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机陛下天天碰瓷》作者:乃兮   文案   堂堂帝王对感情无计可施,只能靠装病碰瓷出位。   点击正文,在线看戏。   正经文案:容宁出身将门,立志做一位名垂千史的女将军。她三岁扎马步混军营,十五岁打遍京城无敌手。   出征在即,失策喝醉。酒醒一侧头,是常年病弱的七皇子。她吓得连夜跑路去北疆,多年不敢回京。   京中风云变幻,七皇子登基为帝,直接把她招回京城。   君在上,依旧病恹恹的样:“与朕成婚。”   容宁:“这不大行。”   皇后掌管凤印要管辖后宫,没空打仗。   君改口:“近来多刺客。值守皇宫,寸步不可离。”   容宁想了想:“这个可以。”   值守皇宫本来是个轻松活,但容宁每天值守都如临大敌。不是她的问题,主要是新皇每天都在试图碰瓷她。今天骑射说马惊了,非要骑她的马,明天沐浴不要人陪同,出来衣衫不整昏厥在她面前。   手段日日有创新,年年有新意。   她寻思着上朝总没事了,朝上那么多大臣替陛下操心。结果百官因陛下体弱,疯狂催婚。   陛下又被气昏厥了。   容宁急着上前,结果手一探,发现陛下装昏。   容宁:“……”   醒醒,起来成婚了。   ps:轻沙雕丨背景微刀丨甜文丨1vs1碰瓷文学丨最后女主还是要带兵的事业不可弃   内容标签:强强宫廷侯爵情有独钟天之骄子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宁,秦少劼(七皇子)┃配角:快收藏!┃其它:预收《未来太子妃失忆了》   一句话简介:臣女只好配合一下碰瓷的陛下   立意:感情要努力争取,为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该兼济天下。 第1章   韶阳十八年,八月中旬,全京城男女老少几乎都在参加秋日宴。民间有民宴,宫内有宫宴。宫宴正办在圣上常年居住的永安园内。   三月科举殿试结束,一甲入翰林,二甲为主事、知州,官七品,三甲多知县,官八品。留在京城的官员是第一年有机会参与宫宴,铆足劲想要展示一番。   一位喝多了酒出来吹风的行人,眼尖看见不远处站在羽林卫前的容轩,心头微动。容家祖宗乃开国将军之一,其后人代代从军,每一辈必出一位将军。当今容家风头最盛的便是这位少将军容轩。   少将军容貌出众,武艺高强,十六岁便替父征战沙场,在边疆颇有建树。如今被叫回来,自然是到了成亲年纪。刚才秋日宴上家中有女的官员几乎都在打探少将军的事。   明明只用红色发带束着长发,身上简单到劲装软甲,腰间连玉佩也只有一枚,站在羽林卫前都如同鹤立鸡群。难怪圣上对少将军是赞不绝口,恨不得让少将军明天就成大将军。   行人走上前去,扯起讨好笑容恭敬行礼,笑着询问:“少将军怎么出来了?”   容轩察觉到有官员靠近,侧头见到是今年科举刚上来的行人,朝着人无奈笑起来:“容宁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一向顽皮,我怕她不知分寸。没想到羽林卫也没看到人。”   行人恍然:“原来是找小将军。”   容轩说起容宁,笑容真切得多。他看似无奈又全然是过于宠溺的姿态:“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叫她,她完全当真了。还以为真有个官职是叫‘小将军’。”   行人身为三甲却能留在京城,自是消息灵通且能说会道。他理所当然说着:“少将军三岁入军营,十六岁出征。小将军也三岁入军营。区区四年,她在京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往后必然是将军料。”   容轩想起容宁在军营中的惹事能力,顿觉得更加头疼。他忙拱手:“盛赞。哎,我要再去找找她。”说罢,歉意笑笑急切走开。   行人见少将军这么匆忙,当场莞尔。少将军刚和人比划过,额头尚有薄汗。怕是才回到位置上发现人不在,马上就出来找人了。这世上能让少将军如此挂心的,唯有亲妹容宁。   此时的容宁穿着与容轩相似的劲装,在园内走得飞快。   她年纪小,脸尚同婴儿一般白嫩,下颚处有一块令人心惊的青紫。稚童双眸黑黝黝如幼鹰,迈出的步子在黑夜下廊道中简直六亲不认。   任谁都想不到,她正在毫无目的的乱走。她,迷路了!   秋日宴众人皆繁忙。她是小将军,从秋日宴上出来一下,当然不需要爹娘陪着。没想前脚稍被鸟鸣声引走,后脚转身一看领路的宫女就不见了。   永安园常年由金吾卫和羽林卫值守,秋日宴上更加派了侍卫。她不想自己走丢的事被别人知道,于是决定绕点路回去。   永安园初建时请大师看过风水。当年时局未稳,为了高帝与后宫众人安全,廊道并非条条互通。于是她一绕绕远,本朝着喧哗声响的地方走,莫名拐偏,现在正努力拐回去。   直到走到一个岔口,她停下了脚步。廊道可以往左可以往右,喧哗声在更远前方。她面前没有路,有的是几块巨石、一棵侧歪的梅树以及背后的墙。   容宁深深盯着面前石块和墙面,顿了顿,身子往后退了几步。她深深吸气,决定冲出廊道,踩着巨石翻墙。   学武仅四年,她脚往后一蹬,人如箭冲出。她踩着石块两步攀到墙面,愣是在墙面上跑动了两步,最后借着踩墙面的力道往上跃。腰一带力,人利落翻过这种比她三个人都高的墙头。   手在墙头一勾,把她跃过高的小身板挽回一些。到往下落地时,她整个人几近跪地。这坠下的姿势轻易卸掉了冲力,让她没受半点伤。裤腿系在马鞋内,腰间束紧,连手腕处都被松紧捆住。这样的衣服没染上半点尘土,干净一如她穿出门时。   容宁再次站直,拍了拍刚碰在前头上碰触墙头的小手,继续迈腿往前走。她内心想着:果然在永安园,翻墙才能走最佳的路。   这么一路走来,永安园当值的太监宫女一个不见。秋日宴群臣所在处需要大量的太监和宫女。哪怕宫中有三千伺候的太监宫女,此时也不会在无人往来的地方值守。   “哗——啪——”   “乒——”   容宁停下脚步,侧头竖起耳朵。先是瓦片滑落摔碎的声音。她之前爬屋顶走不稳时,常常踩碎容府小院里的屋顶。修缮时她想试试瓦片是不是都那么脆,摔过一批新瓦。低处碎瓦不是这个音,高处落下的瓦片才有这种声响。   再是瓷器闷声的碎裂声。是装着泥土的瓷盆摔了。   然后,没音了?   她视线落在远方影影绰绰看不清的地方。永安园内亭台楼阁较多,种的各色花草树木亦太多,如同月色下有薄雾蔼蔼,总有地方陷在昏暗里。   一般人晚上听到这些能惶恐失色,容宁却面不改色朝着声音方向走了过去。   没有狸奴的细软喊声,没有强劲的呼啸秋风。虽也没灯笼烛火,但应该是人。谁胆敢在永安园里拆顶上的瓦片?砸宫里的花盆?   容宁在几近走到时,下意识藏在了一廊柱后。她身型小,屏息站在廊柱后几乎没人能够察觉。一丝浅淡的血腥味混杂在木头泥腥以及花草香气中,摔碎瓦砾和瓷盆泥土处,有一小团人型蜷缩在那儿,毫无声响。   秋日宴是百官欢庆的喜事。宴上闹出这种事情,圣上必然不会愉快。   她稍顿了顿,随即从廊柱后站出来。走近两步时,她倏忽和人视线对上。这一小团的人型侧躺着,头发凌乱不知道几天没有打理,月色照在孩童脸上让其惨白如鬼。黑黝的眸里似有柔化的水光,可在夜色中更显得如同魍魉。皇子袍,腿上血浸出裤腿,染深一片。   这皇子实在有点眼生,宫宴上没见到。宫里的皇子此刻不在秋日宴上?反而在永安园里乱逛?   容宁走过去用马靴踢掉周围碎块,发现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细竿。竿不长。大晚上踩在花盆上用竿子勾瓦片?她把竿也踢开,蹲到人旁边,看血晕染的情况。   血染裤破,不是简单破层皮。   她伸手抓住了皇子腰带:“你受伤了。”她一把扯掉了皇子袍腰带,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身子抬高了点,把人裤子成功往下扒拉。中途发现这皇子后知后觉想要挣扎,当场把人伸过来的手拍了回去。   “啪——”清脆的声响在永安园内清晰可听。   两个孩童年纪相仿,容宁说话还带着一股稚气,身上意外有股不容人质疑的强硬气势:“你不要动。我看看伤口。”   娇贵的皇子,腿上白到反光。皇子穿的白纱裤都没他腿白。她在把裤子拉到伤口处时,才稍微放轻了一点动作。好在伤口不深,血还没彻底止住。这让裤子没有黏连在伤口上,不会导致强行撕扯下再伤一次。   她微靠过去,没有将人袜处的系带一并解了。细看确认伤口只是被碎掉的花盘碎片划拉到。她回退一些,低头解开自己衣服手腕处的松紧系带,抽掉腰间扣紧的腰带。   衣服脱下,她便成了只穿着单衣。   她顺着绣娘缝制的线将衣袍撕碎。大块一折叠,内里朝外,确保皇子肉里没嵌入碎片,盖到皇子伤口上,擦拭按去多流出来的血。擦完往边上一丢。她再把袖口处小块布折好,从随身小锦囊里取出只有两片指甲大小的瓷罐,把里面如油脂一般的膏药全扣出来搓到布上。   小布覆到伤口上,再用松紧系带捆上。她最后努力想要将皇子的裤子穿回去,结果发现趁其不备脱裤子简单,穿裤子竟难了起来。   苦恼的小将军惆怅起来,拍了拍皇子:“自己把裤子穿上。药就带了那么点,还是当胭脂膏才能带进来的。明天记得让御医看看。”   她再次对上这支撑起上半身的皇子双眸,发现像在直视深邃井底。能见到水光与月色,只是极凉。再看唇色,白得和脸色也差不多。   她站起身来,大概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了。体弱的七皇子。母妃恭贵人身份低微,怀七皇子时为了在后宫生存久一些,一度没敢上禀。生七皇子时意外早产,母子两人身体至今不佳。   宫里五岁皇子要上学堂,七皇子常常病弱去不了。   果然瓷娃娃一样,瓷碎人受伤。   圣上孩子太多,上一回听说七皇子不知是什么时候。两年前?三年前?   七岁的容宁很肯定:是小时候的事情。   她问七皇子:“你在干什么?”   面前的病弱小瓷人缓缓开口:“我的锦囊袋在上面。”   容宁仰头看屋檐。   哦,看不太到。   她后退几步,再看屋檐。屋檐上瓦片落下来了好几块,依旧看不到半点锦囊袋踪影。   容宁小跑到就近的廊柱那边,双手抱廊柱往上头爬起来。爬到廊柱顶端再探头看七皇子上方的顶上。残缺的顶端上根本没有什么锦囊。她顺溜滑下,重回到七皇子身边:“没有。”   她很肯定:“你被骗了。”   并支招:“谁骗你,我们去打他!” 第2章   三岁孩童进军营,话刚说得清,跑步快了能摔跤。容宁在诸多侍卫面前是软绵绵的小姑娘,脸颊红扑扑,天天扎着两个小辫子。她常会被他们打趣逗乐。尤其是几个擅长谋略的,秉持着“兵不厌诈”的理,总哄骗她各种事。   头一年她总被骗。第二年她终于明白,不是谁的话都能信。第三年她发现除了她哥的话,谁的话都不能信。   第四年她全然随波逐流,谁骗她,她要么想办法不被骗,要么骗回去,最终演变为斗殴。用兄长的话来说,计谋和武力,必要有一个擅长。结果不管是被骗还是骗人,打完之后她会绞尽脑汁写信给兄长告状。   别人都是实打实拼上来的战绩。她年纪太小,实在打不过。借势坑害这群人也算计谋一种。   总之,少将军容轩心心念念的单纯妹妹,早被军营大染缸染成了小混蛋。哪怕不少人告诉他不少妹妹行径,他也只会用“顽皮”两字来形容容宁。   在秋日宴上准备打人的容宁打量了一下七皇子:“你走不动。”   残兵在战场上,多是等死。杀敌的人没空救人。除非人能熬到战事结束,清扫战场的那批才能将残兵拉回来。此时小伤可治,大伤看命。   七皇子衣衫不整撑起身,从地上强行站起来:“我走得动。”   他声音听起来像容宁见过的文官。是那种听久了适合让人睡觉的低声,并不如武官那样粗声粗气。   她听他说着:“娘说,我的锦囊在上面。落了下面的牙,要将牙丢到屋上去,以后牙长得齐整。我的锦囊里不止有牙,还有别的。我要拿下来。”   容宁不能打七皇子的娘,有点可惜。   她同时困惑起来。   上面绝没有什么锦囊,恭贵人为什么要骗七皇子?没有的东西,怎么找都不会找到。   七皇子走两步踉跄,摇摇晃晃似要再摔倒。这么动作只会让伤口渗血更厉害。要不是运气好,那些个瓷瓦碎片早扎入肉里,不会只是划伤。如此侥幸好恢复的伤口,怎么能不得到好好养的待遇?   容宁拽住七皇子的衣服。   没有腰带的皇子袍顿时斜在了七皇子身上。七皇子衣服歪着,身上带伤,直勾勾盯着容宁。这让容宁烦恼极了:“你确定是这个屋顶?”容宁问七皇子,“你身边的宫人呢?”   七皇子:“秋日宴。”   哪里有皇子身边贴身太监宫女都去秋日宴的?恭贵人去秋日宴了么?去秋日宴怎么不带上自己儿子?逢年过节秀皇子的机会可不多。   后宫人太多,容宁全然想不起默默无闻的恭贵人去没去。她想不通的地方太多,干脆替七皇子想法子:“我背你回去换衣服。你待在屋里候着,我再去秋日宴上替你找人拿锦囊。”   她将背转给七皇子:“你得给我指路。我不知道你住哪个宫里。”   半响没察觉到身上重量,容宁疑惑转过头。   七皇子站在原地没动,一言不发,视线落在上方的屋檐处。病弱和固执原来可以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容宁改口:“那你这里等着,我去秋日宴替你找人。”   说罢,她朝着之前走的喧哗方向去。有栏杆翻栏杆,有墙翻墙。横冲直撞,不顾此刻所在的是皇帝常年居住的永安园,也不怕冲撞贵人。她脑中记着哪怕离开,依旧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七皇子。   再翻过一面墙,眼前骤然灯火通明。容宁兴冲冲准备往宴上跑,没想被一下子拽住了后衣领口。脑袋一歪,发现是兄长:“哥哥!”   容轩失笑看着跑出去一趟连衣服都没了的小家伙:“前天出去一趟,脸青了一块。今天没看着你一会儿,外衣都没了。这是去哪了?”   他不可能让容宁穿单衣冲进宴会,将人抱起往外带:“今天我们早些回去。娘很快会出来。”   容宁被容轩抱起,挣扎着试图下来:“但我和人约好了,要叫人去帮他找东西。”   容轩稀奇,见容宁挣扎得单衣都快松开,不得不弯腰将人放下:“和谁?找什么?”   “七皇子。”容宁凑在容轩耳边说,“恭贵人说把七皇子的锦囊扔到了屋顶上。七皇子在找。但我爬侧边廊道的柱看了,根本没这么个锦囊。现在七皇子受了伤。”   容轩脸上神情淡下。他知道的事情远比容宁多,拍了拍容宁小脑袋:“恭贵人和七皇子告病,今日没来秋日宴。”   容宁当即意识到,恭贵人骗了七皇子,七皇子骗了她。两人都称病没去秋日宴,他们身边的宫女和太监肯定在照顾两人,不可能在秋日宴上。   只是七皇子受伤是真的。   她仰头:“他被花盆瓷片划伤了腿,在那边。”她指了一个方向。   容轩牵着容宁走到一个羽林卫边。容轩低声吩咐下去:“七皇子受伤,在春棠台东。派两个人去找人,另找个……找郭御医跟着去。”   值守的羽林卫听到吩咐,当即微微颔首,拱手行礼后在没有惊扰旁人下退去。   容轩见人领命离开,带着容宁往永安园外走。他一路上询问容宁:“你喜欢怎么样的嫂嫂?”   容宁知道,兄长很快会成婚。成婚后兄长在外驻守,家中大多时候是嫂嫂和她一起生活。再过一些年,长嫂必将操持起容家。如他们娘亲一样,以诰命夫人的身份与京中权贵皇家往来。   她在外需大方得体,在内需守住寂寞。   “哥哥喜欢就好。”容宁相信兄长的眼光,“哥哥喜欢哪家姑娘?”   容轩年少就在学堂和军营中度过,认识的姑娘几乎只有宗室中人。余下那些最多只能算点头之交,更多连面都没见过,光听人吹嘘过一二。   他轻笑一声:“没特别喜欢的。我倒听说你与徐家小子近来一直在一起玩?”   容宁眉头紧锁:“他非要跟着我跑。他七岁了!出恭还要人替他擦屁股!”   容轩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姑娘家不要把这种话放在嘴边。”   容宁歪头:“是出恭不能说,还是擦屁股不能说?为什么姑娘家不能说?哥哥能说吗?人都要出恭。而且军营里他们互相之间也会说打坏了,他们可以替对方擦屁股。”   容轩笑起来,笑容里带着隐隐凶意:“京中守卫是太闲了。多操练就不会说这种话。”   容宁坑害了所有自己打不过的侍卫,满意:“哥哥说得对。”   到了马车上,容轩从暗箱里取出了一件锦缎薄披风裹在容宁身上。他们在这里稍等,等娘回来后就能一起回去。   此时车外只有马夫。马夫是早年战场上退下来的容家军。容轩信得过人,依旧放低了声音,提醒容宁:“和宫里皇子少些接触。我们容家为君利剑,不可站在任何一位皇子身边。”   皇子们各个都希望容家能成为他们手中剑,助他们登上皇位。也不想,靠自己连位都登不上的人,又怎么可能让容家高看。   容家之所以能够追随祖帝到如今圣上,靠得就是不曾成为任何一位皇子的剑。   容宁拽着披风点头:“嗯。”七皇子就是骗子,其他皇子也会骗她。她能信得过的是兄长。兄长从来不骗她。   夜色渐深,周围几乎没有人胆敢喧哗。马车内挡住了秋夜凉风,暖呼呼让容宁困意袭来,缓缓闭上眼。没过多久她本能倚靠到容轩身上,梦中叱咤当起了她的小将军。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轻微晃动,香风袭来,矜贵的妇人入了座。   “回府。”妇人伸出手,将半梦半醒间被惊动迷糊睁眼的困倦容宁揽到怀中,“继续睡吧。”   容宁在娘亲的暖香怀中再次合上眼。柔软小团格外惹人喜。   隐隐约约间,容宁听到娘亲与兄长压低声的对话。   “宁儿衣服怎么没了?”   “七皇子受伤,她外衣恐怕是给七皇子包扎伤口了。”   “……七皇子?怎么会伤了?他身子总不太好,天天吃药。恭贵人身子骨也弱,好些日子没听到母子两的消息。”   “我让羽林卫先去看看,再叫了郭御医。郭御……郭溪会把衣服拿回来或者当场烧了。明天他来找我,我再问问他。”   “嗯。”   郭御医郭溪,明天会到府上来。   容宁只记得这点,很快彻底沉睡过去。   再睁开眼时,容宁睁开眼看向床上方承尘的香罗顶,回想起昨晚上发生了什么。她从床上灵动坐起,翻身下床,很快踩着鞋子找衣服。   郭御医郭溪,人才三十冒尖却已经在太医院坐上了较高的官位,随时有机会被提拔为院判。太医院院使一人,院判两人,御医拢总可才十来个,还没皇上后宫妃子多。   他官运亨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会将伤药做得如同胭脂膏,会将苦不堪言的药汤调成微甘。身为医学世家子弟,除去那些御医们都擅长的小病,又精通养生与驻颜。   如此这般,他在太医院混得风生水起。   容宁没有让人伺候,拿到衣服时脚已经传入鞋子,拿着衣服走到门口时衣服也已穿好了。她推开门匆匆盥洗好,直朝容轩书房跑。   她的药膏给七皇子用掉了,要新的! 第3章   书房间里门窗敞开着。   门关着,人在外面偷听驻足很难让人发现。门窗要是都敞开,显得里面的人坦坦荡荡,哪怕要说着什么不能告诉他人的事,一眼见到有人来,当即可以停下所说的话。   屋内郭溪捧着茶水,将昨晚发生的事告诉容轩:“昨日恭贵人去了。时辰不好,被压着。闭眼前宫里人假传恭贵人的话,用屋顶上有七皇子的锦囊,骗七皇子出了门。但七皇子守在门外,知道恭贵人去了才离开。前面正在设宴,没人胆敢在这种时候去打扰陛下。”   容轩问了声:“容宁的衣服处理了么?”   郭溪笑开:“当然烧了。女子的衣物怎么可以留在皇子那儿。”   郭溪说起烧衣服这事,还提了一声七皇子:“昨晚的宫人被皇后处理了。七皇子大概是受了打击,不哭不闹。见我烧衣服时直勾勾盯着火。”   宫里一位地位不高的贵人去世,对容家而言没有任何关系。容轩同情七皇子,却也知道这是宫里的事,他无权过问,只说了声:“皇后会将他过继给别人。”   两人没说,心里是有数的。   后宫贤妃地位比恭贵人更高,膝下无子。七皇子大抵会记到贤妃名下。恭贵人没背景,贤妃有。在皇帝和皇后眼中,这算是对一向体弱且无名的七皇子的补偿。   郭溪笑着正要再说什么,却见面前少将军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容轩大步走出门外,将不知什么时候躲在窗沿下方的容宁的后襟衣服又抓住,让人给站起来:“顽皮。”   他将人抓起来了,又整了整小家伙衣服,推着人进书房门,失笑和郭溪说着自家不着调妹妹的目的:“成了,肯定是问你要药膏来了。昨天怕是全用了。”   郭溪查看七皇子伤口时就料到了。   他从袖口中取出了一罐小巧精致的药膏,递给容宁:“下回可别用那么快。这里头耗功夫着呢。”   容宁半点不在意灿烂笑开,眼内恍若有星辰:“嗯!”   郭溪瞧着容宁笑靥,对着容轩打趣:“别说你的婚事能踩破门槛,我看啊,容宁的婚事到时才真叫踩破门槛。这容貌这家室,放在全京城都没几个。”   偏生世家复杂,皇家不可沾。容宁的婚事恐怕要往下挑选,而非往上择优。   容宁拿了药膏塞好,自顾自找了椅子跳上去坐下,稚声稚语义正言辞:“边塞未定,何以为家!”   小姑娘这作态,当即惹得书房里两个大男人哄然大笑。   郭溪性子温和,碰上容宁一样忍不住戏谑调侃:“要是边塞定了,容宁可想好了要和谁成婚?要不要考虑下我儿子郭川?”   容宁撇嘴:“太老了,他都十一了。”   郭溪:“哈哈哈哈——”他笑得差点把茶杯摔出去。郭川不过比容宁大四岁,在众人眼里是完全适配的年龄,到孩童眼里却是老了。   也是,容宁七岁,四岁超了她年纪一半。   容轩忍不住笑意,还责怪郭溪:“行了。郭川那么内敛的人,和主见大的容宁在一起哪能经得起她折腾。到时候凑在一起,容宁在前头闹,郭川在后头给她对手配伤药么?”   郭溪:“哈哈哈哈——”笑得一时说不出话。   有容宁在,书房里早没了先前话里话外的沉重。   小孩子的婚事不过调侃。说到婚事,郭溪笑够,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避不了聊起容轩婚事候选的那些姑娘,提了一位人选:“对了,你知道吏部左侍郎林大人之女么?”   容轩昨晚听说过。吏部掌管了官员任命之事,地位隐隐在六部之上。尚书之下便是侍郎,左侍郎林大人之女脾性好,在京中颇有美名,当然是一个优选。   不是容家优选,是皇子妃优选。   容轩撇了眼妹妹容宁,发现容宁已经被桌上他在边疆雕刻的小木鸟吸引走,便委婉说起:“昨晚林大人找我聊了两句。”口风不太对。   果不其然,郭溪下面说的便是:“有人想娶林家女,只是日子过得有些找不着北,闹了点宠妾笑话。好人家的姑娘当然不乐意。”   身份好的姑娘嫁入皇家,没有皇子妃的位也得是侧妃的位。但要是皇子后院里宠妾过度,谁家女儿嫁过去都不乐意去,不然等着当被灭的妻么?   林大人怕不是见皇家人心烦,干脆试探着要不和容家结为亲家。   当不了皇子妃,当个容家主母也不错。至少容家男子多在外打仗,家里的事几乎都女子在操持。往后只要日子过得去,稳稳当当的诰命夫人。   没聊两句,书房门口有侍女前来。侍女行礼后恭敬向容轩开口:“少将军,夫人在找小姐。”   容宁耳尖跳下椅子,顺走容轩桌上的小木鸟:“我要这个!”   容轩笑着摆手:“拿去。不喜欢了就送人,下回来我这里拿别的木雕。别把喜欢的东西全塞床下。”   郭溪又止不住笑出声:“怎么塞床下?”   容轩也不知道:“这次回来听娘说起,说好吃的糕点不舍得一口气吃了,一并塞床下,后来忘了。回头发现放坏,心痛去厨房蹲了一天。”   容宁朝着屋里两人扮了个鬼脸,比侍女跑得快很多,转眼消失在书房可见处。   书房里两人没被扮鬼脸吓到,又传出一阵笑声。   容宁不管这两人怎么笑。她刚才听了头听了个尾,记上了两个人。一个是刚失去娘亲的七皇子,一个是不想嫁入皇家的林大人女儿。   这么来说,七皇子不算骗她。考虑失去娘亲的份上,勉强宽恕他好了。   容宁跑得快,揣着手里的小木鸟不等人。身后的侍女跟不上,隔着老远喊着:“小姐,您跑慢点!不要跳——”   话还没落音,容宁已经跳过了廊道的矮座,脱缰一般奔向自己亲娘怀里。她感受着手中光滑绸缎,闻着香味仰头望向娇笑的贵妇人:“娘!”   曹夫人点了一下容宁鼻尖:“小丫头,早上没吃呢就去找哥哥了?他可大忙人,没空应付你。”   容宁举起手中的小木鸟:“哥哥给的。”明明是炫耀,又要故作镇定。   曹夫人笑着拉过容宁手,带着容宁去用饭:“知道了,知道了。难得你起晚了些。吃完再出门吧。徐家小公子在前厅等你呢。”   容宁轻微啧了一声,感受到手上被亲娘加重捏了一下。   曹夫人虽笑,耐心教导着:“不可以发出这种声音。徐家小公子乐意和你结伴,对你友善。你要是不想和他玩,可以拒绝他,不该用言语和行为嫌弃他。他这不是做错事。你嫌弃他,反而是你的不对。”   容宁勉勉强强应答:“哦。”   容家早上用餐并不铺张,以垫饥的米面馒头为主,辅以肉蛋菜。吃得完最好,吃不完没动过的会分给侍从。要是动过的就喂给府上养的狗。   容宁三两口吃完早饭,漱口后在娘亲视线中乖乖往前厅去。曹夫人则起身让人收拾了桌面,转身准备前往儿子书房。   婚事这等大事,要抓紧时间操办。不然一纸诏令下来,孩子马上出征,下回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容宁到了前厅,很快看到了徐缪凌。   徐缪凌比寻常人看起来皮肤微深一些,浓眉大眼瞧着就精神。他穿着一身劲装,袖口却没有扎好。他正在努力低头束着绑带,然而单手怎么弄都弄不好。   他身边一个侍从看得实在看不下眼,内心相当难受。侍从想要帮忙:“小公子,不如小的来帮您吧。”   徐缪凌果断拒绝:“不!我自己可以。”   容宁站定在徐缪凌面前,抬起下巴看徐缪凌,无情吐出了两个字:“没用。”好好的松紧系带不用,非要用这种布带。装模作样又扎不好,就是没用。   徐缪凌听到容宁说他,脸涨得通红,连同耳朵一直红到脖子根。他也不抬头看容宁,继续狠狠拽着绑带。然而越是心里急切,越是捆不好。   容宁心想,不嫌弃实在太难了。怎么人可以这么笨?   她伸出手拽住了布带,语气干硬:“看好了怎么捆!”   容宁将一头松松耷上手腕,将布很快绕着手腕转了几圈,手指一勾两头拉紧,一下子就将袖口收拢。此后再绕两圈,如同女子系腰的带子一般,两股缠绕便能卡住,轻易拉扯不掉。   这样最后连活结都不需要,将尾部布条一塞,直接完工。   她拍了拍徐缪凌的手腕:“好了,走吧。真不知道你这样以后怎么出去打仗。不然在我后面,当我的兵算了。”   徐缪凌半天脸上的燥热都没退下。他闷不吭声跟在容宁身后,和容宁一起上了马车,前往城门外的军营。   他低着头,半响憋出一句:“我以后不想当你的兵。”   容宁看向徐缪凌。   徐缪凌梗着脖子,重新抬起头对上容宁视线:“我也可以当大将军!”   容宁手上拿着小木鸟,用木鸟的喙啄了一下徐缪凌:“不行。大将军只能是我哥!我的小将军位让给你,我当中将军。”   三两句话分得明明白白,离谱到令人发笑。 第4章   徐缪凌到军营的路上,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问题:世上真有小将军这位置吗?   好像没听说过。   可容宁说得那么正经,可能真的有。她做什么事情都比同龄人厉害,平日看起来懂很多。在军营里混的日子也多,那么小将军的位置说不定真的有?   他年纪轻轻初来军中,不知道人心险恶。   容宁早知道根本没什么“小将军”。只是很果断将这象征着“欺骗”的词传承下来,并发扬光大,用来让哥哥坑害其他将士,让徐家小公子死了这条从军的心。   徐缪凌不行。   他要是能当将军,这世上能当将军的人可太多了。军营里随便挖一个出来都比徐缪凌强。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龙还能生出九子,凤也能生出别的玩意。   兵部尚书徐大人的小儿子徐缪凌,不是当将军的料很正常。   容宁缀在队列最后,轻轻松松跟上了军营的跑步操练,回头看见徐家小公子再一次喘成狗。她和熟人比试,借着身轻体小,直接攀爬到对手脖子上,用腿勒住人,再整个人往侧后倒,将人摔到头昏眼花,转头发现徐家小公子被两下打倒,摊平在地。   好弱哦。   获胜的容宁捡来一根破树枝,跑去戳了戳徐缪凌的“尸体”:“喂?你今天不会又熬不到午后吧?”   徐缪凌喘着粗气,想从地上爬坐起来。谁知树枝的力道平日里毫不起眼,如今像是菩萨的一根手指,点了人便让人无法动弹。   有将士拿了两个水囊过来:“喝口。别在营里晕咯。不然到时候算起账来,俺可吃不消。”   容宁脸皱起来,接过水低头看向徐缪凌:“你从不会擦屁股,变成水也不会喝了。”   徐缪凌终于被激怒。他愤怒坐起来,一把拿过水囊吨吨吨就是一阵灌。灌完他猛烈咳嗽起来,就听身边容宁慢悠悠说了声:“水要喝慢些。不然白喝。”   边上的将士发出爽朗的笑声,惹得徐缪凌更加觉得丢人。   军营里的人不可能有空从早到晚照顾两个小孩。将士很快离开,徐缪凌喝完水回过神想要找容宁,看看容宁在哪里,却发现不过一会儿工夫,容宁人就不见了。   他抿了抿唇,强抑制浑身酸痛的难受,走去跟着侍卫继续练。   容宁取了小木鸟,溜溜达达走了,走的是军营正门,算是给人交代一声。   她现在这个年纪,白天混在军营里,傍晚早早回家沐浴习字,也学一些琴棋画。晚上用过饭稍走动两步,很快就要睡下。容家每个人起很早,前一晚必然早睡。   若是想要避开家人出去玩,得趁着现在。   容宁轻车熟路找到了要进城内的农户牛车,非常熟络塞了五文钱给人,和大爷招呼一声:“带我进城咯。我就坐您边上。”   大爷见小家伙衣着华贵,先是点头收了钱,下一刻便是叨叨:“小家伙怎么一个人?出来当心。外头恶人多。”   容宁坐在牛车上,闻着牛泥和货物上覆盖的干草味,晃悠着无处安放的两条腿:“他们打不过我。”   “恶人还和你打?”大爷哈哈大笑,“人家有的是办法。下药,或者用沙子往你眼里一泼,你看都看不见了,还怎么打。”   容宁明白:“阴险。”   大爷是过来人,一生见过的阴险多了去:“你这么一漂亮孩子,卖老多钱了。这么多钱够他吃香喝辣,阴险算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啊,不差钱才不懂。”   容家是不差钱。   不过上过战场的人,回来都能说出一箩筐阴险的对敌方式。这种阴险和恶人的阴险不同。他们要是不用点手段,命会留在战场上再也回不来。   大爷举例的两个招式,在战场上太过容易想到,几乎算是孩童才会想的。   “我下回多学点更阴险的。”容宁果断,“以恶制恶!”   大爷笑得高兴:“你这叫聪明,哪里有人说自己阴险的。”   小聪明容宁点头,认为大爷说得很对。   一老一小准备进城门。大爷让容宁下车了:“到了,你自个进去,进去后再上来。你穿着太好,他们一看就知道你不是我孙女。进去后要我送你去哪儿?我绕绕路就到了。”   容宁跳下牛车,又取了五文钱放在大爷车上。   她摆摆手,极有气魄朝着城门走:“不用送了,我蹭个马车。”   于是老大爷就见着小家伙往城门内走,那些一脸肃然看上去极为骇人的侍卫,见到人后直接行了个礼,随后蹲了下来听小家伙说话。   再之后,小家伙就往里去了。   大爷好笑:“是个兵家人。”难怪无所畏惧,轻易自个出门。   城门侍卫会特意安排人和马负责预防突发事情。要是有什么八百里加急,要备留人马负责传信,总不能送信人跑到城门,人昏马坏,让侍卫去传信后,城门留个空口在那儿。   但容宁和大爷告别,所谓蹭马是蹭的城门口侍卫的……钱。   城门口侍卫尚有理智,知道不能随便给容宁开先例,于是每回见容宁来借人借马,都干脆利落花点小钱,帮人叫个马车。   这种事容府知道得清楚,于是每月会派人过来“结钱”。一来二去成了三方不戳破的默契。   容宁年纪太小,骑不了大马,除了和府上的人一起出行,基本不坐大马牵的马车。好在京城门口从来不缺马,很快有人牵了一匹矮脚马的马车过来。   连马带车还带车夫。   容宁满意,朝着今日值守的侍卫拱手:“祝您早日高升。”   值守侍卫扬起笑:“承您吉言。”   容宁坐着马车往里头去。到驶出一段距离后,她才开口:“往永安园去。隔一段地将我放下就行。”   车夫早已经收了钱,知道里头坐的人身份很高,在前头应声:“好嘞。”   马车车轮滚滚,容宁缩在马车内,低头闻了闻身上的味。嗯,汗味和牛车味交杂。她极其坦然端坐:勉强宽恕,不代表全然宽恕。七皇子,这是您该有的待遇。   没过多久,马夫停下:“小姐,咱们到这儿差不多了。再往里就要被盘问。”   容宁出马车快步跳下:“嗯,回去吧。”她可以等侍卫换班时,和宫里的侍卫一起回。   马夫驾着马车离开,容宁徒步朝着永安园门口方向走。   永安园入口不止一个,南门口最大也最靠近南城门。容宁去的军营居于东面,如今这个口自然是永安园的东门。守卫不比南门多,当然也绝不会少。   她走到门口,对上了眼熟的侍卫。很好,是在军营里打过架的侍卫。   眼熟的侍卫看见了眼熟的容宁:“……”   大眼瞪小眼,侍卫缓缓开口:“小将军到永安园来做什么?”   容宁言简意赅:“恭贵人。”   侍卫当然知道恭贵人的事。昨天秋日宴七皇子受伤,恭贵人过世。为了不让秋日宴这等喜事立马变丧事,硬生生被拖到今早说的过世。   按理来说,后宫中有人过世,身份高的一般都要先送进宫里,让宫中人处理葬礼前的一些事宜。如今圣上常年住在永安园,恭贵人身份又不算特别高,处理这些事便也从宫里改成在永安园内。   今天永安园内进进出出的人不算少,不过都是走南门罢了。   容家和恭贵人毫无关系。容宁更加和恭贵人没关系。怎么能够随便无召进永安园?   侍卫表示:“不给进。”   容宁仰起头,对着侍卫表示:“你上个月——”   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侍卫面色更加果决,板着脸极为无情:“不给进。威武不能屈!上个月把臭鞋塞到侍卫长被褥里是我的错。”   其他几位侍卫包括容宁:“……”兄弟,你有点勇。   容宁话穷。她不算太常来永安园,头一次觉得下回进永安园要先找一些可以让她偷溜进来的地。不然就得讨要一个可以随时进出的牌。   卡在门口太过丢人!   苦思冥想的容宁,绞尽脑汁寻思怎么进入到永安园,就听新的马车声传来。   没想到今日还有人走东门。她顺着马车声看过去。   马车到了永安园口上停下,车帘子掀开,露出里面女子颇为精致的清冷装扮。   女子出示了牌子,开口:“吏部左侍郎之女林芷攸。昨日与皇后有约。”   容宁仰头,和女子对上了视线。   这位就是今天早上哥哥和郭溪说起的女子。素色衣服,头上只一根银簪。如此寡淡的打扮下,长得还挺好看。   林芷攸也见到了面前一身劲装的小姑娘。   全京城会这么穿的女子屈指可数。林芷攸和人招呼:“见过容小姐。可要一道进永安园?”   容宁二话不说,当场认为面前女子可以作为嫂嫂。明事理,有眼光,做事非常妥帖。打扮如此简单,说明消息灵通,知道宫中发生了一些事。   聪明,一眼就能认出她的身份,长相也和哥哥般配,是嫂嫂最佳人选。   她用力点头,并轻蔑扫了眼身边的眼熟侍卫。   迟早在军营里锤爆你的狗头。 第5章   有人能够带着容宁进永安园并照看好容宁,侍卫当然不会拦着。在检查过后,将两人连同马车一起放行。   马车只能在永安园内驶一段,余下的路有坐轿或者步行。   林芷攸和容宁结伴往皇后住所走过去,路上有一长段的距离。两人自不会安安静静。容宁问身边的林芷攸:“皇后是要谈婚事么?”   林芷攸微怔一下,没想到这事情连容宁七岁小孩都知道了。   她垂下眼,面上挂着几乎挑不出错误的笑容:“到了年纪又未婚配,走哪里都容易谈起婚事。容少将军不也一样。”   容宁想想也是。自从哥哥回来后,仿佛全京城都在谈论他婚事一样。真是可怕,不是很想长大了。   前方带路的小宫女带着一贯的笑容,稳步走着,并不敢随意介入两人的话。   后方的容宁说起话来并不顾这位宫女是谁的人,只问林芷攸:“那你和我哥一样没有什么心上人么?”   林芷攸听见小姑娘好奇的问题,低笑出声:“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活到如今才几岁?见过的人光年龄合适的寥寥无几,更不提家室相匹和心性相似。”   不算答非所问,也不算直接回答,却让容宁喜欢。   容宁希望嫂嫂是个和她相处起来舒服的人。林家女看着作风正派,说话颇有分寸,难怪会被郭御医提起。吏部大人找哥哥聊天,怕也是有心。   她伸出手招了招,示意林芷攸凑过来。   不能怪容宁没礼节,是她实在太矮,和林芷攸差了一大截。她踮起脚都够不着林芷攸的耳朵。   林芷攸好笑低下头,想听听容家小姑娘有什么高见。耳朵凑到容宁脑袋边,她听见容宁开口:“你可以有个心上人。我带你去见我哥。作为交换,你带我去……看看恭贵人。”   不能说七皇子。   容家人不能和任何一位皇子有纠葛。   林芷攸睫毛微颤,再起身后低头望容家小姑娘。在这一刻,她心中不禁想,容家少将军是比皇家人好很多。容宁看上去也好接触。只是只能想,很多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   她笑笑,说了一声:“你可真是小机灵。”   两人没有再细说这个交易,顺畅进入皇后殿内。   今日永安园里有丧事,当朝皇后衣着清减了不少,依旧看着华贵,坐在那儿便有母仪天下的风度。容宁和林芷攸除了家中庇荫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殊荣,对皇后恭敬行礼:“见过娘娘。”   皇后本是约了林芷攸聊聊,没想容宁也来了。她笑着马上招呼容宁:“哟,今天是喜鹊闹了枝头,招来一个赠了一个。小宁儿怎么到本宫这儿来了?昨天没细看,今儿让本宫瞧瞧多高了。”   皇后育有两子一女,分别是大皇子、三皇子以及六皇女。   对于深得帝宠的容家,皇后不论如何都会好生对待。   容宁快步上前,让皇后有机会比划了身高。   皇后比划了一下,惊叹:“小孩真是一天一个样。嬷嬷瞧,小宁儿个头一蹿,比婉儿高了那么多。”婉儿是六皇女,比容宁小两岁。   这儿说得高兴,林芷攸反而被空落落晾在那儿。像是皇后疏忽了,又像是刻意给了个下马威,让林芷攸明白自个身份。吏部左侍郎的官职在京城算不上多高,身为子女的林芷攸比起三皇子,终究不值一提。   林芷攸全然不恼,安静笑看着皇后和容宁互动。   容宁一本正经说着:“我以后要长得比我哥高呢。”   这下别说皇后了,边上的嬷嬷以及一众宫女都止不住笑起来。皇后笑着吩咐下去:“成,让人煮点燕窝奶过来。喝了又能漂亮又能长高。以后啊,一定长得比少将军高。”   如此礼遇,寻常女眷可碰不上。   容宁脸色肃然夸奖皇后:“娘娘人美心善。”   于是宫里又是一阵笑。   笑闹声还没停,林芷攸带着笑意开口:“路上碰见容小姐,说是昨天远远见了六公主一眼,觉得没看清,想进宫找六公主玩。”   皇后到底是找林芷攸有话说,而不是找容宁。她问着宫女:“去瞧瞧婉儿起了没。起了叫来和小宁儿玩会儿。燕窝奶一并送过去。”   宫女很有眼力劲:“奴婢带宁小姐去找六公主。”   容宁和皇后告别:“那我就去找婉儿。”她离开皇后身边朝林芷攸道了声谢,“谢过林小姐。有空来容府找我喝茶。喝奶也行。”   有心人刚打算深思容宁话里有没有别的意思,听到“喝奶也行”,以为容宁不过小孩子话,又是一阵笑。   唯有容宁和林芷攸两人心里头清楚,这算是她们“交换”成功了。   容宁连七岁的徐缪凌都看不上眼,怎么可能看得上眼五岁的六皇女。她到了六皇女那儿,发现软绵绵的小白团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   想也知道这时叫起来,小白团会嚎啕大哭,发出令人手足无措的声音。   容宁看宫女的神色颇为犹豫,果断开口:“让六公主再睡会儿。我出去看看永安园的花,很快回来。”   宫女稍松口气:“奴婢带小姐逛逛吧。”   明明昨天才在永安园迷路,今天容宁就俨然一副熟门熟路的姿态,一挥手:“不用,我就在四周看看,不喜欢别人跟着,像犯人一样。”说着就往外走。   宫女忙开口说劝说着:“奴婢远远望着小姐吧。昨日秋日宴刚办好,许多东西要拆了放回库房。今日永安园内事务繁杂,不可乱走动。”她不敢让容宁乱走,也不敢将容宁当犯人。   她见容宁转身走到门口了,匆匆跟上去。一急切,本来藏在心里的话直接说出了口:“小姐,偏殿不可去。”   容宁停下脚步,用手指做了一个“嘘声”。她望着宫女,语气平和,身上有股骇人的气势在:“勿失礼。”   “再吵闹,六公主要醒了。”她点了点六公主方向,“带我来见六公主是你的事,带我逛园子可不是你能做主的。”   说罢,容宁出了房门。   宫女一下子被唬住,脑中还没理清楚容宁话里的疏漏,眼前已对上反手被关上的屋门。   等她反应过来容宁乱跑惹出事,还是得她担责,她忙慌乱小跑出门。   此时门外哪里还有容宁的身影。   宫女懊恼极了。此时出去找人,肯定会发现她失职,竟弄丢了容小姐。要是不找人,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折回六公主身边,暗暗祈祷:希望没人见着容小姐。   至于容宁。别人不让她去偏殿,她非要去。   今日皇后事务就如宫女所说,极为繁忙。永安园的事需要皇后一一操持之外,她还要关心皇子婚事,与林家女聊聊。哪能不忙呢?   偏殿之所以不让容宁去,必是操持白事中。   皇后不可能亲自为了一位小贵人多上心。然而规矩就是规矩,该做到的地方皇后绝不会怠慢。   恰好皇后与皇帝对七皇子另有安排,于是此时偏殿中留守的人,是宫里头算说得上话、没有子嗣傍身的贤妃。   偏殿满目飘白,香火的味道覆盖了往日熏香。   贤妃被圣上赐予“贤”,做事一向妥帖。她低声叮嘱着太监宫人,将该通知到的恭贵人家里人通知到位:“恭贵人要送回去一趟再回来葬下,途中免不了颠簸。诸位可一定要多上点心。”   太监宫人纷纷恭敬:“喏。”   七皇子跪拜在那儿,不哭不闹,凝视着前方棺材一动不动。   贤妃轻微叹气,走到七皇子身边陪同着。不管是圣上还是皇后,都想让七皇子转入她名下。这个年纪转到她名下,两人亲近有限。她本不想答应,最后却还是在对上那一双毫无波澜的黑眸后心软了。   她声音轻柔:“本宫知你不会轻信本宫。本宫不曾为人母,但也不会像恭贵人一样做事。往后便安心做你的七皇子。”   七皇子不说话,贤妃也不再开口。   宫里不可烧纸钱,永安园里也不例外,如今点香挂白算是皇帝给足了恭贵人面子。偏殿角落里,大太监和大宫女清点着恭贵人的遗物。这些遗物不吉利,一件不可留。也就是七皇子在,要是死的是个没什么名分又无子嗣的,早把东西烧的烧融的融,一口气处理干净了。   如今一部分要送到恭贵人家里,一部分留给七皇子。往后七皇子要是真过继到贤妃名下,恐留不了几件。贤妃脾气再好,也不会想宫殿里留几件遗物。   职位高的几乎闭口不谈恭贵人往事。地位低的小太监来往走动,禁不住有人低声好奇,问了身边消息灵通的一位太监:“听说恭贵人为了让七皇子得陛下怜惜,常给七皇子药里掺东西。真的假的?”   旁边那位太监手直接掐了上去,眼神如刀:“嘴碎想死是不是?是你该问的事么!”   再次在永安园另辟蹊径乱走的容宁,恰好听了一耳朵。   容宁内心倒吸气:后宫真可怕! 第6章   容宁进宫为了方便,把小木鸟系在了自己衣袍下的内袋小带子上。站着的时候不容易让人察觉,如今人躲在灌木丛里蹲着,看上去腰部鼓囊囊凸起一大块,搭配上她苦大仇深的严肃表情,显得相当好笑。   她本人不觉得好笑,隔着外衣摸着木头并认真思考着。   会有人为了争夺盛宠,给自己亲生子下药么?   太过分了吧?   不至于吧?   七皇子是不足月生下的,体弱本就要吃药,哪里还需要专程下药。稍有不慎恭贵人名下少了个皇子,岂不是没事找事,横生枝节。   容宁眼眸猛然明亮起来:哇,这些词用得好,上回没白听夫子讲课。   念头被岔开,再收回来的时候,容宁对七皇子产生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愧疚。可惜这点愧疚连她喜欢的伤药膏都比不上。   她见太监走远,不再折腾小木鸟,起身蹑手蹑脚进入偏殿。   偏殿内挂着白布,宫人极少。原先伺候恭贵人的宫人全被处理了,余下在忙碌的全是皇后和贤妃的宫人以及下面叫上来没跟主子的小太监小宫女。   这些太监宫女要么在做事,要么垂着头。一个个个子比容宁高,却看不见贴着墙和白布慢慢挪动的容宁。不能怪这些宫人不注意,只能说容宁自会走路起,常不干正常事。自浑军营起,人事也不常干了。   容宁极为小心躲进了偏殿一间小房间,然后面无表情试图再从小房间挪出去。   别以为地上铺着干枣和松木屑,她就不知道这里是恭房。   皇室中人果然奢靡!   容宁本就在门口,出去不过是转个身两三步的事,没料耳尖听到了细软脚步声,当即往里再撤了撤。   恭房里可没有什么白布可以遮掩,里头几乎一览无余。她四下打量,最后抿着唇抬头望了望。但凡她再长高一点,就能从狭小房间里往上爬,靠着四壁支撑住挂在上空。   现在只能解裤带,当自己是来如厕的。   容宁收回视线,撩了撩外袍,小手放在裤子上,直视着恭房入口。她都打算好了装无辜说自己半路找地方来出恭,谁料不过两个呼吸的空,她和门口的七皇子大眼瞪大眼。   她一手提着衣服,一手拉着裤带,对着七皇子矜持点了点头。   七皇子后退了一步。   容宁都不需要安慰自己。军营里出来的人,谁不是脸皮厚如城墙?若非圣上亲临或天赋异禀能得到人人夸赞,没点厚脸皮哪能承受得了军营里天天挨骂?   她对七皇子毫不设防,干脆松开裤带,去解了内袋系带,取出了小木鸟。   七皇子隐隐有继续往后退的趋势,在看到木鸟的档口顿住。深邃又带着一点水光的黑眸,实在让容宁分辨不出来这位小皇子到底在想点什么。   她把小木鸟递给七皇子:“我哥在边疆亲手雕的,送给你。愿你如鲲鹏可展翅。”   容家家宅安宁,曹夫人生下女儿后也是期盼着女儿能够得到一世安宁,特意取了一个“宁”。容宁很喜欢娘亲,只当全天下人母子关系都如此和睦。今早一听七皇子娘亲离世,干脆顺了木鸟想来借花献佛。   就算是郭川或者徐缪凌遇到这种事,她也会送点东西以示安慰。不干人事和不当人总归是两码事。   要知道自此之后,她和七皇子很难再深交了。   刚才听小太监说恭贵人给七皇子下药一事,容宁并不知道更多内情,不好开口。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要从恭房里出去。   谁在恭房里给人送礼的啊!   容宁发现七皇子不收,衣袍一放,走过去将木鸟往七皇子怀里一塞,接着警惕探头四处张望了一下:“我要走了。你今日太重要,身边肯定很多人。”   话刚落,果然听到新细软的脚步声传来,连带着宫女柔和询问:“七皇子殿下,可要奴婢帮忙?”   容宁赶紧戳了戳苍白小脸的七皇子。   七皇子手上拿着木鸟,慢吞吞说出了今日第一句话:“……不用。”   脚步声停下,容宁麻溜在七皇子面前挥了挥手示意自己要走,随后朝着脚步声相反的方向贴着轻声快步跑了。   到跑了一段再回头看,七皇子站在原地,依旧用那双看不懂意思的眸子盯着她。   容宁眨了眨眼,再度挥了挥手。   耳尖听见有更多的脚步声,容宁很快不再注意七皇子,专心离开偏殿,趁没人注意快步重新折返到六公主婉儿寝宫。   偏殿距离寝宫并不远。   她才回去,留守的宫女很感动捧着燕窝奶递过来:“太好了容小姐您终于回来了,这燕窝奶冷了可不好吃!”   容宁接过燕窝奶,拿起勺子舀着喝了两口。她视线落到床铺上。这么溜达了一趟,婉儿还没有醒过来,依旧十分好眠。   宫女也注意到了这点。好在她如今手上有温润的鲜奶,胆子大了些。亲自上前拍了拍六公主:“婉儿殿下,婉儿殿下醒醒。”   被拍醒的六公主迷迷糊糊的,撇嘴嚎了一声,让容宁拿着碗的手一颤。   宫女忙劝说:“殿下,喝奶了。”   六公主顿时收回嚎叫,睁开眼迷瞪盯着人看,吸了吸鼻子,用比容宁童稚软糯多的嗓音问着:“奶呢?”   刚才嚎叫的嗓门有多响亮,现在软糯的声音就有多令人怜爱。   宫女扯起笑,将奶喂过去:“在这儿呢。容少将军的妹妹容小姐进了宫,正等殿下起床和殿下玩。等了有一会儿了。”   婉儿从床铺上坐起来,乖乖喝奶的同时,在寝宫里搜寻容宁。   她顶着嘴角的奶渍,视线和容宁对上,眨巴了两下后想起了昨晚上见过的少将军。就是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少将军!   婉儿支棱起来了。   她奶也不喝了,推开宫女的勺,急匆匆爬下床,快步走到容宁面前。小公主义正言辞不该行礼反而给容宁行礼了:“婉儿见过容小姐。婉儿……”   五岁的孩子咬文嚼字的本事有一点,但不多。她头脑空空想不到什么好说法,词穷卡住后,神色更加严肃:“婉儿要嫁给你哥哥!”   容宁一口奶含在嘴里,喷也不是咽也不是,险些呛住。   半天缓过来的容宁,拍了拍胸脯缓和一下遭受的冲击,拒绝了六公主:“我哥不会尚公主。”   婉儿皱起眉头。   身为天底下最尊贵女子的小女儿,婉儿出生后几乎要什么有什么。同龄皇子会被皇帝严苛要求,皇女常会被皇帝娇养一些。皇后生养的女儿当然是最受宠的一位。   于是少有被拒绝的婉儿迟疑一下后,抿了抿唇,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哭起来。刚开始是小雨滴答,随即没一会儿就成嚎啕大哭。   宫女慌神上前劝说:“殿下,您别哭啊!”   容宁没遭受过如此哭声迫害,一时懵了下。她颇实诚补了一刀:“你才五岁哎。”   婉儿公主哭得更加大声,伤心欲绝,好像容宁是拆散婉儿和容轩的王母娘娘。她的哭声穿透门房,直达外屋。   公主身边除了宫女之外,有照看公主的其他宫人守在附近。刚才容宁跑出去都没看到人,现在这群人听到公主哭声,匆匆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进门朝着公主所在方向来。   见公主没事,宫人们哄着劝着:“殿下怎么了?”“殿下莫哭,殿下莫哭。”还有人去前头通禀皇后。   容宁没被这群宫人搭理,好似她是什么惹了婉儿公主的大魔头。   被如此疏离对待,容宁微歪了歪头,意识到为什么哥哥说不要太过靠近这些皇室中人。实在是好的不沾,容易摊上糟心事。   也是宫人们这等作态,让容宁愈发觉得刚才被忽视的林家女心性是相当好。不卑不亢,头脑清楚,更加适合当嫂嫂了。   一群人簇拥着抱着婉儿公主哄的宫女转向前头。   容宁跟在边上,自觉将婉儿的哭声过滤,寻思着要怎么让林氏女和哥哥见面。   浩浩荡荡转移到前头,哭哭啼啼的婉儿一见到皇后,挣扎从宫女怀里下来,步履颤颤挂着泪珠扑向皇后怀里:“母后呜呜呜——”   皇后哪舍得六儿如此哭,拍着后背哄着人:“哎哟,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不是和小宁儿一起玩了么?”   婉儿公主尚不明白朝廷内外的各种关系,哭得话语不清,却还是表达出了:“婉儿,婉儿要嫁给少将军!她不许!”   皇后手顿住随即失笑,宫人们无声垂眼。在一旁听到全部的林芷攸面不改色,依旧挂着笑,全然没开口的意思。   皇后安抚着女儿:“这天下男人多得是,怎么就非要少将军?少将军年纪大了些。和你可不适配。等婉儿长大,母后为你挑选一个适配好男儿,好不好?”   六公主不乐意:“不嘛,婉儿就要少将军!”   皇后借着这个话,苦恼皱眉:“可少将军马上要成亲了,婉儿如此善良的公主,怎么可以抢别人家的郎君?对吧,小宁儿。”   容宁挪到林芷攸身边,听到了皇后叫她名字。   容宁面色肃然点头:“对,我哥他有心上人了,非她不娶。”既然哥哥没有特别喜欢的人,她替哥哥选好了。 第7章   容轩浑然不知自家妹妹容宁,不仅偷溜进宫,还在这一趟替他有了心上人。   他每日要做的事不少。比如一大早应付他娘亲说婚事。当然婚事看似说的人多,其实不过是私事里微不足道的一点。   他要和兵部尚书聊战后受伤的将士们返乡,兵部可以如何增加礼遇。又或者征兵后,要如何代替男丁照顾好老百姓家中。   他还要面见圣上,为圣上细说边疆战士情况,当地老百姓生活如何,外敌现下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以及是否能够趁敌人病要敌人命。   京中侍卫多和他熟识,容轩和侍卫长是熟识,更要忙碌去一趟,聊一些在边疆战士身上学来的好用本事。京城战事少,这群侍卫养尊处优惯了,不多加训练万一遇到敌袭,恐难堪大任。   等他忙忙碌碌一天下来,回头想松口气,便又开始找起了容宁。   没有谁见着容宁会不高兴。她小小一个志向远大,长得漂亮如小鹰,哪怕是板着小脸也会让人唇角止不住上扬。   容轩赶回容府,问门口的仆役:“容宁还没从军营回来?”   门口仆役算了算时辰:“该回来了。”   正说着,早上出去的马车回到了容家。容轩看向马车,当即露出笑容:“刚说呢,正巧回来。”   谁想容轩发现马车帘子撩开,里面只有徐家小公子。   徐缪凌脸上肿了一块擦了药,衣服如同蒙了一层灰般没有收拾,眉头紧皱:“容宁呢?她午间就走了!留我一个人被别人打,好玩是吧?”   咄咄逼人,满是质问。   容轩失笑:“她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缪凌要不在我这边换个衣服?我白天拜见了你爹爹。让你这样回家,怕是我们两个都要被尚书大人念叨。”   兵部尚书年纪不算小,老了能够又得一子,对自家小儿子自然极为疼惜。   徐缪凌吃软不吃硬,见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少将军如此平易近人,抿着唇乖乖下了马车。他不想被亲爹念叨,决定在容府换套衣服再走。   一大一小往府里去,徐缪凌偷偷用余光瞥少将军。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将军,往后将会成大将军,有生之年指不定哪日就封王拜相。   很厉害。   容轩敏锐察觉到视线,笑着问徐缪凌:“怎么?今天在军营过得不舒坦?”   徐缪凌收回视线,小拳头在身侧捏紧:“……不。我也想做将军。但我好像没这个本事。”   容轩恍然。   大概是容宁太过厉害,让这位同龄的少年产生了巨大落差。容宁天赋很好,哪怕他回来后众人都纷纷“告状”,没有一个人敢否认她的根骨之佳。还有熟人说她可惜是个女子,不然将来成就必在他之上。   容轩不嫌徐缪凌身上脏,揉了一把他的头发,笑开:“容家也有不擅长打仗的将军。我小祖父听说过么?”   徐缪凌轻微点了点头。   容轩说着容家过往:“他打架从小没打赢过我祖父。统兵领将的本事也没有我祖父厉害。后来凭着总结了各地兵法,集大成后自创了一套排兵布阵的方式,让我们在边疆驻守人数居于弱势的情况下,数十年大获全胜。要知道那时候北疆的敌人可比现在更凶猛。”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容轩这般说着:“人的出身、能力都无法决定他最终成为怎么样的人。你要是认定自己平庸,才注定此生平庸。”   徐缪凌侧仰头,眼眸发亮,微微涨红脸:“那我可以做小将军吗?”   容轩:“……不,没有小将军这个位置。”   到底是谁一直在军营里虚设一个小将军位啊?   徐缪凌:“……”容宁你给我记着!   容轩好笑着再揉了把徐缪凌的脑袋,吩咐人给徐小公子烧水洗澡,又亲自去翻找出了府上给容宁备下尚没穿过的劲装。小孩子体型差不多,男女无差别,可以穿一穿。   做完这一切,他拿了本兵法书搬了个椅子,坐在大门内侧隐蔽一些的地方,倒想看看容宁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容宁跟着林芷攸一道出宫,在马车上好说歹说,没能让人进容家吃口便饭。她小脸诚恳:“我和林姐姐一见如故,姐姐真的不和我一起吃晚饭吗?”   林芷攸似笑非笑:“说了家里留了饭。”   容宁退而求其次:“那姐姐送我到家里面吧?今天是偷溜出来的。最近家里值守侍卫太凶。林姐姐在,我肯定不会被教训一顿了。”   林芷攸实在没想到,容家的小女儿会是这么一个性子。   她手指点了下容宁额头,好笑说着人:“不要闹,好好回家。我只能送到你家附近,看着你进门。”   容宁发现林芷攸太聪明太明事理太稳妥。   在和容家没有牵扯任何关系之前,避嫌到连马车停到府门口都不行。   她轻微撇了撇嘴。林家女这等本事要是成了哪位的皇子妃,岂不是直送皇子上帝位?难怪皇后那么看中人。   林芷攸说送到容府附近,真到容府附近。   她让马车停在了距离容府小半条街的位置,能遥望见大门,但又不会让人误以为林家马车是为了容府而停驻。   容宁下马车,依依不舍挥手:“谢过姐姐。三日后我有空,玲珑阁正午请你吃饭。报我的名字就成。”   林芷攸刚才在马车上已经拒绝容宁足够多的次数。女眷吃饭挑选的还是隐蔽性极好的玲珑阁,她不好再推拒,便应下了:“好。”大不了到时候她付钱。   容宁笑盈盈冲回家。到了府门门口,她回望马车方向,跳了跳晃晃手,示意自个到了地方。眼尖见远处林家女也晃了晃手,她脚才踏入府门。   一踏入府门没走两步,容宁敏锐一扭脑袋,看到了隐蔽处坐着的容轩。   京城中风头正盛的俊朗少将军,此时慢条斯理将书放下,带着一点笑:“说吧,去哪里了?谁送回来的。”   看似带笑,实则动作和话语全然是算账的意思。   容宁心头一颤,得罪谁都不敢得罪兄长。她想到容轩对她的警告,再想到七皇子,不由藏了一半的话,满脸诚恳:“我给哥哥挑嫂嫂去了。”   容轩起身,把书卷起来直接敲在容宁脑袋上,哭笑不得:“要你操劳个什么劲。你是打扰了哪家姑娘?可别回头还要我去道歉。”   周围旁观的仆役侍卫见状差点笑出了声。   容宁捂着头,往门里走敷衍着:“进永安园晃了一圈,正好撞见吏部左侍郎家那位。对了,徐缪凌回家了吗?”   容轩不知道容宁怎么还混到永安园里去了,抓住容宁规避的细节:“去永安园做什么?”   容宁不肯细说:“没什么。”往里走着走着,迎面撞见了刚洗完澡,整个人身上蒸腾热气的徐缪凌。   容宁一下子没工夫和兄长打马虎眼了。她瞪大眼震惊看着徐缪凌:“徐缪凌!你怎么穿了我的衣服!”   徐缪凌刚才受到少将军的安抚,又洗了一个干干净净的澡,本来舒舒坦坦出来,没想听自己穿得是小姑娘的衣服,顿时脸又红了。   可他再想到容宁白天不仅骗了他,还半路将他丢在军营里,于是梗着脖子和人争起来:“穿你衣服怎么了?谁让你今天先走的!”   容宁怀疑徐缪凌根本不听夫子讲课,更震惊了:“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你真的七岁了吗?”   徐缪凌气得牙痒痒:“我管这两件事什么关系。我就要穿你的衣服!我今年穿明年也穿!我里里外外都穿了怎么了!少将军亲自给我拿的。”   容宁扭头震惊看向自家哥哥:“你给他穿女装!”   容轩本来是想要问容宁今天去宫里,是不是去找七皇子了。结果面前两个小家伙吵起来,话逐渐不对劲起来。他解释:“我总不能让人穿我不知放了多久的旧衣服。再说你平日训练时的衣服不分男女。”   容宁愤愤:“我要告诉娘,你说我不分男女。”   容轩:“……”不,他没说。   容宁怒火中烧,狂奔而走。   容轩见容宁拔腿就跑,一时把要说的话给丢了。往前走两步想跟上,又突然想通了事,他停下了脚步笑出了声:“真是……”   容宁分明是故意生气,不想回答他的问话。   少将军不是会强迫亲妹的人。   他侧头望向徐家小公子,笑着解释:“不用介意。她不是真生气。容家小辈的衣服是统一制的。衣服备给她,没穿过便不算她的,更不算女装。”   徐缪凌勉强点了点头,内心还是想着赶紧回家换回自己衣服。他拱了拱手,终于有了徐家小公子的架子,虽稚气却有礼:“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家里等着我用饭。今日叨扰。”   容轩笑着表示:“成,我送你上马车。”   前面恍若兄友弟恭,借着“怒火”跑走的容宁,才跑过两个转角就没了半点火气。   她奔向自家娘亲所在,远远瞧见就满脸堆笑积极朝着人直招手。   曹夫人见容宁出去一天,一回来就如此黏人,当然是笑得合不拢嘴。她微微低下身子:“什么事情那么高兴?”   容宁一本正经咬耳朵:“我替哥哥挑好嫂嫂了。” 第8章   鸟儿归巢,晚风送香。   曹夫人已然换了一身衣裙,头发挽起,没有早上诰命夫人的派头,看上去更随性温婉了一些,像一家之母而非容家当家主母。   曹夫人在各家递交过来的意向中精挑细选,和容轩聊了好一会儿都没选好人。没想到容宁反而是选好了。   成婚不是一家人的事,是两家人的事。曹夫人更要考虑女子家室是否有糟七糟八的关系,爹娘是否好相处,家中是否有难缠亲眷。往后是亲家,年年往来不可能轻易断的。   容家掌管军权,在朝中不偏不倚,要是和什么皇子党派凑在一起,免不了惹上麻烦。   她捂嘴假装吃惊:“呀,你竟然替哥哥选好了,是谁家姑娘呀?”   容宁沉默顿了顿:“娘,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我是认真的。”   曹夫人笑得厉害,七岁不是小孩,那几岁才算小孩?谁想她一笑,发现小宁儿撇嘴要不高兴了,连忙收敛起来一些:“好好,我认真听你说。是谁家姑娘让你高看了?”   容宁点了名字:“吏部左侍郎之女,林芷攸。”   曹夫人已将京城所有适婚女眷都记下了。她当然知道林芷攸。当朝三皇子、五皇子以及一位王世子都属意她。容貌上佳,品性出众,才华横溢,为人做事极为分寸。   她顺了顺容宁头发:“小宁儿真有眼光。”   若不是想要求娶林芷攸的太多,她也想考虑考虑。林家女可选择的人不少,要是两家人有意还可以说接触接触,问题是她这儿暂且没收到林家这么个意思,容家自不可能贴上去。   秋日宴晚上林大人和容轩聊两句话的事,在曹夫人眼中算不上“意思”。   真正的意思,怎么也得要有个中间人,专程上门拜访。   大门大户规矩多,容宁不持家,当然不懂曹夫人要考虑多少事。容宁见娘亲夸她,却没有认可,于是拉了拉娘亲衣服:“娘,我要去玲珑阁吃饭!”   曹夫人好笑。   刚还在说正事,现在又想出去吃了。这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她拍了拍容宁小脑袋:“今晚府上有饭菜,娘这几天约了几位夫人赏花。过几天好不好?”   容宁微点头:“娘约娘的,我约我的。这几天我有点忙,哥哥也是。三日后吧,我请哥哥在玲珑阁用饭。娘什么时候有空,我再约娘。”   其实两人说话的口吻,让人分不清到底谁是小孩谁是大人。   容家对孩子从不苛待,逢年过节都会给一些零用。容宁喜欢混迹军营,每日没什么额外开支,总能攒下钱来请人在外吃饭。   明明其实都是容府的钱,曹夫人偏生吃这套,笑盈盈应了:“好,你先和哥哥去尝尝什么菜好吃。”   交代好家里,容宁拉着娘亲去吃饭:“走了走了,不能让哥哥等急了。”   ……   三日后。   容轩被容宁邀约出门吃饭,半点没察觉到哪里不对。   兄妹两在外吃一顿而已。   他常年不在家,容宁又早早如同一个小大人一般,光聊两句都觉得有趣。以至于他忙里偷闲,常常乐得和容宁待在一起。   玲珑阁他当然是知道。这店在京城开了二十多年,从一家二层小楼变成三层母子楼,如今几乎是家喻户晓。在京城中,玲珑阁菜价有些高,但寻常百姓也会攒一段时间钱财乐呵呵一家人过来吃一顿。   由于有钱人来得多,玲珑阁雅座设得格外多。前往楼上雅座的楼梯甚至都不止一个,几乎是三五间雅座公用一个楼梯。   这格调与隐蔽性让无数人趋之若附,尤其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门女眷,最喜这种环境。   今日事有点多,容轩额头带着汗姗姗来迟,笑着忙问小二:“容家订的位置在哪里?”   小二怎么可能不知道容家,一眼认出了容轩,忙堆笑:“原来是少将军!少将军来咱们这儿吃饭,可是让玲珑阁蓬荜生辉啊!来来来,跟小的往这边走。菜啊早就订好了,如今您一到人就齐全,要不咱们直接上了菜?”   容轩有点饿:“上吧。”   小二应声:“好嘞。来这边——”   小二将雅座门拉开一半,邀着人进门。   容轩脚往里迈了一只,当场顿住。屋内根本没有容宁,只有坐在位置上,惊异抬头望向他的女子。女子身穿浅绿裙衫,如同春日一抹草色,雅致亮眼。   他正犹豫着要退回去,就见女子从惊异中回神笑出来:“少将军进来吧,别辜负了容宁一番好意。这账已经结了。”   容轩不是傻子,反应过来。这是容宁真找了个嫂嫂,让他见面来了。   他哭笑不得,先行道歉:“家里没管教好,让小姐受惊了。不知是——”   “林芷攸。”浅绿裙衫的女子慢悠悠倒了茶水,直接报了闺名,“少将军可听说过?”   容轩落座,略有些局促:“略有耳闻。”   林芷攸笑了起来。世人常常都将她称为林大人之女,林家女,林氏女。她林芷攸能有再多的什么才女名头,逃不掉的便是左侍郎之女。   原以为少将军要等她说出亲爹名字才能知道她。   “既少将军知道我,那看来我们可以聊聊婚事?”林芷攸将茶水递给容轩,看着少将军惶恐,被逗笑,“可以分开谈,也可以一起谈。我难道比少将军碰见的敌人还可怕不成?”   容轩心想,敌人可比女子好应付多了。   ……   花了大价钱请人吃饭,容宁小荷包瘪了大半。   她眼珠忙不过来东张西望,顺着喧哗人流走动在京城中,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拿着肉串。再多不舍得买了,再买没钱请娘亲吃饭。   身边没人陪伴,她半点不觉得孤单寂寞。人群的热闹就是她的热闹。这大好平和的日子,有她容家一份力。光想到这一点,她便由衷雀跃。   直到她路过一个店,发现门里临近路口处摆出了一枚小巧玉佛。小巧到比她的药膏罐都小。   玉的材质并不算上佳,翠绿中带了点杂色。偏生雕刻得极好。容宁见过容家库房里的玉,能从玉佛雕刻手艺上看出对方的本事。   她不太懂神佛一说。   爹爹自战场上退下后,双腿尽废靠轮椅行动,回京后足不出户只是烧香拜佛,如今干脆住在寺庙中带发清修。娘亲曾说,只有无能才会寄希望于神佛,却自个什么都不去做。   自她有记忆以来,几乎只有年节时分可以看见爹爹。上一次见面还是过年。   她盯着玉佛:“这个多少钱?”   小二见小姑娘问价,实诚说了:“贵哦,要一百二十两。”   容宁嘶了一声,被价给惊到。她叼着包子,低头翻了翻小荷包。剩下碎银五两铜钱十文,连个零头都买不起。算上家里床下藏的钱也不够。   她收好荷包,三两口把包子吃完,再看了看玉佛:“能不能给我留一留?或者能记账么?”   小二劝说容宁:“要是真喜欢,让您家里能做主的来买吧。我至多给您留三天。过了三天可说不准了。”   容宁惋惜:“那算了。”看来她和玉佛有缘无分。   三天凑到一百二十两,卖了她差不多。   容宁乖乖走人,相当洒脱。她洒脱吃饱回家,没让人告诉娘亲,吩咐仆役:“不管谁来都说我睡下了。”   于是当少将军容轩在玲珑阁谨慎吃完一顿饭,板着脸回到家里,径直去找容宁算账,就听值守仆役恭敬转述:“小姐说不管谁来,都说她已经睡下了。”   容轩气笑:“她有本事明天别起来!”   仆役继续恭敬:“小的会替少将军转述。”   容轩甩手走人,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眼眸深沉:“替我说一声。她是有点眼光。”说罢扭头又走了。脚步匆匆,好似有谁追赶。   仆役惊诧看着少将军,说就说呗,耳朵红什么啊?   当然,对外说早早睡下的容宁,第二天醒来被兄长拉到练武场教训了一顿。更离谱的是她瘸腿走了两日,最后气呼呼发现媒婆上门,说的亲事就是林家女。   等数月之后林芷攸正式嫁入容家成为容宁嫂嫂,自诩媒人的容宁都还记着这个仇,愤愤不平对着嫂嫂说:“明明是我帮了哥哥大忙,哥哥竟然回家后第二天赶早来揍我!非人哉!”   生气的不是兄长揍她,生气的是她真的完全打不过。   林芷攸新婚,头上簪花,身上穿着粉嫩,连笑起来眉眼里都带着喜意。她取出了一个自制的红色小锦囊,朝着容宁眨眨眼:“这是给媒人的大红包。”   容宁接过小锦囊,打开一看,里面竟还包了一层红纸。红纸打开,整整一百两。   一百两!   容宁被嫂嫂的阔气砸傻了,呆愣愣看向人。林家是干什么的?怎么能这么有钱?哦对,嫂嫂的嫁妆特别多,多到惊人。好像母亲娘家是做生意的。   林芷攸勾了勾唇:“小钱,拿去花吧。”   容宁当场彻底服了新嫂嫂,恭敬行礼:“祝哥哥嫂嫂身体安康,早生贵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林芷攸噗嗤笑开,寻思着需要请夫子再好好教教容宁用词。 第9章   容宁拿着红色小锦囊兴奋小跑回房间。她在房间床底下翻找出了一个套锁的小盒,再取出平日用的小荷包。   哗啦啦一口气将钱全部倒出来。她在桌上捡着碎银和如月牙一般的小银锞拼凑,靠着小红包的一百两,很快凑出大致一百二十两,再将其余的全部收回到小盒中。   距她上一回见到那枚玉佛已过了好几个月。   怕是已经没了。   她抿了抿唇,将钱一股脑塞到锦囊里。小小锦囊平日里没承受过一百二十两的阔绰,一下子被塞得鼓鼓囊囊。哪怕里面一百两轻薄只有一张纸,余下二十两也足够重。   容宁的衣服袖口一向收拢。没地方藏锦囊,她不得再回头翻箱倒柜,取出了属于容家小姐的衣裙。大袖衫绣着银线牡丹,配着一条白兔毛绒围脖,瞧着贵气,却与她一把束起的头发半点不相称,显得不伦不类。   她没多计较这身装扮有多可笑,匆匆换上后收了锦囊麻溜朝府外跑。到马房叫了马车:“有马么?我要出门,去东市!”   府上马夫冒了出来:“在在,有马有马。”马夫得令,将容宁带去目的地。   车轮滚滚,马夫很快将人送往东市。   容宁拿着钱,在马车内掀开帘子探头找店。在见到眼熟店铺后,她二话不说让马夫停下,跳下马车三两步跑进店内。   到店内买玉的人并不多。京城那么多有钱人,真要买玉自是有人将挑选好的玉石送到人府宅上。唯有那些小门小户突发奇想打算买一块玉做礼,又不知道哪里买合算,才会到这种铺子里看看。   铺里小二小心翼翼擦拭着一个玉壶,半点不敢怠慢。他一年月钱不过二十两。店内随意一个摆件坏了,他几年的活白干。玉壶要是碎了,他恐怕几十年白干。   擦拭干净,他内心满意松口气。   就在此时,容宁踏进店内,在店前软布上找着自己几个月前看到的玉佛。左看右看找不到,抬头和店内小二对上眼。   小二一下子认出了人。京城里长得漂亮的姑娘很多,可长得漂亮又穿一身劲装,脚踩马靴的不多。穿着大袖衫和裙子,脚上踩着马靴,头上顶着普通束发的小姑娘更少。   小二稀奇:“哟,大小姐又来买玉啊?”   说小家伙是大户人家出来吧,没哪家会让自家小姐穿成这样,身边也不带个人。说不是大户人家出来吧,小家伙身上的料子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可穿。   容宁点着柜台:“上回那个佛像卖出去了?”   如今位置上摆放的赫然是一个小巧玉葫芦挂件,看上去更加小巧且适合佩戴。   小二听到这话,诧异嘿了一声:“您还真凑到钱了?”他往后绕了绕,不由感慨起来,“掌柜说总有人与佛有缘,竟是这么个意思。”   容宁听到这里赶紧跟上小二,亮起眼眸在后头抬高了声问:“没卖出去?”   “是。真没卖出去。”要是换一个客人,小二肯定会说早卖出去了,如今后头是新的一枚玉佛。但他面对如此孩子,又想着这孩子有缘,说了实话,“刻佛的师傅不许低价卖,但用的这料算不上好。心诚想要买玉佛的,有眼界的宁可买别的物件。”   “近来吧,京城那些姑娘家都喜欢一些漂亮小巧的玉款式,一来二去耽搁了一个月,掌柜就让我换了位置。前头您看摆着的都是姑娘家用的。”   容宁不爱用玉。太脆,一摔就碎。她每日都要爬摸打滚练武,根本没空佩玉。   但可以送爹爹,爹现在不上战场了!   容宁跟得紧,小二捧着玉出来,好笑细致拿给容宁看:“来来,给大小姐细看看咱们这个玉佛。师傅不许卖低价当然有他的原因,瞧瞧这刀工。这真是一刀都没有花,打磨细致。衣物更是栩栩如生。”   他怕这位小姑娘不懂玉,并没有说什么深奥拗口的话,只说实在的:“要是换一块玉,这玉佛的价能上五百两,绝不是一百二。这师傅姓陆,迟早会出名。”   容宁恍然:“还没有名气。卖不出去也不跌价,师傅好硬气。”   小二点头:“可不是。但本事在那儿。总有人拿着好玉找人,以后价就上去了。”   容宁见这家店宁愿放回去也不愿意低价卖,知道自个是压不下钱。她颇为心痛沉着脸,把一百二十两倒给小二:“结账!”   小二取了纸,见是一百两,再看一堆碎银,很快视线落在了小银锞子上。小银锞子上有“容”字,京城唯有容府才会有这等小银锞子。   他终于知道面前人的身份。   京城没人不知道容少将军,当然也知容家还有一个女儿。   京城人清清楚楚,天下太平有容家一份力。   小二乐颠颠收了碎银钱去称重,高兴说着:“没想到是容家小姐。我给您再加点小添头,玉珠红绳,本来要一两一根。直接送您一根。用红布包起来,再配个香木盒如何?”   容宁应答:“好!”   能做成生意,小二和容宁都心满意足。容宁拿着木盒离开,小二都一脸殷切将人送到了马车旁,恨不得扶着人上马车。   容宁得到挂念几个月的玉佛,让马车快些送她回去。   荷包空空,但容宁很是高兴,高兴得有些热。天气已经转热,她将难得一穿的围脖卸下捆在手上,回到府上拔腿直冲去哥哥书房。   容轩尚在京城。冬日天气太冷,边疆基本以驻守为主,只需打回来游击的一些匪徒。如今天气暖和起来,他很快便要动身前往边疆。春日出发,夏日正好到边疆。   这段日子能有多少时日和家里人温存,他便花多少时日陪着众人。   身为妹妹的容宁巴不得她兄长天天能陪她,但也知道这种事不可能。她冲进书房,用捆着绒绒白围脖的手朝着容轩晃:“哥,我买了一枚玉佛!”   她小短腿三两步跑到容轩面前,将盒子打开给人炫耀:“看!上回逛街是看见了,没想到现在还在。我打算送给爹爹!你临走前肯定要去找爹爹。帮我送过去。”   不是过年过节,不是父亲生辰。只是容宁看到了,想到了。   容轩哑然。   容宁出生以来,几乎都没有和父亲共处过多久。她没怎么见过父亲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就过着有父和没父一样的生活的。   容轩抬手取下容宁手腕处的围脖,用力揉了揉容宁脑袋:“成。我帮你送过去。大抵就是这几日。陛下那儿有了意思,我差不多是该动身了。”   容宁点头,小脸认真:“我会帮你照顾好嫂嫂。”   容轩想到容宁可能会干出来的事,当即笑出来:“……你嫂嫂照顾好你差不多!”   兄妹两打趣,没有彻底抹去容轩内心无奈。   等容宁高高兴兴撒欢离开,容轩慢慢敛去脸上笑意,对着玉佛看了良久。他轻微叹了口气,转身在书房内走了两步,绕过屏风后处对上了面前搁置当摆设的宝剑。   宝剑中银外金,剑柄处带有一丝磨损,但被好好修缮过,依旧能让人看出使用者很是爱惜。以前不管是谁到容家做客,总会过来看一眼这把剑。   如今这把剑却成了容家谈不了的话题。   他伸手拿起了剑,缓缓抽开。   剑在光亮下刺眼,剑身上的坑洼也刺眼。五年过去,剑身没有被重铸。它的主人不再拿起它,能做主重铸的人躲在寺庙内,重铸了又有什么用?   容轩重新将剑收回,发出铿锵一声。   他持剑回到桌边,拿上木盒,走出门外,沉声吩咐:“备马,去青山寺。”   ……   青山寺名字寻常。山上树多,长青,于是被称为青山。青山上建起一座寺庙,便被称为青山寺。寺庙位置颇为特殊,居高临下望去可见遥遥上山路。   自然,自下而上也可望见遥遥上山路。   到青山寺来的人,有求钱财、权势、姻缘,还有一部分则是喜欢青山寺的清净。青山寺哪怕香火极旺时,很多地方也限了人流,不让人随意进入。   青山寺上山路上有一处地势陡峭、景色极佳。此处建了一座亭子,被称为悬亭。很多人徒步过来走不动了,就入悬亭,休息片刻再决定是上山还是下山。   “路迢迢,往下是世俗,往上未必是放下。”住持净惠坐在悬亭内,和善对着悬亭内坐在轮椅上的带发中年说着,“也是执念。”   中年人消瘦俊朗,倚在轮椅中能看到与少将军容轩相似的五官。眼眸垂落看着手中茶。茶叶梗晃动,点开一圈圈涟漪,恍若在说他的心不静。   他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住持说我着相。去掉头发也是一种着相,那为何寺庙中和尚都要去掉头发。”   净惠笑着回答:“因为众生着相。”   马蹄声惊起一阵飞鸟,净惠望向来人的方向。马停驻,净惠见是少将军容轩,施施然起身,双手合十行礼:“见过少将军。”   净惠身边的小僧弥以及中年人身边的侍卫都纷纷朝着容轩行礼。   容轩走到中年人面前。他低头看着坐在轮椅中,连眼皮都不抬的父亲,将带来的剑横放,搁置在了轮椅上。剑之上再搁上木盒。   容轩声音微凉:“你的剑。容宁买的玉佛。” 第10章   悬亭外风吹鸟飞。   悬亭内,容父依旧沉默,不知是不想要理睬人,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剑一玉佛。侍卫屏息,更加不敢得罪人。   容轩见父亲沉默,心头火一蹿。   “为人父,不教子、不守家、不护国。容宁自打出生以来,您见过她几回?您为她庆过几次生?您可知她现在几岁?别的将士不能回家,那是为了报效家国!为了能够让后方平安,妻女无忧。她还记得给你买礼物。您呢?”   “当年的战神容靖虎,现在连一只狸奴都不如。你连剑都不会随身带!”   要不是容轩尚且有理智,此时恐怕要口不择言,骂他爹如同一只老鼠,只知道蜷缩在佛祖灯下,靠着一口灯油苟延残喘。   容父不回话,指腹刮着茶杯,竟慢慢抬手喝了一口茶。或许容轩真口不择言,他也不会介意。他人怒火滔天就算打打杀杀,与他无关。   主持净惠眼见少将军要失态,开口和善劝说:“少将军,剑不可入寺庙。”   容轩望向住持。   住持净惠半点没有被少将军一身如战场上厮杀归来时的冷冽惊到。他笑容不变:“少将军难得上青山一趟,不如落座喝口茶?先帝赐容家以明镜剑,明镜高悬,不如暂且留在悬亭。”   容轩压下心头火,强硬拒绝:“不了。”   他转身离开亭子,翻身上马:“这剑留在悬亭也好,是被人偷了盗了也无所谓。容家留不下。”   说罢,他双腿一夹,纵马径直离开。   悬亭里,容靖虎这才抬起眼目送儿子远去。   将一切看在眼内的净惠念了一声,没有去劝说这位曾经的战神,反而吩咐身边小僧弥:“将过年时装小佛的木盒拿来。支架一并拿来吧。”   小僧弥惊异:“师傅,那个木盒要用来装剑吗?放在悬亭内?”   净惠笑着应:“明镜剑是无数人心中佛,木盒能装佛,自也能装剑。去拿吧。”   小僧弥:“是。”   容靖虎眼角微动,听进了话,又全然没有任何表示。   小僧弥匆匆上山,小心翼翼将巨大的木盒和支架捧了下来。他回到悬亭内,就如同供佛一般郑重将支架撑起,木盒放上,最后在里面放入剑。   木盒盖上,剑不再怕风吹雨打和日晒。   净惠询问容靖虎:“可要一道回寺?”   容靖虎手挥了挥,身边两个侍卫上前推动着轮椅,带着他出了亭子。他用动作明示净惠,这是要一起折返的意思。   人去亭空,玉佛被带走,徒留宝剑在亭内。   小僧弥临着走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亭子内。他悄悄朝着亭子方向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却被恰巧回头的净惠看见。净惠笑了笑,没说什么。   容宁要是知道自家亲哥是怎么送礼的,估计会气得夜半摸黑去容轩房里暴揍一顿容轩。那可是一百二十两!要是被和剑一起留在亭子里被人偷了,她能刺杀亲哥。   可惜容宁不知道。   她照旧过着早起带着徐缪凌去军营操练,回家痛苦习字的日子。而朝廷陛下一道指令,她便被娘亲按着穿上裙子佩戴上头饰,以容家小姐的姿态,跟在娘亲嫂嫂身边为亲哥践行。   京郊。   百里长军列队,百姓夹道送行。帝王盛宠,亲自带侍卫前来拉着容轩说了两句:“年少有为,扬我大乾风采。朕心甚慰。”   容轩恭敬:“全靠陛下赏识。”   皇帝有人情,挥手让女眷上前送别。   曹夫人眼眶微红,喝了送别酒后更加控不住情绪。她几度拍着容轩的手,说不出话来。倒是新婚没多久的林芷攸亲自将一朵春日牡丹佩在了容轩头上。   金戈铁马一身戎装,配上一朵牡丹。林芷攸笑开:“好好照顾自己。”   容轩点头。   轮到容宁。容宁眨巴眨巴眼,语气肃然:“打不过也没事,杀一个也很厉害了。逃了保命不丢人。我长大了帮你一起打。我以后肯定比你厉害。”   皇帝听到这话,在旁大笑出来:“哈哈哈哈——你们容家小女儿实在是有趣。”   皇帝一笑,周边的人跟着一起都笑了起来。送行的伤感消散,留下的全是笑声。   容轩心中感动全无,好笑点了点容宁脑袋:“你啊。”   容宁撇嘴:她说的明明是实话,有什么好笑的。逃跑可是兵法一大妙计好不好。她最近有看兵书,真假莫辨的逃跑再加上真假莫辨的埋伏反杀,能把对方气势吓没,一举获胜。   这些大人不行。   不行的大人们可不知道容宁说出这话是有理有据,更不知道容宁的“逃跑”都设置了好几种方法。她天生就是统兵的料,只是手下可怜兮兮暂无一个兵。   少将军翻身上马,猩红的披风扬起。与此同时,无数“乾”字战旗一道高举。送行打鼓敲击响亮,伴随着嘶吼一般的喊声。   容宁瞪大眼,感觉到地面在震动。她手不不知不觉按住了心脏,一时无言。   当将士们随之远去,皇帝看小容宁这个动作,好笑逗趣问话:“怎么按着?是被吓着了?”   容宁轻微摇头,仰头认真:“是和鼓声一起在震。神魂跟着兄长一起出征了。”   皇帝又是大笑:“你啊,实在太有趣。听说小小年纪已经可以与成年人比斗?无名混在军营中不是个事,特封你为昭武校尉。盼天下儿郎如容宁一般有志在四方。”   前朝就已无昭武校尉一职,如今皇帝为了容宁,竟专为她特设一职。哪怕这个职位不过虚名,容宁名下无一兵,那也是帝王恩宠。   容宁微愣一下,随即行了个武官礼,用稚气又肃然的语气:“臣谢主隆恩!”   曹夫人与林芷攸同时心中复杂,面上受宠若惊跟着叩谢。   皇帝高高兴兴摆驾回宫,容家三位女眷则一道回府。   过了年,长了一岁的容宁一到府上,拆了头上头饰,换回日常劲装,再度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她一边走一边皱眉,替皇家烦心:“校尉要有官服,我的官服是全朝最小,给人添麻烦了。”   林芷攸乐得不行,带上了戏谑:“这难道不是说明容家女举世无双。现在京城可以传,容家文有林芷攸,武有小容宁。你可以与我并列了。”   容宁郑重应下了这个说法:“不错。”   容府走了一个容轩,日子却不算彻底回到去年。府上多了一位女主子,而林芷攸就在容轩离开后没几天,被诊出有喜。   容宁在府上给兄长写信,一边写一边念叨:“嫂嫂一切安好,用饭口味变了不少,吃得多了起来。不知我要有的是侄子还是侄女。嫂嫂想了好多个名字,一并加在信里想问问兄长的意思。”   容轩回信分了三份,家中女眷一人一封。   容宁把三封信都看了,在简洁的回信中找了一下名字。若是男娃,取名容致,若是女娃,取名容淑。   容宁同情起自己未来的侄子或侄女。两个名字笔画看着就多,以后习字一定很辛苦。写自己名字保不准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写出两团墨点。   夏,容家军到达边疆,与外敌交手。适逢北狄分裂,容家军几次大捷,喜讯很快传入京城。帝大喜,听闻林氏有喜,赏金千两。   秋,将士整顿。军田收粮。边疆百姓高高兴兴今年又能迎来一个好年。   冬。容家新迎来一子一女,容轩取的两个名字被一起用上。家中喜讯传递到边疆。   转眼新年上元节,价值百两的烟火与几十两才卖的灯笼在街市上都可寻到。数以万计的百姓欢闹着,连皇亲国戚都登上城楼赏起京城繁华。   众人皆登高,容宁也不例外。   不过其他人是在玩,容宁算是在执勤。京城热闹,外来者甚多。她身为空有名头的昭武校尉,也被侍卫们拉出来守一方平安。   容宁年仅九岁。真是皇帝敢给名头,侍卫敢叫人干活,偏生容宁胆敢接受命令,守在正阳门之上。一守三年,守到年十二。   韶阳二十三年夏。   北狄分裂中突兀冒出一个小皇子,性凶狠计恶毒。北狄未合,带兵与容家军斗半月有余,下毒、引人叛变、刻意离间、屠杀百姓等行为数次。   容轩带兵五千追击,与其决战陡峭山巅。   败,身死。   大乾朝最年轻的少将军,卒,年仅二十六。   容府一夜挂白。   容宁毫无防备穿上孝服,跪拜在嚎哭的娘亲和默默垂泪的嫂嫂身边,愣愣不知今日是何日。明明前一日她还在被哥哥拽衣领,听人笑骂“顽皮”,这一日却只能面对棺材。   来往探望跟着哭的亲眷将士不计其数,皇帝亲临,恍若也老了十岁。   所有人的声音明明在耳边,听着都像在天边。   容宁被纸钱烧到了手指,抬手摸了摸指腹上的焦黑。这一场梦太过可怕太过真切,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清醒。   她实在受不住,避开人群往角落里蹲着。   今年的夏天,好难熬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脑袋上被啄了一下。   容宁抬头,面前是极为眼熟的小木鸟。拿着木鸟的人穿着一身简单素衣,常年病弱的面色浅淡,无声望着她。一如当年在偏殿。 第11章   是七皇子。   年长的皇子不可能一直住在后宫。基本上六岁能出阁读书,最晚不过八岁。像七皇子这种体弱到似乎是出阁读书了,又好像没出阁的很是罕见。   其余几位皇子的名头总是经常能听见,七皇子归到贤妃名下却依旧无名。贤妃性子不争不抢,安分守己做好自个的事。七皇子入贤妃名下,就和他出阁一般,入了又好似没入。   容宁看着人和小木鸟。   这是当年兄长在边疆雕刻。她在偏殿送木鸟给七皇子的。那年她说盼他如鲲鹏展翅。结果五年过去,翅膀是半点没扑腾起来。现在人竟还把木鸟拿回到她面前来了。   她声音有些哑:“你要还我?”   七皇子将木鸟收回袖口中:“不。我的,给你看看。”   容宁:“……”   她心头火蹿了一下又很快熄灭,撇了撇嘴,侧头不想看人。话是越来越简短,人是越长越讨厌。皇子就是如此。   她蹲着,半点没有大门大户女眷姿态。   身边衣衫沙沙声响了响。七皇子蹲到了她身边。   容宁余光瞥见了人动作,没吭声。她宁可看地,看走来走去的侍卫杂役,也不正眼看人。吹曲和唱悼歌的声音不停歇,她发起呆来。   细碎的声音传来,无非是说皇帝给予的礼遇。金鼎玉葬,特赐走安定门出殡,盛宠却哀。安定门,是将士出征时走的门。虽败,容轩短暂一生荣光功绩不可磨灭。   但死后不论荣辱,兄长都看不见。   她再也见不到兄长新的木雕了。   想到这一点,她迟迟没有落下的泪刹那决堤。没有嚎啕大哭,也不算是默默垂泪。只是好似眼睛不听使唤,现下只会冒水。   豆大的泪珠砸在地上,容宁心想。当将军有什么好?将军出征那么麻烦,带着士兵要走几个月才到地方。她想当刺客,百里加急冲到北疆直接杀了所谓的北疆小皇子。让他血债血偿。   身边递过来一块手帕。   容宁接过,擦了一下眼泪,终于肯给点眼神,侧头恶狠狠质问七皇子:“你不哭来我家干什么?”   七皇子侧头,黑眸深邃:“我哭的话,你就不哭了?”   容宁的眼睛不受控,头脑却异常清晰。她如同整个身子被割裂成了不同的部分,说话语气甚至没带上哭腔:“我没哭。是眼睛里进水了。”   两人互相对视。七皇子如今十二,非七岁孩童。他不会被容宁一本正经的胡话欺骗。要是这样算是眼内进水,今日眼内进水的人不少。   他迟疑片刻,伸手抹去容宁脸上止不住的泪。他也是第一次见有人哭,会红着眼眶落着泪,说话语调却和平时一样。   手微凉,眼泪滚烫。他手被刺痛一样瑟缩了一下,然后果不其然被面前的容宁一巴掌拍走。   容宁打完人,看到人手上瞬间泛红。她用手帕再胡乱抹了一下脸:“哭可没用。哭上不了战场,杀不了人。我哥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她红肿着眼咧嘴朝七皇子笑开:“我会替他报仇。杀穿北疆。”   七皇子缓缓开口:“你是女子。大乾不差武将。”   容宁嗤笑:“你还是皇子呢。大乾也不差皇子。容家和寻常武将不一样,容家武将是镇乾之将,开国至今如此盛荣,哪能和一般武将比。”   她站起身来:“能决定容家上不上战场的,只有当今圣上。”   “手帕我会洗干净还你。”容宁准备回娘亲身边去了,“殿下早些回。”   她头也不回走了。   七皇子站起身,没有等到容宁回头看他,没有等到容宁回头挥手。   ……   青山寺。   在屋外跪着等了几个时辰的侍卫,脸上悲愤。   他早早就来传了消息。当他听到少将军身死的消息,几乎睚眦欲裂。可身为容少将军的父亲,曾经的容将军容靖虎,到现在依旧关在屋内,正在“闭关”。   不允许任何人因任何事打扰。   侍卫攥紧拳头,手掌里几乎渗血。他终违背“军令”,愤怒开口:“定国公!您此刻不回容府真的合适吗?您难道连扶棺都不去吗?”   屋内容靖虎听到了,听得很清楚。   容家开国之功,得了定国公这一爵位,世袭。   自他残废之后,他很久没有让人这么称呼过他。他已不配。如今外人也很少提这么个称呼,怕让他觉得是在羞辱。   在容轩成婚时,他和曹氏说过,让圣上将定国公位交给容轩。曹氏一向温和,在那日对他说:“别逼着我在这种大喜日子扇你。”   他便没有再提。   容靖虎摔在地上,轮椅和一个木盒倒在不远处。他要过去却只能靠着双手而非双脚。他眼眶红着,抬起手看手里捏着的玉佛。   这是容宁买的,容轩和他见最后一面时专程给他送来的。   一子一女,一人送剑一人送佛。   他狼狈再次支撑起身子,想要尝试用脚走路。可支起身子,脚上没有任何力道,最终不过是换了个姿势坠在地上。地上摊着软毯,摔下无声。   容靖虎无声用拳头奋力捶打着自己双腿,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楚。   不知再过了多久,容靖虎抬起手将玉佛挂到脖子上,沉下脸松口:“进来。”   门口跪着的侍卫终于起身。侍卫跪了太久,起来后一个踉跄,可还是不管不顾打开了房门。房门打开,侍卫才看到了屋内头发凌乱、衣衫狼狈的定国公。   侍卫哑然,死死咬着牙肉,上前摆正轮椅,想要扛起定国公放在了轮椅之上。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刚才的悲愤全消,只剩下哀伤。   容靖虎没有管侍卫,一把推开人,用双手支撑着身体亲自爬上了轮椅。他挺直了腰背滚着轮椅出门,沉声:“下山。”   青山下山路,对容靖虎来说早已没有难度。他失去了双腿,该接受轮椅。   当到悬亭,容靖虎看到亭内站着净惠住持。   净惠双手合十,朝着容靖虎行了礼。   容靖虎看着净惠,开口:“您说得对,我是放不下。”他推着轮椅进悬亭,对上了桌上木盒。多年前的木盒经历风吹雨打,色泽浅淡看着陈旧。   他打开木盒,取出了里面多年没有丝毫变化的明镜剑。他轻抚剑身,手握上剑柄缓缓抽出,动作与当年容轩抽出时一模一样。   只是此时无人知晓。   容靖虎看到了剑身上的坑洼,很快用力塞回剑身。明镜再次嗡鸣,像与容靖虎同悲同喜。   他转动轮椅对上净惠,没有再双手合十行礼,而是如同武将拱手:“大师,有缘再见。”   净惠欣慰:“有缘再见。”   容靖虎彻底下山,出了青山范畴。他没有直回容府,而是让人将他送去了永安园,直接面见圣上。   得到帝王准许后,容靖虎配着明镜剑来到皇帝面前。   皇帝见着消瘦很多的定国公,再想到刚过世的容轩,亲自上前拍了拍容靖虎,长叹气:“定国公,节哀。”   容靖虎用双手撑着他自己从轮椅上下来。他身子如此,本可以不跪拜皇帝。只是此时此刻,他见陛下试图伸手,轻微摇了摇头。   曾经被戏称战神的容靖虎,落在地上缓缓将自己调整成跪拜姿态。他下身无力,上身傲骨犹然在。他将配剑双手捧在面前放好,朝着皇帝行叩拜礼。   一下,两下,三下。   三个响头,清清楚楚。   皇帝倒吸气,想扶人起来:“哎,定国公这是做什么?战场本就无情,容轩这次虽身败,但不算输了战场。北疆不是还有将士守着。”   容靖虎不起,语气肃然:“不。北疆有此等阴险狡诈之人,寻常将士难以敌对,必该早早诛之。臣恳请陛下允臣北上,镇守北疆!”   皇帝失语。   容靖虎很清楚自己情况:“臣身残,无法上战场,但多年征战驻守,对北疆了解胜过所有将士。臣恳请陛下允臣北上,镇守北疆!臣愿立军令状。若非臣死,无人可过边关。”   大乾不差武将。   容家不同。   士气这种东西对士兵而言确实重要。大乾需要一场胜战,将容轩之死盖过去。而容靖虎身为容家人,曾经常年驻守北疆,哪怕不是上战场,而是驻守北疆指挥士兵,也比一般武将更合适。   皇帝也不甘,也愤恨。   容家下一代孩子怎么还只是三岁小儿。   他拿起明镜剑,躬身对容靖虎开口,郑重开口:“朕允了。”   容靖虎这是将容府的荣辱都压在了这一回。成则容家注定不会衰败,败则定国公只成一个名头,再无殊荣。   容靖虎再度叩首:“谢主隆恩。”   明镜剑重铸。   当大“乾”旗再度扬起,所有人才想起当年的容家战神。   而再一次来到军营中的容宁,也与曾经的孩童不同。逐渐长个的她,决定将战绩刷新。她站在人群前面,对着眼熟的侍卫们:“什么叫十二岁太小了,不能上战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只要我是武中第一,就能上战场了,对吧?”   侍卫们听到这话,突然隐隐感到全身疼痛。 第12章   侍卫营里新兵侍卫完全打不过容宁。   短短一个月,京城各大城门,一直到永安园门口、宫门口的新兵侍卫,几乎个个鼻青眼肿。越往城门口,鼻青眼肿的越厉害。   负责排班的侍卫长内心非常沉重:总不能让皇帝看到新来的侍卫们连个十二岁姑娘都打不过吧?   于是侍卫长让新兵绕着点容宁走,给容宁安排各种擅长比斗的老兵。这些老兵说是“老”,其实各个算是年轻,年纪再长不过三十出头。   结果哪怕有寥寥几人能扛住容宁,一样也是鼻青眼肿,三两天退不下去。容宁也不是不会受伤,三天两头青一块紫一块。   到后来统管的侍卫长看不下去,直接下了道命令:“切磋不可打脸。”   徐缪凌注视着操练场上的容宁。自容少将军过世,容将军出征,全京将士几乎将容宁宠在心尖上,一天天陪练也有足够耐心。容少将军年少,却极为受人敬重。他注视着人,想的却是容少将军曾说过的话。   “你要是认定自己平庸,才注定此生平庸。”   容少将军不在意士兵们的出身,只在意性格、品性,坚定认为每个人都非平庸之辈。他平等对待着哪怕一个最瘦弱的新兵。   当初给徐缪凌水囊的将士凑过来:“不一起去练?要俺说,不打可上不了战场。俗话说得好,连鸡鸭都杀不了,怎么杀人。”   徐缪凌:“嗯。”应声后往操练场上走。   容宁一打二。一个绕背,直接扫腿将人绊倒,再用绊倒的人当武器,挡在自己身前让另一个人踢了上去。   侍卫勉强挡住同伴的腿,闷哼一声,很快一个后肘打向容宁。容宁挡了一下依旧被伤到龇牙,干脆把他往前一丢,直借着丢人的空闲,尝试将另一个侍卫放倒。   娇俏的容貌,锐利的眉眼。这还是没有拿武器。   切磋一般不拿兵器。但容宁要上战场,不可能不练兵器。于是三人练着练着,冲向兵器架,挑选自己顺手的兵器,再次在操练场上打成一团。   容宁手持的是一把长枪。营地里的武器没有什么真普通切磋用的。武器架上摆放的当然只是寻常冷兵器,但刀剑长枪全部开刃。   她下手狠烈,招式集大家众长,灵活多变。打得两个侍卫疲于应对不知道从哪里刺过来的长枪,根本做不到攻向容宁。   更令人心惊的是力道。   一般呵斥发声之后,人更容易使出力道。容宁不吭声一下刺去,几乎本能动用了全身力道巧劲,力气大到惊人。打在他们刀剑上发出“叮”声后,转而变成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偏生长枪后半截全然是可以当棍打的,容宁收起一个转身便借力当棍砸过去。   在两个侍卫被打得频频后退,越退越手忙脚乱,很快苦不堪言。   就在要扛不住的瞬间,一把长刀蓦然出现,半途截走容宁长枪。长刀回收,是肤色微重,容貌却愈发俊朗的少年郎。容宁发现是徐缪凌后,轻微挑眉,手上更加不留手。   侍卫们做不到三打一这种离谱事,对视一眼赶紧趁机跑路。只要跑得快,他们就没输!   留在场上的容宁和徐缪凌年纪相仿,比和侍卫比斗更加不留后手。徐缪凌清楚,他打不过容宁,如果留手,今天绝对瘸着回家。他不留手,容宁又怎么可能留手。   两人打得更加激烈,在没有软甲护身的情况下,很快身上衣服被没眼的刀枪划破。哪怕被命令禁止对脸下手,徐缪凌的脸颊上也被容宁割开了一道血痕。他在同龄人中绝对算武力出众,可撞上的是容宁这种不安常理长大的。   容宁无师自通,长枪一个绕刀,竟让徐缪凌的刀当场脱手飞了出去。她再往前一刺,尖锐枪头抵住了徐缪凌脖子:“你输了。”   这精彩利落的动作,饶是旁观的侍卫都禁不住鼓掌:“好。”   容宁嘻笑起来:“看来今天又要请我喝酒。”   徐缪凌伸出手指,将枪头挪开。他感受到脸上微凉,一抹发现带了血迹,微皱眉:“只能喝一坛。”   容宁咋舌:“怎么那么小气?你去年不是酿了不少吗?”   容宁不说还好,一说徐缪凌都气笑了:“秋露白早被你喝空,桑葚酒、竹叶酒也没剩几坛,葡萄酒知道多贵吗?余下都是高烧。”   秋露白是米酒,甜滋滋好喝。桑葚竹叶各有风味,算是药酒也可日常饮用,味道着实不错。兵部尚书家每回吃饭都会饮酒,容宁每回过去就喝,一来二去喝空也不奇怪。   她明示徐缪凌:“不然我们喝高烧?”   京城喜酿酒的人很多,宫里人也常常饮酒。除了有正事的人禁酒之外,几乎没人不会喝两口。有些人家逗小孩,都会用筷子蘸着给小孩尝一尝味。容府曹夫人与嫂嫂林芷攸也会酿酒饮酒,不过高烧喝得极少。   徐缪凌否决:“不行,要是喝醉了怎么办?”   容宁嗤之以鼻:“你见我喝醉过?”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以后可是要上战场的。军中哪里会给喝酒,会误大事。再不喝岂不是这辈子就没几口好喝了。”   说着说着,她突然就不说了。   徐缪凌见容宁突然不说话,再次想到容少将军,心一软。   要是容少将军在,肯定有求必应。哪怕容宁喝醉了,他也会带容宁回家。如今的容宁打架喝酒,多是发泄。少将军不在,他该是替少将军照顾好容宁。   徐缪凌挪开视线:“高烧就高烧,半坛。”   容宁当即双眸一亮,上前和徐缪凌勾肩搭背起来,拖着人就走:“走,我带你去找郭川。他子承父业,最近伤膏做得可好。你脸上这点明天就没痕了。”   留在原地听到话的侍卫恶狠狠喊话:“小小年纪喝什么酒!毛还没长齐——”   话还没喊完,容宁侧过身,将手中长枪抛了过去。   枪擦脸而过,深深扎入操练场,将侍卫余下的话强塞回去。   容宁嬉笑朝着侍卫摆手,带着徐缪凌就去找郭川。   可怜的郭川暂只是个小小大夫。他性格内敛温吞,年长几岁又哪里能应付容宁这种霸道人士。他缩在药房里刚做好了一罐伤膏没多久,被容宁连涂带拿的。   郭川看容宁揣了一罐,还探头探脑试图翻箱倒柜的样,再想到这一个月以来父亲借酒浇愁时时发愣的模样,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拦着人。   徐缪凌是受益者,脸上涂着微凉且带香的伤膏,见容宁完全以扫荡姿态翻着药,同情安慰郭川:“刀剑无眼,最近容宁和我练得比较多。做伤膏要的材料,我回头给你补上。”   郭川想了想,温声拒绝了:“我爹不会收。你们平时多注意身体。要是年少留下暗伤,以后需要养很久。”   徐缪凌答应了:“好。”   郭川提醒容宁:“你找好了吗?我药房要关一下门。我今天还得进永安园,替我爹给贤妃送调理身子的茶。”   容宁从柜子处往外探头,看向郭川:“有牌子?”   郭川性子实诚,认真回答:“有。不过我也只是送到永安园门口,不进贤妃宫殿。”   容宁“哦”了一声:“那我帮你送吧。”她至今为止都没有自由出入皇宫的牌子,这辈子除了被召见外,只能靠蹭。   郭川犹疑看向容宁:“……这不行的吧?”   容宁诚恳:“我在你这边拿了药,钱都没花。你爹和我兄长的关系好,我花钱你肯定拿着烫手。那我帮你跑腿,不就正好抵了药钱?”   说得有理有据,让郭川禁不住想点头。   徐缪凌在边上慢慢双手环胸。以他的经验,容宁此时正在哄骗人。难道她要进永安园?不是和他约好了去喝酒?   容宁站起身:“说吧,哪些是要给贤妃带去?我每年也会去永安园赴宴。只是去个东门,你不用担心我走丢。你是替你爹送,我替你爹送一样。”   郭川其实不喜欢出门,听容宁这么说,去旁边拿了打包好的茶。他将茶递给容宁:“贤妃身边有擅医的宫女,常给贤妃按她现下身子情况配一些性温的药茶。这里都是平日贤妃会喝的。你别漏了少了。”   他交出牌子:“东门走。约了申时,现在再不出门要来不及了。”牌子也是为了证明他是送药茶的人而已。   容宁拿了牌子和茶,招呼徐缪凌:“走走。”   两人搜刮完了郭川,一道前往永安园东门。路上马车里,徐缪凌才开口问容宁:“你要去永安园干什么?想进去?能进去?”   容宁将茶放好,把玩了一下郭川给她的牌子。   她转动着,一本正经回答徐缪凌的话:“我是女子,和郭川不同。有牌子当然能进永安园后园。我在宫里结了一个手帕交。人不常出来,我当然得去看看他。你是男子,对这种应该不懂吧。”   徐缪凌一时恍惚了一下:对哦,容宁是女子。   她是会有闺房手帕交的! 第13章   申时,永安园东门。贤妃身边的宫女月柔露出矜持规矩的笑容,与门口侍卫交谈着:“娘娘每隔一段日子都要让奴婢来拿茶,实在扰烦诸位。”   外来的东西进永安园都要经过查验。   宫女不可随意出宫,哪怕是太医院的人得了旨意有牌子,将所谓药茶从外头拿给宫女,门口侍卫都要一一检查,以防有不该进宫的东西。   贤妃安分,无子嗣也地位颇高,对下人大方。喝药茶是她的习惯,圣上亲允多年,侍卫当然不敢觉得人打扰。他肃然回答:“没有的事。”   东门马车停下,容宁走下马车,一眼就看到了守在门口的侍卫和宫女。   她三两步上前,一手举牌子,一手拿着茶:“我来替太医院送茶。”   值守侍卫微顿,险些嘴角抽搐。   容宁和侍卫对视,颇有些微妙:“哎,到现在没晋升呢?”   巧了,几年前碰上值守的是这个侍卫,几年后还是这个侍卫。   侍卫肃然,不想理容宁这个最近在军营里胡闹的混小鬼。   月柔愣怔,随即很快认出面前的人。京城女眷年纪轻身份高,又常年穿着练武劲装的,唯有容家女容宁。她愣完后再次露出规矩的笑容:“原来是容校尉,奴婢月柔,是贤妃娘娘身边人。郭御医近来身子可好些了?他告病休息快一月有余。各家娘娘都盼着他身子快些好。”   容宁将药茶交给侍卫检查:“郭御医不见人。我从郭川手里拿的茶。”   她对宫女说了声:“我帮你拿进去吧。”   月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侍卫检查的同时,幽幽问容宁:“你要进永安园干什么?”   容宁笑了起来:“送茶这种活怎么能劳烦如此漂亮的姐姐?我当然是来帮忙的。郭御医没法问诊。我久病成医,至少能把个脉。当然,主要是问问贤妃有什么缺的,为贤妃带话回去。”   身后跟着下马车,听到容宁说话的徐缪凌:“……”   没怎么和容宁接触过的月柔,忍不住发问:“容校尉身子哪里不适?”   容宁正想说自己浑身上下满是不适,就见侍卫将检查好的茶送到月柔面前,替她回答了问题:“别听她瞎说。天天在侍卫营里和人切磋,久病成医也只能是外伤。”   这对话听得让人忍俊不禁。   贤妃身边的宫女月柔终忍不住笑出了声:“既然是郭御医之子有嘱托,容校尉便和奴婢进去一趟吧。问完后,奴婢自会将您送出来。”   她视线落在了容宁身后的少年:“男子不可入后园,想来这也是郭御医之子拜托容校尉前来的缘故。”   徐缪凌知道宫女话里有话,在容宁身后开口:“我在门口等你。”   他总不能为了所谓手帕交,而跟着一起去后园。   容宁朝后摆摆手,跟着宫女月柔往永安园内走。   于是宫女月柔与容宁朝内走,徐缪凌在永安园东门与侍卫算是一同值守了。   宫女入宫后经过严苛教导,每一个人走路的步子、微笑的弧度,几乎全有讲究。   容宁走在这位宫女月柔身侧,半点没有意外。她对永安园已经算熟悉。哪怕来得少,路乱走也能走熟。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到。迷路过一次绝不能迷路第二次。   与其他不敢多往四下张望的来客不同,容宁目视前方,余光一直在往两边瞥着。这是她跟着侍卫们养成的习惯。   侍卫们巡逻时,既要维持面上肃然,又要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这样才能确保身边贵人安全,不让宵小有可乘之机。上过战场的士兵则是要学会这样记路。没人在野外作战会戳个标,示意哪里可以走,哪里更安全。   容宁走到半路,余光突然瞥见了一处太监衣着的青素衣。   她侧转头看过去。这太监是刻意在躲避,缩在墙与树后。他下摆衣角露出了一点,没能彻底藏住。一般太监就算有事,也不需要规避来往人。   “出来。”容宁停住脚步,冷声呵斥,“哪的太监?”   十二岁的容校尉,个子不高,可气势绝非等闲人可媲美。宫女诧异跟着停下,转头顺着容宁的视线看过去。   缩在那儿的太监纹丝不动,似乎是存有侥幸之心,想伪装没被发现。   然而这样姿态只会让容宁更起疑。她直接走过去,将躲起来的太监拽出来。她还没再开口,只见小太监面色惨白,颤得额头有了薄汗,刚被拽就往下跪倒磕头起来:“奴生怕惊扰贵人,望贵人赎罪。”   一开口,小太监与月柔的差别便显了出来。宫女月柔一眼能看出容宁是谁,这位小太监却看不出。   月柔并不为难宫里人。谁知道这些宫里人哪天会不会就爬了上去。她贴心上前询问:“是哪儿的小太监?要去哪做事?怎么躲在这里?容校尉敏锐,你躲起来才是惊扰了容校尉。”   她又给容宁解释:“大抵是新来的太监,尚且不懂事。奴婢回头就和内务府……”   刚说内务府,小太监更为惶恐,几乎要受不住重压昏厥过去。他跪着都整个人晃了晃,胆战心惊开口:“不,不……”   容宁和月柔几乎同时内心咯噔。她们意识到,这个太监恐怕是碰上了什么事,特意跑出来想当没见着。要是被内务府知道查了个清楚,肯定会暴露他在场,恐怕会没命。   月柔不敢给贤妃惹麻烦,笑起来:“容校尉,娘娘等着。这等太监小事,等下奴婢来处理就是。”   容宁也不想惹事。但她哪里不知道月柔怎么想?她轻哼一声,低头看着跪地的小太监:“听见没,我很忙。快点说,说不定你小命能保。”   太监几乎无法思考“容校尉”是什么人什么职务。他惶恐不安,知道已经暴露在人前,如今唯有赌一把。面前人尊贵,指不定能救他一条命。而知情不报绝对没命。   他狠狠磕头:“三皇子到皇子所来,与其他皇子比射箭。”   皇子出阁,大多都住到皇子所。皇宫设了皇子所几乎没什么人住,于是干脆设到了永安园来。官员授课去皇子所也方便。皇子们到年纪渐长,被分配婚事才会一一住出去。   容宁知道三皇子,皇后第二个儿子,险些和她嫂嫂成婚,结果闹出宠妾的事。后来林芷攸就成了她嫂嫂。   三皇子这几年成婚娶妻,搬出了皇子所。依旧是个比较荒唐的皇子。   容宁啧了一声:“三皇子。”   月柔更脸色不善:“七皇子不擅射箭,今日在皇子所……”怕是要丢人被嘲讽。   容宁顿住。她进永安园是为了还七皇子手帕。本想见了贤妃把手帕留下。贤妃一向低调,不会多管她和七皇子之间的事。   不过皇后和贤妃关系不错,七皇子作为贤妃名下唯一的子嗣,三皇子应该不会对七皇子做什么。   然而小太监却在听到“七皇子”名字后,猛抬起了头,语气急促起来:“他们要捆七皇子!”   容宁一时懵了懵。   皇子之间比射箭,捆人干什么?射人?   她手比脑子更快,拽着小太监衣服将人从地上提溜起来:“带路,在皇子所哪里。疯了吧他们。”   容宁知道皇子所在永安园大致哪个位置。只是皇子所不是一套屋子,而是三进院以及周围一带园子,光日常生活所需的屋子共百余间。除皇子居住外,还有书房、茶室、下人值守房等。   射箭可能在皇子所内院子里射箭,但也可能找个空旷地射箭。毕竟院子里距离有限。   路上,月柔急切追问小太监:“全盛呢?不是他跟着七皇子的么?”   太监被拽着踉跄,几乎是被容宁半拖着走。他腿软无力,刚一句喊话已经用足了全部力气。越是靠近皇子所,他越是害怕,连说话指路都结巴:“全盛,全盛先被捆了——”   “这,刚见着是这边——”   三人到了皇子所方向,容宁耳尖听到了哄笑闹腾的声响。   三皇子年长,笑闹的声音在其中极为突出。   容宁朝着闹腾方向快步走去。   永安园藏书阁的河水被称为金水,流向皇子所,意为让皇子们多读书、多长些学识。可惜有些人读了十来年书,读到了狗肚子里,认为权势比白纸黑字力量大得多。   三皇子坐在亭子里,带着被皇后宠溺下养出的残忍,笑闹着和旁人说:“小七总借着体弱不和你们玩,这不就算一起玩了。”   站在金水河边的七皇子蒙着眼,手脚都被无法挣脱开的宽布系住。为了怕人倒下,他身子更是被捆在了与他身高几乎等同的长棍上。   长棍被两根棍子斜着支撑住。以至于七皇子只能直挺挺站立,很难倒下。   七皇子脸色泛白,头顶摆着一枚圆润粉白桃子。   “这桃子可是贡品。”三皇子如此说着,“算是配得上小七皇子身份。来,谁要是射中了桃,我就把府上刚得的一筐桃都送他。”   边上被彻底捆起来的全盛脸被扇打出了血丝、肿得血红。他如虫一般蠕动,沙哑喊着:“不可,三皇子……不可……” 第14章   太监和宫女,此刻不敢对全盛产生一丝一毫怜悯同情。其中更有人在边上烘托着气氛,配合欢笑声给其余皇子递箭。   皇子里有人眼眸里闪过不忍。年幼的八皇子牙都没齐,出阁不久。他手边也有人递箭。他拿到了箭却知道这种事是不对的,皱眉开口:“三皇兄。七皇兄身体不好,受惊吓会生病。”   “他是个男人,是皇子。”三皇子瞥了眼个子不过到人腰的小八,“动不动就生病,被吓一下就病倒。说出去真是丢皇室脸面。”   他嗤笑一声:“一个小太监动不动举大旗,用皇子体弱来找麻烦。要不是我来一趟皇子所,你们各个被他蹬鼻子上脸。”   八皇子嘟囔:“可是七皇兄不能久站,只是添一张椅子的事。”   今日在习箭场上,七皇兄的太监不过是按照往常一样吩咐添椅子而已。看上去让七皇兄是特殊了点,但又没有碍着他们其他人什么事。   “他是太子吗?与众不同,他坐着你们站着?”三皇子眼神锐利起来,“以后上朝,他也坐着,其他人站着?”   几个敏锐的皇子心里有数。这不是小七身体好不好的事。   在三皇子眼里,唯有大皇子身为嫡长子,拥有有别于其他皇子的特权。皇帝觉得儿子哪个身体不好,给赐座是一回事,儿子在朝上主动要求一把椅子是另一回事。   三皇子站在那儿。他拿过太监准备好的弓箭,眯细起眼对准小七头上的桃子。   箭几乎贴脸,弦拉到最大。   这箭要是射在人身上,不死也残。   风吹过,衣袍飒飒。三皇子轻哼笑一声,松手。长箭飞驰,贯穿软嫩多汁的桃子,将其射入金水河中。   “噗通——”寻常人吃都吃不到的桃子就此落水。在场人没一个会去想它经历了多少细心呵护,又是如何困难经由江南运输到京城,最终送到皇城中。   金水河上荡起整整涟漪。   三皇子漫不经心收弓:“父皇常常念叨皇祖当年征战沙场之英姿。怕是没想儿子里又是病弱又有懦夫。”   在场原先迟疑的几个不由心中不甘起来。他们才不是懦夫。他们视线落到小七身上,看不到小七平日里带水色带轻微骇人像鬼一样的眼眸,不禁探出了打算证明自己的念头。   八皇子不高兴。他年纪尚小,斗不过面前的这些皇子,只垮着小脸把箭往地上一丢:“我才不是懦夫,我讨厌桃子!”   三皇子挥挥手:“原来是桃子没人喜欢。那换个东西放他脑袋上。”   一个太监立刻上前怂恿:“三皇子殿下,七皇子殿下有一木鸟,比桃子更适合。”   七皇子站在那儿,戏谑兴味:“木鸟?我知道,整日带着来皇子所。恭贵人的遗物吧,如今到了贤妃名下竟还念旧。念什么,天天吃药么?”   几个皇子内心咯噔。这话囊括的可不止一人,但特指的绝对是当年恭贵人一死,满宫殿里宫人全被处死一事。恭贵人当年死的事里头可不好乱说。   三皇子摆手:“来,放他头上。”   脸色泛白的七皇子终是缓缓开口:“换一个。”   三皇子听到声音,忍不住连名带姓叫了人名:“秦少劼,你原来不是个哑巴?怎么,还是更喜欢桃子么?”   站在那儿被捆着紧的七皇子秦少劼,此时却只是重复:“换一个。”   “哈哈——我啊,偏不!”三皇子催促着,“赶紧的,木鸟在哪里?放他头上去。射中的我想想,奖个金摆件吧。木头哪里有金子值钱。”   秦少劼睁着眼,睫毛被裹挟在软布下,眼眸所能见到的只是朦胧光亮。他其余各种感触更深,察觉当木鸟被放到脑袋上,问所谓的三皇兄:“你喜欢桃子?”   他听到三皇兄笑着回答他:“喜欢,怎么不喜欢?我瞧着你也喜欢啊。不让我放木鸟,非要我放桃子。”   秦少劼不再开口。   不管说什么,面前的那群人都会恍若得到什么鼓舞一般,兴高采烈配合三皇子。后宫之中踩高捧低便是如此。他不再睁眼试图看清点什么,缓缓垂下眼。   破空的箭矢声传来,他身上的力气似乎全被卸去,又好似全倒在一处。   “噗通——”   冰凉河水淹没他身躯,浸没他口鼻。眼前的布被金河水浸透。那些从藏书阁里流淌出来的笔墨流水亦能杀人。他被捆住的手动了动,想要抓住点什么。   抓不住。   木鸟不是活鸟,也抓不住。   喧哗骤然变寂静,他一瞬以为自己失聪,心底荡起一种微妙。河底也不是一无是处。   容宁赶到地方,看见被捆住的七皇子和他头顶木鸟,再看不知是哪一位皇子射出了箭。她震惊想要喊出一声脏话,却在下一刻见着七皇子坠河。   话半句也说不出口,她甩下太监宫女,疾冲到金水河旁一跃而下。   她见着人下沉,一个猛扎子冲到人面前,将人往上拉。她拉扯两下,发现七皇子被捆着的手脚根本扯不开,暗恨进永安园不可带武器,最后狠狠扯掉七皇子眼上布条。   容宁将人往上托,让七皇子的口鼻先露出水面。   连拖带拽,她将人救上来。一群太监宫女在终于回过神,疯了一般过来帮忙。   容宁见七皇子没睁眼,探了探七皇子鼻息,确认人活着。她浑身湿透,抬眸用眼神刺向居于最中间站着三皇子,冷声道:“谋杀手足,三皇子好大的气魄。”   三皇子居于中间,脸上没了刚才的嬉笑神情。他冷下脸:“不过游戏,七弟自己落水,何来谋杀一说。”   “游戏?”容宁站起身,低头瞥了眼先前木棍留在原地泥土上的痕迹。这固定的方法能让人无法动弹,无法倒地。却也阻不了人往后一仰倒入河水中。   以箭的力道除非射中在七皇子身上,不然他倒不下去。是七皇子用了全身力道主动后仰。   哦,哪又怎么样?七皇子自救罢了。而三皇子等人要射的是她兄长雕刻的木鸟。木鸟还在水里。   她没法亲自对皇子动手,再度抬眼下命令:“给七皇子更衣,月柔,传御医、告知贤妃。并将此事告知陛下。”   她扫视一群不安的皇子,恶劣用脚抹去了一点木棍拖曳开的痕迹,笑起来:“三皇子的话,留到陛下面前说吧。” 第15章   月柔强忍着眼泪,先去给全盛松绑,小声吩咐着:“带七皇子更衣。”   全盛顶着红肿的脸从地上爬起来,冲到七皇子身边后小心翼翼将人背起。七皇子平日内敛,这三年好不容易养好了一些身体,一次落水功亏一篑。他内心怨毒想恨不得在场的皇子替七皇子落水,却垂着眼不敢暴露丝毫。   月柔朝着众人行礼,匆匆打算离开。她要按照容宁的吩咐去传御医,并且要将此事告知上去。   然而不安的皇子们哪里能让月柔如此轻易离开。一位皇子一个眼神,当即让一位太监拦住了月柔去向:“找御医的事,还是咱家替您去吧。”   话刚说完落音,容宁却点着之前带她过来的胆怯小太监:“你去叫御医。”   被点到的太监一个激灵,迈出步子转头就是一阵狂奔。容宁径直走到月柔身边,拽着挡住她的太监,将人往金水河边拽。   太监不敢大肆抵抗,只敢讨饶:“奴只是担心月柔姐姐一个人忙不过来。奴绝没别的意思。”   月柔趁机快步走人。她要赶紧将事情告诉贤妃。   刚给了太监眼神的皇子皱眉呵斥出声:“容宁,你干什么?”   容宁拽着人,停下脚步侧头诧异看着人:“当然是捞木鸟啊。瞧这太监多主动,刚还想去叫御医呢。腿脚麻利,下水肯定行啊。”   这群皇子脑子里又想拦人,又摆着架子不亲自去拦人,哪里阻拦得了跑走的小太监和月柔。再加上容宁哪怕只有十二,力气出奇大,态度也是极其强硬,对上三皇子也毫无畏惧。众人看着容宁隐隐觉得人疯,不由有些被唬住。   容宁懒得和这群皇子废话,重新扯着太监到河边,把人一脚踹下水:“赶紧捞,就那儿,看见没?都浮起来了。”   还好木鸟是木头,要是真金白银早沉底了,捞都难捞。   被踹下去的太监在水里扑腾了两下,惶恐又无措。他想要求助于皇子,却听岸上的容宁说着:“还有哪位水性好?一起下去捞。捞不上来就别上来了。”   别的太监宫女顿时不敢吱声,看着金水河里的太监被迫哆嗦着去捞木鸟。   三皇子怒笑了:“容宁,皇子所岂容你放肆?你以为你是容家之后,我父皇就不会对你如何了?”   容宁看了眼被背着送走的七皇子,再去直视恼怒发笑的三皇子。她微微收敛了神情,语气带着一种离奇荒谬的诧异:“我做错什么了?是阻拦你们用箭射杀七皇子错了,还是下水救七皇子性命错了?难道说,是放任堂堂金水河里漂个木鸟?”   这话是哪一个皇子都不敢认。   三皇子咬牙切齿:“容宁!”   容宁在侍卫营那么多年,打架练了一手,嘴皮子也不服输。她见着再次不安骚动起来的皇子们,很清楚这群人就是被权势宠溺惯了。   侍卫营里不少新兵进营地前,多是权贵家里宠儿。不然难能轮到在京中值守。   他们学了是非对错,却不在意是非对错。因为他们随时可以凌驾于是非对错之上。   当然,被打一顿都会清醒一点。可惜她能打新兵,不能打皇子。   她衣服还在滴水,明明该是狼狈不堪的模样。但她挺直着腰板,浑身上下写不出“狼狈”二字。她轻微侧歪头:“大皇子仁义在外,二皇子勤恳能干,三皇子……”   比起前面两位皇子,三皇子真不是个东西啊。   她没多点评,扫了一眼其余那些个皇子:“不过好歹比跟屁虫好点。连个人主见都没有的皇子,哪怕往后封王,怕也如朱王。”   在场人一时静默。   八皇子才出阁没多久,识字不算少,但很多事还不知道。他看别人都意会,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朱王怎么了?”   容宁看了眼小个子八皇子,很满意有人和自己唱双簧:“去了封地被当地人撵回京城,太过丢脸,后来待在王府闭门不出。”   八皇子也沉默了。真的好丢人!   容宁朝着三皇子敷衍拱手:“荣家之后也要换衣服。容宁年纪小,受不了寒。不好穿什么公主衣服,想来也得蹭一件寻常宫女衣。”   敷衍完,她侧过身子见太监哆嗦拿着木鸟爬上了岸。   她蹲下来拿过木鸟。   不知道是不是七皇子整天拿着把玩,感觉这木鸟外面包浆了。刚才那支箭只是擦过,在木鸟腹侧靠上的位置浅淡留下一个擦痕。   容宁拿着木鸟笑起来问太监:“冷吗?”   风一吹是有点凉,但到底不是寒冬腊月。太监怕容宁追责,赶忙腆着脸:“不冷不冷。”   容宁贴心:“说实话,不用怕得罪我。我这人大度着。”   太监见状,试探性改口:“有一点冷。”   容宁又问:“被我踢下去,是不是觉得没脸没皮的?”   太监惶恐:“奴这是没脑子。早该自己跳下去捡的,哪里该要让您主动踹?”   容宁嗤笑了一声,知道这太监性子便是这样。她说着:“那别的太监宫女也没被我踹下去啊。对比起来,你不就是多落了一次水?皇子也一样,比起其他皇子,七皇子今个莫名不就多落了一次水么。”   她站起身:“他是不是也早该自己跳下去,好让别的皇子高兴高兴?”   如此的话算不得斥责,却让不少人脸上烧红。   当然,有的人已经不会觉得羞耻了。不觉得羞耻的人是无可救药的。   容宁带着木鸟,顺着刚才月柔走的路往前走:“贤妃住哪里来着?她那儿应该有多的衣服。”   八皇子听到这里,只恨自己刚才没能坚持反对三皇子。他抿了抿唇,喊住人:“等下。”他对上容宁转过来的视线,“贤妃娘娘住得远。皇子所里有宫女服。”   容宁可不想等下皇帝来了,她湿漉漉被追责殿前失仪。她忙招了一位八皇子身边看起来地位高一些的宫女:“有多的衣服吗?借我穿穿。”   宫女行礼:“请跟奴婢来。”   容宁再度向各位皇子行礼:“容宁告退。女子更衣,男子勿扰。”   说完便跟着宫女走。   八皇子本想要跟上,默默又压住想抬起的脚。他已经长大了,不可跟着女子去看女子更衣。   留在原地的几位皇子不由分说齐齐看向三皇子。容少将军才走一个月,定国公出征。容家在朝堂之上武将之中的地位不可小觑。他们得罪不起容宁。   三皇子死死盯着容宁背影,脸上肃然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拦人,也没再说话。   容宁到了宫女居所,扫了眼多人并排居住的拥挤小房间,站着擦了头发和身子,穿上这位宫女拿出来的衣服。宫女成年了,衣服长了一截,容宁穿着不得不将一些地方挽起。   宫女细心帮忙,满是歉意:“这里没有其它女子衣物,实在简陋。”   容宁从荷包里取了点碎银给宫女:“侍卫营也这么住,比你们这儿还简陋呢。劳烦了。不用拒绝,没人知道。”   宫女受宠若惊被塞了钱:“是。”   容宁将并没有彻底干透的头发重新束好,随口问着:“七皇子在皇子所没个交好的皇子?”   宫女本不该多做评价,但知道容家小姐算好说话,又是替七皇子出头的,便隐晦说了两句:“七皇子出阁常常告病,近来好些了,但更多时候是自己看书习武。”   容宁撇嘴。   七皇子真没用。   她拿起木鸟,对宫女说了声:“带路吧,去七皇子那儿。等下恐怕陛下和贤妃娘娘都会来。”   宫女应声:“喏。”   皇子所百余间屋子,皇子自是一人一间。容宁走进七皇子屋内,视线实在忍不住被叫全盛的太监吸引走所有注意力。脸好像更肿了!肿成猪头了!   全盛一见是容宁进门,立刻朝着容宁跪下磕头:“七皇子衣服已换,热水已灌下去。”   连话听起来都含糊,别是脸内都肿了。容宁“嘶”吸了口气,又掏口袋取出了随身带的药膏递过去:“你赶紧擦个药。这脸看不下去。擦完还我,很贵的。”   全盛膝盖跪着上前接过,再次磕头:“谢过容校尉。”   容宁不习惯面对跪拜,绕过走到七皇子床铺边上。见人脸色惨白闭着眼,她把小木鸟放到人枕边。她很想要拿回这木鸟,只是七皇子一样爱惜它。   “我兄长的木雕哎,匹配的不是英雄也得是个枭雄吧。”容宁嘟囔,“文不成武不就,别人得势你就完了。”   话刚嘟囔完,她和一双黑眸对上。脸色白衬着这双眼愈加黑。漆黑如墨,水润又给眼眸遮掩了一层,让人看不出眼眸主人的心思。   与其说令人心颤,不如说此时此刻如同幼崽,无辜可怜懵懂无知,将心都坦开,是荣是辱都会一并受着。   要不是木棍的痕迹,她哪怕心存警惕,也容易被七皇子这双眼骗过去。   容宁挪开视线,掩盖内心一瞬晃动。   门口突然吵闹起来,大门推开,一向来端庄懂事的贤妃红着眼闯进门:“少劼!你怎么样?御医呢?御医还没来吗?” 第16章   贤妃坐到床铺边上,发现秦少劼枕下垫着干布,脸色连带唇色都泛白,头发尚没彻底干透。她声音发颤:“冷不冷?”   她拉起秦少劼的手:“手这么凉,肯定是冷了。热水喝了么?来人,塞个暖汤婆。让人再煮个姜水。”   七皇子的话都被贤妃说光了。   容宁发现贤妃虽不是生母,对七皇子挺上心,干脆往角落缩了缩。免得打扰贤妃母子。真缩在角落里,她突然想起:哎,手帕忘记还了。   谁想贤妃安抚了两声七皇子,很快转头看向她。贤妃扯出一丝微弱的笑:“这次多亏容校尉。我膝下本没有子嗣,好不容易有了小七,没想住在皇子所还能出差错。容校尉往后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我说就是。”   容宁没什么需要贤妃帮忙的,摇头。   贤妃还想说什么,而宫女已拿翻找出了汤婆,灌入热水包好布往杯子里塞。   于是又是母子情深,贤妃连说了好些话:“烫不烫?要是烫挪个位置。千万别让寒气入了体。”   说不够,被子还要塞紧。   容宁从角落处看过去,总觉得七皇子在床上要被被子淹没。   “陛下驾到——”   容宁诧异抬眼看向门的方向。按理来说,三皇子肯定会快些让人去叫皇后。圣上公事繁忙,就算去叫人也不太可能第一时叫来。   难道说好巧不巧,皇帝正好在来皇子所路上?   贤妃从床边起身:“月柔,随我接驾。”   话刚落,本就没关上的门口踏进一双华贵靴。皇帝威严的声音与之一道到了:“小七怎么样?”   贤妃带头行礼,屋内宫女太监也纷纷低下头行礼:“参见陛下。”   容宁跟着行礼,不过她行的是武将臣子之礼。   贤妃再抬头,眼泪说落就落,语中带着浓重哭腔:“小七没事,就是冷。刚喝了热水塞了汤婆。妾让人再去煮一些姜水。等御医来看看。”   被褥那儿微动,七皇子挣扎要起身。皇帝一眼见到,头微示意了一下:“成了,小七躺着吧。免了你的礼。本身身子骨就弱,落水怕是要烧一场。”   被褥那儿没了动静。   皇帝望向容宁,失笑吩咐:“来,小宁儿把事情给朕说说清。这都怎么回事?一群家伙年纪不小,打打闹闹到落水,不像话。哎,你这头发也没擦干啊,何祥,给小宁儿拿块布擦擦头发。”   何祥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他亲自将椅子端给皇帝坐下,再笑盈盈拿了别人递上来的布,双手给容宁递过去:“容校尉,咱家给您擦干头发。”   容宁接过布:“我自己来。”   她将布拿在手上正准备说事,门口浩浩荡荡一群皇子连带着宫女太监一起赶了过来。小小屋子怕是这辈子都没感受过这么多人。   宫女太监守在外,三皇子领头进门,和其他内心不安的皇子一起行礼:“参见父皇——”   皇帝看着乌泱泱一群,心烦摆手:“行了。朕难得有点空闲,想来看看你们功课。没想碰上小七落水的事。容校尉先说,怎么回事?”   容宁余光瞥了眼垂着头的三皇子,知道皇帝改了称谓,自是要将这事放到台面上来处理。她简洁说着自己所见:“臣受太医院之命,给贤妃送茶。入宫后见一太监鬼鬼祟祟,抓来一问,说是众皇子将七皇子捆了。”   皇帝神情顿时冷下。   帝王威严,令在场没有及冠的皇子们相当不安。   容宁:“到了地方,七皇子被捆在金水河旁,用三根木棍抵住。脑袋上放着木鸟。臣见时正好一箭射向七皇子,七皇子落水。”   她没说是哪位皇子射的。   即便如此,皇帝已然暴怒,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是谁!站出来!”   贤妃站在那儿再次垂泪。她抬高了声音,几乎不敢置信:“少劼不管如何都算是你们亲兄弟啊!”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今天能对着亲兄弟射出一箭,明天岂不是就能对皇帝射出一箭?这种事情是皇帝决不可姑息的。   皇帝厉声:“说,是谁射的!”   一位皇子哆嗦着当场跪下磕头:“父皇,儿臣知错。儿臣,儿臣只是听三皇兄说,要是射中了可以拿奖,这才一时上了头……”   皇帝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缓缓跪下。他强压住心头的怒与恨,低下透露:“父皇。儿臣本只是想和小七做游戏。小七在皇子所相当孤僻。弟弟们功夫都了得,不会伤着小七。儿臣没想……”   话没说完,皇帝当场气得站起身来,一脚把三皇子踹翻在地。他指着三皇子:“还要狡辩,还要逞口舌之快!你当朕是傻子?你是半点没有你皇兄的样。”   容宁面不改色,毫无表情。   老子揍儿子,皇帝这姿势最多能让三皇子多一块淤青。要是给她机会,她肯定能把三皇子脑袋当蹴鞠踢,踢炸。   “你与元基禁足三月。其余人禁足一月。俸禄一并扣除。不可出房门一步,在家抄录自省。”皇帝下命令,“何祥,让人盯着。今天有容校尉在,没有闹出性命。若再有下次,这辈子别出门了。”   何祥应下:“喏。”   皇帝见着这群小崽子就冒火:“都滚回去领罚。”   皇子们侥幸没有受到太过严苛的惩罚,忙磕头纷纷退下。三皇子退下时,不由朝着容宁露出了一丝轻蔑。   容宁小脸绷着。要是没她出现,七皇子不知道会在金水河里待多久。他手脚被捆着,说不定会直接没命。   结果就这?被关屋子里三个月。至于下次?只要没被发现就永远没下次。   然而这种皇家事不是她能决定的事。她甚至不能提早离场。   皇帝压了压脾气,侧头看贤妃。   贤妃咬着唇,眼泪不停落。面上写满不甘,却半点没指责皇帝惩罚太轻。   皇帝一时心软,过去拦住贤妃安慰:“知道你心疼小七。这样吧,既然他不习惯和其他人一道上课,朕专门给他指个先生。如何?”   贤妃擦着泪水:“陛下!”   皇帝吃软不吃硬,知道自己理亏:“习武不如让容校尉教?”   话一出口,皇帝知道自己失口。容家和皇子不可以有这等关系。   他换了个人:“哦,朕想到一个好的。让蒲盛宏先生教导,如何?他有个弟子武功高强,正好与小七结伴。”   皇帝笑笑:“容校尉所学那套不适合小七。徐卿总和朕抱怨,他儿子跟着容校尉在侍卫营,回回都鼻青眼肿回来。还是蒲先生那儿合适小七。”   贤妃微微发愣:“是京郊那位蒲先生?您三请四请,总不肯出山的那位?”   皇帝颔首:“就那位。”   贤妃很有分寸,收起泪水:“您与妾说好了,不可变啊。”   皇帝连连应下:“是是是。不过朕也只是引荐,收不收还得看蒲先生。”   贤妃闷哼:“少劼聪明着呢。”   皇帝这下心情转好:“好好。”   皇帝安慰完一个,又好笑安抚容宁:“小宁儿啊,难得来永安园一趟,让你见着这群小崽子笑话。朕的儿子可不都是那样的。”   容宁直视圣容:“容家为陛下之剑,非皇子之剑。”   所以,别给她机会。给她机会一定搞死三皇子。 第17章   听到容宁这话,帝心大悦。   只是高兴一瞬,怒悲很快再次卷席而来。皇帝是这么喜怒无常,下一刻想到了容少将军,压着怒气叹口气:“你兄长也这么说过。”   天妒英才,青年早逝。要是容轩还在,在自己面前说话的人必然会是忠心耿耿的容轩。这世上能行军打仗的人很多,但没几个如容轩这样。   能文能武,对上为忠臣,对下为良将。   哪怕是定国公,如今都没法替代容轩在军中以及皇帝心中分量。   皇帝想到北疆那个阴险狡诈的小皇子,不得不说:“祥麟威凤。你兄长最大的缺点是为人太光明磊落。”   只是要是真有将士如同北疆小皇子一般,皇帝绝不会允许这等人活下去。   他心情再度低落:“罢了罢了,不说了。御医呢?怎么还没到。何祥再去催催。”   何祥:“喏。”   容宁想起兄长,垂下眼没再说什么。   匆匆赶来的御医恭敬行礼后,给七皇子配上了一堆的药。贤妃不能在皇子所陪同七皇子太久,和皇帝一起折返后园。   容宁一个外臣又不教皇子又不是伴读,当然没能留下。她惆怅被宫女送出永安园,爬上马车后对着徐缪凌神色沉重。   在外头等着的徐缪凌看容宁换了身衣服,头发看着也不对劲,皱起眉:“你去送个茶发生什么事情了?手帕交见到了?”   容宁语气沉重:“遇到皇子霸凌,下了个水。”   徐缪凌心头一跳:“怎么回事?他们今日不应该都在皇子所么?”   容宁语气愈加沉重:“是啊。结果三皇子带头欺负小孩,我看见不得救人?搞得我和手帕交都没有沟通手帕情。”   手帕没机会还!   徐缪凌暗暗记了一笔三皇子:“荒唐!”   容宁肯定:“离谱!”   两人平时互相会争吵,一碰到外人敢欺负他们两人,当场结盟。一人一个词,从永安园门口骂咧咧骂到兵部尚书家里。   徐大人姗姗迟回家,就见夫人哭笑不得迎上来,和他说着两个小孩的事:“今日容校尉来了,在永安园受到了三皇子欺负,两个人边喝酒边骂人呢。”   兵部尚书徐大人护短,皱眉:“怎么回事?”   夫人早已经听了一遍事,低声把永安园的事告诉了徐大人。那么多皇子被罚,明天肯定朝中上下全会知道。   在孩子们眼里看来,区区一个闭门不给出根本不算惩罚,但在兵部尚书和其夫人眼里不同。   朝野上大皇子和二皇子有斗争之意。三皇子嚣张,惩罚三皇子等同于给大皇子落面子,也是给近来逐渐越权,探听朝堂之事的皇后一个警告。   其他皇子则是顺带罢了。   至于贤妃,借着七皇子之事给七皇子讨要了做蒲盛宏学生的资格。蒲盛宏可不一般。有首辅之才,无万人之上之心。哪怕不在朝中为官,皇帝每逢年过都会给人送年节礼。   往后七皇子真有了这层关系,必然能有个好封地,一生无忧。   而贤妃自母凭子贵,在宫中地位愈加稳固。   徐大人不好当众多说这些,低声转了话题:“喝的什么酒?我记得家里酒不多了,明天让人再去买点秋露白。”   徐夫人只顾着给人备点心听永安园的事,没太注意孩子拿了什么酒。酒坛子都一样,没什么差别。她侧头问侍女:“喝了什么酒?”   侍女幽幽开口:“他们拿了竹叶酒,还拿了高烧。”   徐夫人一下子瞪大眼:“高烧都拿了啊?”   徐大人一下子加快脚步,语气加重:“这两人是要翻天了!再这样下去,下次指不定喝什么!”   没过一盏茶,容宁和徐缪凌在徐府里扭头朝两处狂奔,毫无挚友情义。一个喊着:“是容宁说要喝的高烧!”   另一个容宁抱着酒坛,喊得更大声:“徐缪凌说要不醉不休!他还说家里酒多尽管喝,不够再去买!”   徐大人大怒:“徐缪凌!”   徐缪凌愤怒:“容宁你有本事放下酒!”   容宁理直气壮不要脸:“我没本事!”   本来大怒的徐大人当场抽了唇角,不知该做何反应,最后没收了桌上余下所有的酒,还把家里地窖落了锁,钥匙随身携带连上朝都带上了。   这上朝路上三皇子的事不敢多说,徐大人随身带钥匙防止容家小女和自家小儿子偷喝酒的事,倒是人人说得津津有味。   以至于永安园里头皇帝听说此事,都忍不住好笑:“怎么变成了个小酒鬼?”   七皇子秦少劼在永安园里这些天还是烧了一场。烧得眼眸水润,嗓音沙哑说不了话。好不容易退了热,晚上咳嗽能生生咳醒,又会躲在被子里强压下声音,憋得脸通红。   急得贤妃关起门来,天天亲自喂药,也不怕被过了病气。   贤妃是第一次有孩子。七皇子在她名下这三年从不惹事。两人虽说没有一般母子那么亲,却也有了母子情。   她借着小七落水给人要了一个机会,没想到机会尚没到手,孩子人命岌岌可危。她喂完药,伸手顺了顺秦少劼披散的头发。   “以你的小聪明完全不用落水。三皇子又不是刻意针对你,你稍退一步就成。”贤妃低声埋怨,“现在苦了自己。要是熬不过去怎么办!”   她现在敢和秦少劼说起他生母:“别总当还在恭贵人那儿。在我这里不需要你卖惨去博得陛下关注。”   秦少劼注视着贤妃,水润眼眸一眨不眨,声音嘶哑:“这方法好用。我可以拜一位好先生。”   “不好用。”贤妃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垂着眼剖析给秦少劼,“一时心软得到的好处随时能收回去。天下多庸俗,先敬罗衣后敬人。这就是三皇子为何如此做派,也不过是闭门自省而已。他就算杀了你,只要大皇子得势,你只会白死一场。你当宫里那么多人是怎么死的?”   秦少劼沉默。   贤妃手抚上秦少劼滚烫的眼眸,语气微凉:“这世道便是如此。你是什么身份,就得多少东西。我身为贤妃才能给你那些以前得不到的东西。你身为皇子,活得长长久久,才能让我此生往后无忧。”   秦少劼眼前光亮被遮了彻底。   蒙着眼捆着手,会什么都抓不到。   秦少劼缓缓开口,放轻声音:“母妃,我知道了。”   他轻微弯了弯眉眼,从紧紧困住他的被褥中伸出手挪开贤妃的手。再次抬眼,眼眸里野心终是冒了头。   他开口:“母妃操劳,早些休息。明日我就去拜访先生。”   贤妃反倒迟疑:“你身子行么?不然再养两天。”   秦少劼只说着:“宜早不宜迟。”   ……   第二日,秦少劼换上了崭新的衣服,站在那儿任由全盛和月柔折腾。全盛脸上红肿已经退下,只剩下一点红痕,关切问着:“七皇子殿下可要坐下歇会儿?还没到点呢。”   “坐下衣服会皱。”秦少劼站在原地,吩咐月柔,“胭脂纸,让我看上去有些气色。”   月柔从怀里取出一张红纸,用手指抹了点,在七皇子脸颊上轻轻点开。   见七皇子稍有了血色,她满意笑起来:“殿下平时是得多养养,气色一好,看上去俊朗多了。”   秦少劼正要再说两句,猛然咳嗽起来。咳了止不住,慌得身边全盛赶紧拿了水过来,喂着人缓缓喝下。   喝完水,秦少劼挥手:“没事。”   再等了片刻,秦少劼正式出门。他要从皇子所前往永安园外,坐马车去京郊。路上皇子所安安静静,都被关在屋子里不能出来。   秦少劼临着走上了桥回望一眼。旁人或会觉得人多热闹,他却觉得这里常年很是吵闹。   很快他再度转回头迈开步。   马车朝京郊去,全盛在车上和七皇子说起蒲盛宏先生:“蒲先生本就京城人,是先帝在位时的探花郎。他为官两年后就辞官,走遍大江南北后在京郊定居。曾帮陛下数次忙,但都不肯再出山。他名下有些铺子,再加上陛下多年吩咐,衣食是无忧。”   蒲盛宏和全盛都有个“盛”字,实则天差地别,一个是皇帝都挂念的谋士,一个只是宫中太监。   全盛说起时很是恭敬:“蒲先生是隐士,是唯一一位被陛下格外开恩,可向陛下递折子的隐士。他有三名学生,也就是他的弟子。一名学做生意,在江南为商,一名擅长四书五经,北边教书,还有一名跟在他身边,擅武,叫凌子越。”   秦少劼不明白。   说蒲先生与世无争只想避世,又教出了三个弟子,又会给父皇递折子,更被父皇牵肠挂肚念着。   说他想归于朝廷,又半点没见他有当官的念头。如此多年归于京郊,半点没打算挪动。   一直到马车到达,他都没有想明白。   从马车上下来,秦少劼望着朴实无华,大门敞开,屋檐下甚至挂着咸肉的屋子微愣。   一位留着小胡子,穿着白色直筒袍的中年人晃悠走出来,手里如寻常百姓一般拿着个碗。中年人呼呼吹着热气,喝了口后滋哇乱叫:“凌子越你是要烫死你的师傅,好另外找个师傅是不是?”   秦少劼:“……”像是走错了门,又像是没走错。 第18章   屋里传来颇为冷峻的声音:“三岁小儿都知道刚出锅是烫的。”   蒲盛宏胡搅蛮缠:“哪家三岁小儿这么聪慧?把他带出来给我瞧瞧。”说完这话,又呼呼吹起来,再次冒着被烫到的风险尝试吃起来。   结果又一次被烫到倒吸气。   蒲盛宏吸着气,发现门口有人在看自己。他顺势望过去打量起来人。少年看着身型较瘦,脸颊上瞧着是有些血色,眼里则是带了点欲言又止的复杂。   再看衣服,华衣锦饰,瞧着就是富贵人家公子哥。想到最近皇帝派人来送的消息,蒲盛宏便知道面前的人肯定是那体弱的七皇子。   蒲盛宏琢磨了两下,朝外招招手:“七皇子秦少劼是吧?进来进来,随便坐。茶水自己倒。我这儿粗茶淡饭,你肯定吃不惯。饭没有算你的,你等下回去吃吧。”   这招待人的态势,简直随意洒脱到极致。   秦少劼先行拱手,随后才迈步进入,安分找了个室外的椅子坐下。之前他为了避免衣服起皱而站着,现在连椅子上灰尘都没顾,直接坐下了。   坐下后,秦少劼朝着蒲先生再度拱手:“少劼打扰,是想前来拜师。”   蒲盛宏好笑:“你们身为皇子,要什么样的老师没有。非要来折腾我。你瞧瞧我这儿,要书没你们宫里书多,要器具连文房四宝都用不上好的。”   他本意不想招惹皇室人:“我帮圣上忙,几次是因为他给出的问题有意思。再说我就是说两句话,写两行字,费不着多少心思,就当帮个朋友。收学生可不一样。”   秦少劼问蒲盛宏:“先生有三名弟子,当年为什么会选择收下?”   正说着,屋里走出了一个青年。   青年看上去二十来岁,比秦少劼年长。他神情淡淡,由于常年练武,穿着一身便捷的短打。腰间配了一把短刀,更像是一位贴身护卫。   这位就是凌子越。   凌子越摆着一张冷漠的脸,走到蒲盛宏边上时,表情肉眼可见带上了一点阴沉。他手上拿着盘和木铲,扒拉了一些盘上的菜到人碗里:“你吃饭靠倒嘴里的么?”   蒲盛宏厚脸皮笑笑:“忘拿筷子忘拿筷子。”他赶紧回屋里去翻筷子,再度出来时,终于手上有碗有筷。   别人吃饭还在吵是“食不语”更讲规矩,还是趁着吃饭多说话更讲人情,蒲盛宏这等隐士已经吃饭都不用桌子。   凌子越瞥了眼秦少劼,重又折回屋里去,将外头留给了自家师傅。   秦少劼发现,这对师徒看上去和一般师徒截然不同。在皇子所,皇子们对过来教导他们的大臣都不敢这么说话,凌子越敢。   对于一位真正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而言,他会有很多学生,但弟子只有寥寥几个。对于蒲盛宏这种先生而言,学生等同于弟子。   师徒关系可以到如此亲昵么?蒲先生又为什么会收这三人?   秦少劼困惑不解。   看出来秦少劼眼里的疑惑,蒲盛宏给出了明确答复。他用筷子朝凌子越的方向点了点:“有眼缘,孤儿,想要学武。”   再说起另外两人,他带着一点笑意:“另外两人,一个想要学商,一个想学四书五经,这就一起教了呗。”   秦少劼微仰头:“天下人想学武、学商、学四书五经的不计其数。有不止一个人想要当先生的弟子。先生只收了三人。”   蒲盛宏扒了一口菜,咽下去后才极为随性讲着:“他们的‘想’,是究其一生的‘想’,是愿豁出性命的‘想’。不然我收一个学生,教了三天跑了,我教的意义是什么?博爱众生当一名菩萨么?”   他带着一点戏谑看着七皇子:“你不够想。”   秦少劼愣怔一下,随即很快回神。他从椅子上起身,撩起衣摆朝着蒲盛宏当场跪下。他身旁陪同的全盛反应过来,忙赶紧跟着一起跪下。   秦少劼朝着蒲盛宏恭敬磕了一脑袋,再直起腰背望向蒲先生:“这算想吗?”   蒲盛宏微顿,还是摇了头,避开七皇子的跪拜往屋内走了:“七皇子回吧。”   然而蒲盛宏这么说,之前听话说坐就坐的秦少劼依旧跪在那儿,半点没起身的意思。他身边全盛跟着跪,也一样没起身的意思。   半个时辰过去。   凌子越听见屋外咳个不停,出门看了一眼人,臭着脸给一个皇子一个太监送了茶水。   又半个时辰过去。   凌子越出门将院子里的咸肉拿去厨房,切片取用一些后再拿出来继续挂着。   再半个时辰过去。   凌子越外出了一趟,回来时挎着一篮子鸡蛋,鸡蛋上铺了一层绿菜,另一手拎了一直鸡。他将食物放到厨房后,听见人又咳嗽,给人换了茶水。   接着半个时辰,凌子越出来在院子里练武。院子里摆着的木桩被他打得嘭嘭作响,没多久竟塌了。