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作者:郑小陌说   文案:   张和才天生长了张路人脸,当穷孩子时候不出挑,当了太监还是不出挑,嗓子黏脾气怪,谁都不把他当盘菜。   可他会通仙人之术。   在宫里皇上娘娘都知道,他能掐会算,还能腾空,太后笑称他张神仙。年轻时候他靠这一手伺候娘娘,后来放出宫给王爷管家,又靠这一手糊弄钱。   从没人知道怎么回事,更没人戳过他这手穿的把戏。   除了那个不知道哪来跑江湖的小娘。   他正在半空腾着呢,她就敢生生把他拽下来!   张和才真恨不得生吃了她。   很多年以后,张和才慢慢回过劲儿来,才觉出当年说恨不得生吃了那是气话,到头来谁把谁吞没了,还真不一定。   【说退休,张老头年纪其实也不大,就是说着玩儿。说能腾空,老头其实就是个玩魔术的,当然也是说着玩。   瞎写,难过也写点,快乐也写点,远着庙堂,近点江湖,市井里多过日子少斗心眼。张公公有点富态,是个齐根切的真太监,李敛有点残忍,但也是个真女人,太监和女人的故事像任何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一样,有开头,总是会有结尾。】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主角:张和才,李敛 ┃ 配角:萝卜咸菜 ┃ 其它:太监,公公   一句话简介:老太监恋爱,老房子着火。 ====================== 第一章   李敛蹲在槐树低枝上,垂首望着下方。   初春刚化了雪,乌江府破冰,鱼市方开,瓦市里人头攒动。生意人不少,赶集人也多,人多的地方便少不了手艺人。   李敛望着槐树下那个手艺人,脸上没有表情。   耍手艺的是个男子,面白无须,中等个头,穿一身蓝布短衫,顶破天三十六。男子手上虽然玩得溜,也知晓怎么攥住来人的眼珠子,但身材不合适,一看便知不是以耍手艺为生的。   李敛便是在看他。   她已看了有时辰了,男子先使了个“三出袖”,又玩了个“画中仙”,现下正在取盆烧油,做那“滚油取富贵”。   柴火热烧,油不刻便沸在锅里,滚起铜钱大泡。   男子收着嗓子连叠声地吆喝,见四下里围观者渐众,他又卷了两次袖子,将手在一旁凉水盆中浸了浸,将臂伸进滚烫的油锅中,取出了沉在底下的两个通宝。   四周一片抽气。   “看见了?各位父老乡亲都见着了?”男子举着那枚油淋淋的通宝四下展示,脸上一股得意劲儿。“怎么着?神仙张三爷没框你们吧?我有仙人护体,水火不侵!各位要是信服了,有人的捧人场有钱的捧钱场嘞!”   人群中忽而有掌声响起,众人于是渐渐皆鼓起掌来。   张三爷身后一个准备东西的年轻跟班立时走向众人,趁此端着个笸箩四下里转了一圈,回来时笸箩里便有了不少银钱。   跟班正讨银子时,李敛脚下的槐枝一沉,她并未转头,只笑道:“这枝子承不住两人。”   脚下的枝子一颤,身旁人影掠过。   下一刻,她头顶上传来男子的低沉之音:“瞧这骗钱的做甚么?”   李敛不答反问道:“你看不出?”   男子反问道:“看出甚么?”   李敛笑笑,道:“没甚么。回来的这么晚,上哪溜达去了。”   男子道:“遇上几个朋友。”   李敛道:“怎么天下间到处都是你朋友。”   树下方那张三爷已然收了油锅,命跟班去取一捆长麻绳。顺着李敛的视线望了片刻,男子道:“你若要看,还是该下去给他些银子才是。”   李敛轻笑一声道:“你既说他是骗钱的,我又为何要白折银子给他。”   男子道:“江湖上走跳的,各吃各行的饭,都不容易。若都是你这般白看的,今日收了摊,他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话落从怀中掏出半吊钱,手一扬丢进了距着树冠一丈开外的笸箩里,铜钱打进去的速度极快,却半点声响也没发出来。   李敛扫了一眼笸箩,笑出声道:“贺傻子,你要叫钱烧得手疼,不若全给我使。”   贺铎风道:“七娘,你少说挤兑人的罢。天快晚了,先去寻地方歇脚。”   李敛道:“你先去罢。”   贺铎风道:“你呢?”   李敛道:“我在城中转转。”   贺铎风直直道:“你有事?我陪着你。”   李敛笑道:“没事,不想和你待一块罢了。”   贺铎风也笑了。   李敛感到肩上被人拍了两下,贺铎风说了句“寻着客栈我向你发信。”,身影一掠,消失了。   贺铎风走后,李敛活动了下身子,一个鹞子三叠倒翻下了树冠,贴着树干影般滑落到地下。   理了理身上的短打,她慢慢走进耍手艺的观者人群中。   李敛瘦,个头矮,人瘦好腾挪,在人群中几个出溜,她便去了尽前头。   她钻过去的工夫,恰逢那张三爷的“登仙路”使到一半。   绳技实际不过是杂耍把戏中极常见的招式,但这张三爷使的不是一般绳技。那小跟班寻来的麻绳粗细如拇指,长可有五十尺,两端皆不系着,也不寻搭处,就那么直直抛向半空里。   照着这张三爷和观戏者吹嘘的,他这一招能“腾踯翻覆,绳头直达天庭,系在南天门的铜栓上。”   粗麻绳堆放在地上,张三爷手持一头掷于空中,绳遂直直上腾,刚劲笔直,然后缓慢落地。   开始时他先抛出去二三丈高,后来渐能抛四五丈高,腾在上空,仿佛有人在空中牵引,观者众人皆大为惊异。   李敛下来时,便恰逢张三爷的绳技使到此处。   环臂站在一旁,她同众人一道仰头看那粗绳愈抛愈高,后来竟高抛二十余丈,粗绳笔直垂吊下来,抻紧脖子仰空也不见绳端。   当着众人的面,张三爷两手抓住粗绳下劲儿拽了拽,麻绳系住一样纹丝不动。两手上攀引了个结,他两腿一蹬上了绳子,扭身对众人傲然道:“各位看好了,张三爷要去天庭走一趟了!”   话落他仰头向上攀,势如飞鸟般望空而去。   张三爷爬得虽说不上快,却也并不慢,不过半刻钟人便不见了。趁着众人抻脖子望他的空档,他那跟班取出一打黄符来,堆着满脸贱笑向观者兜售。   “诸位,这可是我爹从神仙手里讨来的,太上老君亲手画的符!”那跟班边派发边溜嘴皮子,“这符化了水喝下去,包你神佛佑护,百病不侵!这辈子再不用入医馆请甚么大夫,这原是我爹偷藏着自己使的,现在我替他拿出来积积德,一张只要五十文,五十文啊诸位!”   人群中有观者远远道:“五十文?能买小半口猪了。”   “您这是怎么说的呢!”跟班眼一瞪道:“命重要啊,是那半口猪重要?”话落他又四处转悠开,嘴里不住道:“来来来,见者有份,见者有份啊。谁还要?哎——好嘞。”   李敛站在最右,那跟班派了一圈,末了来到她眼前,李敛环着手本不欲接那鬼画符,却被跟班硬塞进了扎腰里。   跟班冲她晃晃笸箩,堆笑道:“破财免灾,破财免灾啊。”   四下不少人都递了银子,李敛抬手抽出扎腰里的符,垂一垂眼,她抬首笑道:“你叫甚么?”   跟班没料到她能有此一问,愣了愣仍堆笑道:“小小子儿狗名张林。”大夏官话里带着北方味,和乌江府不合。   李敛又笑道:“上头那是你爹?”   张林微躬着身道:“姐姐,您可就别拉着我逗闷子了,您这钱……?”   李敛把符折好作势要还给他,张林膀子一避,躲开了。   “您这算怎么回事儿啊?”张林忙道:“换了门槛的神仙可不带再请回家的,姐姐,您多少给点儿。”   李敛的手叫他一躲,挺在了半空。   顿了顿,她收回手来,将符揣在了袖子里,从怀里掏出一吊钱扔进笸箩里。   收了符,她笑岑岑道:“够了?”   张林连叠声道:“够!够!”   此时人群中忽起一片哗然,李敛望了眼他们,眼神追着众人走,环臂看向粗麻绳上头。张三爷略显富态的身影正从云里出来,缓缓往下出溜着。   张林立时喊好,带头鼓掌,底下一时间掌声雷动。   人群中立着一个孩子,梳着两个髻,和众人一同仰头望天上的张三爷,眸中满是震慑与仰慕。   三爷随着他视线下来,远了还不见,下到近处,便得见他面上的自得。   下到离地还有些距离之处,张三爷忽而两腿一蹬,两脚离开麻绳,仅靠一手抓着,身子浮在半空之中,盘腿而坐。   他紧着嗓子长声道:“爷我去了趟天庭,和炼丹的太上老君聊了几句,老君赐我腾云术,还传了我仙丹一瓶,我——哎哟喂啊啊啊啊!”   话不及说完,张三爷浮空的身子忽而朝下一栽,尖声叫着便跌落下来,二十丈长的麻绳随即软下来,盘堆着砸在他头上,打得他又是一阵乱叫,贴地的那块麻绳则直直倒在地上,发出铁器落地的声响。   众人此时才发觉那绳中夹了根铁棍,虽无人知晓他如何耍的把戏,却也已知他这术法中掺了假。   嘘声之中不少人哄散而去,也有扑上来打算要回银钱的,一时间场面混乱。   有的没的先不说,张和才觉着他一辈子是没跌过这么大的份。   刚落地腰背摔的生疼,额角又让麻绳砸破了,甚么还不及言语呢,又被要银子的一顿哄抢弄了小半笸箩钱走。   最主要的是,他都不知道怎么着掉下来的。   待人乌泱泱散去,张和才半躺在地上呻/吟,张林赶着过去要扶他,张和才一把挡开他,尖声道:“铜子儿!铜子儿快先收着!哎哟……。”   “哎。”   张林忙应了一声,蹲下去捡撒了一地的通宝,张和才也忍着疼和他一块划拉。   他身前不远处有一吊整钱,绳散了掉在地上,张和才探探身子展臂正要拿,边上忽然出来只脚,将那钱踩住了。   张和才手一顿,抬起脸来,迎着日头,看见张小娘的脸。   这小娘一看便知道是跑江湖的,个头不高,瘦溜溜的,脚踏飞燕靴,一身紧扎的灰短打,外头披一件开襟,草绳扎了个马尾在脑后上,环臂立在张和才面前。   “你——”张和才甫一张嘴,立刻清清嗓子,把声音收起来,压下去。“小娘,你踩着钱了。”   这名叫李敛的小娘蹲下身,从自己脚下拉出那两吊钱,笑岑岑道:“我知道。”   张和才见了,一伸手道:“劳驾了。”   李敛道:“拾自己的钱,劳甚么驾?”   张和才眼立刻瞪起来,也顾不得压着嗓子了,高声道:“甚么你的钱?那铜子儿是爷的!你敢趁火打劫?你可知我是谁?”   李敛笑道:“自然知道,你是能通天的张三爷。”   张和才听出她话中的讽刺,气得咬牙,啧舌道:“三爷今日不与你一般见识,铜子儿拿来!”   李敛不仅不拿,反而当着张和才的面揣进了怀里。   手转个向一进一出,她从袖口抽出张黄符,搁在了张和才的手心。   “江湖人漂泊无居,穷的布袋比脸光,可供不起太上老君。”她笑眯眯道:“这换了门槛的神仙,还是请您再带回去罢。”   张和才气得手都哆嗦,一把撇了那黄符,他指着李敛鼻子尖声道:“你——你报复是不是?是不是你扯得我?啊?是也不是?!”   李敛已经站起来了,环臂低头看着张和才,她面上笑若艳阳,眸中冰冻三尺。   “张公公,我不过拨了下那铜杆,可不敢扯你。”她轻笑道。   “我嫌脏。” 第二章   张和才已回王府休养了两天了,可上回在鱼市那一把摔得实在不轻,养到第三天,他还是得趴着睡。   张和才略有点胖,趴着睡压得胸疼。胸一疼就想挪挪地儿,可挪不得,一挪腰就疼,疼得他窝心。   腰一疼,张和才就想起鱼市上那个小娘,想起那句“脏”,想起来就要拍床,一拍床手又疼,腰、手、胸,上中下三个地儿都疼,更他妈窝心了。   呲牙咧嘴地从被里抻出头,张和才抓着床头帮往上爬,摸到床头的铃甩了两下。   铃一响,外头张林就进来了。   “爹,您起了?”   “甚么——咳。”张和才清清嗓子,张林立马从下头取了痰盂,张和才吐了,继续道:“甚么时候了?”   张林躬身道:“日头刚起,再窝会儿吧爹,王爷给了五天假,这时辰还不急呢。”   “趴不住了。”   张和才撑身子要爬起来,张林立马伸手把他扶起来,取了衣带外袍给他更衣。张和才自己弄领口时他跑出去拎了水进来,倒进铜盆里让张和才洗脸。   取香胰子时张和才闭着眼道:“昨儿让你打听,打听出来没有?那个小娘是哪的人?”   张林笑道:“爹你放心行了。”   “没查着你在这溜嘴皮子?”张和才扑扑水,摸着布巾擦擦脸,道:“你到底打听了没打听?”   张林接过布巾道:“爹你别急啊,这两天不是鱼市开了吗?宗仁那群帮闲纠了一批地头的小子,去占码头去了,现在不得空。”   张和才回头尖声道:“你少跟我提鱼市的事儿!平日里牛逼吹得震天响,一叫你找人立马就怂了?啊?”   张林上唇的皮条件反射抽了抽,赶忙低下头道:“我今天就去找宗仁,等打听了她在哪,我叫他把地头那些弟兄都带上,揍那娘们儿一顿。”   张和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扶着腰往外走,张林搀着他跨过门槛。   旭日东升,晨光破开雾撒进院子里,女儿墙上挂下来的迎春开了一半。步子跨出去,初春的凉风带着点潮气扑到张和才脸上,一呼一吸,肺就张开了。   在门口站了站,张和才脸上松快了点。   他边朝院门外走边道:“这两天园子里有甚么事儿?”   张林道:“也没甚么事儿,各房的银子都领了,挺太平的,哦对,李娘娘昨个晚上有点闹肚子,请了大夫,早早就睡了。”   “闹肚子?”张和才停了停,扭脸道:“王爷去看了吗?”   张林道:“哪儿啊,娘娘闹肚子时候王爷上街遛鸟去了,晚饭才回来,还弄了只新的。”   “他又——”张和才瞪着眼硬把高声咽下去,道:“又弄了个甚么?”   张林道:“雀儿。”   “……”张和才道:“你去看了?调去豢鹰房的人够用吗?”   张林思索一瞬,道:“还……够。”   “拉倒吧你。”张和才翻了个白眼,嘬牙道:“你说这一天天的,真是……。”   扶着院门走进园子里,王府里洒扫的侍女见了他,福一福身,皆道:“张总管您早。”   张和才谁也没搭腔,鼻子孔冲着天走了过去。   过了小园,后面是个长廊,穿过长廊门洞而去,后边豁然开朗,是个占地开阔的鹿苑。   鹿苑叫鹿苑,因里头确实有鹿。   景王爷夏柳耽在迷鸟雀之前迷过一阵蝈蝈,在蝈蝈之前养过一阵子兔子,养兔子之前又迷过一阵鹿。后来爱上吃鹿肉,就不养了。   夏王爷不仅爱吃鹿肉,还爱吃兔子,鹅,鸡,和芦花鱼,因此这鹿苑现在不仅养了几头鹿,草里藏了些蝈蝈,还养着一批兔子,一大群鹅和鸡,跟一池的芦花鱼。   张和才进了鹿苑,绕着池塘往后走,站在鸡窝边上看看,道:“哎,这鸡怎么没喂啊!鱼食呢?撒了吗?”   张林撵开鸡群跑过来,道:“鱼食撒了,兔子和鹅都喂了,鹿料也给了,就是早前雁子和我说沒鸡食了,上后厨房去弄,估计这时候还没回来。”   张和才嗤了一声,扶着腰看了眼鹅群,咕哝道:“一个俩的,做事不周密。”话落忽然咧嘴一笑,道:“和这小子说,扣他一顿饭。”   张林在他后边没作声。   走出鹿苑往东头走,张和才往上房那去。   早起下人得去给主子请安,这是宫里就有的规矩。王府里夏柳耽脾气懒不管事,起得又晚,不大在乎这个,但在院子里露个脸还是应该的,张和才是从宫里调下来的,该守的规矩他没少过。   进了主家的前门,正碰上护院换值。   院子头陈甘一把大胡子,年得有四十了,和王爷是老交情,年轻时候打两年过仗,现在退下来,承王爷情在这谋了个闲职干。   跟张和才错身时,陈甘冲他点了点头,张和才立马团上脸去,笑着道:“陈师傅早,这就下了?”   陈甘道:“是。”   张和才道:“王爷昨天睡得好?”   陈甘道:“没甚么声响。”   张和才道:“那感情好,没声儿就是不错,全赖陈师傅功夫到家,回护得好啊。”   陈甘一抱拳道:“客气。”点点头,领着一队人下值去了。   张和才在他背后撇撇嘴,进外屋去请了个安。   清晨太早,夏柳耽还未起,张和才没半刻便出来了。他腰还是疼,下台阶是旁边侍女扶下来的,张林搀着他出了主家院子。   绕出影壁,穿了回廊,东边外头斜对着个山水园子,张和才在园子里寻了处阑干坐下暂歇。   这一凭栏不要紧,张和才差点背过气去。   “这事儿谁干的?啊?谁干的!”   指着园林中一块假山石,张和才气得手都打哆嗦。   这山水园子不算小,入门处有两棵蟠松,旁栽了桃、杏、木药、海棠一堆,花丛边上是一片怪山石,山石前行几步有数十余根绿竹,不远处布局了交错阡陌的梅树,园中有梅亭,亦有竹室,夏风吹竹响,冬有腊梅香。   此时张和才就是凭着那梅亭的栏,指着那花丛边的山石。   假山最左边的石块断了一截,石峰跌下来,又被人草草堆了回去,露了个断裂的缝。若不是坐在此处,张和才恐怕得猴年马月才看见它。   张和才气得声都飘,扭头就给了张林一个嘴巴。   “这叫没甚么事儿?啊?你和我说说,这是没甚么事儿吗?”张和才尖声道:“你爹我歇了才几天?鸡也没人喂,主子还闹了肚子,现在假山又让你们霍霍断了!我要真歇五天,院子都给烧了吧!”   张林捂着脸,陪笑道:“爹,我马上去叫管院子的来问问,您消消气。”   “消你姥姥——哎哟!”   张和才瞪着眼猛地往起要站,腰一疼,他没站稳,差点从亭子里栽出去,亏着扶住了。   他这边刚扶住,正疼得呲牙咧嘴,外头一个内侍闻着张和才的声音小跑进来,草草躬身下了个礼,擦擦汗道:“张总管,可找着您了,快去看看罢。”   张和才咬牙道:“又怎么着了?”   内侍结巴了一下,断续道:“马、马厩里王爷那匹马,它,它那个……”   “说啊!”   张和才急得要踹他。   内侍道:“那马它便秘了。”   “……”   张和才实在忍不住,抬手掐了半天眉心。   “过来过来。”   冲张林和那内侍皆招了招手,他扶住张林的膀子,站稳了冲着小内侍就是一脚。   “便秘了找师傅给它通通屁/眼儿去!和我说得着吗?!”   那小内侍让张和才踹了个骨碌,倒在地上抱头哀叫了几声,哭道:“不是您说,府里大小事都得跟您请示的吗?小的不敢私下做主。”   “你还顶嘴你!你还——你还敢——”   张和才脸一扭,瞪着眼就又要踹,结果没踹着,那内侍爬起来远远行了个礼,跑了。   看那内侍跑远,张和才一手扶着张林,一手揣在腰带上,站在那喘气儿。   活动了一通,他腰反而好点了,敲敲后腰,他低低自骂了一句“贱骨头”,扭头和张林道:“你上后边造房去问问,有榆树皮没有,没有就再去小厨房问有没有独头蒜根儿,反正两样都弄点来。”   张林哎了一声,躬身往下走,张和才跟在他后边也下了梅亭的台阶。   张林一扭头看着他在走,又回来扶他,张和才一扬手给他挡开了。   “去去去,找你东西去。”   张林堆笑道:“爹,我去就成了。”   张和才冷哼一声,道:“你倒是想我跟你去。”   张林道:“那您往哪走?您这身子——”   “你甭管。”   张和才蹙眉把他打发了,自己一人往外去。   腰上好点走起路来就利索,张和才一路穿行,先回鹿苑看了一眼,那叫郑雁的小内侍已回来,恰好在那喂鸡,张和才逮着他说了他一通,末了转头往西头的马厩去。   王府马厩里养着七八匹马,具体数到底是几,要看小世女夏棠的心情。心情好她骑一匹出去,那就是七,心情特好时她给全放了,那就是零。   今天夏棠心情很好,但马厩里还是八匹马。   张和才到的时候,遇上的就是心情很好的夏棠,还有那八匹马。 第三章   马便秘这事儿说大不大,可王爷的爱马要真胀死了,这事儿可就说小不小了。   张和才赶着往马厩去时就在心里琢磨,觉得自己实在是赤条条一身贱骨头,按说掏马屁/眼儿这事有甚么可看的,但他不去看着,总又觉着底下人做事不周密,心里没底。   赶到马厩,张和才脸上堆笑,躬身敛袍,下了个大礼。   “世女,您早。”   小世女夏棠今年十一,身量却窜得像十三,人瘦,个子溜溜高,半个月就要量身新衣裳。她一身骑装站在那,似是本要出去晨骑,却让他事耽搁了。   早起就能见着平日见不着的事,夏棠心情很好,见张和才来了,她心情又好了点。   随意挥了挥手,夏棠道:“张和才,你好了?”   夏棠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张和才脸上都笑出褶子了,团着脸忙道:“大好了,大好了,劳您费心。”   夏棠斜眼挑挑眉,手中马鞭往腰上一插,绕着张和才走了半圈,忽然伸手在他后腰狠狠拍了一下。   张和才没防备,嗷一嗓子就出去了,差点跪下,马厩里连人带马全都扭头看他。   “你这叫好了?”   夏棠轻嗤一声,伸手架住他,免得张和才真跪下。   张和才咬着牙,勉强笑道:“欺瞒了您,实在是对不住……主要是底下人做事儿不利索,躺、躺不住了。”   夏棠道:“张和才,你快省省吧,留神再累死了。”   张和才道:“是是,您说的是。”   夏棠手一扬,跟着她的侍女看眼色,搬了个马扎过来,夏棠拉着张和才要他坐下,自己站在他边上。张和才就是跪下也不敢坐,推拒了几个来回,硬让夏棠按坐下了。   张和才赔笑道:“世女,您看这事儿……他,他腌臜得很,您要不别看了?奴婢给您把马牵出来,您上大街溜达溜达,这两天开春,估摸着热闹呢。”   夏棠蹙眉道:“你看不看?不看滚回去躺着去。”   “看,看。”   张和才忙转回去。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夏棠站在一边,和他一块看叫来的师傅往手上套猪尿泡抹油,去掏“驭风”的屁股。   那马肥亮毛长,身上肌肉虬结,雄壮之极,四五个男人才制得住,此时让人抓着蹄子掏屁股,估计也是很委屈,时不时嘶叫。张和才生怕伤了马,在边上看的干着急。   随着一声吆喝,伸手的师父掏出胳膊,猛拍了下马屁股,一阵恶臭传过来。夏棠的侍女抬袖捂住了鼻子,夏棠眼却亮了。   驭风马头迎着他们,屁股对着北面,这边看不见。夏棠拿开手,往边上走去,张和才连忙起来,踉跄着赶上,拉住夏棠的袖子。   “小世女,小世女,姑奶奶哎。”   “啊?”夏棠探着身,抽空回了个头,“你起来干甚么?坐着去。”   “您就别管我啦,这,这多脏啊您说,您快别看了,您骑马去,走走走,奴婢给您套马。”张和才往后拽她,夏棠甩了两下袖子,却没怎么敢使劲,硬是让张和才拖了回来。   “你拽我干嘛!”   让张和才拖到别的栏边,夏棠猛一甩手抬胳膊就要抽他,张和才咕咚一声跪下了,抱着夏棠的大腿哀叫道:“我的小祖宗啊,那马后屁股能去看吗?您要去看了,让马一脚踢出个好歹,我怎么和王爷交代啊,您可可怜可怜奴婢吧!”   整个王府里除了张和才,少不了下人冲夏棠使这招,也就张和才使了管用。平日里他心疼夏棠,有事了夏棠反头忍着他。   怒瞪他片刻,夏棠咕哝了一句德行,弯腰拉他。   “别跪着,快起来!”   “您不用拉,我自己起,我自己起。”   “你自己甚么你。”   夏棠的小侍女杜鹃也赶来,二人一块把张和才拉了起来。   拉扯半天,夏棠身上已经出汗,那头驭风的便秘也已经通了。   马厩里的骑师早牵了夏棠的马出来,看张和才站稳了,夏棠理理骑装,一翻身上了马背。   控着来回走了两圈,她从腰上抽出马鞭,先对杜鹃道:“吩咐后厨,中午回来我要吃醉鸡。”马鞭又直指着张和才的鼻子道:“你回去躺着去!别出来瞎出溜。”   张和才赔笑道:“那哪儿成啊,还有点儿活没干完呢。”   夏棠鼻子一犟,抬鞭子就要抽他,张和才立马怂了,忙举起手道:“好好,弄完了奴婢马上就回去躺着。”   张林抱了一兜榆树皮和蒜根,恰好从后厨往这跑来,夏棠看见他,指了指他,又冲张和才道:“我回来差人问他,他要说你没去歇着,你就给我等着挨抽罢。”   张和才只得连声称诺。   打了个响舌,夏棠带着两个骑师朝着北门而行,一骑绝尘出了王府。   张和才回过头,抬手给张林就是一嘴巴。   “谁叫你来的!”   大早晨有说没说的先挨了俩,张林苦着脸道:“不是您吩咐,要儿子去弄点儿榆树皮么。”   张和才尖声道:“那也没叫你这时候来啊!还有这甚么,这都甚么,啊?这点儿东西你寻到晚上了!”   抬手拿起半个蒜根,张和才猛地按在张林眼皮上,辣的他嗷嗷求饶才解了气。带上肿了一只眼的张林,张和才绕着整个王府视察了一趟,又回到了那个山水园林。   叫张林拿着断石,张和才将榆树皮和蒜根捣成浆,抹在假山断面上,又命张林扶着石峰,修补裂缝处。   二人弄了近半个时辰,张和才站久了腰疼得要命,正将收手,园林外忽而传来寻人声。   张和才闻声呼道:“这儿呢。”   那内侍循声入园,赶到近前下了个礼,道:“张总管,王爷有吩咐。”   张和才惊道:“啊?王爷吩咐甚么?”边言语边往下来,“你寻我没耽误了功夫吧?”   “没有。”内侍扶住他道:“您甭忙,王爷不召您。”   张和才道:“那吩咐甚么?”   内侍道:“王爷知道您能起来了,吩咐让您今日采买时弄头牛回来。”   “……”   张和才硬了半晌才反过乏来,瞪着眼道:“弄甚么?”   内侍硬着头皮道:“牛。王爷说了,哪样的牛都成,王爷想养两天玩玩。”   “……”   张和才半天没说话,脸整个皱起来拧在一块,跟酸着了似的。   单手捂着脸垂了会头,张和才一抬眼冲内侍横鼻子,尖声道:“还在这呆着干啥?备车去啊!”   “哎、哎!”   内侍连忙转身跑了,张和才看着他的背影,觉着腰更疼了。   张林还在他后头扶着那假山尖儿,唤了声爹,他小心道:“您要去弄牛,中午头以前能回么?”   “啥?”   张和才旋身,不耐地睨他一眼。   张林道:“不是,小世女那儿——”   他刚开了个头,张和才立马就明白了,明白的时候他脸又拧巴起来,觉着心口窝疼。   剜了张林一眼,他道:“就你长了张嘴是不是?”   张林的上嘴唇抽了抽,没作声。   两手撑腰,张和才在原地立了立,叹了口气,一捶自己大腿恨道:“三天不拜佛,净出幺蛾子!”   招了张林过来,他二人向后去,内侍早把采买的板车备好了,好歹爬上车,张和才半坐半趴,跟着车出了王府去。   乌江府的瓦市大,三条长街中贩夫走卒盈门常聚,鱼市一条,菜市一条,杂货一条。   张和才是瓦市常客,三五天出门采买一趟,摊口上的哪个都认得他,便是不认得他的,也已知他在杂货口东头耍手艺耍了一年半,三天前第一回 丢了个大丑,该不认得的于是也都认得了。   然认得也没甚么,谁都知道他在王府里讨事做,谁也都不敢太惹着他。   今天市场人有些多,板车一赶到菜市,四下里的摊主都争着给他笑脸,张和才耷拉着眼没怎么搭腔,捡了初春新上的菜各买了几十斤。   帮着侍从把菜搬上板车,张林把炭笔递给张和才,道:“爹,齐了。”   “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张和才记了一阵,笔停了停道:“白菜多少来着?”   张林道:“一文五厘。”   张和才点点头,在粗账上写了个三文,于是单这一项,统出来的银子便比实钱多了一百七十文。   记饱了账,张和才命车往后赶,去了贩牲口那一片。   张和才心里惦记着夏棠的话,可王爷吩咐下来的事又得办好,下车来转悠了一圈,他拧着眉在一牛贩子身前站定,撩袍蹲下,仰头看那牛。   母牛眼圈大,眼白与瞳仁眉通,脖子长,脚也大,毛短又密,下身毛白乳红,肚膛肥阔。   看了一圈,张和才心里有谱,扶着张林站起身,他一掸袖道:“你这牛怎么卖的。”   牛贩子是乡下人,生面孔,并不识得张和才,操着乌江话道:“三俩。”   “甚么?”   牛贩道:“三俩。”伸了三个指头出来。   张和才冷笑一声,也伸出三根手指,把他那三根手指头摁下去俩。   “一两。”   牛贩忙摇头:“莫大,莫大。”   张和才上下打量他两眼,还是摁着他手指头,道:“一两。三爷我大发慈悲再饶你一身布头,回去作身儿新衣穿,瞧你浑身上下这破破烂烂的,嗬——”他拉长嗓子做了个动作。   牛贩还要推拒,旁边张林和张和才一样瞪起眼,伸手一推他道:“怎么着,还不答应?给你脸了是不是?我爹你不认识?王府里来的你不认识?!”   张和才揣起袖子斜睨着牛贩。   “一两,加一身布头。”他尖着嗓子道:“买你的牛是给你脸,怎么着,你一贩牛的,还要打景王爷的脸,打皇上的脸?”   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便是见过在这地头也得弯腰,垂着头不敢再多言。   扔了银子过去,张和才吩咐侍从把牛牵回去,两边正说道着呢,张和才忽觉背后有人拍拍他肩膀,一个声音笑岑岑道:“张三爷,久见啊。” 第四章   在这地头上,称呼他张三爷的不怎么多,敢叫他公公的就更少,菜市口的叫他张总管,底下人也都这么叫,因而张和才心里一咯噔,脊梁唰地紧了起来。   他猛一扭头,脸正要拧起来,可预想里的人没见着,倒是石头铺子的詹呈立在那。   詹呈手上握着个玉石铺子,人年过四十,矮不说,比张和才还胖,却是一副正直相,他手上戴了个老种的翡翠扳指,张和才自打认识他就惦记着,可人家没事求着王府,因而一直也没能惦记来。   见了是他,张和才放松下来。   “哟,詹老板,久见。”   詹呈拱手笑笑,道:“三爷您太客气了,最近怎么着,不得闲?”   张和才勉强给了他个好脸,掸掸袖道:“是啊,伺候王爷哪儿有闲的时候啊。”他心下惦记着世女的吩咐,搭了句话,扭身就要上板车,詹呈连忙拉住他。   詹呈道:“三爷,您别急着走啊,我那刚进了批好细料,正想差人去找您,撞上了就是缘分,走走走,我请您中午会仙居。”   张和才拨拉开他,挥袖道:“罢了吧詹老板,我这儿还有事,咱还是改日吧。”   詹呈一听更来劲了,连道:“别啊,别别别,改日可见不着您了,今天您无论如何给我个面子,走罢。”言语着伸手又拽住张和才,拉着他胳膊,作势就要往后带,张和才忙拉住板车。   二人正拉扯着,菜口一阵嘈杂,本就人挨人的瓦市更乱哄了。   后边张林本已上了板车,抬首见了来人,先挥手一招呼,又跳下车躬身跑来,道:“爹,宗仁他们打码头下来了,我去知会他们一声那娘们儿的事儿。”   张和才正和詹呈扯着皮,听了一把扯回袖子,扭头指着张林鼻子,瞪眼道:“赶紧去!说明白了怎么回事儿,要找着了人直接给我揍,甭回来报了。”   “哎。”   张林应了一声,扭脸跑了。   詹呈堆笑道:“三爷,这是哪个不长眼的惹着您了?”   张和才道:“不知道!”   人群中忽有一孩童声高道:“张神仙!”   张和才一愣,扭头望了望,见一梳着双髻的男童穿着破旧,立在远处望他,面上满是惊喜。   张和才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回身冲詹呈草草朝外打了个手,不耐道:“詹老板,您呐得了罢,我今儿真有事儿,这顿记着,回头再说。”   詹呈听他说记着,愣了一下,立时陪笑道:“好,那我在铺子里恭候您来。”   扶着板上了车,张和才答都没答,催人赶着出了集市。詹呈立在后头,面无表情地望他走远,扭过身,也走了。   和詹呈在菜口拉扯耽误了不少功夫,路上牛又闹了回脾气,走走停停,回到府里日头已经上去了,差半刻便是午时。   张和才回去先寻人问了问,得知小世女两刻前便已回府,他心一下凉了半截。   张和才腰疼得都快断了,可弄了牛回来,不能这么直接给王爷送过去,强撑着看人把牛洗刷干净,牵到鹿苑去,他先去请了个安,又用了午饭,洗刷换了身干净衣服,终于得闲趴一趴。   景王府说小也不小,可要说忙,又的确算不上,起码比不上宫里当差忙。   大夏朝高薪养廉,官员十做一休,这惯例打五朝以前往下延续,到现在早成了皇家风气。乌江府靠蜀,习气懒,景王爷夏柳耽又实在闲散,除了成天想东想西戳弄幺蛾子,别的对他没要求,要不是这几天开春,寸,赶上了,他一个总管一年到头都忙不到哪去。   趴了有半盏茶功夫,张和才试着腰上缓过劲来了,撑着打谱爬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去找夏棠。   夏棠要他歇着,得知他不仅没歇着,还到处窜,恐怕脾气一时半会下不去,他想去安抚安抚,可又怕一露面就挨抽,前后左右,踌躇难定。   犹豫了片刻,张和才还是怂了,又挪回被窝里,趴下了。   身上本就不舒坦,还累了一上午,院子里也静,趴了没有半盏茶,张和才就睡着了。   他这一睡没有时辰,再睁眼,是被外头敲门声吵醒的。   睁眼日头还透着窗打进来,张和才眯眼道:“哪个?”   外头道:“爹,我回来了。”   张和才哼了一声,门推开,张林进来。   返身阖上门,张林走到塌边扶他起身,又递了杯水,边伺候着边道:“爹,您不再歇会儿?”   张和才烦道:“甭说些有的没的!怎么着了?”   张林道:“我和宗仁通了气儿,他答应找地头的鼻子四下嗅嗅,闻出来就带打行的兄弟去掀了那娘们儿的窝。”   张和才听出话里另一层意思,喝了口茶,蹙眉道:“揍一顿得了。”   “嗨。”张林又往茶杯里续了些水,道:“那谁管得了,反正没她好果子吃,爹,您就请好儿罢。”   张和才拢拢中衣领子,想了想道:“还是让他先打听好了,别背后有什么武行镖行的。”   这话让张林上嘴唇抽了抽,偷着睨了他一眼,只道:“知道了。”   张和才又道:“我睡着这阵子,府里没事儿?”   张林道:“都挺好的。”   张和才道:“你可——”   【嘭】   “张和才!”   门砰一声叫人踢开,张和才话说到半截吓得一哆嗦,手里热茶洒出来三分,烫得他嗷一嗓子,可也顾不上,只连忙用被挡了身上。   夏棠全不理会,她已换了一身月华裙,手里攥着个笼大踏步进来,行到张和才面前,瞪他道:“不让你歇着吗?不把我放眼里?”   张和才忍着疼赔笑道:“哪儿能啊我的小祖宗,这不是,这不是歇了么您看看。”   夏棠冷笑一声,露三分乖戾,眯眼道:“上午我骑马出门,你上哪去了?”   “我……我这……”   张和才结巴了半天,斜剜了张林一眼。   夏棠啪一声扇了他一巴掌,道:“你不用看他!他不吐实话也得挨抽!”   张和才捂着脸道:“是是是,您言语的是。”   又堆笑道:“小世女,您要不,别站这儿说话了?况且我这儿不体面着呢,别脏了您的眼,您先出去,我换了衣裳再听您训,成不成?”   夏棠上下打量他两眼,道:“我看你就是不把我放眼里。”   张和才忙道:“哪儿敢啊,这不是,府里上下离不了我么。”   夏棠瞥了下嘴,忽又笑了。   点点头,她道:“也是。”   张和才背后的汗毛刷一下就起来了。   退了半步,夏棠道:“张总管既然这般重要,那我孝敬总管一份大礼罢。”   言语间提起手里的长笼,掀开头盖举起来,往下猛地一倒,一条黑影便从里头掉下来,落在了张和才被上。   是蟒。   “啊——!!!”   待看清是甚么,张和才嚎叫一声,手里茶杯一把丢了出去,在夏棠的大笑声中用被蒙着头,拼了命地往后头缩。   “林子——林子!蛇!!!拿开!快找东西拿开啊啊啊啊!”   张林却也吓得脸色发白,不敢靠前。   那细蟒方出笼,还找不着北,在张和才被上转悠了两圈,寻了个暖和的缝便往里钻,顺着被子下头就进去了。   夏棠笑岑岑地叉着腰看着,蛇方进去一瞬,张和才立马尖叫着扒开被,连滚带爬从里头钻出来跳到地下,也顾不得穿得体面不体面了,抱着夏棠的大腿哀叫起来,吓得快翻白眼。   “小姑奶奶!小祖宗!我的活菩萨啊你可饶了我吧!”   夏棠笑着低头道:“知错了?”   张和才嚎道:“我知错了,我真真知错了,我下回一定听您的!您快把这东西弄走罢!求求您了!”   夏棠拨拉开他,走上去一掀被子,逮着蛇的七寸一下拿了在手里,转身给张和才示意道:“小蛇,又没毒,看你怂的。”   张和才哆嗦着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把蛇塞回笼里,夏棠从怀里掏了瓶药出来,扔给张林道:“给你爹揉在腰上的。”   又对哆嗦着的张和才哈哈笑道:“你明天可不准再起来了。”   张和才连忙称喏,不敢多言。   待夏棠走了,张和才在地上又坐了片刻,方试出身上裆下,全是一片湿。   倒不是他胆子小,胆小是没错,还主要太监就这个臭毛病,旧时候下刀的师傅只要阉得不好,年纪往上一走的就憋不住尿。   他也没劲教训张林了,招呼他把自己扶起来,张和才扶着床梆,叫他打水洗了身上。   