又对祁世道:“把太后和绫罗移到寝间,再把椅子和火盆端出来。”   神鹰队的人和祁世一同把东西搬到院里。   其余人也纷纷出了殿。   雪簌簌而落。   月色下,天地茫茫,泛着晶莹的光。   忽然一道火光冲天而来!   迎熹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看着眼前的一切。   宋琅坐在檀木椅上,紧了紧鹤氅,火盆在他腿旁温暖地燃烧着,他伸手烤着火,淡淡道:“夜间风大,吹开了窗子,太后宫中的烛台也被吹倒了,就这样烧到了床帏,公主因耍小女儿心性,偏偏这一天来和太后同寝,一并被烧死在这宫中。”   他的话好轻飘。   杀死两个人,不过是碾死一只蚂蚁!   迎熹被铺天盖地的痛苦袭击,她不管不顾往寝殿冲去。   凄厉痛呼:“母后!!!”   纪敏骞上前死死抱住她,几乎抓不住她,她疯狂地往里跑。   宋琅漠视这一切,轻声道:“打晕她吧。”   到底是没有让她眼睁睁看着太后被烧成灰烬。   纪敏骞伸手往迎熹后颈用力一打,迎熹一口气没上来,就这样慢慢地晕了过去。   在她彻底昏迷之前,最后一眼,是那如火龙般席卷冲天的火焰和那好似洪水般飞流直下的大雪,轰轰烈烈地对抗。   作者有话说:   迎熹是一个柔弱的人,但她并不软弱。   女儿不叫“柔”,叫“克柔”。   总是流泪,总是哀求,却也没有后退,她是公主,仍旧是赵太后唯一的女儿,是与江柍一根藤上的两生花。 第136章 沈。   ◎“从看到你起舞,朕就想要你。”◎   江柍的伤势并无大碍。   她本就为了逼宋琅就范, 而非真的想杀死自己,因此太医到后不久,血就止住了。   只是情绪太过激动, 加之失血过多, 她一直昏迷到次日午后, 方才转醒。   那时有许多事, 都已彻底改变。   宋琅杀了太后。   其实他本来早就可以要了太后的性命,之所以没有杀,一来是想要折磨她, 二来是忌惮天下悠悠众口, 如今他发现太后对自己的皇位威胁至深, 又怎么能容许太后继续存活于世。   又提前处置了曲瑛。   福宁宫一场大火,烧死了“迎熹公主”, 曲瑛被人拉出来的时候, 只有半张脸没有烧坏, 恰是与江柍相似的半张面孔,这便是证明“公主身份”的最好证据。   江柍醒来的时候,已经住进飞羽殿中。   赵华霁守在她的床畔,对她讲述这短短时间发生的事, 而后道:“母亲听闻宫中大火,说什么也要进宫来看你, 陛下知道这件事瞒得过别人, 却瞒不了江家人,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赵华霁说着,已是泪流满面:“娘对不起你, 让你一次又一次被迫接受自己的命运, 你过得太苦了, 太苦了。”   江柍却没有哭,起身为赵华霁拭泪。   赵华霁身后的灯台处站了两个宫娥,皆是生面孔。   江柍问道:“碧霄高树,星垂月涌几人何在?”   为首的一个宫人站出来屈膝行礼,回话道:“回禀贵人,故公主的宫人们自然都去为公主守灵。”   江柍闻言,一颗心放下不少。   还好宋琅留下了他们,即便日后要在皇陵那样的清冷地过活,好歹平安,将来仍有指望。   江柍转而又看向赵华霁。   赵华霁的眼泪还挂在下巴上,江柍有话想对她说,却碍于有人在身边,不能像上次祁世一样直言不讳。   江柍想了想,又道:“如今迎熹已死,世上只有陛下新封的贵人一个,不知日后是否还能见到母亲,如若不能,今日就是诀别了。”   说着,便扑入赵华霁的怀抱里,啜泣起来。   这哭声太过生离死别,让人不忍卒听,可那两个宫娥,却仍是面无表情站在那里,没有丝毫要躲避的意思。   赵华霁心痛难忍,像哄婴儿那般拍着江柍起伏的后背。   江柍反应极快,伸出手来,在赵华霁的胸口上反复写着一个字。   她用的是受伤的那只手,因那只是靠近床的里侧,扣叩群寺二尓而五九意司弃上传本文,欢迎加入用另一只手当着些,能躲避宫娥们的视线。   赵华霁先是一阵,哭声都噎在喉咙。   江柍手腕略一用力,伤口便崩裂开,汩汩流出鲜血,染红了白色纱布。   可她不敢停下,如吴刚斫桂。   赵华霁的哭声一顿,没一会儿那两个宫娥便警惕地望了过来。   赵华霁反应却快,佯装闭目在轻抚江柍的后背。   事实上,她是真的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并非是一个简单的人,可这般直视江柍坚强冷静的一面,她还是感到十分意外,随后又升起一股不安的敬佩出来。   终于,她在这潦草而焦急的书写里,辨认出那个字:   沈。   赵华霁轻轻推开江柍:“好了乖孩子,别哭了,你的苦为娘都懂,都懂。”   江柍心领神会。   紧紧盯着赵华霁的眼睛,呜咽道:“也不知道父亲是否知道我还活着,若他知道就好了。”   许是母女连心,赵华霁不费力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赵华霁心里明晰,江柍是怕沈子枭为探明她是否真的已死,会以身犯险。   她道:“早晚会知道,你都放心。”   又恐话说太密,被宫娥们发现什么,补充道:“你不要管旁人如何,要紧的是你自己的性命,知道吗。”   江柍止住泪,定定道:“那是自然,天不佑我,我便自救。若那自由是火中栗,我定然会毫不犹豫火中取栗,千万次救自己于水火。”   赵华霁看着她在绝望中拼命透出光热的神情,浓重的悲凉涌了上来:“如今江家的男人们都出去打仗,江家的女人们都在受苦,我若早知你会过得这样辛苦,当初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鸳娘……”   江柍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   鸳娘是赵华霁身边的贴身侍女,如雾灯之于江柍一般。江柍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因为在她刚出世不久,鸳娘在一次大战中为救赵华霁的性命,谎称自己是她,被敌人掳走,残忍杀害。   江柍不懂:“怎会忽然提起她来。”   赵华霁摇头,说道:“我只是感慨,乱世红颜未免太多。”   江柍又要说什么。   忽听:“陛下驾到。”   江柍的神色顿时变得凛然,赵华霁也一怔,很快收拾好神情。   宋琅进了殿,一袭低调的白色祥云团龙纹袍,似在为公主哀悼。   江柍将脸冷冷地别开。   赵华霁站了起来,看向宋琅,不卑不亢行了一礼。   宋琅看了一眼江柍渗血的手腕,才对赵华霁道:“天色不早了,江夫人该回去了。”   赵华霁并没有好脸色,只道:“陛下不用下逐客令,这样的地方,我一刻也不愿多待,如果可以,定然也不希望爱爱待在这里。”   宋琅眉眼间顿时沾染了些许戾气。   赵华霁恍若未觉,道:“江家的男儿还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只希望江家的女人们不要再流血牺牲,陛下,你虽算准了江家人赤胆忠心,不会弃大昭于不顾,但也不可寒了江家人的心,否则,解甲归田,也不是不可能。”   话落,竟是连行礼也没有,就这样径直而去。   *   宋琅目送赵华霁离开,脸色阴沉,如乌云密布。   可暴怒却没如想象中来临,他最后只是一笑,伸手挠了挠额角,颇为乖戾狂狞。   他转脸看向窝在床角的江柍。   对旁边的宫娥使了个眼色,道:“去拿药箱。”   宫娥很快去后殿拿来药箱。   宋琅拂袖坐在江柍床畔,盯着她固执的侧脸,道:“把手伸出来,否则我会让你比现在更疼。”   江柍顿了顿,却仍旧偏着脸。   宋琅拧眉,霍然伸出手把她的手腕拽了过来,恰是捏到她的伤口,鲜血又渗了出来。   江柍本能地疼得一缩,却不防男人的力气太大,硬生生把她扣住了。   宋琅把她的手腕放到她拥起的锦被上。   被面亦落了血,如点点红梅。   他盯着她,随手捞起毛巾,先把他指间沾染的她的鲜血擦掉,又将毛巾用力摔进托盘里。   她倔强地垂眸不与他对视,他微微一笑,半点也不着急,又慢吞吞地伸出手,解开缠绕于她手腕上的纱巾。   最里面那层布早已粘连在皮肉上,他丝毫不怜惜地将其撕下,江柍疼得眼泪差点从眼眶中滚出。   他瞭起眼皮看她一眼,悠闲地欣赏她忍痛的模样,又掏出止血散来为她敷上,终于开了口:“还以为你不会疼,手腕说割就割,好大的豪气。”   这话讽刺,江柍不会听不出来。   她不搭话。   宋琅也不在乎她是否搭话,又拿起另一瓶青色的膏子抹在她伤口处。   “不过这下也好,你想死,也的确死成了,朕会将你风光大葬。”宋琅懒懒笑道。   江柍抬眸,看他一眼:“绫罗死时,没有痛苦吧。”   宋琅无辜地望了江柍一眼:“朕到底还是仁慈,念着她肚子里毕竟有朕的孩子,提前让人把她打昏,没让她清醒着被火烧死。”   江柍闭上了眼睛,满脸痛苦。   宋琅抬眸瞥她一眼,笑意在唇畔凝固,不知怎的,一股无名的委屈像沸水烧开了似的,一顶一顶地往外涌。   他眸光黯下来:“你觉得朕残忍是吗。”   他声音里似浮着碎冰:“江柍,所有人都可以觉得朕残忍,唯有你不配,因为从一开始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江柍抵喉道:“够了!”   她像不认识他一般看着他:“宋琅,你何必要将你我最后一丝情谊也消磨殆尽呢。”   宋琅冷笑一声:“朕最厌恶你这种痛心疾首的眼神。”   江柍却认真起来:“与你初识,到渐渐交心,从把你当作敬而远之的天子,到把你当作最亲厚可靠的兄长,我都是真心的。”   她看着宋琅,试图这样唤醒他:“当日得知你亲政,我传信于你,自是字字肺腑,我想着你从出生时便没了生母,在这宫中战战兢兢十年才当上皇帝,可当上皇帝之后又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我看到了你的不易,真心希望你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希望你能够强大起来。可如今见你终于得偿所愿,却像是变了个人,残暴猜忌,又偏执入死巷,做出那么多错事,你可知我是多么痛心?”   “不要说了。”宋琅打断她。   江柍却非要把话说完不可:“你犯的错,不只是对我,更是对大昭的无辜百姓与文武百官,宋琅,若是你一直是那个心有宏图的少年郎该有多好,一直把我当做妹妹该有多好。”   宋琅嗤地笑出来。   他将手头的药膏放下,又将干净的纱布拿起,露出几分听到了笑话的笑意:“可惜朕从一开始就不是心有宏图大志的皇帝。”   他把纱布缠上,打上结,过了很久才说下一句话:“也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把你当作妹妹。”   他抬眸,眼里的内容不知何时变得浓烈炙热:“从当日看到你在殿中起舞的时候,朕就想要你。”   江柍屈辱地低下头去。   她无法忍受他这般赤裸裸的示爱,恍若强制地将手伸入女子衣领般无礼和狂悖。   宋琅见她这样,依旧没有动怒,反而自嘲一笑。   他余光看到她手上的玉镯。   事实上,方才从他为她敷药的时候,就已经看到这个镯子,   江柍压了压心头的戾气,说道:“碧霄几人,你放过他们。”   宋琅略一抬眉,饶有兴味笑道:“你还真是对所有人都仁慈如圣母,唯独对真正需要救赎的魔鬼,置之不理呢。” 第137章 思之如狂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江柍抿紧了唇不想说话。   宋琅道:“你放心, 朕不杀她们,却也不会放过她们,就让她们守在皇陵, 好好陪伴‘你’吧。现在伺候你的人里有朕培养多年的血滴子, 想必比高树还能护你周全。”   江柍皱眉, 想起飞羽阁这些宫娥都这般冷漠, 便恍悟过来,暗暗握紧拳头。   宋琅瞥见,又是一笑, 他伸手, 捞起她的手腕, 盯在她的手镯上。   声音残忍如刀锋:“这枚玉镯是属于迎熹公主的,不应该继续戴在你的手上。”   他将手镯摘下。   江柍一怔, 拼命后缩, 厉声质问:“你怎能连这点念想都要抹杀!”   宋琅却攥着她纤细的手臂, 硬生生把这玉镯撸了下来,挣扎之间,江柍的腕掌处直接青了一片。   他起身,将那玉镯放在光下欣赏。   本想直接告诉她叶思渊已死, 可一个更好玩的念头在心里滋生。   他道:“朕忽然想起来,有两个人你应该见一见, 可惜那两人此时不在郢州, 改日朕定要在鸿台宴请他们,你既是朕新封的贵人,自然是最合适跟随朕出席之人。”   江柍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招, 目光还在玉镯上没有移开。   宋琅心头的酸意更盛。   又笑道:“那二人大抵会让你惊喜。”   他将玉镯紧紧握紧手里, 手劲之大, 几乎能把这镯子捏碎。   在江柍恨意滔天的目光中,他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江柍在床上坐了许久。   这是一个多云天气,白花花的云朵如柔软的绵羊,在碧蓝的天空中悠闲徜徉。   人要是也能化作一缕云,一阵风就好了。   她到下午才起来用膳。   没有太多时间留给她悲春伤秋,养好身子只是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她目前能够办到的唯一一件事。   如今她就似那瓮中之鳖。   碧霄几人已被派出宫,暂时安全,她少了许多顾忌,可同时也说明,她在这深宫中再无可信之人,万事只能靠自己。   刚才母亲来时,她已暗中提醒,让母亲传信给沈子枭,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避免他不要关心则乱,做出许多冒险的事来。   母亲乃是江家主持中馈的大夫人,并不是个没主意的人,想来极大可能办成此事。   太后已死,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迎熹需要担心。   江柍隐隐不安。   也不知迎熹有没有接受她当时的建议,暗中伪造纪敏骞通敌的证据。   其实当初江柍出此下策,并非以为宋琅会轻易就弃用纪敏骞,而是看准了宋琅多疑,一旦给他心里扎上刺,就算这根刺不会伤及性命,可到底会让人心里难受。只要难受了,时间一长,无论是拔出还是任他融进血肉里,总要解决。   既然宋琅不好对付,就只能去试一试,他的左膀右臂是否好对付。   江柍暗暗琢磨,看来关键之处,还是迎熹。   她得想办法再见迎熹一面才是。   在绝望之中,江柍从未放弃过自救,可迎熹却不行。   福宁宫那场大火,让民间生出许多闲话,有人说皇宫里风水不好,有人说太后女主涉政触怒祖宗,不然怎会在十年之内接连两场大火。   那日宋琅放火烧宫的时候,迎熹昏倒在殿外的鹅毛大雪中,而太后则丧生于殿内的滔天火焰中,这一幕后来始终是她的噩梦。   她到济慧寺为太后亡灵超度,听到街上的闲言碎语,原本摇摇欲坠的心便彻底坠落深渊。   她大病一场,一到晚上就高烧不退,喃喃说胡乱,差点没救回来。   赵华霁这日来府上看她。   见她已经快要病死,忍不住号哭一场。   待平复下来,便对纪敏骞说:“我和太后在闺阁时曾结识一个苗疆游医,早些年他曾两次把将军从鬼门关拉回来,后来爱爱和迎熹调换身份,太后重用此人,祛除了爱爱手上自打娘胎里带来的红痣,后来我见太后与此人交往过密,与他就少了联系,但要是想寻他,也是能寻到的,不如请他来瞧瞧?”   纪敏骞闻言,忙问:“那就多谢岳母大人,不知小婿能做些什么。”   赵华霁道:“如今江府的书信都得经陛下查看,再由执笔太监誊抄后才能传出,可那苗医已隐居深山多年,若非见我亲笔书信是不会出山的。”   讲到这,赵华霁露出为难之色:“加之你当初娶迎熹,不过是逢场做戏,如今想救她,岂非惹陛下不悦?”   “……”纪敏骞语噎了,赵华霁把他说得哑口无言。   赵华霁见状又道:“所以你可有什么法子能把书信传出?”   纪敏骞来回踱步,想了许久,才道:“如今病的不止是迎熹,我会借口为爱爱请医,把书信递出去。”   赵华霁点了点头,不动声色道:“那我把信写好给你,望你尽全力办成此事。”   纪敏骞答应了下来。   七日后,书信传入香炉山。   殊不知,那苗医正是浅碧的师叔,也是曾对赵华霁有过许诺之人。   当年他结识赵华霁和赵华懿二人,后因帮助江柍和迎熹调换身份有功,被太后强制留在宫中,后来靠把红丸献给太后才得以脱身。自他得知红丸被用到江柍身上之后,就一直心怀愧疚,曾对赵华霁承诺,总要还她一个人情。   赵华霁看到迎熹病入膏肓,本就要想法子救她,既然救她,何不顺便把江柍交代的事情一并完成?于是她利用纪敏骞,传书给苗医。   信中除了要他来郢州为迎熹看病之外,还嘱托他把江柍尚在人世的消息传给沈子枭。   苗医闻言,想到浅碧乃是沈子枭手下第一得力之人,便把消息递了出去。   如此一来,神不知鬼不觉。   初闻“迎熹已死”时,沈子枭是千万个不敢相信,尤其不敢信宋琅会这样让她死去。   他本打算在江柍出殡那日亲自去皇陵开棺验尸,谁知,就这样收到浅碧的消息。   沈子枭孤身来到河滩,坐在一块石头上,对月饮浊酒。   叶劭怕他出事,悄然跟在后面,远远看着他。   他闷声喝了许久,许是醉了,竟抽出如虹剑,舞起剑来。   那剑身划破水流,飞溅一滩晶莹的水珠,如宝石般纷落在他四周,他将酒壶甩去,又用剑身接住,反手再次握住酒壶,仰头痛饮。   饮尽这壶酒,他把酒壶一扬,挥剑如风,哗地砍成两段。   又随手丢了那宝剑,张开双臂,后仰倒地。   他在那厚厚的枯草之中,剧烈喘息,呵出一道悠长的白气。   天上繁星点点,幽林静悄月又明。   他躺了许久,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枚云龙纹镶宝石金戒指,叶劭常常见他把玩这枚戒指,每次沉思和放空的时候,他都要拿出这枚戒指来,好像抚摸着这戒指的纹路,他便会平心静气。   叶劭感觉他心里定然很苦。   后来他呼吸渐平,才站了起来,只见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过去将如虹剑捡起,莫名顿了一下。   然后他俯下身来,从枯草丛里拾起一株淡紫色的野花,放在手中摸了摸花瓣,竟打算把它拿回营中。   叶劭心里蓦然一酸。   想起一句诗来——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   这夜沈子枭因酒醉而熟睡,犹在梦中,忽听号角吹响,杀声四起。   原来是那昭军乘借后半夜风向大变,试图火烧连营!   还好沈子枭早有预防,提前把粮草辎重转移,于是上马提刀,于灯光影里杀出营来,和叶劭配合,主打一个声东击西,两家混战,满营杀声冲霄汉,至战到东方之既白。   江家军勇猛,然则晏军亦凶如猛虎,加之有沈子枭坐镇,最终生擒江棣。   次日天一亮,两军在寿州城门外相见。   沈子枭在幡旗招展中,赫然看到杨无为站在那城楼之上,只勒紧缰绳,恨不能将他拽下来,三刀六个洞弄死喂狗。   江峻岭看到江棣被人卸了兵器,束缚双手带到阵前,心想江棣自从提兵以来,未尝大败,如今这般,也不知有无性命之忧,不由愁眉紧锁。   忽听沈子枭喊话道:“杨无为,你果真投靠了大昭,做起卖国贼来了!”   杨无为一听,欠身笑道:“熙和帝别来无恙?不才已是昭国之人,就不给你行礼问安了。”   沈子枭瞳孔紧锁,已是杀气冲天,周身仿佛正冒着压抑阴沉的黑气。   杨无为又看了眼叶劭:“叶老将军近日可安?听闻老将军在爱子入葬次日,便披甲出京了,如此忠君爱国,实在令人敬佩。”   江峻岭听到此话,不觉露出鄙夷之色。   江家世代忠于大昭,饶是当年他的孩儿被敌军掳去,生生砍了头,他都没有生出一丝一毫的反叛之心。   这样烈性正直的人,自是最看不起那等狗苟蝇营的小人。   叶劭本是沉稳人,奈何杨无为这般在他伤口上撒盐,不觉大怒,喝道:“贼子,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说罢,夹紧马肚就要上前。   沈子枭出声制止:“叶老将军且慢。”   他勒马往外走了几步,而后又走回来,如此来来回回三次。   正当众人不知道他究竟有何打算的时候,他忽然一笑:“江老将军与朕做一个交易如何?朕愿意用江棣将军及众多俘虏交换杨无为,你可愿意。”   江峻岭目光沉沉。   杨无为眼皮陡地一跳,只觉得心里像是被锤子敲了一下,震颤着慌乱。   四周一片寂静,连风声也微不可闻。   众人都看向江峻岭。   江峻岭却在沉默之后,把目光移到杨无为身上:“当初陛下派你来,是觉得你能帮到大昭,烧营之计是你想的,如今搞砸了,烂摊子谁收拾。”   江峻岭的语气不善,甚至十分冷淡,轻视之情溢于言表。   杨无为心里咯噔一下,一时有点恼火。   他心里暗骂,原是你大昭皇帝主动透出合作之心,我等才会出孤注一掷,与叶氏一族和沈子枭成为不共戴天的仇人,如今怎么还能如此翻脸不认人?   