他在院子里造起了一个新木桩,并给新木桩搓上麻绳。   搓着麻绳,他发现跪着的小太监神色尚好,但七皇子已经脸色浮起不正常的潮红。看来是病没好透,再跪要出事。   凌子越放下麻绳,上前把七皇子直接拽了起来。   秦少劼一个踉跄,皱眉:“你做什么?”   凌子越用力在人膝盖上揉了一下,却见这位七皇子不过只是眉头稍皱深,连一句疼痛都没喊。他利落将人拉到椅子边上按下:“之前有人跪到昏了过去也没用。你跪过头,皇帝会和师傅结仇。但你还是拜不上师。”   秦少劼清楚意识到,他所谓的“想”并非蒲先生所要的“想”。   就如贤妃所言,若碰不到心软的人,便得不到他所想要的好处。   他用力推开凌子越,慢吞吞站起身来,一步步有点瘸走到了关上的屋子房门外。两个时辰,从日上三竿到日落时分。   秦少劼拖曳着腿,仿佛拖着不属于自己的躯干。他半个身子僵着,当此时此刻站在门口,酸麻与疼痛从腿部卷席而来,让他头突突发疼,几乎失声。   他缓了半响才对着门内的蒲先生沙哑开口:“先生,是我想岔了。”   门内有动静,但就是不开门。   秦少劼在屋外盯着门:“所谓想,不是想在先生这里拜师。而是不管能不能拜先生为师,这条路都得走下去。”   门内蒲先生终于开口:“那你想做什么?”   秦少劼:“我想当皇帝。”   勉强起身的全盛小太监被吓得重新摔落在地,惶恐看向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七皇子。七皇子与皇位的差距,可谓是天与地。没有大臣在拥有如此多健康皇子的情况下,会乐意支持一位病弱的皇帝。   就连凌子越听到这话也不免挑眉。   蒲先生打开了门:“哪怕究其一生,豁出性命?”   秦少劼眼前隐隐发黑,却依旧开口:“哪怕究其一生,豁出性命。”   蒲先生见着面前几乎无法对上双眼,脸色潮红病态的少年:“端茶吧。”   秦少劼支撑着身体,慢慢挪去院子地上拿自己根本没有喝过的那杯茶水。他僵直着弯腰,僵直着重新走回来,恭恭敬敬弯下腰,双手奉茶,将茶杯举过头顶。   蒲盛宏拿起茶杯喝了口冷茶:“你的拜师礼,是先把身子养好。什么时候养好,什么时候来上课。凌子越,把人送到太医院。”   凌子越:“是。”   凌子越上前,将人扛到肩上。不过一个动作,他发现秦少劼竟双眼紧闭,当场昏死过去。   蒲盛宏同样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咂舌:“这身子也太弱了点。”   不过如此一来,事才有趣。   蒲盛宏指使着凌子越:“给他切一片人参含着再送去。就他爹过年送的那人参。”   凌子越:“是。” 第19章   容宁的日子过得和往日相同,又好像和往日不同。   她天天去侍卫营报到,也会有一些逢年过节的值守任务,更会和徐缪凌从街头逛到街尾,看哪家的酒更好喝。   她听说七皇子落水后病倒,烧得一塌糊涂。没过几天,她又听说七皇子病稍好去拜师,然后又病倒了。   好家伙,从没见过这么脆的人。   她在酒桌上都不由和徐缪凌惊叹:“你说七皇子体弱吧,他每次生病都活下来了。你说他体不弱吧,我总觉得他一年四季都在生病。”   徐缪凌听容宁的话,只觉得牙疼:“你平时这么说话,能活下来真是了不起。”   容宁拱手:“承让承让。”   徐缪凌:“……”老子不是在夸你!   这一场谈话就如同容宁手上的帕子一样,在容宁这里还不了,注定留了痕。   不日,定国公到达北疆,居于后方出谋划策,以计谋狠狠重创北狄,诛小将数人,逼退北狄百里。捷报传回,朝廷上下君臣心定,开口闭口全是感慨。   容府的拜帖骤然增多。曹夫人又会偶尔出门赴重要的宴,而容宁被迫开始听嫂嫂授课。   后宫中不管是妃子还是公主,不少会需要女先生。像林芷攸这般已婚有才的高门女眷,通常都会被任命为公主的女先生。   结果万万没想到,容宁竟成为自家嫂嫂第一名学生,没法逃课的那种。   为了让自己的课业生活舒坦点,第一次上课,容宁规规矩矩摆好文房四宝。为了防止自己瞌睡,规规矩矩煮了茶水,还放了一根绳子和一把锥子在桌边。   林芷攸到达书房,一时没反应过来,点着东西:“这是?”   容宁一本正经:“饮苦茶、头悬梁、锥刺股。我尽量不睡。”   林芷攸蓦然笑出声,点了下容宁额头:“你啊。要是真让你睡着,我还怎么去做女先生?”   容宁觉得嫂嫂有点太自信。每个来容家教书的先生都那么自信,但能让她不犯困的寥寥无几。仅剩下的几个就是现在还在教她的几个。   林芷攸本就喜欢穿偏素色的衣服,成婚后才穿明艳了起来。如今她穿得比容宁当初初见她更素。如此素衣也减不了她半点风姿:“我教你的不是四书五经,不是礼仪规矩。而是如何让容府长盛不衰。”   她弯了弯眉眼:“这你总不会打瞌睡了吧?”   容宁顿时挺直腰:“先生赐教。”   林芷攸笑容微敛:“你得罪了三皇子,我才考虑要教你这一课。容家是天子剑,不站在任何一名皇子身后,注定不会有从龙之功。但想要长盛不衰,最不能做的就是得罪下一位皇帝。”   容宁一惊:“三皇子有可能……”   林芷攸:“……这倒是没可能。”   容宁又隐晦朝着嫂嫂试探:“那是大皇子?”   林芷攸:“陛下身体康健,多年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所以你这课,每旬上一次。”   容宁一算,一个月才三节课,用时不多,效果卓群,顿时满意:“好!”   她求教:“不得罪的话,要交善吗?”   林芷攸微点头:“尤其是雪中送炭,于微末处助人。皇子不成皇也终会成王。”   容宁恍然:“除了三皇子。”   林芷攸听出来容宁是真的很厌恶三皇子。她这个曾经要和三皇子成婚的都还没如此极端,可她还是好笑应了:“除了三皇子。”   到了一课结束,林芷攸提醒容宁:“助人不可张扬,不然就是挟恩图报,适得其反。懂了吗?”   容宁用力点头:“懂!”   她要助人为乐,让人隐隐约约认为是她帮的忙但大家又不能说的那种。   诸多皇子之中,谁现在算是需要雪中送炭呢?   容宁思来想去,决定先从七皇子下手。   毕竟手帕交,算是有点交情。   七皇子拜师,拜的是住在京郊的蒲盛宏先生。她听说过,外头将其传得神乎其神,好像这位先生无所不能。但隐士嘛,就算有皇帝托人多关注,也有照料不到的地方。   不然七皇子拜个师为什么会又生病?   说明隐士那儿条件不好。   容宁下了课,当即钻床底掏荷包,带钱出门。   天气要凉,侍卫营里秋冬冷飕飕的,好歹日夜锻炼,衣物被褥从不缺。七皇子去蒲先生那儿上课,文绉绉的师徒肯定待在书房。书房需要烧炭,而炭的价格很贵。   一斤木炭烧不到半个时辰。一天十二个时辰,得至少二十多斤的木炭。一月便是近千斤。千斤木炭的价大约在四两。老百姓谁家都没这么阔绰,敢一个冬日烧光一年积蓄。   百姓用不起木炭,多用木柴或者石炭。木柴要经常添,而石炭则量少。京城很少有卖石炭。木炭制作只要木头,石炭是要挖的。   容宁清楚这点,穿了一身便服前往了红罗厂。   红罗厂是库房,存放的是红罗炭。宫里头只有贵人以上才可以用红罗炭,即便是皇后一年也不过几十斤用量,不可多用。   但是吧,能送进宫里的都是好炭,连长度都有讲究。这世上又不可能除了好炭就没别的了。周围自然会有小摊贩卖一些散炭碎炭。价不算低,但很是好用。   要是有人来抓,小摊贩腿脚极快,一溜烟就没影了。   侍卫们平日要管的事太多,自不会管这些小摊贩。有些还会为了让家里人试试好用的炭,穿着便服去买点回去。   容宁正大光明到地,眼眸犀利走到一个年轻小摊贩身边,压低声音:“小伙计,做长期生意不?”   小摊贩一听长期,顿时一喜。要知道大户人家不屑他们这些散炭,小户人家买不起。常常买的人都是几斤一买,参在别的炭里而已。   他跟着低下声音:“做啊。您是要送那儿的?买多少?钱几日一结?”   容宁就喜欢这种生意人:“京郊一户,三日一结。如何?”   小摊贩瞧着容宁不像是住在京郊的,但也答应了:“成。送去该怎么说?直接找您吗?”   容宁想了想该如何留名,但又不会被七皇子戳破。她斟酌了一下:“这样,就说木鸟儿它娘给它送过冬的炭。” 第20章   小摊贩完全没起疑。   京城这么大,这么多人,什么事没有啊!区区一个木鸟娘亲给木鸟送炭。别说叫木鸟的小孩了,就是叫狗蛋、草根的小孩都一串。   小摊贩根本没意识到容宁说的“娘”是她自己,给了容宁一个肯定眼神:“包我身上。准时准点,每日傍晚送。”   老百姓用炭节俭,多是睡前烧那么一个时辰,靠睡前暖气入睡。傍晚送正好晚上用。   容宁同样给了小摊贩一个肯定眼神,塞了两钱:“定金。”   两人仿佛失散多年的亲兄妹,眼神里充满信任。   “翅子顶罗——”   只听不知道哪里传来的一声叫喊,所有小摊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了东西,撒腿狂奔,全然不在意身边有没有人,刚是不是还在谈生意。   有的客人手上还拿着零碎炭看着呢,微一愣,面前卖炭的已经没了人影。   和容宁做了场生意的小摊贩在京中街道狂奔,试图混入人群。他心中侥幸还好刚才做成了一笔大单子,结果往前一瞅,瞪大了眼。   只见刚才和他做小生意的年少姑娘,此时竟已跑到他前面,随后三两下入泥鳅入海,没了踪影。   小摊贩忍不住震了一句:“娘嘞!”   跑得飞快的容宁主要怕碰上眼熟的。“翅子顶罗”说的是戴乌纱帽的官员。她这张脸逢年过节就外露,太容易暴露。   至于小摊贩怎么想木鸟娘亲,与她容宁有什么关系?   送炭的容宁并不知道蒲先生收到炭后,对七皇子随身携带的“木鸟”有娘这种时候事产生了诡异敬佩。看不出来,七皇子如此偏执心性,还玩过家家酒呢!   结果他用了半个月也没能从七皇子那儿套出木鸟娘亲是谁,万分惆怅:“你这个性子,保不准还真能成大事。”   到了过年,容宁再次在城墙值守。   她面不改色站在那儿,用眼神余光瞥着诸多皇子,沉思着:新的一年,该给哪一位皇子送炭呢?   值守之后,她惯例找徐缪凌喝酒。徐缪凌去年年中才终于可以成为京城后备侍卫,现下还没办法当侍卫,全因身高不够。   她是京中特例,徐缪凌身为尚书之子,哪怕徐大人地位已经够高,他还是尚且年幼暂不够入帝王眼。   徐缪凌走常规的路子,去年参与了武科考试。武科一考笔试,二考武试。笔试总共三道题,两道考兵法,一道考武经。简单到令人发指,却也能去掉一批只有武力没有脑子的家伙。   第二场武试种类便繁多一些,光射箭就分两种,一种骑射一种步射。但这世上的武生又不可能只擅射箭,所以还有五花八门的考核,比如考力气,考火器等等。   考上之后,统称武生,再分到各个营地。其中特殊的几个营地需要额外考核。而留守京中的侍卫考核中还有一大特色,就是要长得好。   徐缪凌长得不赖,输在身高上。年纪小没长开,进入侍卫营,列队矮一截可不行啊!于是每个营都没进。   容宁不知道该同情他还是同情自己:“新的一年,我还是要站岗,你还是没活。唉。你不如还是考文科吧?考个秀才举人,比武生待遇好多了。”   徐缪凌唇角一抽:“是这些酒堵不住你这张嘴对吧?”   容宁高高兴兴再倒一杯:“也不能这么说吧。只是我身为校尉有俸禄,拿自己的钱请你喝酒,你就只能拿长辈给的零用钱请我喝酒。唉。”   说罢一杯高烧下肚,又夹了两口菜。   一脸得意的叹气,让人恨不得一拳凑上来。   容宁欠揍归欠揍,还是关心了一下徐缪凌:“你以后打算去哪个营?三大营还是京中守卫啊?你爹应该不会乐意你去三大营。”   三大营和京中守卫不同,是随时可能出征的野营。打仗是会死人的。   徐缪凌抿了唇:“我爹是我爹,我是我。”   容宁点头:“对,他文科,你武科。他进士出身到兵部尚书,你还只能念书习武。”   徐缪凌喝不下去酒了。他默默拿起筷子。容宁夹哪个菜,他就火速下筷先夹走。   没片刻,两人拿着筷子在桌上打了起来,嘴上也不饶对方:“你要脸吗?说不过就动手!”   “都不要脸,谁比谁高贵了?”   听得边上路过小二连连侧目,感慨京中现在的少年真是了不得。不要脸都说得理直气壮的。   这顿饭吃到快结束,容宁带着微醺酒意和徐缪凌商量:“不然这样。我有个活,你和我一起做么?”   徐缪凌微深的肤色上也同样带起了酒意:“什么活?”   容宁哼笑:“雪中送炭。你负责找哪里有雪,我负责送炭。当然会把你这份也算上的。”   徐缪凌听容宁莫名的比方,敏锐:“你的意思是……”   容宁在桌上画了一把绣春刀。   锦衣卫。   皇帝专门打探消息的侍卫,与京中普通守卫全然不同。分为明卫和暗卫。明卫一部分在殿前,规矩比京中其它守卫要求更高,另一部分多负责打探消息。暗卫更是多自小培养,散落各地。   容家是天子镇国对外的剑,锦衣卫是天子防内部溃败的刀。   容宁把刀擦去,朝着徐缪凌笑笑:“做不做?是你爹都想不到的去处。”   徐缪凌沉默片刻,知道他爹是想不到。兵部尚书之子去当锦衣卫,容易让人担心他会不会以权谋私。   再说,锦衣卫哪怕是指挥使,权势高但官位不算高,远不及文官,偏生在位危机极大,一旦有所牵扯必为朝中大案,稍有不慎抄家流放。   他脑中千回百转,再问了一个问题:“你要怎么送炭?京中需要送炭的人可不多。”   容宁喝下最后一杯酒:“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你不适合战场,注定留在京中,难道就乐意当个普通侍卫?”   徐缪凌手转着杯子:“……你说得对。”   临着要离席,徐缪凌问容宁:“你既然提出这个,肯定有点想法。第一步要做什么?”   容宁一本正经压低声音:“爬三皇子的墙。” 第21章   三皇子解禁了。   区区三个月,眼一眨就过。容宁带着徐缪凌前往三皇子府,思路很清楚:“三皇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欺负谁,谁不就需要我们雪中送炭么?”   在恶人手中救人,很有道理。   徐缪凌一时胸腔内满是正义,认为容宁此举大善:“对。他被禁足三个月,出来哪怕低调一点,也绝对低调不到哪里去。”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对友人性子知道得清清楚楚。大事上两人底线极高,绝不能容忍三皇子这种拿七皇子当靶子柱,残忍不将人当人的行为。   容宁和徐缪凌出了楼,极为默契大晚上晃悠去了三皇子府邸。   三皇子府邸建造得有模有样,外墙威严,门守侍卫。在外能隐隐窥见里面的屋瓦以及高树。后门处下人来往,低着头忙忙碌碌,半点不敢有差池。   容宁和徐缪凌借着酒意晃了一圈,互相对视一眼:“墙比永安园好爬。”   “后门守备松散,说明侧面会更松散。”   前门前厅,其后大堂、中堂,再是后门。大堂侧边常常是书房就寝处,中堂侧面常常是后.庭院子。两人结伴到了大致中堂偏后的庭院墙侧面。   徐缪凌单膝跪地,拍了拍大腿朝着容宁示意。容宁一个助跑,踩在徐缪凌腿上直跃上墙面。她一上墙面就蹲下四下打量。一个人影都没。   她转身招手。徐缪凌起身助跑一跳。他爬墙的本事没有容宁灵活,被容宁在腰部一提,这才成功上了墙。   容宁轻微咋舌:“你得再练练啊。不然怎么做锦衣卫?”她一个人都能翻墙,给徐缪凌面子才踩一下他腿,结果徐缪凌还真翻不了墙。   徐缪凌用气音:“……在你心里锦衣卫平时到底干的什么活?”   容宁:“偷听窃物,那不是翻墙伪装都要会么?”   徐缪凌:“……”锦衣卫的名声就是被你等败坏的!   墙上不好说太多,容宁无声跳下,很快躲避到院暗处。徐缪凌跟着她一道,先躲到暗处再鬼鬼祟祟在府邸中穿行。   皇子府邸几乎建造上大同小异。侍卫营里的侍卫多会比较哪里在哪里做事待遇好一点,说着说着,自然也会说起宗室私兵的待遇。   大过年的,宗室多会让私兵们也放个假,只留一部分负责轮值巡查。   京城再胆大的贼宁偷富商也不敢偷到皇家头上,所以轮值基本上是个清闲差事。   容府为将门,在容府值守规矩很多。寻常宗室的私兵大多可不行。这些侍卫做不到三步一哨的地步,当然会有疏漏。容宁自小和侍卫“斗智斗勇”,自是知道门道,左拐右拐,奔着书房方向去。   书房和就寝的地方太近,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人呢!都去哪儿了?嗝——”   容宁和徐缪凌听到声音,果断躲进了三皇子距离书房最近的一座阁中。两人三两步上了二楼,蹲下听着外面闹腾。   容宁在墙面上写了个“三”,向徐缪凌比划说话的是三皇子。   外头三皇子醉酒醉得看起来相当厉害,高声喊着:“人呢!”   很快有女子的声音出现,带着一点颤音:“殿下,天色已晚,可是要沐浴睡下?”   三皇子:“你,哦,是你。哈哈哈——我能出门了,你不是挺高兴的?”   女子惶恐:“是为殿下高兴。”   “那你抖什么?”三皇子突然高声恐吓一般吼叫,“你抖什么?”   “没有——”   “啪——”一声巴掌声。   徐缪凌在旁边愤怒得浑身绷紧,猛然想起身,结果被容宁一把按下。   接着随之而来的,是女子惶恐的求饶,再到疼痛尖叫:“别打了,殿下!明日还要出门!不不——不——啊——”   逃跑声击打声大笑和哭喊交织。   容宁面上神情冷下,彻底明白三皇子被传的“宠妾灭妻”能做到什么地步。像嫂嫂这般家中有背景的,当即能找好应对方式转嫁他人。但总有女子要嫁入三皇子这儿。   关起来门来,谁知道门内有什么事?   就算逃回娘家,三皇子身为皇室,普通官宦子女家又怎可能轻易对付得了三皇子。难道叫人和离?皇家只能休妻,死妻,没有和离。   容宁内心蹿火。   她朝徐缪凌做了个吹气手势,再点了点他们藏的阁子后方。   天气冷,家里总要点炭火一类。容宁随身带了火折子。她迅速取出了火折子,扒开盖子一吹。火折子立即起了火。   容宁无声冷笑,往后一退,拉着徐缪凌转身抽阁中易燃的物件堆积,并毫不犹豫在物件中间点了火。   徐缪凌明白容宁要做什么,同样取出了他的火折子堆起小堆点火。临着跑出阁再点了一处角落帷幔。   两人飞快往外逃。不仅如此,他们凡是路过一处看见红色灯笼便打翻让其烛火烧起来,看见红帘就用火折子点。   直到庭院处,容宁猛然翻墙出门,徐缪凌紧跟其后,再被容宁一把拽走。   三皇子府内有人终于反应过来,惊恐大喊:“走水了——”   两个放火分子不能久留,借着夜色狂奔而逃。   大过年的那么多灯笼,走水太正常不过。至于三皇子家走水,关容宁和徐缪凌什么事情?两人跑到另一条街道,很自然喘着气做了一些伪装,避开人群互相对口供:“我们喝完酒就回家了。”   “路上醉酒拐了两步路,走得慢了点,记不得时辰。”   口供对完,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当场分头回家。   第二日,京城疯传:“你们听说了么?昨天三皇子府被人纵火了!”   “真的假的?谁做的啊?”   “不知道啊,听说字画房屋被烧了不少。正巧烧的是他放字画的阁。”   “我还听说吧,去救火的侍卫好像看见三皇子借酒意再打皇子妃。”   “怎么大过年的打人呢?”   容宁日常晃悠执勤,顺便推波助澜传播了一些“三皇子打女人”、“三皇子酗酒”、“三皇子遭天谴”等等话。积极参与每一件迫害三皇子的事。   大过年的这种事,只能惹人不愉。果不其然,三皇子又被陛下禁足,皇子妃暂被送回娘家。   徐缪凌有意朝锦衣卫靠,出去给容宁带回各种消息:“皇帝大怒,让二皇子负责查案。大皇子派人去看了一趟三皇子,听说人回去后,大皇子也大怒,还去见了一趟皇后。”   容宁满意:“不错。”   徐缪凌一样很满意:“嗯。”   只是接下来的发展,远超容宁和徐缪凌两人预料。   三皇子被接连禁足,在府中更加疯癫。纵火该是京中衙门查案,三皇子打皇子妃的事该是宗人府查案,结果双方不知怎么查的,纵火犯没查到,先查出三皇子在府上扎小人。   扎的数量还挺多,不过徐缪凌没打探到具体扎了谁。   更离谱的是,皇帝恰巧病了。于是扎小人的事一下子被放在第一要案,被彻查。   而离谱的巅峰还在后头。几番人马拉扯,都准备要抓三皇子去审问了,三皇子在府邸中再次酗酒,酒醉后不知为什么非要大口吃糕点,被糕点噎死了。   容宁得到消息的时候呆了:“三皇子没了?”   徐缪凌也有些懵:“说是吃寿桃……”   容宁莫名其妙的:“他这么迷信,觉得吃寿桃就能抵过他扎小人的错?”   三皇子没了,三皇子妃还在。   好巧不巧,三皇子妃有着身孕,不过之前是三个月内不能说,临危当然立刻说了出来。如今借着腹中孩子苟了一命。当然,这个孩子受到牵连,往后只能当个普通庶人罢了。   容宁再度上嫂嫂的课,和林芷攸探讨三皇子的事情。   林芷攸望着永安园的方向:“这就是皇家。不管如何荒唐的事都可能发生。三皇子这种张扬性子,注定活不长远。恐怕三皇子这事只是一场开端。”   容宁在边上一本正经装模作样:“寿桃只是点心,余下才是正菜。嫂嫂,中午吃什么啊?小侄女小侄子是不是可以吃大肉了?吃完我可以带他们习武吗?”   林芷攸笑起来:“哈哈哈——是,他们可以吃点肉。中午有肉有鱼。吃完带他们习武吧。他们身为容家人,该开始学武了。”   经过三皇子一事,徐缪凌筹备起锦衣卫的考核,容宁一时没了小伙伴去雪中送炭,便干脆带小孩习武。   她带着容致、容淑一道去混军营。   容致和容淑身为龙凤胎,长得颇为相似。容致自诩为兄长,常常板着个小脸,跟在容宁身后积极学武,争取有朝一日上沙场。容淑则软绵绵,练一会儿就眨巴眼古灵精怪讨要好处,比起武斗更擅谋计。   两个小娃娃配合起来,隐隐有容宁当年在军中惹事的风采。   容宁身为校尉,在军营里带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打得过我,就可以不去教容致容淑,打不过我,就要带小孩!”   侍卫营里能打得过容宁的人如今寥寥无几。他们心中偷乐,面上沉痛安慰同僚:“没事,日子过着过着就习惯了。多练练,打过容宁就好了。”   军营里的侍卫们默默垂泪。   怎么办呢,就是打不过啊!这是他们不想打过吗?! 第22章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   两年间,朝廷私下传着圣上身体欠佳的消息。皇子们的斗争到了你死我活地步,三皇子之死被查出与二皇子有关,又疑似大皇子用三皇子性命构陷二皇子。   总之各种消息真真假假分辨不清,连宗人府都不敢随意断案。期间七皇子慢慢走上前朝,身子骨薄弱却处事果决,能力出众。圣上几次颁布政策,其后都有七皇子的影。   朝上重臣有一二常听圣上私下叹息:小七可惜身子不好。   大乾内部纷乱不止,外部群强纷起。北狄退去百里,利落不再与大乾斗争,反去吞并周边小国。南海亦有海寇频发,岛国势起。   好在新一年,身体欠佳的圣上迎来后宫十四皇子,上朝也看不出身体有丝毫不适。喜气让整个京城为之一振。   容宁在京中如此微妙氛围中,习武上课送炭过日子,并在新一年迎来了笄礼。成年,代表着她可以做的事更多了。   容府这一日喜气洋洋,大门口装点得恍如过年。张灯结彩,红纸炮仗遍地。   祖祠前,曹夫人亲自替容宁戴上簪子,眼神温柔似水:“小宁儿,娘亲不盼着你做出多少功绩,只盼着你成亲生子,一世安宁。”   容宁抬眸望向娘亲,面容中带着寻常女子少有的英气与少年意气。她眼中有着不可磨灭的锐气:“陛下曾说,只要我武学拿到第一,就让我上战场。”   周围参与笄礼的人很多,听到这话不禁私下对视一眼。他们没有开口,心中却有些惋惜。陛下那话明显是安抚玩笑居多,哪能真让容宁上战场。   曹夫人对视着容宁,也是一样的念头,收回的手在袖口中微颤:“你是女子,上什么战场?”   容宁本跪坐着,此时站了起来,语气认真:“女子可以当校尉,为什么不能上战场?”   她刚刚成年,个子已与娘亲同高,再过两年必比曹夫人更高。   容宁伸出手,将娘亲的簪子摆正,整了整娘亲的衣服,唇角带笑,但语气是半点不容商量:“娘,容家就是一人接着一人前往边疆,才会有大乾百姓安定生活,才会有容府如今地位。爹身体不便,容致容淑还没长大,府上只有我最合适。哪怕我只是个女子。”   曹夫人压抑着愤怒:“合适什么?我不答应!”   容宁收回手:“北狄当年的小皇子去年正式登基,需要战事巩固他的地位。我想去镇守北疆,替哥哥报仇。”   这话一出口,曹夫人被压下的愤怒化为了悲愤。她身为诰命夫人,哪能不知道自己所获的一切荣辱全是容家人战场上厮杀出来的。   如今朝上形势莫测,外敌虎视眈眈。容轩不在了,容靖虎在边疆双腿不方便,若出什么差错只能原地等死。   这世上能有几个天纵将才?   偏偏容轩是,容宁更是。这些年来看望她的容轩旧友,哪怕年节时陛下都会冒出一句,容宁不愧是容家女。她哪能听不出背后的意思。   可惜容轩死了,可惜容宁是个女娃。   曹夫人哽着禁不住落泪:“你只准想!我只剩下你一个女儿!这种事怎么都轮不到你去。”   容宁轻轻抱住自家娘亲:“驻守的将士们也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父亲。我努努力,干掉北狄皇帝,和北狄败将商量商量,争取让以后再无战事。”   这还没打仗呢,已经幻想着敌人战败。   容宁正经不了一刻,话没一会儿就成严肃瞎扯:“而且我打不过可以逃。我逃起来可快了,自小就能带上徐缪凌,边跑边放火。加起来四条腿比马的四条腿都快。”   曹夫人又哭又笑的推开容宁:“说得都是什么话!你能说服圣上再来和我说。”   容宁见娘亲松口,朝着边上旁观的嫂嫂挤了挤眼,惹得本有些伤感的林芷攸差点笑出了声。林芷攸眼底有着一丝惆怅,却也配合温和挤了挤眼。   笄礼很快结束,林芷攸将曹夫人送回房平息心情。容宁很快将漂亮的衣裙换下,重新穿上校尉装,快步出门前往永安园。   她早早向圣上提交了拜见意向。   身为帝王,皇帝每天要操劳的事很多。除了朝中重臣之外,常常只有皇帝召见臣子,少有臣子敢主动去劳烦皇帝。容家特殊,皇帝看在容宁今日笄礼的份上,自是应了容宁的请求。   永安园书房内,皇帝阅着奏折。朱红勾勒的同时,他和身边太监何祥打趣:“容校尉自小就有意思,长了一张纯善俏丽的脸,折腾的事是半点没少做。哎,走到哪里都能逗笑一群人,让谁都生不起气。结果转眼成年,今日笄礼了。”   身边太监何祥躬身:“容校尉有勇有谋,在侍卫营里常常得到夸奖。若非女子之身,早已为陛下征战沙场,立汗马功劳。”   皇帝手一顿,很快又继续批阅:“小七这两年做得极好,朕看着他也总想到容轩容宁。天为何就非要妒英才,给他们增点缺?”   明明正在谈论人,何祥却说了一声话:“陛下,再过一刻该用药了。用完再见容校尉,也可多说些话。”   皇帝:“嗯。”   一刻后,何祥端来了一碗药。   皇帝一饮而尽,皱着眉再漱口,最后用白水贡糖压下了药味。他不得不承认:“郭院判改动药味是有点成效。这药吃着比以前不苦了点。”   何祥当即笑开:“术有精通。”   书房门窗畅通。当药味散去,何祥才躬身出门吩咐人,引容校尉前来拜见圣上。   容宁跟随前面的太监规矩走着,很快见到皇帝。   她行礼:“陛下。”   “免了。直接说事吧。”皇帝吃了药,慵懒小憩中。他往椅上靠了靠,对小辈很是随和,更别提他也算看着容宁一年年长大的,“怎么突然想着来找朕?”   容宁直言:“臣恳请前往边疆。”   书房内安安静静,皇帝盯着容宁若有所思,半响后才开口:“你这个年纪尚且没有婚嫁。再过两年正好成婚。可有看好的郎君?”   容宁根本没搭理皇帝结婚的话题,再次重复:“臣恳请前往边疆。”   她再说了一句:“臣请旨为兄长复仇。”   皇帝打量着躬身低头行礼的少女。   面容姣好,看上去没有多少棱角。身子挺拔,比起他身边的侍卫而言显得还是偏瘦小。性格调皮,功夫在京城中是一等一的好。   锦衣卫指挥使今年也曾与他汇报过:“京中哪怕是锦衣卫,若非拼性命,如今已无一人可比得过容校尉。”   说好笑通俗一点就是,容宁年纪轻轻已经打遍京城无敌手。   容轩离世三年至今,容校尉几乎是不要命在成长着。所谓的“调皮”,是年长者对年幼者的调侃,是年幼者的竭尽全力。   若是真的出兵打仗,以容家女的身份,她的的确确可以轻易驭下。   皇帝考量的同时,自是会将权势和朝堂一并考虑在内。百官的想法和反应也一并在他思量范畴里。只是他不由自主又想到容宁的这句——   “臣请旨为兄长复仇。”   容轩啊。   容轩。   容轩在这个年纪也是如此稚嫩,带着憧憬与忠心冲到自己面前来。皇帝几乎将面前的少女和当年尚未成年的容轩重叠在一起。   再后来,他大捷归来,再后来,送其出征。   皇帝合上眼,往日历历在目:“容校尉领三千骑兵。与将士前往北疆,助定国公镇守大乾子民。三年一述职。在期间,你非女子,非容家人,一切听从军令,不可违。”   容宁抬眸,大声:“是!”   帝王圣旨不可违。   京城百官听到这离谱的旨意,到底还是震撼了一下。随后几□□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但又根本没法让皇帝撤回旨意。   容宁领了旨,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前去挑选了三千骑兵。骑兵可和普通步兵不同,各个都是配备战马和盔甲的精兵!其中有一些还是她兄长当年手下的士兵。   挑选完,容宁又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约上了这两年来自己“雪中送炭”结交来的好友。她在家里提笔就写:“出征在即,请我吃饭,请我喝酒。”   圣旨从不开玩笑,指定了容宁去镇守北疆,当然不日就要出征。容宁出征之前,自然要和好友们在玲珑阁大吃一顿,算作好友给她践行。   玲珑阁雅座内一角,尚未开封的酒坛子累叠起来,直接堆了个小塔,看着极为吓人。   徐缪凌一身劲装坐在次座上,揉着头:“等等,都要出征了,她到底为什么还有胆子敢约我们这么喝酒?”   郭川性格温和,脸上露出无奈:“她让我多准备了一些解酒药。说是谁要是喝得太多了,来两粒,反正不能扫她的兴。往后出征很长一段时间要戒酒。”   年轻的翰林院学士李古阳容貌明艳,颇有洁癖,用帕子将面前桌再擦了一遍,很愁:“喝就喝,不要吐。回去要沐浴就够麻烦,不想丢衣服。”   他这一句,让还有几个被拉过来没什么官职的小年轻心中一颤:这到底要喝成什么模样啊! 第23章   玲珑阁愈发会做生意。   天下这些年较为太平,米粮产量逐年递增。老百姓酿酒的本事也是与日俱增。玲珑阁这些年每年都会酿两款新酒。一款口味清淡一些,一款高烧。   酒非一日酿成,尤其高烧更是价格不菲。只是对比起玲珑阁的饭菜价,每年新出的酒并没有算贵到离谱。至少对京中人来说,吃顿饭要一坛是绝对买得起。   像容宁这一群人家中富裕的,直接叫了十几坛酒。   容宁三两步冲到地方,打开雅座门后高兴落座。郭川温和让小二上菜,还是劝了容宁一句:“解酒药是带了,但你不要喝太多。赶路劳累,你不能不把身体当回事。”   徐缪凌在一旁将酒开坛,先给他自己倒了一杯,再给在场人杯里倒过去:“劝说要有用,京中解酒药也不会卖那么好了。”   他倒完酒没有劝酒,自顾自拿起自己的酒,朝着容宁举了举,随后一饮而尽。   容宁举起举杯配合一饮而尽,心情愉悦:“不会喝太多。我心里有数。”   只是每个人心里所谓的有数各有差别,有人觉得一两坛足够,像容宁如今一两坛不过是开开胃。   喝酒碰头,当然是什么话都聊。有人开口问容宁:“陛下怎么答应让你出征的?朝上那几天都吵翻天了。”   容宁吃着菜垫肚子:“说答应就答应了。我能打,又是容家人。他试试给我三千兵无伤大雅。”   李古阳有官身,对朝廷吵翻天的事深有感触,垂下眼遮掩住眼神里透出的情绪:“翰林院里也在说。有些人书读得再高,也不过如此。”   另一个学子顺着翻白眼:“国子监没好到哪里去。还有人说女子不该书读太多,自小习武更是不妥。”   容宁一听,极为惋惜:“啊,这样,出征太急了。不然还能约你们一起给他们套麻袋。让他们深刻明白什么叫祸从口出。”   众人被容宁的话逗乐,一起惋惜起来:“是啊。你走了,我们在京城中肯定要无聊好一阵了。”   “上回羞辱李古阳那个还是打轻了。”   “是,就该折断他的腿。”   “没办法,谁让人干脆辞官逃回老家了。总不能追去老家套人麻袋吧。”   容宁最初帮人是带有目的。但皇子于微末处的太少,而帮皇子时,总会不自觉顺手帮了旁人。京城中聪明人太多,不知不觉大家都聚集到一起。转眼反而组成了京中助人为乐小团伙。   再后来帮人,容宁目的性就少了很多,反而乐在其中。   徐缪凌在锦衣卫那儿挂了名,容宁的所作所为,锦衣卫指挥使知情,皇帝当然也知道。   对容宁这种关爱京城中皇子以及有才学子的行为,皇帝当然是乐于见的,不仅没有戳破,还让锦衣卫顺手帮了点小忙。   容宁笑盈盈含一口酒入肚。火辣的高烧灼热了她嗓子与胸腔,让她浑身暖洋洋:“李古阳,你爹好不容易自证清白从牢里出来,最近日子过得怎么样?”   “还成。没事干就在家里作画写字。”李古阳手把玩着酒盏,“没人敢来拜访,他心情是抑郁了些,但能活着就够了。”   有人同情:“总归还是得罪了人。官位也没复,一个人在家里是无趣。”   另一人感慨:“还好你提早考科举,年纪轻轻中了进士。你看赵志冲,晚一步,步步晚。现在受限于他父亲,监生也不好做,科举也没法继续往下考。”   有人撇嘴:“又不是彻底断了他的路。随便去哪家当个谋士不就成了。一天天眼高手低的。在国子监那会儿就见他趾高气扬的。在国子监的哪个不是家里有点关系。”   先前同情李古阳父亲的人消息灵通些:“赵志冲不是去了二皇子那儿么?我们替他愁什么。混得出就是他本事,混不出就这点本事。”   容宁问了声徐缪凌:“赵志冲去二皇子那儿?二皇子谋士那么多,他出头很难吧。”   徐缪凌微点头:“难。”   说着二皇子,几人又胆子颇为大,聊起在朝的几位皇子:“大皇子要求多建惠民医馆,郭川,太医院是不是忙坏了?”   郭川如今刚进太医院,算不得御医。他近来真忙坏了,不由点头:“大夫都是世家传承或者民间师徒教出来的,人太少。很多民间大夫不会说官话,还有不会习字的,要入惠民医馆非常麻烦。”   大皇子是有了仁义的名头,苦的是他们这些行医的人。教一个大夫要付出的心力太大,大皇子光提议又不给人又不给钱。   郭川烦恼:“去掉要派到宗室和各州府的医师,余下几乎没有人可以派去惠民医馆。”   “开始做了就算是好事,老百姓看病方便多了。”另一个说着二皇子,“二皇子好像刚从徽州回来?治洪灾回来,不知道有什么消息。”   徐缪凌手微顿。徽州去赈灾的粮和钱都被贪了不少,事刚报上去。   这些不能说。   徐缪凌若无其事继续喝酒。   “四皇子还是喜欢钓鱼啊。他怎么天天去钓鱼?”   “比五皇子天天沉迷蹴鞠好多了。每年都要拉着人比赛。还有女子场。我听说每年都要让去找容宁,希望容宁一起踢球。”   容宁被点到名字,顿感头痛:“别说了,他带动着侍卫私下去玩蹴鞠,最后圣上发怒直接禁了京中侍卫非值守期间玩蹴鞠。我身为校尉更加不可能应了。”   军中娱乐限制极多,在军中禁酒禁赌禁蹴鞠。这些都是怕耽搁事。祖帝在位时,有过将士出征赌博蹴鞠且拥妇女入怀,根本不练兵的。于是当年便禁了军中做这些事。   在京中值守的侍卫私下本可以喝喝酒,出去玩一玩。谁想五皇子让认识的侍卫一起踢蹴鞠,踢着踢着结了仇,转头值守的时候闹起来出了差错。   结果可想而知。   众人纷纷感慨:“五皇子是有点闹腾了。”   一个个往后说,当然说到了七皇子。李古阳对七皇子很是看好:“我之前想过,要是往后京城待不下去了,等七皇子有了封地,我就请命去他封地当个小县令。”   当即有人附和:“七皇子每回政见颇有意思。正好身体不好,手下肯定差人手。指不定你去他封地,过段时间你就成知府了。”   一群人顿时朝着李古阳挤眉弄眼:“哎哟李大人,以后就要劳您照顾了啊。”   “李大人这是要发达了!”   李古阳冷哼一声,一口将面前的酒闷了:“你们不努力往上爬,往后当心像我爹一样,连被人捞出来的资格都没。”   众人忙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   倒是有人想起一事:“对了,当年皇子所七皇子落水那事,是容宁你救的人吧。你和七皇子不熟吗?救命之恩,他都没什么表示啊。”   容宁想起城墙上一年年棱角逐渐分明却依旧纤瘦的少年。   京城满城灯火,落在他身上,将其莹莹白玉般的侧脸上映出一抹红。他的视线似乎不乐意落在她身上。   “大概觉得丢人吧。”容宁没说自己年年送炭的事,“再说了,七皇子这么弱。我碰他一下都怕他倒了。”   一拳头下去,恐怕七皇子命有八条都能一起没了。   “是体弱哦。听说最近又病了。缩在府里,半点不打算出门。”   “不过他师傅可是那位!以前上课是主动去京郊。现在上课都是先生主动上门了。”   “哎,厉害是真的厉害。我要是能拜师蒲先生,祖上烧高香。”   容宁默默喝酒。要是出征,三年一述职回京,炭火没人结钱了。是该多花点钱先订了,还是让人算账上?总不能让人去容家取钱。   如今的七皇子肯定不会差那么点炭火钱。但断了这一笔,就好像她此生和七皇子再没了关系。   虽然吧,本来也不该有什么关系。   容宁一杯酒接着一杯。   “容宁,别光闷头喝酒。玩点花样!这样,咱们来抽签。谁抽中了先喝一杯!再表演点什么,诗词歌赋弹琴奏曲都成,你们学武的打套拳或者挥剑也成!”   容宁喜欢热闹,当即笑开:“成。”   玲珑阁里没有签,徐缪凌直接拿了筷子筒,在一根筷子上做了记号:“来。”   众人纷纷兴奋上前哄抢筷子:“来来来,第一轮看谁先来!”   郭川明明往后抽了,没想到第一个是他,哭笑不得拿起酒杯:“我,我。”   于是一群人大声起哄配合:“郭川!郭川!”   如此喧哗,玲珑阁再怎么特意隔开了雅座,也免不了让声音传递出去。   距他们不远的另一雅座内,五皇子听得清清楚楚,哪能不知道郭川是谁。   他面上轻浮,轻微啧了声:“容宁出征在即,竟然找人闹那么热闹。平时叫她踢蹴鞠都叫不出来。”   坐在他对面的二皇子望向声音来的方向:“她是容家人,一言一行代表着容家的意思,不能和皇子太亲近。父皇身体欠佳,她更是要谨慎。”   五皇子想起当年皇子所的事,轻浮中带起了一丝情绪:“不过是个女子。” 第24章   容宁不知道二皇子和五皇子恰巧也在。   要是她知道,也不会觉得如何。大家自管自,二皇子和五皇子别来烦她就行。   她没喝醉,但距喝醉差不了太远,迟钝且不想动脑。   晕晕乎乎感受到困意,她便借着出恭的理由出雅间打算吹吹晚上冷风。迈出一段路,她还能听见雅间内嬉笑吵闹的声音。   容宁解决问题后,在玲珑阁侧门处仰头,对着夜中月肃然沉思。   摆出一副沉思的表情,其实脑袋空空。   “怎么还不上去?”徐缪凌的声音传来。   容宁回过头,见徐缪凌也一样喝得微醺。七岁却出恭连擦屁股都要下人帮把手的贵家子,如今是半个锦衣卫的人。   今年执行完考核任务,徐缪凌就会顺利进入锦衣卫,成为陛下的刀。   容宁“啊”了一声,继续头脑空空,扭过头对着月亮严肃发呆。   徐缪凌站到容宁身旁,跟着吹了会儿冷风。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缪凌才开口:“去边疆保重。边塞军营不比京城,你……”   话说到一半,顿了顿,他一样仰视着月亮,“你不要像你兄长一样,对谁都只有善意的揣测。”   容轩的名字常常不会被刻意提起,但又无处不在。   容宁侧过头,严肃且慢吞吞问人:“你刚才说什么?”   徐缪凌额角一抽,恨不得当场给容宁一拳,面无表情:“我说你是个傻子。”   容宁这句话听进去了,皱眉:“你怎么还骂人呢?我在侍卫营里都不骂人。”   但凡上过前线的侍卫,骂人本事非常有一手。打仗的时候谁要是嗓门大会骂人,是有机会立功的。   两军对垒,要让人开城门或者让对方将士失去理智,骂战就是其中一项比拼。   容宁不会这招,也不容易被人一骂就丧失理智。她通常靠着以拳服人。谁骂骂咧咧吃她一拳,保准就地求饶。   徐缪凌禁不住嘲讽:“你可真厉害。”   容宁肯定:“是比你厉害点,你不行。”   三两句挑起战火,徐缪凌险些喝多了打算和容宁在玲珑阁侧门打起来。   好在他仅存的理智告诉他,真打起来被打的只能是他自己。   徐缪凌有点咬牙切齿,身为友人又不得不给出他原先打算说的:“你出去后,我会帮你照顾好你嫂嫂和你娘。”   容宁“哦”了一声。她知道家里人不差京城中人的照顾。皇帝是连一个小小隐士都会上心,吩咐让人多关照的帝王。对于有用且忠心的容家,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欺辱。   反而是……   容宁问徐缪凌:“有钱吗?”   徐缪凌:“什么意思?”   容宁努力在困倦中找回一点脑子,只是脑子没找到,只找到了一点执念:“入冬后你帮我每三天,去红罗厂门口找个叫罗佳的小摊贩,付个买炭的钱。”   她低头取出荷包,翻了翻,翻出五两碎银和二十三文铜板,郑重交给徐缪凌:“少了等我回来给你。”   徐缪凌莫名其妙:“你给谁买的炭?还买红罗散炭。”   容家的炭火难道不是统一采买的么?怎么可能还需要容宁支出炭火费?   徐缪凌突然意识到什么,整个人绷紧起来,眼神犀利,声音压低:“你在外面养了人?”   容宁眨眨眼,觉得徐缪凌这个说法好形象!她给七皇子支出了三年的炭火钱,可不就像养了个人!   可她又不能和七皇子有关系。   容宁手指竖在唇中间:“嘘——”   她也压低声音:“我养了好多年。你不能告诉我嫂嫂和我娘。除了你,谁都不能知道。”   徐缪凌酒被吓醒了。   养了很多年?那岂不是容宁没成年的时候开始养,养到现在?容家没人知道!   他和容宁那么多年朋友,竟也不知道!   这一刻,他突兀想起了每年冬日,容宁确实每三日左右会早早回家一趟。他原以为是容家家中有安排。   结果,结果——   徐缪凌第一次知道容宁那么能藏秘密。更多的却是怒火。容宁才几岁?她怎么可以如此?这对身体多不好?再者说,不带回容家,对得起这人,对得起她未来的枕边人吗?   愤怒刚起来,他想想不对。   差点忘了,容宁是个女的。   这么一想,他更加愤怒:哪个狗男人竟然连女童都不放过?还是容宁花钱养的!得问清楚解决他!   徐缪凌咬牙:“什么时候开始养的?”   容宁严肃思考:“三年前!”   徐缪凌的怒火起起灭灭。三年前,容少将军战死。容宁才在外面养起了人。她看着一直以来如同没事人一样,是将那些痛苦都留在了外面那个男人身上。   大抵,是情感的寄托,而非他想的那么不堪。   徐缪凌冷声:“你们,接触过几次?”   容宁茫然:“啊?”   徐缪凌换了个问法:“你们碰过吗?”   容宁心想,一年见一次都很了不起了,碰个什么啊?七皇子的身板一碰就碎掉。   容宁摇头:“没有,不敢。”   徐缪凌这才放下心来。看来是和他猜的一样,外面养了个排遣心情的:“行。我帮你养着,等你回来。”要是人不对劲,提早教训教训。   容宁点了头。   两人明明讲一件事,硬生生讲出了两种理解。更离谱的是,还成功将这事算作解决了。   很快有人从楼上下来喊人:“你们不上来了吗?还以为你们掉坑里了。”   徐缪凌和容宁这才折回,继续凑刚才的热闹。   徐缪凌心里头想着容宁这个事,再想到容少将军,很愁。人一愁喝起酒来没了分寸,一杯接着一杯。   容轩是天下之榜样,他之后每一个学武的人都以他为目标。一转眼,他和容宁都到了少将军当年出征时的年纪。   徐缪凌等回过神,酒意上涌,眼前好友们每一个人都看过去三个影。   他猛然间好似看到了容少将军,倏忽拿起酒站起身,抿唇朝着人拱手,将酒往前横撒。   起身的劲太大,徐缪凌眼前更晕,下一刻猛然坐下眼睛一闭,竟是醉晕过去。   这一举动看得容宁目瞪口呆。   好友对着她原地起立,原地祭拜倒酒,原地坐下昏厥。要不是醉过去了,她保证给他一拳清醒一下。   容宁啧了声:“没用。”   旁观反应过来的几个人哈哈狂笑,决定记下这个事,明天亲自登门嘲笑。   酒喝成这样,也该散去了。李古阳强撑着站起来叫小二:“小二!劳烦,帮人都送送回马车。”   大家酒后散去本来该是靠自己各坐马车回各家。今天一群人都喝得迷迷瞪瞪的,于是变成了每个还醒着的,负责送几个完全没意识的回去。   容宁比徐缪凌更早有醉意,没想到最终她反倒醒着。只是醒归醒,醉归醉。   她听着李古阳的叮嘱,听了又仿佛没听,半个字没听进去。她知道李古阳在说话,但也只是知道而已。   容宁上了马车,朝着李古阳点头:“放心,我取经回来,一定把经书借你抄。”   李古阳噎了噎,长叹一口气,去找马夫劝说:“劳烦,把人送到家。”   马夫连连应声:“这肯定。”   容宁被回到容府,一没吐二听话,擦洗干净后,换上干净里衣睡下。   曹夫人和林芷攸知道容宁回来了,自是也松口气安然准备就寝。   但床上的容宁一向来喝多了只会犯困,这一回实在是喝太多了,胀得难受。   她睡了一盏茶后,从床上再次坐起了身。   容宁摸索了一下床底,掏出了自己存放东西的大木盒。大木盒打开,里面零零散散不少东西。   有钱,有摆件,有首饰,有手帕。   她盯着手帕看了半天,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今天要去还手帕。”   醉到分不清今夕何夕的容宁,又取了一张百两银票,嘀嘀咕咕嘟囔着林芷攸的观念:“感恩的心,要用银票表达。”   取好了东西,容宁又将木盒关上塞回床底。   她记得自己还手帕不能告诉别人,二话不说穿了件深色衣服,翻窗出屋,之后往后院翻墙出门,行为麻利的根本不像是醉酒之人。   出门之后,容宁在墙外站直。   往哪里走来着?   哦,皇子所。她要去永安园。   容宁朝着永安园走去。   容府走到永安园有一段距离。此时早已过一更三点,路上没有行人没有车马,唯有巡查的侍卫。   夜禁出行,对于普通人而言太过危险,对于容宁来说刚刚好。   凭借本身直觉,她轻易灵敏避开所有巡查,自然越走越偏,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主路上都有巡查,要避开主路只能走偏。   她停下脚步,被风吹得好似醒了点,随即很快进入愈加混乱分不清时日的微疼地步。   好巧不巧,前头有人打着灯笼坐着马车匆匆而行。   容宁面不改色追上马车,一跃踏到马夫旁。马夫猝然被吓一跳,险些翻车,面露惊恐:“什么人!”   一股浅淡药味夹杂着淡淡脂粉气。容宁掀开帘子,看到马车内的人。神色惶恐的女子看见人,忙开口:“我,我生病取药。”   夜禁时分,疾病者可通行。   容宁进马车,朝着人微点头:“我陪你。”   女子茫然无措,透过帘子望向马车前方的马夫。马夫扭头看进里面:“这位……”   容宁微微后仰:“我也生病,头痛。”   喝多了酒再吹足了风,脑瓜子渐渐逆反起来。现在坐在车里倒是好些。   马夫沉默盯着容宁看了片刻,随后对女子开口:“点个香吧,舒服点。”   女子犹豫,随即微颤着手取出了一个小巧的瓷座,瓷座上插上香线,再用火折子点上了。   容宁坐在车里,正努力思考着要怎么让人能够将她带到永安园内,慢慢浓重的困意再度席卷而来。   要是她没喝酒,此时早已察觉到不对。可惜她人醉得早没了警惕心,没过一会儿眼眸合上,陷入深沉黑色。   马车滚滚前行,很快到达太医院东交巷附近一处居所。接应的人很快冒出,皱眉:“怎么有两个女的?”   “一个半路搭上的,看手糙的,估计是哪家的杂役。里面人呢到了没?药倒了?”   “早到了,宵禁前就到了。点了香。”   容宁再度昏昏噩噩有意识,只听到耳边有着熟悉的声音。声音发冷:“凌师兄,把那女子和外面那几个人都给宗人府送去。”   “行。容宁怎么办?”   “……明早我把她送回去。”   “好。”   是七皇子。   容宁感觉身上泛热,如同又喝了几坛高烧。她实在太难受,又趴了会儿。直到微凉的手贴上她的额头,她才遽然睁眼,一下子捏住了试图袭击她的手腕。   眼前有三个七皇子。不对,是五个。   不行,不能碰七皇子,会碎掉。   虽然凉凉的。   她松开手腕,就见面前人说:“你喝多了酒又闻了药香。两个叠加,扩大了香里的药效也加深了酒劲。多喝点水睡几个时辰,明早便无碍。”   听了,没懂。   容宁看着面前的人准备离开,突然抓住了人衣服。年少不知分寸,酒后力大无穷。衣服没撕坏,人给直接扯了回来,险些砸在她身上。   烛火摇曳,人在床边动来动去好晃,眼睛疼。   手里的衣服也凉凉的。   容宁肃然板着脸:“你不要乱动。会碎掉,也会化掉。”凉的会被她热化掉的。   面前的人又轻微动了一下,容宁恼火了。这人怎么就不听话的呢?   这不行。   容宁把人干脆直接拽到了床上。她手脚一向麻利,生怕七皇子跑了,直接扯了人的腰带。   在感受到手阻力时,二话不说一巴掌拍开。   “啪——”   熟悉的动作让两人同时一愣。   容宁抿唇盯着人,有点想不明白:长大了?之前打这一下的时候,不是还是孩子么?   大了还是不听话,要捆起来,不然跑掉了。容宁用腿固定住人,将腰带当绳子,当场将人的手捆在一起,往上一扯系到床头木头上。   宽松衣袖滑落下去,露出紧实的白皙臂膀。极为晃眼。容宁又眼睛疼了,忙将人衣袖拉上去点。拉上去,滑下来。拉上去,滑下来。   “容宁。”七皇子微凉的声音传来。   容宁恼怒:“你闭嘴。” 第25章   容宁对上了七皇子眼眸。她眼里看出去的一切如同上了一层朦胧的丝绸。是江南最轻薄的贡品蚕丝, 能看得清一切,却又带着让人心痒的模糊。   七皇子一双眼也不知道是像谁,每回看人都如同眼里只有对方似的。眼眸黑色深邃带着水雾。年少时令人心软, 年长后意外蛊人。   她抿着唇, 不知不觉手不再拉扯衣袖,而是发起了呆。   呆了两下,她又想起:“你受伤了。”   七皇子受伤了,在腿上。   她带药了吗?   容宁视线下移,一边感受着脑中眩晕, 一边扯起了七皇子裤子:“我闻到了血腥味。”   “容宁,住手。”七皇子的微凉声音再次传来。她注意到七皇子用力将手往下拽,试图挣脱束缚。   七皇子挣脱不了。她系的带子只会越挣脱勒得越紧。   正经人怎么可能让醉酒的小混蛋住手?容宁不舍手上的凉意,慢吞吞继续动作, 直至恍惚想起她其实给人上过药了。   该是看看是不是伤好了!   容宁再察觉到七皇子试图抬腿的这一刻, 毫不犹豫往后挪了挪, 将裤子退到人脚踝。这样脚自然难以挣脱。   腿上淡淡的疤痕时隔多年已几乎看不清晰。年少修长的腿依旧白皙, 但比起当年的白皙软嫩, 如今看着结实得多, 绷紧的边沿形成一条漂亮的弧线。   容宁摸了摸, 感觉微颤的紧绷凉意细腻地在挽留她的手。军中那么多侍卫, 哪怕是再怎么被宠溺养出身,也没有一个能长出如此漂亮的腿。   再朝上看, 衣衫凌乱松垮勉强遮掩。双手被向上捆着,胸口被挤压在一起,看着是活色.生香。穿着又好似没穿, 少年郎脸上的薄红皱眉,将一年又一年城墙上的疏离打破。   躯体的差异让容宁又发起了呆。   既然没事, 那是不是该睡觉了?   刚才好像也没化掉,那就是可以抱着睡觉。   容宁顺从本心褪去了外衣安分躺下。她往边上摸索了两下,将缩在最里面的被子拉扯出来,盖到两人身上,随即高高兴兴抱上七皇子。   就如口渴者终于找到一口井,如饥饿者见到满汉全席。容宁本就如同小火炉,一点点贴紧后愈加感受到舒适。躯体远比衣物令人愉悦。   分不清是衣物熏香还是人身上自带的香,浅淡好闻。   她将脸贴了上去,扣紧怀中人。不知是不是双手太过用力,还是碰触到了哪里,她听到了一声闷哼。这一道声音如同打破了什么,让容宁恍惚间松了松手。   可是,谁能忍住不抱喜欢的东西呢?转眼她又缠了上去,索求着那令她头皮都发麻的微凉惬意。直到意识消散,缓缓陷入昏睡。   ……   不知过了多久,容宁本能察觉该起身,又感受到了浑身疲软以及额中欲裂。   头好痛,好像要长脑子了。   容宁睁开眼,猛然对上了光洁的皮肤。她几乎停滞了呼吸,僵在原地。再微微仰头,她看见的是闭着眼皱着眉的七皇子,以及被捆在上方的双手。   手腕处红到几乎泛紫,手掌的颜色也与臂膀不同,看得出有挣扎的意图但失败了。   脸颊上泛着浅淡的粉,不知道是气恼过度还是睡得太过暖和。   总之,看上去十分糟糕。   救命——   容宁顾不得头痛到要死,飞速上前把七皇子手腕上的带子解开。   罪证要带走。啊,不对,这是腰带,不是自己的。   那留下。   容宁根本不敢看七皇子醒了没醒,掀开被子想给七皇子重新系上腰带。不掀还好,掀开后容宁险些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裤子……没了?身上的压痕,她搞的?   她塞进腰带,几乎是连滚带爬下了床。猛然注意到自己还有个外衣,抓起外衣穿起鞋就朝外狂奔。   大力拉开门,小心关上门。   容宁像被十八只野狗追一般朝外奔走,不敢回头。她跑出了很长一段路才记得认一下地方,仓皇无措反应过来要先回容府。   她快步朝着容府跑动,衣服都是路上穿的。   正门后门不敢走,容宁翻墙进容府,看到了自己翻窗没关的窗。   很好,她昨天醉酒的出门路线非常清楚。   今天开始就戒酒。谁叫她喝酒谁就是图谋不轨想要害她。   她麻木从窗户回到屋里,也不打算睡觉了。   留在京城,她恐怕时日不多。   闹成这样,简直是不成婚就结仇。   容宁算是醒了酒,但宿醉头还在痛。她面无表情顶着头痛,把这些天家里给准备的行李拉出来,打了个轻装上阵的包。   出征打仗不是游山玩水,行李是越少走起来越方便。   她换了身校尉服带着包从正门出去,没有和容府上下多解释,找到人直说:“我去军营了。”   马夫刚拉来马,她带着马就跑,头也不回往城门口去。   门口负责开门的杂役很是感动,目送人走的同时替人找好了理由,和身边的马夫感慨:“小姐真是善良,不忍心家人离别伤感,说走就走。我现下去与夫人说一声。”   要是容宁听到这两句话,肯定也能很感动,感动于杂役如此瞎编的理由。   宵禁这时已然结束,城门口值守的侍卫赶早来开门。   此时天蒙蒙有光亮,这城门向来进出人少,门口人零散得很。令侍卫全然没想到的是,他刚到地方,就看到容家小校尉蹲在马匹边上,托腮惆怅啃干草。   她的爱马此时跟着一起啃干草,动作整齐划一。   侍卫朝着人恭敬拱手:“容校尉。”   容宁抬了抬眼皮子,取了嘴里那根干草,忧愁:“开门啊。”   侍卫和伙伴对视一眼,很快前去拉开门。   容校尉的三千士兵要出征,圣旨下了,时日其实是容校尉自个订的。才三千骑兵,皇帝不会来给人送行,但通常会有朋友亲人送行。   原以为容校尉和京城中不少人关系不错,会让很多人来送送,没想到会选择避开送别赶早走。   容宁见门开了,起身牵着马出城,摆摆手:“走了。”   两侍卫连声:“祝您旗开得胜!”   容宁回过头拱拱手,算是谢过了。   谢过之后,自是去找自己的三千骑兵。   军营里的三千骑兵这些时日刚到容宁手下。容校尉以前手下也没兵,他们对容校尉带兵的方式不熟悉。   这些时日,他们当中不少从以前容少将军的带兵风格中,揣测着容宁会如何带兵。   然而这一日出征也是他们第一次深刻认知到,容校尉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城门刚开,三千骑兵猝不及防就被全部叫了起来,跟随容校尉踏上征程。   不按理出牌归不按理出牌,该做的事容宁一个没少做。征程路上,行军、整顿,一切顺畅不需要半点普通士兵思考动脑的地方。匆匆赶路,三千骑兵的粮草没有一刻出过意外。   她注重的这些细节让骑兵们没有对她产生轻视,反而让骑兵们从中看出了她的谨慎与未雨绸缪。   骑兵们钦佩着年少的容校尉,秣马厉兵,准备到边疆一展身手。   没一个骑兵能料到,白天常常一脸肃然被钦佩的容宁,晚上入眠便陷入苦恼,满脑子都是喝醉酒之后的事。   碎片式的记忆零零散散充斥在脑中,每一样闪现出来都能让她恨不得原地打一套拳。   印象最深刻的自然是酒醒睁眼后的一切。   没掀开被子就够离谱,掀开被子离离原上谱。   容宁回过头想整个事:不知名女子和马夫想要设计七皇子,她不小心闯入这一场计谋。最后七皇子妥善处理好局势,将人送往宗人府。   很合理,一场拆穿坏人计谋拥有好结局的事。   结果多了一个她。   擅自闯入马车的她原本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可她容宁硬生生将自己从最无辜的人,变成了最不无辜的人之一。   她不是没想过写一封信给七皇子,说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大家忘个干净就好。”但七皇子怎么想?他从本来无辜的人,变成了全局最惨烈的人,没有之一。   七皇子不要面子么?   这种事情当没发生过,连写这封信都不要写。总感觉才是对两人最好的处理方式。   容宁眼前再次浮现场景,痛苦闭上眼摊平在帐篷内:救命,赶紧到边疆吧,赶紧开战吧。这赶路的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了。   当她终于日夜兼程赶到北疆,带着三千骑兵与她亲爹碰头,京城传到边疆的各种消息也顺其自然入了她的耳。   “二皇子与五皇子串通御医,密谋陷害七皇子。让七皇子的名声毁在身体欠佳还夜夜笙歌触犯宵禁上。   “幸有七皇子师兄凌子越赶来救场。   “即便如此,可怜的七皇子还是被几番折辱。当然七皇子大抵是看在兄弟情面上,在圣上面前表示他没被折辱,问题是个人都能看到了七皇子手腕上的红痕!半个月都没褪。”   容宁面无表情听着军营帐篷里的军官绘声绘色讲着:“七皇子眉头一锁,不愿多谈。陛下见他如此,更是重惩了二皇子与五皇子,也肃清了一遍太医院。”   容靖虎坐在轮椅上。   几年的战火让他身上重又有了定国公的威严。他想得更多:如此一来,提出要多开惠民医馆的大皇子也受了波及。   几个皇子里,只剩下七皇子得到了陛下更多怜悯。   一箭多雕。   容靖虎没多说,只微微点头:“七皇子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的始作俑者容宁,内心沉重。   怎么隐隐有种七皇子要得势的错觉?她以后回京城不会被七皇子穿小鞋吧? 第26章   从帐篷中出来, 容靖虎推动着轮椅,缓缓带着容宁在不算平坦的道路上前行。   他望着前方搬运石头推着平板车的士兵,问容宁:“感觉如何?”   风自由放纵喧嚣吹过, 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沙尘。来往的人数量极少, 穿着粗布麻衣,没有京城繁华。街头巷尾点燃的灯火与夜幕中绽开的烟火,似乎是遥不可及无法想象的东西。   容宁这是第一次到边塞。这里是容家世世代代驻守地之一。   “贫瘠、无聊。”容宁看到城墙边角上生长的野草,抬眼见到几个士兵在窥见他们时猛然亮起的眼眸和提起的精神,“又充满希望。”   容宁侧头朝着亲爹肯定:“我要是不来, 肯定后悔一辈子。”   容靖虎轮椅停下:“这里和京城仅隔五百里。真要打仗,战局常常在千里左右的地方。”   五百里对急行军而言,快马加鞭回京城不过一天。   士兵行军不同。容宁这一次从京城出征,算上中途碰上的雨天整顿以及到达地方的落脚整顿, 总计花了十二天。   容宁点了头, 抬手指向更西北的方向:“我知道在那边。我会从这里的帐篷过去。”   这里众人暂住帐篷, 是因为当地正在建造一座新的月城, 也就是所谓的瓮城。这是专门建造在城门外的小城, 只为了守护城门而建。   容家在边疆驻守那么多年, 怎么都不可能天天住帐篷。他们除了打仗之外, 从开国至今如不辞辛劳的蜂, 一点点将前朝的长城搭建得更为完善。   敌军来犯,先遭遇瓮城或罗城的守卫, 再遭遇护城河或埋满陷阱的沟渠,其后才能对上城门。边疆的城墙与这一道道的防线极为实用,当突破到城门时, 烽火早就点燃,守备军倾巢而出, 为一方百姓付出生命。   这也是为什么有些城哪怕所有人被饿死,城都未必会被破。百年来的镇守边线,又岂是轻易能破的。   她爹为了迎接她特意赶过来住帐篷,同时也巡视着这边瓮城建造。   容宁眼中带着兴奋和野心,不甘于在瓮城:“三千骑兵不该用来守城,而是该用来打仗。他们属于奇袭兵。陛下允许我带领三千奇袭兵,只代表了一件事。”   她收回手对上亲爹的眼眸:“陛下盼着我传捷报回京。”   盼着她真的可以去替兄长报仇,去杀死那诡谲阴险如今登基的敌国新帝王。   容靖虎深深注视着女儿。他还记得容宁出生时是多柔软的一小团。一转眼,面团已经成了桀骜不驯的校尉,从锦衣玉食的容府奔向荒芜的边塞。   他清楚知道陛下在想什么,也知道面前的女儿在想什么。   “在军中你要自称‘属下’。”容靖虎沉下心转了个方向,“你没杀过人,先从接生和杀牲畜开始练心性。”   容宁刚还在和亲爹装模作样,现在极为震撼住:“等等,杀牲畜我能理解,还要接生?这是要学的?”军中有孕妇的吗?   容靖虎身边的人忙解释:“边塞牛羊马都很重要。趁着现在暖和,生出来好养活。除了这些,平日里咱们还有一部分人要负责去种田呢。”   当然最重要的是,知道生之可贵,才会为了这一切而拼命,向死而生。   于是腿脚不方便的定国公离开后,年轻的校尉被古怪的军令淹没。   容宁这么都没有想到,她匆匆赶到边塞,其后驻守了好几天,好不容易迎来她爹,第一个任务是去给马接生。第二个任务是去宰老牛。第三个任务是下田拔草。   一会儿浑身血呼啦差的,一会儿身上泥腥干裂。   在瓮城建造的头一个月,容宁彻底没了京城养出来的模样,与当地将士混成一堆。她在侍卫营里学的那些个带有一定观赏性的比划招式,直接被改动成简洁杀伤力更强的招式。   从点到为止的切磋变成战场上的你死我活。   到第一回 上战场时,她手上拿着银枪,腰间配着一把刀和一把匕首。马匹边上佩有弓和箭囊。她几乎可以无缝衔接用各种兵器。   此时就如她之前所料,新皇登基当然要表现出他的强势。很快就有敌人流窜试图来骚扰瓮城打探消息。她身着铠甲,带着五百骑兵分散包抄,将来打探消息的一小支队伍杀了一半,活捉余下。   善待俘虏在她这边根本不存在,捉回来就要种地干活。干了活才能吃饭。   区区校尉终于在这一刻,朝着所有人展露了一点她的统兵与作战能力。   可惜大抵是这位部落新皇认为小地方不值得大投入,便没有再浪费人力来攻打。他与容靖虎将军在又五百里开外你来我往多次,双方都没有讨到太多好。   很快这位新皇又去拿隔壁两个部落开刀。   容宁收到消息的时候深深叹气:“哎,这个常青的萝卜怎么就不来打我呢?”   至今还只是一个小校尉的容宁,只能统兵三千。她与身为定国公的容将军相差好几个等级,她爹一个军令下来,都要通过好几层才传到她这里。   就像她名下的三千骑兵也分等级,三人职位仅次于她,各管一千人。一千人中又有十人地位稍高。其余人才是普通骑兵。   容宁忧愁:“不会要等萝卜黄了才打我吧?”   其中一位千户长忍不住反驳容校尉:“容校尉,人叫罗卜藏青,不会变黄。更不叫常青的萝卜!”   另一位千户长沉默:重点是人家根本不是萝卜。   容宁幽幽叹气:“算了,管他是不是萝卜。我们去练练兵认认路。”   半点军令没有收到,每天只能带着骑兵轮流出去训练。   众人听从吩咐:“是!”   韶阳二十六年转眼入冬,进入到二十七年。   冬天的边塞愈加寒冷,容宁与骑兵们有了屋子可以住,却也被边塞深深震撼。雪能够比鹅毛更大,挤压淹没大地。马一出门,雪能埋到马匹腹部,几乎无法正常出行。   雪挤下来后几乎无法化开。   野心勃勃的罗卜藏青啃下了更多的土地,也不再攻打别的部落,而是选择暂时休战,调养生息。   容宁双手穿上了手套,带着骑兵们拿着长枪去老百姓屋顶上戳雪。要是不将雪戳下来,老百姓的屋子会承受不了积雪而坍塌。当然,门口的雪也要铲走一些,不然一开门雪就能淹到屋里。   谁家过年要是需要宰杀牲畜,她也会屁颠屁颠带着人一起去帮忙。   这是她第一次不在城墙上过年。   容宁给京城回了一封信,详细说了她在军中的日子。   信纸写不下太多字,只能简略说说。到最后的时刻,容宁不由自主写上了:原来边塞是这样的。   原来爹爹和兄长在边塞过的日子是这样的,以前收到的信件里的字句,终在她眼前展现。   而在军中,家里的信件也很快到来。   容宁看着信,想着:原来每回爹爹和兄长收到信时,心中是这种感受。   极为偶尔,容宁也会想到好友们,想到七皇子。   想到好友没什么问题,每次一想到七皇子,容宁就原地起立,耳廓滚烫但面无表情到屋子门口开始练武。   死去的记忆突然袭击了她!太恐怖了!   ……   春日到来,冰雪初化,容宁的军中生活终于有了变化。军令下来,她收到了一张地图,需要带三千骑兵分散深入西北方大漠。   她看着地图眨眨眼:“哇哦。”   字里行间,容宁感受到了她爹的意思。容家真正的复仇要开始了。没有谁可以得罪了容家,还如此嚣张活下去。   容宁拉着三个千户长讨论了一番,先确定了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我们这回要干的事,主要是探路。我们兵分三路,再到这里聚集。”   地图上不能乱画,她在地图上用一个小旗摆在了一个小城前面,再用砂砾撒了三条弯曲的路:“这座小城是五十年前通商时造就的小城,没有防护,如今也就是一些部落老百姓在里面生活,算半个废弃的小城。住要构建防线,容家都懒得打下来去造城门。连萝卜头,哦是萝卜,也没打算在里面住。”   三位千户长齐刷刷哽噎无言:都说了人家不叫萝卜!也不叫萝卜头!   容宁说着:“但这里是一个临时休憩的好地方。我们可以让一部分人在里面藏一些粮草。留些人隐匿身份看守。要是察觉不对就直接烧了。”   她又取了一点砂砾,在小城那儿绵延了一条新的线路,通向了远方。她眯细起眼,在远处又丢了两个小旗:“这条路,我们这一回就探一探。要是碰见敌军,随机应变。要是萝卜头打算天暖和了就开战,这两个地方周围取水方便,是最有可能扎营的。”   三位千户长:“是!”   容宁和人商量好,抬头看向跟着自己练了半年的兵:“我们这一回,我只接受两个情况。一种是完成上面给的探路任务,另一种是,功冠全军。”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她哪怕是从军,也要拿到最大功绩。只有这样她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成为将军,才能成功替兄长报仇。   容宁肃然下令:“整队!出发!”   一声令下,三千骑兵很快整理好武器,带上干粮和水,整齐列队。他们快速赶路,硬生生赶出了急行军的速度,日行百里。   经过足够休整,他们确定好路线分散开来,前往西北大漠,一点点探索起无人值守的区域,确定沙漠中的各种危险以及水源所在。 第27章   大军出征需要配备塘骑兵, 每塘五人,共计二十四塘。   塘骑兵要负责的就是侦查,并及时将所有信息最快传递回统帅的将领那儿, 让人可以最快做出决断。如果距离远, 他们传递信息时靠的是旗枪和信炮,如果距离近,靠的就是口口相传。   容宁出发考虑人数有限,暂时只精简设置了十二塘,每千人中有二十人负责塘骑兵的任务, 每人之间相距一里,先行在前方观测有无异常。   旗颜色极多,红色说明遭敌袭,黄色说明碰见敌人, 白色说明敌人很少, 青色说明敌人很多, 黑色说明前方有地势问题。一旦发生重大问题, 这几个骑兵可以直接来向她汇报。要是遭遇敌袭敌人太多, 这些骑兵也被允许告知大军信息后快速逃离战场。   逃离战场的塘骑兵, 只要给出了消息, 回营后依旧能直接计斩首领的大功。   人命只有一条, 如果不允许人逃跑,谁乐意在前面用生命去探敌情?   即便如此, 容宁还是感觉到西北大漠探查的不易。到了大漠中,漫天都是沙漠,此起彼伏的沙丘可以告诉人风向, 却很难告诉人更细致的方向。   头顶的太阳可以指一个大概方向,不可能指出敌军方向。看似笔直在朝前去, 走到半路道上还是会产生一些自我怀疑:真的该往这个方向行进么?   地图上标注的水源所在,其实每年都会有所变化。   容宁只能尽可能让三千骑兵带足粮食和水,让他们能更多靠随身带着的东西,去探索这一片黄沙地,而不会轻易陷入到濒危境地。   沙漠昼夜温差很大,白天日晒时,穿着轻薄里衣都会觉得热。不过不能脱,脱了必然会晒伤。晚上夜宿则将所有衣物套上还会觉得冷,必须要想办法聚集在一起取暖。   行军的将士们赶路时沉默无言,到晚上休整的时候一个个皮痒。   没办法,什么样的头就有什么样的兵。   容宁能抱着碗筷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一边到每个锅里去蹭一口饭,并且依次点评:“哎,你这个面粉有点夹生啊,不好吃。我宣布今天是三小队的饭最好吃。”   士兵们便能不服:“我不信,我尝尝。”   尝是没尝到,一个不慎为了谁的饭更好吃打了起来。   打架的很快被容宁罚着去检查骑兵们的帐篷以及喂马,有几个脸上肿着却安分得半点看不出一个个年纪都比容宁大。   当三支队伍在半废弃小城碰头,容宁得到了两张新的地图。她将两张地图和自己那张拼在一块儿,汇成了一张更新更全面的地图,誊绘后由一个小队专门负责送到定国公容将军手里。   将任务完成一部分,容宁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带上后勤兵和千户长:“走,咱们去花钱!”   众人:“?”   容宁花了点钱补充了一下粮草和水,很快又光顾了一下当地部落的摊子,买了一堆“礼物”。   她俨然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带着自己三个千户长,把每个摊子都逛了。她学了一点部落的语言,用半听不懂的话和人沟通:“这个,布,带毛!好看!”   她掏钱买了,丢给一个下属:“送你了。”   年纪轻轻但已经成婚,孩子都有了的下属紧张且懵逼:“啊?这不太好吧。”   容宁摆手:“没事,我有钱。”说着又翻出两件土黄色带毛皮的大披风,丢给另外两个下属:“来,送你们。跟着出门来怎么能不买东西啊!不得给家里邮点东西?”   小摊贩傻愣在那儿,拿了钱后都没能回过神,最后和隔壁的摊贩面面相觑。   部落里布很难得,肉、毛料以及乳味的东西反而更多。当然,这种带毛皮的大披风哪怕用的是拼接的碎皮,实际上也实在不便宜。   摊贩们不是没能看出面前的人肯定是当兵的,但他们普通老百姓,最多能做的事也只有让小孩子往里躲好点,紧张用结巴且带口音的官话和容宁做生意:“您,要这吗?”   年纪轻轻的容宁仿佛一个纨绔败家子扫视了一下:“要吧。哎,这个是兽牙吗?看上去有点意思。挺好的,也买了。”   如此这般,容宁一口气买了不少东西,雀跃全让下人给搬回去。   暗处两个明显棱角分明眼窝深凹的异族人,悄然对视一眼。一个异族人很快离开,匆匆跑去一栋屋子后面,骑马离开。   容宁招摇过市足够,带着人折返。   她把东西全部分下去:“来,每队的塘骑兵都拿上,回头就装作部落人。旗子武器都给我藏好一点。整顿好了分成两队出发。这两个点要是到了,能打就打,不能打就快些撤。探到了消息就是胜利。”   三个千户长很是聪明,一下子明白了容宁的意思。部落没有长城关口等防御措施,他们为了防止被攻打,多是留下眼线。部落是可以突袭的游牧,御敌中将探查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上。   这种废弃小城肯定有“眼线”在。   容校尉是预判了敌人的预判!   三人钦佩容宁,按照原计划留了一部分人在小城中,听从军令分为两组,以撤返当掩护,离开小城,绕路前去探下一个水源聚集点。   被预判的异族人很快赶到地方,真快马加鞭将消息送了上去。   帐篷内刚转暖,很多保暖的兽皮还没撤下。坐在中央的青年眼眸狭长,头上辫子扎成一股又一股,用带着色彩的布条装饰。他胸前挂着一圈野兽牙齿的装饰,脖颈处还有一道极为显眼如蜈蚣一般的陈年伤疤。   他听着人说着关于“容校尉”的消息。   帐篷里一群人很是想不明白:“容家不是就剩一个残疾和一个女娃。他们还真的让一个女娃娃上了战场?”   “带了上千的骑兵,也是胆子大。”   “哈哈哈哈才十六岁,出来一趟也只知道买东西,哪能知道打仗!怕不是得了谁的眼,过来混点功绩。”   “他们女子不能当官,混什么功绩?最后还不是得乖乖回去生孩子。”   一群人哄笑起来,对这位容校尉没有丝毫看得起。   “他们在探路。”罗卜藏青一开口,哄笑声便戛然而止。   他的声音放得和缓,如同水中蓄势待发的毒蛇,一点点嘶嘶准备吞下数倍于他的猎物:“容靖虎打算攻打我们,让骑兵先行探路。今年夏或明年夏,就是他探到足够消息,大举进攻的时刻。”   容校尉是男是女不重要,几岁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军即将来袭。   罗卜藏青看着帐篷里这些看似魁梧,实际上多盲目自大的家伙:“杀了他女儿,一旦他下令有误,就会被认定是丧女冒进。你们,谁去?”   一位络腮胡,头上围着宽布条的壮士出列:“臣恳请出战!”   罗卜藏青微点头,冷声残酷:“要是连一个女子都打不过,不用回来了。”   壮士咧嘴:“是!”   容宁是负责探路的,也不是没想到对方要是发现他们,直接带兵来打他们。只是对方如果想要奇袭,必然想不到会和她半路撞上。   到时候毫无准备的人,是对方。   当瞅见远方举起的黄色和白色旗子,容宁扬起唇角:“下令,全军出击。”   早做好战斗准备的骑兵们,双腿一夹,在前方领兵下快速冲向了举旗的方向。日夜练兵大半年的将士们,终于再一次见了血。   黄沙遍地,滴血落在上方发出滋滋声。容宁取下了背上的弓箭,居于远处狠狠拉开长弓,朝着人群中最为显眼的敌方旗子射去。   “咻——”长箭破空,竟直接折断敌旗,更射向了后方的异族人马。   容宁收回弓箭,手持银枪:“杀——”   失去一枚战旗,如同被绞杀了一次士气,这哪能抵挡得住一群渴求功冠全军的野心骑兵。一千五的骑兵直接将异族队伍冲散。   容宁用的银枪,出枪收枪比旁人用刀剑更为便利。她从来不会以弱点对抗别人强处。用刀剑力气一旦过大,收刀剑时所需要的力气只会更多。   银枪不同,最适合她。   她看见了其中的领兵,那体型比她大一倍几乎能压垮战马的壮士。她吼了一声:“开道!”   一群骑兵手上动作比脑子还快,几乎硬生生给容宁用刀压出了一条快速通过的道路。   容宁和那位壮士几乎进入到一对一的骑马对冲。她双手持枪,对方双手持着一把巨大的弯刀。双方冲几乎交错的瞬间,容宁的枪竿与弯刀撞上。   她几乎是眼内闪过了一丝笑意,任由惯性将她与战马分离。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用力的,只见她身子一扭,硬生生旋转银枪借着力攀上了敌人战马,取出腰间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抹脖杀。   鲜血喷溅在她脸上,而敌人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容宁把沉重的尸体往地上一推,把敌人的战马骑回自己老家。她一声口哨,把自己冲到敌军处的爱马呼唤回来。   如此一来,战局已分明。   容宁高兴喊着:“敌首已灭!清场!投降不杀!”   骑兵们跟着吼:“投降不杀!”   很快这一支人数并不算多的异族兵,并想要战功的骑兵们杀得杀,抓得抓。容宁让七百骑兵压着这些俘虏清扫战场并回去,带着余下八百骑兵去继续完成探查任务。   太过高兴,她亲自跑在前面探查,混入了塘骑兵之间。   当她到了点,隔着大老远发现隐隐约约帐篷的时候,内心“哇哦”了一声。这不得烧个粮草助助兴? 第28章   大量骑兵出动会让地面震动, 容易让敌人发现。   但好巧不巧,这儿是大漠。马载着骑兵,而骑兵穿甲带武器极为沉重。在沙漠中, 为了不让马蹄陷入沙漠, 容宁改过三千骑兵的马蹄铁,特意让马蹄贴宽大了些。   所以她的骑兵快跑时容易让人发现,慢走时又不容易遭难,还极为能藏。   更巧合的一点是,敌人刚刚出发没多久, 敌方军营中正是松懈状态。容宁又恰好让一部分骑兵把俘虏送了回去,以至于容宁身后总共就八百骑兵。   人数少更好藏了。   唯一的缺点就是,前方隐隐约约的帐篷人数实在太多,强攻不了, 只能用计。   容宁满意。   天时地利人和都是可以自己创造的嘛!   容宁和容轩同样出自容家, 在作战上所学一向有相似之处, 但从性格上细窥, 就能知道两人真正统兵时必然差别极大。   容轩是被看重的容家下一任定国公, 容家少将军, 对局势把控向来稳扎稳打。他手下兵力充足, 一个军团就有一两万人, 更别提他手中不止一个军团,还可以轻易调动别的将士来帮助他达成目的。   这样的性子镇守边塞很合适, 但碰上罗卜藏青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免不了落了下乘。   容宁不同。她身为女子,暂无任何功绩, 至今为止第一回 拥有了三千骑兵。她又深刻知道久经沙场的各种老将即便是会帮她,也多不会有多积极。   说得难听一些, 就是人权势一高,不管有没有统军才能,多刚愎自负。不管是边塞的将士还是罗卜藏青,哪怕面上不显,内心对年仅十六的容宁都有一种骨子里带来的“轻视”。   复仇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容宁思想没问题,在练兵的大半年以来一直想着如何以小吞大。罗卜藏青是一个极为擅长以小吞大的人,容宁当然也学了一点罗卜藏青的方法。   想要以小吞大,要让对方的“大”分散。当这些“大”分散了,她就能迂回去击破,最终王对上王。   她慢吞吞往后撤走,找到塘骑兵挥了青旗。挥舞结束,她也差不多撤回,很快碰到了自己的千户长。   容宁吩咐只拥有八百骑兵千户长:“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先分散队伍藏起来,然后到了晚上入睡寅时左右,找高地怎么偷袭都行。偷不到人头,拿火箭射出去烧点东西骂两句都行。不要恋战,偷完就跑回小城。保护好性命。要是敌人攻向小城,你们立刻回撤就近求支援。”   她自个飞速点了十个人:“这几个人跟我走,我们去找另外一支队。”   骑兵们领命,十人出列跟上容宁,余下人则十人一小队四散隐蔽起来。   这种方法其实相当危险,很容易被敌军发现,一小队一小队就此歼灭。没有几个人面对十倍百倍于自己的敌人,能够产生破釜沉舟的心。   容宁就是敢,还这么吩咐了。   西北大漠与京城不同。京城一更三点宵禁天色已全黑,大漠里一更三点太阳还在脑袋上晃悠。容宁骑马快速前往目标识的另一处,与另外一千五百骑兵汇合。   另外一处水源,有帐篷,有游牧民族暂时生活,也有罗卜藏青留下的眼线。一千五百骑兵探查完后,发现眼线,果断杀掉了罗卜藏青安排的人。   他们正打算撤离,没想到迎来了容校尉。   容宁找到了一千五骑兵,下令补充水和粮食,带着人马再次上路。这次她选择绕了一圈,绕到之前帐篷的后方,距离较远的沙丘高地的背处。   她将帐篷连接起来,用煮饭的锅舀了沙子到帐篷上遮挡住马匹和人,藏匿起任何看起来极为刺眼的色彩旗子。风沙吹过,一群人闷声不吭潜藏其下。   当夜幕降临,寒冷蔓延。异族人部落里点起了篝火。当寅时到来,哪怕是异族人也进入睡梦中。八百骑兵白天沉稳了半天了,终于眼冒绿光犹如野狼一般,摩拳擦掌开始了对异族人的骚扰。   这边十个直接冲过去先把巡查的守备给杀了。   那边十个摸到了水源边上,把水源边上的守备也杀了,忍不住还偷了只羊。   杀完抢完就跑,半点不恋战。   当有信炮上天,军营中出现了骚.动:“敌袭!敌袭——”   这群早有准备的骑兵亢奋取出准备好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对着帐篷处射杀起人。有几个更是果断选用火箭,半点不留情面,硬生生将八百骑兵搞出了八千骑兵包围的涨势。   骚扰完就跑,边跑边骂。边塞战士学异族语言,学的最好的肯定是“多少钱”、“谢谢”以及各种脏话。有些脏话他们自个都不懂具体是什么意思,先骂了再说。   在这样的突袭和骂战中,回击很快开始。   但是这群部落的异族人很快意识到,这群骑兵太分散了。分散也就算了,各个逃跑的路线五花八门的,比水蛇都会扭。再加上天黑,哪怕有漫天繁星也不比白天,很难难打中人。异族部落的人险些要被气死。   穷寇莫追,但这种小崽子都打到面前来了,不追一下简直能气死。于是很快有壮士整队,带兵前去追杀。   隔着老远的容宁低声问着身边贴地听声音的人:“咋样,听出什么来了?”   这看上去精瘦的骑兵长了一对招风耳,很快回答:“追出了一部分人,但大部分守在部落营地里。有了警惕心,不好打。”   容宁应了一声,对萝卜头的警惕心有了新的认知。   但无所谓。   一个时辰之后,一千五百骑兵掀了帐篷,如同刚才八百骑兵一样,四散开来对着部落营地一阵突袭辱骂。有几个凶猛的几乎差点冲到人帐篷处,硬生生扛着伤带回了几个人头,才畅快扬长而逃。   开玩笑,京城武斗第一的容宁带出来的兵,怎么可能在单兵出击时把命丢在这种地方。逃起来飞快,绝对不留丝毫犹豫。   第二次袭击,罗卜藏青终于走出帐篷。   他身边一人只有一只眼睛能视物,瞧着壮硕且凶狠,问罗卜藏青:“陛下!可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本来草原上的雄鹰不该用“皇帝”、“陛下”这种称呼。然而自罗卜藏青的父亲开始,他们已经不再认为自己不过是区区小部落。他们拥有国,有国民,也可以如同大乾一般拥有皇帝和皇子。   于是这些称谓自然被搬到了部落,还设立了年号。   罗卜藏青察觉到部落的混乱,凝视着远处,听着有人回来报告情况,很快摸清了对方的策略,只是想要骚.扰他们。   但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就为了惹怒他?   边塞大军并不在这边,细作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容靖虎的目的只是为了探查,不可能毫无声息派人前来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部落里的人如今憋着一口气,是一种无处发泄的怒火。要是不追击,恐怕影响士气。要是追击,实在收效极少。这容校尉总共没多少兵,分了两次偷袭,全杀了都没几个人。   就好像被一个小无赖打了一次,又打了一次。   打回去觉得自己愚蠢,不打回去又憋屈。   罗卜藏青下令:“快天亮。带一千人追击。半时辰后折返。”   他身边的壮士:“是!”   小无赖容宁没跟着去打部落。她扒掉了一个异族探查小矮个衣服,果断套在了自己衣服外面。没办法她年纪小,身型不比这些游牧民族。   叠穿之下,她瞧着壮硕极了,脑袋抹得血呼啦差的,自己人都认不出。她的爱马被放飞,自个跑去混入敌营,奋勇演戏,演着演着带着一个异族人的躯体拖回部落。   拖回后她很是悲痛,又因为太过不起眼,成功跑到了伤人区。伤患要用药,而药和粮食都是贵重物资,哪怕不放在一起,也几乎在差不多的地方。   她知道对于部落而言,干净的布其实很是珍贵,于是优先准备烧给人包扎用的布。容宁纵火的本事在京城中得到了充分锻炼,放火后就跑,赶紧冲去疑似放粮食的地方烧一把。   本来部落就被各种火箭射中,一会儿这边起火,一会儿那边起火的。很快有人发现两处关键地方失火:“快!救火!”   只是这个时候部落贮藏的水全然不够用。他们得去打水来扑灭火了。   容宁闻了闻,发现部落干粮多是肉干。肉干烧起来还怪香的。   带着浓郁香气,她又奋力开始伪装起救火的。   一个救火,她随后又发现部落里还有被吵醒了的牛羊。天呐,牛羊!吃草的!容宁高高兴兴去把牛羊的粮食给烧了,大门给开了。   受惊的牛羊咩咩哞哞大叫着冲出来,慌乱想要求生,将本就混乱的部落搞得更加混乱。   谁都没想到她胆子可以大到这种程度。   就连罗卜藏青都没料到。   容宁在边塞过了大半年,懂一点养牲畜,但想也知道不会放牧。她极为惋惜这回带不走更多的战利品,愉悦偷了一匹马溜出去,途中遇见异族“同僚”,干脆利落解决,躯体藏好丢在隐蔽处。。   马匹狂奔,身后当然有人发现不对。   连银枪都没带上的容宁,身上如今其实只有一把匕首。她隔着极为远的距离回望,发现了不知什么时候攀登上帐篷上的男人。   男人举起弓箭对准了她,肃杀之意尽显。弯弓松手,狠意决绝。   长箭破空,容宁恍若中箭一般从侧面坠马。不过片刻,她又提溜上马。   哎嘿,打不着。   容宁作为最后一人冲回,从胸口扯出了大乾的旗子。她将旗扣在身上,用它告知着对方:这回小胜。下一回再来,就是要你狗命了。 第29章   “容校尉发现敌情, 很快通知塘骑兵,并与大队伍碰头。其后制定了新的作战计划。”   “她不仅将自己所在的队伍安排进去,还将尚且不在此处的另一支队伍也考虑了进来。这时罗卜藏青的探子却一无所觉。”   当初在帐篷中绘声绘色讲京城皇子二三事的军官, 此刻在容靖虎那儿慷慨激昂讲起了容校尉如何带兵打罗卜藏青, 重点描述她单刀骑马成功逃离。   战后当然要统军功。   容宁所带的三千骑兵有受伤。可比起他们微不足道的伤口以及粮草耗损,其所作所为可以记上一件不小的功。   首先在探查地形地貌上,容宁兵分三路,特派了塘骑兵,几乎将边塞与罗卜藏青部落中间一整片沙漠区域都探了个清楚。   其次, 她找到了罗卜藏青现在的位置,杀了人头回来,其中更有一名敌方小将。   最重要的是,她带着人让罗卜藏青整个部落吃了暗亏。毁了人住的地方, 烧了一部分吃食, 也弄翻了人养着要吃的牛羊, 至少让罗卜藏青休整都要休整一月左右。   大乾的兵力一直都比部落战力要多。可以说如果大军出征, 容靖虎身为定国公, 只要得到皇帝准许, 可以调动三十万大军。但一般而言, 他平日至多只能调动十万。   罗卜藏青如今有三万精兵, 经过败仗之后也只是稍损千人。且这些精兵属于游牧重装精兵,随时西北沿线游走。   大乾边塞线如此漫长, 每个地方分守一万,要是碰上罗卜藏青突袭,如果不借助地势以及造好的防线, 大乾早被打穿了。   如此一看,容宁着实出其不意, 用罗卜藏青的战法打了回去,让军中众人高看了她一眼。   可惜没拿下罗卜藏青的人头。   要知道一个拥有三万精兵的部落,就算罗卜藏青不在部落中央,身边人也绝不会少。想要杀他还是很难的。这次实在是巧合,正巧罗卜藏青身边没有三万人,按照预估可能就一万左右。   众多将士看向定国公,想听听定国公有什么打算。   容靖虎以及其身边的军官将领也一并陷入思考。   按照之前筹划,他们原定于明年清算罗卜藏青。罗卜藏青年轻且阴险狡诈,战力又实打实相当强悍。但他太傲慢了。   北狄部落不止一个,对于大乾来说,北方如此大面积的国土,攻打烦心治理麻烦,让各个部落互相制衡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罗卜藏青诡计多端,能吞噬周边小部落,甚至拿下了和容轩少将军对峙且战胜的功绩,骨子里其实看不上眼大乾。   在他眼里,他要是能够有大乾如此好的军备,有如此多的将领士兵,早已经不满于只有这些土地。大乾能够和他抵抗无非是靠着祖上庇荫。   如此傲慢的人,面对大乾真正的杀意,死亡不过是早晚的事。明年他们即便杀不死人,也要让人吃一个大苦头   现在则不同。   现在容宁荣校尉轻易将罗卜藏青的傲慢撕开了一道口子,让人吃了一记难以忍受的暗亏。   只是这个暗亏,是该被他们利用还是容易被罗卜藏青反利用,就要看他们更擅长军谋,还是罗卜藏青更擅长计谋。   几乎可以被称为大乾第一军师的一位军官沉声分析着:“罗卜藏青这次经历突袭,势必会提高戒备。可我认为乘胜追击依旧是个不错的方法。他们这一批人马就算要换个地方,急行耗费力气,不急行便走不远。最多只能按照地形对我们设埋伏。”   但自从北狄被他们打得败退百里之后,居于大漠更西北的地带。穿过西北大漠,地势平坦几乎可以说是一马平川。   这种与南方迥然不同的地形,想要设的埋伏相当有限。   重要的是这群人养了牛羊等动物,说明这一处绝对还有很多部落普通民众在。哪怕全员皆兵,也不可能全员都有士兵的装备。   容靖虎抬眸扫视了一眼众人。   他哪怕坐在轮椅上,威严也非寻常人可比拟:“罗卜藏青擅于攻心。”结果他也没想到,他的女儿擅于玩弄这种“擅于攻心”的人的心。   “他会安排细作,也会在沿途埋下眼线。大军出击只会让他设防下埋伏。打不过也全然可以领部落换个地方居住,还能更快打回来。”   “如今探查的点,只是他们部落一处居住点。暂且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行事。沿线各关和堡垒搭建,劳烦诸位多多上心。”   如此话落,一些军官露出了然,而也有几个军官皱眉不乐意。   当屋内多人散去,容靖虎和军师卓景宇对上视线。卓景宇身为跟着容靖虎多年的将士,看到这个眼神立刻领会到容靖虎的意思。他轻微眨了眨眼。   容靖虎比划了一下,随后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又指了指上面。   卓景宇恍然大悟的同时,又忍不住在骂人。   难怪能有这样打仗的女儿,也难怪容靖虎双腿不便了,皇帝还是让人镇守北疆。在如何用人上面,定国公真的是……   这手势分明就说的是:已经将容校尉之事快马加鞭告知皇帝,现在在等消息。若是来得及,要让容校尉回来带兵先深入大漠出击,和他们这边边塞将士形成包围圈,直接包了部落。   天气尚且还没彻底转暖,今夏是个好时机。定国公乐意放弃才奇怪。   定国公这是连自己人都骗。   卓景宇一拍桌子:“容校尉有此等功绩,说明她是领兵统帅的好苗子!您怎么能就因为她是您的女儿,为了避嫌而按兵不动!”   容靖虎沉声:“她只是第一次带兵,甚至只带了三千、人越多,要注意的事也越多。她如此年纪又怎么可能不出差错。”   卓景宇却噼里啪啦借机一阵狂骂,眼内带着畅快笑意,随后朝着定国公做了个手势,愤愤甩袖离开。非常配合演出了一个主帅和副帅不合。   这一天,军中上下都知道容靖虎和他的军师大人大吵一架,几乎撕破脸皮。   于是容宁刚龇牙咧嘴听着手下人给自己偷偷摸摸讲:“老大,你爹为了避嫌和他最要好的小弟吵架啦!”   后脚她就收到了军令:临时升为少将军,统兵一万去打仗。成了就正式成为少将军,输了当皇帝没说。   容宁一个后仰:你们这群人的心都好脏啊!   不过越脏越好,她喜欢。   容宁带上了自家三千骑兵,和后面刚属于她的七千兵力,拿到新地图后开始了绕路。她要将这批人绕到罗卜藏青上面去。   她爹从下面打,她从上面打。   一万兵和三千兵,统领方式确实不同。容宁为了让新来这些兵能够快速盲目信任她,一边赶路,一边每天抽出时间约打架。   她几乎每千人中挑选一个会打的,在休整的饭点和人打一场。   打完吃饭,赢的加一块羊肉。   短短七日,七千兵从不屑,到后期的麻木,再到困惑:“容校尉是不是就是想要连吃七天羊肉?”怎么还找个理由来打他们呢?   太过分了!   吃得满嘴流油的容宁很高兴发现七千士兵对她拥有了盲目的战力信任。   她加快脚程,比规定更早的时间来带她爹指定的地方,安寨扎营。   战事一触即发。   韶阳二十七年夏,北军大捷。   容校尉深入大漠,带兵对上了罗卜藏青。无数人犹记得那一日,黄沙漫天,而血色如同最瑰丽的战袍,盖在了她的身上。   她夺取了敌军一位将士的重弓,与千里之外射杀罗卜藏青。   这一回,她射中了。   四年血仇,那些掩盖在顽皮和戏谑下的恨意,终于在一朝得报。   清扫战场时,一直跟着容校尉的千户长默不作声窥探着敌方帐篷中的女子,总觉得人心情不算太好。   容宁面前放着一个木盒,木盒上带有一个恍若面具又好似盾牌的标识,中间有着一颗十字星。   木盒里是一封接着一封的书信。容宁拿起信时,手是微颤的。   不管是砍人还是弯弓射箭都要极为大的力气,再勇猛的战士,用刀杀人砍二三十人也就力竭了。她刚从激战中缓过神,身体却还没有彻底得到休整。   只是身上的乏力远没有面前木盒所带来的冲击大。   书信用的是部落的文字,纸却是容宁认得出的,大乾文官最喜欢动用的好纸。   就连笔墨也带着淡淡雅致的香气,是江南特产的一种墨汁。   罗卜藏青的事远远没有结束,还只是一场开始。   ……   京城。   “捷报——捷报——”   报喜的人几乎是用雀跃的声音说着:“北方大捷!定国公领命围剿!容校尉亲自取下了罗卜藏青的性命!”   皇帝大喜:“不愧是容家!”   他正要再说点什么,又禁不住咳嗽了两声。身为帝王想要掩盖自己一时的失态,只是咳嗽却掩藏不住,反而越憋咳得越是厉害。   秦少劼微皱眉,亲自接过何祥准备送上的水:“父皇太过高兴了。”   皇帝接过茶水喝下,好笑顺着说:“是太高兴了。”   “罗卜藏青一死,北方余下的部落十年内几乎不足为惧。”他难掩面上的喜色,非要招官员,“让内阁拟赏赐,户部早些做准备。容家终究还是要有一个少将军。”   正说着呢,皇帝又想起:“对了,小宁儿明年回京叙职,也到了年纪。女子总是要早些定下才是。回头让曹夫人进宫商议商议。”   如此高功,选夫君可不好选。   秦少劼听到这话,抬眸看向颇为高兴的皇帝:“父皇认为儿臣如何?” 第30章   容宁把信依葫芦画瓢誊抄一遍后, 把木盒交了上去。   京城中很快送了消息回来,她正式从容校尉变成了容少将军。这次征战中的七千兵将正式划分到她名下,还加塞了三千兵。往后她更可以动用火器。   跟在容宁身边的三个千户长以前就有不少小功绩, 趁着这次大捷皇帝高兴, 得以各升一级,今后可以统三千到五千兵。   这么多兵当然不可能到处游走,于是她光荣有了驻扎地——古北口。大道叫关,小道叫口。古北口是兵家必争之地,相当重要, 破了这口差不多等同于直通京城,可以看出皇帝对她的倚重。   如此倚重下的容宁,根本不知道京城里七皇子对皇帝说了什么话,也不知道皇帝拒了七皇子, 并叫了曹夫人去后宫, 更不知道她嫂嫂替她物色起了男人。   她叼着一根草, 跟着身边袁景辉学北狄的文字。   袁景辉是容宁原先的千户长之一, 刚成为卫指挥使。他祖籍本来在边塞附近, 长辈家中有人通商, 后来搬去了京城。他自小跟着家里人学, 会北狄以及周边较多地方的文字。   靠着这点, 他才能成功成为容宁的千户长,飞速跟着蹭了功绩, 年纪轻轻成为卫指挥使。   在三位指挥使中,他打架最弱,射箭也一般, 在百户长中算中上战力。但论语音文字与对各地百姓了解,还真没人比他更擅长。   他此刻揪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胡子, 小眼睛痛苦和容宁讲着:“这叫凸鲁斯!”   容宁重复:“吐螺蛳!”   袁景辉:“不是不是,鲁斯!不要咬的那么清楚,要含糊,要模糊,要您也分不清您在说什么!”   容宁也很痛苦:“您自个听听您说的是人话吗?什么叫我都分不清我在说什么!”   袁景辉拿着树枝:“我写给您看这几个字。北狄这儿的话其实那么多年来大同小异。他们本来就是从一种文字传承下来,后来您也知道,一旦当了首领,他们就认为自己厉害死了,非要改文字。最后确实死了,文字不好用的被淘汰,留下的还是最好用的和一小部分改动后的。”   容宁看着袁景辉鬼画符。   她颇为深沉:“我觉得以前去道观,黄纸上画的和这个差不多。”   袁景辉:“……”一时间分不清容少将军是在侮辱文字,还是在侮辱道观,还是在侮辱他写的字丑。   但京城有会同馆负责翻译,边塞靠的就是像袁景辉这样的人才。   容宁要学,袁景辉必须教。两人互相折磨,艰难中勉强算学会了不少词句的读写。   学到后来,容宁在地上画了一个似面具又似盾,上面有十字星的图案给袁景辉看:“你认识这个么?是北狄的图腾一类吗?”   袁景辉琢磨了一下,摇头:“不认识。北狄的图腾多是动物,像狼、鹰。还会加上一些长纹,拥有延绵不断的意思。别的图案像是日、月、云都有,他们喜欢将身边万物化作图腾,但没见过这种。当然,也可能是我见识不够。”   容宁用脚撵去了图:“行。”   识字中转眼过年。   这一年过年,容宁是在古北口过的年。   除夕日,容宁翻上屋顶,在寒风里叼着野草眺望远方。   古北口有一个不大的村子。村子里没有多少人,做的多是将士们的生意,比如说缝补衣物,帮着去远处采买一些临时用品之类。   今日军中暂时放假,只留了部分人警惕值守。   从她眺望处可以看到远处的狭隘小道。小道两侧值守着属于她的兵。她要是转头,偶尔还能看到军民同乐的场景。   袁景辉在城墙上往屋顶上喊:“少将军!下面煮了乌梅茶,您要喝吗?”   刚爬上来的容宁一听,麻溜下了屋顶:“喝!乌梅和茶一起煮?谁煮的?”   “村里的小花。上回您不是送了她一包乌梅和一点茶叶吗?她说回去试了试怎么煮好喝。这回煮出来的味道真的不一般。今天除夕,我叫她过来帮忙煮乌梅茶,大家伙再吃点好的庆祝庆祝。”   容宁恍然。   小花是一个十一岁女童,看上去只有九岁一样瘦小,干活做饭极为利索。小花亲爹以前是边塞的商人。在边塞做生意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两边常有战事,为了防止有细作,朝廷有时允许通商有时又突然不允许了。   小花亲爹死在北狄人手里,娘前两年身体不好跟着走了。她靠着村里和军中人资助活下来。   容宁快步走着,一眼看到瘦小乖巧给众人舀乌梅汤的小花,立刻腆着脸上前:“我也要我也要!”   小花披着厚重的布,腰间系了好几圈腰带。她听到容宁声音忙转过身,月牙似笑弯眼,甜滋滋开口:“小花给少将军舀!”   热腾腾的茶汤很快被塞到容宁手中。茶汤带着乌梅的清甜酸爽味,容宁还没喝就觉得一定很好喝。   她乐滋滋尝了一口:“小花真贤惠呀。”   军中人看看少将军,再看看小花,纷纷沉痛肯定:“小花真的很贤惠!”   容宁:“?”等等,你们这群人的眼神是几个意思?   小花咯咯笑起来,正大光明给容宁夹了好几个煮透了的乌梅:“都给少将军!”   容宁很感动:“小花真好。晚上吃饱喝足,我带他们比武给你看。”   众人:“?”   晚上篝火点起,一群糙汉唱歌跳舞说笑逗乐,还有一群被容宁单方面斗殴,打得满地乱跑:“我错了,我错了!少将军别打了!”   小花在火堆边笑得咯咯乱晃。   京城过年有京城的乐趣,边塞过年有边塞的风气。   到了点,容宁亲自把小花送回村子。   小花一步步蹦蹦跳跳走在前面,容宁晃悠悠落在后面。   小花屋子前,小花进门后转身,探出脑袋望向容宁:“少将军以后会回京城吗?”   容宁的家在京城,自然笑了声:“会。”   小花仰着头:“那少将军以后能让大乾和北狄做生意么?”   容宁微愣:“嗯?”   小花朝着容宁腼腆笑着:“小花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北面有很多坏人。爹爹死在坏人手里,但是坏人也死了。   “小花不希望打仗。希望少将军和军中哥哥们都能够长长久久活下去。爹爹说过,很早很早以前,我们村子和很多部落做过生意,那是他见过村子最繁荣的时候。”   “要是有一天,大家继续做着生意。是不是谁也不会死了?”   容宁伸出手,揉了一把小花的脑袋:“嗯。”   她向小花许诺:“会有那么一天。”   容宁送完小花,晃悠悠回到军中,对着迎上来的袁景辉惆怅:“突然有点想家了。”   顶着一个淤青眼眶的袁景辉安慰:“没事,三年一述职,日子过得很快。您马上能回去一趟。”   然而过了一段日子,京中来信。   [见字如面,小宁儿年纪渐长,近日替你选了一些京中良人,不知你可有中意。名单如下:李古阳……]   容宁惊恐合上信。   她眼瞎了吗?上面写的什么东西?好可怕啊!   容宁再打开信:[李古阳……]   容宁再度合上信,惊恐过度,面上竟呈现一片祥和:“回什么家?是军中吃的不好?还是军中玩的不够?边塞百姓如此需要我,我怎么能轻易走开。”   她取出信纸,带着祥和的笑容回信:“此生已献边塞。很忙,勿念。”   想了想,她添上了一句:“不要为了我耽搁了好人家。”   有毒吧。李古阳长得如同女子,洁癖恨不得一天换三双鞋子四套衣服,洗澡只要有条件一天洗两次。谁要和他过日子啊!   信件传回京中,万万没想到很快收到回信。   [见字如面。上回选的都是与小宁儿有旧的一些男子,没想到一个都没看上。这回从军中侍卫以及京中名人中挑选一些,名单如下:……]   容宁一目一页纸,倒吸一口凉气。   就京中那些未婚侍卫,连血都没见过。杀只鸡可能都不行。和这种男子成婚,到底是她当家还是男子当家?   容宁这一刻回想起了年幼时亲哥回家相亲的惨状。忙里忙外,还要被娘亲逮着看人,喝个酒宴都要被一群人围着问一圈,身边不管谁说话第一个话题就是“成亲”。   事到如今,容宁觉得不解决一下问题不行了。   她取出纸笔,先给亲爹大笔一挥写一封简单的:“述职不回去了,你帮我回去多美言两句!”   再抽纸斟酌一下写一封给皇帝:“臣在边塞识一女童,名曰小花。”   容宁把小花的事情讲了讲。   她知道身为一个少将军,能做的事很有限。可为了边塞,为了天下百姓,她才是真正的容家人。她是帝王之剑,也是百姓之剑。   要是哪天真的开通互市,她镇守在关键古北口的也不能随意走开。不然谁都知道她回去叙职,趁着这种时候偷鸡摸狗搞事就麻烦了。   容宁在纸上写着:“臣愿与砂石相伴,守一方平安,不愿陷儿女情长,苦后宅闺事。”   写完晾干,容宁双手合十,诚心祈祷:“希望京城中男人明天全成亲了。”   祈祷完,她果决叫人:“袁景辉!赶紧帮我把信送了!”很害怕,生怕路上信走慢了,她一回家就被强迫红盖头罩脑袋,连新郎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几天之后,收到信的容靖虎:“……”   同时,远在京中的皇帝也打开了信,细细读了起来。   读完信,皇帝长叹:“容家人到底是容家人啊。”   他身体日渐衰弱,懒散将信件给首辅看:“朕是该立遗诏了。只此事你一人知晓不够,等定国公归来,你与他一道帮朕写了吧。”   皇帝阖上眼:“权势不够的时候,渴求权势。有了权势,又容易妄想。妄想不好啊。这两年,京城风雨欲来,劳烦爱卿多操心了。”   首辅沉痛:“臣遵旨!” 第31章   不知是交上去的木盒有问题, 还是京城中皇帝身体再度欠佳,即便远在边塞,容宁也能感受到京中暗潮汹涌。   官位不停变动, 皇子不停遭难, 皇后的凤印在这种关头被交给了贤妃。嫂嫂送来的信里隐隐透露出京中事多,让她好好在边塞放宽心听君令,家中一切安好,不用操心。   容宁嘀嘀咕咕一边念,一边回信:“劳烦也别替我操心。述职不回了。个人儿女私事都往后放放。”   嘻, 反正就不想成亲。   三年述职期到,她爹回去了,她成功留在边塞镇守。她亢奋到当晚让人出去买羊,第二天在军中带着大家一起烤羊吃。   美滋滋和小花共享一只小羊腿。   她爹平安处理完京城事务, 再次回到边塞, 容宁又高高兴兴请全军痛饮一杯乌梅茶。   又快乐潇洒过一年!   在边塞除了日常训练和琢磨如何更好防范外敌之外, 容宁靠着和袁景辉识的那点北狄字, 慢慢看懂了一些木盒中的信件内容。   她让袁景辉将她全家的名字都翻成了北狄的文字。学会全家名字后, 她在所有信件中找寻容轩名字, 发现只有一封信与兄长有关。   她手指滑在誊抄的纸上, 无声一字一顿念着信件上的内容:“……有容轩在, 诸多事不易传递。”   只有来信,没有回信。   容宁啧了一声:“也不知道回了什么话。”   也就是说, 写信的人与兄长之死有关,但关系是否密切,暂且未知。   容宁看完这封信, 只剩一个念头:“唉,兄长就是心不够脏。”她哥当年最大的疏忽, 还是高估了罗卜藏青的人品,再加上军中恐有细作。   不然凭罗卜藏青,单打独斗打不过她哥。否则也不会一被围剿,轻易死在她手中。   当然,以上全是容宁“自认为”。   要是军中包括京城中年长者知道她的“自以为”,肯定会露出“你疯了吧”的眼神,并且怀疑自己白活了那么多年。   不是谁都可以在年仅十五岁、身体还没有长成的情况下,一对一哪怕碰上壮年侍卫,打斗时也从不落于下风。   更别说容宁可以从几百里之外用重弓射杀敌人!   要知道火器最远不过是五百到八百里射程。超过两百里,重弓射出的箭所带的力道已经极为微弱。想要千里之外杀敌,得靠五人左右才能拉动的床弩。   容宁硬生生靠毁了一把重弓,成功射杀罗卜藏青。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个人说起都要震撼感叹“非人哉”。   边塞大捷,有定国公指挥得当的功绩在,但要是没容宁,真没那么容易杀了罗卜藏青。罗卜藏青自己都猜不到有人能那么远射杀他,猝不及防迎头中箭才会直接死了。   但她完全没察觉到她有多可怕。   其实这种认知上的误差,不能全怪容宁没见识。   不说大乾,历朝历代在军事上都喜欢“吹牛”。重武的朝代,武官喜欢把自己吹嘘得很厉害,好增加士兵们的气势。不重武的朝代,文官热衷于把武官吹嘘得很厉害但战败了来贬低武官不会打仗。   十万军兵出征能说成五十万,其它细节方面可想而知。很多兵书讲究细节上的严谨,但众人教容宁的时候,要承认自己不如容宁已经够憋屈,自然忍不住会说“你是很厉害,但历史上也有很厉害的,比如谁谁谁”。   容宁被教得无知无觉,带着这种认知偏差,成功年纪轻轻混上了少将军,比兄长容轩拿少将军位都快。   容宁哪怕自小在侍卫营里和侍卫们“骗来骗去”,也没想到有些“骗局”历史久远,贯古通今。她只当乱世容易出英雄,那些英雄都能这么厉害。她对比同龄人是厉害,对比古人不过尔尔。   好在这些认知偏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乾有人与敌互通。   容宁认真琢磨着木盒里的信,试图找出木盒身后人。   她翻译着这些信件,隐隐约约察觉到来信的人在让罗卜藏青为他找东西。   而来信者为此付出的是各种钱财,以支持罗卜藏青上位。   “很麻烦啊。”容宁烦恼起来。   往后要是边塞开通互市,会给这种人更大的机会去捞钱。有钱能使鬼推磨。边塞不管如何,属于天高皇帝远,给人拥兵镇守的机会,实在安危难测。   容宁每回想这些,对陛下的敬重之心便会不由自主加深。   光边塞是否能开通互市就有利有弊,要考虑极多。   天下江山不止边塞,身为帝王一天要操心的事比牛毛更多。   对比起圣上,争权夺势的皇子们不过如此。   容宁“嘶”了一声,深深闭上眼,随即放下信件藏好,在屋子里原地愤愤打起了拳。   又想起了七皇子。   有的阴影是一辈子缠绕上,甩不掉了!   ……   京城。   “圣上……殡天了!”   太监一声又一声“殡天”将悲痛从京城皇宫传递到天下各地州府,丧钟响起,举国默哀,为帝王挂白七日,禁一切喜事。   皇帝遗诏一并公开,引无数臣子与百姓落泪。   “朕此生仓惶即位,幸不辱命。近三十载,兢兢业业,终有所得。然至今细思,尚有所愧。可叹力竭,难以改革推行,盖天命也。自此,天下便交于子孙与众臣。七皇子少劼,聪明仁孝,处事果决,宜即皇帝位,群臣佐之。其余诸事遵皇考遗制,不可烦臣扰民。”   遗诏后面更是细碎说了一些内容,七品以下的官员不准进京吊丧,也不准百姓过于折腾耽误农务。边疆固守的将士更是三品以下不准动身入京,不要大动干戈。   明面上的遗嘱如此仁善,私下的吩咐也留了一手余地。   除七皇子外,一部分皇子被圈养,大部分皇子被封了王位,送去各个封地,一生无权但也无忧。曾经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大皇子,被勒令亲自守陵。   皇后与贤妃升为皇太后与皇太妃。后宫暂由皇太妃管理。   只是即便帝王如此仁善,对于其他人而言,该争的时刻就是这种关键时刻。七皇子尚未娶妻又无子嗣,再加上身体常年欠佳,未必堪当大任。   一场权势的争夺硝烟,在新皇登基前夕,于京城中彻底撕开。   秦少劼站在宫殿门口,一身素白孝服,半垂着眼帘。   风吹动衣角,宫中厚重的房屋色泽映衬下,更是将其病弱身躯带起了一股悲凉。此时不管是谁看到这一幕,都心中难忍哀愁。   全盛红着眼眶,在秦少劼身边轻叹:“这些争权夺势的,有几个是真心在替陛下难过呢。”真要是为陛下着想,就该和首辅大人一样,真心实意为辅佐新皇做准备。   那才是陛下的遗志啊!   如今人还没下葬,这些人就红了眼!这几年七皇子殿下几乎天天忙着处理政事,真心实意与贤妃在为陛下身体操心。有能力又孝顺,凭什么不适合继承皇位?   秦少劼没有回应。   过了片刻,大太监何祥匆匆赶来。   秦少劼抬起眼看向何祥:“何祥,全盛说京中不少人并不是真心为父皇难过。”   何祥朝着秦少劼行礼,恭敬说着:“殿下放手去做吧。陛下心里有数,早已与首辅方大人和指挥使宝坤大人吩咐过了。”   帝王的仁慈是给新皇造就立威的机会。   何祥跟在皇帝身边那么多年,太清楚皇帝心思。这么多年来,唯有七皇子最得帝王心意。有情却不沉溺于情感,有手段也不利用手段为恶。治国用人颇有能力,连利用人心都最为像皇帝。   在经过太医再三肯定七皇子只是看上去体弱,其实已经养好了身子。皇帝终将帝位传给七皇子。   何祥低着头很快听到了这位即将登基的七皇子再度开口。   秦少劼声音淡淡:“既然不难过,那便陪葬吧。”   一月不到,京中血流成河,几乎染红天。   新皇登基,踏着尸骨和血泪上位,终坐在髹金雕龙木椅上。冕旒十二串轻微晃动,露出其后带着水雾的黑眸。   皇权更替,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这天首辅方文栋实在忍不住,在书房里指着桌上那只木鸟,苦大仇深:“陛下,您下次上朝能不能不要把这个木雕放在龙椅上?”   大家虽然都低着头,可还是看得见的啊!   正常皇帝,谁带个木雕上朝的啊?   秦少劼看了眼木鸟:“这是已故容少将军所雕,现容少将军所赠。”   首辅方文栋沉默一瞬,突然明白为什么先帝认为定国公一家肯定会尽心辅佐新帝。原来容家兄妹与陛下有交集。   “之前不说,是因为父皇和容家都不喜欢皇子与容家人纠葛太深。”秦少劼坐在位上,注视着人,“现在说,是因为朕信得过方卿。”   方文栋很感动:“谢陛下信任。”他在这段时间和新帝接触,已逐渐了解新帝,“陛下想做什么?臣一定竭尽全力,为陛下排忧艰难。”   秦少劼:“想成亲。”   方文栋露出满意神情。要成亲是好事。后宫稳定,子嗣充足,帝位才稳定。皇帝后宫里没人,各家各户都摩拳擦掌想要给新皇后宫里塞人。现在不说无非是因为先帝才走,不敢贸然开口。   方文栋一时脑中已有了无数人选,面露诚挚笑容:“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秦少劼微点头:“容宁,容少将军。定国公之女。”   方文栋笑容僵硬:“陛下?”   秦少劼深深叹气:“日思夜想,终成执念。朕当初其实和父皇说过,可惜被拒了。”   方文栋:“……”   屁话!   方文栋此刻恨不得踩上书房的桌子,指着面前看似病弱的新帝大骂:被拒了还敢提,你是不知道为什么吗?人家好好在边塞值守,你让人当你后宫之人。   你有毒吧? 第32章   秦少劼要做的事, 是告知,而非商量。   在边塞的容宁则半点不知被觊觎。   古北口极为重要,身为镇守少将军的容宁不可能轻易离开。但容宁上回述职没回去, 先帝过世也没回去, 如今新帝登基在位,再不回去述职自然不妥。   容宁收到回京述职调令,忧愁去小厨房煮起了奶茶。   在边塞,盐比糖更为重要。人不吃咸的东西会没力气。边塞牛羊多,奶也多。老百姓煮茶时常常会放点奶放点盐, 尝起来口感比清水好喝得多。反正水也要煮开了喝,干脆煮点有味道的。   老百姓这么干,军中偶尔也会如此做。天天驻守练兵或种田实在太过无趣,将士们会忍不住找点无伤大雅的乐子, 其中一点乐子就是做吃的喝的。   浓郁厚重的奶香弥漫在屋中, 容宁满脑子想的却是七皇子。   现在该称其陛下了。谁能想到七皇子真登基成皇了。   当初离开京城跑得仓促, 容宁不敢想人早上醒来在琢磨点什么。她更不敢想这坐上皇位后, 突然一封述职调令让她回京又是为了什么。   只是容家对于皇帝而言非常重要, 重要到不可能轻易得罪。她爹还回去帮忙写遗诏了呢!她当年得罪人和她家应该牵连不大。   容宁安慰自己:“没关系, 人生短暂, 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大不了把自己的腰带给皇帝, 让他捆自己一个晚上。看在她这么多年给七皇子送炭的份上,希望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他们可要做一辈子的君臣。   给水壶里灌上奶茶, 容宁收拾了行李,带上十来号人快马加鞭从古北口回京。   早述职完早回边塞。   不过短短三天时间,容宁硬生生风尘仆仆赶往了京城城门口。为了不妨碍京城城门口老百姓进出, 容宁专程在清早到达。   此时城门口已有零散百姓排了队伍,就等城门打开后可以进门。   值守的侍卫冷酷无情, 脑子里却想着今天换班后要狠狠睡上一觉,醒来后可以再去和兄弟们聚一聚。   当他看见银盔良马的刹那,所有念头全无,绷紧着正准备询问是否有八百里加急,就看见城门下到达的领头人扬起了一张靓丽又万恶的脸。   容宁高声:“许久不见!劳烦开开门!”   侍卫面无表情和同伴一起开城门并行礼:“见过容少将军。”   容宁笑了一声,取出牌子示意身份:“别板着脸嘛,吓着老百姓怎么办。”   侍卫依旧面无表情:“这样才不会有宵小在城门口闹事。容少将军可是要直接进宫?还是休整后等陛下下朝?”   容宁知道她一个归来,门口侍卫按规定要通知宫里。她看了眼身边几个人:“赶路回来的,回家收拾收拾再进宫。”   侍卫拱手:“好的,赶紧走。”   催促之意简直毫不掩饰。如此嫌弃,让容宁震撼:“多年不见,连叙旧都没有吗?我还想问问容致容淑在军中日子过得如何呢?”   容宁不说还好,一说侍卫都维持不住自己的冷酷无情。他幽幽长叹:“京中侍卫营就快要改名叫稚童营了。别问,问就是您早些回府,准备进宫吧。”   说罢,侍卫转身去找马,打算进宫去报告了。   容宁一脸莫名,带着几个将士往家里赶。   路上容宁还忍不住和属下讲着:“嫂嫂每次来信都说容致容淑挺好的,非常懂事非常乖巧,就偶尔喜欢玩闹一些,在京中结识了很多小伙伴。回头你们上容府,我带你们见见人。说不定以后在军中就见着了。”   一位容家军好笑想起旧事:“当年曹夫人给定国公寄信,也总说容少将军年少乖巧,颇为体贴他人,常拿私房钱请客吃饭。就是偶尔顽皮一些。没想到属下最后会跟在容少将军名下。”   容宁猛然想起当年家里给兄长和爹爹寄信,还真是这么说的。   然后偶尔顽皮的她将京城中,不论是京城大门值守的还是永安园大门值守的侍卫,全部都打得鼻青眼肿。到最后都出了不准打脸的不成文规定。   容宁顿时觉得“稚童营”恐怕不单纯。   不知道容家两个小孩在侍卫营干了点什么。按理来说这些年京城中如此动荡,给他们造作的机会应该不多。   她很快回到容府。   容府门口常年有人看守,在发现容宁回来后,忙高兴往容府内大喊起来:“容少将军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两声喊下来,整个容府恍若活了过来。   容宁大清早的往自己房间走,沿途就听着身边人高兴喊着:“小姐!”以及杂役侍女的殷切:“小姐,有刚好烧好的热水,可要沐浴?”   “小姐,厨房早膳已经做了,小的这就去给您拿。”   “哎呀,小姐都那么高了!”   “晒黑了,边塞哪里有府上好啊。来来,这是今年的新茶!喝一口再去洗身子。”   容宁被一群人围着,先擦了手和脸,再喝了一口茶,被塞了一口包子,简直忙死了。她好不容易咽下这第一口,赶紧说着:“一个个来,一个个来!啊,对,给我拿套进宫的衣服。”   曹夫人以及林芷攸被叫醒,很快披上衣服,赶到容宁屋处。   雍容华贵的曹夫人许久不见女儿,隔着一段路就红了眼眶:“小宁儿啊,我的小宁儿!”   林芷攸跟上,朝着容宁露出笑容。   容宁刚又往嘴里塞了两口包子,回头看见几乎要垂泪的娘亲,立刻呜呜扑上去。本来要哭的曹夫人顿时变得哭笑不得:“你把包子吃下去了再说话。”   曹夫人细细拍着自家闺女的背,拉开点距离打量人:“高了,瘦了,黑了。边塞尘沙大,瞧瞧这脸啊,糙的,哪里像是大姑娘。”   她记得容宁要进宫的事,忙叫人:“快去将我这段时日用的那些涂抹敷脸的东西全拿出来。对了,沐浴的水烧了?用上今年京中新出的香汤方子。”   曹夫人对定国公都没那么上心,又琢磨起来:“衣服要给你熏了香才行。陛下就算不给你办洗尘宴,家里肯定是要办。还好今年有给你做两套衣服。得让人赶紧拿出来晒晒。”   容宁半个字没能插上,目瞪口呆就被曹夫人推走:“快些去沐浴。有事等回府了再说。”   不过一刻钟,容宁已安然躺平在木桶中,脸上还扶着嫂嫂亲自拿进来的涂抹东西。   孝期早已过,林芷攸如今穿着依旧素雅。   她颇为好笑和瘫成咸鱼的容宁聊着:“这么久不回来,府上有不少地方都有了变动。你屋里倒是一点没动,不过常常让人打扫。难得回来述职,边塞恰好安稳,这次可以多住两天。正好把婚事定下。”   容宁闭着眼:“我就知道,一回来肯定要说婚事。”   林芷攸纤细手拿着一根玉石制的小滚筒,在容宁脸上滚动着。她带着笑意:“要是不喜欢嫁人,那就让人入赘。”   容宁对成亲是没半点兴趣:“我阅尽千帆,觉得男人不过如此。”她见过的男人数量,比一般女子这辈子见过的都多。   林芷攸手一颤:“……阅尽千帆不是这么用的!”   容宁嬉笑出声:“哎,军中那么多男人,天天看早厌了。男人能做的我都能做,男人不能做的我也能做。”   林芷攸当然知道这点,只是她看得更透:“成亲能减少很多麻烦事。你要是觉得不成亲更方便更自在,说服娘就是。”   她也是觉得有意思:“你和你以前那些玩伴也是巧,各个都没成婚。”   容宁至今没有收到过任何一个人成亲的喜糖,但估摸着小伙伴们也差不多,都要陷入被催婚的惨境。大家一起惨,就显得她没那么惨。   她泡够起身,还是换上了一身戎甲,带着刚沐浴完的香气:“好了,我该去永安园了。”   曹夫人和林芷攸很有分寸,没有耽搁容宁太多时间。   容宁骑着马前往永安园。   先帝总是待在永安园,新帝登基,一切事物依旧是在永安园操办。从容府到永安园的这条道,与容宁记忆里一点点重叠,几乎没有多大变化。   有新的店铺打开,有生的面孔出现,但整体还是这样。   到永安园门口,容宁拱手出牌示意,发现了在门口候着的全盛。几年不见,当初的小太监衣袍都成了大太监袍,手上拿起了曾经何祥才有的成拂尘。   全盛见到容宁,笑容满面迎上:“容少将军,陛下让奴来接您。”   容宁拱手且更加警惕:“陛下有心。”   全盛见容宁这姿态,笑着侧身带路。他一路上不停说着:“陛下知道容少将军要回来,早就吩咐说要去城门口亲自迎接。没想到少将军先一步到了。朝会仓促不可取消,陛下只能在宫里候着,让奴来永安园门口接。”   他几乎将皇帝盛宠说到极致:“容少将军今日午间就在永安园里用,当是陛下为您办的接风宴吧。陛下盼这一天盼了很久。”   容宁听到这话,心生退意。   什么意思啊?   他想报复她,想了那么久的吗?   不会在接风宴里给她下药吧?   如今七皇子是皇帝了,容宁身为容家人,是半点不会拒绝皇帝。她愁苦起来,觉得帝王之剑是半点不好当,走去见人都心中忐忑,七上八下。   容宁委婉问全盛:“陛下心情可好?”   全盛笑开:“那当然是好。”他也低声委婉示意容宁,“陛下今日心情,比登基那日都好。”   容宁一听,心中沉痛。   那完了啊。 第33章   宫里的人但凡活得久些, 都记性好。   他们记得主子喜欢什么厌恶什么,记得别家主子忌讳什么。相对的,他们也记得自己悲惨时受到的每一点恩惠, 得势时见到的每一张变脸。   全盛对容少将军的好, 不都因为皇帝,还因为当年在皇子所被羞辱时,得到的一罐擦脸膏药。那是后宫中主子们都未必能用上的好药。   全盛见少将军还是绷着,再三安慰:“陛下敬重您,见您回来当然高兴。”   容宁敷衍:“嗯嗯嗯。”   要怎么解决皇帝记仇呢?   容宁跟着全盛走, 硬是走到了永安园的湖心书院。永安园内湖光山色,景致绝佳处难分一二。园内书院不止一个。每个书院既是皇帝读书习字批奏折的好地方,也是皇帝排遣心情的好去处。   湖心书院共有五殿,侧面还有一个观湖台。   从廊道走向湖心, 容宁视线悄悄瞥眼观湖台。好像很适合钓鱼哎, 不知道皇帝有没有尝试过在这里钓鱼。   一些让湖中锦鲤吓死的念头一闪而过, 容宁听见全盛说着“容少将军到”, 忙收回念头, 心里头再次忧愁。   哎呀, 怎么办呢。   书房里传来淡淡的:“进。”   容宁安分进门, 刚瞄见衣袍的一抹玄色, 忙恭敬行礼:“臣容宁,见过陛下。”   “免礼。”新帝再度开口, “全盛,替容少将军搬个椅子。”   全盛:“喏。”   声音变了。   不再是那种文臣官员拖沓的声音,多了一些压低的深沉, 带上了威严。颇像先帝。   容宁抬起眼看向了人。   不止是声音,人模样也变了。曾经的少年如同竹子, 一场雨后就拔高了一大截。本来带着些莹莹弧度的脸,如今多了几分棱角。   哪怕穿着玄色冕服,新帝的肤色看上去依旧是有些病态的白,连带着唇色也偏寡淡,是春日里最浅淡的粉。但这副容貌一旦配上了他那带着一丝雾色的深邃黑眸,瞧着就蛊人。   容宁头脑空了一瞬,很快回神。   她绷着身子坐下,少有拘谨了起来。   全盛给她手边放完了茶,无声息退出去,连书房门都给关上了。一时书房内只剩下容宁和尚年轻的新帝,安静无声。   秦少劼缓缓开口:“边塞如何?”   公事公办的态度,让容宁稍微放松了一些。说起边塞,她有无数可以讲的话,顺着便说了出来:“臣镇守古北口,一切如常。自从罗卜藏青死了,边塞还算稳定。冬天也没有异族人突然过来骚扰。春夏时节,军中训练有素,异族人现在更是打不过我们。”   真正述职当然不是这么随便说两句。   容宁接下去很快说了一下边塞士兵几人,平日种田几亩,收成几何。这几年开支多少银钱,死亡多少将士,给了将士补贴多少银两。   林林总总说了一刻钟,容宁才拿起茶水喝了口。   她腰板挺直,对军中一切如数家珍,循规蹈矩客客气气,半点没年少时的调皮捣蛋。好似小混蛋终于长成了大人。   君臣有别,君臣有礼。   君臣……   容宁瞪大眼看着皇帝咳了一声,神色淡淡把头上的冕冠取下,搁置一旁,震撼忍不住问:“这是可以的吗?”   秦少劼头发原本梳理得体,细碎的头发全部藏在冕冠下。取下冕冠后,这些细碎头发调皮捣蛋散开,让人生生有了一丝慵懒。   他抬眸:“不可以吗?”   容宁想了想好像也没哪条规矩规定,皇帝一定要戴着冕冠听臣子述职。她看看冕冠,再看看皇帝,看看冕冠,再看看皇帝:“你是不是觉得戴着不舒服?”   这回秦少劼反而是笑了。   他笑得声音很轻,哼笑一般:“这是可以问的?”   哪有臣子问皇帝冕冠是不是戴得不舒服的?   容宁一本正经打算随便找一个理由糊弄过去,就听面前新帝说:“这套冕服祭祀过节才穿,穿着好看,本想让你多看看,但好像不过如此。冕旒不可晃动,戴着麻烦,不如不戴。”   容宁面上一片空白。   等等,你在说点什么东西?   身为皇帝,衣服难道是为了本少将军穿的?   容宁说谎话瞎掰都能一本正经的,碰上新帝不按套路来,勉强做到面上临危不变。她依靠本能顺其自然说了下去:“陛下穿什么都好看,不穿也好看。”   话落,容宁头脑空空,就剩下一个念头:今日出门就投湖,从此她与湖中锦鲤共生存。   是她的错,她在边塞和那群将士混久了,什么说都敢说。   秦少劼语气富有深意:“容少将军多年不见,性子未变啊。”   容宁僵硬点点头,又忙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然而年轻的帝王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冒犯,将话题从衣服很快转到了中午吃饭上:“午间有什么想吃的?朕为你接风洗尘。”   容宁谨慎到极致:“陛下吃什么,臣就吃什么。”   陛下让她往东,她连东北都不去。   秦少劼应了声:“容少将军爱喝酒,这几年在军中没有酒可喝,今天可少酌两杯。宫里有珍珠红,味道不错。”   容宁一听酒,立刻想起当年醉酒捆绑惨案,对着皇帝严肃起来:“臣戒酒了!”   秦少劼:“哦?”   他低头看了眼腰间:“冕服的腰带是好解一些。”   容宁视线忍不住跟着看向冕服腰带。玄色衣袍上的白罗大带,将二尺二的腰身束得仿佛更细了点,隐隐露出浅绛色的裳。   要命!为什么她看一眼就知道尺寸了。   容宁不敢再看,生怕自己脑中浮现出一些不该浮现的。她闭紧眼深深意识到,能够坐上皇位的七皇子秦少劼,心思绝对比一般人都要深。   他每一句话都在提醒她,他记得当年的事情!记了很多年,根本没忘。   每一句都有潜台词,每一句都是一种报复!   什么比死更可怕?等死,生不如死。   午间哪里是接风洗尘宴,那是鸿门宴。   可问题是,当年她也是受害者啊!她中药了,更不是故意要扯人腰带的。这么多年他们两个之间,明明还有皇子所救命情,也有几年的炭火情谊,怎么就抓着扯腰带的事呢。   容宁觉得自己无辜弱小且可怜,卑微解释:“臣就算喝酒,也不会再做出扯人腰带的事情。陛下不要再开臣玩笑了。今日午间要是陛下想喝,臣可以陪陛下喝几杯。”   秦少劼:“朕与容少将军多年未见,有很多话想说。”   容宁顺着秦少劼的意思:“午后继续聊。”   秦少劼:“那晚上也在朕这儿用吧。”   容宁哪敢说不,点头:“臣可以,臣愿意,臣受宠若惊。”   秦少劼:“用完朕还想与容少将军聊聊木鸟的事。它伴着朕那么多年,对朕意义非凡。你不用拘谨,在朕面前自在一些,与平日一样就行。”   容宁没想到两人还能谈木鸟。   秦少劼起身,从架子上拿出一个木盒,将木盒里的木雕取出,重新放在桌上:“前两天刚上了油,这才收起来放着。”   容宁微怔。这么多年,秦少劼还留着当年这只木鸟。   木雕上的划痕依旧可见,只是一看就能看出上过不止一次油,护过不止一次蜡。木头没有丝毫的开裂和发霉,说明它既没有被暴晒也不曾被水浸泡过。   一个普通摆件,被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善待至今,登基后也没扔到一旁。   对于先帝而言,容家是特殊的。对于新帝秦少劼而言,容家一样也是特殊的。   容宁对秦少劼的警惕心松动,态度终不再那么疏远拘谨。她朝着秦少劼露出一丝笑:“好。晚上聊木鸟。臣宵禁前回去。”   足够给面子了。   她陪皇帝的时间比陪家人的时间都多。   话说着呢,她发现秦少劼又咳了两声。   当年的七皇子身体欠佳,没想到养了那么多年,当上皇帝了身子骨还是这么弱。   她关心皇帝身体:“陛下要注意身体。平时多练练,身体会好很多。宫里的御医怎么说?要是不喜欢喝药,可以找郭院判。”   秦少劼矜持颔首:“容卿有心,登基以来事务太多,身子有些疲惫。休息几天就好。”   容宁皱眉。   皇帝太累,说明臣子废物。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皇帝插手,怎么可能不累?刚上位的皇帝估计没几个用得趁手的臣子。   秦少劼身体本来就不好,怎么能忧思过度?   她给秦少劼支招:“你把小事情丢给别人去做。要是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要那么多臣子干什么?科举过后直接换一批,不乐意臣帮你打一顿。”   这出谋划策的水准,和七岁时永安园内一模一样。   秦少劼眸色微动:“容卿一直站在朕这边。”   容宁很肯定:“臣身为容家人,肯定一直站在陛下这边。”   秦少劼顿了顿:“有些事好推,有些事必须要朕做决定。但朕刚刚登基,朝中反对声过多。之前朕和首辅方大人说了一事,他当场就没了笑脸。”   容宁一听,觉得方大人很不是个东西。   她当场愤愤:“什么事?方大人凭什么不同意?他是觉得自己多读了几年书,比陛下了不起么?竟然当场翻脸!”   秦少劼叹气:“婚事。”   容宁一回来就被催婚,顿时觉得自己和秦少劼同病相怜,更加愤愤:“陛下想什么时候成亲就什么时候成亲,想和谁成亲就和谁成亲,关方大人什么事?”   她当年一手促成了兄长婚事,作为媒人很是自信:“陛下直说想怎么做,交给臣就是。”   秦少劼:“朕想与你成亲。”   容宁:“……”   容宁痛心疾首。   她对不起方大人。原来不是东西的是秦少劼这个皇帝。   她战战兢兢谨慎半天,最大的复仇竟然埋在这里! 第34章   湖心书院里, 窗户敞开,值守的侍卫与太监宫女离着一段距离。书房门关着,说明皇帝并不希望别人打扰到他。   全盛在屋外。   他能听到屋内的对话, 垂着眼装聋作哑。他知道陛下的意思, 也知道让容少将军同意当皇后,还是白日做梦比较快些。   他想着书房内桌上那一小碟茶糕。每回陛下想事犯愁的时候,都会默默在那儿一言不发吃糕点。   陛下必然知道容少将军不会同意,一碟年产仅数斤的茶所制造的茶糕都拿了出来,沉默寡言在那儿吃, 直到他将容少将军带到。   一捏就细碎的茶糕,吃的时候很容易像在吃茶粉。细品味佳,吃得仓促就容易呛住。   全盛内心愁着。这要是再咳,他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他没胆子打断陛下的这种对话呀。   屋内的容宁不知道屋外全盛在愁点什么, 也不知道堂堂皇帝咳嗽只是因为仓促吃糕点呛住了。她现在只想原地打一顿秦少劼。用白罗大带将人吊起来打更好。   本来, 容宁对着皇帝装模作样, 有很认真在力争做一个好将军。   两个人面对面, 她用词遣句很是讲究, 开口闭口咬文嚼字, 算是想好好当个臣子。   多年未见, 秦少劼当了皇帝。帝王之位在容宁心中地位是绝非一般。容宁对先帝的敬重, 自然而然让她对现在的秦少劼有了与之牵连的敬重。   但她万万没想到,秦少劼不做人。   容宁收起刚才的愤愤, 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狠狠打量一番看着病恹恹, 但手段愈发毒辣的家伙,眉头紧锁果决反对:“我不乐意。”   自称都不称“臣”了。   容宁身子微微后仰, 直视秦少劼:“开什么玩笑。和你成亲,等同于我这么多年来白习武,白有军衔,连战场上的仗都白打。”   身为容家人,怎么能容忍这种事情?结婚生子居家不出,简直是容家耻辱。   “你这和让一个状元郎去当驸马,让一个江南首富去种地,让一个锦衣卫去绣花,有什么差别?”容宁随意举了几个例子,眉快皱出褶子来。皇后居于后宫掌管凤印,连出永安园的门都难,更别提出京城。   这也是容宁的婚事难办的原因。   她哪怕不驻守边塞,身为少将军也要常年统兵。普通人和她成亲,肯定无法接受爱妻不着家。而要是再找两个贴身红颜,怕是能直接被容家人头给削了。   秦少劼提出和她结婚,除了报复,她都想不出第二个理由。一旦成婚,容家在军中势力必然变弱。爹爹年长残疾,容致还没长大,边塞暂无大战事,可以替代容家的武将一下子多起来。   当军中掌控力弱,往后容致再入军中,若是秦少劼身为帝王优先让其他将士去打仗,容致又要如何拥有功绩?靠熬军龄?   定国公不过再三代,最终必然会成为一个空的头衔。   而对于其他人而言,容家是承了天大恩宠。皇后可是一国之母,定国公干脆成了皇亲国戚。哪里有比这更大的荣耀呢?   杀人不见血,苦水只能容家人自己吞。   这些全是嫂嫂林芷攸给容宁分析过的。这也是为什么容宁必须要上战场。容家对于皇家的意义,不该在于婚事上的姻亲关系。   再说了。她容宁绝对做不到和其她女子分享一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身份尊贵,贵为皇帝。后宫不可能只有一个皇后,必然还有各种妃子贵人。   朝中有一些官员,家中除了妻子之外还有一二小妾。京城中有地位高的女眷,家中不止一位入幕之宾。   但大多数官员还是和容家他们这类的一样。就算子嗣稀少,也不乐意折腾那么复杂的家庭关系,多是一夫一妻。   因为家中关系越是复杂,越是容易影响众人平日为官做事。先帝认为治不好小家,必治不好国家,极其厌恶家中琐事复杂,并影响名声的官员,更不喜欢后宫那些勾心斗角的事。   容宁说着想着,警惕看着面前的君王。生怕秦少劼下一刻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比如强行下旨让她进宫。   帝命不可违,保不准秦少劼真的敢这么做!   这么多年的柴火白送了!下次再说这种话,她要偷偷在永安园纵火了!   面前的君王,稍微动了动。   他若有所思:“朕只是……想让你留在京城,跟在朕身边。”   容宁犹疑看着人:“真的假的?”   秦少劼侧过头想说点什么,忽然握拳咳嗽起来。   咳两声之后,他拿起茶水想要压一下咳嗽润一润嗓子,却由于憋着咳嗽,让昂贵的瓷器碰撞出声。里面的茶水险些晃出来。   年少的帝王面上更是升起一抹殷红,好似染了胭脂。本来就带水雾的双眸带上了点无奈,看上去更加可怜,浑然看不出刚才说出了极为让容宁生气的点子。   见秦少劼这样,容宁不由分说,先长叹一口气。她其实很看不得秦少劼这样。身子太弱太脆了。   太监不在屋内,容宁起身上前帮着人拿茶器。另一手犹豫一下,还是在一声“失礼”下,顺着后背拍了两下,   容宁盯着帝王头发上的小漩,闻着人身上淡淡的茶香,嘀嘀咕咕:“可别是感染风寒了。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御医真的说没什么事情么?”   秦少劼喝下了茶,眼内惆怅。刚才的茶糕粉终于彻底用茶水冲下去了。   他不再咳嗽,缓和呼出了一口气:“没事。有没有事也不是朕能决定的。朕要做的事太多了。也不知道能在这位置上坐多久。”   容宁:“……”哇,这么不吉利的话也敢说!   秦少劼察觉到容宁吃软不吃硬,便顺从更放松了一些,提了一声:“刚坐帝位,今年遇上不下三次刺杀。朕曾经从未想过,父皇以往过的日子是这样的。”   容宁心头一紧,手上一顿:“刺杀?”现在的锦衣卫与侍卫营,竟然连皇帝的生命安全都保障不了了?徐缪凌在干什么啊?他不是锦衣卫么?   秦少劼放下茶杯:“嗯。朕既没有子嗣,又没有成婚。刚上位帝位不稳。很多人不明白父皇为什么突然将位置传给朕。在一些老臣眼里,大皇兄比朕更合适这个帝位。他有妻有子,长子又聪慧。为了给朕腾出皇位,大皇兄却被父皇送去守陵。”   即便大皇子无能,往后还有一个大皇孙。   偏生大皇子算不上无能,只是犯了错,斗不过他而已。   他再度开口:“朕没事,你坐下说。”   容宁慢吞吞重新回到自己刚才位置上,沉吟思索,不知道是谁会对秦少劼通下杀心。边塞与京城书信来往有限,再加上有些话不适合写在信中。她对京中很多事尚不清楚。有嫌疑的人太多了,不好猜。   原先支持其他皇子的大臣,都有嫌疑。大皇子党派嫌疑尤为大。而且新帝要是没了性命,能够顺势即位的皇帝也算有嫌疑。   对了,还有对皇室有仇恨的民间人士。还有朝中与异族勾结的人士。   容宁出生后,先帝的皇位稳如泰山。宫中侍卫包括锦衣卫打是打不过她,但好歹大家都是一条心的。现在不同,光侍卫里可能就好几条心。   锦衣卫是顺势继承,忠心未必是对着秦少劼。就像容宁现在还没习惯秦少劼当皇帝。   秦少劼见容宁不说话,改口:“古北口朕可以为你留着位置。京中刺客多,你近日负责值守皇宫,如何?”   容宁一想:“可以。”   容宁再一想,恍然大悟:“啊。陛下想和我成亲,是因为我可以保护陛下!京城没人打得过我。”话一说出口,容宁越想越对。   就连锦衣卫的人如今也打不过她呀。区区刺客怎么可能做到越过她来谋杀皇帝。   除非用计歹毒。   万一有哪家臣子或者异族皇室献上女儿入后宫,一顿宫心计在晚上把皇帝行刺了。死一个女儿换一个皇帝,也不是没可能啊。   容宁提醒秦少劼:“你年纪还小,成婚先别考虑异族。这段时日大家关系不算好,她们不行刺你才奇怪。”   秦少劼沉默。   容宁一旦想到异族这一点,思绪如脱缰野马。实不相瞒,她想要知道那特殊标记到底代表着什么。在边塞不好查。   要是在宫中替皇帝值守,说不定能在京城里查出点什么来。   她当即替新帝安排起来:“陛下古北口替臣找个武将暂时替着。臣要在京中待一段时日,就算是相亲成婚也要日子的。”她哥当年在京城住了好多个月,算是仓促成婚。那时候边塞形式比现在更紧张。   既然京中皇帝需要她,身为容家人义不容辞。   容宁非常妥帖:“这些日子,臣负责宫中值守。会和锦衣卫和羽林卫做好交接。侍卫们与臣都熟悉,不会有什么问题。”   至于皇帝想成亲一事:“陛下想和臣成亲,可皇室不好和离,有些麻烦,没有必要。要骗敌人,咱们可以换个方法。臣在京中,这几个月肯定会将那些刺客都挖出来,交给锦衣卫查个明白。”   她神色奕奕,热情询问年轻帝王:“怎么样?”   秦少劼对着面前颇为英气,思路清奇的容家少将军,唇微动,最后开口:“这事暂是就这么定下。”   他神色复杂喊人:“全盛。”   听了所有,内心复杂程度不下于帝王的全盛推门进来:“奴在。”   秦少劼下令:“让锦衣卫指挥使宝坤来一趟。” 第35章   宝坤一直在湖心书院的另一间屋中候着, 听到传令很快前往书房。   皇帝在哪儿办公,他通常会在就近值守。一边处理锦衣卫的事物,一边负责皇帝性命安全。只要皇帝喊一声, 他便能直接带人冲去救驾。   先帝在位时, 宝坤就是锦衣卫指挥使。   他没有三头六臂,却也人高马大。南方官员大多个子不算高,北方官员和同样出身北方的皇子则都身高不低,但他宝坤在其中一样高到突兀。   锦衣卫是陛下之刀,多出身真正民间, 连寒门都算不上。像徐缪凌这种属于意外中的意外。   本朝寒门子弟大多是家中经商或者祖上没怎么做官,但家境不错,得以习字念书参加科举。   而锦衣卫家中,只能用“家世清白”来评价。他们除了审讯之外, 常常要去做一些非常不体面的任务。   京城中其他侍卫营都没锦衣卫来的苦, 好人家根本不乐意自家孩子吃这种苦。   像指挥使宝坤, 祖上是杀猪的。他自小能吃肉, 有机会习武, 放在锦衣卫中都算家境殷实的一类。   从民间来的锦衣卫也导致了另一个问题, 便是不少锦衣卫很容易“穷人乍富”, 心态失衡, 难以控制借着权势去报复去炫耀,去做一些错事。于是统领锦衣卫的指挥使挑选变得非常重要。   宝坤便是先帝钦点, 用来约束整个锦衣卫的。这样一个人,为帝王出生入死,唯马首是瞻。   他对手下的态度几乎基于一点:人可以犯错, 但要是牵扯到帝王,命不用留了。   先帝最后两年, 他多次被先帝派着与七皇子接触。如今正式成为七皇子的锦衣卫指挥使。   宝坤很清楚一点,要是他得不到七皇子足够的信任,那么随时都有被换人的可能。而开国以来,锦衣卫指挥使那么多人,得善终的仅有一人。   他想要做那第二人。   被新帝叫到书房,宝坤扫了眼室内,随即朝着帝王行礼,安静等候吩咐。   秦少劼开口:“近来多刺客。容少将军留在朕身边值守,护朕安全。锦衣卫不便听从她调遣,羽林卫这边你帮着安排一下。”   宝坤:“是。”   容宁多年不见宝坤,朝着人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好高。   啧。她以前以为自己就算长不到宝坤那么高,怎么也能长到她兄长那么高。结果现在还是就那么点个子。宝坤也太高了。   她瞥好几眼,轻微撇嘴后又想到,宝坤这样的不适合打仗。个子一高,脑袋简直是移动的靶子,在战场上谁都想往上面射两下。   比起宝坤,她更适合在战场生存。   容宁顿时高兴起来,看宝坤极为顺眼:“劳烦宝指挥使。”   宝坤微侧身,也意思意思行了个礼。   秦少劼见两人这样互动,沉默片刻提点宝坤:“容少将军与旁人不同,不曾在宫中值守过。平日里即便是上朝也要随身跟着。”   宝坤:“是。”   宝坤面上喊“是”,内心带着一丝困惑:今年至今为止不过只有三次刺客,他不是一直随身跟着么?那些刺客从来没能近身过。   他可以同时处理锦衣卫的事务,汇总并提交各种官员消息。但容少将军御前随身护驾,多少有点大材小用。少将军擅长的分明是行军打仗。   困惑,但不敢说也不能说。   秦少劼略停顿:“这两日把几个寝宫边上的屋子清理出来,方便容少将军晚上休息。这两天容少……容宁你还是回去睡。”   容宁听到“几个寝宫”,心中哇哦一下。听到是安排给她睡觉的地方,内心震惊了两下。以至于帝王直接连名带姓叫她,她都不在意了。   容宁惊异:“我……臣要住在永安园内?”   问出口后,她苦恼又点头说服自己:“也是。贴身保护就是要睡在陛下隔壁。”   以前有过宫女谋杀皇帝的例子,所以帝王寝宫常常不止一处。皇帝到处睡,可以让敌人琢磨不透。女子要侍寝当然也是洗好澡被带往寝宫,侍寝结束再送走。   容宁学着宝坤指挥使的姿态,恭敬行礼:“臣这两天回去收拾行礼,后天搬到宫中。”区区贴身保护,问题不大。   秦少劼微颔首:“如此,先交接。午间来用膳。”   容宁乖乖答应:“是。”   宝坤出门,容宁跟着一起出。   她临着踏出门,转身非常机灵帮秦少劼关门。一转身,她发现帝王的视线还落在她身上,和她对上了。   容宁眨眨眼,朝着秦少劼露出一个“你懂我懂,一切安全交给我”,充满内涵的抿唇颔首笑容。   秦少劼微勾了勾唇,任由门关上。   容宁迈着轻便脚步,继续跟上宝坤,一拐就是到了隔壁殿。屋子里有书桌有茶水,还有很多卷宗。两个锦衣卫苦哈哈伏案不知道在写点什么,抬起头见到她,赶紧搁笔起身行礼。行礼完继续坐下埋头狂写。   宝坤叫来了一位羽林卫:“让侍卫长去给容少将军做个牌子,方便进出。今日起她会跟在陛下身边。后日起,十二时辰跟随。”   羽林卫被叫过来,听到“十二时辰跟随”,震撼看了眼容宁,随即钦佩拱手:“是。”   宝坤侧转身,微低头看了眼容宁:“身上一切兵器防护用品,在我和侍卫长这边报备。之后就可以随身携带。其余多出来的兵器,一律算违禁。”   容宁明白:“一把剑、一把匕首,一些小暗器。”她今天没有带进永安园里,主要也是知道这些东西进不了,在门口就能被收走。   