手背烫得火辣辣的疼,腰一折腾又不大行了,腿肚子还吓抽筋了。待换了张和才衣裳趴回床上,外头忽而响起两声敲门声,放人进来后,那内侍下了个礼,道:“张总管,王爷吩咐,让把牛养在鹿苑里,明天上街遛鸟时候要骑着。”   “……”   静了片刻,他从被下伸出手打了打,道:“知道了。”   内侍告退后,张林掀开被,打开药酒瓶涂上药,帮他揉了一阵后腰,没一会也叫他打发走了。   人都走光了,院里逐渐静下来,偏西的日头透过窗纱打进来,昏昏沉沉地照在地上。   张和才抱着枕头盯着青砖上的光,呆了片刻,忽而长叹了口气,自己把脸摁在了枕头里。   “……这一天儿天儿的,他娘的作孽啊!”   话落趴在枕头上,呜呜地哭起来。 第五章   张和才就是有十万个心眼,这回也全消停了。   他照着夏棠的吩咐,在屋里踏踏实实躺了两天,这期间夏棠又来看过他一回,见他真好了,她一副又松快,又不大乐意的样,走了。   第三天张和才确实大好,能起身活动了,晨起请了安,他和账房一块去统帐。张林正巧趁这这工夫出府了一趟,回来时却垂头丧气的,知会张和才,言语道没找着人。   “没寻来?怎么个没寻来法?”张和才愣了愣,把手里的账簿递给账房,顿了下道:“也是,不亏心,左右就一个照面,能找着才得烧香。”   让夏棠折腾了一回,他那个拧劲也下去不少,朝外一打手,张林下了个礼,出去了。   可事儿不提好说,待张和才和账房对完了帐,提了袍子出门,那天瓦市上的一幕幕在脑子里转了两遍,一想从半空跌下来,一想跌坏了这几日如何糟心,连着又想到夏棠带来的蛇,回过头越想越他妈气,立在檐下猛一拍大柱,尖声道:“不成!非得给我找着不行!爷不扒她层皮,她就是我姥姥!”   张林闻声赶上前来,陪笑道:“爹,这个……不好言语啊,宗仁那边也是江湖上走跳,混饭吃的。”他做了个掂钱袋的动作,“人家得要这个。”   “甚么这那的!”张和才瞪眼道:“给王府办事儿那是给他脸!”   “是是,您言语的是。”张林顺着他道:“对了爹,我今儿出门,在街上遇着了琳琅阁的詹老板,他叫我请您去。”   张和才啧舌道:“没那个空。”   话落朝前行,走了几步,他又道:“詹老板怎么说?”   张林道:“他叫我跟您提提铺子里新上的细料,还有一批原石,前天铺子里就开赌了,昨儿还有个爷路过,花了十五两银子,开到颗……”   张和才停下看他:“开到颗甚么?”   张林道:“开到颗两千两的佛光翠。”   “嘶——”   这话一入了耳,张和才就觉得心口窝生疼。   张林偷眼瞧了瞧他,又道:“詹老板还言语……”   张和才尖着嗓子道:“他又放甚么屁?”   张林道:“他让我告儿您,那颗原石原是给您预备的。”   张和才都快吐血了,一捶大腿,恨道:“嗬!詹呈这老小子,勾人的手段倒是一套套的!”   这话出了他的口不过两个时辰,张和才人就从王府告假出门,进了詹呈的玉石琳琅阁。他告假时王爷夏柳耽正在鹿苑里撒欢地骑牛赶鸡,压根儿没管他,因而他顺顺利利便出了府里。   琳琅阁占地不算小,开在大市东头,正对鹊桥织锦的秀庄,背靠着裘家的香料铺子,一年到头能见着漂亮绣娘,也一年到头都能闻着胡椒味。   这两样张和才都不爱沾,加上这些日子街上人多起来,故此除非必要,不愿上门。   可今日便是个“必要”。   “哟,三爷,您来啦?”   詹呈搁下手里的水镜,从柜上下来,冲张和才下了个礼。哼了一声,张和才在一边的太师椅上坐下,詹呈忙命人看茶。   捧着毛尖啜了一口,张和才道:“老詹,你可不厚道啊。”   詹呈坐在他一旁道:“三爷,您这是怎么言语呢啊,哪回有好货我不是先一个想着您,向着您?”   “向着我?”   张和才猛一拍桌,瞪着眼方要言语,侧柜门后忽而爆发出一股嘈杂之音,把他的质问压了下去。   朝后边瞅了一眼,待那骚动过去,张和才道:“你都把爷的东西让给别人了,这还叫向着我?”   詹呈拱一拱手,陪笑道:“三爷,您不提还好,既然提了,我可就得跟您哭一嗓子。”   张和才一顿道:“怎么着了?”   “这事我实在是冤枉啊。”詹呈道:“您看,我是个生意人,我们生意人走场子讲究什么,不就讲究个信誉、脸面么?”詹呈一拍颊,道:“实不相瞒,昨日在我们这走动的几位爷,是我在江湖上打交道的几个老相交,也就是寸,他就单单挑中了那块卵子,赌石规矩就这样,您也懂,现付现开,您但凡压了一两银子在小铺,我也能给您找补,可您不是没使么?且人家既给了现银,又放了面子在这,我能不给么?”   詹呈双手相互一打,刚要言语,后院猛地又爆发出一阵骚动。   待过了,詹呈续道:“再者说了,谁也没想到一巴掌大的石头,能开出这么大彩啊。”   “嘿——”张和才瞪眼道:“感情这里头还是我的——”   后院三度吵闹,大笑抚掌声仿若要掀翻檐瓦。   张和才一排桌立起来,指着后头,冲詹呈道:“这哪儿来的猴儿崽子?啊?这是要大闹天宫是怎么着?”   詹呈忙起身把他手按下去,堆笑道:“后边开着石头呢,恰逢开春,相交多,就多翻了俩台子打双陆。”   又道:“如何,三爷去瞧瞧?”   “……”   顿了一顿,张和才撇撇嘴,推门而往。   玉石铺面后连着条长廊。   长廊叫长廊,却并不长,走出十几步边能摸着后屋的门。故此张和才稳稳踏踏走出这十几步,便摸到了后屋的门,不仅摸到,他还推开了。   屋子不大,顶却高,顶高梁也高。   这不大的高顶屋分成东西两片,东边赌石,西边打双陆,屋中挤了近二十人,烟雾缭绕,人声鼎沸。   张和才进来时压根无人看他,所有人都盯着石头摊子和赌桌,大锭的银子来去交手,还有人光着身子,赌自己的衣物。   方在门口一立,张和才心里就起了个尖锐的声响,提醒自己不能进,一进这地方,不给光了他是出不去的,可他脚下不听使唤,溜达着就去了石头摊子前。   撩袍蹲下,他左挑右条,给了十五两,开了颗七寸的卵子,可这一下刀啥也没出,气得张和才脑仁儿疼,詹呈看在他面子上又把那批碎料三两银子折回来了。   身上立马就剩五两银子了,张和才站起身时都打晃,转悠到一边,他扶着墙歇了会气性。   他站得巧,梁上垂下缕布料来,抬手拨开,张和才对张林道:“你回去,去王府给我取银子去。”   张林眉微微一抬,立刻笑道:“爹,您吩咐,银子搁在哪儿?儿子马上就去取。”   张和才方张嘴,梁上那布料又荡悠回来,搔着他耳廓。张和才啧舌抬手,拨开布料,退后两步仰起脸去瞧。   这一瞧不要紧,他气得险些三魂出窍。   那跑江湖的的小娘竟正正巧睡在梁上!   她今日换了身黑短打,白扎腰,外头对襟白边黑面垂下来半截在空中。她一脚踏一脚伸,环臂歪首,半躺在横梁上,背倚着主梁,在这滚油般沸闹的屋中睡着,睡得即沉又稳。   张和才叉腰看了片刻,气笑了。   “爷爷正满世界找她,她到好,在这儿享福呢。”他转头冲张林道:“瞧见了么?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话落压根不和这小娘赊着,伸手就薅。   外袍猛地朝下坠,李敛跟着这个劲身子一歪,朝着地下一头栽下来。   大惊刹那李敛睁开眼,左脚一踢,手成两爪攀了下主梁,借这缓冲力再出右脚,一个鹞子三叠倒飞起来。双臂朝上又一攀横梁,李敛打了半个提溜朝下落,就地一滚,无声无息落稳了。   不等目瞪口呆的张和才反应,李敛提了气,影子般贴地滑过来,伸臂拐住他咽喉,三指成爪猛掐住了他颈侧命脉。   二人紧贴着,张和才瞬间便感到了她急促跳动的心脉。   张林见不好早就躲了,屋中的赌局因着这变故一下全停住,众人皆朝他们望来。其中一个观赌的高大男子走出来,他出时,众人纷纷为他让开道路。   他站在三步外道:“七娘,你又要招事。”   张和才听得耳畔女声轻笑,带三分刚醒时的意味,调沉沉道:“贺傻子,分明是他先招我,我才招他,江湖规矩,一报还一报。”   周围看热闹的有几个笑了两声,笑中有肯定。   贺铎风方要开口,张和才压过他尖声道:“怎么是我先招你啊?那、那日在街口你要不踢爷爷的摊子,哪个乐意惹乎你这江湖小娘?”   李敛学着他的话笑道:“怎么是我先招你?你不抢我银子,哪个乐意惹你啊张三爷?”   “你、你他娘血口喷人!是你夺了爷一吊铜子儿!你——”   张和才气得有些结巴,偏头斜眼朝后去看,他见到了李敛微泛汗意的面孔。   “行了七娘,人家没有功夫,快放开罢。”   贺铎风边言边行,朝这走来,李敛抓着张和才立时向后撤,掐得他一阵上不来气。   李敛笑岑岑道:“我若功夫再差星点,掉下来摔断头脊,天地间便已无李敛了。”   张和才此时才知她名唤李敛。   “但你不还好好的立在这?”贺铎风走上前来,展臂欲拉开她,“七娘,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李敛一偏身又躲开,闻听此言更是笑出声来。   李敛道:“贺铎风,你可真是个义薄云天,顶顶混的混蛋啊。”   周围又起了阵笑声,笑中还是有肯定。   詹呈方才送完张和才便出门去了,恰逢三人僵持之时他迈门而归,见状大惊奔来,惊惶道:“这、这可怎么回事啊?怎么还打起来了?贺大哥,您看看这,您带来这位——我这是做生意的,您可不能这么欺负我啊!”   贺铎风安抚了两句,李敛闻言面上带了三分残忍,洒落落笑道:“詹掌柜不必慌,不见血,我打他一顿就走。”   张和才一直没捞着出声,闻听此言立时道:“哎!怎么还,还有没有王法了还?!”   “可别打可别打,伤了和气啊!”詹呈苦着脸道:“就是打也不能在这啊。”   张和才眼都瞪圆了:“哎!老詹你个狗东西!你——”   窗外忽而破空击来一物,如燕啾而鸣,打断了张和才的话。 第六章   张和才的话被打断,倒不是因着他听见了这声响,分辨出了这声响,而是因他被这声响打中了。   燕啁啾本是朝着李敛而来,谁想她听声辨位闻风而动,身子一扭,掐着张和才便用他做了挡箭牌。   张和才还未反应过来,左肩忽而一痛,一枚燕喙般的短镖便扎破衣物,打进肉中,他下意识惨叫一声。   人群中忽有人叫道:“燕鸣镖!”   随着这声叫喊,后屋的窗框四扇被撞破三扇,屋中之人全没了。   这些人中,一半是出去看热闹,顺便看在贺铎风的面上,认了李敛这个朋友,一半是追着看热闹的,真心认了李敛这个朋友,要给她报这个仇。   屋中刹那空下来,贺铎风却没有走。   从袖中掏出五十两的银锭,他搁在赌桌上,对呆愣的詹呈一拱手道:“詹掌柜,实在对不住,这点银子聊作补偿。”   詹呈忙道:“不必了贺大哥,你千万别客气,你要认我这个朋友,银子就拿回去。”   贺铎风还要言语,詹呈抬手一挡,见了他面上的表情,贺铎风笑一笑,将银子收了回去。   他转头又道:“七娘,中了燕子楼的镖不是小事,眼下这位公公又已替你挡了一道,你快放开人家。”   张和才立马道:“是是是!说得是!你这杀千刀缺良心的!使我给你挡灾,快放开!哎哟……”   李敛听了他的话轻笑一声,没有言语,只撒开了掐住命门的指爪,推了他一把。   咳嗽着踉跄两步,张和才摸着自己的喉咙,转身眉一竖就要找茬,可不待贺铎风上前为他看伤,外间燕啁啾忽而又起.   来人似是忌惮屋中余人的功夫,长短镖接二连三,以前所未有的破空之势打了进来,之前的镖从西而入,只这次却是东南。   李敛面色微沉,展臂一揽,张和才的脖子就又不是自己个的了。   左抓后背右掐咽喉,张和才晕头转向间又给李敛结结实实挡了两个,疼得嗷嗷直叫。   “嘿——你娘的!你、你放开我!”   贺铎风一个大鹏展翅跃向空中,刚猛内息沉发,两掌推开三枚镖,探指刁住一枚,道了声:“七娘,头先来人是调虎离山,此镖才是着重,我去捉他,你注意自己!”旋即一声沉喝,身影如鸿鹄般再度高展,提气飞掠了出去。   张林詹呈吓得比着墙角站住,大气都不敢出。   此间贺铎风一走,檐瓦上没片刻便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朝上望一眼,李敛暗道不好,冲詹呈低低道:“我不便久留。詹掌柜,此番叨扰了。”话落轻功提气,影子般贴地掠出去,揪着张和才便朝北奔逃。   已替她挨了三镖,张和才认了,可这小娘还要揪他走去不知何地,这可他妈太窝心了。   疾风之中张和才尖声道:“哎,放开爷爷!哎你带我上哪儿去啊?!哎——!”   李敛腾出手来一把捂住他嘴,奔逃中竟还能笑。   她轻声笑道:“公公,再不噤声,你可就成筛子了。”   随着她的言语,后方两条紫影远远起落,燕啁啾声再起。   张和才吓得立马闭嘴。   李敛心知先前两拨人俱是障眼法,追她这二人才是要员,故紫影现身刹那,她立刻从大道打了个转。   奔入青砖窄巷疾行片刻,李敛提起上了个矮檐,飞踏过千家万户,顺手偷了件女罗裙,她寻到一处废院,跳墙而入。   院子并不大,久不住人,门前地上一层灰。   李敛方要入内,见了地上的灰身形一顿,转而去推了半启的窗,自先跳进去,又将张和才拖进去,转身掩起了窗。   朝上瞅了一眼,李敛按住张和才的口,示意噤声,揪着他进了内室。   里间似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闺房,家口匆匆而走,未及收拾大件,衣柜床榻,桌椅板凳皆余。掀开榻上纱帐,李敛把张和才推进去,二人隐在其间。   张和才身中三镖,疼得满头是汗,要不是惜命,他早就吆喝出来了。   昂首静听了片刻,李敛垂回双眼,她此时与张和才对坐于榻上,稍倾身,李敛在张和才耳畔低低吐出一个字。   “脱。”   张和才惊的疼都忘了。   “甚——唔!”   李敛一把捂住他嘴,眯了下眼,低声道:“张公公,你若想血尽而亡,我不逼你活。”   话落松开手,解开外袍对襟,抽掉扎腰,自脱起衣裳来。   在宫里伺候娘娘沐浴是一回事,现下却又是另一回事。   张和才紧攥着自己的前襟,脸上带了颜色,眼直勾勾地看李敛脱去外袍,只余中衣,兜头套上那件女罗裙,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裹。   打开包裹,李敛拿出只草标来,去草绳挽发簪。   她和目瞪口呆的张和才对望一眼,视线打量过他紧攥衣襟的手,低低笑了一声,接着侧过身,双手伸去颈侧倒扒,刺啦撕下张极薄的面具。   张和才立时瞪着眼双脚蹬了几下,离李敛远了几分。   那薄皮面具下露出一张新面孔来,鼻高眸陷,睫羽甚长,带着八分漠北风沙,只有个头身量显出了那两分烟雨江夏。   “这——”字方出口,他立刻压低声线,用气音道:“这不是你真脸?”   李敛将那团皮搓在一起,收入袖中,抬眼笑道:“不是,这张不是,现在面上的亦不是。全不是。”她笑时深陷的双眸便微弯起来,显出三分残忍。   看着她从包裹里取了张新的容颜贴在面上,细细抹平,张和才稳稳心神,心道怪不得宗仁那帮小子寻不着她。   心中有火,张和才撇撇嘴,讥讽道:“就算不惧人认出来,你这小娘也忒没廉耻,当着男人面就换衣裳。”   “……”挑了下眉,李敛笑岑岑道:“自然不比贞洁烈女张三爷,宁不要命,也不脱衣。”   “你——”   不待张和才言语,李敛展臂一把将他薅过来,抬手便要扒他衣裳。   “哎!哎你、你做甚么你!授受不亲你、哎,授受,授受不亲!我说——”   张和才一张脸皮涨得通红,大惊失色之下早忘了音量,亮着嗓子就嚎了出来。   李敛捂住他嘴,用一张张和才全不识得的新面孔凑至近前来,低声道:“张公公,你要死我不拦着,但江湖规矩一报还一报,我未因你死了,你便不能因我而亡。”   二人几近贴在一处,张和才闻到她吐息中有股酒香,那香淳又辣,莫说饮,便是嗅便已醉了。   张和才呆愣着,为这酣然酒香,也为他全不知晓的另一种活法。   趁着张和才愣住的时辰,李敛先取了摘下的扎腰绑住他手腕,又团起衣物塞入他口中。   低声道了句“忍着。”她一把扒开张和才的前襟,不顾他挣扎三两下将他衣物剥到腰间,坦露了胸/乳。   她一件自尊也没留给他。   张和才是个阉人,他八岁净身,九岁便进了宫。   他打小便是个太监,将来也不会再成个完整的男人,如他这般年纪便折在宫里,声也未改,身也未成,体内一切关于男人的东西,悉数禁锢在了岁月中,再不会生长。   他认得的那些太监,若如他一般经历,到了这个年岁多数已然开始微微发福,他自然也不例外。   他,他们,他们这些人,仿若一个个操劳半生的妇人,手脚粗劣,却养了一身好皮肉,耳垂胸腹,一切摸上去都如沾了细面的糯米,绵又缠,透着任人宰割的死气。   可这本是妇人才有的。   他本不该有。   张和才的脸头先都能烧开水了,逐渐却发起白来,身子更因着李敛倾身而来的唇打起哆嗦。   她干燥的唇贴在他左肩肩胛骨,双手拇指扒着那伤口,舌先在旁侧一试探,接着不知做了甚么,只听得极轻的一声噗响,镖便被吸出来了。   那镖尖上带了勾,出来时挂着肉,张和才疼得闷嚎一声,背上满是汗,手脚乱扑腾,暂且忘了方才心中之思。   给他按住伤,上了些药,李敛又照原样替他将余下的镖取出,草草一扎,松开了他的绑缚。   手方得的自由,张和才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却,拢好衣襟,紧盯着李敛狠狠道:“不知廉耻!”   李敛正收拾着,闻言一顿,抬首轻笑起来。   她正欲言语,院中忽传来一声极轻的顿响,李敛猛扭头望向那处,张和才也立时闭紧了嘴。   静过一瞬,李敛快手脚地将家什全收拾好,掀开帐幔,无声行至窗边窥看。   只看过一眼她便沉下面色,回身过来冲张和才一招手,李敛将他带下来,强塞入了床下空隙中。   女儿家的床矮,连张箱都放不进去,要张和才进这地方本就委屈他的体格,谁知李敛不仅不体谅,还床围一掀,自己个儿也钻进来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这旧屋的外室门传来一声推开的吱呀。   二人缩在床下紧紧贴着,距离极尽,近得张和才又闻见了李敛气息中的酒香。   张和才和她大眼瞪小眼,瞪了片刻,他使气音道:“你朝后去!”   “……”   李敛不可置信地朝上看他。   她头一次觉着这人不可理喻。   可大敌当前,她竟仍能笑出来,她亦使着气音低笑道:“张三爷,以后记着,想要命就少说几句。”话落使力捂住了他这张贱嘴。   外间脚步无声而入,二人皆停了一切动作,连气息都止住,屏息而待。   那两双脚先在屋中转了一圈,又在榻前立了片刻。   一双道:“扬子前死料,没活气,点子扯活了(门前的灰没乱,屋里没人迹,叫她走脱了)。”   一双道:“操。”   一双又道:“再走跳,招子放亮,不见回楼瓢把子要折活,说不好一顿秋鞭(再寻,俩眼放亮了,寻不着回楼楼主要拔了咱俩的牙,说不好挨一顿狠的。)。”   一双道:“扯乎,浑天再出。(走,天黑了再找。)”   一双道:“嗯。”   两双脚旋即侧行,俱不见了。   李敛张和才同时松气。   虽听不懂方才那二人的话语,张和才却实在感到了空中尖锐的惊与紧。   长吸片刻,他有些烦躁地抬手扒下她的手,朝外推着李敛,边推边道:“走走走,赶紧出去。”   李敛叫他推得没防备,脑袋猛撞在床脚上,砰的一声响。   疼得迅速一皱眉,李敛顿了顿,忽又笑起来。   她面上现三分残忍,笑岑岑道:“张三爷,方才我便想问您一句,你这到底是爷们还是娘们啊?”她按了按张和才的胸膛,凑近他耳边轻声道:“这两块肉,比我都大。”   张和才的脸瞬间白了。   旧仇新恨一同涌上,他浑身哆嗦着,直勾勾盯着李敛,忽而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尖声高叫道:“这儿呢——!人在这儿!” 第七章   李敛大惊而起。   张和才的声音出去不过几个瞬息,外间呼啸声便入院而来,燕子啁啾,鸣响不一。   李敛从榻下爬出,起身正要避,谁知张和才随着她一同出来,紧紧扯着她的衣襟,躺在地上死也不撒手。   他眼中那股阴劲儿夹着仅余的、绝不容侵犯的一缕尊严,和李敛的残忍顶撞,分庭抗礼。   不仅如此,他死死盯着李敛,竟侧头朝外再度大喊道:“这儿——!在里间——!”   李敛眼周肌肉抽搐,眯着的双眸里显出一分杀念来。   她冷笑一声,唇舌一翻,忽从舌下吐出一枚刀刃。   那刃极薄,薄如蝉翼,夹在指间便几不可见,张和才见了那刀刃,面更白,血色几尽失。他的手不自觉松了松,却还不足以让李敛挣脱。   外间燕啁啾声呼啸而入,李敛头一低避过一镖,扣住张和才的手腕,她取了薄刃夹在两指间,手一扬便要落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李敛余光滑过张和才血色尽失的面容,刃锋一顿,终而一转,刀自咽喉前半寸转而向下,割去了自己的前襟。   罗裙一碎,张和才手中刹那一空。   贴地两翻,李敛再躲了打入的镖,回头望了一望张和才,她提气踏步,撞破窗几而去。   两个紫衣人追着她脚步而入,见了缩在地上的张和才,二人连停都未停,顺着窗接连跳出,追着李敛便去了。   屋中一时岑寂,只余张和才一人粗重的气息。   李敛这几日很倒霉。   她原以为惹上燕子楼已是最倒霉的事,谁知她又认识了贺铎风。   她原以为认识天下第一义士贺铎风已是再倒霉不过,谁知她又碰见了个小心眼的公公。   她原以为碰见这小心眼的公公已是顶顶倒霉的事,谁知她竟在解决了扎手的敌人,新伤叠旧伤回来的深夜,在只喝了一坛酒时,叫人踢烂了门扉。   抓着手里碎得只剩个坛口的酒坛,李敛垮着肩看向来人。   而且踢烂她门的人,还是个丑八怪。   来人是个光头,眼角贴了个铜钱眼儿大小的膏药,带了六七个汉子,各个手中都抓着环刀管叉。   领头人见她坐于此,先抬臂做了个手势,粗声道:“合字道上的朋友,到洋切密,哪里吃饭!”   李敛却没搭理他,只摇头笑道:“使管叉可不地道啊。”   领头人面色一沉,他身后一个大汉立刻站出来,恶相道:“少几把废话!你可是那混江湖的小娘?!”   李敛环臂笑岑岑道:“混江湖的许多,小娘么也不少,你问的是哪个?”   宗仁眼角跳了跳道:“哥几个现在还好声好气的,你可给我识相点。”   李敛这回却只笑,连话也不接了。   宗仁背后又一人帮腔道:“宗哥,甭跟她客气,准是她没错!”   李敛个头本就小,又是个女人,神情中这股瞧不起人的劲让宗仁心里更是翻腾了起来。   解开裹着环刀的布,宗仁道:“小娘们,哥几个和你言语两声,你却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们不和你讲——”   灯下一条影子闪过,他的话忽而一停,解布的手顿在那,解了一半的刀在灯下泛出青光。   身后众人等了片刻,纷纷偏头去看他,却见宗仁面容如常,颈项上显出一条血线来。鲜血顺着那条血线向下泊泊流淌,流入衣裳里。   他赫然已死。   失了头领,这批打行恶少立时乱了方寸,其中几人生了退意,幸亏有人大喊了一声“稳住!”才未散开。   李敛却仍坐在八仙桌旁,仿佛没离开过一般,只是右手两指间夹了条薄刃,刃锋正朝下滴答淌血,左手上多了瓶东西。   大喊了一声的那恶少认出来,这正是宗仁怀中备好了,打算生擒李敛后,拿来对付她的。   对着灯,李敛一字一顿将那瓶上的字念了出来。   “合欢散。”   拿在手中掂了掂,李敛半醉的面容在灯下显出些许酡色,仿若赧然羞怯。然及开口,她的声线却笑岑岑的,丝毫也没有不好意思。   她笑道:“城南记的春膏一两银子才一指甲盖,这么贵的东西,老几位是打算使在我身上的吗?”   “狗日的!”   其中一人大吼一声,举着管叉朝李敛便来。   “杀了这娘们儿!给宗哥报仇!”   “给宗哥报仇!”   灯下的李敛一声轻笑,身形忽而一闪,影子般滑向头先那人。   不待那恶少看清,他只觉手腕剧痛,一道血线便显出来,切口整齐的手随管叉一同掉落在地上,鲜血伴着嚎叫声喷涌而出。   李敛断他右手后身形不停,蹬着他后颈一个大鹏展翅,直飞向他身后诸人,不过半刻便杀了屋中两三人,其余也俱失了战力战意,只能倒在地上打滚。   踩着一人的后背下地来,李敛两指夹着滴答淌红的薄刃,走到断臂蜷缩的恶少面前,笑道:“你方才还未答我的话。这东西,是你们打算使给我的罢?”   她面上高挂艳阳,眸中寒冰三尺,刺得那人打了个哆嗦,只得颔首。   李敛轻笑一声,道:“我李七何时还惹了这般下作的绿林?稀奇怪事。”   她拍拍那恶少的脸,道:“哪里走跳的,扬号子亮亮盘儿。(哪个地头混的,报名来。)”   那恶少忍疼道:“当界的,浪头棍头,滚尖子剪镖不禁乎。(乌江当地的,码头也做,帮打人抢镖银甚么都做。)”   李敛道:“合子道上的朋友,水旱两分,哪头来亮青子偷盘子。(都是江湖上混的,各走各的路,为甚么来招我。)”   恶少道:“把合使了枸迷杵。(认识的人使了银子。)”   李敛道:“哪个。”   恶少道:“……吐了坏行规。”   李敛一顿,旋即笑道:“也是,那便算了,本也不打紧,我问问别人就是了。”话落扬手亮了刃,便要直取他咽喉。   那恶少吓得立时大叫道:“张林!”   李敛停下手,道:“哪个张林。”   恶少道:“王爷府的张林。”   李敛眉挑了一挑,忽笑道:“他是个小公公不是?”   恶少一愣,道:“不错。”   李敛又道:“他可有个干爹,名唤张和才?”   恶少道:“你怎么知道?”   李敛纵声而笑:“我们同床过,怎会不知道?”   笑过了,她伸手给各人止了血,接着扒了地上几个恶少的裤子,打开那瓶合欢散,每人强喂了一大口。   李敛来时,城中已然没有客栈了,贺铎风租了个独户院住,李敛便也住在此处。在众人的怒号声中,她提气跳上女儿墙,锁上外院门,将各人的裤子一并全烧了。   四五个大汉被喂足了春/药,又光着屁股,满院子里嚎叫撒野,憋的没辙了,不一会就互相抱着干了起来,洒满月色的院中一时间好不热闹。   蹲在墙头,李敛望着下面景象,面上半分表情也无。   望过片刻,她垂眸看了眼手中的空瓶,拇指缓慢摩挲过合欢散三字。   夜入了三更,月上中天。   应着月色,瓷白瓶身上的暗红漆字不甚明了,乍一看如黑色一般。   看着那三个字,李敛想起了张和才。   一想他在街头耍手段骗钱财,一想他在赌屋中拉她外袍,一想他死死抓住她的衣襟,紧盯着自己时双眼中的神情,还有他牙关紧咬,唇齿外翻的嘴脸。   她感到有甚么合着酒,追着月,逐渐在胸膛中涛涛涌起。   如果说午后那次只是一个闪念,那这次的念头就是切实的,无可动摇的。   她对张和才下了杀心。   在江湖上行走几十年,李敛碰到过很多事,好事坏事,李敛也杀过很多人,好人坏人。   张和才这样的人,她并不是第一次碰见,以后想必也还会再遇到。   这种人会将一件小事记住一生,因他们实在没有更重要的事去铭记,他们摇唇鼓舌,喑喑吠叫,无二两人勇,却在人面前装人,无半分血性,却在兽面前为兽。   “……”   蹲伏在女儿上墙的树影中,李敛冷笑了一声,双眸在月下收敛了光,亮得仿若一把刀。   如果她的伤再坏半分。   如果她的功夫再差半点。   如果这院子里住的,只是个平凡姑娘。   如果。   如果没有这些如果。   ……她仍要取他命来。   李敛清晰地感到那股杀意,她同时也在这股杀意中,清晰地感到了自己。   抬起头,月在斑驳树影中亮出几分躲闪,不敢与李敛的逼视相对。   轻笑了一声,李敛低低自语道:“张公公,咱们后会有期。”   “……”   “!”   张和才忽而感到枕边一阵凉风,打了个激灵,醒了。   翻了个身起来,他披了件外袍,走去推开窗子。   外间月已下去了,星子倒还高悬,天边极远处已有了些许光亮,映着一道极细极细的白线。   眼下已是春日了,晨风微暖起来,带些醺意。   张和才搓着手站在窗子前,当着风吸了口气,忽在风中闻到一股酒气。   这酒气并不浓烈,待要仔细去嗅,它却又不见了。   闻见酒气,张和才想起两日前在玉石铺子的事来。   那日过后他回了府中,当夜压根儿没睡着觉,白日里心神不定,还差点办错了事。   李敛在临逃走前,回头望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难以入眠。   他想不清为何。   那是含带杀意的一眼,也明明是,含带杀意的一眼。   他想不清。   他差张林又去找过一回琳琅阁的詹呈,想要打听事情的后续,可张林回来同他道,詹呈暂歇了铺子,匠人正在拾掇装点,没能见着老詹。   他又差张林去找地头上的打行弟兄,问他们知道甚么,可张林回来报,宗仁前一阵带了趟活计,莫名暴死,其他弟兄正在发丧,不便见。   及此,他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刻,时常在他的一生中浮现,张和才从不去深思,也从无力深思。   远方的白线渐渐变成了一条长带,快到他起来当值的时刻了。   打了个哈欠,张和才正要转身,外间忽而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第八章   张和才心中一惊,结巴道:“哪、哪个?”   外间人声道:“爹,儿子听见响动,想您大概起了。”   张和才放松下来,骂了句“怪狗才”,道:“进吧,起了。”   张林应一声推开门,给他倒好洗脸水,伺候张和才早起。   待拾掇好,外头天已大亮了,张和才接了张林递来的柳枝子,躬身在门边上刷牙。   张林面上有些局促,一看便知道是有事儿,张和才眼都不抬地道:“怎么着了又?”沫子含在嘴里,他言语有些含糊。   张林笑了一声,谄媚道:“爹眼亮,一下儿就瞧出来了。”   吐了口中的毛渣,张和才翻了个白眼,漱口道:“少废话!又给你爹闯什么祸了?”   “哪儿敢啊爹。”张林陪笑道:“这不老吕掌大厨房的勺嘛,我刚起来打水,见她在院子里抽旱烟,她和我言语,她媳妇给生了个小小子,儿子递了封信,说是要她去见见。”   张和才抹了把脸,直起腰蹙眉道:“笑话,她一来一回得有五日,府里少得了她五日?”顿了顿,瞪眼又道:“你小子不是收了她好处,来我这儿说和罢?”   张林连忙道:“哪儿啊,儿子也是这么和她说的,王爷每日就指着她吃食,老吕这不也自知么。”   张和才狐疑道:“那怎么个意思?”   张林道:“府里这不离不了她,她就想着,要不干脆把儿子媳妇接到城里来住两天,结果上街一打听,别说客栈了,连长租的独户都没了,正愁的慌呢么。”   张和才闻言愣了愣。   见他走神,张林试探道:“儿子就想,府里外院不是空着个废园,地儿也宽拓,成日里也没人去拾掇,要不……让他们家口去那就付就付?”   张和才布巾一丢,劈头骂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瞪着眼,他尖声道:“那园儿再宽拓再合适,也是王爷的产业,轮得到你个做奴才的惦记吗?”   张林缩着肩膀道:“这、这王爷又不管事儿,府里上下还不是爹你一句话的事儿……”   “闭上你那张臭嘴!”张和才一把拧住张林的耳朵,扯得他嗷嗷直叫。“这事儿门儿都没有,再叫我知道你瞎惦记乱打注意,你就给我滚蛋!”   “知道了!知道了爹!”   撒开张林的耳朵,张和才一掸袍服,头都不回地往上房请安去了。   张和才发了通脾气,张林也就歇了心思,此事便就此搁下。可城中来客变多这事,张和才却记在了心上。   过了几日采买,张和才一出一进时稍作留意,确实发觉道上多了许多酒客。他原以为这是乌江府开春,鱼市引出的市利,谁知春市过去,人潮不减反增,多数还是些跑江湖的。   他不止一次在檐上见着飞走而过的人了。   张和才留了个心眼,叫了张林来,嘱咐他有空去和他地头上的把子打听打听怎么回事,张林应下了,但宗仁的丧期还在,他进不去打行的门,便甚么话都没得着。   “还没信儿?”   把手里剪掉的枝子递给张林,张和才问道。   张林摇首道:“没,不让进,非说得等头七过了发完丧,最后一面都不让见,以前认识的哥几个也都不出来了。”   “嘿……奇了。”张和才蹙眉思索片刻,问道:“我那天回来,嘱咐你去言语一声,甭找那小娘了,你去了?”   张林苦着脸道:“第二日便去了,爹你不是看着我出的门儿么,就耽误了一个晚上,去那天就见不着啦。”   “……会不会——”   “张总管!张总管您快去看看罢!张总管!”   二人话说着,慌张声便由远及近,一小内侍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张和才认出他正是前不久被罚饭的郑雁。   “瞎嚎甚么!”   放下花剪,张和才三两步走去按住他,问道:“怎么着了?”   郑雁慌得纱帽歪斜,扶了扶,他咽了口气道:“王、王爷不好了!”   “啊?”张和才大惊失色,拎着袍子抬步便跑,边跑边道:“怎么回事儿?”   郑雁刚停下,连歇都来不及,这又跑上了。   跟着张和才,他喘息道:“王爷这两日一直骑那白母牛上街遛鸟,没啥别的动作,谁、谁能想到王爷今日雅兴大发,非得——非、非得——”   “非得怎么啊?”   张和才急得想踹他。   郑雁道:“非得要喝牛乳,谁要给挤王爷还不乐意,结果他……他自己伸头去嘬,那牛估计觉得痒痒,就坐下了。”   “嘬——,牛还坐下了?!”   张和才一个急刹,惊得嗓子都失声了。   “那王爷呢?王爷怎么样了?压着了吗?”   郑雁扶着膝盖喘道:“哦,那倒是没有的,就是不好,受惊了。”   “……”   张和才忍了片刻,猛地抬手给了他一耳光,尖声大骂道:“你他娘的死绝户!话不能连着本全说了?再吓唬人爷撕烂你的嘴!”   郑雁被他重重抽了一巴掌,捂着脸天旋地转地跪下,连着磕了俩头,张林自顾缩在张和才后边偷偷笑。   骂完人,张和才仍是拔腿而奔,头也不回地去了鹿苑。   王爷夏柳耽自然还在鹿苑,他正在和一群鸡,一群鸭,一群鹿,一群鹅,还有草里的几只蝈蝈呆在一起。   他们或站或坐地呆在边上,正在看仆人骂那只坐在地上的牛。   夏柳耽这个惊呢,确实是受了,只倒也没受多久,在张和才奔来哭着诉说担忧几刻钟后便消失了。不止消失,他还边笑边抚掌,边抚掌边让张和才不必担心,打算上牛,以示自己确实好得很。   但实在没人再敢让他骑牛了。   “张总管!张总管——!”   张和才这边正哭到一半,好容易劝住王爷再上牛,那边郑雁又大声小声地奔了进来。   大小事一个接一个,张和才闻声转过脸,整张面孔狰狞着,撕巴了他的心都有。   他咬牙切齿道:“……又甚么事儿。”   郑雁叫他吓得打了个哆嗦,捂着脸强道:“王府前、前门那有俩人斗殴,您快去瞧瞧吧……”   张和才低吼道:“斗殴叫护院撵了!寻我去干甚么?洒米吗!”   “斗殴?”夏柳耽揉着胡子背手溜达过来,“何处之事?”   郑雁朝外一指:“就——”   张林赶眼神,一把把他手扒拉下来,张和才则陪笑道:“没没,哪儿啊,怕是院子里那些小子又背着赌钱耍恼了,您甭操心,别让腌臜事儿脏了您的眼,我去看看,我去看看。”   夏柳耽本也没打算去,单想听个热闹,佯装沉思地揉了会胡子,他道:“行,但回来记着和本王言语一声怎么回事。”   张和才躬身道:“是是,一定。”   话落他扭身而走,临走前还不忘带上郑雁。   出了鹿苑张和才就同张林道:“去,给这小子弄到后厨房去,别再让我见着他。”   张林利索道:“好嘞。”   话落揪着哭出来的郑雁,幸灾乐祸地往岔道去了。   张和才则独身而行,待他到了王府门前,几个护院已制住了斗殴的二人,正等府里管事的来定夺。张和才一现影,其中一人立时道:“大总管,您来了。”   张和才让这句“大总管”叫得浑身舒坦,露了个笑脸。   