杨无为也不是个怕事的,只一笑:“江将军,就算要卸磨杀驴,何时轮到你一个臣子来杀?”   江峻岭惊愕不已,似是没料到几句话前还颇为有礼的杨无为会这样变了面孔。   杨无为狞笑一声,道:“陛下让我来助江将军,原是看得起我,可惜,我突发头疾,需要回京医治,恐怕即日就要启程,还望将军谅解。”   说罢竟这样下了城楼。   江峻岭豁然抽出佩刀,想要杀了这个卑鄙小人。   将士们眼疾手快,跨步上前,拦住杨无为的脚步。   城楼下江棣大喊:“父亲三思!不要因他得罪陛下!”   江峻岭怒道:“难不成陛下还会因为他而杀了老夫不成!”   江棣忙道:“不!父亲如今已是功高盖主,若再杀他,陛下怎能不多疑,何况一个军师可抵千军万马,他虽可恨,可到底有些用处!”   江峻岭一怔,手上的刀咣当坠地。   杨无为偏脸看了一眼江峻岭,又悠悠瞥向沈子枭一眼,勾唇一笑,挺直腰杆下了城墙。   沈子枭见状,也知道此事勉强不得,且容杨无为多活几日。   又看向江棣,抽出佩剑,剑光一闪,割断了江棣手上的麻绳。   江棣一惊,没有反应过来。   沈子枭却对他一笑,俯身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道:“若朕杀了你,她会怪朕的,四哥。”   江棣眼睛陡地瞪圆,呼吸被攫取,愕然看着沈子枭,久久没有动弹:“你怎么知道……”   沈子枭却起身,又在马背上坐稳,目视前方道:“回去吧,记得帮朕,向老将军问好。”   刹那间,江棣感到天地失声,耳中轰鸣起来,连风声都变得不再真切。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没想到吧江棣 第138章 反抗   ◎“你又这样欺负朕,又这样……”◎   江柍自从福宁宫事败之后, 便被宋琅关在这飞羽阁中。   他让她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没有自由。   她不仅被围困在这深宫之中,甚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宫里全都是宋琅的人,她们或为受训多年的血滴子, 或为聋哑者, 从不主动与她交流, 而她也不放心与她们袒露任何心迹。   宋琅给她许多的赏赐, 绫罗绸缎,金簪宝钿,应有尽有。   她的封号也下来了, 一个“央”字, 听得她只想笑。   江柍看着那些贵重的东西, 知道赏赐过后,等待她的就是惩罚了, 也知道封号都下来了, 侍寝之日也就近了。   这一天来得比她想象中还要迟上许久, 直到“迎熹公主”都已薨逝快要满一个月的时候,这日黄昏时分,她正窝在床上小憩,他悄无声息走到她的身后, 将手覆在她的肩窝上。   她被他手上的寒气激地颤抖着醒来。   他倏地收回手,却并无半分闪躲之色, 反倒比从前更加直接:“怎么, 朕的手太冰了吗。”   江柍戒备地看着他。   她这样的神情莫名让宋琅想笑,于是他就真的笑了起来,道:“你替朕暖一暖就不冰了。”   话还未落, 竟要把手往她被窝里伸。   她猛地往床角缩去, 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他目光一沉, 看向他,冷声道:“你知道你违抗不了朕。”   他的眼睛在她身上流转,来来回回,最终落在她的唇角上:“等到今日,已是朕格外开恩,你乖乖听话过来,不要自讨苦吃。”   江柍闻言,心里又怕又气。   脑海中转到那日和沈子枭在竹林小径相会,他告诉她,为了活下去,就算委身宋琅,也是可以的。   她咬了咬唇,落寞地垂下眼睫。   其实原本她也觉得,万事都要紧不过性命,只要能活下去,就算失了这所谓的“清白”又有何妨?   可当她直面这件事的时候,她才发现一切都是那么难。   她没有想象中豁得出去,也没有想象中无所谓。   她感到屈辱。   并非逼良为娼的屈辱,而是明知这个人杀害了最亲的弟弟,却不得不以身饲虎的屈辱。   二者相比,前者不过如蚊虫叮咬一下,可后者却如生生剜心之痛。   江柍在心底反复呢喃:“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这话如咒语,她越念越快,忽然就吼了出来:“我不愿意!”   她把手旁的软枕朝宋琅狠狠扔去,赤脚跑下床。   宋琅一个没反应过来,想抓她,却只抓住一把滑腻如流云的绸缎。   她往净室跑去,将门一摔,“咣当”一声关掉。   宋琅怔忡片刻,很快怒火中烧,怒不可遏地往净室走去。   开门,却只听门闩响动,门却打不开。   她从里头把门拴住了。   宋琅警告道:“开门。”   里面没有声音。   江柍兀自在房中急地打转,想从窗台上逃走,却十分明白自己完全是在做蠢笨的事情。   “朕数到一,你若再不开门,朕便杀了星垂月涌还有那个阉人,不信你大可一试!”宋琅还在敲门,且动作愈发暴力,明显是气到了极点。   江柍的心直坠深渊,她怎么把他们忘了。   就算他们几人不在宫中,但只要是在宋琅的眼皮子底下,就不算彻底安全。   “五,四。”门还在剧烈地晃动中。   江柍知道,宋琅大可不必这样费周章,只要想开门,宫娥之中的血滴子临门一脚也就把门踢开了。   他就是喜欢她反抗后又不得不认输的样子。   “三,二……吱嘎。”   门开了。   江柍已经冷静下来,看着宋琅:“你便只会杀来杀去,还能怎样威胁……啊。”   宋琅掐住她的脖子,将她一步步向后逼退。   他已是疯狂模样,带着杀气,声音冷到极点:“朕的耐心是有限的。”   江柍下意识挣扎,双手去掰他的手。   就当她差点要昏厥过去,他才松开她,将她甩在地上。   江柍倒在地板上,因净室里都铺大理石,尤为硌人,她被磕痛,大口喘息,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宋琅冷冷地看着她。   “咳咳咳……”江柍说不出话,已然眼泪鼻涕口水都往外流,咳嗽得连脖子都通红一片。   宋琅冷笑道:“痛苦吗,朕心里比你痛上千万倍!”   能把这样的歪理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好像差点被他掐死的她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有多么对不起他似的。   江柍听他说这些话,心里痛恨不已,却只能把苦往心里咽。   宋琅厌恶她这种对他爱答不理的样子,把她强行拽了起来,眸色变得深沉,狞笑问道:“他吻得,朕就吻不得?他是怎么吃掉了你的胭脂,这样吗……”   说着竟是低头要吻上来。   江柍想都没想,“啪”一巴掌甩出去。   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是可以孤注一掷,将这具肉身舍弃出去。   但并非逆来顺受,不去反抗!   她横眉冷对,道:“你敢我就死给你看!”   说罢,目光一转,将他发间的簪子抽出,豁然刺向脖间的动脉。   宋琅怔住,厉声道:“你敢!”   话刚落,却见她细嫩光滑的天鹅颈上,已有明显的血迹。   他怒极,浑身都不住颤抖,那戾气一出,真想就这样逼迫到底,看她究竟会不会这样死了干净!   却又不敢冒险。   最后是生生气笑了:“很好,你又这样欺负朕,又这样……”   江柍握住簪子的手,正是手腕有伤那只。   她眼眸里含着一颗凄楚的泪滴,好似真的要被逼到绝境,决然赴死。   宋琅连连点头。   后又狞笑起来:“好,朕要让你知道,有些事会比侍君更让你痛苦。”   他说完话,便转身离开。   当晚,他命人又赏赐了一些东西,这次不再是金银首饰,而是一对脚铐,上面缀满了铃铛,走起路来沙沙作响。   听闻这种脚铐,乃是宫外的老虔婆专门对付不听话的窑姐而制。   又命人给她穿上很透的纱衣,透过这薄薄一层布料,几乎能看清楚胴体轮廓。   他想用这种办法摧毁她的意志。   殊不知,江柍却松了一口气。   这种法子对付那些愚昧的贞洁烈女还行,可对她来说,被人看几眼并不会少块肉。   她只佯装受辱,实则半点也不畏惧。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   赵华霁突然到宫中来,见江柍竟被这样对待,登时气得昏了过去。   后来一众宫人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泼水,才把她弄醒。   赵华霁也是经过风浪之人了,可她却还是对更幽暗的人性,而感到毛骨悚然。   她不管不顾,破口大骂:“我说为何从前我请旨要进宫看你,他都千推万阻,偏生今日主动召我进宫来着,合着是想让我来看看你的惨状!他是想让我激愤,还是想让你屈辱!我也是打小看着他长大的,从小百伶百俐,可可爱爱的一个男孩子,怎么变成这样!我江家世代功勋,此刻还在战场上搏命呢,他是非要逼江家也造反不可!”   江柍忙安抚她:“母亲骂也没用,飞羽阁的宫娥大多是哑人,唯独那两个会说话的,也从来不张口,话传不到他耳朵里。”   屏画罗帐旁边,站着那两个血滴子。   赵华霁瞥了她们一眼,仍是气不过,胸膛一起一伏道:“他怎么可以这样,牛不喝水还强按头?!”   说着,便起身去找衣裳:“穿上衣裳,娘带你回家,若他不肯,我便一头碰死在这宫墙之上!”   江柍鼻酸,起身去里间阻止赵华霁的动作。   赵华霁翻开箱子,一件一件地找衣裳,边道:“你也不必阻止我,他知道我来了之后必定失控,就是算准了窝囊我!”   江柍喉咙哽咽得难受,哪里是窝囊赵华霁,分明是宋琅想故意让她感到屈辱。   只见那衣裳满天飞,忽听赵华霁变了脸色:“迎熹说,扳倒纪敏骞行不通,让你另想办法。”   原来经过苗医诊治,迎熹已经好转,想起杀母之痛,难以自抑,想到太后死前的种种对话,她发现宋琅和纪敏骞的关系远比想象中紧密,这才让赵华霁传话出去。   江柍闻言,震颤不已。   她没想到赵华霁在看到她这副样子的情况下,还能定住心神,谈及要事。   更没想到迎熹真的迈出了那一步。   她暗中琢磨,扳倒纪敏骞的确颇费力气,并非一日之功,可她现在需要让宋琅速死,不得不舍弃这个计划。   赵华霁仍在破口大骂:“当亲娘的怎可眼睁睁看自己女儿受辱!宋琅,你来日也会有女儿啊,你不配为人父母!”   她骂得越激烈,罗帐处的血滴子,便更加不会怀疑。   江柍配合着,呜咽道:“母亲,住手吧母亲,我是走不了的。”   赵华霁又骂几句,低声接着道:“我还有事要告诉你,你并非我的亲生女儿,而是我的侍女鸳娘之女,你的生父,乃是晏国人。剩下的事日后再说,见你如此受苦,我夜夜梦到鸳娘,于心不忍,你不要考虑大昭了,快想法子自救,回到沈子枭那里吧。”   江柍的心里像是被掷入一颗石子。   涟漪荡开,久久难以平静。   赵华霁的话这么密这么轻,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却也知道此时不是问清楚的时候。   她狠掐自己的大腿,让自己回神,很快计上心头,低声道:“求您为宁王萧山和沈子枭牵个线吧,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赵华霁把那些衣服一件件套在江柍身上,闻言手顿住了。   她犹豫了。   赵华霁并不愿意背弃大昭,可是江柍让她做的偏偏是危害大昭之事。   可她又很清楚,这大概是救出江柍最后的办法。   而如今天下将颓,需要明主。   显然宋琅并不是那个人,她怕江家继续卖命下去,只会落得一个黄泉白骨的下场。   这样思虑着,她一咬牙,道:“好!”   作者有话说:   江柍太聪明了,躲去净室那一点是她崩溃了,被极致折磨后的防线崩塌,但很快她就恢复冷静,赵华霁也很厉害。我希望每个人物都不是背景板,迎熹的性格来说,经历种种她崩溃也可以,往前走一步勇敢起来也可以,但是还是选择她勇敢走一步。 第139章 杀杨无为   ◎“你说我红颜薄命?我乃红颜搏命!”◎   江柍割腕初醒那日, 宋琅曾说,要让她见两个人。   这一夜,宋琅在鸿台宴宾客, 传召江柍过去。   江柍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穿衣。   她如一只精致的木偶, 任由一群宫娥为她梳妆打扮。   她换上青绿相间的宫装, 缥色的披帛绕臂间, 头戴金凤累珠衔绿玉的钗,扁头的钗杆,簪头被她暗中磨得十分锋利, 以便用来防身。   装扮完, 额头上又贴了枚珍珠花钿, 美得让一众宫娥倒抽气的倒抽气,看呆了的看呆了。   江柍浑不在意, 乘舆来到鸿台。   那时已是迟了许久, 在门口便听楼上丝竹管弦声甚繁。   她不知里面请的是什么样的人, 却隐隐有些不安,只神色如常进了殿,众人的目光无不向她看来。   江柍目不斜视。   宋琅坐在正前方,旁边留了空位, 她径直走过去,没有行礼。   宋琅愣了愣, 却是一笑:“杨先生, 你瞧瞧朕的爱妃,与从前的迎熹相比,脾气性情如何?”   江柍猝然转头!   直愣愣对上了杨无为那张熟悉的脸, 而杨无为的上首, 分明坐着黑瘦了不少的沈子杳!   到底是没能控制住那深埋心底的尖锐的恨意, 她冷声问道:“晏国的人怎么会在此?”   她寂然而立,浑身都冒着冷气。   杨无为和沈子杳都是一颤。   可很快,杨无为就十分有礼地站了起来,对宋琅一作揖,道:“回禀陛下,贵人与从前的沈子枭废妃都是绝世美人,只是……”他略一思索,“只是微臣终究是外男,不知废妃性情如何,又是才与贵人初见,不好比较。”   这话很有分寸感,极为滴水不漏。   宋琅顿了顿,忽然大笑:“杨先生谬赞了,论美貌,自然还是我那故去的皇妹更加惊艳。”   江柍又问一句:“他们究竟为何会在此!”   宋琅淡淡扫了江柍一眼,没说什么,又对杨无为说道:“方才先生说道,可以利用给迎熹出殡一事,引沈子枭过来。”   江柍目光一凛。   杨无为道:“那沈子枭对迎熹公主用情至深,当日连崇徽帝的圣旨都敢违抗,如今听说公主已死,又怎能忍住不来验明尸身呢,届时陛下只要将公主风光大葬,让葬礼看起来没有破绽,再派人埋伏在皇陵里,守株待兔即可!”   “杨无为,他好歹是你的旧主,你怎能如此不堪,一而再再而三想害他性命。”江柍实在受够了所有人都把她当空气的滋味,她不顾教坊司以及众多宫人在场,厉声道,“你这种可鄙的小人,今日能为了一己之私背叛旧主,来日也定会背叛别人。”   杨无为一时哑然,却并非被戳中了羞愧处,只是碍于宋琅在此,不便发作驳斥回去罢了。   只问:“陛下是否屏退众人?”   宋琅看了看他们二人的神色,笑道:“无妨,这里的宫人都是聋人,乐伶都是哑巴。”   又转而看向江柍,“爱妃怎能如此无礼,杨先生可是朕的座上宾。”   他看着江柍,目光像淬了毒,似乎从很久之前他就在等待这一刻,他的声音如千万只噬咬人心的蚂蚁,就这样慢慢爬上江柍的耳膜:“杨先生可是用计杀了大晏郑国公叶劭的世子叶思渊,这是怎样的功劳,你可知道?”   “嗡”的一声,像是什么绷断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锥心的疼痛,如当年畅春池畔的马球,如赤北大营外落湖的石子,如朔月王宫外纷飞的箭矢。   又准又狠地砸到她的心脏上。   已经过去这么久,江柍还是听不得思渊的名字。   乍一听到,她就会被拉入那场初秋的冷雨里,浑身潮湿寒凉,挣脱不得。   原来当日的雨一直都没停过。   而她也一直被困在雨幕之中没有走出来。   宋琅看到江柍伤心得几乎绝望的面孔,先是觉得痛快极了,随后又十分气恼。   为什么和她相处不过一两年的外人,都比他这个与她共同生活十年的至亲,要让她在意?   宋琅的心绪翻涌,报复之心更为深重,一笑道:“听闻当年还是迎熹将杨先生亲自引荐给沈子枭,若非有这样的机缘,又怎会有日后之事呢,说到底,朕还要感谢迎熹才是。”   话未说完,已举起翡翠酒盏:“这一杯,朕为迎熹而饮。”   沈子杳始终沉默,杨无为见状,倒是给沈子杳递了个眼色,一笑:“鄙人与陛下同乐!”   说完,也举起了酒盏,一饮而尽。   江柍自认为她是一个坚强的人,换句话说,她是个不脆弱的人。   可这一刻,当明晃晃的恶意伪装成相安无事的安宁,向她铺天盖地涌来的时候,她真的崩溃了。   江柍的这种崩溃,是明知一旦泄露就输得彻底,却还是控制不住的绝望。   是悲怆的破裂,是屈辱的无能,是意志的覆灭。   正当宋琅他们觥筹交错,一派祥和的时候,她忽然像个疯子一般捂住头痛哭起来。   她尖叫着蹲到地上,歇斯底里地战栗。   像个语言退化的孩子,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嘶吼声。   宋琅被她吓到了。   沈子杳和杨无为亦被她吓了一跳。   宋琅反应过来,江柍好像是疯了,将酒盏一推,大步跑过去,试图抱住她。   她像只野兽般挣扎。   宋琅实在被她吓到,连连道:“爱爱,爱爱,你清醒一点!”   他拼命抱住她,箍住她的腰肢。   她已经脱力,挣扎不得,却弓着腰,在他的怀里继续嚎啕大哭,如一个疯妇一般。   周围的乐声停了,宫人们都胆战心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沈子杳道:“不如让她下去吧,有些事,女人到底承受不来。”   就是这一句话,让江柍慢慢平静下来。   江柍粗喘着,抬头望向沈子杳,凌乱的头发,哭红的眼睛,让她看起来极为可怜。   可她的眼眸却亮得吓人。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杨无为背叛就罢了,你不要你的兰兰了,不要你的佛生了?”   沈子杳蓦地被击中,怔在原地。   可江柍的话还没说完,她报复性地怪笑:“王依兰这个人正直到不会转弯,是个最要脸面名声的女子,你谋反,你逃跑,留她一个人在大晏,是想让唾沫星子淹死她,还是让人把她的脊梁骨戳破?!”   沈子杳脸色铁青,周遭都冒了黑气。   他恨不得怒喝道“你不要再说了”!或者直接冲上去捂住她的嘴巴!   可理智告诉他,他得罪不起,最终只是艰难扯出一个难堪的笑:“贵人说笑了。”   江柍被他的软弱惹得笑得更厉害:“你的佛生,在菩萨的保佑下好不容易才降生于世,那样柔软可爱的孩子,才刚刚学会走路说话,便要背负父亲是个反贼的恶名,我真是想想都觉得可怕,你说是不是,骞王殿下。”   “够了。”在沈子杳的脸色已经寒凉到极点的时候,宋琅终是出声制止了她。   沈子杳和杨无为到底还有用处。   宋琅留着他们,就是看重他们都是与沈子枭朝夕相处过,最知道沈子枭软肋和大晏内情之人。   这三个月来,沈子枭以雷霆之势拿下数座城池,昭军负隅顽抗,已有疲态。   谢澈礼以及一干老臣想让他重用太后旧臣,他自然不愿意,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他攘外必先安内,安内时亦不可停止攘外。   因此,他重用沈子杳和杨无为分析前线形式,又派杨无为亲赴战场,昨日八百里加急,若非杨无为突发“头疾”也不会这么早回宫。   是以,宋琅多少还是要考虑沈子杳与杨无为的体面。   当然了,这种背信弃义之人,他也甚为反感。   若是江柍辱骂他们几句,能心里好受些,他也不会介意,毕竟他只是想让江柍痛上几分,却并非真的要逼死她。   宋琅开口道:“王爷莫怪,她脾气向来不好,朕代她向你赔罪。”   虽是赔礼,却并无多少真心实意的客气。   江柍的身子终是不再乱颤。   宋琅松开了她,道:“你回宫去吧。”   江柍桀桀怪笑:“陛下可真有意思,既特意把臣妾请来,又何必这么着急赶臣妾离开呢。”   她第一次用“臣妾”二字自称,颇为乖戾。   宋琅淡淡皱眉。   江柍却理了理衣裳,转身走到席间坐下,道:“接着奏乐。”   宋琅顿了顿,才抬了抬手,示意乐伶继续。   江柍坐下之后,也不举杯,也不用筷,目光在沈子杳和杨无为脸上来来回回转动。   沈子杳被她看得直发毛。   加之她刚才那一番话实在是说进了他心里去,不知怎的,他脑海里浮现出王依兰笑着喊他“王爷”的样子。   正如江柍所说,兰兰是个最谨慎妥帖的性格,平日总不肯叫他一声夫君,仅有几次还是他哄着,她才肯低低叫上一句。   他听不够,便说“你声音太小了,我没听清,再叫一次”,她总会脸颊绯红地白他一眼,道“王爷没个正形”。   其实最初他娶她不过是为王家的权势,纳她进门之后,发现她是个木头性子,连取悦他都不会,更是没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母妃的忌日,她竟留心记得,提前三个月便抄了整整一本佛经,拿去灵前烧了。   他才发现她处处为他着想,慢慢地又留意到她其他的好,这才有了感情。   至于佛生……   江柍的话像是刀子捅在心上,他想到佛生会在指指点点中长大,就不敢继续再想下去。   杨无为却不像沈子杳那般躲避江柍的视线。   江柍望过来,他便回视过去,甚至可以对她略一颔首,笑一笑。   