宝坤公事公办,讲了一下保护皇帝一般是怎么样的情况:“平日羽林卫一组用火器、一组用盾、一组用刀剑叉。是明面上的贴身侍卫。锦衣卫分两组,一组在明,一组在暗。主要持刀。一旦有敌,盾挡,近处刀剑对敌,远处火器对敌。戒严时人数加倍。”   如此防御,如果没有人带兵攻打,一般是破不了防护的。   容宁并不觉得这点保护算多,点头表示听清楚了:“我负责明面上贴身保护。”   宝坤应声。   他并不会因为容宁是女子而看轻容宁。容宁在京城名头大,又有功绩在身,绝非寻常人可媲美。   既然陛下要少将军随身保护,他负责安排妥当就是。   同时,宝坤也告诉了容宁非常惨痛的一个不平等消息:“已成婚的,一月五日休沐。未成婚的折半。”   容宁深吸一口气:“怎么还歧视没成婚的呢?我难道不能回家尽孝心么?边关驻守都统一给五日休沐!”   宝坤无情:“边关驻守休沐不回家。”说是休沐,其实就是在可以不值守不种田而已,还是要在军中不可随便离开。   休沐了,又好像没休沐。   容宁作罢:“说的也是。”要是开战,将士更加没有休沐,还要日夜兼程赶路杀敌。   被叫来的羽林卫知道容少将军大概是与他们侍卫长一样的待遇,琢磨了一下:“那容少将军住哪里?”   容宁说:“陛下让我住他寝宫隔壁。”   羽林卫想了一圈,不由看向指挥使:“每个寝宫?单独?”   宝坤迟疑,随即点头:“每个。单独。”   两人没有多想。   容少将军是女子,单独住在皇帝寝宫隔壁比较合理。要是男将军,陛下哪天说出同床共枕都可能。   君臣关系好,大家熬夜聊天干脆就睡一张床了。要是日日贴身保护也可能睡在同一个屋子里,皇帝一张床,臣子一张床。   羽林卫了解:“那我先去申请牌子,再吩咐人将寝宫边上屋子布置一下。衣物一类,少将军是自带还是穿侍卫长的?”   少将军朝服和侍卫服是两套,全然不同。锦衣卫与羽林卫的衣服也不同。   容宁常年在外,晋升为少将军后,发的朝服都没怎么穿过:“自己的。还得上朝呢。”   羽林卫拱手:“是。我这就去安排。两日内全部给您安排妥妥当当。”   说罢撤走。   容宁对自己要做的事,从来都是细致且上心的。   不然她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拥有战功。她妥帖到战马吃几斤草,士兵吃几斤面都要关注,对贴身保护这种重要事,当然也要问询清楚。   容宁见侍卫走了,当即一本正经问起宝坤:“宝指挥使啊。平时陛下上朝下朝吃饭睡觉,我知道肯定都要跟着保护。那么……”   她压低,但又让在场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问着:“陛下出恭,我可以替陛下先检查一遍,其后我在门口候着就好。那他洗澡这种,我是要在里面值守还是外面值守?”   宝坤:“……”什么?   本来奋笔疾书的两个锦衣卫也忍不住抬头,钦佩看向少将军。厉害,他们完全没预料到容少将军会提出这种问题。   皇帝洗澡,哪里来的侍卫敢在里面站成一排啊?   但这真不能怪容宁想多。   她当初三头身的时候,能躲在偏殿出恭处蹲到七皇子,还能不动声色避开太监宫女离开。   万一刺客也灵光一闪,躲在这种地方呢?   洗澡万一人潜在水里,或者躲在屏风后面呢?   总有些人身份特殊,恰好有机会入宫。   容宁推己及人揣测刺客,又很懂秦少劼要脸:“陛下要面子或许不需要我这样。我可以尽量避开被他发现。”   宝坤越听越感觉回到几年前。他仿佛眼前再现了当初各大侍卫长的痛苦脸,以及先帝建立在痛苦侍卫长身上,哈哈大笑的高兴拍腿姿态。   宝坤面无表情:“……所以你要偷偷陪陛下出恭,偷偷陪陛下沐浴?”   容宁斥责:“怎么能用偷偷?我如此正大光明。”   宝坤:“……所以你要正大光明陪陛下出恭,正大光明陪陛下沐浴?”   容宁:“……”怎么听上去更怪了? 第36章   本来该好好整理信息资料的两个锦衣卫, 憋笑到面部扭曲,浑身颤抖在桌前,都不敢下笔, 怕抖落的墨汁染砸了面前的纸。   容宁没想到宝坤能够面不改色说出如此令人发指的话。   她摇头:“世风日下, 人心不古。”   宝坤冷默无情,扭头去书桌那儿取纸。永安园和宫中地图不可随意给人看,以防宵小做出点什么事来。他知道容宁来过不止一次永安园,便只是取了笔,没有沾墨, 空在纸上示意:“永安园东南西北共有这几个门。”   “这里几处为寝宫,有时陛下也会直接在书院或藏书阁睡下。早朝时走这几条道前去上朝,过后前去拜见皇太后与皇太妃,一道用早膳。”   “批奏折与接见臣子, 一般在这几个宫殿或书院。陛下得空休憩或许会去赏花赏景赏舞听戏曲。位置在这边。陛下登基后没去过。往后可能去。”   “宫中没有妃子和皇子, 这几处包括皇子所暂时无人居住。原先的太监和宫女都被送出去了一批, 剩下都是有地位以及年纪尚小刚入宫。年纪小的会负责清扫这些地方。”   宝坤可疑停顿了一下, 再度开口:“……沐浴有多处地方。日常沐浴在阳泉宫, 偶尔累了会直接在寝宫偏殿简单沐浴。祭祀前沐浴在沐德殿。”   容宁把地方全部暗自记下, 她脑中本就有永安园大致轮廓, 记下宝坤标识的几个地方毫无难度。   宝坤没表情, 但还是提醒着容宁:“陛下不喜欢太多人跟着,沐浴有大太监等四人在旁伺候。除非在沐德殿, 有大臣要一同沐浴。到事后,林林总总伺候的太监有几十人,吾等一起沐浴。其余时日侍卫在外等候即可。”   容宁懂了:“好的。”如果在沐德殿, 宝坤这个锦衣卫也会一起洗澡,不然就在外面候着。   遥想当初, 七皇子身边连个跟着的宫人都没有。现在当了皇帝,洗个澡都起码有四个帮忙。洗群澡直接几十人伺候。   出息了。   容宁内心颇为感慨,并虚心求教:“还有什么要我注意的么?”   宝坤放下纸:“暂且没有。碰上事了再说。宫中负责值守的锦衣卫只要一年时间,基本就知道哪些日子要做些什么。”   容宁微点头:“确实。”   军中驻守如果不打仗,一年下来知道四季变迁,也能清楚每个月要做些什么。三年下来新兵变老兵,老兵变油条。   宝坤没什么让容宁注意的点,容宁稍作思考,很快反客为主:“我难得回一趟京城,但不可能一直在京城。这段时间得空,让负责陛下安全的锦衣卫与普通侍卫跟着我操练。免得回头我再回边塞,他们身手却毫无进步。”   宝坤清楚容宁身手:“可以。你和徐缪凌熟,我会让他当你副手。”   边上两个锦衣卫顿时笑不出来了。   他们回忆起当年容宁和徐缪凌在京城干出的事,只觉得浑身酸疼,下一刻就想告病回家。   一个锦衣卫颤巍巍举手:“我们这些负责卷宗工作的,也要操练吗?”   容宁诧异看向人:“当然了。万一你们查到了什么消息,又被官员知道了。他找人来抢夺,你们总要有武力护住消息吧?”   她考虑极为周全:“其实要是有空。我寻思着就该安排一组人手。每年特定找日子,伪装成刺客或者袭宫门的,让大家有个准备,知道真遇上事情要怎么防范。不然真遇上事了反应不过来,全纸上谈兵,后果可过于严重。”   宝坤承认:“有理。这事我负责安排行程。”   两个领头人物如此商议着,注定受苦的锦衣卫摇头叹气,只能悲愤埋头继续干活。搞完卷宗还要训练,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容宁花了过多的时间在这里,预估时辰到午间:“好了,刚和陛下说了一起用午膳。其余的事以后有的是机会详说。”   宝坤:“好。”   容宁将秦少劼的安全安排得稳妥,轻松愉悦离开屋子,再度前往书房。   书房外,大太监全盛站在那儿,不远处还有一排太监宫女,恭恭敬敬端着一堆东西候着。全盛见到容宁后立刻行礼,躬侧身子:“陛下,容少将军回来了。可要传膳?”   门内应答:“嗯。”   有了这声应答,全盛打开书房门,诚邀容宁跟着一起进门。那些太监宫女也终于动起来,一一有序进屋。   容宁身为容家人,吃饭基本相对简单。吃饱就好。进宫时赴宴,倒也感受过宫中的规矩。皇帝吃食上主要是怕人下药,所以更为讲究。   屋子中央被临时摆上了一张桌子,全盛挪了两张椅子,正好面对面。秦少劼坐下,容宁自然跟着一起坐下。   太监宫女们很快上菜,菜色看似简单,实际上花了尚食局不少心思。   全盛伺候着秦少劼漱口净手,连带着容宁也享受了一番。有了秦少劼之前的吩咐,午膳配上了珍珠红酒。   珍珠红并非是葡萄佳酿那般的深沉绛红色。它是带着一点清透的黄一些莹莹的红所糅合在一起的色泽,恍若被染红了珍珠。漂亮的琉璃杯中晃悠着微微泛红的酒,瞧着相当奢华。   本来吃饭小酌一杯酒是一件很好的事,放在容宁这里就是充满危机的事。   秦少劼端起酒杯,容宁也只好端起酒杯。   她心中对喝酒一事实在痒痒,但真的怕酒后再犯错,警惕又卑微:“陛下,就喝两杯!我们不多喝!”   秦少劼本不想想多,但容宁这样谨慎,惹得他也不由一次又一次想起那天被捆在床上无法动弹的羞耻与窘迫。   他慢吞吞应声:“嗯。”   容宁将一小杯珍珠红饮下。珍珠红是粮食酿造,口感醇厚微微泛甜,入口有辛辣但不算刺激,带着一股浅淡的暖意。这酒冷着喝与冬日暖了喝,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   太久没喝酒,容宁感觉没怎么细品到味,酒就没了。   她视线落在酒杯上,依依不舍,恍若春蚕拉丝:“陛下的酒果然是好酒。”   秦少劼:“两杯?”   容宁深吸一口气,坚定自己的信念:“两杯,绝对不多喝。”她面上坚毅,内心悲痛,只剩下一杯的机会了!等下那杯一定要抿着喝。   于是第二杯,容宁是当珍宝在喝,一点不舍得大口,全然靠着抿酒抿完。   尚食局的饭菜好吃,容宁远在边塞的饭菜虽有特色,实际上和自家都没法比,更别提与宫中相比。她吃了大半,回过神撑着缓慢起身,觉得腹部沉甸甸,似乎要化六为整。下午得走动走动。   秦少劼俨然也觉得吃好饭该走走。   他起身邀请容宁:“去看看锦鲤,消消食。朕想听听边塞将士和百姓生活,正好也与你说说京中这段日子发生的事。”   容宁猛点头。   两人不再待在书房,转道前往观湖台。   观湖台的锦鲤有专人喂养,一条条身型优雅,轻微晃动鱼尾,就似仙鱼一般。全盛拿了一点鱼食放到两人身边,无声退到一旁。   容宁话一向来不少。她说起边塞生活,自然带着她一贯的性子,说得相当有趣。说着说着,她说到了小花:“先帝在时,臣给先帝送了信,说过小花的事情。要是边塞能够安稳通商,两边百姓生活都会好很多。”   那些个游牧民族老百姓,如果有了足够安稳的生活,就不会热衷于打仗抢劫。他们会害怕自己平静安详的生活被打破,害怕死亡。   真正有野心的,只是想要用底层百姓的性命,来夺得更大的滔天财富。就像罗卜藏青。他们不在意群体的死亡,在他们眼里死亡不过是必要的代价。   在容宁眼里,这种人死不足惜。   秦少劼听着容宁的话,往湖里撒了一把鱼食。无数的锦鲤凑上来,挤压争夺着食物,看不出半点刚才优雅姿态。   他很清楚,人皆谋利,容宁不是。她看似顽皮像个小混球,但骨子里与当年的容轩一样,心软慈善,耿耿忠心。只是她自小所受教导非当下一任定国公来教,反而更懂得变通。   “朕的一位师兄擅于经商,他说过‘断人钱财如谋财害命’。你要让百姓牟利,而非那些本就有资产权势的人牟利,会是一道极大的难题。”秦少劼替先帝解释,“父皇在位时,疾病缠身,实在没有精力去在确保边塞安全的情况下开通互市。”   容宁知道,提醒着秦少劼:“所以陛下一定要爱惜身体。千万不要不当自己身体是一回事。不然我们现在就叫郭院判来看看?臣对陛下身体也好心里有个数。”   秦少劼:“……”   秦少劼看向身边的大太监,给了个眼神:“全盛。”   全盛福至心灵,头脑灵光,被叫到后立刻躬身:“奴这就去叫郭院判过来。郭院判心思缜密,医术高超,一定会替陛下好好检查身子。”   容宁连连点头:“对,没错。”   秦少劼摆手,示意去叫人。   全盛退下,让人赶紧去叫郭院判到湖心书院来。他硬是在湖心书院门口候着,等郭院判到了,趁着还没进去,赶紧和人串通起来:“郭院判啊!陛下最近身体虚弱。是那种,既不影响上朝,又不影响批奏折,还能吹风赏花看戏,但又容易咳嗽,不可轻易动气。您懂吗?”   郭溪知道宫中套路,但不理解刚刚建立威严的皇帝在搞哪一套。   但他还是非常有经验,朝着人拍拍胸:“交给我,我很懂。” 第37章   郭溪从御医之位到院判之位, 拢总算起来没多少年。   太医院的人都喜欢蓄胡,显得年纪岁数大,富有经验。他没有留胡子, 看上去比同龄人年少。如今和儿子郭川一起走, 别人还会开玩笑说他们是兄弟两。   上一回胡子拉碴狼狈不堪,颓废在家中请病假,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他背着看诊需要的器具,跟着大太监全盛走到湖心书院的观湖台,愣怔一下后安分上前行礼:“见过陛下。”   行礼的同时, 余光不住的瞥一旁的穿着的容宁。   容宁和容轩长得很像,只是女子和男子外貌上到底是有不同。容轩情绪很简单,容易外露。笑起来便是俊朗利爽。容宁也会笑,更多是嬉笑得意或灿烂的笑。她但凡严肃板着脸, 用一本正经的神情来说点什么, 一成真做事, 九成是为了掩盖她内心的捣蛋坏心思。   当年调皮捣蛋的女童, 如今成年多年, 战功赫赫。郭溪垂首恍惚, 又很快收回情绪。他想到刚才全盛的提点。   皇帝要在小宁儿面前装病。   为什么?   别人不知道, 他却知道的很清楚。七皇子和小宁儿之间的关系几乎是在两人七岁就纠缠在一起。小宁儿不止一次帮助救助过七皇子。这都不是滴水之恩了, 是救命之恩。   七皇子登基成皇,反而要转头在小宁儿面前装病?   郭溪揣摩圣心, 面上不显:“臣来替陛下诊脉。”   秦少劼让人上前。   观湖台上有桌有椅,郭溪将木盒放到桌上,从中取出软垫。当帝王到桌边坐下, 将手腕放在软垫上,郭溪便开了口:“陛下出生时底子就差, 现在还是太瘦了,平时尚食局应该适当给您食补。少食多餐,可以多吃几顿。”   容宁跟着过来探头,一看只比自己稍粗的手腕,非常认同:“是太瘦了。”   她和郭家父子都熟,非常不见外:“郭院判,快给陛下看看。我今天刚回来,才一个上午见陛下咳嗽了三次。”   咳嗽有很多种可能,要是感染到风寒就不好了。郭溪当即抬眼飞快看了一眼容宁,沉下心将手按在皇帝手腕脉处。   哎,今天这脉壮得能打一头牛。   自从七皇子,哦不,要称呼圣上陛下了。自从陛下习武,脉搏是一天比一天好。   郭溪微微皱起眉,再度吩咐:“劳烦陛下张嘴,伸出舌头让臣瞧瞧。”   秦少劼微张嘴,露出一截舌头。   郭溪看,容宁在边上跟着看。她找郭溪郭川父子,基本上都是为了外伤而要一些跌打损伤膏药。区区看舌头的风寒感冒一类,基本与她无关。   容宁细看着秦少劼的舌头,发自肺腑点评:“陛下的舌头和牙齿都长得很好呢。舌苔粉嫩,没有泛白也没有泛黄。牙齿洁白齐整,看着就是夏日能嚼冰,冬日能吃肉。”小时候往屋顶上扔牙看来很有用哎!   全盛、郭溪:“……”   就连秦少劼的视线都不由落在容宁脸上,一时无言。   秦少劼被人看惯了,却没能扛住容宁细致专注的眼神。他微敛舌,不知怎么想的,又莫名其妙只觉得喉咙发痒,再度轻咳了一声。   容宁赶紧对郭院判说:“你看,陛下又咳了。是不是身子不太好?中午还喝了两口酒。”   郭院判:“……”   他内心有一百万句话想讲,但面对新帝私下的吩咐,只能忠于个人行医一贯操守:“陛下身子骨出生时弱,哪怕养了多年,底子还是容易虚。平日不显,一旦太过操劳容易病倒。咳嗽是一种表征,该要多注意。酒这一类,可适当喝些药酒,切不可多喝。”   他觉得没必要吃药。   这脉象吃药简直是浪费药。   但郭溪不能直说,只好表示:“臣做过一些药丸,陛下可吃着养生。平日还是以食补为主。上朝办公无碍,但多注意身体,一旦有什么事,多开口说。千万不可以把气憋在心中,导致郁结于心。”   说着,他从箱子里挑选了一下,取出一瓶药丸递给皇帝:“药方在太医院登记过。用后可清醒头脑。”哎,就是平时给锦衣卫熬夜开的提神丸子。   秦少劼对这个诊断很满意,吩咐全盛:“全盛,赏。”   全盛当即从口袋中取出赏金,递给郭院判。   郭溪装模作样收了,行礼千恩万谢:“谢过陛下。陛下大善。”   他收拾东西走人,内心惆怅。一旦走上睁眼说瞎话的路,赏赐多,官位也容易升。以前只是在后宫中较为出名,往后恐怕要专属给新帝看“病”了。   话说总是咳嗽的话,下回不然配一些润喉的药丸?   不过没想到小宁儿回来那么快。回去和郭川说一声,一起到容府拜访一下,免得多年好友生分。   容宁哪里想到,有的人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在她面前治假病。   她见郭院判走了,又和秦少劼两个人边闲聊边喂鱼。   满池的锦鲤天天被人喂,没想到今日能遇到加餐,更没想到今天的加餐无穷无尽。一条条胡吃海喝,到傍晚时分几乎鱼肚都要翻起,差点被喂成锦猪。   容宁晚上再和皇帝吃了一顿饭,又和人聊起木鸟和这几年来宫中的事。事很零散,不谈夺嫡,多是趣事。比如皇太妃知道他喜欢木雕,近来也感兴趣学了起来,闲来无事就刻东西。成品五花八门,人畜不分。   再比如他登基后,拜的蒲盛宏先生不再当京郊隐士,拐走他师兄凌子越,两人出去游山玩水,乐不思蜀,连他这个皇帝的书信都懒得搭理。   聊的太多,容宁差点没赶上宵禁前回家。   曹夫人和林芷攸一直在等容宁回来。   见容宁回来,曹夫人和林芷攸从里屋出来。曹夫人上下打量容宁,见没什么事情忙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容宁简单讲了一下:“和陛下多聊了会儿天。说了点边塞的事。明天起要在陛下身边值守,后日起住永安园内。会在京中留一段时间。”   本来只是普通述职,现在变临时换了个事做。   林芷攸听了皱眉:“陛下让你在他身边值守?”   容宁解释:“陛下身体不太好,事物繁杂,刚登基又总遇到刺客。我功夫好些,正好在他身边保护他一段时间,顺带操练一些锦衣卫和侍卫。以后我再去边塞,他们也好替代我的位置。”   再者就是,容宁也有自己的目的:“而且我想让陛下同意边塞互市。这事商量起来总要进出永安园,不如干脆就在永安园内住。”   林芷攸若有所思:“是么?”   曹夫人听了直皱眉:“那你还怎么相看男子呀?我给你挑了好些,还想让你见见人呢。总不能在陛下面前挑人吧。”   容宁本来高高兴兴回来,听到这里顿时头痛,赶紧跑路:“哎哟好累,明天一大早还要去永安园。得赶紧睡下。”   她手扶着脑袋三两步跑了个没影,就留下曹夫人和林芷攸在原地。   曹夫人气笑了:“她才回来就往永安园里去,都不打算待家里么?明明是个姑娘,比她爹还不着家。不趁着现在赶紧定下,回头一堆麻烦事!”   林芷攸望着人跑远逃窜的背影,侧头安慰曹夫人:“小宁儿没有看上的男子,当然对婚事不积极。与其我们给她挑选,不如让那些男子自个想办法让小宁儿高看一眼。”   她笑起来:“小宁儿在永安园内,陛下面前。这些男子要是连站到陛下面前的资格都没有,小宁儿和您当然也看不上吧。”   曹夫人一想:“你这说的是个方法。与其让她主动,不然让那些男子主动点往陛下面前凑。宁儿和一般女子不一样。”   旁人婚事都长辈做主,但容宁的婚事但凡曹夫人能做主,早想办法让容宁成亲了。就怕真找了个男子,容宁能给她来一场逃婚。到时候真是能当场气晕。   曹夫人和林芷攸这么一商量,干脆就打算下次与旁人会面,将这个消息放出去。   林芷攸给曹夫人出好点子,慢悠悠前去容宁屋子找人。   她垂着眼,脑中想的是新帝秦少劼的目的。新帝秦少劼谋略心计远在常人之上,要容宁在他身边,目的要么是对容府下手,要么是对容宁下手。   偏生对容宁下手和对容府下手其实不冲突。   林芷攸轻叹:可别是看上了啊。让容宁进后宫,和拆了后宫没什么差别。   此刻容宁也很想叹气。   她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应付完娘亲和嫂嫂,结果发现家里还有两只小崽子。她走到床边,肃然一把掀开自己被子,面对床上只穿着里衣的龙凤胎发问:“你们两个睡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七八岁的孩童不过三头身。容致和容淑脸上肉乎乎的,一脸乖巧躺平。两人几乎动作一模一样。   容致眨巴眼:“小姑姑!我们这是在欢迎你回家!”   容淑更加乖巧一些:“娘亲说小姑姑忙,我们白天也忙,只有这样一定能见上面。”   容宁佩服:“你们是想了一个绝佳的方法。”   她倒也不介意床上多两个小崽子:“我只在家里住两晚。你们要睡一起就睡一起,往里面挤一挤。别醒来的时候我们三个一起在地上。”   容致和容淑立刻往床里面滚动,高兴极了。   容宁看两个家伙皮实的样,想起今早城门口听说的事:“对了,我听人说侍卫营都快成稚童营了,怎么回事?”   容致表现得愈加乖巧:“我们带了很多小玩伴一起训练。没进营地,在营地外。”   容宁沉默。   她小时候也带玩伴,好歹只带了个徐缪凌。   她压低声音问:“几个玩伴?”   容淑跟着小声:“二十来个吧!”   容宁极佩服:“……你们真厉害。”她突然觉得京中侍卫营,这些年挺不容易的。 第38章   旁人或许会觉得容家两个孩子闹腾了点, 但容宁不会这么觉得。   她相当清楚自己小时候干过的事,认为两个孩子只要不伤害无辜人,足够了。她换了身衣服上床:“来, 给小姑姑讲讲, 你们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事。”   说起这个,容致和容淑可不困了。   两个小家伙一个抱着枕头一个抱着被子,积极讲了起来:“娘亲说容家人都要自小学武,我们天天一起去侍卫营!”“但是他们老骗我们,还说是喜欢我们才骗!坏死了!”   小家伙口齿清楚, 说话童声稚语,听得容宁心软乎乎的。   林芷攸进门来见状,没有打扰到一大两小,却也惹来了两个小家伙积极喊着:“娘亲!”“娘亲我们给小姑姑讲我们之前干了什么!”   她坐到床边:“不用管我。你们继续。”   于是两个小家伙继续讲, 讲到后来扛不住困意, 慢慢倒在床上睡着了。   林芷攸轻声:“我让人把他们抱回去。你明个还要早起进永安园, 不好打扰你睡觉。”   容宁跟着放低声音:“这几年家里还好么?信上能说的话太少, 我们没征召回不来。以前只有娘亲一人扛着, 还好现在还有嫂嫂你。”   林芷攸笑笑:“你们在外, 京城上下不管谁都会卖个面子。我和娘也不是什么挑剔的人, 日子过得清闲自在, 自然是好的。”   现在大晚上没有长辈在,林芷攸有些话正好细问容宁:“那位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让你值守在他身边?”   容宁不傻,只是觉得秦少劼不可能那么离谱,真打算和她成婚。   她和嫂嫂分析:“一种可能, 最近有刺客,说不定埋伏在永安园内, 他更信任我。另一种可能,我和他之前有些小小的事,他打算借此惩戒我。前者可能性大点,不排除一箭双雕。”   林芷攸深思:“这是有可能。”   容宁说完两个可行性高的,半真半假试探性开始胡诌:“还有一种可能。他爱我爱的死去活来,非我不娶,但又发现娶不到,所以打算留不住我的心也要留住我的人。一箭三雕。”   林芷攸刚还在想谁要对皇帝下手,听到容宁这话顿时忍不住笑出声:“你们边塞是太无聊了吧,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想。”   容宁低声嬉笑一声,放松下来。果然嘛,这种事情说出来谁都不会信。   秦少劼肯定是在开玩笑。   林芷攸虽在府内,但对京中一切了解得相当清楚:“既来之则安之。能在京城多留一段时间也好。这两天我帮你收拾行李,能带进永安园就带。”   容宁应声。   两人压着嗓说话,说着说着又莫名笑起来。林芷攸不再打扰容宁,起身出门让人将两个孩子抱走。这才对容宁说了声:“快睡吧。”   容宁再度应声。   容府灯灭,永安园内书房里的灯很晚才灭。   秦少劼和容宁说了几近一天的话,要批的折子要处理的事当然没能解决完。好在宵禁较早,夜晚漫长,他有大量的时间可以用来处理这些事。   他取了一粒提神丸子放嘴里。味苦,但不算难以下咽,里面有一点微凉甘甜感。他感觉头脑清醒了不少,打趣和身边全盛说了声:“锦衣卫平时吃的这药丸味道还成啊。”   全盛笑笑:“郭院判每次做药,味道会调整一些。”   今日份额的折子全部处理完,秦少劼才将笔往边上放,松动了下身子:“坐在这位置上真累。”他这话说的不仅仅是书房的位置,也指代了皇位。   全盛将桌上收了收,再给帝王锤了锤肩:“陛下该睡下了,明日无早朝,但有事。”   秦少劼应了声,没起身。他望着不远处的烛火许久,忽开口:“容宁很喜欢照顾人。不管是徐缪凌还是她身边的那些人,其实每一个都会被她照顾到。”   他也不例外。   全盛一样得到过“照顾”:“是,容少将军的恩情,奴一直记得。”   秦少劼侧头看向全盛:“朕身子很虚,但朕不服输。”   全盛愣了愣。   秦少劼继续说着:“朕走两步会喘,骑马会磨破皮,射弓会拉伤手。冬日怕冷夏日怕热,春秋又易感染风寒。但朕会强撑着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朕无所不能。”   全盛欲言又止。   秦少劼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定国公的轮椅谁做的?要不给朕做一个?”   全盛忍不住了:“陛下倒也不必。”   秦少劼为了得到皇位,一度在京中刻意装病弱避免猜忌和敌意。刚开始是真身子不行,后来都是装的。他懒得搭理人时,会表现出病恹恹的样,好似下一刻连话都说不上来了。   他调养了多年身体,在最关键的时刻让太医院交出了他身体健康的证明。当然,年少时被下药加上多病,他调养回来后看上去依旧不像个别几个皇子那么胖。习武让他看着更瘦削了一点。   多年以来病弱的姿态,在百官中留下了印象,给他自己亦留了习惯。   秦少劼不以为耻,反而很看得透:“能达到目的就行。正好这段日子,朝堂之上臣子位置还要变动变动。”   他伸手拿起了一本折子,重新打开看了一遍。他看完合上:“明日让户部尚书吴大人来一趟。”   全盛:“是。”   秦少劼又说了声:“让工部给朕做个轮椅,机关多一点,不要太沉重。”   全盛见帝王执意如此,失笑应下:“……是。”   ……   第二日,看似是个寻常日子。   百官不用上朝,该在哪里当值就在哪里当值。户部尚书吴大人哪怕被皇帝点名叫进永安园,内心是一片坦然。   这些日子户部没有什么大事,老生常谈的事,怎么能叫大事情呢?   再者当初夺嫡,他虽没有站在七皇子那边,但也非常聪明没有得罪过七皇子。直面清算时,他和户部不少臣子轻松便扛了下来。   现在和陛下君臣相安无事。希望陛下不会太苛责户部,毕竟户部每年要操劳的事情实在太多,没有办法做到面面俱到。   吴大人到达湖心书院,面见圣上后拱手行礼:“见过陛下。”   容宁一大早进宫,以为今天没早朝,自己已经足够早,却没想到秦少劼起得更早。她到的时候,秦少劼已在书院内忙碌,连早膳都没用。   这大概就是天生当皇帝的料。   见到秦少劼这样,容宁发自内心想着:他适合当皇帝。而天下极为幸运迎来了又一个明君。   唯一的缺点就是秦少劼身子太差,用早膳慢悠悠的,诚邀她一起用,还隐隐有随时要昏睡过去的姿态。午间看来不管如何,她得强迫陛下休息小睡片刻。   容宁佩刀带匕首,穿着少将军武将朝服套了软甲站在秦少劼身后不远处,一脸肃然看着进门的户部尚书吴大人。   瞧瞧吴大人,膘肥体胖,本就圆的脑袋下巴上叠了两层肉。腰间仿佛八月怀胎,躬身行礼但凡让人多弯一点腰都难。要不是朝服宽松,真是看着难堪。   京城中官员里不是不能有胖的,可要胖成这样也比较难。容宁手痒,恨不得将吴大人身上的肉削一点填到秦少劼身上。对比起来秦少劼太瘦了。   秦少劼见户部尚书到了,没吭声,晾着人。   户部尚书原地站了会儿,本来坦然的心忐忑起来,思考户部最近又哪里触了皇帝霉头,惹得人不高兴了。新官上任能三把火,新帝上任不得多烧点?   他犹豫悄悄抬了抬眼皮:“陛下让臣过来,是有什么要事让臣去办么?”   秦少劼将一本折子丢到旁边:“户部一向掌管黄册和鱼鳞图册,每十年一更新。是么?”   户部尚书没想到新帝提这个:“是是。一式三份,户部留档一份。黄册写的是天下户籍,图册是天下地形,其实每年都会更新,只是十年大统,是查漏补缺并誊抄登记。”   “这十年各地矿山如何?朕记得京城之外就有好些民窑,可以取石炭。”秦少劼如此发问。   户部尚书微挺直了背,察觉到新帝对矿产有兴趣:“京城外的都是些小矿山,要说大的,还得往山西去。这石炭便宜,冬日给老百姓取暖用正好。”   “百姓用石炭,宫中用木炭。”秦少劼问户部尚书,“百官也用木炭。能不能改石炭?”   户部尚书愣了下,随即开口:“陛下,这不妥当。精木炭灰小,也不像石炭有味。石炭烧久了容易将屋子熏黑。再者百官要是和百姓一样……”   容宁跟着听,听着户部尚书说了一大堆的木炭好处。她心里头嘀咕,木炭是好用,但石炭也不算太差。再者木炭也有好有次,次的木炭烧出来未必比石炭好。   秦少劼站起身来,把折子直接朝着人砸过去,紧锁眉头:“边塞树都快被砍完了,鱼鳞图册年年更替没给你们户部长点心么?兵部年年来报边塞沙尘大多植树,种的没砍的快!”   容宁眨巴眼:哎,边塞沙尘是很大。   树被砍多了,天然抵御的屏障就会减少,不止沙尘的问题。他们还得建更长的城墙来防护外敌。城墙需要将士驻守,会需要更多百姓。   没想到秦少劼会想到这个!   难怪先帝非要传位给秦少劼。以小窥大,在京中却能敏锐知天下事。   户部尚书犹豫:“这也不全归咱们户部……”   话还没说完,容宁就见秦少劼晃了晃身子。她下意识上前想扶人,见人几乎是摔到座椅中,当即怒火中烧。   “吴大人!”容宁呵斥,“不要找借口!陛下要被你气坏身体了!” 第39章   户部尚书吴大人胆子再大, 也不敢拿皇帝的身子开玩笑。   再加上容少将军在,指不定边塞一事就是容少将军提的。不论先帝还是新帝,对边塞一带多年挂心, 少不得半点懈怠。   两任帝王看在容家代代出生入死份上, 责骂小惩个文臣,不过是开个口的简单事。对于有更大野心的文臣而言,被小惩则代表着仕途止步。尚书是二品官,上面还有从一品与一品。   不提升官,吴大人还感受到了从容少将军身上冒出的浓重杀意。   这位少将军上过战场, 屠过异族。身上所带的肃杀真冒出来,不比锦衣卫指挥使宝坤差。   想起面前这位看似单薄的帝王上位时惹起的血案,吴大人额头直冒汗,当即躬身行礼:“臣惶恐, 多亏陛下提点。户部实在事务繁忙。臣谨记不可因事小而不为, 稍后必将带人彻查近年全京城木炭支出, 并与内库商议, 大力推行高品质石炭。”   他把活领了, 暗中给兵部尚书记了一笔。   隔三差五来找他要钱, 年年写折子, 没完没了!。   他顺带换了个方式喊穷:“正好木炭开支一减, 能省下一点钱,多拨给明年科举。”   容宁抿唇, 捏紧腰间长刀。她刚才贸然开口已经逾越,现在不该再说什么。   经历过科举厮杀进入官场之人便是如此,哪怕碰上窘境, 也会靠口舌来夺得生机,讨一层好。比起文臣来说, 容宁更喜欢武将。   军中为了管好性子各异的将士,必然会把军令放在第一。偷奸耍滑一类的,在严苛的军令和高强度的操练下,想都不用想,很难实施。   秦少劼揉了揉头,似是缓和了一下:“明年科举重要。科举是交给礼部尚书筹办,你记得去找他。开矿一事不可从急,免得妨碍百姓生活。”   吴大人见事揭过去,隐隐松口气:“是。”   容宁不看吴大人,视线更多落在秦少劼身上,而秦少劼见吴大人应了话,便点了折子:“捡回来放着。回去也和兵部说一说,让人别只顾着上折子,赶紧去种树。树怎么也要三五年才勉强有点样。”   吴大人拱手:“是。”   折子重新被放到桌上。吴大人离开,屋子里再度剩秦少劼和容宁。   容宁太过担忧,她明明只懂得治外伤,还是没忍住趁机摸了把帝王脉象:“陛下还头疼么?”   秦少劼微微后仰,悄然收回手,恹恹叹息:“朕没什么力气。劳烦容宁给朕按一按额角。”   帝王没穿昨天一身玄色,换了身藏青。藏青比玄色更亮眼一点,又带着威严,让人无法轻视这面色浅淡的一国之君。   微后仰后,容宁站在身侧能看到他垂眸掩下神情的睫毛,能窥探到他带有筋脉的白瓷脖颈。如同引颈的长鹅,将性命都敢交付到她手中。   容宁面无表情:“臣给陛下倒茶水。”   秦少劼应声。   容宁去边上给帝王倒水。   她指腹处还留恋着刚才的触感。面无表情的神情下,藏着她很想大骂秦少劼的心思。这脉搏恐怕比吴大人都稳健!   昨天郭院判在诊点什么?难道是她当年跟着郭川学的微弱皮毛,诊出来的东西不一样的么?还是按的时间不够久,只察觉到了稳健的一段,没有察觉到错乱?   容宁带着一点警惕,很快又将这点警惕放下。算了,反正他真要对自己做什么,武力上他打不过她,权势上她注定从于帝王。容家忠心,他也不可能闲着没事对忠臣下手。   以前秦少劼装病之类很是有用。现在没有必要。一位身子健康且强势的帝王,对群臣来说才说才更重要。   容宁说服自己,将茶水放在桌上。她视线落在人身上,颇为感慨,还是一如既往的脆皮。   总而言之,容宁对君王之位的敬重是越接触越少。   不能怪她,要怪也只能怪秦少劼居于帝位,但行事作风越来越离奇,非常有她小时候的风范。   皇帝日常颇为无趣,一上午就在处理政事。到了午间用膳,用完走两步,算作小憩。这一个小憩,又是两人在观湖台喂鱼。   这姿态让旁边负责养鱼的太监胆战心惊,生怕今天锦鲤又吃撑。   容宁跟在秦少劼身边:“陛下不睡一会儿?”   秦少劼淡淡撒着鱼粮:“下午要批奏折。”   容宁真是搞不明白,天天怎么那么多奏折。一群文臣好像全不在干活似的。她再次重申:“陛下该睡一会儿。您身子不好。”   秦少劼:“朕有药。”锦衣卫专供提神醒脑丸子。   容宁:“……”嗑药干活未免也太拼了吧?她上战场都不带这样,皇帝好好在京城,怎么全然不顾及自己身体呢?   她瞥了眼不远处的全盛,以及值守的侍卫们,靠近秦少劼:“陛下,睡半个时辰不碍事。臣叫您起床。”   秦少劼:“朕不。”   容宁:“……”好简明扼要的拒绝,让她瞬间想起当年他拒绝把木鸟给她。   容宁干脆走到全盛身边:“陛下昨晚什么时候睡下?今早什么时候起的?”   全盛偷瞄了一眼皇帝,恭敬回话:“丑时睡下,卯时起。”   容宁:“……”很好,只睡了两个时辰。哪天人被老天收去了,她都半点不吃惊。   她重新走回到秦少劼身边,带上了一点胁迫:“陛下,您是想自己去睡,还是臣带您去睡。”   秦少劼微诧异看向人。   容宁半点不退,直视着秦少劼,用气声压着嗓子:“臣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您抱起来带进屋里,放在床上。给您盖好被子。”如有必要,她还可以帮脱衣服。   她手可快了。   脱衣服嘛,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能彻底不当回事。   在这种时候,她只能强行神态自若,把自己以前的羞耻崩溃情绪揉吧揉吧塞起来。   她安慰皇帝:“放心,臣在边塞还学过一招。叫强行睡觉。有些伤患伤口太疼,睡不着,臣一个手刀下去,立马睡一晚上。醒来脖子不会有感觉。”   秦少劼眼眸深邃:“爱卿非常有能力。”   容宁露出一个短促的笑,很快收敛:“陛下怎么看?”   秦少劼放弃喂鱼:“走吧,陪朕一块儿午间睡半个时辰。全盛,半个时辰后让内阁的人过来,开个小会。”   全盛:“喏。”   容宁跟着往内走,内心非常可惜。   要是秦少劼还是不同意,她说不定就能尝试一下刚才说的行为,反正丢脸的不是她。   湖心书院有专供睡觉的地方。   帝王刚进门,已有人负责将床铺好。   全盛正准备帮着圣上脱衣服,却见圣上给了自己一个眼神。他一侧头,发现容少将军还站在屋内,正私下张望检查着屋子物件。   他无声欠身,安静退下。   容宁扫视四周,才收回视线,发现全盛跑了,连门都给她关上了。秦少劼当着她的面褪去衣衫,只留了素纱里衣。   白色本就清透,而从皇子变为帝王,所穿的里衣愈加讲究。素纱里衣以轻薄舒适出名,平时穿在里面没人觉得哪里不对,现在外头日光正好,照进来让其更透,不对的地方就有些多。   容宁在军中见过太多人不穿衣服,没觉得有什么事。她今天才意识到,有的人穿了比不穿更让人不可直视。肉隐肉现,不可入眼。   当皇帝真了不起,什么都能穿,什么都敢穿。   她若无其事微侧转头,当年酒后那点的画面反而更清晰起来,清晰到手上也再次有了触感。   身为皇子需六艺精通。圣上为了让先帝看重他,必然会认真操练。没想身子练的挺好。再加上娇生惯养的,似乎连一点伤痕都没有。   想原地打拳了。   容宁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也听到了秦少劼叫她:“容宁。”   她本打算只是找个位置静坐熬过午间小憩,转回头闷声:“嗯?”   刚才穿着极不得体的人,已在被褥中。   他几乎是一举一动都符合着皇室的苛求,连睡姿都有讲究。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床边留了一人空。   “不是说陪朕午间睡半个时辰?你怎么不睡?”   容宁震惊心悸:“啊?”   秦少劼淡然拍了拍床边:“武器别卸了,放床边枕边睡。本没有午间小憩的惯例,被褥暂且用朕这条。明日起外围铺设好,你可以晚上睡外间。”   容宁:“……”   这一定不是她的问题吧?是秦少劼有问题吧!   秦少劼还浑然没有自知之明,看向她轻微挑眉:“还是说你打算睡在地上?”   容宁的警惕心第不知道多少次再起:“不用。我坐半个时辰。”   秦少劼收回手,安然躺着,甚至闭上了眼:“哦,还以为你在意男女之别或君臣之别。你出征不在意男女之别,刚才让朕睡觉不在意君臣之别。现在顾忌,让朕诧异不小。喝酒后的胆子能上天,不喝酒却局促。”   容宁:“……”   这话能忍?容宁自小到大,连异族人都不敢如此挑衅她。   她走到床边脱去鞋子,衣服也不脱就睡下,半点不嫌硌得慌。手抚在刀柄,被子都不盖合上眼:“陛下的激将法很有用。”   秦少劼:“你是少将军,当然要用激将法。”   容宁被这个歪理说服。   她出征在外是一人一个帐篷,驻守是一人一个房间,身边没有睡过人。她闭着眼,感受到身边帝王的呼吸心跳和异动。   存在感太过强烈,哪怕帝王入眠后逐渐趋于平稳,也让她闭着眼还是睡不着。   他到底想干什么? 第40章   半个时辰过得很快。   屋子里有淡淡熏香。容宁一直合着眼, 处在半睡半醒间。她休憩同时也足够敏锐,稍微一些外围动静都能轻易惊动她。当算着时辰大概到了点,她无声睁开眼, 轻易离床侧头。   秦少劼还在睡梦中。   容宁悄悄将手伸入被褥, 环住了秦少劼手腕,试探着脉搏。   脉搏稳健,和他衣服下精瘦有力可以上战场的身子一样。要是有什么毛病,估计得是脑子有病。   劼为勤勉。七皇子出生时,先帝给他赐名, 希望他少勤勉一些,生怕他用功过度,早早与世长辞。哪怕恭贵人身份低,先帝对七皇子起名时上了心。   容宁擅弓箭, 视力一向极佳。她能够看到秦少劼眼角下的一点青黑。那点青黑不细看看不明显, 再加上他睫毛偏长, 只会让人觉得他眼眶微凹, 眼眸轮廓清晰。   对比起她, 和自己同龄的秦少劼未满二十, 丧父丧母。现在的皇太后和皇太妃只是他名义上的母亲。皇太妃心善, 将他当亲生子养大, 只是通天的道路,终究多靠他自己走上来。   坐在帝位上, 师傅跑去游山玩水,百官里不少以前支持的还是大皇子和二皇子。首辅方文栋和她爹负责写的遗诏,却也只有首辅方大人留在京城辅佐帝王。   自小生母利用他, 长大后正一品官员里不知道有几个真心忠心。   细思想来,他每一步比她难走得多, 少有的任性伪装让她可以谅解。   容宁内心绕来绕去,勉勉强强给帝王再度骗她找了个理由。眼皮子一抬,和秦少劼睁开的眼眸对上。   秦少劼视线微垂下,看向容宁钻进被子里的手。   容宁跟着视线转回去,看着自己深深埋入被子的手:“……”   帝王被褥价值万金,肤感惊人,舒适万分。下面的手动了动,温润触感细腻惊人。   堂堂少将军,趁着皇帝睡觉的时候,把手伸到皇帝被窝里,抓着人手腕不放。本来是皇帝不对劲,现在看起来她更加不对劲。   她好像有点病。   容宁慢慢将手收回来,一本正经:“看来这个方法叫醒陛下很有效。”内心已经痛殴自己一顿,捏一会儿就好放手了,她刚才发什么愣!   两人都知道是假话,说得和真的一样。   秦少劼唇角一扬:“是很有效。”   门外传来全盛小声询问:“陛下可要起了?”   “起吧。”秦少劼起身,而门外全盛也进门,替两人送来了洗漱的干净水。哪怕是午间小憩,也当早上晨起。   容宁带着一点自暴自弃站在一旁,连皇帝穿衣都不避眼了。她板着一张脸,在内心疯狂左勾拳右勾拳,一套连环十八踢。   直到转移至书房,容宁缩在角落里被赐座坐着值守,整个人还在憋屈。   啧,明明是秦少劼骗她,她憋屈什么?   她憋屈什么!   首辅方文栋与一众大学士到达书房,忍不住就被角落里的容少将军吸引走注意力。少将军神色肃然坐在那儿,硬生生有种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凶意。   他记得帝王说想要求娶的事,又刚知道人被强行留下在帝王身边值守,只觉得头隐隐作痛:“陛下,少将军擅长征兵作战,是驻守边塞的好人选。不知在京城这次逗留多久?”   秦少劼瞥了眼心情极度恶劣的容宁,笑出了声:“一年左右。明年上半年科举,下半年各地进贡。京中守备戒严。缺不了人。再加上少将军年纪正好,按照容家规矩,本来就要回京待一段日子。”   每一代容家人都这样,主要是为了成婚。   方文栋:“……是。”   秦少劼继续开口:“说说石炭的事。兵部尚书前些年一直提边塞种树的事,但种树没有砍树快。此事谋划要劳烦户部和工部,以及惜薪司。你们可有什么想法?”   书房里包括首辅在内,都有位置可坐。他们常被叫来商量政事,为皇帝出谋划策。此时帝王对减少木柴用量,多改用石炭上了心,他们自是要想办法解决这问题。   一群人有序商量起来。   “山西石炭量大,可以供给周边州府。京城外也有不少民窑,足够京中百姓采用。惜薪司负责宫中炭火,要采购的上等炭,得让工部琢磨琢磨。”   “红罗炭厂可改动改动,划分一部分去存石炭。宫中用石炭,想来京中以及各地也会跟从。不过石炭开采和烧制上得多想想办法。开采地势坍塌不是小事,烧制若是最终没有木炭好用,大家还是会想法子用木炭。”   都是文臣,很快将事情定下,较为全面考虑着各种情况,详说着要限制那些做法,以及后续的石炭如何纳税都一并讨论了。   他们并不是口头上说说,还有人麻利将话记录下来。   容宁听着听着,不再纠结于小事情绪上,反而有种“文臣还是有用”的感觉。她没正经上过文举,绝对想不到那么全面的利弊情况。   再过了半个时辰,商议的内容从容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进不了脑子。她知道面前的人在说话,但她听不进说的内容。   边塞可以少些风沙,对她而言是有利的。但京城官员要如何做,条条款款如何规定,最终又会引起什么事情,大多与她无关。   她需要关注的更多是如何利用地形地貌去护住边塞,做好她的本职少将军事务。   有点点无趣。   无趣的容宁正大光明看着秦少劼,观察着他勤恳认真的侧脸。以往每年城墙上都这么看,她原以为多年之后,他会是某处封地的王爷,她则驻守着边塞。   从此两不相见。   结果不仅能相见,还能偷偷摸摸在被窝里牵手腕。哦,是她偷偷摸摸牵对方的手腕。   容宁又开始内心狂殴小人。   “你们让人送个折子上来,这事就这么定下。宫中炭火的话,让工部郎中与惜薪司先去山西看石炭。”秦少劼这么说,“要是烧起来好用,当场采买一些。今年冬日用着,好用明年就全改。”   众人应声,将这件事就此定下。   一件事说完,他们又很快说起下一件事。申时过后又过了半时辰,这小会才堪堪结束。秦少劼不在让人留下,而是放人回去休息。   让容宁意外的是,内阁的人刚走,帝王转头对她开口:“今日你也回去。好不容易回京,家人友人应该相当想你。”   容宁知道明天起要留在宫里:“好。”   秦少劼略停顿,又说着:“工部郎中和惜薪司要去山西,会带走一部分京营的人。”   容宁立刻明白秦少劼的意思:“臣明白,会协同维护好京中秩序。”   秦少劼微点头。   今日告别,总算又恢复成正常君臣关系。容宁揍够了心中小人,心中雀跃离开湖心书院,打算趁着彻底入宫前,找小伙伴吃个饭。   她一个拐弯,先找指挥使宝坤:“宝大人,徐缪凌今天在哪里?晚上他有空么,我找他吃饭。”   宝坤身边一个锦衣卫负责排班,当即给出了答案:“徐缪凌在北镇抚司。”   容宁算了算路程:“好!”   她出门先走了一趟太医院,把郭川捎上,再前往礼部,把李古阳捎上,最后前往了一趟北镇抚司,把熬了两天夜正好解决完事情的徐缪凌捎上。   再多的人实在找不了。此时去找,到时肯定没吃上饭就宵禁了。只能先到玲珑阁,再叫人去叫。叫得到让人过来吃两口便饭,叫不到作罢。   一桌四人,这回全穿着朝服,与上回相聚全然不同。   郭川温和点着菜,李古阳又洁癖擦起了桌子。   徐缪凌打着哈欠,带着困倦说容宁:“我以为你明天到。这两天加班加点干活。没想到你提早回来,正好赶上我最忙的时候。”   他累的现在只想睡觉。   李古阳毫无挚友情谊,听到这话抬眼,往郭川那儿靠了靠:“离远点,一股子血腥味,还两天不洗澡。”   容宁被两人逗笑,但也实诚说:“你空出时间来我也不一定有空。”   郭川点完了菜,和徐缪凌说了声:“她刚一回京就去永安园了。这两天一直待在陛下身边。我听我爹说,她明日起会住在宫里。宫里的侍卫和锦衣卫已经开始问太医院预定伤药了。”   他爹本来想带着他去拜访容家,没想到让人送个拜帖,转头得到这么一个回复。   容宁听见一群侍卫人还没见先约药,咂舌:“这些人怎么回事?没操练先配药,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我出去几年,他们在京城里把功夫全荒废了么。”   徐缪凌却微顿,想的是:“为什么让你值守宫中?”   李古阳将擦完桌子的布叠好放在一旁:“找个理由让人留京中呗。到了年纪要成婚,容家肯定会想办法让容宁在京城多待几天。陛下顺水推舟。”   一说起成婚,在场四个人同时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大家年纪差不多。同是天涯被催婚人,家里都在帮着相看。   尤其是李古阳。   他举起空杯对准容宁:“等下敬你一杯,希望容家在婚事上放过我。”他就算是死,也不要和容宁成婚。要命了,他没怎么习过武,但凡入容家,成婚后不是守空房就是挨打。   他还想多活几年。   郭川和徐缪凌同时看向李古阳,再看向容宁。   徐缪凌恍然:“啊对,你是女的。”   郭川:“……”   容宁朝着徐缪凌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拿起筷子攻向人:“受死!”   一盏茶后,店小二进门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着屋内狼藉:“诸位大人,小店是无辜的。下回要切磋可以前往楼下。” 第41章   容宁抓来三个好友一起吃饭, 没想玲珑阁雅座中最后来的人太多,差点没坐下。   京中助人为乐小团伙,一会儿冒出一个, 一会儿冒出一个。   “容少将军回来咯!”   “这回在京城待多久?你不在, 我们都只小聚,没大聚。”   “哇,长高了好多。看看我高还是容宁高?”   一群人在容宁的牵头下,成功再度碰头。肩并肩笑嘻嘻坐了一圈,连椅子都要让小二临时给加进来。   饭菜陆续上来, 雅间嘻嘻哈哈,闹腾得令人头疼。多年不见,一群人渐渐成为京城新一代骄子,说出去都是有点名气的。   容宁怕第二天耽搁事, 没叫几坛酒。她更是滴酒不沾。   不喝酒但不影响她闹腾。   她原地起立, 站在椅子上领头:“我, 以茶代酒!敬各位乡亲们一杯。这段时间在京城, 希望各位乡亲们多多提携, 免得我出门被套麻袋。”   曾经一起套过别人麻袋的“乡亲们”狂笑, 纷纷举杯:“好!”   郭川旁观着笑而不语, 视线落在人群角落里一个女子身上。李古阳向来敏锐, 看到后哼笑一声:“等下送人回府吧,免得后头追悔莫及。”   容宁察觉到有八卦, 亮眼凑过去:“什么什么?”   她一凑过来,导致一群本来在和容宁嬉笑打闹说这几年京中趣事的人一道跟着凑了过来:“什么什么?”“怎么了?”   李古阳为了给人留面子,也为了女子名声, 靓丽的容貌露出相当痛苦的表情:“全是酒味饭菜味,你们别靠过来!”   受不了李古阳洁癖的几个人可不管, 疯狂蹭上来:“不准逃!”   好几个人挤在一起,互相折磨,互相痛苦。   容宁笑得咯咯拍桌。   郭川忍俊不禁,转移了话题:“对了,下个月秋狩节你们参与么?”   话刚起了个头,一群人恍然想起还有这事,纷纷鼓动起容宁:“秋狩节!容宁!你的场子来了!”   “啊对对对,好多年没有好好办秋狩节!今年礼部提出来考虑稍大办一下,被陛下骂了一顿!李古阳最清楚了。”   “秋狩节几乎每年都会举办,规模有大有小。今年该小办,但礼部自作聪明想大办讨圣上欢心,结果啧啧——”   秋狩节举办基本上在京郊。以往是皇子们和武将比拼展示自己的好机会。每一届的头名下一次不能参与,免得出现头名一直独属于一个人,失了热闹。   遇上灾情或皇室有人过世。礼部就会将其办小。   容宁坐下:“我还真没参加过秋狩节。骑马射箭的人必须超过十五岁,我以前没资格参加。”   今年的话,容宁摇头:“今年我也不参加,我得在陛下身边护着他安全。”   有人顿时惋惜:“这样没看头了。还以为你今年回来正好拿个头筹呢。”   还有人小声:“陛下会参加吗?他有一年拿了第三,还能参加呢。”   “话是这么说,陛下参加谁还敢争啊?这不得拱手将第一送给陛下。”   一群人当即压低声音讨论起来:“他参加就没意思了吧。”   “陛下身子不是不太好吗?能参加么?”   “身子早好了。郭川太医院的啊。要登基那会儿太医院给陛下做了几次证明。后宫差点把宫女往人床上送,来向先帝证明他真的哪里都好。”   容宁本来好好听着他们探讨秋狩节,伸出筷子高高兴兴打算夹菜。   听到“往人床上送宫女”,菜“啪叽”掉到桌上。   她呆滞抬头:“啊,皇太妃送的?”   其中一个女子轻微嗤笑:“皇太后送的。说皇子过了十二岁,身边总该有一两个人。身体不好是时候没有安排,现在好了自然得安排上。”   容宁:“……”   后宫不愧是后宫,皇室不愧是皇室。每一回出个消息,都相当之劲爆。   她想到素纱里衣下的精瘦身子,觉得万一成了,宫女是赚大了。陛下是亏大了。   她拿筷子再度夹菜:还好没成。以秦少劼的性子,绝对记仇。等等,大皇子被送去守陵不会就是他的报复吧?   容宁一边吃,一边陷入沉思。   现场还有个锦衣卫呢,在场的人提起皇帝已经足够大胆,却也不敢再细说皇室秘闻。话题没多久又转移到了谁当了什么官,谁开了几家商铺。   到宵禁前,一群人发现时辰不对了,火急火燎告别,下楼上马车往自家冲。   临到这会儿,容宁摸了摸自己吃饱喝足的肚皮,高兴一一将人送走。一送人,她注意到郭川走到一位他当年帮衬过的姑娘身边,说了一声什么。   两人全然是要一起走的姿态。   容宁迅速看向李古阳。   李古阳点了头。   容宁恍然大悟,朝着李古阳竖起大拇指。没想到啊,她以为好友全在苦于催婚,结果里面夹杂了一个叛徒。回头就去挑喜庆的礼。   一寻思,众人几乎走光。李古阳也跟着人顺道回去。   容宁想着要赶回去把家里帮她收拾的东西检查一遍,明天好一早搬去宫里。她站起身来看向好友徐缪凌。   雅座内最后留下来的只剩下徐缪凌。他吃饭中途趴在桌上睡了片刻,此时拖到了最后。慢悠悠吃着剩菜,他借着油灯光亮抬眸:“那位不简单。”   容宁一听就知道徐缪凌说的是秦少劼。   这天下最靠近帝王的人,是宫中太监宫女,其次是侍卫。徐缪凌身为锦衣卫,知道很多常人不会知道的消息。   她重新坐下,漫不经心:“我当然知道他不简单。能坐上那位置,怎么可能是靠运气。”秦少劼可不是排在前面的皇子。他是七皇子,落在相当后面。   靠着手段上位的帝王,哪可能天真。   回来短短两日,秦少劼已经在她面前达成了“骗婚”、“装病”、“合伙诈骗”等一系列成就。   容宁这么一回想,突然觉得。她今天下午凭什么一直在脑中揍自己啊?她该揍的人分明是秦少劼!   这人演技简直融入骨髓,骗人都不心虚的!   徐缪凌很快填饱肚子:“还有一件事,之前一直想和你说。”   他拿了边上的茶杯,在桌上画下了一个容宁这辈子忘不了的图案——一个盾牌,上面带有十字星。   容宁扫到一眼,蓦然瞳孔微缩,很快上手擦去了水痕:“你知道什么?”   徐缪凌:“之前那位在查。现在这位也在查。”   容宁缓缓放下一点心。   还好。   这说明不管是先帝还是现在的秦少劼,都不曾对不起过容家,也没有对不起天下百姓。容家效忠之人没错。   “我知道的不多。”徐缪凌告知着一些哪怕容宁也能查到的小消息,“纸是二十多年前才在京城中畅销,墨闻起来是徽墨。驿站没有送过这些信,应该是一些小商队亲自送的。这几年走边塞的商户都登记在案,一直在排查。只是暂时查不出来。”   容宁意会。   也就是说,背后之人绝对拥有巨大财富。   这一笔财富可以让他们拥有自己的商队,亦或者,拥有足够多数量可以安插在商队中的人。   这种财富不是普通商人暴富可以积累下来的,而是……   千百年底蕴积攒所造就的世家、宗室。   容宁抿唇:“劳烦你多上点心。有更多的消息告诉我。”   徐缪凌应声:“嗯。”   徐缪凌的脑子好不容易从熬夜中缓过来,说完正事,终于能和容宁说点私事:“锦衣卫的排班表改了,几千个侍卫轮流要到永安园值守,你干的?”   容宁当即否认:“这肯定是指挥使干的,关我什么事情。别瞎说啊。”   她言辞诚恳,相当无辜,放出去谁都看不出她能干出多混球的事。   徐缪凌盯着容宁片刻,果断判定:“就是你干的。”   他这几年来在锦衣卫,接触的事越来越不简单,身上的气势自然逐渐冷冽起来。他呵笑一声:“在我进永安园被你打之前,你先还钱。这几年你让我帮你交的炭火费。”   当年容宁出征,他以为容宁在外面养人。   结果一调查,发现容宁养的是住在京郊求学的七皇子。当时的七皇子挂在贤妃名下,他和蒲先生都不差这点炭火费。现在七皇子成了当今圣上,这笔炭火费支出可以说更加不需要。   但他即便和容宁提过一句,容宁也没让他停过。   徐缪凌想到新帝这些年干的事,一时分不清这两人谁更离谱。   “几年不见,一见面就要钱。”   容宁刚支出完一笔饭钱,还赔了点闹腾破损桌椅的钱。她撇嘴,把荷包里的钱清点一下,全倒给徐缪凌:“都在这里了。余下的下回碰面给你。身上没带够。”   徐缪凌把钱收了,再次呵笑一声,终于起身准备回去睡觉。   只是临着分别,他问了一声:“你和那位之间……”   徐缪凌微顿,不知道该怎么问。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容家的少将军。   至今两人身边不曾有人,又将对方挂念在心。说没点心思他是不信的。   容宁却根本没听懂徐缪凌欲言又止的话,卑微将自己空空荷包塞回怀里:“我和他怎么了?”   她惆怅问徐缪凌:“你说,是不是只要我表现好点,皇帝就会像散财童子一样,动不动给我赏银?就那种五两十两的。一天十两,一月是就有三百两。我支出的炭火钱马上回来了。”   当年雪中送炭,求的不就是这一天!   徐缪凌把问题吞了回去,意识到好友根本没开窍。   他相当无情:“做梦比较快。” 第42章   做梦的容宁对今后充满畅想。   “哪怕不能每天五两, 隔三差五拿五两也行。陛下有钱!陛下有个会赚钱的师兄!一定很有钱!”   容宁美滋滋拍了拍徐缪凌的肩膀:“本少将军是陛下面前红人,以后记得巴结着点。”   徐缪凌:“……”手好痒,好想打人。   荷包空空的容宁生怕徐缪凌和自己再打起来, 自此被玲珑阁拒绝:“走了走了。下回永安园内见。”   徐缪凌都没来得及再说什么, 就见容宁溜得飞快,转眼入马车走人。   容宁和好友吃完了一顿饭,坐着马车回到家里。   刚一进门,她见到院子正中央坐在椅子上的娘亲。周边还有无奈失笑陪同一起坐着的嫂嫂,以及容致容淑两个扎着马步一脸看好戏神情的小幼崽。   不远处角落里还有跟着她一起回京的将士。   曹夫人面带笑容, 语气非常危险:“听闻容家少将军在玲珑阁宴请宾客,十分潇洒。”   容宁猛然想起:回家至今还没和家里人一起吃过饭。   她讪笑上前,乖乖认错:“没吃太多,想着回家就再来吃点饭。”   曹夫人似笑非笑:“哦?是么?那今晚可要多吃点。毕竟明天就入了永安园, 吃不上家里饭菜了。”   容宁内心垂泪, 默默点头。   于是在外面叱咤风云呼朋唤友的容少将军, 回到家又被迫和家里人吃了一顿接风洗尘宴, 撑得差点饭菜到嗓子眼:“不行不行, 吃不下去了。”   被她一起带回来的好几个将士毫无同情心嬉笑着, 半点没有体谅心, 还要落井下书:“明天可吃不到咯。”“容少将军在边塞可以吃得下一只羊!”   “瞎说, 她能吃得下一头牛!”   容宁:“……”她觉得她都快吃成牛神了。   外头宵禁了,几个将士自然留在府上过夜, 嘻嘻哈哈结伴去睡。   吃撑的容宁缓慢挪动身体,愣是跟着娘亲在家中一路闲聊,把容府从头到尾兜悠了一遍, 才算消食缓过来,终于可以去睡了。   ……   新的一天, 新的开始。   容宁睡醒后,一大早带着行李赶到永安园东门口。此时刚刚过宵禁,天还没大亮,门口侍卫已经在正门准备迎接前来永安园上朝的大臣们。   她忙让人查验行李,进门后把东西交给门口候着的小太监,然后带着小太监再匆匆前去找皇帝。   到达寝宫门口,里面人已穿戴好朝服,径直走了出来。   容宁视线落在人身上,很快拱手退到一旁,跟着站到了候在那儿的指挥使宝坤边上。   一大清早,刚洗漱打理好的帝王浅淡的面色上带着一点水汽清透,莹莹宝玉里更染上了一点粉。他眼神锐利,神色威严,有着寻常人难以匹敌的气势。   今日穿的朝服,颜色又不一样了。   三天三个色。   前天玄色,昨天藏青,今天穿了红。极正的明艳红色,衬得人精神且肤白。脸上染上的那点粉,不知道是洗脸时用力时染上的,还是被衣服映上的。   她垂首低眼,敛去了眼内一瞬的惊艳。   内心里悄悄嘀咕,哟嚯,今天不装病了?   皇帝走在前面,身后太监与侍卫齐刷刷跟上。容宁有过年节城墙值守的经验,毫无违和混在其中,脸色肃然。   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秦少劼的安危放在第一。此时此刻,就这么一点上朝路,她走得是相当稳。   “陛下驾到——”   话一落,秦少劼往龙椅上去。   容宁正在犹豫是跟着宝大人去斜下方站位,还是跟着全盛站在龙椅附近,就见全盛隐蔽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站位。   于是帝王一落座,左手边是大太监全盛,右手边是年轻的少将军容宁。   底下是文武百官,列队齐整站在位置上,恭恭敬敬朝着上方行礼:“参加陛下。”   百官朝服颜色按照品级有所划分,站位自然导致了同一个颜色朝服的官员凑在一起。所有人躬身行礼,让容宁一瞬想起边塞将士听令时的怒喊。   她眼眸微动,身子挺直,站姿是多年未变如松柏。   “有事启禀。”   下方文臣内心还在震撼呢。一时竟没有人站出来上禀点什么。他们一个个刚才偷往上瞄,当然看见了站在前方的少将军容宁。   整个朝堂之上,仅有这么一名女子。   他们中不少人知道容宁回来述职了,消息更灵通的还知道容宁被留在宫中保护皇帝安全。但他们没有一个想到,容宁上朝会站在皇帝手侧。   这是何等殊荣?   从保护皇帝安全来看,这个站位也没问题。不对,好像还是有点问题。侍卫们都站在龙椅台阶下方,围着站。就连指挥使宝坤大人也只是和他们平起平坐!   从官位来看,好像看似没问题。   容宁的少将军位是先帝亲赐,连朝服都是先帝下令让人做的。   如今就算摒了站在手边殊荣,也不过是从站在手边改成站到下方一群官员之间。只要皇帝乐意,随便再给一个虚职称谓,容宁就能站在百官前面,与他站一起。   可容宁又是个女子。   不少人心中纠结。   但刚上朝就提这个,有种诚心和新帝做对的感觉,不太合适。   一群官员纷纷用余光瞥着四周。   首辅方大人和礼部的人难道不打算出来说一两句么?   方文栋居于下方,神色半点没变,对这离谱的事没感到意外。每个皇帝都会有格外宠幸的官员。在他看来,宠容家人远比宠一些奸佞来的好。   天下武将是多,容宁不可替代。   再者就是,方文栋很清楚,帝王对容宁不止一点心思。他吃饱了撑的去当面反对。真反对,等同于和自己官位过不去。   而下方礼部中,李古阳垂首压住内心惊涛骇浪,简直想翻白眼。这都什么和什么,一回来就被请入宫中,上朝直接让站手边。   活生生的靶子,没人参一本,他都想不通。   至于参一本的人什么下场,他更是猜都猜得到。他向来是多思虑的人,却也能感受到新帝心计。这位就好似天生的帝王,不论做什么事,从结果来看都能达成不止一个目的。   居于众人揣测中心的容宁哪怕知道,也不在意这群官员想什么。   她甚至肃然的神情下,还有闲情雅致观察官员,看看自己认识的人都站在哪个角落。内阁的原来站在这边,六部在这里。哟,李古阳也在。   昨天晚上吃饭的一群人,朝堂上竟有了好几个。   她正想着,一位大臣站了出来:“臣有本奏。”   容宁凭着朝服和位置,以及大致记忆判断,这位站出来的臣子是兵部侍郎吕威昂吕大人。吕大人大概平日里锻体,身型看上去不胖。下盘稳重、步履矫健,宽松的衣袍下举手间很有力道。   他带着一点胡子,精神奕奕:“近来边塞安稳,臣认为该居安思危,多造就天险和长城,以防北狄势头再起。且该趁机促进边塞贸易,让更多的老百姓能够从中受益。”   容宁多看了两眼吕威昂,感觉这人说话简直说到了她心坎中。   她身边帝王开口:“刚打完仗,怎么能让老百姓这么快接受与敌人通商?我们的百姓能同意,各大部落的百姓未必同意。”   兵部侍郎吕威昂继续说:“一可以先开通大乾与部落首领之间的来往贸易,先派遣使者前去;二是可以采取通婚政策,让两方百姓都认为这是诚意。”   容宁微愣。   通婚?让谁去结婚?好好的大乾公主不当,福气不享,反而去边塞部落那么穷苦的地方结婚?一般只有割地赔款才配上通婚!   当他们容家是死的么,让公主去通婚?   等等,这位侍郎不会说的是……让秦少劼后宫娶一个部落女子吧?   容宁面色不动,余光疯狂偷瞄着身边秦少劼。   “细说说。诸位有什么见解,也可以细说说。”秦少劼再度开口。   兵部侍郎当即打开话夹子:“两国来往都不斩来使。我们可以组建一组使者,从京城往北一路走过去,在边塞形成一条互市往来的商贸线。最开始只是我朝廷与部落往来,半年后安全就让商队加入,再往后慢慢开通大型互市。以茶马盐布匹丝绸为主。”   “至于通婚。婉儿公主至今未嫁,陛下也后宫无人。陛下可先定下皇后之位,其后在选秀时,一并迎娶部落女子。”   首辅方大人依旧没出头,悠悠听着兵部侍郎在圣上的底线上试探作死。   容宁听着这位侍郎的话,扶在剑上的手微动。这几年是不是她不在京中,给了这些人太大的自由。前面说的还是人话,后面说的好像皇家的作用就剩下成婚繁衍似的。   这时,又一位官员上前:“臣认为该先通婚,让部落的野蛮人深受四书五经教养。其后再谈互市。不然恐怕使者过去,还没有能讲什么,性命先没了。要是大军一起过去,他们又会觉得是受制于人。陛下后宫多一名外族,并不是什么罕见事。”   秦少劼没说什么话。   下面不少臣子见皇帝没言辞拒绝,终于一个接一个上前表态。有的正儿八经探讨起要如何解决边塞事,有的则是趁机让皇帝早点结婚。   片刻之后,秦少劼才开口:“众卿辛苦。”   话毕,刚才那些个招摇的臣子纷纷不再冒头,赶紧竖起耳朵听皇帝有什么意见。   秦少劼带着威严说着:“互市一事,户部和兵部留下再议。通婚……朕大乾何时需要靠女子去完成这种事。”   话刚落,他突然感受到身边一股不甘气势。   秦少劼:“……”话说简单了。大乾女子不一般的很多。他的意思只是不需要靠通婚。   他看了眼全盛,抬手揉了头额角,长叹一口气:“朕头好疼。”   全盛立刻开口:“无事退朝!宣太医院郭院判。”   容宁:“……”嗯? 第43章   早朝并非不重要, 但皇帝非铁打,官员亦如此。   真生病了,君臣都可以请病假。   秦少劼见百官顿时不再上禀公事, 留了话:“朕身体无大碍。急事送折子, 不急的放到后日朝会再议。小朝会照旧。”   此话一出,百官稍松了口气。至少陛下的头疼并不是很严重,恐怕是这段时日实在太忙,让他身体不适。当然,敏锐的官员也意识到, 陛下愿意开通互市,但并不乐意通婚。   婉儿公主是皇太后之女。其实以当年大皇子与七皇子之间的关系,送婉儿公主去通婚算是一种“报复”。但陛下不屑。   意识到这点,不少官员对年轻的帝王有了更多敬重。   他们并非看不起女子, 而是在心里认为, 他们艰辛万苦站到朝堂上, 兢兢业业做事。要是最后还需要靠女子通过婚嫁去促进边塞关系稳定, 未免太无能。   百官:“臣无本奏。”   全盛:“退朝——”   帝王起身先行离开, 侍卫纷纷跟上。容宁跟在秦少劼斜后方, 很快跟着前往偏殿。她看着他找位置坐下, 再度微揉了额头, 似乎还是身体不适。   容宁担心。昨天头疼,今天也头疼。   难道真的有病?可脉搏真的非常稳。   她在“怀疑帝王装病”和“认为帝王真病”中摇摆。见到再次匆匆被叫过来的郭院判, 她犹疑看向郭院判。   郭院判脑子太过灵活,其实是很可能配合皇帝装病。   到底是不是装病?   郭溪狂奔过来,气还没顺:“呼, 呼——见过陛下——”   他装作没看见容宁犹疑的眼神,安分扯起笑脸行礼。   郭溪今天不轮值。到了院判地位, 他上面只有太医院院长。每天到太医院晃悠晃悠,处理一下繁杂琐事,看看一些稀奇古怪的病症,他快乐的一天就此过去。   并不是每一次宫中有问题都需要他出诊。下面刚升上来的那些个御医完全可以应付宫中如今如此少的贵人。一位贵人安排一个御医,御医还能有多。   但皇帝一叫他,他心里有数,又要装病瞎掰了呗。内心叹气,事还是要做。他背起东西就跟着太监赶了过来,半点没敢推脱。   缓和了一下奔跑过来喘的气,郭溪再度认真给皇帝把了脉,这回还观察了一下帝王眼眸,并细问了一下是:“陛下是哪里头疼?怎么一个疼法?”   秦少劼语气平稳,指了太阳穴与后脑的位置:“今天这里肿且麻。”   郭溪恍然:“那还是老问题,太过操劳。情绪一起就容易出状况。臣给陛下扎两针,让太医院送点安神茶来。陛下今晚一定要早点睡。常年晚睡,身子只会一天不如一天。一旦亏损,多日调养也不够。”   容宁在边上困惑:“陛下是不是该睡的时候在偷偷批奏折啊?”   郭溪本来装得像模像样,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多年不见,容宁还是容宁。偷偷批奏折都能说得出!他扭曲着唇,强压住笑意,借机调侃说了两句:“陛下,这不可以啊。伤身。”   全盛听容少将军这么说,强憋笑意,艰难替自家陛下说了两句:“天下事多。陛下勤勉!”怎么能说陛下偷偷批奏折呢!   秦少劼:“……”这三人说着说着,就给他按上了“偷偷批奏折”的伤身勤奋事。   话听上去怎么听怎么怪。   他失笑吩咐:“扎针。”   郭溪听命从箱子里取出一套银针。他相当宝贝他的银针,一根根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好好养护。在说完失礼后,上前在帝王头上下针。   银针细如毛发,一点点被揉搓着扎进穴位。   容宁知道这个治病方式。她在边上看得更加细,几乎要贴上来观察。   明明知道银针扎下去不会伤到人,连一点疼痛感都不会有,但她脸上依旧露出眼部轻动的微妙神情。好像被扎的人是她一样。   几针下去,郭溪低声提醒:“今晚陛下一定要早睡。”   秦少劼应声。   郭溪扎的针只是舒缓疲劳的一套针法。即便如此,他也不敢给皇帝扎太久。几乎只一盏茶的功夫,他很快收针,将银针收回箱中:“陛下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秦少劼:“好些了。”   郭溪满意,觉得自己可以走人了,没想到面前年轻的皇帝下一刻说着:“郭院判有什么临时应急的按头法子?不如教一下全盛和容少将军。”   容宁突然被点到,诧异:“嗯?”   秦少劼:“这样不管是全盛出门找郭院判,还是容少将军有事,至少朕身边可以留一个替朕舒缓头疼。朕说不定能少受点苦。”   郭溪认为很有道理,前提皇帝是真病。   他不能反对,配合上前教导:“按头的法子与银针一样,都立足在穴位上。那么劳烦两位暂且学一下。”   全盛本就一直跟在帝王身边,上心细看。   容宁没想到自己好好一个少将军,要到皇帝身边保护他的安全。保护安全就算了,现在还多了一个陛下一头疼就上前按头的任务。   不过,头疼是很难受。她当年喝醉酒第二天,头疼到几乎觉得脑子要开裂,恨不得当场拿石头砸脑子。   容宁没多说什么,轻抿了抿唇,还是跟着全盛一起,向郭溪学如何舒缓头疼。多学一招也不算什么大事。   郭溪说着:“手上掌心和指腹柔软,轻微疲劳所导致的头疼,可以用手上柔软部位对好穴位,轻微旋转按压。要是觉得不适加重,千万不要再按。”   他点着几个穴位:“这几处都对头疼有舒缓之用。”   郭溪指导完,并没有亲自给帝王按头。他让出位置给身边两人:“两位试……拿我试试?”他不敢让两人拿皇帝试试。   秦少劼却抬头看向容宁:“容宁,试试,替朕按一按。”   容宁上前一步。   她发现了,秦少劼不达目标不罢休。昨天她没给他按,今天还是要按。   在确定几个穴位后,容宁用指腹点在穴位上,轻微揉转起来。她自小学武,手上有不少茧。去茧的方法很多,她从来不用。用了一旦再次操练,会反复破皮出茧子,多遭罪。   而指腹上恰巧没有老茧。   她用手上最柔软的地方,对上秦少劼的脑袋。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不由绷紧了后背。就好似手上拿了贵重的瓷器,生怕稍用力就碎了。   当秦少劼说:“是舒服很多。”   郭溪轻微挑眉,很快又扯平了眉角。他意识到了事,决定回头再去一趟容府。皇帝对容宁的态度不对。这事不是容宁一个小家伙能解决的。   全盛侧头对上郭院判:“郭院判,您低个头,让奴试试。”   郭溪:“……好。”   如此再过了一会儿,容宁从原本听令状态,又进入到犹疑状态:“这要按多久?”   郭溪刚想脱口而出“差不多就行了”,猛然意识到坐着的是皇帝,忙改口:“感觉缓和了就行。”   全盛算着时辰,提醒皇帝:“陛下,皇太妃等着呢。”   秦少劼这才起身:“嗯。是。”   容宁感觉面前的帝王好像有点不情愿。她收回手,将手放在身后悄悄捏了捏手指腹。怪怪的,为什么明明是她给皇帝按脑袋,她的手还觉得挺舒服的?   难道说她天生劳碌命,闲着没事干,连给人按头都觉得有趣了?   太可怕了。   果然还是该早点回到边塞。   她正心惊着,听到秦少劼:“全盛,赏。”   全盛取出了钱,笑容满面塞给郭院判:“郭院判不愧年纪轻轻就已荣升院判之职,往后多要麻烦您了。”   郭溪面上受宠若惊收钱,内心“啧”了一声。果然啊,这皇帝心思不单纯。   昨天晚上开支巨大的容宁视线随着全盛手转移到郭院判手。   钱!钱钱!   “全盛。给容少将军也赏了。明明当值是为了保护朕安全,还要学这些小事。”   容宁眼眸一抬,发亮对上秦少劼的眼眸。她看着这对常年内含水雾的神色眼眸,顿时喜欢得不得了。   她仿佛过年拿压岁钱一般,嘴上说着:“哎呀,这多不好意思。”   唇角完全压不住笑意,人已经彻底朝着全盛方向侧过去:“几两啊?”   全盛哪能想到容少将军如此小孩子气,忍俊不禁:“五两。”   容宁心头大喜。   看看,徐缪凌还说她做梦!他这种区区小锦衣卫,怎么能够揣测到圣意!难怪指挥使还是宝坤大人,而不是他徐缪凌!   她拿到全盛塞过来的五两银子,往自己荷包里塞。受创的荷包顿时满了一层血。   容宁这下是半点不觉得给秦少劼按一按头有什么问题了。她朝着人露出灿烂笑容:“陛下想什么时候舒服一下,臣下次就让陛下什么时候舒服一下。”   秦少劼轻笑出声。   郭溪在边上听着唇角直抽:“……”这是什么虎狼之词。军中日常说话都是这种腔调么?他此时此刻甚至有种愧对容轩感。   容宁拿到了小钱钱,昂首挺胸:“好了陛下,走。咱们该去见皇太妃了。别让人等急了。早上用完膳,咱们早早批奏折,早早开小朝会。晚上早早睡下。”   郭溪:“……”等等,这话怎么听着好像你们要一起睡啊。   他欲言又止:“臣……”   容宁侧头,高兴对郭院判拱手:“郭院判下次来,再教一点。臣好为陛下多操心。”多赚点小钱钱。   郭溪:“……”   郭溪这一刻恍惚:“边塞这么穷了吗?”   这妹妹似乎没救了,钻钱眼里了。 第44章   郭院判身为太医, 并不需要知道边塞穷不穷。   秦少劼没有回这话:“全盛,送送郭院判。朕与容少将军先行去见皇太妃。”   全盛躬身:“郭院判,走吧。”   郭溪看了眼容宁, 给了个“怒其不争”的眼神走了。容宁脸皮厚如城墙, 摸摸自己小荷包,心想边塞说不上富裕,但也不算穷。主要是她不太富裕。   爱钱怎么了?钱可承载了她多年雪中送炭计划。   她跟着帝王往偏殿外走,竟也听秦少劼问了一样的问题:“边塞的钱不够?”   容宁不能和郭院判说,却可以和帝王交代:“拨给边塞的军用每年提交上来会多要一点, 和户部吵一架砍掉一些,正好够用。”   要是兵部尚书在场,当场要用吃人的眼神看容宁。这种多年机密怎么能够轻易告诉帝王!告诉了还怎么要钱!   容宁在这方面却没有当一个小混蛋,而是实话实说:“要是再多一点钱, 可以多修缮一些城墙, 多设置一些陷阱。将士们吃喝穿的也能更好些。边塞冬日比京城还冷, 基本没有多少炭取暖, 只能屋子造厚实一些, 被褥和衣服买厚的。给多少钱用多少。主要还是看驻守将领。”   秦少劼走着走着, 几乎与容宁齐头并进。   他又问:“你的钱够用么?”   他记得少将军一职每年可拿的俸禄不少。   容宁想了下:“臣的俸禄够。边塞没什么地方花钱, 偶尔贴一点给当地老百姓。家里也会送来保暖的衣物和边塞没有的吃食。”   她和秦少劼不同。   秦少劼生来就是皇子, 愁苦烦恼的事和天下大多数人都不同。   她长于军中,住过边塞, 听很多人讲最普通的日子是如何过的:“普通将士日子就过得紧凑点,不过边塞真没花钱的地方。像京城最低的侍卫官员,那俸禄是真不多。”   “京城人还好, 外来的人要么进锦衣卫,干活有额外的钱拿, 要么日子过得抠抠搜搜。家里一旦有人生病,或是孩子要念书,酒钱肯定就没了。”   秦少劼以前也听说过一点,但他没想过要到“抠抠搜搜”的地步:“朕以前的谋士和侍卫没说过。贫穷的学子武举文举高中,应该也会得到一笔钱。”   “是,陛下和一些大儒会给他们钱。”容宁说着,“但一般外来人在京中定居,住屋子就要一笔钱。租住近了贵,住远了要马车。平时吃饭没空做,需要家中夫人来做。没病没灾日子能过,一旦有点差错,一口热饭都难吃到。”   “请人照料肯定要走人情或者花钱。总不能为了家中人,连上朝或者值守都不做了。这种时候谁资助些体面的钱,这些小官员卖身都乐意。”   秦少劼若有所思。   容宁侧头,见他真听进去了,和人算账:“嫂嫂曾和臣说过,现在什么东西价格都比以前高了。九品官员的俸禄每月算起来是五石。以前差不多五石等于五两,现在只值三两左右。一个官员每天只能花一钱。而一坛好一些的酒要三钱,一匹布要五钱。”   这么一算,秦少劼停下了步子。   是少了些,堂堂一个官员,哪怕再小的官员,买一坛好酒都得要不吃不喝三天才能买,一匹布要攒五天。未免有点拮据。   他再度迈步:“这事朕会和户部、吏部以及方大人聊聊。”   容宁跟上,当场开始吹嘘:“陛下心善。关心百姓民生,体贴百官生活。”   身为帝王,身边溜须拍马的人肯定不会少。但先帝不喜欢这套,百官和宫中太监哪怕拍马屁,也会说话委婉一些。   秦少劼身为新帝,一样不喜欢毫无意义的吹捧。蒲先生要求极高,他周边不会有人如此直白夸奖。   结果撞上心情好的容宁。   容宁一高兴,什么吹捧的话都敢说,恨不得敲锣打鼓:“陛下一通边塞互市,二改百官俸禄,名垂千史!下回上朝百官就给殿下哐哐磕脑袋。谁不磕,我按着他磕。”   秦少劼听不下去了:“够了够了。”   他脚步不自觉加快,简直有点落荒而逃的架势。   容宁不乐意了,跟在边上:“这才哪里到哪里!哎,陛下——”   两人在前面快走,后面跟着的一串人只能跟着跑。   这大抵是秦少劼自登基以来,第一次在宫中快走,一直到皇太妃居所才缓下脚步。   他提醒容宁:“不要提政事了。”   容宁抿唇点脑袋,一副相当配合的模样,就是眼神里充满惋惜。   怎么这样呢,夸人都不给她夸。   她觉得秦少劼会是个好皇帝。   带着这种惋惜的心情,容宁跟着年轻的帝王进宫殿。   皇太后和皇太妃各有宫殿,居于两处。后宫如今皇太后几乎算禁足一般在殿内礼佛,一切大小事暂是皇太妃管着。秦少劼早上拜见,也当然是来找当年的贤妃,如今的皇太妃。   容宁进了门,再度感受了皇室阔气。   雍容华贵的皇太妃见到皇帝没什么表示,只叫了一声“陛下”,见到容宁倒是笑开:“早听说容少将军在陛下身边值守,两天都没碰见。今天总算见到了。”   容宁行礼:“见过皇太妃。”   皇太妃招招手,让人过来:“陛下、容少将军坐。早膳让人候了好一会儿,再不吃要冷了。”   这么一说,容宁才恍然想起自己早上还没吃过东西。   又是早朝,又是秦少劼头疼,事情一件接一件。   秦少劼落座,容宁也听话落座。   太监宫女们按序来上早膳,总计十二道。吃的没有午膳多,但量并不算少,米面荤腥都有。像皇太妃每一样尝一口,喜欢的多尝一口,很快就吃不下了。   秦少劼和容宁两个胃口好,将早膳吃掉了大半。   皇太妃吃的时候不爱开口,吃完才感慨:“桌上多了个人是要热闹些。自从成了皇太妃,宫中冷清了太多。这管理后宫都没几个人可以让我管。”   秦少劼稳稳当当喝茶,当没听见。   皇太妃看了眼装聋作哑的帝王,嗔怪:“说你呢陛下。永安园内人太少了。只有些还留在宫里的小公主,不像样。”   容宁反应过来,这又是让皇帝早点成亲。   她懂了!难怪秦少劼见她之后,早早想让她和他成亲。身为一名皇帝,在前朝被官员催,在后宫被皇太妃催。所有人对皇帝的期待,简直恨不得是个女的能让皇帝成亲就行。这日子没法过。   容宁同情了一把秦少劼,然后并不打算配合。   容家人虽忠于皇室,但也不是愚忠到倒贴进后宫。   她还是觉得边塞比永安园好。   被点到名字的秦少劼开口:“这两天头有些疼,母妃不要为难朕。”   皇太妃一听急了:“怎么头疼?御医怎么说?让你平时多休息。事那么多,哪里能够忙的完。”她顿时也不讲后宫冷清了,转头和身边的宫女月柔吩咐,“去,将上回备着的人参拿出来。”   她叮嘱秦少劼:“人参补虚,让全盛每日给你煮点喝。”   容宁在边上,皇太妃干脆和容宁也讲了:“容少将军,要是陛下不肯喝,你就强迫他喝,随时可以到我这边告状。不可怠慢。”   容宁点头应声。   皇帝的身体是极为重要。   “说起公主。”秦少劼抬眼看向皇太妃,“皇太后闭门不出。婉儿的婚事,劳烦您操心一下。”   皇太妃听到这里,微怔一下,随即应了:“好。不过她婚事有些难办,主要是她自己不肯松口。这几年也没听说她有对谁上心。”   秦婉儿比容宁小两岁,容宁到现在还记得她小时候大哭大闹说要嫁给她兄长。   她离开京城的时候,婉儿公主才十二岁,宫中还没给婉儿公主挑选合适的人。从前朝的口风来看,至今竟连婚约都没有。   这几年宫中动荡,怕是受了大皇子影响。现在就算找门当户对的人,也难找到合适。   皇太后这是彻底不管事,连女儿都不管了么?   “容少将军。”   容宁突然被皇太妃叫到名字,看向皇太妃:“在!”   皇太妃被容宁差点原地起立的反应逗笑,好在还记得自己叫人的目的:“是这样。我与婉儿的关系并不算亲近。容少将军和婉儿年纪相似,能帮我去问问她什么想法么?”   容宁眨眨眼:“她没有什么好姐妹么?”   皇太妃语气淡淡:“这几年没有。”   容宁顿时对秦婉儿充满了同情。一朝尝尽冷暖,连朋友都没了。   既然如此,那只能由京中助人为乐小团伙的团长出面,负责雪中送炭了! 第45章   一顿早膳, 容宁从皇太妃这里领了个新任务。   她跟随秦少劼去书房,陪同帝王开小朝会。   小朝会上,一群人就边塞互市的事又一次详谈很久。早朝结束时还在头疼的帝王, 恍若没事人一样坐在位上, 政见不凡,处事果决有主见。   容宁提出了互市,但在听他们商谈时,才发现自己还是年纪太小,很多事包括百官以及百姓人心都没考虑到。商人重利, 要是朝廷不限制好,很容易造就边塞一堆土皇帝,从而出事。   小朝会开着开着,她隐隐从几个官员眼里看出“生子当如秦少劼”的欣慰。   过了许久, 小朝会散会, 正午用午膳。   午膳比早膳更丰富, 容宁吃什么都香, 要不是城墙般的脸皮还要一下, 恨不得埋头狂炫。   秦少劼见容宁吃那么多, 免不得跟着多吃了一些, 意识到微撑不由停下筷。他视线落在容宁身上, 视线再微微下滑落在容宁腹部,不由产生了困惑:这么多都被吃到哪里去了?   负责布菜的全盛很是欣喜:“陛下这几天吃得比前些日子多了!吃得多身体才好。奴稍后就去为陛下煮人参茶。申时喝。”   容宁在边上抬眼, 对上年轻帝王黑眸,很是认同:“吃得多才有力气。陛下平时身体弱,肯定吃的太少了。”   认同完, 她深吸一口气:“但还是要多动动,不能光吃。”她这几天都没怎么操练!这不行, 吃得多再不动,她会变肥变胖,打仗变迟钝。大腹便便虽容易护住内脏,却很少有人真能练成灵活且大力的胖子。   秦少劼意识到容宁所说,很快提议:“是。下月秋狩节。你既能千里射箭,这月起不如也带朕练一练。免得朕下个月丢人。”   容宁应下:“好。”   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容宁安排行程:“陛下午间休息半个时辰,臣整理好外间床铺,去找锦衣卫要点东西。顺带去婉儿公主那儿一趟。陛下醒来后批奏折,臣在外替陛下操练锦衣卫和侍卫。陛下中途可以出来练箭。”   秦少劼微顿:“……嗯。”永安园寝宫太多了。   容宁起身叮嘱全盛:“全盛,侍卫在你才可以走开,侍卫不在你一定要在。我就走开一会儿,很快回来。”   全盛见容少将军对陛下如此上心,高兴应着:“喏。”   容宁朝着秦少劼拱手:“臣先走一步!”   秦少劼清楚知道今日午憩没了好处,神色淡淡应了。   容宁快步朝外跑去,出门一个拐往隔壁铺床。她的行李一大早带进来,太监就算收拾也不敢随意翻动。还得她自己稍整理。   她当然全然不知道,她前脚刚走,后脚堂堂一国帝王坐在位置上,抬了抬眼皮就开口:“今晚朕的床睡不了。”   全盛难掩迟疑:“啊这……”   秦少劼:“找个机灵的宫女,倒盆水上去,水渗进木头。”   全盛:“……”陛下,您真的很不择手段!   全盛不得不提醒:“陛下,您不止一个寝宫。”   秦少劼看了眼全盛:“今晚都睡不了。”   全盛莞尔应下:“喏。”   容宁尚且还不知道她正要铺的床,今晚不得不让出一半给帝王。   她行军做事手脚麻利,很快将床上的一切收拾齐整,也将一些常年随身携带的伤药摆放好。万一她受一点小伤,自己擦擦就好,省得叫御医赶到宫里。   半个时辰要做的事很多,她没有迟疑很快出门,去找今日值守的锦衣卫。   为了让所有侍卫都能得到容少将军指点,宝坤毫不犹豫让人调了班,确保每人这段时日至少进宫一次。绝不可随意随意调换。   容宁见到了人,还没带人操练,先提了要求:“陛下下个月想要参加秋狩节。劳烦指挥使大人找两把好弓,我带陛下练一个月。”   骑射是每个皇子必修的课程,但要是多日不练,准头肯定下降。   宝坤答应:“好。”   容宁再提了:“侍卫想要练什么兵器,至少带两把过来。我这里只有进永安园报备过的武器,要留着不能随意磨损。”   宝坤点头:“还有么?”   容宁思考,没想到还有什么:“暂时没了。有事我会再说。”   宝坤:“好。”   一下子解决好两件事,容宁只花了一盏茶时间。   下一件事要耗点时间,湖心书院距离婉儿公主所住的宫殿比较远。永安园内不能跑马,容宁往返需要一点时间。   她没有在宝坤这里多留,和人匆匆告别后便前往婉儿公主所在处。   当然,她拽了一个书院门口负责打扫的小宫女在前面带路。   小宫女快步走在前面,眼眸明亮。   她心中钦佩容家人,第一次和容少将军如此就近接触。容少将军说要走快点,她简直健步如飞,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   容宁问小宫女:“婉儿公主这几年在宫里日子过得如何?”   小宫女倒豆子一样交代:“宫中待遇这些年不曾变过。自陛下登基,宫里头少了很多人,婉儿公主可调用的用品反而更多了。”   容宁在意的不是这点。   秦婉儿是皇太后之女,有两位同父同母的兄长。大皇子被迫去守陵,三皇子几年前没了性命。皇太后要是不管她,只留下她一个人住在宫中,日子过得想来总不舒畅。   哪怕皇太妃人不错,掌管后宫也不会苛待婉儿公主。但七皇子上位,注定她与七皇子之间有着几乎接近“弑兄之仇”,和皇太妃之间关系很难好。   容宁再问了一声:“婉儿公主以前的伴读和玩伴都有谁?”   小宫女绞尽脑汁回忆:“伴读是蒋家嫡长女,去年嫁了人。玩伴多是皇太后母族那边的女眷。再多奴也不知道。”   容宁明白了。不仅是世态炎凉的事。有些人可能在大皇子夺嫡败落之后,家里一并被处理了。有的赶紧嫁人,免得被家里拖累,有的则是年纪未到就成罪臣之女。   如果秦婉儿不可轻易出永安园,这些人又不能轻易入永安园,当然没了好姐妹。   她回来后直接进了永安园,对京城中以及永安园内很多事了解不多。   昨天散步稍听娘亲说了一些,也没一句涉及秦婉儿的。   容宁打算见到了人再说。   先帝后宫子嗣众多,公主多是和母后母妃住在一起。现在后宫没了人,秦婉儿身为公主单独居住。身边只有太监和宫女。   她越走越觉得周边荒凉,人少之后,喧嚣闹腾没了,只剩下静谧。喜欢安静的尚且还能习惯,不喜欢安静的仿佛被关到了冷宫一般惶恐和痛苦。   容宁一时有种多年前在永安园迷路,撞见可怜七皇子那会儿的错觉。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帝王周边是热闹了,秦婉儿这里则是冷冷清清。   终于到了地方,小宫女行礼:“容少将军,这里再往前走两步就是婉儿公主的宫殿。现在是午膳的点,可要进去看看?”   容宁探头张望了一下,没瞅见里面动静。   她往前走两步:“我进去,你回去吧。”   小宫女:“奴在这里等您。”   容宁:“也行。”说着,她再往婉儿住处走。   皇太妃住所即便是外门口也有两人守着,内门口又有两人,身边伺候又两人。秦婉儿住所门口没人,往里张望也没人。   她迈步进门,才看到里面内门半开着,守着一个好似在值守又好似在发呆的宫女。   宫女见到来人,诧异睁大眼。她先是下意识行了礼,随后意识到面前人是谁:“见过容少将军!”   她扭头朝着屋内抬高了声音,带着点欣喜喊:“殿下,是容家少将军。”   这一声喊,让半开着的内门彻底打开。   衣着华贵,面上有着郁郁神色的少女走出屋子,展露在容宁视线中。她头上饰品简约,只有一根金钗点缀,微抬起下颚,语气带冲:“容少将军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身子绷紧,眼眸警惕且抵触。   她视线很快扫了一眼容宁身后,抿唇缓和了一点语气:“怎么就你一个人?”   容宁扭头,看见小宫女没冒出来,往回退了两步把人拉进来:“哎,两个人。”   小宫女猝不及防,慌乱被拽进来,赶紧给公主殿下行了个礼。   秦婉儿看见多了一个人,反而更不高兴:“这有什么区别。”她转身折回屋子,“我在吃饭,你有事进来说。”   容宁带着小宫女跟秦婉儿往屋里走。她四下打量周围,发现这儿冷清是冷清,倒也没有被彻底荒废。地扫得干净,野草也没生长,宫殿内小花园里还种了些花草。   进了屋,屋内桌上摆了四道菜。   吃得比皇帝精简太多,菜数量只有帝王午膳的零头。   秦婉儿拿起筷,夹着慢吞吞吃着,半点不打算理睬容宁。   菜不是宫殿内小厨房做的,而是从尚食局送过来。尚食局到这里再放一放,很快就没什么热气。这个季节没什么热气,冬日估计直接成凉菜。   好在居住的这儿有配备小厨房,全看他们会不会加热了。   容宁略沉吟,开口:“我其实小时候每次来永安园,一直有一个愿望。”   秦婉儿咽下饭菜,用生硬的口吻抬头问话:“什么?”   容宁实诚:“在乘龙阁顶楼烤肉喝酒吹风。你要不要一起试试?”   秦婉儿震撼看向容宁,一时把所有警惕心都忘了,什么郁郁都丢了:“你疯了吗?乘龙阁是永安园最高的地方!顶楼放的是龙椅!”   这是要在龙椅前摆桌烤肉吗? 第46章   门口的两个宫女一样震惊看向容少将军。   在龙椅前面烤肉, 这等同于在太岁头上动土,在老虎屁股上拔毛。全京城这么多年都没有人胆敢说出这种话。   容宁却非常坦然:“我没疯。想想又不算做了事。回头我问问陛下,要是他同意, 我们说不定真可以在乘龙阁烤肉。”   秦婉儿菜也不吃了, 将筷子一搁。她是真的一下子想不明白容宁来找她干什么。她们两个自小到大几乎没有多少接触。   “我们不熟。”   她自小上的是宫学,学堂和文官之女在一起上,玩闹和母后娘家小辈一起。出去赴宴都是赏花诗会宴会,偶尔约着人去采买一点东西,这些都和容宁无关。   除了过年城墙之上以及宫宴上可以碰到容宁, 其他时候真是毫无接触。细算下来十几年,两人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唯有母后戏谑开过她玩笑,说她年幼的时候非吵着闹着要嫁到容家。   如今容少将军还是容少将军,但已从容轩变成容宁。皇位上本该是她大皇兄, 却成了七皇兄。母后本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可凤印在皇太妃手中。   秦婉儿想到这些事, 眼眶隐隐泛红, 再次强调:“我和你一点都不熟!”   她问容宁:“是陛下让你来, 还是皇太妃让你来?总不能是你在永安园逛来逛去, 终于逛迷路, 逛到我这里来了吧。”   真在永安园迷路过的容宁安然坐下。   面前的公主年纪尚小, 在后宫中那么多年骄纵惯了,从未想过第一次遇到挫折, 便是会影响一生的挫折,一时半会儿还学不会好好和人说话。   容宁和秦婉儿互相对视:“今天前朝有官员说想要你去边塞通婚。”   秦婉儿骤然变色,几乎血色尽褪。   容宁下一句接上:“陛下气到头疼, 驳回了,还叫了太医。”当然他本来可能就头疼。   秦婉儿的脸色稍好转, 可面上神情相当微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容宁继续说:“然后我们去见了皇太妃。陛下让皇太妃操心一下你的婚事。皇太妃知道你不太想见她,让我来一趟。”   秦婉儿沉默不语。   容宁手放在桌上,撑着颇为直白:“你有想要嫁的人么?”   秦婉儿摇了摇头:“没有。”   容宁换了个问法:“你想过要嫁给什么样的人么?”   秦婉儿想过,甚至畅想过不止一种性格的男子。当年的她有资格畅想,还会傲慢挑剔着这个和那个的不足。   这种事情说出来显得很奇怪。   她和容宁真的是不熟,全然没想过有一天会在永安园里坐着聊这种闺房话。   她开口:“铃音,带人关门退下。”   门口的宫女当即领命,带着另一个小宫女以及几个在屋内伺候的人退出房间,并将房门关上。屋内只剩下容宁和秦婉儿。   秦婉儿注视着容宁:“不成婚不可以吗?你在我这个年纪明明在边塞打仗。到现在不也没有成婚么?我身为公主,背靠宗室,有朝廷每年给的那点俸禄,足够在永安园外过日子。以前也有公主不出嫁。”   她光是想到宫里宫外这种落差,人手隐隐发颤。   她真的更不敢想象,要是嫁给一个平庸的朝堂官员的日子会是怎么样的。曾经她看不起的那些人,很可能站得比她更高。   而没有母后为自己撑腰,出宫嫁人总有种寄人篱下感。   容宁听了秦婉儿的话,想了想大乾开国至今没有嫁人的那些公主。一部分是早夭,另有极少几个是吃穿不愁,又不屑于固定成婚,利落过着明面上没有夫君的生活。   她挠了挠脸颊:“你想成婚也好,不想成婚也好,应该都可以吧。不过和我说没什么用,你要和皇太妃和陛下说。你要是能说服得了他们,完全可以。”   秦婉儿明明自己说出口的话,却怔住在那儿,颤了颤唇,没忍住彻底红了眼,很快哭出了声。她哭得相当委屈,很快连鼻尖和脸颊都哭红了,只知道嚎,根本说不出话来。   容宁大受震撼。   等等,怎么才说了这么两句就哭成这样?而且姑娘家哭起来不都是梨花带雨的吗?她娘亲和嫂嫂哭起来都很好看。   为什么秦婉儿哭起来是这么嚎的?真的嗷嗷哭哎。简直哭得像她边塞的那些将士。   容宁慢吞吞把手放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   她憋了半天,支吾出一句:“不然我们今晚还是去乘龙阁烤肉吧?”   秦婉儿哭得直抹眼泪,听到这话想要说什么,结果没料当场打了个哭嗝。紧接着她哭嗝停不下来,悲愤中哭得更惨了。   容宁:“……”她好想回去和秦少劼一起头疼。   需要被揉脑袋按一按。   秦婉儿哭了一阵,嗝也打了一阵,终慢慢缓过来。她还没彻底收泪,只是能带着哭腔说话:“七皇兄当上皇帝后,我真的好难过。父皇没了,母后不理我。大皇兄也被带走了……我一个人搬出来住那么大的宫殿!”   她明明得到的东西比往日多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容宁词穷,干巴巴开口:“七皇兄也是你皇兄。”   秦婉儿挂着泪:“我和他不熟。说过的话就比和你说过的多一点。”   容宁刚想说自己和陛下也不太熟。但转头一想,这话说出来有点心虚。他们是睡过一张床的关系。   秦婉儿吸着鼻子:“你说,他真能答应我们晚上一起去烤肉吗?会不会被参一本啊?说他太享乐之类的。以前我大皇兄很多事都不能做。”   容宁听秦婉儿对比着两人:“不知道他能不能答应。但要是说享乐,他应该是我见过最不会享乐的人。”   就连在边塞,很多人都会忙里偷闲,打趣闹腾一下。她在京城和徐缪凌经常惹事,在边塞也常常得空会找小花玩,或者将操练当休闲娱乐。   秦少劼不会。   他似乎一日到晚考虑的只有政事。做一些别的事,一切也都与政事相关。唯一可惜的是身体底子不好,不得不花一些时间去应对薄弱的身体。   至少容宁跟在秦少劼身边三天,每天见到的帝王就是这样的。   “他会是个好皇帝。”容宁和秦婉儿这么说。   秦婉儿撇嘴:“我大皇兄也可以……”   容宁赶紧让人打住:“好了好了,这话现在可不能再说了啊。你不如多操心一下自己,多去和皇太妃聊聊。你这样,我感觉出宫自己住是不太行。你什么都不会。”   年龄和白长一样。   秦婉儿有点不服气了:“我会!琴棋书画我都会!”   容宁诚恳发问:“你要出宫去卖艺吗?”   秦婉儿又想哭了:“那我该会什么……”   容宁用自家娘亲和嫂嫂举例:“会做生意、会掌家算账、懂人情世故。琴棋书画最多可以做一个添头。其它技艺也一样。”   秦婉儿无措:“要是不会呢?”   容宁表示:“那不管你是成婚还是不成婚,日子都会过得比较糟糕。”   泪眼对诚恳,败下阵来。秦婉儿问容宁:“你不是整天行军打仗吗?也学这些吗?”   容宁点头:“学啊。我嫂嫂说过,一切事学到后来殊途同归。我行军打仗也要每天算军粮开支,武器盔甲耗损,要知道将士与马匹疲惫与否。了解将士脾性,这样才能够懂如何用兵。一旦打仗,要用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利益。这不就和做生意,和持家一样吗?”   秦婉儿知道林芷攸。   京中女子没人不知道林家女。   比起容宁,秦婉儿更敬佩林芷攸:“好像这世上一切困境苦难都折不到她。”   秦婉儿是有怨恨的,现在想来,这些怨恨反而是在怨恨她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无能:“身为公主,我好像就只有这么个身份。”   容宁:“是啊。”   秦婉儿不哭了,改生气:“你怎么顺着我说啊!”   容宁笑开:“去学吧。你要是想和我嫂嫂学,可以和皇太妃说。现在学又不晚。”给嫂嫂找点事,省得每天都想着给她找相看的对象。   秦婉儿心动了:“好,那我等下就去找她。你陪我一起去?”   容宁算了算时辰,摇头:“不行。我要走了。”   容宁“送炭”结束,站起身:“我和陛下约好了。他批折子,我帮他练兵。练兵后还要带他练习射箭。秋狩节要展现帝王英姿,让百官清楚他身子还行,让百官安心。”   秦婉儿没有想到容宁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潇洒洒脱。反而她对着人大哭一场,发现自己又无能又丢人。她仓促从位置上起身,伸手想要叫住容宁。   但手伸出去到半空,她还是放下了。   直到宫女铃音进门,惊慌失措拿帕子给秦婉儿擦脸:“殿下,你们说了什么,怎么您哭成这样啊?”   秦婉儿握住拳,第一回 对有了向上的野心。她想要学很多东西,学可以不靠公主身份,让所有人认可她,甚至求着她的本事。   她回话:“说烤肉。”说连百官和帝王都无法约束的本事。   容宁匆匆带着小宫女赶回去。   她刚回到湖心书院,就见衣衫穿戴齐整的秦少劼站在书房前,竟是已经休憩结束。   秦少劼见容宁回来的神情十分凝重,皱眉:“去说了什么?”秦婉儿骄纵,脾气很差。母妃是为难人了。   容宁凝重:“臣今晚想在乘龙阁烤肉,在想晚上烤什么肉吃。”   秦少劼:“……”   他好像幻听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容宁琢磨:“牛肉羊肉都不错。荤素搭配,不如再来点菜?”   秦少劼:“……”很好,是真大逆不道。 第47章   乘龙阁建造时, 有着乘龙之势的意思。它居于永安园的一座假山上,山又居于一片湖中。阁顶为四面,下层八面, 再往下十二面。朝外观景时, 景色极佳。里面奇珍异宝数不胜数,连进门铺设的毯子都是异族进贡之品,非寻常百姓可用。   前面每一任进去,都是去欣赏把玩各种宝贝,内心免不了带着一个念头:天下宝物尽归朕所有。   普通太监宫女都没资格到小山上, 更不要说靠近乘龙阁。而由于四面环湖,乘龙阁建造至今都没着过火,让其又增添了一份谈资。   反正属于皇帝对外炫耀的一个小阁,且每一任都会往里添点东西。   先帝曾在里面添了一对金镶玉宝石琉璃灯, 是他过大寿时得的礼物。   居于顶层中央放的龙椅, 是前朝龙椅, 也是大乾开国祖帝坐过的龙椅。后来祖帝觉得开辟了新朝得换把椅子, 后来永安园建立, 这把椅子就被搬到这里。   是大乾帝王的“战功”。   别说烤肉了, 乘风阁里唯一接纳过的只有茶水。   全盛在一边疯狂的给容少将军使眼色。天, 这是能想的么?天底下可真没比容少将军更胆大的。   结果他眼都要抽搐了, 只听见帝王开口:“里面油烟沾不得。让人用梯子上去,在乘龙阁顶上打个临时的台子, 在上面烤。”   全盛震住:“陛下——”   但凡全盛知道帝王内心刚惊过容宁的大逆不道,那他此时的心态肯定是:如此威严的口,是怎么说得出合情合理但更加大逆不道的话来?   帝王秦少劼吩咐:“让尚食局晚上备好东西。朕先批折子。”   他朝着容宁点了点头, 随即转身迈开步,继续去忙自己的公务。   全盛欲言又止, 目送人彻底走进书房了,转头摇头无声叹气。   他重新看向容少将军,苦恼:“少将军,陛下以前从来不会突然提这种事。这要是临时搭建的台子上出了什么差错,那可怎么办?”   容宁眨眨眼:“我坐陛下旁边?他要是掉下去,我跳下去拉他,拉不住就当垫背。你可以相信我的功夫。”   全盛哪里是担心这个!   京城里其他人对比起容少将军,果然是无趣庸人。   他把拂尘一甩,决心从今日起继续做个荣辱不惊,见多识广的太监:“罢了,奴这就去吩咐人。您与陛下两人在上头可要仔细着点,护着身子。”   容宁提醒:“还有婉儿公主,我约了她一起吃。”   全盛恢复成平日姿态:“奴知道了。”   皇帝批奏折,大太监筹备晚饭,容宁则兜悠去抓今日值守的侍卫们。   侍卫们收到要被.操练的噩耗,一个个面上装作临危不惧的模样,内心忐忑的很。一见到容少将军出现,身子已绷直。   容宁临着将人到空地上,打人之前还妥帖说一声:“我们轻点,陛下在批折子。不要惊扰到他。”   妥帖完,一个勾手就将人往地上砸,先卸下巴,再取出没脱鞘的匕首直接划到人经脉上:“有刺客来,防止人咬毒药或者咬舌自尽。再断其四臂。”   现在的容宁和当年的容宁截然不同。   没上过战场的容宁,在京城中打斗会有一些花架子,打得多锦衣卫,但真拼性命难讲。但上过战场的容宁,一出手就半点不留情。   果断狠烈。   容宁很快将人下巴装回去:“动一动嘴,没事。”   被当场卸了下巴又装回去的侍卫,半天没从地上起来。他摸向自己脸,听话张嘴闭嘴时人还在发懵。四肢刚才被划拉过的地方,明明没有任何伤口,却好似真的被割开挑了经脉。   容宁示意几个人拿盾牌过来。   负责抵挡的侍卫们赶紧上前。   地上可怜的侍卫还没回过神,又被一堆盾牌打在身上按到地上。边上搭配着容宁的讲解:“过来行刺的人,目的是要靠近陛下。所以不管是要刺客活还是要刺客死,我们都要快点制住人。”   被当“刺客”的侍卫尝试动弹,动弹不得。   只是开场这两下,下马威已足够。   在场的侍卫半点不敢轻视人,挑起十二分的警惕心,生怕自己一个不慎被打残了。上过战场的就是不一样。现在的容宁比以前更可怕了!   容宁颇为认真,把所有侍卫都“打”了一遍。所谓棍棒之下出成绩,不打这群人就没有什么危机意识。一旦帝王身边平和个十天,人的警惕心就没了。   她不仅打,还要小声叨叨:“行不行啊。你没吃饭?隔壁洗被子的阿婆都比你力气大。”   “打哪里呢?防哪里呢?眼睛不需要,挖了给别人。”   “是这么用刀的么?你锦衣卫是只有锦衣,不干侍卫啊?”   叨得人面红耳赤,愤愤不平。   书房内的秦少劼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   他不觉得外面吵闹,反而更能够沉下心去处理面前的事。他看着一份又一份折子,包括地方送上来,交代地方情况的那些。   回过神来,手边一摞已空。   秦少劼侧头望向外面。门窗开着,他一眼能看到不远处年轻的女子穿着一身轻便朝服,把一个个体格比自己大的侍卫追着打。   侍卫们不敢喊叫,叨又叨不过容宁,憋屈痛苦满地找机会躲和反击。真面对面打回去的又被三两下打到地上。且手被拽到身后,又被腰带捆住。   也不是完全没人扛得住容宁,还有人能够一圈将容宁打退两步。但容宁为了让他们体会到“刺客是不讲理的”,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敢使。   满场是拳头到肉和人和武器摔在地上的声音,中间夹杂着抽气和闷哼。   秦少劼视线落在一个躺了一会儿的侍卫身上。   这是被打晕了,还是被打得干脆不想起来了?   过了片刻无人能打了,一群侍卫再统一被释放,整理衣服面露不甘重新列队,试图和面前的女子对峙。   秦少劼看得有趣,叫了声:“来人。”   门口一个小太监进门候着:“陛下。”   秦少劼吩咐:“少将军和人比斗很有意思。去请一位画师来,会画人的。”   小太监:“喏。”   今日在岗的羽林卫以及锦衣卫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出生至今在新帝面前最大的高光,是这会儿被容少将军暴打,并被画师绘制在纸上。   秦少劼继续批改奏折。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轻快脚步声进门。   容宁扯着一张还没干的画冲进书房,先意思意思朝着陛下行了礼,再小心翼翼又带着兴奋展示起来:“陛下!看!画的我!”   她眼眸发亮,把画递到桌上。   秦少劼将奏折往旁边挪了挪,这才看向面前这幅画。带着英气的女少将军凌空一跃,将一个侍卫踹翻在地,周边或躺或倒,还有准备偷袭的。   非常精彩。   秦少劼笑了起来:“很好。让人裱起来。”回头挂书房里。   他站起身:“把画放屋里晾着。朕休息休息,练练射箭。”   容宁应声,等人走出位置后跟着一起出门。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将零散落下又被打湿的几缕头发顺了顺,随即拍拍手招呼人:“把我之前要的弓箭拿过来。陛下要练射箭。”   练射箭,通常要去练箭场。   只是从书院到练箭场有些距离,容宁便让人去取了一些小木头块过来,带着秦少劼往观湖台那儿走。   皇太妃喜欢上了木雕,贵的便宜的木头都有。永安园内最不缺的就是木头块。   容宁把一筐木头块交给侍卫,拿起一把弓箭,笑嘻嘻和秦少劼讲着规则:“侍卫会扔木块,抛到空中或者地上,就好像是飞禽走兽。陛下和臣射箭,比谁射中的多!这样练更适合秋狩节。”   秦少劼应声。   观湖台很长,一边是屋子廊道,一边是湖。   收到命令的侍卫浑身酸痛,感觉身上全是淤青。他悄悄扬了扬唇,决定给容宁一个小小报复。他话都不说,趁人不备,以极快的速度从廊道往湖边抛过去一块木头。   秦少劼下意识开口:“容宁。”   容宁搭弓射箭,几乎没有丝毫停顿,朝着靠近湖的方向一箭射了过去。长箭破空,在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竟直接射中了木块,带着木块直坠湖中。   “噗通——”   水花四溅,涟漪一圈接着一圈。没过一会儿,带着箭的木块浮到水面上。   容宁挑眉,带着点小得意轻哼一声:“陛下,怎么样?臣是不是很厉害?”   秦少劼笑了声:“是。”   他侧身找了一下刚才被叫过来的画师,对人说了声:“这里也给朕画一幅。朕与容少将军射箭的画。画好了有赏。”   画师兴奋应声:“是!”   容宁听着,腆着脸在秦少劼边上问:“这要是画了挂哪里呀?不挂的话不如陛下赏赐给臣吧?臣拿回去给娘亲和嫂嫂炫耀。”她和帝王的比箭哎!一看就是一段君臣佳话,能名垂千史的那种。   秦少劼略作思考:“秋狩节挂朕身后。每个进门来参见的臣子都能感受一下朕为秋狩节的看重和付出。以此激励他们学文之外也要好好习武。”   容宁震撼看着面前的帝王。   这是不是有点太君臣佳话了?   秦少劼问容宁:“朕身体欠佳,还为其提早一月准备练箭,难道不算看重,不够付出?”   容宁跟上了帝王想法:“是有道理。”   只要她不觉得羞耻,那羞耻的人就只有那些臣子!   容宁叮嘱画师:“画好一点,威风气派!你名垂千史的机会就在此了!”   画师握拳:“是!” 第48章   容宁动用兵器非常节俭, 可以说是抠门。   她和皇帝射箭,专挑了木块当靶子。木头入湖会浮起来,回头打捞回收箭很方便。她可以确保她手中所有的箭全能收回, 至多浪费一点秦少劼手中的箭。   最可怜的就是湖中锦鲤, 前两天吃太好,今天不停受惊,不得不在湖中狂野逃窜。吃多少消耗多少,勉强维持住体重。   区区百米距离,负责扔木头的侍卫们野心勃勃, 充满斗志。   打不过还不能耍一些小招么?   他们互相对视,暗自使眼色。给容宁扔木头,一会儿用大力巧劲,一会儿旋转控速。方式方法别出心裁、五花八门。   轮到要给圣上扔木头, 几个人又相当果断全然就采用了另一种手段, 力道适宜、极有规律。   将“穿小鞋耍阴招”和“拍马屁”表现得淋漓尽致。   容宁自小在侍卫营长大, 什么事情没见过?她见怪不怪, 甚至觉得很是好笑, 好几次笑哼出声。   无伤大雅坑害同伴这种事情, 大家相当熟练。   可惜, 在实力面前小手段没用。   容宁抬起手, 手指扣住弓弦,射一个, 中一个,再射一个,又中一个。她姿势随性, 几乎全凭着本能。   “哎呀,又中了。”   “这距离有点近。要是远点臣可能就射不中了。”   “这个飞得有点意思。”   不少侍卫们看得一个个板着脸, 恨不得上前帮忙一口气扔十个木块。   啧,人比人烦死人。   容宁哪里看不出这群侍卫的心思?她再次笑哼出声,侧头低声怂恿:“陛下,我们换次序。你射臣的,臣射你的。”   秦少劼眼眸微动。他刚才搭弓射箭,姿态标准,成功五中四。武举只要求五中三,他已算是表现极佳。当然,这是因为侍卫们不敢得罪他。   他看出这群侍卫在和容宁“玩”,应了一声。   于是下一次,负责丢木头的侍卫再次嚣张将木头当螺旋镖一样飞出去,秦少劼很快举起弓箭,预测着木块下落的地方,一箭射了过去。   箭羽疾驰,箭头擦在木块边沿,恰巧卡住。箭带着木块旋转翻滚一阵,随后落入湖中,“噗通”惊起一堆锦鲤。   容宁用力鼓掌:“不愧是陛下!”   侍卫们看到射箭的是圣上,当即站直身子。   他们跟着纷纷用力鼓掌:“陛下大才!”“陛下勇武!”   一群人边夸奖边给容宁射眼刀:你怎么敢让陛下来射你的木块!   容宁坦然不要脸,嬉笑吩咐:“快打捞起来,这可是陛下的成绩!”   侍卫们眼刀子射得更凶。   秦少劼轻微勾唇,意识到刚才为什么容宁总是忍不住笑哼。这是一种玩闹下的小小得意。刚才他们发现射箭的是他这位皇帝,受惊还要鼓掌的憋屈样子,很有趣。现在这群侍卫咬牙切齿不甘心又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更很有趣。   当木块全部用空,画师将画作呈上。   秦少劼很自然吩咐:“赏。等干了之后提上字,盖上章。裱起来,一月后秋狩节放主帐内。”   他放松了一下,收了弓箭,再次回去批折子。   如此勤恳,让容宁觉得先帝起名大概是先知先觉了。   真要少一点勤奋吧!   皇帝去忙碌,容宁当然也要负责干好自己分内之事。   她笑眯眯靠近同僚:“刚才谁扔的木块?”   侍卫们顿时把刚才扔木块的几个丢了出来,非常没有同僚情谊,并且鼓动容宁:“就是他们,随便乱扔,想让您射箭输给陛下。太明显了!太过分了!容少将军您一定好好教育他们!”   扔木块的几个侍卫瞪大眼:“?”人干事?   容宁摩拳擦掌:“来,教你们弓箭在近战时的一些用法。打仗的时候没箭了,弓也能当武器。”   于是空地上又开启了一阵结果分明的比斗。   申时到,赶回来的全盛给书房内送了一杯参茶。一直到傍晚将用晚膳,帝王放下了笔,发现外面没了声音。他正式决定休息一下,去吃饭。   容宁这会儿已练够,蹲守在书房门口。   练太快乐的后果,是她又饿又累。宫中侍卫不管怎么说,也不是什么无能废物。他们一个个都经历过武举,力气也比寻常人大。   可怜的容少将军非常需要吃点东西。她趁着皇帝看不见自己,托腮百无聊赖候着,不知道秦少劼要批改多久的折子。   在听到脚步声,容宁抬眼转身盯住门。门打开,她仰头看到秦少劼,当即快速站起身,露出笑脸:“陛下!”   她看的是秦少劼,喊的是陛下,脑子里只剩下烤肉。   烤肉!烤肉!烤肉!   她浑身上下尤其眼眸都传递着迫切,轻易感染到面前年轻的帝王。秦少劼也觉得饿了:“走吧,台子应该搭好了。”   秦少劼带头,一群人浩浩荡荡前往乘龙阁。   皇帝的消息,在没有多少人的永安园里算秘密。可乘龙阁的动作如此之大,在永安园里自然不成秘密。   皇太妃午后醒来,听月柔说乘龙阁上搭了个台子,皇帝要在上面烤肉,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她疑惑问月柔:“什么?少劼要在哪里烤肉?”   月柔哭笑不得:“陛下要在乘龙阁顶上烤肉。梯子和台子都搭好了。怕陛下摔下去,下面支撑了好些木柱。烤肉的铁架子和炭火已经送了上去。”   皇太妃活了一辈子,第一次听说这么离谱的事。   她喃喃自语:“以前本宫总说他不知道玩乐。现在好像有点太知道玩乐了。”今天敢在乘龙阁顶上烤肉,下回什么不敢干?   倒也不用一下子改动那么大。   话是这么说,她也没有让人去阻碍年轻帝王。第一次放纵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不该拘着。   傍晚到晚膳的时辰,秦婉儿慢吞吞从小宫殿出门。   她头上多装点了几个金蝴蝶。风一吹,那些蝴蝶好似能扇动翅膀飞走一般。她换了身一样华贵的衣服,唇上涂抹了艳色红胭脂。   已经如此盛装打扮,心中还是带着一点点虚。她带着铃音往乘龙阁去,路上几次脚步拖曳,问铃音:“你说,他们真的要带我一起吃烤肉么?”   铃音鼓励着人:“殿下,尚食局都没有备您的饭菜,肯定是将您这一份算在陛下那儿了。”   秦婉儿抿了抿唇:“嗯。”   到远远可以遥望见乘龙阁时,秦婉儿停下脚步,隐隐看到了高台上的人。木架上烤架边,一身帝王朝服与一身武将朝服站在一起。   下方竖着无数粗糙木桩,平日里伺候守护的那些太监侍卫都不敢上去。不过上面的人看着并不在意,还招呼着人爬梯往上送吃的。   所谓高处不胜寒,在他们眼里恐怕是无稽之谈。   秦婉儿轻声说着:“以前我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令人羡慕的女子。”   铃音听到这话,忙回应:“殿下现在也是全天下最令人羡慕的女子!”   秦婉儿再次朝前走:“现在不是。不过以后会是。”   她渡过湖,走上假山,走到乘龙阁下,抬头仰视上方。   上方容宁早就看见了秦婉儿。她一向来认为吃饭就是要热闹,当然很高兴秦婉儿来了。麻溜从上方往下爬,跳跃到地面上,容宁走到秦婉儿面前打量人:“你这个衣服不行哎。”   秦婉儿还来不及反应,只发出了一个疑惑的:“嗯?”   容宁掏出之前操练时顺来的带子,三两下把秦婉儿的华服袖口给缠住:“上面的台子太小。放了菜之后,太监宫女布菜走不开,你自己弄的话,衣服会脏。”   秦婉儿眼睁睁看着自己刚换上连褶子都没的好衣服,被普通的青色布带子缠紧。   她最后拥有的一点拿得出手的东西,在容宁这样的人面前,一点值得在意的地方都没有。就好像乘龙阁在所有人心中地位如此之高,不如一顿烤肉。   秦婉儿轻声开口:“谢谢。”   容宁手脚麻利,很快完工。她看着面前成果,满意点头:“好,就这样。爬梯子敢吗?不敢的话我背你上去。”   秦婉儿用力点头:“敢。”   她不等容宁说,提起裙摆往梯子边上走。精贵每日呵护的白嫩手,没有丝毫犹豫握住了梯子。秦婉儿踩上梯子,义无反顾往上攀爬。   越高,风越大。   秦婉儿中途顿了顿,往下看一眼。人头攒动,坠下不死也伤。她心中颤动。   身后传来容宁的声音:“哎,你怎么停下了?”   秦婉儿咬了咬牙,一鼓作气朝上爬到了顶,直到看到她几乎没有说过几句话的兄长。   年轻的帝王神色淡漠,白皙病态和威严气势糅杂。黑眸中看不出情绪,看不出心思。见到她,这位兄长如同屈尊一般伸出了手。   秦婉儿深深看着这位夺去大皇兄皇位的七皇兄,抬手拽住了人,借力踏上乘龙阁之上。她裙摆被风吹着扬起,心中情感复杂:“皇兄。”   “让让。”秦少劼示意人赶紧走开。   秦婉儿:“?”   秦少劼又伸手,去牵后面一个上来的容宁。   容宁轻巧能爬上来,但还是很给面子抓住了秦少劼的手。她上来后满是欢喜:“人齐了。快快,烤肉!我要饿死了。哦,臣要饿死了!”   秦少劼找了位置坐下:“随意些,不用天天自称‘臣’。”   容宁跟着坐下,抓起筷子和备好的盘子,开始放起烤肉。她还能一心多用,催促秦婉儿:“殿下坐下呀,站着吃多累。”   秦婉儿缓缓坐下。   她只是刚才一瞬觉得自己来的有点多余。 第49章   秦婉儿面无表情, 认为自己不该出现在乘龙阁顶端的第一次情绪高峰,是在见证七皇兄,当今圣上轻微咳嗽两声, 仿佛羸弱不堪, 说着:“乘龙阁的风有些大。”   然后容少将军把一大块肉塞嘴里咽下后,咬着筷子拿过太监递过来的披风,给他披上了。   第二次高峰,是在七皇兄搁下筷子,感慨着:“今天练箭累手, 手又酸又累。不比容宁,常在战场上,现在和没事人一样。”   然后接下来烤肉烤蔬菜夹菜全成了容少将军的活。   秦婉儿被冷风吹得吸了吸鼻子。   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战将,被叫来披披风、布菜, 这尊重过少将军吗!   虽然他们三个当中, 确实是容宁烤肉最好吃。她烤肉还是今天现在刚学的, 而她兄长烤肉水平和她不相上下。   她酸溜溜拿起酒坛, 给自己倒酒, 随后一饮而尽。   宫中酒多, 她常常会小酌一杯。今天受到的冲击有些多, 喝得比平时也多了些。好在不是什么高烧, 喝下去最多只是觉得暖和,并不会让她醉。   至于容宁, 容宁今晚不喝酒。   容宁非常坚定:“我不喝。我等下还要把你们带下去。”喝酒了手一软,到时候问题很大。   秦婉儿嚼着尚食局腌制好,经过炭火烤好的肉, 心已经放松很多。她觉得自己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自在做过。   “那劳烦你等下把我背下去吧。”秦婉儿爬上来很有勇气,下去有点胆怯, 喝酒也提不起这点胆子。乘龙阁好高,梯子好陡。   没想到她才刚说完,她这位兄长竟批起了她:“朕以为你现在亲手烤肉,亲手倒酒,总算是少了一些以往的骄纵。没想到现在还是不过如此。”   秦婉儿惊诧:“皇兄,现在连肉都不烤的只有你!”   秦少劼微微颔首:“所以朕才是等下需要被容宁背下去的人。”   别说秦婉儿了,下面递菜的几个太监宫女,都被帝王如此决定给镇住。   秦婉儿十成十醒悟:“难怪皇兄可以继承大统。”这不要脸的姿态,大皇兄哪里斗得过!至于三皇兄,那性子就连父皇都说过,出事不过早晚。   她不太聪明,其实多年来到现在都没弄清楚,当初三皇兄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谋害。   秦少劼听出了秦婉儿的意思,不动声色:“朕是为了秋狩节练箭。太久没用功,所以手晚上有点没力。”合情合理。   容宁举起筷子,示意插话:“可是背下去的话,陛下手还是要用力。我是打算把陛下扛下去,或者钳下去。”   她说着还比划了一下钳的动作:“我手长,陛下腰细。我可以的。”   秦婉儿本来挺有情绪,一听容宁的话,脑中浮现出画面。她当场爆笑:“哈哈哈哈——皇兄——容少将军可以的!”   秦少劼侧头望向容宁。   容宁明明说的是实话,被秦少劼盯着,露出笑意:“陛下不要在意。大晚上的,看得到的只有我们。起居录上也不会记载这种东西。”   秦少劼拿起酒杯:“朕稍微爬一段也不是不行。”   容宁翘起的唇角勾了个更深的弧度。她颇为纯良:“陛下,你这是不相信我的话。不相信大家真的看不见。”   秦少劼缓缓开口:“是真的看不见,还是当做没看见,朕心中有数。”   这话都不是问话了,帝王很肯定,这些人肯定会看见,但全会当做没看见。   容宁嬉笑起来,没有强求一定要扛着或钳着人下去。   再过了没多久,三人吃饱喝足,总算要往下爬。   为了安全,下方有人掌着灯。乘龙阁内的灯也点了,以至于再远一些的人对这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秦婉儿不想丢脸,哪怕心中胆怯还是努力爬了下去。她都自己下去了,秦少劼身为帝王,当然也不该让人搀扶帮衬着下去。   他取了披风,也很快沉稳下阁。   容宁动作轻便,一样很快爬下乘龙阁。   三人一下来,太监宫女们自是纷纷爬上去,将上面吃的喝的以及炭火烤架都取下来。就连临时搭建的平台,今天也要全拆了。   不然从远处看,乘龙阁会相当丑,一点没了原先巧夺天工之美。   秦少劼重新穿上披风,瞥了眼秦婉儿:“你自行回去。要是有什么打算,可以找皇太妃。如今永安园后头是她在管着。”   秦婉儿应声。   秦少劼说罢,带着容宁摆驾走人,半点不沉溺兄妹情感。容宁和秦婉儿行了个礼,很快跟上秦少劼:“陛下,今天睡湖心书院么?”   秦少劼:“嗯,下个月换一处。”   当两人一起回到湖心书院,帝王还想稍微用一下功,看几本书学习学习。负责值守的容宁飞快得到了一个“噩耗”。   她今日刚刚铺好的床铺,很可能需要贡献给帝王,因为帝王寝宫床铺沾了水,睡不了了。   容宁身为值守的人,检查着书院内属于帝王的寝宫床铺。   她手覆在湿漉的被褥上,收回放到笔尖闻了闻。是干净的水,且被被褥染上了熏香味。   这床被水泼湿,由于无人发现,从床铺渗到了下面木头。换一套床具能睡,但对于皇帝来说,这么睡显然不太舒服。如果有干净的床,肯定睡干净的床。   容宁开口:“我们不然去别的寝宫睡?”   旁边全盛委婉提示:“周边就近的寝宫这几日刚擦洗过,还不适合睡人。怎么也要再过几天才行。”不能用也有水,不然说不过去。   容宁指着床:“那这个是顺手擦洗,洗到一半发现陛下要睡,所以又赶紧把被子铺回来吗?”   全盛笑笑:“您真爱说笑。是负责清扫的宫女,一时不慎摔了一跤,把水泼上去了。人已经被惩罚打发下去,不能污了您的眼。水是干净的,晾干就好。但陛下今晚总要睡。”   容宁看了看地面,觉得也算能睡:“那我在地上打个铺。”   中午午休一起睡就算了,晚上一起睡可不太妥当。   全盛没想到少将军柴米油盐都不进。   他为了达成陛下想要与少将军同床共枕的愿望,不得不绞尽脑汁:“少将军是有功之人,陛下要是真这么做,心里肯定过意不去。”   全盛找着理由:“心里过意不去,就会郁结于心。郁结于心就会生病。生病就会没法上朝,朝堂之上对陛下的身子担忧,又会提出这样那样荒唐的事,惹陛下更不高兴。”   容宁:“……”   捋起来很顺,可起因怎么会是她不肯和皇帝一起睡觉? 第50章   事情太巧, 必然有诈。   容宁从军带兵几年,清楚罗卜藏青是个手段下作的人。所以她平日里对下属一样会留个心,常常会留后手, 哪怕很可能几年都用不上这些后手。   边塞一旦失守, 会坑害到几万将士,百万百姓可能流离失所。每一处决定都要谨慎再谨慎。   而她对帝王忠心,不代表她看不出点什么。   秦少劼对她一定有所图谋!   必然有一方面是想要让容家人对他更加忠心。   容宁若有所思打量了一番全盛:“那就一起睡。我今晚先沐浴。等下陪同陛下沐浴。”   全盛被看得头皮发麻,笑意却不变:“喏。”希望陛下今晚不要太心急,不然难做的只会是他们这群干活的人。   容宁没戳穿, 哼着小曲拿衣服去洗澡。   边塞水少,容宁不会经常洗澡,多是擦洗。   今天要和陛下一起睡,不能只是擦洗, 让陛下闻她一股操练后的汗味。她花了一刻钟, 飞速将自己从头洗到脚, 擦着头发换好衣服, 重新回到书房外。   头发没彻底干, 容宁随意取了一根簪子将头发松垮扣住, 任由晚风将头吹干。她眯细起眼, 如同被抚顺了毛发的狸奴。   永安园里洗澡好舒服呀。   浑身上下都香香的。   容宁整个人作风再怎么随意, 也喜欢香。她喜欢娘亲迎面而来抱她时的香气,也喜欢嫂嫂身上淡雅浅淡的书墨香。   秦少劼身上的味道很独特。大概是常年吃药吃人参, 带有一股淡淡药香。这种药香不是太医院那种难闻的药香,反而里面有种淡淡绿植根茎的清甜香。   再加上他身上衣服也熏香。   宫中熏香向来讲究,只是秦少劼多年奔走在拜师求学和做事上, 没什么空被宫中熏香腌制入味。以至于身上多是衣物上带着洗后搁置防虫蛀的香。   身上衣服的熏香浅淡好闻,有点花香有点木香, 又很是清爽醒脑。夹在一起意外不是春夏之感,更像是秋冬时节,意外在冰雪山巅峭壁撞见了暗藏的一株悄然开了朵花的枯树。   在书房里会染上笔墨香,在吃饭时会染上饭菜香。   这些混进去完全不适配的气息,让她隐隐有种将人拉下神坛之感。本该是居于高位的帝王……不对,容宁反应过来。   不对,她没有把这人拉下神坛啊!是这人不对劲,每次都主动跳下神坛,比她兄长当年更纵容她。要不是她心如磐石,把握分寸绝不恃宠而骄,这人明天就能被参一本宠幸佞臣!   容宁在某种程度上没有一点自知之明,还敢在心中胡乱用词。这用词遣句的水平,但凡说出去,当场能被嫂嫂林芷攸抓去重新学识词。   很快到晚上,年轻勤奋的帝王打算休息了。   人出门转移去洗澡,容宁跟在后面,看一眼背影,再看一眼背影。   当人进到沐浴的地方,除了几个太监之外不让人进去。容宁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水声,闻着木门缝隙中飘溢出的沐浴花香,内心依旧忍不住赞叹自己:好一个心如磐石。   在边塞洗澡,这群将士都能在仅有的那简短时间内,搞出一些攀比身材的竞赛。她不一样,她比陛下矮,腹部的线条可不比陛下差。   她靠着这点就能打遍京城!她超强!   正在沐浴的秦少劼,慢悠悠从边上托盘里挑着东西。一碟碟不知道什么磨成的粉,每一样都往水池中多加一点,不知道怎么提取的药用凝露也加一些。   边上全盛压着声音:“皇太妃平日里沐浴能加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泡完后睡觉睡得格外安稳。就连旁人闻了都能静心。”先帝当年就喜欢闻这味睡觉,安神。这也便是贤妃没有子嗣,除去家世背景之外,照样能在后宫得宠的另一个原因。   算是药浴,但不算太医院的那种药香,而多是采用花草研制。   秦少劼应声:“嗯。”   泡不能太久,秦少劼适度泡够,从水中起来。哗啦的水声中,全盛上前给帝王擦干第一遍水,再用新的一块干布将帝王头发包裹起来,先给人换上衣服。   全盛相当繁忙,而秦少劼也不是没手没脚,很快用干布擦拭起了头发。他很长一段时间身边没有多少人伺候,在京郊有时不得不留宿。他能自个照料自己,也不乐意让太多人折腾他自己。   随意擦拭两下当收拾好自己,秦少劼穿着里衣简便走出房间。   他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气,朝容宁示意:“睡觉。”   容宁见帝王只穿着里衣就出来,点点秦少劼被包裹起来却又好像没包好的头发,再看向他身后慌慌张张拿着外袍试图过来给帝王披上的全盛:“你怎么半点不上心啊。”   头发不擦干,衣服不穿好。   今天的里衣没有透到一览无余。但从头发上滴落的水珠落在里衣上,照样让里衣领口一圈都湿漉漉清透起来。   全盛终于成功将衣服给帝王披上,紧张喊着:“陛下,当心着凉!”   秦少劼勉强同意披上这么一件,迈开步子朝容宁睡觉的屋子走:“到屋里再折腾。沐浴的地方水烧久,整个雾蒙蒙。待久了喘不过气。”   他脚步快,像是受不了刚才沐浴时的那点屋内憋闷。   全盛却没放松,跟上再度愁苦:“陛下,头发还没擦干呢!”   秦少劼言简意赅:“到寝宫擦。”   容宁跟着一起走了两步,突然意会,眼眸发亮!   她知道了!这是个机会。等下她就给陛下擦头发,让陛下深深感受到她的妥帖和忠心。陛下有诈,她这就叫将计就计。   君臣佳话!千古流传!   说不定还能有五两打赏!   两人先后进了帝王寝宫边上这间屋子。屋子是给侍卫睡的,小。屋子小,床当然不大。能睡两个人,只是需要贴近一些。   秦少劼刚坐到床边,抬眸望向容宁。他内心想着要如何和容宁说,结果就见容宁很是自然上前,轻松解开了他头上裹着头发的布,用布上干的地方一点点替他搓干头发。   他微微愣怔,没想到容宁会这么做。   容宁看不到秦少劼的神情,不以为意。她小时候经常会去找郭川,对一些基本的事知道清楚:“陛下平时要把头发擦干,不然睡早了,第二天会头疼。到时候还得去太医院让人给你洗头的水里面加天麻。”   秦少劼垂下眼,感受着头上刻意放缓的动作,淡淡应声,顺其自然将这个理由拿来用:“难怪这些天总头疼,原来还有这个原因。”   容宁发现秦少劼的头发格外乌黑,擦起来还挺有意思:“对。不过像边塞很干。将士们洗完头都披头散发等干。”   说实话,一群五大三粗的壮汉,披头散发在军营里来去,场景实在有碍观瞻。容宁一度很希望所有人都剃头。   她一点点将水吸到布上:“下次洗完出来穿暖和,你看全盛都慌了。”   全盛给陛下擦头的活被抢了,不得不只在不远处垂头站着。他不敢上前打扰,没想到还要被点名字。他抬了抬眼皮,发现皇帝在看自己,又赶紧垂下。   秦少劼不觉得这点小事需要麻烦:“回屋里也要脱,不过这点路程。”   容宁可不觉得:“战场上五十米的差池都可能影响战局。陛下日积月累让寒气入体,哪天扛不住倒头就病倒怎么办?”   秦少劼和她可不一样。她如同打不死的一般,区区不擦干头发,那是半点没有影响。然而秦少劼很可能第二天就头疼。   她站在秦少劼侧面替人擦头,自是能看见人挺直的脊梁骨。在战场上什么样的身子都看过,容宁还是觉得帝王的骨头很是漂亮。   容宁瞥一眼,再瞥一眼,最后还是不动声色,克制住自己上前偷摸一把的冲动。   君臣佳话,不可逾越。   容宁将手上这块布全部弄湿了,喊全盛:“全盛,再来一块干布。这头发要再擦一会儿。”   于是她借着这个机会,再正大光明观察了好一会儿陛下的骨头。哎,其实头骨也长得不错。容宁擦头发的同时如此感慨,一点不像有些人,头后脑如同被压扁了。   秦少劼怎么都想不到,堂堂少将军面上体贴他到给他擦头,内心里每一个念头都大不敬,不是在夸他的脊椎骨就是在夸他的头骨。   相当凶残。   擦头发费时,秦少劼让全盛拿了本书来。他看书,容宁继续给他擦头发,直到头发彻底干了。屋里的氛围平和,好似不能再给第三个人容进去。   到晚上灭灯,秦少劼睡在内侧,容宁靠边睡下,两人被褥分开,各睡各的。   淡淡的香气霸占了整个床铺,偏生床上的两人没一点旖旎。秦少劼合上眼,没有多做半个失礼动作,就好似之前不择手段让他们睡一张床的人不是他。   这是他对容宁的敬重。   容宁今天操练忙碌了一天,闭眼就睡着,睡姿安稳,也是亦然没半点失礼。   她可不一样。   她内心依旧是堂堂正正的四个大字,果然:君臣佳话!   这一段君臣佳话,一直持续到秋狩节的到来。   礼部忙到昏头转向,总算擦着泪水可以睡一场好觉。帝王和百官临时居到京郊,准备迎接颇为趣味的狩猎比赛。   容宁穿着一身戎装,装模作样走到锦衣卫好友徐缪凌身边:“哟,这不是徐大人嘛!怎么至今都没到宫里值守?轮班轮不到你?”   徐缪凌穿着衣袍,佩刀站在,想起最近每个值守回来都龇牙咧嘴的同僚:“……郭川最近手上跌打膏药和提神药丸供不应求。我没囤。” 第51章   徐缪凌倒不是真的需要药。   凭他和郭川之间的关系, 要药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不需要专门囤。   只是他通常负责探听消息和在北镇抚司处理一些公事,如果不是主动要求, 这些年基本不会被安排做值守巡查这类基础事。   他身为兵部尚书的儿子, 身份在锦衣卫里属少见,有很多只有他适合去做的任务。   而像指挥使需要跟在帝王身边,那又是和值守巡查不同的另外一码事。徐缪凌的身份没到指挥使那么高,不用一起跟在帝王身边。   今天他到秋狩节来属于临时调动。每回京城要办什么事,侍卫们都会非常忙碌。像这回秋狩节, 他们要先检查场地各处是否安全,再按照指令给帝王和百官搭建帐篷,最后到各个关键口上值守。   比起他的事情,徐缪凌问了一声容宁:“你这些天如何?”   他颇有深意:“每天十二时辰跟在那位身边。真正的红人。”   这些天百官私下里议论声不停。帝王面前不是没有当红的臣子。他回家时听着亲爹在那儿嘀咕:“这位和先帝也太像了一点。”   “什么?”徐缪凌问了声。   徐大人早早入仕, 对先帝年轻时什么样知道得清楚。他说着以前的事:“当年先帝求贤若渴, 想要蒲先生出山。你也听说过蒲先生的性子, 放荡不羁。一度拿先帝膝盖当枕头。”   徐缪凌:“……”听说过, 只是没想到还有当枕头这一出。   这事太过离谱, 或许也导致百官对皇帝盛宠少将军, 明面上几乎没什么反应。少将军还是少将军, 也没见升什么官, 多掌什么兵权。   容宁对这些天的感触颇深:“吃得太好了。”   徐缪凌:“……”   容宁有很多话可以和小伙伴讲:“早上十二道菜,中午晚上二十四道菜。要不是天天有侍卫和我对练, 我能吃成胖子。”   徐缪凌冷漠:“你是到永安园里加餐的么?”   容宁腆着脸:“哪里哪里。每天还能洗花瓣浴、擦香膏。闲来无事喂喂鱼赏赏花。”只要和人比划比划,守在秦少劼身边,守护他安全。   不用操心任何事, 神仙日子不过如此。   难怪那么多将士都想留在京城。   徐缪凌:“我突然觉得我该关心的不是你,而是陛下。”负责值守的人这么休闲, 安全很成问题。   容宁迈着步子走人:“不慌,我这就替你去关心。”   好友相处,插科打诨。   容宁溜溜达达回到帝王身边,替帝王检查要用的弓。   平时练习用的弓是容宁让锦衣卫提供,但秋狩节用的弓是尚方局专门打造,木上镶金嵌玉。容家定国公的明镜剑也是尚方局所造。   她尝试拉了两次,确保不可能突然崩裂,又将其放回原位。就连箭,她也一根根挑选出来摸过闻过,检查没有问题才放回箭筒中。   宝坤今日一样值守在旁。   他注意到这一点后,清楚明白为什么容宁能够得到两任帝王看重,又为什么即便离开了京城,再次回来依旧会有那么多朋友。即便是极为偶尔的撞面,他也能察觉到容宁对所做事情的上心。   她不会因日复一日做相似的事情而怠慢,不会因身份高而轻视小事。   就是有时候做事实在荒唐。宝坤想起乘龙阁上搭台烤肉的事,默默把内心的夸赞收走。这人还是不能夸,一夸哪天更荒唐的事都能做得出。   年纪太小果然行事乖张。   容宁怎么都猜不到宝指挥使看她检查个弓箭都能情感复杂。   她检查完,侧头将视线落在秦少劼身上。   秦少劼外出参与秋狩节,没有穿冕服也没有穿朝服。他踩着马靴,穿着红色长衣,套着一件黄色对襟罩甲。本来头上该是小铁盔甲,可他似乎全然没打算正儿八经参加秋狩节,竟佩了一顶金镶宝石顶帽。   看上去更像是哪家富家儿郎,打算在这个秋狩节随意玩闹一下。   只是这位富家儿郎体弱,进了主帐篷连门都不出,在帐篷里翻看锦衣卫递交上来的各种消息。直到身为帝王需要出去开个场,他才朝着容宁招招手:“去射个头彩。”   容宁跟上。   秋风飒飒,帝王红衣被罩甲压着,只有底端的衣角翻滚。容宁头戴小盔甲,盔甲上的盔缨一样鲜亮翻滚。   秦少劼站在前方望着已经到齐了的官员武将们,欣慰且没说废话:“今日秋狩节还是与往年一样,众卿尽可能施展即可。胜者将得到朕手上这把弓箭,余者也皆有赏。望诸位今日与往后,都可扬我大乾风采。”   后面这个“我”,几乎将帝王与百官拉在了同一位置。   众人皆吼:“扬我大乾风采!”   秦少劼摆手:“放笼。”   得到命令,早已做好准备的诸多侍卫将安排在各处的笼子一一打开。曾经秋狩节是打野物。后来野味越来越少,猎物又容易出各种伤人的差错,于是秋狩节就改成圈地放养一些可食的牲畜。狩完吃掉,一点不浪费。   就连宝坤身为锦衣卫之首,也负责在场中放了一个笼子。   一时间鸡鸭乱飞,走禽乱跑。   秦少劼取出弓箭对准一只系着红绳的禽兽射了过去。这只被养得膘肥体胖,准备下锅的禽兽一下中招,成为了第一彩头。   场上轰然响起掌声与叫喊声。太监们高喊:“秋狩节启——”   不少武将翻身上马,哒哒就跑。一些擅长骑射的文臣见状忙凑上热闹,三两结对前去混个奖赏。有几个和容宁熟络的,想朝着容宁挤眉弄眼,肯见到帝王还站在那儿,不敢放肆,于是也纷纷结伴先前去参加狩猎比赛。   徐缪凌和另一个颇有才能的锦衣卫被提溜到帝王身后,在此混个眼熟。   秦少劼问容宁:“你要拿第一么?”   容宁反问帝王:“陛下要拿第一么?”   秦少劼对第一没什么兴趣。拿了第一,等同于手上弓箭留在自己手中。这显得他这个新帝很抠门。他指了一个方向:“既然我们都没兴趣,那朝着这边随意逛逛。射一两只可以当晚上的菜。”   羽林卫很快将马匹牵过来。   秦少劼利落翻身上马,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帝王身体康健!威风凛凛!器宇轩昂!   落在容宁眼中,这是帝王打算请她一起吃晚饭,食材现打。在行军打仗时,一口新鲜的肉极为难得。在永安园里,食材新鲜却少了一些趣味。   现在正是趣味与美味并行!   容宁当即一样翻身上马:“一两只哪里够。吃肉就要吃得尽心,要和所有人一块儿吃。”她拿起了自己准备好的弓,单手扯着缰绳,“我给陛下多打两只,不算比赛里。”   秦少劼:“好。”   被豢养惯了的牲畜,半点不懂野外有多凶险。他们看到人和庞然巨马会慌乱一下,而这点慌乱没有让它们原地跑路,反而让它们原地蹲下一动不动。   于是不管文臣武将,基本上一路打过去,每个人都收获颇丰。今天成果很可能又是连吃带拿,还能送一些回家里去。   这种程度的狩猎对容宁来说太简单了,简单到要不是秦少劼在身边,她能当场放弃。没有挑战难度的比拼一点乐子都没有。   但她打猎的速度逐渐放慢,到最后已经有点懒得拉弓。与其打猎,不如看帝王打猎。   不过,秦少劼行不行啊?   容宁时刻关注着帝王脆皮的身子。这一个月以来,秦少劼在郭院判的调养下没怎么咳嗽,也没怎么头疼,可她还是觉得秦少劼稍微多动一动就很容易生病。   今天天气热,她见人额头上渗出了一丝薄汗,准备提醒人休息休息,突然眼睛余光瞥见一点不对。   她浑身凌冽势起,当场拉弓冲着那个方向射去。   第一箭刻意射空为警告,第二箭随时准备跟上,带着她暴怒的呵斥:“滚出来!”   骤然间,所有侍卫围住帝王,用人身护住一国之君。这群人纷纷取出弓箭与刀剑,警惕看向容宁刚才射箭的方向。   一个瘦小浑身黑脏的十二三岁少年,抱着一捆草叶和一只肥鸡颤巍巍摔了出来。他头发全部枯黄,里面夹杂着枯草与树叶,衣服破旧肮脏到几乎与泥土同色。   硕大的肥鸡麻溜见状挣脱少年,试图逃窜前往别处。   容宁第二支箭射出,将肥鸡当场射杀定死在少年面前。她知道秦少劼身边刺客多,此刻冷着脸抽出了第三支箭,对准了质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没人知道这样一个孩子是怎么会出现在京郊狩猎场。   秦少劼透过侍卫看到这么一个孩子,微愣:“京城外还有乞丐流民?”   他以为至少京城以及附近,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在父皇和他的治理下,百姓不该如此狼狈。   少年见到了贵人,根本分不清面前的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十二三的少年没见过将军也没见过皇帝,所见最大的官只有四品知府。   他朝着人仓皇磕头,带着浓重口音:“大,大人!昂进京,进京想要见皇上!昂乡亲们在后头。昂迷路了。是不是……走错了?昂没找到城门。饿,饿了……”   徐缪凌带着人从队伍中出列,抽刀向前。   他走到少年面前,身为锦衣卫比容宁更无情,当场卸了人下巴,并快速将人捆了起来。他们本就是同一个打斗套路,连携下巴的姿势都相同。他检查没有毒药和暗器后,将人下巴重新装上,彻底摸了衣服脱了人鞋,检查确定没有任何武器。   徐缪凌转回头禀告:“是普通百姓。” 第52章   地上的少年被突然捆起来, 狼狈茫然。   少年意识到自己真的被捆住了,而捆住之后很可能进不了京城,当场猛然剧烈挣扎起来。他身上穿着是粗糙的麻布, 脚上的鞋子已经磨破露出脚趾, 就连鞋跟后头都有个圆洞。   一挣扎,鞋子直接掉在地上。   他惶恐又不甘,只觉得旁边被猎杀的鸡好似就是他的下场。   “大人,昂错咧!您放过昂吧!昂要进京——”   他挣扎蠕动,可又全然无法挣脱绳子。   容宁皱眉, 握紧了配剑想上前将人把绳子割了。但她又知道现在还不能确认面前人真就是普通百姓,也不能确保百姓不会伤人。   秦少劼用那柄奢华的弓拨开挡住他的侍卫。他露出大半问人:“你见皇帝要做什么?上告有冤?说不定这有人可以帮你。”   人心难测。为了防止百姓诬告,也为了防止百姓借更高的权势打压基层官员。凡越级上吿都要受杖刑。能让人甘愿受刑都要越级吿的案子,才会让人相信是真有冤屈在。   但包括大理寺都没人料到, 这一度导致有一群百姓会奔赴到京, 不管案情是否有冤屈, 先纷纷在京中自残。人在无所可失去的绝境, 可以做出各种离谱的事, 甚至扭曲黑白是非。   后来诬告案一多, 杖刑几乎取缔, 但京中也一般不再接受越级上禀的事, 除了死刑一定要过问之外,多是京中巡官去地方巡查, 看是否有冤案错案或者百姓有案要控告。   只是很多百姓未必能等得到巡官。   少年徒步走了那么远,又饿又累,挣扎过后很快力竭。   他仰头伸长脖颈, 想相信,又咬了咬牙:“我不信。”   秦少劼略作思考, 点了点容宁:“这是容宁,容少将军。定国公一家,你应该听说过?”   容家在民间的名声极好。少年望向容宁,瞪视了半响,连脖子上的筋脉都绷紧了:“……真的吗?”   容宁朝着人点了下头:“我是容宁。”   她翻身下马,迈步走到少年面前蹲下,尽可能让自己能和人视线对上:“你说,我听。”   少年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寄予了一丝微弱期望:“昂家里是挖石炭的。”   容宁从少年人这黑漆漆的模样里看出来一点。她视线落在少年被捆起来的手上。手上有老茧,指缝里满是赃污,能看出没有说谎话。   “京城里派人来说要将木炭改石炭,以后要很多很多。咱们就要多挖一些。这没什么。”少年说快了,嘴唇干裂渗血有点疼。他不得不舔了舔唇让自己好受点,“但税高,要的紧。挖慢了要被罚。很多人干不动。之前下了一场雨,地方都被淹了。挖不了!”   本来只是普通干活,如今搞得像在做劳役。   少年不是不能吃苦,只是看不得大家一起受苦看不到好处。他颤着声讲着:“干的活要多,钱不多。大家很容易病。病了没有钱开药。好多家就这么一两个干活的,累垮了家里就没人了。”   容宁知道秦少劼想要将全京城烧木炭改为石炭的事。上月起,此事有户部、工部、惜薪司一起处理。