笼着袖子走过去,张和才问道:“这怎么回事儿呢?”   门前三个护院,两人架着个腰揣布袋的乞丐,乞丐手里没有碗,却拿了个破的空酒坛,另一人扶着个卖半空的买卖人,他脸上给打的全是花的。   护院一拱手道:“回大总管的,这乞丐行乞到咱们门前,老赵就给了他一个子儿,要赶他时候卖半空的过来,我想买点,这乞丐于是也伸手抓,他不让,争执间弄撒了,踩烂了许多,这买卖人便要我们赔,故而打了起来。”   护院言语“我们”时,指了指乞丐和自己。   张和才听了,扫了眼地上的半空,轻描淡写道:“好说,这点半空几个钱?我替他赔给你。”   乞丐与买卖人皆听了,乞丐咧嘴冲张和才笑了,买卖人也笑了。   那买卖人乐着举起一根手指,道:“一两。”   “一两?”   张和才眼刹那瞪起来。   啐了一口,他尖声道:“一两甚么一两,姥姥!讹人讹到你三爷头上来了?”   那买卖人道:“谁讹人了?我这点半空就值一两。”   旁边护院撒开扶他的手,指着他道:“哎我说,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和才冷笑一声,揣着手走下来一阶,斜着眼道:“这点东西顶多给你五个钱,要就拿着,不要就滚。”   “你、你们——”护院抬手要打他,卖半空的连忙护住头脸,边退边道:“好好,你们王府里的仗势欺人,不讲理,我要去官老爷那告你们去!”   张和才掏出五文钱丢在他的挎篮里,挥手道:“铜子儿我给你了,你爱告就去告,这理儿走遍天下咱王府也不亏。”又冲一旁挠屁股的乞丐道:“去去去,没剩饭了,该上哪上哪去!”   乞丐闻言作了个揖,咧嘴笑道:“哎,多谢老爷,老爷您发财。”   待乞丐话落,张和才见他只抬了抬脚,便已在十几步之外。   张和才愣了愣,那几个制住他的护院也愣了愣。   旁边人影闪过,张和才一扭头,却发觉那卖半空的说话间已不见了,再扭回头,那乞丐竟也不见了。   二人来的突兀,去的突兀,事儿更是莫名奇妙的突兀。   张和才蹙眉立在那,心中转了几转,正琢磨自己是不是让人当猴耍了,眼眸一抬,他忽在西南方的斜街口见到一个人。   一个女人。   那女人有几分姿色,点妆描眉,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青布罗裙,立在乞丐消失的方向,倚着墙环臂正盯着他。   与她对视片刻,张和才悚然而惊。   那是张张和才不认得的脸孔,但他认出了那双眼睛,那双残忍如刀的眼睛。   就在张和才认出来的下一刻,女人朝他笑了起来。   她望他笑着,唇舌一翻,露出片极薄的刀刃,在远远的日头下泛着光。   含着刀刃冲他扬了扬下颌,女人笑着露出拇指,在颈项上轻轻一划,做了个抹脖的动作。   张和才感到背上一片湿凉,风中仿佛有谁在低低耳语。   那风轻道:“张公公,我来了。” 第九章   张和才一夜没睡着。   莫说睡着了,就是下地撒个尿他都没敢,僵停在榻上一夜,一泡尿硬生生从半夜憋到了大早上。待日头升了,张林敲过两遍门,他才敢颤颤巍巍地爬下来。   张和才是真他妈怕了。   李敛迟早要找着他这件事,他实际心中是有些计较的,只起先那些事做也已做了,又收不回去,便只得如此。   他原还存着些侥幸,心想许叫张林在打行那活动活动,把他放出去的话收回来,他和李敛便从此不必再有交集,谁知才隔了不过两天,人家就连他住哪都知晓了。   见着李敛的第三日,张和才给陈甘塞了点银子,打点了一下,叫护院临时多加一倍人手,夜巡间隔时辰缩了一半。他又同张林互易了住处,张林不知缘由,住他那屋时还在窃喜。   可即便如此,张和才夜里还是睡不着。   他自知为何李敛迟迟不报复,可也没甚么好办法对付这种钝刀子,李敛街角那个笑容每每在他心中浮现,如影随形,令他寝食难安。   白日里疑神疑鬼,夜晚上提心吊胆,连着这么来回了四五日,张和才硬是给吓瘦了,夏棠见着时还问起他,打听他是否没及时用膳。   白日里夏棠自己还来了一次,张和才好容易把人哄回去。   过午刚及晚膳时分,让过掌灯队,他拖着腿回到居屋,转了个角正欲推门,背后忽伸来只手,抓了下张和才的肩。   “谁、谁!”   张和才吓得一哆嗦,大叫了一声,猛转身背靠立柱,做了个狰狞表情。   叫住他的侍女也吓得一跳,双臂缩在胸前,圆睁双眸。   她颤声道:“大总管,奴婢杜、杜鹃,世女驱来寻您。”   入夜了叫人背后这么一搞,张和才差点尿裤子。他瞪眼片刻,深吸口气,尖声道:“大半夜的寻人不会好好寻?背后搞些幺蛾子!”   杜鹃只没头称是,不敢多言。   顾忌着夏棠,张和才没再骂,理理衣领,他立身拢袖,撇嘴道:“行了,世女找我吩咐甚么事儿?”   杜鹃道:“张总管,世女命我来,问问您是否已用晚膳。”   张和才捏了捏眉心,道:“去回你们世女,已好用了。”   杜鹃道:“是。世女还吩咐了,叫您一定仔细用这顿晚膳。”   张和才手一顿,怪道:“甚么意思?”   杜鹃忽而一笑。   她道:“奴婢不知。”   张和才忙活了一日,方才又受了惊吓,也不欲再多思,朝外打手道:“回你们世女,张和才谨记了。”   杜鹃躬身道:“是。”   张和才看也没看她,扭身便要进屋,可手方搭在门上,他忽而感到一阵怪异,却又无法言明怪在何处。   在门前立了片刻,他一转身,高声唤道:“林子——!”   “哎,来了来了。”   张林闻声从下厨房跑来,手里还攥着半个馍馍。   到近前来,张林躬身堆笑道:“爹,您叫我?”   张和才道:“别吃了。你去东园小厨房问问使娘,打听一下方才世女是不是使杜鹃姑姑来过。”   “哎。”   张林应下,快步从院中离去,半盏茶功夫就回来了。   张林道:“爹,使娘回话,言语杜鹃姑姑是来找您来着。”张和才这口气刚松,张林又道:“只是不是方才,是过午时,方才杜鹃姑姑一直在厨房用饭。”   张和才脸唰就白了。   他腿一软,吧嗒坐在了脚踏上,哆嗦着手攥住张林的胳膊,道:“林子,林子你去找院子头儿,让他今儿别下值了,快去。”   张林为难道:“爹,您这——这话没法儿说啊,人家早都加过值了,也没出什么事儿,您看这个,人也得歇着啊是不是。”   张和才扇了他一巴掌,尖声骂道:“吃里扒外的玩意儿!他是你爹是我是你爹?!你爹都快叫人杀了!你还帮着外人说话!”   张林垂下头,上唇抽搐两下,捂着脸不言语。   张和才抬脚把他踹开,指着门道:“滚滚滚!你给我滚蛋!”   张林赔了个笑脸,躬身退了出去,独留张和才一人缩在屋中。   在脚踏上坐了片刻,张和才软着手脚爬了起来,掌起灯坐到了桌边。   再怎么怕,日子也还是照旧。   在桌边坐到夤夜子时,张和才已有些撑不住了。   他这几日夜坐,心中时时过许多念头,但最多的都集中在疑问上。   他想是不是近来因着没有进庙里去,也没献香火,菩萨给他忘了;要么或者,就是因着他既没有进庙也没献香火,菩萨给他想起来,所以恼了他,才下了这么个绊子。   无论哪样都不好,很不好。   长叹了口气,张和才双手合十,低头闭眼,念念道:“观世音菩萨,西天如来佛,菩提我的老祖宗啊,保佑保佑儿子张和才吧,千万别让我出事儿,过了这关儿子一定大大的供布施,各家供奉他十两……五两银子,多多的捐善款,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的祖宗啊……我的好祖宗……”   话到此时,墙角忽有人笑接道:“哎,我的乖孙。”   张和才气一滞,悚然抬首分辨,正见杜鹃笑立在灯影中,微弯的双眸亮如刀。   张和才怪叫一声,从鼓凳上跌坐地下,两手两脚朝后挪蹭。   “你、你……你——”   杜鹃一步步走出灯影,走入他的惊惧中来。   她笑岑岑问道:“我甚么?”   “你、你——我、我……”   杜鹃道:“你又甚么?”   张和才结巴着,退到五斗柜前,背靠柜身爬起来,嗓音仿若一个被捏紧了的鸭子。   他费了半天劲,才汗涔涔道:“你——你上哪弄来的杜鹃姑姑的衣裳?这、这是王府财产,你这、你这是盗窃!”   笑了一声,她双手倒抓,抬臂撕了杜鹃的皮面,现出自己的脸面来。眨一眨眼,李敛深陷的双眸因笑而微弯着,显着些与他人笑貌不同的残忍。   唇舌一翻,李敛抬手拿下那雪青的刀片夹在指间,轻声道:“张公公,我来了。”   张和才紧张得都失声了,他大瞪着眼,尖声道:“你、你不能来!这是王府!三爷宽宏大量当没瞧见你!”   他抬臂一指外面:“你走!”   李敛:“……”   不再和他屁话,李敛眼神一变,面上表情尽消,猛袭而来。   “啊啊啊啊啊李敛我日你祖宗十八辈!你这个杀千刀的小娘们——救命啊——!救命——!”   张和才尖叫着腿一软,顺着五斗柜门朝下一出溜,恰避开李敛抓来的手。张和才顺势从她裆下爬过去,踹了一脚李敛狠抓他小腿的手,迅速躲到了床下。   床下有个木箱,装着张和才上街头耍手艺骗钱的把式,什么玩意儿都有,满得很,箱盖因堆满了家伙什儿盖不上,便微开着一些。   张和才使出吃奶的劲儿往里爬,把箱子朝外推,自己则藏到了里头去。   张和才看见李敛的飞燕靴靴头一转,两步来到床前,接着她的面孔便显出来。   见到的下一瞬,张和才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他第一次见到不笑的李敛。   他跟满天神佛起誓,他这辈子再不想见到这张不笑的脸。   李敛的声音却很从容。   李敛道:“张公公,你出来罢。”   张和才破口大骂:“谁出去谁是傻/□□!李敛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玩意儿!臭娘们儿!爷爷那天给你挡了三镖,你就这么对我,你就这么对我!救命啊——!还有没有个活的——!”   李敛仿佛没有丝毫担心,只任他叫唤。   她蹲着身又道:“你打定了主意不出来?”   张和才啐了她一口,骂道:“你给爷爷滚蛋!”   李敛再没回应,只起了身。   张和才先见不到了她的面孔,又看到那双脚离开了床前,屋中一时无声。   静过片刻,张和正欲出口气,可这口气刚出一半,便又被他硬生生抽了回去。大睁着双眼,他僵死一样顿住几息,喉咙中先出来一缕细细声线,接着嚎叫便如大江大河,滔滔而奔。   “啊啊啊啊啊——!蛇啊——!救命啊有蛇——!!!”   乌黑的蟒顺着床下灯绳般游走进来,无声而入,没进了床榻下的黑暗中。   张和才疯了似的朝外蹬箱子,可蛇顺着箱顶狭窄的距离吐信而来,杀意嘶嘶作响。   张和才边尖叫着,边拨开床下的灰尘与蛛网,四肢并用,仓惶地朝外爬去,从暗里被逼入了光中。   他全身方爬出来,扒住床沿正半跪着,身后忽而袭来股暖意,一只臂膀绕颈而过,制住了他的咽喉。   张和才感到耳畔一阵潮热,伴着尖锐的酒气和含蓄的杀意。   那股杀意轻轻道:“张公公,睡罢。”   张和才的颈项上雪青闪过。   当那雪青过去,涌出来的便是血红。   身后暖意离去,张和才扶住床榻的手瞬间攥起。   他左手紧捂住咽喉命门,却捂不住指缝间不断喷涌的血,他身形不稳,踉跄着站起身,死死盯着李敛的面孔,右手松开被褥,伸向她,尽全力地伸着,仿佛要抓住她。   李敛朝后一闪身,躲开了。   血还在不断涌出着,张和才似已无力挣扎,他跪在地上,单手撑地,望着打湿青砖的黑血逐渐汇成湖泊。   抽搐了几下,他倒在了那片湖泊中。   “……嗯?”   他倒下时,李敛抬了抬眉,蹲下身仔细探了探他的鼻息,又试过伤口那侧的脉跳。   垂眸望着他,李敛蹙眉片刻,终而释怀。   再片刻,她重新笑起来。   抬手在张和才的衣物上擦净刀,李敛唇舌一翻,将刀含起来,转身离开,走之前还轻轻地带上了门。   她身后,屋中灯影澹澹,一片死寂。   “……”   “……”   忽然,灯中烛芯爆了个响。   随着这声爆响,张和才的手动了动。   那只手在灯下映得生白,肤若妇人,但手心有千条劳苦,手背关节粗大,骨节分明,青筋浮其上。   这只手从张和才身侧慢慢伸向前去,伸到胸前,接着撑在了血泊中,稳稳地撑起了他的身躯。   张和才爬了起来。 第十章   张和才从地上起来。   他满脸鸡血,嘴里还淌进去不少,抹了把脸,他低头瞧瞧自己。   血顺着他的下颌滴落,伤处仍在喷涌,黑血打湿衣襟,落在靴面,弄脏了衣裤。   张和才本意只欲打量自己,可他这一低头,却见着了从床榻下游走而出的蟒蛇。   方才对付着李敛,他把蛇给忘了。张和才吓得嗷一嗓子,尖叫一声,两步上了凳子,又一步上了桌子。   “救命啊——!有蛇啊!你们这些杀千刀的绝户谁还活着——!”   拉着嗓子喊了半晌,外间还是无人应他,张和才都快哭出来了。   和蛇打了个对脸,他软着手脚,趁那蟒蛇顺鼓凳上盘之时跳下花案,推开门连滚带爬地朝外跑,走前还不忘把门紧紧掩上。   一气跑出院落,张和才奔逃到长廊之上,对着外间的圆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王八一样趴在地上,在长廊上留了个鸡血淋淋的人印。   张了张口,张和才半晌才大声嚎叫出来。   “佛啊菩萨啊——我的菩提老祖啊——!谢你们救儿子一命!”他边嚎着,边起身把脖上的一圈猪皮撕下来。   猪尿泡中的鸡血几乎已流干了,只还剩些底子,滴滴答答地顺着那道裂口流淌。   喘着气把破猪皮收起,张和才哆哆嗦嗦从袖中抽出帕巾,将脖子擦净捂住。   李敛那一刀割得极深,便是有猪皮挡着,他的颈子也还是伤了,青砖地上那些血不止是鸡血。   半跪在长廊中冷静了片刻,张和才撑着栏杆立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院落。   他仔细探看了四周有没有蛇,接着一脚踹开张林的房门,去到他床前。   张林半身搭在床榻外,睡得口鼻歪斜,死猪一般。   张和才见了他这幅样子,心头火起,抬手甩了他一巴掌,大骂道:“龟儿子!给老子滚起来!”   张林生受了这一巴掌,脑袋偏到另一侧去,却仍是沉睡着,毫无知觉。   张和才先是一愣,继而惊惧起来。   他咽了口口水,迟疑着抬指探至张林鼻下。他手哆嗦着,一时没试到鼻息,张和才吓得去晃张林,晃他臂膀,也晃他的身躯。   “林子,林子醒醒!林子!”   张和才的泪一下出来,他顾不得自己颈子上的伤,两手拉扯张林,想将他拖起来,带到外面去,又想去叫人来。   “林子,林子我乖儿啊,快起来,别睡了快起来!”他把张林的头发朝后扒拉,来回摩挲着他的耳廓,“回魂儿了——回魂儿——我儿回魂儿了哎——回……林子你快别睡了……林子,快醒醒你……”   张和才只有这一个儿子,于是他搂着这仅有的一个儿子,一遍遍地重复着,叫得泪流满面,搂着他的头哭得上不来气。   他这正泪目婆娑着,哭了半晌,那边张林叫他一折腾,醒了。   动了动脑袋,张林迟钝地睁开眼皮,半晌哑声道:“……爹?”   张和才大喜过望,一把捧住他脸,左右看道:“林子你、你好的?”   张林的迷药劲儿还没过,没过脑子不耐道:“甚么好不好?……爹你怎么哭了?”   “……”   张和才一愣,凉水兜头,心醒了。   他一推张林,三两把抹了泪,清嗓子尖声道:“你爹差点死了,你倒好,睡得跟他娘死猪一样!哭,养个干儿不如养个饽饽,我能不哭么我?滚起来!”   张林啥也没听懂,但还是得起,他暗翻了个白眼,哎了一声揉揉眼,软着手脚从被里爬出来,穿戴好掌上灯。   灯一掌,光下映出了张和才满身的血,张林再迟钝也回过劲儿来了。   他惊道:“爹你——你这,你怎么回事?”他赶上来拾起地上的帕巾,却又丢下,抽了条干净的给他捂上。   “爹你伤得重不?我跟府里回一声给您告个假?”   “去去去!回甚么。”张和才脸很不好看,“给我打盆水去,再拿身新衣裳。”   “哎。”   张林转身方抬步,张和才一下又唤住他。   张林回头道:“爹还有吩咐?”   张和才站在原地迟疑片刻,道:“你要不……还是算了,衣裳算了,明个早起再换罢。”   张林怪道:“爹?”   张和才鼓了半天,恨恨低道:“……我房里有蛇,就上回小世女弄来那条。”   张林啊一声,又哦了一句,问道:“那爹你这是让蛇给咬了?”   张和才咬牙道:“不是,是那个跑江湖的小娘们儿,她来杀我,让我使‘活死人’骗走了。”   张林奇道:“那这里头怎么还有蛇的事儿?”   “……”   张和才张了张口,欲解释,却忽感受到一切千头万绪,无从解释,也无力解释。   静了一静,他终而骂了声娘,只摆手道:“问甚么,赶紧滚去给你爹打水。还有,这事儿不准再和人言语,当甚么也没有,知道了?”   “知道了。”   张林不敢多言,只称诺而出。   张和才弯腰拖了桌边条凳来坐下,撑着头看着青砖地,半晌长吸了口气,又长吐出去。   “佛祖保佑这劫过去了吧……。”   待张林打了水来,张和才脱了脏衣洗净身上。   他先找了件张林的衣裳凑合套上,二人挽袖子再打水,干了一夜,终于把长廊和院子拾掇干净了。   张和才实在不想,也不敢再跟李敛有什么牵扯,第二日天一光,他先叫张林去后厨偷了只死鸡,又寻了值守的人来,假作解释夏棠的蛇逃了,杀了鸡又入屋要袭人,大院子听了报给陈甘,陈甘很快率人捉了蛇,还给了夏棠。   这一回夏棠知晓张和才因她的蛇伤着了,只命人收了蛇,并没来看他,连话也没有递。   无论有她没她,张和才都伤得不轻。   王爷夏柳耽给了他半日假,他命了张林出府请大夫,又找家医馆抓了些药,外敷内服的折腾了半个月,这才终于算勉强将养好。   张和才先前受了腰伤,屁股也摔了,后来胳膊前胸又挨了镖,镖眼儿还没痊愈,这回颈子上又是一刀,自打认识了李敛,他身上这股倒霉劲儿就没断过,直到人家以为他死了才消停。   伤一养好,张和才就雇了辆车,去礼佛。   城北郊外有个破庙,寺庙小,香火也不大,张和才每回上香都去那。   乌江府的春寒早消,熏阳刹那转入浅夏,距着李敛杀他的日子已过了半月还多,可张和才出门还是忐忑。   他害怕遇着不该遇的人,礼佛也是偷摸着去,上了几柱香说几句话,出了点银子,很快又着急忙慌地回来,原需要一个半时辰的路硬走了一个时辰就到。   张和才去那庙里从不带张林,故张林只在王府等他。   待他回来,张林替他牵了车,随口道:“爹,这回回得这么早啊?”   张和才从车上下来,蹙眉不耐道:“早还不好?怎么着,见着你爹不乐意?”   张林忙堆笑道:“哪儿啊,看您这话。”   付了车钱,张和才顺角门进了王府,边行边道:“我出去这半日有事儿么?”   张林道:“没甚么事儿。”   张和才眼一瞪,胳膊高抬,作势就要抽他。   “哪回你不说没事儿?哪回真没事儿?啊?你这俩眼儿是叫屎糊起来的吧?”   张林连忙抬臂一挡,道:“真没事儿爹,府里安平得很,连小世女都叫王妃送去学堂了。”   张和才一愣,道:“她肯去了?”   张林挠挠头,道:“听着是进学堂门儿了,到底如何那就不知道了。”   二人行至张和才的独院,推开屋门进去,张林烧水给他翻了杯茶,张和才接下喝了。   饮过茶,张和才道:“实际依我看,还是请先生来家里教踏实。”   接着又蹙眉道:“今年从开春城里人就多,我今儿出门儿,外头人海了去了,乌乌泱泱的,学堂又不近,路上这一来一回,哎……。”   张林顺他话头接道:“没事儿爹,且说这又不归着咱操心,何况谁还能弄了小世女啊,爹你宽心罢。”   接着又撇嘴低声道:“话又回来,还来府里教?咱是敢请,谁敢来啊。”   张和才砰一搁茶杯,嗤道:“那是他们怂!小世女不就,有点淘,是不是?孩子么,谁不淘?哼,这读书的先生哪都好,就是这胆儿,一个个也就鸡卵子那么大。”   张林只听他牢骚,低头并不言语。   张和才又自倾了一杯茶,饮净后思索了片刻,起身朝外走。   他边走边道:“不成,还是得去前头转一圈儿去。”   张林拖着步子跟在他身后,二人一前一后刚出了院落,远处就小步奔来一个内侍。   及到张和才面前,那内侍躬身一礼,道:“张总管,王爷唤您。”   “看着了吧?还没事儿?”张和才先扭头白了一眼张林,接着道:“王爷在哪呢?”   内侍道:“王爷在书房。”   张和才愣了一愣,道:“书房?”   内侍道:“是。”   张和才道:“王爷唤我甚么事儿?”   内侍道:“奴婢不知,王爷只请总管您早去。”   话落敛袍一礼,走了。   张和才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撩起袍,抬步朝书房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定休。 第十一章   夏柳耽很少在书房里。   和县太爷一样,县太爷断案常不在府衙在讲茶大堂,夏柳耽吩咐事也常不在书房而在鹿苑。   张和才一年半前调下来景王府里做事,调来这一年半间只在书房见过夏柳耽寥寥数次,赶去书房的路上,张和才在心中思索,许这回将要吩咐的事,是件大事。   他又想这会是件如何大的事,如果是,他又应不应付得了。   从宫里调出来就是不愿应付大事,不和李敛再牵扯也是不愿应付大事。   他实在不想再应付大事了。   过了两重院子,张和才从长廊穿行,行过护院队,他立在书房外报了一声,夏柳耽很快开口,唤他进去。   待进了书房,张和才躬身下了个礼,堆笑道:“王爷,您唤奴婢?”   王爷正背着身在喂鸟。   朝后摆摆手,夏柳耽盯着笼中雀,语气有些飘忽道:“和才,你好了?”   张和才忙道:“是是,托王爷福,已大好了。”   “哦,好。”抬手挠了挠胡子,夏柳耽仍是盯着雀鸟,随口道:“卿卿托侍女送了些药,早前忘了给你,等会儿你记着上后头领。”   张和才惊道:“谢王爷、李王妃洪恩,只是先前您已赐过药了,再……奴婢这,这不敢领受。”   “嗨,无事。”夏柳耽合上鸟笼子,转回来坐在太师椅上,道:“淑檀淘得很,这回伤了你,卿卿心里也过意不去,一点赐物,你领着罢。”   张和才涕道:“是,那奴婢便愧领了。”   “嗯。”   夏柳耽随手翻了下案上的书册,道:“这几日你去城中包家客栈,再有十日皇商过境收香,要宿在城中些许日子,我和裘家家主有交情,诸事府里包揽,这都老规矩了。”   顿了顿,他一拍脑门道:“哦,对,你一年多前才来,还不知晓。”   又笑道:“你不识得那小娃娃,葱高的女娃子,人厚道,也出息得很,十四五就带商队出海收香谈生意,刚二九就拿了宫廷供奉,皇姨挺看得上她。”言语间在腰高的位置比划,眼瞧着话便要跑偏了。   张和才忙道:“是,王爷言语的是,待她来了奴婢一定尽心招待。”   他又道:“只是王爷,这事儿着实的不大好办。”   夏柳耽道:“嗯?怎么了?”   张和才先略一解释,接着道:“今年自打开了春市,城里便满得不像话,实在没地儿了。”   “嗯……”   夏柳耽摸摸胡子,没有言语。   他正思索间,张和才躬身又道:“王爷,你看咱们府中外院不是还空着个小园儿?虽说旧是旧了点儿,奴婢这些日子领着人拾掇拾掇,大件物什换换,园子里再弄弄,搞出个妥贴样儿来,怎么着也够个十几号人歇脚了。咱府里仆役也就几十号人,不多,房子宽绰,那些运货的下人让他们和咱凑合凑合,反正也就宿个把月,我们这些人挤点儿就挤点儿,不算甚么。”   他堆笑道:“王爷,您看怎么样?”   夏柳耽听过立时松了口气,摆手道:“你有主意便就你拿主意,安排去罢,要使甚么自去库房支。”话落洒落落起身道:“我看看牛去。”   张和才吓得一把拉住他衣袖:“王爷,您可不能再骑了啊!您、您这是要折奴婢的寿啊!”   夏柳耽被他逗乐,一拍他肩膀,朗声笑道:“好,好,那本王上街遛鸟去。”   拿开张和才的手,夏柳耽返身拎了他的雀儿,轻快地走出门去。   张和才跟着跨出门槛,远送了夏柳耽。   他在门前立了半晌,朝迎上来的张林道:“叫上几个人,去把离赘园拾掇拾掇,院子打扫出来。”   张林一怔,道:“哎。”话落沒头便要走。   “上哪去!回来。”   张和才一把扯住他后脖领,下了玉阶,他拢起袖子,引着张林道:“咱爷俩先去瞅瞅,看缺点儿什么,你和我去库房里点个大数,过后再让他们去打扫。”   张林一听就懂了,咧嘴笑道:“好嘞。”   张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上下打量张林,嗤笑道:“瞧你那点儿出息。”   张林嘿嘿笑着,跟上张和才,二人朝离赘园去。   王府外的这废园原是旧日长辈的住处,后来人故去了,园就空着了。   离赘意在远离恶草,避世纷争,建得不近,弄得也清雅,清雅的所在更需得时时打理,东西若是一落灰,立马就显得破落。   张和才在院中转了一圈,平心而论,这地儿毕竟是皇家的,好东西旧了也无妨,一拾掇就出型,实际没甚么非得要更换的。   但张和才暗记了个大概,去了趟库房,换了几个大件过去,又在账上支了些银子,叫人将帐幔全买了新的,窗纸寻匠人来重糊,屋中桌椅铜镜一应全换。园子里的山水他没胆动,只是清理了几株枯树,栽了些新的花草,至于多支的银子,张和才就自己揣着了。   这边请了土地便开始动工动土,原一切都顺,谁知干到第三日,糊窗纸的匠人家中老娘突然病了,急症,赶着要他回去,那匠人便退了预给的工钱,还荐了另一靠谱匠人。   张和才破口大骂了他一整日,可人该走还是走了,该请新人还是得硬着头皮去请。   请人这事儿,张和才不放心别人去干,可上回李敛那事的阴影还没过,张和才也不知她走了是没走,上大街仍是有些缩手缩脚。   按着那匠人的话寻到了地方,给了银子,他鼓鼓劲从牛车上下来。   匠人给的方位是条衣带长巷,张和才到了才认出来,此处正是庙租银子最便宜的姥姥窝。   姥姥窝是条南北通的窄巷,巷子极长,青砖铺底,两侧土房鳞次栉比地紧挨着,扦插而生,巷子里聚满了南来北往摆摊撂地,专跑江湖的手艺人。   巷口坐着一排算命的,后边歇着几个挑担的货郎,货郎身边挨着些大包袱皮,挖鸡眼的下赌棋的没甚么生意,几人围成一圈或蹲或站,正听对面说相声的北方人报贯口。   张和才是土生土长的北人,自打来乌江府有日子没听过标准官话了,立在那听了片刻,他抬脚再往里去。   后头有点挤,几间土房大门帘敞着,墙角睡了俩三醉汉,身边包袱里放着自己吃饭的家伙,再往里去,巷子中间有一户小院,院门口晒了些字画,院里支着晾衣杆子,也晒了些字画。   张和才四下探看,清清嗓子,高声道:“有人没有?”   里间立刻有人答道:“大爷稍等!”   过了片刻,一个做书生打扮的人卷着袖子,拎着两张湿淋淋的旧字画,从屋中径直走出来。   这书生身量比张和才略高,眉目清秀,肩臂有力行走如风,他虽做书生扮相,可并不给人以书生之感,若说是个匠人,倒也勉强过得去。   书生两手随意一抛,那两张字画便顺风而走,不偏不倚搭在了远处晾衣杆上。   用腰上汗巾擦净手,书生一笑,问道:“大爷看发?喔这字发可全。”他言语中“胡”音发不出,画便说成了发。   张和才狐疑地打量了书生片刻,道:“你是贺栖风?”   贺栖风道:“么错,在下‘假书生’贺栖轰。”   张和才:“……”   一个连自己名号都说不全乎的人,张和才实是不大敢信,但府中的窗子糊了一半,还有六七天就要到日子了。   张和才轻蔑地再度打量他,揣着袖子道:“城东瓦市有个匠人,叫陈大魁的,认得吗?”   贺栖风道:“认得。”   张和才道:“他有急事回家去了,抛了一半活儿没做完,荐了你去。窗纸需得描字画,一日最少做满五张窗,工钱五十文,管一餐,干完了王府还有赏,能做不能?”   贺栖风笑道:“老陈仗义,喔能做。”   张和才道:“能做就成了。”他从袖子里掏出二十文来,“这是定钱,明儿赶早,卯时去景王府角门报道,说找张总管,我找人接你。”   贺栖风接了银子,道:“谢脏总管。”   张和才:“……”   他实在有点受不了贺栖风的口音,摆手不耐道:“记着别晚了。”话落转身走了。   第二日贺栖风果然按时到了王府。   张和才领他去到院子,看过一圈,贺栖风早早拉开栓上了工。   他接着陈大魁先前画到的地方往下绘写,做得极快,墨迹仿得也极像,还能题字,原先需得五日的工,他三日半便做出来了。   见他活做得漂亮,张和才倒是没坑他,还是按五日的工给他结的银子,又因见他真是个读书人,张和才也没了先头时的轻蔑,结工时赏了他一方好湖砚,一钱银子。   园子至此便算是拾掇停当,府中安平了两日,随着入夏一场浅雨过去,皇商入城来了。   乌江怒水接海,乌江府是这接海怒水的临江大码头,裘家的香料商队一两年一归,每归便是从海上逆流入江,顺着乌江怒气磅礴的入海口直冲上来。   商队此次入城时辰提前了一日,且极不凑巧,船夤夜才靠岸,景王府一众俱已歇下,直到第二日清晨才知晓。   夏柳耽早早起身,披衣蹬马亲自去迎,府里一时间忙乱不已。   待他接了裘家家主进王府来,张和才才第一回 见着了裘藍湘的模样。 第十二章   十四带队出海,十八接了朝廷供奉,双十出头家业便盘踞了半个大夏,张和才以为这么一个女人,总该有些和寻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可照面一打,他并没看出这小娘有何处高人一头来。   裘藍湘个头比他矮些,确实如夏柳耽所言,是个“葱高的女娃娃”。   她中等身材,穿一身淡烟红的行装,腰上别了一把弯刀一只香包,眉目狭长,鼻挺唇淡,脸盘鹅圆,有副唐仕女一般的随和容貌。   裘藍湘身后跟了个男子,看着也不算大,个头高瘦,敛睑低目地立着,穿一身内侍专着的圆领长绸袍。   这内侍烟目直眉,唇齿标致,容貌中有泼墨山水般跌月停云的写意之美,倒是披了一副惊为天人的好皮囊。   二人后方跟一班船老大,有几人竟还光着脚,众人随着裘藍湘,看着夏柳耽拉她叙话。   安排好了细料入库及下人的住处,张和才寻着夏柳耽欲回报,便见这六七人乌泱泱地聚在二进院。   他脚步一停,方在院口立了一立,裘藍湘余光便望见他,立时轻拍了下夏柳耽握住她的手,二人于是皆望过来。   裘藍湘未语先笑,温声道:“连祁叔,想是院中找您有事,咱们也先莫在此耽搁了,站久了您不是腰累么?再者我这班大哥还未好歇,两边怠慢了,我心下过意不去。”   话落又朝张和才道:“这位是管事吧?”   夏柳耽道:“不错,他是我府中大总管。”话落招他:“和才。”   张和才闻言赶忙跑来,下了个礼,他堆笑道:“裘当家高见,奴婢景王府管事张和才。其实无事,不过后边都安置得差不多了,多事来回禀一声。”   裘藍湘和气道:“哪里的话,我长途而来,人多腿杂,货也多,麻烦得很。我这班大哥来府上讨扰时日,诸事还多依仗您了。”   张和才受宠若惊,连连道:“岂敢岂敢,奴婢一定尽心!”   裘藍湘又冲夏柳耽笑道:“那连祁叔,我随你去堂屋,余事便叫张总管安排罢。”   夏柳耽颔首,张和才冲裘藍湘一礼,引她身后众人朝外院去。   待安置了那票船老大,外院除了一间主屋恰巧全住满,单余了那面容姣好的高个儿内侍。   张和才正发愁如何是好,他却主动开口道:“张总管,在下辽书。”   张和才回神道:“哦,幸会,敢问您可是——?”   辽书平平道:“在下裘家管事,也是大奶奶房中人,告知此事是想同张总管言明,我素与大奶奶同住,房子不必单独预备了。”   “……”   这般阴私之事辽书张口便吐露,竟说得好似早饭用了俩包子一样,张和才张着口愣了半天,片刻才道:“知……知道了……。”   辽书似不大爱笑,性子冰凉,藏跌月面目隐在冷雾中。   他一低头从袖中掏出张叠起来的银票,两指夹着,塞进了张和才手中,低低道:“大奶奶嘱咐了,我等外人來府叨扰,必是给张总管添了许多烦忧,一点茶叶钱,还请你务必收下。”   张和才一摸那银票立时眉眼笑开,推脱道:“份内之事,份内之事,何须如此。”   辽书平直道:“张总管别客气了,若您不受,回去大奶奶要罚我跪脚踏。”   张和才:“……”   他原本就是客套客套,可辽书这话却让他有些无从接起,只得讪讪敛手道:“那就多谢了。”   收了银票,张和才主动引他去主屋转了一圈,辽书对布置并无意见,叫人来暂添了些他们自己的东西,余下便只道:“他事等大奶奶来定夺。”   再出屋时,日头已悬起了,浅夏的盛阳升起来。   张和才引了辽书去厨房用早饭,二人行时,辽书同他道:“张总管,还有一事需得你费心。”   张和才忙道:“辽总管直说便是,咱这儿一定尽心着办。”   辽书道:“此次我家商队回船是人先行,细料船吃水,辎重在后,明后日还有一船两千斤的细料到港,届时在贵府入库盘点,还需得张总管寻人搭把手。”   张和才笑道:“好说,好说。”   此话一落地,辽书行了半个礼,不再言语了。   外院的小厨房刚翻新好,还未请灶神开炉子,这顿早饭便得去王府吃。   从离赘园往府里去有些距离,可辽书看着实在不是个多话之人,二人并不熟稔,加之又知晓了他和裘藍湘的私事,这一路默默行来,张和才别扭得想抓烂自己的脸。   好容易熬到下厨房,张和才朝里一展臂,辽书回了个礼,道声:“请了。”随即转身入内,寻到早来的船老大,和他们坐到一圈吃饭去了。   辽书身上有股让人不大痛快的劲儿,张和才和他一通交道打下来,实际感觉不怎么好,这边一分别,他松了口气,自去了院中用早饭。   因张和才早先备得妥当,除了当日清晨忙乱些,余时倒是一切安平。   晚间夏棠打外头回来,见了裘藍湘很是激动了一番,王府众人凑在一处吃了顿便饭,府中热闹了许多,幸是没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   如此过了两日,第三日近卯,天刚挂点亮光时,辽书说的那批货来了。   大海船卸了几十车细料,尽数全运来了王府东角门,张和才接到信儿时货已到了,他赶忙起身穿衣,叫张林叫上人手,匆匆奔过去。   张和才赶得匆忙,去得很快,却还不及裘家人快。   若是做管事的辽书到场倒不意外,张和才却没想到这时辰能见着裘藍湘亲来,二人正赶了个前后脚。   打着灯笼近见了裘藍湘,张和才边系衣领盘扣边下了个礼,堆笑道:“裘家主,您早。”张林跟在他后边行了个礼。   裘藍湘一看也是刚起,发匆匆盘的,腰封扎得有些凌乱,面上还带些困倦。她冲张和才二人笑了一笑,还不待回话,外院方向又迅速现出三个人,领头的便是辽书。   三人都穿得不算齐整,边跑边拾掇,辽书臂上还挂了件外袍。   几步来到裘藍湘身侧,辽书展臂一抖那件外袍,打身后虚搂般将袍服披在裘藍湘身上,初见张和才时那种冷雾后的表情消却,嗓音如水滴砸琴面,低平道:“大奶奶,晨雾冷。”   张和才听到身后张林发出声极轻的嗤。   裘藍湘没甚么反应,只点点头穿起外袍,旋身冲张和才温声道:“张总管也早,货不少,劳您费心了。”话落招招手利索道:“汪叔,阿贵,盘货罢。”   辽书低低应了一声,去到对面,从怀中掏出账册,和汪溱一同开始盘入门货,张和才则把在库房门前,盘点第二道入库货。   “海椒一百斤——”   “海椒一百斤——”   “海椒一百三十斤——”   “川椒一百斤——”   “番红花一百斤——”   汪溱报货的调子不断响起,汪溱唱一声,辽书应一声,待货入了府库,便由张和才再报一遍。   裘家的海运香辛料极为多,就这一船货,三个唱货七八个人搬,足干了有小半个时辰,最后一辆车才压着货进了门里。   码头的大货板车不够租,货不是一次运完,分了两批送来,故此除了搬货的人,府外还有些押车的帮忙在卸,从码头往王府来回了几趟,比府中人还忙。   众人干到天见蒙蒙亮才停手,最后一袋海椒进库,张和才掩上库门,拿了库账,汪张辽三人一一对账。   诸事俱结,天已亮了,裘藍湘和各人道了辛苦,众人便散去用早饭了。   张和才还在和辽书他们对账,故只遣了张林去给他备早饭,三人站在檐下就着最后一点灯笼火批对,忽听得裘藍湘唤道:“汪叔。”   