看着她瘦了一圈,却因三分病态风流缥缈似西施的容颜,他蓦然想到当年在赤北城中,她脏兮兮一个,和他挤在破草席上,分食一块红薯的样子。   归根结底,她与当日只是境地不同,可心性却没有变过。   纤弱的身躯里,依旧蕴含着一股深不可测的力量。   但说到底,他也没有变。   当日接近她,是为了前程,后来想要杀她,依旧是为了亮堂堂的前程。   自古以来,帝王将相,你方唱罢我登场,若是中间贸然插入一个女子进来,无不是累赘和负担。   因此红颜多薄命,不是因为她们是绝色,而是因为她们是绊脚石。   江柍的眼神太过让人发毛,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想要干些什么。   其实她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盘算,若不做成这件事,她恐怕今晚就要因为自责而死。   她忽然站了起来。   拎着酒盏和酒壶,望向沈子杳和杨无为二人:“我想和二位喝一杯酒。”   众人都不知她是何意,不约而同看着她。   江柍却已款款走了过来,站到了二人面前,一笑:“怎么,你们不敢?”   沈子杳和杨无为的眼神一个比一个警惕。   江柍扭头朝宋琅一笑:“陛下,这酒没有毒吧。”   宋琅也不知江柍又抽哪门子疯,拧了眉,轻喝道:“你不要再闹了,回来坐好,或让人送你回去!”   江柍见他答非所问,也不勉强,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将酒盏举到沈子杳杨无为面前一绕,随后仰头悉数饮尽。   又将酒盏倒扣:“没有毒。”   她注视着沈子杳:“酒是陛下着人准备的,没有毒,显而易见,我的身上也没有刀剑。”   她提壶走到沈子杳面前,弯腰倒上一杯,又给自己满上。   举杯,看向沈子杳。   沈子杳眼睫颤了颤,没有动。   江柍正色道:“这一杯,是你敬我,敬我当年舍弃身上唯一一枚丸药,救了王依兰母子的性命。”   沈子枭垂下眼帘,似有些痛苦,默了默终是端起酒盏,向江柍示意,而后饮尽。   江柍注视着他将酒悉数饮尽。   淡淡笑了笑,却将自己手中这杯酒,慢慢倒在地上。   像是在祭奠。   沈子杳一怔,不明所以然地看着她。   她面无表情道:“我这杯酒,敬已经故去的沈子杳,他已被骞王亲手杀死。”   沈子杳猝不及防后退半步。   原本提防着她会有什么动作,却不妨是这样一句万箭穿心的话。   这个女人好狠,实在好狠!   江柍却不再理会沈子杳的反应,又走到杨无为身边。   正要弯腰给杨无为满上。   杨无为却抽走了酒盏,笑道:“请贵人恕罪,鄙人不胜酒力,实在不能与贵人痛饮了。”   江柍拧了拧眉,似是不满:“我不过是想和你最后喝一杯酒而已,难不成杨先生连这点小事都要拒绝吗。”   杨无为比沈子杳敏锐,他看着她,想了想道:“若贵人是想敬前尘往事,实在是不必,因为鄙人不是个喜欢回头看的人。”   江柍却固执起来:“若我非要喝呢。”   杨无为低眉一笑:“可这杯酒,鄙人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呃……”   就是这一刻。   江柍抽出了头上那支金凤累珠衔绿玉的钗,对准杨无为的颈部就是一刺。   鲜血直接飙了出来,溅了江柍一脸。   沈子杳吓得张大嘴,瞪大眼,愣在旁边。   杨无为也是一怔,难以置信看向江柍,可是还没看清她的表情,颈间的金钗就被抽走,遽然又是一刺。   一下,两下,三下……   她的手臂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刺得毫不留情,干脆利落。   好像这个动作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练习过无数次。   并没有所谓地平静下来。   从她不顾体面崩溃大哭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疯了。   当众人在一片混乱中把江柍拉开的时候。   杨无为已经瞪着眼睛,没了气息。   谁会想到,在这样的场合,那个羽扇纶巾的传奇军师,会死在陛下新纳的宠妃手里。   宋琅扳过江柍的肩膀,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浑身沾满了杨无为的血,尤其是脸上,鬼魅凄厉,如夺命女鬼般,哀婉又狠绝。   她把手一扬,用手背抹去脸上的血渍,却是将这猩红涂抹得更加可怖。   她转头直视着杨无为毫无声息的眼睛,轻轻一笑:“思渊,姐姐给你报仇了。”   宋琅听到这个名字,原本惊悚恍惚的心顿时变得恼恨,怒吼道:“你为了他,竟敢杀人!你是不是打算连朕也杀了!”   江柍却根本听不到他的话,仍是看着杨无为,喃喃道:“你说我红颜薄命,我便要告诉你,我乃是红颜搏命!”   “你杀了思渊,怎敢出现在我面前?既然出现在我面前,又怎能活着回去。”   “当年是我亲手把你送到沈子枭身边,如今我亲手了结你,也算是弥补我的过错,以慰思渊在天之灵!”   “……”   江柍说了许多,说了好久。   沈子杳在千军万马包围时都没有这样后怕,可此刻,看着杨无为前一刻还活生生如今已死得透透的尸体,他竟害怕起来。   想到刚才很有可能死的就是自己,他便浑身瘫软,久久没能回神。   偏生江柍一歪头,对他甜美一笑:“别怕,我不杀你,我把你留给沈子枭来杀。”   沈子杳惊恐地屏住了呼吸。   作者有话说:   “当年是我亲手把你送到沈子枭身边,如今我亲手了结你,也算是弥补我的过错,以慰思渊在天之灵!” 第140章 诛心   ◎江柍诛宋琅的心◎   两刻钟后, 飞羽阁。   江柍被宋琅狠狠甩到地上,那斜插的小簪从发间飞了出来,直甩到桌底, 叮咚一声, 宝石掉了。   宋琅厉声对守在门旁的两个宫娥说:“你们两个把她的钗环卸了, 日后她身上不可佩戴任何步摇簪钗!”   宫娥们走上前来, 依言将江柍发从里还剩下的那枚金簪卸了,这下原本盘的板板正正的发髻,都松散了。   她那样子, 与最恶臭的女鬼没有区别。   宋琅实在是没眼看, 把她拉起来, 硬是一路拖拽,把她拽到净室。   因江柍提前吩咐过晚上要沐浴, 因此宫娥们正往浴桶里添水, 这会子正添到一半, 被宋琅暴喝一声:“滚出去!”   赶走了人,他拿起木瓢,将桶里的水一勺一勺浇到江柍头上,许是觉得不解气, 又把她合衣推到浴桶里。   江柍如一只没有生命的木偶,任他摆弄。   宋琅见她从那张牙舞爪的小兽变成这样乖巧的模样, 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这样反反复复接受她带给自己的晴和雨, 他的心也早疲惫不堪,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一拳砸到手里,水花溅到身上, 打湿了鬓发。   他懊恼地问她:“江柍, 你究竟能不能不再做些让朕招架不来的事情。”   江柍反问:“那你能不能不要再伤害我。”   宋琅不解:“不过是死了一个敌国的人, 你觉得这是伤害?你竟愿意为了他杀人?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背叛,你是个背叛者,你背叛了朕。”   江柍定定看了宋琅片刻,又平静移开了目光,起身从浴桶里站起来。   她不愿意多费口舌,因为那样真的很蠢。   宋琅没有拦她。   就这样看她走了出去。   看她居然当着他的面解了衣裳,一件,两件……   他呼吸被无形的大手攫住,直到她只剩那两件内衣时,他猛地别开了眼。   不知为何,明明思之若狂,渴望至极。   却又近乡情怯。   江柍拿起干布,将自己擦了个干净,又拿起挂在一旁的寝袍穿在身上,走了出去。   到寝间,她拿出药箱,不吭不响地为自己的手腕处理伤口。   经过她的细心将养,这处疤早已结痂,她用玫瑰膏子抹上,以防留疤。   宋琅在净室待了很久,直到她的伤口都已经处理完了,他才走出来。   经过鸿台一场惊心动魄,和方才的针锋相对。   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去报复,去乱想。   他怔怔走到江柍旁边,跪到她的腿旁,就这样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膝头,又慢慢地试探着把脑袋也搁上去。   江柍垂眸看他。   宋琅喃喃道:“你就不能和朕好好过日子吗。”   江柍不语,就这样淡淡看着他。   宋琅又道:“还记得你及笄那一年,我们在敏骞的帮助下偷溜出去放纸鸢,不敢走远,只敢在宫外平日里打马球的景明池,那天多热啊,太阳能把地上的蚂蚁烤焦,你平日里最怕晒黑,朕本以为你不愿意玩来着,谁知后来你比朕还要不知疲倦,在草地上奔跑着、笑着,那样的场景朕大概下辈子也忘不掉。”   他的声音好似喟叹:“可后来你就不笑了,因为天上突然飞来一排大雁,你看着它们,出神很久。”他声音莫名变得呜咽,“朕问你怎么了,你说自由的不是纸鸢,是鸟儿。”   说到这,江柍的喉头也哽咽几分。   他喃喃又道:“过去了很多年,朕还是时不时想到那个场景,尤其想到你被迫赴晏,被迫和自己见都没见过的人同床共枕,成为这世上最亲密的人,朕就觉得委屈了你。”   他似是哭了,声音里浓重的哽咽声,回荡在耳畔:“爱爱,朕从前以为你与朕一样,都是被太后牵引着的纸鸢,朕理解你心中的酸楚,多想让你当那只鸟啊。可是爱爱,你从没有告诉过朕,你想要的自由里,没有朕。”   江柍长如鸦羽的眼睫浓浓覆在眼睑之下,似月光下的花影。   她恍惚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哭了。   她伸出手,想要抚一抚宋琅的背,可又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来。   “爱爱,你就让朕这么和你待一会好不好,朕太累了,朝政让人心烦意乱,朕要重用孙世忠,还要留着精力哄荣贵妃,偏生无论朕怎么做你都不肯爱上朕……你可知朕想要的自由永远也得不到了。”宋琅声音里的哭意渐渐变得淡了,唯剩落寞,久久回荡。   江柍想起从前宋琅对她的种种好。   是他偷偷将母亲打的璎珞偷拿过来给她;是他为她制造轰动天下的百鸟裙;是他为了留住她最喜欢的莲花,便命工匠打造一支金莲冠给她……   可他想要的回报,她永远也给不了。   何况这种好,也不能抹杀后来他对她以及她身边人的种种伤害。   江柍任宋琅在她膝头伏了好久,直至祁世来传话道:“陛下,荣贵妃娘娘派人来问,陛下何时过去。”   宋琅这才睁开眼,把头抬起来。   却没有起身,只如一只猫般,望着她。   眼神中似有期待,好像只要江柍把他留下,他就不会走。   江柍却只是别开眼,淡淡道:“臣妾恭送陛下。”   宋琅目光黯淡下去,明显有话想说,却在心间反复忍耐,才终是说出了口:“看来朕刚才说的话,爱爱是一点也不记得了,朕对你的好,与你共同经历的时光,你都忘了。”   江柍把头转过来,一笑:“陛下说笑了,陛下与迎熹公主的回忆,臣妾怎会记得。”   宋琅一怔。   江柍起了身,行了个礼道:“臣妾央贵人,恭送陛下。”   她是如此恭敬,又如此凉薄。   宋琅一口气憋在心里,再看向她,眼底已是一片压抑的凄怆与心寒。   江柍直视他,不悲不喜。   就这样对视须臾,宋琅嗤地笑了:“好,看来他非死不可了,他死了,你就没有念想了。”   江柍的睫毛轻颤,却没有说什么。   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   宋琅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江柍才卸了力瘫坐在美人榻上。   *   迎熹公主与太后下葬的日子,本应定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可是因为年关,宋琅又不愿草草了事,便将日子退后,停棺百日,直至过了年后的二月才昭告天下,为二人发丧。   宋琅写下悼亡诗,为公主和太后拟定谥号,年关刚过,战事也正吃紧,本应节俭用度,丧事一应从简,谁知宋琅还是将公主和太后风光大葬,规格甚至堪比皇帝。   百姓们有说陛下重情重义,但更多的还是怨恨他不顾百姓死活,浪费银财。   下葬那一日,皇陵之地出现数十位黑巾蒙面之人,他们从山上的密林之中赶来,暗中解决了看护之人。   其中两个蒙面人,拿工具墙破开公主地宫的门。   一行人来到公主的地宫。   看到公主棺椁的那一刻,为首的蒙面人目光顿时寒了下来,他道:“开棺吧。”   身后又有四人上前开棺。   原来这帮人里竟多半都是倒斗的江湖人,发丘、摸金、搬山、卸岭四大派系各两人,看来是做足了准备。   不出一个时辰,棺椁打开,沈子枭看见那具尸体。   他的目光一紧,一双眼锋利如刀光,没有生气的冰凉。   这个人,眉眼与江柍是如此相似。   若非提前接到赵华霁的信,得知江柍尚在人世,他怕是会错认了她。   按理说,大昭国库亏空,死的又并非江柍真人,宋琅本不该大办。   可这出殡的排场,偏偏如此之大,更像是在做一出戏。   所以沈子枭来了。   既然宋琅为了杀他如此卖力,他怎可不大发慈悲,给人家一个成全?   沈子枭紧盯着面前这具尸体,实则在暗中注意周围的动静。   他的余光看到那截被烧焦的手腕上,还戴着银枪玉镯……虽然知道面前的人不是她,可还是感到一股深重的不甘与悲怆一同袭来。   她是一个如此有胆识才智的女子,若是较量起来,连他也不一定能比得过她,她当日带走这唯一一样东西,必定会拼死守护它,既然没有守住,只能说明她的处境比他想象中还要艰难万倍。   他静寂下来,摘掉这只手上的镯子,用袖子擦了擦,放进怀中。   “什么人!”   正当沈子枭垂眸沉思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铮铮铮”接连响起刀剑出鞘的声音,在这回音空旷的地宫里,给人尤为悚然的压迫感。   黑暗之中陡然出现几十个黑衣人,他们个个手拿利器,将沈子枭等人团团围住。   为首之人笑道:“杨先生果然神机妙算,你今日来了,就别想回去!”   杨先生?   沈子枭挑了下眉,他倒是许久不曾想起这个人了,蓦然提到他,还是觉得恨意如火山,在心底疯狂喷发。   因早有准备,虽被这么多杀手包围,他却丝毫没有慌乱。   竟还轻视一笑:“就凭你们?”   “自然不止我们,不过其他人,还要等你有命,才能对付!”这群黑衣人的身后走出一个人来,也是一身黑衣,又用黑色布罩遮住了半张脸。   沈子枭目光一凛,还是瞬间便判断出来人,正是那沈子杳。   他慢慢地勾起一抹笑来:“骞王殿下,别来无恙。”   他故意叫他早已成为笑话的封号,像是拿话戳他的心窝肺管子。   沈子杳察觉到了,却只是诡谲一笑:“杀了他。”   话落,十几个杀手举刀而来。   沈子枭亦握紧了剑,瞳仁里,杀手越来越近,直到刀风吹动了他的鬓发,他才凛然举剑,一刀豁开了离他最近之人的胸膛。   鲜血飞溅,只是厮杀的序幕。   紧接着其他人也加入战斗,一时间刀剑相向,血腥味在空气中荡开。 第141章 吾妻亲启   ◎一封写着“吾妻亲启”的信。◎   沈子枭与沈子杳分别带领数人在墓中缠斗。   沈子枭所带之人虽不是专业的武士出身, 可行走江湖多年,自是各有各的搏命本事,不出片刻, 那十几个蒙面人已死伤大半。   沈子杳见状, 竟妄想扣动墓中机关, 将沈子枭困在墓中。   沈子枭身边的盗墓人都是江湖人, 从前倒斗的时候也曾遇到两家合作,忽有一方想霸占全部财宝而用些歪心思杀人的手段,便事先预判了沈子杳的动作, 往他脚下掷去一颗烟雾弹。   “轰”的一声, 浓烟四起。   趁此关头, 沈子枭与众人一齐退出墓穴,来到墓道。   沈子杳本就离墓门更近, 也轻易退了出来。   除此之外, 又有近百个黑衣人埋伏在此, 听到动静,悉数从墓道尽头涌来,分站在两侧。   沈子杳一声令下:“杀!”   沈子枭和众人突围出去,正杀得起劲, 忽听机关响动。   原来这墓道之中也尽是机关,随着闸门大开, 竟飞射出无数支箭矢出来, 如飞蝗般将视线糊了个透。   沈子枭早知这墓道必不简单。   却没想到沈子杳竟会为了杀他,而让自己人同他一道死。   沈子枭大喊:“众人与我列队!”   与此同时,将方才被他杀死的杀手举到身前, 充当盾牌, 其余人见状纷纷照做, 又分列于他的前后左右,合成一个圆形盾牌。   少顷,所有的箭都已射完,待沈子枭等挡在面前的人拿开的时候,发现那人身上早已射得如刺猬无二。   沈子杳咬牙道:“你的命还真是大。”   沈子枭望着他,慢慢地勾起一抹笑来:“朕乃真龙天子,自有上苍庇佑。”   他哪里信什么上苍庇佑,不过是为强调自己是天子,坐上了沈子杳最想坐的皇帝之位,才这样说罢了。   话落,他的目光陡然一紧,道:“鬼夫子,这墓室你们不是事先进来过吗,是时候让他们看看你们的本事了!”   沈子杳闻言诧异地愣了愣。   沈子枭见宋琅在葬礼单子上添了那么多贵重之物,便已暗中猜到会有埋伏引他入瓮。   于是事先招徕众多江湖有名的盗墓者,让他们偷偷潜入皇陵,扮作苦力,参与陵墓修缮之事,不动声色便对墓中机关了如指掌,甚至还暗中设下一些简单的机关,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正是用到那些机关的时候。   那位名唤鬼夫子之人一笑,突地掷出一枚飞镖出来,斜斜打到墓道左上角的灯台上。   沈子杳身后,有一块地砖开了一条两拳大的口子,刹那间,无数条毒蛇蝎虫从地砖处爬出。   众人无不惊骇,虽拿着刀剑,可都不敢再动。   沈子枭等人在刚才的缠斗中已离墓门极近,鬼夫子在面前撒下一包雄黄粉,那蛇蝎不敢靠近,他们趁机向墓门撤离。   沈子杳在身后气得大喝:“沈子枭,我与你不共戴天!”   沈子枭闻言,眸中掠过一道极为明显的轻蔑。   道:“关掉墓门,别让不干净的东西跑出来了。”   “是!”随着一声坚定的回答,墓门重重下降,直至关死。   隔断了墓道深处一片鬼哭狼嚎的惊呼。   最外层的墓室静悄悄一片。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一样。   沈子枭拧起眉头,莫名察觉到肃杀之意。   他领众人往外走,刚一出门,赫然间万箭齐发,且是箭头燃火的利矢!   沈子枭动用轻功,用剑抵挡,巧借几棵参天大树躲避,千钧一发之际,掏出怀中的信号箭冲天一发!   密林中骤然燃起星星点点的火把。   “停!”为首的将军比了个手势,向后看去。   空中乱飞的火箭停了下来。   沈子枭将如虹剑收鞘,只见那骑高头大马的将军又将身子转了回来,借着火把之光,他才看清楚,原来宋琅派来的人,是纪敏骞。   “太子,哦不,应该是皇帝陛下,别来无恙啊。”纪敏骞先开了口。   沈子枭抱臂而立,昂着头眼眸微微向下看,轻扫了他一眼:“纪大人,死到临头了,还管朕是否安然无恙。”   他不欲再废话,又朝空中发出一枚信号箭。   空中烟花绽开,“嘭”的一声。   紧接着,无数“杀”声从山头咆哮而下,藏在密林中的火把,也如流星般向山下四散飞来。   纪敏骞顿时明白了什么,冷肃问道:“所以你早已知道我等会在此埋伏?”   沈子枭维持着刚才那个不拿正眼看人的姿势,懒懒道:“你以为朕和你那个草包皇帝一样蠢笨吗?”   纪敏骞一喝:“你!”   他正欲发火,谁知沈子枭忽然又补充一句:“不止是皇陵,还有皇宫。”   纪敏骞心头的慌张如一滩墨滴进水里般悄然扩大,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哑然张口:“不会的!郢州禁军和羽林郎尽在我和陛下手中掌握,怎么可能……”   “说起此事,还要感谢令夫人。”沈子枭这样道。   纪敏骞的脸色已经差到极点,冷冷道:“什么意思!”   沈子枭笑而不语。   话说透了,就没意思了。   他吹了口哨,向后一挑眉:“你是打算逃命,还是打算对抗呢。”   纪敏骞向后又看了一眼,只见那队人马越来越近,咬牙道:“全军听令!三千人随我入宫护驾,剩下两千人留下断后……”   交代一番。   竟就这样驾马而去。   沈子枭没拦着,也懒得拦。   正当他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身后的墓门响了   沈子枭转头的瞬间,只见沈子杳正发了疯地向他扑来。   沈子枭的人也死伤过半,剩下的人都在他的前面一字排开,只防纪敏骞的人,不承想沈子杳还能出来,都是一怔,等想要去拦,却已经迟了。   “当!”一声兵器碰撞的脆响。   高树从天而降,替沈子枭挡下了这一剑,而他手中那把刀,因承受了太大的下挫之力,赫然断成两截。   其余人这才有所反应,纷纷上前,拿下沈子杳。   