最早去山西看煤矿的应该是工部和惜薪司,他们带了京营侍卫陪同。   去掉帝王下令以及筹备出发的两三天日子,再去掉老百姓上京的五六天日子,总共就剩二十余天。谁也没想到,短短二十余天功夫,这群人竟能逼到老百姓徒步上京城吿御状。   秦少劼的马被围在中央,不耐局促原地踏足几步。   他便翻身下马,走出侍卫们的包围圈。   秦少劼走到容宁身边,半点不在意红衣下摆拖地,跟着人一起蹲下:“你希望皇帝怎么做?”   少年哪里懂上面成年人的绕绕弯弯和各种要求。他只是委屈,不理解为什么帝王要派人做这些强迫老百姓的事情。   他颤巍巍说:“昂想回家。”   “昂每天也不要被逼着干太多活。想多赚钱,昂会多干!下雨天淹了真的干不了,病了赚的钱不够用。”   秦少劼知道工部为什么会急。他看着少年:“石炭量不够,京中百姓每年冬天都有一些人没钱买炭而冻死,天下冻死人更多。木炭价高,京城权贵用的多,但边塞树木告急,会导致北狄部落能轻易打进来。战乱丛生。”   少年没有想到石炭被催着急,有那么多的讲究。他能看到的只有自家那么一些地方。听说的只有周围人的那点声音。他愣愣对着面前华贵男子的黑眸,一时说不出话来。   秦少劼伸出手,拔了容宁身上的佩剑。   他亲手用剑割去少年身上的麻绳:“你们挖石炭很苦,但是在救天下百姓。至于钱少活多的事,朕会让内阁与户部想想办法。”   剑很好,麻绳轻易断开。   少年被松开反而愈加无措。他更没有想到自己会是在救天下百姓。这种吃苦的活是在救人?全然的无措让他没有注意到面前男人自称用的是“朕”。   容宁收回剑,很快给徐缪凌使了个眼色。   徐缪凌将少年带起:“陛下,臣带着人去找他一起结伴来京的乡人。一并安排好在京郊的住处。让人供饭后进行劝返。”   秦少劼:“嗯。”   他站起身来,对宝坤示意:“叫人让工部尚书、户部尚书、兵部尚书,以及首辅方大人一同到朕主帐。惜薪司的大太监……让何祥暂且替上处理了。”   何祥是先帝身边大太监。如今何祥也算是秦少劼身边得力太监,只是一般不在永安园内办事,而是放出去做实事。   宝坤应声:“是!”   容宁跟着秦少劼折返。   宝坤一道跟上。   秋狩节多是年轻人的天下,六部尚书都经历过这种日子。现在的他们不会再和年轻人争个一二,最多就意思意思射个一只。像好不容易休息的礼部尚书,连意思意思都不乐意。   当三位分散在各处的尚书大人被侍卫叫去主帐,他们最初并没有在意,乐颠颠折返。等到在帐篷前见到同僚,三人顿时心提了起来。   看上去好像是有正事。   三人踏入帐篷,纷纷拱手行礼:“陛下。”   首辅方大人更是匆匆赶到,也忙行礼:“陛下。”   秦少劼站在帐篷内,却没有说刚才意外冲动落到他面前的少年,先问方大人:“京郊石炭民窑现在是什么情况?”   方大人身为文臣第一官,对帝王关注的事非常上心。   他说了一下京郊情况:“京郊原有的民窑,多还在采挖。采挖的人多是京外附近居所的百姓。月初时让人统了一下数,完全能够供今年京城百姓。”   “明年呢?后年如何?”   方大人当然算过:“明年后年也够。不过要扩大采挖的地方。容易挖塌。这事已经在做考量。如有必要,还是从山西处送石炭过来。”   秦少劼开口:“山西要供各地,在加上京城。其中最好的一批石炭要送到永安园。挖矿的人足够?给的钱足够?山西新的折子还没送上来?”   听到这里,在场四人明白帝王绝对不可能空穴来风问他们这问题。   肯定是出事了。   但山西的折子没送上来,他们还真一无所知。   “天天趴在案牍上,只知道下面送上来的消息。”秦少劼淡淡这么说了一声,容宁几乎在旁看见几个大人都隐隐有种被扇了巴掌的窘迫。   这点窘迫一闪而过。   户部先行开口:“山西的石炭量,每年都会定期报上来,臣回去就让人查看送到陛下手中。挖矿人手不足,可以从附近居民中再择选。钱当然是按量给价。”   工部尚书随后表态:“工部已有郎中前往山西,前些日子报过山西降雨。这就让人再送信回来,说清当地情况。”   兵部表示:“臣等随时配合调遣。”   方大人是第一个被点名的,没有随意乱开口:“臣会跟进京郊和山西各民窑。确保三年到五年,京城和一些重要地方不会缺少石炭,也确保山西处不会有太大事。”   他稍作思考,给出了更好提议:“山西秋日常常降雨,百姓挖石炭不易。臣以为可以减些税赋。以及往后各地巡官可以派得多一些。”   容宁不由在内心惊叹:首辅不愧是首辅,一下子就大致猜出了事情,又提出了建议。   秦少劼点头:“嗯,让人把折子送到主帐来。朝会暂且不开,但事不可不做。”   寥寥几句话,将事情就此安排下去。   正事处理完,秦少劼打发走几人:“秋狩节是年轻人展示的时候,朕身体薄弱只能批折子,你们身体好的,也把事拿过来处理掉一些。”   好不容易以为休假出来狩猎的四人内心哽咽:“……是!”   秋狩节刚刚开始,从帝王到大臣都要被迫干活。   容宁忍不住在旁同情。同情的同时也体谅,事情从急,当然要快些处理掉。京中的日子也没有特别舒坦,大家都是很忙的。   她这个少有清闲的人,难得心虚一下:“陛下有什么事情要臣帮忙做的?”   秦少劼望向容宁,稍停顿后应声:“有。”   他表示:“回来的时候发现朕骑马太慢。趁着现在折子还没送到,外面正好空闲,教朕快些骑马。京中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纵马,朕总得多学一招。”   容宁没想到是这种小活。   她咂舌:“大材小用,杀鸡用牛刀。”   不过就学那么一会儿,她还是可以接受。正好巡查一下帐篷周圈漏洞。她发现了,京中侍卫就是不行。一个普通老百姓都能漏进来。   “走吧。”容宁诚邀秦少劼,“臣亲自教,陛下的荣幸。” 第53章   别人都以教帝王为荣幸, 容宁不一样,反着来。不怕得罪人,还态势嚣张。   秦少劼无声翘了唇, 和容宁一道出主帐。   马匹被牵过来, 秦少劼翻身上马,容宁扫了眼秦少劼的姿势,知道这人一向来好好听课。先帝对子嗣的教导上心,哪怕秦少劼常常生病,皇子该学的他都会学。   她拉着秦少劼马的缰绳, 递给秦少劼:“马鞭是用来恐吓马的。马很聪明,它一旦适应了快跑会习以为常,每次出发都跑在前头。”   容宁摸了摸溜光水滑的马,手顺着按到秦少劼的马靴上:“靠内踢一下马就走, 两下是快走。腰板直着能让马意识到它只需要走, 不需要跑。再踢两下它自然会跑动起来, 一点点加快速度。”   容宁说罢, 转身很快翻上自己的马。   她牵着绳在前面带:“要是身边的马跑得快, 它会跟着快跑起来。”   这些谁都知道的事听上去平平无奇。容宁轻微踢了踢马, 马顺从走了两步。容宁又轻轻踢了两脚。马非常不耐烦喷了一声, 但脚步是轻快起来, 小跑几步后变成快跑。   秦少劼的马见前面马跑得快,意识到需要快些跑, 当即哒哒跟上。   容宁耐心和秦少劼说:“人身子的重量要靠前,这样马跑起来顺畅舒服,越跑越快。要是身子往后, 它后腿蹬地不舒服,当然跑不快。实在不舒服, 马还会想办法将人甩下去。人与马一体,马自由无拘束。这时才能又快又稳。”   “如果再快一些,马会借力腾空。当然陛下不要太快,侍卫们会跟不上。”   秦少劼学着容宁将身子往前靠,语气淡淡:“跟不上就别跟上了。”   跟在其后骑马的一群侍卫听到这话,心头一跳。他们眼神迟疑,却不敢真不跟。要是皇帝出了什么差错,他们脑袋不够被削的。   新帝年轻体弱,总要叫太医院隔三差五脉诊。这次秋狩节连老百姓能意外混进来,要是真有什么刺客,所有侍卫必须要换一轮。   帝王没找宝坤指挥使的麻烦,但估摸心里已经将人记了一笔。指挥使尚且这待遇,其他人更不用说。   容宁注意到秦少劼心情不大好。   他一心情不好,整个人看上去恹恹的,好像不太想搭理人。   容宁微直起身,稍放慢了一点速度,侧头问人:“真的?”   秦少劼顺着看过去:“嗯。”   容宁笑了一声。   她再内踢了一次,夹紧马腹。马如箭一般蹿出去。她的马如此,秦少劼的马不服输,跟着横冲直撞跑过去。   容宁并非没有目的乱跑。京郊不少地方地形这几年没太大变化。她很清楚侍卫会在哪里地方守着,当然朝着这几个方向去。   路非平坦。侍卫们骑马的功夫不差,却由于要维持队形,慢慢落后于两人。容宁自小皮实,现在更利用周围一切来阻碍侍卫们跟上他们,一会儿往林地里钻,一会儿往灌木上面跃。   侍卫们为了赶上,队形很快被打散,纷纷头痛起来。   容宁配合秦少劼甩掉侍卫的念头,手背在身后向宝指挥使做了个手势,带着秦少劼彻底甩开这些尾巴。   宝坤本来能跟上,见状牵马缓步停下。   他等人走远,皱眉吩咐:“两个人快马跟上。其余人再把整个地方彻查一遍。今日回去和搜查那片区域的侍卫一道领罚。”   众侍卫:“是!”   容宁带着秦少劼跑到接近青山山脚,才缓下速度。   这时她的马几乎原地踏步,而秦少劼的马非常有野心,非要越过她的马,随后志气高昂停下来。容宁不由被它吸引走注意力,多瞥了两眼。结果她好笑发现这马光志气高昂还不够,靠过来哼哧探头,耀武扬威。   不行,不能笑。   秦少劼还在生闷气。   容宁压住唇角,强行转移走视线。   这里上山能到青山寺,秋狩的人会刻意避开在这里放生,免得惹来一群人大咧咧不拘小节打猎。   从山脚往上,能隐隐看到悬亭。   容宁指向上方:“我爹以前就喜欢在上面。”   秦少劼清楚:“定国公心善,为天下祈福。”   容宁憋不住笑,当场:“哈——”出一声。天下别人或许不知道,皇家和容家清清楚楚,他爹当年一朝心郁,成了边塞的逃将。   定国公是世袭,他现在有战功,有明镜剑陪伴,然至今午夜梦回依旧懊悔,懊悔当初为什么会踏上青山,几年不乐意回边塞。   “这种话说说就算,我爹都能自嘲笑出声。可别信了。”容宁戏谑,“不然我娘肯定大怒,写信再对着我爹大骂一通。她对我爹是半点不客气。”   秦少劼稍诧异:“看不出来。”定国公夫人在外是有名的有淑德会持家,当年求取之人听说能从宫中排到京城门口。   容宁表示:“我当初也不信,后来偷看了我娘写给我爹的信。”   她垂下眼轻哼一声。人都是两套模样。   不垂下眼还好,一垂下眼,容宁发现两匹马“哼哧”来“哼哧”去。秦少劼下方的马嚣张到蹭在她马的嘴上。她马顿时大怒,原地踏两步用头撞了过去。   紧接着秦少劼的马又贴了过来。   她马愈加暴躁。   容宁察觉到身子一歪,忙惊着拉缰绳安抚马:“等等——”   话还没说完,马蹄子一脚踩了过去。另一匹马没想到会惹来如此事,双脚一提,往后一仰。秦少劼坐在上面,顿时整个人朝后跟着仰去。   他快速朝前贴住马身,随着马前脚落下,再次变动为跑马时前伏姿态。   见马没什么问题,秦少劼皱眉翻身下马。   这匹马得意于自己避开了攻击,见身上又没了阻碍,再次试图贴上来。容宁第一次见这么不要脸的马:“你这马怎么是这样的性子?”她要忍不住替自家马踹过去了。   秦少劼扯着缰绳往回拉。   被强行往回拉的马带着不甘心,发出不满的喷气声。它挣扎打算脱困,愤愤不拘于束缚。秦少劼身为暂时的主人,拉着缰绳替马解释:“马受惊了。”   容宁:“?”睁眼说瞎话?这是受惊的样子吗?   秦少劼强行拉着马转了个头,用力一拍马臀。   “啪——”力道惊人。   马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下,真受惊往前哒哒跑动起来。它跑开了一段距离,谨慎回头观望,生怕有人追上来再给它来一下。它观望两下后发现没人跟上来,又跃跃欲试打算回来。   此时躲在角落里的两个侍卫见状,一时神情复杂,不知道该不该把马给牵走。   秦少劼不管马是不是想回来,转头望向容宁,神色淡淡:“看,受惊。”   人为受惊,绝世罕见。   容宁很少见秦少劼闹脾气,格外想笑,又实在钦佩:“是受惊了。”   秦少劼见容宁表情多变,似笑非笑中还带着由衷钦佩的样,气顺了。他气一顺,当然想惹事,想见容宁被他牵动出更多的情绪。   他走近容宁,伸手抚了一把容宁马匹脖颈上的鬃毛:“这匹马更好一些。不过朕也不好抢你的爱马。”   容宁一向敏锐,听到这话警惕起来:“……陛下什么意思?”   秦少劼见容宁警惕,微上扬唇角,诚恳仰头提议:“不然容卿分朕一半。朕和你一道骑马。”   容宁万万没想到秦少劼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对上秦少劼黑眸,也十分诚恳:“……陛下,马鞍是单人的。坐不了我们两个人的。”   秦少劼不以为意:“战场上危机时刻,不会管马鞍是单人还是双人。有马就行。当然了,受惊的马不行,骑上去容易出事,反而耽误战机。我说的就是刚才那匹。”   容宁:“……”她很想牵回那匹马,让帝王脑子清醒清醒。   她知道战场上遇到没马的情况,将士会想办法骑别人的马。在之前的战役中,她名下的轻骑兵也会有临时两人一起骑马的特殊境遇,还知道抢兵器抢马也是常见的事。   可现在又不是在战场上。   容宁和秦少劼互相对视,慢慢对峙。   远处的侍卫察觉到帝王之意,再加上乐得看容宁吃瘪,当场冒出,快速带走受惊的马,再快速藏好。那藏掖方式就好像觉得容宁是瞎的一样。   容宁:“……”很好,回头这些侍卫死定了。   现在只剩下一匹马,容宁叹气:“行,不过我有要求。”   ……   片刻之后,英俊潇洒的骏马愤愤喷气,俨然对人类很不满。它身上的秦少劼和容宁贴近坐着,神情一个愉悦一个复杂。单人马鞍只有一个浅短凹槽,要求不能太多,只有贴在一块儿才可以坐得舒服些。   问题是,别人双人骑马,一般女子坐在男子怀里。   秦少劼和容宁骑马,秦少劼坐在容宁怀里。容宁拉着缰绳。   容宁面无表情感受着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帝王:“陛下,您不认为有哪里不对劲么?”   秦少劼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叹息一口气:“事出紧急,朕也不介意你坐在朕怀里。这不是容卿说想要自己驾马。朕是为了满足容卿。”   容宁头上青筋都要冒出来了。   到底是谁导致的事出紧急?   她扣住秦少劼的腰,发现秦少劼的腰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细。不过她更介意的是:“陛下脑袋挡住我的眼睛了!我骑马看不见前面路。”   秦少劼恍然:“原来如此。”   他徐徐倚靠到容宁身上,头试图枕靠在容宁肩膀处。两人个子有差,这个动作让容宁看到了前面的路,但也让她的下半张脸直接糊在了秦少劼的后肩。   帝王罩甲微凉,带着一股浅淡的铁血味。   明明是秦少劼干的事,偏生让容宁有种自己在吻着帝王铠甲的错觉。   秦少劼想要调整一下位置,好让容宁将脑袋支到他肩上。他前倾后倒左右晃动,调来调去怎么也不行,不由叹气:“朕太高了。”   整个过程中,容宁的下半张脸被糊来糊去,就好像被强行吻来吻去。   她已经彻底将君臣之礼丢到一边,面无表情:“陛下,有生之年,截肢吧。”   秦少劼诧异又好笑,差点在马上笑颤了。   他想了想让工部做的轮椅:“下回朕去工部一趟,回来后一定比容卿矮。”不知道工部能不能做双人轮椅,给容宁的位置可以垫高一点。   容宁放弃在意帝王话里的意思,惆怅着今后漫长的痛苦人生:“本来想检查一下秋狩节各处有没有疏漏……”结果这样没法出现在百官面前!   秦少劼不在意,带着笑意吩咐:“不用本来,朕一起。走吧。朕不觉得丢人。”   容宁:“……”是本少将军觉得丢人啊! 第54章   容宁骑马带着秦少劼往偏僻的地方兜了兜。   为了保障帝王安全, 她没有走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几乎只走在能隐隐约约看到值守侍卫的道上。途中碰见官员,她面不改色沉着冷静, 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不死她的, 只会让她强大。   往后边塞战将算什么?大乾战神就是她容宁。   官员们见到帝王,不能装没看见。他们先眼眸震动,再欲言又止,然后硬着头皮骑马上前行礼:“见过陛下。”   行礼完,他们再不停用眼神窥看着容宁, 想知道容宁到底是怎么想的。   容宁微颔首,好像一切再正常不过。哪怕现在是一个男人坐在她怀里,而这个男人还是一国之君。   官员们被容少将军的坦然再度震动,一直到马离开, 内心都久久无法平复。感觉需要喝点水冷静冷静, 又感觉需要用水洗洗眼睛。   而京城助人小团伙成员看到容宁, 不由低头看看狩到的猎物, 再抬头看看和帝王同骑的容宁, 眼里露出了颇为复杂的钦佩, 直朝着容宁拱手。   容宁:“……”不知道你们这群人在想点什么, 但倒也不必如此钦佩。   反正一阵检查之后, 秦少劼心情破好。容宁意识到今年的秋狩节,哪怕是第一名也不会比她更出风头。   能比朝堂之上站在帝王身边的容宁更红的, 只有骑马带着帝王巡视整个秋狩节的容宁。   骑马逛了一整圈,没发现第二件异常事。两人一马折返回到主帐。帐门口,容宁翻身下来, 揉了揉自己坐马鞍被撞得生疼的尾椎骨。两人坐单人马鞍真是作孽。还好她没有选择快骑。   容宁微仰头,悄悄扫了眼秦少劼。她疼, 陛下身体也一样不适。说不定身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   等下去找太医院要个药膏。   哎,问锦衣卫要吧。   经过这么一趟闹腾,内阁已经将不少折子送来,全部搬进主帐。秦少劼翻身下马,在朝着容宁颔首后,径直进帐篷,看不出身上有丝毫问题。   他吩咐着就近的文官:“先把山西的折子、京城的折子翻出来。”   文官当即应声:“是,陛下。”   容宁跟着入内。   折子一天不批,当场堆积。为了能够让新帝最快了解各地,奏折几乎如同纸不用花钱,全送到了帝王案牍之上。   秦少劼拿起山西的折子很快看起来,眉头已皱起。山西的折子事情是写了上来。下雨写了,没写具体雨水多大,下了几天,只写在最初一些空谈客套中,仿佛随口拉着帝王唠嗑这天气。石炭民窑问题写了,多一笔生怕引起惊觉一样,缀在最后只寥寥两句。   能够经历科举的,不可能不会写策论。   唯一解释就是这位知府想管,又怕担责。前往山西的除了工部还有惜薪司。惜薪司领头为大太监,是最能靠近帝王的一些人。一旦太监说两句坏话,京城对这位知府的态度就极坏。   明年科举之后,吏部会对百官三年政绩进行评定。要是事发在评定后,他上过折子,禀过事情,可以说无伤大雅,无碍仕途。事发在评定前,全看事大事小。   秦少劼松开眉心,没写批示,很快将其放在一旁。他翻看起京中折子。京中官员极多,顺天府知府虽掌管银印,比一般知府官职更高,但这一差事并不好做。   先帝在位时,光皇子就有十四位,更别提京中其他富家纨绔。一个石头丢出去砸十个,八个家里头有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圆滑存世,将来基本都能晋升六部侍郎,随后胜任尚书之职。   现今知府叫宋嘉佑,江南人。他科举成绩不算亮眼,入仕后也非京官。但一路走来政绩稳妥,是断案处理事相当稳妥的臣子。   秦少劼看完折子,往身边一推:“容宁,看这本。”   容宁上前,先看落款。落款是顺天府宋嘉佑宋大人。   她诧异了一下,之前她和秦少劼骑马,正巧撞见过。宋大人平时看上去精神奕奕,当时饱受冲击,精神恍惚。好像和别的臣子一样,没什么特别。   容宁视线往前挪,看这位大人说点什么事。   顺天府要管的东西不少,芝麻绿豆如有人街头纵马,重要如科举乡试。这回则是顺应新帝秦少劼的意思,理了一下京城已处理的诸事,同时简单说了一下冬日来临,京中木炭石炭和京郊民窑一事。   她敏锐看向这一块内容。   文字简洁易懂。细说了京中民窑现有多少个,负责采挖和烧制的有多少人。他还说了一定隐患,部分民窑为供应京中石炭,大肆挖掘,恐侵害百姓农田与部分京郊山脉。   其中特提点了几个区域,还说了一下这几个石炭归属于谁名下。   明明这位宋大人在朝中没多少硬关系,出身几乎可以算得上寒门,家中只有父亲当过一个小官,现也根本不在京城。结果胆子非常大,全然不怕得罪人。   或许是在赌,赌年轻的新帝就喜欢他这样不属于任何派系的臣子。   容宁在脑中比对地图,意外发现其中一块地就在他们秋狩处边上,几乎到青山脚下。也就是说,如果其中一块挖采不截止,青山可能会被挖塌。   到时候别说悬亭和青山寺,整座青山会毁于一旦。山上僧侣与周边居民都会受到殃及。   容宁抬眼:“青山寺山脚边上那片归属于瑞亲王?”   秦少劼头也没抬,继续翻看着后续的折子:“那片地原本是皇庄,所有产出尽归宫中。后来发现有石炭后,只有部分用于种植。再后来父皇实行税改,土地面上归于顺天府,实际上被赠予朕皇叔瑞亲王。不纳税。”   瑞亲王当年听说有助先帝登基之功,不过早年就不管事,天天关起门来吃喝玩乐。先帝念旧情,送他一个皇庄合情合理。   但关于瑞亲王最有谈资的一事,和从龙之功以及吃喝玩乐都没关系,反而是他的痴情史。   “瑞亲王只有一位王妃,几十年如一日宠爱。瑞亲王妃身子不好,没有子嗣。瑞王翻脸都不乐意再娶。他是爱玩乐,但不会做伤天害理有损阴德的事。”容宁知道瑞亲王,思考,“皇庄管理另外有人?是瑞亲王的义子?”   秦少劼:“不知道,朕和兄弟关系浅薄,和瑞亲王这辈子没见过几面。你带着羽林卫和锦衣卫一起去找宋嘉佑处理了。看哪些地方需要命令禁止挖掘。尽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容宁拱手领命:“是。”   平时闹归闹,做事不可疏忽。   容宁发现自己没被秦少劼拘在身边,翘起唇再度出门。   她走出门,反向门口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宝坤指挥使。   容宁人小鬼大,颇为肃然拍了拍宝坤指挥使的肩膀:“借我几个人,羽林卫也要几个。我的人述职结束回边塞了。”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走。   在永安园里刺客没见着,天天打架射箭喂鱼,还总感觉娘亲在酿一个大招等着逼她成亲。   宝坤微点头:“大力,带十人跟着容少将军。”   被叫大力的壮汉听命:“是!”   容宁骑上马,带着十个人先去找顺天府知府宋大人。她沿着刚才碰见宋大人的那条路走,马蹄哒哒很快眼尖看到了人。   她加快速上前:“宋大人留步!”   宋嘉佑正和友人商量着等下是先烤鸡还是先烤鱼,听到声音转头,诧异了一下。他见到容宁,下意识找了一下皇帝。发现皇帝不在,他才仰头拱手:“容少将军,不知道找我是什么事情?”   容宁直说:“陛下有点事,让宋大人和我一并前去几个地方转转。不算要紧,不过秋狩节怕是没法一起凑热闹了。”   宋嘉佑听到是皇帝要求,立刻牵着马换了方向,朝着容宁笑笑:“秋狩节年年有,陛下的事情可比秋狩节重要的多。”   他歉意和身边人说了一声:“打扰诸位雅兴。宋某先走一步。”   其他几个人连连摆手:“没事没事,陛下的事要紧。”   “下回一起烤肉。”   和人道别之后,宋嘉佑才驭马到容宁身侧。容宁带上他先行前往青山脚附近,路上和人说着:“陛下刚看了宋大人送上来的折子,让我与宋大人一起看看京郊附近哪些地方今后严禁开采石炭,免得引发百姓争端。瑞亲王名下的石炭挖掘地正巧在附近,劳烦宋大人指一下路。”   宋嘉佑愕然:“陛下这种日子还批奏折?”   他还以为怎么也要过了秋狩节再休沐两天,随后才从内阁处看到他的折子。到时处理总归在冬日到来之前。就算今年不处理,明年后年处理也来得及。不过到时候他未必还在知府位置上。   帝王一年到头事情太多,他官位是高,可京城中上折子的人里官位高的多了去。他知道新帝勤奋,却没想到这么勤奋。   对比起先帝,勤奋到令人害怕了。   他不由再度重复了一遍:“陛下竟然这种日子还批奏折。”   容宁哼笑一声:“有这样的帝王,才会让臣子和百姓对大乾的未来充满期望。”   宋嘉佑诚恳点头:“是。自陛下登基以来,我等常常会忘记陛下的年纪。也难怪先帝力排众议,坚定属意陛下。陛下今后一定会开创盛世。只有偶尔做出的一些事,让人免不了还是觉得陛下年纪尚轻。”   容宁:“……”   容宁:“你是想说刚才和我一同骑马的事吗?”   宋嘉佑微妙顿了顿:“我没说。”   容宁:“……呵呵。” 第55章   宋嘉佑默契揭过这个话题, 免得深谈下去发展成武将单方面殴打文臣。京城不少人六艺精通,他不是。他自小习四书五经,年纪轻轻中进士, 骑马射箭都是当官之后才学。   纯文官, 马跑快一点都不行的那种。   他指着前方:“那边就是五道皇庄。”   宋嘉佑向容宁解释:“这座皇庄本来只有四条道,谁知道后来很多人抄近路,走出了第五条道。自此以后改叫五道皇庄。哪怕现在不再是皇庄,名字依旧保留了下来。土地记在顺天府下,不过只有遇上天灾人祸, 这点才会被专人提起。”   容宁挑眉:“收成全归瑞亲王,破损重建全归顺天府?”   宋嘉佑没有应,反而继续说:“像这样的土地不止一处。为了防止亲王篡位,亲王们多没有实权, 相对的, 他们能得到更多米粮财产。”   这种做法让帝王皇位稳定, 只是难解决的事变多了。   民难以和官斗, 官难以和皇室斗。很多事推行下去, 常常会损害皇室或者官员的利益。于是这些事情自是难以达成。   容宁哼笑一声:“投了个好胎。”她想起了当年三皇子。   要是人还活着, 他的一切事项就是难办中的难办, 令人糟心。   秦少劼这一次身为皇帝却没有站在皇室这一处, 反而要处理“皇庄”,几乎已表明站在了部分权贵的对立面。   容宁身为帝王面前红人, 安慰宋嘉佑:“放心,别人投胎好,我投胎也不差。我现在还可以仗势欺人。”   宋嘉佑:“……容少将军, ‘仗势欺人’不是个好词。”   容宁:“好用就行。”   她玩笑般踢了踢马腹,加快朝着皇庄去。   一行人很快到达五道皇庄其中一条道上, 也就是距离青山最近的一条道。这条道微微朝上侧倾,可以看出当年皇庄算是建在小土坡之上。皇庄留着名,但到底不算庄子。道路外没有围栏,道路上有着各式的推车。   推车有好有坏,不管是木质还是用铜铁打造,看上去全是灰扑扑黑漆漆。每个推车望过去,上面都是一个个几乎密不透风的筐。筐里面黑黝黝一片。倒完铲一铲估计能铲下两斤末煤。   宋嘉佑知道容宁身为一名少将军,对地形地势都会有研究,还是以防万一讲了声:“一般而言,寸草不生的秃山之下就会有煤。南北方皆是这样。皇庄这里算一块高地,上面恰巧只有泥没有草和树,正好用来造房子。后来是房子没了,往下挖了五丈左右恰好出了煤。”   他点着一车几乎满载而归的推车:“这种就是刚挖出来的煤。要是送到京城里卖。明煤大的如斗,小的也算有拳头大。不过像粉一般的末煤好运。碎屑加入黄泥压成饼,用木屑引燃可以烧一整晚。”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烧饭用的煤和冶炼用的煤就有差别。   在产量不足时,煤炭这种可以冶炼武器的好东西,绝对不可能流入百姓手中。这些年石炭产量逐渐增加,这才有了民窑等存在。   要知道底下能挖的不仅仅是煤,还有一些可以做火.药的材料。   容宁关注着哼哧哼哧推车的百姓。一个个瘦削看不出年纪大小的汉子,脖子上挂着灰黑色的布。汗水满头,他们就用这布拉起来抹一把脸。   一时让人分不清到底布和脸哪个更脏。   “一个地方不可以挖空,挖得差不多了,养个二三十年又能再挖。”宋嘉佑向容宁表明自己的意图,“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向陛下提出,部分地方要禁挖石炭。向天地讨要太多的东西,容易被天地厌弃,最终一无所获。”   容宁观察四周。   这个地方和青山上截然不同。   青山郁郁葱葱,看不出半点下方有煤的样。恐怕就算是有煤,也是深埋在地底,半点没碍到上方莺飞草长。   容宁问宋嘉佑:“现在谁负责在这里开采?”   宋嘉佑微顿:“民窑之所以被冠以‘民’字,一是由于产出的东西不仅仅供给朝廷,还可以卖给百姓;二是负责这边的人属于民户。”   容宁手持缰绳,挑眉:“瑞亲王义子姚锦澄。”她没猜错。   宋嘉佑:“是。姚锦澄没有正式记册,没有办法改姓。户籍当然也不属于宗室户,而是属于民户。瑞亲王不太管事,府上大多都是姚锦澄在替他操持。”   “身为宗室可以从朝廷手中拿一笔钱,身为民户没有办法拿。”更不要说亲王之子可以穿戴使用的各种东西,远非一般民户可媲美。   容宁问宋嘉佑,颇为困惑,“姚锦澄甘心做这样的义子?”与其说义子,更像是深受宠信的管家。   宋嘉佑对上容宁困惑视线,实诚交代:“容少将军,我担任京城知府才两年多,到现在没见过姚锦澄。”   他还是到了京城,才有了每两日朝会见一次皇帝的资格。皇家宗室那么多人,他可见不过来。   容宁险些忘了宋大人才调回来担任京官。   她马上表示:“没事,我也只见过姚锦澄的图册,没记住长相,更看不出性格。”   宋嘉佑微愣:“图册?”   容宁点头:“嗯,娘亲和嫂嫂替我婚事着急,帮我相看。在他们看来,要是姚锦澄真的没法改姓,就很适合和我成婚。”   宋嘉佑这一刻回想起容少将军和帝王共骑的画面。   他恍惚:“啊,是吗?”他觉得好像秦姓的人更适合和容少将军成婚。   他们一行人到底还是太显眼。   有一位工头小跑过来,颇为殷勤拱手询问:“大人们可是迷路了?这里是五道皇庄,不是秋狩节的地方。到处都是煤,可别脏了大人们的衣服。”   小工头手指粗糙发黑,俨然天天在帮工。   容宁问人:“姚锦澄在么?”   小工头诧异,但也知道面前的人必然是他得罪不起的:“姚公子不在皇庄。他平日要忙的事很多。大人们要是实在想要找人,不如在五道皇庄稍休息片刻,小的去找姚公子说一声?”   容宁问了声:“他在哪里?”   小工头思考了下:“今日秋狩节,瑞王爷要陪王妃在府上逗猫遛狗,姚公子送了只小狐狸给王妃,应该还在府上。”   容宁算了下瑞王府到这里的距离:“你去找人,我们在五道皇庄随意逛逛。就说容家少将军和顺天府知府宋大人找他商量一下五道皇庄的挖煤一事。”   小工头一听身份连连应声。   他不仅转头就去找人,还马上喊来一个青年,让人好生招待贵客:“大人啊,这娃叫六生,你们有事直接和他说就行。六生,别怠慢贵客!”   说罢,他拔腿就跑,生怕叫晚了姚公子,惹得贵人不高兴。   六生明显看起来不像是会招待贵客的。他手局促在衣服上擦了两把,拘束说着:“大人们要去哪里?”   容宁点了一下青山寺的方向:“你们会挖到青山么?”   六生下意识点头,又很快摇头。他语气干巴:“会挖到下面,不会影响青山。”   容宁问人:“带我们去你们挖到最靠近青山的洞。”   六生无措想要找小工头,扭头回望却发现小工头已经跑极远,脚步飞快好像前面有金山银山一样。他为人耿直,沉默半响,还是带着人往靠近青山的洞那边走。   挖石炭的洞是倾斜的,在地面之下背着出来。   到洞门口,容宁看到一个个比六生更黑的家伙,嘴里咬着小巧的油灯,背着筐从深邃的洞穴中缓步走出。他们慢慢将筐送到入口处的推车上,再换上新的空筐进去。   容宁翻身下马,发现其中有几个个子比她还矮。也就是说,这里面有几个人可能年纪比她还小,或者自小吃的不好,这辈子就那么点高。   她还来不及对此景有更深的感触,一个僧弥不知道怎么的,也从洞中走了出来。他身上僧袍被蹭黑,头上也有了各种灰黑痕迹。即便如此,容宁还是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些慈善。   大概是脸圆吧。   这位慈善的大师见到容宁先是一愣,随即双手合十颇为恭敬:“容少将军。”   行礼后,他友善笑着:“没有想到多年以后能够在青山脚下见到您。”   容宁微愣:“你是?”   “善回。住持净惠是我师傅。”僧弥如此说着,“当年在悬亭见过您兄长,送剑送玉佛,印象深刻。”   容宁明白了。当初她兄长替她给爹送玉佛。大概是模样太过俊,让僧弥都印象深刻。她探头看向他身后的洞穴:“善回大师在这里做什么?”   善回侧身,视线落于幽深看不见底的洞穴,语气冷了下来:“这条路再挖,青山寺迟早遭难。姚公子一而再再而三说过,不会影响到寺庙。但山中空,一年两年没事,五年十年呢?”   容宁顺着看洞,想到山西的事:“这难说。”   善回神情不愉:“容少将军也觉得无碍?”   容宁摆手:“不是不是。京郊来场暴雨,这个洞能直接灌水。要是挖到了青山地界,青山很快就塌了,不可能一两年没事。山西已经出事了。”   善回:“……”一时不知道容宁这么说,他该如何表态。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只能念一声:“阿弥陀佛。”   宋嘉佑在旁开口:“大师,我们这回来就是为了这事。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和我们说一下姚公子和青山寺之间的商议?按理来说,青山不归五道皇庄,他们是不能挖到你们这里的。”   善回叹气:“说来话长。” 第56章   身后的人并不能因为有贵人前来就放松停工。   一个个好奇打量来人, 却又不得不咬着油灯重新回到黑暗之中,去一点点挖煤。   善回顶着一脸脏污,带着无奈靠边和容宁他们从头开始讲这件:“青山寺建造在这里多年, 本来和五道皇庄可以共存。在京郊从青山寺前往永安园, 也肯定会途径五道皇庄。”   “后来五道皇庄产煤之后,这条路走过来都灰蒙蒙的,闻着气味也大。贵人们不乐意从这条道走,路上当然另外开辟了一条道,专供马车来往。”   京郊外, 除了马车要专门走官道,其余人徒步和骑马,只要不迷路,随便怎么走都行。容宁很少走这条路。   “自从皇庄归瑞亲王。”善回顿了顿, 又改口, “自从皇庄名义上归顺天府, 实际上归瑞亲王后, 瑞亲王来过几次青山寺。他想为瑞王妃求一个身体安康。只是求了几次发现毫无用处, 后来再也没来过。”   容宁听着:“生病应该找大夫。”   善回双手合十, 行礼后肯定应答:“我师傅净惠也这么和瑞亲王说。只是京城中太医院那么多人, 没有一个看好了瑞王妃的病。她如今每一回一旦感染风寒都走的生死关。调养身子多年效果不显, 这才求神拜佛。”   他苦笑:“所以我师傅这么一说,当然是捅了马蜂窝。瑞亲王大怒, 说要是大夫有用,他怎么可能来寺庙。青山寺也不过是擅长用花言巧语哄骗人罢了。”   容宁:“然后?他义子实际上也这么认为?”   善回:“瑞亲王义子姚锦澄,多年来都想要正式挂在瑞亲王名下。他几乎所有的事只听瑞亲王的。自从五道皇庄可以挖煤, 他便顺从瑞亲王的意思挖煤。而会挖到青山,损毁寺庙, 对于他来说,说不定还能让瑞亲王高兴一下。”   容宁实话实说:“贵人多忘事。瑞亲王怕是早不在意青山寺。”   “这就不知了。实在是见不到瑞亲王。”善回叹气,“姚公子说话圆滑。每回找他,他面上总是应答很好。私底下寺庙中僧人总不能天天下来守着洞穴,不让人进去挖采。他们的洞口没开在青山地界,只是里面恰好能挖到而已。青山寺和悬亭归于我们,但山上的东西和山里头的东西,并不归寺庙。”   这么一说,容宁大致能理解姚锦澄:“他就算得罪你们,也不会得罪瑞亲王。比起青山寺,五道皇庄的煤产量更重要。”   善回点头:“就是这么个道理。”   宋嘉佑:“那么只有让瑞亲王亲口禁了这片的挖掘,才可以解决这块事。”   他看向容宁,眼神示意   容宁注意到宋大人的眼神:“……我和瑞亲王不熟。陛下和瑞亲王也不熟。”   宋嘉佑讨好表示:“容少将军可以熟一下,左右人姚公子上过您的图册。您可以借着这个理由和瑞亲王熟一下。容少将军熟了,陛下不就也和瑞亲王熟了?瑞亲王是宗室,一两句话的事情。”   容宁:“……”那李古阳还上过呢!   她好不容易逃在皇帝身边躲避婚事,怎么处理个正事又要牵扯进这些。   善回跟着看容宁,带上了期望。他圆脸乌黑,配上这神情,让容宁一时都不忍心拒绝了。她双手环胸,颇为烦恼:“成吧,先处理掉这一个事。”   容宁双手环胸:“让我先看看姚锦澄人到底如何。”要是人还行,替他找合适的人成婚,替他圆梦入宗室。要是人不行,那就干掉吧。   被容宁记上的姚锦澄,尚还在瑞亲王府。   他长得不错,凤眼英眉。这会儿穿着老百姓可以穿的最奢华的绸缎,脸上挂着和善的笑。他这年纪本该娶妻,但身为瑞亲王没有真正记在名下的义子,高不成低不就,很难找到合适的妻子。   姚锦澄一拖再拖,便是想要是能够真改姓秦,从此可以一跃而上,娶大家族的女子。   他用玉器轻微逗弄着小狐狸,和瑞王妃和声说着:“娘要是喜欢狐狸,下回我再找人买一只。商队走南闯北,到处都能见到稀奇颜色的狐狸。”   被关在笼子里的小狐狸皮毛为橙色,四脚和尾巴梢上染着白。这种色仿佛是染出来的一样,让人难以想象真能长成这么个样。   瑞王妃躺在摇椅上,轻微咳嗽了两声:“好啊。”   她看上去相当疲弱,眼眸无法完全睁开,脸上和唇上的颜色浅淡惨白。如同一张纸,好像下一刻就要被风吹走。衣服再怎么鲜亮,穿在她身上也不像是穿在活人身上。   要是天色一暗,普通人走进门见到瑞王妃,必然会吓一跳。她像死人穿着艳丽的葬服。   新帝秦少劼也体弱,但日常不管谁见了人,都能感受到他那体弱身躯下的韧劲。他一旦情绪波动,旁人肯定记得他体弱,会被他的情绪所牵动,但不会产生“此命不久矣”的念头。   他怒,众人惶恐。他乐,众人欢喜。   甚至有不少官员希望秦少劼长命百岁。   但瑞王妃不同。   她年纪不小,不年轻了。稍咳嗽两声,身边侍女立刻上前端茶送药。瑞王妃面不改色吞下了几粒药丸,脸上起了一阵潮红,看上去精神了一点。   这点精神对比起刚才的惨白面色,带了一丝诡异。   瑞亲王抱着两只狸奴匆匆冒了出来。他留着精修的胡子,神采飞扬快步走到王妃身边:“萱儿看,小狸奴。刚满一个月,终于能抱出来了。”   一个月的小猫眼睛能睁开,毛发还没长。黑白混色的两只凑在一起,发出细软的“喵呜喵呜”声,惹得在场所有人心软。   王妃起身惊喜抱过小猫:“真是,长得一看就是让人疼的模子。”   瑞亲王洋洋自得:“那是。你也不看看是谁在养。锦澄的狐狸也不错,下回找个好看的配个对。生一窝小狐狸。到时候也能生出小巧的。我知道你最喜欢小的。”   王妃笑得高兴:“好。”   外面匆匆来人,一位杂役前来传话,到姚锦澄耳边说了两句。   姚锦澄听完,稍诧异看向杂役:“你说容少将军和宋嘉佑大人一起在五道皇庄等我?”   两个名字一出,瑞亲王和王妃一同看向姚锦澄。   王妃想起来:“是容家容宁吧?这些时日一直跟在陛下身边。她娘亲曹夫人想要替她筹办婚事。早前她递了意向过来,我就将你的名字和八字给了她。要是看上眼,不失为一场好亲事。结果人见不着,只好传话说让各家儿郎多往陛下面前凑一凑。”   她没告诉姚锦澄,是因为姚锦澄没资格往陛下面前凑。多说也是戳人伤口。   瑞亲王念了一遍名字:“容宁。”   王妃笑笑:“既然正好有事,锦澄去见一面吧。要是看上眼最好,要是看不上眼,那就作罢。下回我替你再寻一门好婚事。”   姚锦澄欠身拱手:“是。”   他拱手行礼好,转头匆匆跟着杂役出门。火急火燎,怕晚一步惹人不喜。   要是他没有改姓,容宁这种家室简直是他能攀上最好的。   目送人走了,瑞亲王冷声:“贪心不足。”   王妃低头逗弄起猫,在一阵喵呜声里,含笑说着:“来来往往皆为利。你当这世上有几个你呢?”   瑞亲王手放到王妃头上。温润暖意从他的掌心传到了王妃头上,好似将他满腔的爱意一并传了过去。他难掩内心悲怆,话却戏谑:“我既希望这天下多几个我,可以对你好些。又清楚知道自己只会嫉妒。萱儿,多休息,再多陪陪我吧。” 第57章   容宁左等右等, 实在无聊,叫六生带她去皇庄休憩的地方。   五道皇庄民窑专门制煤饼的地方,专程建了仓库与屋子。屋子有待客的大厅以及放账本结账的书房, 另外也有休憩的小房间以及厨房。   六生不太会说话, 介绍起五道皇庄的陈设,几乎都是指着地方:“放煤。”、“放煤饼。”、“放粮食。”、“杂物库房。”   相当简洁,说得相当清楚。   到了大厅,茶水没有。   泡茶要热水,这儿并不会随时供热水。井水倒是有, 不过由于这边是挖煤矿的地,所以井水并不适合给人喝。喝多了会坏身子。   这点井水唯一的用处,是给僧弥善回洗了把脸。   连茶水都没,点心更不会有。   容宁看了眼书房方向:“你们这里什么招待人的东西都没有。平时没有人来?”   六生:“有。”他指了指僧弥善回。   善回双手合十:“到五道皇庄, 我不曾喝到过水。原以为是刻意怠慢, 现在知道了, 是对所有来客皆这样。”安心。   宋嘉佑嘴角一抽, 心想这位僧弥着实有性子, 明明该慈悲为怀, 说话却阴阳怪气。   容宁噗嗤笑场。   善回抬眼看向容宁:“容少将军与兄长父亲性子不太像。”   容宁坐在椅子上, 身子微微后仰:“正常。我爹自小出生就被予以众望。容家人少, 他一心觉得自己是容家顶梁柱。一旦受挫,儿子又长大了, 心里跨不过槛,转头就躲到寺庙里。等容家需要他这个顶梁柱,他马上主动再扛起一切。”   “我兄长出生是一样的待遇, 帝王对他予以厚望。将士对他颇为尊重,不敢随意哄他闹他。他的性子被先帝和我娘教得正直, 是当定国大将军教导的。家国天下刻在了他骨子里。”   她混侍卫营和她兄长混侍卫营完全两种待遇。   “我上有父亲兄长,又是女子。要不是各种巧合,我不会坐在这里。”   容宁随意笑笑:“再说,带我长大的娘亲和嫂嫂。”这两人教她的方式截然不同。她娘希望她此生不羁,不用担忧任何束缚。她嫂嫂则是教会了她知世俗而不世俗。   善回若有所思:“是个好性子,相见恨晚。”   没人不喜欢听夸奖,哪怕这夸奖怪怪的。容宁当即笑起来:“相见恨晚。”   旁听的宋嘉佑:“……”   他们一言一语,消磨了些时间。   直到门口人未见,声先到:“容少将军!宋大人!有失远迎!”   话落,长得还不错的一位俊朗青年走了进来。   他眉眼含笑,相当和气,见面就拱手行礼,介绍自己并问候:“我是姚锦澄。两位仓促来我这儿,没吃没喝是不是不太习惯?”   姚锦澄挥挥手,一群杂役手持各种吃喝物件鱼贯而入,派头直比容宁在皇宫里吃饭。   他笑着先示意杂役呈上水和布:“来洗个手擦一擦。我呀,特意从瑞亲王府把茶水点心都带来了。一路紧赶慢赶的。”   容宁没见识,愣愣先洗了一把手,再拿布擦拭一下。这些杂役把东西都递到自己面前来了,不应付一下好像失礼的人就变成了她。   姚锦澄示意下一个杂役上前:“漱口茶。”   容宁的脸上出现了一些困惑,看递过来橙黄的茶水:“这茶叶是?”   姚锦澄解释:“是瑞亲王名下茶山上采摘的茶叶,不值钱。口感特别些,漱口清爽。每年产量不多,所以没拿出去卖过。”   名下除了被娘亲收起来当嫁妆的生辰礼,仅有一些零用和俸禄的容宁:“……”好嫉妒!   容宁一饮而尽,愤愤:“不浪费水,我干了。”   刚准备吐出来的宋大人沉默跟着咽了下去。第一次经历这些的善回早将茶水咽下了,再一次内心感慨与容宁是相见恨晚。   姚锦澄见状抚掌,依旧和气:“好气魄。饮茶如饮酒。容少将军在边塞一定如鱼得水。啊,该说是如鹰当空。”   容宁发现,姚锦澄讲话一套一套的,特别像宫里的太监。宫里的太监一旦说一些漂亮话,也是这样一套接一套。   全盛很会讲话,只是可惜秦少劼不爱听那些溜须拍马,倒是容宁这一个月以来听得多些。   一旦将人和太监放在一起,容宁连把人当兄弟都做不到,只能把人当狗腿子。   她止住了下一个打算上来的杂役,对姚锦澄表示:“坐下说。东西放桌上,随吃随拿。不用人候着。正事要紧。我和宋大人处理完你这儿的事,还要去别的地方。”   姚锦澄选了个靠近容宁的椅子坐下:“什么事情能劳烦两位亲自过来?”   他当然见到了善回,只是话还是要问出口。   容宁看向宋大人。   宋嘉佑很清楚,自己是过来当容宁副手。哪怕这是他提交的折子,但帝王让容少将军来找他,而不是帝王亲自找他,已很说明问题。   他揣着为官客套的一面:“姚公子,我们到五道皇庄,主要是为了煤矿民窑一事。眼见马上天要冷了,京城又到了一年一度供炭的时候。陛下认为养树多年,砍树一时,实在不好。便要求往后京中取暖都以石炭为主,宫里也不例外。”   姚锦澄知道这事:“嗯。我们五道皇庄一部分供应给瑞亲王府,一部分供应给百姓。绝对不会坐地起价。我们前些日子已经知道了。”   两人说话开场几乎是在没有硝烟的试探。   容宁不喜欢这种文臣式的交谈。说话都带几个意思,听起来如同要破译一般。好在她知道,文臣式交谈很有必要。有些时候那叫点到为止。你懂我懂,最后处理好事情。   要是点不到,那需要双方撕破纸去说。   她拿过杂役放在桌上的糕点,往嘴里放了一个。   慢慢咀嚼,等宋大人撕破那张纸。   姚锦澄明显不乐意外人插手青山下方煤炭的事情。   可惜,宋嘉佑偏要插手。   宋嘉佑微颔首:“但煤炭也会有挖空的一天。要挖一部分,养一些年后再挖。这样才能无穷无尽,惠及子孙。”   姚锦澄认为宋大人有些可笑:“那也要有子孙。瑞亲王府如今就只有我一个义子,也没有记录在册。养个二三十年,到时候惠及的是谁都不知道。”   他看了眼容宁,很快收回视线再度对上宋大人:“就像种树,养了几十年,最后惠及的乘凉人不知道是谁。与种树的人又有什么关系?种树的人吃了足够的苦,福气是半点没享受到。人之一生非要过得这么可悲?”   一个人将自私自利刻在骨子里,连给子孙一点好处都不乐意。   姚锦澄笑着,说出的话却不客气:“我不信来日来生来世,只信当下当时当刻。”   世人怎么过,都要一张道德的脸。   姚锦澄坦坦荡荡展示着他的不道德。   宋嘉佑是真正从地方官爬上来的。他多难缠的老百姓都见过,对姚锦澄这种想法的人并不怵。要说服姚锦澄这样的人,宋嘉佑选择省点力气,转头求助容宁:“容少将军怎么看?”   容宁眨眨眼:“要说实话么?”   善回不由也望向容宁。   所有人视线全聚拢在容宁处,等着她说出一点高见。   宋嘉佑:“当然是说实话。”   容宁应了一声:“陛下说青山下面不准挖。我下回带人来查。你要是挖了,我把人把你皇庄抄了。”   她翘起二郎腿,满意拿起茶水:“听懂了吗?”   什么玩意,和这种人探讨有的没的,浪费她时间。   旁边善回顿悟!   这就是一力破万法!一力降十会! 第58章   姚锦澄脸上难看一瞬, 很快又调整过来。   他见过很多像容宁这样的人,出身注定了他们高人一等。仗着权势,他们可以做任何事, 很是不讲道理。到了帝王和容家这种高度, 一句话可改变天下规矩。   他开口:“容少将军是在威胁我?”   容宁诧异:“我只是口头上说说,已经很客气了。要知道陛下完全可以将青山上下内外,所有的地全划分个青山寺住持。到时候不说煤矿,这个皇庄归属都很难讲。”   秦少劼明明可以用抢,哦不是, 他明明可以直接下令,但还是让她一个个给面子找人先游说。   姚锦澄衣袖上的手用力握拳,指甲嵌入肉中。   他面上带笑:“容少将军,陛下与瑞亲王怎么也算是叔侄, 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而闹起来。”   容宁深深注视着姚锦澄, 觉得这人太过天真。   她提醒着:“陛下前面有六个皇兄, 后面有七个皇弟。”夺嫡都经历过, 区区一个叔叔算什么?   平时给个面子, 真妨碍到帝王做正事, 不过全是障碍罢了。   容宁只觉得秦少劼身子弱, 容易生病, 却并不会小瞧他的心智谋略。   她能理解瑞亲王为什么只给这个义子挂名,不给人记册。姚锦澄的眼界被限制在了平民出身中, 太过小家子气。   失去了结交人的心思,容宁再次提醒姚锦澄:“话已经带到。姚公子要是得空,记得把事情也会瑞亲王说一声。免得他一无所知, 转头又恰好碰见陛下。”   姚锦澄差点揣不住和善的笑意。他拱手强硬:“我会将话带到。既然容少将军是为这事情而来,话带到了, 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容宁看向宋嘉佑:“宋大人有别的事要找瑞亲王么?一并解决了。”   宋嘉佑一向鄙夷仗势欺人的权贵,刚在边上不吭声,内心幽幽想着:原来,这就是仗势欺人的快乐?这个词是有点好用。   现在被点到了名字,他内心微妙的畅爽简直要当场溢出。   好在他从官多年,理智尚在。他一样普通出身,知道姚锦澄的心思。在京城待得越久,越容易不甘心。会想为什么有人毫不付出就可以得到一切,他汲汲半生却抵不过权势一句话。   只是他更多的时候看得很开。   开国之君可能是平民出身。   将军之才可能来自市集不识字,丞相首辅更可能出自寒门愁钱财。   这些人并没有生来高人一等。   上天没赐给他的,他会竭尽全力去拿。而自百姓中来,才更懂百姓所需。位居于楼阁之上,怎么能知道蝼蚁所需?不善自省的话,终有一天,大厦会被蝼蚁倾覆。   他作为前辈提点姚锦澄:“我没有事。瑞亲王一向来心善,行事不算张扬。姚公子的运势已被天下无数人羡慕。珍惜啊。”   姚锦澄呵呵笑着:“自然,我很珍惜。”   宋嘉佑内心叹息:姚公子没听进去。   容宁和善回注意到了这点,没说什么,面不改色起身告辞。   姚锦澄将他们送到大厅门口,笑着道别,同时还和容宁说了声:“不知道容少将军什么时候休沐?有机会可以一起出来玩。”   容宁顺口一问:“玩什么?”   姚锦澄当然表示:“容少将军喜欢玩什么就玩什么。”   容宁忙摇头:“不了不了。”   姚锦澄按照容宁的性子,参照着京中一些武将之女提议:“要不要玩蹴鞠?”   军中禁蹴鞠,容宁不玩。她实诚交代:“我喜欢单方面把人打一顿。你问问在场几个侍卫就知道。他们被我打都要排队。我们玩不到一起。”自小她就是打上来的,最大的乐趣就是这个。   姚锦澄哈哈干笑:“是吗?”   一直跟着没吭声的侍卫大力突然开口:“是的。”   几个侍卫同一时间点头,非常默契。   姚锦澄:“……”   善回看着姚公子不喜欢容宁,又硬要贴上来的姿态,不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可悲可怜可叹。   宋嘉佑人到中年,哪知道还有这么离谱好笑的事情。他此刻险些缺德笑出声,直想敲一把木鱼给自己攒一点德。   强行转移走视线,宋嘉佑催着:“容少将军,我们还有很多地方要去。不能让陛下等急了。”   容宁马上转身:“好的。”   容宁一行人通知到位,并告诉了一声善回:“要是皇庄这里阴奉阳违,你就到容家向我嫂嫂说一声。她会告诉我。”   善回行礼:“谢过容少将军。”   容宁点了下,踢了下马带着宋大人前往下一处。   姚锦澄坐在椅子上,张开手看着手掌心内被指甲抠出的一个个月牙痕。他冷着脸,一句话没有说。旁边不管是谁,大气不敢出。   他匆匆赶来五道皇庄,带了一堆有的没的,结果说了没几句话又被下足了脸。   姚锦澄偏偏得罪不起容宁。   只是他也不会让容宁好过。   不知过了多久,姚锦澄开口:“让人去外面传。容家女天赐凤命。”她如此不羁,他便毁了她的不羁。   姚锦澄并不知道,有的人比容宁还不羁,对这等流言蜚语说不定还会推波助澜。他此时正坐帝位,频频抬眼看门口。   秦少劼让容宁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一个月养成了习惯。现在见不到人,每一刻钟都会下意识想起人。念头从“不知道人到哪里了”,到“应该处理好了第一个民窑”,最后成“朕如此关照她,给她事做,她怎么还不回来报备”。   他一向很少,也可以说几乎不和人说起容宁。   要知道,让父皇肯定他能做好一位帝王,不需要他说和容宁的关系。让百官好好做事,不需要让他提容宁。让师傅多教他一些事,更不用他讲容宁。   直到坐上帝王之位,他才开口和首辅说容宁,还会借述职之便,找理由留容宁在身侧。   自从容宁来了,他连木鸟都没怎么随身携带。   秦少劼微顿,侧头吩咐全盛:“把朕的木鸟拿出来,放桌上。”   全盛一直有准备。他应声之后,到角落里将行李中的一个木箱打开,用布包裹住木鸟,双手捧着将其送到帝王桌上。   秦少劼瞥了眼木鸟,这才继续低头处理折子。   容宁与秦少劼都忙碌,另一头徐缪凌领命,带侍卫找起了从山西跋山涉水过来的老百姓。他身边的少年绷着身子,紧张不安,几次偷偷想看徐缪凌。   可他被抓坐在徐缪凌马上,稍一动就被按住。马鞍太小,他被卡得疼。这一批侍卫看上去都是见过血的,让他疼也不敢说。   在京郊搜寻到人后,一位侍卫很快通知徐缪凌。徐缪凌带着一行人径直前往京郊一处茶铺。   京郊外的路上常会有老百姓搭起来的茶铺。   这些茶铺专门供应来往商户停下休憩喝茶。大的茶铺为了让商户的马和货物有地方安放,特意搭了大草棚。不太能遮风但可以挡雨挡雪。   徐缪凌带着少年一出现,在草棚里的一位干瘦妇女立刻冲了出来,旁人拦都拦不住。她欣喜若狂:“草娃,草娃!”   少年一下子忘记了对侍卫们的害怕,高声应答:“娘!”   徐缪凌翻身下马,顺手将挣扎想要下来的少年揽下来。少年一落地,奔跑向妇女:“娘!”   人群中,一位看上去干练的黑瘦老人走了出来。   他对着徐缪凌深深鞠躬行礼:“大人!小的是自山西来的。走在路上丢了一个孩子,想着到京城门口能碰见。没想到人会被大人所救。”   徐缪凌站在原地没动:“先不用谢。你们没有路引,擅自离开山西进京,进不了京城。沿途但凡进州府大城,都会被抓起来。”   老人抬起身,语气急切:“小的有要事!这开路引要去衙门办理,小的要是去了衙门,衙门肯定不给路引进京城。”   徐缪凌对此十分清楚。   这些炭工进京城,必然会惹出大麻烦。中间牵扯到的山西地方官员乡绅商人等不计其数,还会影响到工部和惜薪司。   就现在而言,陛下已经打算了解并清算山西煤炭矿山与民窑的异况。负责的可以说一个都别想跑。   “我知道。”他问老人,“你们怎么出来的?这么多人出来并不方便。”他扫了一圈草棚,可以看出这儿有近百人。   这么多人浩浩荡荡上路,又不是有推车货物的商户,谁都能看出不对劲。   徐缪凌再问:“你们打算做什么,怎么做?”   老人看着徐缪凌,欲言又止。他不相信徐缪凌,不知道该不该说。他一停顿,身后有个心直口快的壮年替他开口:“你别管我们怎么出来的。我们就是想要来讨个说法。我们进不了京就不进,在城门口坐着。我们想知道,这京城里权贵用炭,是不是就不把我们这些挖炭人的命当命了!”   那个壮年越说越气,愤怒到瞪眼,眼内血丝都露了出来:“到时候人全死了,我看他们用什么烧!”   徐缪凌手覆在刀上,随时防止有人心情太激动,冲过来动手。   他知道陛下的良苦用心,也知道百姓无辜。只是此时此刻,他免不了心中替帝王叫屈。   边上开茶铺的夫妻擦桌子倒茶,眼神简直黏在了这边。他们满心好奇,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茶铺内几个过路人也提溜起了耳朵。   徐缪凌压下不该有的情绪,尽可能抬高声音,让在场人都能听见:“这事你们听我从头说。陛下已派人处理山西一事。我,锦衣卫徐缪凌,奉旨前来替各位安排京郊住处,管饭。” 第59章   徐缪凌的话, 众人想信又怕是假的。   但徐缪凌穿着锦衣卫的衣服,身上佩刀且有证明身份的牌子。一群老百姓琢磨来琢磨去,认为面前的青年当官的, 没有必要哄骗自己。   尤其是他说是奉旨。   这可是天子脚下。奉旨这种话当然不能随便乱说。乱说要掉脑袋的。   一群人小心翼翼低声讨论着。他们以为自己不会引侍卫注意, 其实在骑着马且警惕的侍卫们面前,每一个动作都无处遁形。   被叫草娃的少年小声和自家娘亲说了点什么,人很快被他娘拽进人群里。他说的那点话自然在人群里传开。不少人都安分下来,想看看带他们来的老人怎么打算。   老人沉默半响,再度躬身:“大人, 您请坐下和我们细说吧。”   旁边茶铺的老板娘揣着布飞快擦了临近的桌子,很有眼色招呼:“大人,坐。来这里坐。”   徐缪凌拱手感谢,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人下马。   他带着侍卫们一起入了茶铺落座, 老人则是站在一旁, 摇头拒绝了坐下:“我要是坐下, 乡亲们没地方坐只能站着。不好。要是大家伙和我一样都坐, 人太多了, 坐不下, 也碍着茶铺做生意。”   听到这话, 侍卫们大抵知道面前的老人是怎么成为一群人代表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民间有不少村落,哪怕有朝廷安排选定的管理者, 也总会有被拥戴选出来的村长。   这群炭工不是一个村的,出行前估计是特意选出了一名可以代表大家说点什么的,算众人眼中德高望重的老人。   老板娘送了茶水上来。   徐缪凌没喝, 还是再邀请人坐:“坐一会儿。等下有老人家要忙的事。现在累垮了,别人回头还要照顾老人家。”   后面不少人直言:“就是, 洪老,你赶紧坐。”   “我们随地一坐就好了。”   这么一说,一群人商量着纷纷席地而坐。他们天天挖煤的,总是脏兮兮。坐个地算什么。一百来号人随地坐下,看起来很是壮观。   被称为洪老的老人见状,不再犟,顺从坐下。   他润了润干到几乎要开裂的唇,朝徐缪凌拘谨笑笑:“见笑了。大人您能先和我们说说,陛下他啊,怎么讲的?”   徐缪凌离开得早,不知道山西的折子有没有送上来。不该说的话,他当然不会说。   他交代了一下“石炭开采”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京城里有很多人家,取暖原本用的是木炭。木头就近砍着。用量太快。边塞要是缺树,很容易被不种田的北狄部落的人打过来。他们真打过来,肯定烧杀抢夺。”   部落不是没有安分的,但能够越境的那些,必然不安分,属于穷凶极恶。   徐缪凌继续说:“因此,陛下主张宫中和京城自此以后都改用石炭。于是让人去山西看看,有没有好的石炭。但那是为以后做准备。这几年京城中石炭都来自京郊。山西是供给山西和其他州府百姓的。”   好石炭烧起来没有烟,一烧就整晚不灭,很是实用。   他声音响亮,听的人都恍然大悟。   原来宫里头以前用的是木炭啊!现在也要用石炭了!原来山西是要供给他们自己和别的州府百姓。   “上有政令,下面做事的人不懂分寸,不体恤百姓,出了差错。”徐缪凌表示,“陛下会严惩不贷。已经安排了人。”   老人不由问声:“安排了谁?”   徐缪凌知道这些人其实根本不认识京城的官员。   他们就连皇帝叫什么,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他讲:“惜薪司,让当年先帝身边的大太监去管了。其他事交给了陛下手边最信任的几位官员。这事陛下十分看重,本来今日秋狩节,该是休息打猎的时候,都不管了。”   众人如此一听,突然觉得被安抚到。   不是皇帝不在意他们的性命。而是有人欺上瞒下!   心中一松,老百姓里自然有人抹眼泪开口:“大人,您不知道啊。暴雨那天,我家里人别叫去,非要让人下洞。他人到现在还在家里躺着!”   有了一个开口,余下人纷纷倒苦水。   众生皆苦,徐缪凌在京城当锦衣卫多年,其实从其他锦衣卫那儿听过很多他们长大过程中吃的苦。锦衣卫的人大多家里普通,最大的骄傲可能就是儿子在当侍卫,替皇帝做事。   那些苦比起面前这群人来说,依旧是天与地。   其实处理这些百姓事,不算是锦衣卫的活。锦衣卫负责的是收集各种消息,防止有人颠覆政权。要不是容宁给了他一个眼神,他不会主动请缨来处理。   他分神了那么一瞬,还是意识到了:“山西状况如此,地方官不让你们上京,是认为他或许可以处理好此事。你们百人到底是怎么出来的?”   消息打探起来,才算是锦衣卫的活。   让这么多百姓上京,在京城门口静坐,简直给足了人“新帝不堪大任”的既视感。要是谁趁机搅合事情,到时很难收场。   就算新帝处理好了,最终免不了被记上一笔,写上史册。   徐缪凌一问,老人有些犹豫。   他微微迟疑,最终出于信任徐缪凌,低声说了出来:“是两个过路人。他们知道我们的事后,跟我们说这事要找皇帝管。还告诉我们要怎么分批出城走,且教了我们怎么掩饰人还在,这才能到京城。”   徐缪凌突然想到了正在四处游历的蒲先生:“是姓蒲,穿白色长袍的?”   老人摇摇头:“不。”   他想了想:“是主仆两人,穿着褐色衣服。两人识字,主事的矮一些,大概与我同高。一开口是个女子,年纪……年纪三四十?仆从个子高,练过。”   徐缪凌愣了愣。   女子?   老人回忆着:“她有一头很漂亮的头发。盘在脑后,用一根竹簪。头发乌黑发亮。是我见过最黑的头发。”   徐缪凌身在京城中,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以头□□亮而出名的人。光听这种描述画不出来。他细问:“长相还记得么?”   老人愣了愣:“两个人都长得太普通。”   他苦恼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记不清人长相。   徐缪凌上心:“仔细多想想。我们先安排你们住的地方,饭菜也会让人烧了送过去。陛下正式做好决断,我们会想办法派人带你们回去。”   老人连连点头,并突然想起:“对了,那人还说,暴雨突至,产量未必能到预期。让我们提一提能不能减免点税。”   徐缪凌顿了顿:“我尽量告诉陛下。具体如何决断,还得看陛下。”   这是一个吃穿不愁,识文断字,甚至可以在各地行走的女子。   她是什么人?目的是什么?   徐缪凌思考着起身。   老人一拍脑袋:“对了对了。她身边的那个仆从,闲来没事在烧好的灰上画了一个图。我一过去他就抹掉了。”   他伸出满是褶子的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画:“像一个牌子。”   桌上只见一个盾牌,中央带有一颗十字星。   徐缪凌手再度按在了刀上。他神色自若用另一只手抹去了茶水:“随便画画的小孩涂鸦而已。老人家,你们谁和谁住自个安排好。回头我会再来找你。”   老人再度应声。   徐缪凌很快离开,没有再留在原地。   秋狩节很快过去。   大多数官员无知无觉、热闹狩猎了许久。到点燃篝火后,一群人比拼谁狩到的猎物多,他们才发现陛下出现了,容少将军居然没跟在陛下身边。   第一名兴高采烈拿到了陛下赏赐的弓,官员们则是在下方悄悄交头接耳,互相询问着自己想知道的事。   而接下来几天,官员们很快都知道秋狩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秋狩节有百姓跑了进来,御前告状。   京郊几个民窑以及山西煤矿的事,被放到了朝会上专门提出来讨论。以此为事件,秦少劼这位新帝提出了新的问题:“如何让朝廷能听得见百姓的声音?官员要怎么避免只会埋头批折子?”   百官陷入沉思。   在百官思索且努力在朝堂上畅所欲言的短短几天,京郊的民窑已经全部被处理好。顺天府划定了京郊禁挖石炭的区域,在顺天府门口张贴公示。   大太监何祥则先去山西控场子,宝坤指挥使带着工部左侍郎,打着刚出炉的税收减免优惠随后一道跟着去。   容宁没想到的是,她天天在外“仗势欺人”,见了几家权贵。这些权贵见了她,面子基本都给了,全然不在意那么点煤,拉着她就开始想做媒。   一个两个女眷开口就是:“小宁儿啊,你在永安园陛下身边。这人到了你面前,你也不知道是我们给你相看的!而且他们还到不了陛下面前。不然你用膳的时候和陛下告假,每天出来见一个?”   有姚锦澄在前,她对这些男子丧失了任何见面兴趣:“陛下另有吩咐,告辞。”   她迅猛跑走,每天就一个念头:陛下的名头真好用,赶紧再用一用。   等容宁彻底解决完事,见顺天府告示也贴了,她终于迎来短暂的休憩。趁着家里人不备,她火速偷溜回家,在没人发现之前赶紧摸了一套便服换上再度出门。   她心满意足在京城中晃晃悠悠,随意找了一家茶楼点了一杯茶,搭配了一盘牛肉。   牛肉就该配酒。   容宁把茶丢在一边,埋头努力吃肉。尚食局厨艺虽好,但民间美味也不错!   这家茶楼客人很多,来来往往不少。   边上一个人鬼鬼祟祟开口:“我跟你说啊,我刚听闻一个消息。青山寺当年给容家女算了一命,说她有凤命。为了不让她真的嫁入皇宫,这才让她上了战场!”   容宁:“?”   这事她怎么不知道。 第60章   容宁发现自己听到了什么很厉害的东西。   她拿着茶杯带着盘子, 跑到人桌前挤了个空位,厚着脸皮直说:“兄弟,我一个人, 拼个桌子。我那桌方便给结伴来的人。”   话这么说, 音还没彻底落,果然有一组人冲过来兴高采烈结伴招呼坐下。其中一人刚听到了容宁的话,转头和人直道谢:“谢谢姑娘!”   被突然拼桌的两个人呆愣,筷子顿在空中,随即互相对视一眼, 莞尔回过头和容宁说:“姑娘心善。”   容宁见两人不排斥,顺其自然搭话:“我刚听你们说,容家女什么凤命?”   这两人忙嘘声:“轻点轻点,这话能说那么大声么!”   容宁跟着压低声音, 朝着人挤眼:“我懂, 我懂。快和我说说, 我好奇。”   茶楼里男女都有, 大乾出了一个容宁少将军, 民间当然有不少女子跟着穿着干练的劲装, 还有不少女子踩着马靴进出, 京中更有女子蹴鞠队。两人不觉得这事有什么稀奇。   其中一人见容宁这穿着打扮, 朝着人揶揄:“一瞧你就是喜欢容少将军的吧。”   容宁笑了声:“我喜欢她就和喜欢我的亲人一样。”   她怎么可能不喜欢自己?   那人笑得不行,便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告诉了容宁:“你知道定国公当年在青山寺上住了很久吧?她出生没多久, 其实被抱去过青山寺。当时住持净惠大师,就给她批了命。定国公知道后,命谁都不可以说, 更是在青山寺常住,试图改命。”   容宁惊叹:“哇。”定国公本人恐怕不知道这个事哎!   那人神神叨叨, 仿佛是在说什么大乾机密:“凤命这是谁都能有的么?再说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先帝知道了这事,于是对容家更是一宠再宠。”   容宁听得直点头。   不过这些人没发现这里的疏漏么?家中女有凤命的,这家人怎么可能得到帝王盛宠?到时候新帝继位,外戚干政,麻烦一大堆。皇子需要的外戚助力,和先帝没有一点关系。   算了,这不重要。   容宁心痒痒:“然后呢?然后呢?”   这说私密的事,最畅快时,要属听的人极为配合的时候。   这人筷子都比划起来了:“然后,容家女什么都没做,被封了一个校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再后来,定国公不信命,硬借着机会让先帝允她出征。先帝还真允了。嚯。要不是有凤命,哪能这般捧着?”   旁边一个人嘀咕了一句:“容宁的功绩,说着说着怎么反而被一个凤命掩盖了。天下人没几个能有她这样的打仗本事啊。定国公年轻时都没她厉害。”   说话的人忙“啧”了他一声:“你懂什么。要是没先帝给这个机会,她能上战场吗?再大的本事也只能当个教武艺的女先生。”   容宁连连点头。她又发现了一个新疏漏。   她能上战场,其实很大程度上和她兄长有关。先帝有事几乎将她兄长当儿子看待。虽然先帝儿子挺多,不缺儿子。   至于她爹,要是敢去先帝那儿说让自己年仅十五岁的女儿出征。她娘肯定让人拿出搓衣板,在搓衣板上放满针,再去给她爹送去。   容宁刚准备去边塞那会儿,其实一直挺怕娘亲执意反对。哪怕反对没用。   那人收回刚才的打岔:“现在那位,肯定知道了这一点。瞧瞧,刚上位马上将人留在身边。近水楼台先得月,处着处着,感情上来了,自然也就成了。到时候容家有子延续容少将军的武将位置,皇家也算是应了这一命。文帝武后,岂不美哉!”   容宁恨不得给人鼓掌。   要不是当事人是她自己,说得她都要信了。   整个思路非常顺畅,不信的人肯定哈哈大笑,信的人真的能深信不疑。   然而面前两人想法显然不同。一个不乐意起来:“好好当少将军,以后说不准是本朝第一个女子大将军。青史留名,入名将传,这不比当区区一个皇后好?”   另一个表示:“你说能当就能当啊。皇后是一国之母。在宫中享受荣华富贵,不比在边塞号角声里吞沙子强?”   真吞过沙子的容宁:“……”好真实的对比。   “逆水行舟,方为本色!”   “人非圣人,谁不从众?”   容宁:“……那个——”   两人同时抬手,语气严肃:“你等下。”   容宁:“……”要不然你们两个出去打一架吧?   两人吵着吵着,引经据典了起来,说出来的内容从容宁听得懂到容宁听不懂。她慢吞吞吃掉自己整盘的牛肉,又无所事事喝掉了自己那杯茶。   哎,茶果然是最后解腻最佳。   吃饱喝足,容宁享受够了,招呼来小二:“付钱。”   小二积极过来:“一份牛肉,一杯松萝茶。共计三钱。”   容宁点了对面两人的:“一起付了。”   小二扫了眼对方桌上的菜色:“两杯松萝茶,余下三小碟。一共一钱半。”三小碟说的是吃着玩的小东西,不值钱,基本上按文来算。   容宁拿出荷包,数了六钱:“吉利些,多的给他们上点牛肉。”   原本在争执的两人大惊失色:“使不得使不得。怎么能让姑娘你出钱?”“对对,虽说我们知道京城人有钱,但不至于不至于。”   容宁感兴趣了:“外来的?参加明年春闱?叫什么?”   两人拱手交代。说谣传的那人开口:“是。提早就过来了。我叫曽和正。”   另一个表示:“潘曦。”   容宁点了头起身:“哦,我叫容宁。听得很开心,请你们吃肉。明年春闱好好发挥,希望在朝堂上再见。”   两人当场瞪大眼,震撼失语。   容宁嘻笑着摆手离开。   小二见状将钱手下,笑盈盈表示:“哎,这就给两位送牛肉。”   容宁并不介意有些话在京城中乱传。让她当皇后,百官能跳起来和秦少劼大吵三百回合。说不定还有人会以死明志,冲向宫殿上的柱子。   趁着还没回永安园,容宁又掏了几文钱,在路上买了个糖串。   别的小孩乖巧舔着糖串,她拿着糖串嘎吱嘎吱咬着走开,寻思着自己刚得罪的人,为什么要选用这种昏招对付她。   过于愚蠢,让她都不想知道对方是谁。   解决这种方法,最好的方式是找个人把亲结了。随后快速生子,生完就跑去边塞。让夫君在家里好好奶孩子。   容宁沉思:还有个方法,冲去寺庙真找人批个命。以谣传应对谣传,比如说只要她此生不嫁就会长命百岁,嫁人后活不过三年。   凤命活不过三年,约等于没有凤命。   哦,还有一个方法。   她亲自催陛下成亲,加入百官催婚之列。   容宁突然笑出声。   这么一想,秦少劼比她惨多了。他看着是不会沉溺儿女情长的人。要不然早就身边无数人,不可能拖延到现在也没成亲。   容宁溜溜达达再前往太医院:回头回去把刚听的笑话告诉秦少劼。   哈哈,有人说他们两个真的会成亲。   非常敬业的容宁,是来打劫郭川的。   她轻车熟路找到医官:“郭川在的吧?”   医官点头。   容宁又轻车熟路找到了正在药房里处理药材的郭川。处理药材这种事情,一般是交给正在学药的学徒。这是一个很好锻炼学徒的机会。   郭川处理药材,是为了更熟悉这些东西。就好像人不能忘本一样。   容宁把木签子干净的一面,在矮柜上戳了戳,发出了点声响。她见郭川抬头,笑嘻嘻询问:“有没有提神醒脑的东西?效果好些的。”   郭川看了眼容宁,好笑说了声:“等等。”他处理好手上要碾成粉的草药,起身往边上走,从一个药箱里取出了一个白瓷瓶。   他把白瓷瓶交给容宁:“京中侍卫专用。这一般是给宝坤指挥使或者侍卫长的。”   容宁打开白瓷瓶,取了一颗放在手里:“看着眼熟。”   郭川觉得容宁眼熟不奇怪:“你天天和侍卫们打交道,眼熟不奇怪。宝坤指挥使熬夜时也会吃这个。里面加了山参,养身子很好。最普通的侍卫只有参茶,这瓶里面是药材年份可不低。”   她一听,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眼内满是狐疑:“……这味道也有点熟。”   好像是秦少劼隔三差五会吃的东西。   容宁有一段时间没有和好友们接触,当然也有很久没和郭院判私下接触。但她清楚知道郭院判是个什么性子。   “啧”突然想通的容宁脸上露出微妙,“他这个从小被带坏的毛病,怎么那么多年都不带改。”不管有病没病,反正要装弱。   现在的官员们大多还挺配合,像是没意识到能登上帝位的人,对人多是容忍。她好像也成了其中一人!问题是他怎么也不可能真的病弱。   郭川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容宁把药丸放怀里,决定先从郭院判开始收拾:“你爹最近有没有做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吃下去无伤大雅,口味又不错的。”   郭川一听,知道自家爹估计得罪容宁了。   他不想被殃及,妥帖交代:“有的。给一个草药丸,能去火,性微凉,口味说不上难吃,但苦中带涩,涩中带甜。一般给孩子吃,要是成年吃了,会过于心平气和,从而几日不能人事。还有一种鲜花丸,吃了之后养肤,不过过于通肠,吃完要跑三次恭房。”   容宁:“……”郭院判一天到晚是太闲了吧,就知道坑蒙拐骗,琢磨药丸都已经发展到琢磨这些了。   她表示:“谢谢,都我的了。” 第61章   太医院的东西很多。   容宁顺点药丸之后, 又抓了几包可以当茶泡的草药。   郭川给容宁拿齐全之后,又想起:“对了,这段日子来的侍卫太多, 我和一位御医探讨着方子想出了一个新药油。药材部分从西北边部落采买来。这个药油活血化瘀, 抹在八髎穴搓个百八十下就好。更适合女子用,尤其你这种常年在边塞受寒的。但不能给有身孕的人。你要么?”   容宁不拿白不拿:“拿来。”   郭川给容宁取了一个新的瓷瓶来。这个瓷瓶堵得严实,一看便知道装瓶的人怕堵松了,里面的药油会倒出来。   他再三感叹着:“西北边种出来的药材,药效奇佳。这活血化瘀的效果真是立竿见影。可惜量少, 送到京城的又极贵。京城根本没有人种这些药材,地不合适。我想私下用点送人都麻烦。”   容宁听到这话,微顿:“要是边塞互市,药材流通起来就方便了。”   郭川听到这话反而温和理解:“那你会很辛苦。”   容宁不以为意:“谁不辛苦。陛下每天起的比鸡早, 睡得比狗晚。要不是现在算年轻, 天天能在你们太医院挂号。”   郭川失笑。新帝年纪轻, 是太过勤奋了一些。   他少有开了个玩笑:“要是太过勤劳而气虚, 也可以用这个药油搓一搓八髎穴。”   容宁终于听懂了, 看向药肃然起敬:“原来是这方面的药!”   太医院的御医大多给宫中人或者权贵高官看病, 这些人凭白没事根本不需要琢磨什么跌打药油。全是容宁揍多了人, 导致来看的侍卫太多了。   而郭川和一位御医想出的这款新药油, 主要是给后宫女子驱宫寒用。京城冬天天冷,宫中很多女眷一向来体寒。有药油会身体舒服很多。   女子和男子一些问题其实治本是一样治。所以郭川才说男子气虚也可以用用。   容宁塞好:“回去就给陛下用。”   郭川手一顿:“……等等, 这是给你用的。”   容宁诚恳:“陛下也能用。君臣同甘共苦,有好东西要一起分享。几日不见如隔三秋,为了弥补这点思念之情, 我亲手给他搓腰。”   郭川:“……”思念个什么?这不算欺君吗?欺骗连带欺负,陛下何故要受这个罪?   容宁迫害够郭院判的药库, 施施然摆手离开:“进宫去了,你要成亲的时候叫我。”   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的郭川,听到这话哑然失语,最后好笑应声,到本子上记录下容宁过来拿走了那些药品。出账哪怕是给好友,太医院也是要记录的。   容宁折返回永安园,拽着大包小包,一个个和门口侍卫解释:“你看,这个是太医院的药。见过吧?提神醒脑用的。这几瓶是草药丸鲜花丸药油。太医院拿的。这个是我临时路过看见的糕点,我自己吃。这换洗衣服。”   侍卫面无表情让位,示意人进去:“你不用告诉我。”一般来说,他们已经不需要查容宁的随身物件了。   容宁看不入眼:“怎么能不查。不知道民间出血案,多是枕边人!我和陛下——”哦,这个好像不能这么说说。外面都有谣传了。   话风一转,容宁义正言辞:“那是一般君臣么?是注定要在史册上被浓墨重彩描述的君臣。知道历史上这么浓墨重彩描述的君臣,晚年都是如何的么?”   要么差点葬在一起,要么五马分尸车裂。   侍卫们听不下去了,赶紧挥手。   求人走,不想听。   容宁大包小包进门,直嘀咕:“怎么一点不机灵。”   她把东西搬运到帝王寝宫隔壁,再去找秦少劼报备。不搬不知道,一搬发现秦少劼换了个书院。这次的书院外面有亭有景,还有一大片果园。   秋日正好,枝头果子沉甸甸压着,被收了一批分发给了宫里人,结果还是很多。如今秦少劼身边的太监宫女大多当起了采果的农户,势要在果子落地烂掉之前把这些全摘了,送给朝中文武官员。   只要书房中的帝王一侧头,就能看到一副秋收采摘图。   容宁每回到永安园,都能对帝王骄奢有新的认知。   她恭敬过去,等人通报后:“陛下。臣回来了。”   再一抬眼,意外发现她当初送给秦少劼的木鸟再一次被拿了出来。粗糙的木鸟与桌上那些造价不知几许的文房四宝毫不匹配。   容宁不得不承认,秦少劼有一种很奇特的能力。他能够在每回骗了人,或者做了一点什么事之后,在下一刻细枝末节处又让人起不了任何脾气。   先帝会不知道秦少劼喜欢装病?不可能。太医院在先帝掌控下,就连郭院判哪怕在宫中懂揣度后宫女眷的心思,也不会去瞒或者骗皇帝。因为他大好前程,是想要在太医院活着,而非半路被杀。   秦少劼的先生会不知道秦少劼装病?也不可能。说不定还是他推波助澜,让秦少劼装病打消一部分人的警惕心。   贤妃,也就是现在的皇太妃,一向是后宫少见的明白人。   他们都不会去为秦少劼装病而恼怒,或对秦少劼有什么偏见。大抵是很容易发现,面前这个体弱但处事果断的少年,慢慢成长,哪怕心逐渐变狠,会用计杀死亲兄弟,送人去守陵,终究留着仁慈柔软。   是对他在意的人,仁慈柔软。   秦少劼抬起头对上容宁:“京郊可有什么阻碍?”   容宁收回乱七八糟的念头,反馈禀告:“没有。众人多是体谅。再说他们名下其实不止那么点煤炭生意。陛下会记得他们的好,臣说给他们美言几句,他们就果断应下了。”   秦少劼收回视线,语气不善:“怎么美言?不该扰民是本分,还要朕去吩咐。不知分寸。”   容宁配合附和:“陛下说得对。”   她想到其中恶劣,半点没觉得自己有错的瑞亲王义子。算了,不告状。留他一条小狗命。下次要是惹到她,她亲自把人捶一顿。   这事其实没什么好说,上命下从,能解决最好。哪怕其中有人私下逆反,那也是少数。抓到罚,以儆效尤。扰民碍事的顺天府也能处理得了。   容宁正大光明站在那儿,看秦少劼兢兢业业批折子。   年轻的帝王头发衣服一丝不苟。每天都将他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衣服也穿得相当舒适好看。天气转凉,到了冬天该要披上绒绒的大袄。   冬日的衣服厚重,会愈加气派,愈加好看。   容宁欣赏的同时,琢磨。那就下次吧,下次装病,就给秦少劼一个教训。把那药油给帝王狠狠腰上擦一擦。揉捏手法嘛,她很懂。   正琢磨着呢,外面太监又禀:“婉儿公主到!”   秦少劼和容宁同时扫向门口。   门口秦婉儿双眼泛红,含泪冲进书院。本朝一般不行跪礼,她贵为公主当场进门,朝着秦少劼的方向跪下。   她俯身叩头,趴在地上带着哭腔开口:“陛下,我要出永安园!我要出京城!”   容宁一头雾水。她几天没来永安园,怎么好像几年没进宫一样?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突然说要出京城了?   就秦婉儿这种自小娇生惯养的公主,出去之后怎么吃怎么穿怎么住?要是碰上意外找谁处理事?别的王爷出京好歹有自己的谋士,秦婉儿只有身边宫女。   秦少劼搁下笔:“怎么?”   秦婉儿抬起身子,依旧跪在地上,喃喃开口:“她疯了。”   容宁隐隐约约觉得话指代的应该是皇太后。一般来说帝王太过年轻,太后会负责垂帘听政,再是文官辅佐。好在秦少劼本事大,要了文官辅佐,不需要垂帘听政的太后。   秦少劼靠到椅背上:“说说。”   秦婉儿哭得难受:“她要我嫁给姚锦澄。”   “姚锦澄?”容宁惊了,“瑞亲王义子,就算是名义上的义子,没有血缘关系。你们的关系也太近了。”瑞亲王和先帝是兄弟,孩子就是堂兄妹关系。   姚锦澄一天到晚想要改姓,要是哪天姚锦澄改姓成秦,这婚事还算不算?   秦婉儿是全然无法接受。   她本来就爱哭,说起这事眼泪止不住落:“瑞王妃送了信来,说自己自私,想要孩子生不出来,认了一名义子又不想让没有血缘的人真挂在自己名下。我没有成婚的话,和他结亲算是成了一家人。”   容宁:“皇太后同意了?”   秦婉儿咬唇:“她说我们不是真的堂兄妹,也不是一个姓氏。以后去了瑞王府,一切都是姚锦澄和我的。与其嫁给一个不知道几品的官员,不如依旧留在宗室。”   容宁本来不想告状,现在一下子告状的念头起了。   姚锦澄非良人。这种自私自利凉薄性子的人,能够短时间拿出耐心对秦婉儿,但长时间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一旦秦婉儿没有可利用的点,到时候下场凄惨。   秦少劼正要开口,外面太监又喊:“锦衣卫徐缪凌有要事求见!”   比起这种婚事,锦衣卫的要事让秦少劼更在意。   他吩咐全盛:“拉人起来,到边上先坐下。”   全盛应声,忙上前去扶婉儿公主。容宁搭了把手,和秦婉儿用气音说着:“那人不行。他前两天还想约我踢蹴鞠。这和你求亲几乎是前后脚。”   秦婉儿一听,当场哭大声:“他怎么那么不要脸,还找你踢蹴鞠勾勾搭搭的!”   书房就那么点大小,四周又安静。   容宁:“……”这不算她告状吧?   秦少劼手指在椅子上扣了一下,微敛神情。 第62章   书房里, 秦婉儿年纪最小。   按照大乾女子十五岁成年,秦婉儿才成年没两年。她经历的事自小到大细数来说,真是说起来微妙, 说残酷是残酷, 但对于凉薄的后宫来说,又好似没什么。   她性子一向来是骄纵的,这种骄纵里夹杂着天真。以至于在帝王书房里为了个人私事吵吵闹闹,半点没有规矩。   坐在位置上的秦少劼开口:“禁言。”   秦婉儿泪眼朦胧,正想要再哭两句, 结果对上了七皇兄的视线。以往在她认知里,从来都是看不出什么情绪的黑眸里,带着一丝强势的不耐。   如同在永安园里最深黑夜中不掌灯的夜晚,豁然能将她整个人吞噬。   秦婉儿被吓得声音吞了回去, 不由打了一个哭嗝。她慌忙捂住自己的嘴, 一时只想着: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 面前那总是生病体弱, 几乎游离在人群中的七皇兄, 变成如今这样的呢?   是他一直如此, 拥有着帝王威严, 而她从未发现过么?   秦婉儿以为那天的烤肉, 是七皇兄放松下的善意。现在来想,是善意, 只是真正对的人不是她罢了。   在永安园内越来越敏锐的秦婉儿,眼睫上挂着泪珠,人却安静下来。   门外, 受召进来的徐缪凌,一进门发现书房里不止皇帝一人。容宁在不稀奇, 婉儿公主在有点稀奇了。他轻扫一眼当没看见,朝着帝王行礼:“陛下。”   秦少劼:“什么事?”   徐缪凌取出怀中信件,交给全盛。全盛递交给秦少劼。   徐缪凌开口:“山西暴雨加剧。臣恳请前往山西救灾。”   山西求助的折子还没到,原在那儿的锦衣卫已经先一步将消息送了回来。秦少劼打开信件看起来,神色一点点肃然。   现在山西有何祥、宝坤以及工部侍郎、郎中,四位京官坐镇。只是何祥负责的不过是暂时的控场,以及替惜薪司选优质煤炭。   宝坤身为指挥使,负责的是了解当地的情况,进行一些官员处理。顺带他要负责将那些个百姓送回去安置妥当。但凡有官员在其中没有处理好事,宝坤有权禀回京城,让帝王下令处理官员。   工部则负责带去的是税收优惠,以及要进行一些对山西石炭地形的勘测,做出往后多年的开采规划。   一切井井有条,但没人想到暴雨又来。   本来山西石炭矿多,能够用于种植的地方相对其他州府就少一些。如今再来的这场暴雨,会将更多的矿洞直接淹没,也殃及当地无数农田。   百姓做工没处做,粮食没的吃。冬日将至,他完全可以预料到山西百姓今年会有多难熬。   秦少劼:“已有天灾,不可多人祸。”   他将信放在桌上:“但这不是锦衣卫的事。”   徐缪凌沉默一顿:“臣另有事禀,望陛下屏退众人。”   容宁在边上正大光明听着事呢,结果……   她和徐缪凌以及帝王的关系,算在要被屏退的人!   她内心唉声叹气,拱手:“臣带婉儿公主去洗脸。”   秦少劼应声。   容宁带走秦婉儿。全盛主动退出书房,叫人给婉儿公主端一盆洗脸水。   书房门窗全部被关上,三个人在外面听不见里面的任何声响。   容宁没关注秦婉儿如何洗脸,关注着书房关着的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朝中上下所拥有的秘密更多。秦少劼上位和她全然无关,好友现在属于锦衣卫,也要一心向着帝王。   她也是一心向着帝王,不会把私事告诉别人,不会把军中的事拿出去说。   就像她和秦少劼之间的事,要不是需要徐缪凌送炭火,她都不会告诉徐缪凌。   容宁脸上肃然,内心已经在这书房的门窗砸石头了。   她之前整一个月,天天跟在秦少劼身边。她和他白天一起吃饭,晚上一起睡觉。最开始同床共枕,后来虽然她强行检查寝宫,确保帝王能睡了,就没和帝王再一起睡。   但什么话没听过?什么事不知道?怎么现在她主动出来,秦少劼还真答应了?他难道不该出口说一句:容少将军可留下。   从小石头扔到巨石,眼前的门窗在她脑海中已被砸成稀巴烂。   她才走开几天!已经不算是他最宠的臣子了吗?   旁边一无所知的秦婉儿擦好脸,吸了吸鼻子,看见容宁盯着书房不放,想的还是姚锦澄那个家伙:“容宁。我不想嫁姚锦澄。”   容宁应声:“那就不嫁。”姚锦澄迟早要无。   她盯着书房,思考着里面的人还要说多久话。   秦婉儿叹气:“我找过皇太妃。皇太妃说,就算不嫁也可以,自行出宫也可以。她能帮我做主。我也找过你嫂嫂。她告诉我想怎么样便怎么样,这世上能让我低下头的没有几人。要不是这次见母后……唉……”   最伤心的,莫过于曾经最亲近的人,试图一手将她推到她最不愿去的地方。   秦婉儿真正的难过便是因为这个。   她不愿意眼前一点权势钱财利益去谈婚论嫁。她想活出自己,却又发现:“每个人都有事可以做。皇太妃一心一意管着后宫,你嫂嫂名下有无数的商铺,近来在为从战场上退下,不方便生活的将士找可以便捷做的工。”   “你可以出去打仗,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女将军。”   秦婉儿陷入迷茫:“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她自小到大所学的一切,好似什么都帮不上忙。   全盛在一旁听着,安慰着:“婉儿公主,这世道并非谁都是能人。奴自小入宫,大字不识,嘴巴又笨。幸得皇太妃高看。当年奴什么都不会,如今一步步也走到了陛下跟前。您贵为公主,可以做的事有很多。这世上必然有独属于您的事,在那儿等着您去做。”   秦婉儿忍不住问:“什么事?”   全盛笑起来:“这等重要的事,哪里是奴这等身份能想到的。那是上天安排您的事呀。您可以再想想。”   秦婉儿若有所思。   容宁不再看书房,看着秦婉儿:“你有想过要做什么?不管是什么。”   秦婉儿说实话:“我想出去看看。”   她这么说着:“有机会会想去边塞,去天地每一处见一眼。容宁你身为少将军,可以亲自去外面,林家有商铺自然有商队,你嫂嫂其实也偶尔会出一趟远门。”   秦婉儿带着一种羡慕:“不是跟着皇家队伍南下的那种,而是入寻常百姓间。想知道他们的生活是如何的,是不是每天炊烟升起时归家,几口人围着桌吃饭。晚上乘凉,孩童牙牙学语,念着今日夫子教的——”   容宁:“那是少数。”   秦婉儿微愣:“什么?”   容宁很认真的告知:“父母健在,子嗣安康,一家人和和睦睦凑在一起吃饭,在百姓中其实是少数。我在军中那么多年,几乎一半将士家里死过兄弟姐妹或者父母或者孩子。识字的更少,我的骑兵识字的算多,但整个军中大概八成将士不识字。”   秦婉儿几乎被人掐住脖子一半窒息。   容宁:“江南和京城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像我在边塞见的村子,有个姑娘比你小很多,她叫小花。没有父亲母亲。父亲死于北狄,母亲病逝。一个人讨生活。”   她告知着秦婉儿外头的残酷:“你看山西暴雨,陛下为何要这么多人去管?因为寥寥几字听上去很简单,实际上是无数百姓在其中挣扎,一人在暴雨中丧生,因他有父母,有子女,便是不止一户的悲痛。”   秦婉儿喃喃:“这样么……”   容宁:“对。朝廷就算送粮,送钱。人命是换不回的。”   容宁知道林芷攸身为林家女,应对秦婉儿说话时多有顾忌,肯定不会鼓动人乱跑,但也不会刻意告诉秦婉儿这世道那些最残酷的地方。   知道了也没用,秦婉儿贵为公主,被养了那么多年,又岂是一朝一夕能成长为另一个模样的。   容宁提醒秦婉儿:“你要是有念头,可以多想想,多问问。要是别人不赞同你,你就问为什么。你不跟着大队伍一起走,在外非常危险。”   秦婉儿越是知道的多,内心越是如同有蚂蚁在爬。那种焦躁的不甘,让她禁不住咬咬牙指向书房:“那我,能跟着去山西看一眼吗?”   容宁惊了下:“哎?”   全盛在边上一听,忙劝:“婉儿公主,这使不得。您去山西,到时候谁来护着您的安全?百姓里遭难的多,保不齐有一些人铤而走险……”   秦婉儿的不甘让她的头脑格外清醒:“这不是有侍卫吗!我跟着!”   她语气加快:“我穿简单点。我想……我想看看受灾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的。我可以跟着随性的医官,也可以去帮忙布粥。对,布粥这种活我总能干的吧!”   容宁是觉得布粥的活很简单。   再说有徐缪凌看着,危险是少很多。   她这回没有反驳,只说:“就是苦。”   秦婉儿强撑:“我不怕。我,从小要做的事情就没有逃过!”   公主亲自去受灾的地方布粥,对百姓而言是一种很好的宽慰。容宁认为秦少劼会同意:“可以啊。我帮你劝陛下。但要是你逃回来,以后估计得嫁姚锦澄。”   秦婉儿本来心里有一丝的犹豫,这下彻底没了。   她握拳绷紧:“我誓死不逃!”   容宁从怀里掏提神醒脑的药丸子递给秦婉儿:“好!这些是我的支持。”   秦婉儿的天真没有错,而不合时宜的天真,有时是愚蠢,不知道民生多艰。有时又会成为一种慈善,惠及无数。   是好事。 第63章   屋里的话很快聊完。   书房门窗打开, 徐缪凌走出来后,朝着容宁点了点头。   秦婉儿有了想法,亲自再度往里书房冲:“皇兄!我要和这位大人一起去山西!我可以负责护着米粮, 我可以去布粥!”   秦少劼本想说“胡闹”, 在听到“布粥”两字,再看秦婉儿,意识到这是个安抚民众的好方法。   对于老百姓来说,帝王常常遥不可及。朝中官员所过的生活也是很多百姓无法想象的。他们不曾见过宫殿楼阁,不曾目睹过盛世灯宴。   如同最南的人若是不曾见过雪, 只能听一句“撒盐空中差可拟”来想,又或者比对“柳絮”、“鹅毛”来想雪原来是这般的。   他们不知道雪落在身上,有棱有角,细窥如同清透晶石。落在脸上微凉化水, 落在眼睫上如染了纯白。   容宁拽住准备走人的徐缪凌, 也折返书房:“陛下, 臣认为婉儿公主可以去。这代表着朝廷对山西灾情的重视。本朝公主众多, 各个要是只关在永安园里太浪费。”   徐缪凌凭白被拽回来, 听到这话, 一时无语:怎么能用“浪费”来形容公主?公主又不是东西。   容宁哪里管徐缪凌怎么想:“陛下, 百官要做的事那么多, 哪怕带去那么多将士,在如此灾情之下也不过是只能做到尽人事。多婉儿公主一个, 能鼓舞老百姓。兵从百姓中来,也一样会深受鼓舞,认为陛下大善。”   她说了一通, 抬眼看秦少劼。   容宁身边的秦婉儿一样紧张期颐看向秦少劼。   秦少劼一向来是无视秦婉儿的。秦婉儿不算勤奋,没有志向, 文才武略可以说一无是处。宫中所学的琴棋书画也不过如此。   尤其是他自小见过容宁。他见过她从天而降,眼眸如鹰。他见过她金戈戎甲,肃然值守城墙。他甚至想象过她是如何叩首请求出征,如何叱咤战场、千里取人首级。   太过惊艳,早已看不进寻常人。   秦少劼第一回 算是好好和秦婉儿平等说话:“这条路很难走。且不能回头。”   要做一个会亲自去灾情之地布施的公主,绝不能只是做做样子。他不会允许。   他见秦婉儿眼中尚且懵懂,说着:“你可有喜欢的东西?”   秦婉儿应声:“有。是一套头饰,是父皇送的。”   那是她生辰的时候,父皇为了哄她开心,专门让人打的。当初父皇有繁忙的政事,而她有众多兄弟姐妹。她并没有对父皇的礼物有太多期待,想着肯定又是去库房里取一套给她。   但是那年不同。那年她喜欢上一只翠鸟。可惜寿命不长,早早过世。   父皇知道后说:“婉儿不是近来心情不好?让人照着这个翠鸟打一套头饰,给她生辰的时候送去。”   那是她的珍宝,轻易不动。   秦少劼:“要是这套头饰被旁人讨要去了。或者当年父皇突然收回了。又或者被谁特意弄坏了。你会如何?”   秦婉儿听到这话,沉默。   她想说她一定要拼死了去闹,就算是父皇收回也不行。   秦少劼没等秦婉儿回答:“百姓见你如同见了朝廷、见了朕。你带去的是粮食、是希望。若是朝廷救灾不去,百姓很多只是生不如死的麻木。要是朝廷和你都去了,你没有做好。你便是给了他们希望,又生生给了绝望。他们会恨。”   他坐在书房中,坐在椅子上,用极为平和的语气这么说。   在场的人却知道“恨”能带起什么,他们会将天灾一并怪罪到帝王身上,他们会愤怒,会冲向本是去解救他们的官员将士。   “要是杀戮起了,民怨不可轻易平歇。而你,一生都要背负这一份教训。”   秦少劼:“你还要去?”   书房了安静了片刻。秦婉儿思考过后,还是点头:“我要去。”   秦婉儿望着自家七皇兄:“对我而言,去一趟会劳烦很多人。我不聪明,还爱闹脾气,过去或许会出很多笑话。但是皇兄说了,我去会给他们带来希望。他们会想好好活下去。”   她想见见容宁说的小花那样的百姓。   她想给那样的人,带去希望。   秦少劼吩咐:“徐缪凌,婉儿公主就此交给你了。早日启程。”   徐缪凌拱手:“是。”   徐缪凌再度告退,秦婉儿跟着一起走。容宁则是本来负责帝王安危,要继续留下。   秦婉儿脚步软乎乎的,好像踩在云层里。她傻乎乎问身边徐缪凌:“皇兄真的允许我去山西了?”   徐缪凌:“嗯。”   秦婉儿恍然点头:“哦。”   既然如此,秦婉儿突然小跑起来:“我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我就能走。”   说完,人转眼跑到只剩下背影。身后的宫女差点都追不上:“殿下,等等奴,殿下!”   徐缪凌望着背影,再回头看了眼帝王所在方向。   总有一些人,三两句话轻而易举就能改变别人。容宁是如此,陛下亦如此。   当年的容少将军,也是如此。   徐缪凌手握在刀柄上,无言疾步离开。不管是为了当年的容轩还是为了现在的容宁,这一趟山西他必须要去。   留下来容宁,暗暗站到偏僻地方,当自己和全盛一样,是一个优秀的装饰品。   秦少劼要继续批奏折,她继续保护秦少劼的安全。   容宁的视线一次两次,好几次落在桌上木鸟上。   刚才秦少劼和秦婉儿说的话,总让她觉得他是在说他自己。他极为执着于这木鸟,以至于随身携带,以至于对所有可能危及它的人,带有“恨”。   看不出来。   容宁看着秦少劼。   看不出来秦少劼内心会轻易恨一个人。   她几乎在他最低谷的时候,都只能从他身上见到如深邃黑夜一般的静匿。是躲藏在漆黑中,找不到人的那种幽暗。   然后每次的情绪还会被她轻而易举搅合。   容宁想起每回自己干的事,在内心祥和想着:谢陛下不恨之恩,谢陛下不杀之恩。人生在世,短短几十载,很快就会过去。   陛下必是举世无双大善人,才能和她这般友善。   要是她是秦少劼,估计早想了八百个法子弄死她自己了。扒自己裤子者死,扒自己衣服者死,捆自己一晚上者死。   她脑中各种咒自己,却发现秦少劼突然搁下了笔。   年轻的帝王微微长叹一口气,轻微咳嗽两声,望向屋外努力采摘着的太监和宫女:“这两天刚搬来这个书院,起了点兴致采了几个果子。全盛,给容宁拿了。”   全盛忙去拿果子。   秦少劼转过身对着容宁:“为此似乎感染了一点风寒。手脚现在有点发凉,嗓子更是发痒。”   容宁:“……”   有些皇帝罪史太多,她一下子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即使她过去有些罪名当诛,但秦少劼干的一些事,和她罪孽度不相上下。   秦少劼皱眉:“那个姚锦澄还约你去蹴鞠。那是一两场能结束的么?一身汗之后匆匆回来值守,冷风一吹肯定也风寒。”   容宁没理解,眼神疑惑:“关他什么事情?”   全盛匆匆回来,把果子递给容宁:“哎呀,陛下的意思是,要是容少将军风寒了,岂不是容易过给陛下。到时候以陛下的身子,养起来不知道要多久呢。”   容宁听懂了,也震撼了。   她早八百年拒绝了姚锦澄,这事还能被秦少劼假设发生,并且将一部分罪怪到她身上来?   她不得不神色复杂,充满钦佩:“陛下,别人那叫未雨绸缪。你这叫凭空捏造。” 第64章   “凭空捏造。”秦少劼重复了这词, 眉头松开,“也是。”   容宁看不上姚锦澄。容宁身边比姚锦澄优秀的人多太多。要是看上了姚锦澄,属眼瞎。连秦婉儿都看不上那人。   秦少劼当着容宁的面吩咐:“请几位御医再去一趟瑞亲王府, 替瑞王妃把脉。开库房, 拿几份罕见的补品一并送去。让母妃替瑞亲王挑选一位宗室子嗣,过继到他名下。家中无后,长辈体弱,总是让人操心。”   全盛应声:“喏。”   杀人诛心,帝王轻易用了一个不见血的软刀, 准备夺走姚锦澄最渴求的一切。同样是义子,真正被帝王送去的宗室和姚锦澄这类贪心的民户对比,谁都知道往后结局。   这些吩咐下去,秦少劼又开口:“来人。”   宝坤指挥使不在, 外头值守的除了普通锦衣卫之外, 主事的人成了羽林卫侍卫长。这人进门后拱手。秦少劼告知人:“让几位侍卫陪同御医一起去。”   羽林卫侍卫长拱手:“是。”   人领命出门, 容宁拿着果子, 见秦少劼侧过头:“京中踢蹴鞠的人很多, 但像姚锦澄这样的人, 或许会给蹴鞠开赌局。你那些朋友要是有空, 劳烦帮着处理一下。”   赌局在京中并不罕见, 大赌有人抓,小赌数量太多, 属不举不究。   容宁:“……陛下还真是人尽其用。”   秦少劼:“朕当你是在夸朕。”   他似乎嗓子确有不适,轻咳两声,坐在那儿伸手顺了顺他的脖颈。指腹本是手上最软的地方, 被他用来从扬起的下巴处抵住,用力按压滑到喉处再到几乎圆领袍的入口。   两道红痕一下子显露, 看上去格外狰狞。   容宁见状,徒手将手上的一个果子掰成了两半,将一半递到秦少劼嘴边:“陛下,润润嗓子。”。   全盛递过来的果子是两个红彤彤的苹果。   苹果出北地,京城里百姓爱吃。像梨,色泽口感是全然不同。京城最好吃的梨是青白色,而苹果要么半白半红,要么全红。只是果子多酸甜,算不上容宁偏爱的那类。   面前两只指不定是院子里最好的苹果。   所有人都会将最好的东西献给陛下,而秦少劼会把这给她。   秦少劼没料到容宁会将苹果递过来。他倏忽抬眸注视着容宁,深窥片刻后咬下唇边果子。苹果并不像柿子和桃子那么甜,是一种带清香的酸甜。哪怕已经那么红了。   永安园里种果子的太监不太行,或许得让人专门再去学一学。   他就着容宁的手,一点点认真将半个果子咬完。   容宁盯着人吃完,手上染着汁水不小心碰触到了帝王唇角。她看着帝王唇上的水润和唇角被她碰到后溢出的水痕,不由一窒。   她不动声色收回手,然后就见刚才好好吃果子的帝王又一次轻咳两声:“好像还是不太顺。不然再吃半个?”   容宁:“……”   容宁面无表情把余下半个拿过去一起喂了。   一整个苹果吃完,秦少劼视线落到容宁手上剩下的还有一只果子上。话还没开口,动作和神情已说明了一切。只差再咳两声。   容宁肃然借用秦少劼之前的话:“陛下,送给别人的东西再要回去,会招人恨。”   秦少劼当即恹恹起来,旧态复萌:“朕嗓子不舒服。难道容卿会恨朕吗?”   容宁:“……”这话很不好开口。   恨是不会恨,只是单纯从心痒到如今手痒,很是想打人。   哪怕最早两下咳嗽声是真的,后面两声肯定是假的。   面前这人性子其实比秦婉儿还幼稚。   容宁哼笑一声,果断把手上的果子一掰二,当着秦少劼的面吃了起来。嘎叽嘎叽,清脆的声音在书房里传递。听起来比刚才帝王吃的红果还要香甜。   恹恹的秦少劼没了消沉的劲,愕然盯着人。   容宁几口吞咽下去,朝着人露出良善笑容:“陛下还要吃么?外头果子多。臣可以给陛下多去采几个,就算是淹了这个书房也是可以的。”   秦少劼抬了抬手,示意拒绝。   容宁见人拒绝了果子,友善提了新的解决嗓子不畅的方法:“陛下身子不舒服吧?晚上臣给陛下用一个药油。臣去太医院拿的。说不上药到病除,但绝对驱寒。要是再不顺,让全盛去叫太医。”   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人的念头转变能如此之快。她不久前想的“下次”给秦少劼教训,现在发现“下次”来得是如此快。   这不能怪她,是秦少劼的问题。   秦少劼:“药油?”   “活血化瘀。”容宁微点头,如此说,“擦上去一定热乎乎的。陛下身体里的寒气能被轻松带走。”就算药油没用,她学的按穴招式也能让人身子舒坦一点。   当然,会有一点点痛。   容宁有自知之明,秦少劼也非常了解容宁。他不担心太医院的药,更担心容宁的手劲。药油一般搭配着揉搓手法。想要起效,得配合大力气。以一当五射箭的手劲,着实非寻常人可媲美。   在“疼痛”与“容宁给他擦药油”之间,秦少劼少有摇摆。尤其是想到容宁或许还给别人擦过药油。既然能给别人擦,为什么不能给他擦?   秦少劼陷入沉思。   他如今贵为帝王,容宁总不会让他下不了床。   容宁笑容可掬:“陛下放心,臣有分寸。”   秦少劼微微颔首:大不了到时让全盛去喊郭院判过来,随时准备救驾。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内心心思各异,直到夜幕降临。   药油通常是在沐浴完一炷香之后用。用完后一炷香内不可洗去。这样药油的药效可以充分沁入躯体,达到本该有的药效。   容宁硬是等帝王忙碌完一天正事,且热水沐浴结束后,才施施然拿着药油进帝王寝宫。秦少劼躺在寝宫床铺上,此时衣服穿着宽松。   天气渐凉,里衣不再轻薄到几乎什么都可见。   容宁没再穿白天那么正式,而是简单宽松披着衣服系着腰带,如同在家里那般闲散:“陛下,药油拿来了。这药油在太医院有登记,臣刚拿来的。”   “嗯。”秦少劼手里拿了一本薄薄的书,翻开了页面,一眼没看进去。他把书搁置到旁边,视线落到容宁手中的瓶子上。   全盛在一旁局促垂首,很快悄然退下不敢打扰。   寝宫里只余下两人。   秦少劼问容宁:“这里面是什么药材?”   容宁半点没问。她一无所知,只能告诉秦少劼:“不太清楚。郭川说有一部分是从西北那边采买来的药材。京城没有种。”   秦少劼应声:“看来互市的事要早些做。今年筹备挑选货物,明年开春让人去试探试探。不过明年要春闱殿试,各部繁忙。章程制定起来要考虑的事也着实多,内阁这一个月所列的条目不少。你要是在意,回头看看。”   容宁不太懂互市要注意点什么:“我看看守备安全方面的事情,其余我不懂。”   秦少劼:“嗯。”   正事谈完一两句,两人视线对上,有很多话可以说,又一句话说不出。他们不是没有一起睡过,也不是没有更近接触过。只是对于秦少劼而言,年幼时尚且无知,年长后无非被迫,现在才是第一回 要主动褪去衣物。   之前里衣再薄,他好歹是穿着,如今不脱没有办法上药油。   秦少劼松开腰带,往床铺里面躺了躺,仿佛没事人一样将后背露给了容宁。床上平日里躺着不觉得,现在贴着微凉,让秦少劼半点不敢放松。   他垂下眼,察觉到心中悸动,声音压了压:“你看着来。”   里衣尚且披在秦少劼身上,连拽都没有拽下。从容宁这个方向来看,她只能看到秦少劼的后脖颈。仅那一小截。   她绷紧了身子,察觉到自己连声音都收拢,呼吸不自觉调整成战场上如同潜伏时的状态。容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绷紧。她入过军营上过战场,见过的人高矮胖瘦什么都有,五花八门。   当然这些人和秦少劼是不一样的。   常年在外的武将身躯,怎么可能会和秦少劼这种学文之人相比?他们皮肤粗糙,身上多的是疤痕。秦少劼的身上几乎应该是看不见多少疤痕的。   是的,她记忆中上半身没有任何的疤痕。   容宁一点点告诫自己:你的目的是让陛下不要老装病,你是想要教训陛下,就像教训你手下不喜欢操练的将士一样。   她应对过很多老滑头,不至于应付不了一个帝王。   容宁手覆到帝王肩头,恭敬开口:“陛下,失礼。”   话是恭敬,动作是和恭敬相差甚远。   里衣褪去,容宁没有多看后背,而是实现下挪,对准了帝王腰窝处的八髎穴。她当然浑然无所觉,没有见到年轻的帝王耳廓悄然滚烫。   容宁打开药瓶,将药油涂抹到手上。活血化瘀的药要揉,是要将淤血揉开。郭川说适合女子,也适合体虚的人,也代表着这款药油活血的效果是真的极好。   她将手触到药油上,感受到药油的凉意,而在将掌心覆盖到八髎穴上时,这点凉意转瞬变得温润,而随着她自上而下推着,掌心下愈来愈烫。   帝王之骨本就漂亮。没有一点侧歪,没有过于凹陷或过于凸出。一节一节整整齐齐。骨节外所包裹的血肉躯干,被她如此动作轻易推红。   容宁将那点漂亮盖在手下。就如同她最爱某一柄剑时,用心在替剑打磨一般。   被易碎的白瓷沾染上不该有有的颜色晃神,容宁突兀多用了一点力。   不对,她不能再欣赏了。   她是要教训这家伙! 第65章   要怎么教训一位帝王?   容宁手覆在那儿不动了。   髎是骨节空隙上的穴位。   按上去有小小凹槽。不明显, 但对于学医学武的人而言非常好找。普通的推穴揉搓更是简单,只需要知道大概位置,顺着推下去便是。   要是真正的医者, 当然会选择针灸或者按照穴位来按。要是有酸胀感, 那自是身体有不畅。   她用着力道,看着这些药油弄脏了帝王里衣。橙黄色的油渍浸染,不管是上衣还是下裤裤腰,都已经一塌糊涂,无法晚上再穿。   腰窝处红成一片, 像是刮过了一层痧。要是再重一点,怕这个药膏并没有达成活血化瘀,而是先形成了淤青。   烛火晃动,这一块地方晶莹剔透、熠熠发亮。容宁学文, 没学那么多修饰用的辞藻, 以至于现在很是词穷。   好像不该想那么多。   容宁压下纷乱的念头, 问秦少劼:“陛下今天真的有些染风寒了么?”   秦少劼感受着后腰深入不该深入地方的温热, 再感受到容宁将手放在他后腰上的重量。   他几乎不知道要不要开口说点话。他怕他随意开口, 就表露出他全然失态, 会发出一些不该发出的声音。容宁手放的位置, 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如此薄弱的地方。   他可以笃定, 现在要是反转身子,让容宁看到他是什么模样, 容宁能当场落荒而逃。   一如当年出征前夕。   容宁的手不大,但不是普通女子如同无骨那样的柔软。至少母妃的手比容宁的手纤细白皙得多。   她手上拥有带着多年操练后的老茧,但又有着刻意放轻的温软。   那是天底下独属于容宁的手, 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之相比。   他头皮是彻底麻的,耳廓已如去火中烘烤过, 好半响勉强缓着垂首开口,带上了一点难掩的低沉懒散:“这话问出来,说明你十成十在怀疑。”   容宁:“也是。”就算是秦少劼现在说风寒是真的,她也不敢轻易相信,会觉得帝王在继续骗她。   她手抬起来,用指腹一点点戳在几个她知道的穴位上,稍用力揉按着:“陛下感染风寒会让人担心。”   那种点穴时产生的酸涩,是容宁的小小报复。   她一边用力,一边胆子很大警告着帝王:“担心一次发现是假的,担心第二次也是,那总有一天会发现,担心是没有意义的,我会再也不担心了。”   秦少劼觉得自己此刻确实像是病了,头脑分成了两半。一半无比的清醒,像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另一半则是彻底沉沦在了容宁的贴近中。   他知道,他很清楚容宁说的意思。   要是他身体虚弱,朝廷上下有无数人会为他操心。但他们大多数人操心的是帝王,而非秦少劼。他又被按了一下,终是失态恍惚。   “容宁。”秦少劼好半响后声音发哑,“你在意我,才会这么说。”   容宁微怔。   她隐约明白秦少劼在说什么,但腾升起了一种想要让秦少劼不要再说下去的冲动。只是她满手的油,现在怎么也做不到去捂住秦少劼的话。   秦少劼没有再用“朕”区别开两人的身份:“百官会揣测我是不是真的生病。如果是装病,那么装病有什么目的。一次两次不管我是真是假,会骗他们多少次,他们都会配合着我演戏。我装病弱可以得到一时的心软。但这份心软,不会是大多百官产生的,也不会是宫里大多太监和宫女产生的。”   这些人希望他身体安康,都是出于自身的目的而已。   秦少劼鬓角有一丝汗滑落。他有些想要喝水,又无法起身让容宁发现自己有多失态。   他说着:“你会关注我、在意我,也会关注旁人、在意旁人。但我终究在你心里不一样。你第一次会担心,第二次也会担心。你从最初的看透,转变成最终的纵容。”   容宁手的动作下意识轻了:“那是因为你是皇帝。”   “不,父皇在世,你会睡在他隔壁,但也绝不会乐意和他睡一张床。”秦少劼背对着容宁,将容宁剖析得彻彻底底,“说不定忠君变弑君。”   容宁:“……”容宁代入了一下秦少劼的话,非常恍惚发现是真的。   她能够接受和秦少劼睡在一张床上,但要是让她和别的人睡在一张床上,哪怕对方是帝王,她也无法接受,说不定真会半夜拔剑。   她很少会和人那么贴近。就连出去打仗,都很少和人这么近。   容宁觉得这不对劲。   秦少劼的话怎么听着好像她站在第二层台阶,哼笑着将站在第一层台阶上的帝王小心思看透。结果她一转身发现秦少劼只是将一个自己的表层放在第一层台阶。   他站在最高处,看着她得意的样子,看着她以为她看透。   容宁越想越不对。她拍了一下秦少劼的后腰:“我是希望你不要再骗我!”不是要和人讨论自己到底有多在乎他!   秦少劼闷哼一声。   他觉得自己后腰可能有了一个巴掌印。   秦少劼伸出手扯过了被子,将自己大半身子遮挡住。   他终于可以掩盖一切不堪,继续将一切藏在被褥下,藏在容宁见不到的地方。   转动身子,他带着微湿润的黑眸注视容宁:“我做不到。”他没有办法做到永远不骗容宁。人之卑劣,他自小清楚。   他希望容宁可以留在他身边。如果希望没有用,他会想办法让容宁留在他身边。   秦少劼此刻认为他就算是伸出手触碰容宁,都是对容宁的一种亵渎。他和容宁之间隔着被褥,如同隔着一切。   “我不会做让你不高兴,也不会做让你想远离我的事情。”秦少劼缓缓说着,“你发现我骗你的时候,你会很高兴。”   容宁:“……”   她在意秦少劼,她在乎秦少劼。而这所有的一切全部被秦少劼看在眼里。他明明和自己同龄,可就像全知全能,走一步的背后谋划了千百步一般。   她果然是被当猴看了!容宁想说自己生气了,可深吸一口气,发现气不起来。   秦少劼是天生的帝王,但他这么做,是因为他也在意她,他也在乎她。   他那天生帝王的胚子下,有种一股常人难以窥见的疯。是一种固执的执念,是对曾经恭贵人在世时,明明有娘亲在,却依旧整整七年感觉一无所有的恐惧。   容宁干巴巴开口:“我就是高兴,怎么了。”   秦少劼:“我也高兴。”   他被抹了药油,又尝试遮掩自己而盖上了厚重被子,如今头发湿漉。他扬起一点唇角,脸上白皙里透着红。不再是那种高烧病态的红。   这时的他姿态让容宁哑然。   容宁简直以为自己又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有些将士冒出的荤话都没她和秦少劼之间刺激。   她抿了抿唇,竟是不知所措起来。   秦少劼知道容宁有时候听到太过绕绕弯弯的话,会干脆不去想那话的意思。他便是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说:“容宁,皇后位是留给你的。”   他这么说着:“后宫不会有第二个妃子。”   “凤印现在归在母妃手里,以后可立女官。那些皇后必须要做的事,你尽量回来做。要是回不来就让女官做,或者空着位子。”   容宁这下是真的无言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听秦少劼慢慢说着。   她和秦少劼之间满是那股药油的浓重味道。浓重到她脑子要不会动了。   该回答她这辈子不会当皇后的。   该回答她这辈子不会嫁给秦少劼。   容家名声够大了,要是再成外戚,即便她这一代无碍,三代之后离覆灭不远。容家不能因为她一时的错误,而在往后有毁灭或者再上不了战场的可能。容家世世代代为将不该沾染这一切。   秦少劼甚至没有等容宁回答,而是预料到了容宁不会答应,扬了扬唇角,转而对着人说了另一件事:“徐缪凌去山西另有原因。”   容宁微愣:“什么?”   “之前到京城的百姓透露给锦衣卫一个消息。你在罗卜藏青帐篷里找到的东西,在山西或许会有新消息。”   容宁手突然攥紧秦少劼的被子,只是没有拉动分毫。   秦少劼:“朕知道你想去,但相关的人必然不会再留在当地,肯定早就离开。天色已晚,你去静静,明早再说这事。”   他如此平和说着,如同刚才说希望容宁做皇后的人不是她。   容宁脑中一群小人在互相吱哇乱叫到处乱跑。她想将思路理顺,结果思路如绳子,把这些小人捆得七扭八歪更乱。   本来只是替秦少劼按个腰,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好像没有止境一样。   她是要静静。容宁恍惚拱手,起身告退。 第66章   容宁还没彻底走出房间, 屋内秦少劼已开口喊了人:“全盛,送水进来。”   屋外传来全盛应声:“喏。”   容宁转身,见着秦少劼撑起了身子, 裹着被褥半倚靠在床上。他浑身上下似乎刚刚用尽了力气, 现在不想再动弹。   头发散乱,里衣未穿,肩甲处落在外头,可以看得出秦少劼练过的痕迹。一切黑白分明,连带周旁一切都成了不重要的点缀。   全盛带着太监宫女涌入屋内, 而容宁不敢再留在屋里。   她怕她还没有想好,就顺着情绪落入帝王掌控。   秦少劼不可能做无谓的事情。他那么容易看透人心,少她一个不少,多她一个不多。只是那些话听起来, 会让她陷入被深深爱慕着的荒唐境地。   后宫佳丽三千所带来的好处绝不是只是拥有一些女子。而要放弃这么大的好处去谋取的, 是她容宁吗?这有点过于荒唐。   一次是玩笑, 两次呢?秦少劼会骗人, 但没有必要开这种玩笑, 开皇后之位的玩笑。   如果是真的, 这情感太过厚重, 容宁不敢回应。   如果是假的, 这欺骗太过罪孽,容宁会想杀人。   她转回脑袋, 安分来到寝宫外。太监不仅给屋里的人送了水,也给她端了一盆水。她就着温热的水,用皂角一点一点洗去药油。   手上还能回想起刚才的触感。与直接碰触不一样, 更为顺滑,更会贴近, 更让她头脑乱乱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寝宫里的废水和废衣物被褥全部被搬了出来。新的衣服和被褥又被送了进去。所有的忙忙碌碌,似乎轻易把刚才的事态掩盖了过去。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容宁衣服单薄站在那儿,凝视着寝宫,又想着山西的事。   山西的话,是和罗卜藏青有关,也和她兄长有关。徐缪凌身为锦衣卫,不能把很多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她,除非帝王允许。   但徐缪凌已经尽量亲自去查案,确保他能够知道最多的消息。   容宁想去山西。   哪怕她知道这个时候去山西,要查的人早就走远不知道前往哪里。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到处乱走,只要超过家乡百里,需要拥有路引,但只要稍微有经验一点的人,就能够轻易混在商队中,前往任何地方。   再者她和徐缪凌不同。   徐缪凌为锦衣卫,可以前往山西并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身为陛下面前的红人,这几天不在御前,估计都引各方注意,要是专门前往山西,算上去和回,再加上查案的时间,整整走开半个月一个月。   别说朝廷中人,就连她要查的人保不准都可以知道容少将军不知道跑哪里去,恐接了陛下私下指令。   直到察觉到微凉,容宁才回到寝宫边上的房间,钻进永安园里属于她的被褥。   她闭上眼,很快下意识睁开眼。   一个时辰之后,容宁默默穿好衣服,到门外值守,顺带偷偷打拳。   秋高气爽,漫天繁星。   可恶,本该是好眠的时节,她完全没有睡意。   第二天大早,容宁身上的怨气要凝成实质。她洗漱好蹲在寝宫门口,一直等到寝宫门敞开。年轻的帝王走出来,见到她后脚步一顿。   秦少劼今天穿了红色,明艳,脸上的神情看不出昨晚上的凌乱失态。衣衫齐整下,当然也看不出后腰处她昨天留下的痕迹是否褪去。   容宁站起身:“陛下。 ”   秦少劼注视着她。   容宁一晚上根本没想明白什么。这种会影响一家人的事,要是能一晚上想明白,那也不叫大事了。事实上,她认为要是全天下都反对的婚事,十足十当事人都要清醒一下脑子,是不是该选择早点放弃。   因为一旦往后有任何一丝,哪怕微小如线头的差错,也会让人腾升起后悔的念头。   有的事情有后悔的余地,但做皇后这事还真没有。   “臣要去山西。”去山西找找线索,去山西冷静一下。   容宁认真说着:“臣不管怎么选,都不可能一直守在陛下身边当贴身的侍卫。”在这里一个月,她清楚知道那些刺客根本近不了帝王身边。   她基本上是在给那些侍卫特训。   把那些侍卫全部打一顿,将他们坐井观天的傲慢打破。他们会更警惕去负责帝王的安全。   这世上没有少将军留在帝王身边千日防贼的道理。她不管是去山西也好,去边塞也罢,都不会长久留在京城,只为了保护帝王安危。   “臣想先去查清楚当年的事,会在外替陛下扫去隐患。”容宁这么说着,“最后去考虑今后。要是连那些隐患都没有扫去,也无法应对将来可能有的意外。”   皇后可以出去打仗吗?历史上是有的。史书上所记,女子征战的人不止一人两人,其中有寻常百姓,有普通诰命夫人,当然也有皇后。   只是一旦和平盛世,朝堂之上多重文轻武,自是少了女子出征的事。   后宫只有一人的情况存在吗?历史上也是有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总有人能做到。这天下文武百官还真的越过帝王去管他的后宫么?   漫长历史中,总有一些帝王与众不同。   秦少劼会是这个不一样的帝王么?   她将阳谋放在面前,直言:“陛下,臣要去山西。”   她一向横冲直撞惯了。   此时此刻,她怨气还是很重,觉得秦少劼实在是太过分。他几乎看准了她的性子,看透了她的念头。他甚至在她没有应答时,就在想方设法铺设了。   怕她拒绝,干脆引出山西的事。哪怕她看在锦衣卫在替兄长谋求当年真相,也不会如此直言拒绝他。   他计谋多,轻易把所有人都算计在内。瞧瞧满朝文武官员,到现在都没有什么联名上书,劝说秦少劼不要对她太过盛宠的。   秦少劼:“好。”   他眸色颇深,当场答应了。   他表示:“先与朕上朝去。”   容宁听到这正事,当即不再和人说这些,而是跟在秦少劼身边前去上朝。她反正并不是非要和徐缪凌结伴去山西,一个人赶路快多了。   一行人前往朝堂。   新的一日有事禀报,无事退朝。百官对容少将军的出现习以为常。   容宁刚还在想百官没有参她一本,就见一位言官出列,语气相当恭敬:“陛下,臣这几日在京中听到一些传闻,事关皇后之位。”   容宁:“……”昨天被秦少劼一打岔,完全忘了和人讲这个笑话。   哈哈,结果回宫一趟,谣传笑话差点就变真的了。皇帝是真的想要让她做皇后。这个传闻不会是秦少劼放出的吧?他这个性子,保不准真能干出这种事。   先让百姓接受,再让百官习惯,最后顺其自然,她成了皇后。   秦少劼:“看来天下百姓与诸位一样,操心着朕的私事。”   言官又说:“皇后为一国之母,需要掌管后宫,操持诸多事宜。如今很多事情可以由皇太妃代劳,往后终是需要一名皇后的。若是陛下认为皇后之位需暂缓,也可先行……”   话还没落,上方传来一声叹息。   秦少劼往龙椅上靠了靠,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昨天偶感风寒,没有叫御医看看身子。勉强让少将军替朕按了按身子。”   百官顿时回想起一个月前朝堂之上,众人提起过成婚一事,还说了让婉儿公主和亲。   那次帝王突然告病,于是不了了之。   后来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各种事情夹杂在一起,百官就把这事情丢在了脑后。   这位言官一说,陛下一回,百官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一时集体噎住。   竟是如此排斥?   “众卿不要如此拘泥于朕的后宫私事,不如多说说天下大事。对了,传闻说了什么?”秦少劼顺口问这位言官。   言官内心隐隐不安,但早做好准备,备了两套说辞。要是皇帝哈哈大笑当百姓是在开玩笑,他就顺着这个意思。要是皇帝对容少将军有心,他就换一套说辞,干脆让帝王和容少将军成婚。   至于是否有外戚权势过高的事情,那已然是下一个折子的事。   “传闻说,容少将军被青山寺批了凤命。”   言官如实回答。   龙椅上的秦少劼侧头看向容宁。   容宁压低声音,小声回话:“臣出去一趟也听说了。这传闻漏洞百出,还说先帝和陛下都知道。”   她手放在了剑上。   话里话外充满了一种:是不是你干的?   秦少劼呵笑一声,这一声呵笑很快传递开来,惹得朝中百官大部分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在场的所有官员,但凡去过青山寺,便知道那家没有批命的说法。   还凤命!青山寺真敢说这个,第二天能被侍卫关了庙。   秦少劼给这件事定了性:“小人作祟。既然牵扯皇室,让人去查是谁传的,关上几天就明白了。”   言官试探性再度开口:“陛下,后宫——”   秦少劼见人又要多说废话,少了点耐心,带着一丝怒意:“朕想不通。近来天下事少吗?边塞要互市,江南要丰收,山西有灾情。加下来即将过年,年后春闱殿试。少将军今早请命去山西,而婉儿公主昨日早早到朕书房请命,想要为安抚百姓亲自前往山西布粥。”   他一把拽过全盛的拂尘,往下方砸了过去:“你这等言官,本该纠举百官,肃清吏治!结果眼光依旧如此短浅,只知这点小事。”   他冷着脸:“朕腰酸背痛坐在这里听你说这些,真是浪费朕早朝的时间。退下去。”   唯有首辅大人在下方悄然瞥了眼容少将军:腰酸背痛? 第67章   众官员对于帝王腰背酸痛的理解, 无非是帝王昨日恐真感染了风寒,只不过不算太严重,但还是体虚不适。有的人一旦生病, 头疼脑热还没起, 浑身就已经不适。   唯有首辅方文栋稍微多想了一点。毕竟谁让容少将军几日不见,突然又出现。恰巧第二天上朝,帝王表示身体不适。   可能又是在装病。   也可能两人之间发生了点什么。   但这个一点方文栋不会说出来,只是念头一闪,眼眸一撇。他揣着首辅架子, 又坦坦荡荡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至于朝堂中的这位言官,方文栋很清楚知道他的仕途差不多了。一位官员操心帝王后宫之事并不为过。但要是本身没有本事,便能轻易被替换。   对于满朝官员来说,不少人当年站位可不算都中立。如今科举在即, 各地知州知府会调动一番, 上一届翰林院的几位要被安排到各位置。   哪里还有这位无能言官可霸占的官位?   言官谏言, 哪里是那么好做的。   被拂尘砸了的言官磕头跪地, 战战兢兢:“臣有罪。”   全盛看着自己无辜的拂尘, 觉得往后朝堂之上, 这拂尘就要彻底成为被砸官员的用具了。他默默忧伤:“大人退下吧。诸位大人有要事快些上禀, 莫要浪费时辰。”   没被治罪, 就像是有把剑在头顶挂着,言官面容苦涩退回原位, 心中懊悔:陛下要是后宫真的想要找人,哪需要留着他来开口。早知就不听姚锦澄那人的怂恿了!   一个上不了朝堂的人,几句话一笔钱, 让他想着不过多说一两句的事。   之前陛下上位之后,对官员多是敬重。提到后宫之事顾左右言它, 或者装病甩手走人,几乎不说多少重话。今天说发火就发火。伴君如伴虎,年纪轻轻的帝王也是虎。   这位大人是丝毫没有预料到,此时他所想的姚锦澄,在这新一天的的遭遇,几乎是目眦欲裂,无法维持面上的短暂和煦。   皇太妃几乎是刚收到消息,就让人拿了宗室名录翻看。   宗室里有各种各样的皇室人员,每年拿着朝廷给的低微俸禄,勉强能混口饭吃。他们既没有办法参与科举,又落不下面子去做生意当小商贩。   其中有一些是早几代的亲王后人。庶出的不能继承亲王,一代代传承下来,每一代削一个等级。由于没有机会冒尖,这些名头再没有升成亲王之类的机会。   其中品性颇佳的,多是去写写文章、弹弹曲子。在文学艺术上深造,这样走出去,众人自然高看一份,觉得人是文雅至极,谈钱谈权势太过俗气。   “既然是过继,要不然一子一女。”皇太妃和月柔商量,“我一向想要个女儿,可惜少劼这个性子独来独往惯了,不乐意要弟弟妹妹。如今既然给瑞亲王挑了人,还是挑两人罢。”   月柔附和:“就一子一女吧。”   皇太妃在永安园生活了一辈子,对宗室那些人几乎都知道。就是要几个身份低,恰好又在京城的。本来最好是年纪小一些,但太小也不行。瑞王妃身子不好,哪里空去教导人。   她翻看了半天,挑选了两人。都是家里长辈那一代就没开始拿最低俸禄的,如今人都没了,苦苦支撑的那类。怕瑞亲王不收,她让月柔去叫人来见她:“你去找这两人。要是透露一些,别给人太大的希望。瑞亲王不点头,那都是不作数的。”   月柔明白:“是。”   没过多久,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被叫到了皇太妃面前。   两个孩子都十二三岁,穿着普通,头上估摸戴着最贵重的首饰,却连一颗宝石都没有,只是普通镶金。永安园的奢靡,与园外截然不同。而皇太妃身为如今全天下身份最贵重的女子之一,享受的本就是最高待遇。   两孩子这辈子没有进过永安园,略感局促,又强行镇定,见到皇太妃后恭敬行礼:“见过皇太妃。”   皇太妃微颔首,上下打量了两人:“平日会做点什么,往后是想做什么,与本宫说说。”   一个时辰之后,月柔亲自携带一箱贵重药物,叫上太医院三个御医,带着两个孩子出门,前往瑞亲王府。   月柔是大宫女,见多了贵人。她不卑不亢提交拜帖,带两个孩子去见瑞亲王。瑞王妃身体常年不适,很多时候并不见客。   瑞亲王一大早起来,本琢磨着这一天要给瑞王妃送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让人能提一提精神。秋日果蔬多,京城中也有不少罕见的果子,被各地快马加鞭送过来。   爱妃身子不好,但也不能总是吃药。多吃别的能让身体好一些。   而花点钱能解决的事,从来不叫事。   但瑞亲王不曾想到,新帝年纪轻轻,自己还没成婚,结果先来替他考虑子嗣问题。   他收到消息来到前厅,看着厅内站着的大宫女、三个御医以及两个惴惴不安的孩子,失笑开口:“陛下凭白替本王操心起来了?”   月柔一向来与全盛关系好。   她收到消息的时候,听人说是陛下不喜瑞亲王义子。不喜的理由不止一条,牵扯了容少将军和婉儿公主。   她带起三十多年不曾变化的笑容:“见过王爷。陛下并非是凭白无故替王爷操心。王爷是陛下皇叔,于情于理都该往来。再加上陛下一向体弱,总要吃各种药和补品,能理解瑞王妃之苦楚。这回特派奴来送补品和御医。”   瑞亲王神色缓和。   秦少劼这个小家伙,身子自小不好。当年在永安园,他和皇兄之间每回说起这事,他叹息着爱妃,皇兄就叹息秦少劼。以至于他对秦少劼这个孩子多有怜悯,在众多皇子中,多偏向这位,在皇兄面前说过几次好话。   每回想着,要是爱妃精神再好一点点,或许也能如秦少劼这孩子一样,随时随地可以出门,也让世人看看他们的风采。   只是她底子损得厉害。   “她还没醒。御医来了也得等着。”瑞亲王斟酌了一下,“东西收了。这两个孩子?”   月柔并不强求,只表达了陛下和皇太妃的意思:“王爷名下没有孩子,自少了膝下承欢的乐趣。平时是吵闹了些,要操心的多,但人一旦有了挂念,想活下去的念头就大。人总得有念想。”   瑞亲王发现这位大宫女很会讲话。   不过话里话外,几乎已经完全不将他的义子放在眼里。   瑞亲王很是好笑:“所以,是姚锦澄得罪了人?”   月柔笑着表示:“陛下有一心上人,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瑞亲王这下大笑起来:“哈哈——”   他抚掌三声,笑得眼角几乎有泪花:“哎哟,这人。明明是皇兄的孩子,瞧这性子反倒是像本王。也不是,是像本王与爱妃的儿子。”   众人不敢附和。这话可不能随便乱应。   瑞亲王笑够,不在意姚锦澄是看上了谁,又怎么就招惹上了皇帝。他摆摆手:“这事本王说了不算。要爱妃同意。她看人很准,会用人。”   “当年她能出门时。”瑞亲王呵一声,“本王名下的那些皇庄和商铺,都是她在管。她心善,府上很多人是她一个个捡回来教导。”   直到现在出不了门。   他只能将外面的东西一点点往亲王府搬,好让她好受一点。   姚锦澄亦是她当年带回来的,谁知道后来教着教着,突然烂掉了。   庸人终究庸人,就如皇兄那么多子嗣,好些个皇子年少时看着还行,长着长着有一天猝然烂掉了。   负责收起来补品的管事,确认完礼单后到瑞亲王耳边说了内容。   瑞亲王听了礼单,神色颇为复杂:“他这回如此下血本,送本王那么多好药材。”视这些有钱都未必能弄到的东西如无物,看上去更像他和爱妃的孩子了。   身为帝王,哪能那么容易一生一世一双人?   既有这个念头,他承这一份情罢了:“让两个孩子留下,这些时日就在王府中生活。就算入不了本王黄册,好歹挂个名义上的义子义女身份。”   月柔闻言,恭敬行礼:“谢过王爷,奴这就回去禀告。望王爷王妃长命百岁,一世长安。”   瑞亲王深深看着面前这大宫女,手微动了动,似有什么要说要做,但最后还是没有任何表态:“来人,送客。”   月柔退下,很快折返永安园。   同时收到消息的姚锦澄头脑失控,他冲到前厅时,月柔已走,两个孩子已留下。他怨恨仇视瞪了两个孩子,对上瑞亲王口不择言:“娘要是见了这两人,必然会厌……”   瑞亲王抬起手,一巴掌扇在人脸上。   身为亲王,经历过两次帝王位更替。瑞亲王从不是傻子:“混账东西。” 第68章   月柔回到皇太妃身边, 细说了一下瑞亲王的反应。瑞亲王并没有拒绝王府上多出两个人,只是到底能不能给这两人名分,还得看王妃。   皇太妃拿着一把剪子, “咔擦咔擦”修剪着院子里的枝杈。她很早入了后宫, 对瑞亲王了解比旁人多一些。   唇角带笑,她说起瑞亲王:“他一向算是受宠,只是对皇位没有野心,所追求的东西与旁人不同。”   瑞亲王成亲早,在知道当皇帝会让他陷入更多麻烦后, 果决选择避开。   后宫不可能一直空缺,而王妃身体常年不适。哪怕皇帝可以只有一个皇后,也不能是一个身体欠佳且无法生育的皇后。   先帝当年的夺嫡之战,更加血腥残酷。这场夺嫡之战, 不会避开瑞亲王。   “瑞亲王对皇位没兴趣, 别人不信瑞亲王对皇位没兴趣。见多了凉薄的人心, 又怎么会去轻信旁人。一来二去, 更对皇位没兴趣。”   瑞亲王下了场, 支持先帝, 最后得到了胜利。他们那代人, 几乎没有几个幸存下的。出手便是生死招, 全朝着斩草除根去的。   正是如此,先帝选择秦少劼作为下一任帝王时, 更希望秦少劼能够给兄弟一条生路。   否则兄弟可以相残,父子之情会形同虚有,君臣之间的关系容易如薄冰。留下生路的危险有, 但慢慢处理远比年纪轻轻就树敌无数好。   秦少劼给了面子,放了生路, 只不过这条生路相当狭小,令人难以有翻身的余地。   “少劼很像瑞亲王。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真正在意的人寥寥无几,少到用手指掰一掰就能算出来。”   大抵是生母从未爱过秦少劼,他对旁人的情感总是不太信任。他宁可相信自己拿到手的东西。   只有到了他手里,属于他的,他才能稍放下心来一些。   那些归于他名下的谋士,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一个算得上是御前红人。就连全盛一直以来跟着他,很多事情也非全知。   月柔见着七皇子长大,见着七皇子为帝。她安慰皇太妃:“陛下不是无情,是情感只分给了您和蒲先生等寥寥几人。”   “对,要是说他无情,怕是要伤了他的心。”皇太妃好笑说着,“他敏锐得很。”   月柔不再说帝王的事情。她到现在对于瑞亲王还有一件事不理解:“瑞王府这个义子……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瑞王妃领回来的孩子。人多自私。女子故作宽容,并非毫不在意。”若是可以,她也希望先帝身边只有她一个人,只宠她一人。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本宫没有子嗣。少劼被认在本宫名下,和瑞王府义子不同。本宫对少劼好,最初是看这孩子可怜,后来是知道这孩子值得。”   先帝一切可以归于秦少劼,她付出了便也跟着一并享福。但瑞王府这孩子,得到的一切是瑞王给的,自己半点没能争出点名堂。   瑞王妃不可能跟着享福。就好像是瑞亲王和王妃凭白在路边捡来一个孩子,就将一切全部给了这个陌生孩子。   随便换成任何一个别的孩子,其实都可以。   偏生这孩子着实不争气,做不到让长辈以他为傲,怕是还瞧着挺会拖累人。如今能得罪秦少劼,怕是平日里也得罪过一些人。   瑞王妃后悔了,她对这个义子没有感情。   一旦后悔,不过是多作孽罢了。   至于她和皇太后之间的事,她该管管了。   月柔听明白:“还是陛下好。”   皇太妃:“嗯。”   应完话,枝丫也修剪的差不多了。皇太妃收起剪子,想到了容少将军。这世上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   一个月以来天天早上一起用膳,她当然能看出秦少劼对容家女的喜爱。别的臣子能有几个到她面前来,和她一起用早膳?   只是这些都是小辈的事。她不插手,这段感情已经是千难万难了。她要是再去插手,少劼实在太可怜。   她擦拭着手微顿,突然莞尔:“真是。不管他长到几岁,本宫看他还是当年那个病弱的孩子。”他总会拿着生病的身体去讨一份旁人怜惜。   月柔跟着笑起来。   令人怜惜的帝王此时已再度忙碌起来,带木鸟开起了小朝会。他神色浅淡,后背垫着一个软枕,威严中透着一种恹恹。过来开小朝会的一群臣子是废话都不敢说,只敢谈正事。   门口值守的锦衣卫由于今日过来汇报过事,数量比往常多了一番。   这会儿的容宁并没有在永安园,而是已经出门。   她顶着京城的太阳,内心是有点愧疚,芝麻绿豆一点。   她昨天用了一些力气,刻意想要欺负一下秦少劼。但今天在朝会上旁听,仔细一想,秦少劼真的蛮不容易。   好不容易年纪轻轻当上了皇帝,天天要批折子。喜欢的人,是她这种与众不同另辟蹊径不想当皇后留在后宫里的。   想到这里,容宁不由抿着唇,握了握拳头。   他是真的想要她当皇后。   然后她右掌出击,给了他后腰重重一下。说起来都可以算得上袭击龙腰,损害龙体,罪大恶极。   昨天他被她欺负,今天腰酸背痛上朝还得骂人。文武百官里有不少头脑不清楚,只知道乱说话,不配合他治理天下。   民间又有人乱传谣言。   这回能够传一些关于皇后之位的事情,下一回不知道会传一些什么谣言。老百姓信不信是一码事,他身为皇帝总不能让人敲锣打鼓去说:“此事无中生有,大家不要信啊。”   至于张贴告示,不好意思,不识字的老百姓有点多。   当皇帝真的很不容易!   “好惨。”容宁嘀嘀咕咕念着,“真的好惨。”换成她,这个帝位不要也罢。   好在锦衣卫关注着民间的消息。   秦少劼一问,他们上午领命,下午就熟练将刚调查好的消息送了上来,连带那位言官都被他们带去问了话。   容宁兜兜晃晃,去找李古阳。   李古阳在京城住所并不大,住在一个巷子内小院中。大门关着,瞧着没人的样。   容宁轻车熟路翻墙,搁在墙头上朝里面喊:“李古阳!”   屋内李古阳穿着衣服出来,看见容宁趴在墙头,皱眉:“你这样不脏吗?这墙头下一次雨,每回能积一次泥灰。”   容宁翻身进屋:“还行。”   她瞥了眼门口被紧紧卡着木头插销:“你这是又被几个姑娘的家里人找上门来了?”   李古阳长得实在好,哪怕有洁癖,但洁癖代表着洁身自好。他又在朝廷中做官,算是礼部较为被看重的年轻人,如今当然是不少女子的意中人。   好几个见过他本人的,非他不嫁。   “没几个。”李古阳知道容宁很忙,“你到我这边来是什么事?”   容宁笑得灿烂:“借点东西嘛。”   李古阳听见这话,已意识到是借什么了。他点着小柴房:“直接去拿就是。这两年没几个人用,我都收好着。”   容宁当即前往柴房,钻进小屋子的角落,翻出了一个大木头箱子。木头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了一堆的大麻袋。   麻袋谁家都有,但唯有李古阳会把用过的麻袋清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   她取了一个大麻袋,高兴出柴房:“行了,谢了。”   李古阳今天上朝可是听见了所谓“民间传闻”。再看容宁这样子,想也知道是找到了幕后黑手。   他揣着手问人:“谁?”   容宁没瞒着:“姚锦澄。”   她啧了一声:“他这人好怪。一会儿说是要约我去踢蹴鞠,一会儿又想要和婉儿公主成婚,一会儿又让人传我有凤命。不知道在想点什么。”   李古阳想,这叫广撒网,总归能钓一条鱼。钓不到鱼,就污蔑池中无鱼。   是该套上麻袋打一顿。   他又问:“陛下身子如何?”   容宁顿了顿,打着哈哈:“还行还行。”   李古阳盯着容宁,轻微挑眉:“还行?”   他意识到了今□□堂之上陛下身体不适,是和容宁有关。难怪陛下听个凤命还大怒。   “太过浪,当心翻船。”李古阳警告容宁,“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说,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做。”   容宁点头点头,撒腿又去翻墙。   她轻松越过墙头,留下一个手挥了挥,露出的半个脑袋上,眼眸弯了弯。   很快人影不见。   李古阳见容宁有点落荒而逃的姿态,禁不住嗤笑了一声。这人怎么明明都上过战场了,每天还幼稚的像个十一二的小孩。   小孩性子的容宁,揣着麻袋,认为自己对姚锦澄已仁至义尽。她特意挑选了全京城最干净的麻袋。   没有谁的麻袋,可以比李古阳的麻袋更干净!   她晃晃悠悠找了一家极为小巧的店铺,买了一套颇为劣质的成衣。   这套成衣只能说是勉强将布剪开,缝了一下当做是可以穿的衣服。衣角还有粗糙的线头。   她换上衣服,路上把头饰拆了简单束发,然后找了一家她嫂嫂开的铺子林家商铺,把衣物东西暂时存放。   随后,她把自己的手和脸给摸灰了,前往瑞亲王府。   王府周边的老百姓最爱说王府里的事。尤其是年纪老的,最爱揣着个椅子坐在外头晒太阳。   今天府上贵人谁出门了谁没出门,这群人知道的一清二楚。   容宁见着一个老太,蹲下来仰头问人:“老太太,这瑞亲王的义子,今个在府上吗?俺是他以前兄弟。上回他借了俺三两银子,俺想买点东西谢谢他。”   这口吻,和她当年侍卫营里认识的一人一模一样。   她抖了抖手上的麻袋,嬉笑露出牙齿:“袋子都带了,就打算去买呢。今天在,俺今天就去买了送,新鲜。”   老太一听:“在哦!刚回来没多久!”   她嘴上嘀咕着:“看不出来他还会借你这种人钱。听说他小时候的兄弟都不认的。”   “哎。”容宁低头无奈,“哎,当时可能他要脸吧,俺路上一把拽着他,不停打招呼。”   “那这才给三两!”老太望着远处阔绰的瑞亲王府,“他一天吃的饭剩下的都不止三两。”   老太太砸吧嘴:“行吧,你要道谢就去。下回这兄弟也算是认清了。也就三两的交情。”   容宁嘿笑:“是一个麻袋的交情。”   老太想想也是:“对,一麻袋的交情。”   容宁起身揣着麻袋,晃晃悠悠绕瑞亲王府侧墙去了。开玩笑,做坏事哪里有人走正门的?   她这都走到侧墙了,突然发现侧墙附近一棵树下,一个看起来穷酸的青年正在摆地摊。   容宁:“……”   好眼熟,好像是她揍过的锦衣卫。 第69章   锦衣卫一看便是在执行任务, 想来是刚刚得到消息后,就被要求在瑞亲王府附近盯梢。   盯梢的目的应该是姚锦澄?   这锦衣卫一抬头,一下子认出了容宁。   主要是两人乔装打扮得非常随性。摆摊青年就像容宁猜测那样, 实际刚领命过来摆摊没多久, 仓促没什么具体任务,只是待命盯梢。   而容宁,属刚出永安园,转头就跑来下黑手。麻袋刚借的,衣服刚买的。   两人面面相觑, 随后容宁蹲在了青年边上,和人商量:“你当没看见我,我当没看见你?”   青年:“……这不太可能。”   容宁幽幽叹气:“那要不,你看见我的事, 只告诉那位, 其他人就别说了。”做好事就要不留名, 怎么能够暴露在外?告诉秦少劼就可以了。   青年看容宁手上仿佛要去采买东西的麻袋:“……你不会要去顺东西吧?”   