汪溱还未搭话,辽书便停了动作,抬首道:“大奶奶?”   裘藍湘冲汪溱歉意一颔首,走来对辽书道:“阿贵,你身上有银子么?我起急了。”   辽书在栏杆搁下笔,从袖中掏出一打银票递给裘藍湘。   裘藍湘接了银票朝角门外走去,那方板车正徐徐而出,府外那班人将之尽数押回码头去。   裘藍湘过来时张和才只抬了下头,注意便又回到库账,可等了半天也不见辽书下笔,他便又抬了头。   辽书正引颈望着角门,面上表情淡薄,眸色却星火灼灼。   裘藍湘反身对着这里,仅露了个烟红的背影,辽书直望着那片刻,再度撂下笔,平道了声:“二位稍候。”旋即朝角门径直而去。   张和才:“……”   缺个人活儿没法干,可也不能说甚么,在心里骂了句娘,张和才也搁下笔,揣起袖子等辽书。   汪溱是个五十出头的海船账房,嗓门大,人也随和。同张和才站在一处,他抬手拍拍张和才肩膀,指指辽书笑道:“他就这样儿,这事儿家里也老有,张总管甭放心上。”   他有些北方口音,看在这份上,张和才让开他的手,耐着性子勉强笑道:“裘家主……挺想得开。”   汪溱道:“嗨,小书长的好么,大奶奶就不大在乎这个那个的了。再者了,主子都看得中,我们做下人的能说啥?不过你看着,他也就是脾气厉害点儿,人么,嗯。”他竖了个拇指,又放回袖子里。   张和才憋了半天才忍住,没冲那个拇指翻白眼。   二人又等了片刻,张和才饿得胃都响了,裘藍湘与辽书还未回来。和汪溱商量了一下,二人揣起库账,亦朝角门而行。   裘藍湘似与外间押车人在推拉些事,二人走到近处,还未出院,便听得外面一男声道:“你莫再劝了,这银票我等实不能收。”   裘藍湘道:“贺大哥,我知你义薄云天,只我是个生意人,岸上许多事求了你,这几张银票你当是安我之心,万请你收下。”   张和才耳中听着这话,跟在汪溱身后跨出角门。   他前脚方出,后脚便僵在了门槛上。   前些日子他还在计较,说近来倒霉,不知菩萨是埋怨他久不去朝拜恼的,还是埋怨他朝拜了,捐的银子不够才恼的。   他现下肯定了。   盯着和裘藍湘推拉的贺铎风,还有他身后环臂倚墙立的李敛,张和才惨白着脸想,是他娘的后者。 第十三章   李敛又换了张面孔,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他做梦都认得。   张和才吓糊涂了,脸皱得和只老橘子一样,脑子连过没过,脱口痛骂道:“我佛啊!你丫的掉钱眼儿里去了你!”   他这声痛呼蓦然,众人刹那静默,皆望向他,李敛自然也不意外。   二人目光相触,隔着三个人,两丈路,和一段渊源。   张和才见到李敛倚墙的姿势散开,侧变正,直直盯着他。她面上一切表情消散,尽转错愕。   张和才和李敛的几个照面中,她五官从来复杂,笑不是笑,恨也不是恨,这是张和才头一回见到她口鼻眉眼,全表露一个意思。   错愕。   只这纯然的错愕仅持续了片刻。   望着面色苍白,手脚皆软的张和才,李敛忽然纵声而笑。   她顾不得旁人,大笑得酣然,笑得弯下腰去,扶着车板蹲在地上,站不起来。   众人的视线从张和才身上转去了李敛,片刻又转回张和才,张和才却受不住这观瞧,猛一转身,仓皇逃了。   众人又是一惊,半晌回过神,贺铎风当先走去,拉起李敛,他叹气道:“七娘,你又去惹那公公了罢。”   李敛仍是在笑,哈哈笑得上不来气,也说不出话。   裘藍湘顿了一顿,圆场道:“贺大哥,既你友与张总管相识,来去总是缘分了。”她来到李敛身侧,弯腰拍拍她身上灰,又道:“既有这层渊源,不知你友……?”   李敛捂着肚子,喘着气断续道:“我、我不是他朋友。”   裘藍湘一愣,贺铎风旋即摆手道:“妹妹,罢了吧,七娘是风里来去的,不做黏脚的护卫活,还是我另寻几个弟兄帮忙。”   裘藍湘也不强求,颔首方要应声,李敛望了眼王府中,长吸口气压住笑意,问道:“护卫甚么的活?”   贺铎风马上知她要做甚么,蹙眉道:“七娘,你又要戳事!那虽是个公公,但你也——”   李敛轻笑一声,道:“贺傻子,我方才刚说了,你我不是朋友。”   贺铎风话头顿住,半晌道:“七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李敛并不搭腔,只环手问裘藍湘道:“甚么活计?”   “……”   裘藍湘冲贺铎风歉意一笑,贺铎风终也无奈笑笑,叹口气拍拍李敛肩,道:“我去送板车。”话落旋身走了。   待他过去拐角,裘藍湘看向李敛道:“敢问——?”   李敛答道:“‘神隐刀’李七。”   裘藍湘立时听得身后一声抽气。她扭头瞧了眼,发现是跟来帮忙的船老大林正飚,此人在她手下走船过水,练得一身好外家功夫。   裘藍湘转回身道:“七娘,敢问早前做什么活吃饭的?”   李敛道:“做杀人活吃饭的。”   裘藍湘明显顿了下,又道:“护卫没做过?”   李敛道:“从没有。”   她又道:“但我可以学。”   裘藍湘笑了。   笑过了,她温声道:“我家此次海归,货运走量极大,过些时日要运往京畿去,我虽保了镖,但前年便因准备不周,险些让人劫了皇纲,故此次请了贺大哥,让他寻几个岸上的大哥们帮忙看顾。”   李敛挠挠下巴,问道:“何时走?”   裘藍湘道:“乌江收了香便动身。”   不待李敛再开口,她又明确道:“约两个月,不会早于一个半月。”   李敛又道:“去京畿多久?”   裘藍湘道:“路途一个月,到了京城我裘家总号便散镖。”   李敛道:“可以。”   裘藍湘道:“月银二十两如何?留候不出的这两个月银子照发,只你需自寻地方住。”   她露了生意人的面目,李敛便也冷静道:“不必给如此多,砍半也行,我不缺银子,只有一个条件。”   裘藍湘笑道:“十两的条件,想来不好应。”   李敛也笑。   笑过了,她懒洋洋道:“我无处可住,需得宿在这王府中。”   裘藍湘面上现出个果不其然的为难。   她正犹豫之时,李敛松开环住的手臂,冲她身后的林正飚打了个手势,扬扬下巴,道:“合字道上的朋友,亮亮盘子。”   林正飚一怔,一步出来,拱手道:“荆江水鬼子头,林正飚。”   李敛轻笑了声,忽道句:“注意了!”人刹那出去,影子般贴地风行。   辽书一把把裘藍湘护在身后,李敛擦她而过,众人眼前一花,她便到了林正飚身边。   林正飚谨慎以对,立刻腰上抽刀退步,大喝一声聚气便砍。   李敛唰地闪过,退半步进三步,影般绕行半周,不待人看清,她一个踢脚拔地窜起,蛇缠上林正飚的身躯,雪青一闪,拿住了他的命门。   没人看清怎么回事。   这变故只在三息之间,三息过后,林正飚背后已全是汗,李敛却是一脸轻松。   她手中刀抵着林正飚咽喉,指掐他命门,笑岑岑对裘藍湘道:“我能如此杀一人,便能如此杀十人。虽然最近阴沟里翻了次船,但我保证,这大夏从南至北,你再找不到超过二十人,手上功夫比我更好。”   张和才这个阴沟病了。   他是硬生给吓病的。   虽说那天怂逼跑了,但当天的库账他好歹还是去对完了。事情了结,裘藍湘也已安稳住下,府中暂时没甚么要事。   看他拖着病躯哆哆嗦嗦地做事心下不忍,夏柳耽便批了个假给他,命他早些下值。   有事在手上时张和才还能撑住,回屋一躺下,他立马开始不行,缩在被窝里发起烧来。张林买了两包药去下厨房给他熬,勉强用了晚饭,他喝了药便又窝回去。   那药以发散为主,裹着被睡到半夜,张和才渴醒了。   他睡时是面朝里,对墙睡着,醒来时也是面墙而醒,故转身下床时,张和才的眼直接滑向地下,盯着黑暗中的青砖找鞋。   伋着鞋摸到桌前,张和才伸手要拿杯盏,手方伸出茶杯便递过来了,杯中还是满的。   他头脑昏沉,也没深想,拖了个鼓凳坐下,就着杯中水一饮而尽。   浅夏的井水甘凉,一杯下肚,张和才深吸口气,两手搓搓脸,清醒了。   这一清醒,他搓脸的手便僵在了脸上。   “……”   “……”   屏住呼吸,张和才慢慢从手掌中抬起脸来,果不其然在近前见到了那双隐着残忍的眸子。   他立时张口要叫,李敛却刹那伸出两指,在黑暗中准确捏住了他的唇。   静过片刻,李敛轻笑了一声,低低道:“张三爷大能耐,死相竟能瞒过我。”   这声轻笑中有些甚么不同与往日,就是这些微的不同,令张和才憋回了喉咙中的尖叫。   做了个示意,他抬手挥开李敛的手,瞪眼道:“你——!”你字方出,他看了眼外面,压下声音道:“李敛你个臭娘们儿,你给爷爷滚蛋!这儿可是王府,擅闯抓了可以杀你的头!”   李敛并不恼怒,只懒笑道:“那怕甚么的,若是给抓着了,我便说是张总管放我进府的。”   “嘿——你丫,血口喷人是不是?还嫌害我害得不够?”   张和才气得脑仁儿疼,一拍桌子站起身,指着门外道:“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赶紧打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去去去!”   李敛并不答,黑暗中的双眼如擦亮的火柴,直照张和才的面容。   他忽听得她调沉沉道:“张和才,这着是我输了。”   张和才怔住。   李敛站起身,行至烛台前点亮了灯,屋中刹时亮起来。   张和才双眼还未适应,眯了下眼,双目还迷蒙时他见李敛转过身,灯下睫羽落影,容颜如塞外风沙长刮,刀一般打在他心上。   他分神想,李敛的这张面容是他第三次见,可他仍不确定这是不是她的真容。   待他适应了屋中光线,李敛又道:“我既以为你死,那你便是真死,因缘已了。自今日以后,我不会再追着你相杀。”   张和才下意识出了口气,扶着桌浑身一松,片刻却又蹙起眉。   他带几分不确定的狐疑道:“……以后?”   李敛挑挑眉,继而环臂笑起来。   她带三分幸灾乐祸地道:“哦,张公公还不知呢。”   张和才瞪着眼,缓声道:“知……知道甚么……”   李敛轻声道:“裘家的皇商聘我做护卫,接下来我便要宿在这王府中了。”她一福身下了个礼,笑道:“张总管,多指教了。”   张和才都他妈快哭出来了。   李敛却不理会他哭丧着的脸,坐回桌前,她随手拿了个青果,边剥边道:“你那日颈上用了甚么?”   张和才气得也不在意了,尖着嗓子道:“你管呢,你赶紧滚出门去!”   李敛咽下一瓣青果,嗤笑了一声,道:“张总管真要我深夜顺着你屋门里走出去?”   “你丫——”   不待张和才骂叫,她冲他颈上残伤抬抬下巴,又道:“是猪皮么。”   张和才一下捂住脖子,手臂起来见了衣袖,他才想起自己一直只着中衣,又在李敛低笑中慌忙奔回床榻上,被褥一裹,恨得咬牙切齿。   裹着被,张和才对着笑吟吟的李敛,五官渐狰狞道:“李敛,爷爷保证你在这府里呆不到三天,不信咱走着瞧。”   将最后一瓣青果塞进嘴里,李敛拍拍手立起身,从鼻子里发出声鄙夷来,冲张和才比了个中指,她身影一晃,打窄窗中闪了出去。   张和才让她那个中指唬得一愣,半晌才叫道:“哎你甚么意思?比个中指甚么意思?李敛你个臭娘们儿,你给爷爷回来!” 第十四章   第二日天一亮,张和才说到做到,早早起身去给夏柳耽请安。   去请安自然并不只为请安,还为了告李敛的状。   平日里张和才去请安时,夏柳耽要么还没起,他在门口意思意思就回去了,要么夏柳耽就是前夜喝多了,不知睡在园子哪里,他得带人去找。   这回张和才去时,却见夏柳耽负手立在屋中,夏棠则垂首跪着,看不清面容。   张和才进门时,夏柳耽正气得吹胡子。   “这是第几回了?你告诉告诉你爹,你这是第几回了?”   夏棠乖乖垂着头道:“女儿知错了。”   “你说你,”夏柳耽指着她,指尖都抖。“你可是仗着你爹脾气好,你又是个姑娘家,我不愿打罚你?”   他一扭头见了张和才,不耐地摆手道:“和才你起了,我不是言语过你还病着,不必来么?早请安省了便省了。”   夏棠闻言一斜眼道:“张和才,你又病了?吃药了吗?”   夏柳耽猛一拍桌子喝道:“淑檀!”   夏棠又把脸垂了回去,低声道:“是,女儿知错了。”   张和才见夏棠这副样子,又听她挂念自己个儿,她戳的那些事儿便统统忘了,只感觉心揪着拧在一块,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他陪着笑道:“回王爷、小世女,托二位福,奴婢已大好了。”   他起身走去夏柳耽身边,抬手给他在背上顺顺气儿,先扶着坐下,又道:“王爷您消气儿,奴婢实是有点事儿,不然不会违了您的命,大早晨的跑来冲您眼皮。”   “那你也不必——”夏柳耽一顿,抬脸道:“你有事?何事?”   夏柳耽这个王爷连半点王爷架子都没有,张和才言语间便也不如在宫里战战兢兢,只堆笑道:“奴婢的事儿都是小事儿,往后放放也不打紧,您先吃个酒压压,别气着了。”   话落从外间接过碗晴酒,端到夏柳耽面前,他接了正吃着,张和才看看夏棠,躬身堆笑道:“王爷,世女这是怎么着了?您发这么大脾气?”   夏柳耽吃了两口,咽下去张了张嘴,却偏过头一声叹息。   他挥挥手道:“罢了。”   夏棠偷偷抬起脸,从眼皮上瞧瞧他,又冲张和才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小姑娘的活泛亲近让张和才心里更软,也对她讪讪咧了个嘴。   夏柳耽抬起碗喝光了晴酒,搁下抹抹胡子,道:“和才,你还是再去訾学馆请个先生来家里教吧,就和学馆说,找个厉害的先生。”   张和才立马明白了刚才怎么回事。   他打心里赞成这个,便把难请这事压在脑后,只躬身道:“是,奴婢今儿个便去。”   又叹了口气,夏柳耽看了夏棠片刻,道:“起了去用早膳罢。”   “是,多谢爹。”   夏棠毕恭毕敬地一磕头,起了身来。   夏柳耽也站起来,展展臂随口道:“和才,你是何事来寻本王?”   “王、王爷啊!”   张和才立时想起李敛,憋出汪泪来,他扑通一声跪下,抱着夏柳耽大腿开始诉苦。   一说李敛这小娘的功夫,一说李敛这小娘的脾性,最后又说她欲杀他,说她夜奔入府,罔顾王法,应寻官来捕,怎可雇她做了护卫,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夏棠本已欲出,都走到门口了,立在门前听了片刻,却干脆顿下脚步,听到了最后。   张和才面向着夏柳耽,只顾自向他哭诉,没注意夏棠未走。   他一路哭到结尾,忽听得背后道:“这小娘现在哪里?”   张和才一扭头,正见夏棠双眸晶亮,面上满是兴致盎然。   他心里猛地一咯噔,暗道,坏了。   幸而夏柳耽负着手道:“淑檀,你快去用早膳罢,闲事莫理。”   夏棠看了眼张和才,立了一立,终而做了个礼,走出去了。   见她出去,张和才才敢继续哭诉:“王爷,您说要有这小娘在,奴婢这日子还怎么个过法儿啊!”   “嗯……”夏柳耽揉着胡子,思索道:“她现在仍欲寻你的仇么?”   张和才嗓子里哽了一下,道:“她,她实在视奴婢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欲除之而后快!”   夏柳耽只揉胡子,并不接话。   张和才心知他脾性,低下头抹了把泪,自站起身,假意作揖,委委屈屈地道:“奴婢知王爷难做,实不该找这些不痛快,只奴婢受这些委屈,一时憋不住,倾吐了也就罢了,王爷肯听听,便是奴婢大福气了。”   夏柳耽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张和才让他看得心里一毛。   静了片刻,他终而伸手拍拍张和才的背,道:“罢罢罢,你去罢,这几日夜瑜出门收香了,待她回来,我同她讲讲,成不成再说罢。”   张和才大喜道:“谢王爷洪恩!”   躬身下了个礼,他退出门去,转头叫上张林,出府去了訾学馆。   此事大喜,故而他不仅没把先生难请的事儿放在心上,更忘了之前兴致勃勃的夏棠。   他还在屋中哭诉之时,夏棠便已同人打听了李敛,离了府中主院,去离赘园寻她了。   现下裘藍湘那无事,李敛所在不定,并不容易寻,夏棠骑马绕走了一圈,才在人指点下,在园后寻着了她。   夏棠寻着李敛时,她正蹲在一棵偏槐树下,一动不动地盯着树上。   夏棠骑马到她身后,翻身下马,她撩起骑装下摆同李敛蹲在一处,和她一起朝上望。   树上有只猫。   夏棠蹲了片刻,很快不耐起来,偏头看了看李敛,又看了看猫,她复又看看李敛,怪道:“你在——”   “嘘——”   李敛在唇边竖起食指,夏棠的声音一顿,低落下来。   她轻声道:“你在看甚么?”   李敛亦轻声道:“狸奴。”   夏棠:“……”   她又问道:“你看那狸奴做甚么?”   李敛道:“抓他。”   夏棠莫名奇妙道:“要抓便抓,只望有甚么用?”   话落她起身去到树下,腰上马鞭抽出,挥鞭便要将之抽下来。谁知鞭方出,她身旁忽掠过一影,夏棠只觉腕子骤痛,鞭脱手而出,落在一丈之外。   那道黑影下了她的鞭子,接着风一般顺树而上,不待夏棠看清,树上的猫喵的一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蹲停的李敛。   她双脚踩在两指粗的枝头,身随枝晃,却能稳稳不落。   夏棠的眼亮了。   李敛捏着那猫的指爪,从他嘴中硬扣出一只带了金坷子的腕带,拍了下猫头道:“还真是你。”接着将猫朝一侧檐上抛去。   猫落在檐角,扒拉了两下脚爪,走脱了。   夏棠走两步靠近槐树,立在树下昂首道:“你是李七?”   李敛收起腕带,两手担在膝上,蹲在枝头笑道:“谁是李七?”   夏棠道:“你不是李七?”   李敛道:“不是。”   夏棠道:“那你是谁?”   李敛道:“我是李敛。”   夏棠一愣,道:“李敛是谁?”   李敛笑嘻嘻道:“李敛是我。”   夏棠:“……”   她眯了下眼,抿唇去一旁捡了自己的马鞭,抬手使鞭稍指着李敛鼻子道:“你等着。”话落上马走了。   夏棠的话李敛并不放在心上,望她骑马走远,她打了个哈欠翻下树来,去到外院书房,敲敲门道:“辽总管可在么。”   “进。”   李敛推门进去,辽书正戴着单只的琉璃西洋镜,坐于梨花大案后把帐。   见她进来,辽书脱下眼镜,平道:“李护卫。”   李敛应了一声,把怀中腕带搁在案上,道:“你们大奶奶的腕带。”   辽书取来看了看,见那金坷子上有两只牙印,即道:“果是那花狸奴。”   李敛环臂笑道:“是。”   又道:“这腕带浸过腥吧?一股鱼臭味。”   辽书默然片刻,道:“大奶奶把它掉进过虾酱缸中。”   李敛大笑。   笑过了,她道:“下回看紧了。”   辽书颔首,收起了腕带。   李敛转身正要离去,却又转回来,偏头望着辽书。辽书已重新戴起琉璃镜,见她没走,抬眸又道:“何事?”   李敛摇摇头,道:“辽总管,你实在有副醉月的好相貌。”   辽书一怔,李敛立刻又道:“我无他意。”   “……”   似有些不知所措地静默许时,辽书微一颔首,垂眸道:“多谢,大奶奶也常这般说。”   李敛笑笑,拱手扭头,走了。   出了主屋,她在正阳下伸了个懒腰。   浅夏微风动花香,离赘园中树影纷纷,沙沙作响,繁花艳开缤纷,远处小厨房传来些微人声,晨炊慢起,好一园子的人间。   在无人院中连翻了几个跟斗,李敛眯着眼晒了会太阳,寻了棵树两下里翻上去,在枝头靠睡了。   她一阖眼便入梦中,身周事混不知,直到树身晃动不止,实在睡不住了才醒来。   再睁眼时日头已高,虽还是上午,但早过了早饭时辰。   打了个哈欠,李敛朝下望,正见夏棠拎着裙子,抬脚踹她所睡的这棵树。   见她醒来,夏棠怒道:“李七,你下来!”   又打了个哈欠,李敛换了个姿势,双腿垂下去,松坐在枝头道:“我不是李七。”   夏棠大骂道:“你放屁!我已问了院中使娘,你就是夜瑜姐新招的那女护卫!你给我下来!”   李敛懒洋洋笑道:“我未说自己不是那女护卫,我只说自己不是李七,我名唤李敛,不识得甚么李七。”   夏棠被她一哽,瞪眼片刻,道:“管你李敛李七,你下来!”   李敛脸靠着粗糙树干,懒道:“下去做甚么?”   夏棠道:“下来教我功夫。”   李敛:“……” 第十五章   夏棠道:“你下来,教我功夫。”   李敛笑起来。   笑过后,李敛的脸很快落下去,一口回绝道:“不教。”   夏棠一怔,道:“不教?”   李敛道:“不错。”   夏棠道:“我可是这夏王府的世女,嫡出世女。”   李敛了悟道:“哦,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在府中行走这般洒脱,失敬失敬。”   夏棠哼了一声,道:“现在你知道了。”   李敛道:“我知道了。”   夏棠道:“那下来教我功夫。”   李敛道:“不教。”   夏棠:“……”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道:“你方才耳朵聋了?”   李敛道:“我耳朵好得很。”   夏棠怒道:“你耳朵既然没聋,知道我是王府世女,必也知道我随时可以请夜瑜姐辞了你吧?”   李敛道:“不错。”   夏棠道:“那你为甚么不听我的?!”   这回轮到李敛不可置信了,为着夏棠这荒谬的理所当然,她又大笑了一通。   笑过了,她道:“我可以给你讲我的理由,但我怕你听了把这颗树踹倒。”   夏棠道:“踹倒又如何?”   李敛道:“这棵树我睡得很舒服,你踹倒了我还得去另寻一棵。”   夏棠虽想问她为何不睡在屋中,却仍咬牙,耐着性子道:“你说便是。”   李敛道:“一者,我知你是这王府世女,也知你和裘家主关系不菲,但莫说你不过十岁有余,便是你年岁再大些,话再重些,裘家主要辞我也要三思,因她是个商人,而不是孩童。二者护卫这活计虽是我求来,却不是非做不可,我自有盘亘乌江的理由,便是裘家主听了你的辞了我,于我损失也并不大。三者么……”   她低望着夏棠,笑岑岑道:“你这小娘长在温室中,对世间疾苦万事不知,我见夏王爷是宽厚人,虽不知你娘是甚么脾气,但你明明已十岁有余,却遇事便靠祖荫,事事提身份,对外事知少而狠辣多,更不知体恤生灵,已要长坏了。用我师祖的话,德智体美劳,你也就体和美沾个边,我本就不收徒弟,便是收,也不收你这般土灵根的。”   “……”   夏棠从小到大,夏柳耽宠着她,李王妃宠着她,张和才和府中一切侍从俱宠着她,她从没受过这般大的屈辱。   咬唇忍住眼中的泪,夏棠狠狠瞪着李敛,猛抬脚开始踹她身下的树。   她本就憋着劲儿,脚上又使了全力,树干被她踹得厉害抖动,树叶纷纷而落。李敛哦哟一声扶住枝头,脚下一点,提气倒翻了个鹞子三叠落下地来,一把握住了夏棠的脚踝。   夏棠被她抓了个趔趄,险些歪倒,李敛抬手扶她站稳,她反抽鞭要打李敛。   李敛压根儿不跟她赊着,双手使了个小擒拿,两招将夏棠双手缚在身后,在她耳畔笑道:“你瞧瞧,说话不算话,可当心晚上尿床。”   夏棠憋着泪大叫道:“我已十二,不会尿床了!”   李敛:“……”   听见她声调带哭,李敛却毫不心软,狠狠又一拗她臂膀,夏棠惨叫一声,真正哭了出来。   勾着唇角,李敛面上现三分残忍,笑道:“疼么?”   夏棠咬紧牙关,面上带泪,回头狠狠看着她。   李敛轻快笑道:“我幼时说话不算话,便叫人如此拗断了臂膀。”   夏棠明显一愣,下一刻又微微抖起身子,唇也白了。可怕成这样,她仍是死不低头,既不认错,也不求饶。   李敛仍是笑岑岑道:“你认个错,我便放了你。”   “……”   夏棠死咬着唇,狠盯着她。   李敛见她如此,一手拗着她的臂膀,另一手又攥住她两根手指,向后大力反扭。夏棠张口大叫,哭喊出来。   李敛道:“认个错,我就放开你。”   又道:“怎么,你先生没教过你怎么认错?”   夏棠脸已全白了,急促喘着气,她带着泪,狠狠咬牙道:“书堂的先生都是傻/□□,我没听过课!”   李敛一愣,旋即笑道:“若你父王听你说这话,怕不是要罚你跪祠堂。”   又道:“你不认错?我要扭断你手指了。”   夏棠深呼吸几次,忽大叫道:“扭断便扭断!”话落她猛地朝后一扭,挣开了李敛对她左臂的钳制,左手中指立时断了。   她大叫出声,却忍着左手的疼,右手抽了马鞭,朝后挥打。   李敛只以为她跋扈,未想到她性子硬到如此地步,急忙轻功点地,朝旁侧滑出一丈远,躲开了夏棠的鞭子。   夏棠暴喝一声,抬鞭又要挥来,李敛起手招架,却不像上次那般抽打,只刁住她腕子,卸了她手中马鞭。   失了马鞭,夏棠赤手空拳仍是追打她,李敛拎着鞭子在院中左右躲闪,最终寻了个空隙闪身而上,缠住她身子朝颈子后一个手刀,放倒了夏棠。   将她软倒的身子拦在臂弯中,李敛面无表情的垂眸望了片刻,拎起她中指已断的左手看了看。   年少的树总坚韧而难挫,风再大,刮不断它的魂。   世间之人,可总是如此么?   世间之人,向少如此。   鼻端出了口气,李敛轻笑一声,负起夏棠朝王府主院而去。   小世女断了中指,这对张和才来说,简直是剜他心头肉的大事。   知晓了拗断她中指的人是李敛,张和才险些忘了怂,去厨房寻了菜刀便要往外院去找她拼命,幸给张林他们拦下了。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张和才本已够恨她,谁知第二日他去探望夏棠,得知夏棠不在屋中歇病,竟又去寻李敛,要求她拜师,张和才气得在屋中跳着脚骂了李敛祖宗小半个时辰。   不仅夏棠不恨她,夏柳耽与李王妃竟也被夏棠死拦住,不许二人罚李敛,更不许他们施威压李敛,逼她收自己,小姑娘的犟劲儿和李敛的残忍顶在一起,抹干了泪,打碎了牙,一步也不退。   张和才不懂。   张和才也不想懂。   张和才只想日烂李敛的祖宗十八辈。   都不必等裘藍湘回来,他自知撵走李敛这事儿已泡汤了,肚子里恨得要命,却又不忍,更不敢拂了夏棠的意,因而说不得甚么。   他先前出门去寻先生,訾学馆早知悉夏棠,自然无人敢应。   为此事奔波不成,李敛这块心头病又没能除去,连日里他上下行走,满脸皆是郁气。   张和才连着又跑了几家学馆,和人磨破了嘴皮子,好说歹说,终请了个辞官在家赋闲的翰林先生来。   人家虽是初来乍到,却也早早听过夏棠的名气,张和才使了王府的名头,又花了重金,才说动人家下周来教课。   李敛宿在外院,外院在东,张和才则宿在府中自己独院,独院在北,二人平日无事不相见。因着这个缘由,加之还有十来天便是夏柳耽生辰,张和才脚底下忙着,除却夏棠断指一事,几日来二人竟太太平平。   日子平顺滑过去,及过去浅夏,将入盛夏时天生异象,夏却反冬。   天忽寒下来,张和才出门时未做准备,叫北风扎了个透心凉。好在先生算是请到了,肩上这大/麻烦卸了下去。   回府后,张和才疾奔回屋去换外袍,路上恰遇见个内侍,抱了一打被褥在院中奔走。   张和才抬手招呼道:“你,去下厨房,叫使娘给我下碗头脑。”   那内侍颔首下礼,应道:“是。”   送过被褥,他转奔去了下厨房。   张和才回来得不巧,此时刚过午时不久,要做饭已晚了,厨房中的掌勺都去后边吃饭,使娘则去了大屋给仆役送饭,内侍好找了一通才见着一个。   叫那使娘下了头脑酒,内侍便立在一旁等待。   他等了片刻,厨房门口忽晃进一人来,内侍与使娘一同扭头,便听使娘笑道:“七娘。”   李敛也笑道:“苏姨。”   朝内侍礼节性一点头,李敛倚着厨房门,环手道:“你给他下酒吃?”   内侍忙摆手道:“我已吃过了,这是给大总管备的。”   李敛挑挑眉,没作声。   苏姨朝头脑里下了些豆干,热切道:“你用了吗?我也给你下一碗?”   李敛道:“行啊。”   苏姨剜她一眼,对内侍笑道:“你瞧瞧她,我客套客套,她好,打蛇上棍了。”又啐李敛一口,道:“你又不住府中,自去外院找老何给你做去。”   李敛道:“裘家主一个班子都出门忙去了,老何今日无事,自己喝多睡去,就我还空着肚子呢。”   苏姨瞅她道:“我看他不是自己喝多,是你灌多的。”   李敛笑道:“我才来了五六日,苏姨便知道我了?怎的空口污蔑。”   苏姨道:“苏姨便是不认得你,打二里外嗅嗅你身上那股味,也知道你是个混不吝的小酒鬼。”拎着大勺抬手戳戳她脑门子,又道:“女孩子家,年纪轻轻饮这么多绍酒,以后看你嫁谁去。”   李敛笑嘻嘻地并不回话。   说是这般说,张和才的头脑一好,苏姨仍是另起一锅新的,问道:“你吃肉头脑还是米头脑?”   李敛道:“肉头脑。”   二人说话时那内侍一直立在那,只听不言。待头脑酒一好,他伸手接了托盘,抬脚便朝外去。   方出了门,外边进来一侍女,拦他问道:“你往哪去?”   内侍道:“甚么事?”   那侍女道:“王爷在鹿苑中,命多唤人手,不知要做甚么。”   内侍道:“急么?”   侍女啧舌道:“不急还用着你?”   小内侍低头一瞧自己手中的头脑,为难一瞬,正要张口,忽听得身后李敛的声音响起。   李敛道:“我替你送。” 第十六章   李敛道:“我送。”   那内侍一愣,回首道:“这……”   李敛走来接走他的托盘,扬扬下巴道:“你随她去罢,我替你送。”   内侍为难道:“大总管近来脾气不好,你,你可别……”   李敛轻笑一声,道:“不就换个人送酒么,他总不至于连这般事都发脾气吧。”   内侍与侍女异口同声道:“至于。”   李敛:“……”   她道:“你还是去罢。”   那内侍仍欲说甚么,却拗不过侍女强拉,半推半就地走了。   待那内侍出了门,李敛端着头脑回身,问苏姨道:“苏姨,我现下饿了,你说我先吃了他这碗怎么样。”   苏姨忙道:“这可开不得玩笑,你要送便送,快快送去快快回,我盛了这碗给你搁在灶上。大总管本就……,近来脾气更坏,你真可仔细着。”   李敛挑眉道:“他本就如何?本就贱兮兮的?”   苏姨又想笑,又怕人听见,甩着大勺道:“你快走罢,莫让人听了去。”   李敛踮脚旋身,托着那碗头脑酒一路打听着,去了张和才的独院。   李敛进去时院中无人,张林今日不在此,不知做什么去了,她走至门前敲了敲,里间张和才的声音高道:“哪个?”   李敛顿了下,压着嗓音道:“来送头脑。”   张和才道:“进。”   李敛推了门进去,张和才正弯着腰在铜盆中洗脸,闭着眼道:“叫你去下碗热酒,你現跑去买米了是怎么着?”   李敛忍笑道:“是。”   张和才扶着铜盆尖声道:“是甚么是!东西搁桌上赶紧走。”   李敛搁下托盘,回身走到屋前,假做了几声出门的脚步,正要拉上门,张和才又道:“哎,你回来。”   李敛便又回来。   张和才道:“帕子递给我。”   李敛抬手将帕子递给他,顺势环手倚着五斗柜,看他擦脸。   张和才直起腰擦净脸,帕巾起落间隙中见李敛的靴子立在他身边,便蹙眉不耐道:“你小子找抽是不是?送了东西还在这里咿啊啊啊啊啊——李敛!”   他大惊下猛退两步,险些推倒了铜盆,水洒出来些,泼湿了地上青砖。   李敛一直忍着的笑冲口出来,边笑着,边抬抬下巴道:“喏,大总管,您的头脑。”   戒备地看了眼李敛,又看了眼桌上的甜酒,张和才尖声道:“你来做甚么?”   李敛理所当然道:“送头脑。”   张和才眯眼道:“放你娘的屁!你到底来做甚么?”   李敛恶意笑道:“来……送头脑啊。”   张和才简直想扑上去撕烂她那张脸。   他后退两步,拿起那碗头脑酒,略低头闻了闻,道:“你是不是在这酒中下毒了?”   李敛正色道:“张总管,下毒可是江湖里最下作的手段。”   张和才一愣,便又听得李敛道:“要我使,你得给钱。”   张和才:“……”   因夏棠近来爱缠着她,张和才本就心中恨恼,嫉妒她嫉妒得要命,此时见她这番轻佻笑貌而来,心中更恨,他抬手把那碗滚烫的头脑酒朝李敛泼过去,大骂道:“还给钱,爷爷给你俩嘴巴尝尝!”   碗碎在地上,甜酒中的米与肉泼落,酒却四溅开,溅得极远。屋中狭窄,李敛提气欲朝后飞跃,未料被床榻一挡半躺下去,没飞成,反叫酒泼湿了手背,烫得她嘶一声。   张和才哼了哼,恶毒地讥讽道:“怎么着,原来你这鸟儿也有飞不起来的时候儿啊?”   “……”   抓着手背眯起眼,李敛眸中残忍乍现。   她轻声道:“张和才,你浪费粮食。”   张和才一怔,没想到她能说这个。他此时也反应过来了,望着地上的甜酒心下有些虚,仍是强道:“你管呢?吃你家米了?”   李敛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徒手抓起地上滚烫的米,大步朝张和才而去。   她举着湿淋淋的米伸手要薅张和才,道:“吃了它!”   张和才未想到她能来这么一出,吓得拔腿便逃,哇哇叫着跑到院子里。   “救命啊——救命!李敛你这个杀千刀的疯婆娘!你不得好死你老天儿啊啊啊啊救命啊——!”   张和才打九岁进宫,至此三十多载岁月,早已过了自地上扒米吃,与狗抢食的日子,他实在不想三十多了还让人强摁着头,回头再去吃地上的脏东西。   故此他使出吃奶的劲头全力奔逃,李敛一时竟还追不上他。   张和才在前头狂奔,李敛抓着那把米在他身后狂追,二人一追一赶,刹那便从内院跑去了外院。   张和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肺生疼,都快翻白眼了,只听得身后李敛一声轻斥,腾跃而起揪住了他后脖领。   他正要告饶,不远处一队巡列走来,领头正是陈甘。   见二人揪打在此,陈甘忙走来奇道:“二位何事?”   张和才喘着粗气想要言语,张了几次嘴却都说不利索话,李敛便笑代他道:“甘哥,我在教张大总管学做人。”   陈甘:“……”   张和才气得抬胳膊胡乱舞划了几下,挣脱李敛的桎梏,断续骂道:“去、去你奶奶的李敛!”   他扶着膝喘气道:“陈师傅,你、你快拿了她,她拾了地、地上的脏物,要、要强逼我、强逼我……”   他话中最后那个吃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言语变成了另一种意味,引得陈甘身后一众护院低笑。   陈甘回头严厉扫了一眼,压下笑声,先扶张和才起身,又抬手打掉了李敛爪子里的米,拱手道:“七娘,这是王府外院,你我与贺小弟皆是朋友,看在他的份上,兄弟的地盘里,莫叫兄弟难做人。”   李敛挑挑眉头。   她身上那股寒凉的劲儿乍然流泻,轻笑一声,面上带艳阳天,眸中堆三尺冰。淡淡道:“他贺铎风可真是个义薄云天,顶混的混蛋,认识他我实在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陈甘疑惑地一蹙眉。   李敛也不欲解释,只拍打拍打手,倦懒般道:“罢了。”   话落头也不回,旋身走了。   诸人望她远去背影,张和才原还想追着她骂两句,脚步方动,却被陈甘钳住肩膀,动弹不得。   一扭头,陈甘严肃的方脸正定定看着他。   触一触那视线,张和才讪讪笑道:“陈师傅,此番多得你回护了,有劳,有劳。”   陈甘道:“客气。”   松开他,他领了那一队护院,直往王府门前巡逻去了。   自在原地喘平了气,张和才觉得两个大腿根发抖,酸得厉害。扶着腰,他一路骂着李敛,呲牙列嘴地走回了住处。   值此事落停,张李二人又几日不相见,府中便又太平了些时日。   及到盛夏夏中,万物喧闹着生发,大暑袭来,随之一同而来的还有景王爷的生辰。   夏柳耽恐是他这辈里最没架子,最不像王爷的王爷。   他嫌麻烦,封地里的事净交官府,事儿不大管,生辰也不爱大办,但他爱上街,爱到处出溜着玩儿,城里卖花鸟鱼虫的故都识得他。王府排面毕竟搁在这,请帖一下,到了日子说不得都得来凑热闹。   张和才去年方调来王府便遇上了夏柳耽生辰,当时他诸事不熟悉,照着宫中规制请了些人来,结果让夏柳耽好一通说,嫌他麻烦事。   今年再办,张和才长心眼儿,提前和夏柳耽请示了,除了戏班的大台子一切从简。