受了伤的沈子杳很轻易便被人制伏,沈子枭看也不看他,只问高树:“你怎么来了。”   “奴才听见动静,在旁边观察了片刻,发觉是您来了,又见骞王小动作,这才冲出来护驾。”高树道。   沈子枭拍了拍他的肩:“多谢你。”   高树微愣,对他颔了颔首。   沈子枭又转头看向沈子杳。   这个人如今如此落魄,像条狗一般被人架着脖子跪在他面前,眼睛像是嗜血般红,想必心里恨极了这个结局。   沈子枭很努力地想要回想起从前那个温润闲散的王爷模样,却无论如何只能想起一张模糊的脸。   人的心黑了,面相也就变了。   连面无表情都透出奸诈邪恶来。   有些问题看似很蠢,可事到临头,总要问个清楚。   沈子枭再次抽出那如虹剑,用剑抵着沈子杳的喉咙,问道:“你为何要谋反,你已是王爷,普天之下比你尊贵的也没几个人,太子之位、皇帝之位就这么重要吗。”   沈子杳冷哼一声:“你也当过人下人,怎会不知地位尊荣犹如为官做宰,自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追名逐利,好似夸父逐日,不死不休。   可是人能握在手里的东西终究是有限的,就算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帝王,也会有所舍弃和爱而不得。   沈子枭感到悲凉,他很想问他“你后悔过吗”,话在喉头,想起王依兰母子。   思渊出殡那一日,王依兰和佛生跟在后头,三步一叩首,就这样跪到思渊的陵墓。   一路上多少看热闹的百姓对她指指点点,可她目不斜视,该跪就跪得响亮,该站就站得笔直,无论别人怎么说,她都坚持自己最后能做到的那一点点正义,始终向前。   他终是多废了一句话,问道:“你便始终都没有考虑过你的妻与子吗。”   沈子杳猛地抬头,脱口道:“你别杀她!”   他死死瞪着一双眼,绝望地看着沈子枭,第一次露出了后悔的神色:“错都在我,是我高估了自己,我输了,合该受死,可兰兰佛生是无辜的!”   沈子枭心里痛了一下,怜悯看着他:“你何曾想过思渊无辜,琥珠无辜?”   沈子杳面色铁青,咬紧了牙关也止不住地颤抖,他无助地说:“早从安阳我就后悔了,可我没有办法!我只有活着才能再和他们母子相见!杨无为已经被杀了,我只有答应宋琅杀了你,才有一线生机!”   沈子枭抬了抬眸,在听到杨无为已死的时候,表情变幻了一下。   他没说话。   沈子杳心里乱得要疯,想到什么,突然跪地磕头:“你放了他们!实在不行,只放过兰兰一个人!求求你!求求你!”   头骨撞地的声音,听得人一阵发麻。   沈子杳不住地磕头,又快又狠又急切,如困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沈子枭眼眶已然发了红,可那握剑的手始终未颤,正如杀他的心也始终未变。   突然,沈子杳停住了,手伸向怀中。   沈子枭目光一凛,接着将剑往前一送,“嗤”的一声,割断了沈子杳颈部的动脉,鲜血汩汩流出。   沈子杳的手还没来得及从怀中拿出来,就这样瞪着眼睛,倒在地上。   他抽搐着,眼底涌出一滴泪。   沈子枭蹲了下来。   沈子杳竭力看向沈子枭,显然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头一歪,彻底倒在血泊之中。   沈子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尸体,将如虹剑重新收鞘,又伸出手,想看一看他怀中究竟是什么暗器。   他先把沈子杳的手拿出来,才伸手进去,一摸,愣住了。   竟不是什么暗器。   而是一封写着“吾妻亲启”的信。   沈子枭怔了怔,又瞥了沈子杳一眼。   见他瞪着眼睛,终是伸出了手,指尖触碰到他眼皮的那一刻,竟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顿了顿才把他的眼皮合上。 第142章 宋琅之死(上)   ◎沈子枭杀入宫里!!!◎   “陛下, 想必宁王他们也看到陛下的响箭和信号烟了,事不宜迟,还是尽快赶去宫中为宜。”有人翻身下马, 朝沈子枭走来。   来人正是朔月女王阿依慕。   自从赵华霁瞒着江峻岭将江柍的消息递给沈子枭的时候, 沈子枭就开始暗暗筹划这一切, 他让厄弥琥珠等人扮作商队混入郢州, 这段时间以来,暗中与宁王和萧山联络。   宁王和萧山都已经走投无路,几乎没有挣扎便接受了厄弥的提议, 归顺于大晏。   他们手里掌握着大昭最后一批还效忠于太后的人马, 只可惜仅有两万人马, 难以抵抗宋琅手里的十万备用军和数万名羽林郎,故而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这队人马现在掌握棠州楚林之手, 楚林原是与纪家有亲, 纪敏骞要叫他一声表舅, 这才没有被宋琅疑心。   棠州与郢州接壤,在郢州的东北方位,叶劭攻破庚州,晁家父子后又攻破锡州之后, 便往棠州的方向去。   棠州的都指挥使李亚原本是要投降来着,沈子枭琢磨之后, 让晁长盛和李亚演一出戏, 让李亚装作负隅顽抗。   直到昨日,沈子枭潜入郢州之前,李亚将棠州门户大开, 引十万晏军入棠州。   算时辰, 这十万晏军现已抵达郢州城门外, 城门一开便可杀进来,而阿依慕则率领五百人,与楚林的那两万人马,在沈子枭进到皇陵之前先进到郢州城中。   这件事十分顺利,还要多亏了迎熹,暗中盗用纪敏骞的手令和印信。   守城之人本就接到密令,听闻沈子枭要来,误以为楚林是纪敏骞派入城中以备不时之需的,何况楚林只带两万人马,又是纪敏骞的亲戚,便不疑有他,直接放行。   琥珠和厄弥在城内接应,看到烟花升空。   二人便率领这两万人马,逼向大昭皇宫。   纪敏骞走前留下两千人在此断后,而阿依慕只带了五百人过来,由于山林雾重,纪敏骞并不能辨认他们来了多少兵马,又听闻宫中出了事,便急切赶去。   沈子枭站了起来,对阿依慕道:“剩下的人交给你,宋琅不得民心,你吓退他们最好,不要浪费时间在此缠斗。”   阿依慕翻了个白眼,道:“朕比你当皇帝时间长,怎会不知该如何应对!”   沈子枭一笑。   这才上马,被十余人护送着,往宫中奔去,高树也赫然在列。   *   满天的云压得极地,纵是黑夜也能看清那一团团云絮,如黑色的棉花一般,密密匝匝在低空上紧挨着。   一阵风吹来,露出一轮皎洁的月亮。   竟是圆月,亮堂堂的明黄色,在这清凉的夜色里,莫名让人心安。   月光下,数万人马分别在西水门和大通门这南北两道内城门处集合。   表面上看,不过是楚林的人未防擒拿沈子枭之事生变,才加强的守卫。   琥珠一身将士打扮。   厄弥看着她挺立站在那里,如一位沉稳的将军,婴儿肥不知何时从她脸颊上消失,连月征战,让她瘦而不弱,侧脸轮廓清晰坚毅,双目直视前方,稳而亮。   叶思渊刚离开人世的时候,琥珠还是个会哭到干呕的孩子。   可后来,她就不再哭了。   仿佛眼泪已经流尽,连带着笑意,也随着泪水流失,她也不会笑了。   最初时,厄弥还常常不知如何是好,又是哀求“对不住,妹妹,阿兄再不说让你长大的话了,你变回来好不好”,又是怨恨“长生天,你为何用这样残忍的办法让她长大”……   可如今,他已经接受了这一切。   平静地直视这样的琥珠,问道:“等会儿要杀进宫里,你以找到她为主,剩下的交给我们。”   琥珠偏头看向厄弥:“好,我心里有数。”   话刚刚说完,忽见夜空中远远绽开一束绿色烟花,她目光一紧,肃然说道:“陛下那边已然得手,该我们杀进去了。”   厄弥闻言,高举弯刀,大声喊道:“杀!”   话落,他大刀一挥利落刺死旁边的守城之人,其余人见状,才知这些人乃是逆贼,纷纷举刀提剑。   又有将领喊道:“速去禀报陛下!”   话落已被人刺穿了喉咙。   在一片喊杀连天之中,众人翻身上马,杀进西水门,疾驰过街,往皇宫杀去。外城门的晏军听见动静,便开始攻城,一时间杀得尸横遍野,血满沟渠。   *   沈子枭的大军杀进来之前,江柍正在鸿台与众妃嫔一起参加家宴。   宋琅说,这是为了弥补元宵节没能好好操办的遗憾。而之所以没能好好操办,便是因为太后和公主还未发丧。   都是表面文章。   江柍心中早已厌烦这些伪装和造作,于是面上也并不和颜悦色,只如对宋琅般对待其他妃嫔,懒得有任何情绪。   江柍这日穿了一袭珠络绣金边的曳地红罗裙,外罩一件殷红如霞光的左衽短袄,长发高高挽起,一朵仿真的绢丝玫瑰斜簪在发髻上,纵使冷面如霜,也依旧千娇百媚。   荣贵妃见状,心里倒有些不是滋味。   她已有孕九个月,身子发福,不似从前美艳,偏生自从她有孕之后宋琅就只纳了这么一个妃子,还是个宫娥上了位,她怎能不吃醋。   好在宋琅只给她贵人的位份,又没有在她宫中留宿过,又听闻她不知怎么得罪宋琅竟被关在宫中禁足,受封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她出来。   谁知这丫头竟比从前在含元殿侍奉的时候更加美丽许多,这也罢了,她竟敢穿只有皇后才能穿的红色?   荣贵妃不免蹙眉,质问道:“怎么央妹妹是第一日进宫不懂规矩吗,连红色也说穿就穿?”   江柍瞥了荣贵妃一眼,又把目光收回来了,丝毫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你怎能对本宫如此无礼!”荣贵妃登时怒了。   她自进宫之后就宠冠后宫,连皇后也要让她三分,一个小小的贵人怎么敢骑她的脸?   江柍鼻息间嗤出淡淡一声冷笑,不语,端起玉斝,慢吞吞喝了一口。   是热酒,很是驱寒,却对她没用。   荣贵妃见状,恨不得气昏过去,咬了咬唇,对宋琅道:“陛下!您瞧瞧您的央贵人,这样不懂礼数。”   宋琅对这些争风吃醋最是厌烦,勉强一笑:“是朕让她穿的,你若喜欢改日也做一身穿便是,左右这宫中已经没有皇后。”   宋琅的皇后,原是赵太后的侄女,后来赵家满门抄斩,她性情刚烈,不愿在宫中了此残生,便悬梁自尽了。   算起来,已是薨逝将近一年。   正当荣贵妃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忽听门外急报:“陛下不好了,晏军攻破南熏门,与城内奸细接应,已是杀向宫中来了!”   “铮!”琴声弦断,教坊司的乐声停了。   大殿里顿时喧哗起来,一片惶惶。   江柍屏息一怔,暗自握住了拳头。   宋琅则倏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目光一沉,偏头看向江柍。   江柍亦回望过来,却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什么。   宋琅冷声道:“传朕旨意,将二十万备用军分为五军,派孙然率五千人为先锋,先去南熏门截住晏军,再命梁扬名,叶价,顾康,周豪迈各率三万人马到宫门外守住,配合大内禁军,严防晏军攻入!其余人马交由王庆春分配,从内城门到宫中各路设防拦截,不得有误!”   宋琅比江柍想象中冷静,内侍很快急急去传旨,只留下这鸿台的一干人等,各有各的惶然失措。   荣贵妃忽然痛呼:“我的肚子……我的肚子好疼!”   众人循声往那一瞧,只见桌下一滩水渍。   她的羊水破了。   有妃子哭道:“这可如何是好呀,晏军攻城,荣贵妃又要生了,事情都赶到一起去了。”   有人附和道:“是呀是呀,我们要不要回宫躲好?”   “……”   宋琅在上首正踱步沉思。   各人七嘴八舌哭闹起来,其中夹杂着荣贵妃凄凄哀哀的痛呼。   江柍本欲冷眼旁观,可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啪”一声把眼前的酒壶掷出去:“荣贵妃要生了,速速挪她回宫,快传太医!”   “……”众人都被吓得噤声。   荣贵妃在疼痛中睁开眼睛,不想江柍竟是这危难关头,唯一为了她的性命而努力的人,顿时感动不已,艰难道:“多谢你。”   “不可。”忽然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   江柍转头看过去,只见宋琅搭着眼帘,站在龙椅之前,道:“所有人都不许离开鸿台,若晏军杀进来,你们都是朕的女人、朕的宫人,自然与朕一同赴死,绝不可做苟且偷生之人。”   众人都青白一张脸,大气也不敢出,只讷讷看着宋琅。   江柍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   宋琅怫然冷面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祁世,去传太医和稳婆为荣贵妃接生,再调派两千羽林军,到鸿台护驾。”   又对众人说道:“若是晏军没能杀进来,你们通通都有赏赐,朕一言九鼎。”   江柍闻之忿然,却无可奈何,只能提裙走到荣贵妃身边,对她的宫女吩咐了几句,让人把她挪到后殿。   太医和稳婆很快赶到。   后殿一片“疼死我了”和“用力啊用力”交织在一起的嘈杂叫喊声,而前殿众人大眼瞪着小眼,或惊恐或哀伤或呆滞,看上去如待宰的羔羊一般。   也不知是在等待着荣贵妃的孩子降生,还是等待晏军打入这皇宫里来。 第143章 宋琅之死(中)   ◎江柍独留鸿台与宋琅话别◎   杀喊声伴随南风穿过重重宫阙, 老树昏鸦都被惊扰,扑啦啦飞腾而来,掠过石阶丹墀, 飘向鳞次栉比的碧瓦红墙。   夜色, 伴随着鲜血的腥味。   后殿的血水一盆盆端出, 前殿的血气随着厮杀声越飘越近。   就在荣贵妃成功诞下公主的时候, 沈子枭的兵马也来到鸿台之下。   纪敏骞被人束缚手脚,捆绑带上来,身上的鲜血染红了银色甲胄和胜雪衣袍。与他共同作战的几位将军都被砍了头颅, 那脑袋被人随意往前一甩, 骨碌碌滚了老远。   鸿台上烛火辉煌, 丝竹管弦声依旧。   楼台下有人高呼:“宋琅,你家大门都被我们陛下破了, 如今是时候出来迎客了, 别躲着做缩头乌龟!”   两个时辰之前, 峦骨和楚林携手打进内城门,被宋琅的备用军拦在去往皇城的路上,他们顽强抵抗半个时辰,因楚林手下的这批昭军作战力并不强, 眼看两万人马要被人杀得屁滚尿流,宁王和萧山引晁长盛所带领的十万晏军入皇城, 逆转形式。   后来纪敏骞摔人赶来的时候, 已是无力扭转乾坤。还被琥珠和厄弥带人前后夹击,他奋战许久,本能逃出生天, 无奈运气差了几分, 便迎头遇见沈子枭赶了来, 就这样被生擒下马。   因沈子枭知道纪敏骞乃是江柍儿时玩伴,杀他与否还要过问江柍的意见,因此才没把他就地处置,而是五花大绑带进宫中。   “是啊宋琅,你不可能永远躲在这楼上不下来吧。”叫话的是厄弥,他笑得猖狂,“还是说你想变成蚂蚁从那地缝中逃走?”   “哈哈哈哈……”此话一出,惹出许多笑声来。   江柍偏了偏头,看向坐在正首上一言不发的宋琅。   他亦转过头,看向她,目光中有几分迫视:“你有参与吗?”   江柍微怔,不答他话。   他直视着她:“朕不信,沈子枭纵有通天的本领,能这样快就杀进郢州来。”他眉头一蹙,警觉道,“他知道你没死?你还是把消息递出去了,是不是?”   江柍依旧默默。   可宋琅的眼神变了,很淡的黯然,代表一种了然。   而后他偏头不看她,直直盯着正前方的那碟果盘,冷冷地自嘲一笑:“你好大的本事,好深的算计,又好狠的心,这皇帝合该由你来做,朕看来,再没人比你更加合适!”   众人闻言,无不惴惴跪地,忙呼:“陛下息怒。”   宋琅的嘴唇紧抿成一根随时会崩断的线。   江柍淡淡看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想些什么。   三刻钟以前,宫门已破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宋琅分明大发脾气,他在震怒中摔碎一地酒盏,大喝宫中禁军全是废物,又提剑杀了那个因太过害怕而想逃命的修容。   可是当沈子枭等人已入内宫的消息传来时,他却又安静下来,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栏杆处,凭栏眺望,寂然须臾,又命人将殿内打扫干净,换上新的菜肴与美酒来。   此刻,沈子枭已然站在楼下。   宋琅却又坐回席座,敛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叫骂声响起,他才这样淡而寥落地看了江柍一眼。   江柍不知道自己回望过去的是什么神情。   这时候嬷嬷抱着已被清洗干净,用锦衾包裹着的柔软婴儿从后殿出来。   嬷嬷屈膝行礼,用一抹硬挤出来的笑,对宋琅道:“小公主参见陛下,奴婢参见陛下。”   宋琅招了招手,嬷嬷抱着那孩子走近给宋琅过目,宋琅转脸一与那孩子对视,忽然“哇”的一声,锦衾中溢出如小奶猫般极其孱弱的哭声。   宋琅微怔,目光中倏然闪过一丝浓重的厌恶之色。   嬷嬷见状连忙跪下:“陛下息怒,公主还小,哭喊都不能自已。”   “你说她是不喜欢朕呢,还是知道朕要死了,她难受?”宋琅喃喃问道。   “陛下息怒……”嬷嬷惶恐不敢语,只不住发抖。   宋琅似乎也只是自问自答而已,很快又一笑:“不要紧,无论是何原因,很快她也要死了。你们,都得给朕陪葬,大家一起到地底下,才热闹些,是不是?”   荣贵妃裹着貂绒大氅在宫娥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事实上连她都还没看过孩子一眼,听闻宋琅此话,吓得一阵眩晕,女子为母则刚,她硬是撑住了那口气没有倒下,飞奔过来,从嬷嬷的怀中抢走了公主,紧紧抱在怀里:“谁都别想动我的孩子!”   宋琅淡然一瞥:“由得了你?”   荣贵妃出身将门,在家千娇万惯长大,入宫后无论宋琅对她是否为虚情假意,她都是宠冠后宫的那个人,自然也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无畏,闻言,目光中似有烈火燃烧,厉声道:“你是皇帝,晏军打来了你应该指挥军队打回去!若打不回去,起码让妇孺逃命,保全你皇家的尊严与骨血!怎可就这样束手就擒,还想让妇孺与你陪葬!”   此话一出,恰是戳到众人痛点。   一时间众人无不崩溃大哭,哀求道:“陛下饶命啊陛下……”   宋琅暴悠然一笑,神情似在赏月品酒:“你们不是说了,恨不得与朕白头到老,朕怎能不成全你们。”   “……”众人都呜咽着求饶,根本没有听进宋琅在说什么。   江柍站了起来。   她一袭红裙格外显眼,站起来的动作太过突兀,沉默不语的姿态又太过冷静,难免引起众人侧目。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   宋琅问道:“你想做什么?”   江柍语气如常:“替你再做一件好事,以免你入了地狱,要受更多的折磨。”   “呵……”宋琅笑了出来。   江柍定定看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走到栏杆处。   楼台下众人抬起头,便见那万千灯火里,栏前静立的女子。   她分明着红衣,却显得尤为清孤,仿佛披了一层月霜,给人遗世独立之感。   宋琅凝睇着江柍纤瘦的背影。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她好像要飞走了,如那鸟儿一般。   江柍扫了一眼。   厄弥,琥珠,阿依慕,甚至还有高树。   “迎熹!见到你实在是太高兴了,不枉费朕生生挨了一刀。”最先讲话的竟是阿依慕。   江柍闻言往她腹部一看,果真有一处刀伤,因与衣服颜色相近,不注意看倒是看不出来。   她由衷说道:“辛苦你了。”   阿依慕豪迈一笑:“区区小伤,何足挂齿,只要能将你救回来,朕向沈子枭讨多少好处讨不回来?”   江柍淡淡一笑,目光一偏,便与沈子枭对视上。   沈子枭一身黑衣,未戴甲胄,有一道鲜血自脸颊划破了眉毛凛厉向上,更衬他黑瞳深如渊潭,巍峨如山的气度里平添几分嗜血的狂野。   江柍其实第一眼就看到他了,也只注意到他。   可是这第一句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好微微福身,向他一拜。   沈子枭凝视着江柍的容颜,烛火在她的瞳仁中跳动,她的脸庞红若霞光,眉眼却透着初春的料峭。   他伸出手,从怀中掏出一块叠得板板正正的手帕,打开来,拿出一只银枪样式的白玉手镯,举起给她看:“我把它拿回来了,等会儿给你戴上。”   晁长盛等人闻言,无不侧目看了眼沈子枭。   听他没用朕自称,均有些惊讶。   唯有阿依慕、琥珠、厄弥三人神色如常,没有半分异样,好似沈子枭本该对江柍如此才对。   江柍却一鼻酸。   只因沈子枭刚吃那话的语气,莫名有点安抚她的意味,她蓦然想到,他定是涉险去了皇陵下了墓穴才取回此物,一时喉头发紧。   江柍略整容色,道:“鸿台上的妃嫔宫人实属无辜,你们放走她们,让她们和其他宫人一样逃命去吧。”   