容宁嘿笑一声:“瞧您这话说的, 我是那种人么!我只是和人有一麻袋的友情, 打算和人交流交流、切磋切磋。”   青年:“……”谁能和容少将军有这种一麻袋的友情!   他听出来容宁的意思, 是要去打人。   说实话, 到时候真出了什么差错, 肯定不是他们锦衣卫负责的事。京城中人被打了一顿,查案是顺天府要做的事。   顺天府知府和容少将军最近刚一起做过事, 关系匪浅。   青年勉为其难挪了挪身子:“快去吧。再晚或许人就要出门了。”   容宁再站起身,对着青年嬉笑一下,光天化日翻墙去了。   许久不做翻墙混入豪宅的活, 容宁落地后稍有生疏。她原地四周望了望,发现院子里绿植不少, 人丁稀少。   瑞亲王府上没有多少人,整个府上真正算得上主子的只有瑞亲王和瑞王妃。义子姚锦澄只能算半个主子。   容宁探索着小心翼翼前行,在经过一月洞门时,察觉到有人过来,隐蔽往边上后退,蜷缩躲到身后不远处角落的假山中。   两侍女走进来,手上端着东西小声说着:“王妃要是醒了,看到府上突然多出一个义子一个义女,一定会很难过。”   “这是皇太妃送过来的人。难道王爷还能拒了不成。”   “王妃其实早就已经不喜欢姚公子了,但又不想让王爷觉得她不好,这才一直给姚公子面子。现在两个新来的小主子也不知道会不会是下一个姚公子。真是斗米恩升米仇。”   “哎,别多说了。姚公子刚在书房发火,听说砸了好多东西。”   两人说着的时候,对姚公子的不喜极为外显。换成一般大户,府上要是有这等侍女敢说主子闲话,早被处理了。   容宁对瑞亲王府这般,只有一个念头:这闲话说得好~   她等两个侍女走远,从假石后面跑出来,凭着记忆,摸索着朝可能是瑞亲王府书房的地方前去。   瑞亲王府很大。   拥有从龙之功的瑞亲王,府邸当然不可能小。而府大人少,给了容宁充分机会找到地方。   她七拐八弯,终于在一阵骂骂咧咧声中,找到了姚锦澄所住的地方。   姚锦澄住在瑞亲王府的一个小院内。这个院子是内嵌的小院,小厨房和小书房都有。   这等待遇,堪比永安园里的皇子公主。   大概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丑态,姚锦澄小院门口站了一堆人,全部低着头一声不吭背对着小院。   容宁探了探头,往小院后头绕了绕,施展爬墙大法,窥探起小院内的情况。   姚锦澄不在院子的场地上。他还在书房里愤怒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我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难道没有人看见么!”   “一个两个都不管事,只有我在干活!逢年过节不管是在忙什么,我都快马加鞭赶回来!”   姚锦澄双眼几乎恨到血红。   门窗大开,他本可以看见容宁,结果在这个状态下什么都没看见。   他极为焦虑,本来还算看得入眼的容貌,已经扭曲得不成样。愤怒蒙蔽了他的大脑,他的视线。   本来书房里应该有的文房四宝和装饰瓷器,现在可以说是一样都找不到。   当局者迷。身为旁观者的宋嘉佑曾经提点过他,只是他根本没听进去。   姚锦澄所得到的,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可以拥有的。瑞亲王名下做事的人,一个个逢年过节快马加鞭要给瑞亲王送礼,平日也天天做事。   除了“义子”这个名头,姚锦澄做得并没有比瑞亲王下属更出色,拿到的已经比瑞亲王下属更多。   姚锦澄的痛苦,与容宁半点没有关系。   这世上比姚锦程痛苦的人多了去。他这种愤怒与怨恨,容宁几乎不屑去多想。   姚锦澄无聊无趣平庸矫情。   容宁单纯是过来打人的。   她胆子极大,趁着姚锦澄背过身一拳打在桌上的瞬间,翻身入内,飞速靠近人。   姚锦澄没有正儿八经学过武,只是学过一些骑射。他不会想到有一天,有人胆敢到瑞亲王府套他麻袋。   他猝不及防见到铺天盖日的阴影罩下来,尚且来不及喊出什么话,脖颈处便传来一阵剧烈疼痛。   他眼前发黑,当场意识昏沉瘫软倒下。   容宁双手扶着麻袋里的姚锦澄,用力将人往书房死角处拖拽。至于姚锦澄不幸撞到桌角地面之类的情况,那只是容宁一个不慎。   她一脸无辜看着要姚锦澄撞了好几次桌椅,内心想:好吧,是好几次不慎。   取下麻袋,容宁在四周找了找,硬是没找到什么适用的东西。她万分可惜,只好取了姚锦澄的腰带,捆了人的双手,再脱去姚锦澄的鞋子,把人袜子拽下来,塞人嘴里。   她想到一点,从口袋里拿出了草药丸和鲜花完。都是好东西,一个让人平心静气,无法人道。一个让人肤白貌美,多次出恭。   各取一粒,她取出袜子强行给人喂了下去,再重新塞回娃子,最后满意将麻袋重新套上。   容宁下手很有分寸。既不动骨,也不伤筋。就是专挑一些肉厚的地方打,能打得人几天浑身青紫,几天褪不下去。   她对着□□打脚踢,硬生生将本来昏过去的人打醒。见人颤动起来,容宁露出嬉笑的笑脸,蹑手蹑脚走人。   在不留下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容宁飞速再度翻院子出门,快速离开瑞王府。   她全程没有开口说一句话。说话会让她留下声音的证据,说的内容可以让人揣测她的目的。   容宁翻墙出瑞王府,站在高墙上居高临下望着这一处瑞亲王府。她唇角一勾,纵身从墙面上朝外跳下。   朝着那位继续值守的锦衣卫眨眨眼,她大步奔走,彻底离开现场。   没过多久,姚锦澄小院门口,一位仆从半天没听到身后响动,试探性侧转身子,想要往后窥探一下情况。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见到一个麻袋撞击着从书房里冲出来,被门槛绊住直接摔个狗啃。   这仆从呆了呆,随即发现了麻袋下半身的华服,正是姚公子的:“姚公子!!”   本来众人听见任何声音都不敢回头,而这一声大喊,让所有人全下意识看了过去。   不看没事,一看后他们惊恐发现姚公子竟被人套了麻袋,纷纷手忙脚乱冲进院子里帮忙。   “姚公子!”“公子没事吧?”   “呜呜呜——”   而此时此刻,容宁喂给姚锦澄的药奏效。能让人肤白貌美但需要出恭的鲜花丸,先一步起了作用。   “噗”一声,一股恶臭从姚锦澄身上传来。   姚锦澄僵住。在麻袋被扯开后,他眼内失去了光亮,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对于他而言,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已然开始降临。   ……   容宁去店内拿了衣物,洗把脸后换上衣服径直回了家。   她原本不想对姚锦澄下这种手。这种跳梁小丑,自己闹腾自己,不需要在意。   民间传闻对她来说,其实也没有太大影响。   身正不怕影子歪,锦衣卫都查不出她有什么心思。   而秦少劼估计很乐意她拥有什么凤命,好名正言顺去找她爹定国公谈婚事。   只是,秦少劼好忙好累。   容宁想到这里,轻微撇嘴。   秦少劼早晚要操劳的事情太多。就和朝堂上他发怒说的那些一样,天下大事如此繁多,不该拿这等小事来说。   姚锦澄所引发的各种事情,实在令人一管浪费人力,不管深感糟心。煤矿的事算正事,其后一会儿婚事,一会儿谣传,没完没了。   锦衣卫要处理的官员和查的消息那么多,宝坤指挥使和徐缪凌都被派去了山西,结果秦少劼还要抽人来盯梢姚锦澄这种废物。   必须得打一顿。   这种人该在床上多休养,省得出来惹事。   容宁打完人,心情颇好。   她这回没有避开家里任何人,迈着六亲不认、正大光明的步子走的正门。   大步回到房间,容宁稍微整理了一下要带去山西的行李,结果惊异发现一盏茶时间过去后,她娘亲和嫂嫂都没有主动来找她!   容宁打包好行李,背上行李出门探头探脑。临着走,总归要和娘亲和嫂嫂交代一声。   这探头探脑才没几下,管事好笑赶过来交代:“夫人不在府上。小少爷和小小姐闹了点事,夫人和少夫人上门去处理了。”   容宁自小也惹事,相当体谅:“没事没事。我娘习惯了。嫂嫂这么几年也习惯了吧。”   管事哭笑不得。   容宁见众人有事忙,便不打扰:“等他们回来,你和她们说一声。我这回要去山西一趟,尽量早去早回。”   管事一听,知道这必然是上面吩咐的命令,当即应下:“是。” 第70章   容宁万万没想到, 自己没有打算和徐缪凌一起出京城,结果还是在京城城门和人撞上了。   她看向了队列中的秦婉儿。   秦婉儿穿了女子骑猎的装束,稍带局促骑在马上。她的宫女一道跟着去, 在另一匹马上。两匹马看上去相当温顺, 不知道能不能适应赶路。   徐缪凌见到容宁并不惊讶。   他稍点了下头,和容宁说了情况:“我们一群人加速前往山西。护送粮草的队伍跟在后头。行进的速度会比行军快。”   他们这些人先负责送粮食。而这决定也让容宁清楚徐缪凌是什么想法。   马可休,人少休,尽可能将去的路程缩短。   路上这些粮食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有秦婉儿亲自跟着, 以及徐缪凌督查,不会有太大耗损。   容宁踢了踢马腹:“走吧。”   徐缪凌带头,一行人出城门,很快前往山西。与此同时, 关于婉儿公主亲自下山西, 给灾民送粮送钱的消息一并传开。   车队每到一个地方, 收到消息的官员们都惊奇万分亲自出来接待。他们从来没有想过, 婉儿公主会亲自从京城出来。那些公主几乎除了京城、江南行宫和封地, 其它地方全然不去。   哪怕施粥, 也不过是在这几个地方施粥, 装装样子而已。像这种真正去救灾的, 实属少见。   他们稀奇出来接待,更惊奇发现, 容少将军竟是陪同一道出来的。   要知道容少将军自从回了京城之后,一直跟在帝王身边。也就是说,陛下非常看重婉儿公主, 让恰好是女子的容少将军陪同一并前往山西。   没有一个人以为容少将军有别的事。   毕竟她以前只负责边塞打仗和驻守,现在回来负责陛下安危, 实在有些大材小用。倒不如说现在带着将士一道去救灾,比守护陛下安危更很合适。   最让百官诧异的,是整个一行队伍几乎没有怎么休息,稍休整吃过饭后,大部分人在最短时间内找人换了马,随即继续往山西去。   秦婉儿没有遭受过这种苦,好几次在中途休整吃饭的时候摸上粮草堆睡觉。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能在麻袋装满的粮草上睡着。   容宁很意外。   她意外秦婉儿没有任何抱怨的话,完全坚持下来。   她盯着反而泪眼汪汪的宫女铃音,咬着干草和徐缪凌感慨:“人总是很神奇。我以前没有想过你真的可以做好一个锦衣卫。也没想过一直哭哭啼啼的公主能够一路跟着去山西。这么长时间骑马,腿上估计都磨坏了。你看她宫女都哭成这样了。”   徐缪凌从口袋里摸了一粒糖,递给容宁:“你替我给婉儿公主。”   容宁惊奇看着手上这一粒纸包着的糖:“你还随身带糖?我以为你们锦衣卫只随身带提神醒脑的药丸。”   徐缪凌开口:“上回去看姐姐的孩子,小家伙送的。放在口袋里打算执勤饿了吃。”   容宁应声:“哦。”这倒不意外了。徐缪凌是徐家最小的儿子,比他年纪长得兄姐都成婚有子或有女。   她拿着糖走到秦婉儿身边,看人努力小口小口喝水,递过去了糖:“徐缪凌让我给你。”   秦婉儿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糖,眼眸一亮:“糖!”   她高兴接过来,望向不远处的徐缪凌。徐缪凌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是相当冷酷的锦衣卫。听说是一直在北镇抚司的。   北镇抚司杀人无数,凶名在外。她其实一路看徐缪凌没什么情绪,内心常常发憷。   秦婉儿小声和容宁开口:“你能替我谢谢他吗?”   容宁一脸莫名看秦婉儿,又咬着干草走回去,皱起眉头:“她说要我谢谢你。你们两个互相传递,为什么要通过我?”   徐缪凌朝着秦婉儿方向点点头,随后转身:“我又不尚公主。”   容宁瞪大眼:“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尚公主一样。我要尚也是尚陛下啊。”   旁边听到一耳朵的侍卫,本来在好好喝水,一口水喷出来,当场呛成傻子。他猛烈咳嗽,惊恐看向容少将军,怀疑自己幻听了什么话。   徐缪凌这些年越来越沉稳镇定,奈何好友是容宁:“……你在边塞到底嚣张成什么样?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容宁刻意装作腼腆羞涩:“边塞生活苦。大家要是连嘴上都要限制住,日子还有什么盼头?你们这些人就是经历少了,这种话才哪到哪。”   她手下的兵闲来无事凑热闹,一会儿能表演倒拔垂杨柳,真人饰演杨柳;一会儿上演大宅院,表演姐妹情深;还有能假装自己是太监,翘着个手指数落人的。   人有千种万种,当然百态。   “大惊小怪。”容宁如此这般,想起秦少劼,“要是陛下在这儿,肯定配合我。既然容卿想要尚,也不是不可以。”   她是不可以打赌,不然一定赌秦少劼会这么说。   徐缪凌被这种刻意的腼腆羞涩瘟到,疯狂加快脚步,不想被带歪。他好不容易在这群锦衣卫面前树立威严,绝不能因为容宁而崩塌。   容宁看徐缪凌跑了,朝着边上侍卫耸肩:“徐缪凌不行。”   侍卫:“……”不啊,是您不太正常啊!大家都不敢开陛下这种玩笑的!朝堂之上,就连催陛下成婚,陛下都会发火的!   容宁看懂了侍卫崩溃的情绪,瞅这人直接摇头:“你也不行。”   侍卫卑微:“属下是不行。”您有点太行了!   在这种氛围下,太行的容宁和不太行的一群人很快到达目的地。   山西的天落过雨,云层厚重,整个天灰蒙蒙。百姓居住的州府处,往来人众多。众人穿着的衣物看上去都不错,仿佛安居乐业,并没有灾事。   就连秦婉儿都忍不住问身边的人:“好像大家都没有什么事,是在别的地方暴雨吗?”   有侍卫当即告诉秦婉儿:“回殿下,挖炭一般在郊外,不能影响百姓生活。暴雨受灾的地方,多是在农田和矿洞。”不会在州府城镇内。   秦婉儿恍然点头。   过来接人的士兵们出现,很快带着他们一行人前往外郊,越走越偏。很快容宁发现行走过的路上,草木稀疏,几乎很难看到多少绿。   她牵着马绳,轻微挑眉:“都说边塞苦,我看这些地方未必比边塞好到哪里去。”有石炭的地方不好种粮食,野草都不乐意长。   领头的侍卫沉重:“挖炭是苦活。不过这种事情需要人来做,要是没有他们挖探,无数百姓都会面临冻死饿死。烧饭很多人家用的不是柴火而是炭火。北方冬天打柴一样不容易。”   他们很快到了地方扎营处。   由于这段时间才下过暴雨,地面上并不干。此时扎营的地方,一处多是侍卫们在忙碌,另一处几乎都是老百姓。   侍卫们进进出出脚步匆忙,人少。老百姓那儿几乎是一堆人住在一个帐篷中,他们人头攒动,只是衣服都缺衣少裤的。在秋日好像都察觉不到冷。   侍卫服和官员衣服不一样,容宁很快找到其中的宝坤指挥使、大太监何祥以及工部两位大人和地方知府。   他们收到消息,纷纷出来迎接秦婉儿。   何祥见着秦婉儿长大,见到人后行礼:“见过婉儿公主。婉儿公主大善。”   秦婉儿忙过去挽起人:“没有没有。我过来尽量不添麻烦,能帮助大家就很好了。”   一时间相谈盛欢。   容宁过来并非是为了救灾一事。   她跟着众人稍微客套了两句,很快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她没有选择去看侍卫们的帐篷,而是前往老百姓帐篷,去看看有没有新线索。   一个侍卫在一个帐篷里劝说:“这几天天气不好,你们要不还是都先回家?等到时候天气稳一些,不再下暴雨,大家伙再入矿洞!”   人挤人的帐篷里,一群人愤怒不答应:“数量不够。现在不挖,没钱吃饭!”   “就是,我衣服就那么一套。本来想着今年多干一点,好嘛,一下雨,裤子扯没了。现在出帐篷还得和我哥轮流穿裤子。”   容宁:“……”轮流穿裤子可还行?   侍卫苦笑:“上头已经拨了粮食下来了。这两天就会送到。”   “当我们不知道啊,再多的粮食最多给三个月。就咱们山西暴雨,最多给一个月吃的粮食。冬天几个月?明年开春几个月?”   “哎,您也行行好。咱们就自个下去挖点。我知道您救了咱们两回了。这第三回 不用救了。再下一场雨,反正没钱也等于饿死。”   对这种事,好说歹说没用。为了吃口饭,一部分老百姓是不要命。侍卫不差吃的喝的,之前招摇惯了,如今软下了态度,反而不好处理老百姓的事。   容宁在门口探着头:“他们要下就下呗,分批下。你全拦着不行。这么多人有手有脚也没生病,不下去也能出来负责照料别人。全丢帐篷里供着干什么?养大爷呢。”   侍卫愕然转头:“容少将军!”   他反应过来:“后续的粮食到了!”   容宁点头:“对,来了很多人,也带了不少粮食。布粥的活交给婉儿公主。”她打量帐篷里这群人,发现每个人都脸上黑漆漆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等天气转好,粥是干了活才能领粥。”容宁表示,“不可能一直白供着。”但凡他们无条件施粥,很容易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   容宁没在帐篷里看出点什么名堂,决定去找那些上京城被劝返的人。   他们身上或许会有更多消息。   “你们知道草娃在哪里吗?”容宁问人,“就是上京城回来的那个草娃。”   一个干瘦的孩子马上跳出来:“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在靠近矿洞最近的帐篷那里!” 第71章   草娃一群人早就从京城回来。百来号人, 一回来带着京中侍卫,让知府等几个官员惊慌失措过来接人。   何祥身份不一般,经历过的事远超寻常太监。   他用细嗓冷哼一声, 二话没说就接管了惜薪司。对着原本惜薪司大太监那张惨白的脸, 语气不善说着:“陛下算是给足了你们好处,连这等重要的事都安排你来做。结果你就在外面这么败坏陛下名声。”   太监身为宫中人,领的是帝王之命。   打狗要看主人,算账也要看主人。   大太监苦苦哀求:“奴在山西绝没有丝毫败坏陛下名声。只是天要下雨,这灾情罕见。奴……”   何祥懒得听, 取出了牌子:“成了,咱家也不说什么。这段时日在山西该做什么做什么,就算你将功赎罪。到时自个儿回去,看怎么领罚。现在做的好, 到时候罚的就少一些。”   这位大太监一听, 稍松了口气:“是。”陛下仁善, 从何祥的口吻来听, 至少不会被活活打死。   工部左侍郎与郎中交接, 差不多也是一样的话。   就连知府也得到了宝坤指挥使的吩咐。   如今山西这个情况, 不能真直接将人免职或者入狱。能干活的人多一个是一个。秋后算账, 事处理完了再说惩处问题。   而这回婉儿公主和徐缪凌前来, 其实也让一群官员内心咯噔。生怕陛下是不满意他们这一回做的事,又让人来接替他们的活。   好在只是适当补充粮食, 和专程救济百姓。而徐缪凌领命则查的是别的事。   容宁也一样。   她来这里,既算是护了秦婉儿前来,又算是要查案。她一定要查清楚边塞那异常的信。   她跟着干瘦的小孩前往帐篷, 听着小孩兴奋不停说着:“草娃哥来的时候就跟我们说了京城的事!他说容少将军看上去小小的,但大家都听您的。”   容宁反驳:“……我这叫集万千之力于一身, 浓缩就是精华。”   小孩根本听不懂什么叫“浓缩就是精华”,他嘿笑着:“他还说他见到了陛下。陛下看着像天上的仙人。当然少将军也是仙人!等以后我长大有力气了,和草娃哥给陛下和少将军敲一个大石像!”   “有钱就敲一个大金像!”   容宁忙劝说:“不用不用。没有做活像的道理。”   听起来怪渗人。   小孩双眼充满期待:“要的。要不是你们派人来,我们到现在连帐篷都住不上!”   容宁好笑:“我看着大家不是很想住帐篷。”   “哎,想干活嘛。”小孩掰手指,“干活就有钱拿,有钱就可以买吃的买衣服。要是多出来钱,还可以买一两颗糖吃。大家都干惯了活,被这么养着,浑身上下都不舒坦。他们不是想要欺负那个大哥哥。”   容宁点头。   人在不同位上,所思所想不同。唯有互相之间多聊,才会知道本意。有几个老百姓说话态度看上去不好,本身并不是真的对那侍卫有意见。   他们只是怕人朝廷的人走后,生活又回到原本苦哈哈的日子,想要趁着现在多干点,可以确保多到手一点钱。   一群连衣服都穿不上的人,怎么可能学过如何说话处事?   就连军中很多时候,最好的管人方式也只是下军令,而根本不会去解释军令。   不是谁都能理解军令。指望大字不识的人去理解,还不如指望她去打仗。所耗费的时间都能打好几场胜仗了。   两人很快到了帐篷。   靠近洞穴的帐篷不太保暖。洞穴内由于暴雨灌了水,吹出来的风带着浓重湿气。   不过帐篷外进出的人倒不在意。   他们用煤炭靠着火,还有人陆续咬着油灯在往里进,出来的时候用木桶打着一大盆水,探看情况。   水质看上去黑漆漆一片,不能喝。全往边上倒了。   小孩解释:“有水的矿洞,好些地方不能挖。要是下面渗水,估计是挖到了水道,要堵住。不然以后附近喝水的地方都用不了水。之前暴雨淹了人,救起来难。这是洞里积水。水要舀走,或想办法再打个洞引走。”   容宁听懂了。   小孩往前大喊:“草娃哥,草娃哥!容少将军来了!”   被喊着叫草娃的少年很快从帐篷里出来,亮着眼眸:“容少将军!”   容宁招招手:“找你有点事。”   草娃很快小跑向容宁。   不少人见容宁过来,都纷纷悄悄窥探起容宁。在这边的人大多数都去过了京城。他们见过徐缪凌,没有见过容宁,只是听草娃说过容少将军和皇帝。   容宁见人都看过来,带草娃往边上靠了靠。她朝着草娃捏了捏手指:“问你一些小事情。这件事情是你和我之间的小秘密,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自觉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草娃,认真点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容宁问草娃:“你们上京城之前,有没有碰到什么不太常见的人?又或者你回来这段时间,有没有看到谁,总是和外头的人写信?”   官员那边有锦衣卫,可以负责查案。这事交给宝坤和徐缪凌。百姓这边暂且靠她这样来问问试试。   草娃挠了挠头。   他这段时间见过的侍卫太多,以至于现在胆子大了不少,对着容宁半点不慌,努力配合回想:“上京城之前,是见过一些人。他们和洪爷爷说过话,里面有个穿褐色衣服的夫人,给我吃过一块饼。红爷爷应该是听了他们的话才安排我们分批出山西进京城。”   草娃很聪明。   很多人看他年纪小,并没有太多关注到他。他细心,又对外头的事充满好奇,这才会导致迷路。相对的,他观察到了很多事。   容宁沉思:“她长什么样?”   “年纪应该是三四十,头发特别特别黑。”草娃老实巴交说着,“大家都长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她好像长得不算特别漂亮,没有容少将军好看。但……”   草娃恍然:“就像是读过大书的。”   “我们总共识字的人就不多。村里面,附近村子里总共识字会写信的就三个人。没见他们谁总和外面写信。但那些秀才看起来都没有她读过的书多。”   容宁:要不是长得实在普通,年龄也不对,她恐怕要怀疑是说的是嫂嫂林芷攸。   这么一说,她脑中大约勾勒出了那么一个人。   “你知道她后来往哪里去了?”容宁又问。   草娃摇头:“不知道。洪爷爷也问过,但她只说随便走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没有路引,怎么可能走到哪里算哪里?   容宁细问:“她是跟着商队一起来的?”   草娃点头:“是。不过基本上她和商队的人不会住在一起。就像是为了进城,临时搭上的商队。”   草娃紧张问容宁:“她是不是坏人?”   容宁:“不知道。”   现在还没有办法确定这个人和罗卜藏青有关。消息实在太少。   容宁多问了两声:“她那段时间住在哪里?商队又是搭上的谁?”   草娃见容少将军对这个人很上心,一一回答:“住在洪家村的三婆婆家里。商队是江南来的商队,他们好像是从一家叫富贵商行出来的。”   听起来就很有钱。   容宁:“知道了,还知道点什么么?”   草娃再细想了一下:“她身边有个个子很高的随从,长得也很普通,但有功夫!”   容宁:“好。”   这么一看,两人长相普通,实际上辨识度算高。   长相普通也是一种特色。军中有不少人长得歪瓜裂枣,让她还能惊叹:哇,还能长成这样。   普通就是说明,五官齐整,不突兀。   容宁掏掏口袋,发现没有糖可以喂草娃。她从荷包里取出一钱银子,朝着草娃挤挤眼:“拿去买东西。也是雇佣你的钱。”   草娃刚想把钱推回去,听到“雇佣”的话,接了下来,眼眸发亮:“好!”   容宁表示:“要是有任何关于这两个人的消息,写信给我。从山西送信到京城,不便宜。除了信的钱,其他的就是你的赏钱。要是差钱,也可以来信和我说。就寄到京城随便哪个城门,他们会送到容府。”   草娃明白了,咧嘴直笑:“嗯!”   容宁将草娃转了个身:“行了,你去忙吧。我要找下一个人去问了。”   草娃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朝着容宁憨厚晃晃手,随即很快跑开。   容宁从这里问完消息,没久留。她顺着草娃给的消息,先和徐缪凌去碰了个头。   两人避开人简单聊了两句,快速交换了消息:“主仆一女一男。头发乌黑漂亮?”   “是。有那个标记。”   “之前住洪家村三婆婆家,跟着富贵商行的商队进的山西。你去知府那儿打探,我去三婆婆家,然后找富贵商行。”   “行。”   容宁单独行动,快速前往洪家村,而徐缪凌则对上了山西知府。   作为一个少将军,容宁自小学大的兵法书里,其实有一个篇章,专门写细作。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想要从军中处理掉细作,就要知道细作一般会什么活,又会怎么做混出消息。   而有时为了打仗胜利,还会选择往对方的队伍里面派细作。亦或者和平时日,早早就将一些细作埋在部落或者周边国土上。   无事是只收些无关痛痒的消息,有事是这群人能起大作用。   她和徐缪凌熟,两人当年学着里面的套路伪装的次数不少。各有分工。   容宁半路找到一家农户,花了一钱买了一套干净农妇衣服,转头问到消息,前往了洪家村三婆婆家里。   她露出一脸憨笑,进门见三婆婆家地上晒了一些谷物,顿时心满意足,上门就掏钱:“哎,老婆婆!”   三婆婆一脸褶子,心情抑郁正在扫谷物。   天气不好,这些谷物越晒越潮,愁死她了。   她见人进门闯入,脾气差劲,大着嗓门:“要干什么的?”   容宁替自己很快造了个新身份:“我是婉儿公主特意带来山西,替婉儿公主干粗活洗衣服的宫女。”   她手上很多茧子,话简直天衣无缝。   “山西有难,婉儿公主要施粥,想感受下民间平时住着如何。与百姓一起忧一起喜嘛。我想来订几天屋子,行不行?”   说着就塞钱。   三婆婆见人说话客气,给钱利落,用心又好,顿时脾气好了。她指了一间屋子:“那儿,上个月租了一个姑娘住的。我今个给你收拾收拾。一天十文。住三个月包厨房和清扫算你一贯。”   容宁没租过房,不知道算贵还是算便宜。   她反正只是想多打探消息:“行行。上个月有个姑娘?这姑娘家自己在外走动,有些不安全吧!” 第72章   三婆婆这种话多的老百姓, 自然是没有替人藏着掖着的说法:“她身边有人护着的。那男的一瞧就能一打十个。”   她说话带着比划,眉飞色舞:“之前咱们村子里有个二溜子。见到人就流口水。您那是没看见,一脚就被踹上了天。差点就飞到屋顶上去了。”   能将一个成年人踢飞, 脚力非常人可媲美。   “那屋里住的还留了些东西。好像还有书和笔什么的。我瞧着挺好。你要是不介意就留着用。要是介意, 拆我屋里去。”   三婆婆拿着扫帚过去,给容宁开了门。   老百姓和京城大户不一样。他们可见不得东西乱丢。上个租户留下的,能用就用,不能用大不了回头卖了,绝不会扔。   扔了可太浪费。   三婆婆甚至还问:“你们有骑马吗?这马草我可以帮你们去买, 马粪我给你们挑咯。上回姑娘的马,吃得那叫好。我田里的谷子感觉都长得比往年大了些。”   容宁跟在边上好笑:“京城里来了不少人,带了不少马。您要是需要,推一车回来都行。”   “早被人抢光了, 还能轮到我。”三婆婆嘀咕着, “一个个都不知道尊老爱幼。”   容宁跟进了屋, 四下打量起来。   是一件极为普通的房子。有门有窗有床有桌, 没有任何贵重的大件。桌子抵在角落, 上面搁了一个架子。架子上有书和一些零星纸。   笔有两支, 看上去似乎是随手买的, 砚台一个, 墨条短短一截。   她上前看了一下纸笔,很快眼里露出一丝失望。   这些纸笔太过普通, 是路上随处可买的。和她当初在罗卜藏青处看到的截然不同。要不是徐缪凌说有那个标记,秦少劼又亲口说事情有关。她完全不会考虑到山西石炭和边塞部落有什么关系。   容宁抽出了书翻看起来。   这些书是一些游记。里面写的地方基本上都包括了山西这地界。有一本几乎全部写的是山西各处。也就是说这两个人过来,几乎是一种游玩的姿态来的。   还是说, 也算是在找东西?   她再稍微细看了一下里面的内容。   游记里面基本上都说一些山水风景和百姓人文,也会说各种吃食。那些稍微贵一点的东西很少谈到。读万本书不如行万里路, 可行万里路的钱,不是谁都出得起。   大多数人算是穷游,当然不会到各地去品鉴那些奢侈昂贵的。   书里面有读书的人所写的批注。字相当小巧。   容宁看看桌上的毛笔,再看看书里小巧的字,有点怀疑人这个人是不是专门学过微雕一类的技巧。竟能将字写得极小,见缝插针一般。   “哎,这书你要就拿去。我不识字,到时候卖也不知道怎么卖。”三婆婆这么说着,半点不计较这点书。在她看来,纸贵,但干净的纸更好卖,“你看着啊。我去把谷子扫完。”   容宁:“啊好。”   容宁头也不抬,应下了三婆婆的话。   书上批注零散,字与当年她看过的信不同。里面里面所写的内容并不重要,也难怪会被留下来。怕是认为不管谁拿去都可以。   “昆仑不过如此。蓬莱怕也无路。”   “石窟倒是有趣,趣味在人。”   山西有诸多防备外敌特意建造的卫所,容宁虽不在这边镇守,但对这边也算有了解。她的了解基于山西复杂地形。毕竟这儿特殊的河流,发生过不少经典战局。   这是她第一次从游人的眼光来看待山西。   她视线很快落在了一处。   那一处写得非常隐晦,只写游者去了“洪洞大槐树”,感慨万千。而批注却是“一个碗摔成两半。有的拼起来了,大多百年藏着。拼起来的,过个十年二十年又会碎开。是该拼还是不拼?”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容宁又往后看起来。后面那些的感慨都没有这个更触动到她。   她拿着书往外冒头,问三婆婆:“老婆婆,这碗摔两半的说法,是什么意思?”   三婆婆愣了愣,随即恍然:“啊。你这话倒是问对了人。咱们这地方年轻人怕是都不知道了。早年的时候战乱,咱们这儿活下来的人多。别的地方人少。官老爷让咱们这地方的人一部分到别的地方住去。说是那么大的地,随便住。”   “你知道洪洞大槐树吗?那附近住了好些人,都被撵去外头啦!”   “一家人本来住着好好的,非要分出去一些。”她点着屋里,“我们村也是这样。我太爷爷他们知道违抗不了,把碗摔了。一人一半,往后认亲用。但真搬走了之后哪里还搬得回来。现在走百里就要路引。”   容宁若有所思:“后来就算再碰头,也不是当年的兄弟。后代见后代,全是陌生人。住在一起要是有点摩擦也正常。”   “可不是。突然冒出个人,说是你的亲人。你谁知道人家是不是当地混不下去了,过来找你讨口饭吃。”三婆婆这么说着。   容宁钻回房间,继续把所有书的批注再翻看了一遍。   确保她看懂了所有内容。   最后,她把这些东西打包,拿着出门:“三婆婆,我晚上回来住你这儿,先出去一趟。”   三婆婆:“好嘞。”   容宁快步离开,骑马前往富贵商行。   富贵商行在山西并不止一个落脚点。他们有专门的商铺开在当地州府,但商铺肯定住不下所有送货的人,所以会一起住到临时租住的小院或者商量好的客栈。   富贵商行的人,不管是什么身份,说话格外自傲。   容宁穿着普通,找一个商行的小管事问起两人:“管事,见过这么两人么?”这位管事回答就回答,话里话外都离不开自家商行。   他微抬着下巴,得意说着:“见过。他们呢是跟着我们一路来的山西,从开封过来的,来见见世面。我们富贵商行走在路上,有专门请人保护东西。像科举要进京赶考的,像要投奔远方亲戚的,都会交点钱跟我们商行一起走。”   多两个人吃口饭而已。   再多他也不知道。   一手交钱,一手顺路护着而已。   “咱们商行走过南闯过北。全天下如今两大商行最有名气。一个在南边,叫云泽商行,另一个就是我们北边富贵商行。其余的商行都是些小商行。”   容宁恍然:“啊,我知道云泽商行。”   云泽商行是陛下师兄开的。明明蒲先生多年住在京郊,没想云泽商行多年都在南方走动。云泽商行以卖丝绸瓷器各种胭脂水粉和海外物件为主。   她一个恍然,让面前小管事脸一黑:“你明明口音是北方,怎么像没听过我们富贵商行,只听过他们云泽商行。”   “我嫂嫂喜欢他们的家的东西。”容宁实诚说着,指了指富贵商行,“你们家卖的东西太实在了。”   富贵商行的铺子里,全是大件的矿石宝石玉器。   贫穷的容宁表示:“不像是我买得起的东西。”   小管事脸色顿时阴转晴:“哎。迟早有一天买得起的嘛!我当年也不觉得自己买得起这种贵重的东西,后来跟着跑动,现在也能买得起好些玉石了!”   他颇为好笑说着:“这个铺子里正好是这些而已。我们商行也做别的生意。像牛羊、草药、茶叶。其中草药做得好些。也就是北面不让做生意,不然开了互市,富贵商行就能做部落人的生意,带回来更多好东西。”   小管事朝着容宁挤眉弄眼:“你不是婉儿公主的宫女吗?知不知道一些消息?这北面往后有没有机会啊!”   容宁笑开:“应该有。快的话明年就有动作。”   小管事没想到真能问到,当即转头喊:“快给人上一杯茶,没见着人在这里站了半天吗?连口水都不给,会不会做事!”   他喜出望外再次对上容宁:“这位不知道称呼?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是那位对婉儿公主说的?”   容宁知道,人一旦流动起来,很容易让一部分人有作恶的机会。但更多也会带动着物品和金钱的流动,让各地繁荣昌盛。   她弯眼:“我叫丁儿。真的。我听那位和容少将军说的。你们要是消息灵通,在京城到时多打探就是。朝堂之上好像已经说起过这事了。”   小管事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疼得他自己龇牙咧嘴又不停堆笑:“天大好消息。这最开始做生意的这一批,危险大,钱也赚得多啊。”   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牌子,递给容宁直言:“这事要是真的,以后你拿这块牌子在咱们商行买东西,一律给你减免一些费用。”   有人拿了茶水过来,小管事一并端给容宁:“你别看不起我的牌子,现在减免的不多。等我以后变成大管事,变成分行掌事,我能给你减免的钱就多了!”   容宁收了牌子:“好!”   然后她也问了一声小管事:“你叫什么?”   小管事被彻底逗笑。他们两人在这里说了半天的话,结果谁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他拱手:“我叫吕鹏。”   容宁也不怕烫,喝了两口茶水,再和吕鹏聊了两句关于那两人的消息。   但可惜,吕鹏这边的内容和旁人说的差不多,没有任何新鲜的消息。   容宁带着一包裹的书和纸笔回到徐缪凌身边,把东西给了徐缪凌,三言两语交代了事。可怜的徐缪凌匆匆听完,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又被人叫出去忙事,说是要让一群兵下地,帮一部分农民抢收田里的作物。   跑了一天的容宁,在帐篷里再次翻起了这些书。   她单手托腮,另一手翻页:“总觉得想到了点什么,但怎么就串不起来呢——” 第73章   锦衣卫要被叫去夏天下田, 真当锦衣卫是帮工了!   徐缪凌是愤怒过去,愤怒回来。   宝坤指挥使身为指挥使,和这些小官吵这么个事情, 实在觉得不如拔刀。他竟是和人说, 一切烦人的事全找徐缪凌。   未避免血案发生,徐缪凌只能过去露个脸,当场冷脸呵斥一下知府的废物,再呵斥一遍其它营地侍卫的废物。   锦衣卫和其他几个营地,本来就不是全然友善的好兄弟关系。   他们贫寒出身的人多, 和其他营不一样。   徐缪凌回来时,天色已晚。   他看见了正在帐篷前面兜悠转动着的婉儿公主。婉儿公主匆匆赶过来没有休息过,正在努力学着如何施粥。她碎碎念着:“成年人拿着碗过来,可以要一勺粥。小孩和女子来要粥, 必须当场喝下半碗, 另半碗可以拿走。”   边上的宫女铃音跟着一起记:“对对。是为了防止有些人喝得多, 不给孩子和妻子。”   婉儿公主握拳替她自己打气:“好, 走, 我们现在就去煮粥的地方!”   铃音:“好!”   徐缪凌没有跟上去。他回到帐篷中, 发现容宁维持着单手托腮, 单手翻书的状态。她眉头紧锁, 似乎是有哪里想不通。   “宝坤指挥使不知道跑哪里去忙了。明明白天还早。”他拿起一本空闲着,一起翻看起来, “从字迹和书写的用词,可以看出是哪里人么?”   容宁对这块一窍不通:“这怎么能分辨?他们文科科举难道不是统一的字吗?我记得春闱的字有要求的,不然会让人靠字迹辨认出来谁是谁。”   徐缪凌攻击起容宁:“你过来还不如找个懂文的过来。朝中官员这么多, 非要你一个武将过来干什么?到现在没有查出来这两个人具体名字叫什么。”   容宁一脚踹过去:“你不也是武举出身?五十步笑百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初坚定要跟着我混, 就是因为不想念书。他主仆用的是假名啊,一个叫秋露,一个寒霜。这主仆名字哪能相对的!”   徐缪凌挡了一下:“后来我不还是念书了!指不定还有人知道他们真名!是你问的人太少了。”   容宁:“那是因为没有文化的武将,没有脑子。心脏不过别人。话说有本事你去问啊,你不还被拖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   两个人吵着吵着,差点在帐篷里真打起来。   到后来,两人不争以前的事,主要说这对主仆。容宁对他们充满困惑:“照理来说,这么特殊一对主仆,不可能一直默默无闻。你看他们不管是见到了谁,包括洪老、三婆婆、吕鹏。他们都可以对着这两人说上一二。”   徐缪凌:“但他们也都说不出更多。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就好像平时洪老、三婆婆和吕鹏但凡和他们说话,是说得多,听得少。”   容宁翻到一页说石窟的:“这个女子很懂人心,擅于倾听。她必然念过多年书,只是想要见识更多。尤其是见人。”   两个人商量着,一点点将这么一对主仆推测出来。   人不是凭空石头里蹦出来的。她能够念书,必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这家庭能乐意让女子读书,能乐意让女子远行。当然不排除闹翻了远行。   她穿着很是随意,对吃食穿着不是很讲究,但对头发一定很在意。头发想要一只乌黑靓丽,是要勤洗头用发油维护的。   容宁身为容家人,知道嫂嫂和娘亲都用发油。容府里种的花,一大去处就是拿去酿造制成发油。   容宁理不清思绪,烦恼的很。   她干脆问徐缪凌:“你有没有发现知府有问题?”   徐缪凌摇头:“没有。他现在只是尽可能的在做好知府的事,到时候被问责起来,好能将功赎罪。至于对那个标记,我随手画了中间那个十字,他没有反应。这种画法很少见。四角纹一般而言,要是放在边边角角,都会配得上祥云一类。但这是左右短,上下长,四角颇厚,如同星星。”   就是少见,所以和这对主仆相关,还画了出来,就显得……   容宁看向徐缪凌:“……总不会是刻意引我和锦衣卫来的吧?”   这话一落,两人对视,心头发颤,且很快浑身泛麻。   如果说是一切全部都在这个女子筹划之中。她先是假设容宁当年从罗卜藏青那里收缴到了信件,并且知道这个标记。   在容宁回到京城后,这位“秋霜”让山西的人分批出山西,结伴上京城,再通过领头的洪老暴露她自己,展露在锦衣卫下,让天子知道。   当老百姓从京城折返时,他们主仆早就离开,再次不见踪影。   就算容宁不来,锦衣卫也一定会过来顺手查一下。   容宁喃喃自语:“要是我和锦衣卫都没来,说明我们没有人在意当年罗卜藏青那儿的信件。但是我来了你也来了。她如果知道这一点,就明确知道罗卜藏青的信件暴露。那个标记也暴露了。”   徐缪凌起身,翻起了纸笔:“……我把这件事告知陛下。你拿的这几本书要看快点看,明天一早让人送去京城。我们猜不出来,陛下未必。”   容宁将页面再次翻到“大槐树”。   “那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容宁自言自语,问着这个问题,“她不像是在找东西。找东西的人一般不会那么漫无目的。”   而且跟着商行,明显找起东西来更方便。她不需要自己和仆从走南闯北。山西就似乎是她沿途路上随意找到的一个点,用来印证她想知道的事。   人在民间,出手便引动朝廷。   容宁:“蒲先生会知道么?”   徐缪凌看向容宁。   容宁:“蒲先生自陛下上位后,也喜欢到处走走。他们的爱好有一些相同。蒲先生带了凌子越,这位女子带了一个会武功的仆从。”   徐缪凌提醒:“蒲先生装不了女人。我见过他,就算是易容,他那个脾气也做不到天天做女子。而且陛下不可能真不知道蒲先生在哪里。只是有时候消息没那么快到京城,会有一些偏差。”   他想了下:“我觉得,这位“秋霜”或许会放弃掉写那封信的人。前提是她不是写信的人,也知道这些信是谁写的。”   容宁双手放在脑袋上一阵摇晃:“动一动脑子,说不定能够想出新的东西来。”   徐缪凌:“……”动脑子不是这么动的,这样会傻掉!   容宁将脑袋搁到帐篷内的矮桌上。   “他要是在,现在一定能猜出来。”   她嘟囔:“他能够猜出来我要到山西来,知道那么多消息后,肯定能猜出来。”   徐缪凌内心想说,倒也没必要这么盲目相信陛下。但想想刚才先提陛下的是他,干脆作罢不提。   他拿着纸笔,快速写着他们调查到的消息,再另外起了一封,写了山西这边的状况。写山西这封信等下要给宝坤指挥使过目,写查案的这封则不用。   容宁留下了书,摇头晃脑思考着出门:“我吃个饭,晚上去三婆婆那儿睡觉。说不定还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徐缪凌头也不抬:“好。”   苦恼的容宁吃了一顿大锅饭,到了三婆婆那儿。婉儿公主没睡屋子在睡帐篷,她反而没去和秦婉儿挤帐篷。   三婆婆张望没见到公主,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念叨了两声:“果然公主住不惯我这种地方。还以为能见着人呢。”   容宁表示宫女先睡屋子,是替公主感受一下床:“下回她住,下回她住。”   晚上,夜幕很快降临。   容宁洗漱好躺在床上,抬眼看着陈旧的房顶。   她思考的时候没有碎碎念的习惯。今天也只是在脑子里想着所有查到的消息。这么多年来关于这事的小消息,被她一点点从脑中犄角旮旯里挖出。   如果她一切都是计划好的,那她会不留下更多的信息吗?   这人胆子很大,大到蔑视朝堂,蔑视锦衣卫。她必然是了解朝堂,了解锦衣卫的人。她肯定不是出生京城,就是身边有人与京城人有瓜葛。   如果说罗卜藏青是其中一环。   那么举国上下,深处潜藏着的那些标记,难道从未被锦衣卫发现过么?她就不怕一牵二,二牵三……所有的事情全部都被挖出来么?   要是不怕。   要么置生死与度外,要么……她有信心一直不被抓到。   所谓的普通面容,指不定是易容的。   容宁将自己代入到女子“秋霜”,居于这屋子中同样的位置。她模仿“秋霜”的行为,想象“秋霜”会怎么思考。   而在她想象到,“秋霜”与秦少劼如同两个落子的棋手,居于棋盘两边时,容宁猛然起身。   她发现了一个很恐怖的事情。   秦少劼,不一定要拿到她这儿的消息,才能够猜得到一些事情。他知道的消息远超过徐缪凌这个锦衣卫。就像徐缪凌有些事不能告诉宝坤指挥使,而要直接上禀告诉秦少劼,宝坤指挥使会有更多从先帝那儿得到的消息,只会告诉秦少劼。   秦少劼很聪明,知道她一旦知道,必来山西。   那他很可能是要支开她。   她为什么留在京城?是为了保护帝王安全。   现在的京城,京营调出了两拨人,全部转向山西,解决石炭一事。常年跟在帝王身边的指挥使不在,原先的大太监何祥不在,新出现负责保护帝王安全的她也不在!   现在的京城依旧有很多守备,秦少劼身边也还有侍卫保护。   但……   指挥使不见了。   宝坤,是回京了!他在看到她和徐缪凌到来的瞬间,就做好了回京准备。无声无息走人,快马加鞭回朝。   容宁愤怒站起来,骂咧咧推开门,迎来了新一天的太阳:“秦少劼,你死定了!” 第74章   京城。   街道上空了不少, 隐隐好像少了一部分巡查的侍卫。就连京城百姓都心里清楚,山西暴雨,京城几个大营拨了不少人前去山西。   自事发到现在一月有余, 处理得算是极快。   历朝历代各地出现灾情, 少有像这一回一样,朝廷反应极快,士兵粮草一路顺畅送去。就好像早有准备一样。   当然也不是说以前完全没准备。朝廷百官,坐官位久者很清楚。先帝在位时,每隔几年就要应对一次救灾。旱灾大抵五到十年一次, 旱灾之后必有蝗虫灾害。江南洪灾更是频发,洪灾之后必有瘟疫,一直到后来工部下大力去修建水利才好些。   至于打仗,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都有麻烦。东和南边是水战、西和北是步兵骑兵的路战。   容家之所以在民间如此有威望, 便是因在西北方向战功赫赫。要不是打下西北不少地方, 弊大于利, 不少帝王早彻底出征西北, 哪里还会有后来罗卜藏青冒出这种事情。   当然对举国上下大多数百姓而言, 如今已经算是极为和平的日子。   百年以来, 他们每天清早可以正常出门赚钱或种田, 骂两句丧天良的掌柜或老天, 回家买了菜美滋滋下锅,算一下给小辈攒下的钱, 嘿笑和家中人期盼着子孙环绕。   这两天不少京中人感慨:“帝王年幼,但有先帝风采。”   拥有先帝风采的秦少劼,垂下眼亲手点了线香。   线香烟雾纤细袅袅, 幽幽如梦,衬着帝王看上去愈加不太精神, 好像困倦有病容,整个人萎靡不振,无精打采。   秦少劼算着日子:“容宁到山西有三天了。”   全盛在一旁躬身:“陛下,按着脚程是两天半。”还没到三天呢!   “要说度日如年,第三年过去快大半,就不算第三年?”秦少劼用手指弹了弹线香上面的灰。星火不泯灭,反而更亮,烧得旺盛。   秦少劼开口:“工部尚书送了轮椅来?”   他吩咐:“让人送进来。”   工部尚书姓杜,名延。他工部的左侍郎和一位郎中都被丢去山西,要做的事便多了起来。他本不需要为了陛下一个轮椅而上心,却还是在今日,亲自带着两人将轮椅给帝王推了过来。   永安园内,书院里每一个宫殿的房门都敞开着。   杜延恭敬给帝王示范:“陛下,这把轮椅必然比定国公的那把更好。”   他摆弄着扶手:“外侧放了一个把手,陛下转动这个把手就可以推动轮椅。不需要的时候把这个把手塞回扶手中就好。内侧有几个按键,里面用机关术塞了两支弩箭,抵近可穿甲,淬毒可防身。”   诸如这样的防身设计远不止一处,连脚上踏板处都塞着铁片。要是谁近身胁迫,可以直接弹出铁片伤人。   “右手把手处放了一把剑。现在放的剑普通。往后陛下可以放尚方局打造的宝剑。”杜延点了点未知,“剑柄一抽就行。”   别人家的轮椅是用来坐,秦少劼的轮椅差不多可以上战场了。   秦少劼看着这一把轮椅,若有所思提了一句:“轮椅能做好,说明朝中能人多。这类改一改能上战场么?减去些复杂的地方,平日能借力帮老百姓种田么?”   工部尚书哪能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他愣了愣神,随后抬手擦擦额头上细汗,哈哈笑起来:“陛下想法极好。但要是拿上战场,行动起来不方便。分成很多小块还不如一把火器有用。木头容易坏,很多地方不能用木头,要用铜铁。铜铁沉,与其做成不方便的东西,不如做炮的筒。”   “至于种田。”工部尚书实话实说,“老百姓买不起。很多地方还是几家几户用一套农具。或者是衙门统一租借。像江南一代有钱的,他们宁可多请一些百姓。老百姓种田快呀,省力一点的稍微买一些配套的农具,租借两头牛,也解决了。”   要是皇帝随便一想,就能解决天下一大民生问题,这么多年来的工部也太过无能了。   秦少劼微微颔首:“也是。杜大人很是体恤百姓。毕竟家中当年贫寒,一步步才走到现在尚书之位。”   杜延笑起来:“陛下体恤。”   全盛上前,欠身替众人将轮椅推到帝王面前。秦少劼坐到轮椅上,转动着朝向了杜延,一直推到杜延面前。   他抽出了右手轮椅上配着的剑,几乎在所有人毫无所料下,将剑尖端搁在了杜延脖颈处:“杜大人心系百姓,奈何踏此这步。”   杜延脸色骤然惨白。   秦少劼不过话落,周围所有敞开大门的宫殿,迅速钻出来两列人。一列搭弓,一列摆盾。跟着工部尚书杜延一起来的两人,已很快被人控制在地。   而控制其中一人,将人按压在地、用刀具胁迫着的,赫然是已经名义上被派去山西的宝坤。   “杜大人是山西人士,却不是为山西而反。”   秦少劼望向杜延的眼眸深邃,无情无欲一般。雾色一起,实在让寻常人难以揣度心思。他好像是在替人可惜,又像是从未信任过人,所以对大臣反叛无动于衷。   “女儿嫁入皇家,不过是大皇兄府上一位侧室。”秦少劼如此说着,“那女儿妾室所生,不算受宠,更当不得杜大人反叛的理由。”   杜延颤着身子:“怎么当不得?她才几岁?只能陪同去守陵。一朝可入宫为妃,一朝却只能每日……”   “每日在陵墓中请安,为棺材擦洗,为死人唱歌跳舞!”   守陵不是什么好活,比豢养更为残忍。每天将死人当活人恭敬处着,不可有一日疏忽。多年下来几乎不死即疯。   “大皇兄年长我那么多年岁数。”秦少劼这般说着,“你嫁女儿为人侧室时,倒没说女儿年纪小。”   真要爱女儿,要是男子真有德才,年龄倒也不重要,只是为侧室也不至于。完全可以找个更妥当的官员嫁了,好歹是个正妻。   不过将女儿当一物品馈赠给大皇兄,想沾从龙之功,最后没能沾上。   本来秦少劼是不想动杜延的。朝中上下这么多官员,他虽整顿下来一路杀来,却也控在了一定范围。有功者不杀,非叛他者不杀。   “皇叔这会儿,也该入永安园了。”秦少劼说了这么一声。   话这么一说,杜延猛然拉大了笑容。他脸色惨白,又非要笑起来,看上去诡异又渗人。杜延被用剑抵着喉咙,也敢说秦少劼:“陛下,被这么多人反对,难道不曾想自己有问题么!”   全盛在边上是害怕的。   他跟着主子一路走来,到现在还是会被突然发生的一些事给吓到。但他的怕从来不影响他的忠心和他心底的那一丝觉悟。   全盛指着杜延呵斥:“什么东西!也敢说陛下有问题!瑞亲王与安王结盟,行反叛之事,还敢满嘴喷粪,污蔑陛下!”   秦少劼很想瞥一眼愤怒到口不择言的全盛,只是他这姿势有些转不动脑袋,惋惜作罢。   这会儿他有点想容宁。   要是容宁在,或许会噗嗤笑开,又或者会用不带脏字的话将杜延骂一顿,全然站在他这一边,却比全盛更容易逗乐他。   一阵动荡传来,原本有序的防御着的侍卫们,突然有一部分侍卫在一声吼叫“瑞亲王到——”中,将刀剑对上了身边人。   这一变动,几乎令人瞠目结舌。   而书院入口处,两列人马冲入园内,瑞亲王一身戎甲冒了出来,眼眸里带着兴味:“难怪皇兄如此看好你。只是你应该也没想到,京城中那么多侍卫,调动权一部分会在本王手里。”   他怀念着先帝:“当年助他上位,他便给了我这一后手。什么免死金牌,确实是没兵权调动的令牌好用。”   秦少劼见宝坤已经将杜延身边人处理好,却不敢乱动:“宝大人,这杜延还没捆。”   宝坤无语,顶着所有人的目光,上前把被剑胁迫的杜大人也一并捆了。   众人:“……”现在是动还不是不动?打还是不打?杀还是不杀?   瑞亲王见秦少劼旁若无人一样下令,还将轮椅转动朝向自己,大笑起来:“你真是,比你大皇兄好得多,年少但无所畏惧。”   瑞亲王问秦少劼:“什么时候发现本王?”   “瑞王妃快死了。”秦少劼注视着瑞亲王,看着人本来大笑的脸骤变,漫不经心继续说着,“她想长生,与边塞勾结。父皇当年发现了,只是碍于情面,留了她和您一命。”也想知道两人身后是否有人怂恿。   其实父皇也想长生,只是看着瑞王妃如此狼狈挣扎想要活着的姿态,反而正视了他要死这一件事。后来意有所指说了一些话,是想让他也留这两人一条命。   只是没想到,人不领情。   “皇叔敬重父皇,深爱王妃。所敬之人已死,所爱之人将要没命。内库里那些能拿到的珍惜药材、边塞罕见的良品,让皇叔十分心动。”秦少劼泼冷水,“但它们都救不了瑞王妃。”   “死,是必然会降临的。”   瑞亲王取出手边的弓,弯弓对准轮椅上的秦少劼。他脸色极差:“不试试,你怎么知道它们没用。你的身子能被养好,她为什么不行!”   只要他松手,弓箭就会贯穿秦少劼,将人死死钉在这一把精心打造的轮椅之上。这天底下最华贵的人,此刻穿着一身红色朝服,眼眸不曾闪动一下。   “朕是养,她是想长生。”那吃的药能一样么?前者是补药,后者是毒药。   秦少劼:“人之一生,与人偕老,百年正好。” 第75章   “百年?哈哈哈——”瑞亲王手上筋脉绷着, 眼神发狠,“本王难道不想要有这么个百年?”   秦少劼不再开口。   知道的越多,会发现人之贪念无穷。   面前的瑞亲王已经说不通了。   瑞王妃是身子骨不好, 但可以调理。一年年下来, 有着瑞亲王和太医院的照料,总归会活得长一些。可药物乱吃,瑞王妃的身子变时好时坏。   吃了药被哄骗着舒服一阵,不吃药则变得更加糟糕。就如同不少帝王归于晚年,总沉迷丹药一样。那些丹药里不少的成分, 与火药相通,是能随便吃的么?   再加上有成瘾的成分。   她现在的身体,是自作孽。   宝坤从见瑞亲王拉弓,就飞速拽着工部尚书, 将人当盾挡到帝王面前。瑞亲王一松箭, 长箭贯串, 直接逼杜大人吐出了一口血。   杜大人瞪着瑞亲王, 眼内全然是不敢置信。   他以为他至少可以熬过这一场, 却没有想到会是第一个领死的。他这一刻脑中想了无数, 想到父母想到女儿, 想到一生为官之路。   可这些想, 都难以说出来了。他如今不能动,被捆着落到地上倒在帝王面前。   这一箭射出, 如同号令一般,让整个书院里的侍卫都厮杀起来。锦衣卫之前外撤,留守在永安园里的多是羽林卫和金吾卫。羽林卫是秦少劼爱动用, 而金吾卫是先帝爱用。   其中被调动的这一部分人,也多是金吾卫。   本来秋收的院子里, 很快布满了血腥味。秦少劼从轮椅上站起,手连一个剑花都懒得折腾,稳着身子将一个妄图冲过来的侍卫当场刺了回去。   瑞亲王此时落在马上,第二次搭弓。他冷漠对准着年轻的帝王。   要怪,只能怪他生不逢时。   弓箭尖端的银光折射,刺眼如星。   容宁纵马赶到时,就见到这么一幕。秦少劼持剑,脸上沾染着飞溅的血痕,神情淡漠,眼眸黑色如墨。他一袭红袍,衣领口那点白色同样染上了猩红的血,剑身坠血,看得旁人是惊心动魄。   人活着,她没有迟到。   永安园不能纵马。容宁不止纵马,还当着所有人面,让人见识起北疆少将军的疯。她起身踩在马上,蹬着马鞍跃向瑞亲王,此时此刻,她甚至有空在空中抽剑。   瑞亲王察觉到异常,眼内急促惊到收缩。他飞快将手上的弓箭转向容宁。   容宁知道一来肯定就有概率打起来。她身上穿着铠甲,心口配着护心镜,非寻常弓箭手可穿透。她全然不怕瑞亲王这一支箭,带着剑刺向瑞亲王脖颈。   在落下刹那,她硬生生将瑞亲王刺下马来,毁了瑞亲王射箭的动作,还用马身和瑞亲王两大肉躯,挡住周围所有将士的袭击。长剑刺穿瑞亲王脖子,狠狠扎入土中。   容宁不知道瑞亲王是不是还有什么秘密要说。   但战场之上想要活命,绝对不能够心慈手软。她的长剑一时间之间拔不出,容宁取出匕首,利落抹杀人:“瑞亲王已死!”   “降者不杀!”   头脑清楚的人立刻跟着喊起来:“瑞亲王已死!降者不杀!”   容宁并没有因说完这话就真的收手。她将匕首放回,踩着瑞亲王的身子双手拔剑。顺势就又杀向就近还没有停手人座下马腿。   一人坠下,她当场补刀,绝不留情。   她能看到他们眼中的惊惧,清楚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可在他们将刀剑指向自己人时,早就该清楚。   他们此生的这条命,注定将走向死亡。   容少将军,眼眸如鹰,以一当十,恍若杀神降临。   当兵器纷纷坠落,投降人一一跪倒。支撑着的人一一被杀降。容宁才杀回到秦少劼的面前。她对着站在面前,看上去依旧拥有帝王威严的秦少劼,拱手:“臣,救驾来迟。”   容宁的躁动杀意还没彻底压下去。她低着头,盯着秦少劼衣服的下摆,心情极差。   差的是对上了瑞王,差的是要对付自己人,差的是帝王不相信她。宝坤都回来了,她没被叫回来。是认为她不需要在场。   “容少将军救驾有功,怎么能算来迟。”秦少劼的声音从容宁脑袋斜上方传来。   容宁抿唇,继续烦躁。   她就该把那些太医院弄来乱七八糟的药都给秦少劼吃,让他明白人活着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不要每天都想着去作死。   “朕脚软。”秦少劼抬起手,扶在了容宁肩上,“容少将军快扶朕到轮椅上坐着,进去再说。”   容宁:“?”   容宁抬起头,极度无语看着面前突然弱势起来的帝王。   周围侍卫已经开始清扫战场,全盛才是真的脚软手软,刚试图推一把轮椅,一个踉跄趴在轮椅上,卑微无措,恨不得翘起兰花指安抚他自己。   宝坤指挥使去边上指挥人了。他眼睛不好,见不得如此瞎人眼的帝王演技。   秦少劼另一手一松,沾血的长剑“哐嘡”坠落在地上。他微敛眼睑,本就白的脸庞看着似乎是少了点血色:“朕见不得血,头晕眼花,好像要不行了。”   容宁内心有一万句骂人的话,到面上只有瞪了一眼,冷哼一声,抬手扶着秦少劼去坐轮椅:“陛下早知道会沦落到现在这境地,何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人不可能一生不犯错误。”秦少劼坐在轮椅上,将身上大部分的地方全部都靠在轮椅上,恹恹说着,“他是朕的皇叔,父皇放过了他一次。朕想也给他一次机会。”   容宁本想说皇叔又怎么了,皇家宗室那么多人,难道要一个个容忍过来么?可想到瑞亲王与先帝的关系,又能理解。   毕竟先帝晚年极为心软,连子嗣都不忍心全替秦少劼处理了,更别提这位弟兄。他秦少劼是以仁慈上位,绝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落下惨无人道的败笔。   “但他并没有收手。”秦少劼这么说着,“他为了一小家,又毁着无数小家。先有边塞之事,后又趁山西之势。”   通敌叛国、罔顾人伦、颠倒社稷。   秦少劼顿了顿:“朕本以为有子嗣为牵挂,他或许会收敛。”看来得另行补偿那被送过去的义子和义女。还好两人尚且没有正式登记在册。   轮椅来到书房门口,竟也没被卡住。工部这个轮椅做的非常好,能上门槛。就是滚上门槛可以,滚下来要“咯噔”一下,让人整个人弹跳一下。   容宁看着秦少劼被颠了一下,神情莫名其妙好转了一点。   看帝王失态,果然能让心情好很多。   她撇撇嘴,再悄悄瞥了眼门槛。要不下回,推着轮椅多进出一下。这样就能疯狂的“咯噔咯噔”。活该颠他!堂堂一个帝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还真叫工部做了个轮椅来。   真正脚软手软的全盛,努力端了一盆水过来:“陛下先擦擦。奴让人去准备沐浴的东西。这衣服一定要换一套,穿着晦气!”   这一盆水端得颤颤巍巍,容宁看不入眼,伸手帮人拿了过来。   她将盆放到桌上,替秦少劼洗了面巾,递给人:“脸上有血。”   两人视线对上。   秦少劼动了动唇,幽幽长叹:“容宁,朕手也没力气。”   容宁这回气笑了。   这人分明是见她突然赶回来,气火正在最大的时候,试图装成没有力气像全盛一样,以此来蒙混过关。   她把面巾糊到秦少劼脸上,用力替人擦掉面上干了的血迹,语气开始阴阳怪气起来:“陛下可真是了不得。力气都用在刚才砍人了吧。一剑一个,不知道有多少功劳。”   “哎,这龙皮就是厚实,擦一下虽然是会红一些,但实际上堪比城墙了。”   “陛下身为真龙,知道的当有天地庇佑,不知道的还以为和猫妖一样,出门在外有九条命呢。”   她动作上没轻没重,将秦少劼脸擦得泛起一层粉,如同上好的桃子。那些阴阳怪气到了他这里,只成了他勾起唇角的笑料。   秦少劼这人一向来是喜欢得寸进尺的。   他是没有想到容宁会那么快猜到,会那么赶巧正好回来。就好像上天注定了他们此生都会纠缠在一起,让他一生里大多数重要的时刻,都能有容宁参与。   可惜登基的时候,容宁没能见到。   没关系,成亲的时候流程一样宏大,容宁可以亲自参与。   秦少劼如此想着,再度开口:“容宁,朕要沐浴。”   容宁语气恶劣:“洗个澡,说那么文绉绉干什么?怎么了?走不动路?要不臣抱您进去?”   秦少劼略迟疑了一下。   容宁震惊了:“你还真考虑起来了?陛下,您行行好,臣抱着您去洗澡像什么样啊?臣是武将也是个女子。您以后的起居录还能看吗?”   秦少劼不知道他的起居录以后还能不能看。   或许不大能。   但让后世多开阔一下眼界,也不是不可以。   他是想到:“连身边侍卫都那么容易被旁人策反,又何况太监宫女。朕不放心他们在这种日子伺候朕洗澡。”   容宁听帝王如此说,一想,是个道理。   她也没想到金吾卫会突然反叛。   太监宫女比侍卫更贴身,到时秦少劼身边没人,她冲进去都来不及。   本来还有个全盛信得过,容宁想着刚才全盛的样子,总觉得全盛伺候着伺候着,指不定人脚一软,跟着一起洗了。   她沉重叹口气:“臣推您进去,等您洗澡。”   陪同总行吧。他洗完了,她也顺带清洗一下。不能带着一股血气在皇帝面前不住晃悠。   到了这个地步,秦少劼自是还想更进一步:“要是你想一起洗,朕是不介意。”   容宁再度把面巾糊上人脸:“清醒点!陛下!” 第76章   沐浴热水很快准备好, 干净衣服也很快被拿了出来。   秦少劼坐在轮椅上,半点不乐意起身。容宁只能推着他去洗澡,并且报复性在门槛上“咯噔”两下。   年轻的帝王什么威严形象, 什么病弱身体, 在“咯噔”下都只剩下皱着眉头。   容宁呵笑,感受着铺面而来的热气:“陛下,地方到了。”   秦少劼应声。   容宁将人推到池边,非常有道德转身。哪怕帝王全身上下的基本上都被她看过了 。还是得有点分寸。   皇帝天天说不用自称臣,她要是真的天天不自称, 谁知道这个记忆极为好的帝王,会不会改天又说她没大没小起来。   她听着身后衣衫褪去沙沙作响声,再听着人入水声,双手不由环胸:说好的起不了身?这不是完全可以起身么。   帝王沐浴总是会用很多香的东西。   容宁记得七皇子小时候是带着一点奶味和药味, 后来……算了这段不该回忆。再后来她回来, 和秦少劼一起睡, 最初似乎还是参药香和衣物上熏香味多些。   现在似乎又不太一样。花香味浓郁得多, 似乎还带了一点果香。   宫里的生活就是如此奢靡!   容宁一边唾弃着奢靡日常, 一边又觉得好闻。她当然没能看见背后秦少劼的动作。比有宫女太监在时忙碌多了。   他忙碌中带着随性, 将一旁罐子里的放的乱七八糟花瓣全倒入水中, 头发细细打泡清洗, 更是洗后擦了香油,极其讲究。   帝王讲究并非惺惺作态的讲究, 每一步动作中有着一丝雅致,到后头都有点离谱了。   身上洗完擦干净,他确认没有任何伤口后, 还在身上摸上了膏。这东西他平时是用的不多,以至于抹完之后, 他沉默半响,觉得身体黏黏糊糊,想再回去洗一遍。   踌躇了一下,他最终选择再擦拭了一遍身子,把那些黏糊的东西全擦掉。   帝王表示,后宫女子属实不易,下回再给母妃送点好用的去。这些黏黏糊糊的还是算了。   容宁在那儿站着,半响没有听到水声,很认真思考着秦少劼在干什么?穿衣服?什么衣服要穿那么久?朝服是难穿一些。   红色那套脏了,现在该穿什么颜色?藏青色?   难道说以前帝王的衣服都是全盛帮忙穿的?这才导致帝王自己穿怎么也穿不好?   容宁没有得到叫唤,自是没有转头。   要不是这小小地方没有第三个呼吸声,她早转过头,以确认安全的理由来看看秦少劼到底在干什么。   作为一个洗澡通常如同战斗,头发不是在家被迫绝不擦香油的容宁,根本没有想过帝王能够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好半响,她身后又传来了新的衣物悉悉索索声。   容宁:“?”这才是在穿衣服!那刚才是在做什么?   容宁脑中的困惑增加。   这里的湿润雾气与香气,冲淡了容宁身上的血腥味。脑中的困惑也让她少去想刚才的血腥场面。   她会有一些小小的,细微到自己都不敢多想的念头。想秦少劼会不会是不想让她直面自相残杀,才让她离开。   现在是不是也是不想让她沉溺在刚才的血腥中,才让她跟着一起过来洗澡。   当然,这点小念头不妨碍她困惑增加。   她脚轻微撵着地面,很小心将佩剑挪了一点位置。容宁的佩剑,在剑柄上有一点相当不引人注意的细节。   这点小细节,她以前不会和别人说,但基本上在边塞当士兵的人,都会偷偷摸摸弄那么点细节。   就是折腾出一个“光面”。   将士铠甲其实都不会打造得特别亮眼,除非要在前面冲锋陷阵的那一批。因为打造的太过亮眼,在队伍中碰上大太阳,简直是对战友眼睛的谋杀。   但他们也会在身上藏一些“光面”,比如说掌勺的兵会用上铁勺,带刀剑的兵在柄上做手脚。还有人会在鞋子上做手脚。   这是为了用来“偷看”。   人隐蔽在石头或者凹槽中,可以当镜子的光面则被用竿子或者直接用剑身外露出在外面。就算被发现了,别人一箭射过来,全然伤不到人。   而在发现对方有破绽时,他们可以当场冒出身子,一箭射过去,或者掏出火器,再或者拔剑杀敌,都是一个好招。   容宁非战场上,偶尔也会用这招,观察别人脸色之类。   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用这招来偷看秦少劼穿衣服。   容宁悄悄侧转身子,视图将光面对准秦少劼。然而屋子里雾气太大,光面上雾蒙蒙一层,效果不佳。   她转来转去,几次都没找到好方位。突然察觉到脚步声,容宁随即一凛,假装无事发生,再次站好。   秦少劼洗了太长时间,真的是有些头晕。   衣服怎么也穿不好,干脆松垮着,打算到门口让容宁帮忙。容宁要是不会,就让人叫外面全盛进来。   他没有推轮椅,本想换了水让容宁去洗一洗,就见容宁站在那儿奇奇怪怪轻微挪动着。   直到他注意到容宁调整着她手上的剑。   剑柄上有一个打磨光亮的铁片,看上去能照得到人。   秦少劼朝着容宁走去,低下头看着这一长剑:“你这把剑有点意思。”   干坏事没成功,还被抓了个正着的容宁:“……”   她强压住窘迫,朝着帝王打着哈哈:“陛下洗好了啊,那臣去洗。陛下等等臣。”   容宁迈开步就逃,秦少劼想要抓住容宁,却一个踉跄。   踉跄完之后,秦少劼眼前是一片五彩斑斓的黑,整个世界陷入一种奇妙旋转让人头晕眼花的情境中。   他闭上眼,很快被这股眩晕弄得反胃。   缓不过来,秦少劼彻底昏了过去,直朝地面砸去。   容宁刚走两步,发现不对,惊恐回来抓人。她一把扛住了人,好在没有让人直接摔到地上。只是秦少劼并不轻,容宁一时不查被带着也往下坠了坠。   “陛下!陛下!秦少劼!”   容宁喊着人名,彻底没有空去管什么洗澡,也没空管秦少劼的衣衫不整。她将人揽挂在自己脖子上,朝外走去:“全盛!宣郭院判!宣御医!”   门陡然大开,全盛一边喊着:“宣郭院判!宣御医!”一边朝里冲。   一身戎甲带着血污的女子,扛着衣衫不整的青年帝王,这一幕看上去太有冲击。全盛冲进来差点退出去,只觉得自己打扰了人。   主要是陛下装病前科太多,全盛下意识觉得陛下又在使诈。   好在全盛脑子尚且在,知道这会儿使诈实在太过。他忙再度往前走两步:“陛下!陛下您怎么了?陛下您醒醒!”   全盛再往里走了两步,被屋内浓重的水气和香味,熏得差点无法呼吸。他帮着容少将军扛人:“来人!陛下昏过去了!”   很快外面来了侍卫,飞快冲过来帮忙一并扶人。   就连室内的轮椅也被拿了出来,生怕一群人没扶好,需要轮椅帮忙。   将帝王转移到寝宫,容宁摸着秦少劼的脉搏,觉得跳动十分健康,只是稍有点急促,没有之前安稳。   她这块实在不懂,只能等郭院判过来。   宫中出了大事,太医院倾巢而出,全部前往永安园书院处。他们要提很大一部分侍卫疗伤。   郭溪身为院判当然也匆匆赶来。他注意着这一幕,心情沉重。京中金吾卫多值守南门,羽林卫多值守东门。逢年过节则是都要出来忙。   他们和太医院的关系一向来还行。   但谁能想到,瑞亲王说反就敢反,连一点名头都不打。在郭溪看来,瑞亲王有一种赴死的心。   上回去王府诊断的三个御医,回来就和他说过。瑞王妃大抵是不行了,熬不过今年冬日。吃的东西太过生猛,戒断不掉。   这话他如实上禀了。   却没想到一个快死了,另一个选择这种方式来结束自己生命。这一次即便瑞亲王成功了,对天下来说反而是一种混乱。   要让谁替代七皇子?沉迷小家不管万事的瑞亲王自己么?还是在守陵逐日疯癫的大皇子?亦或者是更年少的几个皇子?   郭溪匆忙赶到屋内,更沉重替帝王把脉。   这等事情一发生,帝王也要郁结于……心……   郭溪低头诊着脉象,再躬身上前扒拉起帝王的眼皮。他感受到帝王身上刚沐浴结束的水气和香味,竟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这事。   他转头看向身边。   一个是绷紧小脸的容宁,身上还带着干涸的血。一个是紧张的大太监。还有一群侍卫。   容宁语气沉重:“你要是瞎说,我下回就去太医院,让郭川帮我把你所有药都顺走。再一个个给你喂下去。”   郭溪:“……”对不起陛下,容家人实在有点得罪不起。   郭溪清了清嗓子:“刚才陛下绷着心弦,突遇灾事。解决后又很快去泡澡。心弦一放松,本就容易脱力容易生病。陛下泡太久也泡太香了。不过不打紧,稍微过会儿就醒了。”   全盛在旁边大松一口气:“还好还好,只是泡澡泡太久而已。”   容宁和一众侍卫:“……”   怎么会是这么离谱一个理由?   朦朦胧胧逐渐有意识的秦少劼,清楚听着郭院判的话。   他突然不大想醒来了。 第77章   秦少劼活到现在, 年纪轻轻已为帝王,第一回 觉得人生有点过长,也第一回觉得起居录这种东西, 可有可无, 有机会可以烧掉。   大约这几日睡得太少,他尚没有完全清醒,闭着眼很快睡意袭来,不自觉再度昏睡过去。   郭溪在边上小声对着容宁交代:“可以开窗通风,但不要过大的风, 免得刚洗完又吹大风染了风寒。陛下这段时间过于操劳,昏睡一会儿是好事。”   容宁应了一声。   “不需要吃什么药,尚食局多炖点汤就成。”郭溪起身拱手,“外面人手紧张, 我先出去了。”   全盛恭敬将人送出去, 留下容宁在原地守着。   宝坤处理好事情, 回到帝王身边, 对容宁说了声:“你去处理一下自己。”   容宁才再次离开秦少劼, 前去清理身上的各种不堪。头发丝上都是血气, 容宁连头发带人一起冲洗, 很快解决完重新回来。   她端了个椅子坐在帝王边上, 半点没有身为臣属的敬重心。   不知过了多久,全盛端了羹汤进门。他小心翼翼送到容宁身边:“容少将军, 吃点东西垫垫?小厨房刚煮出来,验过毒了。”   容宁接过,用勺子搅了搅, 慢慢将一碗羹汤全吃了。   羹汤里面有着一股奶味,加了适量肉丝和鲜嫩绿菜, 爽口垫饥。香味飘散在寝宫中,让秦少劼再度从睡梦中缓过来,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侧头,见容宁正咬着汤勺看他。   见人醒来,容宁声音幽幽:“陛下,了不得啊。”能够因泡澡而昏过去,真是让容宁觉得罕见极了。   秦少劼无言,默默再度闭上眼。好像眼不见为净,不看见容宁就能当事情没有发生过。   容宁见多了秦少劼厚着脸皮刻意装病,没想还能见到秦少劼不刻意装病下,丢人晕倒。更没想到他竟自己都无法直面这事。   连耳根都发红了   容宁稀奇盯着秦少劼的耳朵,像发现了新世界。   全盛见人醒来,忙又出去端汤羹。他小心翼翼这回又是端给容宁:“容少将军,喂陛下吃点吧。”   容宁把自己的碗勺放一边,拿起秦少劼的那一份,望向人:“陛下起来自己喝,还是要我喂?”她语气一本正经,但秦少劼听出了背后隐隐有别的意思在。   捉摸不透,秦少劼没有试探,睁开支撑起身子:“朕自己吃。”   只是昏一场,实际上他并没有什么大碍。   一碗汤羹下肚,暖意上涌,秦少劼恢复得差不多。他不能再在床上赖着,要处理的事情有很多。将碗勺给全盛,秦少劼稍作思考便掀开被子,下床准备穿鞋:“替朕更衣,朕要去一趟瑞亲王府,也要去一趟皇陵。”   容宁手掌抵住了秦少劼的肩,将刚起身的人推回床上。   “平时身体好得很,连轮椅都让人做上了。现在真有点事,身子不适,人都晕了过去,反而还要起来做事。”容宁轻微挑眉,“陛下实在让人钦佩。满朝文武下次早朝好歹要给您的敬业磕一个。”   是阴阳怪气,又是一种安抚。   秦少劼慢悠悠躺好:“好,下次让他们磕一个。”   宝坤指挥使:“……”   容宁见秦少劼歇下,领命:“臣替陛下去瑞亲王府,再去一趟皇陵。这段时间,陛下好好想想该如何和臣解释,这回为什么要特意支开臣,不让臣知情也不让臣提早回来。”   她顿了顿,又开口:“更劳烦陛下告知臣,一些关于臣兄长的事。”   秦少劼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容宁和秦少劼对视着:“陛下。”   秦少劼垂下眼:“朕知道了。”   容宁见秦少劼耳根的泛红褪去,又变回了那恹恹不高兴的帝王。   她本要该转身就走,马上去处理事情。再者说这回折腾那么大仗势的是秦少劼,她身为臣子不该质疑帝王决策,不该用这种口吻和陛下说话。   她没有帝王的命令就突然归来,秦少劼其实斥责她惩罚她都可以。放在军中她都算违抗军令了。   但,君臣关系好像变得微妙起来。   她有点恃宠而骄,还想教训陛下。   容宁想到她出发前的和秦少劼的对话,手背到身后转身:“……臣回来会给陛下带点糕点。”   最近到处都是秋收,应该有很多很好吃的糕点。   先服软的容宁这么想着。   她匆匆跑人,没有回头看床上躺着的帝王。年轻的帝王再次抬起了眼皮。他安安稳稳躺着,直到看不见容宁的身影,才冒出话来:“容宁很好。”   旁边全盛听了,当然附和:“真的。陛下是没有见到。您出事那会儿,容少将军整个人都慌了。郭院判是当年容轩少将军的好友,容少将军都能威胁他。真是一心挂在陛下身上。”   秦少劼淡淡说着:“她还说要给我买糕点。”   全盛:“可不是!多贴心呢!”   宝坤面无表情:陛下平时对拍他自己马屁的人,可完全没有这么好的待遇。指不定下一刻皱眉,说人油嘴滑舌必为奸佞之臣。   如此一打岔,帝王心情转好。   出去做任务的容宁,也确实被秦少劼的情况,弄得没了那些乱七八糟复杂心情,彻底公事公办起来。   金吾卫原本的侍卫长伏诛,她暂且收编了余下的金吾卫,再带着刚休整好切没有受伤的羽林卫前往瑞亲王府。   瑞亲王府内,大部分杂役下人都放了假,没剩下几个人在。瑞王妃坐在门口院子内,裹着柔软的厚重毛绒披肩,捧着一杯茶默默盯着大门。   她知道这扇门打开,只有两个结局。   瑞亲王覆灭,或京城变天。   而最大的可能,是前者。   没有服药的她,头脑还算清醒。当大门真的敞开,她看到一身戎甲迈步进门的女子少将军,便知道一切真的是前者。   瑞王妃扯起了唇角,心深深下坠,如入漆黑地府:“殿下回不来了,是吗?”   容宁做了个手势,两列将士冲进瑞亲王府,将所有站着的人全部压下。更多的人冲进府内,再将府内的人一个个压出来。   面前只剩下一个瑞王妃。   “与罗卜藏青的信,是你写的还是瑞亲王写的?”容宁问面前的瑞王妃。   瑞王妃突然笑了声:“差点忘了,还有这事。”   “本想将这事一辈子藏着。”瑞王妃这般说,“倒没想到先帝如此敏锐,锦衣卫彻查瑞亲王府,把一切查了个干净。”   她对上容宁的视线:“但那又如何。你瞧,臣子不过是臣子。死了一条命,终究会被放在兄弟情深之后。容宁,你得盛宠到如斯地步,又有何用?终究不过是人下人。”   “迟早有一天。”瑞王妃如同诅咒一般说着,“你也会成为其一,生死不由你。”   容宁看着瑞王妃,心想,瑞王妃当年该是很漂亮的。她惊才艳艳,才会让瑞亲王义无反顾去爱她,为她颠覆所有,甚至生命。   现在的她瘦如枯槁,靠着一点妆容和华贵的衣服来遮掩。手腕纤细好似一折就断。   文采奕奕怕也消散在了当年相遇。   “我兄长是个极为心善的人,做到了身为臣子该做的一切。”容宁说起当年,“先帝也不算对不起他。先帝为了他可以彻查瑞亲王府,已经说明了很多事。”   毕竟瑞亲王当年有从龙之功,这么些年也没染指过权势。他们本可以真当无事发生。   先帝查到了什么,又最后做了点什么。是现在的瑞亲王妃所不知道的。   容宁也不知道。   至少她认为她爹知道的消息肯定比她多,是绝不可能容忍瑞亲王和王妃真的害死她兄长,还活在这个世上。   其中必有事。   容宁走到王妃对面,微低下头拿走了她捧在手里的茶:“是谁让你和罗卜藏青联系上的?”   容宁又问:“你和他写信,装信的木盒上面的标识到底是什么意思?”   瑞王妃笑起来:“你看来什么都不知道。”   容宁心情稳定,朝着王妃点了头:“对,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这么说着:“所以在你临死前,我和你做一个交易。你告诉我,我会想办法让你和瑞亲王葬在一起。”   容宁很认真:“你们应该是相爱的,对吧?”   瑞王妃笑不出来了。   她一点点将笑收敛,深深看着面前的少女。她不理解,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半点不为话语所动,内心的坚持如同一柄利剑。女将军,真是本朝罕见。   瑞王妃低头猛烈咳嗽起来。   她咳得脸都涨红了,半响缓过来,带着孱弱微歪头。没了笑意,她的话似乎都少了那点针对:“我活不到他能活到的岁月。我想活得更久更久……我想死在他之后。这样,他就不会为我而伤心。”   “他也想让我活久一点。他在见我犯错后,想的不是辱我骂我责备我,只想着替我遮掩替我求饶。替我最终犯下更大的错。”王妃眼眸望着远处:“现在算是一种可笑的如愿。”   瑞王妃沉默了半响,任由将士们将瑞亲王府里的人一一带出来压在前院。   她那个平民义子,叫喊不停,被人直接塞住了嘴。   她好半天回过神:“瑞亲王府这些年大多的进项都入了内库。何祥是知情人。你兄长之死,我知道的并不多。我罪之所在,是以钱财各物换药。罗卜藏青死后,这条路就断了。”   罗卜藏青死了才没几年。   瑞王妃深深看着容宁:“至于那个标识。秦少劼是蒲先生的弟子。蒲先生可不是生而知之。再多的,你该去问他了。”   说着说着,她脸色愈加惨白,血从她唇角溢出。   王妃露出了最后一丝浅笑:“劳烦,将我两葬在一起。葬哪里都好。” 第78章   瑞王妃服毒自尽。   她早有准备, 在容宁进门的那一刻就做下了决定,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彻底没了呼吸。   容宁带人上门没有带棺材, 只是让人给她盖了白布。接下来瑞王府的一切, 会有宗人府进行查案并断案。   由于两人没有真正的子嗣,黄册上也无后。瑞亲王府败落,所有东西一律查封。瑞亲王府的所有财产,预计是全部要入内库了。   刚入瑞亲王府的宗室少年少女慌得发抖,倒没有人上前捆他们。   容宁颇为好心过去问候了声:“害怕么?出了一点小意外, 不过和你们两人没有关系。回头陛下定会补偿你们。”   两人面面相觑,随即点头。   其中年纪尚轻的义女忍不住问容宁:“容少将军,你不怕么?”自从她到了瑞亲王府,每天都战战兢兢。   这里和她所想的不一样。   瑞亲王全然不在意他们, 几乎当他们和路边石头一样。瑞王妃生病, 多看两眼都让他们内心胆寒。   刚才见披白的那一幕, 更是让他们浑身发寒。他们总觉得这两人不正常, 又发现包括容宁和侍卫在内, 所有人似乎都没有半点波动, 好似一切很正常。   容宁看向院中白布, 好笑回应:“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有太多事情要想。要是这么点就怕,我的脑子忙不过来。”   厮杀过后的战场, 可比这场景可怕得多。那些人一个个背后的故事,要是一章章书写下来,能堆满瑞王府。   容宁对两人说了下她一贯的想法:“死很简单不用怕, 生不容易才要多操心。”   两人似懂非懂。   他们看向被捆起来还被塞住嘴的姚锦澄,依旧似懂非懂:活着是有点不容易哈, 还好没有沦落到那个地步。   姚锦澄挣扎着,试图引起容宁的注意。可惜容宁半点眼神都不给,等后续宗人府和锦衣卫过来接手,便准备带人走了。   她临着踏出门,突然站住回头:“哎哟,差点忘了。”   容宁再转过身来,快步走到宗人府领头的人那儿。   院子里姚锦澄以为容宁终于想起还有自己这么个人,又疯狂挣扎起来,呜呜噫噫喊着。   容宁依旧没看姚锦澄,吩咐宗人府:“不管案子怎么判,最后劳烦将瑞王妃和瑞亲王葬在一起。这是我答应的事,回头我会与陛下说。”   宗人府的人微愣,随即应下:“是。”   容宁满意带着将士们彻底离开。   留下姚锦澄彻底颓唐,在瑞亲王府地上瘫成一团。   容宁很快前往皇陵。   大乾皇陵历代都会修缮,其中埋藏着历任帝王。帝王陵墓之地,非特殊情况不得入内。   所谓特殊情况,基本上每年祭祖,以及帝王入葬之类的事宜。   不过像容宁这等臣子,在受命之后便能进入守陵之处。   守陵处有不少人居住。如今包括当初的大皇子,如今的静王以及其家眷,还有不少太监宫女,以及专门的守陵人。   人烟罕至,草木密集。陵墓中即便是白天也让人感到阴风阵阵。   被赐静王身份,并守陵墓,也可想而知当年的嫡长子,如今是过的何种生活。   容宁顺着路安静走着,直到找到了静王。   静王身穿一身朝服,头发一丝不苟束着。他比秦少劼年长不少,出乎容宁预料的是,头发已斑白。   在容宁看见静王的同时,静王一样见到了容宁。人尚且还没说什么话,身边的一个太监已主动走了出来,恭敬朝着容宁行礼:“见过容少将军。”   容宁应了一声。   太监行礼后,立刻开口:“殿下脑子这些时日愈加不好,很容易伤着人,少将军莫要靠太近。”   静王发出了阴测测的笑声:“呵呵,我脑子不太好?你这等阉人也敢如此说。”   太监转过身,眼神阴冷:“殿下,皇陵重地,万不可如此说话,要是让先帝与列祖列宗听见,少不得要怪罪。”   虎落平阳被犬欺,皇子没落,连个太监都能够爬到人头顶去。   不过想也知道,这些太监和宫女并不会将动作搞得太大,毕竟皇室身份贵重,要是哪天皇帝和大臣来了,见人受了虐待,那太监和宫女就注定没了性命。   容宁没有意外。   她不知道秦少劼为什么特意要来皇陵一趟,但大概猜测是与瑞亲王有关,便拱手交代了一下:“殿下,瑞亲王谋反,已诛。劳烦您告知先帝。您在这里守陵,切记注意身体。”   这样交代就足够了。   容宁满意。   这下就能回去问问秦少劼具体的事。不回答就不给糕点。回答的不好,糕点就糊他脑门上。   先帝知情,蒲先生肯定知道的事也不少。秦少劼和自己同龄,刚刚登基,对当年那些事肯定知道的不多。   他要是什么都知道,早用她兄长当年消息的具体情况来利诱她,让她去当什么皇后了。   要是因瑞王妃一两句话,她自此对帝王皇室产生隔阂,容家早完蛋了。   她收回手,准备走人。秦少劼也没说要在皇陵干点什么,说明不重要。   静王显然并不这么以为。他阴沉着脸:“容宁,你跟在秦少劼前后,真的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么?”   太监一听,飞快上前试图捂住静王的嘴。这种话也是能够说的么?   静王抬脚一把踹开靠过来的太监,一步步走向容宁:“他野心勃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三弟当年被他设计,宠溺的妾室活活用寿桃将他噎死!”   容宁微愣。   对了。当时三皇子妃有孕在身。原来三皇子出事的时候和妾室在一起?   还以为他都到宠妾灭妻的程度,妾室至少不会想三皇子死。没想到当年三皇子身边属步步惊心了。   静王走到容宁面前,露出疯癫又恶劣的笑:“他一贯会说话,装病装弱讨一些可怜,再故作自强不息。我一向来以仁义著称,做一件坏事,便名声丧尽。他呢?他恰恰相反!”   摔在地上的太监惶恐,再度爬起来试图阻拦静王继续说下去。   容宁想了下秦少劼自登基以来的一切处事手段,再想了下秦少劼这个月以来的勤奋。   她摆摆手:“不不不。”   容宁实诚表示:“陛下天生就是当皇帝的命。他太适合了。殿下不行,其他皇子也不行。勤奋的皇子里面没有一个有他聪明,聪明的里面没有一个有他勤奋。”   该下狠手的胆量,想来也是先帝看中秦少劼的理由之一。   “先帝选您,最多就是固守这江山。先帝选陛下,能开创又一个盛世。”   对比之下,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秦少劼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年少。即便如此,最终还是先帝选了秦少劼。   容宁不得不说:“殿下,想开点。”   静王想不开。他目眦欲裂,眼内血丝遍布。很快他试图抓向容宁的剑。   这换成别人,静王说不定还有机会。放在容宁这里,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容宁一个侧身,剑连剑鞘都没取,翻了个手腕,剑鞘直接砸在了静王额头上,留下一个红印。   她再一转身,将人踹跪在地,随即很快催促太监:“该带殿下去哪里就赶紧带殿下去哪里。不要耽搁了时辰。”   太监忙拽起静王,喊人:“来人,静王该去祭拜了!”   很快有人匆匆赶来,两人结伴将静王拖走。静王挣扎着,头发凌乱,状若癫狂:“朕才是皇帝!朕才该继承皇位!”   容宁叹息,叫住了一个跟着来,没有上前拖人的宫女:“杜大人之女也在?”   宫女行礼,恭敬回答:“在。少将军可要让奴将人叫来?”   容宁想了想,拒绝了:“不用。”   父亲反叛,她要是出陵墓的下场会更糟糕,不比在守陵的地方好过。要是能看开,安静度日反而能活久一点。   容宁取荷包,拿了一点银钱塞给宫女:“劳烦照顾一下。”   宫女应声:“喏。”   容宁带着一行人出了皇陵,重新回到京城大道上。永安园的动荡,并没有牵连到京城老百姓。   他们见没有什么大事,又打开门做起了生意。吆喝声此起彼伏,饭菜酒香四处溢散。   容宁把马交给旁人,去买了两抽桂花糕。一抽里面塞了细软的豆沙,一抽里面塞了肉馅。当季的桂花糕,香得人口水直流。   她一口没尝,带着两抽桂花糕重回永安园,回到帝王卧榻边,一手一纸袋桂花糕,语气相当友善:“陛下,臣刚才出去一趟,听说了不少事。您可要好好与臣交代。” 第79章   秦少劼安然躺在床上, 并没有空闲下来。   他让全盛在床上支了一个小架子,再让人拿来了书和折子放在床边。折子看完就看书,全部看完, 想来容宁也回来了。   事实上容宁回来的有些早。   秦少劼一手折子, 一手笔批红,还没结束今天的公务。   他听到容宁的问话,神情没变,半点不意外。   在容宁出发时,他便知道容宁会遇到什么事情。   瑞亲王没能够说什么就没了性命。容宁亲自去处理王府诸事, 必然会撞见瑞王妃。瑞王妃知道的事不少,其中有他都不清楚的一些琐事。   那些事属旧事,父皇当年将事告一段落,告诉了他一些。那些被容宁知道也没什么。她年纪渐长, 而师傅已然外出, 容宁知道那些事是迟早的。   至于皇陵那儿, 他大皇兄不给他下绊子, 他都不信那人是他大皇兄。   桂花味浓郁, 秦少劼望着容宁满脸友善“威胁”的姿态, 没有从人眼里找到一丝的怀疑、惆怅、怨恨。那些负面的情绪似乎很容易被她压在脑后。   他想问容宁知道了点什么, 又下意识压下了笔, 没问。   秦少劼看了一眼全盛。   全盛知道意思,妥帖退下, 将门带上,也叫走了周围看守的人。   屋里只剩秦少劼和容宁。   秦少劼示意容宁:“坐下说。”   容宁转头看看椅子,发现有点遥远。她正准备提着两袋桂花糕去搬椅子, 就听秦少劼再说了声:“坐床边说。糕点放桌上。”   说罢,秦少劼便把他床上小桌子给整出了地。   容宁将糕点放到小桌上:“……陛下, 这是不是有点不成体统。”在桌上吃糕点,到时候碎屑会全部掉到床上的!   秦少劼:“那今晚就换个地方睡。”   半点不以为意。   容宁:“……”很好,寝宫多就是了不起。   糕点放在桌上,没有装盘装饰,看上去相当朴实无华。纸袋里露出浅淡白色以及上面点缀着的细碎桂花,瞧着相当诱人。   秦少劼问容宁:“从头开始讲有点长,时间跨度也久。想从哪里开始听起?”   容宁坐下,取出一块桂花糕:“从蒲先生讲起。他师从哪里?收了哪几个徒弟?现在又为什么整天都在外面?他和那个标识又有什么关系?”   说着,一口咬上了香糯软甜的桂花糕。   吃归吃,她两眼盯着秦少劼,半点没有挪开的意思。   秦少劼明白。即便容宁对他毫无怀疑怨恨,也代表着她能接受一无所知。   “朕跟他学习时,他已经在京郊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秦少劼其实曾经也问过师从,“朕第一次问师傅,师从哪里。他说故人已逝,不用多提。很少会说起。”   一般来说,不乐意提的,要么是这一场逝去让人非常伤心,要么就是这一场逝去不可以随便说。   他慢慢说起过往,也拿起了一块桂花糕吃起来。   吃完一口才继续讲。   “你在京城几乎打探不到消息。那个名字被列为禁忌,当然也没有多少人会说。时间一久,记得的人不说,年少的人更加不知。”   容宁觉得自己不该买桂花糕。   她该多买点吃起来嘎吱嘎吱的,像下酒菜一样听秦少劼讲故事。这事从头说起看来真的很长。   “他师从庞敏达,庞太师。那时父皇还没登基,庞太师因罪入狱,满门抄斩。这种案子一定敲定,很难再改。后算不得沉冤得雪,只能说庞家人都被好好安葬了。”   让帝王承认杀错了人,那简直难比登天。至少要等后一代或者秦少劼这一代帮忙翻案才有点可能。但这等翻案又容易让人觉得先人是真做错了事,一般也不会翻案。   “庞太师有不少学生,但要说真正的弟子只有两人。一为朕师傅蒲盛宏,二为他师姐钟如霜。”   容宁一下子想起那个女子“秋霜”。   她诧异:“庞太师第一个收的弟子是钟如霜?这标识和她有关?她想要做什么?蒲先生在外是想要找到她?”   容宁的问题变得更多了!她紧张吃起了桂花糕,呜呜含糊说着:“你快嗦!”   秦少劼好笑看着容宁加速猛吃,又很想知道过去的样子,讲快了一点:“钟如霜是庞太师从牙婆那儿买到的孩子。她长得太好,要被卖去不干净的地方。她被庞太师带走后,学东西的能力初步展现,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常常觉得读书很头痛的容宁:“……”   容宁反应过来:“不对,秋霜长得很普通。”   秦少劼表示:“她厌恶自己的容貌,会易容。她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当年庞太师出事之后,她剔去了所有头发,以示一样断了头。”   容宁微怔。   钟如霜这个女子,决绝至此。   不过容宁也因此反应过来,难怪各地都没有这么个人。跑到哪里都能够轻易换一张脸的话,实在太简单了。   秦少劼:“后来朝廷把抄庞家拿来的东西,大部分给了钟如霜和朕师傅。庞家没有人了,而她身份到底算是庞太师的弟子。她却将书全部捐赠,变卖了余下所有东西,很快离开了京城。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事。直到你在边塞罗卜藏青手里收缴到了那个木盒。”   容宁意识到:“所以蒲先生才会去找她。”   秦少劼应声。   “同一个师门,朕师傅因庞太师当年的遭遇,不乐意出山为官。别人说起来,当然不能说真的理由,干脆就说不知道什么缘故。钟如霜出去游山玩水,不愿再回京城,自然也相当正常。不仅朕师傅在找她,父皇明处暗处派了不少人在找她。朕至今尚不知道派出了多少人。”   这些都是他上位之后,锦衣卫宝坤和他师傅告诉他的。这些事不算国事,他即将登基,要关注的事太多,于是这种既不能让旁人知道,又不算国之重事自然被搁置放后。   秦少劼登基后,让容宁回来也才一个多月。这一月有余,光处理日常事务和山西一事,就花了他太多心思。再加上他想要容宁当皇后,心思也放了很大一部分在这事情上。   容宁浑然不知道,秦少劼没和她说那么多的事,全然是因为太忙。其中忙碌的一个原因还是她。   她问秦少劼:“钟如霜是打算替当年的庞太师复仇?”   秦少劼顿了顿:“当年那些人基本上在父皇在位时就已经死的死,被处理的被处理。不然也不会让庞太师得以好好安葬。朕师傅临走前,说她不是在复仇,而是在践行她的理念。庞太师不希望她沉溺于个人情感,而她一向来听庞太师的话。”   容宁:“那她想做什么?”   此时的江南,橙黄落叶如蝴蝶飘然落下,被白衣长袍的蒲盛宏捏住。   他带着兴味拿着小巧落叶扇了扇秋日凉风,和自己三徒弟凌子越说着:“江南的景色真是一年四季各不相同,各有韵味。”   凌子越手持长剑,冷漠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不远处推着一辆小车匆匆过来的华服青年,看见蒲盛宏如此休闲的作态,额头青筋都要冒出。他怒冲冲推车到人面前:“师傅,你要找人赶紧出门去找!为什么我辛辛苦苦帮忙找人,还得给你推一车日常生活用具过来?我这江南的生意不做了吗?”   “哎,符伦,你身为大弟子,体贴一下凌子越。他年年跟着我,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休息,你怎么能让他赶到江南,还要受这种苦!”蒲盛宏将落叶插在大弟子符伦头上,“好看。”   符伦:“……我没说不体谅他。我说的是师傅你!再不济你让小师弟给你派两个人啊。他都当上皇帝了,怎么不能安排两个人?”   他知道自己说不过师傅,无奈转了话题:“说起师姑。师姑之前应该是在山西。现在又不知道换了一张脸跑哪里去了。她这么些年也不知道在各地埋下了多少的事。”   蒲盛宏又在空中捏了一片落叶,看上去童心未泯。   符伦在旁习惯了,自说自的:“她的观念一向和师傅不同。同为治世。师傅你不入朝为官,但也主张自上而下,让帝王多关注百姓,为百姓谋求福利。”   “师姑不同。师姑可是一心认为,人心不可测。朝堂之上也非帝王一人之朝堂,还有明争暗斗的一群朝臣。只有自下而上,威逼他们一心对外,才能推进朝堂上下关注天下。”   这种念头极为危险,偏偏师姑那么多年以来,一直在各地走动。她布下的一个个杀招,几乎是从未停歇过。而靠着这些,从边塞罗卜藏青来看,先帝和群臣确实对此上下齐心。   这种事情损了不知道多少人的性命。万一这些事导致王朝覆灭了怎么办,天下动乱、战火纷飞,只会愈加可怕。   可在师姑眼里,要是王朝覆灭,便是这个帝王和朝堂不适合再存在。既然如此,天下干脆动乱、战火干脆纷飞。不破不立,新的皇朝自会诞生。   古往今来,一直如此。   这种念头简直可怕。   蒲盛宏在大弟子嘀嘀咕咕不停念的话中,翻看着叶子,想起过往。   他还记得那年在京城郊外的屋子前,师姐收拾好了所有行头。她戴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假发,脸上的模样普通极了。   那时雪落的很大,洋洋洒洒不适出行,但她执意要走。   她仰着头,任由白雪落在她的头发上:“风雪满头也算白首。”   他喜欢她,却知道他留不住她:“师姐,你要去哪里?”他以后可以在哪里找到她?可以往哪里写信问候她?   她勾起唇,背身离开:“天下。” 第80章   “学文的人就是会讲话。”   容宁听秦少劼说完钟如霜师姑, 拍了拍手上糕点碎屑。   “听起来像有道理。打仗是这样。哪怕军中有些人心里头有事,一遇外敌,事都得放一放。”   容宁眼神没有变, 很是认真:“但有共同的利益也会让他们合作。为什么一定要造就危险?其他人在这种事中凭白死了算什么?我兄长于天下, 难道不是一大功臣吗?难道不无辜吗?他凭什么要为了这种念头而遭难?”   “他可以一帆风顺做到大将军,他可以成为天下将士的标杆,镇守在边塞。即便天下太平,再无战事,他也能站在大乾朝堂之上, 为百姓救助付出一份心力。”   “天下人与天斗,已是万般辛苦,为什么还要去承受这点?边塞常年战事频发,耗费人力财力, 所造就的损失不是一点两点。”   驻守过边塞, 容宁才更清楚。一旦开打, 那就是在烧钱。   军备会耗损, 粮草医药支出会增加。要是不打仗, 这些钱财可以用的地方会更多, 可以用给边塞修建更稳固的防守, 可以拨给当地百姓吃饱喝足。   容家即便权势一点点衰弱, 那也没有关系。她容家人可以活得更久,而非在每年祭祖时垂泪, 生怕来年多一个人。   容宁看过很多兵法书,听过很多朝代战役。她拿自己听过的战役来解释:“要是亡一城百姓,守一国百姓, 我必誓死守城。可要是有其他方法既可以守一城百姓,也能守一国百姓。我为什么不去做?反而要剑走极端, 去展现这种大无畏,慷他人生命之慨?她和她看不起的那些内耗文臣有什么差别?”   秦少劼重复了容宁的话:“……慷他人生命之慨。”   是这个道理。   秦少劼不认同师姑的想法,但他知道的比其他人更晚:“父皇不喜,师傅不认同。但发现她动作时已经迟了。总有一些人,固执己见,轻易无法将念头掰正。”   他说着:“哪怕她经常变装,只要她有所动作,发现她踪迹不难,难的是怎么将她布下的那些事一一翻出来解决,难的是怎么不让去找她的人轻易被她说服。”   “身为师姐弟,她的口才就连师傅当年都险些被她说服。师傅一直以来都认为他们算是在民间为民请命,只是所思所想有点差异而已。”谁想多年之后,他发现师姑惹出一件又一件大事。   自家师门的事自家肯定要处理,这才彻底出去“游山玩水”了。   容宁听到这话,撇嘴:“人都是这样。”   “每个人都会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想事情。他们肯定认为自己的做法很有道理。就连残忍的罪犯也是这样想。她只要顺着这些人的念头去说,去把她的想法融进去传递进去,被哄骗的人肯定不少。”   “陛下在朝堂之上听群臣吵架,不就是为了越辩越明白么?把利弊都分析清楚,才可以去做让大部分百姓都过好日子的决策。”   “陛下该从根出发,细想如何设一条底线。就像从军之人,不管旁人怎么说怎么做,不叛国是最基本的。其后才是一点点去想办法,在平日里用最简单的道理解释给他们听一些事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回金吾卫的问题,下次也不能再出。”   秦少劼看着容宁。   容家一向来教的很好。容宁不管旁人怎么说,或许会有成长,但该有的忠君爱民念头从来不会变化。这是一种独属于武将的耿直。   利落来利落去,不会轻易被文臣的花言巧语所骗。   哦,也不太容易被他所骗。   秦少劼想到这点,有点惋惜。   不想再谈那么严肃的事,他问容宁:“京城事毕,马上入冬迎新。还要去山西么?有徐缪凌在那儿,他对你兄长一事肯定上心。”   容宁本来已经觉得秦少劼“刺客”一说,基本上是在骗她。但她前脚刚去山西,后脚逼宫都出来了。一个潜藏在暗处的危险人物,实在让容宁放不下心。   新年没有宵禁,以前每年她都要值守。   容宁:“臣留下。”   容宁很愁:“陛下洗个澡都能昏过去,实在令臣很是担心。”   秦少劼:“……”这倒不用再提。   容宁不仅提,还嗅了嗅鼻子:“桂花味很香,陛下身上比桂花味都香。之前洗澡的时候香过了头,现在闻着倒还好。”   秦少劼见容宁闻着闻着朝自己贴近了点:很好,下次再放。   君臣将话说开,关系和之前愈加不一样。   两人这段时日是秦少劼走到哪里,容宁跟到哪里,半步不离身。   瑞亲王一事牵连不算大,尤其是瑞亲王和王妃皆死,王府中没有什么子嗣的问题,简单定罪抄家就成。朝廷之上处理起来风风火火,很快将事解决。   瑞亲王一支被贬为庶民,再无入皇室可能。所有财产一全部被抄。就连拥有煤炭的五道皇庄也被收入内库。   金吾卫打散重组,新的侍卫长,正是当年容宁年少时,经常给她安排矮脚马车的那侍卫。容宁不得不承认,有的人天生就容易升职。   宝坤指挥使和容宁以及一些侍卫救驾有功,纷纷涨了一级身份和俸禄。容宁明明没有打胜仗,莫名从少将军荣升为中将军。   当然,手下的兵数量没增,毕竟她现在不在边塞驻守。   为了服众,她这位中将军是全大乾最年轻啊、俸禄最少、统兵最少的中将军。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上空有头衔。唯有哪天出门打仗,才能拥有真正实权。   百官哪怕有人对容宁升职太快不满,想到她只是空头衔,又啥话都不说了。怎么说?说人救驾有功,但不能给升职?   这话和说皇帝命不值钱有什么差别?   于是容宁在永安园里安稳度日,日常唯一多干的事情,就是写信给徐缪凌,内容基本上是:在?案子查的如何?人找到没?   整个京城云淡风轻,再也没人提瑞亲王夫妻,好像这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就连容府,现在关心的事情也只是曹夫人每天愁的:“京中男儿算起来,本来一个个就配不上小宁儿。现在真是更加配不上。一个个靠过来的都像上容府吃软饭的。”   门当户对里还要挑一个看对眼的,太难。   林芷攸对此笑出声:“娘,要是真有看上的,她肯定直接拉过来和您说了。再强求也没用。之前给了那么多选择,她一个没看上。你看名单中的姚锦澄,转眼没落。这等男儿还是算了。”   曹夫人叹气:“要是实在看不上,咱们想开一些。随意找个长得不错的,不成婚留个孩子也行啊。一年年过去,再过年就二十了。谁家二十还不成婚的!再这样下去,万一哪天成大将军了,这天下哪里还有人配得上她!”   容宁能当上中将军,在她心里很是了不起。   只是她还是担心容宁不成家,往后会寂寞。   短短这么些时日,容宁太过出息又不乐意回家,以至于曹夫人都没法当面催婚。她让旁人男子多努努力去陛下面前刷脸,却发现那群废物没几个能真正刷上脸,说上一两句话顶天了。   她莫名其妙待在家里一步步退让。再这么下去,真是不想管这事了!   林芷攸提议:“娘下回早些进宫,陛下和小宁儿会在皇太妃那儿用早膳。到时候可以说这事。陛下一样后宫无人,导致各种谣言四起。皇太妃心里肯定挂念陛下这事。要是两人都没这个心思,实在要拖一拖就拖吧。按人活百年来算,二十也不大。”   二十是不大。曹夫人生容宁时不止二十。   陛下刚遭遇逼宫,这段时日容宁离不了身。那干脆到两人面前去催。她对林芷攸连连点头:“就这么办。”   曹夫人有些不舍:“你家里生意做得大,明年开年后你竟是要南下去几个月。我一个人要无聊了。”   林芷攸安抚着曹夫人:“不会无聊。还有那两个小家伙。他们不适合跟着我去江南,劳烦娘照顾了。”   曹夫人一听,头都大了:“……那还是无聊些好。你要早些回来,我这身子哪里扛得住他们折腾。前两天说要带朋友来家里玩,整个府邸眼见要被他们嚯嚯一遍。”   林芷攸当即笑出声。   而被曹夫人挂在心尖尖上的容宁,在永安园里吃好喝好,面上暂且不管钟如霜的事,但这几天不管是上朝还是秦少劼批奏折,她都在想钟如霜的事。   一想钟如霜,便想到先帝。   一想到先帝,就想到韶阳二十三年夏天。   秦少劼的木鸟在容宁随身跟着后,本该束之高阁,现在被容宁讨要,被她捏在手里把玩。容宁把木鸟翻来覆去盘着,脑子格外清楚。   她这辈子虽然胆子大,也会做不少出格的事,但总体来说不会做一些被人指着脊梁骨戳的活。但她这几天回味了一下秦少劼说的先帝所作所为,总忍不住多想。   先帝派了多少人去查钟如霜?这连秦少劼都不知道,说明锦衣卫里宝坤也非完全知道当年钟如霜的事。   庞太师死后,钟如霜埋下很多杀机。如果先帝找到了人,但是没说呢?可能是没来得及说,也可能是说了但没来得及转述。   区区应付一个钟如霜的小事,很容易被众人忽略轻视。   容宁将木鸟放在桌上,肃然趁着屋子里只有秦少劼、她和全盛三人时,开口:“陛下。臣要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秦少劼顿时抬头,突然有所盼:“与朕相关?”   容宁:“有!”   秦少劼搁笔端坐:“你说。”   容宁:“我要去挖坟撬棺材。”   秦少劼:“……?” 第81章   全盛眼内震撼。   秦少劼也少有对容宁感到震撼。   和帝王有关的挖坟开棺材, 那岂不是就是要对皇陵动手?这是一个臣子可以对皇帝说的么?   秦少劼本以为与自己有关的大逆不道,可以见容宁对自己做什么。他一时失语,都不知道这两件事哪个更离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容宁这话。   他眼内困惑, 憋出一句:“朕父皇的棺材不好撬, 里面除了财宝也没什么多的。”   全盛本来震撼望着容宁,如今震撼望向陛下。   陛下这个回答是什么意思?是刚才考虑了一下么?这是可以考虑的吗?   他一个区区太监,能听到如此放肆的事?   全盛忙开口:“陛下!”不是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事情都能做的啊!要是被旁人知道了,才刚坐稳的皇位, 恐怕又要动荡。   容宁呆了呆。   反应过来秦少劼说了什么,她眼眸跟着被震撼到瞪大:“什么?”   整个屋子里三人轮流震撼。   容宁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话,怎么也没想到会被误解到这地步。她忙解释:“不不不,我怎么可能去皇陵动这个手。再大逆不道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我是想让陛下陪我一起去开棺, 所以算和陛下有关。”   话一出口, 秦少劼和全盛都放松下来。   全盛抹了抹头上虚汗:“容中将这话真是, 实在吓人一跳。这要是传了出去, 不知道会被旁人传成什么样。”   秦少劼对别人的墓不感兴趣, 但容宁从不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他问了声:“你要挖谁的?”   容宁轻微抿了抿唇, 将把玩的木鸟放到桌上, 本该晦涩难开的口被意外打岔之后, 变得好开口多了。她说了出来:“我兄长的墓。”   秦少劼微愣,随即很快意识到什么。   当年他们两个都还小, 年仅十二。这个年纪在长辈眼里,是一个什么私密事都不该知道的年纪。秦少劼当时埋头苦学,知道事后特意来找了容宁。   那是他第一次, 也是唯一一次见容宁哭。   当时丧葬办得极大,他父皇也表现得万分悲痛, 亲自去了一趟容府。这一切都没有问题。   容宁如实说:“按照容家的规定,死在战场上的话,有时候尸体都找不回来很正常,找不回就立衣冠冢,找得回多少肢体就按多少下葬。边塞送回来已经过了很多天,下葬很是仓促。我没见棺材里面有没有人,怕见到不健全的兄长。只知道葬的不是衣冠冢。”   战死沙场能留个全尸的可不多。身为将领一般能把尸体找回来,很多士兵通常被带回来的都是不知道谁的骨灰。多送回家的是那人的遗物。   她一点点分析着:“我知道我娘亲和嫂嫂都很悲痛,不像演的。先帝也很悲痛,看上去年纪一下子老了。但按照战局分析,哪怕兄长会战到最后,但他的兵对他极为拥戴,是绝对宁可死在他前面,而不是会让他死的。”   “当时追击决战的点是在一个陡峭的山巅。追上的话,可以将敌人一举歼灭。兄长稍作判定自然会上。但对于兄长来说如果反被埋伏,死伤会很惨重。坠下山崖也基本上难救。”   “但既然已经是埋伏,他也不是没可能被活捉?就是半死不活被抓了。又或者说,当年兄长发现了自家这里有不止一个细作,所以刻意装死没有回来。”   容宁知道自己的说法很离奇。尤其是这件事盖棺定论了那么多年,所有人都已经接受了结果。她甚至为此冲上了战场。敌人没有道理活捉了人不炫耀,那么多年,她兄长没有道理不回家。   “清扫战场,需要用武器一个个捅死地上躺着的,以防诈尸。”容宁这么说,语速有一些快,“由于罗卜藏青战胜,他们必然先一步清扫战场。”   容宁每说一个点,秦少劼几乎都可以反驳。他可以说战场上士兵们再怎么想要救下头领,可杀敌先杀王,容轩不可能被放过。   他也可以说,清扫战场……   “清扫战场的话,应该是敌人先拿到你兄长的尸体。”秦少劼突然发现了这个问题,“是谁把尸体送回来的?”   容宁很快报了个名字:“柳啸叔叔。他现在跟在我爹身边。说尸体被埋在了很多士兵下面。大家都想护着他不被敌人挖走。”   秦少劼和容宁对视。   一切都说得通。   但罗卜藏青擅长埋细作,当时军中是有通敌的。再加上,容宁又说了一点:“瑞王妃说,她给罗卜藏青送的信,没有透露过太多东西,只是希望罗卜藏青替她找东西。他们是交易。其实那些信我都看过,基本符实。瑞王妃能够和罗卜藏青搭上线,光靠钟如霜一个人是不可能的。”   行军打仗需要人手,送信也一样如此。   “钟如霜早年已经出京城,可京城的话,身份不明的人并不是那么好进出的。再回京城超出百里必须要路引,除非她有一个在京城附近百里之内的一个假身份。再不然,就是京城内还有人,”   “只有在更暗的地方,才可以伺机而动,抓到人。”   “兄长经历过这么一次,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他养好身体,再回到京城附近,再想办法联系先帝。再者可能,他当时连先帝都不信任?这就需要很长时间。这个时候全天下都知道他已经死了。没有比他更适合潜藏听从先帝吩咐去做事的人。”   容宁突然停下。   她手稍微握了握拳,觉得现在瞎编一气的自己有点荒谬。但只是那么一点点,极其微小的一点可能,让她在那么多年以后,突然想要大逆不道去验证。   估计她娘或者嫂嫂知道,让她在宗祠跪十天十夜都可能。   旁边全盛听得目瞪口呆。   容轩少将军怎么可能没死?当年京城上上下下,几乎真是集体替他悲痛。皇宫中很多人都情绪低落。他身为太监能见不少侍卫,都能感受到那些侍卫身上传来的浓重伤感。   先帝当初为此听说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要是真没死,连先帝都不被信任了,未免也太……   秦少劼望着容宁。   容宁眼眸有点不敢直视秦少劼。她稍稍泄气:“臣知道臣在无理取闹。”   秦少劼微摇头:“不。”   他开口:“钟如霜会易容。她能那么久不被人发现,也能让兄长可以。”   “与其思考兄长容轩是不是还活着,不如思考如果他真的活着,且靠近钟如霜去挖京城叛徒以及天下各种陷阱,这么多年来会不会被钟如霜说服,变成她的下属。”秦少劼重新拿起笔,“你既想了,那好好想想要怎么挖。机不可失,可以考虑明晚。挖完回来洗个澡,正好去早朝。”   容宁:“……”   为什么秦少劼可以那么勤奋!   谁做了坏事还考虑着第二天好好上早朝啊!   秦少劼拿着笔若有所思:“全盛,替朕去选一套好些的衣服。朕是去容宁列祖列宗的,不能随意。顺便祭拜要用的东西也都准备一下。做客不能不带礼。”   全盛已被震到面无表情,只能麻木应下:“喏。”   容宁听秦少劼这话,差点把木鸟砸过去。怎么就变成去见列祖列宗了!   她忍不住:“陛下你不会还要让人带酒吧?”   秦少劼真的应声了:“当然要带。祭拜怎么能够不带酒?你知道他们爱喝什么?可以和吃食一并让全盛挑出来一并拿去。去都去了,总归要按照人喜好来。”   容宁:“……”对这皇帝无话可说。   全盛对帝王的命令一向遵从,调整过来情绪后,热情问着容宁:“容中将要多准备一套衣服么?总穿着戎装让列祖列宗看挺无趣,晚上弄脏了正好换一套。这样容家各位列祖列宗就能看到您两套衣服!”   容宁:“……我替我家列祖列宗谢谢您。”   本来内心对撬自家兄长棺材非常有压力的容宁,第二天晚上换上了女子衣裙,裙子挽起手上袖口扎上,背着铁锹,提着大包小包和秦少劼一同来到了容家墓场。   大晚上挖墓,总归人越少越好。   于是知情的全盛负责驾车,不知情的宝坤被秦少劼支开,侍卫们还以为皇帝已经在寝宫睡下。秦少劼穿戴着一身帝王常服,头上顶着个镶金珠宝头冠,手上一样大包小包,在漆黑夜中行进。   容家的守墓人被容宁轻易药倒。   当三人真的到达了容轩少将军墓前,容宁估算了一下自己要花的时间:“挖土大概要一到两个时辰,埋快一点。我们只把盖上那层土给刨了,解约点时间。”   她犹疑看了眼帝王:“你行吗?”   秦少劼一直以来都脆脆的。   被问到的秦少劼放下了所有东西:“可以。”他将容宁手上的东西接过一并放下,替她将铁锹也取了。这时候,他又忙着将容宁裙子和袖口处理好。   容宁嫌麻烦:“不用松开,等下挖土还要重新弄起来。”   秦少劼拉着容宁的手腕,不让人将手收回去。他垂着眼:“还是要先让兄长见一见。朕几乎从未见过你穿女子衣裙,束女子发髻。”   容宁微怔。   她是很少这么穿,更很少梳女子发髻。   今天特意拿了套月色的衣裙,让宫女替她打理头发。宝坤还以为她和秦少劼之间有点什么,才想要支开他,所以走得非常主动。   裙子被放下,很快拖曳在脚处,袖口松开,自然垂落。风一吹,似飘飘欲仙。   秦少劼整得很认真。 第82章   大门大户年纪一上去, 都喜欢穿深一些或者亮眼一些的颜色,年轻的姑娘为显稳重,多半跟上。各家府邸里常见各种鸦青、柳绿、豆红。年纪轻的则多选择一些水湖蓝、桃红、鹅黄。   像容宁嫂嫂林芷攸那样喜穿素的不多, 很多都是府上丫头才穿浅淡素色一些。   不过由于她嫂嫂喜欢穿素, 所以容宁虽也有喜庆夸张色彩的衣服,但也有像月白这种雅致的款。她寻思着这种到墓地来,穿红穿绿都有点喜庆,要么穿黑要么穿白。   纯白家里没有,月白这种透着浅蓝的正好。   她穿得再温顺雅致, 就刚才大包小包背铁锹的模样,也是和京城闺秀相差甚远。到现在东西全部放下,衣裙袖口松开,眉眼间才终于有了点神似。   只要不动不开口不展露气势, 容宁的容貌很是能唬人。   秦少劼再抬眼对上容宁的脸, 见着黯淡墓地间微弱的灯光下, 被烘托着如同嫦娥再世的容宁, 又是一阵恍惚。在宫女替容宁打扮好的那会儿, 他恍惚过一瞬。   他此时此刻认为自己很庸俗。   庸俗到见着容宁穿衣裙就内心摇曳, 下一刻想见她穿嫁衣, 再下一刻想见她穿皇后朝服, 再下一刻想她愤愤不平和繁杂礼服斗争的模样。   庸俗一如天下百姓苍生。   容宁果然憋不住,不习惯。   她拉扯着衣裙:“太宽松了, 感觉衣服像是飘在身上。”能感受到风从任何一个刁钻角度钻进来。大晚上瘆得慌。   她抬了抬脚:“走动起来也不方便。踩门槛算好,走台阶简直像是在和裙摆斗智斗勇。”   再晃晃脑袋,容宁感受着脑袋上的珠串颤动:“头上这些也是麻烦, 重。”   摇头晃脑,明艳俏皮, 令人心动。   秦少劼很喜欢容宁这样子。不是说喜欢容宁穿女子漂亮的衣裙,而是喜欢容宁这副敢说喜敢说厌,自由自在的模样。她该长空啸天,不羁如风。   哪怕只是极为偶尔,极为偶尔如现在这般,将羽翅任他轻抚。   他扬起唇角:“嗯。给兄长倒酒吧。”   容宁后觉后觉发现,秦少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直接称呼容轩为兄长了。她内心轻微啧了一声,假装自己没发现,转身去给兄长墓前摆吃的倒酒。   永安园里不能出现纸钱,帝王当然不可能带头去让人准备这个,太过显眼。   他们只是在容轩面前摆满了东西,再安置上酒杯。   容宁将酒满上,没说什么废话,对着墓碑一饮而尽。随后,她将给兄长倒的酒洒在他墓碑前。   将军墓当然不是小土堆。上面用石头覆盖,防止风雪轻易将墓穴弄坏。墓碑上刻有墓志铭。字字泣血,句句带泪。曾经大乾风头最盛的少将军,如同话本里的断页篇章,一生戛然而止。   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着,如果再给容轩一点时间,这大乾会不会又有一个新的姿态。当年他兄长有很多想要做的事。   想要镇守好边塞,想要一点点让边塞百姓富裕起来,想要适当军改。   只是戛然而止。   容宁每回碰到这种时候,总会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当然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赌一场几乎像做梦一样的局,去想当年引领自己朝前的家伙,会不会真的还活着。   她舔了舔唇。   唇上带着刚才一饮而尽的酒味。   最后,她选择对着墓碑行了跪拜礼。大乾不兴跪拜,但她的兄长值得。不论他是否还活着,他都值得。   三个响头之后,容宁起身拿起铁锹:“事不宜迟,趁着守夜人还没回来赶紧的。到时候还要铲些土盖上,免得被发现。”   被发现,她腿都被她娘打断。   秦少劼在旁见容宁这般,配合鞠躬三回,也算是给足少将军面子。   他深深应下:“好。”   卑微的全盛没想自己有生之年,还会过来干这种粗活。但体弱的陛下都干了,他也不能在边上看着办,自是加入进来。   容宁把石头撬开,用出人意料让人惶恐的力气一块块叠到旁边。随后便是奋力挖土。她的月白裙很快被泥土弄脏。本来是微寒的夜晚,她的额头却不住在落汗。汗水好像泪水一样,一点点渗入泥土里,替代了她这些年的无声祭拜。   一个时辰过去,旁边泥土堆积,此处自然中空。   昂贵的棺材很快露了出来。再过了半个时辰,容宁咬着牙,没有丝毫犹豫撬开了棺材,借着秦少劼递过来的火折子光亮往里窥探。   此时的她罕见双臂发软。细软的头发湿漉漉搭在额头。   七年已过,棺材内该是一副被贵重物件堆积的白骨。再不济也是有头有身,衣袍空洞。容宁手发颤,顺着光亮看向棺材深处。   只见本该放有躯体的棺材里,四角为石,中心为衣冠和首饰。由于棺材木头极佳,里面不管是衣物还是首饰都没有半点腐败痕迹,甚至颜色还鲜亮。   但没有一根白骨。   只能叫衣冠冢。   秦少劼替容宁扶住棺材上方,更是眼尖,手点在了棺材打开的侧边:“这棺材似乎被打开过一次。钉子新旧不一样。扎进去的痕也不是一次扎的。”   棺材要敲七根钉子,代表着北斗七星。其中最后一根钉子不会全部敲进去。也就是说,一旦开棺,棺材或者钉子很容易有损坏。   容宁跟着看向钉子:“……有人比我们更早猜到。”   话落,容宁把棺材板盖上。她用铁锹背面,把几个钉子重新敲回去,不想管这些有没有损坏了。她很是平静,快速将刚才铲出来的土重新填回去。   当连最后的石块都塞回去,容宁身上的衣服已不成样。她眼眸锐利,一把扯了裙子,将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渍全部擦拭掉,再次变成她中将军的姿态:“看起来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复杂。”   到这时,天已开始变亮,再过不久就要迎来上朝时间。   秦少劼站起身,拿起余下的那些祭祀的物件,一一分发给容家列祖列宗。他竟还有体力客客气气替一群人倒酒。   墓地有取水点,全盛拖着疲惫身子提桶打了水来,拿着帕子追秦少劼:“陛下,先擦擦汗。”   秦少劼接过擦了一把,很快丢回给全盛:“容宁,整一整,先换上衣服,要快些回永安园。”   容宁应声,半点不顾自己穿着的已经是里衣和残破的外衣。她简单凑到全盛身边,用帕子也给自己解决了一下,随后集体给列祖列宗道歉:“事发突然,愿各位祖宗不要怪罪。”   她赶回马车,在车上麻溜把上朝要穿的衣服换上。   为了图方便,她微湿的里衣并没有换掉,而是直接在外面套上了衣服。   容宁从墓地到马车,换衣服极为随性,很快轮到秦少劼随性。全盛出来后,再度负责驾车,秦少劼回到车上,褪去了身上那套一样满是泥泞的衣服。在脱到里衣时,他和容宁对上一眼。   容宁:“?”   容宁盯着人换衣服,见秦少劼动作微顿,反应过来帝王要将里面的也换了,终于醒悟转了身。只是马车里就那么点狭小空间,容宁哪怕全然背对帝王,也能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是半点没有反应,心思沉浸在兄长的事上。   这事爹知道吗?娘知道吗?嫂嫂知道吗?她年纪小,很多事不知道。但他们不同。若是先帝知道,很可能会告知定国公。   至少确保他们家里人有一个知道。   上一个撬开棺材的人是谁?是产生了怀疑的先帝,还是说容家人?   要是某一天兄长真的出现在她面前。   容宁略顿了顿。   出现在她面前倒是没什么,要是出现在娘亲或者嫂嫂面前,如果说两人是真的七年不知情,恐怕活着也要被打死了。   容宁露出一丝祥和友善的笑意。   到时候她一定负责递棍子,绝不拦一下。但凡拦一下,都是对她被瞒七年的亵渎。   容宁浑然不知道,身后的帝王衣服换得不快,勉强穿好里衣,到后来简直是太过劳累,衣袍胡乱一塞。他虽是平日里也会勤加练武,却也从来没有过连挖几个时辰的土。   他本不想在容宁如此心绪复杂的时候打扰容宁,但不得不开口:“容宁,替朕穿衣。”   容宁带着思绪转回身子,按照自己见惯了宫女折腾的步骤,将秦少劼后续各种挂件系上,腰带扣好,并随口说一句:“陛下的衣服脱起来比穿起来方便。”   说完,两人同时沉默。   一些不该有的回忆重新浮现到两人眼前。   容宁收回手,当无事发生。内心窘迫到再度哐哐撞墙。   马车很快顺着偏门进入永安园,秦少劼让全盛将马车停好,三人稍绕了点路前往本该昨晚睡觉的寝宫。没怎么休憩的三人再度踏上准备上朝的路。   朝堂之上,百官按序觐见,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异常。   察觉到异常的宝坤安然站在那儿,半点没展露出一点不对劲。   容宁面上当一切无事发生,私底下花了点钱,让全盛帮忙多买点东西,给她家里娘亲和嫂嫂送去。转眼要入冬要新年,她势要对两人更好一些。   但容宁万万没有想到,入冬没有多久,她善待的娘亲一大早进了永安园,成功坐在她身边一起用早膳。   一张桌上,皇太妃、陛下、她、娘亲曹夫人四人,俨然如同阖家欢一般。   曹夫人脚下踩着容宁,面上笑得温和:“小宁儿贴心,一直回不了家,还一直让人买东西往家里添。这唯一让人操心的呀,也就是婚事了。”   被踩着的容宁:“……”   说归说,骂归骂,别拿脚不当脚呜呜! 第83章   皇太妃对曹夫人很客气。   她与曹夫人年纪相仿, 用筷子替曹夫人夹着:“还记得当年你大婚,羡艳了整个京城。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和本宫一样操劳起子女婚事。”   曹夫人笑着感谢:“都是过去的事了。”   定国公夫人曹夫人与定国公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这些前尘往事, 由于定国公当年上了青山, 躲在青山寺中,她已经多年不提了。   曹夫人不提,皇太妃记得是很深,和两个小辈提:“当年曹夫人与定国公的事,几乎人人要说两句。街头巷尾的娃娃但凡凑在一起, 都要被调笑两句,两小无猜,往后就作曹夫人与定国公。女子没有不羡慕曹夫人的,男子没有不妒忌定国公的。”   谁不想要嫁给一个英雄, 谁不想要与知己红颜共白头。反正大家很羡慕。   容宁很少听这些, 脚虽痛, 偷偷对着看过来的秦少劼点了点脚下, 委屈告状, 但也不是不能忍。   皇太妃有些叹息:“说来说去, 反到愁的只剩下子女婚事。”   曹夫人跟着叹气:“先帝在时, 就曾叫我入宫。他很是操心容宁大事, 生怕容宁在外征战,没能顾得上成家。以前容轩在时, 他也一样上心。”   容宁本想说点什么,听到兄长的名字,又一句话不说了。   她怕说话藏不住一些秘密。   到现在, 她不知道兄长在哪里,在做什么, 又做到什么地步。每多一个人知道。兄长多一份危险。但不告诉旁人,容宁又内心有愧。   心虚,愧疚。   容宁甚至把脚往娘亲那边凑了凑。要不然还是多踩踩?   感受到女儿动作的曹夫人顿了顿,内心相当无语:这小家伙怎么脸皮好像愈加厚实了?   比起容宁,秦少劼藏过的秘密事更多。他清楚曹夫人说的事是哪一年的事。那年容宁杀敌受封,他对父皇自荐,想要和容宁成亲。   皇太妃也记得这事,连连说道:“对对。他一向对两人上心。和容宁说婚事时,还和本宫一并催了少劼的婚事。后来,哎,各种乱七八糟的事……不提也罢。”   在场人的都清楚。   后来皇太后介入其中,替秦少劼又是选人,又是送人。再后来大皇子和皇后一路败落,直到帝王位置更替,秦少劼正式登基。   谁能料到短短几年,事情会变化那么快。   秦少劼吃饱了,慢慢饮着早茶。皇太妃宫里的茶水多是养生茶。一大早就是银耳桂圆红枣加在里面,又加了一些晒干的花苞。但凡浓稠一点都能叫汤羹。   两个大人说起子嗣,再大的成就也没用。   不成婚就是两人的一大败笔,仿佛罄竹难书。   容宁见娘亲都不乐意踩她脚了,又自顾自收回来,手给秦少劼在桌下比划。秦少劼余光瞥着容宁单手做各种姿势,说实话,看不太懂。   他既不从军又不打仗,不知道军中手势的各种意思。   只能连蒙带猜,猜容宁的意思是想要逃。   秦少劼放下茶杯,单方面在桌上落下雷:“心有所属,当然不敢随意将就。要是将就,此生怕是没有什么机会了。这事再议,朕有事务繁忙,该走了。”   皇太妃颇有深意望着秦少劼。   曹夫人更是侧头对上容宁:“你心有所属?哪家的公子?只要不是什么不正经的男子,都可以考虑。有什么顾虑不好和我提的?”   曹夫人说到这里,有些委屈了。   怎么容宁能和陛下说,还不能和自己这个娘亲说?难道出门在外那么多年,闺女和自己不那么亲近了吗?她竟是从未听容宁提过!   容宁:“……”   容宁刚才是想要和秦少劼说,他们可以早些走。她娘要和皇太妃闲聊就让两人闲聊去。万万没想到容秦少劼会如此结束话题。   她面无表情:“我没有。清清白白一条好汉。”干净到挂墙上都能算挂白。   她甩锅:“这事陛下说的。”   曹夫人看向年轻帝王。   甩锅结束的容宁已眼神安详。她几乎能预料到秦少劼接下去会说什么了。他简直将不要脸刻在了脸皮上,半点不以为耻。   出乎预料,秦少劼开口:“此事若是真能定下,朕自会说的。母妃与夫人不要急。朕身为帝王,并非一天到晚只要考虑婚事,容宁亦然。”   他站起身来:“朕与容宁心中自有分寸。朕这就告辞了。母妃与夫人慢聊。”   秦少劼示意容宁:“容卿,走吧。”   容宁怔怔起身:“是。”她安分跟着秦少劼身后,再回头看向娘亲。   曹夫人脸上很是复杂。   容宁:“……”好吧,她觉得她娘猜出来了。   容宁转回身子,继续跟在秦少劼身后。   留在原处的皇太妃意有所指:“看来儿孙自有儿孙福。是本宫管不得了。”   曹夫人不知道这事算好算坏。至少她没能从容宁身上看出来排斥。不排斥,不就代表着她并非所迫。她脑壳疼:“哎……”怎么会这样?   本来好好的一大早同时催婚闺女和陛下的计划,突然被令人无奈的隐晦消息冲击。曹夫人回到容府还是面容恍惚。   她这一生说实话,令人羡慕,也是几度坎坷。   青梅竹马不假,然而嫁入没多久,夫君便要频繁出征。回来的日子远没有在外的日子多。她当年有两个选择,一是将嫡长子容轩一个人留在京城,她陪同到容靖虎身边,第二个便是她和容轩一起留在京城。   容轩那么小,她自然选择第二个。只要容靖虎在外一天,她和容轩便一天不可轻易离开京城。   她还记得年轻的容靖虎一身戎装站在她面前,魁梧的青年红着眼:“父亲教我,先有国,再有家。可我好难过。”   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催着人赶紧走,别让人看了笑话。   后来有了容宁,夫君也回来了。但少年时豪情万丈,又怎么能够接受自己成为一个残废?回来的与其说是定国公容靖虎,不如说是一具行尸走肉。   她一度失态,愤怒指着人说不如死在战场。   但她没料到,年纪轻轻的容轩走上战场,却如同应了她那愤怒时的话。再后来容靖虎重回战场,容宁先后一起出征。这是容家人一生的命,前赴后继,永无退路。   一旦后退,便是玷污“定国公”这一自开国便给予的封赏。   往后容宁要是想要再上战场,其实也必须要成婚或者有子。   这样才可以免去帝王猜忌。   这是定国公容府那么多年来与皇室的规定。不然容家人凭什么那么多年都能够屹立不倒,一直成为帝王之剑?   但没人说容宁要是成了皇后怎么办啊?   曹夫人恍惚:“这人质难道算陛下……”好像哪里不对。容宁真的还能再上战场吗?   林芷攸听人说曹夫人回来,整个人都恍恍惚惚,嘴里念叨着什么。她放下手中账本,起身朝外去找人。等见到了曹夫人,果然见人衣着华贵,穿着还是出门时的衣服,却捧着茶杯望在虚空中。   “娘,怎么了?”   林芷攸坐到曹夫人身边:“容宁又干了什么?”   曹夫人听到这话,幽幽看过去:“你这个‘又’字,用得极好。”   林芷攸笑出声。   容宁闹腾一向有分寸,就算没分寸也能自己解决,比她两个孩子好管教得多。   她戏谑眨眨眼:“所以,她现在胆子大到在陛下和皇太妃面前,都出言不逊,说些惊世骇俗的话?”   曹夫人摇摇头,随后半遮半掩说着:“惊世骇俗的不止她一个。”   林芷攸很聪明。   当年无数人看中的皇后人选,便是她林芷攸。这等聪明才智,几乎是曹夫人一说,她便意会了。   她笑容微敛:“可说开了?”   曹夫人知道林芷攸聪明,猜出了她的意思。她没说穿,顺着话说下去:“没有。但怕是大差不差。这事已不是我能管得了。我……你……”   她想要让林芷攸来管管,又实在不知道容宁算什么意思。   容宁要是乐意当皇后呢?   如今北方战事暂平,没有什么大事需要容宁站出来。再过两年要是稳定,连容靖虎都能多回来几回。往后容家还有人。她要是真心喜欢,也不是不可以当这皇后,就是往后委屈的日子不会少。   为了一个“喜欢”,值得吗?   曹夫人替容宁不甘,这才恍惚难受。她不乐意容宁上战场,但也不希望容宁入后宫:“容家人一辈子不长,我想要她过得健康高兴些。”   林芷攸听明白了曹夫人的意思。   “要是容宁真的不喜,谁也困不住她。权势地位男人,没有谁能够困得住她。”林芷攸安慰着曹夫人,“这世上真正想要走出去的人,又岂是小小一个四方院子可拦得住的。”   她笑笑:“再说,不还有我么?”   算算日子,过年时她和容宁肯定可以聊聊。明年年初是科举,年中宫中差不多会稍微空一空,帝王有时会懒得出发,待在永安园的夏居避暑,有时会南下江南,前往避暑行宫。   先帝后来几年身体不适,都没怎么南下过。   如今新帝继位,自是要南下一趟的。   说是去避暑行宫,但也是帝王巡查江南,处理南方诸事的一个好机会。容宁肯定要跟着过去。明年,帝王年纪到了成年,到时候也该容宁做一些决定。   林芷攸心中有数:“交给我吧。在容宁下回出征前,我会将事给解决了。”   曹夫人应声:“好。”   容宁还不知道她的嫂嫂已经将她来年给安排妥当了。   她在永安园里,趁着秦少劼带着内阁和六部忙碌新年和科举以及各种政事,正大光明找上了郭川和好些日子后才从山西临时赶回来复命一趟的徐缪凌。   容宁没说自己发现的事。   钟如霜的事情知道的越少人越好。   她说的是:“我想在民间成立一个互帮互助,类似于我们京城互助的这样一个小团体。”   容宁的想法尚且比较模糊,但目的很是明确:“我知道有衙门,但老百姓不敢什么事都找衙门。衙门也非什么事都能处理。”   权贵居于高处久了,哪怕知道有民生疾苦,也难感同身受。   “而我想要在帮助别人,雪中送炭的同时,也能从中能够得到更多的消息。当然为了防止有人从中做些坏事,我们得把规矩最初就立好,多走正途,帮老百姓改善生活。这不妨碍平时大家的职务和生活。”   不能随便套麻袋了,免得到时候反被钟如霜利用。   郭川若有所思:“互助会么?”   容宁应声:“对。”   徐缪凌:“……这事陛下知道么?”   容宁想了下,眨眨眼提议:“可以让陛下也加入其中。”毕竟算起来,陛下是她当年雪中送炭的第一人,是这互助会第一个受助成员。 第84章   徐缪凌和郭川对此并没有什么太大意见, 只是觉得容宁想法有些天真。   他们一个在锦衣卫中当值,一个经历过大皇子当年惠民医馆的折腾,自是知道很多事说说简单, 做起来很难。   在他们看来, 互助会说起来简单,真做起来相当复杂。首先这民间组织要成立,得要有一批领头人。这事可以让京城他们那些朋友一起来,但大家真各有生活,忙碌起来未必有那么细致。   再者是帮助老百姓, 不仅要空,还得要有钱。   钱听起来庸俗,事实上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若是没钱能维持,那朝廷为什么每年还要向老百姓征税?   他们之前的京城互助小团伙, 之所以可以在京城中如此何睦,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部分人还真不差钱。他们连吃饭聚会都可以上玲珑阁, 真正有需要的老百姓能上玲珑阁吗?   至于靠着这些老百姓, 从而收拢起各地的消息, 那就愈加困难了。   超过百里, 没有路引就是流民。   这些百姓连想象一下权贵皇帝的生活都没有办法, 能传递点什么消息?   徐缪凌身为锦衣卫, 知道收拢信息之困难:“这事最初得要一笔钱。后面必然要想想办法让其钱生钱,要是没有钱, 怕是一盘散沙。生钱一事又是和别的商行夺利,得想个稍好点的法子。至于各种消息,或许可以以挂牌的形式, 以钱交易消息,大家会更主动去打探。但这种肯定不能放在明面上。”   锦衣卫打探消息就连审讯都不在明面上。   至于帮助老百姓的话, 郭川也实在的说:“虽说可以以成本的价格给百姓看病治病,但药钱是一笔大支出。为医者也不能全无收入,凭白给人看病。惠民医馆那么多年都没怎么筹建好,不然你和陛下提一提?这样可以让互助会可以和惠民医馆合作。”   容宁当初“雪中送炭”时,就有所感悟,到边塞后和将士们混熟了,对老百姓的日子见得更多点。   她细想是觉得有很多不足:“回头我与嫂嫂也商量商量。”   当年是林芷攸教她去做雪中送炭的事。   徐缪凌想到了秦婉儿:“可以让婉儿公主一并加入,她近来对百姓很是上心。我认为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予渔,这事细节上还是需要多商讨。”   郭川想了想:“明年不是要科举?不然在京中殿试之后,找些感兴趣的学子,让他们也加入其中。不过想来应该人不多,他们的志向一概是在朝堂之上,不太会顾此失彼。”   当然,两人的念头最直白想的是,要是陛下也同意加入其中,其实算是帝王在民间的一个新组织。倒也不算太惹事。要是陛下不同意,那么这事恐怕办不成。   容宁听两人这么说,更觉得是要好好探讨:“这事我回头和陛下再多聊聊。”   既要和秦少劼说这个事,不能光想想了。   秦少劼是帝王,百官上折子都要有规有章,她不论如何身为臣子,想要提个大事,也不能只是口头上如同和好友说说这般。   连一点章程都没有,到了秦少劼那儿只有被拒的份。   容宁见秦少劼批奏折,每回见到写得不怎么样的,都会专门放在一堆。这一堆到了分发的时候,会被另外分发下去,连带上一些“废话太多”、“毫无重点”、“昏头了”等等不留情面的批红。   容宁要脸。   哪怕她是武将,也不想提议的时候被秦少劼送上一个“不知所谓”的点评。   给先帝递折子都没那么紧张!   于是秦少劼用心处理公务时,发现容宁值守时好几回都一脸“若有所思”。他想起那天开容轩墓后是有点复杂,隐晦询问过宝坤,也没得到更多消息。   他私下里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给师傅蒲盛宏,只是他师傅到处乱跑,现在尚且没有回信。   秦少劼搁着笔,趁此时没人打扰,问容宁:“快要新年,可有什么想要的么?”   容宁满脑子想着如何去做突然被问到,诧异看向秦少劼。   她要说想要,想要的有点多,想要秦少劼抓紧开通边塞互市,想要办一个民间互助会。前者已经按部就班准备筹办起来,后者她还在想如何和秦少劼商量。   犹豫了一下,容宁实话实说:“想要一张桌子。”   容宁点点书房小角落:“可以放这里,臣想写点东西,但又不妨碍陛下与群臣会面。”   秦少劼看向全盛:“去搬一张桌子来。”   全盛:“喏。”   领命的全盛特意挑选了一张不引人注目,但材质又相当好的桌子。后宫中一些皇子公主年纪小,常会备有这等桌椅。   将桌椅搬运来,容宁朝着秦少劼灿烂一笑,高高兴兴坐下,要了笔墨,也兢兢业业开始写东西。   容宁先打了个初稿,再把郭川和徐缪凌说的那些点子一一给加上去。她思绪看似全然沉浸在写正事中,但到底还是留了一丝敏锐在秦少劼身上。   秦少劼要是一动,她就眼眸余光轻瞥一下。没什么事就继续写。   当写东西思绪卡住时,容宁就缩在角落里,咬着笔偷偷看秦少劼。但为了不妨碍到帝王,并没有正大光明直视。   从秦少劼那儿看起来,就好似容宁全身心都投入在了写东西上,而想也知道这些是为了什么在写。他到晚上用膳,亦没多说什么。   直到就寝时分。   容宁主动抱着一堆纸笔,打算在隔壁晚上再写点,结果东西才放过去,简单沐浴后,回来就听全盛说陛下有召。   她眨眨眼,跟着全盛前往寝宫。   天气冷了,那些个依山傍水的寝宫都被闲置不用。如今秦少劼睡的寝宫不大,但连地龙都早有安排,只要秦少劼说一声冷,就能呼呼烧起来。   秦少劼坐在床上,穿得并不单薄。为了怕感染风寒,身上还披着一条藏青纯色毛毯,看起来相当暖和。他头发简单披散,眉宇间有一丝不愉。   他双眸自小看着令人怜惜,别提现在披散头发刻意摆出姿态。要是皇太妃在这里,估计得上前来嘘寒问暖,怀疑秦少劼是哪里身体不适。   但就留在身边的半个空床和被褥,简直明昭昭彰显着帝王的意思。这是给容宁留的位。   打算晚上用功的容宁:“……”   容宁朝着秦少劼拱手,语气微妙:“陛下有何事?”   秦少劼向来有一万种理由。   他竟是从好些天前的事情开始说:“那天与你半夜动作太大了些,一夜未睡。第二天晚上浑身酸软疲乏,躺在床上连全盛都喊不动。”   秦少劼瞥了眼随时准备推出房门的全盛:“全盛一个太监,哪里陪同干过那些事。叫他起来怕是比朕还不如。遂作罢。”   他表示:“近来你看着有事繁忙,对朕白日不上心,那晚上陪同睡着,算弥补白日的事。”   容宁一时无语。   她白天有上心的!要是有动静,她绝对能第一个拔剑。她只是想要把钟如霜这事给处理了。一是过去的事疑点太多,二是现有钟如霜,以后保不齐还有其他人。   朝廷管理常年不下县,只到郡府一层。各地地方就算是有什么事,很容易闹到非常大才会被朝廷所知。   很多百姓不会写字,不会说话。他们真正受苦是麻木且无处可述的。   有一个互助会,指不定就能消息灵通一些。   免得再出山西一事。   全盛悄悄退下。   容宁走到帝王床榻边:“臣对陛下非常上心。”   秦少劼拍了拍床铺:“证明。”   容宁:“……”   秦少劼:“朕今日疲乏,身体不适。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要是天天找郭院判,实在让人担心。这些时日太医院繁忙,他估计脚不沾地。朕要体谅体谅。”   容宁哪能不知道秦少劼想要达到目的,能一套接着一套。她愤愤掀开被褥:“臣也该被体谅体谅!”   秦少劼见容宁还是一起睡了,将毛毯取下搁置一旁。他躺下。   容宁将剑摆好位置,简直可以说轻车熟路在被子中把衣服脱到剩下里衣。她嘀嘀咕咕和边上秦少劼说着:“还皇后呢。这日子不当皇后也快把皇后该做的事领下了。”   秦少劼侧卧。   容宁嘀嘀咕咕的同时,再度替自己解释并安抚秦少劼:“陛下,臣是在做正事,到时会告知陛下。要是陛下真的有什么身体上的不适,也别体谅旁人。要是陛下真病了,宫中才是一团乱。”   每天那么多折子,总是要有人批改的。   容宁前几天身上也有反应,只是内心冲击太大,一时没关注到秦少劼。秦少劼想来当时是考虑到她,才没有叫全盛和郭院判。   她手抓在被褥边沿,也侧转身:“睡吧。”   秦少劼达到了目的:“嗯。”   他看着容宁手探出被褥,伸手探出将其压回去:“你也不要因身体好,便不上心。容中将要是病了,一样会惹来宫中一团乱。”   容宁真病了,百官会觉得他欺了容宁。   要知,将她留在身边,已经是一种大材小用。 第85章   秦少劼呼吸逐渐平稳, 似乎是睡了。   容宁没有睡着。   年少不该多愁思,容宁更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她睁开眼观察着秦少劼,在想去山西前和秦少劼之间说过的事。   