可便是省了长街三十桌的大流水猪宴席,请个戏班子来家唱几日堂会,府中各开院门起他十桌小流水,也足够张和才忙的了。   夏柳耽生辰当日景王府府门大开,宾迎四方,来者皆有位子坐。   王府中内外院院门也皆敞了,几进院子通成一道长路,张和才打聚仙楼请了俩个有名的金勺大师傅,又去道台府其大人那,借了他擅歌新声的四十人大家班坐台,正午夏柳耽四方敬了酒,起筷开席,府中喧闹哄堂,一时热闹。   裘藍湘知他今日生辰,也赶在正午开席前回来,备了份厚重大礼,带着辽书坐在头席偏座。只她实在是忙,吃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辞宴下桌,匆匆又要出府去。   大席开了张和才总算才能喘口气,王爷吃食时他抽空去了趟茅厕,出来时正见裘藍湘带了辽书拎着裙角,自园路朝外走。   他心下还记着那沓银票的好,便忙赶上去下了个礼道:“裘家主。”   裘藍湘抬手扶起他,道:“张总管有事?”又道:“边走边说罢。”话落拉着他走起来。   张和才一头雾水,但见她如此匆忙,他眼神再不济也不会拦挡,堆笑道:“裘家主您匆匆往何处去?”   裘藍湘道:“往东郊巷方向去。”   张和才反引道:“奴婢给您引条近道儿。”   抬臂一指,张和才小步奔到头前去,领着裘藍湘二人往王府一条偏道引。   二人顿下脚步,转随他去,三人在园中匆匆疾行许时,绕开一件山水,张和才寻到后面一小门,掏了腰上钥匙打开锁,裘藍湘推门朝外一望,外间一条僻静巷子,直直通出赫然便是东郊巷口。   裘藍湘笑一笑,对他礼道:“多谢张总管了。辽书。”   辽书跟从冷淡一礼,二人顺小门出,直奔东郊巷而去。   张和才望他二人走远,挠挠脸,锁上小门,转身回内院,欲去吃些东西。   谁知走了没两步,他忽听得檐上几声响动。   张和才一抬头,正见到檐角露出个身影,着了一幅黑短打,落下来半截轻纱外袍,耷拉在他脑袋上方半寸。   张和才:“……” 第十七章   都不必费心去看是谁,张和才冷笑一声,轻声自语道:“你瞧瞧,可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呢。”话落一点儿吸取教训的精神也没有,抬手便薅。   轻纱受力绷紧,那人被他这股劲一带,滚了半圈来到檐边,却侧停在那,不再朝下掉,露出的半边面孔果不其然是李敛。   她挺直的鼻子在直指着张和才,闭着眼懒散道:“张公公,同样的招式对圣斗士可没法使两回。”   张和才冷笑道:“甚么圣斗士?就你还敢称‘圣’?”   又忍不住道:“ 你怎知是我?”   李敛仍闭着眼,有些口齿不清地笑道:“那你诊知是我?”   张和才拢袖道:“哼,除了你这小娘,满府上谁还会在这般不成体统的地方歇脚。”   李敛并不和他斗嘴,嗤嗤笑起来,笑了片刻声音又低下去,似要睡了。   她今日好相与的过分,张和才心下发毛,便仰着头眯眼去望。   盛夏日头高,照得琉璃瓦反出五彩之色,李敛一身黑衣趴躺在五彩的瓦上,马尾自肩头垂下来,似无所觉,只轻巧睡着,光披背后,仿若金甲加身。   她身上那隐在笑后成日的积雪如同一夜化消,身背后的江湖也消了,全消了,俱都随着光飞散去,只余她这个人在此,闭着眼眸,安泰歇着。   张和才只在她身下立了一立,不刻便闻到浓厚酒气,他立时明白过来。   李敛醉了。   夏柳耽今日做寿,府中除此再无大事,裘藍湘又忙着,不待大货起运李敛根本无事可做,便在此饮酒午睡,闲散度日。   张和才明白过来归明白过来,可一想自己如何的忙,又一看李敛这副烂泥般的样儿,再想到夏棠。   更主要还是夏棠。   今日大寿,张和才特意吩咐大厨房做了夏棠爱吃的醉鸡,可她只想着早吃了去寻缠李敛,都没扒几口便下了桌,连看他也没看。小姑娘这般痴缠她,她不仅不应,还四下里躲,这回竟还喝了酒躲到这里来了。   张和才心里发酸,怨毒地瞅着李敛,忽尖声叫道:“李敛!你个小王八羔子,你下来!”   李敛被他一个高声吓得打了个哆嗦,抽搐一下,抬起脸来,睁眼迷蒙道:“……啊?甚么?”   张和才指着她鼻子骂道:“你个杀千刀的烂酒槽子,滚下来!王府的檐子是你想上便上的吗?”   李敛:“……”   慢慢爬坐起来,李敛打了个哈欠,醉眼惺忪道:“你有能耐,拿我下去啊。”   “嘿你——”   张和才气得跳脚,李敛却混不理他,她一腿垂下来,另一腿单膝曲着,脸靠在膝上,从后方张和才看不见的瓦檐拎出来一坛上好的绍兴老烧,仰头喝了几大口。   酒一下肚,烧刀子如同烈火般划开李敛的脾胃,从嗓子眼一路燃到肠子里,在里头好一顿左冲直撞,终化作两声叹息,被人昂首吐纳出去。   李敛灌得嘶嘶抽气,待酒嗝出来,她支棱着的腿也放下去,松松快快地晃腿笑着,双眼迷蒙,望着远处内院中开锣的大戏,半晌才又看向下方。   她愣了一愣,缓慢道:“张公公,你诊么还没肘?”   张和才真想给她两巴掌抽到地里去。   他正憋着气,恨望了李敛半晌,忽道:“你这酒哪儿来的?”   李敛道:“厨房里来的啊。”   张和才道:“哪个厨房?”   李敛有些迟钝,半晌道:“啊?”   张和才道:“哪个厨房!”   李敛嗤嗤笑起来:“张公公,你诊么和个老太太似的,啰、啰说得很。”   张和才叫她气得尖声叫道:“你他娘才是个老太太!”   李敛乐道:“也是,老头儿才对了。张老头儿。”   自叫了两遍,她又道:“哦,我知了,看我喝你馋了是不是?”   张和才啐骂道:“我馋个屁我!你打哪儿偷的酒?啊?我告诉你,这府中的绍兴老酒可都是有数儿的,你敢偷一两酒,我叫你吃不了——喝、咳咳咳、咳!”   他仰着头正言语,李敛忽然打身后又拎出酒坛来,对着张和才的嘴朝下倒,准准倒在了他大骂的嘴里。   张和才没有防备,被她倒了个正巧,酒又醇厚辛辣,洒进嗓子眼仿佛洒进一把尖刀,呛得他抓着喉咙大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弯下了腰去。   李敛大笑起来,边笑边又喝了几大口,拎着酒坛道:“张老头儿,你若还馋了,记着来找我。”   话落纵声而笑,顺着檐边翻身而走,脱去了张和才的视线。   张和才在原地好容易把那点酒咳出去,喘着气抬头时,李敛早已不见了。他绕着房檐走了两圈,最终没辙,骂着走了。   待他走后,园中一时寂静下来。   夏风扫过,竹柳沙沙,远处戏台唱到高腔,引得众人叫好不绝。   片刻叫好声落下去,小锣蹡蹡,锣鼓间隙南方鹿苑又传来呦呦鹿鸣,在日头下远飞过大厨房的炊烟,飞出王府去。   张和才咳在地上的酒已被灼光带走了,剩了个极淡的轮廓。   轮廓上忽踏过一只脚。   那只脚上蹬靴,靴头尖翘,生白的靴边抱着嫣红的缎面,上绣了两只鸳鸯,飞针彩线在日头下熠熠生辉。   踏过那酒印,靴主人携着一把木梯,直走过去,停在后方女儿墙上。把梯子搭在墙上,她顺着梯子爬上去,推了推睡在墙头的女人。   她道:“李敛,你又藏这来了,你还能往哪藏,你怎么不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李敛一坛酒已喝空,日头正好,她卧在墙头,大醉而眠。   被夏棠推一推,她死猪一样根本没动,只动了动手指,喃喃道:“……莫吵……”   夏棠把左手给她晃晃,蹙眉道:“我手指好了,你说我手指好了就收我的。”   “……”   “李敛。”   “……”   “李敛!起来!”   夏棠又大力推推她,李敛眉头也蹙起来,无力摆手道:“……莫聒噪……”   “李敛!你还说我,你自己都说话不算话!”   夏棠恨得下了狠,使劲一推她,李敛本仰睡在女儿墙的单片瓦上,叫她推得身子一晃,猛侧个身,我操一声就从墙头掉了下去。   “李敛!”   夏棠大惊而叫,连忙攀上梯子,顺墙头朝下观瞧她。   李敛半趴在巷子的黄土地上,一身黑衣摔成了灰的,夏棠又急唤了她几声,她才缓翻过身来,赖躺在地上,闭着眼慢慢道:“胸都要摔平了……”   夏棠咯咯笑起来。   她放松下来,又有些怯缩,幸灾乐祸地道:“不该我的事,是你自己不守诺言。”   她爬过女儿墙骑在墙头上,从里园拉出梯子放下去,顺着梯子下到李敛身边,插着腰俯视她。   夏棠道:“你起来,教我功夫。”   李敛叹了口带酒意的气息,懒洋洋道:“小姑奶奶,今天你就饶了我罢。”   夏棠弯腰看了她许时,蹙眉评道:“你怎么喝得跟个酒狂似的。”   李敛嗤嗤笑起来。   “酒中仙,撂地仰。”她慢慢和歌,“我非侠,我非我。”   她反复地低唱这两句,好似除了这两句,余下的皆不会。   夏棠先撇嘴,慢慢倚着墙蹲下来,侧脸看着她,片刻和她一同合唱,唱着唱着笑了起来。   倚着王府殷红的外墙,她仰头望向头顶青天,胸中鸟高飞而去,跨海破云,振翅万里。   慢慢停下来,她吸了口气,侧头看躺在地上的李敛。   她仿若已再度睡去,满带漠北颜色的面孔湮在黄土中,落下的睫羽上一份灰土,九分洒拓。   明珠蒙尘,而所携者却丝毫不惧使珠蒙尘。   望了她片刻,夏棠喃喃道:“我要像你一样就好了……”   “你尽好别像我。”   李敛忽然开口,夏棠猝不及防怔了怔。   “……”   静过片刻,李敛道:“今日有鹰来。”   夏棠无言静听着。   过片刻,李敛又道:“鹰信递言,远边寻着了我师父的坟。”   片刻又道:“我原心抱希望,还想她许如师祖般,只是弃门登仙去了。”   片刻又缓慢道:“这偌大江湖,终只剩我一人了。”   “……”   夏棠不知该说些甚么。   在她身边蹲了一阵,夏棠干脆收敛衣裙坐了下来,李敛的头和她盘起的腿靠在一起,夏棠便见到她的双眼逐渐闭上,渐又要睡去。   蹙起眉,夏棠用腿推推她的头,道:“哎,你收我当徒弟。”   李敛:“……”   她睁了下眼,看一眼夏棠,又闭上了。   夏棠压根儿不管她,只又推她,道:“你说过的。”   李敛道:“别吵。”   夏棠道:“你收了我我就不吵。”   “……”   “哎,你收我当徒弟。”   “……”   “哎,李敛。”   李敛终于抬起双手,做缴械状道:“好好好,我认了。”   她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扒拉掉头脸上的土。   搓搓脸,李敛静坐许时,深吸了口气道:“要我收你,有两个条件你需遵守,不能违背。”   夏棠大喜道:“你说。”   李敛道:“第一,我知王爷给你请了新西席,明日开始上课,他叫你背什么,你便得背什么,规矩地去,不准再打先生。”   夏棠蹙眉道:“但他们都教些怪道理,我不爱听。”   李敛顿了下,道:“甚么怪道理。” 第十八章   李敛道:“甚么道理。”   夏棠道:“嫁人的道理,妇从的道理。”   李敛愣了一下,反怪道:“你爹给你请的不是翰林先生么?”   夏棠道:“对啊。”   李敛道:“他们不该教你甚么出相入仕的道理么?”   夏棠撇撇嘴,拨拉着地上的石子道:“我也回去问了爹,爹同我言讲,说前朝时大宦官符柏楠妖惑人主,倒行把政,险些倾覆了朝堂,清流派本就对皇祖奶奶被色惑有异议,前一阵子边关还总打仗,男子便更抬头。朝堂上女官本就少,相争中清流朱理派借此倾轧,当朝虽然还是皇姨奶奶这个女人当家,但其实已经渐生异了。”   又道:“爹还说好的正新派都在朝堂上斗着,要找那样的人教课得看运气。”   又悄悄道:“爹还说,皇姨奶奶为了争这个,偷偷绞死过两个骨肉男童,才只剩了公主姑姑这一个血脉,以此牵制前朝。”   “……”   李敛瞪着眼看着夏棠,酒全醒了。   她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夏柳耽,想起上回见他时,他正拎着袍服下摆,蹲着在那研究那只白母牛的乳首,还差点叫踢了。   李敛呆了半晌,才道:“扮猪吃虎,你爹可以啊。”   夏棠看着她,嘻嘻地笑起来。   笑过了,夏棠道:“哦,爹不叫我和人说,你别说出去。”   李敛仍是瞪着眼睛,道:“那你和我说干甚么。”   夏棠道:“你问了,我就想叫你知道啊。”   李敛眼瞪得和鹰一样,挺着身子道:“你叫我知道干甚么,我不想知道。”   夏棠瘪了下嘴,横道:“反正,反正我已说了,你也听了,便如此了。”   “……”   李敛无力地躬身蹲回去,垂了片刻头,道:“罢了。”   垂着头醒了会酒,打了个哈欠,李敛道:“兵书读过么。”   夏棠利索道:“读过。”   李敛道:“知己知彼——”   夏棠接道:“百战不殆。”   “不错。”李敛道:“因此你便是所向有异,也需先得知道现在这些个人在想甚么。”她举起一根食指,道:“去上课,去听课,使出你和你爹耍的那些心眼,叫先生教你《策论》之类的国术,他若不教,我寻人教,但你不准打先生。”   夏棠愣了愣,颔首道:“好。”   李敛又竖起一根手指,道:“第二,我可以传你功夫,但其中一些你不许露给旁人,更不许言及这功夫出于我手。”   紧盯着夏棠,李敛眸中的残忍铺天盖地,直卷而去。   她声线淡寒,平平道:“若你泄了,我必杀你。”   “……”   夏棠颈后乍起寒毛,吞咽一下,她双眸亮道:“是,师父。”   “淑檀又上她师父那去了?”   “回王爷,天还未光便去了。”   “唔……”夏柳耽挠着下巴,把手里的一把菜团子全喂给了麋鹿,道:“卿卿,半月前请的那位先生如何?告状了吗?”   夏李氏轻言细语笑道:“先生未曾有怨言。”   夏柳耽揽过她的胳膊,将柔荑拉着,随着鹿在园中慢行。   思索片刻,夏柳耽又道:“淑檀前日,来我房中送了桃花姬。”   夏李氏温笑道:“是,也与妾身了,礼极周到。”   夏柳耽道:“她近来可无端打骂过谁么?”   夏李氏想了一想,摇头道:“妾身不知,想来无有。”   笑一笑又道:“似也无再去城郊放鹰跑马,戏耍同辈,王爷与妾身管束不住之处,近来都大有收敛。”   夏柳耽道:“也常在书房?”   夏李氏颔首道:“也常在书房。”   夏柳耽道:“去看过在写甚么么?”   夏李氏道:“是些旧典,《策论》亦有,还有些怪字,书写起来似很简易,但妾身识字不多,看不真切。”   夏柳耽猛一停脚步,片刻回身道:“这个李七究竟是何人?”   夏李氏道:“夜瑜同妾身言,此人是天下第一义士贺铎风的友人,是江湖铭谱上有名号的女子,功夫也是顶顶的好,余下背景她也不明晰。”   夏柳耽道:“不知师从……那副面孔,想也不是南方正新寒门。”   夏李氏猜道:“许是塞外人士?”   夏柳耽摸摸胡子,摆手道:“非是,莫说前年还在打仗,大校场早就关了,此人我见过几回,那个个头——”他抬手在自己胸腰比划几下,“还不如淑檀。哪有这般纤瘦矮小的马上鞑靼。”   夏李氏柳眉微蹙,入思而不再言,鹿苑中一时静无人声。   盛夏高阳炎炎,夏柳耽携李王妃走去一棵大槐下,夫妻二人正在树下凉石上坐定,忽听得苑外脚步声疾来,张和才的身影匆匆而现。   他先四下里一寻,找见了夏柳耽后拨开鸡群鹅群,驱鹿跑来下了个礼,急诉道:“王爷,您可去管管吧!”   夏柳耽奇道:“何事啊?”   张和才苦着脸道:“世女她,她又跟着李敛那小娘出去啦!”   夏柳耽:“……”   他笑摆了摆手,站起来走去塘边观鲤。   张和才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苦恼道:“王爷,王爷您不知道,昨儿个奴婢见了小世女,她倒吊在树底下,在那练腰身呢。你说小姑娘家能有多少劲儿?这万一要是摔了,奴婢我真是,真是……”   夏柳耽不言语。   “……”   张和才又道:“王爷,奴婢还听杜鹃姑姑报,说小世女回来身上青青紫紫的,躺不下,睡都睡不好,您说她这么作嗦怎么成啊?”   “……”   张和才探身到他一侧,又急道:“您说,您说她一个小姑娘家,正长身体时候,这么折腾,这可,奴婢这颗心真是,真是受不住啊。”   扯了夏柳耽的袖子,张和才都快哭出来了,诉道:“王爷,世女她还是个孩子啊,王爷!”   “……”   夏柳耽揉着胡子沉思着,后方夏李氏闻言走来,立在另一侧,轻声细语道:“王爷,若真如张总管所言,这李七也确有些过了罢?妾身心中……也实在发疼。”   张和才立时道:“主子您圣明!”   夏柳耽不言不语,静过片刻,他瞧了眼夏李氏,抬手啪地按在她头上,摸过她鸦羽般的发,笑道:“卿卿,淑檀她听过咱的话么?”   夏李氏被他摸得双颊微红,垂眸赧然道:“……回王爷,未曾。”   又嗫喏道:“是妾身多事。”   夏柳耽扭头又看了眼张和才,张和才张了张口,只得皱着脸躬身道:“奴婢多事了。”   “要本王看,咱还是都别管了。”   夏柳耽哈哈笑着揽过他,左手揽着夏李氏,右手揽着张和才,哥仨好的搂在一起,立在池畔弯腰看鱼。   过了片刻,夏柳耽忽道:“对了,和才,今年五方圣贤会是何时?”   张和才道:“回王爷,是两日后,现下庙街铺户已都开了。”   又道:“给堕民乞丐发放的铜子儿桶饭,奴婢也都叫人备好了。”   夏柳耽沉吟道:“你……去和脘先生,还有那个李七说,就说叫他们五方圣贤会那天放淑檀一日假,她愿意骑马出去就出去,爱上哪玩就去玩。”   张和才喜道:“是,奴婢这就去。”   话落躬身下了个礼,扭头出了鹿苑,直奔府中书堂而去。   李敛带夏棠出门跑圈,二人不在府中,张和才先去知会了那翰林先生,快快吃过了早饭,便在府门口等夏棠回来。   二人近来出门,每回都是从东角门出,从西角门归,张和才等了近半个时辰,才远远见两个小点从黄土路尽头现出身影,两人一追一赶,不几刻便跑出几百步。   夏棠跑在前头,李敛追在后边,张和才远远便听得夏棠喘息道:“师父,跑不动了。”   李敛同她一齐跑着,却气息悠长地笑道:“快到府了。”   夏棠痛苦道:“师父,真跑不动了。”   李敛道:“喘匀气!”   夏棠努力长息,气拢丹田,脚步却仍是慢落,苦道:“跑不动了,跑不动了。”   张和才看见她手上拿了根嫩柳枝,夏棠脚步稍慢,李敛便抬手抽她屁股,夏棠哎呀一声,这一声喊在张和才心上,简直是抽他一般。   他快步朝前迎去,边奔边听李敛笑道:“还差几十步便到了,你要为这几十步多背十页《上策》?”   夏棠满脸酸苦,带着哭腔大喝一声,猛跑起来,风一般越过了迎她而去的张和才,奔进府门中,扶着门弯腰咳嗽。   李敛笑了笑丢下柳枝,轻功提气正要飞过去,未想张和才伸手一把薅住她,尖声道:“李敛!”   他一把把李敛揪下来,拽着她领口,怒发道:“你、你敢打小世女!你个天杀的小娘们儿,爷爷弄死你!”言语着吃过的亏全忘了,抬手便要揪打李敛。   手还不待落下,他只觉腕子骤痛,眼前一花,李敛便如影般从他掌中滑出去,立在了一侧。   夏棠喘匀了气,蹙眉走来道:“张和才,你别找师父的事。”   张和才一愣,委屈道:“我……”   夏棠不等他说话,叉腰又道:“你甚么事?”   张和才于是把王爷的话传了一趟,话落剜了一眼李敛,李敛正环着手看他,见他看来挂了下嘴角,扯出个皮肉之笑。   夏棠道:“爹也同脘先生说了?”   张和才道:“是,您那天紧着玩儿就成,余事甚么都不用管。”   夏棠乐道:“师父,五贤会庙趟可热闹了,那天你同我一起上街罢。”   李敛懒散道:“你师父想在家喝酒。”   张和才立刻冷笑一声,没有言语。   李敛当没听见,挠了挠脸,三人一同往王府回去走,她边走边道:“五贤会是甚么?” 第十九章   夏棠闻言愣了愣,道:“你不知?”   李敛道:“不知。”   夏棠道:“你不知五通神?五通神诞,乌江每年都有迎神会,庙耍会出旌旗队仪,高跷也有,狮子也有,赛江也有,舟车堵得南北大道走不动,舆服歌吹每回都是大手笔,州府要出大费用。”   夏棠说着说着双眼明亮,现出一副少年人的昂然朝气。   “我每年都骑马上街,走完一趟得个把时辰,带几个同辈去吃遍一条街,再抢些零嘴,回来什么就都吃不下啦。”   张和才面容和缓,也笑道:“小世女,您可别再抢啦,不值当的,今年出门时您记着来这儿支银子,想买甚么紧着花销,都不打紧。”   李敛笑了笑,点点食指道:“是,想买甚么你便去买,但以后你离那你群帮闲远点,别再和他们玩。”   张和才对她的赞同话暗翻了个白眼,没吱声。   三人走回府中,李敛扬扬下巴,笑道:“去吃饭罢,上过课过午再来寻我。”   夏棠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张和才目送她转过墙角,猛扭头道:“李敛!你敢再打小世女,爷爷就撕烂你这张假脸!”   李敛愣了愣,轻笑一声,朝他踏出一步。   二人靠得极近,张和才闻到她身上的尘土与酒香,衣袍上晒过的光。   她比张和才矮些,微抬眉看着他,眼神却让他忘却个头,只感到压迫。   她低声说:“张老头儿,你瞧我还敢不敢。”   “……”   张和才那点胆子瞬间就怂逼了。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李敛,两腿有点支撑不住,想要后退,想离她远些。   他又怒又怕,正不知所措之时,李敛上下打量他一眼,嗤笑一声,转身攀上墙头,几个起落,消失了。   张和才被她那个嗤笑激得在原地跳脚,骂了许时才消停。   他带着气旋身而走,自去备杂耍的道具,五贤会那日街头人多,他早早问了假,准备上街去耍些手艺,挣些银子。   他心中还惦记着刚开春时李敛干的好事,故在上街前铺摊前,他特意旁敲侧击问了夏棠二人大致的去处,寻了江边安泰桥旁一处热角撂地,与南北通街错开,免得撞上她。   及至五贤会开堂,原就比寻常人多的乌江热闹非凡,人挤人人挨人,江湖人与民家人肩踵擦至,几条长街买卖赶集,耍钱玩手艺,神轿一抬从南街直走到北,过了正午赛舟又开,一时间江边舟车阗隘,观者如堵。   张和才带着张林在桥口撂地演了一上午,一上午收得钱比往常一个月还要多,只赛舟开始后观他手艺的人便少了些,故此他寻了个角落歇下,叫张林拿了钱,去买两个馍馍来吃。   盛夏天热,张和才耍了一上午热得满头是汗,舀了几口江水饮,他靠在桥旁栏杆上正看塞舟,忽听桥中央嘈杂声渐大,有几人在人群中推搡殴打起来,旁边人按住栏杆试图阻拦,一来一往间,栏杆断了。   张和才连忙抽身,不敢再倚,可落水人却刹不住车,纷纷朝下掉,   有人被挤下桥落水,更多桥上人惊恐起来,不知谁惊呼一声“桥崩了”,围观者大惧奔走,朝桥下两头逃逸,仿若失了领头受惊的羊群,人纷纷推搡,有人在这奔逃之间连惊呼都来不及便被踩倒了。   张和才歇脚所在有些偏,倒还不受着些的波及,只他仍心有余悸,朝一旁的大桑上了个钩子,他快速收拾好自己摊上东西,玩了招“引仙攀云”,顺着麻绳爬上桑树,又从桑冠上到了一旁的屋檐。   抱着包袱坐在屋檐上,张和才低头观瞧,远远间见人群脚步起落,踏过地上趴着的几个人。   那些趴着的人,再不可能有机会站起身来。   他看了片刻,蹙了蹙眉转开视线,在人群中仔细搜寻,终在不远处一条暗巷口见着张林,他手里捧了两个馍馍,躲在那不敢进人潮中。   松了口气,张和才站起来,抻着嗓子冲张林喊道:“林子——!林子——”   张和才声音高而尖,尾音带男相,调子却如女人一般,远听不辩男女,极容易被分辨。张林不费力便听见了他,抬头一寻,摆手道:“爹——!”   张和才做了个呆着的手势,自己也坐下,等待这波骚动过去。   他方坐下,却忽听身后女声笑道:“张老头儿,你怎么在这。”   张和才背后一悚,猛扭头,果不其然见到了李敛。   他长叹了口气,咬牙道:“……爷今儿个出门没烧香,所以在这儿。”   李敛听出他话里的讥讽,轻笑一声,翻过来也坐在檐峰上,打腰上摘下个锡铁酒壶,开盖喝了一口。   张和才斜着眼看她道:“你还敢喝酒?世女呢?”   李敛道:“回家了。”   张和才一怔,忙道:“她今儿玩儿的不好?”   李敛道:“挺乐呵的啊,拉我吃了一上午。”   张和才道:“那你怎么给她打发回家了?”   李敛道:“她在集上看着只好鸟,给她爹拿回去了。”   张和才闻言下意识笑了笑,松口气,很快又道:“那你在这儿干嘛?你不赶紧找个凉快地儿喝你酒去。”   李敛:“……”   她咽酒的动作一停,摊开手做了个“你脑子坏了”的姿势,指了指脚下这侧有树荫面江的清凉瓦,道:“张公公,这地方我先来的。”   张和才张了张口,欲强辩几句,终是没能说出甚么来。   二人各自厌烦,都不欲再多言,俱坐在檐峰上,一人面街,一人面江,视线不相触。   坐了片刻,檐下乌泱泱的人群散开,但因地上尸首骚动又起,诸人围在尸身旁观瞧,没人愿意沾晦气去搬抬。   两人闻声皆朝下望,人看尸身,他们看人。   看了几息,张和才忽听李敛哂笑了一声。   他道:“你笑甚么。”   李敛扭头看了他一眼,道:“没甚么。”   张和才却不依不饶道:“没甚么你发什么笑?”   “……”   静了几刻,李敛转而直视他,道:“我笑这些人迷信。”她食指指着下边,眸中残忍发散出来,带出高阳般的热切笑容。   “我笑他们迷信者迷心,该死。”   张和才勃然大怒。   烈火冲头,他破口骂道:“李敛你个杂毛畜生!你他娘的还是人不是?!人既死了便死者为大,你个烂心肠的小娘们儿,待你死了,必下阿鼻地狱,入五畜轮回!”   李敛挑眉道:“哦,看来张公公也信神佛。”   张和才冷笑道:“看来李大侠是不信的。”   李敛环手道:“我不信。我不信神佛,不入轮回,自然也不会下地狱。”   张和才仍是冷笑。   “哟,怎么着,你死了还要化作厉鬼盘亘着祸害人间?”   “……”   李敛蓦然沉默下去。   热夏喧嚣中,她的沉默冷出一片隔世来。   “我不会变鬼的,谁也不会变鬼的。”   她忽道。   “我们都将消失在这世上,变成这个。”   抓了一把瓦上的沙土,李敛展开手掌,轻吹一息。   浊灰飞入乌江潮热的夏风中,四散逸开。   张和才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李敛话语中流泻出的意味让他无法再发怒。   张了张口,张和才挪开视线,冷嗤道:“那是你,我死了会入人道轮回,回这世上投胎再做人。”   李敛轻笑了一声,扭头看着他。   她平淡地问道:“再来人间,又能做甚么?”   张和才愣住了。   李敛的脸上显出一种妍丽的疲倦感,这疲倦超越年岁,如枯叶微卷枝头,轻刮过张和才的心尖,让人既望不清,又捉不到。   可惜那股疲倦的神色仅仅一闪而逝。   将的肆溢的倦怠尽数收拢,李敛吸了口气,带三分调侃又道:“回来……再当个公公,突破一下自己?这辈子五岁切的,下辈子两岁就切?”   “李敛我日你祖宗十八辈儿!”   张和才叫她一句话堵得甚么心思都散了,气得破口大骂。   李敛假意打量他,嗤笑道:“你倒是想日,你有么你。”   张和才气得都要背过气儿去了,骂着骂着手上有些激动,紧抱的包袱散了,险些掉下去,他连忙伸手把包划拉回来扎紧。   李敛看见了他包袱里的家伙什儿,喝了口酒,轻笑道:“张老头儿,你又拿这些玩意出来骗钱。”   “谁是老头儿,爷爷才刚过而立!”张和才叫她气得脑仁疼,实在不想说话,摆手道:“李敛你赶紧有多远滚多远,别在我面前晃悠了。”   李敛根本不搭理他,仍道:“你骗钱做甚么?拿去赌?”   张和才啐道:“你管我。”   李敛道:“在王府中管家,你没少伸手捞吧?还出来骗甚么钱。”   张和才怒道:“李敛,你少血口喷人!我张和才做事向来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你——”   他话还没完,李敛便被他这两个词逗得大笑起来。   看她扶着额头团身笑得止不住,张和才恨得咬牙切齿,真恨不得扑上去撕烂她的脸。   他气得站起身来,手指哆嗦着,指着李敛鼻子道:“行,你行,李敛你行。”   话落寻了个人潮少散的所在,掏出麻绳放下去,背上包袱,顺着绳爬了下去。   李敛兀自又笑了一会,一手擎锡壶,一手撑着身后,侧头看着张和才收了绳,寻着跑来的张林,二人说了几句话,朝街头另一侧走,没入人群去了。   收回视线,李敛抬眸望着蓝天,静了一阵,喃喃自语道:“张公公,赌钱可不好啊……。” 第二十章   自五贤会一趟,李敛心中老有着些琢磨。   那日张和才虽跑了,但她留了些心,果不其然从苏姨那打听到张和才虚报菜价的事。   打听到这事儿后,不教夏棠功夫时李敛又四下里窜了几处,陆陆续续便又发现了些张和才伸手捞钱的地方,只他倒还留着些做仆从的底线,没盗取府库中的用物和官银。   李敛回想,她每回看到张和才在王府里来去,躬着身子,脚下走得却极快,身子呼呼带风,怎么看都像跟着人身后出坏主意的马弁,再不济也要是个话本反派。   可要说他贪了钱拿去大鱼大肉,她倒也不曾见过。   在王府住下这些日子,李敛看出夏柳耽这人德也有那么三分,智也有那么三分,故而她实在有些想不透张和才为何能在景王府里立足,更想不透他捞了钱是去做甚么。   因着这一些,她总觉着答应收张和才那天,景王爷可能是脑子给泡在尿里了。   探得过这些事,李敛靠在梁上醉酒沉思,想了一夜,一夜也没想清楚。   一夜过去,她做了个决定。   她决定跟着沐休的张和才,瞧瞧他的一日。   大早上起来带夏棠跑完圈,李敛放她去自修,自己跃上房檐,等张和才起来。   张和才起得不晚,只不及她。   蹲在檐上看他刷牙洗漱,将水泼在院里,等他与张林洒扫院中时李敛吃了个青团。   二人收拾停当,取了早饭来吃过,张林便在屋中收拾杂耍用具,张和才则去填假条换牌子。   李敛跟着他做完这些,又去到主院和王爷例行问了个安,交代好余事,他招呼上张林,二人去往东角门外,租了辆牛车,乘去了瓦市。   一路跟着牛车,李敛耳听张和才嫌张林水中的矾搁少了,又骂张林黄符带得不够,那张贱嘴就没吐出过一个好词来。   待到了瓦市,下牛车,二人寻了个热角准备撂下地。   那热角有个乞者正仰面而躺,闭着眼在睡着,张和才上去一脚踢了他的乞碗,用脚把他踹醒,道:“这儿三爷的地盘,你滚一边儿要去。”   李敛蹲在槐桑之上,垂眸看那乞丐连滚带爬地起来,张和才瞥了一眼,在他身背后嗤道:“林子瞧着没,明明全须全影儿一个,躺在这儿晾肚皮,这就是些个没脸没皮的玩意儿。”   张林连诺应和。   搁下箱子支起桌,张和才挽了袖子,压下嗓音开始吆喝。   今年打开春乌江府的人就满得很,五贤会方过去不久,商事者也还留着不少。李敛半靠在冠枝之中,侧头看张和才吆喝一阵,起了个“画中仙”,很快便有许多人聚集过来。   待人聚够了,张和才吹嘘了一番,和张林二人假意争执,翻了个“活死人”的大神通。   轻笑一声,李敛渐渐放松下来,远望观瞧。   这手段骗得过李敛一次,自然也骗得过人群中的平头百姓、光头百姓、还有少量烫头百姓,众人见他出事皆大骇欲奔走,在张和才从血泊中爬起来时,惊骇又转为了赞叹。   收过一趟钱,李敛看着张和才叫张林去打水,冲洗了地上的鸡血,很快又开始吆喝起来。   整个上午他几乎不休息,接连不断地耍,竟使了六个大活,小活更是不间断,二人收来的铜板很快便装满了一袋,被张和才塞在了箱中。   盛夏的天极热,他本就略显富态,折腾了一上午,身上的圆领袍从里湿到外,水里捞出来的一团湿淋淋好白面。   及到正午,人渐散回家去吃饭,余下街头的江湖人不爱看他耍,张和才终才停下来,擦擦汗道:“林子,你先回罢。”   “哎。”   张林收拾了东西,二人寻了个卖饼的摊子,花四文钱买了四个饼,两碗汤糊,张林吃三个,张和才吃一个。   就着吃完了饭,张林回去王府,张和才则寻到一边街头换钱的人,与他讨价还价,将铜钱换了十两银子,又叫了辆车,置办了米面粮油,又买了些布匹,还险些和卖布的吵起来。   李敛看他赶车而走,心中大抵便有了些数。   京中的中监太监们,有些与宫中女官对食,有些则自去花钱给贱籍的青楼女子赎出身来,置了外宅,养在房中做姨太太。   李敛跟在张和才身后,打了个哈欠,漠然看他挥鞭赶开路上的鹅群,驱车往郊外去。   随着张和才一路朝北,二人渐行离城镇渐远,李敛也逐渐蹙起眉头。   路上炊烟人家不断变少,张和才却不曾停车,行到最后,黄土通天一条大道,唯余不远处一间庙。   娇娘置佛堂。   望着远处那间小庙,李敛挑挑眉,低低冷笑了一声。   她忽觉得有些没劲。   又打了个哈欠,李敛在原地停下,立了片刻,才终又抬步跟上张和才的车。   张和才毫无所察,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庙宇前,张和才下车,李敛上檐。   蹲在瓦上,李敛听他高叫了一声:“喜儿——。”不刻里间便有人应声。   庙宇门开,李敛垂首下望,见到里间出来一个幼童。孩子撑破天十二三岁,梳着总角,女声男相,脸上有大块黑斑,跛着一只脚。   他笑岑岑道:“啊呀,张老公来啦。”话落又扭头朝里叫道:“阿爷,三叔,张老公又来啦!”   张和才抬手拍了他脑袋一掌,骂道:“怪狗才,说甚么又。”   喜儿并不反驳,笑嘻嘻地抬手抱他,张和才也弯下腰,使劲儿抱了抱他,面上的神情令李敛失语,令她不能生言。   里间闻声而出三个老人,三个人一个削瘦,两个富态,削瘦那人面色蜡黄,三人看着精神却都不错。   三个老人笑着拍张和才的肩背,招呼他朝里进,开口的声调尖而哑,仿佛几只垂垂老矣的囚鸭。   那是有今生无来世的囚鸭,是半身早已陷在泥塘中的囚鸭。   李敛蹲在檐上愣望着这一幕,半晌连动弹都不得。   过了许时,待喜儿将车赶进寺庙后院李敛才回过神来,她飞奔去后院檐上,寻着交谈声拉开了一只瓦。   接着,她看到了十几只囚鸭。   老人多数须发皆白,仅有三四人两鬓斑白,十二个老去的阉人两个卧在床榻上,余下者皆围坐在地席上,除了喜儿,张和才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个。   众人围在一处,先是叽叽喳喳讲些闲话,多是在说张和才的事,过没一阵张和才喝够了井水,凉快下来,从怀中掏出银袋子来,挨个开始分银子。   他边分边道:“三哥,上回拿来的银子还够吗?”   削瘦的那老公公朝旁人传着银两,笑答道:“上回甚么,不就是五日前么,哪儿能不够啊。”   另一老人插言道:“是,和才,你出息啊,这些日子都来得这么勤了,要没你,我们这些老腌臜货都得饿死。”   张和才立马瞪眼道:“刘通,你这话里有话啊。”   三叔忙拉着道:“算了算了。”又道:“老通,你可得了吧,别再去那地方了。”   张和才分银子的手一停,指着他尖声骂道:“刘通,你丫又去教坊,银子使光了是不是?跟你说了那些个小娘们儿没安好心没安好心,你他娘——”   “和才,得了,别气上头。”   众人皆拉着他,三叔又道:“老通的银子你给我,我管着他吃喝,他手上就不能有点闲钱。”   张和才翻了个白眼,把那份银子给了三叔。   分过了银子,张和才和众人又叙过一会话,大家各做各的去,尽皆散了。   他和三叔朝外走,迎面见了喜儿,笑道:“糖人儿见着没?”   喜儿高兴道:“见着了见着了。”   张和才道:“见了怎么不吃了,天儿热,化了有你哭的。”   喜儿道:“不打紧,我搁水井边上了,邹爷爷吃药嫌苦,我留给他。”   张和才静了静,抬手摸摸他脑门,又冲三叔道:“邹叔他——”   三叔摇了摇头。   张和才便不再言语了。   放了喜儿,他二人走到庙前,张和才检查了下车上的杂耍箱子,回首道:“三哥你回罢,我得空儿再来。”   三叔道:“不急,我看你走。”   张和才道:“好。”   他回身两步,忽停一停,又自车上下来。   伸出两手,张和才握了握三叔的手,三叔也握着他,二人的手紧紧抓着,如抓着这尘世间纤弱的一根蛛丝,抓着茫茫湛蓝中一根飞鸟的落羽。   