沈子枭自然接上话道:“晏军未曾伤害百姓,也不会伤害宫人,你让她们下来吧,没人会对她们动手。”   江柍一笑。   转身看向众人:“听见了吗,天子一言九鼎,你们可以走了。”   众人本来三三两两抱成一团,闻言无不仓皇起身,连道谢也忘了,只想逃命。   宋琅一记眼风扫来:“大晏皇帝的话是一言九鼎,朕的话就不是了吗?”   “噌”的一声,是剑出鞘的声音。   守卫在大殿周围的羽林郎无不抽出刀剑,围成一圈,拦下试图逃命之人。   “够了!”江柍已经厌烦疲惫,她颦蹙细眉,说道,“你若执意想让人陪你,我留下就是,何必拉上她们?左右这里你最怨的人是我,最不会放过的人也是我。”   宋琅眼睫颤了颤,与她对视,再无其他反应。   江柍的这句话几乎是请求了。   宋琅这样想到,这或许是她对他最后一次请求,即便是在忤逆他的意思。   他本不想答应的,不知怎的又开了口:“你们谁愿意留下来陪朕?”   “……”一时无人回答。   原本荣贵妃似有犹豫,可以看到怀中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便又噤声。   宋琅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很深重的怨恨。   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她们一个比一个敢于争先,可到了这同甘共苦的时候又开始千推万阻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他明明已是皇帝,却还是得不到任何一个人的坚定选择。   为什么……   就当所有人都沉默,宋琅即刻便要发作起来的时候,忽然——   “奴才留下来。”   宋琅扭头,只见祁世低眉敛首,一如往日那般恭敬老实,闲闲的模样像是在答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宋琅怔了许久,真的怔了许久。   才问道:“你不走吗。”   祁世的语气与从前并无二致:“奴才是御前的人,若是奴才走了,以后谁来服侍陛下呢。”   宋琅一笑:“都说御前伺候的人精明,可朕瞧你就不如那些人聪明,朕都要死了,哪里还需要人服侍呢。”   祁世却肃然而恭敬:“奴才到地下,也会好好服侍陛下。”   宋琅语噎,眼眶蓦地湿润了。   他垂眸一笑。   点点头,又点点头,才道:“好,你们都走吧。”   “……”没有人走。   她们瑟缩成一团,好像不敢信宋琅会因为江柍一句话,就这么轻易就放她们离开。   宋琅不耐烦道:“三。”   这一个数字,如一枚钢针,倏地扎进众人的意识里。   她们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向楼下跑去,如一群过街老鼠般狼狈。   “二。”宋琅念得极慢。   等他再念道“一”的时候,方才还热闹的大殿,除了身披甲胄的羽林郎外,就只剩下祁世和江柍两个人。   宋琅看着江柍:“你过来,陪朕把饭吃完。”   江柍默然看他,顿了须臾,转身向楼下众人说道:“没有我的允许,你们都不要上来。”   厄弥脱口而出:“那怎么行,你会有危险。”   沈子枭瞥他一眼,他目光微闪,不动声色躲着避开,又此地无银般补充,“你若有危险,琥珠会伤心的。”   江柍冲他一笑,心里了然。   沈子枭道:“你要是有要解决的事情,便放心去吧。”   江柍转而看向他,没有说什么,又好似说遍了千言万语。   她转身,向宋琅一步步走过去。 第144章 宋琅之死(下)   ◎“是,我赌陛下舍不得。”◎   桌上的菜肴均用沉水香莲心盘盛来, 有熘鸡脯、香刀紫苏鸡、荷香鸭、蝴蝶暇卷、蜜浮酥捺花、水晶皂儿,炙羊肉……虽然凉了不少,却仍然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江柍走到席口, 听宋琅说道:“过来坐吧, 这桌子这样大, 坐在一起吃, 似乎就不那么冷清了。”   江柍顿了顿,转过身走到他的旁边。   祁世意会,把矮杌端了来, 也把江柍的文犀辟毒箸和动用过的玉斝也端了来。   江柍坐下, 宋琅又对祁世道:“你也坐下吃吧。”   祁世颔首:“这不合规矩。”   宋琅道:“死到临头了, 还什么规矩不规矩。”   祁世略一怔,说道:“不如奴才为陛下和贵人抚琴吧。”   宋琅眼眸亮了亮:“你懂音律?”   “奴才的母亲弹了一手好琴, 奴才只不过学得她万分之一。”祁世说道。   宋琅点头:“好, 那你便弹……弹汤恢的《八声甘州》吧。”   祁世道:“遵命。”   江柍却沉沉看向宋琅, 脸色逐渐变得苍白,离愁别绪萦绕心头。   当祁世的琴声响起的时候,宋琅才转头看向江柍,似笑非笑说道:“怎么也不动筷。”   江柍睫羽轻颤, 寻回那个最冷静克制的自己,端起玉斝, 送到唇边抿了抿。   宋琅见状, 亦给自己倒上一盏酒,仰头饮尽,又随祁世的音律, 念道这一句唱词:“羡青山有思, 白鹤忘机。怅年华, 不禁搔首,又在涯,弹泪送春归。”   八声甘州,谁品春词,回首繁华梦。   送春之鸟,殿春之花,字字句句皆春逝,多么哀婉的词句。   江柍此前想象过无数种宋琅大厦倾颓前的样子,或愤怒或疯狂或激烈,都与此时此刻不一样。   然而这样的他,却也并不让她感到意外。   毕竟晏国的人都打到家里来了,负隅顽抗倒不如平心静气体面。   她的嗓音微微沙哑,开口道:“春天就要到了,陛下却偏生念春去之词,实在令人凄婉。”   宋琅默了默,忽然哈哈大笑:“朕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一件已经被遗忘许久的事情   江柍的思绪被这一句话拉到许久之前。   高僧曾说,她的命格是金凤在天,被浮云遮蔽其中,只待东风一吹,便会现身于天,受世人供养。迎熹,却是金凤藏渊,不得展翅,久而久之便不会飞翔,只能行走。   而宋琅……晚霞宜晚不宜早,他却开在正午,甘霖宜早不宜迟,他却偏偏逢晚。不正是始终与机缘错失吗?若他早些亲政,或许就不会有后面的种种发生。   至于纪敏骞,高僧看完他的签,只一笑,说道公子的人生,全在选择二字,选对了一路亨通,选错了满盘皆输。   如今看来,怎能不是一语成谶,真是令人唏嘘感叹。   江柍久久不语,宋琅忽然一笑,夹了块荷香鸭放入她的碗中:“这道菜本是夏日才能吃,朕知道你喜欢荷的清香,命人摘了许多放在冰窖,只待这个时候拿来当食材,快尝尝,与新鲜荷叶比之如何。”   江柍看着碗中那片薄薄的鸭肉,拿箸夹起,送入口中。   虽有荷香,却到底不如夏日的新鲜荷叶清香,她淡淡道:“好吃。”   宋琅笑笑,又给她夹了一块炙羊肉:“这羊肉方才朕吃过,一点也不膻。”   江柍又把那块羊肉放进口中,又道:“好吃。”   宋琅接着夹了块鱼肉,放到她的碗中:“这鱼十分鲜美,你若是吃着可口,朕再盛碗汤来给你喝。”   江柍又吃了那块鱼肉,肉质紧实而鲜美,咸淡也刚刚好,她道:“好吃。”   宋琅忽然就不笑了。   蹙眉凝视她。   摇曳的烛火在他的瞳仁里显得破碎而飘摇。   江柍神色未变,就他上一句话问道:“陛下要喝鱼汤吗。”   宋琅许久未语,半晌才道:“朕以为你不会吃朕给你夹的东西,朕以为你会觉得吃这样一顿饭不过是浪费时间,朕以为你已经迫不及待要朕死去,然后飞奔到沈子枭身边当你无上尊荣的皇后。可你,却只是在用饭。”   江柍把目光轻轻落在宋琅的目光深处:“不然陛下要我如何呢,是杀了你,还是劝你投降?”   宋琅深看她一眼:“朕知道,你留下来不过是为那些逃走的宫妃争取离开的权利,你从没有一刻想过要和朕共同死在这鸿台之上。”   江柍一笑,语气如常接过话来:“陛下知道就好了,为何要把话点透呢。”   宋琅双唇紧抿:“所以你这样平静,是以为朕不会舍得在死之前先杀了你吗。”   江柍笑深了:“是,我赌陛下舍不得。”   “那你想过杀了朕吗?”宋琅问道。   江柍变得正色:“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   “……”宋琅的嘴唇苍白极了,他空洞无神地看着她,刹那间变得冷寂。   过了许久,宋琅才又道:“若你回答朕几个问题,朕或许会考虑不杀你,若你回答得让朕满意,朕或许会让你杀了朕。”   江柍微微讶异。   因他这番话,看似平静,实则十分疯狂。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宋琅未等江柍答话,便问道:“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他。”   江柍转头看了看远处的栏杆,花灯将那处装点得甚为好看,她知道沈子枭就站在楼下,她看不见他,却好像离他很近很近。   她脱口而出:“因为他是一个看似强硬,实则比我柔软,却又比我坚强百倍的人。他的内心如一座山洞,初入一片漆黑,可走远一些,会窥见天光。”   宋琅许久未言,而后涩涩地笑了笑,才又问道:“若今日被困的是他,你会怎样做。”   “我会救他,拼上性命,若救他不得,我便努力活下去,用一生怀念他,若连我也活不下去,我与他殉情,到地底下还要携手走过奈何桥,下辈子还做夫妻。”江柍想也没想。   宋琅的心里仿若被她的话丢上数颗石子,漾起圈圈涟漪,他又沉默无语,端起玉斝痛饮一杯,才道:“你可曾有一丝一毫一瞬间喜欢过朕。”   “从未。”江柍直视他道。   宋琅紧握玉斝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他知道江柍不会骗她。   心绪还未平复下来,他又问道:“如果朕没有设计杀死叶思渊,你是否会有可能爱上朕,或者说,你是否能和朕在这宫中相安无事地过完余生?”   江柍沉默了。   室内除了祁世的琴声,再无任何声响,而那琴声未免显得太过寂寥,空中的满月亦格外萧索。   她很久之后才说话:“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我想象不到没发生过会是如何。至于是否能与你过完余生……即使没有思渊的血债,陛下又何曾放过我,何曾不强迫,不伤害我?”   宋琅喉结滚了滚,眼眸中似乎也笼罩了一层月霜,清冷得很孤独。   他缓了缓才又道:“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是我。”   他说话的时候敛眸看着桌上的酒,并不敢看向她。   江柍下意识泛酸,他以为改称为“我”,便可抹杀这永远也不可能会消失的身份悬殊?还是他误以为,她不爱他,只是因为这一重身份?   那股淡淡的哀愁又泛上来,将她整颗心都包裹住,她为他感到深深   ||||||   悲哀。   她仍直视他,道:“因为你是我的琅哥哥。”   是琅哥哥,不是夫君。   却也不是皇兄。   这样的称谓,无关身份,只在情义。   她原来真的在乎过他。   宋琅看着面前那盏酒,呼吸一分分变得混乱。   似乎是得到了安慰,可似乎又同时得到了最惆怅的遗憾。   只因情义终究不是情意,至亲终究不是至爱。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眼中莫名蒸腾水雾,他有片刻的沉默,在努力把泪花压下去。   许久后,他才看向她:“爱爱可知,琅哥哥的心里也有那一丝温暖的光亮,只是……从没有人往深处走,从没有人愿意……愿意接受完整的这个我。”   这话说出,最终还是哽咽了。   没有哭,可比哭泣还要让人伤心。   曾几何时,眼前这个男人先卧薪尝胆,后叱咤风云,一夕之间便让朝廷上下血流不止。   他犯过错,也受过伤,害过人,也被人所害。   可如今,他不过是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可怜人。   他的世界荒无人烟,没有人愿意踏足。   所有的掠夺都是他的自虐,所有的杀戮都是他的诘问,所有的偏执都是他的不甘。   祁世的琴声停了下来,哀伤地看向宋琅。   江柍的眼神中也有悲悯。   宋琅的目光瞥向果盘上那只给橙子削皮的小银刀,拿起来,放在手掌心上颠了颠。   对江柍说道:“朕是不可能降的,也不愿死在别人之手,你既然这么想杀了朕,那么朕就为你做这世界上最后一件事,也好让你此生都再也忘不掉朕。”   他拉过她的手,把那把小银刀,放在她温凉的掌心上。   江柍看着那把泛着冷光的刀,一时竟有些颤抖。   宋琅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似是不敢相信,怅然一笑:“事到如今,你竟迟疑了。”   江柍把视线从小银刀的身上缓缓移到宋琅的脸庞。   他平日除了盛大的朝会,甚少将长发悉数束起,他更爱将长发半披散,飘逸如山中隐士,又浪荡如纨绔公子。可这一日,他将头发束得工工整整,一丝赘发也没有,又用珍贵的白珊瑚玉簪固发,多出几许平日里没有的温润来。   江柍恍惚想,若没有经历这一切,宋琅出身富贵人家,纵使没有功名建树,也会是个流连温柔乡的翩翩佳公子,自有他的安稳人生。   宋琅说得对,她迟疑了。   到底是少年情谊,郎骑竹马,低嗅青梅。   宋琅贪恋地望着江柍的容颜:“那我就再给你说一会话吧……你可知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是没有一开始便向你表明心迹,也是后来明知你我已无可能却还向你表明心迹。”   “我本该在你对我最亲密的时候就要了你,既然错过那个时机,后来就连提也不应该再提。”   “我也后悔,我没有一错到底,不该在你无法反抗的时候放过你,却也庆幸没有一错到底,当初没有强纳你,或许才能得到你对我最后的这一点迟疑……额。”   宋琅的话断在喉咙里,只因江柍的手猛地往前一送,那小银刀悉数剜进他的胸口。   这动作快速又果决,他瞪大眼睛看着她,鲜血晕红了他绣以金龙的银袍。   江柍的手又往里送了送,她听到心被剖开的时候,皮肉切割裂开的声音。   她比自己想象中更要狠心:“宋琅,我是迟疑了,却不是打算放过你,而是在想,这刀子怎样杀你才能一刀毙命。”   宋琅痛苦地倒地。   祁世惊呼“陛下”,飞奔至他的身边,摁住他不住流血的伤口,让他靠在他的怀中。   江柍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宋琅:“你以为你说了这许多,我就会纠结难受吗,自你杀死思渊的那一刻起,把刀插进你胸口的动作已在我脑海中练习过千万遍,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   宋琅怔怔地,忽地凄然一笑,有血自他口中喷出。   江柍漠视他痛苦的模样。   只见他嘴角张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祁世凑近了去听,却听不清楚,只急得掉眼泪。   宋琅见状,伸出手去擦祁世脸上的泪水,却沾了他满脸的血痕,这一幕尤为凄怆。   宋琅的手很快就无力垂下,他抽搐着,双目半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清晰说出这样一句:   “终于,你可以做那种不被人任意摆布的皇后了。”   江柍脑海中似有什么坍塌了。   记忆如柳暗花明——   在僻静的花园角落,纪敏骞看向她,问道:“你不想当皇后吗,当了皇后就有了权利,就不用任人摆布。”   江柍看着漫天的孔明灯笑起来:“不想,陛下都任人摆布,何况是陛下的皇后?”   却不知,宋琅听到了这句话。   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他很在意。   或许夺权亲政。也不过是他在为这句话而较劲。   宋琅忽然又伸出手来,似是透过稀薄的空气,看到灯火阑珊处的某个影子。   没人知道他看到了那个一袭黄裙的女子。   只见他睁大了眼睛,唤道:“再…再跳一回《子夜歌》……”   江柍的鼻头猛地一酸。   宋琅却满足地扬起唇笑了,手软绵绵地搭下来,闭上了眼睛。   或许他生命的最后,又见他心爱的女子,为他跳了一回《子夜歌》。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江柍慢慢蹲下来。   她杀了他。   从这一刻开始,她不再恨他。   她伸手抚摸宋琅的乌眉,神情哀伤而温柔,一滴清亮的泪自她眼中坠落:“睡吧,琅哥哥,下辈子,希望你不要再这般孤苦惊惶过一生,也要记得,做一个良善之人。”   慢慢地,这无声的泪,变成悲痛的恸哭。   哭声在这寒寂的夜里回荡,尤为凄楚,尤为悲凉。 第145章 再吻   ◎就这样触到他的唇。◎   江柍哭了许久。   楼下的人听着, 无不侧目。   阿依慕问道:“我们要不要上去看一眼。”   沈子枭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上的那盏烛光,语气很轻,道:“不必, 相信她就好。”   阿依慕闻言也沉默下来, 和沈子枭一样, 仰头看着楼上。   “祁世!”忽听一声凄厉的叫声。   众人都是微愣。   楼上, 江柍一把握住了祁世手中的小银刀,将他本想自尽而死的动作硬生生拦了下来:“祁世,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阎王爷收都收不过来, 你何苦也要赔上性命!”   祁世的目光中一片死寂:“可是陛下已经去了, 他在那边孤孤单单,怎能没人做伴。”   说着竟又加深了力道, 试图把从宋琅心头抽出的刀子往自己胸口处插。   江柍急急道:“不!你应该活下来, 为宋琅守墓才是啊!”   祁世动作一滞。   江柍趁热打铁, 忙道:“他是亡国之君,谁来为他敛尸?谁来为他上坟供香!你活着,是为了他死后的体面,你若活得好, 亦是让他死后心安!”   祁世愣了愣,手里的银刀轰然坠落。他瘫坐在地, 捂脸痛哭。   江柍把那银刀拾起, 才站起来,走到栏杆处。   众人都看向她。   她伸出手,把那银刀往地上掷去, 肃然道:“大昭永绥帝宋琅, 驾崩。”   话落, 祁世跪地,向宋琅行了个大礼:“恭送大昭大行皇帝!”   楼下,纪敏骞亦痛哭跪地:“恭送大昭大行皇帝!”   羽林郎和禁卫军无不跪地痛呼!   江柍目光微动,看到那辆停于鸿台院门外的华丽马车。   赵华霁和迎熹从车上走了下来。   江柍定了定,转身下楼,羽林郎没有拦她。   她走到纪敏骞身边。   赵华霁和迎熹也在这时,来到众人之前。   看到纪敏骞被捆绑住的样子,迎熹的下意识攥紧了手指。   赵华霁问道:“陛下呢。”   江柍道:“陛下已经殡天。”   赵华霁怔了怔,一叹:“人各有命。”   江柍不置可否,又朝纪敏骞走了两步,到他面前蹲下:“敏骞,就剩你了。”   纪敏骞的哭声噎在喉头,他慢慢地抬起头,因被捆住双手,这个动作显得尤为艰难。   他看向江柍的脸,这张熟悉的脸,比之从前褪去了几分稚嫩,平添让人心惊的冷媚,那么美丽,就因为她,颠覆了两个国家的兴亡。   他突地一笑:“柍柍,咱们四个,到底还是你最有福气。”   江柍默然不语。   纪敏骞又道:“你知道吗,你这张脸我也喜欢,但我一早就知道碰不得,我在这一点上,比陛下聪明太多太多。”   江柍看着他,悲悯而痛惜。   迎熹沉默伫立在那,扫视着纪敏骞,听到这句话,她握紧了指尖。   纪敏骞抬头看了她一眼:“太后说,你身上流着她的血,绝非懦弱无能之人,太后还说,若有一日你发现我骗了你,必定会与我恩断义绝,当时我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竟有点头皮发麻。”   他深深看着迎熹:“或许最初是假的,可后来,都是真的。”   迎熹一痛,别开了眼去。   他又问道:“所以今晚这件事,你果真有参与,是不是。”   迎熹默了许久,才转脸看他:“是,若非如此,我此刻怎能轻易就进入这皇宫。”   纪敏骞一笑,闭上眼,两行泪从他的眼眶中蜿蜒流下。   迎熹看着他,眼里也泛起了泪花:“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再懦弱无能,也不可能放任杀母仇人好好活着。”   纪敏骞嗤地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好啊,我是作茧自缚,可唯独杀了太后这件事,我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   江柍闻之一颤,或许她会比迎熹更理解这句话。   宋琅的如履薄冰放在纪敏骞身上,只会是加倍的战战兢兢。   迎熹别开眼,眼泪无声滑落,不再说话。   纪敏骞又看向江柍,问道:“你要怎么杀我?砍头,毒药,还是凌迟处死。”   