要是她入了宫, 她还能出宫前往边塞打仗, 但和容家的关系也不能再和现在一样了。   为了容家的长盛不衰,她必不可以让容家成为世人心中的外戚,以防某一天功高震主,被皇室所忌。   在她活着的这些年,容家和皇室得, 得分得清楚。在她死后,最好也落个旨意,免得往后惹来纷争。   古往今来朝代兴替下,兴最多也就五六百年。哪怕是开国之帝王也无可避免几百年后的朝代衰败, 其余人又有几个能确保安然呢?   所谓的世家门阀之类, 多少代之后, 主支说不定都被不知道哪里的分支取代。在她心中可不算是一种延续。   要是有那么一天, 秦少劼违约的话。   这永安园拦不住她容宁。   她手再度抓到了被沿。秦少劼没说让她什么时候给回复。她想要回应又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意思。容宁本来是在好好想着这事的, 可随着烛火泯灭, 陷入黑暗中的容宁盯着秦少劼的脸, 不由细细观察了起来。   年少时瓷娃娃一般, 长大也没好到哪里去。越白越是不容易晒黑,再加上皇子帝王本就很少暴晒, 到现在来看秦少劼还是很白。   不是没一起睡过,不是没看过更多的地方。   但好像秦少劼又长开了一些。   他会慢慢变得愈加威严,变成一代明君。他哪怕看着体弱, 往后也不会得“哀”或者“衰”这种不吉利的称谓,说不定是“勤”。   乾勤帝。   好像有点难听。   文臣们想名字总是比他们武官要厉害的多, 不知道会想出怎么样的名字。   容宁头脑莫名奇怪拐在一些与她没有关系的可笑地方。她发现秦少劼有一撮头发非常碍眼,落在了他的鼻梁上。看着她都觉得鼻子痒。   她悄悄探出手,想要替人将这一缕头发顺走。枕头那么高,就是为了防止这些头发碍事,怎想太短的头发对高枕不屑一顾,直接糊脸。   挑头发。   头发坠下。   挑头发。   头发坠下。   顽皮的这一撮头发对容宁的行为做出了最顽强的反抗,就在容宁火气都要起来了的第三次,她手下人双眸睁开。   晚间外间余光落入人眼,如星辰落入凡间。   容宁动作僵住,很快厚着脸皮腆着脸,低声:“陛下,臣怕这一撮头发扰您清梦。它贵为龙发,半点不懂体谅陛下日夜辛苦,屡屡落到陛下脸上。”   虽然她的行为更像是扰人清梦的,这头发也没听说过能体谅人辛苦的。   秦少劼大晚上低笑出声。   靠得近,容宁能感受到床铺震动。   她面不改色想收回手,这回竟被秦少劼伸手拉住了。   被褥中的暖气轰然冒出,熏得容宁脸上微烫,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应对,发现她的手已经被抓回被褥。这次和之前又有点不一样。   这一次两条被褥中间不再是泾渭分明如棋盘楚河界,而是交叠在一起。因是交叠在一起,所以下方自然是贯通。两条被褥中的人牵手也半点不会受寒。   秦少劼再度表示:“睡吧。”   容宁:“……”不是,陛下!这么睡还怎么起保护作用?她到时候拔剑还得先抽手?   她小时候都没有这样牵过娘亲手睡觉!   反驳的念头很多。   容宁被离谱到,不过没说出口。她任由自己慢吞吞陷入在被子里,感觉整个人逐渐被手上的暖意烤热:要是以后真成皇后,每天晚上都要牵着手睡觉?   幼稚,如同三岁小孩。   容宁闭上眼。   这么多年以来,她在军中待过,在边塞待过。见识过太多男人,听过不少荤话,从来没半点没闺房女子娇羞。就像大夫看多了病人,在大夫眼里不管人长相身段如何,见人的第一眼便是看人健康与否。   见多了人,对人的心思自然也容易看出。想在她面前展露头角,吸引她注意的将士,她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前不久还有姚锦澄那般不着调的呢。   总被陛下牵着跑,似乎是容宁她无能了。   她半响过后,在被子交叠下轻微勾了勾秦少劼的手心。   感受到动作的秦少劼睁开眼:“……容宁。”   容宁睁眼:“陛下。”   她表情带着一丝狡黠,但很不明显,好像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干过。但凡军中她那些千户长看见,必然会痛心疾首:她又来了!又来了!   小时候靠这天真模样,让容轩少将军给众人加训。   长大后靠这无事模样,让人放松警惕,下一刻就满场揍人。   人心脏啊,脏得众人终于深刻明白,在战场上除了军令,不要相信任何来自容宁的言语和表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卖了,还得愤愤替她找理由:“那叫谋略!”   非常懂谋略的容宁又勾了勾秦少劼手掌心。   她再度招惹完秦少劼,眼见秦少劼的眸色渐渐加深,逐渐危险起来,终满意掌控了主场。她闭眼:“睡了,陛下。”   打扰她干正事,非要她陪着睡觉。   哪能这么轻松放过陛下?   他每隔一段时日就要惹她,还不准她惹回来么?   她浑然不在意秦少劼如何想,快速抽回手让自己快速进入安眠,绝不让秦少劼再有机会打扰到她睡觉。除非有敌袭,谁也别想烦她。   身为帝王,一而再再而三招惹容宁,今夜反被惹了的秦少劼:“……”   第二天大早,晚上并没有睡好的秦少劼祭出了他的轮椅。   他施施然换好朝服,决定遵从本心,安然靠在了轮椅内:“昨晚没睡好,只好坐轮椅出行。看来得麻烦容卿了。”   正在内心思考今天用什么时间抓紧写折子的容宁:“……”   至于本该推轮椅的全盛,安静缩身,全当自己不在。   永安园内,帝王与容中将之间已全然不像一般的君臣关系。   这一切连朝堂上下经常出入帝王书房的权臣都心头清楚。   而此时的容家墓地,守墓人额头带着虚汗,恭恭敬敬跪拜在一座墓碑前。   守墓人被药晕,墓地里有了一堆祭品。是个人都能知道墓地被外人闯了进来。他惶恐将这件事上报了上去,也得到了该有的惩罚。   他头磕在地上,并不疼。只是长时间不动,到底让他浑身酸疼,后背衣物全被汗水浸透,有苦不敢叫。   “一天跪拜一座墓碑一个时辰,不算难。”林芷攸站在墓碑前,看着墓碑上的文字,“容家世代为守护这天下,送了那么多条性命上去。不该死后连一点安宁都没法守住。”   守墓人低声承认:“是,少夫人。”   他眼眸余光能瞥见少夫人素淡的衣摆。   自少夫人知道后,一连在这守了很多天。早出晚归,似乎就是盯着他,看他有没有好好受罚。   他庆幸少夫人并没有把他的失职昭告天下的意思,只是罚他跪拜而已。   要不然这儿的动静,横竖得报个衙门,让人过来闹哄哄查案。到时他不论怎么都得被收监压着审问一番。没人想要遭这么一出。   只是,这不查出来真的没事吗?   万一人到时候又来呢?   守墓人憋了几天,终忍不住问:“少夫人,真的不用让人去查是谁?”   他没有抬头,当然看不见少夫人的神情。他也不够聪明,猜不到少夫人在想什么。他替自己往后担心,怕事情有第二回 ,他便不会再被那么轻巧饶过。   林芷攸微哂:“我知道是谁。”   守墓人呆了呆,不知道少夫人怎么会已经猜到了是谁。   这京城里那么多人!   过来祭拜总归是好意,直接登门提交请求就是。曹夫人和少夫人都心肠好,不会轻易拒绝旁人的心意。这额外弄晕他,隐姓埋名,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   到底会是谁?难道是某个和容家关系闹翻了,落不下面子的武官?   林芷攸当然不会告诉守墓人答案。   到了点,她便让守墓人起来,再看人打理整个墓园。守墓人需要拔去石头缝隙里长出来的野草,擦拭掉那些墓碑上的落灰,还要修剪旁特意种下的树。   祭品什么的,放久了会烂掉。全部都要清理掉。   如今整个墓地看起来,对于守墓人和林芷攸而言与先前又是一模一样了。   林芷攸从野草里取了一朵野花,随后放在了容轩墓碑上。本来擦干净的墓碑顶端,就拥有了一朵小巧野花。   守墓人趁机看了一眼少夫人的神情,发现少夫人脸上既没有悲,也没有伤,神情自若。好像她只是将一朵野花送到一块普通石头上一样。   林芷攸注意到了守墓人的视线,侧头看过去:“一个人干这些活有些累,晚上也瘆得慌。我明日派两名退下来的老兵过来。往后你们三人一起轮班值守。月钱还是照旧,但要是再有差池,你也不用留这了。”   守墓人忙应声。   林芷攸说完话,转身离开地方。   她按部就班过着与平时一样的日子,直到年节来临。林芷攸向皇太妃申请了让容宁回家用除夕宴,并亲自坐马车到永安园门口接人。   永安园内,容宁已经写好了折子,高高兴兴随着一年到头,跟着秦少劼封了笔。她打算到开年之后,再把事拉出来解决。   山西一事告一段落,各大官员从山西折返,就连施粥的婉儿公主也刚被叫回了京城,预计晚上能到。   钟如霜的消息依旧是无。   容宁对衣冠冢的探究至今没后续,现在能做的很是有限。   既然如此,那还是先放假回家吃饭! 第86章   容宁没怎么收拾宫里的东西, 和秦少劼告别:“陛下,臣回去用晚宴,尽早会回来找您。到时候上墙头看烟花。”现在城墙上值守不用她啦!   秦少劼微微颔首, 没有多说什么。   他再怎么希望容宁一直陪同他, 也不会连除夕夜都不让人回家吃饭。   年轻的秦少劼已经越来越有帝王威严,抬手投足间像模像样。一点看不出来他夏日特意穿轻薄的,秋日强行要求共骑,冬日晚上还会借机牵人小手。   也看不出第二天会装病弱,报复性让人给自己推轮椅。   容宁顶着一张肃然小脸, 威风凛凛从永安园里离开。光从面上看,旁人也看不出一点会翻墙纵火扒人衣服,甚至对帝王都没大没小的样。   她见着来接自己的马车,高兴愉悦爬上车, 和嫂嫂招呼:“嫂嫂!”   林芷攸示意马夫离开, 笑着问人:“这些日子怎么样?”   在边塞时有书信往来, 在永安园里那么近, 还和家里书信往来就很奇怪。容宁有些天没有和家里互通书信。她便把最近一些不重要的事一个个和林芷攸说:“还行。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娘放弃了催我成婚, 最近感觉见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除了轮值的侍卫, 她最近连三十岁左右的臣子都少见, 起码三十五朝上。   “永安园还是老样子, 陛下天天忙政事。我在边上一直旁听着,有点明白嫂嫂以前说过的, 一通百通。那些政事的处理方法,用到军中也适用。”   她还操心着:“哎,不知道陛下明年什么时候放我回边塞。想用到我们关口试试。”   马车的暗格里放了一些小吃食, 都是林芷攸平日里为孩子们准备的。她取出放到桌上,容宁顺其自然取了吃起来。   林芷攸对着容宁说了声:“明年年初我会下江南, 到时候府上只有娘在。容致容淑闹腾,你能照顾些就照顾下。实在两人不乖巧,你让人训着就是。”   容宁对两个调皮的小家伙有所认知:“行。”   “下回扫墓,直接去就是。”林芷攸如此这般,“不然我还得多找几个人看着。要是惊动顺天府,你说人是查还是不查。查出来闹大了,结果是说还是不说。”   容宁捏着炒豆的手顿住,随即讪笑:“哈哈。嫂嫂太聪明。”   这是怎么猜到是她的?   马车在路上行驶着,隔墙反而不容易有耳。林芷攸慢悠悠解释容宁疏漏:“祭拜要摆的吃食大同小异,但能清楚容家墓哪个该放更多一点祭品,哪个放少一些的,只有熟人。”   容家的墓,由于大家生前官职大小不同,所以墓规格有大有小。但祭拜时并不是按照生前官职,而是按照辈分。这唯有见过的人才能知道。   容宁扫墓,身为帝王的秦少劼必然也知道。   而药晕人,想也知道干了不好的事,不能让人细查。   “东西放了不收走,是想让我知道。”林芷攸将吃食往容宁面前递了递,“原以为陛下知道的事情不少,现在想来不多。不过我既没有戳穿这事,现在他应该猜到了不少。”   容宁:“……什么?”   容宁一脸呆呆。   她天天在陛下身边,怎么嫂嫂说的话,已经到了她不能理解的地步?   完全不碰面,这两人还能互相传递已知信息的吗?   林芷攸莞尔:“你的脑子,真是都用在打架打仗干坏事上了。”   容宁是真的,字句都听懂了,就没能理解嫂嫂的意思:“他猜到了什么?”   林芷攸:“一些不重要的事。”   容宁:“……”她觉得好像挺重要的。   马车很快到达容府,容宁拍了拍手,没有耐心继续吃这些。林芷攸先行下马车。容宁跟在嫂嫂身边,怀疑她嫂嫂什么都知道,只是很多事情不能告诉她。   家中喜庆,灯笼红纸全部挂着张贴起来,容致容淑两人在院子里撒腿狂奔,一个追一个逃,不知道在玩什么把戏。   曹夫人出门迎人,对着容宁就是一个瞪视:“你嫂嫂要是不找皇太妃,你是不是连家都不打算回?要陪着陛下去吃什么除夕宴!”   容宁没想到一回家,迎头就是嗔怪。   她眨眨眼:“没有,我一心想着回家吃饭呢。”   曹夫人勉强信了,依旧哼了声:“和你爹一个德行。”   容宁顿时委屈:“怎么能骂人呢!”   要是容靖虎在场,恐这位轮椅战神也要委屈:怎么和他一个德行,就算是骂人了?   林芷攸没忍住笑,劝说两人别站门口:“好了,有什么话里面去再说。都要开宴了。”   容家人少,除夕宴吃得比平日里丰盛,但也不会太过铺张浪费。容致和容淑被容宁逮住,各领了一个小红包,抓到桌边。   两个小家伙你一眼我一语:“小姑姑,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替陛下操心,去做点正事?”   “小姑姑,我们十五岁能上战场吗?”   “小姑姑,外面之前传你是要当皇后,是真的嘛?”   “挺好,当了皇后,我们帮你打仗!”   曹夫人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准备好好过除夕,听两个小家伙的话,顿时又瞪了容宁一眼:“别整天和你们小姑姑那样,不学好。”   突然被瞪的容宁:“……”在她面前一向来温柔善良的娘亲,今天已经瞪了她两次了!再这样下去,她真的要沦落到和爹爹一个下场。   容宁心有戚戚:“对对,向你们娘亲学学,不要向我学。”   容致和容淑但凡听,也不会让曹夫人都觉得头疼了。两个小家伙扮了个鬼脸,笑嘻嘻表示:“要学都要学,只学一人多亏啊!”   “娘亲说了,要博采众长!”   容宁佩服朝着两个孩子拱拱手。   两个小家伙装模作样回礼,又在桌上笑成一团。   曹夫人关心容宁在永安园内如何。菜一道道送上来,她便顺着问容宁关于在永安园的事,话里话外总会牵到秦少劼身上。   容宁挑了点关于秦少劼无伤大雅的事回答,基本上都是:“还行。陛下勤恳,一般不叫我做什么。有那么多人呢。全盛一直在边上候着。”   听起来没半点差错。   但曹夫人哪里想听的是这些?她想听的是陛下是不是真的想让容宁当皇后,容宁又是怎么想的。要是帝王真有心,容宁哪怕想拒绝,又能够如何拒绝?   往后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   除夕宴吃得很早,比往常用膳会早很多。天还没黑,大家伙已吃得差不多。各家各户几乎都这样,如此早用了饭,才不会影响晚上结伴出门逛。   容致容淑吃得差不多,心思已不再餐桌上。两人讨好去林芷攸那儿讨了个喜,撒欢一样跑出容府,前去找小伙伴玩。   小家伙跑了,桌上就剩下曹夫人、容宁和林芷攸。   曹夫人给容宁夹了一筷子八珍宝饭,不再含糊绕弯:“你和陛下到底如何了?年到二十,再不成亲,对天下交代不过去。”   容宁不想大过年的一回家就聊这个,轻微叹气。   曹夫人穿着一身华贵,往日是温和为主。可这会儿面对容宁这事,她知道是绝不能再被容宁敷衍搪塞过去了:“你不找男子成婚也无所谓,按照自己心意找个喜欢的也行。门不当户不对,总有解决的法子。陛下不同。他身为帝王,哪怕往后注定是千古一帝,今年必须有所交代。”   身为诰命夫人,曹夫人见过太多权贵了。   瑞亲王与其王妃,现在属京城不能提的。曹夫人却拿了两人举例:“这世上没几个瑞亲王,本就罕见,结局不好看。”   她还用容靖虎举例:“你爹算老实人,这一辈子也没少让我动火气。”   容家人说实话,在婚事上很难做到两全。   容宁想到兄长,不由转向嫂嫂。   林芷攸注意到了容宁视线,扬了扬唇角:“这事主要看你的意思。男人么,不过如此。与人成婚,总要图点什么。容家什么都不缺,你就图个喜欢。哪天不喜欢了再想办法解决。”   容宁:“……”这个不过如此,说的是她兄长吗?   哪天嫂嫂不喜欢了,会想……   呃,会想办法解决吗?   难道改嫁?好像以嫂嫂的身份,改嫁也不难。   容宁明明在话题中心,还能抽出心思来替不知死活的兄长操心一把。   她三两口把自己碗里的饭吃了,老实交代:“我也不知道与陛下算什么情况。总感觉我对陛下的情谊,和陛下对我的情谊不对等。”   秦少劼对她几乎可以算无限容忍。   他总是想让她陪同着,找各种机会招惹她。   但她不一样。要说对陛下不心动,那不可能。她对别的男人更没有丝毫男女之情。但她似乎没有像秦少劼对她一样的深刻情感。她更向往外头自在的生活。要是当皇后必然损失自由,她绝不会犹豫,直接言辞拒绝。   容宁垂下眼:“即便答应,也认为算愧对了陛下的情感。”   曹夫人听懂了。   喜欢,但没到非他不可。   她的女儿尚且没有完全开窍,还不懂真正的爱情是什么。   这世上几个人在婚嫁之前,真的懂得了爱情?又有几个人能嫁给所爱之人?话本里终究是话本。   只是陛下的婚事拖不得。   要是等容宁想通但晚了一步就此错过,那怕是更令人惋惜。   曹夫人望向林芷攸:“你们年轻人或许更懂一点?”   林芷攸略一沉吟,随即扬起笑邀请容宁:“去我屋里细聊吧。成婚也不是光点头答应这一件事。” 第87章   容宁跟着嫂嫂去了房间。   比起她房间那么随性, 贵重物品直接往床底下一丢,不贵重物品往橱柜里一塞,林家贵女的房间光陈设都有所讲究。   瓷器玉屏各种不缺, 雅致插花也随季节变化。   除了林芷攸的东西外, 容致和容淑的幼稚小件也可以找到踪迹。窗台上的土娃娃一看就是两个孩子捏泥人的成果。   屋中梳妆台奢侈,架子上摆放着无数京城女眷稀罕的东西。不远处的书架上则是堆满了书籍,看起来贵重程度不比梳妆台差多少。   屋里的线香没有点着,香味还在。   容宁非常懂事跟着进门,在示意下落了座。她好奇看着自家嫂嫂, 不知道算同龄人的嫂嫂,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林芷攸给容宁倒了一杯茶。晚上不该喝太醒神的茶,她倒的自然是宁神的茶水。   对于容宁,林芷攸不怎么绕弯弯。   就这么点小脑瓜子, 全用在打仗上。她要是再绕弯弯, 恐怕容宁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了。   “人多卑劣, 爱站在道德高地。你要是一直觉得愧对陛下, 陛下也觉得对你付出更多。时间一久, 情感再好也会互相伤害。”林芷攸同样捧了一杯茶水, 在容宁身边坐下。   她说着:“别将喜欢分得太细, 分上三六九等。没有那么复杂。你要是喜欢他, 想要和他共同生活,已经足够了。”   容宁尚有点懵懂:“是吗?”   林芷攸对上容宁的视线。   她笑开:“你要是真想细分一下。你心中的秘密连娘亲和我都没告诉, 全能够让他知道。你愿意和他一起探寻、一起分享。你的喜欢早就不止那点了。你已经将他放在了和家人不同,也与旁人全然不同的位置上。”   容宁微愣。   她想说那是因为秦少劼是皇帝。   又突然想起,哦, 要是换成先帝,她是做不到的。   只因为那个人是秦少劼。   容宁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对秦少劼的喜欢, 虽比不上秦少劼对她的意思,但也输不到哪里去。她认识的男子,没有一个比秦少劼更得她心。   林芷攸见容宁若有所思,轻笑:“一步步来。你想不想和他牵手?”   容宁低声恍然:“啊——”已经牵过了。   林芷攸又问:“想不想见他露出少见的羞耻神情?年少的怦然心动,哪怕是滚烫着脸也忍不住迎上你。”她当年便是因此,确实看上了容轩。   容宁坐立难安,有点想到秦少劼当年被她强行压着欺负的事。   林芷攸见容宁这姿态,微妙了一下:“……你们是不是发生的事情有些多了?”   容宁怀疑自家嫂嫂会读心。   她相当心虚,耳廓发烫但面上镇定:“没有。嫂嫂想多了。”   林芷攸觉得自己没有想多。   面前的小姑子是二十又不是十二。   全京城没有一个女子能比容宁更晚成婚了。   林芷攸并不想让人闹出皇太子出生比皇后大婚还早的事。她搁下杯子,淡然起身去翻找箱子:“我出嫁那会儿,我娘亲让人给我搜刮了些东西来。你兄长脸皮薄,差点给我把东西都丢了。还好现在还在,你拿回去玩吧。”   容宁万万没想到,嫂嫂只是比自己早成婚几年,竟是如此成熟的大人。   她难得一样脸皮薄,局促不安:“不不不——”   “要的。”林芷攸从角落里翻出喜庆的木箱,带着笑意拿回来放到桌上,说着对部分虚伪人士的嘲讽,“年纪没到时,旁人恨不得我们什么都不懂。一夜之间,那些人又恨不得我们什么都懂。”   容宁很想继续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可惜嫂嫂一个硬塞。   不仅硬塞,林芷攸还提点了几句:“拜堂之前,不可以做图册上的事情。拜堂之后随意。”   容宁原地起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怎么还有图册啊?   她抱着木盒:“懂了懂了,走了走了。今天和陛下还有约。”   说罢,落荒而逃。   林芷攸见人逃窜得飞快,实在好笑,又内心放心:看来两人之间还没发生过于逾越规矩的事。   容宁被嫂嫂看得透透。   她捧着个木盒想塞回自己房间,又怕留着到时候被府上人打扫时挖出来。她人不在家,屋子还是会被娘亲派人定时打扫的。   到时候有嘴都说不清。   她卑微拿在手上,去找娘亲告别:“娘,我去找陛下看烟花了。”   曹夫人本想再说两句,看到容宁手上那个眼熟的盒子,一时被震住,话到嘴边变成:“哦哦,那你晚上注意着点。”   等人跑走,曹夫人才恍惚回神:啊,东西直接拿手上出门,不用放下吗?这万一被人看到里面,不大好吧。   容宁浑然不知道,她和秦少劼之间的事,在这么个木盒的影响下,已经被她娘亲默认有情况。是那种不结婚很难收场的糟糕情况。   曹夫人甚至愁起了这婚事要如何与夫君交代,如何在短短时间内找上礼部一起筹办,以及最终嫁妆要不要再多增添一些。事不宜迟,要是晚了,大皇子明年这个时候已经出生了怎么办?   她愁到再去找儿媳妇林芷攸:“芷攸啊!没有你可怎么办!”   被自己嫂嫂坑害的容宁大除夕夜拽着马,手上拿着木盒,实在仓皇不知道放哪里去好。   她干脆冲回永安园,顶着一堆侍卫以为她又要值守的同情眼神,火速把东西藏到偏殿床铺下面。   这样感觉安全一点。宫里人一般没有胆子敢直接搜查她的东西,打扫时也不会如此嚣张。   东西藏好,容宁才晃悠悠出来,等秦少劼吃完除夕晚宴。   晃悠出来半刻钟,她在房间门口站着,犹犹豫豫又将视线转回偏殿:要不,趁着现在没人在,她偷偷看一下里面到底放了点什么东西?   ……   除夕晚宴上,皇太后难得出来了一趟。   秦婉儿今天匆匆回来,刚换上公主衣裙,头上珠宝晃动看上去极为华贵。只是才去了山西一趟,她浑身上下看上去的姿态已远不再是先前总是骄纵爱哭的小公主。   好像飒爽锐利了一些,也温和仁善了一些。   揠苗助长都没改变那么大的。   她披着柔软保暖的雪白披风,说话的口吻也和早前不同:“陛下,我这回出去感受深刻。原来布粥那么简单的事情也会有那么多讲究。老百姓的日子和我想象中过得完全不同。”   皇太后皱眉:“这次回来早些成婚……”   皇太后话还没说完,秦婉儿已经能扬起笑脸,面不改色拒绝了:“母后,您要是想成婚改嫁,可以与陛下说,不用操心我。”   皇太妃被这等逆反的话震到手一颤。   秦婉儿态度不变:“这次回来,我想先休息两天。等开年陛下开笔了,我再和陛下商量一些关于救灾的事情。宗室女子那么多,要是全能在救灾上帮上忙,能解决陛下多少心头事。”   皇太后将筷子拍到桌上,矜贵的姿态被破坏殆尽,扭曲凶狠:“秦婉儿——”   前面跳舞的舞姬洋溢着笑靥,耳边动人的乐章一篇接着一篇。宫中除夕宴本该是热闹的晚宴,其余人一个都不敢吭声。   秦少劼面不改色,打断皇太后的话:“知道了。”   他站起身:“吃饱了,母后母妃慢用。朕今晚与容中将约好了看烟火,先去城墙上候着。”   皇帝一走,全盛当然跟着离开。   秦婉儿以前是骄纵不给旁人好脸,现在连亲娘的脸色也不看了。她慢悠悠用帕子压了压唇角:“我也去城墙上了。”   说罢,极其无礼提前离席。   按理来说,皇太妃是该觉得闹心的。但看着皇太后都快被气昏过去了,她是没能忍住,还想多吃口多欣赏一下。   没有人会不喜欢看自己讨厌的人倒霉的样。   宫中除夕宴吃得无趣,秦少劼前往城墙路上,问着身边全盛:“容宁什么时候过来?”   全盛派人去问:“容中将心中挂念陛下,一定会早早赶来。”   秦少劼想想也是。   被认定挂念的容宁,刚被家中木盒打开了新世界。要知道荤话里通常都是脏话,可不带一些优雅细节,更不带一些奇怪技巧和道具。   容宁看得瞠目结舌,看得面上泛红,看得惊叹连连。   最后她突然意识到,她没见识,勤奋天天批折子的秦少劼也没见识。他指不定就会像嫂嫂所说那样,拥有年少的羞耻与欢喜。他会情不自禁的迎上她。   她心头痒痒,抿着唇盖上图册,关上木盒,将东西重新塞回到床底下。   没忍住,木盒里有一条铃铛串,感觉不算太不正经,被她攥了出来揣在怀里。   容宁冷静出门吹了下冬日冷风。   躁动的少女决定先去赴约,去看那漫天的烟火,去见区区离别一会儿却成功让她一想到就心痒的帝王。   陛下脸皮挺厚的。但陛下脸皮厚归厚,还是要脸的。   陛下也会用被子遮住他的身子,不让她看更多。而且上身胆敢穿透的,裤子还是没那么大胆子穿透的。   容宁到达城墙上,看到士兵们挂起的红灯笼下,披着红边玄色斗篷隐隐有些孤寂的年轻帝王,快步上前拱手:“陛下!”   声音响亮,带着欣喜。   秦少劼侧转头望向容宁。   他微点头,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锦囊递到容宁面前:“新年礼。”   容宁拿到,诧异打开。   里面一颗滚圆的夜明珠。   容宁没想到会在这儿收到这么个礼。   她犹犹豫豫,红着耳廓从怀里掏出了铃铛串,火速往秦少劼手里一塞:“……新,新年礼。”   随身只带了这个! 第88章   秦少劼张开手, 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   一串铃铛。   这串铃铛看起来造价不菲。每一颗铃铛比指甲贝更小巧,全用金子打造,连接处也非全绳子而是用金丝、银丝与红绳缠绕编纂而成。   系手腕上正好, 系脚腕上也成。上面缠绕处可以调节宽松, 倒也不用纠结到底该佩戴在哪里。   唯一的问题,上不了台面,不像是送给帝王的新年礼。   秦少劼轻微晃了晃,听见清脆的碰撞声。他将其放到自己手腕上,伸出手腕递到容宁面前, 示意人给自己佩戴上。   容宁送出去后有一丁点的后悔。这东西和那些图册放在一起,想也知道不是正经的。万一被有心人看见,万一被猜出来出处。到时候陛下丢脸,她跟着一起完蛋。   可当秦少劼真的伸出手要她戴上, 她低头看着白皙凝脂一般又能窥见漂亮骨节的手腕, 配上这么一串精致漂亮的铃铛串, 又有点上头。   她头脑发昏, 将锦囊往怀里塞了又塞, 默不作声替秦少劼系铃铛串。轻微收紧后, 她稍微拨动了一下串链, 听见了相当悦耳的响动。   叮铃叮铃, 相当清脆。   冬日晚风都吹不凉容宁升高的体温。她把秦少劼的手推回去,勉强找了点理智:“陛下。新年要是面见群臣, 还是把它卸了。”   秦少劼收回手。   他一动,铃铛声就响。   秦少劼若有所思,自顾自把玩着这串铃铛。以至于城墙之上, 两人之间就余下时有时无的铃铛声,带起了莫名微妙的气氛。   容宁越听越不对劲, 感觉图册里面不着调的场景都要出现了:“陛下——”   秦少劼让了一点位置给容宁:“一起看烟火。”   容宁慢吞吞站到秦少劼身侧,只能暗暗发誓。今天晚上是绝对不能睡一起,不然她肯定没法好好睡觉。   城墙上本不是帝王一人欣赏烟花的地方,其余皇室人都能来。秦少劼先到,秦婉儿等人很快也赶了过来。   只是帝王没有开口,其他人即便是看烟花,也不会站到帝王身边。皇太妃姗姗来迟,竟也意外没有站到秦少劼的身旁。   轰鸣声响起,漫天烟花在天际炸开。容宁闻着空中的硝.烟味,望着天上比星夜更璀璨的盛景。她侧头看向身边的秦少劼。   年少的皇子长开,成为了青年帝王。   容宁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靠近他。   新一年快乐。   容宁扬起唇,再度转回头,望向天上不住放着的绚丽烟火。   一年结束,除夕夜晚。   容宁在隔壁安稳睡下,准备一闭眼一睁眼,愉快迎来新年。结果刚躺进被褥,又被全盛叫去了帝王寝宫。   明明是冬日,帝王不畏严寒,手腕露出在被面上,展示着他今日收到的铃铛串。不管谁入了房间,下意识都会看到他手腕处。   没法不关注。   只是不管是太监还是宫女,大多并不敢多表达些什么。唯有熟络的全盛朝着容宁挤眉弄眼了一番,随后催促着容宁:“容中将,陛下候了好一会儿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您怎么也不主动些?   容宁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主动。她生怕自己一个主动,两人之间最后一张纸就此戳破。到时候满朝文武以及她家里老小,都会一时间想不开。   她安分来到秦少劼身边,安分扒拉了一下被子,非常熟练钻进被窝:“陛下,臣不能总是睡在您边上。现在连理由都不给了。”   先前好歹秦少劼会给这样那样的理由,今天叫她过来,真连个借口都无。   秦少劼抬起手,示意容宁看自己手腕。   容宁看向秦少劼手腕。   晚上看愈加不正经了。尤其是在床边看,尤其是油灯还亮着。大过年的油灯包了点红纸,看上去灯火晃动时,就有点喜庆。像是洞房花烛夜。   容宁觉得自己这一闭眼一睁眼,迎接新年的愉快可能要上升一个阶梯,变成非常愉快。   她满脑子画册的内容,安然合眼躺下:“陛下貌美如花,手上配着这个,真是让人心中感慨。京城里第一美人,非陛下莫属。”   别再勾她了,她真的很想当个人。她嫂嫂荒唐不代表她也很荒唐!她现在已经觉得这手已经勾住她脖子,如画册那般挂着铃铛,晃动下叮呤当啷。   越是动作大,声音越是响,如同伴乐一般。   画册的铃铛串还是挂在女子脚上的。脚勾在腰间,简直令人发指。好好一个图册还要配着文字,说什么也可以挂在脖子上什么挂在大腿上。   是可以调节松紧的呢!   容宁面上纹丝不动,实际人已升天。   秦少劼:“朕要满二十了。”   容宁闭着眼:“嗯。”   秦少劼:“朕二十的礼物,想要点特殊的。文武百官都认同,都会支持的礼物。”   容宁:“嗯?”   秦少劼对容宁身边的人,知道得清楚。他说起了名字:“今年礼部事多。你若是不想给李古阳惹来麻烦,我们也可以先斩后奏。先入册同寝,再办大婚。”   容宁蓦然睁开眼,震惊看向秦少劼:“啊?”   秦少劼似乎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震撼人心的话,淡然重复:“朕要满二十了。”   容宁慢吞吞往床边挪动了位置:“嗯。”   她心情沉重:“陛下,自重啊!”   秦少劼笑起来,晃了晃手:“朕自重?”   他说了事:“当初皇后往朕身边塞人,带的东西比你这串铃铛更丰富。朕很喜欢这份礼。不贵重,但意义非凡。”   要是秦少劼不懂还好,秦少劼偏偏是懂的,放到此刻来说。   容宁浑身滚烫起来,再对着秦少劼,全然没了先前的淡定。   秦少劼问容宁:“要不要今晚盖一条被子?”   容宁又想落荒而逃了。   可她眼眸中的秦少劼,并非全然镇定。年轻的帝王坐在那儿,眼里带着试探,面上泛着情愫。他找的那些个贴近的理由,远不如他直来直往来的让容宁心动。   容宁不得不承认,秦少劼很擅长利用他的一切。利用他的眼眸容貌,利用他的人脉关系,利用他的权势地位。   如今他利用他高高在上帝王身份,刻意放下身段。如同没人能扛得住舞女的傲骨、没人能扛得住武将的柔情。自然也没有人能够应对得了帝王小意。   她想要答应,又觉得自己不够矜持。   想要矜持,又怕自己错过。   最后她气愤于自己的进退两难,一咬牙把被子掀了,钻进秦少劼的被褥中。她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只余下一句:“睡觉。”   秦少劼手放入被褥中,带起铃铛声:“真的要睡么?明日没有早朝,不用与群臣开会。笔尚且没有开,不用操劳正事。最多只需要给皇太妃敬茶。”   他戴着铃铛的手,牵起了容宁,非常带有深意勾了勾人手心:“二十岁,难道容卿不想也送自己一份礼吗?”   容宁羞愤拽住秦少劼的手:“陛下!”   秦少劼:“朕自重。容卿可以主动。”他入了被褥,一点点蛊惑着容宁,“容卿真的不想试试么?还是说容卿有胆子给朕送这种礼,没胆子领走朕这份礼。”   容宁这辈子嚣张了近二十年,哪里能够忍得了秦少劼在她面前如此嚣张?   试试就试试。   不就是听一晚上铃铛响。   直到第二天一早沐浴,容宁当场穿戴齐整,一身新衣跑到了宫殿上头。她精神恍惚,怀疑昨晚自己喝了假酒,怎么会试试就试试,她现在都快逝世了。   她后悔,此刻就是后悔。她不该拿了图册之后就去翻看,不该顺手把铃铛揣在身上,不该一时昏头把铃铛给陛下系上,更不该被陛下轻易骗主动。   现在该怎么办?   百忙之中成个婚?   屋内刚醒来,抬手手边空荡荡的帝王,在新一年初始,当即下了令给全盛:“礼部别放假了。一天到晚催朕婚事,想来礼部一定有所筹备。翰林院起草文件,让礼部与司礼监、内库本月内筹备好各种事宜,告诉钦天监挑选日子。春闱之后,殿试之前,朕就把婚事结了。”   全盛兴奋:“喏!”   秦少劼的政令简直是一条龙,半点不带马虎,彻底能让全京城上下官员明白什么叫新年新气象。   他再度吩咐:“定国公在外,得到消息会慢一些。先让曹夫人入宫,你去通知月柔告知母妃。母妃自会告知曹夫人。等容府知道了,再让人快马加鞭送消息给定国公。”   力求一气呵成,免得容宁回过神来后悔。   秦少劼起身下床,这才开始穿衣。屋里烧了炭,暖呼呼的半点不冻人。他身上各种青红痕记,让人禁不住能怀疑昨晚上的喜事中可能还夹杂了战事。   他半点不在意,将长发顺至脑后,唇角扬着笑意:“今日永安园中所有当值,按品级赏银,五两起步,上不封顶。”   全盛领命:“喏!”   永安园里,一大早上光赏银分出去上万两。各种命令消息在刹那间传开,从永安园传递到各部各有关的官员那儿。   容宁在屋顶上崩溃呢,宫殿下方各方人士已忙碌起来。就连挑选皇后身边宫女太监的事都要安排起来了。   她探头探脑,正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秦少劼,忽然鼻尖微凉。   容宁站在顶端仰头朝上,看见了一片又一片雪花落下。冬日京城新年的第一天,落雪了。   “瑞雪——”   “下雪了——”   容宁愣愣伸出手,感受到雪花落到她掌心。瑞雪兆丰年,今年会是一个丰年啊。 第89章   帝王的命令下得太快, 以至于言官疯狂想要上折子,发现今天大年初一,朝廷上下都在放假, 没人收折子。帝王只负责通知, 全然不管大家会如何反馈。   首辅方文栋休憩在家,一醒来听到这消息,差点把早上的馒头给喷了。   他好歹保全了自己文臣第一的脸面,打了个哈哈:“喜事。也劳烦翰林院以及各相关大人们了。礼部尚书可被叫去宫里了?”   得到肯定回复后,方文栋都同情礼部了。   去年要处理登基的事情, 今年要处理科举的事。然后科举之间还要夹杂着皇帝娶妻。偏偏娶妻这种事情并不是说可以慢慢筹备,而是陛下一声令,要求快些筹备。   连日子敲定都给划了时辰,得在殿试之前。掐指一算, 无非就是二月春闱, 三四月成婚, 四五月殿试。忙到估计脚没法沾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属于先斩后奏, 生怕这事定晚了, 定国公能坐着轮椅杀回来。   方文栋这儿得了消息, 其余人那儿一样先后得了消息。徐缪凌迎来新的一天, 本想着新一年不知道容宁的计划要怎么和陛下说。   容宁要做的事很多。她既想着要在北方开通互市, 又想着要在天下弄出一个民间互助会。   结果两件事都还没正式落成,先得结婚。   “这什么和什么?”徐缪凌提溜着刀, 绷紧着脸冒雪去找李古阳。这件事礼部肯定比他知道得更早。   李古阳,本来都打算好好过节,安然决定缩在家, 过年哪都不去。谁能想到一大早得到了太监传消息要干活。他更没想到这么好的日子,要干的活是朋友婚事。   去年还是一起喝酒的好伙伴, 今年要成皇后。   他震撼待在家中小院里的屋檐下,一时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该换衣服出门上岗去。到徐缪凌突然出现,李古阳还没能缓过神来:“兄弟,我今天好像幻听了点什么。”   徐缪凌:“容宁要当皇后了。”   李古阳深深闭上眼:“太可怕了。”   别说李古阳觉得可怕,徐缪凌当了那么久的锦衣卫,都忍不住发出质疑:“你说,是不是容宁趁着值守,绑架陛下,威胁陛下非娶自己不可?”   李古阳:“……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吧?我觉得很有可能。要不你去救驾吧。”   徐缪凌跟着深深叹息:“太可怕了。”   两人连容宁女装都没见过,曾经虽也想过会有谁能够娶容宁。但他们当年是绝对没有想过今天,也没想过容宁和皇后之位真能有关系。   此刻两人的内心同时想着:容宁和皇后,好像完全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两个东西啊!   容府,曹夫人和林芷攸一样受惊。   前一天容宁看着还没开窍,怎么才回去永安园,一晚过去天下大变了?   就连林芷攸免不了恍惚起来,怀疑着:“容宁不会对陛下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吧?”   她虽然送了容宁一个木盒的东西,可也是调侃让人学习点为主,没说当晚就要用啊。   不会真用了?   用了第二天就约着成婚?陛下是这等情感上头之人?   同样饱受冲击的曹夫人,不住念叨着:“这都是什么事啊。怎么就那么仓促。说了要早点成婚也没说非要那么仓促,更没说是要和陛下成婚啊。”   但如今君命下来,恐怕诏书很快也会跟上。   她身为诰命夫人,哪怕反对也不能违抗帝王命令。   她让人研着磨,取笔写起了信:“希望孩子她爹这几天精神好些。不要一个压不住直接冲回京城。陛下可没召他。”   她顿了顿:“哎,警告的话得写前面,不然他肯定看不完信。”   京城消息传递起来飞快。   年轻的男女本来大过年初一,正是串门的好日子。每家每户人凑在一起,拽住第一句话就成了:“要命,你听说了吗?今天早上陛下醒来第一件事!要册封容中将当皇后!”   “我以为是假的!我娘听完哈哈说哪里来的假消息。”   “之前不是就传凤命吗?你看传消息的那谁,现在还在牢里等死呢。”   “不不不,这次是真的。我爹已经被叫去干活了。”   众人纷纷被震撼,不知道陛下和容中将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旦说起这些,这半年来的各种事情,也被一起拉出来讲。什么上朝时被要求站在身边,什么秋狩节的时候一同骑马。   说起这些事,大家的年初一过得是充满乐子。   要知道以前说起皇家,大家基本上对先帝敬重为主,对皇子们多是聊这个品性如何那个品性如何。就连聊婚事也都是聊是否门当户对,对皇子的继承是否有利益。   现在不一样。大家对新帝的事聊起来,竟是以一种带着轻微戏谑和相当好奇的口吻。   “一定是容中将威逼利诱!陛下是何等体弱?怎么可能主动要求容中将这样那样?”   “不不,陛下擅谋略。容中将武将出身,怎么可能在谋略上应付得了陛下?”   当事人容宁,半点不知道京城中对她的各种议论,已经彻底蔓延开来,隐隐从家中茶余饭后传递到茶楼酒楼中去。   外头这般闹腾,永安园里的太监和宫女可不敢造次。   一个个美滋滋领赏,内心夸了陛下和容中将三百万次,面上还是荣辱不惊,见缝插针说一些新年讨喜的话。   容宁从屋顶上下来,守到秦少劼身边,面无表情背着手,看众人纷纷进屋拜见帝王。大过年的,被叫过来的官员不是言官,不想初一触霉头,只能领命做事。   她靠秦少劼近,能看到他脖颈处的划痕。   一看到划痕,自然想到昨晚荒唐。   二十岁的贺礼,当然是要双方满意才算礼。两人初始全然纸上谈兵,到后头真正带兵出征,才渐入佳境。其中一度战况焦灼,以至容宁早上太过羞耻,无法直面秦少劼。   当屋内人空,秦少劼才朝着容宁招招手:“容卿不愧是武将出身。昨晚一夜几乎未睡也不觉得累。”   容宁无话可说,想要原地出逃,当场骑马飞奔去边塞。   可事实上,她只能顺从帝王意思,往秦少劼身边再靠了靠。   秦少劼将自己没有动过的茶水推给容宁:“多喝些水。”   他轻叹一声:“朕有些后悔。”   容宁眼眸微凌,就听面前年轻的帝王惆怅恍若恹恹说着:“朕要是早知道这种事如此令人愉悦,当年你出征时,就该配合些。晚了五年,亏得有点大。”   容宁:“……”   恬不知耻啊!   这世上怎么会有秦少劼这种人?   容宁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把茶杯拍回在桌上,愤愤:“陛下。”   秦少劼明明是个帝王,这会儿又似乎委屈了起来。看起来像是容宁在欺负他一样。   他见容宁面上有一丝羞愤,不再如此招惹人,反而站起了身。   秦少劼环住容宁,将人抱着怀里,带着一丝慨叹。   怀里的人带着一点僵硬,看起来并不习惯这种碰触。他其实也不习惯。   秦少劼:“容宁,朕没有说谎。”   他微顿一下,继续说着:“朕生母不喜抱朕,母妃并非生母,对朕即便亲切也绝不会如此亲昵。父皇有如此多孩子,师傅也有不止一名弟子。”   “朕碰上容卿,才知道贴近身子原来是这种感受。你给朕擦药油那次,朕想说点什么。但那些话说出来,实在失礼冒犯,句句像在轻薄。现在说话也怕,怕容卿下一刻再逃了。”   听起来很正经的样子。   容宁听着秦少劼这么说,微调转了脑袋。   她发现秦少劼又招惹了她,又试图让她心软。   这么一说下来,她哪里还能有半点火气?   就像是被秦少劼吃定了似的。   容宁用脑袋撞了撞秦少劼的胸:“陛下,松手。”   她被秦少劼松开,对上了秦少劼的眼眸。明知道人是半真半假装模作样,她还是服软:“陛下好好说话。臣不会逃。”   秦少劼:“那让绣娘过来量体裁衣。皇后的婚服要筹备起来。不止婚服,还有皇后要穿的朝服、燕居服、常服……”   容宁:“……”她后悔了。   怎么有那么多衣服要穿?   秦少劼半点不给容宁逃的机会,上扬了唇角:“容卿要对朕负责。几年前轻薄不负责没事,昨晚可不能再不负责。”   容宁痛苦闭眼:“行了,陛下。您正常点说话。”   她真的在同情体贴帝王和揍一顿帝王泄愤中反复横跳。好羞耻啊,秦少劼怎么能够做到面不改色说出这种话的啊?   秦少劼笑出了声。   大概是对于秦少劼来说,乐子已经足够,真正要达成的目的也达成了。他总算是给了容宁一点自在:“前些日子你不是在写折子?要是没写好,再写一写。要是写好了便交给朕。成婚的事交给其他人就成,你不需要有丝毫顾虑。”   他安抚着容宁:“朕说过,朕不会做让你不高兴的事。”   容宁含糊应声。   那些羞耻的情绪,那些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答应要成为皇后的不安,就那么一点点被秦少劼抚平。   他们是荒唐将一份大礼送给了他们的二十岁。   但秦少劼和她也做好了准备,一起要来面对往后不止一个二十年。   容宁伸出手,主动拥住了面前的帝王。   她明白她不可能永远留在京城,但她也明白这个天下,她势必会帮面前帝王一同守护。   容宁难得正色:“陛下,我也不会做让陛下不高兴的事。”   她松开手:“我这就去拿折子。” 第90章   容宁真要做事, 绝不会随便拖拖拉拉,更不会敷衍了事。   尤其是她心里面记挂着的正事,既然秦少劼都说要看了, 她当然是拿来郑重来和人讲。越是正式, 越不会被轻视。   要是连她都不重视又如何能够让帝王关注呢?   折子拿来,容宁半点不觉得在大年初一说这种事有哪里不好。秦少劼是暂时封笔了,但反正到了新一年,随时都可以启笔。   她写折子没写什么废话,里面全是她这段时间所思所想。她把折子给人看了, 等秦少劼暂且搁下,一脸若有所思,才开口解释:“民间老百姓很多并不识字。他们的是非对错,只能靠经验传下来的来理解。如同山西一事。要不是活不下去了, 也不会走到前往京城状告衙门的地步。”   要想要举国上下让百姓识文断字, 那是很难的事。   “所以臣想着, 在民间办一些互助会。这些互助会从最基本的助农、教人算术开始。”容宁这么说, “大一些的州府, 开设识字学堂。帮人安排一些生计活。”   秦少劼指着这些:“让衙门去做, 一样能做。为何一定要自民间起, 让民间自发?再者, 无利不早起。谁会主动去教老百姓这些。”   容宁:“比较喜欢背桃花源记的那些。”   秦少劼微顿。   容宁不是看不起文官,也不是太看得起文官。她是知道很多文人其实挺有意思:“总有一部分文人, 畅想着天下大同。当然臣没压榨他们的意思。其实武官里也有人这般念头,要名声大于要一些权势。这些人挺乐意去折腾这个互助会。”   “至于为什么要让民间先自发弄起来。”容宁很果断说着,“当然是因为各地州府, 官员本来俸禄就有限。这笔俸禄既要养一对小吏,又要供一家吃喝。有钱的州府尚且还好, 贫困一些的地方,让他们主动取钱给百姓做一些短时间都看不到好处的事,短时间或许他们会做,时间一长就成了任务一般,只花点钱算完成了。”   “要是朝廷专款拨款要做这方面,自然是可行。但终究是居高临下,难以清楚老百姓到底需求是什么。”   “像婉儿公主,不施粥,不知道百姓很多其实根本吃不上精米精面。陛下在京城,也少见两个孩子穿一条裤子。出不了门仅是因为连做裤子的布料都不够。”   “那些老百姓对着官老爷,能够主动说出自己想要什么的,总归是少数。就像为人子女,有几个能主动找父母说一些自己所缺什么,所困扰的是什么?更别说,裤子都没有,怎么出门去说自己缺少什么?”   容宁这般说着,其实也明白钟如霜的那种想法:“臣并非完全替您的师姑钟如霜在找借口。臣当然知道钟如霜的做法不妥,所以才想着要想办法做妥一点事。”   她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说了一堆。   见秦少劼没说什么,试探性问了声:“是不是,臣想的终究是幼稚了些?”   秦少劼微抬眼:“没有。”   容宁在这事上的心思很好懂。秦少劼几乎是看到折子,听她说几句,就知道容宁在想点什么。所谓的互助会,其实和容宁前些年在京城搞的一些小辈之间的互助会有点像。   能做么?能。好做么?不好做。   民间百姓,要让一群学子这般去管去教,到底是难的。这些学子一般还不如官员。   他们既一心想要入朝廷,对百姓和天下的了解尚不如真正能做事的官员。他们的念头如空中阁楼,没有半点可行。就如容宁所说,畅想居多,像整天在背桃花源记。   容宁这等想法举措让这些人来做,若是没人指引,容易走上歧途。   比如若是碰上像师姑那样的人,有心想要做点什么,简直轻易就能让这些人跟在自己身后,成为天下一群不安定分子。   而要是真找一个可以引领他们做事的。这等人绝对可以在朝廷上成为权臣,是良官。   秦少劼哪里会舍得让这等官员只在民间做事?一定要收入朝中,替自己好好治理天下。指不定是个状元之才有下一任首辅之能。   他再度看起容宁说的这互助会。   容宁的互助会并非一无是处,在各种举措上可以看出,她既想了互助会的钱财从哪里来,包括捐款和互助会出售物品自给自足,又想了按部就班去帮助老百姓做哪些事。   里面他能隐隐看到林家的经商模式,想来容宁是向自家嫂嫂学习了一些。不过最近她忙碌,估计没找嫂嫂具体详聊。   要是别的人提出这个,秦少劼断然是会驳回的。花大力气,未必有大成效。尤其是他身为帝王,可以看出这事虽利大于弊,但花那么多心思,全然可以做点别的。   但这事是容宁提出的。   容宁提出这点,是她对于钟如霜的“反对”。她反对他师姑的做法,反对他师姑的念头。她以一种与他师傅和师姑截然不同的观念,想要去做点什么。   她同时,应该是还想要知道她兄长的消息。   这等互助会,可以成为民间消息收拢的最好利器。由于脱离官府衙门,消息都能直接传到互助会真正统管者那儿。   秦少劼各种念头转动着,想着要如何应对这折子:“互助会按照朝廷六部分配各部门权责,那么最终归于谁管?每个州府……”   “归陛下。”容宁点了下折子上,“至少京城肯定归陛下。各个州府都分配一人,臣认为可以归在,比如说书院之下。书院院长归陛下管。陛下二师兄不就是在北方教书么?”   这点折子上没细写。   但秦少劼意识到,容宁的互助会,几乎都是围绕他在做。几乎就是让他在民间再有一个事关老百姓的组织。这等又和锦衣卫全然不同。   锦衣卫是针对官员和外敌收集各种信息的机构,而这等算是民间互助会。   容宁翻页,提了一个绝妙的点子:“最重要在这里。臣其实想,这个互助会的会长,可以让女子来做。就像京城,可以让秦婉儿来做,再让合适的女官辅佐。她们没法在朝中做官,又想要在民间有名声,完全可以做这种事。”   她当然也说:“不过估计不是谁都能接受。真正贴近老百姓,日子肯定不是他们在闺房中那样舒坦,一定会有一些难以忍受的事。”   秦少劼沉默。   京城中的女眷?秦婉儿?林芷攸一类?   “……你说得倒没错。”这天下有很多女子是做不了官的。像他师姑,心中有所想法,不管对错,只能在民间实施。她无法考科举,无法上朝堂。   像林芷攸这等,由于是当皇后在培养,惊才艳艳。如今可惜只是能做点商人行当,至多帮武将解决一下退役之后的生计问题。   百官朝廷肯定不会去和一群女子争一个权势。互助会若是在女子手中,是会一种思路。但如何让这些女子做,又不让这些互助会成为她们夫君的利器,还需要再斟酌。   再者就是,秦少劼自登基以来,还考虑过一件事。宗室俸禄一事。自开国至今,皇室中人都有俸禄。但这些人如同瑞亲王一般,全是祖宗庇荫。事情不做,光拿钱。   父皇光儿子就有十四个,再加上他的兄弟姐妹后代,祖帝兄弟姐妹的后代。总之每个都是不干活光吃粮。得了便宜还卖乖,和百姓争一些利。   既如此,或许可以和互助会一起解决。干脆让宗室里的女子去当什么互助会,既在百姓那儿,得到了百姓的名声,又全是皇室中人,左右上不了朝堂。   而宗室最终还是归帝王。   容宁的互助会如果真的给女子来办,真利用起来,会很厉害。他能够利用的人才,一下子从只有男人,到成了男子女子一起用。   秦少劼一直知道容宁很厉害。她身为女子带兵打仗,靠着自己能力当上了中将军。她没有治理过一方老百姓,但是她依旧能够做到统兵一万。   如今想来,她天生大抵就该是居于高位的。   要是换成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能利用的地方太多。偏偏容宁并不。她是想要当将军,也想要居于众人之上,但她那不算是野心。   秦少劼低笑起来。   百官说他仁心,他是当听听而已。哄骗旁人就罢,总不会连自己也骗过去。满心权势,全是为己。他是为了想要得到的,才坐上这个帝位。   为了握住自己拥有的,他才兢兢业业平衡朝野。   他对容宁开口:“容宁,朕想要当一个好皇帝。”   容宁没能明白秦少劼突然这话是什么意思,眨眨眼有点茫然:“你本来就是啊。”她觉得没有谁能够比秦少劼更适合这个帝位。   秦少劼微摇头。   他说着:“朕有太多私心。现在或许可控,但在这帝位坐久了,朕自己便也信不过自己。你说的这些放到朕这儿,朕想的就是如何去利用,如何达到朕别的目的。”   他希望容宁能看着他。   这样他此生……至少不会晚年荒唐。   秦少劼这么想着,就听容宁以一种莫名其妙的口吻,稀奇说着:“你是要当好皇帝,又不是要当圣人。你有私心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容宁不理解秦少劼怎么看着她的互助会,突然感慨起来。   她拿起折子:“我这也是私心啊。不然我写那么多字干什么?今天可是大年初一!不为了私心,谁大年初一干活啊?” 第91章   被叫到永安园里大年初一干活的臣子们, 很想对容宁发表点愤怒的看法。   但他们更多的愤怒还是聚焦在陛下身上。   一个个平时在朝上都对陛下尊重的很,私下里也钦佩居多,但碰上这种大好休沐日, 不得不干活, 没一个能放出多少好话来。   更离谱的是,一些官员本来窃喜:哈哈,陛下成婚与本臣子无关,这些活是他们的。转头发现陛下又下了新的旨意。   陛下表示:容宁身为女子带兵打仗,认为女子未必不如男。普天之下有此等女子, 不该被居于后宅院中,让百官看看自己家里有什么比较出众的女眷,可以考虑出来干活。   再然后,内阁就传出了消息, 让秦婉儿公主为代表的宗室, 在京城试探索办一个互助会。这等互助会, 将会为百姓谋福利, 在救灾等事上, 亲自随同救灾粮草一起前往灾区, 负责施粥等事宜。   其余女眷则是帮忙一起做是的。   本来这里听起来, 感觉还不错。但这个互助会再多听两句, 就发现要做的事情远不止施粥一类。其中还有不少民生相关的事,包括户部有些都不太做的一些活计。可以说贴近了百姓日常, 细到如何种田、如何算账、如何找一些帮工活。   这些帮工活里面有出苦力的,有酒楼饭店打杂,甚至还有掌柜活。   一般臣子家里, 哪里舍得让家中女子出去吃这个苦?   但不知道是不是容宁在京城风头实在太盛,以至于不少本来就有点出格的女子, 一个个冒了出来。   她们本就消息灵通,有些甚至早前还学着容宁天天一身劲装,出门骑马蹴鞠。   对这种互助会,她们一部分人内心里并没有多少为百姓谋福利的念头,更多的想的是:“公主领头,即将要成为皇后的容中将亲自推出互助会,那我进去凑个热闹,怎么了?”   还有一部分在知道山西灾情之后,真心实意想要为天下百姓做点什么。她们心里对自己是不自信的,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什么。但陛下放出了口风,京城里都在说,还有公主在,总之不会太糟糕。   山西的事不也解决了么?   中间当然就如同秦少劼和容宁所料,自然也有希望家中女眷替自己谋点名声,讨点好处的人。   不管目的如何,这事连同着容宁即将成为皇后,一起让整个京城都闹腾起来。   一月,整个朝堂之上,不是在吵互助会的事,就是在吵皇帝大婚,以至于夹杂在中间的新帝登基后第一次春闱,显得平平无奇起来。   京城中不少学子从各地匆匆赶来京城应考,迎头就听到那么多消息,差点都懵了。   一个个住在差不多的地方,闭门读书,出门吃饭时不由和友人感慨:“京城就是不一样,这种事在我们那儿,听都没听书过,想都不敢想。”   “不过为了百姓民生,确实是一件好事。这个互助会我听说还额外聘请一些书生,专门教老百姓学算账,学识字。”   “这抛头露面的……”   “兄台,您这就眼界不行了啊。先帝就不拘泥男女,否则又怎么会有容中将的存在。如今帝王看着便是认同此理的,更是支持宗室女子为天下百姓谋福利。”   于是一群还没上朝堂的,先在朝堂之下争了起来。   曽和正和潘曦早早就在京城,算是经历也听说了不少事情。对于这一件接着一件的事,两人哪怕平日里观念截然不同,心中却有着相似的念头:新帝所图极大。   这位新帝,必然是想要成一番事业,超越先帝。   或许有可能,他的目标是超越每一任帝王,成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   曽和正有眼见力的回到屋里,还琢磨:今年策论,不会考这个相关吧?京城互助会这般,一看就是看中民生。考试考官阅卷,到时必然也会注重此等。   有机会上殿试的那几个候选者,更是绞尽脑汁在里面想着:殿试是陛下评选一甲三人,既如此,一定要在这方面讨点好,说不定就能从探花变成状元。   潘曦和他念头差不多,回屋里筹备策论,满脑子想的就是能不能将陛下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当引子,好在答卷上得更高的分数。   整个京城因帝王大婚和民间互助会两事,闹得喜庆又热闹。   容宁的婚事虽被秦少劼免去了很多麻烦,不用被后宫压着学各种规矩,但也至少要知道正常皇后要做些什么,大婚当日又要如何走流程。   而自从提议了互助会,她更没多少空值守。今天跑去见皇太妃学习,明天找秦婉儿,后天跑去京郊,看互助会建造房子。   整天没个人影。   秦少劼每天忙碌,一侧头找不见人,开口问:“容宁还没回来?”   全盛只能应声:“是。今日互助会第一回 开课,婉儿公主和选中的几位京中女先生一道都在。”   秦少劼脸色郁郁,一天两天就算,到一个多月过去,春闱都要开始了。他的忙瞧着永无止境,容宁怎么瞧着在京城也不着家。   他把事情全往内阁一推,对着过来开会的首辅方文栋表示:“朕养那么多臣子,不就是为了让你们能替朕做事!怎么朕整天还有那么多事?”   方文栋很想说,这一件件的不都是秦少劼自己折腾出来的事。   但他身为两代元老,并不会真那么说。   他提议:“陛下和容中将提出的互助会,在京郊建得是差不多。婉儿公主虽为会长,但互助会创办,到底是归功于陛下和容中将。容中将去了,陛下可要也去看看?”   容宁不在,负责帝王安全的宝坤站在角落里。   各地学子赶来京城考试,京城这段时间人员自是复杂。宝坤开年至今天天嗑提神药丸子干活,眼底青黑浓重。听到方文栋的话,他眼刀子没忍住,嗖嗖往方文栋身上扎,恨不得谋害文臣。   秦少劼勉为其难提了一点同情给宝坤:“宝指挥使近日太过操劳,休息两日。今日就让方大人陪朕一道去互助会看看。”   宝坤正要拒绝,就听帝王表示:“别让朕特意下口谕。”   宝坤只能拱手:“是。”   互助会为了更贴近老百姓,并没有建在皇城内。秦少劼把瑞亲王的五道皇庄拿了出来,专门给互助会建一些平房,以供日常使用。   五道皇庄本来是皇庄,那么多年闲置下来,加上有矿产在旁,已经很是荒凉,如同库房。   互助会需要不少屋子,如今收拾收拾重建,园林景色没怎么太多折腾,看上去朴实又实用。由于设立在京郊,又在道路交错处,对老百姓来说看着不会望而生畏,而且属注定会路过,容易让人想着路过都路过了,看看也好。   今天互助会第一天上课,出乎所有人预料,来的人相当多。   屋里人坐不下,所有人干脆全部都在院子里。   秦婉儿穿着一套轻便的衣服,让随身宫女太监将一大块木板搁置在前方。她用了大纸贴在木板上,先教数字。   这算术,光一到十,比划就多。一个个字非常复杂。秦婉儿和一众女先生商量过后,换了个教法。就干脆画图,一到九,每个数字都一笔能画出来。   十百千万另外学。   这大咧咧的纸贴在木板上,上面是复杂的大些数字,下面是图。她们特意印了不少印章,实在写不来,用印章一盖,自然就算认识了。   老百姓没正儿八经学过识字,但只要一笔的画图还是会的,一学就懂。至于上面复杂的数字大写,也学。学了哪怕不会写,至少要会认。   上面教的认真,下面老百姓学得也认真。尤其是这些女先生出身起步也是书香门第,在家里都学过管家,教着数字,自然延生教算账。   来学的没一个不想学算账的。往后学会了,做个账房先生可比只会种地强多了。   徐缪凌穿着便服站在门口,望着前方抬高声音,一板一眼授课的秦婉儿,想:谁也想不到这人之前是如何的骄纵。   老百姓认识秦婉儿这个“会长”,对徐缪凌是当然不认识的。他们大多知道容宁,但真正见过容宁的也不多。   容宁一样站在门口,大冬天额头都冒汗了:“十文钱入会,我还以为老百姓会不乐意给这笔钱。结果我数钱数的手都软了。”   徐缪凌语气平静:“给十文钱,教你东西还直接给提供活做。一个月的月钱超过十文,要是拖着不给钱,当今公主替你去要钱。谁都乐意花这笔钱。”   老百姓又不是傻子。   前些日子这些老百姓还担心,这种赔本买卖真的能开长久么?担心归担心,先得过来试一试,免得过一年半载,这互助会的好机会就没了。   容宁掰手指:“我嫂嫂说她下江南,需要一批人手。城东新开业的酒楼,说是需要一些身份清白的酿酒劳工……”   念了一圈,可以给老百姓提供活的是很多,但:“互助会还要自己想办法生钱,秦婉儿想做的生意有好几个,都被嫂嫂驳回了。现在只有在五道皇庄划出一个大棚,在里面代老百姓卖一些东西,赚点租金。”   做生意挺难。   徐缪凌:“这些都迟早能解决。但你从老百姓这里收集消息要怎么收集?打探要时间。互助会里老百姓一个个提上来做事,也要一段时日。”   容宁听着直点头:“是。一步步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徐缪凌刚还想说什么,余光瞥见不远处几个人结伴过来,居中那人还坐着轮椅。   徐缪凌沉默,默默对容宁指了指来人的方向。   容宁正认真和徐缪凌说事呢:“怎么了?过来上课有人晚到了?”她一个转头,很快看到远处坐着轮椅过来的秦少劼。   年轻的帝王穿着书生才穿的白色长袍,头戴着普通的巾帽。他身上连配饰都没穿戴什么,看上去本就浅的肤色愈加寡淡。   正常人都认不出这坐在轮椅里的人是当今皇帝。   容宁看看人,再看看这人身边。好家伙,就跟着一个全盛,一个方大人。侍卫只有两人,配了刀剑但连盾牌都没有。刀剑还藏得隐蔽,一瞧只是普通武生侍卫打扮。   这外面刺客是少,但去年秦少劼才被逼宫过啊!   京城里最近人那么多那么乱。   她倒吸一口冷气,跑过去冲到人旁:“你怎么只带了那么几个人出来?微服私访也不带这样啊。” 第92章   容宁走到秦少劼身边, 替人推着轮椅。   年轻的帝王不知道怎么想的,又把轮椅拿了出来,连这么点路都懒得走。容宁严重怀疑他可能是在政事上勤奋过度, 在其他事情上自然就不想勤奋。   但每天晚上尝试招惹自己的时候, 也没见他累着了。   全盛将手上的手炉塞给容中将,劝说:“外面天冷。公子非要穿这么点就出来。连手炉都不肯用。要是感染了风寒,到时可麻烦。”   容宁拿过手炉往秦少劼手里一塞:“您是想把自己冻病了,好让我回去照顾吗?”她又问全盛,“披肩呢?”   全盛忙说:“在马车上。公子非说披着热, 不让我拿。”   容宁觉得秦少劼是飘了。年少时身子不好,装病成习惯。年长身体好了,就开始在装病与认证自己身子极好上反复横跳。   偏偏他是帝王,身边人还犟不过他。   容宁对全盛开口:“去拿。”   浑然没半点听秦少劼意思的样。   方文栋在边上旁观着有趣, 禁不住笑意满脸。只道是天下一物降一物, 陛下年少聪慧, 轻易斗过了兄弟夺得帝位, 本该是最容易傲慢自满的年纪, 结果撞上了容中将。   秦少劼并不在意被容宁管, 还想让容宁多管管他。   容宁不管他, 他才会出来找人。   他手上捧着暖炉, 看向互助会教书的场子:“人很多?”   容宁不想让秦少劼凑人堆里,但还是想让秦少劼看看老百姓是如何的:“是。”她推着轮椅带人上前, 让人能看清院子内,“你看。人只要多些盼头,都挤着朝里来。”   屋里的老百姓, 看上去都相当贫苦。   真正有活干,穿着很体面的人, 几乎都不会来互助会找活。能来互助会的,是消息灵通,生活又差了那么一点的百姓。且都是读不起书的。   他们衣服穿着朴素,连皮肤白皙的都少见。学习字,没有桌子,拿个木板垫着,手上不是碳笔就是写起来有颜色的石头。写完了用布一抹,继续用。   年纪小的看着才五六岁,年纪大的好像五六十都有。男女不忌,都混在一起学。   就连首辅方文栋看到这场景,都免不了一愣。   条件有点太艰苦卓绝了,是那种传说中才会有的“凿壁偷光”式学习。哎,细思恐怕比“凿壁偷光”还惨烈。   “这两年收成好,京郊附近也没什么大灾大难。今年瞧着也是个丰年。”容宁按照这几天在这边听老百姓说的,转述给秦少劼,“他们这些就抽个空出来学点,等播种的日子就没几个有空来了。”   春耕是三四月,现在天冷,很多地冻着,播种不了。   “哦,不过我没想到,原来还有读不起书的小官员。”容宁这么说了声,“这几天也有几个,祖上被封过。子承父业,继承了四品以上官职。结果去正儿八经京城书院,按照规定出门必须要坐马车或者坐轿子。家里清贫,这每天上学要配备这些,没钱,干脆辍学了。”   她表示:“运气好的有先生上门教课。运气不好的,没地方念书。这几个听说有先生在这里教课的,还问了能不能蹭课,或者认一两个先生回头教自己。”   秦少劼和方文栋:“……”   竟还有这种离谱的事情?   他们转念一想,这事离谱但很合理。   秦少劼出门,按照礼部的规定,必须要配车马和人手。不然万一出了点差错,一代帝王就此陨落,举国大乱。他现在出来纯粹是不让礼部的人知道,果断私下偷溜出来。   被言官发现是属会被骂的那种。   四品以上官员,属于国之栋梁。礼部有这等要求,实在是因为人命太脆。每年都有官员由于关着门窗烧炭火,中毒窒息而亡。其它乱七八糟突然死了的也有。这些官员出入正式场合,总归安全要保护好。   万一有什么老百姓想不开,突然冲过来行刺。从孩童到进士,再到四品官员,光培养也需要时间,少一个亏一个。   而继承先祖的这一批年幼有品级的小官员,属实算特例。早年太缺官员,所以开国的那批都受到了封赏,也不需要科举。   这些年国泰民安,他们这些后人想要当官再晋升,其实必须要参与科举。不想要晋升虽可以随便挂个名头续着,但也没多少俸禄,吃不愁,可像四品以上出行租马车,那是肯定租不起的。   念不起书就没法参与科举,不参与科举就无法当大官,不会被吏部任一些重要职位,于是不会种地不会做生意的这一批后人,家境愈加窘迫。   秦少劼问了声:“那几个读书人几岁?”   容宁:“八岁、十岁、十三岁。家里算老来得子。像徐缪凌这样的小儿子,兵部尚书徐大人很晚才有了他。徐大人年纪大了,但尚还能做事。他们这几个家里父亲大概五十来岁,正好退了。为官清廉,没贪墨也不会做生意,继承的官位落到他们身上,立刻没法出去念书。”   像徐缪凌,早早决定入了锦衣卫,一辈子替陛下做事,倒也不愁。但可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入锦衣卫。   她点了点最前方,几乎毫不起眼被埋没在一堆人中的稚童:“八岁那个孩子今天来了。叫丁勇康。祖上继承的是四品武官将军位。比起武学,他更擅长文科。”   而就算是考武举,其实也是要念书。武举也有笔试。   话到这里,没说的那些大家也都意会了。京城里武官后人,很多孩子年龄若是相仿,和容家人玩得比较好。有容致容淑带着,总有个伴。   但文官也有后人,武官中也有更擅长文的。这些人就很尴尬。   方文栋清楚明白,这孩子来这个地方不仅是为了学这点基础的内容。多半是想要在互助会家中有权势的女眷面前混个眼熟,好让人乐意出资支持他念书当官。再不济,也好歹请个先生教教他,至少让他能够考个武举。   这办互助会的是帝王和武将出身的容宁,教课的是秦婉儿公主与一些家中有权势的女子。   在武官人眼里,容家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存在,其余女眷一个个身份背景也高得吓人。   这算是一种投名状。   方文栋感慨:“这等学子是不该被埋没。至少不至于为了一辆马车而辍学。”   秦少劼之前求学时,没碰到过这种情况。他本来在皇子所上学,年年迟到早退或者干脆病假,后来天天上蒲先生的课,实在没机会了解。   年轻帝王示意徐缪凌:“今天的课,八岁孩童应该上过了。去将人叫出来,我和他聊两句。”   徐缪凌应声,亲自进院子,避开打扰百姓,绕到前方去找丁勇康。   八岁的丁勇康很是敏锐。他过来求学带了纸笔。只是老百姓比他更穷,学字带的用具主打一个随便,显得他这种带纸笔的有些另类,都不好意思拿出来。   互助会教的东西,对他用处不大,但他却明白,这种一笔画的数字图案方法实在好用。   就像带兵打仗,口号指令越是简单,没学过字的士兵越容易懂,反应越快。士兵反应快,征战越容易胜。   他虚心跟学着,没想到会被徐缪凌临时叫出人群。   他穿着朴素,一张微瘦的小脸写满了谨慎:“徐大人,您叫我出来是什么事?”明明继承的是武官官位,但小小一只姿态真的非常有文官气质。   徐缪凌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说:“带你见见人。”   丁勇康乖乖跟着走向门口。   其他老百姓好奇瞅了眼,但并没有多在意。他们的注意力还都在前面的婉儿公主和先生身上。   门口这会儿全盛跑着回来,终于将披肩给年轻帝王披上。白色的绒毛披肩,搭配上白色长袍,搭配乌黑束起的头发和布帽,一下子让帝王看上去精贵了点,也显得愈加病弱。   容宁在边上将披肩裹紧了一点,满意点头:“这样才对嘛。”   跟过来的丁勇康认识容宁,但不认识秦少劼。以他这种八岁就不得不辍学的经历,当然也没有认出方文栋。   小小年纪的他,对帝王的认知,属实算仰慕。这让他完全没有办法将年轻帝王和面前病弱坐轮椅的男子结合在一起。   他只是认得这几天帮忙的容宁,再对比着面前轮椅男子。   定国公也坐轮椅,这位难道是军中某个将士?容中将不是马上要当皇后了吗?为什么和这人动作之间如此亲昵?   八岁的丁勇康充满震撼。   难道说,京城中高层人与人之间关系如此复杂?   好怪,再看一眼。   容宁哪知道有的人年纪小小,心思大大。她摸了摸手炉,确定手炉算好用,再摸了摸秦少劼的手满意点了头。秦少劼的手暖呼呼的,看起来不会被冷到。   秦少劼被如此妥帖照顾,脸上带上淡笑。   他看着年幼的丁勇康面上强行镇定,眼眸里写满“震撼”的模样,觉得有趣极了:“丁勇康是么?觉得互助会如何?在这里识文断字,应该不适合你。”   丁勇康看着面前的人,比自己还像书生。   莫非是军中谋士?   莫非是看中了他?   他胆子很大,往前冒进一步:“互助会很好,对老百姓很有益处。只要能坚持做下去,京城盛景将开创先河。我知道这里不适合我,先生是在军中任职吗?想收学生吗?”   在场几人同时内心惊叹。   秦少劼笑了起来。他身为帝王,这辈子不可能收学生。   这孩子有野心,甚至有点不管不顾,教好了是个好苗子。 第93章   “你尚且不认识我, 就想要做我的学生。”秦少劼如此说着,“如此唐突?”   丁勇康知道自己很唐突。   面前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身份。他看似矜贵, 又充满病弱。与容中将更有不合时宜的亲昵。这种人一般身份地位极高, 但很可能活不久。   师生关系是相当微妙的。在官场上,一场师生关系代表和决定了很多东西。如果不出意外,基本上人脉和恩怨都会传承下来。   在这种必然会有人情关系影响的朝堂情况下,选先生其实是不能随便选的。   他当然也想像一些军中后辈一样,和容家小辈玩在一起。那些人在军营前整日闹腾, 全然是以后要参与武举的。但那些人也都上学,像容家是请先生上门教,像有几个会专门去书院。   京城里专供权贵的国子监之类,自也是授课的。   但丁勇康一个辍学的人, 实在没有办法。   他父亲退了, 也不是京营的将士。他去和容家小辈玩, 没有理由, 也无法借着这个理由找先生。而他上学又雇不起马车坐不起轿子, 实在没法出门。   要是他天赋异禀, 是被世人称赞的神童, 那或许会有先生主动上门来教他, 以此来谋一个名声。但京城所谓的“神童”太多了。   他年仅八岁,在一群童生中想要出头拿到第一就难。第二之后皆无意义。那些要名声的先生几乎不屑于教导第二之后的。毕竟天下童生那么多, 想要拿到一甲的人只有寥寥数几。   只有拿稳第一,才好歹以后有状元之才。   问题是他爹退的时候,他还没考试呢!连名次都没, 碰瓷神童名声的机会都没,哪个先生教啊?   亲爹关系少人脉弱, 他能找到普通的教书先生,但请人天天上门教他也是一大笔钱。而普通教识字的先生,或许只是个秀才,既不学武不懂兵,又没有举人进士之才,对天下治理之事观点薄弱,如何能教的了他?   他的起点已经注定比秀才高。要知道状元郎入翰林也没四品!   八岁的丁勇康都快愁死了。   互助会一听说有人来教,他当即就过来了。和旁人猜测的那样,他就是想要攀上一条人脉,挑选合适的先生。最好花钱不用太多。   他实在给不出太多的钱。   来互助会的权贵,大多都不差钱。她们这些人多是要善心和名声。虽她们的目的多在百姓身上,但也和他的需求不谋而合。   他看着面前的人,总想的是:先试试。万一面前的人真的很了不起呢?就看这人身边靠近的这些关系,就属于京城中一般人攀不上的了!   而且能来互助会,说明这位先生内心善良居多,热爱百姓。这等人就算不收自己,结识一下混个脸熟也是好事。   丁勇康短短时间内分析利弊,头脑一热就说出了口:“我知道。但先生既然让人叫我出来,应该对我有所了解,也是有所想法。”   他用稚嫩的嗓音这般回答:“要不然,互助会那么多人,您为什么不叫其他人出来?”   秦少劼喜欢这么有野心且聪明的人,就如同他年幼时那般。人无所欲求,就很难主动朝上攀爬,更难做大事。治国之臣,需要的便是有野心的。   他侧身看向方文栋:“您觉得如何?”   方文栋诧异。   他身为首辅,收是收学生,但很挑。到他这个地位,收皇子当学生还差不多,收其他人,除非是有状元之才,否则真没有收的意义。   哪怕帝王开口也不行。   再者就是,面前的孩子明显往后发展更适合兵部。方文栋要是收学生,怎么也是往户部吏部方向养,不太适合。   “我未必合适这孩子。”方文栋这般说,“年岁大了,精力有限。”   如此婉拒,就连容宁都听得出来。   丁勇康一听,面前的人并不是想要收自己为学生的意思,而旁边这位年纪较大的更是如此说,顿时心情低落下来。   他但凡再长两岁,通过了童生考试有个好名次,也不至于如此难堪。   丁勇康想了想,在不安中又尝试了一次:“我写过一些文章。虽是粗简,也请几位劳烦看一眼!”   他带了纸笔过来,也带了自己写的文章过来,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准备的。   丁勇康又转回院子,在不打扰人的情况下,很快将自己包裹拿了出来。他把一叠纸取出,恭敬递到秦少劼面前。   秦少劼接过,快速翻看扫了眼,随后一分二,一部分交给了方文栋,另一部分交给了容宁。   猝不及防收到文章的容宁,下意识表示:“我也不适合当他的先生吧?”   她要是只是臣子倒还好。她身为皇后之后,收学生就很怪。   被三连拒的丁勇康,哪里受过那么大委屈?   他内心替自己鼓气,想要开口说什么,声音卡在嗓子里。他觉得人生对他真是好残忍,给了他别人一辈子都未必能拿到的荣光,又用这等荣光碾碎他往后的路。   小家伙强撑着站在那儿,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容宁抬头见他这样,顿时头大。她低头看起了文章,一目十行快速扫起来。   方文栋先行看完,对欺负小孩没有什么兴趣,将纸递给容宁:“确实不适合做我的学生,会浪费孩子天赋。容中将倒是适合替他挑选一位良师。”   容宁拿到余下的文章,从一目十行再翻到前面重新看起来,稍细致了一些:“写得有点意思。”   自小看兵书又真正打过仗的容宁,比一般人更看重军防这一块。她擅长以小博大,也擅长借用地势和边塞城墙防备,深知打仗需要关注的很多小细节,能够更好获得战场胜利。   丁勇康年仅八岁,看的兵书有限。光识字就只识了那么些,对四书五经的要义都不算吃透,却在兵法上很有见解。   大抵是在家里受宠,生活清贫没钱找好先生,于是父亲亲自教导孩子。   耳听目染之下,丁勇康对江南日常训兵很有一套,还提出了几个打仗非常好用的近战阵法。这种近战阵法,有点类似于皇宫里侍卫保护皇帝的那套。   武器上有盾有矛有狼筅还有三角叉。   这一套能够很好降低士兵的死亡率的疏散阵法,也增强士兵凝聚力,在人数相近或者人数较多时,只要不碰上火器狂轰乱炸,就很无敌。   按照容宁的想法,加上远程弓箭和火器,属于无敌中的无敌。   容宁至少脑子里一时想不出如何破解这套。   她是带骑兵的,当然知道靠着重骑兵也能冲散这套阵法。但骑兵是北方好用。这套是步兵打法,很江南,很适合步兵和水兵。   容宁抬头看了眼红着眼眶的小家伙,稀奇问了声:“这些是你觉得很好用,还是你爹觉得很好用?”提出的人很厉害,但能从万千兵书中选出好用,并用上的人,才是真正的将士。   丁勇康绷着不让自己真哭出来,慢慢回答:“我爹觉得训兵那套,太过像演戏。阵法会很好用。可惜他没怎么试过。”   江南这几年战事没有北方那么频繁。没打仗,当然没机会用。   容宁有点惋惜。不被使用的兵法,就像束之高阁的武器一样。天下人不知道其威力,随着时间流逝就彻底被人遗忘。   算是可造之材,不读书有点亏。   要知道士兵里面一大堆不读书的,有个读书还懂兵法的掌兵,是相当好用。她在古北口也喜欢文科更擅长的袁景辉,在很多时候很好用。   容宁看向自己这群人,当场觉得好笑。在场的还真一个都不适合当丁勇康的老师。纯属浪费的那种。   丁勇康不是做状元郎首辅的人才。   他是统兵或者做兵部官员的将才。偏文的武将,很适合兵部。   她看向徐缪凌。徐缪凌也不行。   他武举出身,还入的是锦衣卫,自己都学不明白没法教人。他父亲兵部尚书徐大人倒是可以,但和方大人一样,身份高年纪太大,不适合收这种年纪小的学生。   倒可以在兵部侍郎或者郎中里面挑一个先生。   她回过头,和秦少劼提议:“不然让人去兵部晃一圈看看?”   秦少劼:“嗯。徐缪凌可以带着去。”   徐缪凌这几年并不会主动去兵部,没想到突然扛上这么个事。他想了一下。他爹下面有两个侍郎,郎中若干。小家伙八岁,但属四品,入侍郎名下更合适。   反正是比在场人合适。   徐缪凌应下:“是。”   容宁知道这只能解决一个孩子的读书问题,不能解决所有。她对着秦少劼提议:“礼部难道不能改改规矩?不管如何,总不能让人念不起书。不然设置个没有成年的出行不用强行如此排场?”   丁勇康人有点懵。   感觉面前的人身份地位,好像超乎他想象的高了。   京城中还有这么一个人么?可以撼动朝中规矩?   秦少劼笑了一声:“天下违礼制者,屡禁不止。四品以下乘马车坐轿的在京中也不少见。”这些是爱慕权势,觉得自己身为官员,要一定的排场。   “有的人四品都念不起书了,有的人四品之下还相当奢靡。想来这些人是太过阔绰。”   他表示:“是该改改礼制。”   方文栋在边上听着,再度同情起了礼部。陛下难得把事情全推了,出来一趟好像又多了一个活。勤奋的帝王真是让人胆寒。   他心有戚戚,寻思着是该找机会挑选个人,替上自己往后的首辅之位。   不然哪天可能要累死。 第94章   互助会起了一个头后, 就如同脱缰的马一样奔跑起来。   问题是一个接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也是一个接一个。秦少劼不在的时候,秦婉儿和那些女先生以及一些容宁以前的朋友就自己想办法。   秦少劼在了, 解决方法更快捷。帝王一声命令, 真要推行,没人拦得住。哪怕官员里有人不认同,容宁也相信,以秦少劼的本事可以做到让这些官员心甘情愿答应。   最近由于大婚深受礼部迫害的容宁当场开始夸人:“纳谏如流、勤政爱民。百官大臣还有这些深受礼制限制的小家伙,明天就能给你写感谢信, 三千字起步,一万字讲不完。”   她一点不体谅礼部可怜的同僚伙伴,完全站在秦少劼这边。   不是她夸张,让一些百官拍马屁, 是真的能写一万字。   秦少劼有些时日没听容宁这么浮夸的赞誉, 之前会落荒而逃, 现在能面不改色应下:“你说得对。”   这对话听得旁边方文栋和徐缪凌两人集体沉默。   容宁对他们的沉默不在意。   她对丁勇康有了兴趣, 和秦少劼商量:“不然等下我们和徐缪凌一起去兵部?我把这文章给徐大人看看。他眼光好, 一定能看出这里面的可取之处。”   她对孩童并不算感兴趣。她自小就自认为心智远超同龄人, 对徐缪凌都经常直摇头, 对秦婉儿如今才算是终于多看两眼。   像秦少劼这样的, 在她这里值得帮助的,简直是少中又少, 万分罕见。   她在互助会这儿能做的其实挺有限,不如做点她擅长的。   秦少劼难得出来一趟,就是为了找容宁。他乐意和容宁一起:“先带我兜一圈互助会, 再转道兵部。”   容宁应下:“好。我给你介绍。”   容宁推着秦少劼的轮椅,带着人参观起整个互助会:“刚开始办的时候, 我的那些想法我以为已经足够多了,但没想到婉儿公主她们也有很多想法。”   她介绍着:“这里分了好几个房间,最大的房间安排了好些桌椅。全面朝大门。进来一个老百姓有什么事情,直接可以排队,上前找人一对一处理了。在这里坐着的人,还都专门学了如何写诉状。”   处理的事包括各种找活、被拖欠薪酬等等。   找活不用写诉状,就问清楚情况,看有没有合适的就安排。其余那些受苦受难受委屈的,不敢报官或者报官也难解决,就过来求助。   顺天府知府那儿,互助会也已经打点过了。互助会攒一堆诉讼,每个月挑几个日子一起去解决。知府那儿也不用怕得罪人,毕竟互助会真正的后台是当今圣上。   这些事,容宁在折子里早前就设想了一部分。后续增加的则是秦婉儿那些人所想,后续也陆续上报给了秦少劼。   她再介绍了别的几个房间:“由于是像朝廷一样,按照六部分。所以就安排了六个房间,各安排了先生。农就像户部,主要是教如何种田之类的农活。工是木工、铁匠这块。兵是看护、劳役之类武学琐事教学。学是包括算术、识字一类……”   秦少劼在每个屋子看了一圈,发现安排得井井有条,看上去不比朝廷办公的地方差。五道皇庄原有的厨房也被保留下来,现在用来给忙碌的众人做午膳。   他看得出来,秦婉儿对互助会是真的上了心。她宁可舍去公主的娇奢日子,宁可不谈婚嫁,全然愿意在这等地方,为百姓做点什么。   皇太后三个孩子,没想到最终却是秦婉儿这个女子最为靠谱。   当然,容宁比这些人都靠谱。   容宁说了很久,带着一点炫耀的意味在。   这个互助会是她先想出来的!   容宁得意:“互助会看起来是不是很厉害?”   秦少劼笑着配合:“嗯,很厉害。”   方文栋、徐缪凌:“……”行吧,你们就互相夸吧。   跟在后面的丁勇康大悲大喜,怀揣着一丝希望跟在后面。小小的步子越迈越僵硬。这些对话越听越证明了一件事:轮椅上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军中谋士。   是当今圣上!年轻的帝王!   第一次见皇帝,丁勇康开口就是相当皇帝的学生。他想到自己给帝王留下的唐突印象,差点又要哭出来。   直到跟着逛完了整个五道皇庄,他才好不容易缓过来,握拳坚定打算在接下来,给陛下和容中将留下一点好印象。   八岁的孩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容宁七岁就在军中拳打脚踢坑蒙拐骗,徐缪凌七岁出恭还要人擦屁股,秦少劼七岁尚且在宫中被太监宫女欺负。   丁勇康也不过比他们当年相识大一岁而已。   他跟在众人身边,努力找着机会想要表现一下自己。然而他发现帝王和容中将之间说话,旁人几乎完全插不上嘴。就连徐缪凌大人都全程一言不发。   丁勇康难过跟着:难怪科举的最后一场是殿试。像他这样的,在发现帝王身份后,面对帝王根本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还是太弱了!   小家伙在那儿委委屈屈自怨自艾的,在逛完整个皇庄后,跟着准备上马车。   然后他亲眼见证着帝王从轮椅上站起来,主动走上马车。   丁勇康瞪大眼。小小年纪饱受震撼,连自怨自艾都给忘了。   小家伙上了马车,反应实在好笑,很快得到容宁再次关注。   容宁看人从来不按年纪,只按能力。她做事也分主次,刚才最重要的就是要向秦少劼展示互助会,现在最重要的,自然是要将丁勇康的事解决。   她开口问丁勇康:“你辍学了。现在平日里都学些什么?”   丁勇康没了先生教课,实话实说:“只能看书。家里有的兵法书,一本本先誊抄一遍,再在誊抄的书上写批注。父亲能教点什么就教我什么。”   誊抄算识字,也利于识记背诵。再写批注就是写自己的感悟。这么一看倒也不算荒废了时日。   容宁点头:“挺好。人不断都在重复犯前人犯过的错。多看兵书,扬长避短,往后总归会有用得着的地方。”不然哪天皇帝给了机会,结果自己没能接住,能后悔死。   她一样看兵书,和人聊起来:“你现在看的是哪本?有何感悟?”   丁勇康偷瞥两眼帝王。   秦少劼依旧裹着披肩,拿着手炉。手炉里放的是热水,现下已不太烫。披肩倒是暖和。他看起来很是慵懒,在位置上坐着,视线对了过来。   丁勇康挺起后背,努力讲起来:“我最近看的是《孙子兵法》!感悟很多。”   小家伙认认真真,一板一眼说了起来。   容宁好好听着,一刻钟后开始走神:好家伙,这个小孩感悟有点多。观点不算多新颖,对她而言有点无趣了。怎么办,不想听了。但身为大人如此敷衍一个孩子,好像过分了。   秦少劼一直在看容宁。   他本来轻微吃味,正寻思着等下要如何打发掉这个孩子,结果慢慢发现容宁开始不在状态。他无声笑起来,心情转好。   转好的他并不顾忌小孩,将手炉往容宁怀里一塞:“凉了。”   容宁拿到手炉,发现手炉微热,确实不算烫了。她将其搁置到一旁:“等下下车让全盛去加点热水。”   秦少劼将手交给容宁:“这马车简陋点,像是漏风。刚才走动没觉得冷,现在坐着冷。你替我捂一捂。”   容宁替秦少劼捂手。秦少劼手平日里会凉一些,但刚经历过手炉怎么也凉不到哪里去。容宁握着人手,不知道到底算谁捂谁。   她嘀嘀咕咕:“你下回出来,马车外面简单着没事,里面要再布置布置。交给全盛,全盛不行就找工部。他们擅长这种事。”   一直在一本正经的丁勇康:“……”   刚才陛下也没走动啊!他一直坐着轮椅!   他想起民间的各种传闻。他年纪虽小,但住的地方不算大,周围说什么话的人都有。陛下和容中将大婚,在不少人眼里看来,是新帝贪图容家在武将中的地位。   再加上女子当了皇后,要生儿育女,自是难去打仗驻守。这也算是削了容家在军中的权势。反正说来说去,总归成婚不亏。   就连容家,他们也是各种猜测,想着容家想要更大的权势。   或许是想要成为一代世家。   流水的帝王,铁打的世家。   但现在来看,丁勇康相当难以言喻。   陛下看上去,好像容中将的……入幕之宾啊。会讨宠的那种。 第95章   年纪轻轻的丁勇康哪里见识过这种。   他恍恍惚惚的, 连自己被打断了聊天都没察觉到,就被带到了兵部。   朝臣办公的地方集中在一块儿。兵部作为六部之一,官员们到点自然都是在岗的。他们没礼部和户部最近那么繁忙, 但也并不是一直很空。   在边塞打仗那段日子, 兵部调动将士、和户部要钱拨款、配备粮草输送武器,这些都是兵部要管的事。当边塞战事近来平息,他们就要忙着军转农,在确保边塞驻守安定的同时,让那些空闲下来的将士去种种田, 填补一下粮食空缺。   京城木炭使用过多,导致边塞部分天险消失、树木减少沙尘增加,武将学习、武举科考、兵书编纂等,这些也是兵部处理管辖的事。   当然, 整体而言, 实权更多还是在统兵的将领和帝王手中。兵部属于军中文职, 在后方辅助居多。   兵部尚书徐大人收到消息, 匆匆出门迎接。   他看到年轻的帝王就带了那么点人, 再看方文栋大人以及儿子和容宁跟在边上也不提点, 简直头都在痛了:“陛下!您怎么就这么出来了?”   穿着和蒲先生那套白袍, 看着就单薄。身边连保护的人过少, 看着就不安全。   秦少劼制止了行礼:“没事。出来一趟,走到哪里都要被这么说一声。我要是真有危险, 也是你们见到就嚷嚷,恨不得把我的身份昭告天下。”   徐大人哪里敢应这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怎么的, 这带着随身太监、当朝首辅以及即将大婚的皇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到谁都认得出来的兵部, 还是微服私访吗?   方文栋在旁好笑:“那是大家关心陛下。”   容宁是觉得秦少劼这样在外很不安全。   在互助会,大多人认不出秦少劼。在兵部不一样。消息一传开,等下谁都知道秦少劼在这里。她不浪费时间,将丁勇康往前推了推:“徐大人,我们来这儿主要是为这孩子找个合适的先生。”   徐大人不认识丁勇康:“这位是?”   年幼的丁勇康先行礼,再用稚嫩的嗓音恭敬介绍自己:“在下丁勇康。江南前明威将军丁策之子。”   他掏出自己给容宁等人看过的文章:“这是我写的。”   徐大人身为尚书,对各地四品以上军官知道得清楚。他一听明威将军,再一听找个合适的先生,立刻知道面前这孩子是什么情况。   先祖庇荫,子嗣才能有限,没能爬上更高地位。先帝在位时,百官俸禄不高,这位明威将军一生忙碌下来,钱财空空,以至于如今小辈难以找个好先生。   去年新帝继位,找户部吏部都谈过涨俸禄一事。俸禄一年一领,所以怎么也得等今年。可小孩子一年年长得快,学问打基础这种事情等不起。   徐大人也是老来得了徐缪凌这个小儿子,当然能共情:“原来是丁大人之子。可惜我年纪大了,不然倒是……”   他接过了丁勇康的文章,粗略看了起来。看见尚未成型的稚嫩字,再看实质上格外有内容的文章和里头夹杂的阵法,他头脑转得快:“这是该请个先生。”   年少有才,哪怕文举成绩一般,也可以武举考上来。   万万不能伤仲永!   但凡这个孩子资质差一些,他都能找出八百个借口。比如说兵部事务繁忙,官员不适合再带一个学生。亦或者说孩子年少该多打基础,从而推荐个别的先生。   徐大人口风转得极快,还怒其不争的瞪了一眼自己小儿子。   他堂堂兵部尚书之子,竟不如八岁小儿。他儿子在兵法上的造诣,七窍通六窍,几乎可谓一窍不通。明明和容宁一起长大,连人小拇指都不及。   要不是在锦衣卫算是得了重用,真是要气死。   突然被瞪的徐缪凌:“……”   容宁见好友被瞪,差点笑出声。   她悄悄和秦少劼示意。   秦少劼也看到了这一幕,扬了扬唇角。   “陛下先进来吧。”徐大人带着众人往内走,敬重带着帝王参观兵部。   兵部里一群官员知道帝王亲临,在门口谈话声传来时就疯狂收整东西。   乱七八糟的册子本来堆积在桌上,现下全整好往桌下塞。文房四宝原本怎么方便怎么放,现下全摆放齐整。喝水的杯子盖子本都不知道去哪里了,都被疯狂翻找出来盖好杯子。   当一行人进门,他们齐刷刷站起来先行礼,得了允后忙坐下,装模作样处理起公务,眼眸的余光齐刷刷落在帝王那儿。   徐大人带着人往自己那儿去,再叫上了兵部左侍郎与右侍郎。   明威将军为四品官职,侍郎是正三品官职。这两人官职比丁勇康大,是适合当丁勇康先生的。三品官员都要上朝,自是不需要徐大人向帝王介绍。   徐大人将丁勇康介绍给两人,再向两人介绍给丁勇康:“这位是继承了江南明威将军之位的丁勇康,丁策之子,想来找个合适的先生。这位是左侍郎冯锦,这位是右侍郎詹德业。”   双方互相行礼以示尊重。   徐大人安排帝王坐好,让人送了茶水上来。   全盛悄无声息去将帝王暖炉加了热水。   容宁再度把手炉塞到秦少劼手里,顺带听着徐大人说着情况。左侍郎冯锦年纪稍大一些,四十来岁,五十没到。他身高马大,蓄胡,面上肃然,性子看上去较为沉稳。右侍郎詹德业则年轻一些,三十多,近四十。他一样留了胡子,不过容貌显嫩、胡子实在稀疏,更像是刻意追求沉稳,只是效果甚微。   徐大人对自己两名下属是很满意的:“冯大人和詹大人年少高中。冯大人入兵部已有十来年,对兵部各项事务都较为熟悉。詹大人年轻,前途光亮,家中有个孩子,和你年纪差不多。”   他如此说,态度已很明显。詹大人比冯大人更适合当丁勇康的老师。他家中本就有一个孩子,可以一起教,还能当玩伴。   徐大人年纪较大,在尚书位待不了太久了。他和吏部基本上更属意冯大人来接他的位置。到时候侍郎的空缺从郎中里挑选。要是再挑选不出,也可以从军中调人回来。   边塞接下来日子平稳,在前面的那些将领中,总有几个身体不适,适合调回的。   徐大人也对着詹大人直说:“丁家虽是北方人,但丁策一直在南方带兵。这孩子很多所学,也都是南方的那一套。年纪虽小,但很有见识。詹大人如何看?”   詹德业没想到自己能猝不及防多一个学生。   这学生还是帝王亲自带来的。   他不是很想收,觉得收了就是收个麻烦。他年纪尚轻,到了兵部一路晋升,本就日常繁忙。要是带好了,功劳也在至少十几年之后。带不好,恐怕仕途有碍。   詹德业稍显犹豫:“这……这个年纪,是不是该去学堂?”   詹德业尚年轻,不知道这种事,但冯锦很清楚:“继承明威将军的位置,他出行都要坐马车或者轿子。如果没钱,只能辍学。”   不是不能借钱,但谁乐意借钱给一个孩子去享受坐轿的。旁人自己都没资格坐轿呢。   詹德业恍然:“还有这种事!”   丁勇康羞愧得脸都红了。辍学这种事,说出来真的格外丢人。   徐大人将手中文章塞给詹德业:“你瞧瞧他写的东西。”   詹德业接过,很快翻看起来。他年纪轻,但也会做人,稍看了两页后就将一叠也递给旁边冯大人一道看。多看两眼后,他若有所思。   若是无才,帝王也不会亲自将人送来。这等才智,以后在兵部必然会被重点教养。就像他入兵部之后,几乎重要的事都会紧着他来一样。詹德业一样是被兵部重点带着的。   往后只要不出意外,尚书位传到冯大人手中,再传就是传给他。   詹德业看完了,非常实诚朝着徐大人拱手,再朝着帝王拱手。他年轻,胆子自然是大,对着帝王就说:“陛下,丁勇康这等孩子,要是没有先生教导实在可惜。但臣能力是不够的。孩子得以学堂授课为主,臣再从旁辅助。有丁勇康就会有吴勇康、李勇康。这等事不能光靠一名先生来解决。”   他是三品官员,可以上折子给帝王。这不是帝王就在面前嘛,能说赶紧说。   詹德业再度躬身:“陛下能为稚子亲自来一趟兵部,实在体恤百姓。臣斗胆恳请陛下……”   话还没说完呢,容宁先摆手:“在考虑了,詹大人说晚了。”   詹德业一愣,起身忙又行礼一遍,正准备再夸两句皇帝,就听容宁又接着说:“夸奖陛下的话我也说过了。现在就看你收不收学生,收就收了,不收我们也能再找个郎中。学堂能上还是要上。趁着年纪轻他爱学,就多让他学点。”   和容宁不太熟,第一次经历容宁这态度的詹德业:“……”   难怪徐大人每次私下说起容中将,都是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   不止詹德业一时失语,连冯锦都多看了一眼容宁。   容轩回朝,常会来兵部。容宁身为容家年轻一辈将领,却不太常来兵部。自回朝之后,几乎都在帝王左右。冯锦微微皱眉。   詹德业半响莞尔:“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丁勇康。在学堂之余,再教他一些内容。”   拜师要端茶,秦少劼将自己手边没喝的茶水拿起,递给丁勇康:“机灵点。”   丁勇康立刻上前接过茶水,给詹德业递茶。   当詹德业喝下这口茶,小家伙眼里今天一直没落下的眼泪,终是落了地。他随手一抹,恭敬朝着所有人一一行礼:“谢先生,谢陛下,谢在场诸位大人。” 第96章   成功让丁勇康拜师, 容宁心满意足。   她见事情解决,和秦少劼商量:“陛下出来久了,该回去了。”   秦少劼问容宁:“你呢?”   容宁当然也回去。她今天在外没什么事了, 互助会往后不归她管。她要是再插手, 反而容易在管理上与人产生意见分歧,没有职位又提各种意见,最终只能惹得人嫌。   做甩手掌柜才是最愉快的。   容宁:“我和陛下一起回去。”   冯大人见状,刚才皱着眉头愈加没法松开。他委婉劝谏:“容中将即将与陛下大婚,不该一直在陛下身边。寻常夫妻都如此。”   这话一说, 很有道理。   谁家即将要新婚的夫妻,整天住在男方家里,与人同吃同住同出入?恍若已经成婚了。   皇家婚事虽说不可能随意取消,皇太妃也多次招曹夫人进永安园详谈。可就是, 让人觉得不合规矩。   秦少劼望向冯锦, 眼神深邃。清楚帝王的人知道, 这基本上属于记了小本本, 往后指不定哪天就会给人穿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鞋。   容宁本来也是要遵循寻常夫妻成婚前互不相见这种事的, 可她想了下接下去宫里头要折腾的事, 再想了一下京城现在的人流量。   她笑开:“我和陛下又不是寻常夫妻。”   容宁半点不为冯大人的话所动, 还和冯大人说起来:“这要是什么事情都守旧, 陛下岂不是完全不能出宫,我岂不是完全不能打仗。丁勇康也不可能现在被我们带来兵部认一位先生。万事都要懂变通。”   冯大人噎住。   冯大人觉得有点不对, 但又莫名诡异被说服。   因为丁勇康一事,确实不该再守旧。他自己也不是全然守旧的人。   他眉头是松开了,可面上神情还是没能彻底转好, 认为有的事情还是该守旧。要是万事都如此随意变通,岂不是天下大乱。   徐大人打着圆场:“陛下出来已久, 身边带的人不多,还是先回宫要紧。兵部这里琐事繁多,臣等生怕怠慢陛下。至于丁勇康,他暂且留在这里就可。回头詹大人能送他回去。”   秦少劼微微颔首,带头领人朝外走。   帝王要回去,方大人选择送帝王入永安园,再回自己家。   他想着刚才冯大人的姿态,借着这次,很是婉转和年轻的帝王说着:“陛下,冯大人是好意。”   秦少劼不置可否,并没有说什么。   方大人见帝王这般,便和容宁搭话:“容中将应该更能理解。”   容宁突然被点了名字:“嗯?”她理解什么?   方大人:“带兵打仗,如果在边塞驻守遇上敌人骚扰,军中下属会有很多想法。有的支持出兵,有的支持坚守。观点念头全然不同,但都属好意。作决策的则是容中将。”   万不该因此而对官员记小本本,从而轻易给人穿小鞋。   当朝堂成为真正帝王一言堂,那么这朝堂之上,都是顺耳之言,就此失去了探讨和追寻最好处理方法的作用。   秦少劼缓缓开口:“言之有理,自会被听到。言之无理,只靠着守旧观念,总有一日犯大忌。寻常夫妻这等婚前不见,是为了避免女子被轻视、被懈怠。朕与容宁非寻常人,谁人敢轻慢懈怠。”   “陛下与容中将是天下学之榜样。百姓总有一些不懂陛下所思,学表不学里。寻常去学不寻常,自会遭难。”方文栋这般说,“毕竟天下只有一个容中将。即便是婉儿公主,要是这般行事,也难免遭人非议。”   秦少劼:“那说明男子家室不配。取消婚事便是。”   “天下百姓并非都富裕。女子嫁入或许是受难,不嫁入则易贫困。万事既存在且被大多人采纳,总是有其意义。”方文栋想着刚才在互助会上所见,男女都有,不由再夸了一次,“这也是互助会如今一大意义。”   容宁听着听着,觉得这些文人是真的厉害。   她哪里能想到那么多,她就觉得互助会挺好的。最初除了觉得互助会能帮助百姓,更多是为了找兄长找钟如霜,也为了向钟如霜证明她的道路是错的。   容宁从马车暗格里摸出了瓜子,放到桌上:“方大人吃。”   秦少劼伸手,拿走了容宁拿出来的瓜子,慢悠悠嗑起来:“方大人教的是。只是朕与容中将被百姓照着学,学出了问题,该是你们去想办法解决问题。而非因为会出问题,而让朕和容中将不去做。”   容宁再拿了一点瓜子,秦少劼又顺走了。   容宁:“……”很好,她看出了,方大人现在得罪秦少劼了。   方文栋见状,知道年轻帝王心里有数,纯粹心气不顺。到底是年轻气盛。朝堂之上,是需要年少之人一步步向上。   他趁着容中将再拿一次瓜子,飞快下手只顺了一粒。成功之后,他得意又刻意谦逊:“陛下有心,是臣多虑。”然后把瓜子嗑了。   秦少劼:“……”   他再度把瓜子全部顺到自己手中,冷漠嗑起来。   容宁差点被这场君臣斗争笑死。   但考虑到秦少劼是想要和她在一起,结果又被臣子当面落面子说,回头又被另一个臣子教育,现在只是抢个瓜子还没完全成功,可怜兮兮的。   她强压住笑,把瓜子全部从暗格拿出来,咔咔替秦少劼剥开,给秦少劼递瓜子仁:“方大人自己嗑。我帮你剥。”   秦少劼给了方大人一个轻描淡写暗含得意的眼神,并假装不经意得寸进尺:“要堆一碟一起吃。”   容宁:“行。”   方大人顿觉无趣,觉得一粒瓜子就让他饱到想要回家。   非常残忍的方大人,到马车到达永安园后,对当今帝王说了一个非常现实的事情:“陛下大婚,定国公将归来。陛下早些做好准备。”   得亏定国公现在尚且还没回京。   要是定国公回了京城,指不定会冲进宫里把女儿逮回去。   他说完就走,对永安园半点不留念。   这下别说秦少劼了,容宁内心都免不了顿了顿。   她诚心实意对秦少劼说着:“下次我们瓜子一粒都不给方大人。”   一粒都是太客气了。   秦少劼点头同意。   方大人放完“狠话”离开,秦少劼和容宁自然回永安园。春闱到来,几天几夜的科举考正式开始,整个京城好似绷紧了神弦。街道上卖状元糕的摊子前都难得冷清了几天。   真正腿脚不便的定国公容靖虎,在得到帝王首肯后,终于回朝。他没有办法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但也没用几天,很快回到容府,换好衣服后非常正常申请面圣。   得到消息的容宁在永安园里相当不安。   坐立不安,感觉自己要被揍的那种。   容宁细算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干的事情,不得不说,内心很是心虚。按照容家一贯以来的教育方式,她是实在不该和帝王搅合出夫妻关系。   她和秦少劼之间,往前推一推,真的可以算她先招惹秦少劼。出征之前就扒光一起睡觉,出征之后藕断丝连,天天让人送炭火。   回京之后每天在一起,晚上偶尔同床共枕。   越回想越心虚。   这里面秦少劼是有责任,但责任都是后来她回京之后。前面全是她主动干的事。换成她要是秦少劼,也免不了心有所动。   如今是事已至此,刀子必须挨,要被揍也得成婚。   这些年爹在家里的地位是不如娘。她娘同意了婚事,她爹肯定没有办法反对。这不妨碍她觉得心虚。   容宁坐在那儿长叹一口气:“我爹怎么这次回来那么快。当年兄长成婚,他都没那么积极。”   秦少劼不是很懂容宁为什么心虚焦虑。   在他看来,他和容宁在一起,大多是他费尽心思。定国公就算是有不满,也该是对他更加不满。   定国公自容宁出生至今,这么多年来对容宁的管教约等于无。   有些时候是被迫无奈,有些时候是自作孽。   换句话说,曹夫人有资格对容宁的婚事说上一二,定国公这么多年不管不顾,临到这个时候突然插手,估计曹夫人能和定国公翻脸。   秦少劼见容宁如此不安,想着大抵这是自小有的对父亲的仰慕之心。就像他父皇早年对他算是不闻不问,后来他们父子关系也算是难得。   他提议:“不然换一身衣裙?定国公这么多年没见你,心中肯定是挂念和担忧居多。你很少穿衣裙,他要是见了,也只会第一时感触到你长大了。”   容宁觉得这个方法好,点头:“我这就去换。”   秦少劼再吩咐全盛:“朕也换一身衣服。”   全盛应声。   容宁在永安园里放了不止一套衣服。   自婚事定下,宫中绣娘每天都要做她的衣服。早将一些日常但没有逾越规矩的衣服先做了送过来。她平时更多穿自己原先那些,今天赶忙在衣服堆里挑一套。   绣娘给她做的日常衣服,少用桃红鹅黄。多端庄为主。   容宁挑选了一套蓝色圆领披袄。这披袄眉子上用的是泥金,细细描绘了初春之花。里面夹杂着雀鸟,如同鸟儿追花,看上去极为活泼俏皮。   所谓端庄中有着风趣,风趣里不失雅致。   容宁按照在皇太妃那儿学来的步子,赶紧找秦少劼。秦少劼才刚换上衣服,就见到容宁冲进屋中,冒头紧张转圈:“我这样行不行?”   衣裙翻飞,露出里面绿边金纹。   和那天去墓地是浑然两种姿色,和容宁日常也不同。   秦少劼点了头,再点了头。   他想了想:“让全盛把朕的轮椅拿过来。要是定国公客气,朕把轮椅送他。要是定国公凶你,朕把轮椅对着他用。”   容宁乐了,终于不紧张:“好!” 第97章   容靖虎换好了衣服, 坐着轮椅准备面见帝王。   他神色复杂坐在马车内,曹夫人就坐在他身边,话里满是警告:“容宁和陛下之间的事已经定下, 众人都在筹备。你不要面见圣上没个好脸。”   容靖虎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件事。   他对容宁是有亏欠的, 以至于容宁出征之后,他一直多方想要让人照料她,给她拨的兵都要精挑细选。随着孩子年纪渐长,他也做好了会有女婿。   他私下也曾想过,到底是哪一位下属可以和自己女儿般配。   但他绝对没有想过皇家人。   年轻的帝王后宫没有人, 这是很多文臣该操心的事。他身为定国公,一直在外打仗驻守。按理来说边塞逐渐安定,他也能想法子调动回京,可他没料到自己这次回京, 竟是因容宁和帝王的婚事。   容家要出一个皇后。   他在家里把思虑全说了, 夫人自不可能没想过。曹夫人再度重申:“容宁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 若非实在喜欢, 怎么可能轻易答应成皇后。”   容靖虎渐渐不再心思复杂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想到这些年来对女儿的亏欠, 他不乐意当个惹人厌烦的父亲。至于要是多年之后帝王和皇后之间闹矛盾……   那也是多年之后的事。   是他们容家该想办法帮她一起解决的事。   他父亲当年如此信任他, 将定国公之位传递到他这里, 谁又能知道多年之后会有波折。至少他当年接受定国公之位时, 真心实意带着满腔热血。   容宁如今愿意成婚,说明也是真心实意。   容靖虎微微颔首。   容靖虎进宫面圣, 曹夫人自进宫去面见皇太妃。   容宁做好了准备,听到太监喊出:“宣定国公觐见!”   秦少劼给容宁赐了椅子,但容宁坐不住。她听到这话, 当场从椅子上站起来,视线落在门口推着轮椅进来的亲爹身上。   容靖虎的轮椅能过门槛, 一撑一过,轻易进了殿。   他身上衣服穿戴正式,俨然是定国公朝服。他面见帝王,拱手行礼后,视线忍不住就往自己女儿那边瞥。   她唇上几乎没怎么增添妆容,只是被用胭脂染了一点唇和脸颊。尚未婚配,她头上只是简单盘了发戴了簪子。身上是层层叠叠的袄,宝蓝宝绿在加上金纹点缀,看上去明艳得很。   曹夫人当年就好看,容宁的样貌也如她一样,在京城算得上一等一。   风吹日晒和常年习武,让她身上带有旁人比不上的气势。别人或是衣服压人。到容宁这里只有人衬衣服。   容宁自小穿劲装踩马靴,一天到晚基本上都是裤装。等容宁长大之后,他见过的次数少,更是没见过她女子打扮。   现在见着了,晃神。   容宁已这般年岁,是要出嫁的年纪。   容靖虎有点走神,收回神后,看上帝王的眼神免不了怨。自己女儿怎么就被皇帝给哄走了。他正要说什么,就见容宁往前迈步,一个激动踩到了裙子下摆。   “乒——”   容宁当场失衡,朝着亲爹跪下。   声音响彻全屋。   在场三人:“……”   容宁一下子被变故惊到,整个人震撼跪在地上,脑子都没转过弯来。裙子没有系紧腰身。她腹上本就没赘肉,一绷紧身子后,裙子下滑了一些,妨碍到了她走路。上次去墓地穿着算薄。现下冬日还没转热,她的裙子厚重,连带着就将她整个人拉扯到跪下。   容靖虎堂堂战神,哪里会想到自己女儿是因为太少穿裙子,狼狈踩到裙摆而跪下。   他以为是女儿为了能够和皇帝成婚,竟是不惜对着自己这位常年不回家的父亲下跪。他张了张嘴,又合上,最后长叹一声:“不必行此大礼,我不反对这门亲事。”   容宁:“……”这事有点难解释。   膝盖的疼一点点泛上来。容宁对疼痛很是习惯,半点没反应。她只是心态崩,不知道是该起身,还是该顺便干脆磕个头算了。   秦少劼想起上回容宁穿裙子。裙子被绳子捆起,袖口也被束带绑上,最后衣裙整个遭难,连清洗留纪念都难。   他意识容宁可能是不习惯裙子,起身上前将容宁扶起:“疼吗?”   容宁有一万句憋屈的话想讲,硬生生咽下去,干笑:“不疼。”   秦少劼握着容宁的手当安抚,转头和定国公岔开话题:“定国公这次归来,日夜兼程,想来很是操劳。朕便和定国公长话短说。”   容靖虎视线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复杂应声。   “朕与容宁的婚事已经定下,钦天监选的日子,让人已都告知曹夫人。边塞近来安定,趁着这段时日,您与容宁也可在京城中多住一会儿。”   他这般说着,又加了一句:“工部做了一把轮椅能防身,日常出行也很是好用,朕用过两次,给您平日轮换着用。”   容靖虎第一次见有人送自己轮椅的。   天下众人不敢在他面前说他残废的事很久了,没想秦少劼竟好似平常一样。容靖虎这几年经历多了,慢慢将这事放下,再度应声。   容宁听着两人对话,心思沉浸在刚才的丢脸里。   什么时候能成婚?   她悲痛想逃回古北口。   秦少劼见定国公这般,约着人:“定国公这几天好好休息,改日朕与您喝酒,为您再补上接风洗尘宴。到时劳烦您多说说边塞的事。免得朕在京城对北方疏忽。”   容靖虎拱手:“臣遵旨。”   皇帝的话听完,容靖虎再看自家女儿,魂不守舍的。他身为父亲,神情少见缓和着:“陛下,臣女儿自小顽劣,今后劳烦您多照看。”   秦少劼:“朕知道。”   容宁感受着手上来自秦少劼的温度。直到她爹长吁短叹推着轮椅离开,她才低声嘀咕:“分明是我平日里多照看陛下。”   秦少劼刚在定国公面前承诺得极好,在容宁面前当即应着:“嗯,劳烦容宁今后多照看。”   容宁捏了捏秦少劼的手,带着年少女将军的傲慢微抬下巴:“成,我答应了。”   ……   京城城门口,侍卫们按序检查着所有进城的路引。   春闱即将结束,近来进城的各地学子少了不少。只是京城出了一个互助会,周边各地进京的老百姓很多,给城门口查验各种进城的人和随身携带的物件增加了不少麻烦。   这些天定国公归来,门口值守的侍卫们都提了精神。   他们对容宁更多是一种对同龄人的钦佩,对容家上一代的战神容靖虎,则是有一种敬仰在。他们光是想到如果自己和定国公一样遭受如此苦难,恐怕一生都支棱不起来,便总忍不住仰视人。   年少丧父丧母,壮年残废,中年丧子。   上天对定国公极其残忍。即便如此,他这一生战功依旧赫赫。   有这等人在前,再联想前段时间永安园的一场乱,所有武将心中都有一种念头:自己足够好运,万不可愧对朝廷、不可愧对天下。   一个侍卫查完一辆运货的马车,挥手示意人进城。他望了望后头排着的队,感觉简直望不见头。他接过下一人递过来的路引,查验无误,再看向来人。   一男一女两人,年纪相仿,大抵三四十岁的模样。长得颇为普通,通身气派则是不太一样。他们随身携带两个简单的包裹,看起来只有衣物。   “芦钟、江平。”侍卫问了声,“来京城做什么?”   女子笑笑:“来看看互助会,听说招女先生。要是不收人,过两个月就南下回江南。旁边是家中替我寻的看护。女子上路,家里人总不放心。”   侍卫见女子看着是有读书人的样,想着刚才的路引,寻思着估计是江南那儿的读书人听见了什么风声,所以过来看看。他指了指京郊外的方向:“互助会在那头,不在城里。”   女子好笑:“那我也不能一过去就住互助会。总得先找个住处。两个月一下子也不知道去哪里租房,还是先住两天客栈,回头再去找房。”   侍卫想也是,挥手放行。   两人没得到任何阻拦,结伴往内走,混在人群中。   明明别有气质,真在人群中又如雨水入海,半点不出众。   “我以为我不会再踏入京城。”女子和身边人说着,带着轻微惆怅,“没想到还是回来一趟。”   男子沉默不语。   她摸了几个铜板,沿路买了点糕点。她顺着道路走着,一点点对比着街道:“在京城里待久了,总以为天下都是京城这般。踏遍天下才发现,京城是稀罕地。”   顿了顿,她再度开口:“连互助会都可以有的稀罕地。”   民间的学子满脑子科举,读书只有那么一条路走。女子不管如何到头来都是嫁人的那点事。即便是最阔绰的江南,不过如此。   整个一条道走下来,似乎只有她一人在说话,自言自语般。而她身边的男子一句话都不说。   找了间客栈,她施施然进门,对着掌柜开口:“订两间房,饭菜一日三餐都送份来。”   她拿了房门牌子,和男子前后脚上楼。客栈楼上住宿,楼下有堂食的地方。她走在楼梯上对着身边男子开口:“今日我不出门。你随意。明日跟着我去互助会看看。”   用着假名假容貌轻易入京城的钟如霜扬起唇角,微侧头看向人:“京城有意思的地方很多,你应该有很多想去的地方。这两月不在江南是有点可惜,但帝王大婚,总该凑个热闹。”   男人深深看了一眼钟如霜,依旧没说什么。   他越过人,径直上楼。 第98章   春闱结束, 一群学子仿佛受大难一般,一个个从考试院出来。   要知道几天几夜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内,吃喝拉撒全在里面, 每天面对的就是抬笔写字, 那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事。   年轻人带着对朝堂的期望,带着一种全然解放的快乐奔出来,和好友相认后疯狂抱怨着卷面之复杂,以及自己几天遭难的痛苦,只想着回家倒头先狠狠睡上一场, 再吃好喝好玩好,等待放榜。   年长者则是已经习以为常,带着疲惫出来,看似安安稳稳内心实则忐忑, 慢悠悠回家。   等他们集体缓过神来, 留在京城这段时日, 自是没钱的开始寻找起活做, 有钱的开始参加各种诗会花会, 有门路的更是一一去拜访这段时间没拜访的人。   其中有不少之前闭关读书的, 选择前往京城互助会, 想要去看一眼是什么情况。   不看不知道, 一看后,这些学子顿时被互助会深深吸引。他们感觉帮老百姓找活做很有趣, 学的算术也很有趣,各种管账算法也有趣。   这里的事务分类管理方式,很像朝堂之上六部的管理方式, 让他们充满兴趣。   就连婉儿公主以及各种女先生,在他们眼里都充满了光辉。   女子如这般, 可谓该名垂千史的。   有几个学子脸皮厚,当场交钱混了个成员位,还多番询问有什么他们可以帮上忙的。一些学子则是脸皮薄但家产丰厚的,则是匿名给了互助会捐了一笔钱。   难怪帝王要支持这等事,是好事。   他们当然不知道,他们来的这个日子是相当巧。既不像初办时乱糟糟有很多疏漏的地方,也不像办久之后会有懈怠之处。此时的互助会,正是上下齐心,每天都在努力变好。   秦婉儿这段日子过得极为充实,忘了被关在宫里的皇太后,忘了被迫成婚的窘境年龄。她总算彻底明白为什么容宁每次出现在她面前,都有一种与一般贵女浑然不同的气质。   那是不倚靠父母,全然靠自身才能,就能将日子过好的洒脱。   她甚至内心悄然认为她兄长配不上容宁。   当然,这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她的七皇兄看着常年病恹恹,实则肤白内黑。她这段时间见多了人,仔细回想便深刻意识到她兄长真正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他骨子里就和她一样,只是她以前骄纵外露,而七皇兄傲慢在内。他只要盯上的,就会想方设法得到。当一个好帝王,也全然是为了达到他的目的罢了。   秦婉儿伸了个懒腰,一个不慎将墨汁沾染到手上。她赶紧看看周边,见没人发现,悄悄掏出手帕来擦。她现在是互助会的会长,不能如此丢人了。   擦干净手,秦婉儿思考着要怎么把手帕毁尸灭迹,就听见平和的脚步声传来。   “婉儿公主。”来人带着浅淡笑意开口,“我还有些事想要问问。”   秦婉儿把手帕一塞,忙抬头:“芦先生,您不用这么客气。”   芦钟是个长相普通,家中有点闲钱的江南女子。她父母早亡,被师傅拉扯长大。后来师傅也亡了,就一个人雇佣了一些家仆过生活。   “我一点也不客气。”用假名在互助会的钟如霜朝着秦婉儿笑着,“我这不是有什么不懂,全然来问。到时候互助会开到江南,我也好能帮上一把手。”   按照帝王规划,互助会以京城为第一要点。其后很可能将第二个互助会的点定在应天府。   秦婉儿知道七皇兄和容宁的计划,当然也是这么和众人说的。总有一天互助会可以开遍天下,让天下百姓都受益。   她忙将桌子稍微整一整:“是哪里有问题?尽管说。到时候在江南,都需要像你们这样热心关心百姓的先生。”   钟如霜不和秦婉儿多客套。   她想要知道的事很多,关于年轻的帝王,关于容家的这位新一代女将军,关于互助会。面前的公主年幼天真,说话和漏勺一样。   一个人行走在外,难免消息闭塞。她换了各种身份,一点点铺设道路至今,并不想轻易崩在半路上。   钟如霜轻笑:“京城的百姓多来这边求助。互助会给他们介绍了各种活。但只是很小的一群百姓受益。受益也不过是吃口饱饭。”   奢靡的高门与贫苦的百姓,依旧活在不可逾越的两个世道。   她问:“互助会,或者说上面两位,是如何打算让大多百姓能够过更好,而不是只是如同在替各种商户高门挑选更合适的仆从?”   而这个天下,又要如何不会因私欲而迫害忠良,如何做到能者有所获,善者有所靠?   秦婉儿微愣。   这种问题太难了。对于秦婉儿而言,她小小的脑瓜里做不到思考那么深奥的问题,只能尽可能用自己所理解的那些来回答问题:“这是皇兄会考虑的事。而且要做能做的事情太多,一两句话讲不清楚。他和容中将一起,有朝廷那么多臣子,天下那么多学子。所有人一起朝着一个方向想方法做事,必然能让百姓过更好。”   她想了想:“至少我们现在来看,百姓有变得过更好,对不对?”   秦婉儿对着这两人有着坚定的信任。   “芦先生,就像我读书不可能读几页就能教书,老百姓不可能来互助会几天就能变得全然不同。”秦婉儿对着人说自己,“我,三岁和十五岁,两种姿态。十八岁又是一种姿态。”   “老百姓能从桌上没肉,到桌上有肉,再去识字懂礼。他们这样当然不是仆从。”   秦婉儿松了松神情:“别想那么复杂的事。不如就想最简单的,江南的先生们要从哪里来,百姓要如何知晓互助会。谁负责什么更合适。京城这儿肯定也要派一些人过去。”   “是。”钟如霜轻微应声,又转了话,“不过如今京城最先考虑的还是陛下大婚的事。公主会前去观礼吧。这场婚事百姓里各种说法都有。郎才女貌很是登对,也不知道两人之间感情如何。”   秦婉儿说起这个,真能说上几天。   她呵呵一笑,苦大仇深起来:“他们两个一天到晚黏在一起,简直不拿旁人当外人。我跟你说啊,上回我和他们一起吃烤肉……”   屋子里不少人竖起了耳朵。   帝王和皇后婚前事,谁心里不好奇想偷听一二呢?   在场这群人也没想到,偷听一二很容易撑着。年轻人之间的爱慕之意,在说开之后半点没法再藏着掩着,恨不得将最好的东西放到对方面前。   容宁身为当事人,在时间一日日到成婚日的当口试起了婚服。她半点没有嫌弃,非常主动。问就是不想在成亲当日,穿着衣袍原地表演一个当场下跪。   人可以丢人,但不能那么丢人。   到时候满朝文武百官都要看她成婚,她怎么都不能摔。   除了试衣服之外,她还要尝试各种发型。皇后要佩戴凤冠,沉重的头冠光戴都要戴好一会儿,而她要确保到时候不会随意低头,不能让满头的配饰坠地。   当然,容宁这些都不准秦少劼看。   看了真到成婚那日就没了惊喜。   宫女秀柒满脸笑容替容宁休整发饰,望着镜子里的明眸艳丽的容宁,忍不住直夸:“容中将真好看。”   容宁以前身为容家女,身边没有贴身伺候的侍女,可身为皇后身边就不能没有人了。皇太妃为此精挑细选了好些宫女太监,全是在宫中表现最好的那一批。   换成先帝那会儿,这些太监宫女算不上自己人,免不了要被怀疑一番,又或者被彻底警惕。然而现在后宫实在太干净,且全然是一言堂。   皇太妃半点没有得罪容家的意思,挑选时替容宁将这些太监宫女家室背景全部调查清楚,都交到了容宁手中。   秀柒早前就帮容宁准备过衣服,做过几次头发。如今自然被安排到容宁身边。   容宁起身穿着顶着沉重的头冠,穿着华贵的婚服走动起来。她对这套完整的行头就只有一个念头:“富贵,原来要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   她语气沉重:“以后谁都不能看不起宫中女子。这头上堪比重骑兵上马。盔甲头都没那么沉。”   秀柒当场笑出声:“当然是该沉。皇后挑起的是天下女子之首的担子。将士挑起的是百姓性命的担子。挑担子哪里有轻的呢?”   容宁不得不服后宫的人:“真会说话。”   她掏掏荷包,美滋滋给秀柒银钱:“陛下赏我钱,我再赏你钱。”她没亏。   秀柒高兴收下:“谢过容中将。”   容宁走动着,尽量让自己习惯沉重的头饰和衣裙。她和秀柒搭话:“我嫂嫂年初下了江南。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秀柒把钱塞好:“林夫人当然要早些回来的。她要看您大婚。”   容宁脚步停下。   对,她大婚。   有的人棺材里没影子,会不会真的还活着。如果活着,会不会特意赶到京城,来看她大婚?以前他回京,总是在找她。   现在轮到她找人,却没找到什么消息。   要是多年不回来的人,突然回来京城,会去哪里?去家里,去墓地,去见很多年不曾经见过的人。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   她爹回来,容府现在肯定如同铁桶,被将士们守得严严实实。墓地去太引人注目。永安园又进不来。她爹这次回来,除了家里和永安园之外,最可能去的地方是青山寺。她娘说不定会陪同去。   容宁稍作思考:“你说得对。他要看我大婚。”   被她逮住,先打一顿。 第99章   容宁换下了衣服, 打算去一趟青山寺。   她算了算日子,找了个喜庆的日子,诚邀爹娘一起去青山寺烧香。   生怕旁人不知道她这番举动, 她让宫女秀柒亲自出宫送的消息, 还让人想办法把消息传了出去。   混在当初茶楼的“凤命”谣言里,接着她原先的故事续章,叫“还愿”。   容家女有了凤命,真要成皇后,亲自前往青山寺还愿。容靖虎将军与诰命夫人曹夫人一同前往。   老百姓不管真假, 对这个话题说的是津津有味。   被安排好出宫的秀柒带上了一堆给容府的礼,上门传信。   当今帝王在皇子中排行第七,宫女秀柒能取这么个名字,自不是什么简单普通的小宫女。她自小进宫, 心思讨巧, 小小年纪在宫中已有一定职位。   在被送到容宁面前时, 她身世背景以及这些年宫中经历的事, 全在皇太妃和帝王那儿过了一眼。帝王专赐了秀柒这个名字, 随后才被送到容中将身边。   等与容中将熟络, 没被排斥, 算是过了门路。当皇后身边需要宫女了, 她正式被转入容中将名下,成皇后今后身边的大宫女。   秀柒到了容府, 恭恭敬敬送了消息,半点不拿翘。她巧笑着告知两人:“容中将在宫中一切都好。容中将不习惯穿衣裙、戴头饰。这几天一直都在试。一心一意想的都是陛下。陛下待她亦然是一样好,吃穿用度只要自己有, 必然与容中将分享。隔三差五询问内库中好物,恨不得在京城替容中将摆出十里红妆。”   皇家这般恩爱, 每天全然想着对方的,真是不算多。   容靖虎和曹夫人听此,稍稍安心了一些。两人对秀柒相当感谢,送了点银钱让人在永安园里好好待容宁。   秀柒婉拒了钱财:“谢过两位。秀柒收不得。”她再度恭敬行礼,随后折返永安园。   她能收宫里的赏钱,却万万不能收旁人的赏钱。   不过她人传话说容宁过得好与不好,远不如让人亲自见面。   容靖虎和曹夫人送人离开,互相对视一眼。他们在永安园里没法和女儿讲太多体己话,以后容宁正成皇后,回来省亲,三人也不再能和以前那样说话。这次一道去青山寺倒是一个谈话聊天的好机会。   当约定的时间一到,容靖虎和曹夫人便大早上坐上马车,朝着青山寺出发。   青山寺住持依旧是净惠大师。   去年因矿洞一事,整个青山寺上上下下对皇室和容家都充满好感。当然,他们本就对容家充满善意。容靖虎将军毕竟曾经在青山寺住过一段时日,带发修行。容府对青山寺上下多有关照。   净惠大师知道容家要来上香,叮嘱自己徒弟:“善回,让人多烧两个好菜。”   善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身边明明全是如同净惠大师这般人物。小时候尚且还好,长大一开口很容易阴阳怪气。   是那种我佛慈悲的阴阳怪气。   大多数时候他面对外人很是克制,除非实在忍不住,一般不外露性子。但面对自己师傅就不同了,他格外诚恳,双手合十:“都是素斋,青菜边上多加个白菜。”   又没油水,多烧两个好菜有什么区别。   净惠习惯了善回这说话的样:“总是一个心意。”   善回便应下,出门去吩咐人要多做两个蔬菜。青山距离集市有些远,菜都是自给自足,就寺庙周边种着。实在没有好的菜,也能上山去挖两个笋采摘一点野菜。   这样当然算两个菜。   这份心意对于来访的容家人来说,足够。   容宁出永安园,和秦少劼说了声。   秦少劼是想一起跟出来,可惜事务太多,婚事哪怕礼部等早有准备,要他过目的事也不少。他不乐意把事推给旁人,只能自己忙。   他用那双带水雾的黑眸望着容宁:“朕没法一起去,只能让容中将把朕的心意一并带到。今日朕一个人在永安园吃素斋。”   说话说得一本正经,言语背后那是相当委屈,好像是他体弱多病没法外出一样。他明明一样练武,这些天早上不管是否有早朝,都晨起练剑,就为了大婚那日做准备。   这勤奋的劲,全天下无人可媲美。   他脱衣有肉,然而穿衣显瘦。这几天天气莫名又冷了些,帝王裹着袄,看上去衣服繁重宽大,身型哪怕能支撑起帝王威严,也免不了惹容宁心软。   容宁知道秦少劼是刻意摆出姿态,还是很吃,不停点脑袋:“嗯嗯。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她按习惯不带旁人,才出门就已经考虑起要给秦少劼带什么吃的了。   京城人一多有个好处,商户会变多。人多,买吃的人更多。为了能够赚更多钱,老百姓满脑子琢磨怎么将吃食做得更有意思,什么花招都想得出。   容宁好些日子没出来,骑马沿途左看右看,只觉得这闻着香气扑鼻,那看着口感可人。   今日既然上香,秦少劼吃素,可以带些甜口的糕点回去。   容宁美滋滋将回去的行程安排妥当。   青山寺上能骑马,容宁途径悬亭,不由多看了两眼这座亭子。   这日子学子们陆续出门,在茶馆酒馆听说容家要上山烧香,一个个都想来碰碰运势,瞧瞧今后皇后与定国公容靖虎。   如今悬亭坐了好几个书生,看着一副游山玩水的姿态,俨然下一刻就要迈开步子吟诗作对,留下不朽篇章。   容宁身为武将,不是很懂这些文人墨客为何到哪里都有如此雅致,脑子里的那些篇章不用想就能脱口而出。   这些文人见到容宁骑马路过,心中顿时激动起来。好在他们都有举人功名身,要脸,一个个面上神态自若笑盈盈朝着容宁拱手。   容宁顺手便回了一个拱手礼。   她骑着马匹到了寺庙,翻身下马,将马交给一位上前的僧人。   青山寺有僧人专门带马去马厩。   善回由于和容宁见过面,在门口候着,见到人来后双手合十行礼:“许久不见,容中将。”他将容中将往里面引,“容将军和曹夫人已经到了,正与净惠住持在偏房。”   容宁跟着善回往内走。   走的同时,她沿途望着周边的香客。   善回在容宁面前露过性子,说着这段时日青山寺的常态:“开年至今,青山寺香客众多。春闱前后香客络绎不绝。现下多是些求中贡士的举人。”   他想了想今天格外多的人,以及在门口等候时听到的闲聊:“今天不少人是来看您一家人的。”   容宁放出消息,是为了套人。   没想人暂且没找到,意外得到这么个话。   她学着善回的样双手合十:“看来在下太过出名。下回来一定收敛一些。”   一家人来上香,这种事必然不可能轻易传得沸沸扬扬。善回本以为是歹人作祟,没想是容宁自己折腾的。他钦佩:“容中将不愧是天下第一女将军。”   就算是夸奖的话,说得也很阴阳怪气。   但容宁是谁?她听出善回的玩笑意味,腆着脸笑开:“过奖过奖。”   话这么说着,她视线没落在善回身上,继续用余光扫着周边众人。别人看她,她一样看别人。要是有眼神特别关注她的,她还会转过头去与人对视,轻微颔首。   一人走过,诸多香客纷纷议论:“难怪陛下要求娶容家女。边塞艰苦,没想到在边塞过了那么多年,容中将长得还是一绝。”   “要不然怎么能让帝王牵肠挂肚?”   “别说帝王了,见过容中将的男人,有几个再能眼中入得了寻常人?她好友甚多,几乎都没有早早成婚的。”   容宁很快到了偏房。   房间窗门都敞开着,墙面上挂着一些字画,多是佛经相关。桌上茶水糕点简单,从茶杯里的水量可以看出,来客已经到了有一点时间。   净惠起身行礼,容宁赶紧回礼:“不用客气。”   她坐到爹娘身边:“今天只是借着上香,想和爹娘多相处一会儿。借地一用,劳烦您了。”   净惠没有再坐下,笑着表示:“不麻烦。今日香客众多,就不打扰三位叙旧。”   说着,他出门带上善回,示意人和自己一块儿去前头。   屋里就剩下他们三人,周围没有任何人。   容靖虎有很多关于女儿婚事的话要说,可对待子女上,不常关切,连关切的言语都太过生疏。他沉吟片刻:“要是陛下欺负你,你尽管来找我。我虽腿脚不便,但面子还在。”   小夫妻要是吵架,真找家长才叫出大事。尤其是她爹手掌军权。   容宁直摇头:“他要是欺负我,我就欺负回来。我不吃亏。”   什么吃亏是福,全然屁话。   战场上以退为进都是要用命填的。计谋用好了叫计谋,用不好那叫兵败如山倒。   容宁来青山寺有自己的目的。她在内心打了两遍腹稿,微抬下巴注视着亲爹:“当年先帝在世的时候,为什么给兄长立的是衣冠冢?”   容靖虎顿住。   曹夫人本来捧着茶,在听到这话时不由停住了手。   容宁注视着爹娘。一位坐在轮椅上,是天下人敬重的定国公,是一代威严的战神。另一位坐在位置上,是自小领她长大,教她为人的娘亲。   父亲常年不着家,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林芷攸如同自己第二个娘亲一般,教她窥探天下权势以及各种人脉关系。   她年纪是小,知道的时候才十二岁。   出征十五,归来到如今才二十。   容宁再问了一遍:“为什么?” 第100章   战场上将领的尸首一般都必须要找到。   敌人将以此为证, 拿功勋荣耀。自家则是要将其尸首夺回,安葬入墓。世间不是没有建衣冠冢的,只是一般都被迫无奈。   古往今来较为有名气的几个衣冠冢, 不是尸体找不着, 就是死在了异国他乡,运回来注定腐身,不如先入土为安。   容宁回想着十二岁那年,很肯定的知道家里入葬时,没有说的是衣冠冢。她不至于连是与不是都分不清。正因为没说衣冠冢, 她对兄长过世的事坚信不疑。   曹夫人对着女儿的视线,眼眶骤然变红。   她拿着茶杯站起身来,对着容靖虎说了声:“我去门口看着。”说罢不敢对上容宁,转身就出了房间。   门窗开着容易被听, 察觉不到外人。门窗敞开更为安全。   容靖虎换上了帝王馈赠的轮椅, 手握紧扶手, 沉默着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他一沉默, 容宁的心便被高高吊起。她忍不住想, 会不会是她想多了。会不会那个棺材只是错钉了。会不会一切都全然是巧合, 而她被巧合哄骗, 去相信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容靖虎低声说起:“韶阳二十三年, 战败。容轩,尸骨无存。”   容宁心一沉, 头嗡嗡的。   “五千兵遭埋伏,余一千二十三人,皆有所伤。”容靖虎想起那场战役, 免不了语气加重,“是打仗就会有输赢有死人。我们容家能做的, 无非是打仗,或许有朝一日能用名头争一个无人敢犯我大乾。”   其实只有不打仗,才能护住最多将士的命。   可即便大乾不想打仗,周边部落并不同意。   容靖虎这般说:“清扫战场,需用刀剑矛,一个个刺穿身躯。以防有士兵假死。三千多人,哪里分得清谁是谁。只能靠清点活着的人,来算死去的人。”   有些士兵在战场上,受到的冲击过猛,会一下子被撞晕过去。   边塞多骑兵,有的甚至是被撞晕后死在混乱战局的马蹄之下。   当死伤的太多,人命成了数字,难以分清谁是谁。不少普通士兵被送回去的只有黄土一捧。   容宁声音哑然:“……柳啸叔明明送他的尸身回来了。”说是被埋在了众多将士的躯体之下。对于众人来说,保护将领的尸首,是他们义无反顾甘愿去做的事。   “那是柳啸的儿子。”容靖虎这般说,“他身上有胎记,被找到了。”   十二岁的容宁不该知道的东西,二十岁的容宁若不是已有中将身份,一样不该知道。   容靖虎看着面前带着一股飒爽英气,容貌出众的小女将,不再单单将女儿当成普通待嫁女子。他说着:“柳啸儿子是个好的,死时为了留消息,用血写了密信,套了羊肠塞进了伤口。为了确保这封信能够送到京城不被细作发现取走,柳啸将其取出后又塞了回去。用冰冻着,用盐腌着,将尸体送回京城。”   边塞将士想要吃好些的荤腥,一般要么地位高,要么有功劳。   牛羊一旦被宰杀吃了,连一丝肉沫都不会留下。羊肠做肉肠血肠口味是好,但在军中还有当临时水囊等用途,会被一些人晒干留下随身带着。   在被埋伏后都能第一时间意识到,她兄长等人肯定清楚军中或者朝廷中必有叛徒。   这个叛徒是谁在打仗时都暂且不可推测。唯有中途厮杀时,真的撞上了重要的人,听到了重要的话,才会留下密信。   柳啸儿子反应很快,可惜没能活下来。   “当时没有人猜测到瑞亲王夫妇。罗卜藏青的信是在战败后才被发现,在战场上柳啸儿子唯一留下的线索,是军中有问题,朝堂中人一样有问题。写了几个姓氏。”   容靖虎这些年并没有白做功夫:“为避免污吿,军中这些年自上而下查过一遍。明面上清扫得差不多。再有细作只可能是埋藏十年或更久年份的。这种人只有靠着实际证据来推测,连拷打都未必能拷问出来。你十五出征,手下的人在三年间都被查过。”   既要打仗,又要扫清细作,没几个能真正做到容靖虎这般。   “朝中能够牵扯到战场,提供钱和兵器,最可能是兵部、户部。”容靖虎这般说,“兵部尚书是徐缪凌之父。他年纪不小,对首辅之位没有太大争夺的念头,儿子与你和容轩亲近。他没有必要去资助部落的人。”   不差钱,不缺枕边人,有子女都健在。徐缪凌后来更是进了锦衣卫,心心念念查着容轩的事。一家人,如果徐尚书真有什么念头,徐缪凌不可能不发现。   “户部尚书算是方文栋方大人一个派系。他人说不上干净,私下里说严重可谓有结党营私之嫌,但韶阳二十七年年底,方大人作保,和锦衣卫查过一遍。他并没有与外敌勾结的情况。但先帝对其和锦衣卫都留了一个心。因此只是调动到别处,算保全了他颜面。”   水至清则无鱼,户部尚书后来换成了如今的吴大人。至于当初那位在夺嫡时站队失败,最后身死,又是另一码事。而锦衣卫也未必是全然可信的,因为他们负责收集各种消息,也是最容易与外敌有联系的。   那些年朝廷动荡,连在外的容宁有所感知,不过那会儿她忙着驻守关口,又远离朝廷,对京城了解实在不算多。   她想问亲爹还有没有关于兄长的消息,是不是真的尸骨无存了,又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问起。犹犹豫豫,非常迟疑。   容靖虎说起那几年,语气已然平静。他见过太多生死,太多变故。   他见容宁这般神情,知道她最想知道的,还是关于容轩。他声音放得很轻,轻到要不是容宁专心,几乎听不清:“韶阳二十八年。你兄长他第一次借着林家商队与你嫂子联系上。你娘和我名下虽有些产业,但到底几乎都在京城这地界。只有你嫂嫂家里生意做的大,而且她这么多年一直在北方沿着边塞打探你兄长的消息。”   容宁蓦然挺直身子,眼眸亮起。   “他当年被贯穿了身子。他在战场上被掳走,侥幸被一个钦佩他的部落中人草草救治并送到了出去。为了确保没人能认得出他,不得已毁了他的容貌。”   容宁心忽上忽下,在听到容貌被毁后,眼眸又隐隐黯淡。   贯穿身子,一般在战场上活不下来。   失血过多,神志不清,兄长光从床上起身能下床,恐怕就要用至少半年。躺着半年,再到可以走动估计已是八九个月的事了。   这样还要接受他自己容貌被毁。   “送出去时,他被藏在一行商队中。这商队既是与部落有关,自不一般。他不算意外,恰好发现部落与京中有联系,带伤没法辗转挪移,恰好极需大夫,于是落到了当今圣上的师姑钟如霜手里。”   “钟如霜此人相当复杂。他信不过旁人,也不敢在轻易暴露身份,更不敢轻易联系在军中的我和在京城中的帝王。最初几年军中和朝廷细作的事我们都没查清,就连你嫂嫂也是吏部左侍郎之女,与朝堂有所牵扯。他便谁也不联系,一点点借势先查着钟如霜。”   容宁绷紧心弦。   细作的活怎么可能好做。他那儿一人查起来与他爹和帝王一群人查起来,全然两条路。   “钟如霜恰与京中蒲先生有关。蒲先生又与帝王关系密切,且是七皇子的师傅。这相当于,她或许在夺嫡一事上也有牵扯。   “你兄长不想怀疑先帝,但不知道是不是钟如霜刻意误导他,以至于他对皇室连带上有一丝怀疑。因为容家在战场上死去的人太多太多。唯有查清楚这些怀疑,他才能免去心中芥蒂。而确实,瑞亲王与先帝是兄弟,与钟如霜有所勾结。”   容宁听着,大概能理解兄长的心境。   他独自一人,远离京城,身边无一人可信。   查下去发现钟如霜要是一死,会引发更多的事,所以一直不能杀她。即便派人抓了钟如霜,钟如霜未必能被审着说出来她做过什么事。   因为人一环扣着一环,有些人说不定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为钟如霜做事。她在民间,靠着才智拨动着天下。   皇室复杂,先帝身子已极差,京中暗潮涌动,守备森严。夺嫡之争下,她兄长身为旁观者,或能了解更多。   “转眼五年。我与你在武将中地位极高。他认为先帝不可能谋害容家,确定吏部左侍郎是细作可能性也很小,而你嫂嫂一直在找他。他们才联系上。韶阳二十九年,我回京一趟,从你嫂子那儿知道消息。但先帝已时日无多,无暇管这些事。他属意七皇子,知道他不会做有损天下的事,但又清楚钟如霜是他师姑,以防万一,瞒下了你兄长活着的消息。”   容宁清楚,在那个时候,帝王已经打算写遗诏。秦少劼继承皇位是大势所趋。就算皇子中有问题,也不会是秦少劼。因为他年轻太小,拜入蒲先生名下时,钟如霜已远离京城。   所有人的日子都过得极其复杂。   唯有她,一路顺畅走来。   这一路的顺畅,身后有她爹娘、兄嫂、先帝与秦少劼,以及各种人负担着那些危难与痛苦。   容宁明白为什么娘亲会红了眼眶。   比起死,兄长如此辛苦活着,一样让人忍不住落泪。   她被人护着,护到如今。   年已二十,终被告知这些。该是她扛起那些过往秘闻,去护着旁人了。   兄长能不能来看她大婚,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她注视着亲爹:“我能做什么?” 第101章   容靖虎身为定国公, 身为容家一家之主,让容轩支撑家里多年已然后悔多年。他知道容宁避不开这些事,还是不希望容宁太介入其中。   他微抬手, 止住了容宁:“你既打算嫁入皇室, 好好成婚。以后该如何自处,皆要看你自己。皇家不比寻常百姓家,帝王不比寻常男子。”   容宁深刻知道这些。   她和亲爹说着:“我和陛下都是有主见的人。你不让我们做事,我们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要是真做什么,打乱了大家的计划, 得不偿失。”   钟如霜这种人太难对付。   这等心计,容宁在心里琢磨一圈,认为唯有秦少劼可以应付。秦少劼平日里看上去年少勤勉,有仁慈之名在外, 实际上弯弯绕绕的念头不少。   秦少劼对付瑞亲王时, 不曾有过手软。他知道的越多, 下手时越是不动声色, 几乎不让旁人察觉到什么。等到旁人真正察觉时, 天翻地覆, 只剩收尾。   帝王不可能允许天下有这等对朝廷有危害的人存在。   秦少劼迟早要应对钟如霜。   “哥哥……兄长现在人在哪里?”容宁问容靖虎。   按理来说, 容轩在钟如霜身边, 对其的各种消息应该很容易传递出来。容靖虎知道后,派人跟着两人即可。   但容靖虎直说:“上一回得的消息是在江南。她放出来的消息真真假假, 且并不以真面目示人。易容手艺高超。她前脚刚落了地方,住两天,后脚就换了一张脸去了别处。有时住的偏僻, 方圆十里除了一个村子,没有其他人。消息难传。有时接连赶路, 或干脆走水路,没有飞鸽当然没法传消息。”   有飞鸽当着人的面传,更不可能。   天下太大,住在城里的人只有那么些。大多数老百姓都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抱团住在一块儿。赶集进城都是一件麻烦事。   像江南一些地方,有些房屋临河而建,简直如同造在湖心里一样,光出村都要摇着船。   再者就是,钟如霜给出容轩的消息,有时可能会是阴谋,有时可能会是阳谋。容轩要先判断一番,才会将消息送出。   容宁沉思:“有点麻烦。”   她擅长带兵打仗,因地制宜去攻打敌人或者守备边塞,并不擅长这种放眼天下的争斗。   “兄长还活着的事,要告诉秦少劼。”容宁这么说着,“我下回不会再提。”   世人都知容轩已死,她不能在口头上留下任何被旁人听见的可能。至于以后兄长如何归来,那必然是要等解决掉钟如霜的事。   她不住思考着。   容靖虎之前远在边塞,很多消息并不清楚。他如实说着:“帝王继位,朝堂刚稳。之后可以再慢慢查朝中人。等你嫂嫂回来,你可以多找找她。你身为皇后,出宫或许麻烦些,让她进宫里。没有哪里比你身边更安全。”   钟如霜再怎么懂心计,也不至于在宫中屏退太监宫女后还虚空让人去永安园偷听。   容宁应声。   两人话说到这里,不再多聊。