三叔低低道:“和才,三哥现在也给人做点事儿了,不紧着那么压你的肩膀,你要是不能来,就别强来,我们几块老货本来也是该死的命了,算不上甚么。”   “……”   张和才垂着面孔,并不言语。   三叔抬手抱住他,使劲儿拍了拍他的背,张和才叫他拍得一阵龇牙咧嘴,嗷嗷直叫。   待放开了,张和才动动肩背,笑道:“三哥,你甭担心我,府里还能没我一口吃的?”   三叔望望他,也笑道:“好。”   二人分开了,张和才随即上车,三叔立在庙门前看着他走远,直到车没在黄土大道尽头,他才吸了口气回到庙中。   驱车回到瓦市,过午的日头还高悬,张和才还了牛车,寻了处热角,同上午一样,仍是撂地耍手艺。只缺了张林,他使不得大活就是了。   耍了不过半个时辰,张和才身上原已半干的外袍便又尽湿透了,使完一个“脱画”,他回身去取别的物件,余光忽见左侧似立着个熟悉面孔。   张和才浑身一悚,猛抬起头,正见了李敛面无表情,抱胸站在人堆中。 第二十一章   见李敛在此,张和才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便要瞪眼,谁知她只远远望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入了人潮之中。   张和才愣了愣,再待回过神,李敛已经没了。   他原以为她现身是打算踢他场子,谁知不是,他以为她要憋等到最后叫他出丑,谁知竟也不是。他不知她为何而来,更不知她为何而走,一切都莫名,莫名而难捉。   张和才心里忐忑难安,烦躁得很,待演到华灯初上,他歇了场收起箱,去后头买卖铺户换了银两,乘上牛车,往回王府的路赶。   牛车上并无支篷,仅有他手持的一盏灯笼,张和才心中有事儿,故而及到面前时,他方才看到站在巷子中央的男童,急忙拉住牛车。   牛车虽不算快,张和才仍是险些跌了,待稳住了,他气得跳下车来,大骂道:“小鼻涕屎你黏路上了你?!这么大车往前赶你瞧不见啊?滚滚滚,走开点儿!”   这男童梳着双髻,穿一身破旧粗布衣,衣上有补丁,只是洗得极干净。   他似不闻他张和才所言,仰头看着他,笑嘻嘻道:“张神仙,你在这啊。”   张和才一愣,感到一些熟悉。   他立了一立,道:“你知道张三爷?”   男童立刻道:“知道啊知道啊,张三爷,张神仙。”   张和才扬了扬下颌,从鼻孔中出了口傲慢的气,慢道:“你倒算识相儿,下回记着天晚了,别站路中间儿,净给人下绊儿。”   张和才掸掸衣袍,转身走去要上牛车,可一扭头,那男童却跟在他身后。   张和才蹙眉道:“跟着我干甚么?”   男童憨憨笑道:“张神仙,耍个神通。”   张和才不耐道:“耍甚么神通,神仙不用歇着的啊?走走走,你赶紧走。”   话落他伸手粗鲁推开那小孩,上了牛车,赶起车来。   牛车辘辘前行,张和才坐了两条街,在估衣街长巷转弯时余光一瞥,忽然发现那小孩竟还跟在他身后。   “嘿——”   拉住牛,张和才扭头朝后喊道:“叫你走远点儿听不懂啊?”   男童一路跑来,微喘着气停下片刻,仍是仰脸笑道:“张神仙,我好久没见你了,张神仙,你耍个神通吧。”   张和才伸手一把揪住他后颈,朝外提溜,边走边道:“耍甚么神通,你三爷没那个空!打哪儿来的赶紧给我回哪儿去,你再敢跟着三爷,小心三爷抽你丫的。”   一路给他掼到巷口,张和才指着外间道:“滚!”   “……”   男童仰着的脸低下去,手摸着后颈,片刻却又抬了起来。   张和才以为他会哭,隐在檐影中的李敛也以为他会哭。   可他没有哭。   他笑嘻嘻地道:“张神仙,那您赏一张太上老君的符吧,我娘病了,我知道她喝了就好。”   “……”   “……”   沉默片刻,张和才瞪着眼看着他,忽然尖声道:“甚、甚么就赏你一张符?你当太上老君的符是谁想要就有的吗?等着!”   话落他把大红的灯笼插在巷口青砖的缝隙中,就在这大红的灯笼下打开箱子,铺开包袱,当着这唯一的观者,使了一整场“登仙路”。   待到这场大活使完,张和才从麻绳上下来,擦擦头上的汗,打怀中掏出一张黄符,递给男童。   “喏。”   男童欢喜接了符,还不等道谢,张和才手掌一展,又道:“给银子。”   男童怔了怔,呐呐摇头道:“我……我没钱。”   张和才道:“哦,没钱?没钱你叫我给你去求符?”   男童窘迫地摸遍了全身的口袋,终于从内衣兜中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糖稀,是糖人儿剩下的边角料融在一起化成的。   他捏了捏那块糖,伸手递给张和才道:“我只有这个。”   张和才接过来看了一眼,啧舌道:“你这个我找不开。”   男童一愣,道:“啊?”   张和才不耐道:“听不懂话?你这个我找不开,你还有别的没有?”   男童道:“我……我只有这个糖。”   “嗬,你瞧我今儿这个晦气。”   翻了个白眼,张和才掏出钱袋子,打开口袋掏出一两雪花细丝的足银,递给他道:“呐,这是找头,回去拿给你妈,叫她抓点儿药,再给你买身儿衣服,切块儿猪脸吃。”   男童呆呆接过银子,攥在手中,似有些疑惑,张和才突然猛赶两步,高声道:“还看甚么?还不赶紧走!那糖你可甭再想要回去!”   小孩叫他吓了一跳,大叫一声,转身跑了。   见他拐过转角奔逃而去了,张和才长吸口气,走去牛车边倚着,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歇了片刻,他把地上东西拾掇起来,走去巷口取下灯笼。   回到牛车边,他举起灯笼,面目微抬,将手中那块糖对着光看了一会。   不规则的糖块熔炼在一起,汇成一个晶莹剔透的琥珀,在灯笼映照下泛着铜金的光。   看了片刻,张和才忽笑了一下。   唇角拉上去,眼角弯下来,而细细褶皱藏于其间,在岑夜长巷唯一的一盏光下,他五官尽柔地舒展开来。   笑容转瞬即逝。   转身插好灯笼,张和才从车板上拉过水袋来冲洗干净,就着良夜,吃下了这块琥珀色的光。   而李敛站在灯影里看着他,无声也无表情。   那日过后,张和才许久没在府中见到李敛。   自从前回知道夏棠挨打,张和才实在担心她身体,隔三差五便要找个由头,去外院她们练功夫那儿瞧瞧。   去得勤,自然免不了撞见李敛,二人总要口角几句,可近来他虽常见夏棠,却少见李敛,这让张和才心中不安,不知道她又在憋甚么坏。   见着必要吵,不见又忐忑,张和才实在恨煞了这个冤家。   不过很快他便没空想这事儿了。   王府的书库淹了。   乌江府靠水,往常年年都下雨,今年打入夏以来却一场雨都没落,张和才心里还犯嘀咕着,聚了许久的水气便铺天盖地连下了两天,暴雨倾盆入黄土。   王府书库的檐角不知道叫甚么给挖开了,暴雨一下,整间书库淹了个七零八落,张和才知道后都快心疼疯了,叫上全府的闲手连夜抢救,十册抢出来八册,总算是挽回了些局面。   两日后天色放晴,他便敞了书库的大门,在门前空地列上青石晒书。   他晨起日头方晟,早早便去了,开书库门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唤道:“张和才。”   张和才一扭头,见到了原地踏步的夏棠。   她做奔跑状,却原地踏步,望他道:“早。”   张和才一愣,心里软绵绵的,堆起笑来道:“小世女,您也早。这般早起练功啊?”   “啊。”夏棠点点头,道:“见着我师父没?”   张和才道:“谁没事儿去找她啊。”   夏棠道:“她不在这?”   张和才立马反应过来,忙道:“不在不在,奴婢给您看着,您歇歇罢。”   夏棠松了口气,停下脚步,弯腰拍打自己的腿,张和才连忙奔过来,单膝跪下,捏着她小腿,心疼道:“世女您去坐坐罢。”   夏棠摇头道:“不行,歇歇可以,坐下可就完了。”   张和才道:“您这怎么说的,坐坐怕甚么——”   “夏棠。”   一个笑岑岑女声打断他的话,张和才一抬首,正见背阳逆光,蹲在檐上下望的李敛。   夏棠见了她立马再度原地高抬着腿踏步起来,苦着脸道:“师父,我刚刚住脚。”   李敛看了眼张和才,垂垂眸,再抬眼盯住夏棠,轻笑一声忽道:“夏棠,注意了!”话落飞影一道,攀云直下。   夏棠大叫一声,抽出腰上短剑格挡,只听得当啷两声,她便被擒着脖子摁在了地上。   李敛笑道:“不错,能挡我三招了。”   起身放开她,李敛掸掸身上的灰土,一抬眸,正见张和才眼神怨毒地瞪着她。   顿了顿,李敛对夏棠道:“跑完这半圈去吃饭罢。”   夏棠不言,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李敛又笑道:“上过了课,今日下午便教你另外十招。”   夏棠这才重新跑起来,一溜烟便没影了。   目送她走远,李敛错开张和才视线,一言不发地转身上檐,张和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李敛!”   李敛背身停一停,转过来道:“做甚么。”   张和才一愣,实未想到她真能停下,张了张口道:“你下来,王、王府的檐头是你想上便上的吗?”   又道:“我见着小世女颈子上的青了。”   说着说着,又气道:“你个天杀的小娘们儿,教功夫就教功夫,打甚么孩子!”   李敛在檐边坐下,一条腿松快快垂着,望住他的眼睛轻笑一声,道:“不打不成器。”   “放你娘的屁!哪儿来的歪理?”张和才破口骂道:“我看就该把你抓起来揍一顿。”   李敛蹙眉笑笑,一摆手,不与他多争,转身隐去了。   张和才心下有些奇怪,却并不多思,只撇撇嘴低咒几声,又进了书库。   晨起太早,府中各处正忙,现下暂无人帮手,张和才一人将堆在高处的湿书搬下来,取出晾晒在青石上,极重要的一些则先搁进一旁的蒸器中略蒸过再行晾晒。   书库在王府后侧,四下里静得很,他来去了几回,将书搁进蒸器,略擦了擦汗,随手拿起一本半干的《三国演义》绣像本翻了翻。   书看到一半,张和才忽听身后一人道:“你识字?”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本文明天入v,V后三更。   这一篇连载到现在,有人觉得好奇,这本书主角的冲突很激烈,情感进展却很缓慢,想这两个人没有什么可能在一起的火花,觉得相爱很艰难,我回复她说,你看我给你施个魔法。   哇啦。w   我用魔法打烂李敛的偏见,也希望能打烂你的偏见。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再艰难的事,一个魔法就解决了。   后边希望大家多留言,当然了,要是没什么想说的,花点钱不也行么(。   不开玩笑。   一切多谢你们了,我们后头见吧。 第二十二章   张和才吓得一哆嗦, 手中书落下去, 身后人影子一闪接住, 随手翻了翻。   张和才啐她一口,道:“看甚么看, 这是你看的东西吗?”话落一把抢了,小心摊在青石上,转头又讥讽道:“李女侠不飞远了找地儿喝酒去么?还跑回来做甚么?”   李敛环手笑笑, 道:“我不是女侠。”   又抬抬下巴道:“还得搬不少罢。”   她话语平平, 张和才几拳仿佛打在棉花上, 心下烦躁道:“不该你的事。”   李敛扭头望了眼氲着潮气的书库, 松开手, 挽起袖子朝里走。张和才惊瞪了下眼, 一把拉住她道:“你、你做甚么去?”   李敛道:“搬书。”   张和才道:“你搬书做甚么?”   李敛理所当然道:“晒书啊。”   张和才愣了愣, 一扒拉她, 烦躁道:“你干过活么你, 磨磨蹭蹭的,再给糟践了。”   李敛嗤笑一声, 道:“张老头儿, 你信不信我一刻钟做的, 比你半个时辰做的还多。”   张和才撇嘴道:“可拉倒吧。”   李敛拉开他的手,仍是要往里走, 张和才拉扯不住,只得任她自去。   二人一时不言,只频繁出入书库, 李敛学张和才将书一页页翻开,晒在青石上,干过了一刻,做得果如她所承诺一般多。   青石晾晒处尽了,李敛把手中一摞书搁下,对库中的张和才道:“张老头儿,没地方了。”   张和才捧书而出,恨恨道:“谁是老头儿,李敛你尽好别再这般称呼爷爷。”   李敛从善如流道:“行啊张老头儿,没问题张老头儿。”   张和才:“……”   他气得翻了个白眼,道:“书别搁地上,沾了灰弄不干净!”   李敛把书抱起来,二人将余下些搁在库前廊上,平平摊开阴干。淹得厉害的全部晒好,张和才自坐在一旁歇气儿,李敛则倚着栏杆,垂眼望地上的书。   看了片刻,她忽轻笑一声,自语道:“淹坏了,可惜。”   张和才闻言扭脸,随她视线看向地下,一本于三严的《临安帖》平展在她面前,书页上墨迹微氲,些许字迹边缘已不甚明晰了。   张和才心中也觉可惜,只他不大想附和李敛,冷哼道:“又不是无处可拓。”   李敛回过神,道:“纸贵如金。”   张和才摆摆手,轻蔑道:“甚么纸贵如金,建阳书坊的劣竹纸十文钱这么厚一打,绢花银丝纸也不过四十文罢了。”他中指与拇指比了个距离。   李敛一愣,道:“甚么是绢花银丝纸?”   张和才也愣了愣,反道:“你不知?”   李敛道:“不知。”   “嗬。”张和才话中显出些自得,傲慢道:“银丝纸都不知道,还敢称走南闯北的侠人。”   李敛轻笑一声,道:“我不过幽北邙山下飘零的一把杀人刀,既不走南闯北,也不是侠人。”   不及张和才反应,她又道:“甚么是银丝纸?”   张和才少有能压过李敛一头的地方,此刻整整袖口,得意道:“也无怪你不知道,绢花银丝纸可是从禁内流出来的东西,平凡人用不着。”   他略解释了一下银丝纸的压法,又道:“自银丝纸流进民间,内书堂虽还使着,大内却不用了,御笔的诏书纸前年就改做贴金的了。”   李敛道:“内书堂又是甚么?”   张和才撇嘴,斜眼看着李敛道:“你又不知?”   李敛倚着栏杆,环手笑笑,道:“不知。”   张和才也笑了一声,三分讥讽,七分快慰。   他道:“内书堂是皇上的恩典,教我们这些人识字的。能上书堂的人可不多,得是大福分才能进了,我年幼在宫中时托我爹福气,去上过两三年。”   李敛道:“哦,无怪你识字。”   “是。”张和才擦擦额上的汗,又道:“书堂里虽教得都是些简单东西,但也够学了,《千字文》《百家姓》不必说,四书五经也得读个囫囵,背书号书,背不出还得受罚。”   张和才说着说着话里带笑,双眸中微微有光,抬手给李敛比划。   “我进学时内书堂还不大,进了一年堂子搬了,扩了一倍,书堂很成规模时,皇上还调了大太监凉钰迁专门管了一阵子,又请了翰林来教书。”   他比划道:“进门有个神龛,没敬佛,敬的孔子仙师,大门上还有楹联,上头——”张和才笑出来,话语断了一时,“上头翰林编修冷荷,就是皇上命了来教我们的先生,在联上提得字,写‘学未到孔圣门墙,需努力趋行几步;做不尽家庭事业,且开怀丢在一边。’结果联上了没几日便叫人涂黑了,画了两只王八,只能扯下来。”   李敛随着张和才一同笑出来。   笑过了,她挑起眉道:“那得有人受了罚吧?”   “嗬,好说呢。”张和才道:“冷先生发了大脾气罢学,牵连了整个书堂的人,那半个月都过得惨烈。”   李敛笑道:“你知是谁画得王八?”   张和才道:“能不知么,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主儿,谁放个屁甚么味儿互相都知道。”   李敛道:“你们不说?”   张和才做了个表情,蔑然道:“说?姥姥。我们这样的人要还不互相帮衬着点儿,天下就彻底没有容身的地儿了。”   李敛抿嘴轻笑一下,望着他不言不语。   她不言语,张和才也渐渐住下嘴。   他方才吐露得痛快,现下那股劲头一过,想想自己说了甚么,又想想和谁说的,忽才觉出别扭来。   他有些窘迫地站起身,恼羞成怒道:“我、我说叫你别在这儿,瞧着了吧,就你在这儿瞎打听,耽误我工夫。”他猛一摆手,道:“你赶紧起开,别在我眼前瞎晃悠。”   李敛笑笑,道:“好,那我走了。”   话落便真的转身而去。   张和才愣愣望着她背影片刻,撇撇嘴,走去掀开蒸器,将滚烫的书跳着脚捧出来,晒去大石上。   他又自忙活了些时辰,张林做完手头上的事跑来帮他,陆陆续续又有几人闲了,一同来晒书。   一众人忙到过午,皆去吃饭了,张和才坚持说午间日头最好,定要在这段时辰把书全晒干,推了张林去取他的饭,自己在书库前苦熬。   一上午忙得连趟茅房都没去,张和才顶着三伏天的大日头把蒸锅中的书拿出来,又用塞了香嵩与芸香屑的熏灯萦过全干的书册,自己一人干了两刻钟,渐渐觉得反胃恶心,头昏得都站不住了。   他撑着把手中一批书熏了,放下灯,踉跄去到一旁桑冠树荫下,扶着树干呕。   张林取了饭回来,恰见到这一幕,吓得他三两步跑来,扶着张和才道:“爹!爹你怎么着了?”   张和才浑身虚脱无力,一时只能摆手,说不出话来。   张林见此更怕,道了声“您等着”,撒腿便朝外跑,路过一进园子,险些撞上在园中闲逛的李敛。   张林心下焦急,匆匆道了声“容让”,错开她便要跑。   李敛认得张林,一把揪住他领子,道:“你怎么了?”   “哎呀您、我这儿急得很呢,您就别——”张林挣了两下,见实在挣脱不开,便道:“我爹中暑了,我得去请大夫!”   李敛愣了下,手不自觉一松,张林拽出自己的领子,扭头便跑没了。   回头望望张林背影,李敛立在原地思索片刻,一个飞雁展翅,轻功提气飞去了最近的下厨房。   她先从柜后摸了坛老白干,拿了一只碗一块净布,又踏檐而走,快速奔回外院,在下人住所的梁上取了自己的包袱,又去后方井窖中碎了一碗冰取来,接着直去了书库前。   如李敛所料,待她到时,张和才已经站不起来了。   半靠在树荫下长息着,张和才身子瘫软,手搭在额上,满脸热红。   见李敛来到,他翻了个白眼儿,可又实在无力与她多争辩,只能朝外打手,示意叫她赶紧滚蛋。   行至他身侧,李敛挑一挑眉,轻笑道:“张老头儿,都这时候了,就别逞能了吧。”   张和才虚道:“你他娘的……看甚么热闹……”   李敛笑了一声,单膝跪下来,从碗中取出块冰给他,道:“含着。”   张和才微惊道:“你从……从哪弄——”   “少废话,含着。”   “……”   张和才一脸不想吃嗟来之食的痛苦,见他这样,李敛耸耸肩道:“张公公,这冰可化得很快,你若现在不吃,等会化在我手上,你就得舔我手上的冰水了。”   张和才马上就吃了。   见他如此,李敛低笑一声,把盛着冰的碗塞给他。   “嘴里的化了就再含一颗。”   张和才含着冰说不出话,便只能瞪着眼睛。   取下背上包袱,李敛从里面掏出几粒细小的丹丸递给他,道:“解暑的,吃下去。”   不待张和才言语,李敛又道:“你不吃,我也会强掰开你的嘴叫你吃。”   张和才:“……”   勉强接过来,张和才就着嘴中化开的冰水咽下药丸。见他吃了药,李敛揭开酒封,仰头先喝了几口,又倾了些打湿了手中的布,接着抬手去解他的领子。   张和才连忙拽紧衣领,大惊挣动。   “你!李敛你个、你个不知廉耻的小娘们儿!”   李敛懒得跟他解释,只一把按下张和才的胳膊,假笑道:“张公公,您就别挣扎了,就范罢。”话落强解了张和才脖领的盘扣,将白酒擦在了他咽喉两侧的命门脉跳之上。   擦酒时李敛与他靠得极尽,张和才僵着头不敢侧望,只能见到李敛束在脑后的乌发。   一阵热风吹过,马尾中几根发被吹起来,荡起丝缕尘世之香。   这是张和才头一次闻见她身上不掺酒气的气息。   紧绷着的身躯逐渐放松些,张和才悄悄偏了偏头,轻易便看到了李敛微垂的睫羽,深陷的双眸。   “……”   帕巾上的酒飞了些,李敛回身再度倾了些,重新打湿帕子。   冰药酒,三管齐下,张和才身上的热症不刻便缓解,虽还未消退,但起码足以支撑他抓过帕巾,自己往颈子上擦酒。   见他精神稍好,李敛于是不再多管。挪开些位置,她曲着一条腿坐在树荫下,在他身侧喝起酒来。   张和才实在瞧不上她白日饮酒的这幅德行,可方才叫人帮了一把,又不好开口嘲讽,垂头憋了半晌,他皱着脸,手终朝一侧递去。   “冰不用了,你拿回去。”   李敛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语,接过碗来搁在身前,取了一块放进嘴里含着。   “……”   “……”   二人再度沉默下来。   自擦了许时,张和才将失了大半酒的帕子叠起来,斜眼道:“李敛,你不是想三爷死吗?”   “嗯?”   李敛一下没反应过来,嚼碎口中冰,咽下去扭头道:“甚么?”   张和才啧舌道:“你来帮我干甚么,你不是想我死么。”   “……”   李敛顿了顿,低头再捡了碗中一块冰含住。   她侧颜中不见表情,垂下的眼睑遮挡住了神色。   默然良久,张和才终听得她声调沉沉。   她低声道:“你不能死。”   “甚么?”   “……”   又沉默了许时,李敛慢慢地开口道:“张和才,你不能死。”   侧头看着他,李敛望进他的眼眸中。   她道:“你与我不同,你若死了,这世上便会有很多人失魂落魄。”   张和才愣住了。   李敛的声调平淡,可她话语中倾泻出的孤独磅礴肆溢,如大江大河般汹涌奔腾,裹挟住他的心腔,冲淡了他的憎恨。   幽北一把赤条条的神隐刀啊。   你从何处来。   你又往何处归。   张和才无所可解,张和才只能愣望,不能生言。 第二十三章   张和才的热症已退, 李敛便也不再多留。   话已说尽了, 拎着坛站起身, 李敛回头笑了笑,对张和才道了声“走了。”很快便转身走了。   张和才坐在原地仍是怔忪, 许时才反应过来,高声忽道:“哎,李敛!你丫的又偷王府酒喝!”   远处很快传来纵情大笑, 不刻随风而逝了。   第二日, 李敛教了夏棠一套新的基础功法, 随即离府了几日, 一直未回来歇宿。   来乌江还不到一个月, 她便已与城中诸个酒肆的柜台全都认识了一遍, 任她宿在谁家打了烊的桌凳梁间都可以。   在各个酒肆喝过一轮, 李敛终于被贺铎风遇上了。   华灯初上时, 贺铎风进门便见她坐在酒肆窗旁, 立了一立,和身后诸人言语一声, 他自行过来, 坐到李敛对面。   李敛看都未看他, 翻了个空杯倾进一杯竹叶青,贺铎风端起来一饮而尽。   喝过了酒, 贺铎风道:“七娘,你寻我何事?”   李敛有几分醉了,声调含笑道:“我不曾寻你。”   贺铎风道:“好罢, 算是我来寻你。”   李敛仍笑道:“你根本也不曾寻我。”   贺铎风叹口气,道:“七娘,你若有话直说便是。”   “……”   静过片刻,李敛盯着自己杯中的酒,影里映出自己的眉眼,还有藏在发际中的淡淡疤痕。   她低声道:“贺铎风,若不是你,我现在已该化作黄土一抔散去了。”   贺铎风道:“我知道。”   李敛道:“贺铎风,若不是我,你现下也不会带着伤。”   贺铎风道:“我知道。”   李敛微抬眼,望他道:“贺铎风,你我不是朋友。”   贺铎风一愣,道:“这我也知道。”   “……”   静了静,李敛道:“贺铎风,你实在是个顶混的混蛋。”   贺铎风苦笑道:“七娘,你自幽州随我入水乡,一路上骂得还不够吗?”   李敛也轻笑了一声。   片刻,她低低道:“贺铎风,我李七只是幽北邙山下的一把杀人刀,你认识我的时间太长了,我不习惯被别人当成朋友这么久,你的命也太沉了,我更不习惯背着这么重的东西这么久。”   贺铎风道:“七娘,我自救你命那一刻起,便从未想要你报恩,我也不需要你来报恩。”   “但我需要!”   李敛猛抬眸,她的视线又凉,又烈,血与肃杀泊泊流淌。   她一字一顿道:“江湖规矩,一报还一报。”   贺铎风的喉咙动了动。   深吸了口气,李敛重新垂下视线,盯着杯中酒道:“还有大半个月便是决斗日了。”   贺铎风道:“不错。”   李敛道:“自他开年放出消息,江湖铭谱上有号的弟兄便都已来了。”   贺铎风道:“看来是的。”   李敛道:“我前日刚听人说,这天下第一剑在下与你战书之前,早已杀了天下第一刀,现在这大夏除却他,便只有你这个天下第一义士了。”   贺铎风道:“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李敛道:“你在幽北替我挡了燕子总楼那一剑飞麟,到现下也只有七成功力。”   贺铎风道:“你高估了,到决斗日最快,我也只能恢复五成功力。”   李敛道:“但你仍要去。”   贺铎风道:“但我仍要去。”   李敛的牙忽然紧紧咬起来。   她嗤笑一声,狠盯着贺铎风道:“你知道你若是死了,我便要永远背着你这条命,永远背着这个恩了罢。”   贺铎风爽朗笑道:“我知道。”   李敛猛地站起身来,眼神如鹰狼般,她按着桌面,倾身朝贺铎风道:“贺铎风,我不喜欢交朋友。”   贺铎风仍是爽朗笑着。   他道:“真可惜,我喜欢。”   李敛的眼神仿佛要生吃了他。   她眯起双眸,忽轻声道:“贺铎风,你休想死在这乌江的怒水之中。”   话落李敛从怀中掏出一只银锭,剁地一声丢进了桌面,身影一闪,从窗中飞了出去。   李敛的怒火自那只银锭散出来,却并未在那收住,她一路发泄地奔逃,如道利影般拂过江南的杨柳,盛夏的鲜阳。   青砖裂瓦,绿水红墙。   她不待停歇的奔走着,直到喘不匀气,迈不动腿。   待停下时,她才发觉自己在喧闹瓦市的眺楼之上。   团坐在眺楼檐峰,李敛面对着熙攘众生相,揪紧自己的发,将面孔埋进双腿之间。   师父教过她很多事,师祖也传授过她很多道理。   师父说无论如何的大善,也挣脱不了那条必死的航道,师祖说孤独是一切的根基,而当世人皆暗,不必唯你而明。   师父和师祖还说,世上无神,一切梦幻泡影,皆是猿猴眸中的倒印。   她们还说了很多。   可她们从没说过这个。   她们从没说过,她该如何在这千山鸟飞绝的孤独世间,背负另一个人的灵魂。   他张和才是如何做到的?   这般重量,负住一个便已压弯人的脊梁,他是如何做到负住那么多,踽踽前行的。   “……”   “……”   檐下方的眺望台忽有响动,李敛猛一抬首,警觉下望,见一青衫书生正爬梯而上,朝她望来。   “你七?”   “……”李敛沉默片刻,道:“假书生,我姓李不姓你。”   贺栖风笑道:“莫笑喔。”   李敛面无表情道:“你看我笑了么。”   贺栖风道:“李在心中笑了。”   李敛静了静,忽低低嗤笑了一声。   松开蜷缩的身躯,她单脚垂下檐去,贺栖风旋身蹬墙,两个踏步轻飘飘上得檐头来,和她坐在了一处。   李敛望着远方星河,道:“你做甚么来。”   贺栖风道:“奉喔哥的命,给你压压气,拉你去酌花酒。”   李敛轻笑一声,道:“我是个女人。”   贺栖风和气笑道:“耶——女人就酌不得花酒啊?看小姑娘家苍苍跳跳,松快松快,不丧手摸也可好啦。”   李敛:“……”   她道:“就你我?”   贺栖风唔了一声。   顿了顿,李敛扭头道:“你要是今晚上把舌头捋直了说话,我就随你去喝酒。”   贺栖风立刻竖了个拇指,用标准的大夏官话道:“没问题。”   李敛笑了两声,站起来懒洋洋伸了个腰,影子忽闪,与贺栖风二人一前一后,直奔教坊司凤来楼而去。   二人皆是轻功大家,踏檐蹬鹰,不过半刻钟便从城中眺楼飞去了城北。在凤来楼门前下落,李敛整整衣襟,同贺栖风一起进了青楼大门。   方进门,大茶壶便迎了上来,贺栖风塞了张银票与他,和他低声说了两句,大茶壶当下高声引道:“贵客二位!里面请——”   跟着二人踏上花阶,李敛一低头进了二层尽头的包间,抬眼便见里面坐了几个人。   李敛脚步一顿,扶着门框,冲坐在当中那人翻了个白眼,道:“贺铎风,我操/你大爷。”   贺铎风左手一展,爽朗笑道:“七娘,坐。”   贺栖风坐去他右手,二人一同冲她笑,笑颜让李敛想砸烂这家店。   李敛挑眉道:“你知我本不打算再见你罢。”   贺铎风道:“我知道。”   李敛道:“你知即便你叫来青城山的剃头鬼,少林狂禅大师,还有这个叫我一招便拿住的货,我想走也照样走了罢?”   坐在圆桌左下“一招便被拿住”的林正飚摸摸鼻子,道:“李七,话不可这般说。”   贺铎风仍笑岑岑道:“七娘,既撞见便是缘分,坐。”   “……”   李敛做了个仿佛吃到脏东西的表情,嗤笑一声,去他左手落了座。   那少林狂禅正埋头大啖桌上的猪肉,根本谁都没看,剃头鬼郭杜则朝外拍拍手道:“茶壶,吩咐奏乐罢。”   外间大茶壶应了一句,拉嗓子叫了声“奏乐——”,包厢卷帘后几个歌姬不刻便开始吹奏弹唱,丝竹之声一时飘响。   给李敛倒了杯酒,贺铎风将杯给她推过去,凑在她耳畔低声道:“七娘,我就知你舍不得我。”   李敛一只手手肘撑着桌沿,一手取了酒杯仰头喝下,也凑到贺铎风耳畔低声道:“贺铎风,你还该知道我现在要是打烂你的牙,再逼着你吞下去,这满屋人皆拦不住。”   贺铎风笑出声来。   他拍拍李敛的肩,道:“为朋友献上一两颗牙算不得甚么。”   李敛:“……”   撇开酒盅,李敛取了只碗到身前,蹙眉倾了一碗仰头而下。   连喝了三碗,她喘了口气,微侧面道:“贺铎风,你非要与苏北晏争那个天下第一?”   贺铎风道:“我并不是要这天下第一啊。”   李敛烦躁道:“那你为何定要应战去?”   贺铎风道:“因我二人早在谁都不是天下第一之前,便已定下要有一战,我不可不守诺。”   顿了顿,贺铎风又笑道:“再者,我若是一战败死,你便永远记得我了,这岂不是很好。”   李敛猛一摔碗道:“贺铎风你他妈有病吧!”   里间丝竹管乐刹那停下。   李敛的手快,贺栖风与郭杜的手更快,碗刚要摔,下方便迅速垫了两只人手将之接住。   李敛耳听得贺栖风大叫道:“李七你要揍他出去揍去,别砸烂坛子糟践了好酒!”   贺铎风:“……”   他扭头道:“栖风,你还是我亲弟吗?”   “呃……”   贺栖风正找着话头,外间大茶壶掀帘进来添了个菜,赔笑道:“怎么着,几位……吃得还舒服吧?”   李敛扫了他一眼,松开紧捏着碗的手指。   郭杜也撤了手,道:“都很好,叫舞娘来罢。”   “哎。”   大茶壶应了一声躬身退出去,不一会丝竹乐声又起,丝帘缓缓卷上去,一小巧女子现出身影来,眉间一点红娟色,眼睑低垂,现出些江南女子多娇而柔美的风情,三寸金莲盈盈点地,彩袖一挥,跳起掌中蝶舞来。   女子舞得极美,贺铎风的目光却不在其上。   李敛紧抿着唇角,观舞的面目丝毫表情也无,深眸长睫的侧颜在灯下映出一副徒然孤淡,和丝竹不搭,和酒歌不搭,和这大夏的一切都不搭。   与世上一切格格而不入。   这是何等荒谬的独特性。   人在这世间走上一遭,常便被他者的这股荒谬招引,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贺铎风微侧目,淡淡望着她,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来。   你若能停下多好啊。   他想。   你若能少些孤独,又该有多好啊。 第二十四章   贺铎风望她时, 李敛并未扭头, 却轻笑一声, 道:“贺铎风,我看你是真不怕挨揍。”   贺铎风回过神, 摸摸鼻子道:“对不住,一时看入神了。”   李敛微一蹙眉,目光斜过来道:“请了舞姬来献舞, 你却不看她看我?”   贺铎风转开视线, 看了那女子一眼, 道:“倒是好容貌, 只是这舞并没甚么特别, 并不比你值得一观。”   李敛根本没鸟他话中的意思。   顿了顿, 她搭在桌上的食指一指女子, 挑起眉道:“你看不出?”   贺铎风道:“看出甚么?”   “……”   静了片刻, 李敛一推桌起身, 面上忽现出些许厌倦。   她道:“多谢今日的歌酒,李七先走一步了。”   话落头也不回, 转身出了凤仪楼。   她这一日喝得太多, 方才又急怒一阵, 出凤仪楼后方感到身上有些醉乏,头脑也不大活泛。   在原地立了立, 李敛攀飞上檐,去到凤仪楼后方姑娘男倌歇息的休宿处,跳进院中寻了水井, 打了几瓢水上来饮。   甘露下肚,李敛舒服得叹了口气,干脆靠着井坐在了院中。手搭膝盖,她后脑靠着井边凉砖,仰头望向繁星满布的天河。   院中草窠里有夜虫轻鸣,繁星万里朝下延伸,李敛的视线随之而走,远望到女儿墙外,望到景王府中,望到那洒扫簌簌,熙熙攘攘的院子。   忽从鼻端出了声轻笑,李敛学着张和才的声音,拿腔拿调地尖声道:“李敛!你又偷酒喝!”   “……”   顿了顿,她抚掌自笑道:“妈呀,学的真像。”   她又学自腔道:“李敛,我张和才是个二逼。”   “……”   “哈哈哈哈,完了完了,忘不掉了。”   她大笑起来,笑得收不住,捂着肚子打了个跌,弄得身上沾了不少灰尘。   待笑过了,李敛似有了些气力,扶着井沿站起身,拍打拍打身上便欲跳墙而出,谁知此时院门一动,李敛瞬间影子般闪过墙前,藏进了一旁树影中。   一个女子提着灯笼进来,容姿袅袅婷婷,只脚步有些顿落,李敛认出来,这正是方才给他们跳掌中舞的女子。   她匆匆而入,放下丝帘,点亮屋中的灯,取了个木凳坐下,身影弯了下去。   李敛本要走,见了她却迟疑一瞬,自树后现出身影来。   她朝女子的身影慢慢行过去,刚走至丝帘之前,便听得里间细细抽气声。   李敛早有些醉了,听见这声音没过脑子,手一抬掀开来帘布,见到了那女子的脚。   那是一双极小的脚。   女子一只脚脱了狭窄的尖头舞鞋,拆开缠足的长布露在外面,脚背嫩如婴孩,畸形四指紧紧蜷缩在脚底,显出种压平过的严酷修整来。脚掌头端的大拇指亦极窄小,如荷塘露头的尖角顶,拇指指尖生了一块厚茧,指甲已尽烂了,流出些脓水,血迹斑斑的脱在地上。   女子见她进来先吃了一惊,赶忙遮住,见李敛是个女人似又松口气,端起笑来,柔柔道:“恩客,这儿是后宿,茅房在东拐角呢。”   “……”   李敛不言不语。   单膝跪下来,她抬手扯住女子水袖,顿了顿才拉开它。   将她的脚捧在手中,李敛垂下的眼睫掩盖神情。   女子咬唇将脚朝后缩,试了几试抽不出来,便一手搭在李敛肩上,妍丽笑道:“恩客,您醉过了,男倌宿馆在左旁,婉铭不接磨镜的女客。”   “……”   李敛仍不生言。   沉默许时,她放开婉铭,去井中打了些水,先走回来将她的脚洗了净,又打怀中掏出些白药撒上,弯腰吹开,使纱布给她缠了两圈,裹好了。   上药之时婉容一直极顺从,垂目低眉地望着她动作。   药上到一半,李敛忽低低开口道:“疼不疼。”   婉铭愣了一愣,掩着嘴咯咯笑起来。   她笑道:“你心疼我啊?”   李敛停了停,仰起头看她。   婉铭仍是笑,弯起的双眸见不到神情。   她道:“我想起来了,你是晚间在包间饮酒的贵客。”   上身朝前微探,她柔声道:“你若是心疼我,今晚就多给些赏银啊。”话落轻笑着抽出脚,将之重新裹缠起来,套进舞鞋中,起身去了。   “……”   婉铭虽笑着,李敛却没有笑。   她一直都没有笑。   盯着地上两三点血迹,盆中飘着的半截纱布,李敛的手在半空停了一阵,落回到身侧。   张和才又在王府的檐上寻见了李敛。   实际根本算不上是寻见,毕竟李敛就在他房上大声唱歌,根本没藏着。   不知从哪弄了一根檀木筷子,对着当空的皓月,李敛就用这根筷子敲着半空的酒坛击节而歌,反复唱一首歌,不断地唱,不断地唱。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她高歌的音色既不明亮,也不悦耳,夹刀带杀,嘶吼着响彻在良夜中。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敛!”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敛!李敛你个小王八羔子!”