江柍站了起来,她悲哀地看着他:“敏骞,我从不喜欢杀人,更从未想过杀你。”   沈子枭见状,略一思忖,对晁长盛使了个眼色:“带下去。”   纪敏骞被人拖走。   迎熹起初并不看他,直到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门口时,她才转头看了他一眼。   目光紧紧追随。   “哎呀迎熹,朕可想死你了!”迎熹下意识扭头去看,却发现这句“迎熹”叫的并不是她。   江柍朝阿依慕笑了笑,又看向琥珠。   琥珠见她望过来,勾唇一笑,神色没有半分从前的天真娇憨,让江柍一怔。   江柍问道:“琥珠,你过得可好。”   琥珠笑得实在寂寞,她道:“很好,只是……若我能亲手杀了沈子杳和杨无为替思渊报仇就更好了。”   江柍哑然,瞬间看懂她的笑容为何会消失。   她不忍再和琥珠说话,便把目光转向厄弥,略一颔首。   厄弥一与她对视,竟莫名有几分不自在,脸悄然红了几分,只好匆匆也向她颔了一首。   江柍最后才看向高树,问道:“你怎么也来了,其他人呢?”   “公主放心,她们都好。”高树眼里湿润了,安抚笑道。   江柍这才松了一口气,最后的最后,她望向沈子枭,走到他旁边。   沈子枭自然而然伸出手,牵起她,问道:“冷吗。”   第一句话竟是问这般无关痛痒的问题,仿佛昨日才见过,根本没有分开过一样。   江柍心里一暖,笑道:“不冷。”   沈子枭的眼神里写满了四个字   也不顾是否有人在场,便掏出那枚本属于她的玉镯,为她戴上。   江柍却有一丝害羞了,收回手说道:“还有许多烂摊子等你收拾,怎的就先偷香窃玉起来了。”   沈子枭歪歪头竟是一笑:“我都是光明正大地来,何须藏着掖着。”   江柍只觉二人之间这份亲密,像是从未改变过一样,笑着提醒他:“我母亲还在呢。”   沈子枭手臂一僵,这才把她放开,转身向赵华霁作了一揖:“夫人有礼。”   赵华霁回礼过去:“怎敢当陛下如此大礼,柍柍话说得不错,如今还有许多事要陛下处理,陛下好不容易才打下这份基业,切不可功亏一篑。”   沈子枭肃然道:“多谢夫人提点,朕心中有数。”   又问道:“不知江将军那里,夫人可曾知会?”   提起此事,赵华霁变了脸色。   她帮着江柍递消息,变相助沈子枭成事此举,怎敢让江峻岭知道?别说知会了,怕是到时候坦白此事,还要费许多心思才行。   赵华霁心里乱了一下,面上却不显,只道:“这件事陛下无须担心,眼看夜半,不如让柍柍先回江府休息,陛下容后再来。”   沈子枭看了眼江柍,江柍点了点头。   他本答应下来,可分离许久,好不容易才见到她,怎舍得就这样放她走。   他转眸看向赵华霁,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还恕夫人略等片刻,朕还有话要和单独与她说。”   赵华霁微怔,犹然没反应过来。   却听沈子枭提高了几分音量,道:“众人听令,悉数退出这鸿台,离门三米之外,不许叨扰,违令者,斩。”   他这气度深如渊,巍如山,本身便给人王者之气逼人的压迫感。短短一句话,却十分掷地有声,给人深颤的震慑力。   饶是连赵华霁,都不免对他侧目。   口谕已下,众人不敢违抗,纷纷退出院子。   鸿台上的大昭羽林郎亦下楼退出,并将宋琅的尸体挪了下来,祁世跟在身后,哭个没完。   宋琅的尸身路过江柍的时候,她转过头去,连多看一眼都是不忍,难以想象,片刻之前,是她亲手把刀插进他的心脏上,了结了他的生命。   迎熹和赵华霁看到宋琅的尸体,也都露出不同程度的伤痛神情,二人退出去,羽林郎把宋琅的尸体停放在墙沿边,她们跪地向宋琅一拜,迎熹抬头的瞬间已是泪如雨下。   等鸿台只剩沈子枭和江柍二人的时候,沈子枭才伸臂把江柍揽进怀中。   二人相依偎,都有些恍惚,开口竟不约而同问道——   “是梦吗。”   “我不是在做梦吧。”   话落,都是一愣。   随后又几乎同时笑起来。   沈子枭松开她,手却仍旧窝在她的双臂上,低头含笑看着她,摸了摸她耳边如蝉翼般拂动的碎发,又碰了碰她小巧的耳垂,最后将手指轻轻放在她尖俏的下巴上:“你胖了些。”   他说:“比上回在纪府见你,气色好多了,上回你真是太瘦了,那时你在昭宫尚且过得安稳,后来经过种种,我以为你一定更瘦了,却不想你将自己照顾得还不错。”   江柍低眉含笑:“因为后来我想明白了,与其庸人自扰,不如把能做到的事情做好,可我在深宫之中也唯有照顾好身体,唯有如此,才能期盼来日。”   笑着笑着,她的眼眸中却染上一分不易察觉的苦涩,她轻叹道:“可你却瘦了好多,比上次见你要瘦了两圈,你定是没有好好吃饭。”   沈子枭一怔,说道:“你可不许冤枉我,我日日都吃得好,睡得香,不过是行军辛苦,这几日又赶路,才瘦了而已。”   事实上,自从听闻“迎熹公主”薨逝以后,他哪里还吃得下饭,每日强迫自己动筷,也不过吃半碗饭几口菜而已,把浅碧急得都上火了。   他不想让她担心,又抱住她,叹道:“好在很快就可以不用打仗了,到时候你监督我,若我不胖回来,你就罚我可好。”   江柍笑道:“我可不敢。”   沈子枭心里鼓鼓囊囊窝着雀跃,又松开她,看着她道:“还有你不敢的事情。”   江柍故意道:“是呀,您现在是大晏的皇帝陛下,我自然是处处顺从,不敢违逆的。”   沈子枭眼眸幽幽闪过一道光,又或是被这鸿台的千万盏灯火照耀,才露出这样绮丽而引人遐想的目光来。   他忽然凑上前去,只差一根指头就碰到她的唇:“那我想亲一亲你,你会觉得刚刚重逢,言之过早吗。”   江柍怔了怔,近在咫尺的剪水双眸,深处似有点点星光。   沈子枭的呼吸变得急促许多,却仍然低低望着她,目光浓烈而深重,未经她的允许,他不敢再做更过分的事情,这样忍耐,未免有些可怜。   江柍轻轻勾唇,忽然踮脚,似小猫够花似的,就这样触到他的唇。   他登时乱了。   某一处不争气地激动起来。   她本以为他会更进一步,将她拥入怀中深深地吻下来。   可他却慌乱地后退一步,只恨自己怎么如此没有定力,这种时候怎会是想这种事的时机,双眸不敢看她,不由慌乱地在地上乱瞥。   她觉得有些好笑:“你怕什么。”   他的双颊不明显地燃烧起来,她的香气还在鼻间萦绕着勾引他,他佯装镇定,甚至有几分冷酷,边往外走,边僵硬道:“你先随你母亲回府,改日我再来见你。” 第146章 鸳娘   ◎江柍和叶思渊是亲姐弟!◎   后来江柍和迎熹随赵华霁的马车出宫。   来到江府, 进到主母院中,赵华霁让丫鬟婆子都出去,关上房门, 才与江柍和迎熹说起正事。   她问江柍:“纪敏骞被俘, 纪家倒台已成定局, 不知会遭逢怎样的血光之祸, 迎熹和克柔该怎么办。”   江柍似是早就知道赵华霁会问这个问题。   她一笑,看向迎熹:“迎熹,你如何打算。”   迎熹的眼皮还肿着, 仍能看出方才哭过的痕迹, 她似是没了心力, 叹息道:“本来我为扳倒纪敏骞和皇兄绷着一口气,如今他们结局已定, 我反而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   赵华霁闻之皱眉。   江柍神色未变, 又听迎熹道:“刚才在路上的时候我也想过了, 如果还能活得下去,就为了克柔活下去,日子苦点也没什么,若是活不了或半死不活, 那就死了了事,左右我已经太疲惫, 活下来也并不是一件多么让人庆幸的事情, 不如殉国。”   “迎熹你糊涂呀。”江柍一叹,“古往今来,为了国家而死的公主已经太多, 不缺你一个。”   赵华霁也道:“是啊迎熹, 前半生不是你能掌握, 后半生你一定要努力过得舒心快意才是啊。”   迎熹闻言,又是哭。   江柍在心里哀叹,她的眼泪怎么都流不完呢。   “我之所以问你的想法,是想知道你对后半生的安排,你是继续留在郢州,还是去赫州,抑或到任意一个天高海阔的地方去。”江柍又道。   迎熹的哭声慢慢变成抽噎,直到完全平息的时候,她才道:“不留在这,这里处处让我伤心,也不去赫州,那里对我来说始终是敌国的国都,我想寻一处清净地过活。”   江柍默默了片刻,忽地想到什么,问道:“你可愿去朔月?”   “朔月?”迎熹对这个地方十分陌生。   江柍道:“你今日所见的高个子十分美艳的女人便是朔月的女王,朔月处于西域深处,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也是男女平等,人人安居乐业的地方。”   “果真有那样的地方?”赵华霁也忍不住问道。   江柍重重点头:“我亲自去过那里,朔月女王与我乃是莫逆之交,定会好好照顾迎熹和克柔。”   赵华霁却想到什么,染上几分愁绪:“可那里这样远,岂非很难再见到了。”   “……”话落,三人皆沉默下来。   迎熹绞着手绢,咬唇沉思。   就当江柍以为她定要拒绝这个提议的时候,她忽然起身,到赵华霁面前重重跪下,道:“母亲,请原谅您养育迎熹一场,迎熹却从未向您尽孝,可是这里我待不下去了,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染上了福宁宫那场大火的味道,母亲,孩儿要去朔月!”   赵华霁蓦然坠下两行泪来。   江柍也恻然不已。   迎熹又道:“唯有如此,我才有机会忘记纪敏骞。”   她很是落寞,却又很快对赵华霁一笑:“何况,你我的母女情分,终是我占了江柍的,从此以后我把您还给她,她终于可以做您唯一的女儿,被您好好疼爱了。”   此话一出,赵华霁和江柍默契地对视一眼,她们都想到了鸳娘。   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让江柍感到困惑。   却让赵华霁泪眼婆娑。   这样呜咽了片刻,赵华霁把迎熹扶起来,说道:“好孩子,你有自己的人生要走,你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这是对母亲很欣慰的事情。”   迎熹大恸,扑进赵华霁怀中大哭起来:“母亲……”   江柍在旁边看着她们“母女”相拥而泣。   一时间百感交集。   既觉得尴尬,又觉得悲伤,既觉得心中好似有什么被剜走了,空落落一块,又觉得一股温热在身体里悄然流淌。   她们哭了许久。   直到门口有人来喊:“夫人,奶婆子来传话,说是小姐半夜起烧了,想喊夫人回家看看。”   迎熹闻言这才匆匆离去。   一时间,房中只剩下赵华霁和江柍两个人。   赵华霁拭泪,看向江柍:“柍柍,事到如今,是该让你知道鸳娘的故事了。”   江柍沉静注视着赵华霁。   赵华霁露出思绪辽远的神色:“其实关于这件事,我知道的也并不多,一切都要从二十年前晏昭打了三年的大战说起……”   二十年前,晏昭兵戈相向。   人到中年的江峻岭和不过弱冠之年的叶劭因屡次交锋,成为惺惺相惜的忘年之交。   他们欣赏彼此的才能,却又视对方为最大的对手,一路相爱相杀,这场仗打了将近两年,都还没有分出真正的胜负。   直到某日,两军于西南的蜀地交战,江峻岭试图假败,用计引叶劭进入他事先设好的埋伏之地,叶劭果然上当,见江峻岭试图收兵,便想一鼓作气把他拿下,单枪匹马就追了过去。   叶劭年轻气盛,江峻岭虽年岁大些,上了脾气却也如顽童一般,原本按照计划要引叶劭入林地,再以捕兽洞捉拿他,谁知二人在半路打得起劲,竟给打忘了。   正当他们你追我杀非要分个胜负不可的时候,暗中埋伏在山谷中试图黄雀得利的梁国人从天而降。   他们二人在数百位顶级下手的围攻下,被逼上山崖,又一齐掉进山涧,被湍急冲走。   彼时怀孕月余的赵华霁,还有位极人臣的谢韫,分别得到消息。   二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出事之地,尤其是赵华霁,虽有身孕在身,却不顾反对,亲自率人入山林搜寻江峻岭的下落。   因来时匆匆,赵华霁的身边只带了最亲近的侍女鸳娘照顾她。   有一日,她们在山林中偶遇野熊的时候,身边的士兵只顾着照看怀有身孕的将军夫人,却把这小小的侍女忘到脑后。   等赵华霁回到大营的时候,才发现鸳娘没有跟上来。   也是那一日,她回到营帐里,只觉下腹疼痛不堪,去恭桶一坐,竟有血流出。   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却不敢惊动旁人,怕因此被强制离开此地。   只说是普通胃疼,士兵去请了大夫,她让大夫保守秘密,找来堕胎药,喝下去,送走了那孩子。   后来她比往日更努力搜寻江峻岭和鸳娘的下落。   人人都道他们救不回来了。   可她不信,总觉得有希望默默指引着。   而她的直觉没有错。   两个月后,江峻岭和鸳娘前后被寻到,就连那叶劭,也几乎是同时被谢韫的人找了回来。   原来坠崖之后,江峻岭摔断了肋骨,在山中猎户家养伤。   而叶劭撞到了头,被湍流冲出更远,冲到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寨子里。   至于鸳娘,当时她回来的时候,给赵华霁的说法是:“被好心人所救,在农户家养伤。”   可直到两个月后,一日赵华霁即将熄灯入睡的时候,鸳娘才忽然跪在她面前,对她吐露实情。   原来当初鸳娘也在机缘巧合下逃到了叶劭所在的寨子里,同样被一对失去子女相依为命的老夫妻相救。   两个年轻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一个俊朗不羁,一个妖娆柔媚,叶劭能文能武且为人爽快坦荡,鸳娘性子烂漫又有几分如水如月的温婉多情,二人慢慢就生出了好感。   那时候叶劭头上的伤虽看着已无大碍,可却伤到了内里经常半夜痛醒,鸳娘便总是细心地为他按摩,手酸了也不停下。   叶劭会去山谷深处摘野花为鸳娘编制花环,抱她坐到屋顶上,看朝霞染红天际,亦会在她洗衣做饭时在一旁形影不离地帮忙。   可这种甜蜜深处,也隐藏着悲伤。   二人早在第一日就知道对方的身份,叶劭身份尊贵,家中早已为他议亲,只待他打仗回去就把日子定下,更不可能让他迎娶一个敌国的婢女为妻。   鸳娘的父亲死在了晏军的手上,她亦从未想过要和叶劭长相厮守。   他们清醒地堕落。   自欺欺人地把这些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尖刺忽略。   只想着,能相爱一日就是一日,任命运安排,直到结束。   上苍为他们安排的期限仅有两个多月。   两个月后,找他们的人摸到了寨子里,老婆婆把这件事告诉他们,鸳娘登时便哭了,叶劭也红了眼眶。   然后叶劭忽然改变主意。   他问她是否愿意隐姓埋名陪他去大晏,他许诺会和家中为他安排的妻子和离,再将她明媒正娶。   可鸳娘不愿意。   只因她的父亲,是大昭的士兵,曾被晏军所杀,她绝不会和敌人长相厮守,也不愿离开赵华霁。   其实鸳娘并不知道,最初叶劭会动心,是因为她的眼眸与他曾经恋慕过的女子尤为相像,那女子后来成了大昭的皇后,他才慢慢将这份爱慕放下。   遇到鸳娘,第一眼,叶劭恍惚了。   后来他开始不自觉注意鸳娘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起初他以为他对鸳娘,许是因为皇后的缘故。   毕竟她们二人不只是眉眼相像,就连名字她都与皇后十分相近。   直到某日看着鸳娘在阳光下晾晒衣服的时候,叶劭才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都没在看到鸳娘的时候想到皇后,这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这件事鸳娘始终不知道,赵华霁也不知道,连江柍也是在回到晏国之后,才慢慢了解。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当日鸳娘哭着对赵华霁说出那段往事,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已经怀有三个多月的身孕。   鸳娘知道赵华霁刚刚落胎,又不想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和她一样为奴为婢,就请求赵华霁把这个孩子收养,权当自己的孩子。   赵华霁起初是反对的,却耐不住鸳娘的苦苦哀求,加之落胎实在是她心中最大的隐痛,她才答应了鸳娘。   此后,赵华霁仍然装作怀有身孕的样子。   为求逼真,鸳娘竟在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喝下催生汤,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她竟在生产当日难产身亡。   江柍就这样成为赵华霁的孩子。   故事讲到最后,赵华霁忍不住地叹息:“叶劭得知鸳娘已死,已是五年之后的事情了,他跑到鸳娘的坟前号啕大哭,几度昏死过去,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此后十几年再没见过,反倒是你,阴差阳错去了大晏,见到了你的亲生父亲。”   江柍听罢久久难以回神。   想到赵华霁和江峻岭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她便感觉十分难以接受,再想到她的亲生父母竟是鸳娘和叶劭,她更觉得荒谬绝伦。   两件事加在一起,她的意志力再软弱一点的话,只怕是会疯。   她想到叶思渊手掌心的红色小痣,又想到思渊说过,她的红痣是随了父亲,与叶劭手上的那颗痣位置一模一样。   又想到思渊的名字。   思渊,原来不是池鱼思故渊,而是思鸳。   还有当日结义,何以为二人的鲜血会相融?   怪不得……原来命运早就给她指引。   原来她和思渊之间那份亲厚的感情并非凭空出现,而是源自血缘深处的吸引。   到最后江柍只说了一句话:“母亲,带我去鸳娘的墓前看一看吧。” 第147章 心肝宝贝肉   ◎“求娘子开恩,让我一亲芳泽。”◎   翌日清晨, 江柍在赵华霁的陪同下去往京郊墓地。   江柍给鸳娘磕了三个头,喉间的一声“娘”始终没能溢出,她想哭, 眼眶却涩得发疼, 在风中静默着站了许久才回去。   回到江府, 才发现沈子枭把星垂月涌还有碧霄都带来了。   主仆之间抱到一起痛哭了一场, 事实上都是她们几个在哭,江柍不过是安慰她们的那一个人。   星垂知道宋琅已死,便请求江柍让她为宋琅守陵三年, 三年之后再回到江柍身边服侍, 这样做不为其他, 只为全主仆一场的缘分。   星垂情深意重,江柍没有理由不同意。   星垂闻言便给江柍磕了个头, 感谢她的包容和成全。   月涌向来是个嘴笨的, 见状只泪眼婆娑觉得感动, 却不知劝说,任大家就这样伤心下去,还是碧霄站出来说道:“好姑娘,这几日公主必定哭过多回, 你们就不要再惹她伤心了,何况陛下还在一旁等着呢。”   星垂月涌这才注意到在旁边默默等待着的沈子枭, 却只是怔愣了一下, 远不如碧霄惊讶,只因从前在东宫,她们主仆闲话家常时, 即便到了要歇息的时辰, 他也不会催促, 只在一旁自己看书或品茶罢了。   月涌一笑:“陛下对公主之心,还如当日。”   星垂也笑了,对碧霄说道:“姑姑不知,陛下对旁人或许没那么好性儿,可对我们公主却总是有耐心,再等上一些时候,他也是不会催促的。”   碧霄闻言,觑了眼沈子枭,满是感慨。   她虽对江柍和沈子枭之间的相处知之甚少,但见星垂月涌两个丫头讲话如此没大没小,便知道平日里沈子枭定是极其宠爱江柍的。   她向沈子枭福身行了一礼,恭敬道:“奴婢参见陛下。”   这一声参拜,实在深意颇多。   江柍懂,沈子枭更懂。   他只淡淡道:“好了,什么都不必说了,往后你回到晏国继续留在她的身边,便是落叶归根。”   落叶归根。   是啊,落叶归故国,是归根,归故爱,也是归根。   碧霄一笑,什么话也没有再说,便领着星垂月涌退下了。   江柍等人都走了,才发现她们这会子竟在这廊庑处站了许久,正在风口也是没觉得冷。   这便是春天的好处了。   春寒再料峭,也不似冬风酷寒,总能让人隐隐感受到暖意。   沈子枭道:“初次来这江府,你不领我到处走一走。”   江柍道:“我们去府中花园走一走吧。”   竟是同一时间说出的话,二人相视一笑,江柍努嘴道:“你干嘛要学我,好没意思。”   沈子枭哭笑不得:“你瞧你,才见面你又要欺负我。”   江柍耸耸鼻子抗议。   还没说什么,沈子枭又道:“也只有你能欺负我,我也只爱被你欺负了。”   江柍一大堆话就这样憋在喉咙里,悉数被他的话堵了下去,她小脸瞬间变了七八个表情,最后只甩袖跺脚,转身就走:“这下就变成你欺负我了。”   沈子枭忙追上去,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江柍挣了一下,说道:“我不要和你逛了,我要回屋,你自己爱逛哪里就去逛哪里吧。”   沈子枭忙道:“好了好了,错了错了我错了。”   边说边又将她重新揽回怀中,宝贝心肝肉地哄着,活像普通人家怕妻子的小丈夫。   