门外候着的曹夫人见屋里几乎没什么响动,才转回头来走进屋里。她已然自若,脸上看不出半点刚才红眼眶的难过,好像无事发生一般。   曹夫人在京中那么多年,能支撑容家,带大两个孩子,本事其实不小。她朝着容宁笑笑:“说完了?稍歇一下,我们去烧个香。来得及吃素斋。净惠大师说了,特意让人多做了几个菜。”   容宁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来:“不用歇,烧香吧。”   她推起亲爹的轮椅,带着人朝外走。曹夫人陪同在旁,小声说着:“沉不沉?让他自个来就是。他手好着呢。”   容靖虎在外堂堂定国公,在家里是毫无地位可言。   他难得回来一趟,好不容易和容宁能够亲近一点,结果还要被这么对待,人到中年委屈起来:“夫人,容宁能拉得动五人的弓弩。”   力气大到令人害怕。   曹夫人听着,冷哼一声:“那她也不需要天天拉弓。能休息的时候为什么不歇着。”   容靖虎无话可说。   容宁一本正经回着两人:“没事,就那么点路。”   青山寺有不止一个寺庙殿。香客在青山寺,会持香朝着正殿门一拜,在朝着四面各拜。其后再入殿一一供上香火,拜一拜各路神佛仙人。   前面人多,后面由于多是僧人修行居住的地方,几乎不准许香客入内。   容宁三人一道在前面简单拜了拜,上了香后便往清净地去。青山寺给容靖虎预留了住的小房间。他们自是可以走到后头。   即便是和家里人在一起,容宁还是在观察四周。   问题是一般香客是一大清早上香的,到了这个点,过来的香客多是看热闹。看她的人有点多,她频频回看旁人,发现这群人纯粹“围观”。面上情绪五花八门,简直什么样的都有。   有的人情绪激动,分分钟要冲上来打招呼。有的人面露羞涩,转头装模作样和友人搭话。有的人看似平静对着她点头,实则唇角的笑意要咧到脑后。   不仔细一瞧,还以为不少人都和她认识。   直到她察觉到若有若无的视线,顺着视线望过去,意外发现对方完全不在看她,反倒是他周围几个人纷纷转过视线,朝着容宁又露出各种神情。   容宁内心咯噔,悄无声息记住了容貌,漫不经心收回视线。   身高好像差不多,记上。   钟如霜擅长易容,但不会去画一些漂亮的脸。同理,容轩如果在钟如霜身边,也绝不可能易容出一张过于出众的脸。普通,放在人群里一下子就会被人忽视的脸,最适合容轩。   结果没想到短短一段路,她咯噔了不止一下。好几个长相普通的人混在人群里,都是和最初那个差不多的神情,里面甚至有阿婆。   容宁:“……”   怎么回事,难道秦少劼也在她身边埋了人?锦衣卫里有人在暗中护着她的安全吗?锦衣卫里还有人会化妆成老奶奶的吗?   她还是时不时往四处望,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走了一段路,漫游将轮椅推到娘亲手里:“娘,我累了。”   曹夫人主动接过来:“我说他可以自己走吧。”   容靖虎扭转头,简直无法理解。能在边塞行军的人,推那么一小段轮椅累了?这要是在军中,他定是要罚人跑圈去。   容宁看到爹震撼的眼神,果断说着:“青山寺门口我看到有人卖香囊,我去买几个。”   曹夫人知道京城中姑娘都喜欢香囊,没想到自家女儿从来不懂女工,竟然也有了一丝少女心思。她好笑催着:“去吧。”   容宁得了准,笑着从两人身边走开。   她顺着原来的路小跑回去,很快到达卖香囊的地方。   青山寺的香囊各种款式都有,小巧的只有一两银锭大小。里面塞了不知道什么香料,外面各种颜色,绣着单个的字。字一般是“福”、“善”一类。   手工做得一般,比不上容家裁缝和宫里绣娘。   她把每一款字都买了一个,愣是买了九个出来。花钱买好香囊,她又一次快步走着,回去的路上依旧是打量着周围。   来回总共走三趟,这一次看她的人少了很多。大家乐趣再多,她也无非就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不少人不再看她,自然让还在瞧她的那些暴露得愈加明显。   她再度装作自然简单扫了扫四周,发现果不其然,有不少人还是在悄然用余光瞥她。   容宁心想,果然帝王出行,要么就全然不能透露,要么就身边带足够的人。一旦消息传开,不知道身份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她心头起了十二分的谨慎,很快赶回到爹娘身边:“买好了!”她人手塞一个,自己留下七个,“回头一个给嫂嫂,一个给陛下,还有秦婉儿、郭川、徐缪凌。我自己留一个。”   最后一个给兄长。这么一算,正好。   至于不知道在哪里的兄长,先放她这里。反正真的在人堆里认出了人,她也不能和人相认。真相认了,万一惹出什么麻烦来,这么多年隐姓埋名功亏一篑。   容宁将香囊收好。   她再度接过轮椅:“走吧,吃素斋。”   青山寺对外提供素斋,每天的量有限。优先供应僧人,其后供应一些早到的香客。寺庙中不能浪费粮食,必须要全部吃光。   一桌素斋,容宁吃得干干净净。   净惠大师坐在位置上,面前的碗筷一样吃得干干净净。   容靖虎对净惠大师很有礼:“那几年实在劳烦大师。”   他淡笑着朝着人说:“渡人渡己,因果而已。青山寺才是要多谢容家。”不然山都塌了,哪里来的寺。更不要说现在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容靖虎感慨:“再过些年,我回来常驻,就能多来几趟。在青山寺确实修心。”   净惠大师应下:“好。”   善回上前,替众人收拾碗筷。   容宁起身帮忙。   这边闲聊着,那边容宁忙完回来,安分旁听。直到净惠大师要去给众人上课,容宁才和家人一起结伴返程。   而在前面上香,之前混在人群中观察容家的其中一人,悄然下了山。   他站在悬亭之中,微仰头回视着青山寺。   周边学子们的议论声纷纷,话题无非是今日上寺庙的容家人。说定国公威武,说容中将惊艳,叹当年容轩少将军可惜。   不过几年,物是人非。   他不知何时唇角带上了轻微浅淡的笑,很快又恢复淡漠,快步下山。 第102章   今年冬日, 京城的石炭数量大大增加,价格低廉了起来。   一些不知道事的老百姓以为是科举的缘故,京城里多了很多商人买卖石炭。一些知道事的人, 则清楚是山西赈灾之后, 矿洞中水被引走,开采量变大。   工部为了扩大开采量,琢磨出了几种让老百姓更方便采矿的工具。连带着京城附近的矿洞也一并加快了开采速度。   在朝堂之上,这种让民间产生巨大变动的事,按照以前必会大书特书, 连官员都写文章夸奖帝王。今年却实在没得空夸,且有点夸不过来。   春闱感觉才结束,京城很快迎来帝王大婚。   京城所有军营的将士,集体出门在各个地方挂红灯笼贴红纸。出乎他们这些将士预料的是, 老百姓们自发采买了很多红色囍字, 热热闹闹将自家门口贴了。   一问, 便得到消息:“这不是说互助会是陛下和皇后娘娘想做的吗?能想出这样好事, 这婚事俺们老百姓就添个喜嘛!以后婉儿公主成婚, 俺们也贴。”   “我儿子学了那个什么, 算术。现在去城里算账做工了!一个月这个钱。嘿, 买两张纸算什么。”   百姓和将士如此, 让哪怕心里尚且有忧虑的最后一些官员,也免不了心升期盼, 盼着天下长盛久安,盼着家家户户安居乐业。   永安园内不管是宫女还是太监,全动了起来。长得能人眼的宫女太监, 全有着一套新衣服。他们将随着长队,带着无数礼前去容府接亲。   年轻的帝王第一次大婚, 本是怕来不及,所以是“恨不得铺设十里红妆”。随后发现即便仓促,备个礼对于内库来说不算难,于是变成真上了十里红妆。   到了快成婚的日子,容宁先回容家住着,到良辰吉日等帝王上门。   容府如今是一片红火,连院子里的树都被挂上了红色布条,看上去比过年都喜庆。长辈们脸上的笑意全然没下去过,往来者皆是满口吉祥话。   容致和容淑两个小家伙,积极主动,叫上了自己的小伙伴,硬生生也凑起了热闹。这让容府这段时日每日都吵吵闹闹,白日没一天是安静的。   容宁的忙,现在相当不一样了。   秀柒跟着容宁一起待在容府,忙忙碌碌每天替容宁准备香薰泡澡、准备花油洗头。指甲一个个修剪齐整后,一一染上丹红色,点上细碎的一颗颗小珍珠。   面上修剪眉毛、开脸绞去细绒毛,身上涂抹各种亮白的软膏。   全是宫里头娘娘们会用的美容方法。   要不是容宁坚定不允许秀柒将她的茧磨掉,事情只会愈加多。   即使成婚是与秦少劼,她也想当场翻脸。她是能对镜贴花黄,也喜欢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可那些让人女子变美的方式实在多了,一套接着一套的被折腾。   林芷攸从江南回来,忙前忙后帮曹夫人一起操持着一切。容宁好不容易熬到嫂嫂回来,没想到才和林芷攸开口说两句,很快被扯开了话题。一连两次都这样后,她相当幽怨。   偏生林芷攸的态度,不过是顺了顺容宁的脑袋:“这世上有些事,你知我知。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思量。”   被嫂嫂当小孩哄,又在容府被折腾。容宁很是憋屈。   第二天要大婚了,容宁一听秀柒说今晚还要再折腾,吓得换上便捷的衣服,趁着秀柒去忙,二话不说找墙翻出门。   她先是去找徐缪凌。   徐缪凌见着容宁出现,身上杀气四溢,面无表情说着:“你知道你出门,我要给你安排多少保护的人吗?你知道你甩掉他们,我扭头要完善多少计划吗?会武了不起?锦衣卫会易容会下药会暗器。”   真要对付容宁,歹人下三滥招式多了去。   容宁觉得自己老惨一人,一听徐缪凌这话,欣慰:“哎,同是天涯苦命人。这不是去青山寺还给你带了个香囊么。”   徐缪凌只想把香囊摔容宁头上:“你出来干什么?府上不忙么?”   容宁垮下脸,立刻告状:“你是不知道成婚女子要准备多少东西。我就差被宫女浑身上下腌出香味了。手上茧子都差点不保。”   手一伸出来,肤色比她回京时亮白了不少。指甲上修剪得体,染了丹红,看上去相当漂亮。   徐缪凌一样习武,知道没茧子的武将,后果便是回头再练出满手血。他半点没欣赏到美的事,只看这双嫩了三分的手,很是同情:“还好只结一次婚,你下回拉弓估计要手疼一阵。陛下这几天的待遇差不多。”   容宁一拍腿,气死:“能一样吗?他平时就恨不得把自己变成行走的香囊。洗个澡用时太长,还能被水气和香味熏晕过去。”   徐缪凌:“……那是比不了。”   容宁叹气:“还是李古阳好,天生丽质,随便换身衣服就能去成婚,都不需要……”话还没说完,突然想起李古阳是个洁癖,说不定每天都那么折腾他自己。   徐缪凌和李古阳熟:“他虽然现在没以前有钱,但一天能洗两次澡。最勤快一次一天换了三套衣服。马车上还放了一双备用的鞋。”   以及,徐缪凌考虑到礼部现在的忙碌状态:“建议你不要去找他。他此刻在礼部见到你,只会指着让你滚。”   李古阳现在是看到帝王和容宁就烦的状态。礼部尚书不可能万事兼顾,在足够忙的情况下,他要主动配合皇家宗室领那些大活,细碎的活自然要安排下去。于是李古阳等年轻官员,忙死。   容宁不知道该说李古阳的洁癖相当令人震撼,还是该说会当面骂让她滚比较凶残,只能说:“……这男人好可怕。”   徐缪凌再说郭川:“郭川的婚事已经定下,等殿试结束就成婚。在你之后。他很是喜欢他那没有过门的未婚妻,再加上你要嫁入皇家,于是已经开始深造妇女医学。”   容宁一听,绝了要去找郭川的念头。   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想要在平时看见一个,很可能对她有一堆望闻问切问题的大夫。   在京城生活,真是太过拘束。   容宁拔了一根野草,拿在手中:“想喝酒了。”   说起喝酒,在军中其实也有各种各样的规矩。人在任何位置,都会被束缚。只是在有事可做时,心是自由的,被束缚也是心甘情愿。   容宁抖抖野草,塞在嘴边,又成了年少时那顶着一张正经漂亮脸,和旁人骗来骗去打来打去,性子不羁的女校尉。她含糊说着:“还有点想见秦少劼。”   皇家人的名字,是不能随便说的。秦婉儿的名字原先也只是宫中人说说,后来去了山西一趟又当了互助会会长,才将名字放在明面上。   像秦少劼的名字,自从登基后几乎没人可以当面这么喊他。   他是秦少劼,也不再单纯是秦少劼,更是这个天下的帝王。   容宁指名道姓的说名字,是帝王恩宠,也是她依旧不羁。   徐缪凌知道明天容宁一大早就要起,要不就今晚早点睡,要不就只能今晚全然不睡。喝酒要是耽搁事,那属天下大事。   但他还是转身:“我去拿酒,就一坛。喝完你就回去。”   徐缪凌不敢拿太辣的高烧,选了一坛东阳酒。东阳酒是红曲酒,看上去喜庆。   酒一上来,没有菜。容宁也不嫌弃,美滋滋开坛,给两人各自倒上一碗,当场下肚。一碗接着一碗,一坛酒在他们没节制的痛饮下,很快喝光,几乎都是容宁一个人喝掉的。   她酒后微醺,胸腔中全是暖意,长呼出一口气:“我回去了。”   徐缪凌点头。   容宁脸颊上泛着浅淡的红晕,突兀想到她当年醉酒的事。当时年少不更事,荒唐又好笑。现在年长了,一举一动,什么都要讲规矩。   讲规矩不代表要守规矩吧。将在外还不一定全听皇令呢。   容宁知道自己没喝醉,意识很是清醒。她从徐缪凌这里出来,转头根本不忘家里跑,而是去永安园。   她到了门口,顶着值守侍卫震惊的眼神,高高兴兴入了永安园,熟门熟路找起秦少劼。第二天要大婚,随便抓个宫女太监都能知道帝王现下在哪里。   容宁也能猜到。   秦少劼必然在永安园里最大的寝宫,那属于帝王的寝宫中。或许门口已摆满了物件,全盛估计还要一遍遍检查婚服等物件。   就如容宁所料,帝王寝宫处真是摆满了各种东西。光帝王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佩戴的首饰,都被一一摊开摆放检查着,生怕有一点缺漏。   皇太妃把月柔暂时借给了帝王,主要是为了看着人。年轻帝王平日里看起来很是正常,实际上为了一丝念头,说让容宁留在身边就留在身边。   她自是知道帝王执念,生怕这几天好不容易劝说容宁回容府筹备婚事,结果最后一刻帝王跑去容府。   此时天色都晚了,月柔蓦然看见容宁出现,整个人都呆了呆。她忙不迭上前,对着容宁哭笑不得:“您怎么现下跑来宫里了啊?这再过一会儿宵禁,出去恐怕要不妥。”   容宁探头:“他人呢?”   这话问着,必然是问帝王。   月柔委婉劝说:“皇太妃说了,今个最好是不要见的。明天陛下和娘娘都要起早。现下差不多该睡了。”   容宁点头:“嗯,我来睡觉的。”   说着,她绕开月柔,高高兴兴往帝王寝宫里走。   在看到床边坐着,投来诧异眼神的帝王。容宁快步向前,带着轻微的酒意,朝着人扑过去。她亮着双眼,凶狠说着:“不准跑。” 第103章   寝宫灯火通明。   为了喜庆, 今日的烛火全红,烛台下面垫着红纸,灯火晃动都是红彤彤的。床铺上尚且没有改动成第二日就寝时的样, 还能日常睡一睡。   容宁天不怕地不怕, 将人直接扑翻在床上。好在被褥摊开,并没有让两人受伤。   秦少劼开口:“朕为什么要跑?”在永安园里全然没有跑的必要。这里是他的寝宫,又不是什么其他地方。   容宁没醉,但现下脑子是不大好使。   各种莫名情愫在心头,让她不是很想思考。她意识到秦少劼是不需要跑, 撇嘴不是很高兴。这让她还怎么想理由,借着这次喝酒对秦少劼做点什么。   只是年轻的帝王闻到了容宁身上的酒味:“你喝酒了?”   他问容宁后,靠近容宁又闻了闻。除了酒味,还有后宫那些那些女子常常会动用的沐浴香味。眼眸瞥见容宁的手, 手上丹蔻也涂了。   皇太妃怕是将秀柒送过去, 这些天逮着容宁在折腾。   秀柒会说话, 容宁估计哪怕心里不是很喜欢, 也还是乖乖配合了。   他其实也想去容府的。考虑到定国公在府上, 要是发现了他, 哪怕知道他是帝王, 说不定都能创造奇迹, 从轮椅上蹦起来打他。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亲自动用他送给定国公的轮椅。   如此一来,帝王表示还是暂且留在永安园。   容宁本来就没打算和他分开这么几天, 会在这晚上偷跑到他这里来,也不该太意外的。想到这一点,秦少劼眼神柔和。   容宁稍微爬起来一点, 闻闻身上。她自个是全然闻不到自己身上的酒味,只有香味。香喷喷的, 如同娘亲嫂嫂,也如同平日的秦少劼。   她再度倒在秦少劼身上:“喝了一点,不多,没醉。”   容宁对比着五年前,有点后悔没多喝点。这样她能彻底不管不顾,在秦少劼这边发酒疯。结果现在没能喝醉,理智尚在。   怎么就能理智尚在呢!   容宁当然可以叫秦少劼再送酒过来,只是明天太过正式,要是起不来或者大庭广众之下丢脸,那这场大婚能够成功与她女将军身份一起名垂千史。   不喝酒的话。容宁手动了动,放在了秦少劼腰间系带上。   这一刻,不说容宁,连秦少劼都一时意识到,之前容宁那句“不准跑”是个什么意思。五年前被捆绑的记忆回笼,年轻的帝王沉默了。   两人视线对上,秦少劼不得不先行按住容宁的手:“你今晚不睡了么?”   容宁一本正经:“我可以三天不睡,埋伏杀敌。”   秦少劼心想这算什么埋伏杀敌。埋伏第二天杀全场观礼的大臣吗?他这段时日有很好的练剑习武,容宁也不会随意荒废她的本事。   他松开手,对着容宁勾了勾唇角示意:“请。”   大不了便是早上再沐浴一次罢了。   容宁当即抿了抿唇,随即跃跃欲试起来:“可以,失礼吗?”   秦少劼当然是乐意的。当年他年少,尚且不懂那是何等的趣味,如今才意识到错过点什么。他带着深意,放低了声音:“可。”   太监宫女们也没料到,明明当晚上该忙碌或者好好睡觉的两人,竟然是荒唐了起来。他们面红耳赤退散,两个时辰后负责烧水,抓紧时间将水送进去给两人沐浴。   容宁松开秦少劼手腕间的系带,瘫软根本不想动。连沐浴的事都全权交给秦少劼。她面上带着红晕,好像一整晚都没能醒酒一般。   天蒙蒙亮,秦少劼几乎没怎么睡,亲自让人备车,送容宁回容府。   容宁慵懒穿着秦少劼的袍衫,头发简单束起,在马车上睡得天昏地暗。当被推醒,她懵懵懂懂勾在秦少劼身上,迷糊看着四周:“到了?”   秦少劼应声:“到了。”   容宁拖着身子下车。她昨晚上恍若和人打了两个时辰架,现在总归身上不利索。她意识慢慢回笼,朝着马车上的帝王露出一丝笑:“等会见。”   秦少劼颔首:“等会儿见。”   容宁大晚上跑出去的事,当然瞒不过秀柒。秀柒知道后,帮忙遮遮掩着,说人已睡下。大早上就慌张在门口候着了。   当马车到来,秀柒终于见到了人,感天动地恨不得给容宁磕脑袋。   她推着容宁忙往屋里去:“娘娘啊,您快些。这要收拾打扮做的事可多着呢。说是晚上成婚,早上光化妆弄头发就要一个时辰。”   容宁含糊应下:“简单些。”   她想起等下要走的流程,庆幸自己没有头脑一抽,想着身为女将军她一定要骑马。坐轿好歹能休息会儿,骑马她的腰可不大行。   她昨晚动了两个时辰的腰啊!   秦少劼这个黑心畜生。   不会骂人的容宁真是忍不住骂了一句。   容宁本以为昨晚她会很过分,谁想有的人竟是三番两次在那儿引她,装着一副被迫又身体诚实难熬的模样。再一想面前人是当今帝王,这谁能忍得住啊?   她面上滚烫,面无表情跟着秀柒坐在了梳妆台前。   容宁一出现,屋子里顿时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本来被安排好要给容宁梳妆打扮的人齐刷刷冒了出来,给容宁编发的编发,上妆的上妆。   她闭上眼休息片刻,再睁眼时,已需要穿衣服。   皇后婚服一件比一件繁琐,而这等繁琐比不上容宁这个脑袋。凤冠不是直接扣在头上就成的。头发要先盘好,再佩戴凤冠,其后用簪子一点点将其固定住。   而此时她还不能佩戴凤冠。要等礼部和宫中来人接她,她才能戴上凤冠。   这导致,容宁的头发必须要折腾到非常方便到时候一下子把凤冠戴上。她的脑袋今天就要与凤冠共存,要么一起沉重倒下,要么一起支棱在她的脖颈之上。   曹夫人一晚上也不知道睡了点什么,换好衣服过来看容宁。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她会为了儿子的复杂近况而红眼,也会为了女儿出嫁而红眼。   她舍不得容宁,几次拍了拍容宁的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子女没出息,留在自己身边,长辈会觉得没面子。子女太出息,不留在自己身边,身为长辈又会觉得难过。   曹夫人多希望容宁只是个普通的小丫头,嫁给一位普通的官员。与人恩恩爱爱一生平安即可。只是容宁自小就歪了性子。   容宁抬手覆在娘手上。   她提起精神,黑眸中没有与家人分别的感伤:“娘,你看。我出去打仗,三年回不了家。身为皇后,我每年肯定要安排一些时日回京。回京就能见你们。”   曹夫人:“歪理!”万一一直在宫里,出不来呢!   容宁笑开,眨眨眼:“再说,我翻墙多厉害啊。”在家里能翻去永安园,在永安园能翻出来。谁怕谁。大不了就是和徐缪凌斗智斗勇。   秦少劼每天那么忙,她在后宫中也不可能闲着。大家一起做事,做完了她也能考虑将人拐回容府做客。要她说,这天下安全的地方,没几个比容府更安全。   曹夫人被逗笑:“你别顶着这么一张脸说这种话。”   胭脂水粉上了脸,容宁本来被风吹日晒显得英气的脸,被勾勒出了浓烈的艳丽容貌。要说之前试婚服的容宁有京城美人之姿,那现在不管谁进屋,见容宁都能被她的容貌给唬住一下。   太有攻击性,已非美人可以描述。   当金玉宝石妆点,锦衣上身。她起身朝着曹夫人微行了个礼:“娘亲,不要想太多。我自出生便是容宁,以后也只会是容宁。”   其余的那些身份地位,都在容宁这个名字之后。   曹夫人轻柔应了声,拥住了容宁。   满怀的香氛,让容宁弯了弯眼,只是下一刻她就听到娘亲的警告:“这不是你昨晚翻墙去外面留宿的理由。”   容宁:“……”啧。   武将从来都对时间很有概念。外面的人都没怎么三催四催,刚进门冒头问了一声“可好了”,里面就回答着全好了。   曹夫人不能再留在屋内,出门去和林芷攸一起招待过来的女眷们。至于定国公,当然是一直都在前面控场。   容宁暂不用戴红盖头,只需要婚服霞帔。她这一整日的衣服,也不止现下一套婚服。不过现在,在时辰到了,她很快被领了出去。   此时的宫中,身穿冕服的秦少劼,已在面对朝臣,宣布容宁要当皇后。   礼部尚书和李古阳身为这次负责的人,传令完之后,带着一群人一堆的东西准备去迎接容宁。整座京城迎接道两侧,几乎站满了好奇过来旁观的人。   鲜花铺地,红妆成箱。十里漫长的街道上,高头大马一一过去,而吹奏的乐队一刻不敢停,欢天喜地奏响着华章。   容宁按部就班,赶着去大门那儿被礼部和女官们戴头冠,又是赶着去被册封。她身为皇后,还要把喜气传递给众人,要把所有过来的人赏赐一遍,体会帝王平日赏赐他人的快乐。   这些结束,容宁赶着去和秦少劼换衣服结伴,一起给列祖列宗祭拜,告诉皇家人,他们终于成婚了。秦少劼见到容宁穿着婚服,被惊艳到来不及多震撼,就被官员临着赶路去。   很快两人再赶着换衣服回永安园,走一套拜堂礼。   这整个过程,容宁只有一点点时间与秦少劼说悄悄话。他们几乎全程都被众人围着,连靠近都困难。这时终于吃了两口拜堂的东西,喝了交杯酒,算是礼成。   到这里,婚礼还没完。   容宁和秦少劼再次换衣服,换上日常的燕居服,把他们刚才吃且没吃完的饭菜和酒都赏赐下去。宫里的贴身太监宫女都得吃点。以后这些人就是伺候他们的人。   到这会儿,第一天的流程才算是终于走完。   至于见皇太妃以及见定国公和曹夫人这等事,那是第二天之后的事了。帝王大婚,娶的还是皇后。这样的大事,要操办整整五天。   其后还要见百官大臣。大家都是这个环节的参与者。   五天的活动,繁忙的是一刻不停。连吃饭都得偷偷摸摸趁着换衣服或者坐马车时稍微吃点垫垫饥。旁人好歹还有个流水席,他们就没什么空吃。   晚上秦少劼和容宁坐在永安园的寝宫中,脸上神情是一模一样的沉重,心中的侥幸也是一模一样的:“还好,这辈子只要结一次婚。”   容宁扶着自己的腰,沉重中带着悲痛:“前人说的没错,前一晚就不该见面。”   都是血泪教训,因为后面真的会又忙又累,不想动弹!   秦少劼略作思考,回想了下昨晚,脸皮比城墙更为厚实:“……还是该见的。”他对昨晚很是满意。往后可以再有。 第104章   皇家大婚整整五日, 京城里到处热热闹闹,比过年都快乐。   “你们瞧见那天皇后出嫁没?我的老天爷,排场可不比接亲的人低调。我怀疑整个京城所有侍卫营都出来送亲了。”   “那是, 容家人结婚, 能一样么?她还贵为皇后。本来就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要是天底下谁家女子比她成婚排场更大,岂不是压了一国之母。”   互助会里也是极为喜庆。   会长是公主身份,早做好了准备。这些天凡是到互助会的会员,都能领一盒糖。老百姓对皇家的婚事充满好奇,当然免不了领糖的时候聊起这事。   “往年不是帝王大婚都有大赦天下。今年怎么没听到风声?”   “今年只是免了一些税。减了一些劳役。要我说啊, 就不该大赦天下。凭什么人犯了大罪,说被赦免就可以出牢了?死罪还可以变成坐牢。这太不公平!”   “哎呀,牢里关不下那么多人的嘛。”   “那就送去流放!”   稍微有了些文化,懂了一点书的老百姓, 说话都和以前不同了, 观点也更为犀利。   蒲盛宏回京城, 见到的就是如此繁华且热闹的京城。   他差点以为自己出京城是一下子离开了十年。这回来差点都认不出是他居住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城墙巍峨, 漫天飘着红纸。   老百姓脸上都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他曾经对收下秦少劼感兴趣, 是由于他一番治天下的理念。不曾想当初那个跪在他门外病弱的少年, 会终走到那么远, 隐隐有罕见的明帝风范。   蒲盛宏双手放在胸前, 缩在袖子里,不着调一般晃荡着进城。他是不乐意去永安园的, 帝王成婚也顾不了他。这才姗姗来迟。   当然,他把另外三个弟子都带了过来:“你们小师弟结婚,一个个过来送礼都能迟到。”   明明自己迟到, 还把罪怪在弟子身上的蒲盛宏直摇头:“希望你们小师弟不要记仇。他这人斤斤计较、睚眦必报。”   另外三个弟子听到这话,齐齐沉默。   这好像不是什么夸奖的词, 真的可以用来形容帝王么?如果真如此,第一个报复的绝对是师傅你吧?   蒲盛宏半点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错,见弟子们不回应自己的话,还诧异看向三人:“怎么了?难道你们没有半点反省的心吗?难道我说错了?为师会因为你们送礼比为师挑选的好,心里不高兴而污蔑你们吗?”   三人:“……”   凌子越跟在蒲盛宏身边最久,实在听不下去:“我只是送两把佩剑。”恰好是夫妻剑,恰好比较有名,恰好以前被馈赠,正好可送。   大徒弟符伦哼了一声:“我就是有钱,送点东西怎么了?”   二徒弟看起来相当文质彬彬。他比蒲盛宏更像是一名学子。身为教书先生,他确实不如符伦有钱,也不像凌子越习武懂兵器。   他友善说着:“我也只是恰好有些孤本。师傅送礼,打算送字画和自己写的游记,礼轻情意重。和我们这些随便从家里挑选的不一样。”   蒲盛宏点头:“还是你会说话。”   他想了想:“你们小师弟最会说话。他这人就是天生能说的话,让人敢相信是真的。”想来先帝也是因此,对秦少劼信任有加。   天下各地是有趣。但蒲盛宏的目的并非闲逛。他有这么几个弟子,顺着钟如霜的可能去的路一点点走着,靠着弟子们的消息观察着各地有没有暗藏的危险。   说实话,太多了。   多到他有几刻内心想着,钟如霜见到百姓的生活如此,恐怕只会更加坚定走在她执拗的道路上。京城风雨多是为了私利和权势,没有几个是真正为了天下百姓而争斗。   帝王做不到真正的天下太平,有人的地方总会有事发生。他都生怕某一天,见到钟如霜厌恶起所有人,试图毁灭整个天下。   江南是好,但他没能找到钟如霜,转头意识到她可能很快北上。   他明明知道她厌恶京城,不会想要回京,却还是猜测她回到了这地方。年轻的帝王动作太大,指不定会让她想要就近看一眼。   这次再度回来,蒲盛宏所谓的送礼,是想要快些解决钟如霜的问题。光靠他这边,消息很多,但不足够。   没人会想要刚刚成婚就忙正事。但他的小徒弟可能不算人。   蒲盛宏琢磨了一下:“你们小师弟太过勤勉。他应该做不出这五天成婚,还得抽空批奏折,找大臣开会这等荒唐事吧?”   很难讲。   三人再度沉默。   帝王勤勉和荒唐能放在一起说的吗?找不到师姑,师傅恐怕终于走上头脑混乱的道路了。   尤其是符伦。他清楚知道师傅和师姑曾经相爱过,知道当年京城的风雨血腥。这也是他不太乐意为官,宁愿去各地做生意的原因。   而真的做了荒唐事的秦少劼,和容宁在宫里头,一个真真切切想着:这么多礼节真还不如多批点奏折。另一个真切想着:这么多礼节还不如去驻守古北口。   两人几天下来,晚上到头就睡。   这些婚礼琐事并非是体力上让他们劳累,而是精神上让他们疲倦。   两人在婚事五日忙碌过后,再次爬上乘龙阁烤肉,带上了酒,一边烤肉一边喝酒。两人不喝多,只是实在需要排遣一下内心的烦。   容宁很是同情秦少劼:“过几天还得殿试。殿试之后又要走一个流程。”   状元和进士们都要游街。游街结束之后要摆宴。到了秋日时,这群未来朝廷的官员,要和现下的百官一起参与秋日宴。   很忙很忙。   秦少劼在心里想着名字:“这段时日朕一直在想哪些人可以提上来,哪些人可以动一动。翰林院里有一些人选,可以提出来用。”   容宁听着寻思:“你在一边忙婚事,一边在想这个?”   秦少劼端起酒杯:“不然熬不住那么漫长的礼制。礼部尚书写稿子,以前没见他写那么长。像是全然念不完一样。”   反正都是些祭天的谁都知道的话术。听和不听是一样的。   容宁对帝王的爱好有了一种深刻认知。他真是非常人可以媲美。当然,她也是。她穿着皇后该穿的燕居服,在裙子里又穿了一条裤子,手腕上绑着系带。非常方便爬上爬下。   就算让她原地穿着这套衣服舞剑,她都能当场表演个后空翻身刺人。   两个人短短五天内,已经开始在各种冒犯礼部,被言官上书的路上了。   吹着风吃完烤肉,两人爬下去。   很快有侍卫过来通报:“蒲先生协弟子等人,前来永安园送礼。”   秦少劼:“宣。带去书院。客气些,茶椅都备好。”   侍卫领命下去。   容宁凑热闹:“我也去看看。”   秦少劼当然不会将容宁支开:“之前师傅来信,说是要给我们送礼。几位师兄都有备着。朕也想了一些回礼。全盛,去拿。”   全盛领命:“喏。”   容宁知道秦少劼有三个师兄。她只见过凌子越。之前一个在江南,一个在北方。她去北方驻守时,倒是也没有碰到过。因为她是在最边上的地方。   “他们要送什么礼?”容宁想着蒲先生,“你师傅竟然会到宫里来。他不是不太喜欢……”   话没说完,但意思两人都明白。   “不知道他们会送什么礼。”秦少劼大致有猜测,“应该与他们平日在做的有些关联,估计是一些珍宝一些孤本以及剑。”   他微一顿:“师傅的话,估计是他写写画画的东西。这次来,应该目的不仅仅是送礼。”   要是蒲盛宏在场,必然要惊叹于自家小徒弟这令人惊悚的对揣摩旁人能力。只是他暂且不在,也不知道秦少劼全部猜对。   容宁听着这些,唯对剑感兴趣。   她对应着人,想估计是凌子越送的。   两人在宫中穿着比较正式,至少在面上看起来非常正式。考虑到大家关系并不算生疏,秦少劼连衣服都没换,和容宁直接回书院。   到了书院,蒲盛宏四人恰好刚到。秦少劼和容宁与四人碰面。双方都正打算行礼客套一下,就见居于中央的蒲盛宏吸了吸鼻子,微微靠近过来。   容宁脑中刚出现困惑,很快听到先帝推崇的蒲先生,义愤填膺开口:“你怎么吃烤肉不叫我?吃完了被我发现了吧。”   众人:“……”   容宁看着面前穿着白色长袍,极为质朴的读书人蒲先生,相当意外他真的是半点没将秦少劼当帝王看。   而秦少劼对自家师傅也半点没长久不见,地位悬殊的生疏,坦然交代着:“朕和皇后一起吃烤肉,当然不能有旁人一起凑热闹。你可以嫉妒。”   蒲盛宏倒吸一口气:“一段时间不见,你脸皮更厚,人也更嚣张了。再这么下去,哪天不是要爬到为师头上?”   秦少劼略作思考:“朕比较重,不好爬。往后有皇子公主,让他们爬吧。”   蒲盛宏埋汰:“你这是让我给你带孩子呢?我忙得很。”   如此自然对话中,俨然已经有帝王想要让蒲先生教皇子和公主的意思。可惜蒲先生不是很乐意。   容宁听着这个对话,对成婚有了真切的实感。她摸了摸吃饱了的小肚皮。不知道是几年后才会有喜事。或许早的话明年?   那应该开始少饮酒,最好戒酒了。   这等对话说完,秦少劼见几个师兄是不知道该不该行礼,先一步开口:“不必拘泥行礼。坐下说话。”   蒲先生领着学生们坐下:“你们小师弟还没被逐出师门,不用客气。”   他见着容宁,先一步掏了掏口袋,摸出了一个小巧的红色纸包递给容宁:“身为长辈,见面礼。你们师兄成婚的时候,都有。” 第105章   容宁接过红包, 对蒲先生表示:“谢过先生。”   蒲盛宏多打量了两眼容宁,感慨:“女子当如容家女。”要是钟如霜的性子和容宁这般……他卡顿一般,不行。   要是容宁遭受到钟如霜的那一切, 或许整个朝堂都能被颠覆了。   容家用军权, 在民间有威望。真到那一日,改朝换代不是没可能。   人有着自我成就,也有着相互成就。若不是容家人至今不曾有歪过心思,历代帝王不曾对容家下过狠手,哪里来今日一切。   他内心这般想着。   这或许便是天降运势于大乾, 注定了其绵延数百年的国运。   蒲盛宏在皇宫中,并没有因秦少劼是帝王而多有拘束。   他和先帝之间相处该如何,与秦少劼之间相处就如何。   身为帝王不缺少敬重他们的人,只会缺少在尊重他们同时, 又将他们当成普通的人。蒲盛宏如此, 他的另外三个弟子也如此。   符伦三人的礼都交给了全盛, 让人收着了。他们坐着不算拘谨, 只是没多说什么, 在旁听先生与秦少劼说话。   五日下来, 京城中一路走来还是相当热闹, 百姓脸上多是高兴, 茶余饭后皆是杂谈。蒲盛宏光看这些便知道秦少劼这位帝王做得还成。   他喝着茶水,把游记拿出来:“他们送的礼都让人收起来了。我的字画也让人收了起来。这是我这些日子走南闯北写的游记。夹杂了一些你几个师兄经商、教学时知道的地方风俗和特产。”   秦少劼接过游记:“有劳师傅。”   他并没有转交给全盛, 而是在场翻看起来。看了一页合上,秦少劼再度开口:“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该是相辅相成。”   蒲盛宏微颔首。   秦少劼又问蒲盛宏:“师傅这段时间依旧住在京郊么?还是很快就走?”   蒲盛宏略一思考:“住些天。”   他点了点自己的几个徒弟:“符伦是恰好来京城做生意。听闻今年夏, 朝廷要开官方生意,与边塞互通。他过来见见世面。陆兴言在北方教书, 虽不考取功名,但名下有学子正在京城。他对如今京城的一切算感兴趣,到时要去看一看。至少留到殿试放榜后再说。”   至于凌子越,一向跟着蒲盛宏走。   蒲盛宏如此这般说完,对上秦少劼:“京城变动越大,对外头的吸引便越多。”   秦少劼清楚:“京城科举,朕大婚,各城门防卫比平日要森严些。”尤其是他成婚的五日,路引都是查了再查,货物进入京城也要几番查验。   秦少劼与蒲盛宏都明白简短对话里的意思。   在秦少劼确定一些事情后,师徒两人几乎是差不多认定了,钟如霜必会回到京城。此时此刻说不定就在京城或者京郊某处。   门口的守备森严,可要是京城中有朝中人接应,或是别处有人开个合理的路引。她便能够轻而易举的进入京城,不引起任何怀疑。   以她的本事,这么多年早将往来各地的方法掌握。她想要随便往一个地方住着,几乎不会让旁人察觉她有什么问题。   再者她估计是知道他们在查她。   他们这群人对她有关注的情况下,她说不定独自一人居住,或是干脆住到某一户人家中去。再或者多找几个人同进同出。这就避开了一男一女两者同行这种情况。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想法差不多。   心思多的人,说两句话心中已想百步。容宁在边上察觉到一些,陷入沉思。   不知何时,师徒对话转了个弯。秦少劼将这次本来单方面的送礼,变成了多方面的探讨。他先是问大师兄,对边塞互市的看法,又是问二师兄,朝中北方官员少,如何在北方开设更多学堂,提升北方官员入仕人数,使朝堂趋稳。   好端端的私事见面,转眼变成公事会谈。   蒲盛宏听了半响,从一种为人师长的欣慰,慢慢变得无情起来。他挪动椅子,往容宁这边靠:“平日辛苦了,和我小徒弟在一起,实在无趣吧?”   他怂恿着身为当今皇后的容宁:“反正后宫没什么人。你近来也不打仗。这段时日没事做的时候,可以出永安园,和我们一块儿到处逛逛。晚上回来就成。反正有的人开口闭口都是朝政。”   容宁望向蒲盛宏,脑中差点走马灯。   有的男人,对着旁人开口闭口都是朝政,对着她,开口闭口走容易走上另一条道路。这两天白天忙到要死要活,他晚上还能凑上来装样子。   有的时候容宁差点以为自己不是在宫里,而是在逛窑子。   她再怎么能打斗,也扛不住夜夜笙歌,已经试探性想要和秦少劼分床睡了。皇后有专属宫殿,不需要和秦少劼天天睡在一个寝宫中。   反正日子不无趣,有趣到她想离宫出走。   容宁没有一般少女的矜持,富有深意的回答蒲先生:“先生可以考虑早日找一位意中人,有枕边人后就懂了。”   蒲盛宏猝不及防被秀了一脸,顿时不甘心:“万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你可是当朝唯一一位女将军,不要拘泥在一人身上。是军中郎君不多,还是朝中文臣不够?”   容宁:“……先生,陛下听得见。”   蒲盛宏回头一看,小徒弟秦少劼的眼神,看他快和看死人差不多了。   他当即双手缩到袖子中,当做无事发生什么话都没说过的样。仙风道骨,看上去总算有了世外高人的姿态。   为了避免许久不见,终成血案,容宁当场笑起来:“陛下继位没有多久,很多事情刚起念头,让百官下去做就要好一阵子,更不用说惠及百姓。要是先生有什么建议,也请帮一帮陛下。”   反正大家都谈正事,不要岔开话题了。   蒲盛宏想说这个天下那么大,圣上一道命令,就是送到边境都得十天半个月的。百官奋笔疾书写下来各种条框去规避危难更要时间,哪里能这么快惠及百姓。   但他想到京中会教老百姓识字的互助会,又想到秦少劼和二徒弟提出的各种因地制宜的学堂。他免不了想:是有方法。   不是想不到,而是太多人不曾好好去想。   “年长者皆曾是孩童,但他们长大后却仿佛不懂孩童所思所想。”蒲盛宏,“所以,让他们陷入孩童境地即可。”   容宁懂了点,不是太懂。   符伦说话则是相当不客气:“贬官,让他们去地方走一趟,马上就知道地方是怎么样。刚入朝堂的官员必然有一股冲劲。让他们一块儿做事,按事后谁出力多谁出力少来奖惩,就能激发起一点劲头。”   容宁一琢磨,在军中这方法也能用。   老兵时间久了,总容易抱团且油猾起来。   “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个共同的念头。”二师兄这般说,“学子以科举中榜为荣,以为陛下做事为荣。天下百姓和满朝文武,以大乾为荣。有这样的念头在,一切事推进起来便快捷得多。如容家军,以守护国土百姓为信念,自会冲锋陷阵,甚至愿为此付出生命代价。”   容宁连连点头。   蒲盛宏本想,至少还有个容宁可以和自己谈谈别的,谁想这下彻底成了一群人谈论政事。他幽幽哀叹,人不如旧。他开始怀念先帝了。   好在人总要吃饭,秦少劼并非全然不做人。   他知道师兄们很少到京城来,这才拉着人多说点。这几位都是常年在百姓之中,且非固守在一处之人,对于天下许多事会站在自己独特的角度上来看。   这些角度与百官的角度是浑然不同。   到了饭点,秦少劼诚邀几人一起吃饭,才临时打断了谈话。   午后,蒲盛宏没有久留。他不喜欢宫中。要不是要送礼,根本不想来永安园。他对秦少劼这般说:“你要是还有什么话想和你师兄们说,让人到京郊约人,或者你自己过来。”   帝王不能随便出京城,但只是走一趟京郊,尚且不算危险。   秦少劼:“是。”   蒲盛宏深深看了眼秦少劼和容宁,再度揣着手,施施然离去。   秦少劼和容宁坐在书房里。   秦少劼拿起蒲先生留下的游记翻看起来。这记载着各地情况的游记,每一处都要看得仔细。因为每一处地方的缺憾,都可能被钟如霜借势,成为朝廷的危机。   容宁在边上,摊开一本册子。   她刚才觉得,军中其实也该改一改。或许除了日常的训练,也可以加加课。京中几大侍卫营,多是权贵子弟,有些不食肉糜。   瑞亲王一事后她就想借个机会找徐大人说这事。   但后来事情太多,加上京中营地一下子少了不少人,徐大人身为兵部尚书属实忙了一阵。她一样忙着事,导致全然没空提这个。   容宁:“……”她好像也在位秦少劼的繁忙添砖加瓦。   她生出了一点点对年轻帝王的同情,刚准备落笔,听秦少劼突然开口:“百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容宁抬起头,眼神茫然:“什么?”   秦少劼没抬头,只是说:“师傅是在警告朕,我要是做得不好,你身为女将军,身为当朝皇后,随时可以给朕以教训。说不准哪一日我便头上青青绿草一片。”   容宁是半点没听出蒲先生有这么个意思。   秦少劼深深叹气:“你说,是军中儿郎好,还是年轻文臣好?今年听说有好几个年轻学子在争的不是什么状元位,而是探花郎的位。身为帝王,早起晚睡,终会色衰。然而军中年年有新人,朝中三年有新臣。宁儿还会看着我么?”   容宁:“……”   好家伙,连“朕”都不用了。逛窑子的感觉又来了。   而且军中招人和朝中招人,不都是正常的事情吗?是给他选臣子又不是给她选后宫!怎么能突然把这口锅子甩到她头上?   容宁手上的笔没搁置,墨汁滴落在本子上,相当碍事。她将笔忙放到一旁,语气沉重:“陛下,你能不能好好看书?蒲先生特意让您看,肯定是有意义的。”   秦少劼从游记中抬头,语气幽幽:“这才成婚几日,你就犹豫着想要回自己宫殿去睡。我是实在不懂,为什么非要建那么多的寝宫。要是我有个头疼脑热,你都发现不了。还不如不成婚时,你最远就睡在隔壁。”   容宁:“……”她很懂。她腰酸腿疼。她恨不得皇帝和皇后寝宫在宫中两端。   眼见秦少劼又想说点什么的,容宁警告:“看你的游记。再烦我,我今晚就搬出去睡觉。”   秦少劼见逗容宁到快让他自己遭难,顺从收回视线,低头看游记,只是唇角笑意不褪。   他无趣?开玩笑。 第106章   春闱放榜。   京城中闹得简直各个拐角都有人在放礼炮。中贡生的学子眉开眼笑, 恨不得站在城墙上昭告所有人:我中榜了!   互助会里有几个学子,今日都没在京郊,全挤去看榜单。他们有的眉开眼笑, 有的失落低头。但不管是谁, 都没打算收拾行李离开京城。   人各自有所思量,在互助会的这一天天,他们本来的所思所想,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处事更落在实处,观点愈加贴近老百姓。   他们能够过五关斩六将前往京城, 在他们当地本已经是人中龙凤。如今到了京城,一个个才意识到天下并非只是一居室,老百姓也有南有北,各有愁苦思量。   他们不是不知道“兴, 百姓苦。亡, 百姓苦”, 只是对其不曾有更深刻的认知。   曽和正和潘曦两人, 同时入了名单。他们当然是欢喜的, 不过那点雀跃却并没有盖过头, 让他们丧失理智。他们知道接下去有殿试, 过了殿试不过是风头一阵, 往后才是人生初始。   转眼殿试的日子到来,学子们一一入宫, 准备在殿试上一展身手。要知道殿试决定了他们今后在京城中,到底能够做什么官。   状元郎可比旁人官位高一阶,要是往后从翰林院出来, 他的晋升天生就比旁人快。要是进二甲,大概率能留在京城当京官。要是三甲, 只能拼运气。合适的留在京城,不合适的要前往各地外派,成为各地的官员。   京官和地方官,哪怕官品一样,那也是天与地的差别。   这等正式场合,本来已极为严肃,所有人都绷紧着心弦。帝王秦少劼看着年轻,实际上观点极多。现下对真正归属于自己名下的第一批官员当然上心。   然而就在这会儿,宝坤指挥使匆忙传上了消息。   他对秦少劼耳语几句。   帝王神情上看不出变化,但注意到这幕的官员,内心无一不是咯噔一声。锦衣卫天天在收集消息,要告知帝王选择什么时候都行,没有必要赶在殿试之前。   容宁身为皇后,又身为女将,被加了一个位置在秦少劼身边。   旁人看不出帝王神情的变化,她却看得出,秦少劼心情猝然恶劣。他本来估计在看着下面一切,顺带走走神想想下面都有点谁,并联想那些相关人际的关系。   谁想锦衣卫会有消息。   秦少劼看了眼考官的方向,开口下命令:“换卷。”   宝坤指挥使当即前往负责考试的官员那儿,通知主考和副考官换卷子。   这是第一次,临着要开考换卷。不说考官额头冒汗,考生们也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一时慌乱了一瞬,很快又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换卷说明,有可能是考题泄露。继续让他们考,说明现在肯定不是算账的时候。而他们这些参与殿试的人,至少还有答卷的机会。   没有人发表什么观点,安分坐下来等待卷子上门。他们如今能做的只是按序参与殿试而已。   帝王监考,宝坤重新回到帝王身边。   容宁望着下方的学子,趁着没人注意她,不发出任何声音靠近秦少劼。本来她和秦少劼都想好了,两个人在上面看书消磨时间,谁想会遇上事。   她对着秦少劼无声询问:“怎么了?”   秦少劼示意全盛拿纸笔过来。   全盛很快递上来纸笔。   秦少劼在纸上写:题被透了。   容宁大概猜出来是这种事情。不过既然没有在场抓人,想来应该不算太严重。不然这一批人就会被全部带下去,考试也会择日再考。   她问:谁透题?   秦少劼:在查。   容宁非常不学好,在纸上画了个愤怒的小人。小人看上去相当生气,头上冒火,眼睛里也简直有小火苗。   秦少劼极差的心情转好,在边上画了个穿戴皇后头饰、佩剑愤怒的小人。   两个小人一起生气。   容宁一看秦少劼的画,顿时觉得自己画的简单了,于是开始给小人增添衣服和配饰。参照着今天秦少劼的衣服来画。   底下的人在辛苦考试,上面两人开始在纸上画画。主考官员趁机往上方看一眼,就见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人“奋笔疾书”。   官员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汗:太害怕了,感觉陛下和皇后殿下都很生气,正在纸上骂他们这些庸官。   要是真出了什么差错,他身为主考必要成为第一个被收拾的。   唯有看到纸上内容的宝坤和全盛全程沉默。   自从成婚之后,两位仿佛愈加幼稚,年龄一天比一天小。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说是七岁都不为过。   当殿试的众人考完,上方秦少劼与容宁已恢复常态。两人在收卷那会儿提前走人,留下一群学子望着背影,心中继续不安。   学子们出门后,这群人一个个面上不安。关系好的或者同乡者结伴在一起,交头接耳:“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么?”   “不知道啊。怎么就忽然换卷了?”   “这套题是谁出的?”   “难道说陛下出的题被透了,然后留存的备用考题没有被传出去,就先用上了?”   到这会儿,不少人心中已默认这一次有透题一事。   不然怎么也不可能临时换卷。但是就现在来看,没谁被留在宫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考生们想不明白,考官易华茂也想不明白。他绞尽脑汁都没想到这一次到底哪里会有机会把题目泄露出去。自从他被定为主考后,他几乎都不怎么与旁人接触,进出家门都独自走,家中直接谢客。   今年考题由内阁和帝王一起出题,总共出了六道题,分成了两卷子。   一般而言,不会轻易动第二套卷子。因此这第二套卷子被尘封着,派遣专人看守,自始至今被塞进去后就没打开过,知情的人只有考官、出卷的内阁和帝王。   至于第一套卷子,其实是按照第二套卷子一样被护着。   由于要动用,所以昨日被取了出来,今日一大早被送到殿堂之上,放到他手边。透题的难度远超过贿赂他改卷放宽难度。   帝王提了三个观点,基本上是朝堂之上、京城近来热议的题目。而内阁对题目进行了填充修饰。   就连容宁也对题目被透出去,产生了一定困惑:“最近侍卫们一个个都绷着,不可能让人随便碰到考题。锦衣卫是从哪里知道透题了?”   宝坤在殿上没机会多说,现下详讲:“为避免科举出问题,或京城人多出差错。京中这些日子,锦衣卫每天派三十名乔装成普通老百姓,在街头巷尾听百姓所言。”   这对于锦衣卫来说很正常。   “临近殿试,有一家小赌坊夜半卖考卷。最初锦衣卫只是查到有小赌坊,顺手打算将消息转交给值守的金吾卫。没想到查抄的时候发现有透题的金钱往来。暂不知题真假。”小赌坊屡禁不止,宵禁也拦不住。部分权贵子弟甚至主动参与。但锦衣卫没想到这家赌坊敢卖题。   宝坤并不知道题目,只是把这件事上报。   秦少劼开口:“换卷是为了让人慌张。心有不安者,不管见到的真的题还是假的题,都不敢在卷面上写得太过出众,也让考官不敢在批阅时有偏颇。不妨碍一甲评定。接下去等查清,有哪些人或者哪些人的仆从去过那家就成。在阅卷结束前,将案子查清。”   他对这批学子整体抱有期望:“心态失衡者,不适留在京中做官。要是真有能力,必然可以从地方再调动回京。超常发挥者,只是进翰林院。三年之后见真章。”   容宁听懂了,是秦少劼在不妨碍大部分考生的情况下,给那些买题的人下套。   至于真的买题的人,秦少劼并不容忍:“查出来的人取消资格。”   宝坤应声:“是。”   容宁现在不管碰上什么事情,下意识就想到钟如霜。这件事应该不会是她做的?   她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就不再管。   这事必然交给锦衣卫在查,与她没有什么关系。   容宁正这么想着,没想殿试的卷子尚且没有批完,新的事发生——南方有外敌作乱。八百里加急的消息被送到京城,放到了秦少劼的案上。   她在边上一同看。   南方有两处出了岔子。一处是江南,极其可笑。八百人海外来人,烧杀抢夺沿海村落,被江南驻军发现。江南驻军派遣五千兵马应对,结果直接战败,散成一团。   这种战绩,简直是大乾之耻辱。   容宁当初怎么打北狄,就好像这次别人怎么打他们一样。   她忍不住骂出一声:“废物。”   另一处是云南。云南边塞与北方有不同。那儿并没有常年困苦的边塞百姓,互市也从未断过。这些年她有听说过邻国正在争权夺势。   但驻守之将士,与容家没有什么关系。那些将士基本上都是当地士兵,不缺吃穿不需要操心严寒。日子过得反正比北方严寒的边塞舒服得多。   但出乎预料的是,这邻国刚确认了新皇,转头就花一大笔钱买通商户。然后在知道云南边塞之况后,果断选择了侵略打仗,势要给新皇增加政绩。   于是一处战败,一处焦灼。   如今来看,竟只能侥幸想着还好北方如今可控,不会导致大乾的士兵分身乏术。   容宁都能预料到这消息被朝中武将知道是什么后果。绝对集体和她一样,只想要骂骂咧咧。   她对着秦少劼,几乎脑子都不用转,当即开口:“兵部那个小鬼,直接把他送去江南。找个武将带头,他当副手。八百人都处理不了,两人别回来了。”   秦少劼记得被送去给詹大人当学生的小孩,加了一句:“不可荒废学业,让他在江南也好好念书。” 第107章   容宁在统兵上的天赋, 半点没有因在京城中这段日子而被荒废掉。   她一看到这些内容,脑中已想出了要怎么应对。只是云南那边她实在不熟,过去带兵就是空降。让自己的兵过去就更可笑了, 跋山涉水, 未必适应当地环境,怕是还没打先倒地一半。   朝中武将多,但武将和武将之间也有歧视。   容宁现在就表示,她单方面歧视这些连最起码驻守的任务,都做不到的家伙。天啊, 五千打不过八百。还有云南那边,战况焦灼。   人家派兵借助地形,现在这个加急送上来,怕是连敌方人数都没有摸清。必然也是极可能最后被以少胜多, 一万兵估计能把南边给冲了。   比起科举那点事, 容宁更关注这些。   科举舞弊好歹很快能查清楚, 现下来看并不算大事。但打仗的事不是一天两天。要是真出了什么差错, 南边不少地方要被别国吞掉。   她堂堂容家人, 绝不容许大乾的土地被侵染一丝一毫。   容宁望向秦少劼。   秦少劼一收到消息就知道容宁在想什么。刚听容宁说派小孩去江南, 想也知道她心中是想要去云南。江南和云南在全然两个方向。都属于南方, 一个是走水路攻打过来, 一个是走陆路攻打过来。   按理来说,他如果听到容宁开口请命, 就该立刻拒绝容宁。只因她并没有在云南那等地方带兵的先例。她不曾适应过那边的土地,不曾在那地方征战过。   人不熟、地不熟。   让容宁出征,远不如找云南的将士去攻打。   再者是, 夏日到来,他身为帝王可以借着避暑的由头, 领着皇后一起下江南。这样容宁就有机会在江南处理那点战事。他们两个不用分别。   唯一的问题,是容宁想要去云南。   容宁抿了抿唇,知道秦少劼会考虑很多事。要是换成她是帝王,绝对不会让一个不熟悉的武将前去处理云南战事。   尤其是在云南本身有武将在的情况下。战事焦灼不代表全然没有获胜的希望。打仗常常是有来有往,所谓的常胜将军,古往今来只有那么一些。   她没压下念头,换了个说法:“再等等两边的战况。臣去多看看两地以前的战役和地势地形。要是有需要臣的地方,臣必不辱命。”   秦少劼顿了顿,点了头允了这事。   南方出了问题,京中大部分人尚且不知道。当殿试的成绩下方下去,百姓与学子们都陷入了欢庆的狂喜中。京中又如同安逸乡一般,与战火纷飞相隔甚远。   几乎谁也不知道江南有村落被屠,谁也不知道云南此时陷入焦灼。   当然,锦衣卫彻查透题一案,在放榜前就有了结果。在对赌坊人员的言行逼供之下,买出了多少份透露了什么题,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都一一审问出来。   放榜时,名单上悄无声息少掉了几个人。   这些少掉的人,本想要快速出京,结果被侍卫们拦住。买卖科举考题,是犯罪。帝王哪怕只是说了取消他们的资格,该领的罚还是要领。   新晋的进士们正还处在科举结束氛围中,朝堂之上则不是如此。   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秦少劼当然得找内阁和武将们开会。他将江南的后勤事情交给兵部的右侍郎詹大人,并让人将年纪尚小的明威将军送到江南。   他将云南的补给交给兵部左侍郎冯大人,让人切记不可倏忽。比起江南那几百个恶劣的外敌,云南的战事更为危急,稍有不慎是丢国土的大事。   武将们知情后,文臣们当然不会不知情。朝堂之上对于两方战事顿时群起而攻之,有的说要换武将,严惩地方驻守官员,有的说要相信地方武将官员,并不能在战时随意更换,但事后一定要追责。到时再算功过。   所谓的后宫不能干政,在容宁这里和空谈一般。   她每天上朝旁听,下朝就在永安园里翻各种关于云南的书籍。户部的鱼鳞图册也被她借了过来,整天对着上面和舆图看地形。   天气转热,云南却即将要陷入雨季。   容宁知道这地方与她所认知的北方不同,细心在这种不同中,寻找对付敌人最简单高效且死亡率低的方法。   南方雨水一多,各种树木涨势极好。云南的各种蘑菇自此纷纷冒头。这些东西可以吃,不过要是煮得不好,便是一种自杀。   各种山和树一多,动物自然也多。地势复杂,冲散人的方法当然不少。骑兵在这种地方,稍有些为难,然而云南特有的矮脚马,又为这种地势创造了一些新的骑兵种类。   容宁将这些全部统到一个本子上,很快意识到。即便这地势地形看起来完全不缺少吃的,但士兵不可能总是荒野求生。   要是本地人尚且还好,懂得分辨有毒无毒。对于外敌而言,他们在分不清的情况下,还是会优先选择吃自己带的粮食。   复杂的地形,自然最适合毁掉粮草。   拦住前面,截断后路,处理掉粮食供给。那么再怎么强大的敌人,也只是被困的禽兽,任人宰割罢了。   她想明白这点,很快在地图上寻找起合适的地方。从商户那边知道地形地势,不代表会用啊。他们这些武将天天就琢磨这点东西,远比没这方面资料,靠着一些旁人说的消息而强。   容宁碳笔和毛笔混用,在册子上画起了地图,选了好几个点。她的地图画得让人根本看不懂,除了她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够从图上学到点什么。   道士的鬼画符不过如此。   容宁在选中了好几种对敌方式后,很快等到了新的消息。年纪还没到十岁的明威将军尚没有到达江南,而江南的武将再一次打算攻下那八百外敌,又一次战败了。   这八百人,从岛国而来,属没有退路。光脚不怕穿鞋,杀起人来让人胆怯。江南的官兵天天值守,不曾想到还有如此凶残的武士,于是节节败退,甚至有逃兵。   在发现江南官兵打不过自己之后,这八百人安寨扎营,就在海边住了下来。人数众多,几乎自成一村。这等情景让人恨得牙痒痒。   到这个时候,京城民间终于有了消息。一些江南来客很快将消息传了出来,并且对自己家乡忧心忡忡,担心会受到波及。   容宁对江南整个战事的评价,就是无语。那些武将这是何等的没用啊?怎么会被打成这样?大乾军纪严格,对逃兵的惩罚极其严厉。   在这等情况下,竟然还会有逃兵。   平日里江南军营的士兵都是在休假吗?   容宁恨不得把人拉过来当球踢,好让人脑子清醒一点,赶紧想办法解决了江南这八百个人。   而云南的战况一样也有了新的。只是云南地方实在遥远,到京城快马加鞭的速度也远慢于江南。消息再度传来时,战况是打得你来我往。   当地的老百姓,多年以前属女子当家做主的。家中钥匙传女不传男。不少女子不是等闲之辈。后来随着礼制限制,慢慢男子读书科举,有了更高的地位,这等情况才颠倒过来。   即便如此,当地民风也不像江南驻守的兵。   可惜他们打起来凶残,只是没料到敌人数量超乎寻常的多。你来我往下,赫然发现敌国如同不要命一般,是大军压境。   一万人先锋,边打边补充。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一点点用其余兵力横向打着他们曾经丢失的国土。是那些不属于大乾的小部落小国家。   容宁查起了敌国的地图,在查得差不多了,终找上了繁忙的秦少劼。   两人明明新婚,秦少劼面临的事一件接一件,且近来的事不可轻视。稍有不慎,他的大乾会被颠覆。   他见容宁把册子往自己面前一摊,便知道容宁想要去云南。   “你没有兵。”秦少劼这么说,“你的身份过去,大概能接手当地一万身份不高的武将手下的散兵。这些散兵没有怎么一起训练过,打起来不比容家军。”   容宁点头:“我有数。”   秦少劼再者说了声:“有些事还没有调查清楚。”他打开了师傅蒲先生给他的那一本游记,“江南的事情,其实从游记里能看出一点东西。海上经商被抢劫的商船变多,各种物价上涨。这边是边上几个岛国在战乱所导致。”   “云南当地也不是突然起的战事。商户们说近来生意很好做,往来有不少人给的价格很高。且他们很爱说天南地北的事。”   而至于邻国的分分合合,是身为帝王的他本该知道且关注的。   事情太多,他疏忽了。   容宁听这些,想了想还是拱手行礼:“云南地处过远,战事即便八百里加急,也难很快送到京城。恐怕城破都难说。臣愿领命,前去监军。”   江南的事,暂且顾不上。   秦少劼却开口:“朕去江南。在应天府,不算是君子立于危墙之下。但要是朕在江南,他们还处理不好这点小事,属实该换一批人。”   他望着注定会再度前往战场的容宁,扬了扬唇角:“容宁。”   容宁抬起头回望着秦少劼。   秦少劼如此说着:“今年不能带你一起去避暑。但今年我们争取秋日宴时,再在京城里。”   秋日宴对他们两人而言很是重要。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接触。那是秦少劼一生变动的最关键时刻。当然,那点相遇有点不堪入目。   容宁对秦少劼重重点头。   她笑起来:“臣遵旨。” 第108章   古北口, 本该由容宁驻守管理,如今由柳啸暂代驻守。柳啸将军有官职在身,并非常常在古北口。   罗卜藏青那场战役, 让北方诸多部落都心生忌惮, 没有入侵劫掠的意思。没有仗打,天气转暖,众人除了训练之外,多在种田。   袁景辉衣服系在腰间。他刚除完草,拿着囊袋吨吨吞咽着水。冬日冷到极致, 春尚且不暖,然而到了夏天,该热还是会热。他喝完了一袋水,塞紧皮囊, 抹去满头大汗。   小花小跑过来, 朝着袁景辉晃动着手:“袁指挥使!”   袁景辉侧头望过去, 扯开笑脸:“怎么了?”   小花仰头, 带着小小的紧张:“我听他们说。容少将军变成皇后了!”   袁景辉听着这话, 当场心梗。他被千挑万选终于算入了容家军, 谁想到:“是容中将军。她确实成了皇后。以后再见, 你要喊她娘娘或者殿下。”   小花脸上愁了起来:“我们还能再见到吗?皇后娘娘是不是要一直留在宫中?她是不是再也不会来古北口了?”   她说着:“最近没有人打仗, 大家都敢往外头跑了。虽然现在还没开市集。你们不是说,朝廷在筹备商队与北方通商了, 以后老百姓都能好好做生意。但容中将军是不是,看不到了……”   袁景辉想说是的。   古北口驻守的几个指挥使,纷纷起了一些别的心思。他们有的想调动回京城, 继续跟在容宁名下,成为皇后私兵。有的想转入柳啸将军名下, 或者直接归于定国公名下。   可他看到小花眼中强忍的难过,开口却成了:“不是。”   袁景辉想,哪怕是谎话也好,总是该让孩子有点期望。   “她是天下第一女将军。她提出了边塞互市,更让陛下同意了这事。不可能一直留在宫里。”袁景辉想如果他是容宁,必然有生之年会回来一趟,看看边塞的改变。   当然要是真的上战场,她往后的身份也难冲锋陷阵了。   袁景辉委婉说着:“皇后娘娘很忙,她要很久之后才可能来古北口。到时候小花已经长成大人了。”   小花眼眸发亮:“能来就好了!我种了一株花。”   她高兴说着:“到时她就可以看到小花和小小花。”   袁景辉忍俊不禁:“嗯。”   一位士兵急匆匆赶来田地,隔着一段距离看见袁景辉,大喊着:“袁指挥使!京城调令!你要被调出去了!”   袁景辉转头愕然看向来人:“什么?”   小花跟着探头望过去,眼神里带上了不舍。除了容中将军,其他将士也都会被调来调去。除了小花,大家不会一直留在古北口。   喊话的士兵边跑边喊:“容……皇后要去云南监军。你被调动一起过去。”   袁景辉呆了呆:“调我?”   “对啊,她去监军没什么人可用,而且听不太懂南边人的话。你不是会很多地方的话。”这士兵喘着气自我抱怨,“早知道我也去学点。你这是最早被调动的一批,就调去十人。”   袁景辉把腰间的衣服解开,一边穿一边雀跃回着话:“知道了,知道了。”   他走了几步,扭头和小花笑开:“你看,我说过了。她不会一直待在京城。”成为皇后又如何,有的人是拘不住的。   要是皇后之位能拘住人,她一定宁可随便找个人成婚,也不会嫁入皇家。   小花应声笑开:“嗯!”   收到消息的古北口,一群人羡慕看着袁景辉冲回屋子收拾行李。当袁景辉把自己名下兵转交给接任的指挥使,就听对方酸溜溜说着:“识字了不起啊。”   妈的他也识字啊,怎么就没想着多学几个地方的话呢?   袁景辉嘿笑,以一种得势姿态拍了拍人肩膀:“是了不起啊。有本事你也学。容中将自小就看兵书,在边塞跟着我学部落的文字。说明什么?说明这有用。”   得了便宜还卖乖,对方怒瞪袁景辉:“赶紧滚,不然揍到你只能被马车拉过去。”   袁景辉得意带着行李滚了。   他带着十来个人,火速去投奔容宁。   当初容宁回京城便带了一些将士一起回。这批人离开过古北口,再调动跟着去云南最方便,不至于让古北口驻守的人乱了。   袁景辉特意被调在其中,是容宁点了名。   她脱下皇后那些华贵繁琐的装扮,重新穿上朝中武将的衣服,坐在马车中赶路。以她的身份,宫女秀柒本该跟着。但从军打仗哪里有带人伺候的?容宁直接拒了。   云南的情况非常复杂。   容宁带着一堆关于云南的卷宗,越看越复杂,眉头从出宫后就没松开过。   朝廷会朝南方派流官,但当地还会有驻守的土官。连官员都分成两派,驻军当然也不可能齐心协力。除了朝廷的兵之外,还有南方本地的兵。   大乾的土地并非长久不变。开国时,大乾打下了这些地方,这是前朝所未有的。当时派遣了士兵驻守,又派遣了流官,但也给了当地人自己治理的一些权限。   当地偏僻一些的地方,竟还有南蛮部落。这几个南蛮部落非常特殊。他们往前推千百年,可以用“邪”来形容。大乾爱好和平,尊崇礼教,一点点教导当地,但几个南蛮部落的后人却喜好征战,总喜欢打来打去。   不管是南蛮部落,还是本地人居住更多的城镇,总而言之就是:当地人民风彪悍。   容宁过去空降,先要把朝廷的兵解决了,要是打到南蛮部落后人的地方,就要把他们当地的兵也打服了。   她深深长叹出一口气。是的没错,她还没对付敌人,先要对付自己人,一路打过来。   世人都说京城水深,要她说,整个大乾一旦多看些地方,到处都是踩下去能淹没人的水。水哪里都深。   坐马车赶路当然要比一般骑马赶路慢一些。容宁当然也想加急赶去云南,只是她这次南下,不仅要人要过去,还得带上一些补给自己人的兵器。   兵部特批,她和她调动的十个兵,要自带适合南方作战的盔甲和武器。战马也是自备。不然一过去就伸手要十个精兵的配备,当地的将领能直接黑脸。   赶路到半路,容宁和北方调过来的袁景辉在驿站碰上。   马匹吃草,一群人临时吃了顿好的,算是再见面的庆祝。袁景辉一见到容宁,有一肚子的话能讲:“容中将,现在边塞你不知道,农田啊、城墙啊看着和你走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不打仗就能有点余钱,全给用上了。”   “小花格外想你。属下走的时候,她还让我给你带话。说她种了一朵花等你回去看。”   袁景辉掏出一叠信:“这些是大家写给你的信。”   容宁很感动,打开来一看。结果一看信件,里面要么是告诉她想主动申请调动回京,要么就是告诉她,很生气没能跟着一起去云南打仗,打算等定国公归来,投奔定国公去了。   容宁的感动全消,十分诚恳说着:“一个个梦飞出了天。调动是那么好调的吗?我一万骑兵从古北口赶到云南,走完路程人家三五个月,仗都打完了。至于调动回京城,君不见有多难调?”   云南实在远,而调回京,非一般家世可调。   袁景辉帮着唾弃:“就是,他们丝毫不体谅你。京城中危机重重,稍不慎就被拉到宫里当皇后。他们还要用自己的处境威胁你。”   容宁看了眼袁景辉,戳穿了人:“你不要偷偷把自己的话夹在里面。”   袁景辉面对容宁这个嫌弃的眼神,嘿笑:“大家的担心不无道理。兵调动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咱们以为会一直在边塞,没人想到领头的将士才那么短短一会儿的就换了身份。”   他打了个比方:“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是吧?”   文臣调动起来比武将频繁,大抵三年一动。武将统领要管的人多,又擅长的带兵方式不同,很少会随便调动。北方带兵与南方带兵,千差万别。云南和江南也是全然两种领兵方式。   谁要是一会儿被调在北方,一会儿被调在南方。要么是皇帝不懂打仗,要么是皇帝要折腾这个官员。反正两者都不是好事。   容宁这种直接转头去当皇后的,属实算“皇帝有病”。   她觉得自己用词遣句已很有问题,没想袁景辉这个熟悉各地语言的人,能够用出这等比方。她实诚说着:“看来会各地的话,不代表能写文章。还好你不考文科举。”   袁景辉:“……”   得了,他们互相伤害。   容宁能理解自己那些兵的想法,但:“古北口需要的是他们这些兵,不是我这一个驻守的将领。回头要是有合适的,我给他们调动。余下的那些既升不了职,又没有合适地方去的,老实给我待在古北口。”   她迟早会回去教训他们。   袁景辉笑了声,明白容宁没有说完的话。   容宁从京中出来,带了几个兵,加上袁景辉十个人,总计十六人。驿站除了他们这批人之外,还有过路的商人和远走的百姓。   门口走进来两人,风尘仆仆坐下。他们在桌上拿了茶水倒了喝,招手示意人过来给他们点菜。   容宁穿着劲装在外,也没几个人意识到她是皇后身份。大多数老百姓都以为皇后还在宫里呢。她相当自在,下意识扫了一眼来人,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坐下的两人,一男一女。男子拿着行李持剑,女子拿着一册书,似乎沿路坐车时会看。   女子注意到容宁的视线,朝着人笑了起来:“容中将。” 第109章   一声“容中将”, 引得容宁和她身边所有人齐刷刷警惕看向来人。   容宁现在身份是在场中最不一般的。他们这些人哪怕集体出了事,也不能让容宁出事。云南在等他们前去监军坐镇,要是半路出事, 对边境守军是一种打击。   守军可以对容宁不服气, 却也不能产生“朝廷”不行这念头。   被十几个人盯着,开口的人没有半点恐慌,甚至可以说是无畏。   她笑着招呼完,说出她认出的理由:“将在外,气度与寻常人不同。身为女子地位较高, 能统领旁人,天下仅有容中将一人。”   容宁看着人,笑起来:“您是?”   “钟如霜。”钟如霜没有遮掩她的名字,含笑如此说。   容宁心头一跳。   她旁边十几个将士半点不知道“钟如霜”是谁。他们依旧维持着眼内警惕。袁景辉哪怕教过容宁识边塞的字, 也不知道这个名字。   他在边上非常客套询问:“那边上这位是?”   钟如霜解释:“我的随从、侍卫。”   容宁看向男人, 满脑子都是怀疑和揣测。两人看起来都是她不曾见过的面容。很普通, 半点不出众。他们穿着褐色的衣服, 和百姓没什么差别。   别人外出讲究财不外露, 他们是身上看上去真是没有什么钱财, 连饰品都没一点。钟如霜的簪子竟也用的是木簪, 没有金没有银。   怕是最贵重的只有一剑一书。   容宁没看男人多久, 很快将视线重新落在钟如霜身上,不再去关注别的。她有太多的问题和困惑, 不理解为什么钟如霜在各地隐姓埋名了那么久,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的疑惑太外露,让钟如霜再度笑出声。   钟如霜含笑如是说:“在京城互助会住了一段时日, 可惜没能碰上面。没有想到在外面碰上了。”   容宁充满怀疑。   这有点太过巧合。   京城那么戒备森严,在钟如霜面前如同没有一般。她轻易在京城来去, 没有惊动任何人,连锦衣卫都没有丝毫察觉。好像她每一步都走得极为   即便是在有秦婉儿的互助会。要知道那儿本就预留了部分的锦衣卫。   锦衣卫中知道钟如霜的人不多,但徐缪凌偶尔会去一趟。锦衣卫平日里碰见的人太多,这让徐缪凌就算对周围人充满怀疑,也没能意识到面前人会是钟如霜?   容宁决定回头就去打一顿徐缪凌。   “师弟从江南回来,住在京郊。”钟如霜稍叹息,“虽然对互助会满心挂念,还是不想和他撞上。正打算去南方,这就踏上了路。”   容宁:“去云南?”   钟如霜应声:“是。这时日正好是雨季,万物新生,该是吃野味的好时节。恰好也避暑。这日子的京城愈加烦热。”   她似乎是轻描淡写,又像是在刻意说着:“要是帝王也往南去。京城恰好空下来了。”   容宁:“……”   容宁下意识回想京城戒备。帝王南下,百官中六部跟随。几大营地为了保护帝王和官员,必然有大批将士会护着南下。   听上去京城是空了很多,但周边没有什么兵可以调动在京城闹事。要是京城沦陷,帝王不在永安园,周围州府的将士也能很快前去支援。   钟如霜友善问着容宁:“是不是在想京城要是出点差错,能很快解决?”   容宁不作声,盯着钟如霜。面前的人可以和秦少劼的才智媲美,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也不能陷入到她的思路中去。   “居安思危。”饭菜上来,钟如霜对小二笑了笑,拿起筷子准备吃饭,同时继续和容宁说着,“这是一件好事。要是没有危,一天天的平稳能够让人忘记苦难、产生惰性,一如现在的江南。五千不敌八百,说出去有些好笑。”   容宁发现钟如霜消息收到的太快。   江南和云南的消息,普通老百姓若不是家中有人在当地,且事发后第一时间送信,不然不可能知道这些事。而战事的人数,通常只有级别达到一定程度的官员将领才知道。   就连江南老百姓,最多也不过知道有败仗。   钟如霜从哪里知道的?她要是知道得那么清楚,是否说明京城中亦或者说在江南,有高层是她的人。还是说八百外敌是她引过来的?   她为什么要去云南?   是为了云南的战事?   容宁看着人坦然吃着饭,反问钟如霜:“你这么出现在我面前,不担心我让人把你抓起来?”   话刚落,周边的十几位将士顿时站了起来。这等压迫感,在普通百姓看来简直是在欺压人。驿站的管事和小二一声不敢吭,全缩到角落里,满脸惶恐生怕被波及到。   袁景辉几乎是在钟如霜说出江南战况时,就已经想站起来了。这等女子绝对不正常。保底是个细作,该直接抓起来拷问。   钟如霜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   以容宁的想法,这人着实不该在外晃荡。或许先帝以及其他人有各种念头想法,碍于各种情分,让钟如霜活到现在。   当然不排除早前那么多年,他们没有证据证明钟如霜和一些事有关。后来稍有了点证据,又   但关起来也比在外好。她和钟如霜之间可没什么情分。哪怕钟如霜是帝王师姑。   这个世上有大义灭亲,还有逐出师门呢。   容宁身边人站起来,自个没跟着一起站起来。钟如霜坦然,她比钟如霜更加坦然。她问着:“还是你有什么理由,能够出现在我面前,又让我坚定不会让人抓你?”   人多势众,谁都看得出哪边更占优。   只要容宁一声令下,钟如霜必会被抓起来。   钟如霜:“容中将要用什么理由抓我?是觉得我知道的太多,还是觉得我危险?又或者是为了私事?若没有证据抓我,便是在动用私权。若没有证据拷问我,便是在动用私刑。”   “人这一生漫长。现在看来无非是小事一桩,却是留了一个种子。它会生根发芽。多年后回顾,朝堂攻讦,我便是活生生射向你的箭。我要是一言不发赴死尚算随意可揭过,我要是留下一些言语。总有人看不惯容中将,在朝堂上前赴后继去说点什么。”   皇后手中有兵权,帝王能同意,百官私下未必安心。当子嗣问题放上明面,这些孩子又真能纷纷同意?要知道夺嫡相互残杀,一向来是皇室风采。   皇后有枕边风,百官天天也有朝堂风。   “我并非只是钟如霜,我是万千引子之一而已。”   她说得很绕,望着容中将:“容中将可听懂了?”   容宁听懂了。   边塞的事情与钟如霜有关,但至多只能证明瑞亲王夫妻与边塞有关。没有证据证明与钟如霜有关。山西的事算得上是一个证据,但这两人一直易容,撕下脸又是新的一个模样,找物证没有,找人证仔细来算,算不得数。   就算山西的事算数了,钟如霜做了什么?   她无非是让这群人分批出门,绕路前往京城而已。要不是钟如霜,山西一事难说死伤会有多少。到时闹大,指不定从百姓请命变成武将平叛。   她算得上是在为民请命。   说出去,几乎道德上站在了高位。世人都得夸一句仁义。   文人最擅长动用文字,说些有的没的。历史之外有野史,野史之外有杜撰,杜撰之外谣传。她现在这个天生凤命的传闻,在街头巷尾还被众人吹得仿佛真的。   钟如霜,就在容宁面前,容宁没有真正抓她的理由。   容宁:“……”她最多就能“请”,请人跟着她走一趟,看护起来,封锁起来。让人说说这种事那种事。   但问题是这人就算被关起来,这么多年在民间做下的事,都会一一爆出来。   很麻烦。   “我确实不曾做什么事,算得上无辜之人。我只是偶尔和人聊聊,给出一点小建议罢了。”钟如霜笑笑,“不然这么多年,我早该被关起来或被杀了。”   容宁说了大乾律法:“妄图颠覆朝政之人,罪当诛九族。”   钟如霜表示:“我不曾有过这种想法。”   容宁突然灵光一闪:“你用假身份哄骗旁人,伪造路引!”   钟如霜:“我敢说破我的身份,说明身上的路引必然是真的,也不是假身份的路引。”   容宁:“……”她觉得她们的相遇并非巧合。以钟如霜的脑子,应该是算出了她什么时候会到这个驿站。行路的脚程若是走驿站向来好猜。   她难道只能靠她兄长隐姓埋名挖出来的证据?那些证据要是无一可证明钟如霜做了恶事,而只能证明钟如霜为达她的治世理念呢?   两人对视。   旁听的一群将士已经被两人弄迷糊。他们不知道面前的女子到底是谁,也不知道要不要抓了这个人。两人说话和打谜语似的。   “你想做什么?”容宁问钟如霜。   钟如霜想做什么呢?她说:“我在互助会待了一段日子,想见见容中将。容中将要赶路,我也要赶路,不如先吃饭。天热,但饭菜也会凉。”   容宁伸手示意众人坐下。在众人坐下后,她反而站起身来,坐到了钟如霜那一桌。桌上饭菜简单,她没强行要一起吃的意思:“你吃,我看着。”   “吃完了,劳烦钟先生和我们一起走。”容宁决定将钟如霜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盯着。反正不知道钟如霜要做什么,干脆她做点什么。   当然,她余光瞥了眼那个随从。   随从看上去沉默寡言,一言不发。 第110章   袁景辉一等下属, 对现在的情况是满脑子问号。   他们怎么都想不通,怎么好好在赶路,路上突然稍带上了两个不认识的人。而且容中将和这位之间说的那些话, 着实听不明白。   回过头细想一下, 还是不明白。   有马车在,队伍行进不算快。袁景辉趁着赶路到容宁身边询问:“容中将,这两人真的不用怎么处理吗?军中很多消息不能让人随便知道,跟着不是个事啊。”   总觉得这两人是细作。   容宁语气平和:“我们沿途赶路,朝中都能知道我们前往云南, 按照马车的速度推测,谁能猜不出我们走到哪里?至于不能让人随便知道的事,到了云南再说。”   到了云南之后,让人住当地, 找人看押就成。   要是被人易容后逃掉, 属实看守无能。不过她不给人带任何消息, 想来人也没法从她这里知道太多。   容宁在军中习惯了“骗人”生活, 对自己不透露事有很大把握。   袁景辉见容宁下了决定, 不再劝说。他只是出门走到哪里都关注着两人, 半点不放下心。连人睡觉, 都要负责值守的人代为关注着。   偏生这两人极为安分。这名叫钟如霜的女子每天除了赶路, 就在看书。偶尔碰上人就和人聊聊天,扯的都是家长里短。   她身边的男子则是几乎不曾开口, 如同是个哑巴。   袁景辉关注两人,容宁也关注两人。可她是一点没从钟如霜那儿窥探出“造作”的势头,也没从她身边人那儿得到熟悉的眼神。   在这等关注下, 一行人终于赶到了云南。   京城这会儿天气正一日比一日热,云南却并非如此。这儿一会儿暴雨一会儿暴晒, 有时十米的地方,天能呈全然两个样子。   下雨时相当凉快,暴晒时也没能热到哪里去。此地看似不热,实际极晒。露在太阳的时辰过多,这儿的兵都晒得黑黄黑黄。就连被调动过来的流官也是如此。   容宁刚到,来迎接她的官员和将士们骑马带兵亲自到场。他们顶着一张黑黄脸,对容宁是客客气气,纷纷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话听着客气,但容宁等人面上的神情都相当不善。   但这点不善并没有让当地彪悍作风的官员将士高看他们一眼。这群官员将士见到当朝皇后,打量着面前这位名声在外的女子,内心更不由产生了一点微妙轻视——脸太白了。   瞧着像是那种不怎么习武,只是练练把式,没想到蹭到军功之人。   闺阁女子而已,在女子中出众,又恰好是容家身份。换成男子估计泯然众人。   这群人远离京城,大部分不知道容宁的传闻切实,更不知容宁是为了成婚,才临时被宫女折腾白了一些。作为领头的官员庄大人,面上功夫做得极好:“娘娘,我们专程为您准备了接风洗尘宴,十四王爷和叶将军今晚专程赶来参加宴会。”   容宁短促笑了一下:“叫我官职名即可。这次前来是作为监军。”   接风洗尘这种形式,她见过很多。   “既然接风洗尘是要接待我,便按照我的规矩来。”容宁不想让人称呼她为皇后娘娘,当然也不会自称“本宫”。   她微敛去笑意,变得重新肃然起来:“军中都是武将,要么会打,要么会统兵。我身为容家人,又持监军圣旨前来,必两者皆擅。接风洗尘就是要活动活动筋骨,劳烦大人和叶将军选一些人,与我在宴会上比试几招。”   本来袁景辉等人,看向这群人的眼神是愤怒的。听完容宁开口说话,他们看向众人的眼神突然就转变为同情。   知道什么叫打遍京城无敌手吗?以前可以不知道,往后就该知道了。   庄大人微愣,心中担忧那群武将将人给打坏了:“接风洗尘通常是为了纾解路途疲劳……”   “你当我是你们文臣呢?被马车颠一下就路途疲劳了。”容宁自带马来,“路上马要休息,我走得都算慢了。天天晚上能睡驿站,哪里来的疲劳。”   睡驿站比睡帐篷舒服多了。   “没去过西北吧?”容宁看了眼人,“晚上极冻,白日极热。冬天大雪一脚下去能陷半条腿,夏天沙尘与高温一起来。一天天的要不是驻守有屋子,可难熬了。”   庄大人听着,心想能在边塞多年,确实不能太轻视。容家人到底和外人不同。年纪轻轻有官职,怎么都算是个狠人。   他拱手:“是下官多虑。这样,下官带您先过去。至于挑选人,还是让叶将军来吧。我身为文臣,对武将身手水平不算熟悉。”   一开口就把锅子丢给了没来的叶将军。   容宁到此地来监军,身份是复杂。她知道当地情况更复杂,懒得多说点什么:“走吧,不要让人等急了。”   一力破万计罢了。   到了地方,容宁这接风洗尘宴,把钟如霜和她的侍从一并带上,坐到了宴会席位上。宴会上吃食酒茶齐全,还有准备当地专门的歌舞表演,舞姬都在候着了。   可惜容宁不看歌舞,催着庄大人去找叶将军挑人。   与会的另一个重要的,是年仅五岁的十四王爷,家室一般,年纪实在小。   他没能在京城享受几年奢靡生活,转头就被封王,和母亲一起被送到了遥远的云南。   好地方都被封给别人了。说夸张点,但凡是先帝亲自给他找地方,都得挖心思满地图找地。比起穷乡僻壤,这边蚊虫蛇蚁是多点,但好歹城镇州府的生活还算便捷。   五岁稚童不懂什么道理,只知道听话朝着容宁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容宁:“……”她发现了。要是她不用皇后身份,用容中将身份,就得给十四王爷行礼。哪怕是监军,她也是臣子。   她好笑拱手,没和五岁稚童计较:“见过王爷。”   此时此刻,身为当地统管将士的叶将军,留着胡子,在听庄大人说完情况后,威严用犀利的眼神射向容宁。他见过女子习武。   女子大多天生力气比男子小,在习武上成就有限。既不能上战场,又不对操持家中有任何益处。唯有家里全员武将的后人,才会多学。   历朝历代,女子统兵征战的也有,但功劳有限。打仗要服众,能让人追随的女子属实不多。   像容宁这等,相当罕见。   “容中将。”叶将军没有喊容宁皇后身份,叫了她的官职,“身为将军,多有统兵之能。宴会上疏松筋骨,要是稍有不慎,反而适得其反。”   意思说得很明白。带兵或许可以,但打架未必可行。建议别打,到时候打出个一二,都不知道该如何像帝王交代。   钟如霜坐在角落处,望着这番往来。   容宁朝着叶将军,实诚说着:“叶将军的兵打不过我吗?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么委婉的看不起。没想到来做一次监军,从见到人就听到现在。”   很是嚣张,是明着来的。   叶将军一样脾气倔强。他很是要强,要是容宁真有本事,他会多欣赏。要是容宁没本事,该说什么话就要领什么后果。   他语气冲着:“来人!让姚茂、李冬、云阿狗,出来和容中将以及她的兵切磋切磋。”   被点到名字的几个兵,心头都是一跳。他们苦哈哈被叫过来,极为局促不知道该怎么切磋。在他们眼里,打女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然还是让他们和容中将的兵打吧?   三人看向了被一同带过来的十几个兵。   袁景辉听到叶将军的话,在看向被点出来的三个男子。这三人有两人个子不高,唯有一个个子和他们这些北方人相近。他们身上穿着衣服,照样掩盖不了他们的身手干练。   他区区一个最弱的指挥使,不由求助看向同僚,给足了眼神:你们谁要上吗?   容宁的这群兵,互相看了眼,非常配合:“容中将以一打三!”   “让他们看看容中将的厉害!”   “吾等怎么配和容中将媲美。”   他们有的是京中人,有的是边塞人。看玩笑,都和伙伴一起被容宁按在地上打。容中将一拳头真是能要命。更离谱的是她幼年时身型小、力气小,所以走的是技巧一流。   当一个身怀技巧与力量的人冒出来,真心是打不过。   面前三人给她热身差不多。   这几个人喊得一本正经的满脸严肃的,成功迎来容宁回头一个挥拳。   站出来的三人:“……”糟糕,这群兵是不是想要设埋伏谋害他们?   这一瞬间,他们都想着自己这段时日有没有得罪叶将军。总感觉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该被分到自己身上。   容宁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她见这三人上来没佩什么兵器的,便也赤手空拳下场。她稍跳了跳,活动了下身子,并对还没上心的三人发出警告:“好好对敌。真的战场上,你有时什么人都能碰见。”   现在不上心,最多被她打一顿。   以后不上心,指不定丢掉一条命。   面前三人闻言,稍微认真了些。可他们还是打算非常有道德,其中一人先站了出来:“属下先与您切磋。”   打算一个个来。   容宁朝着人扯了扯嘴角,上前两步。   距离拉近,对方看着就没有应对过女子,估计没想好到底是该出拳还是出脚,考虑打算以防身为主。   容宁一个假拳朝着人打出,在人双手打算格挡时,漫不经心脚往人膝盖一踹,同时手变招式从轰变成拉拽,直接用身上重力将人往地上一拉。   “轰——”一声,人砸在地上。   容宁侧身一个手刀打在人脖子上。不过一眨眼,人晕死在地。容宁重新站起身:“下一个。热身完我吃饭。” 第111章   全场一片寂静。   众人来不及反应什么, 就见面前的士兵已经被打倒在地。他们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没人得空去替这个士兵找借口。   找什么借口?人没有防备?防备了。   人完全小看了容宁?那是小看了。问题是高看也不代表能打过人。   外行看起来是不太明白,只觉得刹那结束。内行人却能从容宁的姿态手势中看出点门道。容宁这个手刀格外别扭。   这说明平日里要是打仗, 她真用这招绝对不会是手刀, 而是真匕首一抹脖子,当场带走一条命。   站在原地的另外两人,回过神后意识到面对面前的中将军,绝不能再一招被放倒。不然说出去简直要被笑话死。   他们全然不收力,一起朝着容宁方向冲过来。一人用拳, 一人用脚。   容宁见两人冲上来,这回配合的互相对打了几下。她防守为主,偶尔灵便避开,再回上一两下拳脚, 慢慢看上去隐隐有被两人逼到攻不出去的姿态。   拳拳到肉, 脚脚到身。嘭嘭的声音响起, 替云南驻守将士们拉回了一点面子。他们不管如何, 代表着太多人。可以输, 但不能输那么难看。   席位上, 叶将军看着容宁打斗的姿态, 知道这位年轻的中将军很会做人。   她没有下狠手, 没有下死手。如此防守姿态,给了旁人敬重, 算是给人旁人台阶。   他细思着容宁的身世背景,认为此人有这等水平和心智并不奇怪。   学武讲招式,寻常人正儿八经学套路, 一招一式皆有讲究。问题是容宁正儿八经的套路在很小时是开始学了,学到后来天天在军中打野架, 后来更是直接上战场。没有一丝一毫花拳绣腿,怎么能赢怎么来。   她不是那些学了三五年就上战场的人。她三岁入军营,学了整整十二年,上战场四年有余,共计十六年有余,真正见过血,杀过敌。   要知道入军营者,常因个子不够高,需年满十五。不然入队伍不成形。十六年过去,俨然三十一。这等兵已经很少日夜习武、冲锋陷阵。   而容宁甚至几乎不曾给自己休过真正的假。   军中本就没什么假。身为武将后人,容中将在京城那么多年能每天回家,已算是有假了。   世上不管何种事,要做到优者,勤劳与天赋二中有一即可。要做到顶尖者,二者不仅不可或缺,还要有人生之运势。   到这种程度,容宁能一打对多就不稀奇了。她哪怕放在战乱时,必也是一名猛将。而经历两任帝王,又称为当今皇后,甚至在坐上皇后位后前来监军,能力心思手段并不会简单。   叶将军明白这些。   只是他身为当地将士之统领,必不可能让人来了就得势。若是这样,士兵不会服气。唯有他下了马威,以自己的兵当垫脚石,奠定监军的威名,其余人才会服气。   当然,要是容宁真的打不过,斗不了,空有虚名。他当然只会当容宁只是一名“监军”。皇后替帝王过来看看他们,当然是什么决策都做不了的监军。   最后哪怕有怪罪,皆看结果。只要战场胜利,怪罪也能轻易揭过。   容宁哪能不知道叶将军有各种想法。   所有人都心思绕绕,比蜘蛛网还烦人。她如今行事作风,代表了容家和皇家,也不能随意。   只是有一点在武将中注定颠不破的真理。   实力强悍者,必能迈在前方。   面前的两人武功底子不错,凶猛程度不比容家军差。不过那是对比普通的容家军。她点来的十来个人,都能居于两人之上。   她避开两人的攻势,决定早点结束。   众人只见容中将本来与两个士兵打得算有来有往,突然之间攻势凶猛起来。她看着并非人高马大,却有着让人完全不能理解力道,一拳一拳竟能将两个大男人用力道逼退。   旁观者无法共情在场上的两人。   在场上的两人对上容宁如鹰一般的眼神,觉得心里瘆的慌。他们手和脚彻底麻了,想打回去结果发现手脚如今麻木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用手挡,手麻,用脚挡,脚麻。   好像是有人拿着巨石糊在了他们身上,让他们全然不能反制。   而当容宁拽着两人,直接把两人撞在一起,那额头撞击声响亮得让旁人不忍直视。好惨,听起来好痛。   等众人再细看,只见两士兵撞得太狠,几乎头晕眼花后退几步,其中一人更顶着脑门上巨大的红肿包坐到了地上。三人一躺一坐一站,满场狼藉,唯有容中将看上去毫发无伤。   庄大人一时词穷。   他知道容宁是武将出身,没想到那么能打。不是说擅长统兵打仗吗?平日用的都是兵器,没说赤手空拳也行啊?   再者,弯弓射箭不过百余里的杀伤力。他一听那什么千里杀敌,内心想也不想,觉得又是武将吹牛。没人告诉他,吹牛很可能只吹了一两分。   十四皇子看不懂这种打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是眼眸发亮,见容宁赢了连忙鼓掌:“厉害!”   容宁重新回到位置上,拿起茶水杯朝着众人举杯。   随后一饮而尽,喝完坐下:“吃完可以再切磋。先吃,先吃。”   成年人不像十四皇子。他们大多脸上挂不住,感觉在京城来客面前丢了脸面,烧得慌。   哪怕容宁放水了,这一打三还那么短时间内打完了,实在有点……不少人眼神视线纷纷转向叶将军。他们希望叶将军说点什么。   叶将军召回人:“把人叫醒。技不如人,回去加训。”   他极为淡然,语气里听不出半点不满:“行军打仗并非赤手空拳单打独斗。他们在军中日夜操练,以阵法对敌为主。”   容宁听着这话,非常客气:“您说的是。一个人再怎么强大,和一百个人打也会输。”主要是累死了。   她这会儿突兀想起被丢去江南那小家伙丁勇康琢磨的阵法,补了一声:“要是用对阵法。八人十人,能挡得过大将。”   叶将军神情微动:“容中将细说说?”   云南这地方有步兵有骑兵。骑兵可以用她在边塞的一些变阵方法,步兵则可以考虑江南那套。她在兵书上用二十四塘探敌的方式,改动过后也能用。   容宁正想开口细说,余光瞥见钟如霜。   她硬生生把话咽回肚子里:“这事我和叶将军去看将士的时候细说。我身为监军不是统兵之人。要做决策还是您。我带过兵打过仗,知细节决定成败。对军中上下之事都要知道得清清楚楚,才好提出一些建议。到时劳烦叶将军也和我细说。”   这话听上去相当给面子。   就在庄大人认为容宁这等是笃定了要站在本地驻军一派,心中思量万千时,就听容宁继续说:“庄大人回头最好也将边境百姓相关的事与我说一说。包括来往商人怎么会投敌通信,边境百姓知不知道开战代表着什么。打仗之后,他们如何居住、是否还能种地谋生?”   好好一个接风洗尘的宴,本该是载歌载舞酒肉齐全。被容宁开局一打三带歪,又被正事冲击一脸。不少耽于玩乐、过来凑热闹的本地人心中不顺,可实在不敢出头说点什么。   怕说错话,被容中将冲过来一把砸地上。   庄大人拱手:“容中将体恤百姓,实在是百姓之福。”他干脆改口。   容宁非常随意摆摆手:“我体恤算什么百姓之福。你们不管什么身份地位,在这里真的为百姓做了事,替他们守住家,这才是百姓的福。陛下远隔万里,怕消息传递太慢,他无法断决边塞之事,让我临时过来监军而已。”   来参与宴会的,当然有身份不高又做实事的。他们和外敌打得焦灼,实在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偏生他们远在云南,武将话少,文臣势弱,说不得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说商人被买通,地势优势不在?   还是说打不过外地,本地人面临万军压境猝不及防?   说了像借口,不说又怕战事出差错朝廷没法支援。   他们不是没做事,只是战事不是一天两天打完的。有时三月六月,甚至三年五载都可能。他们被容中将的说法撼动,不由想:其实皇后是武将出身真不错。   她很懂啊!   这世道最怕外行指导内行。一个武将起身,拿起杯子:“行军在外不能喝酒,属下以茶代酒,敬容中将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容宁忙回了一杯子:“挺好,下回胜仗了喝酒。我请。现在我们就一个心思,先把战事打赢了。”   众人当场被鼓舞,纷纷附和:“好!胜仗之后再喝酒。”   如此一来,接风洗尘宴的针对硝烟竟是慢慢消散,本该是莫测的氛围,小心思全卸下去了大半。在场不管文官武官,确实只有一个念头:先把仗打赢了。   吃完饭,容宁等人先去住的地方小憩。   她把钟如霜安排到距离自己有点距离,但又绝对不会听到自己这边说话谈天的屋子。派了四个兵,让人两两轮值看守。   钟如霜见容宁如此安排,说起宴会上:“只要有一个共同的目的,人很容易团结到一起。容中将是不是也这么认为?”   容宁哪能不知道钟如霜的想法:“是。”   她不想和钟如霜去花时间辩解,落入钟如霜的思路。有这个空,她宁可去看看战况如何。她朝着钟如霜笑嘻嘻说着:“天下聪明人不止一人。哄哄别人就算,别自己坚信不疑,最后落到自作聪明。”   说罢,容宁撒腿就跑。   开玩笑,她要是留下来被钟如霜哄骗说服,岂不是要连夜写信回京让秦少劼给她洗脑。 第112章   很多聪明人永远认为自己很聪明。   他们哪怕低落谷底, 也只会认为是运势不佳、生不逢时。   容宁不知道钟如霜是不是这样的人。她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处理云南边境的战事上。   武将不管聪明不聪明,确实慕强。   她没多休息,前往各个军帐看情况时, 遇到不服的就当场约着人打一场。把人揍一顿还不满, 就打两顿,问题迎刃而解。   云南的将士里最出众的几个武将,哪怕没有之前被叶将军叫到宴席上,很快也被容宁找了个理由切磋。切磋的后果是,当地的武将对容宁来说,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容中将的威名,渐渐在军中传开。众人对她来监军的意见当即少了不少。   一个个稍有点空隙,在一起便在讨论容中将:“我听说她力气特别大,射弓能射出火器的距离。”   “不可能。那得特制的重弓。一般重弓都拉不开。她人那么小, 不合理。”   “在北方打北狄, 她就是射杀了部落首领!”   “圣上让她当皇后, 都让她继续出来。说明什么?说明她在战场上作用比一般人都大。不然随便找个武将就行了。”   众人议论纷纷, 袁景辉人前对容中将充满钦佩, 人后就面无表情给容中将递药油。   容宁见袁景辉这神情, 砸吧嘴:“和别人打, 我也痛的啊、人都是肉长的。你当真以为我是神仙?武曲星转世是吧。那天宴会上手脚麻了, 还得装没事人。一个个过来敬酒敬茶的,我差点手都举不起来。”   演技全靠和秦少劼学习。   袁景辉无奈拱手:“您省着点用。万一要上战场, 到时候要用的地方更多。”   容宁摆手:“知道知道。”她回到自己屋里后,立马就掏出药油,开始给自己斯哈斯哈用力揉搓。年纪轻轻, 绝不能在身上留下暗伤。   至此,军中反对容宁的声音变小, 容宁的监军事务也更好展开。   身为监军,她对战事上上下下都要做到了如指掌,这样才能将更好的消息整合,交给叶将军决策,也能让人快马加鞭把消息送到京城。   将士打仗,没几个人能有空到每天抽出时间埋头伏案写东西。   容宁每天让百户长向千户长报告军中情况,再由千户长转交到指挥使,最后汇总到她这边来。轻伤几人、重伤几人、马匹损伤多少,兵器残缺如何。库存的兵器、人吃的粮食与马吃的粮食又剩下多少。   全部落成简单的数,一下子己方战况就明朗起来。   她把互助会那儿的数字记录方法学了,用来记本子。看上去比繁杂的文字记录精简得多。本来复杂一大堆的军中情况,转到叶将军手中时,几乎三两下翻看就能看得清楚。   再加上容宁对云南本地的地理情况极为清楚,叶将军住的地方更摆放了一个类似当地地形的沙盘。她和叶将军沟通起来,几乎是没有任何阻碍。   她身为监军,不能决策,却能提议,在确定地方居于何处,前几次战役攻打在哪里后,她用笔点着沙盘中的几个高处和峡谷:“商人重利。他们想要尽快运输货物,会绞尽脑汁走安全方便的路线。这些地方既然被敌人知道,成为利器,最好的方法就是改变地形、利用他们知道而反利用地形。”   叶将军年纪稍大,听到容宁的话愣了愣:“什么?”   容宁:“骗进来杀。”   叶将军陡然意识到这方法可行。他脑中浮现出几个念头,却又带着隐隐的不确定:“你细说说。”   容宁带的是骑兵,不像叶将军镇守云南,手下各种兵都有。有各种兵的情况下,火器库存自然不少。本来用于守城门的炮,不用白不用。   她点着两侧:“炸了。等人退兵之后,再建防护城固守,像北疆一样。”   山炸了,谁还能走?敌人走在山上就是死。不走在山上就是被山体滑坡给淹了。引起山火正好雨季,很快就会灭。   叶将军听到这话,当即思考起来:“再造城墙要钱。”   容宁诧异:“那些卖消息给敌国的商人没抓么?不管是不是知情,将消息卖给敌国,算起来都属卖国,吃个教训也应该。要不坐几年牢,要不交一笔钱。总不至于毫发无伤你们还得供着他们。”   叶将军:“……说得对。那么劳役……”   容宁觉得这事更简单:“雇人呗。给钱让人过来造城墙。左右这等大事,石头上每一块都要写人的名字。偷鸡摸狗的绝不敢随便来参与。按劳给钱。”   她给了叶将军提议:“这事你得交给庄大人和本地土官思考。他是文官,是朝廷派来的流官。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怎么坐镇南方?各司其职,将士的主责是打仗。”   叶将军微颔首:“有理。”   如此一来,叶将军连夜叫来一群武将,琢磨起怎么将敌军骗到固定的位置,随后用暗藏的火炮打他们。他们守城总共没有几个炮,本来放得好好,还每隔几日检查,生怕人攻城时没防御的炮可用。没想现在另有方法。   容宁跟着又是接连几天参与探讨,还把自己二十四塘的塘兵探索方式再度分享。探子不仅可以当探子,也可以靠着演技去演一波敌军。   众人听得眼眸发亮。   除了他们这些人之外,旁人并不知道容宁亲自给出建议,更不知道边境要炸一波大的。庄大人等文臣莫名其妙,迎来了一堆武将饱含同情的友善对待,搞得他们浑身上下不得劲。   容宁给完提议,又去研究人。   她极为小部分的精力,用在了钟如霜身边随从身上。这位随从住在钟如霜隔壁。与钟如霜这段时日几乎不出门不一样,他早起要习武,用过饭之后会稍走动走动,做饭煮茶、采买一点物件。   他知道避嫌,并不往容宁那边走,但容宁不避嫌,天天有机会就往这位随从身边靠。   这位随从几乎不讲话。钟如霜只是偶尔叫人的时候,会叫人:“阿冬。”   正常人一听就知道是个小名。   不过容宁也因此推算,这人就是当初和钟如霜一起在山西的人。他很可能就是她哥,不然不会刻意去暴露点什么。   人活着是好事。   但容宁作为容家最后一个知情的人,心中当然是不高兴且记仇的。   容宁今天得了一包新炒好的瓜子,照旧趁着没人找她的档口,凑过来和这位随从聊天。她一手两纸袋,一个取一个吐。   她找到了人,乐滋滋走到人身边:“阿冬,今天乐意说话么?你是什么时候跟着钟如霜的?”   阿冬并不回话,自顾自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煮茶。   容宁在边上找了个小板凳,拉过去一起坐着:“说说呗,要是哑巴,你也能给我打手势。我说年份,你点头摇头就行。”   阿冬不理睬人。   容宁细窥探着阿冬的脸。易容总归会有一些地方看得出痕迹。不管用什么覆在脸上,透气都相当不好。不知道对于容貌恢复会不会有碍。   不过没事,嫂嫂不嫌弃就行。   她每次过来,当然目的不是为了坑害她兄长。她吃完瓜子,拍拍手带着袋子走人。得不到消息也乐滋滋的。   不过这次,她多和阿冬说了几句:“不搭理人也挺好,老实。”   容宁找随从的事当然瞒不住旁人。众人本来心中想着,恐怕容中将是为了套一些消息。这个褐衣女子实在有些令人不安。   但随着容宁隔三差五找人,众人的念头就变了。   他们看着这个从不吭声的男人,目光微妙:这男人,有点东西。   怎么能做到面对容中将毫无情绪起伏,面不改色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这就是传说中的老实人?   那么,不老实的是他们容中将?   陛下知道她在外如此吗?   秦少劼最初是不知道,后来从容宁的信中知道了。   天气炎热,帝王南下避暑的事放在行程上。百官安排得很快,按照先帝当年避暑跟随的人员安排着人手。当今帝王后宫只有皇后一人,皇太妃和皇太后镇守宫里不南下,以至于省时省力,只要官员们把帝王和他们自己安排妥当即可。   秦少劼刚从京城动身南下,就收到来自容宁的信。   她先是委婉说了一下云南情况,再转告她要动一波大的,让秦少劼做好心理准备。其后她说了另一个关键:“在路上遇到了陛下师姑,一直派人看守着。她身边仅有一随从侍卫,与当初在山西之人该是同一人。”   秦少劼微顿。   钟如霜出现在容宁面前,该是有特定的想法在。她在观察容宁,试探容宁,并很可能想要利用容宁。一个在天下埋下各种隐患的人,必不可能放过帝王枕边人。   拥有军权且不留在后宫中的皇后,本就让官员们心中有疑。钟如霜光出现在容宁身边,就足够寻常天子产生一点介怀。要是真出了什么差错,要是容宁被哄骗……   这是一个阳谋。 第113章   全盛这些天伺候帝王, 实在是谨慎小心。   世人都说帝王仁慈,实际上伴君如伴虎。皇帝不高兴,哪怕是压住了情绪, 不随意动怒, 可碰上出错的人和事便绝对不会宽容。   这次南下,帝王本就要处理江南琐事,更关注江南驻兵打不过八百敌国流民一事。在京城中拥有容中将的情况下,这等战败事情说出来简直令所有文臣武将质疑和愤怒。   入奢容易,归简难。   全盛好不容易这段日子过得相当乐哉。自七皇子登基成帝, 皇后娘娘在京城守着,每天他都有种晚年享福之感。   陛下心情常常很好,哪怕半夜出去挖人坟,第二天又忙忙碌碌操持一堆事, 照样能看得出是心中高兴的。陛下更会借着给娘娘打赏, 也给他们这些下人打赏。   谁想皇后娘娘一走, 他当即察觉一切变回到以前跟在七皇子身边时的状态。他看不透陛下多思所想, 难以从陛下身上察觉到愉悦。   当皇后娘娘的信件传来, 全盛发现陛下心情更差。   他是半点不敢放松, 生怕自己迎头第一个被数落教训。   全盛如此谨慎了, 却不料年轻的帝王没有放过他:“听说你们太监也会找宫女对食?”   全盛惶恐:“奴不曾找啊。”   陪同南下的百官, 各个都是人精。他们当然察觉到陛下心情不愉,一个个不敢多吱声, 对江南的部分官员和将士充满嘲讽与同情。   活该,谁让他们先前不好好管理沿海士兵。江南繁荣、治理简单。一天天吃饱喝好,竟是倏忽到了如此地步。但凡发生点事情, 全无对抗能力。   轻则贬官,重则罢免吃牢饭。   听闻前段时间兵部送了一个年仅八岁的明威将军先下江南。这孩子是陛下和身为中将的皇后娘娘亲自送去兵部的, 只盼着这群人头脑清楚一些,不要怠慢轻视了。   身为兵部尚书的徐大人,带着兵部两位侍郎一路跟着南下,天天在马车里忙得不可开交。各地有战事,要他们关注处理的事太多。   打仗会死人,两地开战,一处焦灼一处战败,死去的士兵都来不及派人去通知,只能先处理还活着的伤患,并将一部分将士调动到缺口处。云南那边消息传过来慢,还好有容宁亲自前去,让他们稍省心一些。   江南这边,说起来是八百对五千,实际上这五千代表着江南驻军平日懈怠,绝非小事情。   他们几乎要做好准备,找吏部推一些可以替代江南统军的武将。做不好的人要调走,能做事的自然要调动上来。   如此繁忙已经足够头痛,徐大人从帝王口中听到消息,还是整个人呆滞住:“啊?”   秦少劼说了下容宁极为委婉的信件:“容宁打算在云南那边动一些大的。先前边塞征战,敌人分散,骑兵动起来快。如今云南地势如此,兵多,而骑兵跑动起来较难。朕猜测她打算动用大型攻城火器。徐大人心中有个准备。”   徐大人收回呆滞的表情,反应过来后愤愤,简直恨不得冲去云南,把容宁给教训一顿:“山势险峻,怎么能说炸就炸?当地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秦少劼:“现在吃不了山。商人百姓常走的小道被敌人摸得一清二楚。没人敢上山采摘,都调动到安全的地方。到时不知道地形会如何变化,估计要建一些堡垒或城墙。”   徐大人头很痛:“她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他原以为成婚后,容宁能够稍微收敛一些。现在来看简直是愈加放纵。他儿子还好是在锦衣卫,要是这辈子跟着容宁去打仗,不知道能闹多大。   秦少劼知道容宁怎么想:“她想快速结束这场战争。她足够狠、动作足够大,对方自会心生畏惧。现在万人开战,死伤太多。到时要是就地征兵,当地田地还没到收成的时候,对今年秋收有碍。”   道理是这样,徐大人叹气:“臣怕是年纪大了。”   没了那么大的冲劲,也少了一份灵活的想法。往后慢慢的,天下是交给年轻人的。   秦少劼开口:“徐缪凌还没成婚,您怎么算年纪大?”   徐大人被这么一说,心想也是。说起这事就恼火:“他一天到晚为陛下操心,对私事全然不上心。早该成家立业。”   秦少劼微颔首:“是。容宁成婚晚了些。她这些好友,只有太医院郭川有了家室。人生大事不能总拖着,到了江南,让他们年轻人多办点宴会,见见同龄人。”   别一天到晚在容宁面前晃悠,看着人烦心。   秦少劼面不改色想着:只要容宁身边人都一一成婚了,什么阳谋都是虚的。参考当年京城互助会的行事风格,以容宁的性子,绝对不会看上已婚的人。谁要是已婚还敢招惹她,必被她当场踹出十米远。   他瞥了眼身边的全盛:“全盛,你要是有结交好的宫女,对食也行,作菜户也罢。朕这边都会给你备一份礼。”   全盛受宠若惊:“谢过陛下。”   在场臣子和太监想也想不到,年轻帝王刚成婚能马上开始催婚,半点不犹豫的。   远在云南,叶将军和一众人商量好后,指定了征战计划。他们非常有心,在没有透露给士兵的前提下,以战事当前练兵为由,让士兵们习惯“攻城火器”、习惯“山崩”、习惯保护他们自身,习惯捡逃兵的漏。   叶将军一想到计划,整个人走路都是雀跃的。   他志得意满的走来走去,仿佛胜仗已经在身。   军中士兵们练着这些尚且还算主动。而部分南蛮部落的后人,非常不乐意参与这种极为缓和的训练。他们想打仗,想直接冲上战场,用鲜血祭旗。   他们将自己的不满传上去,还有一个千户长直接跑到容宁面前说:“容中将,您那么能打,为什么不直接带着我们杀过去!我们能打!我们不怕死!”   他说得非常激动:“区区缅国,几次三番来打我们。我们怎么就不能打回去?我们直接杀到他们地方,占了他们国都!”   容宁感受着彪悍的民风,委婉说着:“我要考虑让大家尽可能活命。”   这位千户长不仅不在意自己的命,连同僚的命也不是很在意。他语气坚定:“我们可以直接冲杀。要是只考虑活命,那怎么可能还留在军中!”   容宁很希望江南的兵和云南的兵稍微交换一下性子。江南的兵恨不得原地跑路,云南的兵已经在考虑打别人了。   她知道和这种兵讲话,得顺着他们的思路来。不能再说更考虑己方的事,得说:“你想想。你平时上战场,最多只能一个人杀几个?”   千户长自傲:“三四个至少。多的时候五六个。”   容宁不由高看人一眼:“可以啊。想来再过不久,就能看见你高升。”   千户长看容宁愈加顺眼,觉得容中将这种人就该上战场,当什么皇后,浪费。   容宁继续说:“但要是用好的方法,你一次可以解决十来个人,几十来个人。那岂不是更厉害?”   千户长听到这里,心动又犹疑:“有这种方法?”   容宁知道很多人是不读书的。他们没有钱读书,进军中后大多也没空去读书。军中文职又不可能去教这些人识字。不读书当然看不懂兵法,对作战打仗的事所有的经验,只有靠着幸存的老将和他们自己打过的仗。   她说:“有啊。我就擅长以少胜多。不然为什么我来监军?这天下武将多了去,我容宁独一个。所以这段时日该干什么干什么。到时候冲锋陷阵全靠你们。”   容宁语气加重:“让他们对面那些人知道。我们大乾的兵没有一个好惹的!”   千户长被说服,满意拱手:“是!”   说罢,千户长兴冲冲走了。   容宁看着人走远,心想这些蛮族看似杀意重,实际上挺单纯。邪刀有邪刀的用法,用得好杀伤力十足,用不好到时一刀伤到自己。往后要是不怎么打仗了,这些人得想个别的方法去应付。   她若有所思:总不能真把隔壁打下来。   要不然让这群兵去各地兜悠,好好训别的兵?一训必然三五年。多换几个地方,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容宁夸奖了一下自己的未雨绸缪,很快又忙碌起来。   外敌有他们的消息渠道。   容宁亲自前往边塞的事瞒不住,缅国知道这事后,一直只是小范围骚扰,没有大幅进攻过。他们新登基的帝王心思重,只是盼着能打一点地盘,增加自己威望。   他知道大乾容家人各个骁勇善战,本以为如此谨慎能够试探出点什么,却没想到边塞看上去和以前一样,几乎没有半点动静。只有一两个探子时不时冒头,又仿佛泥鳅一样,转眼就逃得无影无踪。   是因为皇后身份不得重用?是当地官员将军压住了她的决策?毕竟军中可不是谁来都可以说了算的。   在没有更多耐心试探下去后,他终于下命令,让人准备正式攻打边塞。这一回力争能够将边沿一些小村落全部侵占,攻到城门。破城为上。   有了这道命令,敌军整军动了起来。   大乾的探子察觉到异常,火速走着林间小道快马奔回来报消息。收到消息的叶将军以及一众知情的武将,露出了压抑不住的笑:“终于来了。”   叶将军穿上头盔,叫了一个小兵:“行了,通知庄大人。”   小兵正想问该怎么通知,就听叶将军说:“攻城的火器被我们带走了。有事让他找容监军。城外声音响,要他和其他大人安抚下当地百姓。”   小兵:“是!” 第114章   庄大人从小兵那边知道叶将军带了攻城火器出门打敌人的时候, 眼前一黑。   外头打仗没他的事,但他一直都在关注着。毕竟要是没打过,他得和叶将军一起守住这座城。他从头至尾都做好了生死置之度外的准备。   说得难听点, 就是他已经想好怎么死了。遗书都偷偷写了。万一死了, 说不定这份遗书能流芳百世呢。   他哪里能想到皇后娘娘一来,看似动静不大,实际上偷偷将武将全部策反。转眼带着武将去搞一场大的。   那攻城的炮是一般的东西吗?总共就没几个,能直接将城墙轰掉的。弹药更是紧缺。全是守护城池的最后一道防线。   不管骑兵还是步兵,一炮下去全升天。   现在那么早就动用, 不知道要做点什么。   他平日不信神佛。这儿本地人都信奉本主。他作为流官,没有这方面的念头,也不会太主动祭拜。现在他几乎是把脑子里能想到的神佛本主全想了一遍:“信徒愿吃素一年,求一场大捷。”   容宁没亲上战场, 但也跟着叶将军前往前头。   她带来的十几个人, 去了一半。这些人负责在军中将各种情况收拢汇报给容宁, 再由容宁交给叶将军。叶将军知道这种方法好用, 专程派了一位将士跟在容宁身边学。   敌军当然有逃兵有俘虏, 这时军中会多种语言的人, 包括袁景辉在内, 就要亲自去套话问话审问出一些敌军消息。   所有事情有条不紊推进, 直到实施到炸山。   别说叶将军了,容宁都没干过这种事。她这回都没甘心留在叶将军边上, 而是穿戴齐整,带着武器和一部分蛮人部落后人的兵去守峡谷。山崩时,山洪会吞噬峡谷, 但不会吞噬完峡谷。   落荒而逃的士兵们,就由容宁等人收割。   这种抢功劳的事, 换成别人来做,必会导致人心不满。但容宁不一样。炸山由容宁想出来,最后区区一点扫尾的功劳,其余将士给容宁分一杯羹当然可行。   他们炸的不是一处,要守逃兵的地方当然也不止一处。   当高处可见远方来敌,乌压压的人头骑马而来气势恢宏,山上不知何处冒出了一些人马,好似早有埋伏。   叶将军大吼:“开火!”   空中一个飞弹冒头。各个炮齐刷刷点燃,很快发出轰隆巨响。当弹落在山上,爆破声一发接着一发,所预料的山洪果不其然发生。   巨石和树木倾斜而下,如同狂奔刹不住的野马。山崩地裂所造就的烟让天地失色。本来晴空万里的天,难得灰蒙起来。   容宁听着响彻天地的轰鸣,扬了扬手上的长枪。她脚下的马不安跺了跺脚,却由于这些天在军中听惯了各种巨大声响,所以不曾有任何慌张跑动。   遥望见有人冲过来,而她身后的人已压抑不住,容宁开口:“冲。”   旗手扬旗,领命的士兵弓箭一边蹿出。   容宁混在其中厮杀,马匹跑得飞快。她硬生生用长枪将人接连从马上挑落。将士气带到又一个高处。   城内,老百姓们感受到地动山摇。他们面上露出惶恐,以为是地龙翻身,又怕是敌人打上了门,赶紧逃到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还有人冲向自己想保护的人,生怕人出事。   庄大人等人感受着震动,赶忙出门望向征战的方向。   钟如霜从小屋子里走出来,微怔看向远处。   听着声音响动,她大致猜测到容宁用了什么方法。她很快转向身边阿冬的方向:“容中将很有魄力。”   这般有魄力的人,为什么会同意成为皇后?赌一场皇家人性。即便信得过一个人,又如何信得过皇家其后的子子孙孙?   太可惜了。   她眼内惋惜的神色是如此鲜明。   好在钟如霜从不会纠结一事太久。她很快释然,折返屋中,拿出纸笔写了一封简单的信。   写完后她想起:“帝王避暑南下。”   钟如霜稍带迟疑搁下笔。   阿冬很少见钟如霜这么犹豫。她向来能够轻易做一些举动,从而牵动各方。她简单说几句话,便能让人恨不得视如己出。   她天生具有蛊人本事。其实本来若是成为谁名下的谋士,也能在京城过好一生。若是所谓的互助会早些办。可能她会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为天下百姓谋福利。   只是一切都没有如果,没有那种可能。   在庞太师身死之后,所有相关的人都走上了一条注定难以回头的路。京城的蒲先生如此,面前的钟如霜如此。   阿冬注视着人,终于开口。他长久不曾说话,开口是声音嘶哑,几乎听不出原本是什么嗓音:“何时走?”   钟如霜听见了阿冬的话。她在思考。她在想接下来云南的情况。这次战场必定大捷。论功行赏,免不了给当今皇后一些封赏。   要说更多的,那就是帝王对容宁会更为上心。短时间内所有的绕弯谋略和埋下的怀疑种子都没有用。对恩臣,又是自己的心上人,这位年轻的帝王不会轻易忽视。   本来这儿的情况相当复杂。可以挑动的关系很多。只是在巨大的战功和封赏面前,大家都会忽略掉那些平日心中的不满。   哪怕战后有一些小摩擦,想来那些个官员和将士都能处理干净。再留下来没有意义,反而浪费时间。   钟如霜确保信干了,将其对着压在杯子下。她略一沉思,很快抬眸看向阿冬:“我们现在去江南。再晚一点要来不及。”   阿冬趁着刚才瞥了一眼纸。   他心中沉下来。   纸上写着一个非常直白的提醒:边塞火器比京中更好。   为了防止皇子和地方的人勾结在一起,从而让人拥有可以反叛或者打清君侧旗帜闹事,各地的火器一向来管制严苛。   按理来说,驻守边塞的不管南北,兵器火器好了,才能镇压得住敌人。但要是太好,又会成为一张危险。如何定夺全看帝王。   这一次云南动用了。容宁等人在军中见过火器,在云南一见,不会觉得好坏有什么稀奇。   钟如霜这话一留。到底是这里真有问题,还是一种策略计谋?联想到他这些年留在钟如霜身边知道的事情,他内心其实已经有了揣测。   是真的有问题。   边塞的兵器和京城的兵器,很可能都有问题。问题在兵部。   钟如霜将事情安排好,收了自己的东西。她取出一支笔,对着镜子一点点沾染了胭脂红,在自己脸上点缀涂抹,连同她的脖子和手一并如此。   她全部处理好,很快焦虑走出屋子,对着看守她的人说:“劳烦,我能去看一下大夫么?我不知道碰触了什么,全身上下起满了疹子。”   看守的人用眼睛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他哪里想到这世上还有伪造疹子的,当即开口:“我陪你们一起去。”   城中现在乱成一团。士兵带着钟如霜前往医馆。医馆的人本来已经关了门。生怕战火下有人跑来药店打家劫舍。被士兵敲开后,一见到钟如霜这般,医者仁心忙招手:“开进门来,让我看看是哪里不对?被虫咬了还是吃了什么东西?”   钟如霜只说:“大夫,我想涂一些药,不知道您这里可有?浑身上下太痒了,想先止痒。”   大夫这种药膏自然有,当即去找了过来,特意拉了帘子告诉钟如霜:“在这里涂就行。涂好了告诉我一声。我再给你开个药方。”   女子涂药,在场没人能跟着,而随从则是跟在边上,被迫拿了女子外衣。   负责带他们来的士兵在门口候着,打算稍微等等。然而他朝着外头空荡街道张望了一下,稍等片刻后,觉得女子涂药着实是有点慢。   里面大夫很有耐心,却也问了一声:“夫人,可涂好了?”   然而没有应答。   士兵猛然意识到不对,转回头一把拉开帘子。帘子里已经彻底没有人,只余下了一些银钱。他转头看向四周,发现那名几乎不说话的随从,此时也不见了踪影。   大夫帘子拉着的地方,正好可以走向医馆里头。而医馆有前门当然也会有后门。   士兵赶忙往后头跑,一跑再看,后面已经完全没了踪影。   他满脸懊悔:“娘的,没想到这人是打算跑。这下完蛋了。”要被容中将吊起来打了。   秦少劼刚到江南,就听人送来捷报。   传捷报的士兵眉飞色舞,好像自己亲身在现场一般:“陛下。云南大捷。共计遇敌上万,伤者无数。其中杀敌三千余人、俘虏两千余人。我方伤者七百余人,死者一百余人。其中最后一场战役中,仅死亡一百余人。”   这名士兵还要刻意强调一下人数,再继续说:“敌军已退。叶将军乘胜追击,夺下一部分缅国土地,如今原地安寨扎营,请示是否需要继续攻打,以及如何处理俘虏。”   他更表示:“所有收缴兵器、马匹尚在计数。预计有完整马匹三百余匹。”   这是一场非常可怕的胜仗。   己方死亡仅有一百余人,杀了对方三千余人,数量低到令人发指。   不少文臣武将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面面相觑:“多少人?”   “抓了两千多人,我们最后只死了一百多个?”   闻所未闻。   容中将不是去监军的吗?难道也参加打仗了?不对啊,要是打仗似乎也不可能到如此地步。   秦少劼也少有微怔:“这么快?”   他江南这边才刚到,八百敌人都还没处理掉。云南那边一万人已经处理完了。还是大捷。他蓦然笑开:“如此大捷,实属当赏。让容中将早些回来。”   秦少劼因此,看江南本地的将士和官员愈加不愉。   他扫了眼这群过来迎接自己的臣子,说了声:“诸君心中该有数。” 第115章   战后清扫战场不是一两天的事, 光如何处理俘虏也耗费较多时间。   帝王远在江南送来信件,要求不用再打。打的话他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容宁,而且对于缅国到时也难管, 连云南都实行流官和土官并行, 缅国到时肯定也是如此治理。   稍有不慎,回头官员被杀,缅国再打过来,又是伤筋动骨打一大场。再者,这边通商的线路一直看着, 打仗就不好做生意,实在影响百姓。   好在缅国也不想打。   他们王国的新任帝王,实在没想到打一场能打成这样。差点刚坐上皇位,就被百官抗议换人。他提出提供赔偿和交换俘虏, 要求在边境处签互不侵扰协定, 且要求容中将, 也便是皇后娘娘到场。   叶将军转述时, 容宁直接拒了:“不去。看玩笑, 哪听说过战败的还有那么多要求的?再者, 谁听说过由皇后去签这种的。”   当然, 容宁还要强调:“我行礼都收拾了, 要去江南避暑。云南是你们在管,我就是来监军。打完了, 我肯定要走。”   半点不顾这些时日的情谊,左右是坚定要走。   叶将军没想到人真是毫无战友情谊。毕竟是军中出身,他气得君主关系都不在意了, 狠狠骂了一句脏话。   容宁:“……?”当心我告诉秦少劼。   还在庄大人是欢送容宁走的,恨不得敲锣打鼓欢送她走, 临走还腆着脸说:“容中将,殿下,您回了江南,帮我们要点钱呗。这山没了,雨水冲刷下来菇是还能长,但看着实在不安全。得建防御呢。”   容宁:“知道,会提。赔款让他们给多点,主要拨给你们。”   庄大人看容宁的眼神这下是充满感谢,从家里取了不少物件塞给容宁,硬是让人带走。   云南大捷的事,哪怕路途极为遥远,也照样传回了京城。   江南的人当然也多耳闻。   言语传递自然不可能是你说一句,他转述一句。那么远的路上,除了八百里加急,其他人传到后来就全在谣传。他们这群人相当好笑,将正常的故事增添了不少玄幻色彩。   茶馆里已经有了新的故事。   “当今皇后娘娘啊,她是天神下凡。她看似较弱,实际上力大无比,还能赐给周边将士以能力。一声令下,天雷就劈下来。当时万般危难之际,她一声令下,是地动山摇!”   可怜的叶将军长得不出众,名头也不显,下令的事情都被移花接木到容宁身上。   容宁从云南赶往江南,穿着朴实无华的衣裤进茶馆小坐一会儿休憩一下,就听见如此“动人”故事。没想不过没几天,她已经不是人。   她,能够呼风唤雨,招来雷父电母。她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将军,不再是普普通通的皇后,而是神仙。   容宁一口茶水呛在嘴里,涨红脸不停咳嗽。   要命,这群人怎么说起来半点不脸红?他们难道不觉得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什么?人怎么可能呼风唤雨啊?那是叶将军搬了炮出来。   运炮的都不是她。   但老百姓显然不管这些。他们喜闻乐见的就是这种带有玄幻色彩的东西。他们左一个:“难怪皇帝一定要娶容家女。换成谁都乐意娶啊!   右一个:“那陛下肯定是真龙下凡。不然怎么登对?”   容宁不再咳嗽后抬起头时,别说她不是人了,秦少劼也不是人了。他们身上已经有了新的尊称,一个猜测她上辈子估计是个修成神仙会引雷的凤凰,一个猜测帝王是修成神仙会下雨的真龙。   反正就很敢想。   容宁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茶馆里快速扫荡掉临时买的饭,带着士兵飞快逃跑。她就算爱听人说好话,也不乐意听人这么吹,太过羞耻。   跟随她一起跑的人,其中一人郁郁寡欢,脸上顶着浓重的“王八”墨汁,相当难过。他宁可被惩罚点别的,也不想被惩罚这个。   这墨汁不知道是加了点什么料,由庄大人特供,听说格外难洗掉。是他们当地老百姓制染料时折腾出来的。很多当地人染布,手上都沾染了色。稍褪掉点,又染布,很难洗。   容宁二话不说就给他画上,惩罚他疏忽放走了钟如霜和阿冬。   他已经洗了不知道多少次脸,都快把皮洗破了,但问题是半点都没有能够洗掉。反而脸上似乎洗白了点,显得墨汁更黑了。   袁景辉等其他人看到他就面容扭曲,想笑又强行憋住。看得这位士兵是各家郁郁寡欢。   可恶,迟早有一天要报复给其他人。以后就要在军中用这种方式惩罚人!   军中他们的下属们暂且不知道,他们的领头跟着容中将出去一趟,下次回来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巨大的惊喜。   江南。   迈着小腿的丁勇康再度见到帝王和自己熟悉的兵部众人。   他微仰头,语气稚嫩说着江南的情况:“这里的人太有钱了。他们每个士兵家里都可以给他们过来送吃的送喝的。当兵不打仗,每天要做的事基本是巡守。要是江南有灾情,朝廷下赈灾的粮食,他们负责发,以及管一下秩序。平日每年税收时候,会被借去收钱粮等税。”   小家伙口齿清楚到这种程度,别说同龄人,比极多的成年人都厉害上几分。   丁勇康被送到江南后,并没有被轻视,但也没被重视。他的阵法被放到军中练了,不过没怎么大练。谁管一个孩子想出来的方法到底有没有用呢?   他以孩童的视角,更容易从这些官员和士兵的细枝末节中观察到点什么。   因为没有人可以对着小孩一直装模作样,士兵们也不例外。他们下意识轻视孩童,不知道一切都暴露在孩童眼里。   “江南人打仗并非没有血性。”丁勇康见过不少江南人,说着实话,“穷乡僻壤虽容易出刁民,却也因没有底可以丢,一旦碰上利益就极为凶狠。江南的兵太安逸了。他们认为这八百人,杀不到他们家里去。他们身边又有别的士兵当着,行兵脑中只想着退,大不了回家种地,当然没了劲。”   他说着:“在一群人操练时,大家都任务形式,只有一两人坚持不懈,动作到位。反倒显得这一两人如同耿直傻子。将正常士兵当傻子的兵,又如何□□。”   江南的将士们脸上火辣。   他们平日只看这个孩子乖巧,自然没怎么太约束他。有时候还会问问他学过点什么。却没想到这个孩子每天都在暗中观察,面对帝王都敢这么告状。   徐大人和身边两位侍郎叹气:“詹大人江南出身,对江南士兵情况更清楚一些。这些情况可否属实?”   詹大人是兵部的官员,但在丁勇康都这么说的情况下,身为师长实在不好意思再抨击。他只能委婉递给台阶:“江南官兵操练太少,能好好练,自是能打仗。”   秦少劼不作声,面上表情寡淡。   天下人知道帝王年少身子不好,如今大喜婚事刚过,看着是还行。但众人实在是怕随便给人气出个好歹。   应天府知府上前替人求情:“陛下。臣认为江南将士此等情况,是由平时不够上心、无敌人可打造成。如今有敌人在前,他们自会勤加练习,争取早日解决掉这八百人。”   不然实在太过丢人。   秦少劼开口问丁勇康:“你觉得呢?”   丁勇康到底还是孩子。他会看事,转述情况。可对人心复杂尚且不明白。他悄悄看了一眼自己先生詹大人,就见先生手指点了点。   他其实很想说这些士兵骨子里就是懒,生活太过舒坦,没救的。可先生让他应了,他只能勉为其难:“那就试试。”   丁勇康犹豫了下,还是提出:“但要将平日里被说像傻子一样的那些兵拿出来。他们适合另外成一队操练。往后可以当精锐。”   秦少劼:“可记了人?”   丁勇康努力点头。   秦少劼下令:“詹大人,带着小丁将军前去挑选人。这些人归于他名下。至于如何操练。”他微微一顿,看向台下众人。   所有人绷紧了身子,尤其是那些武将。他们生怕被帝王点到,又怕帝王不点到。要知道能够和帝王见面的机会实在不多。人一辈子能够抛头露面的机会也仅有那么点。   “詹大人,你与蔡将军一起陪同小丁将军去。蔡将军,莫负少年年少。”秦少劼提点着这位将军。   丁勇康高兴极了。   他发誓,他现在最喜欢最敬重的人,就是当今圣上。他很喜欢小丁将军这个称呼。   秦少劼懒得见这群人。于是把人都轰走。他平日里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没想到来江南避暑,发现江南这边人为了在他面前露个脸,上折子比京城还快。   京城留下了一部分人,专门处理京城的折子。问题大的送往应天府,问题小的留在京城。等他到时回去再看。   谁想京城的折子少了大半,江南的折子直接补上来。   这群江南官员没有经历过什么大打击,反正说话和唱戏一样,前面一大堆的废话,说了半天才开始引入,到最后有用的就几百个字。   秦少劼刚来没多久,已经打回去一批。   他拿起一本厚重的折子,翻看一目十行后又砸边上。容宁已经快要回来。到时候这么多没用的废物要浪费他多少时间?   他不打算在江南官员面前多装腔了,皱着眉头吩咐全盛:“把所有折子全部给我送回去。废话全去掉。说不清事情的,给我再去学堂重新念几节课。”   全盛:“喏。”   于是刚在帝王面前丢脸的武将们,很快就见到同样脸色难看的文臣们。大家一起倒霉赶工,苦哈哈相约晚上喝酒抱怨。   锦衣卫尽责把所有抱怨记下,然后再放到帝王桌上。   秦少劼看见后气笑了,连着下几道令。   武将士兵一月后与京中士兵比拼,输者把三个月月钱直接送给赢家。臣子上交折子尽量精简,要是废话过多再被打回,将自己的折子罚抄五十遍。   一时间江南文官武将更加痛苦。   而莫名被波及的京中士兵们,一个个杀人的心都有了。他们每天加紧操练,发现一个江南的兵就怒瞪。好不容易从容中将手中逃离,结果又要摊上你们这群废物。   一个不慎三个月月钱!钱不重要,脸皮比较重要。   江南的士兵们,刚被下了命令要开始大肆操练,没料到又要迎来和京中比拼这种噩耗。他们能和京城的侍卫比吗?   众人眼前发黑,真真切切被迫动了起来。 第116章   京城虽是北方, 实际上该热的时候极热。它和江南错开,在夏日最初几个月能比江南更热,到快要逼近秋日才慢慢转凉。   而江南到处有山有水, 夏日热得稍微慢一些, 而到秋日照样会很热。好在江南的避暑行宫建立在山水间,比寻常地方清凉很多。   为了让帝王和百官能够在炎炎夏日舒爽一些,太监们会在一些管道上运水。水流上了宫殿屋顶,如雨帘倾泻而下,风吹过便会带走暑气, 带来凉风。   这个月份的容宁赶到江南,心疼摸了摸快热死的马,将其交给将士。   她每天穿住普通,连带着马也没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钟如霜跑了。她一路回来的同时带着人搜查, 可惜花了更多的时间, 实在没有找到相似的人。她还好, 兵和马跟着她受累。   一路跟着容宁来江南的袁景辉, 其实已经发挥不了太大作用。但他不吱声。开玩笑, 好不容易可以跟着容中将, 怎么可以说走就走?   虽然听不懂海外各种岛国的话。   但可以学。   袁景辉暗暗发誓, 势要学会世界上各种用得着的语言。   他都不开口, 其余几个跟着的士兵当然也非常有默契,全不开口。开玩笑, 容中将前途在那儿挂着,这次云南的封赏还没彻底下来,却也能预料到不简单。   跟着容中将更是有机会晋升, 还能被定国公、帝王看见。指不定哪天飞黄腾达。他们吃饱了撑的采取提点容中将自己好像不该再继续跟。   他们仿佛皇后私兵,容宁走到哪里, 他们就跟到哪里。   匆匆赶来迎接容宁的全盛,一见到容宁恨不得将人快些带到宫里。他很是心酸,想把这段时间的血泪都和皇后娘娘说:“您要是再不回来,可是要出大事了。”   容宁本就知道江南的事没解决,心里还挂念着钟如霜留下的消息,一听赶紧问:“什么事情?”   全盛立刻倒豆子:“天气太热,陛下这段日子心情不好,又天天念着您。每天尚食局的宫女们绞尽脑汁,陛下都吃不下多少。”   容宁:“?”困惑的事情增加了。她以前在外,也没听说秦少劼苦夏。八百外敌让他心情那么差?云南不是大捷了吗?不该多吃两碗饭?难道是真的苦夏?   苦夏的人,到了夏日胃口极差。一天下来吃不下什么东西,心思更是烦躁。但有御医随行,开开胃就好。   全盛不止说这个:“江南的那些兵啊,是一点本事也没有。他们到现在还没能够围剿掉那八百人。这都多少天了,您说是吧。前些天听说又去试了试,结果再被打了回来。”   容宁:“还是五千人去冲的?”怎么能做到又被打回来的?   全盛长叹一口气:“可不是。说是之前战败的时候,不少东西被对方捡了过去。现在他们安寨扎营了一般。他们这群江南的兵,还说这段时日操练过多,打仗没力气。您说气不气人!”   容宁点头:“气死了。”   得要多废物,才能操练一多连仗都打不了?   实在没见过如此离谱的,容宁不得不问:“丁勇康呢?”   “明威将军如今手上带了一些兵。不过数量不多,才一千余人。您也知道,他年纪太小。去挑选士兵的时候,很多人都不乐意跟着他。这一千多人不少也是看在詹大人的面子上。”全盛一直跟着帝王,对那些百官和士兵的绕绕弯弯知道的很清楚。   但他心中挂念的还是帝王,忙将话又拉回来:“陛下郁郁寡欢,连折子都批不动了。早前江南那些官员总是爱说废话,被陛下打回去了好多。”   容宁当即加快脚步。比起不好好吃饭,批不动折子问题很大。秦少劼这人哪有过批不动折子的时候?他恨不得成婚当晚都批折子。   往行宫一走,不过几步之遥,舒适的凉风骤然袭来。容宁在容府都没享受过这种惬意,不由张望了一下。避暑行宫不愧是避暑行宫,有它的道理在。   在踏入宫殿,她一眼就看见了刻意穿上好看燕居服,明明眼眸微亮,却又装作不在意还有点恹恹的帝王。   年轻的帝王头上戴了一圈发网,顶着一个小小金冠。身上是蓝袍,腰间不知道是不是嫌热,连腰带都没有系,直通通朝下。   他没有坐在桌后,而是就那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边放着冰盆瓜果,还有一壶茶。   要是不看神情,倒是有种京城纨绔公子哥的姿态。   容宁没想到秦少劼真的不在批折子。她快走两步上前行礼:“陛下,臣回来了。”   秦少劼一听“臣”,刚微亮的眼眸失了光:“宁儿要和我这么生疏吗?”   看看他,多日不见,早早学乖,现在开口连“朕”都不用。   容宁客气完了,收回礼走上前,用手摸了摸秦少劼的额头。她非常失礼也不讲规矩:“意思意思。对了,我刚听全盛说你这些天苦夏,饭菜吃不下,还被江南的这些文官武将气着了?”   秦少劼额头凉凉的。   容宁换了个手贴着,捉摸不透:“怎么我的手比你额头还烫?是我在外面晒太热了?你找御医看过没?”   秦少劼看了眼全盛:“是有点吃不下。这些天多亏了全盛。你不提,我差些忘了赏赐他些物件。要不是他天天在旁伺候着,真是要被江南这儿的官员气死。”   他身上不带钱,点了一下宫殿中的摆件:“那个玉白菜拿去玩。再赏个五十两。你自个取去。”   全盛太感动了。   皇后娘娘一回来,别说陛下不生气了,一出手阔绰到仿佛他立了救驾大功。   全盛恨不得给容宁哐哐磕头:“谢过陛下,谢过娘娘。”   秦少劼将容宁拉到身边坐下,把冰盆里的果子塞给容宁。他细细打量着容宁,揣测这段时日在云南过得如何:“你吃点。你赶路回来,肯定比我待在行宫里劳累。”   容宁也给秦少劼塞:“等下吃什么?要是吃不下我们偷偷溜出去吃。听说江南有很多好吃的地方。吃完我和你一起去看看江南的兵。谁不好,我帮你打他们。”   她话说出口,想起自己现在好歹是个皇后。   身为武将,和武将士兵切磋还行,没法名正言顺打文臣,只能补充一句:“文官偷偷套麻袋。我带去云南的几个都带来了,我们可以一起来。”   非常不顾一些江南人的死活。   秦少劼笑出了声:“好。”   于是尚食局的宫女准备好了要给皇后娘娘接风洗尘宴的食材,就收到命令,说今日不用餐。要是有放着会坏的那些,做了赏下去就是。   避暑行宫的宫女太监以及侍卫们含泪吃了赏赐,美得很。   容宁带秦少劼出门,当然不能让人戴金冠。不然出门谁不知道他身份与众不同。   两人衣服换了通俗一些,头发不过简单束起,用普通银木簪子固定住。两人带着全盛和一些侍卫,牵手坐马车出门。   皇后一回来,陛下不仅不批折子,难得连行宫都不待了。   容宁不知道江南有什么东西好吃,却也没想到他们特意挑选了一家大的,找了个雅间还能听到楼下说书先生夸夸其谈,说着皇后皇帝天上来。   她面无表情给两人倒茶,问小二:“你们这里有什么菜?”   小二见过大世面,什么人都见过,当即开始报菜谱。他口条顺溜,一口气报了一堆,到最后还笑眯眯点了一句:“咱们这里连黄鼠都有。只要有钱,什么都给做。”   秦少劼和容宁都不算过于奢靡的人。秦少劼听过如今似乎很有名的黄鼠,喝了口茶:“黄鼠多少钱?”   小二笑盈盈接话:“一千二百两一只。”   容宁震撼看向小二:“多少?”   小二:“一千二百两一只。算便宜了。这东西难寻。大家都爱吃,不少人家卖一千五百两一只呢。”   容宁倒吸一口气。她知道江南人有钱,不知道江南人那么能用钱。上千两和说着玩一样,简直不把钱当钱。吃个鼠还能炒那么高价。   最近刚敲一笔缅国,正在等国库入钱的秦少劼,气派很足,问容宁:“要吃吗?”   容宁摇头:“不要。”她在边塞都不吃这玩意。怎么还当珍宝了。   她想吃江南特色的:“冷切鸭来半只,虎皮肉来一份。粥来一份大的,再来一碗牛肉凉面。再加上点时蔬。”她问秦少劼,“还要什么?我怕点太多吃不完,我们下次还能来吃别的。”   这些已经不便宜,精奢程度堪比容宁宴请好友。   秦少劼听到下次,当即不想再多点:“够了。”   两人行宫中满桌子菜不吃,来这里吃百姓吃食。当然,一般百姓可一顿吃不上那么多肉菜。   当小二出去叫菜,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信得过的人,容宁终于低声和秦少劼说起正事来:“她跑掉了,我来江南路上一直想找她,不知道人跑哪里去。城门已经戒严,百姓不可能随意让人住到自己家中去,没想到她还能跑。”   秦少劼知道她说的是谁:“她那么多年,总有自己方法。”   容宁应了一声:“她给我留了这个。”   她把纸递给秦少劼,让人看一下。   秦少劼拿着纸,稍闻了闻纸上墨的味道。他面上没有任何变动,这才看向上面的字。对于京城中有接应,他当然是清楚的。   至于兵部。   三代老臣,唯有兵部尚书徐大人。他也确实和庞太师是熟识。但当年朝堂之上,又有几个与庞太师不是熟识?这么多年,徐大人兢兢业业,不可能做反叛之事。   秦少劼垂眼:“我多想想。” 第117章   容宁不打扰秦少劼想事。   她是算聪明, 又实在人比人能气死人,比不过秦少劼。她估计最多想想是谁和钟如霜有勾结。但秦少劼可能不仅想谁有勾结,还能想如何利用这一条线, 挖出人的同时埋一把钟如霜。   饭菜很快上来, 容宁生怕秦少劼吃太少,到时候瘦过了头,骨头硌人。   她热情给秦少劼布菜,把东西全往秦少劼碗里塞:“这个看着好吃。这个看着也好吃。你先尝尝。”   “瞧瞧这个酱汁,感觉这酱汁都能下三碗饭!”   江南时蔬品种繁多, 尤其是那些容易放坏,不易送到京城的时蔬,更是能让人吃个新奇。   容宁把肚子填饱,满意让秦少劼也吃饱。很好, 秦少劼比她多吃了半碗面!   两个人吃得站起身时, 感觉身子都沉重了些。   吃太多, 秦少劼微微有些许犯困。上了马车, 他借势靠向容宁:“这些天有些疲累。没想到远在江南能有那么多事。”   说着打了个轻微的哈欠。   容宁这个赶路回来的, 吃太多也有点犯困。   她也靠过去打起了哈欠:“睡一会儿, 让人送我们去军营。这儿过去有一段路。”   马车外, 全盛和侍卫听得一清二楚。马车就此驶向军营方向。马车内两人则是在如此颠簸中, 互相靠着真闭上了眼,就此小憩起来。   军营中, 众人集体在苦训。江南的兵在一堆,京城的兵在一堆。其中明威将军,年纪尚且只有八岁的丁勇康, 还带了一千多的兵。   小家伙脸上肃然,一本正经教着人:“喊的声音要大声一些。喊得越大声, 你们气势就越足。对外敌会有震慑的效果。”   他名下一个小士兵委屈出列:“报将军。他们说我们这是虚张声势,是在装,在表演给陛下看。”没有战功本事,一切不管好坏,反正他们都被旁人看不上眼。   丁勇康其实不懂为什么别人要如此说。   他现在除了带兵,每天还要上课。一跟着先生学识字和四书五经,二跟着正好南下的詹先生学兵法。他稚嫩嗓子实话实说:“我念书的时候常常会见到一些人总想着玩不好好念书。他们并不打算科举考多少好的名次,只要不落下家中名堂就成。”   士兵们听着。   “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我光是想要念上书,就已经用尽了好运。”丁勇康这么说着,“你们当兵不也如此?其实能够过上平和的生活,已经是天大的好运。但这个好运不可能一辈子在。”   “运气有用光的一天。就连定国公都曾在战场上折了双腿。”他这样说,“江南难道一辈子不会打仗吗?现在就有战场。你们难道一辈子要泯然众人吗?”   “至少,要练出比别人能活更久的本事,不管有没有用的本事都要学。真上战场,努力护住自己的命。所以不是什么虚张声势,也不是什么表演。”   