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敛——!别唱了!还叫不叫人睡了你?!”   张和才的声音尖高,刺破这悠悠长夜,却刺不破李敛的脸皮。   他气得脑仁儿疼,指着她骂了几句,跑去后头自取了木梯,爬上房檐来一把夺了李敛手中的筷子,怒道:“闭嘴!你丫的三更半夜抽甚么风!”   慢慢停下来,李敛扭头看向他,目光有些迟缓。   盯了张和才片刻,她忽然哧哧地笑了起来,她哈哈大笑着,抱着肚子笑得停不下。   张和才莫名奇妙地看着她,叫她笑得一阵毛骨悚然,朝下退了两步,他警觉道:“李敛,你别不是喝疯了吧?”   李敛边笑边摆手,指指他,又摆摆手,笑得打跌,险些从檐上滚下去,张和才吓得连忙伸臂拦住她,却反被她拉住了胳膊。   挣了两下,张和才翻了个白眼道:“你个杀千刀的小娘们儿,发酒疯上别处儿去,撒开!”   李敛渐渐平了喘笑,一伸手把他带上来,抬脚踹了梯子。   “啊!”张和才大惊,转头怒骂道:“你他娘的,爷爷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他抬手就要抽李敛,后者一挡他的手,朝下拉道:“坐。”   “坐你娘的坐,你给我把梯子弄回来!”   李敛不理会,只迎着他笑岑岑地道:“坐。”   “……”   张和才盯了她片刻,认栽地骂了声娘,在她边上慢慢坐下来,环抱住自己。   李敛伸手道:“筷子。”   张和才又翻了个白眼,“丢了。”   李敛的手指一下戳到他眼前,醉语道:“筷子。”   张和才一把打掉她的手,道:“你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给我把梯子弄回来。”   把手放下去,李敛抱住曲起的腿蜷坐在瓦檐上,身子微微前后摆动,望着远处的岑夜不言不语。   张和才实不习惯与这般形容的李敛相处,二人沉默了片刻,他背上紧绷绷的,起了一片汗毛。   挠挠脸,挠挠脖子,浑身动了几回,张和才咳嗽一声,服软道:“李敛,我这样儿下不去,你把梯子还了三爷,明儿个还得早起。”   李敛回过头来看他。   笑了笑,李敛道:“你想下去啊?”   又笑道:“你把我推下去,再叫人来,不就能下去了?”   张和才皱了下脸,道:“哪个疯子会这么干啊?”   李敛道:“我这个啊。”   张和才:“……”   叹了口气掐掐眉心,他道:“行,你是我姑奶奶,我服了行吧?我服了。”   他摊手道:“你到底想干啥?”   “……”   沉默许时,李敛垂下眼笑了笑,月下容颜现出种罕然的,夹带落寞的脆弱。   这脆弱让张和才无法挪开视线。   李敛轻声道:“我……不知道。”   她道:“我欲杀尽天下人,可天下人杀不尽,我欲独善其身,可也不得独善其身,我所学一切俱是错的,但放眼天下,又无处是对的。”   她低低道:“……我不知道。”   “……”   “……”   张和才不自觉张了张口,却感到心腔一阵鼓动,他忙吞咽一下,将那劲头吞回肚去。   错开脸,张和才嘟囔了两声。   “别的对的错的我不管,你绑你爷爷上房顶肯定是错的。”   李敛哧哧笑起来。   她将胳膊搭在张和才肩上,张和才僵了一下,忙将她臂膀扫下去。   李敛并不在意,只醉笑道:“老头儿,你这张贱嘴啊,真是……哈哈。”   张和才气得尖声道:“你叫谁老头儿!”   李敛理所当然地一打手,摊开道:“这儿还有谁?”   张和才:“……”   他深觉自己刚才那丝缕的同情心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眯着眼道:“李敛,爷爷看你就是欠抽,甚么对的错的,揍你一顿你就好病了。”   李敛倏然将面孔凑过去,勾唇笑道:“那你打啊。”   张和才愣住。   李敛毫不顾及,只朝前倾身,极尽地靠过去,笑吐气道:“你打吧,给你打。”   南江好酒抹消幽北的肃杀,五十年的沉窖醉了李敛的魂魄,二十年的酒鬼醉倒张和才的神思。   愣愣望着李敛含笑的面容,张和才忽觉脸上一阵燥热,后退不得,前进更不得。   双臂后撑,张和才愣止了许久,才音调哆嗦着,尖利道:“甚、甚么就给我打,李敛你还要、要不要脸?再者了,我、我、我要真揍你,你保证不还手?”   一下把头垂下去,李敛道:“那我可保不齐。”   张和才磨了磨牙,道:“滚蛋!”   李敛于是撤了回去。   张和才想。   好在她撤回去了。   抓起酒坛又喝了几大口,李敛朝后半躺在瓦檐上望着夜空,双眸半睁半闭,不知神游何处。   二人沉默片刻,李敛打了个哈欠,一偏头看到了张和才,眯了下眼,道:“张老头儿?你怎么不去睡觉?”   张和才:“……” 第二十五章   张和才撕了她的心都有了。   奈何与醉鬼生气也是他妈的白生, 做了个刻薄相, 张和才讥讽道:“李女侠你踹了三爷的梯子啊, 我也想问来着,你何时打算放三爷下去啊?”   李敛坐起来想了想, 又朝下望去,见了地上的竹梯才恍然大悟道:“哦……对了。”   张和才以为她想起踹梯子的事,谁知李敛一拍大腿道:“我有事要问你来着!”   “……”张和才冷笑一声, 忍着怒意假笑道:“李女侠何事啊?”   李敛道:“你……”   她你了半天, 闭上了嘴。   半晌, 她弯着眉眼, 轻轻笑道:“我原想问你, 你是不是也不知道。”   张和才先是疑惑地一蹙眉, 面上转瞬现出理解, 理解很快又消落下去, 化为了沉默。   “……”   有些话, 张和才既不会明说,也不愿明说。   垂了垂眼, 李敛轻笑一声, 起身飞跃下房檐, 踉跄两步停下,她将竹梯扶起来, 搭上房檐来。   李敛仰头道:“下来罢。”   张和才搭梯而下,落地后收了梯子,他朝李敛斜眼道:“我说, 你可别再唱了。”   李敛环臂笑道:“不会。”   竖起食指警示般的指了指,张和才转身朝屋中走。   行了两步,他脚步却渐顿在原地。   停了一停,张和才旋身朝后望,见李敛并非朝外院去,他啧了下舌,在心里骂自己一句,同时高声道:“李敛!大半夜不睡觉你往哪儿去撒癔症!”   李敛扭头过头来,用去领圣旨的语气傲然道:“我撒尿去。”   张和才:“……”   凤仪楼在城门关闭时分开始营业,清晨卯时歇店。   婉铭是舞姬,虽也卖春,但舞不必跳到卯时,三更鼓点打过,她便可以回屋歇息了。   今日时未到三更,不知生了甚么事,她忽被从一楼舞台上唤下来,白蚂蚁与后院大茶壶拾掇了些她的东西,很快送了她去到后院角门。   老鸨子正立在门前,见她来到,满脸喜色地招呼道:“婉铭,快来快来。”   婉铭走去道:“妈妈,何事匆忙?”   老鸨拉住她朝外走,边走边道:“有大客人下了你的插戴,急要接你过门走去,红本子妈妈已递了,彩礼红绸的尽缴,以后你不必在妈妈这里做了。”   婉铭雷劈般愣在了当场。   老鸨又喜滋滋道:“你是去做人家小妾的,过了门以后记得要守妇道,懂进退,莫给妈妈找些后头的麻烦,知道吗?”   “……”   “知道吗?”   “……”婉铭呆呆道:“……婉铭……知了。”   母女二人拉住走到巷口,婉铭见一乘轿子落在当间,一矮个子立在轿旁,听见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灯笼下显出个平凡男子的面容。   婉铭并不记得此人。   携了她过去,老鸨子笑吟吟地将婉铭送上轿子。   男子似不欲多言,只微一点头,挥手命人起了轿。   四抬红轿悠悠走了一长段,许时落了轿,婉铭听得外间男人低声说了一句甚么,轿帘忽一掀,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出来。   婉铭缓慢眨了几次眼,慢慢从轿中出来,男子又一示意,待轿夫将轿子抬走,他引她几步,走到巷口一间小院,推开院门做了个手势。   “……”   见婉铭侧颜望着他,并不动作,男子顿了顿,终抬起双手,撕下了脸上的皮面,现出晚间给她上药的女子模样。   望着她,李敛低声道:“进去罢。”   “你……”   婉铭的口唇半张,李敛勉强对着她笑了一笑,低声复道:“进去罢。”   随她跨进院中,婉铭的视线四下打量,发觉这是个二进的独门院,院中有井,门户虽不大,但五脏俱全。   李敛径直推门进屋,点起四下的灯后,她又出来,将钥匙交给了抱着包袱立在院中的婉铭。   “院子是租的,租子已交满三年,租院子的是个好人家。你先在这过着日子,等习惯了,闲着没事就多上街转转,招子放亮点,找个愿意宠你的二愣子嫁了。”看了眼她的脚,李敛道:“你这个样,重活做不动,一个人过不行。”   婉铭握着钥匙望着她,并不言语。   过了许久,她忽然笑起来。   她轻声道:“你是谁啊?”   李敛一愣。   婉铭上前一步,继续问道:“你是观世音菩萨,是不是?你显灵了,是不是啊?”   她还是笑着,笑容与妓院后屋中灯下颜色无二,月色下的面孔却淌过两道亮晶晶的小河,滴在黄土里,滴在李敛的心上。   李敛想,无论那蠢动的恻隐是对是错,此时此刻,她是立在这滴泪上的。   勾了勾唇,她抬手抹去了婉铭的泪珠,伸手进怀中,她掏出张一百两的银票,叠起来塞到婉铭手里。   李敛道:“以后就是你自己过日子了,不比从前,日常开销省着点花。”   她扫过身子欲朝外走,婉铭的手一把攥住她,五指上下了大力气,攥得紧紧的。   李敛回过头。   望着她,婉铭怀着一种入梦般的神情,低声道:“我还……能见到你罢?你还会再显灵罢?”   “……”   这一瞬息,李敛眼前过去许多走马之灯。   闭了下眼将灯熄灭,再睁眸,她掰开婉铭的手,淡淡道:“这一带你还不熟悉,夜里记着锁好门。”   话落,李敛抽身而走。   她如一阵风般赤条条的来,又赤条条的刮去,甚么也没有留下,甚么也没有带走。   一日一夜间诸事繁杂,加之饮了太多酒,第二日回到王府后,李敛便死泅在离赘园的槐树上不愿下去。   过午夏棠上完了课来寻到她,死乞白赖拖她起来,二人勉强对了几招,她实在招架不住少年人四溢的朝气,很快扯了个谎溜出王府,跑去了市中眺楼上晒太阳。   蜷缩在檐头睡过一整个下午,李敛饿醒了。   揉揉眼坐起来,她对着偏西的日头打了个哈欠,坐了一坐,跃下眺楼,直往瓦市而去。   寻到一个面摊,李敛要了碗阳春面吃下去,给了银子后她起身离开。   四处闲逛了许时,李敛在东市口遇见一卖鲜葡萄的农贩,二人磋商了许时,谈拢了价钱,李敛转身正欲走,却巧合了,在街口的香料店门前撞见了收香装车的辽书。   她原不欲出声招呼,奈何裘藍湘恰从里面出来,抬头见到李敛,她抬了抬手,礼笑道:“七娘。”   李敛只得上前。   她一拱手笑道:“裘家主,辽总管,久见。”   李敛身上的酒气立刻让辽书一蹙眉,冷淡颔首,辽书道了声“李护卫。”,随即转身进了店中,和大柜台去做账目盘点去了。   裘藍湘偏头望一眼他,圆场道:“七娘勿怪,阿贵他——”   “不打紧。”   李敛不愿和她客套,打断道:“我只是偶然撞见,打个招呼,还是别耽误你们了。”   “七娘哪里话。”   裘藍湘走下阶梯来,抬手触了触她面孔,道:“我叫锦娘给你点红姜黄吃。”   李敛原不在意,忽愣一愣,道:“红姜黄?”   裘藍湘道:“对啊,哦对,不对。”她反应过来,自笑道:“不对不对,这地方哪有红姜黄,还是给你调碗姜汤喝,喝了解解酒。”   “……”   李敛一脸迟疑,上下打量她两回,仿佛头一次见她。   裘藍湘看出她神色有异,垂眼沉思一瞬,抬眸又温笑道:“怎么了?”   李敛蹙起眉道:“你认识我师祖?”   裘藍湘道:“你师祖是何人?”   “她——”   李敛张口正欲言,香料铺后忽传出一阵爆和声,抚掌口哨,大叫大笑。   裘藍湘与她一同望过去,笑道:“七娘不必在意,白掌柜同我说,对面是陈家的玉石琳琅阁,堂内偶有赌石小场。”   李敛望了那半晌,忽然笑一笑,道:“我知道。”   收回视线,她一拱手道:“裘家主多谢,姜汤就不必了,七娘自回王府去喝。”   裘藍湘也不便强留她,只道:“行,那七娘好走。”   李敛道了声“回见。”,转身寻了个穿堂间,过了这条街巷,走去了对面詹呈的玉石铺中。   “您——哟,七娘,久见啊。”   詹呈一抬首见到是她,撂下笔从柜后走出来,挡开伙计,二人对而拱手。   李敛轻笑一声,朝里一扬下巴,道:“詹掌柜,上回打烂的窗子这就修好了?”   詹呈吃下她这调笑,掀起门帘展臂朝里一打,道:“修没修好,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李敛先走了两步,忽停下道:“贺铎风不在吧?”   詹呈摇头道:“我可有日子没见着贺老弟了。”   李敛点点头跨了进去。   顺着长廊直入后院,李敛到跟前推开后屋的门,里间热闹如市集一般,根本无人抬头看她。   四下环顾,李敛的视线一停,脚一前一后,顿了在了门槛上。   她想要大笑,却又将那笑容隐住,抿着嘴走到赌石摊前,环手立在一个人身后。   那人蹲在地上正挑拣,左选右选拿不定主意,李敛打眼扫过地上这些石头,方要开口,忽听见摊头伙计的唤道:“张老爷,您这块到底是给切了,还是先放着?”   顿了一下,李敛含笑道:“张老爷,我觉着你那块,最好还是放着得了。” 第二十六章   “李敛?!”   张和才悚然回头, 见是李敛, 发尾都要炸开。   李敛挑挑眉, 笑道:“正是小女子,给张老爷请安了。”   张和才蹭一下站起来, 瞪着眼道:“你、你来做甚么?”   李敛耸耸肩道:“和你一样啊。”   张和才道:“你丫放屁!我可什么都没干!”   李敛笑嘻嘻道:“我也没说你干了甚么啊。”   “我……”   让她噎得张了张嘴,张和才哑火了。   看他神色慌张,李敛凑前一步, 环着手笑道:“我还甚么都没说, 你慌甚么?”   张和才局促地笑了一声, 结巴道:“谁、谁慌了!姥姥!”   张和才实际, 是出门来办事的。   他近来去城郊去得勤, 银子自然给得勤, 然夏柳耽不知此中关节, 只以为他出门赌石, 日前刚提点过他, 他当时也应了,可今日街头巧遇了琳琅阁的伙计, 禁不住人三勾搭两勾搭, 拐脚还是进门来了。   所说甚么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看着李敛笑岑岑的模样, 张和才痛心想道,这他妈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他正想着辙, 李敛环着的臂下探出两指,夹着他袖口扯了扯,道:“杵在这干嘛?就这几块破石头蹲着挑半天, 还不通气,不嫌闷得慌?走走走,市口有早下的葡萄,买它三四提去。”   张和才愣了下,一把拽回袖子,“走什么走?谁和你走,你李大侠有闲钱,我可没有。”他朝外不耐地打手,“要走你走,走走走,赶紧走,见着你我堵得慌。”   李敛挑眉看了眼摆在地上的石头,又看了眼张和才,懒洋洋地笑道:“那也行,不过张老爷,我要这么一走,可就走回王府了。”   张和才憋了两憋,一把扔了手里那块原石,掐着李敛的胳膊扭头就走。   拉着她大踏步朝外去,打琳琅阁后门出去,直走了半条街张和才才停下。   两人停在后巷口,他一把放开李敛,尖着嗓子道:“李敛!你还敲诈到三爷头上来了?!”   李敛背靠着青石墙,懒散笑道:“敲诈?谁敢敲诈你张老爷啊,小女子无胆。”   “我看你的胆比你那张脸要大!”张和才气得跺脚,指着外间道:“现今夏市的鲜葡萄一钱银子半秤,三钱银子才一提,你要我给你买三四提?你疯了吧你?”   李敛道:“谁说要你买了给我?”   张和才道:“怎么不是?见我蹲那赌石,不声不响靠过来,前脚说买葡萄后脚就甚么回王府,你当我真怕你告了王爷?”   李敛挑眉道:“我方才在瓦市转悠,见市口有个挑夫,自家多收了葡萄,剩了不少挑入城里来卖,一吊钱一提,我没带够银子,要回王府取,正碰上你。”   顿了下,又笑嘻嘻道:“哦,你果然在那赌石。”   “……”   张和才简直想撕烂自己的嘴。   见他的脸色,李敛抬抬下巴,轻笑道:“哎,银子有么。”   张和才虎着脸,半天才咬牙切齿地道:“……有。”   李敛道:“多少。”   张和才道:“十两。”   李敛道:“十两?十两你就敢赌石?”   张和才尖声道:“你管我!”   “……”李敛摸摸鼻子,打了下手道:“走吧,买葡萄去。”言罢离了墙身,扭头朝外走。   张和才在她身后道:“我不吃葡萄。”   李敛道:“借你银子使使罢了,也没说买给你啊。”   “……”   张和才连着吃了两个瘪,实在说不出什么,干脆认命,一提袍子快步往外走。李敛在他后面出了巷子,慢行半晌跟上他,两人并肩朝市口去。   走了许时,李敛道:“哎。”   “……”   “哎,张老爷。”   听语气张和才便知李敛挤兑他,横了一眼道:“在呢,李大侠。”   李敛先是笑,笑过后语气便淡下来。   她平平和和地道:“去那地方可没什么好。”   张和才本想回她一嘴,可听着那个语气,心里那股劲儿一下冲上来,别扭的憋着,气堵在嗓子眼,咽不下去又上不来。   半晌,他目视着前方道:“……知道。”   李敛又笑。   她道:“再者了,要赌也别在这趟摊子上啊,郭杜上回开了佛光翠那是他狗屎运,这趟全是烂货,开不出甚么好水头。”   张和才一听来精神了:“你懂玉?”   李敛利索道:“不懂。”   “……”   听她话就知她意,张和才翻了个白眼,没再搭理她。   两人走到市口,果见着个挑夫,周围妇人围得满满当当,人群间隙露出堆满葡萄的筐。张和才不愿挤上去和妇道人家挤,看着人多立时啧舌了一声。   见他如此,李敛立在他身旁,笑嘻嘻道:“等等。”   张和才蹙眉道:“等等卖光了。”   李敛耸肩道:“不打紧。”   总之不是自己吃,张和才自由她去,没再多言,两人等了一阵,筐中果然尽空了。   人群陆续散开,待人散后,李敛走上前去,不知和挑夫说了几句甚么,他竟从筐下压着的竹篾下又拎出三提,李敛回身朝张和才笑着招了招手。   她拎着葡萄,笑立在那,眸中映出街口下灯笼星点的火,它们压住了肃杀,现出些快乐。   只这不是醉酒后逃世的快乐,不是朦胧,而不明确的快乐。   看着她,张和才忽感到心腔一阵鼓动,跳脱感仿若要呕出来一般,逃出他这具腌臜的皮囊,飞跃入乌江星好月清的空中。   他以一种自己毫无察觉的心甘情愿,一步一步走到李敛身边来。   李敛笑嘻嘻对他一展手掌,道:“给钱。”   张和才于是伸手入怀中,掏出只银袋子递给她。李敛接过来付好钱,叫农贩用细竹条绑好葡萄藤,拎着回去了王府。   张和才神思有些恍惚,待回了屋中,他发觉自己手中只拎了一串葡萄,其余甚么也没有,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的钱袋子叫李敛坑走了。   拎着葡萄在原地站了一会,张和才脑中过了不少来去,气乐了。   他冲院子外高声叫道:“林子!林子——”   张林闻声跑进来,擦擦手道:“爹你叫我?”   张和才道:“你把这洗洗,留点儿自己吃,剩下的给小世女送过去。”   张林眉开眼笑地道:“哎,好嘞!”   看他捧了葡萄一溜烟跑出去,张和才转身自回了屋中。   第二日他沐休,但这些时日朝外跑得勤,张和才怕夏柳耽再疑心他,故歇在了府中,没有上街去。   早晨起来时他满府溜达了两趟,想找着李敛要回自己的钱袋子,可李敛仿佛故意躲着他一样,哪儿都没影子,唯一一次稍加疏忽就吃了这么个大亏,张和才实在气得要命,中午饭都没吃。   他顶着日头正四下里转悠着,一个内侍匆匆跑来,下了个礼,低声道:“大总管,外间来了贵客,在侧门等您。”   “哦,知道了。”   张和才整整衣领,随他朝外走去。   他边走边道:“哪儿的客?”   内侍道:“通报说是京里下来的太监,姓黄,其他不知。”   张和才一听姓氏脚下立马快了几分,小跑着就去了角门。   跨出门槛,张和才见一胖太监坐在车辕上,面目慈和,在乌江的大太阳底下热得不断擦汗,和他一比,张和才简直苗条的不得了。   两步走去,张和才一把拉住他汗涔涔的手,堆笑道:“黄老公,久见。”   黄锦两手握握他的手,也笑道:“小才子,少见了啊,你咋儿个瘦了?”   张和才噎了一下,不待他言语,黄锦拿帕子的手指了指天上,又道:“天儿这个热啊,可真是不比京城,这汗发不出来身上难受,你这儿有地儿借我冲个凉吗?”   张和才忙道:“有,有,您随我来。”   黄锦冲后头跟着的几个寺人道:“你们先回行馆罢,我与张公公叙个话儿,过会儿再走。”话落二人一同进了王府。   引黄锦去到自己院中,张和才亲自打了凉水给他冲洗身上,又拿出新的浴布来给他使,待黄锦洗净了,张和才道:“衣裳先搁着罢,我给您晒晒,过会儿凉快了再穿。”   黄锦笑道:“就你心细。”   张和才连声道着哪里话,捧他衣服晒到外头去,二人回到屋中,张和才取了自己压箱的云香叶,烧起浮水泡好茶叶,过了一趟手,他将杯盏推到黄锦面前。   待献了茶,张和才当着黄锦的面撩起袍,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响头。   黄锦忙搁下茶杯扶他。   “和才,和才,哎呀,起来说话儿,起来起来。”   连拖带拽把他拉起来,黄锦叹道:“你说说你,你这是做甚么,没有这必要嘛。”   张和才道:“没有您黄老公,就没有我张和才,我出宫之前搁了话,只要见您一次,我就得磕一次头。”   黄锦嗨了一声,把他扶起坐下,点点桌道:“你呀,甭这个,你自己个儿好好活着,就是对得起我,对得起你爹啦。”他端起茶杯,“你爹既然托了你给我,这就都是该做的,甭来这个那个的,丧气。”   饮了口雪茶,黄锦看了眼外头,低声道:“怎么样,这儿一年半载的,过得舒坦?没人儿来找你查宫里那事儿吧?”   张和才闭了下眼,默然摇摇头,又睁眸笑道:“王爷好脾气,我在这儿过得舒坦得很。”   黄锦道:“成,那就成。”   他实在是觉着热,说完了话掀开茶碗盖子,干脆将雪茶一饮而尽,张和才起身又给他倒了一杯。   倾着茶,张和才随口道:“您今儿个怎么得空来乌江府了?”   黄锦道:“哎哟,还不是宫里那点儿破事儿。”他接过茶杯拿在手里,“裘家的皇商这不是在乌江盘亘了些日子嘛,圣上不大放心,派了我们几个下来看看,别再和前年似的出了乱子。”   张和才点点头,道:“裘家主就住在王府里,快要动身了,没甚么事儿。”   话到这里,张和才手一顿,下意识抿了下唇。   黄锦就着茶杯又连喝了两口,瞅瞅他,道:“我说和才,你真没事儿?”   张和才回过神来,莫名奇妙道:“啊?我?没事儿啊?”   黄锦道:“那不对啊,我怎么觉着你这心眼儿不在这儿呢?最近遇上事儿了?”   “……”   张和才脸上出现个吃着屎的表情,犹豫半晌,正要说话,窗户忽然叫人推开了。   李敛的脸孔现出来,洒落落地笑道:“老头儿,听说你找我?” 第二十七章   黄锦上身还光着, 李敛猛一现身搞了他个措手不及, 慌得差点砸了杯子。   “和才!这、这哪儿来的小娘!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   张和才三两步跑过去,抓住窗棂, 使自己的身子挡住李敛视线,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李敛, 你丫的赶紧滚蛋!”   李敛叫他骂得愣了一愣, 抬了抬眉。   两手平放在胸前, 她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哦哟一声道:“知道了, 知道了。”   张和才猛合上窗子, 插上插销。   按着窗棂站了一站, 张和才紧抿着嘴, 低骂了一声, 忽又笑出来。   “真他娘是个祖宗……。”   他转身走到桌前,取了干净布巾帮黄锦擦净身上, 歉道:“黄老公, 真真儿是对不住, 这小娘她……她有点……”   “得啦。”   黄锦抓过布巾自己擦着,摆手道:“我算瞧出来了, 你飞走那些心眼儿,是都搁她身上了吧?”   张和才叹了口气,道:“是, 这些日子叫她搅得上哪儿也不安生。”   顿了顿,他忙又道:“不过您甭操心,我有法儿治她。”   “嗯——嗯——”黄锦拖长腔揶揄道:“你可别叫人家拿住了就成。”   张和才立马瞪起眼,讥笑一声道:“拿住我?姥姥!”   黄锦食指虚点点他,喝净了杯中茶,笑着站起来道:“得,你自己个儿的炮仗,你爱怎么放怎么放,我可管不着。我这身上还有事儿,就是顺便的来瞧瞧你,你这儿都好,我回去给老张上坟的时候儿,也就踏实,有话儿说了。”   张和才跑去外头给他把衣裳捧回来,伺候他穿上,边朝外送边道:“一切劳烦您了。”   黄锦摆摆手。   张和才跟在他身边朝外走,引他仍去了王府角门,立在门前,张和才斟酌道:“黄老公,您真不去见见王爷?”   黄锦道:“不去啦。”   张和才道:“这合适吗?”   黄锦道:“我说和才,你这脑袋瓜子咋儿个就是不开窍儿啊?一者咱是私下里的交情,走动走动怕甚么的?二者景王爷那脾气,我这个身份,啊?拱着头上去,人家还得开桌子请饭局子,闲着没事儿找骂玩儿啊?”   “……”张和才赔了个笑脸,道:“您言语得是。”   黄锦道:“你也甭送了,我自己个儿往回溜达,顺便带点东西回去。”   张和才送了两步跟到巷口,躬身下了个全礼,道:“黄老公,您好走。”   黄锦摆着手,不刻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张和才等到他彻底没了影,在巷口又站了一会,才转头往王府中去。   撩袍抬起脚,他刚跨过门槛,左边女儿墙头一个声音便道:“张公公接完客了?”   张和才都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是谁。   他不知怎么的心有些忐忑,方才窗前那个抬眉的表情在心中一闪而过。   抬头看了李敛一眼,张和才见她面上笑岑岑的,不见丝毫怒意,才斜眼道:“李大侠在这儿守着你爷爷呐?”   李敛哧哧地笑起来,她手里捏了一截细软的柳枝,枝子尖上留了两片小叶子。   逗猫一样在张和才鼻子嘴边上晃悠了几下,她笑眯眯道:“你早先寻我做甚么?”   张和才哼了一声,道:“你还有脸说?我寻,呸,我寻你,我——李敛你给爷爷滚下来!”   他一把抓了那截柳枝,撸掉了上头的小叶子。   李敛哎呀一声,做了个可惜的表情。   “你把霖霖揪坏了。”她一摊手,理所当然道:“快赔。”   张和才:“……”   翻了个白眼,他道:“李敛,昨儿个我就叫你骗走十两银子,今儿个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敢讹人。”   李敛道:“我啥时候骗你了?”   张和才冷笑道:“没骗?那好,十两银子还给我!”   李敛吧嗒了下嘴,道:“哦,银子啊,我花了。”   “你花了?!”   张和才哟喝得都失声了。   “一个晚上就十两,你上哪儿鬼混去了你?”   李敛耸耸肩,道:“就,东逛一下,西逛一下,随便花了。”   “你——你他娘——”   张和才气得够呛,指着她的手指尖都打哆嗦,他正与欲言语,身后角门外忽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张和才随墙头上的李敛一同回头,见到夏棠满头大汗地跑进来。   进了门来,夏棠扶着门框咳嗽几声,跟张和才打了个招呼,接着冲李敛道:“师父,我好了。”   李敛道:“嗯,我叫你插旗的地方都稳稳插了?”   夏棠咽了口口水,扶着腰点点头。   李敛又道:“眺楼上也插了?”   夏棠道:“我还飞不上那么高,就、就找了个别的法子。”   李敛道:“进去喝口水罢,我去检查检查。”   话落她落下眼睑扫了张和才一眼,笑了一笑,脚点红瓦轻功提气,几个起落便消失了。   人走了张和才也没地儿生气去,只得堆起笑来好声气地将夏棠迎进房中,叫了人来好生伺候她。   因着下午这一出,张和才心不在这儿,只顾着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盛夏天又热,气得他晚饭又没吃。   早晨随随便便用了,中晚两顿饭也都空了过去,夜里临了要歇下时候,张和才试出饿来了。   在床上翻腾了几个来回,他终是忍不住饥肠辘辘,披衣起身,拎着灯笼走去下厨房。   众人用过饭后,后厨夜里便上锁了,张和才抓着钥匙走去院中,远远却见到门锁搭在门挂上,半敞了条缝。   眯了下眼,将钥匙收起来,他小心走过去。   在门前立了一立,张和才深吸口气,壮着胆子一推门,利声道:“哪来的贼人,在这儿撒野!”   灯笼昏黄的火光一映,照出了李敛鼓着一边脸颊的面孔来。   张和才愣了。   瞪了下眼睛,她嚼了两口咽下口中的吃食,三两步过来把他拽进厨房,重新掩上门,边动作边小声道:“别叫人听见啦。”   张和才:“……”   一天之内见了李敛三回,张和才站了半晌,竟然没想出该怎么朝她发火。   长叹了口气,他捏捏眉心插上灯笼,做了个刻薄相,慢悠悠道:“哟,都来偷东西吃了,还怕叫人见着?”   李敛又叨了口冷菜,筷子尖在张和才与自己之间划拉两下,边吃边道:“不是,是怕叫人看着咱俩在一块。”   “……”   张和才叫她噎了一下,脸上上了颜色,李敛见逗着他了,咬着筷子尖嗤嗤地笑起来。   张和才叫她笑得脸更红,磨了磨牙,他冷笑一声,压着嗓子怒道:“正好儿,下中午的事儿还没跟你说道完呢。”他手一伸,“银子还我。”   李敛眨眨眼,道:“甚么银子?”   又道:“哦,不跟你说都花了嘛。”   “你——!”   张和才气得要命,指着她你了半天,猛一摆手,自负气拎了灯笼,转身要出门去。   李敛在他后头伸手拽了一下,笑嘻嘻道:“老头儿,你不吃点儿?”   张和才回身斜了她一眼,道:“还吃甚么吃,气饱了。”   李敛觍着脸道:“那你不吃也行,你会使这个灶吗?会使给我做点,光吃凉的难受。”   “……”   张和才瞪着眼震惊地看她,简直要被她这股臭不要脸的劲儿气笑了。   实际不是简直,实际他确实被气笑了。   他嗤地冷笑一声,道:“李大侠要不干脆点个菜得了。”   李敛打蛇上棍,笑眯眯道:“好啊,我要吃头脑,肉的。”   “……”   张和才气过头,注意力叫她一转,打量她两眼,嫌弃道:“大夏天儿的吃头脑?”   李敛耸肩道:“冬天吃冰糕,夏天吃烤肉,这叫情趣。”   张和才不知她在说甚么,但大致字义也能猜到一二分,哼了一声,他被一种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劲头鼓动,一边剧烈地抗拒着,一边挽起袖子,弯腰去灶边麻袋中摸出两块柴来,亮火烧灶。   李敛似乎并未预料到他真能动手,举着筷子愣了一阵,手背抵着额头低低笑了起来,笑得张和才转头朝她怒吼。   “李敛!你还想吃不想了?”   李敛忙朝前伸手安抚他,咳嗽着笑道:“吃,吃,我吃。”   她咽了两下,将口中的吃食与喷洒而出的快乐吞咽回去,只弯起眼角,将之隐在无声的细褶中。   翻了个白眼,张和才拿来竹管,俯身朝灶中吹了些气。待火起了,他直起腰,忽见李敛立在他身旁。   张和才斜了她一眼,道:“又做甚么?”   李敛举了举手中的柴,道:“不用添点?”   张和才一把抓过来,扔到一边的麻袋里,“就烧碗头脑哪儿就费这么些柴火了,添乱。”   李敛耸耸肩,回身双手一撑,跳坐到大锅旁的泥灶台上,垂着眼看张和才转身去柜里拿了粟米,薏米,酸豆角,豆蔻,还有些其他的良米。   一样抓了一把搁在碗中,张和才用小指挠挠发际,去后边的梁上取下吊着的带皮肉,切了二指宽的一绺,又把肉挂回去,返回身来细细切开。   锅中水很快滚了,张和才放下切到一半的肉,掀开竹盖将米与菜,撒些盐下去。   盖上盖再回头,张和才见李敛已跳下灶头,持了菜刀低头给肉切片。她切得又快又好,每片肉极薄,规矩得倒在肉案上。   张和才等了她许时,待切好了肉,他抓过来加了些香料,略一抓便滑下锅去,追着倒上了两碗黄酒。   待锅中再滚,张和才掀开盖,下勺搅了搅。   夜中起身,他并没有束发,过肩的一把青丝坦坦披在身后,只在发近尾处用草绳草草束了个结。热气一扑面,零落下来的几根长丝在脸旁扑动,飞向后方,又很快落回颊畔。   李敛侧目看着他,眉目淡淡,五官安然。   她忽然想,张和才这个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力量,那一种力量和他是谁无关。   他的年龄,个性,身份,所在何处,和这一切全都无关。   那是一种能够驱散黑夜的力量。   那是她,毫不具备的力量。 第二十八章   待头脑熟好了, 张和才蹲下身子抓了把灶灰, 扑却灶火, 他拿出两只碗盛出来,端到后面小桌子上。   李敛早就咬着筷子在敲桌子了, 张和才把她的那碗放到她面前,冷着脸道:“吃罢。”   李敛冲她笑嘻嘻地一抬脸,端起碗来嘶嘶地喝, 不一会就叫烫得吐舌头。   张和才看她那样儿就生气, 蹙眉啧舌道:“慢点儿!我能跟你抢吗?”   李敛从碗沿抬了下眼, 含糊道:“饿惹。”   张和才翻了个白眼, 舀起一勺头脑, 边吃边道:“你上哪去了饿成这样。”   李敛道:“花你的银子去了。”   张和才:“……”   他刚吃进口那勺头脑梗在嗓子眼里, 咽不是, 不咽也不是。   李敛仿佛没看到他这副样子, 唏里呼噜地囫囵喝下半碗, 搁下筷子,边喝便朝怀里摸去, 掏出个锦绣袋子来放在桌上, 推给张和才。   “嗯。”她眼神示意了一下, “钱袋还你。”   张和才原不想拿回来了,但又一想银袋子好歹是锦绣的, 于是放下勺子伸手。   手一碰钱袋,他立马感觉到里头装了东西,而且不轻。   把袋子拉到面前, 张和才边打开边讥讽道:“哟,我以为李大侠把银子全霍霍光了呢,这儿怎么还大发慈悲剩——”   张和才呆住了。   话语的尾音跟被猫叼走了一样戛然而止,张和才两手指尖衔着银袋的袋口,目瞪口呆地看着里头的东西,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袋中,是一只玉蟾蜍。   锦绣银袋并不大,玉蟾蜍也是不过巴掌大小,蟾蜍双眸猩红,镶二只绕金丝红宝石在上头,一点鱼腹白从头发散,及背腹渐呈现浅绿,绿逐渐发散至四足,转而成了点翠般亮莹莹的绿,足蹼尖头绿得简直要滴出水来,竟是佛光翠精雕的一只把件。   蟾蜍张口蟠伏着,口中衔了一枚甲盖厚的通宝,通宝是活的,可以转动。   张和才望着蟾蜍呆了良久,伸手慢慢将之捧起来,左右端详,眼珠子简直要拿不下来。   观捧许时,他张了张口又看向李敛,却只见她笑托着腮,并不生言。   “你……”   “哦对了。”李敛忽然道:“人家和我说这东西是个玩具,这么用的。”   她跳起来推了厨房门,片刻抓着一只燃着的檀香回来,把张和才朝条凳那边推推,道:“你往那点。”   待张和才挪了位置,李敛和他坐在一处,举着香对在蟾蜍身侧,道:“得等一会。”   张和才一时不能言语,只看着李敛,任她施为。   檀香冉冉缭绕,不一会佛性便驱走了酒气,李敛打了个哈欠,半趴在桌上盯着香尖,默默发了会呆,视线一转,忽和张和才的撞上了。   她轻笑一声,道:“老头儿,你看我干甚么。”   “……”   张和才顿了半晌,以一种古怪的语调,慢慢道:“你……拿这个东西出来干甚么?”   李敛耸肩道:“还你钱啊。”   张和才惊恐地挑起眉,表情让李敛嗤嗤笑起来。   他尖声道:“这玩意儿值十两银子?!”   