江柍很快就扑哧一笑,也就不逗他了。   二人慢慢往后花园走,好一会儿没说话。   东风和着花香充满衣袖,赵华霁深爱樱花,江府上下也遍植樱花,扶风而颤的花枝,淡淡散落几缕幽香。   江柍眼睛一亮,颇为惊喜:“往年樱花总是要到三月才开,今年怎么二月便盛开了,实在稀奇。”   沈子枭伸出手,任那轻薄细柔的花瓣飘摇着落进掌心:“许是这几日天气升温的缘故,也许是这些花树也知道天地要焕然一新了,不管如何定是好兆头。”   江柍点头说:“是。”   又想到什么,问道:“琅哥哥的葬礼,不知你如何打算。”   沈子枭微愣:“怎么好端端地忽然想起他来。”   江柍直视他,没有回避,说道:“因为就在刚刚,我忽然想到在几年前,有一日我发高烧想回家,又恐太后生气,便嚷嚷着要看樱花,因为江府的樱花开得最好。然后琅哥哥为我折了一瓶御花园中的粉樱来,我仍是哭,他问我为何不满,我却不敢说出口,后来也不知他是怎么想到的,竟真的悄悄吩咐敏骞,去家中为我折了一瓶的樱花。”   说起这件事情,江柍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有些回忆就是这样的奇怪,它并非是往事中不重要的部分,可却很难被想起,总是要看到这树花,闻到这缕香,听到这落花声,才会忽然被挑动心弦,想起那些点点滴滴来。   沈子枭蹙了蹙眉,却不是吃味,只是有些心疼,心疼她小小年纪就经历这么多的悲欢离合和担惊受怕。   随后他又一叹,想到:他的确是那座冰冷的皇宫里唯一真心照顾她的人。   他收回接花瓣的那只手,侧身面对她,抬头看向花树之上的那轮明月:“朕既是真心想要治理天下,盼望民丰物阜、海晏河清,必定不能不顾大昭臣民的心意,无论宋琅生前如何,他始终是大昭最后一任国君,一朝天子的体面代表一朝臣民的体面,你放心,朕虽没大度到要把他风光大葬,但也会给他加以谥号庙号,葬入思陵。”   江柍闻言,肃容敛衽,拜了一下:“多谢陛下。”   沈子枭转过头,见她行如此大礼,想也没想便把她扶起来:“好了,不要再什么陛下陛下的了,日后有你不想叫的时候。”   江柍的阴霾顿时一扫而光,仰头一笑,眼眸晶晶亮,促狭道:“是呀,往后有的是三宫六院的女人叫陛下。”   沈子枭微愣,一挑眉,把她揽进怀中:“说什么呢,又开始拿我寻开心来着。”   江柍抗拒了一下,本来只是为了说笑,可提起这件事,她竟有些泛酸,道:“你不用忙吗,竟这样巴巴跑来,人家也不笑话你。”   沈子枭道:“我底下有的是人办事,哪里需要事事都亲力亲为。”   语气颇为理所应当,说着话又是展臂一揽。   江柍推开他:“是,陛下什么事都有人能差使,前朝有人为您鞠躬尽瘁,后宫也多的是那红袖添香的人,”   沈子枭闻言,愣了愣便笑深了,感觉连发丝都是愉悦的,笑声从胸腔深处震颤出来:“你说错了,普天之下,唯有一件事,需要我亲力亲为。”   江柍没反应过来,准确说,是没有往那处想。   只见他眼神大变,忽然挑起她的下巴便亲吻上来,她蒙了,他边一点一点吻着,边道:“你知道是哪件事了吗。”   江柍莫名羞赧,推他一下,道:“你可真不知羞耻,也不怕有人过来。”   他攥住她的双手,真的停下,却又像只赖皮狮子狗似的笑道:“那去你房中。”   江柍偏头努嘴:“才不。”   她道:“我是你的谁,没名没分的,才不。”   沈子枭握住她的手劲大了几分:“还能是谁,自然是我未来的皇后,也是后宫里唯一的女人。”   江柍一怔,看向他。   他坦荡回视。   她却蓦地心痛了,因为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却看穿了她的心思:“当年秦始皇统一六国,如今我只娶一个女人,既然都是做第一人,我要做的事情,是否比始皇做的事情更容易实现一些?”   江柍怔怔地不说话,眼睛里像蒙了一层潮湿的水雾。   他笑笑:“好啦,你好狠的心,我想你想得紧,你却一点也不疼我。”   江柍后知后觉地笑起来。   也不知道是笑他哪一句话。   他又道:“求娘子开恩,让我一亲芳泽。”   表情如常,乍看之下甚至都无情欲,偏生语气沙哑低微带着蛊惑,哪里是求人,分明是勾引。   江柍轻灵娇俏一笑,伸出手绢,她牵着一头,他握那一头,然后慢慢地握住她的掌心。   就这样迫不及待走进她的闺房。   芙蓉帐落,瑞脑香浮,罗裳轻褪。   纱幕光影里,两只影子纠缠在一起。   *   晏军大破郢州,大昭大行皇帝殡天之后,晏昭二国的胜负再无悬念。   远在寿州的江峻岭仍在负隅顽抗。   为此,赵华霁孤身一人,就如数十年前听闻江峻岭坠落山崖之后那般义无反顾,千里迢迢赶去寿州。   江峻岭得知赵华霁也参与了晏军入城的事情,竟当场抽出宝剑来,割袍断义,并扬言要与赵华霁和离。   江棣等人纷纷跪在地上哀求,哭喊着说,父亲母亲已经生活几十年,何苦要在老时做出这恩断义绝的事情出来!   江峻岭只扶桌不语,连连哀叹。   赵华霁却比任何人都要从容无畏。   她先是把江柍和迎熹在郢州的遭遇详细说来,后又质问江峻岭:   “昭帝已死,天下胜败已定,将军何必要为自己这一点气节而逆天下大势而行?打仗苦的终究是老百姓,是万千将士,这些将士风餐露宿在外,家中妻儿父母望眼欲穿,且战火纷飞之地的百姓又是何等无辜!”   “将军是可以为了你那迂腐的忠义宁死不降,战到血流千里,伏尸百万!可也要禁得住背后无数百姓的眼泪,当他们那白发飘飘、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父母哭着问你,‘我的儿子呢,将军不是说要把他带回来吗’当他们的妻子抱着咿呀学语的儿子问你‘将军呐,我的孩子还没有见过父亲啊’,你又该如何应对?”   “峻岭,年少时你我相知相守,我便是看中你身上果决坚毅的品性,认为你靠得住,可如今,我不知你是否还是当年那个眼明心静的少年郎。”   “……”   赵华霁真是说了许多许多话。   说得江峻岭哑口无言,老泪纵横。   江峻岭将自己关起来,整整三日,粒米未进。   三日之后,他走出营帐,对儿子们说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他寥落一笑,泪水在他的眼眶打转。   那一刻,是英雄迟暮,也是将军白发征夫泪。   他卸下身上的铠甲,将那柄佩戴四十年的宝剑扔到地上,说道:“大昭骠骑将军江峻岭宁死不降!”   众人都是一凛。   他顿了顿继续道:“可江峻岭老了,无力承担国之重任,唯有解甲归田,等百年之后见了先帝,再向他请罪。”   赵华霁眼眶一热,却笑了出来。   江峻岭看着她:“夫人,往后与为夫归隐山林,看倦鸟西飞,共话桑麻可好?”   赵华霁不住点头:“好,都好……”   这一晚,寿州城门大开,江峻岭与叶劭痛饮了一夜。   这二十年的生死对头,彼此最为可怕的敌人和最为敬重的对手,这样坐下来吃一壶酒,已是各自白了头发,长了皱纹,淡了红尘。   千言万语,都在酒中。 第148章 温情   ◎“乖孩子,叫一声我。”◎   沈子枭于半年之内清剿大昭残部, 稳定南北局势,彻底统一天下。   这半年,江柍伴他左右, 形影未离。   八月, 中秋节之前, 沈子枭携江柍一同回到赫州, 于回朝之前便命谢绪风拟旨,要江柍以叶家遗孤身份入主中宫。   江柍曾是东宫里唯一的女主人,虽每次出门都有里三层外三层人围着, 耐不住仍有人见过她的容貌, 何况当日晏军攻入皇城, 江柍在鸿台上已被许多将士窥见过容颜,许多谎, 难以自圆其说。   沈子枭与谢绪风商议半宿。   太子妃这个身份倒是不难解释, 宋琅已经宣告迎熹公主薨逝, 旁人自然不会把新皇后与故太子妃联系到一起。   至于当日鸿台上发生的种种事端,只要解释为一句   这个解释虽有些让人难以置信,然则灭昭, 一统天下之事本就传奇, 其间发生什么都不算离奇,反倒是一段为人津道的佳话。   至于叶氏之女的身份……谢绪风又想到一个法子,称江柍出生时霞光漫天, 西天王母现身, 说此女乃是神女降生, 然十八岁之前不得认祖归宗,不得轻易见人,否则便有性命之忧,躲过十八岁这一劫后,便一生无忧。   这样的说法,原本离谱。   可在这许多惊心动魄的传闻之中,又给江柍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百姓提起她,不自觉就多了几分敬重。   只是其中仍然掺杂着许多别样的声音。   这一日,江柍去雾灯的墓地和轻红的衣冠冢看望她们,半路闻到樱桃煎的香气,便停下让高树去买一些来。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便听路旁的茶铺里有人讲:“当今陛下忘不了第一任妻子,可惜那迎熹公主早已身亡,才不得已以叶家小姐为替身。”   江柍初听愕然,随后又觉有意思,竟不知不觉就在那里听了许久。   雾灯的墓地和轻红的衣冠冢紧挨着,江柍命所有人都退下,只她一个人,盘腿坐下,打开食盒,从中取出新买来的樱桃煎和一壶尚温热的酒。   三个酒杯,她把每一杯都倒满。   边倒边笑道:“雾灯,轻红,往日都是你们服侍我为我倒酒布菜,今日我也为你们倒一回酒。”   说罢,把那酒杯一只一个分别放于雾灯和轻红的墓碑前。   然后她端起自己面前那一杯,说道:“我敬你们,亦感谢你们,舍生救我,下辈子换我做奴婢,你们为公主小姐,我来服侍你们。”   她仰头喝下,一滴泪飞速滑落鬓边。   她将雾灯和轻红面前的酒悉数倒到地上,又倒上三杯,说道:“不,我改主意了,望你我下辈子再相遇,会是在一个没有主仆之分的朝代,届时你我只是好友,是姐妹。”   她又仰头喝了一杯。   脑海中闪过轻红那温和的一笑,和雾灯体贴周到的眼神,以及轻红浑身是血,被折磨得没有人样的场景,还有雾灯在她怀中没了气息的最后一笑。   眼泪又下来,又匿入了鬓边。   她又一次把雾灯轻红的杯中酒倒于地上,再倒上这第三杯酒,饮尽,方才取出樱桃煎来吃。   那神情,好像雾灯和轻红就在面前,她边说话,边吃东西,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大家风范,只是一派和睦温馨的闺中女儿情。   就这样与二位故去的亡人攀谈尽兴,直到迟暮。   待她离开,下了一道矮矮的山坡,才发现沈子枭正在马车旁等她。   她莞尔一笑:“你不是要处理朝政,怎地有空过来?”   他同样笑说:“朕的皇后,也是朕最重要的国事。”   那个时候,二人的婚期才定下不久,正是在十月初十,还有不到两个月。   按理说,婚前男女是不可相见的,江柍亦住在叶府,算得上深居简出。   然则沈子枭却是今日打扮成侍卫偷摸翻墙进来,明日又扮成小太监溜出宫与她私会,更过分是有一回他一身夜行衣飞檐走壁而来,谁承想正巧被叶劭逮个正着,差点就把他以刺客就地处置了,实在是尴尬好久。   沈子枭三两步走到江柍的面前,边道:“阿依慕于中秋节之后回朔月,宋璇与克柔同去之事,朕已经打点妥当,纪敏骞一家均已被我发配戍守玉门关。”   他上前自如揽上江柍的肩膀,江柍亦稀松平常地任他抱住自己,想了想道:“这样也好,或许过个十几二十年,等前尘往事都被岁月冲淡,或许敏骞和阿璇还有可能再续前缘。”   江柍和沈子枭一样,都不再叫迎熹为迎熹了。   “迎熹”二字只是个头衔,是个符号,“迎熹”背后的那个人可以是江柍也可以是宋璇,但归根结底,江柍和宋璇都只是她们自己。   沈子枭闲闲地揉着江柍的指尖,道:“人活着,就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   江柍笑而不语。   沈子枭又问:“方才见两个姑娘,哭没哭呢。”   江柍微怔,抬眸看了他一眼,才道:“问这个做什么。”   沈子枭说道:“想着你定是哭过,所以,要不要顺道去一下思渊的墓地,把眼泪都留在今日,明日开始,可不许再哭了。”   江柍有些恍惚,就这样傻傻看着他。   他一阵心痛,伸手把她紧紧抱进怀中:“傻孩子。”   江柍蓦地回神,感觉心里暖暖的,整个人都被一抹柔和的光包裹住。   她闭上眼,静静地接受他给她的拥抱。   想到过去分离的思念,后来每一次他抱着她,她都会觉得不真切。   其实他也是这样。   他把她轻轻放开,低首,轻轻触碰上她的唇角,她乖巧得不像话,就这样沉默接受他珍惜的爱意,他又吻了吻她小巧而挺立的鼻尖儿,她一笑,他又吻上她的眼皮,她的额头。   他一点点地吻她,像是蜻蜓在点水。   那么柔,那么的珍惜,那么的害怕失去。   她安静地任他亲吻,几乎不敢动。   她的呼吸比他的吻更轻柔几分,亦是害怕失去。   这是生离死别的后遗症,是思之若狂的病根子。   他们都知道不会再分开了,可还是会害怕。   最后沈子枭再一次把江柍紧紧抱入怀中,喃喃道:“乖孩子,叫一声我。”   她轻轻开口:“阿枭。”   “还有呢。”   “七郎。”   “嗯。”   “夫君。”最后她这么说。   “好爱爱。”他回她一声叹息。   他把她越抱越紧,驱散了她因见亡人而沾染的满身寒气。   一个时辰之后,马车停在钟山之阴。   太阳已落入地平线,一轮皎月远远地挂在天边,似圆非圆的样子恰如一片花瓣。   江柍没有想到会在墓前见到琥珠。   她与沈子枭远远便见琥珠斜斜地坐在地上,俯首靠在思渊的墓碑上,似是早已睡着。   然而当江柍和沈子枭启步走近的时候,她却倏地惊醒,一手摸刀,一边戒备地望向四周。   晶亮的眼眸一与江柍对视上,她松了口气,可随之又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从前这种神色从不会出现在琥珠身上。   江柍喉头一哽,下意识攥紧了沈子枭的手臂。   沈子枭感觉到了,反手搭上她的手背,用力地握了握。   琥珠把自己的神色收拾一番才站起来,朝江柍和沈子枭一笑:“这么晚了,我还以为除了我不会有人过来。”   江柍刻意忽略琥珠这抹未及眼底的笑,问道:“你也知道是晚上,怎还一个人过来,也不害怕?”   琥珠不在意地耸耸肩:“我都是在晚上来的,我怕他长夜寂寞,无声陪伴……至于害怕与否,他是个好人,死了也是好鬼,怎么会让我害怕。”   江柍扑哧一笑,笑声一出,心里的悲凉更深。   于是她敛笑,走向思渊墓碑之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心底里说了许多的话。   有关于沈子枭已经一统天下的种种,也有她即将入主中宫成为皇后诸事,但都言之寥寥,因为她知道这些肯定有许多人都已告诉过他。   她最后只道:“思渊,你知道吗,我是你的亲姐姐。”   风声在远处呜咽。   她淡淡一笑,很是平和,又道:“我知道除了沈子枭的安危和我的平安之外,你还有牵挂,放心,父亲我会替你照顾好,至于琥珠,你也别担心。”   语毕,她又拿起案台上的三根香点燃,拜了三拜,插入碑前的香炉之中。   默默注视思渊的墓碑许久,她才转过身。   这次看向琥珠的神色比方才更加认真:“琥珠,若你真的放不下思渊,真正要做的不是夜夜来陪他说话,终日沉浸在失去他的苦痛之中,而是要继续快乐安宁地生活下去。”   沈子枭听罢,也道:“设身处地想一想,若你是思渊,看你如此哀伤地活在世上,必定亡魂不安。何况当初思渊救你,若是知道你的余生都不快活,岂非连死都没有落个死得其所?琥珠,不如回到草原吧,继续转山转水,骑着马驹快活地飞奔在草原上。”   琥珠没有说话,神色无比哀戚。   江柍上前轻轻抱住她:“好琥珠,我们不是让你忘记,是让你幸福地铭记,用笑容怀念,而非用泪水。”   话落,江柍感觉到琥珠的肩膀一颤一颤地抖动着。   她轻轻抚摸她的后背,直到她完全平复下来。   后来江柍也不知道琥珠是否完全想通,到最后琥珠央求沈子枭先带江柍离开,他们走了老远,再回头还见琥珠远远站在那里,面对着思渊冰冷的墓碑。   当晚沈子枭亲自把江柍送回府。   这次没有再扮作什么侍卫太监之类,因此叶府上下都被惊动,远远就见一家子人跪在门前,恭候陛下大驾。   沈子枭没有进府,他先下了马车,又把江柍从车上扶下。   才对跪了一片的众人道:“免礼。”又对叶劭说:“将军,照顾好她,初秋夜里凉,莫要让她再贪凉吃那些冰湃的果子了。”   阖府上下听见此话,无不努力抑制住讶异神情。   江柍都看在眼里,只没昏过去,低声道:“说这些做什么,我本就和这一家人都不熟悉,让他们听了去,不知道还以为我是多贪嘴的人。”   沈子枭低笑道:“你本来就是。”   江柍:“你……”   她差点就要暴跳如雷,偏生叶劭说道:“是,陛下放心,还请陛下也保重身子,早些回宫歇息吧。”   “……”这话一出,差点让沈子枭绿了脸。   光明正大撵走皇帝陛下的,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几个,而叶劭算一个。   江柍暗自笑了笑,与叶劭对视,温情一瞬,又很快别开眼。   江柍还记得,江峻岭交出帅印,解甲归田的那一日,同时也把江柍叫到面前,让她给叶劭和他自己都敬一杯酒。   江峻岭强调:“今日你们父女相见,并非代表日后你都是叶家的女儿了,而是从今往后有两个父亲疼爱你,有两个家族庇护你。同样的,你可不能厚此薄彼,依旧要拿我当你的爹爹呀。”   江柍当时笑着为他们敬酒。   当酒盏端到叶劭面前的时候,叶劭流下了热泪。   江柍心里也泛酸,却哭不出。   她与叶劭不是第一日相见,却也似乎正因如此,反倒不知该如何对待这突如其来的身世血缘。   后来经过半年的相处,二人之间的父女之情比从前亲厚许多。   却也是父爱无言,一个眼神便可心领神会,却从不会过多表露,只彼此心里知道,且感受得到,想来也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暖意。   作者有话说:   永远的相爱吧,我们阿枭和柍柍。   即将结局,真的写了好久啊 第149章 相聚   ◎又是一年马球会,众人相聚◎   三日之后, 中秋当日,畅春池畔举行了一场马球会。   畅春池还如三年前一样,沿岸垂杨蘸水, 烟草铺堤, 佳木葱茏, 一花一树莫不透出生机盎然之色。   此次马球会由恭王妃李嫱设宴举办, 彩棚仍是搭在东岸,应邀赴会的宾客接踵而至,原本清冷的场子, 很快便热闹起来。   江柍一到, 众女眷纷纷起身, 她虽未与沈子枭大婚,可众人还是敛衽为礼, 以表敬重。   江柍坦然受之, 只道:“免礼, 今日原本是为了放松,何必拘束。”   众人连声道谢。   话还未落,只听一声:“陛下驾到,撷华公主到, 魏国公到。”   江柍转头望去,与其他人一起向沈子枭行了个礼。   沈子枭疾走上前, 亲自把她扶起, 说道:“做什么动辄便跪,朕倒不喜欢这规矩。”   江柍笑而不语,心想, 你是皇帝你说什么都对。   又转头与沈妙仪对视, 二人均是一笑。   算起来, 江柍与沈妙仪才是许久没见。   但瞧她这一袭粉色绣以蝶恋牡丹的罗裙,头戴珍珠花钿,倭堕髻后斜插一支粉蓝色的珠穗步摇,真真是比从前还要华美娇艳。   在江柍打量沈妙仪的时候,妙仪也在打量她。   只见她头上绾了个芭蕉髻,其上坠有珠翠花钿少许,并无簪钗等物,一身淡紫罗曳地罗裙,低领,领口处绣以盛开白色夏花的藤蔓,露出的玉颈优雅,耳垂上戴着水晶耳铛,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闪烁在她白皙的肌肤上。   沈妙仪爽快一笑:“本来以为你经历那么多事会变老来着,谁知道你竟还是这么美,你这种人可真是讨厌,人家盛装打扮来的,却不及你随手妆饰。”   江柍微愣,掩面一笑,对沈子枭说道:“你听听,你听听,我还没有嫁到你们沈家去,你妹妹就这般牙尖嘴利地拿话堵我,我可不依呢。”   沈子枭听罢笑得很是畅意,说道:“你不用管她,改日朕就下旨把她嫁出去,省得留在宫里气人。”   又问:“国公爷,你说是不是。”   谢绪风原本安静地站在一旁当透明人,莫名被点到,竟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抬眸,却与江柍正对上。   江柍朝他一笑。   知己好友的默契,不用过多言语,早已浸润在往日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之中。   谢绪风心中了然,很快也回她一笑。   只是一下而已,便移开眼,看向沈子枭,道:“以臣之见,是否嫁人,还是要看公主的意愿。”   沈妙仪悄然低下了头。   这么久以来,谢绪风替沈子枭守在赫州处理朝政之事,自是也肩负起照顾她这个亲妹妹的责任,二人比从前相处的机会多了许多。   可是感情一事,终究讲究个水到渠成。   沈妙仪清楚的知道,谢绪风对她仍然没有那种,关乎男女之情的冲动。   可她对他的感觉,却更为确定了,她一见到他,心里的春意全都盎然起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然而这种事怎能勉强。   从前她偏要勉强,可今后她不会了。   