年少的丁勇康咬文嚼字不算擅长。他能说出这些,是实在内心有所感悟:“不然等到在战场上才觉得自己少学了一点。来不及的。”   他老实说:“我见到陛下后,一直在后悔没有多念点书。要是我再多念一点书,表现会更好。现在陛下在江南。指不定哪一日会来看看。你们要是连这点气势都没有,事后肯定后悔。”   众人想也是。   他们纷纷坚定意志,决定更加好好操练。   但他们也没想到,他们前脚刚坚定意志,后脚容宁带着秦少劼,已经在军营门口探头了。身为帝王出行,又是进军营,当然要通报各长官。   容宁和秦少劼打算看这些家伙平时最常态的样子。通报的人被秦少劼吩咐:“不要惊动人。不要说是朕来了。暂用全盛的借口,就说他有话要转述。”   等这些将领火急火燎赶过来时,容宁非常淡定吩咐:“我和陛下打算随处看看,你们说一下你们的兵各自都在哪个方位。”   众人谨慎忙说了:“臣的兵在西北角。”   “臣的兵在南方。”   一个个报完,丁勇康也紧张起来:“臣的兵在东南角。”   容宁听完点头,挥挥手示意自己手下的兵:“来,劳烦各位在门口留一会儿。我和陛下先逛逛。你们半个时辰后再来碰头。”   这下武将们愈加不安。其中一个刚要开口,谁知容宁说完就拉着秦少劼走人。她半点没心思听这些人说什么,而是催着秦少劼抓紧:“军中消息传起来太快。我们一走,他们指不定用什么腹痛啊头痛啊的理由走开,把消息传出去。我们要看抓紧。”   武将们:“……”这让他们还怎么给自己兵通知!   哪怕众人这段时日已经拼命让自己的并加练了。可他们真的怕,怕自己一走开,手下的兵当即开始偷懒,到时候被陛下看个正中。   武将们眼神中透露着绝望,看向身边负责看守自己的侍卫们:“这个,大家都是武将出身。不知道能否……”   袁景辉听都没听完,冷漠拒绝:“不能。”   什么都是武将出身。他们边塞军绝对不承认有那等败绩的兵和自己是一样的出身。就是撒把钱在民间随便找点老百姓都比这些人会打仗。   容宁和秦少劼一路绕过去。   秦少劼记忆力惊人,记得每一个武将手下的兵对应是哪里。容宁则是在旁边给秦少劼点评这些兵:“这些不行。你看看他们的队列。参差不齐,站不稳妥。真到了战场上一下子就被冲开。”   见到另一个地方,见所有人都在休息,她也能看出点名堂:“当兵的休憩时,该是要轮流戒备。在军营中不需要如此,但他们还是太过随性。而且天气如此炎热,训练应当汗流浃背,面上泛红。休憩时能看出刚才训练的度,不大。”   秦少劼微微颔首。   直到走到一个兵营前,看着兵们状态尚好,气势较足,她才勉强说了一声:“这些比刚才那些好很多,一看体魄和身骨就能看出。但比起边赛军……哦,京城的兵啊。”   秦少劼轻笑一声。   容宁的点评很是精准。   两人很快也走到丁勇康手下的兵前。这些兵恰好在休憩。但一样都是休憩,这些兵却是分成了好几团人,凑在一起琢磨比划。   他们还有人对打起来,向前打的同时当场大吼:“哈!”   身骨算不上上佳,毕竟南方人个头比起北方不算高。但气势很足。要知道现在是休憩时候。能够在休憩时再私下加练,说明有心。   容宁笑起来:“小家伙是会挑人。这些兵说不得底子如何,至少有心朝前冲。有野心的兵,都会是好兵。”   秦少劼对比着刚才那些兵,认为是如此。江南的兵哪怕在加训上,竟也分了三六九等:“我之前听丁勇康说起,果然眼见更清楚。”   如此看来,江南的武将得选一些严苛自律的武将。   同时,秦少劼稍思考:“水兵是不是该多操练一些?外头乘船过来八百人便如此好战。说明海外之国好战,而战胜者杀心更重,谋略计策更高。”   容宁:“对。一步步来。首先要把这些兵训好。水兵得找擅水的。建议额外征召。海边渔民靠海吃饭,没有多少农田赖以为生。他们家境多不宽裕,要是能够从军,想来也是有个好去处。”   秦少劼想想可以:“到时挑个武将。以前的大船会前往周边各岛做生意。现下战火多,做生意的少了。可以让这些水兵跟着去护一部分商户安全,以此达到与外敌特训的水平。”   两人三言两语,给江南找了新的麻烦事。   谁让江南人半点没居安思危的念头,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下场。   半个时辰过后,门口的侍卫终于将所有武将放行。这些武将火速跑动起来,想在见帝王前,看一眼自己的兵是什么情况。   临走前让自家兵休憩的武将留在原地,露出一个悲凉的笑:“臣想来这个位置,也该让给更加合适的人了。”   丁勇康没去看自己的兵。他小短腿跑过去跑回来根本来不及。   他也很悲凉:“早知道就不让他们休息了。”上次后悔自己没有多读点书,这次后悔没有训更狠点。他还是太善良。   一群人再度回到帝王和皇后面前,面上的神情各异。   容宁扫了一下众人面上神情,言简意赅点评:“练得不够。按序排下来,最佳为京营,其次明威将军的营地。其后西边有一个营地尚可,其余不行。”   她这人也不客气,相当果决决定:“袁景辉,把咱们边塞军非农时备战每日操练的行程给他们用上。”   袁金辉出列:“是。”   武将们心头一跳,但还在安慰自己:区区边塞军,也是人嘛。行程能复杂到哪里去?   袁景辉一开口:“每日背行李快跑一个时辰。用饭。其后拔刀挥刀半个时辰、骑马拉弓射箭练半个时辰。再按照当日要求阵法快跑半个时辰,其中要求按照旗帜变动变幻阵法……”   众人:“……”等等?   袁景辉继续说着,面不改色看着众人脸上从震惊到惶恐再到重新绝望。   这些人,不行啊,没吃过苦。   战场上打不过人也要会跑步。到时候回来好歹有条命,能够下次再杀进战场。骑射又是基础。拔刀挥刀比别人快,那是更必要。步兵也要会懂骑射,万一抢到马了呢?   至于听命变动阵法,基本功。   他都没说什么复杂的。   容宁看着众人色变,内心轻微摇头。这还没带上军中每隔一段时日的打斗比拼。   她转向秦少劼:“那八百人什么时候打?”   秦少劼:“周边百姓都已撤走,所以给了半年期限。”   容宁觉得秦少劼大概是打算修出舍利子:“半年?庄家都能收了。他们还打不过八百人?”   听到这话的人脸上火辣辣,尤其是参与过围剿且战败的武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何德何能,还能够站在这里。慢刀子削肉实在太痛苦了。   “三个月。”容宁直接砍了三个月的日子,冷声,“三个月处理不好。从上到下全部革职。当兵的都给我滚回家里去。”   众人顿时绷紧了心神。三个月很是紧张。最重要的是,三个月里还要秋收。士兵有别的事要做。他们其实真正有的时间,或许只有一个半月。   容宁没听到答复,盯着这些人:“怎么?做不到?做不到也没事。换武将,重新征兵。那八百人直接我带人围剿。”   武将们当着皇帝的面,当然不能承认做不到,集体应下:“臣做得到!臣遵旨!” 第118章   容宁和秦少劼不可能在江南留半年。   秦少劼虽然给了这些武将半年的时间, 实际上要是这群人真的搞半年,必然会在帝王面前丢脸面。往后官位晋升是不可能的,更随时有被替换危险。   容宁给的时间, 恰好也差不多是在秦少劼返回京城前。   丁勇康领命后, 闷闷不乐。   这么短的时间内想要操练出一支勇猛的兵,实在可能性不高。他已经尽量将自己的兵都按照阵法练习。可他到底都没见过真正战场,也没见杀过人。   他很怕。怕自己失手,到时候辜负容中将、陛下以及先生的信任。   容宁没闲着,真到了江南决定给江南折腾多点水平, 立刻开启“打家劫舍”状态。她找上詹大人:“詹大人,江南哪些武将家里书多?我借来抄抄书。”   詹大人年轻,且不怕事闹大,火速卖了一波江南武将:“我知道。我这就给您写个条子。”   他拿了纸笔, 唰唰写了一堆, 然后满意交给容宁:“这些人家里书都多。到时候容中将记得也借我抄抄。”   大家一起抄书!   容宁看了眼名单:“上面没你们家啊。”   詹大人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也被盯上了。他非常沉痛:“臣家中所藏, 几乎在永安园里都能找到。”皇家书库不是开玩笑的, 里面拥有天下藏书。   容宁:“哦?孤本呢?”   詹大人心痛:“臣抄好了给您送来!”   容宁满意, 朝着詹大人竖起大拇指:“您很有眼见力。”她看人一向很准, 詹大人往后一定功成名就。   詹大人将人送出门, 恨不得回到最初, 当自己不在。   他见人远走,回来后直摇头:“早知道就像徐大人和冯大人一样, 多出去走走了。”留在行宫驻守,实在太令人害怕。   容宁拿着纸条,每天趁着秦少劼批奏折的时辰, 出门去一趟。她回来就搬书放在桌上,埋头苦抄。抄完美滋滋和秦少劼一起吃饭。   秦少劼不知道是不是苦夏稍微好些, 这几天胃口不错。   就是晚上总黏着她,以至于她一天要洗三次澡。晚上两次,早上一次。在云南刚被晒黑了一些的身子,硬生生又被洗白了一些。   她同时多次和兵部三位大人聊天唠嗑,听说徐大人在操心徐缪凌的婚事,强行插了一手:“哎,陛下说得好,让他多见见人。说不定就有哪个看对眼的!再说了,一箭双雕,他多参加宴会还能探听到各种消息。别的锦衣卫可没有这种机会。”   徐大人点头应着:“可不是。”   徐缪凌堂堂京中锦衣卫,不曾想年过二十,被迫去参加起了各种宴会。参加不仅要在宝坤指挥使给的要求中做任务,还要相看起女子。   他一天收八个手帕,三个香囊,路上还能拎回一篮水果。身上无时无刻不带着各种名贵熏香的味道。   知道的清楚他是去参加宴会,去相看其她女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整天去什么奇怪的销金窟。   徐缪凌脸上的神情是愈加冷,从本来装模作样的冷酷,变成真正的冷酷。他现在根本没有办法分辨这些漂亮的女郎,尤其是这群人给他送东西,不知道为什么还喜欢低头遮面。   他在北方中个子算高,看着这群姑娘不得不低头。结果低头就看个头顶。   谁能从头顶分辨出谁是谁啊?他又不是神仙。   难得有几个露出个脸的,他看到人后满脑子想的是:这人是什么身份,家里有几口人,父亲是什么职位,母亲娘家又如何。是否曾经犯过事。   总之很难单纯去考虑这女子是否貌美,是否适合做自己的妻子。   徐缪凌再见到容宁时,冷酷的脸上抽满怨念:“你为何如此早成婚了?”   容宁手上捧着要去给秦少劼吃的李子,诧异看向徐缪凌:“看你说的,这都几岁了?全天下比我晚成婚的都没几个。”   她还安慰人:“放心,我听说了。李古阳在京城也要参加宴会的。你们一个都逃不掉。陛下操心你们得很。”   徐缪凌:“……”好狠一男人。   容宁几乎没多少时候能碰上徐缪凌,如今碰上,自然低声问着:“问你,你爹当年和庞太师关系如何?你听他说起过庞太师吗?”   徐缪凌一听,当即进入到锦衣卫姿态。   他知道容宁在查什么:“我出生的时候,庞太师已经过世很多年。他们算有关系,当时算是有点忘年交?一个太师和一个兵部小官员,关系不过是好友,很难再深。”   容宁想也是。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也如徐缪凌所说,一个小官员和一个太师,能有点忘年交关系已经很不容易。   但徐大人都关系如此浅,其他人呢?   她叹息着:“我见了那女子。她的手看上去并不像是蒲先生那个年纪的人。看起来比蒲先生更年轻。这么多年以来,她好像并没有在外面吃多少苦。”   徐缪凌心头一顿。   容宁微微捏了捏李子:“我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想要做点什么。陛下也不说他想要做点什么。我天天跟在他边上,好像也没见他有什么动静。”   徐缪凌:“直接问?”   容宁:“回头问。侍郎两人年纪三十年前,詹大人才几岁。冯大人才十几岁?兵部郎中里面,有没有年纪稍微大一些……”   等等。   冯大人十几岁?难道说不是和庞太师的关系,而是和钟如霜或者是蒲先生的关系?他们在京城住了那么多年,也会有自己的好友,也会有自己结伴的知己。   往后虽然大家路渐渐走远,但终究是当年年轻有一份联系在,就像她和她的那些小伙伴。钟如霜不说如何,以蒲先生的性子,绝对不可能毫无友人。   若是友人很多,总会聚聚。当年那时他本就心中思慕钟如霜,拉着心上人钟如霜一起见人,更加正常不过。   当初的冯大人应该还不在兵部,科举恐怕都没出什么名次。   容宁看向徐缪凌:“冯大人和四十岁以上郎中,你替我查一查。他们年少的时候有没有和蒲先生关系不错的,或者情敌。”   徐缪凌听到这个话觉得有一些微妙:“这方向你确定?”三十年前的情敌要怎么查?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查,但总觉得要问一些当年京中会玩的纨绔。   容宁摇头:“我当然不确定。知道多总不会错。”   徐缪凌应下:“知道了。”   他面无表情说着:“我先把这些宴会应付掉。”   容宁鼓励着徐缪凌:“你可以的。江南的小姑娘多好看?一个个温柔如水一般。肤白貌美。我就喜欢白的。”   徐缪凌:“……”一瞬间想到帝王。   谢谢,他并不想知道这点。   容宁用完就丢,果决丢下好友,美滋滋去找秦少劼:“陛下!看,这个李子他们说非常甜,里面水也非常多。冰镇之后味道更佳!”   秦少劼接过尝了一口,发现是如此。而且比容宁说得还夸张。   他唇边溢出了一些果汁,竟是直接流淌下来。   秦少劼手上本来正在看折子,边上也没放个手帕。他幽幽看向容宁,就见容宁眼神怪怪,凑过来舔了舔。   他想了想,又啃了一口,果汁不仅沾染了唇角,把手也弄得一塌糊涂。他朝着容宁示意了自己的手,勾了勾唇角,意味非常明显。   容宁:“……”倒也不至于!   有的人明目张胆,搞得全盛都不敢抬头,缩在角落里当自己不存在,找了个机会就退出了屋子。至于那些守卫,早习以为常,反正看不见。眼不见为净。   日子一天天过去,云南的合同签订好,一箱箱银钱宝物很快从远方送往京城。当然由于帝王在江南,所以也给江南运了一点。   清单一送过来,帝王的封赏接连放下去。   容中将被封为容大将军。从此往后再称呼容宁,只需要称呼容将军。唯有她和定国公在一起时候,两人需要暂且区分一下。   这世上没有几个大将军是全靠自己征战的战绩,走到这么年轻的。   她当得第一人。   容宁顶着大将军的名号,稍稍觉得自己有点升太快了。她和秦少劼说过这事:“中将军也分几个等级,我是不是太快了?”   秦少劼看着容宁:“皇后的职位比军中职位高。你外出若是再监军或者直上战场不方便。”中将军也好,大将军也罢,对于容宁来说,俸禄又不能一起领。   她现在领的是皇后俸禄。   秦少劼再说:“以及,你往后在军中不会再升官职,多少领些封赏。早些解决也好。”   定国公的位置不可能传给容宁。   容宁身为皇后,也不可能再有别的什么军职上的官位封赏。   她想想也是:“好。那就这么办。”   事情就此敲定下来,容宁再出现在人前,就成了容将军。而帝王避暑那么多天,江南的兵和京城的兵的比斗也办了起来。   出乎人预料的是,这次比斗竟不是京城单方面的虐了江南士兵。就如同原先一些武将所讲,这些人只是因江南的待遇太好,有了惰性。真被狠狠操练,自可以变成勇猛之士。   在扣完输者的俸禄,一月半的期限很快逼近。   江南八百外寇的事,再度被放在明面上。   丁勇康努力鼓舞着自己的一千兵:“你们这次和京城的兵比斗,不少人都赢了。这说明我们都在进步。而杀敌处理外寇,必然是可行的!云南战场也有了这个阵法,借助地形只死了一百多人!”   他信任自己的士兵:“你们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拿下更多的敌人首级。为百姓安危而努力,为今后天下和平而战斗!” 第119章   八岁的稚童大声鼓舞将士们, 看上去本该有点好笑,但没有人笑得出来。   众人知道他是认真的,也知道他们即将迎来的是一场生死的斗争。这场斗争赢了, 洗刷耻辱、荣耀加深;输了, 便是一条条的人命。   众人齐刷刷怒吼:“是!”   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装模作样装腔作势,但气势上,这一千人的兵活生生有万人兵之势。他们坚毅勇猛,他们心中也有不安,却并不胆怯。   要是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可以打过敌人, 那谁能相信?   一道道军令下去,京城的兵居于后方,以守备为主。他们不可能一开始就去帮江南的兵作战。这次能够帮忙,难道以后就在南方帮忙了?   打仗守城, 护住江南百姓的, 只能是江南的兵。   而江南的军官心中也有一雪前耻的念头。   他们很快安排好了所有的兵。其中安排在最前的, 正是丁勇康手下那一千余人。   打仗冲在最前面的通常是最容易死的。古往今来很多将领, 甚至会特意安排一些新兵冲前面, 足够倔足够逞强, 足够有冲劲。当他们活下来之后, 必然会成为军中良才备选。   他们并不是真的一心想要针对丁勇康。   而是这一千余人, 是所有士兵当中气势最强,且天天操练的阵法最适合前排的。要知道丁勇康推出来的这个阵法, 几乎是十一人左右为一组,每个人都各自有安排。远近皆有对敌方式,其中盾牌也能护住己方。   以此来冲击歹人, 实属是一良策。   可对于这些兵来说,他们不懂这些良策不良策, 只觉得是借口。在奋勇的情绪下,冒出一丝委屈。他们明明是在军中最为耿直、最勤奋之人,结果却像是被抛弃一样,被挑拣出来交给稚童,被丢在前面。   他们的命难道不是命吗?   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下,他们一个个的杀意比平日操练时更甚。他们心中有百姓有自己,他们想要冲出去证明给世人看,看他们骁勇善战,他们并非装腔作势。   他们也要对得起丁将军,不能让天下人嗤笑帝王和皇后的眼光。要知道丁将军是被皇帝皇后亲自送往户部,如今又送到江南的。   当战鼓敲响,战旗高昂,士兵们浩浩荡荡冲出去。   容宁站在后方高处望着,对此评判:“要是这样还打不了,是该从头到尾换一批人。”   她身为并没有任务在身的将军,在前头蹲守战况。   帝王秦少劼没有出现。   要是要是区区八百的人都要他亲临现场。那实在太过可笑。往后说出去能被后人笑掉大牙。就说,打八百个人需要御驾亲征,哪个皇帝能丢的起这个面子?   就算秦少劼不在意,百官也不乐意。   容宁算是替秦少劼候着了。   战场上战况一向来是瞬息万变。没有任何人可以凭借原定的计划去揣测战场上的每一步。就连风向、水势等等,都无一不代表着:唯有在战场上灵便的人,才能成为最终的胜者。   丁勇康的一千人士兵,简直不知疲惫。他们冲向了八百外寇所在的村子,在远远看见人之后就开始举旗冲锋,发出了骇人的吼叫。   这种仗势一般人完全没有见过。   那些原先和江南士兵打过的外寇也没见过。他们心中势头不由一弱,但还是如往常一样,快速动了起来,还跟学一起大叫。   两边互相大叫的冲锋,可外寇们全然没有预料到,当他们冲上前的时候,根本无法靠近这些士兵。这些士兵竟然用当地不知道什么树,朝着他们挥舞过来。   锋利的枝杈能刮伤人,尖端犹如长矛。   有人扛着伤,勉强想要应对这个武器,又被真的长矛刺伤。当有人反应快一些,终于朝着人群挥舞起了刀,结果一刀只能砍在对方的盾牌上。   在这一个看似一团一团簇拥在一起的阵法上。这群外寇茫然发现,打不到人。   让他们更觉得害怕的是,这群士兵在发现他们无法突破后,士气愈加高涨。他们吼叫着当地的言语,涨红着脸继续冲过来。   刀剑无情,血腥味很快在战场上蔓延。有了这么一群凶猛的士兵在前面冲着,后便江南的兵们顿时有了跟随大众的冲劲。   在发现前方几乎没什么人死亡,而敌方仿佛溃不成军,他们的士气跟着冒起。   这么多天来的训练,并不是空有的训练。他们被罚了三个月的钱,内心的情绪不比前方一千人好多少。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人杀红了眼。   当所有士兵冲进了村子。村子里的一切惨状朝着他们展开。   土地经过连日阵雨,依旧是被鲜血浸染的褐红。死人被堆积在一起,上面全是烧的痕迹。由于没有烧透,可以看到无数的普通村民老百姓的死况。不成人形不成人样。所以说男女分不清,可尸体中的小孩还是分得出的。   有些看着似乎刚出生,就死在了这些歹人手中。那些娃娃还不曾见过外面的世道,说不定还只会咿咿呀呀。说不定,其中还有几人可以学念书识字,成为人中龙凤。   到这一刻,士兵的恨意达到了巅峰。   他们曾经做不到,所以心中倦怠,懒惰。没有仗打,碰上了歹人发现打不过,干脆不如保全自己一条性命。反正身边的人都这样。   但他们现在能做到了。   既如此,必要这群人血债血偿。   一群人越打越猛,越打越凶残。歹人有终于扛不住求饶的,有到处逃窜的。士兵下手仍然不留情。如果求饶有用的话,为什么他们当初不放过那些最普通的村民?   老百姓,没有过错啊!   为了活命,这群人逃窜到异国。但他们有千万种活下去的方法,为什么要选择杀人要选择掠夺无辜百姓?错的是这些外寇,是他们歹毒扭曲的心。   当俘虏都不配。   江南的士兵生怕到时候帝王仁慈,说一句善待俘虏,恨不得动手个干净。   容宁在收到前方战况反馈后,让人去通禀帝王捷报。这场历时几个月的荒唐战役,终于结束。以后江南的兵至少不用被嘲讽“南兵五千”。   士兵们没有归来,容宁带着人过去帮忙清扫战场。   村子的惨状全落入了容宁眼中。她心情沉重,知道这是打仗不可避免的。袁景辉等人在她身后,忍不住骂起来。   屠杀极其残忍。有些将领和兵甚至会有攻下就给兵“烧杀抢掠”几日的规矩。这等歹人比这种规矩还残忍,直接是全部屠了个干净,看着还是虐杀。   袁景辉:“就一个活口不该留!”   容宁:“那不太行。”   容宁作为将军,不得不说:“还是得要把一些人留个几天。问清楚现在海外是什么情况,各岛的纷争又如何。问完再杀。”   袁景辉愤愤:“算他们好运。”   后期清扫,战场统计,丁勇康肝了过来帮忙,身上穿着的小衣衫一样蹭上了血污。他忙前忙后,来到容宁面前汇报时,眼眶红着:“容将军,死了十几个兵。”   他总共一千多个兵,死了十几个。   容宁听着小家伙的话,揉了一把人的脑袋:“知道吗?你的那套方法,已经将死亡的人数降低到了很可怕的地步。从来没有听说过死那么少的。要知道,这个世道只有不打仗才不会死人。”   她的兵死一百多个,已经不是人了。丁勇康现在才几岁?   他现在不过是带一千多个兵,算是个千户长。打一场凶残的战争,只死了十几个兵。只要他现在出门,所有活下来的人都得给丁勇康磕个头。   “要让你的兵成为这个天下最厉害的兵。光是站在那儿,就能吓得人不敢过来。这样你就一个兵都不会死。”容宁说着,“这是我此生的目标。”   丁勇康用力点头。   容宁转移话题:“你这次有功。想来不管是陛下还是江南的武将,都会给你再增加一些兵。你如果不喜欢江南的士兵,可以考虑征兵。江南缺少一批水兵。”   这是她和秦少劼之前讨论过的事。   步兵争斗,丁勇康几乎可以说用对了方法,只要好好训练,往后必是天生将才。既如此,水兵也帮帮忙。   她说着:“你把水兵的那些兵法也看一看。江南造船的技术停滞了一些时日,你也看看能不能看得懂。我对打仗可以说擅长,对造船不行啊。”   不是南方人,几乎没怎么接触过。船战看是看过一些,也从来没机会试过。   丁勇康应下:“好!”   容宁见小家伙情绪好些了,微微一动,蹲下身子来朝着丁勇康招招手:“我还有个事情,想要拜托你一下。”   丁勇康靠过去:“什么事?容将军尽管说。”   容宁低声讲着:“我希望你能够在边部帮我打探一些消息。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打探到三十年前,兵部各官员与蒲盛宏、钟如霜的关系。”   丁勇康绷紧身子。   他听出了这不是简单的事:“锦衣卫查不出吗?”   容宁认为锦衣卫要查,能查的出。但他们不会在这种关头去审问还没有暴露的官员,免得官员们兔死狐悲。她表示:“有点难。” 第120章   小小的丁勇康认真点了头。   他知道蒲盛宏就是蒲先生。蒲先生身为帝师, 名气极大。能当皇帝老师的先生很多,但多是朝堂重臣,唯有蒲先生不同。   至于钟如霜这个名字, 他倒是没有听过, 只能在心里暗暗记下。   容宁和人约定好,很快继续去听那些江南的将士统计和汇报。她走在前头,丁勇康跟在后面。对于丁勇康而言,他心中依旧是难过的,可那种战胜的喜悦一阵阵蔓延上来, 根本压不住。   太高兴了。   丁勇康的脚步雀跃起来。他战胜了丢人、证明了自己。他向所有人都展露出来,他的阵法是有用的!没有人可以再轻视他!   容宁察觉到丁勇康的轻快脚步,很快放下心来。   为将者注定不能太将伤怀挂在身上。要是收不起悲痛,若有后续战争, 则很容易顾此失彼。他们要顾及活着的人。活着的人更多。   江南的士兵们也是又悲痛又高兴。他们悲痛于战场的残酷, 高兴于他们终于没有彻底落下面子。虽然他们是以多胜少, 死了不少人, 但他们是赢了!   他们彻底剿灭了这一群令人愤恨的凶徒, 可以护住余下的百姓!   “要我说, 打仗这种事情还是要看我们。我们当初就是没准备。”   “可不是。我们一个能打十个!”   他们很快红着眼眶吹嘘起自己杀了多少个人。   军医治的兵, 严重的可能扛不过。不严重的好了之后也很容易无法再留在军中。好在军中会拨一部分钱给他们。   容宁带着丁勇康看这些, 一点点和人说着:“行军打仗永远不是只有冲锋陷阵那么一点事。战后的繁琐也一并要在意。他们有些受了伤,回家没法种地, 得给他们想谋生的法子。兵部一向来对此事放在心上,但这么多年政令下达总有疏忽。容家能做的有限,你以后也要放在心上。”   丁勇康细心听着。   兵法书上很少有会说这些。兵法书上多教的是如何练兵如何打仗, 有些也会讲利用各种兵器地形,甚至神神叨叨不可信又忍不住要提一嘴的迷信。   容宁开口:“有的人为何会变成细作?是因为对方给的好处多。外人都知道给人以利益才能挖人, 我们在内要是什么都缺可不行。云南以及北塞就是如此。江南富裕,则是要防细作便攻心为上。让兵知道他们该做好什么。”   丁勇康听得认真。   容宁能教的尽量教。   教到后来,军中休整差不多,容宁折返。   江南之前的战败太过难看,如今战胜也不敢太过张扬。他们没有人敢向帝王邀功,一群人庆幸着保住了自己的位置,见到旁人都压不住笑意。   当然,此时松了口气的总领军蔡将军已经有了个外号,叫“蔡五千”。丁勇康身为小丁将军,在打完仗后很快一样有了个外号,叫“丁一千”。前者是嘲讽,后者是荣耀。   秦少劼看到战损,多看了一眼丁勇康的练兵效果。区区一个多月,丁勇康带出来的士兵比别的将士带出来的士兵死亡的人数少。   丁勇康的一千人冲在最前面,最早对上八百外寇。   这就代表着两种可能,一是这批士兵都是肯吃苦能打仗很勇猛,二是丁勇康的眼光和指挥统军本事好。   两个可能都是好事。   往后是可期。   “该罚要罚,该奖要奖。”秦少劼见容宁回来,朝着人招招手,“丁勇康年幼,这次来是临危受命。奖多一些。但他已经是四品,不太能轻易升迁,先奖一些银钱粮食,再赐一把剑。”   这对于没钱的丁勇康来说,是最实际的东西。   容宁走过去:“江南的将士呢?”   秦少劼:“按小捷算。杀敌者按照每小队嘉奖。他们如今是分了十一人一小队对吧?”   容宁:“是。”   秦少劼应声:“嗯,那就这么奖。”   ……   丁勇康领了容将军的命令,每天都去兵部几人面前露脸。   军中的奖励下放下来,给江南的军多是以银钱和米粮嘉奖为主。唯有丁勇康被馈赠了一把宝剑,名下兵还被帝王亲赞“江南勇士”。   本该是快乐的丁勇康,不算特别快乐。   他小小年纪,陷入了一点愁苦。   要怎么才能够让这些大人和自己讲那么以前的事情?   詹大人一边处理兵部的事,一边带丁勇康。他不介意带丁勇康。别人讨厌带孩子,多是讨厌自己怎么教都教不会。但一旦教一个只要教很快就会的孩童,那满足劲别说,格外让人飘飘欲仙。   太舒畅了。   詹大人见丁勇康愁眉苦脸的,笑着问:“怎么了?是军中要招水兵的事苦恼到你了?这事蔡将军更需要操心。再者水师练兵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阵法上也与步兵作战不同。我回头给你找几本书。”   丁勇康摇头:“不是。”   詹大人好奇:“哦?那是什么事情能让你这表情?”   丁勇康绞尽脑汁,说出口:“我想知道兵部的大家以前念书时是怎么样的。”   詹大人恍然大悟:“哦,你在愁科举。”   武举和文举截然不同。武举大多是走的军路,升上去也是指挥使,其后是将军之位。当然一旦少了打仗的事,晋升是相当困难。只有极为罕见的个别,会弃武从文,转而当文臣。   这极个别的例子,多要帝王赏识,又要吏部和内阁同意。   文举走的是仕途为主。科举中举之后入翰林,三年后出翰林去各种适合的地方任职。有些实在是人才,三年不到就能被破格提拔。   现在的丁勇康才八岁。   詹大人实话实话:“我八岁还在被我先生打板子。”   他想起过往好笑说着:“稍有天资,年少轻狂,后来考科举的时候才发现有天资的人太多。尤其是春闱殿试左右见到的学子。什么过目不忘的、什么出口成章的,还有人书都出了不知道多少本。”   丁勇康问:“先生在京中朋友很多么?”   詹大人自鸣得意:“那是多。每一届科举,很多人到后头都能互相认识,通过他们又能认识朝廷中其他人。有的是老乡当然也就认识了。”   京城官员总共才多少人,基本上都能一个串一个。   “我好像没有什么认识的同龄人。”丁勇康又问,“冯大人和徐大人在京城那么多年,一定认识的人比先生更多吧?”   詹大人莞尔:“不一定。徐大人是兵部尚书,本就不该与群臣多私教。他成婚多年子嗣环绕。这把年纪已经很少会出去和好友一块儿吃喝玩乐了。哪里忙得过来。至于冯大人……”   “冯大人是一个很守旧的人。认定的事情也会较为固执。这些年好友就那么几个,来往也都是那么些人。”   丁勇康:“那其他郎中呢?”   詹大人又把其他郎中的交友情况一一说了。有的是极为能交友,比詹大人他自己更夸张。这人在军中的熟络程度堪比容宁容将军。   有的人则是格外埋头苦干,每天不干活的时候就回家。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孤臣。   詹大人以过来人教育丁勇康:“人各有性子,往后也会有自己生活。不用太在意。”   丁勇康根本不在意。他只是为了套话完成容将军的任务。   小丁将军稍稍有点心虚,但还是努力和自己先生说着:“我听说陛下的先生是蒲先生。那像蒲先生这样博学知名又不需要在意朝堂上的人,是不是会有很多好友?”   詹大人听到这话,只以为丁勇康想要做一个博学的人,这样就能拥有很多朋友。   他眼神一软:“博学之人,天下人都是他的朋友。”   丁勇康:“……”不是很想听这种话。   詹大人并没有感觉到丁勇康的这点无奈,而是继续笑了笑:“只要你成就足够,那些人都会围上来。但你要记得,你成就不够时围上来的那些,更适合做朋友。”   “嗯。”丁勇康知道。   八岁的小丁将军继续苦恼:好像什么都没问出来。该怎么换个说法继续套话呢?   詹大人倒是举起了例子:“蒲先生也有过低落的时刻。当初和他交好的人还是有不少。其中有还是皇子的先帝。”   丁勇康诧异:“蒲先生有低落的时刻?”   身为好友众多的詹大人,当然消息灵通。他说着过往:“这天下真正一帆风顺的人,拢总才几个?”   “你年纪小,这些事本来不该和你说。你就当听听。蒲先生当年师从庞太师,庞太师出了一些事,当然没什么人会乐意和蒲先生明面上多结交。你应该都不知道庞太师是谁。”   丁勇康确实不知道。   詹大人是将丁勇康当自己学生,又因丁勇康年幼也没什么人可以说这种私密,才会说出这种前尘过往。换成是旁人,他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丁勇康问:“还有谁和蒲先生明面上结交着?”   詹大人卡顿。   他也不知道啊。那时候他才几岁?他和丁勇康差不多年纪,好像比丁勇康还小。   丁勇康见自家先生答不出,直摇头:“先生,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詹大人:“……我回头就去帮你问。”他必须要知道。 第121章   兵部右侍郎詹德业, 认识的人很多,能问的人不少。   大家都在避暑山庄中,他不好明着去打听帝师的事, 旁敲侧击, 先从帝王的师兄开始打听。一打听,三位师兄前些日子跟着蒲先生去了京城,现在也不知道回没回各地。   至于蒲先生,估摸着在京郊呢。听说京郊五道皇庄的互助会让他越来越感兴趣,这些日子彻底沉迷在其中, 每天起床就去互助会,到晚上才回家。   官员们知道当官的待遇非同一般,多感慨蒲先生有才却淡薄名利。他的学生一个比一个出息。   说着他们又说起现在的年轻人是各个年少有为。詹德业同样算得上年轻,但对比起才成婚的帝王和皇后, 免不了说:“陛下才是真正的俊才。想来是继承先帝遗风。更不用说, 陛下师从蒲先生, 蒲先生当年也是年少成名。”   他再度说蒲先生, 话题自然引到了蒲先生年轻时候。众人为官多年, 知道当年庞太师的事。这发生没过百年, 稍年长一些必然会知道。   他们平日里说话都有分寸, 不怎么提庞太师, 极为委婉说起当时的京城情况:“当年是惊才艳艳。每当科考的大年,京城里各种诗会赏花会, 他只要出现必然能得头筹。”   “对对对。我记得。早年还有他师姐钟如霜。以及他认识的几个好友。他们站在一起啊,望过去真是赏心悦目。”   在才学的加成下,再怎么普通的容貌也能够让人禁不住用仰慕的眼神望着。   “都有谁?”詹德业感兴趣, “能和蒲先生相提并论,肯定不是等闲之人啊。现在一定在京中都很有名望!”   年纪大一些的不由互相看了眼。   其中和詹德业关系好些的, 回想过往:“人生难测的啊。年少时的轻狂傲慢,不代表人一生一帆风顺。当年那些人,现在没有几个依旧站在尖上。”   “可不是。”另一个官员很是感慨,“谁曾想我当年殿试不过二甲末,现在能一块儿来避暑山庄。”能到避暑山庄来的,一般都是朝中重臣。   除了一部分重臣必须要在京城驻守,其余重臣全跟着一起下了江南。   詹德业诧异:“我都没听说过蒲先生的师姐。难道当年只剩下蒲先生一人算是有名气?”   “还有谁?”一群人点了几个名字。詹德业一听,好家伙,一个是为官多年,归来依旧在翰林。一个人名极为陌生,结果细问是在外地为官。   京城里竟一个不剩。   “风头太盛不是好事。当然,不是说全然不是好事。卢大人当年就是状元郎啊!”   “詹大人当初不也名次很好?别人都说户部多状元,你们兵部也不一般啊。徐大人、冯大人,哪一个不是一甲或二甲前排的!”   “冯大人当初差点和蒲先生齐名呢!往后啊,指不定什么成就。”   “你们一个个都夸起来是吗?要我说,我们吏部的大人才是多状元好吗?刘大人难道不是状元吗?”   “哎,还说我呢。状元算什么。宋大人当初可是钦点的探花。谁不知道宋大人当初游街,容貌太出众,差点把我这个状元郎的风头给压了。”   “哈哈哈哈,这让我想到李大人。李大人是真的风头大!当初游街,全京城的女子都来看他。”   李古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詹德业在一起闲聊。他今年忙到只想从礼部换到别的地方,恨不得赋闲在家。   陛下南下了,他欢兴鼓舞,认为自己终于有了正常休沐日。谁想江南一道令,他不得不去参加各种宴会。逼迫得他当场提交南下恳求。   宁可干活,不想相亲。   谁知道被詹大人拉出来闲聊,还要追忆往昔。他面无表情,一点不想回忆那种游街的苦。   拉车的马味和围观百姓挤在一起的汗味,又混杂了不知道多少品种的香薰味。他差点被手帕鲜花和瓜果淹了。   李古阳说了声:“人生起起伏伏谁说得准。”   百官想到李古阳没落时,他因容貌出众被迫遭受的羞辱,纷纷同情:“都过去了。”   “李大人有本事,这不是还是会出头。当年蒲先生也起起伏伏,现在一样名声显赫。”   詹德业发现了,凡是经历过科举,都很会拍马屁。   说不好马屁的人,很难通过春闱。   “看当下一代人一代才。”詹德业当场夸了在场众人,“诸位大人都是自己那一代人中里的佼佼者。”   他参与进拍马屁行列,乐滋滋把众人的话记下。回头就和学生说。   聊天的第二日,詹德业隐去自己套话成功的高兴,一踏进兵部的小屋子见着丁勇康就招手:“为师给你问到了。”   丁勇康当即站起身:“嗯?”   一大早正好在的徐大人和冯大人不由看向两人。   詹大人见着冯大人,当即笑起来:“哎,其实该问冯大人嘛!当年蒲先生和冯大人年纪差不多,应该在京城中算是齐名的。”   冯锦听到“蒲先生”这三个字:“问我什么?”   詹大人:“昨天和小丁将军说人生起起伏伏是常态。说起蒲先生当年也有落寞的时候。这不是冯大人更清楚?我是南方人,年纪当初还小。对过去的事是全然道听途说。”   “我和蒲先生不熟。或者可以说,山中不可有两只称霸的虎。”冯大人说了声,“到后来惺惺相惜都不曾有。”只有他单方面可惜当年的蒲盛宏。   他没想到丁勇康会想听蒲盛宏以前的事。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去回忆过去痛苦。那些事情熬过去了,是蒲盛宏厉害。他即便是在民间,依旧无法抵挡住出众的名声以及洒脱的风流。   不像他冯锦,落在臣子堆中,不过是苦苦循序渐进熬着的官员之一罢了。   冯锦开口:“是金子迟早会出头。有才能迟早会冒尖。迟迟不到,是上天有问题。给你起起伏伏,也是上天有问题。”   徐大人哈哈大笑:“怎么还能都怪罪起上天!”   詹德业拱手:“冯大人此等观点,让德业耳目一新。我决定以后一旦出错,就怪上天。是它要犯错,并非我要犯错。”   丁勇康:“……”先生,冯大人不是这个意思。   徐大人笑得更厉害。   丁勇康在兵部留了会儿,再次出门就将知道的事情转述给容宁。   容宁听完这些,实在是没想到当年的冯大人竟是名头还很大。现在是一点看不出来。朝堂之上果然卧虎藏龙。随便一抓年少时都是京城中有名的人物。   她略有所思,随后摸摸口袋。   给金银有点玷污小孩。虽然丁勇康家里差的就是钱。   容宁想了想,给丁勇康说:“水兵阵法看了吗?我下回和你一起去招兵。过些天吧。”   丁勇康用力点头,眼眸发亮:“看了!好!”   一大一小就此约定。   容宁把冯大人的事转头告诉了秦少劼。她实在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觉得兵部中人人看上去都挺好。性格有差异,不代表是为恶的人。   不知道到底是谁有问题。   秦少劼应声:“我知道了。我大致有些想法。”   容宁提起精神:“嗯?”   可惜秦少劼下一句转了话说:“这事说不准,尚且不确定。朕自有想法。”   容宁见秦少劼揣起了帝王架势,盯着人看了片刻,语气威胁:“不准擅自冒险!不然下回臣把陛下捆在床上打,三天不给下床。”   秦少劼眼眸微动。   容宁:“?”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怎么还跃跃欲试了起来?   容宁意识到打了秦少劼,这人指不定顶着伤痛开始造作。说不定衣食住行都要她来操持。以及,她总觉得秦少劼在想一点很过分的东西。   她不得不补充威胁:“我不碰,我让全盛打。”   秦少劼顿感失望,瞥了眼全盛,眼内全是嫌弃。他觉得擅自冒险的事,是不太可以做。   全盛凭白站在那儿都被戳,悲痛低下头哀嚎:“奴是半点不敢啊!奴冤枉啊。”   秦少劼:“呵。”   容宁:“……”   极为无语的容宁,转头没过几天,闲不住得跑出去找丁勇康。两人一大一小,通知蔡将军后,直接带了一批人跑去了海边。   他们要去征兵!   秦少劼没有给水兵挑选将士,容宁替他暂且挑选好了副将。丁勇康很适合当副将。上面再来个妥帖的主将,往后沿海一带的水兵是半点不用愁。   沿海的老百姓们,一觉睡醒,天还没亮出海捕鱼。到天真的亮了,他们已捕鱼归来。天热的日子,鱼会在太阳出来后跑去睡觉,那时候捕不到鱼。唯有摸黑抓鱼才能多点收获。   这群百姓一回来,发现村子里人来人往都急匆匆的,每个人脸上不是雀跃就是焦急。   一个人刚落了船,就听见老远自己媳妇冲过来喊着:“赶紧过来啊!皇后娘娘来征兵了!要会水的!”   这沿海的地方谁家不会水啊?男人听到这话手忙脚乱把船系好,赶紧往媳妇那儿冲:“怎么回事?” 第122章   沿海老百姓心里头, 对容宁叫什么的都有。   有的称呼她皇后娘娘,有的称呼她容将军。一群人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兵,不过是过来收钱的小吏, 哪想到有生之年能见到那么厉害的人物。   男人焦急重复问着“怎么回事?怎么要征兵?要打仗吗?”   他们之前听说了, 不远有个村子被外头来的人给屠了。村子里老小一个不剩。前些日子打仗,才把那些个人给收拾了。   一听到自家这边要征兵可能要打仗,男人急得直冒汗。   “当兵不比你一天到晚坐船出去打鱼好?”他媳妇扯着人赶紧走,“每年给粮呢。再说这么些年你看这儿打过几场?肯定不会天天打仗。”   她看得很透彻:“再说了。你去当兵打仗,左右护着的不还是我们这么些人。好歹上头给你发盔甲发刀。你留在这里到时候开战了, 你拿个菜刀保护村子吗?”   真要开战,他们这些沿海的村子必然迎面受敌。   男人被怼得无话可说,只能跟着去看看情况。   他顺着人群走,很快挤到了地方。他媳妇把他一推, 他入了人群便陷在其中, 进退都难。他往前张望, 看见一排桌椅放在那儿, 每个桌椅前面都排着队伍。一群穿着铁甲的兵老爷坐在那儿问着问题。   问好了记个名字, 给了一张纸。   人拿着纸往后头走, 列队跟着另外的兵老爷走。   中央处站在那儿的一眼能看出是个穿着军装的女子。她瞧着是威风凛凛, 和平日那些女子都不同。身边还有个八岁小孩。   男人想往前探头多细看一下, 就听身边人说着:“别挤啊。挤了也就是记个名字。都要去考试的!”   “考试?”男人困惑看向人。   那人回了话:“你没搞明白就来排队了啊?这收的是水兵,以后要坐船出海。那不能你说你会水, 你就会啊。要考试,考一个是游水。能去水里游个来回就行。家里打渔的优先考虑。第二个考站三个时辰。撑不住就送回去。”   男人几乎要来到队列最前面。   一个擦着汗拿到号的人埋怨着:“大人啊,这为什么要罚站三个时辰?太久了, 家里还有活要干呢。”   负责记录和发号的士兵抬起头,语气不耐:“你当兵后, 家里活更干不了。不打仗每天能站四个时辰,真打仗你能碰上三天一个姿势不准动的。你当是来玩呢。”   务农打渔是苦,当兵也不轻松。   那人忍不住辩解:“可之前我见过的兵老爷……”   容宁听到这话,往前走了过去:“之前见过的兵老爷是哪个?”她轻微挑眉,觉得江南的兵吃暗亏是活该,散漫到百姓人人皆知。   那人顿时讪讪不敢说话。   容宁知道天下之人性子什么都有。善为将者,擅用兵。每一种性格都要安排到尖上。只是偷懒的要不得。她对着人说:“家里走不开,不要强求去上战场。再厉害的将军,打仗也会死人。水兵不比寻常,到时候死在海上,回来一抔黄土都没有。战场上死伤落到全军看起来不多,落到一户家里,就是顶梁柱没了。”   她刻意设置的这般要求,多是考虑到不少人家中走了一个去当兵,余下的事给家中其他人能安排得过来。亦或者反正孤家寡人,干脆从军。   话到如此,不少过来凑热闹的人面面相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容宁一点不意外。   左右这些真正被征召的兵,训个一段时间后,表现必然会有差异。她和丁勇康会重新从里面挑选人。好的就留着当精兵,不好的要么散回家去,要么多训当备用军。   她拍了拍不耐的自家兵:“别拉着个脸。回头请你们吃饭。我刚听人说了,江南有几个酒楼饭菜不错,还带送上门的。”   这下顶着烈日忙碌的这群兵,动作再次麻利起来,催促着:“快点快点。”早结束他们要吃饭呢。   他们都清楚容宁,战时吃得简便,平日里真挑吃的,虽不浪费,但半点不随便。不管符不符合众人口味,绝对是能挑出大部分人觉得好吃的美味。   当容宁迈步一走,余下的兵手脚愈加麻利,催的频率也更快。以至于长长的队伍没过多久竟从熙熙攘攘变成松松散散。   丁勇康走到远处,转身微仰头。他看着神色不一的老百姓,想着其中会有多少成自己的兵。   他很高兴,高兴于一切步步朝着好的方向去。   容宁和丁勇康去海边,看人考核游泳。   水性不佳可以多学多练,但要是完全不擅水,从头开始学实在和旁人差别太大。容宁不想耗费太大的经历。   她身为骑兵,水性不怎么样。   看着一群人轮流扎猛子,容宁半点没下海的想法。这里海水有些浑。匆匆过来考核的百姓基本上身上不是劳作带着的尘土污泥,就是暴晒后的汗水。   南方人他们洗澡常常就是去河道洗一趟,或者井水打上来冲一冲。这个点可不是他们沐浴的时刻。于是海水被这些百姓搅合得更加浑浊。   避暑山庄帝王沐浴的澡堂相当大,比永安园里的更夸张一些。她要玩水完全可以在避暑山庄。   容宁看着人游水,发现不少人游水速度不一样。   有一个极快,像一条游鱼。旁人还没游一半,他已经一头扎出去扭头扎回来。看得那些本来在等候的年轻老百姓狂喜鼓掌,好像人赢了什么大赛。   容宁赶紧高声叫人:“这种游得格外快的,记了没?”   考核的兵忙应:“记了记了。”   游泳极快的人上岸,丁勇康忍不住小跑过去。他仰头看着黑瘦干练的青年,忙问:“大哥,您这个速度是怎么练的啊?”   青年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龇牙笑起来:“多游呗。人不是生出来就在水里嘛?”   听到这话的众人:“……”很有道理,但毫无可学习借鉴的地方!   容宁笑出声,正要说什么,忽然听有人喊了一声:“哎,前头好像有东西飘过来了!”   她顺着喊话人的方向看去,只听有人立刻喊着:“衣服,有头发,是人啊!”   这一声下来,不少人纷纷朝着同一个方向张望。   “这么浮起来,没救了。”   “衣服不是我们这儿的。”   “又海上打仗,哪里飘过来的。”   好几个转身上岸,还催着旁人上岸。他们脸上不愉,显然是不想接触飘过来的人。其中一个直接骂了一声:“晦气。”   尸体浸泡久了不处理,很容易带来瘟疫。战后要清扫战场便是因此。   容宁皱起眉,吩咐人:“坐小船把人捞起来。看看身上有没有东西能证明身份的。没有就烧了。”   士兵应声:“是。”   在场擅水的大多也都会开船。有人见士兵去找船找竿子打算捞人,便上前对着士兵招呼:“我来帮忙,我来帮忙。这我有经验。”   老百姓刚才因容宁在场,稍有些拘谨。一个个有些放不开。现在见容宁俨然一副要打捞人的姿态,纷纷在旁打算围观。   刚才干瘦游泳极快的青年一样站在那儿。他见着众人忙碌打算捞尸,眼内露出困惑:“怎么就一具?”   容宁和丁勇康相当敏锐。如果是一个人逃出来,该带了东西。船通常是木制,碎裂也会有木块跟着一起漂浮过来。   要是多人逃出来,就会不止一具。   偏生这凭白飘过来一具,既没有物件也没有其它尸体。   当尸体被用竿子和麻绳套着从海中拉到岸边,容宁带着丁勇康上前去看情况。被海水浸泡过度的人,发出阵阵恶臭,看不出一点人样。   从发型和衣服穿戴来看,不是大乾的老百姓。再细看,身上有刀伤。想来或许是死后被人抛尸。意外没有被鱼吃掉。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死的位置太近了。   容宁把他们捞人的竹竿拿过来,拌了拌衣物,发现身上看着是真空空的,连个锦囊系带也没有,也没佩戴武器。她问刚才帮忙的老百姓:“这段时间一直有人飘过来?”   那人被问话,略有点紧张,但还是很诚恳说了一下沿海情况:“比往些年是多了点。但也不是特别多。我们这一块还好,再远点的码头,以前就有船过来。那方向附近捡的多。”   又是八百人登陆,又是漂来尸体。   海上纷争看起来严重,且越来越靠近大乾。要是打完这一场,指不定什么时候矛头就朝向大乾。一旦让这些人发现沿海能打,随时能冲过来。   容宁在经历了西北部落与缅国后,对这方面有了一些经验。   水师势在必行,且要抢时间了。   容宁应了声,随后吩咐士兵:“检查一下附近还有没有这样的。要是身上没东西一并烧了。快些收人。每定下一百人赶紧安排起来。”   她示意丁勇康跟着自己走:“去找蔡将军。士兵可以放松放松,他可不能陷在战胜的喜悦中。”   丁勇康赶紧跟上,绷着小身子:“要打仗吗?”   容宁:“或许。尽量不打。” 第123章   蔡将军这么些年在江南, 原以为能好运熬到退下。没想差点晚年不保,被八百人打得鼻青眼肿,还在帝王面前丢够了脸。   现在军中上上下下都知道, 八岁小儿都比他会打仗。   大乾实在好运, 总有年少英才。容家世世代代出将才,足够所有武将嫉妒。没想现在随意来个小儿,也一样有这种天赋。   他一样嫉妒。   多说乱世出英雄,谁想太平年间各地群强纷起。周边几个国家部落也出了好些个能人。前有部落罗卜藏青,后有缅国新帝, 到如今海外也打了起来。   蔡将军很清楚。他的能力足以管控和平时的军队,但在带兵打仗上只能做到中庸。他可以打仗,可以围剿一些山寨土匪,但做不到面对精品和一些真正的亡命之徒。   正因为这样, 他在对比出来后才格外嫉妒。   蔡将军是个成年人, 成年人哪怕极为嫉妒也不能将这些感情外露。他知道拥有这样年轻人的大乾, 才是他渴求一直长存的大乾。   宁当太平犬, 不为乱世人。   只有大乾永远安定, 他这条命才能够好好熬到寿终正寝。   心情很复杂, 被起了“蔡五千”的蔡将军, 今天依旧很惆怅。想得明白不代表能释怀。真没法释怀啊。怎么人和人差距可以那么大?   他也想天生就会打仗, 生下来就能统兵。   正惆怅着呢,门口士兵进来通报:“将军, 容将军和小丁将军来了。”   蔡将军满上收了收桌上的东西,从位置上站起身来:“是有什么事?不是说去招兵了么?”通常以他这种身份,不会亲自去招兵, 都交给下面的人。   两个年轻人没感受过招兵,亲临现场看个热闹, 多正常一事。   看完找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出了什么差错?还是说江南的兵没救?   蔡将军心中忐忑,怕这一大一小给自己折腾出什么事情来。要知道平时有点小问题,不用担心,他很有经验,确保事后能处理。这种帝王居住的避暑山庄距自己只有骑马快马加鞭半天路程的情况,什么小问题都能变成大问题。   容宁一进门,看见蔡将军便行礼。蔡将军赶忙回礼。皇后地位可比他这将军大得多。该他主动行礼才是。   蔡将军谨慎问:“容将军是……招兵那儿出了什么事情?”   容宁听着话,点了头。   蔡将军从忐忑变成慌张:“当地老百姓以前都没当过兵,要是有哪里做得不对,必然是这些百姓没念过书不懂……”应该不是有敌人打上门来了?   容宁抬手止住了蔡将军的话:“不是这个事。我们刚才见到海上漂过来的尸体,看起来像是和之前那些外寇来自同一个地方。尸体看情况死没超过几天,说明周边海上不安全。”   蔡将军心头一沉:“之前也有漂过来的尸体。一些小岛会开船出来捕鱼,有时出了差错死了人,风浪大,尸体会很快送到岸边。”   容宁听着,略带严肃:“以防万一,招兵和练兵的事得快些。最怕时间不等人。”   蔡将军到底是个居安思危的,忙不迭应下:“是是。”   他忙叫来人,吩咐下去:“叫一队人去帮海边那些收人。军营搭建也快些。”   有了蔡将军的支持,水师班子应该能快些做好。   容宁再度拱手:“谢蔡将军。江南治理到如今,其实离不开蔡将军日夜操劳。水师之事,蔡将军的付出,我必当告知陛下。”   蔡将军打仗不行,但一直管着兵。江南的官兵没有借着一点权势去欺男霸女,也没有赌钱乱军,反而每年勤勤恳恳在帮忙维持各地安稳和收税,算是一个在做事的。   丁勇康在边上跟着拱手:“谢蔡将军。”   蔡将军看着面前两个人,内心的嫉妒再次被复杂冲了个彻底。他回礼:“在下才要谢过两位。要不是你们,我这个官职早已不保。”   双方客套了下,容宁就把丁勇康往前一推:“小丁将军对水师有所了解,今天和蔡将军多聊聊。往后江南靠两位了。”   说罢,她第三次拱手,随即转头就走。   丁勇康猝不及防被丢下,茫然扭头,只看见容宁背影。他都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一眨眼连背影都没了。   心情就是很复杂。   蔡将军一把年纪,没想到要向八岁小儿讨教:“……”心情也是很复杂。   容宁不管复杂心情的两人,骑马找秦少劼。   她忙来忙去,跑来跑去,是半点不得空。回来一会儿先检查一遍秦少劼身边的侍卫是否在好好值守,确保帝王安全后,再溜溜达达探头,看秦少劼是否在用功批折子。   秦少劼收到海边的消息比容宁回来更快。   他大致猜到容宁会很快赶回来,察觉到响动后便抬头望过去。一看就看见不久前和自己闹“别扭”跑去征兵的皇后,一发生事情很快跑了回来。   她不喜被隐瞒,依旧全心全意信他。   秦少劼每回察觉到这一点,看容宁的眼神便会变得不同。每一时每一刻,他都察觉到自己更沉溺于对容宁的欢喜和纵容。   “那么快回来。”他说了一句废话,又加了一句,“出去一趟如何?”   明明他已经知道,明明容宁也知道秦少劼大概率已经收到消息。她还是到他身边来说:“刚才去海边的时候,正巧过来一具尸体。上次审问那些俘虏,锦衣卫那边有没有更多的消息?”   秦少劼微思考。   锦衣卫本身获取消息,就是从这些事中来。他这里是收到了一些消息。   “有。周边其实有不止一个岛上有居民。小的岛上生活的人不多,日子过得比较清苦。大多会隔一段时日坐船去大岛上换点吃食。要是开战,这些岛上的住处和食物,通常也会被围剿。这八百人人数实在多,战败后小岛上没法住下,这才往这边来,想要争夺岸边一个村子来生活。”   抢惯了的人不会好好商量,本可以当外来者自建一个村,接受朝廷管辖即可,偏生要做错事。   “如今江南以外,总共有两个小国。两个小国内战纷争不停,现在来看其中之一应该刚刚结束内战纷争,只是岛外一圈尚且混乱。”   秦少劼这么说。   容宁得到消息,倒没有觉得太过意外。这种所谓的小国内战纷争,拢总人数加起来还没他们一个州府的人多。   只是一旦开战,男女老少都会参与其中,影响极大。在他们眼里,为了谋求更好的生活而开战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打反正也活得就那样,打了还能有生机。   放在大乾。   秦少劼想了下,取出一本折子:“近来不是一直在找矿。北方矿洞多,南方少些。前几年南方一处找到一个银矿,到现在还有纷争。小国内战纷争大抵如此,如两村内斗。”   容宁:“……你怎么能看不起人家小国家!他们战败的八百人能打得过我们江南五千兵。”   秦少劼手一顿:“没看不起。这要是看不起,恐怕得先看不起蔡将军。是这两个村子内斗,最后竟男女老少齐齐参与,涉案人数达到了五六千人,出动官兵都险些没拦住。”   容宁没想到涉案的百姓那么多,诧异了一下。   她转念一想:“要是山西没控制住,到时候反叛的的人绝对不止到京城来的那么一些。”   “要是山西没控制住,这群百姓到了京城也没得到好的回应。被赶回山西后,必然留下霍乱的根苗。”秦少劼不会让这等事情发生。   平叛容易,仇恨难消。稍有不慎往后一整个地区,都不会再听多少京城的话。日子过得久了,上下脱节,迟早有一天出事。   天底下不念书的人很多,只知有帝王,不知帝王决策的百姓更多。   容宁想到这点,还是认为秦少劼名声太小:“你得在民间再创点声望。不然都要被我压一头了。”外面帝王传闻都好像皇帝是个工具人,只是她故事里的配角。   明明最初刚登基时,百姓中对于秦少劼年少登基的传闻挺多。现在互助会只有京城周圈知道一些,远一点的地方都没听书过。   秦少劼轻笑一声:“嗯。”   老百姓连皇家具体有几个孩子都分不清,官老爷都没见过几个。他们对于帝王的认知,是看在皇位面子上,不是看在秦少劼的面子上。   钟如霜回到江南,到达自己常住的小院中,听着院子里替自己照料花草的孙姨这般说着:“自从那位南下,我们江南的这些官员啊,都恨不得把最好的掏出来。原先三街口那儿全是小摊,都给撤走了。让人支了架子换去西口摆。生怕那位逛街见着摆不上台面的摊子。”   孙姨见钟如霜要自己折腾那些花草了,忙上前说着:“这些我来,这些我来。你这些时日总在外面的,回来一趟还不好好休息?”   听起来相当妥帖。   钟如霜笑起来:“没事,一点小事而已。”   孙姨絮絮叨叨继续说着:“这过日子都是一点点小事积攒起来的。你看这每天浇水,要是有落下一天,天那么热保准就焉了。”   钟如霜感叹:“是啊,都是一点点小事积攒起来的。要是落下就焉了。”   她问着孙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应该发生了很多事情。八百人和五千驻兵的事情,孙姨有听说么?”   孙姨应声,一脸自得:“那当然知道。这江南的消息啊,就没有人比我更灵通。这次我听说了,是兵部有个小孩,叫丁勇康。本来蔡将军带兵,那是五千人完全打不过八百人。小丁将军一出手,哎,可别说了。真是就没有输。”   她并不知道具体伤几个,死几个,只知道赢了。   不过这不妨碍她认为自己消息灵通:“要我说啊,打仗就是要看天赋。您瞧瞧那皇后娘娘,去哪里打仗哪里就大捷。这武曲星转世,天生将才。”   她说完这,又继续说着:“还有啊。最近征兵呢。说是要打造一个水师团。估摸着就是给这个小丁将军带。这要是以后有点功绩,那升迁不是一两句话的事。”   钟如霜微顿,说了一声:“打仗会死人。水师一旦出事,一船人都没性命。”   孙姨好笑:“这世道死个人多简单。活才是难。都是难活,当然要想办法好活一些。”   钟如霜深深看着孙姨。   她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民间百姓常常会说一些她难以反驳的道理:“是啊,活才难。” 第124章   容宁忙着水师的事, 当然不可能一直留在秦少劼这边。   她时不时跑出去找丁勇康,商量要如何练水兵,水兵的武器又要以什么为重点。当然, 船一样是重中之重。工部的官员直接被容宁拉了过来, 跟着一块探讨军船一事。   在船上最怕的一个是远程的火,二是被人拉近了之后,对方跳到自己船上,把船给砸了。   大海之上,大船一旦破了洞, 很容易沉底。   往常都会询问容宁在哪里,且会和全盛漫不经心抱怨的帝王,此时招了人过来。门口的侍卫都被清了不少,唯独留下了全盛以及指挥使宝坤。   宝坤将戴着草帽, 遮掩了大半模样的三人戴了进来。为首的正是秦少劼的师傅, 他敬重的蒲先生。   蒲先生身边跟着凌子越, 而最后剩下的人个子不高, 看着干瘦, 却没有半点胆怯, 朝着人露出笑靥行礼:“小花见过四师兄。”   要是容宁在场, 必然会被这一幕吓到。   秦少劼见到了人, 再望向自家先生。蒲盛宏说得轻巧一些:“你们四个跟着我学,总只是学一点皮毛。我想收个关门弟子不过分吧?”   凌子越面无表情, 像是没听见一般。   秦少劼:“朕让人送她过来,是想让她往后能跟着容宁做点事,不是让您多收一个徒弟。”他知道容宁为了小花, 一直很想边塞通商。   这些时日,官家的商队已经出发朝向西北各大部落试探, 送去了不少东西,也将买回来的东西清单先行送了回来。人赶回来的时候,他便让商队顺便将小花带回京城,暂时寄养到自家先生那儿。   谁知道转眼小花就成了他的小师妹。   蒲盛宏还在给自己台阶,砸吧了一下嘴:“这可是要从头开始教。而且我也没说直接收了。关门弟子的要求高,得她完成我要做的事情,我才乐意认这么个关门弟子。”   小花识字很少,要学的很多。   蒲盛宏最喜欢的学生,是那种心中有着野望的学生。只是关门弟子,必要有执着不断专研的心,要有一定的天赋,要有看破世俗的通透。   在京郊碰见的人有限,多是被宠溺长大的孩童,韧性不足。哪怕有看见天赋不错的,通常也没一门心思想要做他弟子,能继承衣钵的那类学生。   寻常的百姓孩童,则是眼界有限。他们被父辈母辈灌输了一些老旧的观念,在互助会中慢慢被点拨已属于进步,实在难当他的学生。   直到小花被送了过来,虽基础极差,但野蛮生长中性格里有着包容万物的良善与坚韧,属实意外之喜。   一向来贤惠乖巧的小花,微仰头:“师傅说,先端茶认了。到时候要是没完成,可以逐出师门。要是他反悔了,就当普通的学生。”   在尊师重道的如今,秦少劼不得不用一种复杂且沉重的眼神看向自家师傅:“您怎么可以把拜师和逐出师门这事说得这么随意?”   蒲盛宏腆着脸笑:“不随意,不随意。考核非普通事。”   他开口:“我要把她送到我师姐那边去。你应该能知道钟如霜大概会出现在哪里。”   秦少劼微顿。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容宁。这事容宁必不会同意。   千千万万的事,该是由他们这些已成年的人为主去做,而非让还没长成的孩童涉险。   蒲盛宏却说:“这等考核,对得起你们早年拜师的不易,对得起关门弟子这个身份。对师门而言,如此重要之事,必所有人都得参与。若成,从今往后,想来你们也会对她多方关照。”   钟如霜的事,是天下的事,也是他们师门的事。   秦少劼沉默半响,颔首:“刚来的消息。宝坤,带小师妹去。”   宝坤指挥使拱手:“是。”   年少的小花很快被送走。   她穿着粗糙的衣服,眼眸明亮朝外张望着。她以为她一生都不会离开边塞,普通长大,或许年轻轻轻就死去。她没想会被送到京城,更没想到会被送来江南。   一切如同梦一般。   她见到了闯入她地方的驻守官兵,见到了天下唯一的女将军。她在出来前,见到了边塞的商队开始往来,见到了无数人探出脑袋试探性询问熟识的人,是不是再次可以做生意了。   一旦踏出了步子,每天起床见到的是好像一样,又好像不一样的生活。   小花见多了官兵,见多了生死,胆子很大。   她见着宝坤指挥使也不怕,见着宝坤指挥使身边多了别的锦衣卫更不怕。她如同最普通的一株小花,在寻找着她的路。   当被送到一条道上时,马车停下。   宝坤微揭开帘子,指着屋子那儿里:“这里是容家容宁的嫂子,林夫人名下的商铺。林夫人刚到江南,送了消息到宫里。”   他念了个一个住址:“你要做的便是混进这户人家,而林夫人可以帮你。出了马车之后,任何人你都不可信,包括我,包括帝王。”   小花应了声。   她悄然从马车上下来。   在走到商铺面前时,她仿佛仓促没走稳,当场摔了一跤。宝坤在马车内观察着,见着小姑娘摔得手掌破了渗血,见着商铺里的人忙出来看情况。   宝坤不动声色放下了帘子。   难怪蒲先生会看上。要是放到锦衣卫,这也是不错的苗子。她明知道林夫人可信,连入商铺也不是打算直接进去问人,而是想了个最简单的法子。   马车悄无声息离开,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江南很大,每天早出晚归的容宁,终于和丁勇康琢磨出了一套适合水师的练兵方法,以及几套合适的水师打斗的阵型。   平时闲着没事,这些水师除了训练之外,还可以出海打渔,习惯海上生活的同时还能补贴军用。要是捕捉上罕见一点的拿出去卖,转头说不定能赚上一票。   别的兵在种田,水兵在抓鱼,大家都有美好的新生活。   至于船,工部连同着周边能找到的能工巧匠,考虑在木船下方增添铁的方式,来造就军用的海船。由于不是帝王出海,所以那些更好用更奢靡的材料都被驳回了。   容宁见一个工部官员拿出轻薄打磨过的贝壳,说可以做窗。开玩笑,这三年过去,海上都死光了,他们的水师都要新征一批兵了,船可能还没造出来。   她驳回了这个点,直接让人把这比造船奢靡的钱,让人放在武器上。到时候船上放那么重的炮弹,船的吃水问题肯定还要解决。   工部的人被折磨得恨不得去跳海,可惜他们跳不了,只能卑微继续兢兢业业造船。   丁勇康这段时日,每天过得比工部更深水火热。   他没有想到小小年纪,要一边干活一边上学。每天早上起床,就被容将军抓着去看看新征召来的兵,带着这群人按照军营中大家平日操练的先练起来。   练了一身汗后吃早饭,吃完和开完朝会的兵部一起忙。   中午别人午间休憩,他要跟着请来的先生学四书五经。不然到时候去学堂跟不上。   午后忙的中途还要探听一下兵部过往的事,翻找资料时,询问各种与三十年前相关的人际关系。   丁勇康很聪明。   他知道容将军一直过来,必然除了练兵之外是有别的目的。这目的必然和要他探听的消息有关。于是他忙完工作后,要学习的这段时间,就和先生詹大人聊天,也和兵部偶尔留下多忙碌的几个官员聊天。   容将军不可能一直留在兵部,要知道消息,最好还是他来了解。   每次知道一点事情,时间久了,关于三十年前的事自此一点点铺开。就连詹大人以及年长一些的兵部官员,都能和他聊起过往隐秘。   丁勇康一点点整了消息,趁着时日和容宁总结起来。小家伙板着小脸,在小小年纪感受到了官场水深:“三十多年前,当时发生了庞太师一案,又被称为庞氏冤案。”   庞氏冤案,是官员之间的说法。毕竟没有人胆敢对着皇家人说你们当年断错了案子。   “蒲先生本来有心仕途,受其影响后再也没打算入官场。他当初念书,一是师从庞太师,常常去庞太师家中听课。另是在京流书院。”   “京流书院里大多数是寒门子弟。有身份的多去了国子监。”丁勇康说了一下,“当时京城中蒲先生与冯大人,名气都不小。不过蒲先生重文治,冯大人重武治。两人的观点截然不同。”   十几岁的人,很多少年还在家里苦苦陷在四书五经中。他们两人则已经有了自我的观点,且对此有所看法,写的文章也在京城中被人反复拎出来说。   朝堂之上一些官员也有所耳闻。   “冯大人当初是比较冒头且激进的性子。在经历了那一案之后,蒲先生身边一下子空了。冯大人也因此性子低调起来,按部就班科考入翰林,再入了兵部。”   一切听上去都极为顺畅。   容宁听着人只说冯大人:“你觉得他和蒲先生以及钟如霜有关?”   丁勇康点头:“嗯,直觉。” 第125章   小小年纪的丁勇康知道说直觉不好。   但他经历过的事很多, 见过各种复杂眼色。为了读书的事,他到处走动,见过很多不当他一回事的人。也见过很多想帮他, 可惜无能为力的。   因此他一向来很是敏锐, 察言观色的本事比常人更厉害些:“兵部的大人都是好人。冯大人一样如此。他看上去有些不假辞色,实际上也会照拂我。”   丁勇康只是说:“冯大人或许和他们有关,但不是容将军想的那种往来关系。就好像若是京城中有一个女子,与容将军名气并齐。容将军会好奇吧?要是对方人生波折,容将军必然也会做点什么。”   容宁想想京中女子。   文采出众者里, 比她嫂嫂出众的不多,武学出众者里,和她齐名的更没有。她挠了挠脸颊,只想着要是嫂嫂没嫁入她家, 要是林家出什么事情, 京中互助会肯定会去帮忙。   很多京中文人, 其实年少时多满腔热情, 算得上是有抱负有理想, 只是踏入官场后不少被世俗揉搓成团。   冯大人和蒲先生之间的关系。容宁想, 当年站在冯大人的位置来看, 他该是对蒲先生遭遇感到惋惜的。一惋惜, 说不定是会做点什么。   至于冯大人是否和钟如霜有关,或者说钟如霜是否利用冯大人达成了什么目的, 那就是另外一码事。   容宁对冯大人上心:“你说得有点道理。不全是直觉,有合理推测在里面。”   她和丁勇康再多说了两句:“麻烦你这段时候再多上上心。我也有点直觉,总感觉有事要发生。”   丁勇康点头应声:“我知道。”   两人就此告别。   身为武将的容宁, 对危机有种敏锐。她知道潜伏在暗处有很多危难,她兄长容轩现在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情况。   可她又说不好到底是会什么事。就像山西的事, 一旦发生时,百姓都已冲到京城。容宁担心危机潜伏在和平之下,一个没注意转头发现危机已在面前。   细看江南的一切,她已经尽人事,把能安排妥当的都安排上了。八百敌人处理了个干净,水师操练跟上,海船建造也一道并行。   所有事都动用各路人马劳心劳心。再想要折腾,也没什么人手可以给容宁折腾。她抬手放在自己胸前,感受胸腔内的轻微急躁,没法彻底放松:“应该不至于有敌从海上直接蹿出来。”   秦少劼那边有侍卫护着,也不至于出事。   内忧如今几乎没有可以打的,外患已在解决。   容宁将事情一件件放在脑中思考过去,寻找是否有疏漏处。打仗时便是如此,要清楚己方的一切,以已知的不变应万变。   她觉得没什么地方需要再加把劲,骑马回到秦少劼身边时,稍稍安心一点。她就算有疏漏,后面还有秦少劼。   他们大乾有无数的人,去应对万难。   秦少劼此时在看他师傅写的游记。翻来覆去看,关于江南的,关于天下的。他在从中窥探着他师傅的想法,也窥探着他师姑的想法。   他见到容宁回来,朝着容宁望去。   容宁行礼,大咧咧找着位置坐下,探过脑袋:“又在看先生的游记?”   秦少劼低声应:“嗯。”   桌上有糕点茶水,容宁试图探出手去拿糕点,却被秦少劼抓住手:“没洗过手。全盛。”   容宁小脸垮下,实在想说自己作战的时候,紧张的时刻别说这么直接用手吃饭,赶路直接好些天不洗澡都有的。   但不好说,李古阳那是真有洁癖,秦少劼说不定会借着她开口的理由,拉着她大白天去洗澡。   全盛拿了沾湿的帕子。秦少劼把游记放在一旁,给容宁擦了手,才放任人去用手抓糕点。   容宁用干净的手拿着糕点问秦少劼:“有什么新发现么?”   秦少劼在思考:“我一直在想。师姑她做到什么地步会选择放手?她似乎至今并没有收弟子和下属的念头,所有的做法只打算在她有生之年达成。”   容宁:“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但去考虑钟如霜的想法,就好像正常人要将自己代入一个疯子。她完全不会放手吧。”   秦少劼垂下眼:“她除了自己很可能谁都不会去信,是个会将一切利用到极致的人。”   容宁认真听着秦少劼的分析。   秦少劼重新抬眼,拿起游记再次翻看起来:“她从出现在你面前开始,应该是打算弄一场大事了。这一场大事,成则影响天下,败则影响人心。”   容宁对秦少劼的谋略之才,带有一种深深的钦佩,一边忙将糕点吃下,一边追着问:“什么大事?怎么弄?”   秦少劼:“不知道。”   容宁顿了顿,随即拍了拍手上糕点碎屑:“……陛下。您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秦少劼当场低笑出声,又很快收敛。他这段时日许久不曾在容宁面前装样,现下又宛若累过头病了一般,往身边靠了靠:“容宁,朕有些乏。身体使不上劲,没什么力气。”   容宁:“……陛下,臣可以给您叫御医。”   秦少劼以前好歹和御医合谋,现在已经连合谋这种事都不做了。他长叹一口气:“是心病。这些时日受了疏忽冷落,内心空落落的,快要入秋,想来也是时节有所影响。”   越说越病恹恹,把以前的那一套套完全拿了出来。   容宁拿起一块糕点往秦少劼嘴边递:“多吃点。臣认为陛下不是内心空落落,是肚子空落落,这才浑身上下没力气。”饿发昏了。   秦少劼就着容宁手一口一口吃着糕点,垂着眼想事。   当糕点吃完,秦少劼再度开口:“朕要是不得不做一些你不喜欢,但却对大局更好的事,你会生气多久?”   容宁挑眉。   原来恹恹的这幅作态,是为了有别的事?   秦少劼更问着:“要如何让你不生气呢?”   容宁:“……”好家伙,听起来已经犯了错,是开始先讨饶了。   她左思右想,最近在朝中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再想想家里人,好像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突然给自己寄信说点什么。   不知道秦少劼到底是干了什么事情,竟然是想要提早如此和她说。   容宁是个很清醒的人,知道对于天下,身为帝王的秦少劼肯定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她说:“一般不会太久。只是怕日积月累,有一天臣就跑了。但臣想,陛下不会做到让臣失望离开的地步。因为陛下是那么聪明。”   秦少劼应了声。   他是聪明,明白很多事那样做,对众人更好。   钟如霜要设局,他便配合她设个局。两人都明知道有局,还要往前走。只有踏入局里,才能够真正的破开这局。最终让一切回归到原样。   “容将军。”秦少劼如此这般喊着容宁。   不是喊皇后,不是喊容宁,而是喊她在朝堂之上的官职。   秦少劼吩咐着:“水师一事,劳你上心。半月后在沿海展露一下大乾水师风采。船若是尚且没有准备,也可用小舟比拼来考核。这能让朝中百官知道户部给兵部拨的这一项开支,并不是白花钱。考核过后,回京。”   容宁当即领命拱手:“是。臣遵旨。”   命令很快吩咐下去。   才刚刚被征召入水师的各大水兵,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们没有想到还没怎么操练,已经要在帝王和百官面前展露自己本事。   这真的没有问题吗?   而负责这一块的蔡将军以及兵部,一样都绷紧起来。他们绝不能丢人! 第126章   帝王不论年幼还是年老, 其身份在百姓和百官之中注定居于高位。   很多人此生能见到帝王的机会几乎没有。江南征召来的士兵自出生以来也就遇见这么一次,哪怕只是“我以前可是见过皇帝的”、“我当初考核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考核的”,也远比“我以前在皇帝面前出丑”来得能让人吹嘘。   尤其是容宁亲自督军, 几乎已代表了皇帝的意思。百官见帝王上心, 对水师考核一事自然跟着关注。蔡将军明明前些日子没得到好,这些时日也没被他人疏远,反而见了不少人。   即将迎来展示的及江南水师,无一不绷紧神弦。沿海一点点铺设开场子,先是确定了一部分码头专供军用, 再是将不少提早造好的船纷纷送入海中。   老百姓并没有被彻底拦住,在岸上隔着老远就能看到这群水师一身戎甲列队坐船远去。   水师不能穿厚重的盔甲,不然一落水就能被沉重盔甲连带着一起沉海底。他们身上的轻甲多为铁索连甲,连夜打造, 造价不低。   武器上, 容宁特征调了沿海的火器和冷兵。她给这些人都暂且配备上了。平日里火器未必真会给这些新兵, 但至少演示的这一刻, 他们得摸上真家伙。   当半月时日一过, 帝王出行前半个时辰, 沿海水师已列队上船。有胆子大的老百姓隔着老远过来凑热闹, 想要看一眼这等壮观景象。   蔡将军面上坦荡, 心中至今不安,和人核对着今日要向帝王展示的几项考核:“陆操一遍, 水操一遍。射箭展示比拼一轮,红蓝双方对冲抓人比拼一轮。火器轰假敌船一轮。”   下属将其全部核对:“是。”   蔡将军再问:“周边商船全撤了吧?让他们都避开今日。或者绕到暂休。”   下属再度应声:“是!”   蔡将军这才抖了抖身上衣服,长呼出一口气:“那么就随我一同来迎帝王和皇后亲临。”也希望这段时日的水师在容将军和小丁将军的指导下, 能够让帝王满意。   容宁今日行程跟着秦少劼走。   天下第一尊贵的女子,哪怕礼部对她的出行穿着有要求。时至今日也多有变通。她身穿与水师相似的软甲, 身上不少配备的饰品既不妨碍她出行,又较为贵重。比如她头上的蓝绿宝珠祥云飞金。   秦少劼今天则是穿上了黄罩甲,衣袍青色延边上缀着一排金纽扣。他腰间系带上的宝珠则是和容宁全然一个色调,明晃晃昭示着他与容宁的关系。   华贵与戎装搭配,想来回京之后,这种风潮必会席卷天下。往后男子女子家中有钱的那些出行,就好像不配点英气的东西不大行。   不过士兵们暂且没空去观赏帝王和皇后穿着是否引领了风潮。   这群新兵被征召入伍,对保家卫国这一认知尚且不深刻。他们没有经历过浴血奋战,没有感受过战场残酷,更没有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由衷的自傲。   他们如今单纯拥有着的是对帝王的敬重、对今日表现是否能达到人期待的不安,以及对今后日子尚且不确定的隐隐迷茫。   这些小心思他们不会对长官透露,也不懂怎么开口。他们毕竟当了大半辈子的渔民,哪想有朝一日成为了水兵,好像还是被看重特训的。   容宁和秦少劼并行,手上拿着厚重一本册子。册子是这些时日兵部和丁勇康一起参考以前水师操练的情况整理出来,给今后水师操练的初稿。   给帝王翻阅需要不少时间,秦少劼平日并不空闲,所以容宁如今精简口述,讲了一下江南水师的日常安排:“每月水师操练十六日,八日为水操,八日为陆操。”   既要懂如何打水战也要懂如何打陆战。   “水船分为两种。三船分为一队。一大船带两小舟。这样冲击时较有魄力,小舟也较为灵动可以补上大船不方便转向的缺漏。操练的阵法比较多,近战以丁勇康原先提出的那种为主,进行了适当的改动。主要考量是先盾可挡护命,筅以对敌,不够用枪,再不够用短兵。”   层层防护,确保士兵安全。   安全之后,士兵心稳,则敢也有脑子去想怎么杀敌。   “远处以弓箭和炮为主攻打。以杀敌为主,遇到大船则攻其让其沉底为为主。”   容宁讲了半天,抖了抖册子:“大半本都是平日里操练可以对敌用上的东西。非常实用。徐大人已让人手抄数本,给所有水师营地将领抄送一份。”   这种东西传下去,都不用秦少劼点头。   当然徐大人还是按规矩上报了一下,给皇帝也送了好几本手抄本。京中永安园里必须要有一份,翰林院、国子监那儿也需要有。   秦少劼应了声。   容宁对正事一向上心,又在秦少劼身边解说着水船的粮草要怎么准备,上了大海缺少补给要怎么解决,海钓能够应付多少士兵日常用度等等。   她身为北方骑兵统领,对这些了若指掌,可以说这段时日绝对是下了非常大的苦功夫。几乎连水船维修都没忽视。   跟着一起走的那些个官员,垂眸乖顺跟着,内心里无一不对容宁产生钦佩。要知道一般文官不懂那么多东西,武官又不那么会讲话。   京城朝中多是文官居多,哪怕多是南方出身,却对水上打仗不懂行。像现在一边走一边听,真是听着涨了不少知识。   秦少劼一路听到海边,很快看到了海边的船只和水兵。   蔡将军打仗不行,别的做事很妥。为了让帝王能够更好的看水师展示,让人搭了一个高台。这高台后方全用的铁板,两侧可以站守卫,面向大海,避免了有敌袭。   秦少劼走上高台后,他跟着身边很是殷切,行礼说着:“陛下,士兵们夜以继日操练,就为今日一展。”   蔡将军搜肠刮肚想着要如何夸一番帝王再让士兵们开始,就听面前年轻的帝王开口:“不是为了今日。把话传下去。月月操练,是为了今后每一日身后百姓的安危。”   他招手示意人:“大乾水师,该所向披靡,威震四方。前无古人,后也该只能让往后的大乾水师来超越。”   听令的将领心中微感动,迈开步子走到高台前方,对着人大吼:“我大乾水师!月月操练!是为了今后每一日身后百姓安危!”   “大乾水师!所向披靡!威震四方!”   对于打过仗,守过人的将领而言。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而如今刚刚领命的水兵们,朦朦胧胧从这话里感受到了那种信念,不由吼叫着重复着:“大乾水师!所向披靡!威震四方!”   秦少劼吩咐:“开始吧。”   蔡将军身板挺直,肃然:“传令——演练一式!”   容宁坐在秦少劼的身边,同样满脸肃然。她眼看六路,耳听八方。望着这些水兵的同时,关注着周遭的一切。   江南沿海一小巷中,钟如霜又换了一张脸。   她常常是用看上去极为普通的容貌,这次却难得极为惹眼。她眉眼间能看出岁月痕迹,却依旧只一眼就能让人察觉到是个美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   钟如霜微出神望着远方,不知在想点什么。   她身边突兀探出一个小脑袋,瘦削却穿戴齐整,精致的发髻看上去很是可爱。小家伙笑盈盈叫着人:“夫人,小花已经叫阿冬哥哥去海边啦。”   钟如霜应了声,随后收回视线看向小花:“今日晚上,去书房拿我放在桌上的木盒。里面有银钱和一封举荐信。去找蒲盛宏。他会收你为徒。”   小花听到熟悉的名字,不为所动,反而直接高兴应下:“好!”   钟如霜轻笑一声,轻叹一声:“我太了解他。他亦然。” 第127章   海边的操练如火如荼。   朝廷官员们坐在一块儿观看着, 与有荣焉。他们悄然关注着帝王和皇后的神情,能窥探出两人眼中的满意。   满意就好,满意说明心情好。心情好说明做什么事情都方便, 回头折子递交上去都能少招惹一些事情。说不定还能将一些少有疏漏的事提早解决了。   演练结束后, 众人要跟着车马回京,不知这段时日出来,留守京城的那些人做得如何。说起来,也不知道家里人如何了。光书信可解不了相思之苦。   每个人心中各有所思,容宁一样有所思。   在她隔着很远一段距离, 瞥见掩藏在码头人群中的阿冬时,她心头猛然一跳。码头那边有不少老百姓。他们被士兵拦在一旁。   所有人恨不得踮起脚张望,更有小孩骑在父辈肩上,兴奋朝着将士们方向挥舞着小拳头。男女老少看上去纯粹都是老百姓。   阿冬在, 那么钟如霜很可能就在附近。亦或者说她有别的什么目的。   蔡将军阻拦了今日码头的船只进出。要是阿冬是兄长, 绝对不可能做出有害老百姓的事。钟如霜的目的也更多是用危机裹挟朝堂, 而非让危机肆虐侵害百姓。   容宁侧头, 很快和秦少劼咬耳:“我看到钟如霜身边的侍从阿冬。”   秦少劼微颔首。   他听到了, 并且招了招手叫来宝坤。   宝坤几乎是第一时间靠近, 在听到帝王吩咐后, 二话不说扫视起百姓人群。在确定人后, 他并没有亲自去找人,而是下场吩咐锦衣卫带队去跟人。   容宁再度多关注起阿冬, 却发现对方察觉了他们这边的动作,很快转身离开。   像在引他们派人去追一样。   容宁这个念头一起,身子稍动。她可能想多了, 又觉得未必。只是大庭广众之下,为何要引走人?哪怕锦衣卫被派走了一部分, 此时帝王出行中且看着水师演练,将士们绝不可能轻视帝王和百官安危。   她面上不动声色继续望向那些水师,身子绷紧,随时打算保护秦少劼。   钟如霜对皇室的仇恨,恐怕此生难消。   手边温热覆上,容宁眼眸睫毛微动,侧头看向身边的秦少劼。秦少劼将手盖在了容宁手上,神情也与刚才来看毫无差别。   他声音并不响,至少百官们都无法听到。   “不用担心。”秦少劼这样说着,“天下要操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朕自跟着师傅学习后才知道,天下的事太多,父皇一个人从未忙得过来。登基之后要亲政的事更多。到现在也不过刚刚上正轨,算是少了很多反省事。要是每一件事都如此挂心,又如何能处理得好天下繁琐之事。”   “如行兵打仗,你要操心的事那么多,有主有次,但终究不过是一个目的。你要赢下战场,朕要治好天下。”   容宁微顿。   她跟着低声开口:“我是担心陛下的安全。”   秦少劼:“朕心里有数。”   容宁不是没意识到秦少劼有所预谋,但话一出口,今天这个演练秦少劼必图谋的事情不小。前几天秦少劼藏着掩着没说出来的事,全给安排在今天了。   原本她只是心中有不安,现在好了,彻底绷紧,半点不打算放松。谁都无法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少有不慎天下大动。   秦少劼察觉到容宁愈加紧绷,视线从水师身上收回,看向容宁。   他能看出来容宁现下不算高兴。在他定下今日之事的时候,他早知道容宁会不高兴。两人都是聪明人,这些天没戳破说穿,不代表心里没数。   秦少劼侧过去一点身子,放缓声音:“容宁。”   容宁瞥了一眼秦少劼,注意到人黑眸里全然是自己,更察觉到人声音的潜台词。既要她信他,又要惹是生非,去干一些了不得的事。最大可能是将他自个当成了诱饵。   秦少劼的进步,无非是在最后关头告知了她,并且让她参与其中,与他并肩。   他只有自信他不会有事,才会让她一样坐在这里。   容宁想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可知道这种话说出来也没用。但凡有用,秦少劼的心思那么多,早想别的方法去引钟如霜了。   她没放松且不懂:“你确定她会如你所愿?”   秦少劼:“要是师傅没有猜错,她会如她所愿。”   容宁微怔,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蒲先生的关系。   下方百官几乎是一无所知,他们尚且乐呵看着。当蔡将军带着水师操练完陆上的操和基础的水操,命令士兵们开船出码头,百官们更是扬起脖子好奇张望。   当秦少劼从位置上站起,百官们纷纷跟着站起身来。   人一站起来,水师撤离全上了海线。老百姓挤压着都到海边去看情况。按照流程,秦少劼和容宁可以从看台上下来,前往海边就近观看作战。   然而蔡将军上前来恭迎时,容宁抬手:“本宫和陛下就站这里看。”   她语气不容拒绝:“看得见。”   蔡将军没想容宁连皇后身份都拿了出来,当即内心惊异,但面上只是连连应下,继续去指挥水师。这些水师在船上需要比斗。   海上作战,一如既往指挥时以旗为号之一。今日有红蓝对抗的比拼,水师举的旗子自然也分了颜色。这说明双方不仅可以看自家的旗是如何的,还能看对家的旗是如何举的。   知己知彼,看哪一方比斗更胜一筹。   就在一群水师热火朝天准备大干一场的当下,海远处空中放出了一枚响炮。   秦少劼神色没变,兵部和武将中懂行的人脸色在刹那变得难看起来。容宁冷着脸手扶上了腰间配剑。   不少围观的百姓还懵懂不明所以,好奇怎么远处有炮声,就听有将士大吼:“敌袭!护驾!护驾!百姓后撤!百姓后撤!”   武将的声音洪亮,整个沿海几乎都能听到。   老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试探性往回走。他们朝着帝王的看台方向看,陡然发现刚才只是皇帝皇后站着眺望,如今两人面前已有了成列的侍卫,盾牌长枪齐齐展露。   反应快的仓皇跑动起来,士兵们从护着不让百姓挤进演练场,变成护着百姓撤走。   到这会儿,海面远处竟真的缓缓出现了一些船点。这些船只看上去并不算大,与大乾的海船有所差异。只是数量上一眼可见,船不少。   水师们在船上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几乎全是新兵,连人都没杀过,各个猝不及防茫然望向管他们的小丁将军。   站在沿海的丁勇康面色凝重,用稚嫩的吼着:“列队!备战!”   可惜小嗓音喊不出半点效果,别人根本听不清。   兵部徐大人转头想要找自己儿子,意外发现刚才还在的徐缪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全然不见踪影。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差。   詹德业急躁张望海岸,又侧头看向帝王,想知道帝王是个什么意思。   如他所料,百官里已有人上前恳请帝王赶紧先走,余下的交给武将们。刀剑无眼,留下来很容易出事情。   蔡将军沉痛抹了一把脸,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能摊上一件又一件衰事。他忙到帝王面前领命:“陛下,臣恳请出战。”   秦少劼没搭理那几个让自己先撤退的官员,应了蔡将军的话:“蔡将军主帅,李红、连堂将军次帅,兵部詹德业大人与丁勇康将军佐之。”   命令一下,被点到名字的几个官员当即出列领命。   秦少劼下一刻吩咐:“宝坤,带百官先行撤离。违者按军法处置。”   百官想及愤愤让皇帝先走,就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批侍卫,分明正是京中带过来的那些侍卫。他们喊着:“不行,陛下您该先行——”   话还没说完,人被侍卫拉着往请走了。   路边马车早已备好。   容宁以为钟如霜不过是会激起一些民变,引出一些人的狼子野心,没想到竟会在这等时候惹出战事。她恨得不行,冷声问秦少劼:“这些都在你预料内?”   秦少劼垂眼看容宁的衣袖,想拉人衣袖,发现衣袖都被束着。他便伸手拉住了容宁的手,试图让人信他的意思:“尚在。”   百官刚撤退于路上,还没集体入马车,远处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了一批人。他们□□骑着马,头上没有戴头盔,身上穿着罩甲,用刀与剑凶猛冲向秦少劼与容宁的方向。   领头的人面容凶狠,大吼着:“杀——”   在明处的侍卫不是吃素的,弯弓搭箭,对准冲过来的人脖颈处直射。还有人射杀其身下马匹,半点不留情面。   侍卫们充分做好了准备,骑兵对冲,步兵阵法摆好防御。   冯锦看到领头人的瞬间,几乎脸色大变,脱口而出:“怎么是——”他意识到今天到底是什么情况,猛然攥紧拳头。   他下意识在敌人群中找着眼熟的人影,没有找到,一时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该更绷紧自己。   年长的官员中,不少人也认出了来人。   “那不是……庞太师以前教过的学生?”   “总不会蒲先生也——”   “不,该是那女子!”   一群人猛然意识到什么,头不由分说痛了起来。哪里有人用前头的罪,来算今人的账?当今圣上可什么事都没招惹过啊!   仇恨已让人彻底迷失了理智。   徐大人对朝中事情掌控多,了解自然也多。他语气沉重,深深警告着冯锦:“冯大人。一次错可以改,次次错可改不了。”   冯锦面上的神情顿住,骤然颓废:“您说得是。” 第128章   其余官员哪怕有人听到了徐大人与冯大人极为轻的响动, 脑中根本来不及想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现下如此慌乱的情况下,侍卫们抓紧时间送人上马车   在他们中聪明的人已猜出了一两分现在的情况。   他们心中多为沉重。   以钟如霜为首,当年的一批庞太师的学生聚集在一起, 有着自己的信念和手段。不出意外, 这群人是想趁着江南人手不足的情况,将皇室搅得成一团乱。   又或者……   冯大人颓废开口:“这是一道礼。至少在她眼里应该是一道礼物,一个告诫的礼。天下没有真正的太平。也是一种嘲讽的礼。”   对京城无数官员都齐聚江南,却无法察觉到危险的嘲讽。对当年无数人纷纷内斗,最终导致庞太师一家灭亡, 一个案件翻来覆去牵扯着的嘲讽。   徐大人带着冯锦上了马车。   在心中挂念着徐缪凌的情况下,徐大人依旧清醒理智。他在兵部为官太久,久到见过无数生死,见过无数朝廷斗争。   正因见过, 才知身在其中很多事并非人念头一想可解决。   诸子百家, 各有所念。   哪怕天下如今独尊儒术, 每一个人的想法都不同。老天爷也不可能只遵从一个人的想法。   徐大人更深刻知道的是:“当年庞太师一案, 让你入官场之后便总恪守规矩, 兵部上下的事都要按照章程来办。守规矩, 哪怕做错了, 陛下也没有理由来苛责你。”   外面打打杀杀的声音没有间断, 冯锦身子僵硬。   徐大人没有撩开帘子去看外面的情况。   兵部官员一辆马车,詹德业如今去了前头, 马车内暂且就他们两个人。徐大人很少和年轻官员如此掏心掏肺去说这种话:“韶阳十七年,兵器调动前往边塞,遇劫匪, 晚七日到达。二十三年,你送往边塞的粮草为了规矩, 比预计晚了三日。”   这些看似不过是意外,真要算问题,怪罪到冯锦头上说起来是有点冤他。   “要是不守规矩。边塞的兵器,指不定造价比京城便宜,器械比京城更好。谁都知道不管是兵器还是火器就近造起来,便宜,方便。不用花大价钱去运。也会给京城带来无数的隐患。”   因为要是一旦失守,等同于边塞那点武器全送给敌人了。   翻旧账起来,本不该如此翻。人一生不可能不犯错,而冯锦只是守规矩,不算犯错。徐大人这么多年看下来,道理都知道。   徐大人:“你不是不懂变通。而是你当年的变通,放走了钟如霜。而她一步步,酿出天下大患。”在看到这群人的瞬间,徐大人几乎就猜出这么些年发生了什么。   庞太师被关押到被处死,再到换代后被重新隐秘翻案。钟如霜这等亲传弟子自是被锦衣卫盯着。光当年同样被盯着的蒲盛宏能做什么?只有毫无关联的冯锦,可以为其做一些变通事。   其后的钟如霜,脱离了锦衣卫的控制,靠着一手易容的本事在天下各处走动。   冯锦紧紧闭上眼。   这账要算,如今便是能算到冯锦头上了。   他沉默着,心中亦然有后悔。只是冯锦清楚知道,哪怕日子重新回到他年少那会儿,他依旧会义无反顾做出同样的选择。   就好似这么多年,他坚守着兵部那些规矩一样。   兵部马车里的话暂告一段落,徐大人担忧的徐缪凌带着一支锦衣卫,搜寻着侍卫“阿冬”的身影。徐缪凌在听到海岸口的炮火声,猛然转头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后脸上神情几乎可谓阴冷。   他加快了搜人的速度。   到这个时候,徐缪凌很快在慌乱逃入房屋中的百姓人群里,找到了目标。这人不知道从哪里也找来了马匹,在前方纵马。   他快马加鞭率人冲过去,几乎快要赶上的档口,不了街道处横行出了新的马车。   锦衣卫仓促止住前行,还有几人侥幸避开,直接将马车围住。   马车帘子掀开,露出了坐在其中穿着素衣的林芷攸。徐缪凌全然没料到会在这种场合见到容宁的嫂子。   林芷攸朝着徐缪凌笑了下,没有多废话,从侧窗对着徐缪凌递出了一卷画:“行动舆图,他会带人包抄,劳烦锦衣卫配合。”   徐缪凌骑马上前接过画。   他注视着林芷攸:“钟如霜擅引人心。锦衣卫在这种时候只会听帝王调遣,绝不可能轻易改动目的。”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容轩和现在的容轩,早就不是一个人。身为容宁好友的徐缪凌信任容轩,不代表身为锦衣卫的徐缪凌真正信任容轩。   林芷攸:“所以我是人质。”   林芷攸对着徐缪凌说:“我身为林家林芷攸、容家林夫人,足够为质。劳烦快些。”她提醒着,“不然错了时机,死伤会惨重。”   这代表着,他们向帝王压上了两家人的性命。   徐缪凌做了个手势,打开卷画查看起来。图上用金色点缀了帝王所在的位置,用红笔标出了一群人的攻势路线,而用黑笔代表着朝廷的卫兵。   海上竟也有敌。   徐缪凌才瞥见海上来敌,听林芷攸开口说着:“从红笔后头包抄,两面夹击能很快让他们意识到有内贼,攻心之计,他们很快会崩盘。”   徐缪凌调整马绳,指了两人:“带走林夫人,其余人跟我一起走。”   队列绕过马车,由徐缪凌领队前往前方。这次他们不再是单纯的追击,而是清楚知道要配合作战了。这一场闹剧压了那么久,绝不是简单可以轻巧解决的。   除非,除非——   蒲盛宏带着弟子站在客栈的上方,看着下方人渐空的街道。四周没有人胆敢在这种危急时刻在外面晃荡。   他不知道钟如霜确切在哪里,但知道钟如霜在想什么。   其实她不需要暴露,不需要将一切点燃。日子一天天过去,关于他们师傅的一切,会成为史书上轻描淡写的几笔。经历过那一切痛苦的人,会一个个死去。   她的那些个想法,那些个执念,可以找个徒弟或者找好几个徒弟去传承。他们不会如此尖锐去折腾天下,也不会彻底将她的那些念头摒弃。   她如今走到前头来,怕是心中有了决断。   蒲盛宏身边跟着凌子越。   他长叹着对一直跟着自己的弟子说:“她看到这个世道朝着更顺畅的路走了。她发现新帝和前几任帝王不同。她专程前往了一趟京城,在互助会待了那么久。”   “她点燃了她知道最不安定的那些东西,让一切毒瘤暴露在光下。将脓包挤出,削去腐肉,天下才能更好。”   蒲盛宏最后一句话,音很轻,只是也说得很沉:“她,想用生死来给帝王上最后一课。”   或许她钟如霜早就知道容轩跟在自己身边,或许她踏遍那么多地方,也知道他蒲盛宏在跟着她走。她布了那么多年的东西,是因对皇室不曾有过期待。   先帝在她眼里不过如此。   当今年纪尚轻的帝王在她眼里,不仅是帝王,更是她的师侄。她会用计谋应对先帝,让其不至于被盛世遮眼,而清楚自己寿命有限的情况下,她选择用更激进的方法,来给素未蒙面的师侄上这么一堂课。   那么多年的师姐弟关系,蒲盛宏太了解她。他如今能做的尽可能减少她所造成的破坏,不让跟随她的那些人伤害到无辜百姓和当今帝王。   她注定会死。不是死在她自己手中,就是死在秦少劼手里。既如此,她便将自己的死发挥最大的作用,在帝王一生中刻下最深刻的印记。   至于百年后,下一任的帝王会如何?想来帝王在教下一任帝王时,必然会拿出她当例子。她将成为帝王一代代传承下去时,不得不提出的人物。   凌子越:“为什么一定要让小花去?”   蒲盛宏:“因为那是你师姑最想见到的孩童模样。最底层,最容易被轻视,然而拥有着无比坚韧的内心和对未来的美好崇敬。”   “你们先生我啊,该处理好师门的事,亦想让你们师姑知道,她几十年来的想达成的一切,有人在走着不同的道在达成着。”   “希望她的内心,能因此产生一点点对人世良善的欣慰。”   这样孩子以后不会只有一个,会有千千万万。   这个世道想要将一个政策惠及千万百姓,太难太难。他能做的便是一步步来,告诉钟如霜,他从未忘记过师傅当年教诲。他不会忘,他的弟子也不会忘。   难得正色的蒲盛宏,双手揣在袖中,仰头看了看天:“江南的天快入秋了,还是那么热。”   不像他师傅走的那天,也不像钟如霜离开的那天,各地飘雪,冻得他冰凉。   凌子越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能察觉到师傅真心实意的悲伤和惆怅,一样察觉到了师傅打算在这里面配合着师姑,造就最后一场生死别离。   师弟不知道在其中又参演了一个什么样的帝王角色。   站在战局中央的秦少劼不走,当柱子吸引着敌人前仆后继。   容宁不能远离秦少劼,拿了身旁侍卫的弓,随时准备当有人冲上前时给人来一下。远处船只靠近,新征召的水师们在统领就位后,跟随指令应敌。   船只靠近后,水师们当然察觉到并非大乾人。这些渔民出身的人想到之前八百兵的惨痛经历,再想到身后的是自家人的安危,朝前奋勇杀着。   号角长鸣,鼓声喧天。   炮火点燃了海域,鲜血流淌到容宁隔着很远都能嗅到味。 第129章   三十年前的一场事, 谁能料到三十年后造成多大后患。   帝王经历了三代,天下人大多全然不知这些事,几乎不清楚天灾已足够无情, 人祸又增添上几分惨痛。   周边国家这些年一点点强势起来, 部落也能诞生新的王。要是没有钟如霜的添砖加瓦,有些成气候,有些真尚且成不了气候,至少不至于凑在一起。   有了钟如霜后,危难一件件变得紧迫。一桩事接着一桩事。   容宁听见秦少劼说:“这将是大乾二十年内最后一场大战。往后的大乾在各方再次建立起威名。四方休养生息, 再来朝必是和平为主。”   她喜欢混在将士中,喜欢为大乾镇守平安,但并不爱真正打仗。   她问:“要是二十年内又有战事呢?”   秦少劼顿了顿:“那是朕推算错误,心中悲痛, 只好在宫中寻求皇后安慰。”   容宁本是肃然警惕的, 听到秦少劼这话乐出了声。容宁认为自己和秦少劼一样, 大抵是有点病。大敌当前还有闲情雅致在看台上说这些话。   她自从答应秦少劼成为皇后, 就已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她会护着容家, 护着秦少劼, 护着这个天下。以前如此, 现在如此, 今后如此。   容宁眯细起眼,唇角扬着笑意:“那到时候, 臣一定好好安慰安慰陛下。”   不过未必到时候。   容宁顿了下:“说起来,算账的话,这次回永安园, 臣有很多账要和陛下清算。”   秦少劼果断应下:“好。”   长箭破空,三百米穿人。   百官终于彻底全上了马车, 侍卫开始护着百官远去。那些试图攻击帝王的人则是蜂拥向前冲着,再一各个倒地。经历过几次战事的京中侍卫和江南将士,怎么可能会打不过一群乌合之众?   哪怕这些乌合之众根本不要命,哪怕这些乌合之众数量超乎寻常多。   互相敌对中,终究是有一部分人冲向前了的,而到这一刻,他们身后传来了新的马蹄声。混杂着统一私兵服饰和锦衣卫服饰的队伍,从人群后方冲了过来。   这一下直接成了包抄,中央这批人被前后夹击,半点没有办法脱困。他们中的领头仓皇回头,发现带兵领头的人面无表情,眼神冷漠又令人熟悉。   认出人来的不少家伙目眦欲裂。   他们没有想到他们之中会有叛徒,当然他们愈加没有想到,这个人从最初就不站在他们这边。三十年前的事与他全然无关。   长枪划空,眼熟的招式让盯着战场的容宁微愣。   她见到那熟悉的作战姿态,恍惚间回到多年以前,看到从战场凯旋的兄长。他在军营场地中央,持着长枪一点点教她招式。他天生属于战场,荣誉加身,可被世人叹英年早逝。   容宁将长箭对准了她的兄长方向。   哪怕再度碰面,有的人都不肯露一下身份。他们相见不相认,相识又好似不认识。   男人,一个个都不是东西。自说自话,自以为是。秦少劼该吃教训,她的兄长亦是。   容宁松开弓,任由长箭射中兄长身侧的敌人。   太远,无法洞穿。   同一时刻,长枪将其挑落。   隔着无数人,两人相对遥望,容宁摩擦着弯弓上用力过猛的裂痕,低头轻微啧了声。普通弓箭果然还是太脆了,稍微用两下就承受不了力道。   但不拉满射不了那么远。   全盛两股发颤,眼见远方海上打斗,炮火石头互相攻打着,溅起海花硝烟冲天。近处战场几乎都要到面前来。   他强撑着恳求:“陛下,咱们该走了。”   秦少劼望着场内本来勉强能打一打,当被包围后全然几乎没有悬念的局势,再望向海面上不知水平的敌船,终是微微点头。   帝王作势要走,那些想要刺杀皇室的家伙急了。他们几乎丧失了理智,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能用多少兵器丢向看台,就用多少兵器丢向看台。   只是留在看台处的守备森严。双方的距离遥远,连图穷匕见都算不上。   他们中自然也有弓箭手。   但弓箭手一出手,早被敏锐的将士察觉。他拉弓还没来得及射出,早被周边的将士袭上,再也没了机会。   两处战局如此混乱,断后的侍卫太多,没有人能够阻拦帝王的座驾离去。   当近在眼前的希望撤走,那些反叛者们的悲愤几乎溢出。   没有人在场会多做同情。仇恨所带来的凶狠,不该挥向无辜的人。警醒的刀剑,不该指向无罪的帝王。皇室当初犯下的罪孽,一步步清算起来,永无休止。   其中一人愤怒质问着与自己拼斗的人:“阿冬,你为什么要背叛?”   身为阿冬,身为容家的容轩,他用带着点沙哑的声音回答着:“天下太平才是吾等所愿。”   这些年跟在钟如霜身边,他到底是受了影响。若是复仇能够让天下更太平,他会剑指昏君。若是处理掉这些人能够让天下太平,他便长□□敌首。   陆地上如此厮杀,船与船相撞并行的战场上一样厮杀着。蔡将军领着人,在船甲上攻敌。敌人全然没有料到大乾的水师是如此凶悍,被迫坠入海中,打出一朵朵血花。   一路推进,当“投降不杀”的号令下达,两处的战事才慢慢收敛。   帝王的马车并没有去和百官碰头,而是在侍卫的安全护送下,前往了一家小巷别院。院子里空落落的,很快被侍卫团团围住。   钟如霜坐在院子中,在院子中央将茶水泡好。   她听到外面的响动,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开口吩咐:“小花,去书房里。”   小花刚在厨房里烧柴下厨,高高兴兴熬出了糖浆。她捧着糖浆出来,听到钟如霜的吩咐,快步上前把糖浆放在桌上:“小花陪着师姑吧,这是师傅的吩咐。”   钟如霜听到这声称呼,忽得笑开。   她想为什么阿冬出去明明被战事阻碍着,自己这里会暴露的依旧这么快:“还以为能到晚上。原来蒲盛宏先选中了你。”   小花将糖浆加入到茶水中。   这种喝法不是谁都喜欢,只是生活太苦了,小花喜欢吃甜滋滋的东西。她没想搭配这茶水,会有别样的滋味,于是带着钟如霜也在茶水里加糖。   小花搅好了茶递给钟如霜,笑着弯眼:“所以才是一个师门。”   钟如霜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这句话。   孩童的眼眸里天真浪漫,似乎是不懂一点悲伤难过。小花会不知道她潜伏进来透露消息给别人,会导致什么后果么?小花会对她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吗?   然而小花的一切表现,就好似如同她话中所说。   她们是一个师门的。   当年被冤死的庞太师,他的传承没有断,而是在她们每一个人身上得以延续,如今要延续到这个小小孩子身上。   门被打开,侍卫列队进入,四处搜寻着是否有不安全的地方,同时将院子中一大一小两人盯住。钟如霜那起茶杯,视线转向大门的方向。   门敞开,年轻看上去稍有些瘦削,稍显病弱,可又用威严姿态撑住的帝王,就那么踏入了这所院子。而他的身边站着的,赫然是天下第一的女将军。   钟如霜见到两人,喝了口茶水。   加了糖浆的茶水愈加甘甜,口感与寻常不同。本来最纯然的苦内回甘被遮掩得厉害。钟如霜会想:“你们连来找我,都要结伴而来么?”   她以为第一个找上她的,会是她师弟蒲盛宏。   门外马车的声音再度传来,来人不算仓促,脚步沉稳,正好是钟如霜原先预料的人。   钟如霜对上了蒲盛宏的视线,望着那么多年过去,从年少青葱变成胡须满脸的中年男人,不由说出了:“没想再见一次,师弟老成这样了。”   蒲盛宏一进来满腔情绪,没猜到钟如霜第一句是嫌他老了。   他倒吸一口气,招呼小花:“去找找有没有剃刀,我刮个胡子。刮个胡子年轻二十岁。”   小花看见容宁,眼眸发亮,朝着人直笑。   听到蒲盛宏的吩咐,她才转身哒哒去找刀了。   容宁看着面前这种微妙的氛围,手是半点没有从剑上放下,脸色一下子沉下。小花为什么会在这里?钟如霜干的?   最小年纪的走开,钟如霜诚邀着:“先坐下?来者是客,客人没有站着的道理。”   如此这般,更荒谬的场景产生。   秦少劼、容宁以及蒲盛宏,分别落座到钟如霜留下的椅子上。要不是周围站满了森严的侍卫,远处还在打仗,还真算得上是师门小聚。   蒲盛宏是收到秦少劼给的消息才过来的。   他坐在位上没有拿茶,和钟如霜说着:“你把易容取了。”   钟如霜应了声:“不管如何,总归是上天所赐,父母所予。来时带着这张脸来,走时也该带着这张脸走。”   她话里已经既定了自己的死亡,平和得好像在说今日天气很好。   容宁抿着唇,看向钟如霜的眼神带有不善。   哪怕秦少劼在桌下试图拉她的手,也被她一把打下。   本该在古北口的小花不可能突然出现在江南。被这么带出来,要么是钟如霜打算用计,针对的是她,针对的更有可能是北方的互市,或者是针对帝王。   要是秦少劼带出来的。   那新账加上旧账,一起算秦少劼头上。   钟如霜不排斥容宁的敌意。   要是没有敌意,她才会诧异。就像这位年轻的帝王。   钟如霜只是扫了一眼秦少劼,便不得不承认:“师弟在找徒弟上,向来有眼光。” 第130章   蒲盛宏的眼光, 此生最差劲的一次,是在找爱人上。   钟如霜这般想着。   她叛经离道,与世俗的姑娘相差甚远。她惊才艳艳, 属实观念与常人不同。她固执偏激, 动的念头无人能拦。   她踏遍大好河山,寻求的是她孤独的道。   蒲盛宏需要的却不是她这样的爱人。他需要的是红烛添香,研墨巧笑的才女。是能够与他同住郊外,教子教学的妻子。   她不开口说这种话,知道自己要是说, 肯定会得到蒲盛宏的反驳。蒲盛宏的骨子里一样是傲慢的,傲慢认为他的选择不会错。   即便她是如此一个人。   蒲盛宏对已有死志的钟如霜,不知该说什么。她如今的样貌极美,美到但凡出去走两步, 没有一个不回头。她生来就该是名动天下的。   到头来是是非非搅在一起, 将人生弄成一滩浑水。   秦少劼并不在意在坐的每个人满腹心事, 各有所思。   他在带容宁过来时, 已知道会让容宁知道小花在江南了。他被拍开手, 又去够着容宁的手。身为帝王的他早就不会被轻易抛下, 但有些事需要主动点, 不然下场会很惨。   堂堂帝王面上还在被夸, 私底下动作不停。   容宁被惹恼,刚还在沉着眼看钟如霜, 现在不得不分出心神怒瞪一眼秦少劼。她现在确信,小花是秦少劼带来的。不然他不会如此主动。问题是,这种时候是牵手的时候吗?   秦少劼搭上手, 面上神情反而和缓了一些。   他对着钟如霜开口:“师姑这几次的手笔,过大了。”   钟如霜带着一点兴味, 问着秦少劼:“你到我这里来,不怕我设下埋伏杀了你么?”每走一步,她都是用现实来教人。   她引导着天下,牵动着朝堂。   既想到了会有人来找自己,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话落,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响动,骤然间小院里的房门齐刷刷打开。这猛然一出,所有侍卫当即列队护帝王安全,而容宁更是站起身挡在秦少劼面前拔出了剑。   钟如霜知道自己身边会武功的人不多,到最终也未必能斗得过京城来的侍卫:“我也可以下毒。进来一个毒死一个。你落座喝茶,我就在茶里下毒。”   身为帝王,如此不小心,这条命可随时会丢。   拔剑之后,牵着的手自然放开。   秦少劼没有被突然的异况惊动,而神情却有了不愉。   他对很多事可以容忍,不代表可以容忍钟如霜一而再再而三,在一些事上惹到他。钟如霜和容宁见面是一出他无法容忍的事情,现在让容宁抛开他的手,又是一件。   秦少劼这般说:“小院里里外外就那么简单一些东西,要住人可埋不下太多东西。”总不能钟如霜每天日子过得和耍杂技一样,在无数危机中过日常。   再者就是,小花和锦衣卫都没汇报过这种异况。   他对钟如霜带有警惕,这种警惕并非在这种全然伤不到他的机关和下毒上。   秦少劼安抚拍了拍容宁,示意人没事:“大乾四周数个部落和国家,就连海外没想到师姑都去了一趟,且埋下了事。这些大事才是你的手笔,解决了对大乾有意义。解决不了换朝换代,想来也能厮杀出一代明君。”   要是几十年厮杀不出来,便几百年。   朝代更替便是如此。   钟如霜的目的本质便是如此。她想要的从来不是单纯的帝王性命。而是帝王在意识到有危险,能够多关注天下百姓。   只要想明白这些事,他来这一趟就是安全的。   “师姑不打算要朕的命,朕想来见一趟从未见过的师姑,情理之中。”   话如此说,眼神不友善。   秦少劼用那双黑眸注视着钟如霜:“师姑最后一会儿时候,要是不见,岂不可惜。”   钟如霜自己隐晦说自己不想活了的时候,居于高位。好似一切尚在她掌控中。她连她的生死都可以掌控。但秦少劼一开口,好像一切全在秦少劼的掌控中,连她的生死也一并在。   如同棋盘上两人,几乎都将着军。   只是稍多想一下,钟如霜便能知道,她的棋盘几乎动不了了。而对方的棋盘游刃有余。他可以杀她,也可以不杀她。   天底下为何有如此年轻,又能把控心计到如此地步的帝王呢?   钟如霜这会儿明白先帝为什么真正传位时,不给其他年龄更加合适的皇子。但凡他给其他皇子,这条路必成杀戮路。秦少劼会亲手将帝位上的人杀死,不论上面坐的是他的父皇还是他的兄长。   再看容将军。   好似被哄骗入局的可怜女子。   钟如霜微仰头。   她问容宁:“帝王心思如此深邃,容将军倒也不怕。”   容宁面无表情:“我怕死了。”一个不注意,他这人就老拿他自己当靶子。转个头发现小花也被拉出来,成了要帮皇室干活的小可怜。   这种皇帝谁不怕啊。   但这话被容宁这么说出来,意思就好像她其实真的一点不怕。她全心全意信任着秦少劼,信任着年轻的帝王。   钟如霜笑开:“要是你们如此一生,倒也相配。”   她慢慢说着:“要是往后你们身边再多了人,亦或者是相互慢慢走远。便说明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天下安定也随时被推翻。即便没有我,也会有下一个钟如霜。”   蒲盛宏轻微摇了摇头:“天下不会有下一个钟如霜。”   他听着师姐的话,语气平和:“若是有,那今后我蒲盛宏要做的事,就是让这个天下再无下一个钟如霜。要是我做不到,就让我的弟子去做。要是他们做不到,就让他们的弟子继续去做。”   “这天下,总有一天会达成师傅所想那样,走向真正盛世。”   小花拿着可以剃胡的刀出来,手上还有挂着热毛巾的小脸盆和皂角。   东西齐全,看上去很用心。   她小心翼翼递给蒲盛宏:“师傅,剃胡。”   蒲盛宏一腔热血在“剃胡”上又落下。他尴尬坐在那儿,不由埋怨了两句:“你这出来的时候有点巧了。”   小花咧嘴笑了笑,很快走到容宁身边去。对比起师傅和师兄们,她其实更喜欢容将军。天底下她除了爹娘,最喜欢的就是容将军。   要不是容将军,她不会从家里出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江南对她来说太湿了,每天都觉得要在水里淹死。还好再过一段时间可以回北方。   小家伙闪到容宁身边去,让钟如霜注意到了。只是现在的钟如霜已经不再在意这些事情。她开口和蒲盛宏说:“我帮你剃胡吧。”   蒲盛宏深深多看了两眼钟如霜:“可以吗?”   钟如霜站起身来:“为何不可?”   那么多年不见,他们之间没有必要生疏到彻底。至少钟如霜觉得:“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她觉得自己和蒲盛宏不适配,然而从蒲盛宏这么多年依旧孤身一人来看,她便又想要在蒲盛宏心中留下痕迹。   一道深刻的,如同她在帝王一代代心中留下的痕迹。   钟如霜走到蒲盛宏身边,取了热毛巾给蒲盛宏敷着:“你的弟子总不能连这点空都不给我。”   打泡沫,用刮刀。   她一步步放轻着手,也在意容宁不知何时站在了她和帝王之间,谨防着她手中的剃胡刀。   胡须连带着泡沫落地,本就一头黑发尚不年老的蒲盛宏去掉胡子,看上去确实减龄了不少。说起来如今两人在旁人眼里一看,必是登对的。   要是当年没有庞太师一事,他们该是一对天下知名的璧人。   秦少劼问钟如霜:“你还有什么事要做的?”   钟如霜洗了洗刀,最后提蒲盛宏刮干净一些脸。她其实没有什么要做的了,该交代的全交代了,该放下的全放下了,就连相见的人也见到了。   她欠身,在蒲盛宏惊诧的眼神中,将剃须刀于隐蔽处狠狠扎入了心口。这一刻,她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眼前也全然是蒲盛宏。   她朝着人笑着,慢慢倾覆在人身上,挡去了所有血腥。   一言不再发,一声不再说。   钟如霜松开手,缓缓挽住了人,不让自己彻底坠下。当她感受到蒲盛宏环住她的手时,笑得更开心了一点点。   她太了解他,正如他了解她。她想要做的那些事情,他肯定会以更和缓的姿态去达成。这天下,终究会走上他们师傅所想的那样的。   安然合上眼,钟如霜没有发出声音。   容宁闻到了血腥味,无言拽起了身边的小花,将人转了个身。她最后握住了秦少劼,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单纯的想要抓着他。   一如他一直想要抓着她。 第131章   江南沿海战事很快传到各地。   帝王镇守江南, 半点没有折返京城的意思。有帝王这份心在,江南知道消息的武将,几乎每一个都充满了斗志。   他们哪怕知道帝王不可能和他们一样冲在前线, 却也知道这位帝王并不会轻易当一个安居于后方的胆小鬼。这位帝王, 深信他们能拥有保护沿海的能力。   战场是最好的练兵场所。   本来只是草草被聚集起来,才经历了短时间训练的水师,在一场接着一场的磨炼中飞速成长。他们中当然也有死伤,但令人惊异的时,死亡率越来越低, 受伤的人更越来越少。   那些前来攻打的船只,到后头连船都被抢了。   敌人跑不掉,在大海上如同案板上的鱼肉,任由水师们宰割。战火的硝烟慢慢止住, 俘虏数量骤增。   战场上的那些伤痛, 让人根本不乐意善待俘虏。开玩笑, 别人过来打他们, 还要让他们把脸凑上去让人打舒服点, 那不是脑子不正常吗?   这些俘虏和大乾罪犯一个待遇, 不仅被严苛管控着, 还得被压着去做各种劳役活。死太容易了, 活着赎罪才是犯人该有的待遇。   引发这一切的钟如霜,罪已然滔天。那些潜藏于三十年之间的暗桩, 被她身边的阿冬,也就是跟着钟如霜多年的容轩一笔一划记录下来。   这些时日锦衣卫一刻没有空,配合着容轩审讯各种人。兵部的官员也被放过, 连冯锦和徐大人都被一一传唤进而被审查了一番。   容宁本来想找兄长算账,结果愣是没找到机会。容轩太忙了, 忙到一回来几乎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不是在审讯就是在汇报。   她只是在秦少劼身边,看着歇下了□□的兄长,听着他讲这几年的遭遇以及钟如霜具体干了些什么事情。   多年过去,容轩早不是陌上少年郎。他身型更宽广了一些,眉眼里多了在外历练潜伏数年才有的沉稳。被毁的容貌上,虽没有沦落到疮疖纵横,却也是留下了不少疤痕暗迹。   他的嗓音与以前截然不同,如同被长时间熏烤过一般,沉哑了少许。   唯有挺立的傲骨,肃然的面孔,昭示着这么多年的容轩,还是曾经的容家将士。   “钟如霜的目的并非残害百姓。她的目的是以小博大,让百姓以小损伤来谋取更大的世间安定。诸如山西案,若没有钟如霜出手,必有官员隐匿灾情死亡人数,最终导致地方百姓逆反。”   “臣不替钟如霜开脱。山西一案是本有天灾,后添人祸。但她做的不少事,只是单纯的在增添人祸。如通过各种渠道,让周围各国较快稳定,且挑起他们的征战野心。其中不少是近年来在京中或者天下,因各种案情被波及的人,前去当了各国细作。”   在外有人,在内也留了不少人。   “兵部徐大人年事已高,近年来掌控兵部不足。人在京城中,对武将私下所作所为无法全知。冯大人恪守规矩,勉为其难拦住了不少兵器武器被替换丢失的案情,可也造成几次战场后备跟不上的事故。”   这些哪怕容轩不说,秦少劼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容少将军认为该如何处理?”   多年归来,容宁已成大将军,容轩还是少将军。   容宁在旁不停用眼神杀着兄长,面上安分听着,内心暗爽。   她比她兄长强了!   容轩拱手:“臣认为大多官员功可抵罪。真正该处理的,实为那些用心险恶,谋求私利之人。不然恐百官终会不做不错,从此懒政。”   秦少劼:“既如此,朕与内阁商议。你去继续处理钟如霜那些事。”   容轩领命应下,面不改色躬身告退。   容宁看着自家兄长心虚跑路,全程不敢多看自己,后槽牙痒痒。当她看不出来吗?这人纯粹是在躲着她,想死刑缓判。   秦少劼知道容宁是个什么心情。   考虑到现在容轩不适合被打到瘫在床上,他提醒着容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么多日子等过来了,等一切事了,你可以和你嫂嫂一起教训他。”   这种事情,他不大好插手。   按照帝王心思来说,其实容轩这回算欺君又算有功。怎么处理都好。如今是算有功为主,当然不能让容宁折腾。   容宁呵笑一声,笑声里满是杀气:“陛下,您的账,我也记得。”   秦少劼顿了顿,弱弱朝后一仰:“朕怎么觉得好像事情太多,让朕有些不舒服了。要不然还是叫御医过来替朕看看身子吧?”   就很需要抢救一下。   容宁没有叫来御医,给秦少劼也狠狠记了一笔,决定:“你这些天自己好好睡。我要找小花去了。”   她没有战事也不需要监军,非常没有武将精神,也没有皇后精神。出门就是左手一个丁勇康,右手一个小花。每天不是钻在军中帐篷里看各种战况以及后续处理,不然就是去找蒲先生和嫂嫂吃一顿好的。   中间当然夹杂着一些同仇敌忾。在军中骂侵略者,在蒲先生那儿说钟如霜,在嫂嫂那里愤愤兄长。   这些天容宁的这些行为,当一一被人报到秦少劼那儿时候,堂堂帝王听得是直叹气:“好歹他们能见到容宁。”   负责汇报的锦衣卫面无表情接受了帝王这等对皇后的宠溺,当天少吃了半碗饭。   到彻底战胜,水师们的不足被兵部和武将们摸了个清楚。为接下去几年的练兵和造船都做足了准备。当捷报通报天下,秦少劼要率领百官一道回京。容宁才紧跟在旁,与秦少劼一起折返京城。   与他们一道随行的,还有一陶瓷罐。钟如霜人都死了。找她算账总不能找到蒲先生头上,实在牵连不到什么旁人。   落叶归根,当年庞太师的一切,到如今引出了那么多错事,再去翻前案宣其生前荣誉追加什么名号,容易惹怒无辜死去的战士。   帝王能做的,无非是与先帝相似,只是秘而给庞太师一份敬重,再明算其他的事。   钟如霜的尸首烧去,只留骨灰运往京城,交给蒲盛宏下葬。   立碑只能立无字碑。   秦少劼清楚,对钟如霜最大的报复该是遗忘。忘记其意志,忘记其理想,忘记其秉持的一切念头。那些买下的祸根种子,会随着时日过去,变成一片虚无。   内阁负责拟定各种赏赐,秦少劼终于空了下来。钟如霜的人在京城也藏了一些,容轩当然一样随队前往京城,需要按照这段时日和锦衣卫互通的消息,将那些人一并处理。   回京十几天,路上自然被秦少劼传召。   容宁在秦少劼边上,和兄长不得不先面对起“如何处理容轩假死一事”。   和之前容轩汇报各种事,边上站满了各种官员和锦衣卫不同。现在屋里就秦少劼、容宁和容轩,连全盛都被留在门外头守着。   秦少劼在那儿开口:“兄长当年身死,天下皆知。要是再回朝堂,容易是容易,不过几句话的事。不过今后二十年战事较少,估计多是镇守边塞或者在京中当值。”   “要是不用容轩的身份回朝堂,可入锦衣卫。”   锦衣卫指挥使如今是宝坤。这是明面上的指挥使。秦少劼有心想要在暗处多设点人,去了解且应付周边国家部落等纷争。很是需要像容轩这样走南闯北过的将才。   容轩看了看容宁。   他离开容家时,容宁尚且还年幼。   转头他再次回来,容宁已嫁入皇家。   容宁眼神写满不善,话没说,意思表达很明白:记仇。   容轩其实对用不用容轩的身份不太在意。自家的事情自家清楚。容家知道他还活着就成。容家并不缺定国公,也不缺将才。   林芷攸和他相认后,就算用别的身份,他以后也能回去看孩子。   他现在被记仇都无所谓,在意的只有他妹妹怎么就头脑一热嫁了皇室?   他知道不能对帝王带有偏见眼神,但内心实在是憋不住。他当年就该看紧点!堂堂七皇子小小年纪勾容宁不好好穿衣服,用衣服替他包扎!   心思深沉!   看看,现在不是叫他容轩,也不是叫他容少将军,而是叫他“兄长”。   容轩心情沉重回答着帝王问题:“看陛下需求。臣皆可。”   听着是很正常的回应,但不管是秦少劼还是容宁,都听出来了话里的那种潜藏着“烦躁”。他是真的不在意要不要用回原身份,在意的另有其事。   赶路在船上,当然坐不了什么奢靡沉重椅子。容宁把自己轻巧的椅子搬了搬,俨然算账一般双手环胸,语气微妙不善:“什么叫都可以啊?”   容宁学着青山寺的善回阴阳怪气起来:“几年不联系,哥,没想到啊。”一直不骗她的兄长,一骗她就是那么多年,那么惨痛。   “我把棺材撬了才知道哥哥你没死。”   容宁前几天和嫂嫂对了消息:“嫂嫂也是撬了棺材知道的。没想到啊。”   容轩:“……”被妻子和妹妹分别撬了棺材,他也没想到。   他不得不解释:“阴差阳错,再加上需要查的事情太多。”   容宁再度呵笑起来:“阿冬和我面对面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揣着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以前也没见哥哥那么会演。”   出门在外杀伐果断的年少将军,对秦少劼暗含不满,对自家妹妹是半点不满都没。   他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容宁上下打量着兄长:“现在身份要不要都可以了,怎么?在外混迹惯了,如此嚣张,打算继续嚣张下去了?”   容轩:“……”果然,事事有报。 第132章   对于容家人而言, 人可以为伤痛落泪,万万不能沉溺于伤痛。   容靖虎自怨自艾那些年想要将定国公位置传给容轩,便是因为他自觉不适合再坐在那位置上。直到他跨过那道坎, 便没提这事。   容轩和容宁都没说这么些年的痛苦。轻描淡写一提都觉得没有必要。   他们知道对方能理解自己的不易, 也知道对方这些年的不容易,更是知道今后该多做点什么去填补那点不易。   容轩缓和下神态,清楚很多时候他其实和父亲没有多少差别:“我是有些嚣张,你也一样。不然怎么说是兄妹。”   他对容宁的管束微少,对家里人的关切与相处常常可以说极为不足。他非圣人, 无法做到兼顾。自小心怀天下和君王的人,已尽可能去关心家人,然而战事频繁,书信太慢, 世上的意外又何其多。   容宁这等, 年幼父亲几乎毫无关照, 年长失去兄长, 被牵扯进帝王皇室, 身为女子上战场又频繁遭遇战事。她只是好好长大, 能够找到自己乐意嫁的人, 已是万千幸运中的一人了。   容轩清楚自己即便不爽, 也不该去介入这场婚事。他远远看着他们成婚,看着她肆无忌惮在这里阴阳怪气, 已经很高兴。   容轩任由容宁处置:“看出来你很想罚我。你嫂嫂那关我还没过,你这关和她聊聊,最好岔开点时间, 不然我怕跪久了搓衣板之类的,回头在床上躺太久。”   就非常服软。   这话听得旁边秦少劼不由挺直腰板, 眼眸深邃。他是步后尘的人。   容轩有罪,秦少劼让小花埋伏到钟如霜身边,罪也不可免去。到时候容轩怎么赎罪,他必须得棋高一着,不然都得不到谅解。   皇后就一个,跑出去了他都没人陪着。   容宁扫了一眼兄长,再看边上秦少劼也“我有罪,我认罪”的神情,啧了一声:“你们一个两个,仗着我们那点喜欢,为非作歹。”   容轩:“……”为非作歹不是这么用的。难怪林芷攸会说容宁不爱好好用词。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这么个习惯。   容宁不知道兄长在心里埋汰她,她的小脑瓜非常机灵。   “对于你们来说,一点体罚算什么。回头能借着这点体罚装可怜,讨要好处。”容宁哪里会不懂秦少劼。想来兄长在嫂嫂那儿大差不差。   嫂嫂能替兄长瞒那么久,绝对是心中对兄长满是怜悯。她念书多,对天下的大爱不比容家人少,一身傲骨不比容家人差。   她这回笑起来,少了刚才那点阴阳怪气,反而灿烂了些:“你们最怕的应该是丢脸。”   这话一出口,秦少劼和容轩内心咯噔。   不咯噔不行,他们是要脸。   容宁就希望他们是真的要脸。她正大光明算计着:“各地多番变动下,边塞老百姓一而再再而三受惊。兄长不管是重新拿回身份,还是当锦衣卫,就安排着和嫂嫂以及陛下师兄,到边塞一圈安排各种互市。”   容轩稍稍放心一点,觉得这里不需要他卖脸。   区区通商和调查各地消息而已,是替帝王和家里做事,问题不大。   容宁继续说着:“兄长这些年在外,跟着人似乎好像学了不少伪装的方法。嫂嫂这些年不易,兄长要体谅她的最好方式,就是成为她。”   容轩微微睁大眼,震撼看着自家妹妹。什么叫成为她?   容宁替人安排着:“女装出行吧。哦对了,嫂嫂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兄长记得也要一并照顾了。”   容轩再度震撼,全然没想到是这种“成为她”。   秦少劼听着,对这种惩罚方式肃然起敬。   穿女装不丢人,穿女装出去就很丢人了。尤其是这种在外经商,是不仅在自己人面前丢人,还要在外面丢人。名垂千史都得写一句容家男儿爱女装。   他不知道自己要经历点什么,但秦少劼想了想自己。   没关系,他秦少劼不要脸,可以穿皇后的衣服。   容宁是万万想不到,秦少劼在她身边听完这话,身为帝王顶着厚脸皮,神情不变,已经将要穿的衣服都想好了。   她友善询问兄长:“怎么了?是觉得不妥吗?嫂嫂这么多年来就是这么过的日子。难道哥哥觉得嫂嫂不妥吗?”   容轩哪里敢说不妥。   他绷着脸,拱手沉重:“我觉得这法子,甚好。”   不想留下了,怕再留下容宁能想出一万种方法折腾他。容轩哪能不知道容宁是个什么性子。天下人都没她一个人能折腾。   容轩本来看秦少劼有一万种不爽,现在看秦少劼,当即决定拉人下水同甘共苦:“陛下这回计策频出,功劳很大。”   要是没有水师的展示与将计就计,很多事没那么好收尾。钟如霜的死志,也是有看在秦少劼这番心计上。   秦少劼感受到臣子的心思,无比坦然,带有谦虚:“不不,是兄长功劳最大。不能明着嘉奖,实在让朕心有不安。朕想着回头找内阁商量商量,开个阁,将本朝历代名臣画像放入阁内。兄长该有此名。”回头就让画师同时多画几张容轩女装图,必须流芳百世。   容轩一向来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他就是给秦少劼上眼药都上不标准。说不过人,干脆摊开和容宁说:“刚才听小宁儿的话,好像对陛下也有点意见。是有什么想法?”   容宁看着两个大男人争锋相对起来,认为很是好笑。   她微抬了下巴:“陛下么?”顿了顿,看到秦少劼注视她的黑眸。   秦少劼最大的问题,是总是不把自己的安全放在心上。他身为帝王,太过随心所欲。问题是他能体谅臣子,同时是个太过勤奋的人。   让他当臣子,恐怕几日下来,反而会产生一种:朕能做更好,你这等臣子是何等废物。说不定内心暗藏杀心,给臣子来个改革。   至于对女子的各种想法念头,他比先帝站得都高,看得更远。如今的互助会能做好,离不开秦少劼的一份心思在。   容宁斟酌了下,发现这人唯一的软肋还是她。   她往外跑就算是对秦少劼的一种教训,再过,便是过犹不及。   但容宁是谁?她,惹事第一名。要让秦少劼丢点无伤大雅的脸,当然得是找一群合适妥当的:“听说最近江南京城都在给年轻一代相看着。”   她表示:“陛下就和我一起去替我那些朋友看看。”   非常合理,就和刚才说容轩惩罚一样,乍一听听不出任何的陷阱。   “陛下就成婚后,有什么该注意的事,替众人多考虑考虑,写一篇文章吧。三千字起步,一万字最佳。最好反思一下如何让爱人可以少操点心。”   容宁自己讨厌写文章,在秦少劼身边那么久,知道他也不喜。他批奏折都是个看不进废话的人,能把折子打回去让人重写。   秦少劼沉默。   他自小体弱,天资尚佳,连师傅都没让他写过什么检讨。   容宁:“不可代笔,不能找内阁求助,我看着写。到时候你要是不想念,让全盛给年轻人念。念完让朝中各位大人盖个章,也让已婚的诸位大人,明白治大家也要顾小家,顾自己。最后裱起来挂永安园。”   反正这篇文章一定会载入史册。   秦少劼对这种毫无意义写文章的事,岂止是不喜欢。尤其是想到要给文武百官盖章,全然是丢脸丢到所有人面前,更加排斥。   百官茶余饭后都得哈哈多说两句。在里面他还真是讨不到半点容宁那儿的好处,最多只是能让容宁高兴点。   高兴一点也行吧。   只是秦少劼对比了一下兄长女装:“不然还是朕穿女装吧?让容少将军写三千字。”女装好歹能找些借口,在容宁那儿闹一闹。   和秦少劼本不想站一边的容轩心动:“这……”他确实宁可写一万字,也不想穿女装。   容宁:“陛下喜欢穿女装?那就女装加上三千字。我宫里好多套,陛下可以一套套试过来。我的体型和陛下不同,让绣娘改一改就好。”   秦少劼:“……”   容轩当场不开口了。   他不想和秦少劼沦落到一个地步。   在容家,男人看似地位很高,实际上在女子面前没有什么地位。   容宁半点没打算放过两人:“这事不急,不过不准拖。到京城之日起就执行吧。当然你们要是不乐意,我只能想办法诚邀一些好友,干一些冒犯之事。”   秦少劼、容轩:“……”   到了这种地步,秦少劼和容轩能怎么办?他们只能默认并转移话题:“兄长,你看看到底要不要恢复身份?”   容轩在女装面前,觉得属于容轩的人生还是不要增添这种痛苦了:“暂时入锦衣卫吧。这些年陛下对容家太过恩待,如今各地战事几乎平复得差不多,家父身子也不适合常年在外。也劳烦陛下将他召回,让他多在家休息。”   容家有将军、有皇后,在染指锦衣卫,实在权势恩宠太过。这等锋芒,不该再多露。   秦少劼想也是,点了头:“好。一切进京后安排。”   如此一来,两人心有戚戚。容轩不想久留,秦少劼想向容宁讨个饶。两人一拍即合,终是散了。这场稍显有点正式的私下会谈,相当荒谬结束。   容轩一走,秦少劼便挪着靠近容宁:“容宁。”   容宁抬手:“没商量。不考虑。不然我离宫出走。”   秦少劼的聪明才智,终究敌不过容宁的离宫出走强硬。   他幽幽开口:“那不然我们商量下,穿哪套衣裙?” 第133章   商量的后果, 无非是容宁把自个宽松的那些衣服都算了一遍,全给秦少劼安排上。   一次穿不完没关系,这回记账算七天。下次犯错继续。   秦少劼只能说庆幸容宁没有让他穿着皇后衣服出去干什么。不然以后起居录是真的讲不清楚。一代帝王爱穿皇后衣服, 真的很难评价,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夏天彻底过去,避暑到秋日谁也没能想到。   一行人到达京城,百官得以休沐几天。   蒲盛宏回到京城,带着凌子越和小花,亲自将陶瓷罐埋葬, 将花种子洒满坟头。   他的师姐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恶人。世人对她的评判或许终究会以恶为主,只是在蒲盛宏心里,当年对着自己笑容明媚的女子, 一路帮着自己的师姐, 自始至终都不曾对他坏过。   世人可唾弃她, 他不可以。   世人可憎恶她, 他不应该。   即便是下了阴曹地府, 师傅恐怕难以对他的学生满腔愤怒。因为他们这些人, 是为了他的清白在争斗着。为了他天下太平的理念在继续奋斗着。   路不一样。   他与先帝是好友, 后又成帝师。要不是钟如霜, 他蒲盛宏走的路,在中途早就被这些极端的学生暗杀了。   父和子是不同的。皇室水很深, 就如同朝堂水深一样,其中注定有澄澈的人。   小花看着无字碑,清楚知道身边的师傅心情悲痛。她乖巧拜了拜:“以后每年, 我和师傅一起来扫墓吧。”   蒲盛宏微愣,侧头看向小花。   小花笑开:“因为我是师傅的关门弟子嘛!师兄们都很忙, 三师兄要跟在师傅边上,有时候也要出门帮师傅做事。就我孤家寡人没事做,最空了!”   蒲盛宏柔和神情,很快又变成往日不着调的样:“放心,你以后会成最忙的。”   小花听见忙,反而眼眸明亮:“我不怕忙!不怕辛苦!”再苦能有西北边塞苦吗?她出边塞之后,日子过得天天像做梦呢!   互助会的开起,注定了往后女子会一步步往上走。蒲盛宏清楚知道,民间多少女子百姓,为了生计都会在外做事。   “越是太平盛世,女子能做的事便越多。”蒲盛宏告诉小花,“你要记得,只有一步步往上走,掌控说话的资格,才能有改变的能力。向下的一切,该去了解去共情,却不能万事苟同。权力、兵力,才是这个世道的立足之本。你的仁义道德,唯有在这等下才能最好施展。”   这是他当年收下秦少劼当徒弟的原因之一。   自上而下,让这个世道走上他师傅想要见到的太平盛世。   事实证明,他走的路不算错。   蒲盛宏转身,领着徒弟离开:“走吧。你师姑她不想见人假惺惺落泪。她是个要强的人。”连生死都不允许旁人掌控。   几人离开,小花临走回头望。   她想她虽只是短暂的认识了一下师姑,这辈子都难以忘。这世道就是有各种各样决绝的人,才会慢慢在拉扯中维持中庸。   她不会成为师姑,但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成为像容将军一样的人。她要有能力去改变旁人,改变这个世道,而非只能求助旁人,问能否让边塞开通互市。   小花收回视线,快步跟上师傅:“师傅,四书我背完了,今天开始背五经吗?”   蒲盛宏:“可以。不识的字问凌子越。”   小花:“好!”   ……   回京的容轩没有休假。他一到京城就被迫穿着女装,每天出没于宫中和容家。   林芷攸跟着仓促回京,天天看容轩的打扮,忍不住笑弯眼。她对容宁的“报复”满意的不得了。由于容轩隐姓埋名,她便时不时配合说着一些打趣的话:“哎,我这夫君不在了,身边有个强壮的侍从是理所应当的。为了避免惹来闲话,侍从爱穿女装,也是理所当然的。”   更好笑的是,容轩的身份不能和两个孩子明说,但两个小孩敏锐,很快发现了“魁梧侍女”和自家娘亲的关系不一般。   两个小家伙极为严肃,一个义正言辞说着:“爹不在了那么多年,娘身边要有个伴很正常。”   另一个点头附和,语气一样正式:“对。一个不够,两个也行。这个不合适,下次换一个。”   听着完全接受了容轩,又好像完全没接受。   容轩对两个孩子关注,知道这事是哭笑不得,隐隐觉得自己给自己戴了绿帽。而且他发现自己两个孩子在京中人脉比容宁小时候还多,简直活像两个小霸王。想来过不了多久,整个京城都可能会知道,他头上隐隐带绿。   这真是何等离谱之事。   可惜容轩的悲惨遭遇并没有得到别人的同情,更得不到秦少劼的同情。   要知道容宁对秦少劼写检讨的字数要求,几乎等同于科考的字数要求。殿试三道题,他直接属于做了一题。这题还要广而告之。   秦少劼恹恹在容宁的监督下写完,恹恹带着文章去参加年轻人的宴会,让全盛念这个文章。   下面的男男女女知道帝王亲临,面色惶恐,哪里有心思相亲?   等听完全盛念文章,一个个满脑子都是“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陛下说得很对,我要不要表现一下”、“救命这真是陛下能写出来的文章吗,是不是太爱皇后了一点”。   京中优秀男女,家里多是在京城为官。文武百官知道这事,刚开始哈哈一下,打趣说着“提早给这些人提点提点,是好事情”,私下各个觉得皇帝和皇后实在是年轻人,很是爱玩闹。   谁知道没过两天,百官就听帝王一声令下,从首辅方大人开始,一个个被要求去盖章。   百官们笑不出来了。   尤其是一些家里养了好几个人的官员,脑门汗都冒了出来,抓着消息灵通的就问:“陛下是不是要处理我了?我这家里是不是太荒唐了?不会抄家吧?我现在送走还来不来得及?”   一时间朝中风气一肃。   就连皇太妃听闻,免不了见秦少劼时夸赞几句:“少劼有心。这人啊,一旦有了权力,没有约束,容易将仁义道德丢到一旁。宠妾灭妻之事,实在骇人听闻。能犯下这种错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得好别的事情?”   当初三皇子就是如此。   私德不佳,其余做事便是面子做事,终是虚伪。人能虚伪一时,有几个能虚伪一世?   秦少劼认为皇太妃说的是。   当晚找容宁,浑身上下是“讨赏”的样。   他披上容宁皇后的竖领对襟衫。京城人总是喜欢华贵,皇室愈加不能免俗。容宁懒得折腾,但秦少劼不会缺了短了容宁的东西。   以前给后宫增添东西,需要从皇后一直考虑到最底层的后宫女子。现在年轻的只有皇后一人,赏什么都能直接往容宁库房里送。   竖领对襟衫能整整镶七枚纽扣,总计用二十一颗宝石。这奢靡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秦少劼一穿上,还不纽上。那些宝石之间的风采,让容宁目瞪口呆,当天晚上荒唐到第二天没能爬起来。   主要是秦少劼的本事日益见长,花样越来越多,容宁这等习武之人也受不了折腾。   第二天日上三竿,太阳晒得厉害,容宁还在床上摊平。腰腿酸软,肚皮上的肌肉这些天吃好喝好的,隐隐都要没了。   容宁心头一惊。   她低头摸了摸柔软的肚皮,终于有点慌张。她不会是疏于锻炼,胖了吧?有的地方打架,不代表锻炼了身子!   午后用过饭,她趁着秦少劼没注意,逃窜出去拐到太医院,逮着自己的好兄弟卑微伸手:“郭御医,快给我看看。我是不是该补补肾?多动动身子?”   郭川:“……”   他不是很想知道帝王这种事情,但还是抬手给容宁把脉:“回京之后定时把脉也就这两天的事……”   话还没彻底说完,郭川愣了愣。   他迟疑再迟疑,端正了手势再度把脉。   郭川抬起头:“你最近有感觉身体哪里不一样么?想不想吐?那个准不准时?”   常年打架,常年征战的容宁那个本就不准时。练狠了没来是寻常事,反正不影响她打仗,不妨碍让她挺高兴的。但郭川这么问,容宁心头明悟:“……我有了!”   郭川:“……别急,我让人再来把把脉。”   这事是大事,不能随便说。郭川赶紧叫人。   太医院当值的人不少,对上皇帝是颇为紧张,对上会经常来串门的容宁太熟悉了。他们一个个打了招呼,兴高采烈帮忙把脉。   脉象极为稳当。   一个把脉完当即比容宁还高兴:“哎,喜事啊!”   另一个上前把脉也高兴:“是哎!真的!”   容宁听到这话,当即掏荷包。   她把荷包往桌上一倒,钱全部倒出来:“来来,沾喜气。我先回宫告诉陛下!”   说罢扭头就跑。   前面她跑,郭川在后面惶恐狂追,追不上只能大喊:“你别跑!悠着点!哎!”   见人直接没影了,郭川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准备进宫:“真是,稳当也要搭配尚食局的吃食。话还没说完呢跑那么快。”   太医院里众人大笑。他们见多了各种事。   容宁重回永安园,一把推开书房大门。   “哐嘡”一下,惊起秦少劼震惊抬头。秦少劼见容宁没大没小进门,震惊完后是欢喜。他就爱容宁和他如同寻常夫妻一样,而非像君臣。   容宁走到秦少劼身边,抓着人手往自己肚子按。   她语气肃然:“有了,你的。”   秦少劼罕见头脑一片空白。   容宁倏忽笑开:“我很高兴。”   秦少劼深深望着人,缓缓回神:“我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