想到这里,她鼓起腮,像只气哼哼的鱼,忙把话扯回来,道:“这还没过门呢,就护成这样了,也不怕人笑话你。”   李嫱听罢,甩着手绢便走下台阶,道:“我们哪里敢呢,都巴不得帝后和睦,快快,快进来,虽是入秋了,可太阳到底晒得人睁不开眼。何况陛下不坐,我们哪里敢坐下。”   众人闻言,这才入座。   沈子枭坐在上首。   江柍自然坐在他的左侧,右侧第一位则坐恭王,恭王妃,她看过去,目光忽然一滞。   因为在李嫱身后那排不起眼的角落里,赫然站着从前的骞王妃,如今的庶人王依兰。   江柍刚坐下,又豁地站起。   王依兰看到江柍的眼神向她看来,忙提裙走上前,对她肃礼一拜。   江柍想到三年之前那场马球会上,王依兰打扮得十分清丽淡雅,可如今却一袭旧衣,虽素净温雅,却到底有些寒酸,不免有些难过。   然而王依兰行动间依旧保持大家女子的风范,一举一动无一丝粗鄙之色,若芝兰扶风,蕙质兰心。   她道:“罪妇本不敢出现在娘娘面前,可又实在想当面给娘娘请安道罪,便请求恭王妃把我安排在角落,只求能远远看一看娘娘,行跪拜之礼便好,谁知娘娘竟这么快就发现了罪妇身影,罪妇惶恐,再祝娘娘福绥长宁!”   说罢又是一拜。   江柍连忙把她扶起,没有让她跪下去,只道:“都过去了。”   又问:“佛生呢,你们母子都还好吧。”   王依兰连连点头:“多谢陛下隆恩,并未因骞王之事牵连我们母子,还格外开恩,准许我们母子节后随厄弥大汗前往峦骨。”   江柍一怔,转头问沈子枭:“陛下何时下的这个旨意,怎么我从未听人说过。”   沈子枭道:“这是嫂嫂自己的主意。”   王依兰惶恐道:“怎敢当陛下一声嫂嫂。”她敛衽一礼,又道,“实在是我不愿继续留在赫州,这里太多伤心往事,总令我黯然。而王爷生前曾去过草原,也许诺过等日后有机会会带我一同去,自他死后,这样的承诺便是永远不可能实现了,所以我想自己去实现这个愿望。”   王依兰说到此处笑了笑,似是想到了幸福的回忆:“王爷说那是个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想来在蓝天绿草之间,罪妇能找到失去已久的安宁。”   早在沈子杳反叛的时候,王依兰深切地恨过他。   可半年之期,沈子枭攻破郢州的消息,与一封书信同时传到她身边。   沈子枭托人给她带来沈子杳的遗书,信封上写有笔力峻拔的四个字:   吾妻亲启。   她打开看,里面却是一张白纸。   她却从中看出了千言万语。   懊悔,不舍,可惜,愧疚……   同床共枕十余年,她怎会不知,沈子杳定是写了千万封书信,最后才把这洁白的一张纸放入信封。   不求原谅,只为告别。   所以她原谅了他,因为如果不原谅,她便不会称心如意地继续这下半生。   “见你有为自己规划的想法,我便放心了,日后山高水阔,还有同一轮月亮可赏。”   江柍对王依兰一笑,她心里从未怀疑过王依兰是一个极其有主见的人,哪怕是一团糟的人生,她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二人说了些话,方才重新落座。   忽有击鼓声响起,马球场上有人策马扬杆,飞驰而来。   江柍一怔,竟看到阿依慕,厄弥,琥珠,晁东湲,还有龙潜四张熟悉的面孔。   晁东湲一身墨绿色的衣袍配小羊皮靴,倭堕髻上一只淡黄色的仿真花金簪,身姿柔美中更添几丝女子少有的矫健之风。   这让江柍想到在马球场上第一次见到晁东湲的场景,她一袭与气质格外不相符的粉蓝色曳地裙,将自个儿打扮得格外温柔。   然而今日这样在马背上傲然挺立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即是松柏,何苦把自己乔装成蔷薇?   蔷薇虽香,松柏自有松柏的气节与美好。   她的目光又落在琥珠身上。   那日在思渊墓前,对琥珠说的话,看来是起了作用。   琥珠一身红装,头发编攒至头顶,用红色长穗宫绦束成一个大辫,格外英姿飒爽,令人赞叹。乍一看上去,好似一个翩翩少年郎。   江柍恍惚,想到当日在赤北军营中第一次见到琥珠的时候,心中暗叹她好像是女版的思渊。   如今又是一年马球会。   众人都在。   只有思渊,永远也不可能会在了。   可是琥珠却在,仿佛是代替思渊,站在属于思渊的位置上,在晴空烈日下,赢回属于他的骄傲。   真好。   若苦难必须发生,我们仍要怀揣着爱,勇往直前。   赢下一颗又一颗马球,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一杯酒,放到了江柍面前。   她回神,只见沈子枭望着她,没有笑,但眼眸中有几分认真:“喝吧,暖暖身子。”   江柍伸手,触摸杯身,是热的。   她举起这杯酒,送入口中,未饮,忽然想到什么,又看向沈子枭:“我一直很好奇。”   沈子枭问道:“什么。”   “你偷偷哭过没有。”她这样说道。   沈子枭眸色沉了沉,很快漾起一抹宠溺的笑来:“没有。”   江柍不太信:“为什么。”   沈子枭看着远处正打得火热的马球场,蓝的如水洗过的天,白似棉花的云,以及扑棱着翅膀飞远的鸟儿。   他的神色是那样的平静,说出的话也格外云淡风轻,却让江柍默默许久:“我也不知道,我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不会轻易地哭了,当然,也不会轻易笑。”   说完他又补充:“不过多亏遇到你,找回了我的笑。”   是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鲜血淋漓中生长出来的人,早已视疼痛为家常便饭。   这样人不会在人后流泪,只会在人前用敌人的鲜血抑制住满心的苦楚。   江柍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没有多说什么,但嫁给他,与他并肩,为他疗伤的心是坚定的。   球场上的人很快下场。   晁东湲和琥珠以及阿依慕边说笑边走过来。   一个道:“还是和你打起来过瘾。”   另一个道:“你是第一个能和我不相上下的女子!”   话落,阿依慕讽笑一声:“你们二人不都是朕的手下败将?”   “……”   踏上台阶,来到沈子枭和江柍面前,阿依慕毫不拘束地入座,抓起小酒壶就仰头往肚里灌。   琥珠和晁东湲二人则盈盈笑着行礼。   江柍看到琥珠脸上重新展露的笑颜,很是欣慰,又见晁东湲远比之前更加从容而肆意,更觉得高兴。   那时候她还没有发现,晁东湲的笑意中暗含幸福的红晕。   直到大婚之后,江柍才听沈子枭偶然提起   那时候阿依慕已经启程回朔月,宋璇带克柔与她同去,江棣作为江家嫡长子,应江父江母嘱咐,亲自把宋璇母女送到朔月。   琥珠和厄弥也动身回草原。   之前在赤北,厄弥曾给江柍许下承诺,他会归降于她,若日后昭晏兵戎相向,他会站在江柍这一边。   这个承诺自是作废了,可江柍仍郑重地请求厄弥,望他能把王依兰与佛生母子安顿好。   厄弥答应了她。   那日,他深深注视她许久,那是江柍无法回应的眼神,最后只能静默着,等他转身离去。   当然,以上种种皆是后话。   这日打完马球,众人畅饮许久,后来江柍也换了衣裳和沈子枭一同下场,和谢绪风与沈妙仪对打。   这次她没有藏拙,虽然球技仍是一般,可耐不住沈子枭厉害,最后还是把沈妙仪赢得急了眼,差点哭起来。   马球会结束之后,宫中举行夜宴。   众人听着《踏歌》的舞曲,对酒望月,直到夜深。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结局啦 第150章 大婚(终)   ◎烛红帐暖,两情缱绻。◎   大婚之日, 如期而至。   江府与叶府都为江柍添置了嫁妆,婚礼当日,各种真珠玉器, 陈设锦裀等, 足足摆满了一整座宫殿, 人说富可敌国, 这些东西加一起买下一个小国家自是不在话下。   江柍这日身着刻缯并彩画摇文的袆衣,后裾长长地曳于后地,头戴缀满珍珠宝石的, 冠上垂下金丝面帘遮住了她盛妆的容色。   送亲仪仗自是比当日江柍嫁入东宫时还要气派, 她乘坐九龙檐子, 脊上铜凤花朵格外华美,前后宫嫔都穿红罗销金袍, 或骑马前导, 或手执引障花、团扇、烛笼等器物, 唯有檐子前后各有宫人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   赫州城内万人空巷,百姓们争睹仪仗行幕,个个都喜上眉梢,随着行进中的轻微颠簸, 人们偶尔能从微微摆开的绣幔珠帘,窥见皇后娘娘的一根素指或一角裙裾。   大晏历来皇帝成婚是不必亲迎新妇的, 可沈子枭却乘他那匹战功赫赫的“珠崖”马, 亲自出宫来迎亲,一路上扬首策马,马蹄声哒哒的响, 听上去格外喜悦。   婚礼繁琐复杂, 江柍要与沈子枭在晏宫举行大典的正殿神龙殿里举行大婚仪式, 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人搀进昭阳殿里。   沈子枭用喜杆挑开她的大红盖头,盖了许久的气闷顿时一扫而光,她透过面帘细细的金丝看到喜房到处都是红通通,亮堂堂的。   他又双手将她的面帘挑起,她的视线才彻底清晰起来,只见他戴着裘冕,皇帝之冕白珠十二旒十二章,玄色衣袍,衬得他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俊爽有风姿。   江柍与他对视,想到当年嫁给他的时候,第一眼也被他的气度所慑,然而那个时候满心都是应付,就算有欢喜,也都是装出来的,哪像如今,望见他的这一刻,发自内心的高兴,高兴的甚至有些鼻酸。   人若是幸福到最深处,竟会想流泪。   或许这世上悲伤和幸福,但凡到最极致的,都是模糊的。   沈子枭屏住了呼吸,只见她两剪秋水流光,娇羞中带着妩媚,潋滟地在他脸上迂回一转,然后莞尔一笑,静默而美好。   他也想起上一次挑起她盖头的场景,那时他本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容颜,却还是被她的容光所震撼,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看似眨眼间的失态,却让他刻骨铭心。   如今再次求娶她,依照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每个细节都亲自过问,只为给她一场真正的婚礼。   他看着她,既有失而复得的感慨,又有死生契阔的喜悦。   想到年少孤苦凄怆,踽踽独行,曾以为一生也就这样了,谁知出现了她,终于肯和他并肩赶路。   一时间百感交集。   碧霄走上前来,为他们二人行“合髻”之礼。   她先是从江柍的头上剪下一缕青丝,又从沈子枭的头上剪下少许头发,然后用缎子把这两绺头发缠到一起,放入如意和合喜字红罗销金荷包中,眼含热泪地念出六句吉祥话。   江柍心中感动,再看旁边,阿依慕、琥珠、妙仪,以及赵华霁和江家的女眷们等等都在列,每个人都笑得脸颊红红,并没有想象中的闹洞房,她们这般站在那里,仿佛只为见证她的喜悦。   最后,喜娘端来用彩结绑在一起的玉嵌金双螭合卺杯。   合卺酒他们是喝过的,世人都道,合卺酒是苦味,寓意夫妻能同甘共苦。   然而江柍饮下,却微怔:“是甜的?”   抬眸只见沈子枭笑得温柔,道:“日后你我只有甘没有苦,即便有苦,让我来咽,你仍要过得甜蜜如意。”   话落,倒是惹得在场众女眷差点落泪。   阿依慕叹道:“看你们成亲,朕都有些恨嫁,待朕回到望夷宫,定要纳个王夫才是!”   惹众人哈哈大笑。   喜娘掷杯于床下,和上一次说着同样的吉祥话,说道:“两杯一仰一合,天覆地载,阴阳和谐。”   合卺礼成。   随后众人也都离开,不同上次沈子枭要去招待宾客,这一次他留在了昭阳殿中,屏退众人,与江柍并坐在大红色销金帐幔中。   二人脉脉对视,一时不语,龙凤呈祥的红烛爆了又爆。   过了一会儿,沈子枭伸手将她头上沉甸甸的冠拿下,说道:“人说‘下帘还忆月,挑灯更惜花’,如今我灯下看美人,恍若挑灯赏花,果真看不够。”   江柍微微笑任他为自己解脱这束缚,说道:“还记得上一次,我等你许久,头都压的好疼,后来你来,我摘了冠,卸了妆,你只冷冷淡淡地在那边靠着软缎引枕看书,我在心里暗自骂了你许久。”   他起身将她的凤冠放到一旁,想到那个场景,转身一笑道:“娘子放心,今夜为夫必定不会冷落娘子。”   烛火的流光溢彩在他的眼角眉梢流淌下来,他这一笑格外惑人,说罢,又坐到她的身边,伸手揽上她的肩膀,低低道:“何况那夜我也并没有冷落你,是与不是?”   江柍微怔,登时两坨红晕飞上桃颊。   他对她害羞的样子,实在是招架不来,轻轻把她揽入怀中,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低首,吻上她的额头。   她却想到什么,笑着推开他:“哪里就这么急,都还没沐浴更衣。”   沈子枭道:“可以先入洞房,再沐浴更衣,而后再正式就寝。”   江柍哑然:“……”   他的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换言之,是先来道开胃菜,再去洗手,而后再正式饱餐一顿。   她伸手往他额上点了一下,豁然起身:“你想得美。”   说着便走到妆台前,对镜卸妆。   他一笑,她的娇嗔不过是让他更加动情的闺阁妙事,他走到她身边,蹲下为她卸耳铛。   说道:“那便依了你。”   江柍见他这样,心生警惕,怎能不知他是一个在这种事上坏到透顶的人。   却也不愿扫兴,只静默等待他为她拆发卸簪。   卸完她的,他才把自己这一身行头脱下来,就这样牵着她走去净室。   江柍早就知道他要与她共浴,心里暗想等会儿不能让他如此轻巧便得逞。   昭阳殿的浴池用玉石所砌,由偏殿引水过来,恍若温泉池一般。   他先下池,她才褪下衣衫到汤池中去。   本以为脚一沾水,他就要兽性大发,谁知都快洗完了,他还只是如常沐浴。   这样一来,反倒是江柍急了。   沈子枭同她讲话,她却不理,无声望着他,烛光在她的脸上幽幽摇曳。   他一脸无辜,问道:“可是水太热了,还是你觉得冷?”   她不答话。   他又道:“既如此,你先上去,我随后就来。”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在心里憋闷,扬手把水一掀,溅他一身的水,终于转身气哼哼要上岸。   沈子枭忽然大笑,从身后圈住她的腰把她抱回来:“我的亲亲,乖孩子快让夫君哄一哄。”   “……”江柍一惊,这才注意到他语气里的促狭和满足,明白刚才他不过是故意诱她深入!   她登时撒泼起来:“沈子枭你混蛋不要脸!”   他在她腮上印下响亮一吻:“你可爱得很,我差点就憋不住要露馅。”又咬住她的耳垂,“你若想罚我就咬我的肩膀吧。”说着便进了来。她被他箍得喘不过气,只呜呜咽咽反抗。   池中水掀起狂狼,他又接上话道:“别再动,否则真要伤你了。”   她一顿,暗想他说得也有道理,却也不能吃亏,果真对准他的肩膀咬下去。   谁知他反而受用得紧,她的力道越大,他的力道便越大,她只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狂风暴雨之中。   后来他抱她出净室,用凤穿牡丹红暗纹提花缎面寝衣,包裹住她剔透如玉髓冰魄的娇躯,她便这样依偎在他怀中。   躺到床上之后,他没有再要,只拥着她,问道:“比之第一次洞房夜如何。”   她笑着钻到他怀中:“你怎么又开始了。”   他胸腔里震出一片笑来:“我是问你心情,不是问你那个。”   江柍愕然,这下更是埋在他怀中不肯探头出来了。   沈子枭也不催促她,反而先开口,回忆道:“那个时候,我以为,只是一次稀松平常的政治姻缘,比起你是个怎样的人,我更在乎这洞房是否如传闻所说,那般令人舒爽。当然,就连这念头也是很少的,大多是在应付差事,想着试探一下你是什么性情。”   江柍没想到沈子枭会对她说这个。   毕竟前尘往事中,二人都各有各的立场和不得已,那些因虚情假意而产生的貌合神离,似乎没有必要再提。   可他还是说了出来。   她只想问:“为什么提到这些。”   他换了个姿势拥她入怀,手掌滑入她的背后,触感细腻柔软,他上下摩挲,道:“因为觉得对你不起,也对不起自己,好好一个人,不过二十岁,怎就生出断情绝爱的念头?后来与你分离的日子,我常常想,爱慕你之前,我曾以为自己早已看破红尘,殊不知只是看轻了红尘。”   说到这,他有几分黯然寥落:“我看轻红尘,后来才为红尘惩罚。”   江柍从他怀里探出头,她伸手缓缓触摸他的头发,额头,剑眉,睫羽,鼻子,嘴唇。她的指尖是恰到好处的温热,声音也是:“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再没机会嫁给心爱之人了,甚至不会有机会拥有一个心爱之人。”   她把心里话也告诉他:“可是你给了我第二次洞房之夜,今夜,当我在龙凤花烛的光亮中看向你的时候,我无比确定,我爱的人是你,你爱的人是我,我们会白首不相离。”   说着她的手指已流连到他的下巴上,然后缓缓向下,摸到喉结。   她不愿气氛如此忧伤,忽然道:“可惜,我一直有个遗憾,不知阿枭可否弥补我。”   沈子枭认真道:“你说,无论如何,我必定满足你。”   江柍“格格”笑起来:“等会我在上,可否?”   他一怔,这才发现她的手不知何时已滑到他的寝袍之下。   他眸子里的浓烈蓦然加深,将她另一只老实的手抓起,轻轻衔住她的手指:“你想受累,我乐得自在。”   话落,一阵轻笑。   烛红帐暖,两情缱绻。   光影帐里,她的身影映在红罗纱幕上,如此曼妙。   影子晃动,两个人的思绪也在这夜色中变得摇摇晃晃,模模糊糊。   他看到济水河畔纷扬的大雪间,那抹窈窕的娇红,以及她比狼还要狠厉的眼神;看到她在马球场上高傲的姿态,以及元宵宫中飞舞在她身后的无数烟火;看到她在赤北孤身拦下他的马,脏兮兮却带着小兽的生猛;看到自奄劝降她的冷静与风华,以及帐中她那勾魂摄魄说“征服峦骨之前,先征服我”的眼神……   思绪越飞越远,他又看到她在面对独孤曜灵时的无畏和果决;看到她从凉州城楼一跃而下的铿锵冷傲;视线终于回到她如今的脸上,她的双颊浮起极其美丽的潮红,身子因轻颤而挂了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或许这样就是极好。   再伟大的君王,也不过是一介凡人。   只盼拥妻入怀,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江柍终于累极了,后来在他怀中熟睡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终于看清楚,当日在济水河畔被狼群围攻,那支射过来的箭矢,果然是沈子枭的;她看到元宵那日,沈子枭在濯雪阁上默默注视她许久许久,眼眸中是她从未察觉到的温柔;她看到赤北大营中,他曾在她熟睡时在她额上印下一吻;看到西雁山狩猎,他们一同掉入山崖之后,他抱着她昏死过去的身体哭了许久……   然后到她中毒,去朔月求药,再到凉州城上纵身一跃……她中毒的时候,他竟去求了佛祖;朔月途中行路颠簸,他几乎是她的人形肉垫;凉州一役她被宋琅带走,他几乎每个夜里都会在梦中惊醒,摸摸脸上一片落寞的泪痕。   江柍在梦中哭着笑了。   因为她终于明白,所谓苦难也不过是一次次证明,人间有爱,可抵万难。   而她确定,昏暗的日子已然彻底逝去。   来日光明灿烂,定然是很好、很长的一生。   *   熙和帝沈子枭在位六十三年,驾崩于长乐宫上元殿,庙号太宗,葬于泰陵,谥号为英文烈武隆功盛德弘仁圣孝皇帝。   太宗一生只娶叶皇后一人。   叶柍于熙和二年册封为皇后,先后诞下两子两女,熙和六十三年十月,与熙和帝同逝于长乐宫上元殿,终年八十岁,与熙和帝同葬泰陵,谥号为仁孝慈懿明德弘仁配天齐圣昭皇后。   熙和帝在位期间,君明后贤臣直,文治武功,四海雍熙,天下太平,史称“熙和之治”,乃是大晏五百年基业中最为鼎盛时期。   作者有话说:   感谢你们和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一段惊心动魄又温情缱绻的故事。   番外其实想写的有很多,1是崇徽帝和孝章皇后谢韫的故事;2是宋琅和江柍;3是迎熹和敏骞;4是琥珠和思渊;5是妙仪和绪风;6是谢轻尘和沈子枭,以及谢轻尘后续;7是宋琅和星垂;8是雾灯和江柍;9是轻红沈子枭;10是太后往事;11是思渊和江柍;12江柍和厄弥;13甚至还有崇徽帝和轻尘;14是叶劭和鸳娘;15沈子杳和王依兰;16甚至是沈子桓和李嫱;17甚至想给绪风再加个CP……啊杀了我吧,写不完根本写不完,年后为新工作而发愁也没时间弄这些了,所以我暂时不打算写了。。。   跑马拉松筋疲力尽的痛苦,终于在此刻告一段落。   祝大家也能拥有光明灿烂的幸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