李敛摇摆着脑袋故意道:“哦,你觉得不值十两?”   “我——”   “哎!”李敛眼一亮,手肘推推他道:“看!”   张和才叫她打断了话,视线只得随她而走,落在手中,正见那玉蟾蜍衔着通宝的口中朝外细细吐出烟来。   李敛笑嘻嘻道:“这东西肚子里是空的,放得再久能装不少烟,要是丢一截燃着的香进去,效果还要好,等香燃没了用水一灌,香屁股就出来了。”   她解释完,在桌上摁灭了檀香,展臂拖过自己那半碗剩头脑,一股脑喝光了,咂咂嘴道:“好喝。”   起身拍拍手,她扭头道:“碗我不刷了啊。”话落抬步欲走。   张和才猛站起身,一把拉住了她。   “李敛!”   李敛扭头道:“做甚么?”   张和才眯眼道:“你做甚么?”   轻笑一声,李敛回身环起手,笑岑岑道:“还你钱啊。”   张和才道:“姥姥!这东西少估两千两银子都打不住,你还个屁你!”   “啊……”李敛的视线朝右偏了偏,随意道:“那就当我亏了吧。”   张和才啧舌道:“你丫的,你少糊弄我!你这玩意儿是不是偷来的?啊?搁我这儿销赃呢,是也不是?”   李敛竖起一根食指,严肃道:“老头儿,话不能这般讲。”   张和才方一愣,便听李敛道:“我可给了他十两银子,顶多算不当买卖。再者了,文化人的事,能叫偷吗。”   张和才:“……”   他叫李敛气得拱了下鼻子,把蟾蜍小心包起来,推过去道:“你拿回去,爷爷不给你背这个罪过。”   李敛懒洋洋地道:“我拿回去也行,但你可不带后悔的。”   “……”   张和才动作一顿,视线克制不住地扫了眼锦绣钱袋,还有收口处露在外面的半只绕金玉通宝。   李敛慢悠悠又道:“两钱千三百两的佛光翠镶朱红宝玉,绕了十足金,听说费了三个玉匠人半生心血。”   “……”   李敛无声地露齿笑了笑,伸出两根葱白的手指,按住他搁在银袋上的手,慢慢地,又把它推了回去。   她轻声道:“拿着罢,上一代拿着这玩意儿的人已经死啦,老头子没儿子,女儿头风早夭,埋了土里多可惜呀。”   “……”   张和才吞咽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道:“埋、埋了,是不大好,不大好,可惜了。”   李敛闻言抬了抬下巴,眨眨眼,做了个我懂的表情。   她道:“你拿回去摆在屋里,多养养,叫它常接接人气,对你对它不都好么。”   张和才又吞咽一下,不必她推,手就已握着蟾蜍,自顾自退回了身前。   他道:“也、也对,你说得也是。”   停了一停,他自以为偷着摸着地又溜了一眼银袋子,面上那副垂涎三尺的劲压不住的上翻。   李敛看着他的模样,忽而抬手摸了下张和才的脸,弯下腰大笑起来。   她边笑边道:“哈哈哈哈哈,老头儿,你以后养着它就行,可别再去赌石头,霍霍你贪的那点儿银子了啊。”   张和才叫她笑得一下清醒过来,脸上涌起些颜色。打掉李敛的手,他张了张嘴,到底没再好意思骂人。   李敛却不管这些,   她扶住桌边,欢愉笑着,笑得如同一个小小的姑娘。   她这一场笑颜雨落三千滴,一时间驱散一切肃杀,一切寂寥,一切彷徨无往。   这发自内心的,妍丽的笑色泼撒在四周,滔滔滚水而上,困张和才在其中,叫他左右环顾却逃而不出,只能局促地站在当中,捧着那只蟾蜍,捧着这幅皮囊,捧着还仅剩的,将化开而未化开的一点自己。   他想要冲上前去,捂住她的嘴,也想要随她一同弯腰,去看她的笑。   他也想甚么都不做。   他于是便甚么都没有做。   李敛笑了好一阵子,在他视线中渐渐收了悦色,却仍弯着眼眸,睫羽一落一抬,洒落道:“东西你收着就成,拿好了啊。我走了。”   张和才忽从她这句话中感受到一些莫名的怪劲儿。   被这股劲推着,他再度伸手抓住她。   张和才道:“你上哪儿?”   李敛理所当然道:“回离赘园啊。”   张和才又道:“你去做甚么?”   李敛道:“……我……回去睡觉?”   张和才眯眼道:“耍着爷爷玩儿是不是?”   李敛挑了挑眉,轻笑一声道:“好罢,我出去一趟。”   张和才放开她道:“李敛,你可不大对劲儿,你给我说明白喽,你给我这玩意儿到底甚么意思。”   李敛耸肩道:“没甚么,这一阵我不回王府,万一过些时候我要回不来了,到时候还欠着你的银子那多不好,你说是不是。”   张和才跳脚骂道:“我是个屁是!你怎么回事儿?你上哪儿去?你今儿必须给爷爷说明白,不然你别想出这厨房!”   李敛懒洋洋地道:“老头儿,你知道我就是绑着手脚,也照样能把你揍得屁股朝上吧?”   张和才:“……”   李敛面上笑容渐消,垂下眸去,片刻又抬起来,笑也再度攀上来。   她轻笑道:“你知近来乌江江湖人众吧?”   张和才道:“知道啊。”   李敛道:“八月中秋,月夜三更,乌江府的眺楼上有一场决斗,他们都为此而来,我也是为此而来。”   张和才张了张口,道:“中秋?中秋不就五天后?”   李敛道:“对。”   张和才道:“那你现在去干甚么?”   李敛朝右上摆了下视线,道:“嗯……去占个好地方?”   张和才简直想撕烂她那张破嘴。   李敛挂了下笑脸,道:“日前我在王府院墙外见着俩混人,虽没捉着,但想是冲我来的。”   张和才猛地想起之前他二人在玉石店中的追逃,身上的镖伤仿佛还在疼。   李敛又道:“上回的尾巴不知道处理干净了没有,或者弄干净了,他俩不是冲我,但在这儿住久了总是不好的。”   她耸耸肩,轻笑道:“我在这儿,给谁都添麻烦。”   张和才望着她踏前一步,欲再问些,李敛却后退一步,抵着厨房门。   手伸向后头,她拉开了木门。   门一拉开,月色昏昏洒落下来,李敛如背后生了一双眼睛,倒退着跨过门槛,跨出了门去。   站在月光之中,她冲张和才朝外打了下手,道:“老头儿,我走了,你记着帮我把碗刷了。”   话落她笑了一笑,回身提气而跃,踏檐上灯影,隐入了盛夏的热风中。 第二十九章   李敛说走, 便真走得很干净, 打她道别那夜起, 张和才已四日没有见过她。   张和才并不常常主动想起李敛,只她实在鸡贼得要命, 他每回夜里回屋,但凡推门见了香炉边上那只绿蟾蜍,立马便要想起李敛来。   想起她, 便要想起她的笑, 想起那些笑, 自然就要想起有多少时日没再见过那笑。   故而不自觉中, 张和才已数着日子过了四天。   这四天中他曾想过去打听打听李敛的事, 譬如她是何人, 从何处来, 往何处去, 又譬如她都在做些甚么事, 又有些……什么样的友人。   只是他一者并无向人打听她的地方,二者他俩早有接触, 没有突然做这打听的理由, 便是硬着头去打听了, 难保叫别人漏了出去,背后说道他些甚么。   若是刻意的和人说别朝外说, 那更是欲盖弥彰,简直和在大街上嚷嚷没甚么分别,故张和才只能将这些憋在心里, 像在喉咙里含着一个鸡蛋。   这天夜里洗漱净回了屋歇下,张和才做了个梦。   梦里他先听见李敛远远叫了他一声,又见到她笑着推开门,从外头走进来,坐在桌前,敲桌子要茶喝。   她道:“老头儿,我赢了,我回来了。”   梦里的张和才感到自己很和气,见她敲桌子,他于是就走去翻出茶叶来煮。   待茶滚好了,他翻了个杯子递过去,低头正沏上,视野中忽见到一滴红落进碧绿的水里。   那滴红色烟一般在水中沉底,而后散开,将绿水洇成微黄色。   他盯着那红色慢慢抬起眼来,接着便看到李敛笑起来。   她张嘴本欲言,口中却猛然大朵地呕出血来,血洒在桌上,滴滴答答流下去,李敛接着笑盈盈地朝后倒下去,跌下鼓凳,倒进了黑暗中。   张和才吓坏了。   他丢下壶猛地伸手进那黑暗中去捞她,这一捞,手背忽然剧痛,立刻便醒了。   从床上爬起来,他发觉自己浑身是汗,手打在了右边的墙上,手背骨节蹭破了点皮,跳痛地红肿着。   张和才嘶嘶抽气,皱着脸身子躬下去,左手抓右手,伤口不大,但正因为不大又新鲜,反显得格外疼,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   和他藏在梦里,欲盖而弥彰的那些心思一样。   但他确实不敢。   他连仅去摸的勇气都无。   深吸气半晌,他慢慢缓过劲头来,直起腰掀开被,欲翻身下床。   视线方一挪转,张和才忽见视野中有红,他骇得梗了梗嗓子,定睛观瞧才发现是香案上绿玉蟾蜍的双眼。   那双红宝石在月光下微微泛光,亮得夺人魂走。   张和才咬牙起身,伋着鞋走过去,一把抓了蟾蜍塞进织锦香袋里,指着它低声道:“明儿你就给我呆里头得了,又红又绿的什么玩意儿,不吉利。”   “……”   倒了杯水饮净,张和才转身上榻。   第二日是中秋,府里人丁虽稀,但仍旧请了几桌子客人,开了两三个席,张和才故而又忙了起来。   忙完了上午一整趟,正午伺候王府众人开席,张和才从后厨弄了碗甜羹,寻了个犄角旮旯歇下脚。   举着碗喝了两口,他擦擦汗,手指拉扯衣襟,中衣已尽湿了,水淋淋贴了一层在身上。   张和才走了下神。   他忽然想那皮面具扣在脸上,是否也是这般感觉。   他正想着,视野中乍现出一只手,张和才气息停了一瞬,抬眼一看,发现是夏棠叉腰立在身前。   搁下碗站起身,张和才堆笑道:“小世女,您吃好了?”   “唔。”夏棠含糊地一颔首,侧一侧头,道:“张和才,你哪不好?”   “啊?”张和才一愣,道:“奴婢、奴婢我好得很,好得很,多谢您挂心。”   夏棠道:“那你怎么叫人给我上了珍馐鹅翅?”   张和才惊道:“怎——厨房给您上了?”话落他扭头,高声叫道:“林子——!”   夏棠抬臂摆了下手,道:“我没吃,让给夜瑜姐了,她那个小伙计爱吃肥的。”   此时不远处张林问声跑来,边跑边道:“哎来了来了,爹我在这儿呢!”   二人俱见他来,不及张和才开口,夏棠朝外打手道:“没你事,我和张和才略讲几句。”   张林看了张和才一眼,见他没话,下了个礼,很快又走去了。   夏棠回过头来道:“张和才,你不大好?”   张和才躬身道:“小世女,真真儿是奴婢该死,实不瞒您,奴婢今儿个这个精神头确实是,确实是不大济,您……。”   夏棠食指指着他,思索一瞬,道:“师父说了,无心之过不必计较,你……下不为例。”   这事可是头一遭,张和才闻言愣了一愣,忙下礼道:“是是,谢小世女宽待。”   伸手拉起他按着坐回去,夏棠又想了一下,道:“你既然实在不好,那我和爹去说一声,叫你晚上歇了,反正不叫堂子,席也早开,按着流水上就是了。”   “这使不得啊!”   张和才慌得忙要起身推辞,夏棠的双手却按住他肩头,臂上力若千钧,张和才竟一时无法起身。   “就这么定了。”夏棠道。   “可——”   “我说,就这么定了。”   夏棠的语气不容置疑,她落着眼睑俯视着他,眸中露几分收敛着的暴戾,神色中竟有丝现出些他人的影来。   被那神色压住,张和才只得应声道:“……是,全凭您吩咐。”   “这就对了。”   放开他,夏棠笑了一笑,又道:“哦对了,你最近见着我师父没?”   张和才心中一咯噔,结巴了一下,道:“没、没见着,久不见了。世女您呢?”   夏棠叹了口气,叉腰道:“我也没,得有六七日不见了。”   她又自语般道:“也不知她去哪了……。”   “……”   张和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许是李敛离开前见的最后一人。   也是唯一一个知晓她行踪的人。   立在原地,他脑中一片纷乱,许多事来去呼啸。   睁目闭目,张和才只感到自己好似立在深渊之前,朝前看去,路头黑洞洞,深不见底,可若要他回首,他竟又舍不得回首。   张了张口,张和才原想劝夏棠宽心,李敛总会回来,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世女,奴婢过午……想出府去趟医馆。”   夏棠理所当然道:“哦,行啊,那你吃了午饭便去罢,快去快回。”   “是。”   下了个礼,张和才抓了碗躬身退开。   离开没多时夏棠便同夏柳耽讲明了,夏柳耽还派人来问了些他的情况。   在府中又留了两个时辰,待天黑下来,诸事打理得当,很快张和才便回屋拾掇拾掇东西,脱下圆领绸缎的外袍,换了一身粗布青衣,在戊时离府而出。   街上南来北往江湖人众多,张和才走在他们之中只觉心下忐忑,快步徒行去了东大街,他寻了一处空巷角踟蹰许时,再三深吸气,一直腰身,抬脚进了旁侧的酒庄中。   掀帘进去,酒庄中盈盈满满亦是人众,水里走的草上飞的,草莽壮汉门派剑客,众人各据一桌饮酒谈天,人声鼎沸。   张和才进门时谁都没看,目不斜视行至柜前,他敲敲柜台叫道:“掌柜的。”   他的嗓音高而尖细,彰显着身份,无论如何压着,江湖人仍是一听便明。   坐离柜台较近的两桌中有人回头看他,张和才只听得身后嗤笑一声,有人低声蔑道:“老公。”   张和才吞咽一下,腿肚子有点哆嗦,脚趾在靴中扣紧,只做不闻。   掌柜此时从帘后出来,见张和才做这打扮先愣了一愣,旋即笑道:“张老爷,您有指教?”   张和才咳嗽一声道:“掌柜,老白水儿怎么个价儿?”   掌柜堆笑道:“瞧您说的,小店还能收您的银子么?”话落从一侧酒柜中取了坛子倒出一碗,搁在他面前。   张和才盯着碗中酒深深吸口气,一把抓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白酒入口转了两圈,绵软的招呼打过去,假面一撕亮出刀锋,刺穿口舌切开咽喉,一路披荆斩棘杀到腹中,翻江倒海地来去直撞,接着化作了一股气劲。   搁下碗,张和才依靠着这股借来的气劲,从怀中掏了十文搁在柜上,问道:“我打听个事儿。”   掌柜笑收了银子,道:“您言语。”   张和才道:“李七在哪儿?”   他的话方问出口,四下里鼎沸的交谈声霎时削弱不少,半数人都侧了目光无声打量他。   掌柜四下扫了一眼,笑道:“哟,这可说不准,小店得有四五日没见着七娘了,备下的竹叶青都还押着呢。怎么,她和您有过节?”   “……”张和才动了动嘴,低喘一声,道:“……没有。”   话落他转过身,在众目睽睽中拨出一条窄路,尽量体面地逃了出去。   一出酒庄他便奔了起来,一路跑至侧旁医馆门前,张和才扶着膝喘了口气,感到身上燥热得很。   扯扯领口,他直起腰来,忽感到左侧似有道影疾奔而过。   饮了酒,张和才视野有些模糊,眯起眼侧头凝神观瞧,却见一只黄皮猫在檐上灯影中朝下望着,长尾在夜色中晃悠。   骂了一句,张和才自搓搓脸,旋身走进医馆中。   杏林堂平日卯时便收了,今日药堂中却仍灯火通明,不少江湖豪士或站或坐,引排拿药,柜后抓药的伙计忙得不可开交。   张和才站在队尾一个女人身后,后者回头瞥了他一眼,开口道:“到洋密切,哪里吃饭。”   张和才张了张口,道:“我……我吃多了,胃疼,来抓泻药的。”   女人:“……”   转过身去,她不再搭理张和才。   朝前排了一阵子,张和才来到柜台前,同小药柜道:“我要两卷绷带,一包白药。”   方才在他前头的女人本领了药要走,闻言猛抬起眼盯他,张和才余光见了那虎狼般的打量,咽了口口水,抖着嗓子道:“再、再要二两番泻叶……。” 第三十章   待药柜给他装好, 交了银子, 张和才揣着两包药匆匆出门, 直奔城中眺楼下。   乌江府大,人丁旺, 做生意的买卖人也多,但即便如此,这时节寻常年月戊时也都收摊上板了, 哪里及今日这般, 快到一更, 仍堂堂皇皇开着。   四下里夜摊夜市灯火通明, 食铺夜里比勾栏生意更好这还是头一遭。   此时挤入乌江的皆是江湖上有头脸的人物, 是来观战的, 不是来寻乐子的。高手决斗这件事, 不仅参战的人得清醒着, 观战的人也非得清醒着不可。   越近眺楼人越多, 张和才寻了眺楼背阳北面一条巷子走进去,在一只野馄饨摊上坐下, 招手叫了一碗馄饨, 想了想, 又叫了一壶酒。   张和才并不是个很能饮酒的人。   实际上,他根本不能喝, 但方才那一碗老白水儿的劲头快要过去了,想要在这群人中间坐到三更,张和才必须得喝。   只有酒能在此时拖住他战战的双脚, 不叫他逃回府中去。   在坐上等了片刻,馄饨上来,张和才起筷吃了几个,酒也上来了。   张和才看了眼酒壶,拉住伙计道:“哎我说,你们这儿怎么回事儿?酒上得比饭晚?”   伙计哟了一声,苦着脸躬身道:“三爷,可您说呢,今日来坐的哪个不是能喝个几壶几坛的?我们这酒都快断供了,您多担待着罢。”   张和才打量了他一眼撒开了手,低头再度吃起来。   馄饨摊上的劣酒自然比不得十文钱一碗的老白水儿,余劲不足,但胜在上头快,张和才就着咸菜馄饨饮下那一壶酒,摊头一坐,便坐到了三更。   三更,月上中天,是决斗时,张和才却已有些吃醉了。   他久不醉,一喝便过头,一壶酒尽,碗中剩下的两三只馄饨凉在桌上,张和才双臂搭在桌上半趴着,只觉困倦,欲睡又欲哭。   趴了半晌,他耳听得周围人纷纷离席,不远处忽有鼎沸喧哗之声传来,很快又成了死寂的一片。   缓抬起脸,张和才眯着眼望了望四下,随最后离席的几人一同站起来,踉跄着走入人群中,随身周众人一同仰头,远远朝眺楼之上望去。   月光泼洒下来,顺着眺楼的尖顶朝下流淌,流过楼上二人的脚下,滴进下方众人的目光里。   张和才眨了一眨眼,眨掉眸中朦胧的月,定睛向上去看。   眺楼很高,他本该看不清檐上二人的。   但不知为何,他看清了。   楼上的二人中,并没有李敛。   站在原地望了片刻,呆了一呆,张和才感到一股巨大的松弛涌遍全身,浪涛冲撞,叫他几乎站不住脚。   他模糊回想起李敛临走那夜的话,她说许多人为此而来,她也为此而来。   那夜他们说了许多寻常时不说的话,话中飞白一片,故而他以为那一句的飞白,是在说她自己便是决斗的人。   “……”   张和才呆立许时,忽然低笑起来,笑过又咒骂出声。   他骂道:“张和才,你这个傻.逼。”   周围人听见了他的话,却没有人看他,所有人都盯着楼上发生的事。   眺楼上二人皆立了片刻,互相说了些甚么,但那却与张和才全无干系,包括这名动天下的决斗也是。   这本就不属于他的人生。   转过身,张和才挤出人群,与千万人逆流而走,寻一条暗巷偏道,自朝王府走去。   穿行过一条短街,他身边人流渐少,江湖短打已尽数消失,只余几个店家正在打烊。张和才打了个哈欠,揣起袖子,走入侧旁一条近道。   暗巷有些长,巷中不大见光,张和才方走进去,忽听得眺楼那侧传来一阵喧哗,他下意识抬头去看。   一条人影从檐上后倒下来,断翅飞鸟般落进了这暗巷里,正砸在他十步之外。   张和才脚步猛刹,吓得浑身一哆嗦,大叫一声。   他后颈起了一片汗毛,酒全醒了。   落地男子面容俊秀,身着如雪白衣,腰上有道横贯之伤,闭着苍白的双目,乌发散在脑后,发浸没在一片血渍中。   张和才后退两步正欲拔腿离去,檐上突然飞来一道影。   那影子飞落得极快,顺着暗巷的青砖墙蹿下来,旋风般刮到白衣男子身畔,蹲下身,轻轻取走了他颈上两根寒光。   做完这一切,那影子轻笑一声。   边笑着,边扭过头来道:“真是不巧啊,叫你看见了。”   那是张张和才全不认识的面孔,但那笑声他却再熟悉不过。   他脱口道:“李敛?”   那影子僵住了。   顿住了片刻,李敛的眼睛直直望向张和才。   她双眸亮得像星辰,脸上仍是笑着的。   放开地上的男人,她带着残忍的笑容,一步一步走上前来,抬起沾满血的一根食指轻按住张和才的嘴,在他耳边轻声道:“张公公,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了。”   这是句未完的话语。   张和才听出了她话语中的飞白,她未说尽的后半句,那无声的后半句叫他哆嗦起来,心中却缠绕上些愤怒。   因着这从愤怒借来的胆子,他吞咽一下,道:“你、你杀了他,是不是?他不是,不是叫那个决斗的杀死的?是也不是?”   李敛低低笑起来。   张和才又道:“你为甚、为甚么要杀他?”   “……”   李敛的沉默叫张和才咬起牙关。   他原以为她不会开口了,可李敛却忽然道:“为了贺铎风。”   “……”   抬起头,她看着张和才。   “贺铎风救我一命,我也还他一命。”   张和才这才知晓楼上另一人竟是贺铎风。   他张了张嘴,问道:“你觉得他打不过这个人?”   李敛轻笑一声,道:“他这人,实在正直,正直的人若认真起来混江湖,怕是谁都打不过的。”   “……”   张和才盯着她面上的笑容。   那轻薄的笑貌叫他心中起了一股凶猛的火。   那一股火势头猛烈,熊熊烧灼,炎峰更在愤怒之上,他清晰感到它实在是不合时宜,不仅来的时机不合时宜,它的名字也不合时宜。   那股火,名叫妒忌。   被这股火顶着,张和才冷笑一声,道:“那你还不快跑?若叫人察觉你和他的死有牵扯,贺铎风岂不是再不会同你来往。”   李敛耸了耸肩道:“我本也——”   她的话猛断。   一把抓过张和才的领口,李敛揪着他朝一侧疾进两步,张和才一个旋身,恰躲过了破空而来的一鞭。   她本就不该暂留,此时此地遇敌更是顶顶的麻烦,唇舌一翻现出神隐刀,李敛一推张和才,大喊一声“走!”转身轻功踏地,脚点飞檐,躲过来人的两鞭朝他直取而去。   张和才自知半点武功也无,闻言沒头便跑,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朝暗巷另一头疾奔而去,跑过地上苏北晏的尸体,跑出了这条巷子,又跑入另一条暗巷中。   他在无数条近路之间穿行,大喘着气,只求尽快跑回王府去,可当跑过一道青砖拐角,张和才忽然感到身后一道剧痛,他嘶哑地叫喊了一声,朝前扑倒。   他身后那人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长鞭抽卷,一拉一带,卡住了张和才的脖颈。   窒息感猛然而来,张和才双手抠住自己颈上的鞭子,指尖抓过上面的倒钩,立时带出一片血淋淋来。   身后那人更加使力,倒钩抓破了他的皮肉,张和才颈上的旧伤一阵勃勃疼痛,窒息感更加强烈,张和才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舌不自觉伸出来,几欲作呕。   耳畔鸣响纷乱,他双手徒劳地乱抓着,渐渐要失去力气,左手却忽在黑暗中摸到一物。   那东西扎了他手掌一下,他却连瑟缩都没有,一把抓起来,朝后猛然倒插过去。   “啊——!”   随着身后皮肉破开的声响,一道男女不辨的尖利嘶叫响起来,钳制张和才颈项的长鞭刹时放松。   他剧烈咳嗽起来,濒死般喘息着,胡乱抓下颈上的鞭子甩得远远的,朝前爬去。   回过头,张和才在昏暗的巷中看到来人一身圆领紫衣,左眼中插着一根断竹。   张和才只见了那人的衣裳,便已消却了今夜所有的勇气,他大口喘着气,干呕两下,踉跄着爬起来,倒退着欲离开,谁知地上那人竟跌跌撞撞起身来,伸手扑住他,将他按倒在地,一手掐着他,一手去拔自己眼中的竹节,欲用它杀了张和才。   张和才快吓疯了,他双腿乱蹬,拼命要抓开这人的手,按住他不叫他去除竹节。   他嘶哑喊道:“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叫厂公放过我罢!我不会说出去的!!!”他近乎哭叫的哑声和那人剧痛之下的尖叫混杂在一起,二人音色相近,一时分不清谁是谁来。   张和才紧张到极致,睚眦崩裂地瞪着眼前之人,双手按在他的双手上,要挣脱他钳制,没见到他身后刮来的一道飞影。   那影子速度极快,掠行而来,滑到那人身后猛地停下。   张和才只见自己按在那人手上的手上,又覆上来一只白生生的手。   三只手叠在一起,一只朝外拔,两只朝里推,结局一目了然。   随着一声轻轻的扑哧声,竹节尽没入了这人的脑中。   方才混乱一片的嘶喊一时俱静,暗巷中一片死寂,张和才瞪目望着面前之人在原地挺了挺,接着朝前倒下,趴倒在了自己身上。 第三十一章   “啊!!!”   张和才骇然而叫, 手忙脚乱地朝后爬去。   他脸上有血, 手上有血, 身上有血,颈上眼中, 一片血红。   这次,不是鸡血了。   “我……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他在原地哆嗦着,身上身下, 全是一片湿凉。   他脑中一片混乱, 一切一时间尽皆忘了, 只哆嗦着身子, 不断重复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李敛把地上那人踢到一旁, 蹲下身来望着他。   她道:“张和才——”   “我……我杀人了……”   “张和才, 你——。”   “我杀人了……我……我杀人了……”   “张和才!”   “我——”   李敛猛然伸出手, 重重扇了张和才一耳光。   张和才的头被扇得朝一侧偏过去, 脸颊立时上了颜色, 火辣辣的,却不如预想中疼痛。   这一巴掌如同一盆兜头冷水, 将他从沉陷的梦中叫过来, 他惊醒般喘息两声, 回过头看向李敛。   “张和才,你听我说。”   她双目灼灼, 紧紧盯着张和才,也紧紧握着他的手。   她眼里的热烈是他前所未见的。   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上都沾满了血,同一个人的, 同一件事的血。   李敛快速道:“我方才缠杀那人见你走了立时去追,此人又欲取你性命,这二人定是冲你来的,我摸过了,他二人都是阉人,是东厂来的,我不知你犯了什么事惹上这批紫衣狗,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事儿必要死死埋了。你起来,把此人拖到巷子那头用扒光了,草席盖上,我去拖那人,你等着我寻辆车子来,咱们把他俩拉到市郊去,你听懂了吗?”   “……”   “张和才,你听懂了吗!”   张了张口,张和才哑声片刻,结巴道:“你……你为什么……”   “……”   “……”   李敛竟还能笑出来。   她轻笑一声,笑容中却连一丝笑意也无。   她笑道:“若我帮了你这回,想必你便不会将我杀那人的事,嘴贱透给贺傻子。”   顿了一顿,她将那无益的笑容打落,慢慢道:“张和才,我帮你,是因为我确信,这二人必然比你该死。”   “……”   不等张和才反应过来,李敛垂了垂眼,复又抬起。   “张和才,我知道你不是个什么好玩意儿,事实上,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好人,一个也没有。好人和坏人只在活在话本子里,在这世上行走的,只有该死和更该死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张和才,我信你。他必然比你更该死。”   “……”   她的这番道理简直是狗屁不通,张和才却不知自己为何回不过神来。   别的刨去俱都不提,可唯有的那句我信你,实在太诱人了。   眼前的女人下巴上有血,身上有,脸上也有,她拉着他的手又热又稳,面上有种令人不敢逼视的英姿勃发,双眸中有火在烧。   犯下杀业的这一刻,李敛像只绽放到极艳的大王毒花,独独一只生长在幽北深渊之中,世人以孤独,以疼痛,以鲜血喂养她,一如他们喂养他。   张和才忽然觉得背后出现一双手。   它们笑了一声,轻轻推了他一下,他只感到脚下一空,接着便无声又轻巧地,落进了那黑洞洞的前路。   被攥着的手上忽然一疼,张和才回过神来,李敛晶亮的双眸仍在眼前。   她低声道:“张和才,你站得起来罢?”   “……”   张和才低头不言,只咬牙撑住膝盖,李敛帮他站起身,接着放开他,站在一侧,指着地上那个阉党。   她像一根钉子般稳稳的扎在地上,低声道:“你拖他,我去拖另一人。”   张和才低头看了看自己哆嗦的双手,夜中的凉风一吹,他再度感到身上身下都是湿的。他近乎窘迫地后退两步,可他挥不散空气中的骚臭。   但李敛并不在乎。   她朝前走来,走到他身边,声线平平道:“张和才,记好了,拖到巷口,扒光他。”   “……”   吞咽一下,张和才哆嗦着颔首。   李敛与他瑟缩的视线对视片刻,转过身去,提气蹬壁,踏檐走了。   在原地站了许时,张和才张开颤巍巍的唇,吐出一口气,吸进一口气,再吐出一口,吸进一口。   他不断深呼吸着,双手紧攥又松开,忽然弯下腰去,推着地上那阉人的膀子,将他翻过来,接着揪住他两只腕子,使力朝后拖去。   他破碎的面孔在被石碣隔开的月与影中断续出现,张和才努力撇开脸不去看他,只咬着牙朝后拖,朝后拖,拖出一条断断续续的血路,写下一笔逐渐没有墨的,血红色的一。   待到了巷子口,张和才用破草席把他面孔暂时遮住,伸手去解他衣袍上的系扣,但他手抖得太厉害,解了许久也只解开四五个来。   暗巷墙头忽掠过一道黑影,遮了下月色,张和才吓得一抬首,正见李敛身披皎色蹲在上头,朝下望他。   她跃下墙来,看了张和才一眼,并不多言,只弯下腰来,和他一同快速地解去死人的衣袍。   二人合力将这阉人的外袍中衣脱下来,袍服中有一封信,上面有东厂的印鉴,张和才将那封信取出来,死死捏着,终收在了怀中。   李敛只看了他一眼,甚么都没有询问。   待张和才将信收妥,李敛伸手要扒去那阉党的亵裤,张和才突然扭过头,猛地伸手阻住了她。   他攥住她的手很紧,李敛抬起眼来,望进他的目光中。   “……”   顿了一顿,她撤回抓着此人裤线的手,反攥住他的脚踝,低声道:“走罢,车在那头。”   两人将尸身拉出暗巷,合力抬上了牛车,趁着夜色推到城郊去。   西北城郊的高地有一片乱葬岗,每一年春临,这里的草都生得极丰美,花都开得极好,李敛与张和才便把车上的尸身,推到这片草与花都极好的乱葬岗来。   草和花都好的地方很难挖,李敛也并没有过多准备甚么,只有一把铲子,但她叫张和才推着车,自己在前头探踏。   寻了片刻,她道:“就这。”   李敛一铲子下去,松软的土很快被翻起来,丝毫没有难挖的样子。   张和才看了一阵才发觉,这地方是个埋人的新坟,下面本就有一具尸身,因而才特别好挖。   刨坟掘墓是要遭天谴的事,他哆嗦着苍白的嘴唇立在一旁,实在不敢上去帮忙。   李敛却根本不在乎。   她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她速度极快地挖开那片土地,把底下那人的尸身从草席中拖拽出来,丢到一旁,又继续朝下挖起来,挖到坑洞足够两人叠躺,她才喘了口气,跳上来道:“来罢。”   张和才看了看她,伸手托住车上尸身的脖颈,和李敛一同将二人丢进了坑洞之中,接着他伸出手,要用黄土将之掩埋起来。   李敛却道:“等一等。”   她重新又跳下洞去,扒开草席露出二人的面庞,朝上展臂道:“铲子。”   张和才犹豫一瞬,把铲子递给她,李敛接过来,举起铲子,毫不留情地砸烂了两人的脸。   她一直打到两人的五官尽消,面上只剩血肉。   撑住坑边爬上来,李敛用铲子将黄土拨进去,将坟头打实,弯腰去拖了一边原主的尸体,将之朝上丢到一处荒草极高的所在。   走回来,李敛道:“回去罢。”   “……”   张和才一言也发不出来。   二人推着空车回到城中,李敛将车藏在暗处,铁铲踩断,又取出一套新衣来,拉张和才去到一处废院,带他到井边去。   那里有盛了半桶的井水,她道:“你洗干净身上,快回王府去罢。”   话落,她转身走了。   张和才捧着干净的衣物在原地站了一站,良久才脱下身上血淋淋的衣裳,洗净了全身,换上新衣,一步一步,走回了王府中去。   夜已极深了,月也下去了树梢,四下里一片沉暗。   张和才混混沌沌打开角门,回了府里,回到自己屋中。抬脚跨进来,他背身掩上门,走到桌边,拖了只鼓凳坐下。   这一坐,张和才便硬了半宿。   他长坐许久,双眸终才动了一动。   他缓慢看向自己的床榻,床榻浸没在黑暗中,他于是忙挪开视线,又看向桌台,桌台却也浸没在黑暗中,桌椅板凳,条案水镜,连窗棂都陷落在这沉沉的黑水之中。   张和才惶恐地四下而望,竟寻不见一丝光。   他急急喘息,站起身来,踢翻了凳子,后退着靠上五斗柜,手指抠着上面的雕花,弯腰干呕起来。   他呕吐得太剧烈,呕出泪与血,还呕出几片灵魂。   捂着脸,张和才踉跄跌靠在一旁的床榻上,歪着身子,大哭了出来。   他只是这世上极微小、极微小的一个小人物,一个不运气探知了大秘密的小人物。   他以为自己足够渺小,他以为自己可以逃过。   他以为只要离开那深宫,就再不会有人为了他这微不足道的人,千方百计的去算了。   可是不行,还是不行。   他为了这个秘密,放弃了前半生的荣华,现下又要为了它,将后半生的平安也尽搭进去。 第三十二章   不知何时, 张和才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乌沉沉的, 四下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暗, 这个黑夜似乎格外长,长得有一些命运的意味在其中。   张和才头颅剧痛, 脖颈亦然,他感到自己并没睡多久,却又好像睡了很久。   干咽了一下, 他试出自己口中有些怪味, 便跌撞着身子爬起来, 慢慢走来桌前。   他视野有些模糊, 下意识伸手抓杯子, 手方伸出茶杯便递了过来, 杯中凉茶是是满的。   张和才头脑昏沉, 并未深想, 拖了个鼓凳坐下, 就着杯中茶递到唇边便要一饮而尽,可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丝清明。   待这清明闪过去, 张和才放下杯子慢慢抬起眼, 在黑暗中看见了那双灼灼的眸子。   那双眼眸道:“张和才, 把茶喝了。”   “……”   这杯茶原不过是一杯普通的茶,可她既然开了口, 自然就不普通了。   张了张口,张和才下意识看了眼杯子。   黑暗中自然是看不清的,他踟蹰片刻, 张口道:“这是——”   话刚出口他便被自己吓着了,他的声音涩哑,又低又干,犹如街上成年叫卖,风烛残年的老女人。   他猛地闭紧了嘴,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卑怯来,脸上也上了颜色。   对面的眼睛却弯了弯。   她轻笑道:“怎么,你怕我下药?”   “……”   “……”   盯住她咬了咬牙,张和才一言不发,忽然抓起茶杯,喝饮下了杯中茶。   放下杯子,张和才听到对面传来一串低笑,接着是衣料的摩擦声,还有悄无声息的脚步。   他发觉自己方清醒过来的头脑再度混沌,神思飘忽。   在这股混沌中,张和才慢悠悠地想,若一串脚步悄无声息,他又如何能听得见。   混沌延展得更加宽广,张和才感到自己浑身酥软,眼皮沉重,止不住地要往鼓凳下滑落。   背后一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轻轻提起来,朝后按,让他靠在了自己身上。   他抬了抬眼皮,又摆了摆头,似要言语些甚么,却只吐出几个零星的气音。   耳畔有人靠过来。   那人轻吐字句,柔和地道:“老头儿,好好的睡罢。”   “……”   “……”   几乎伴随着这句话,张和才最后一丝清明也落下帷幕,合拢了起来。   这一次,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天晴气好,他先听见李敛远远叫了他一声,又见到她笑着推开门,从外头走进来,坐在桌前,敲敲了桌子。   她道:“老头儿,茶。”   梦里的张和才感到自己很和气,见她敲桌子,他于是就走去翻出茶叶来煮。   待茶滚好了,他翻了个杯子递过去,低头正沏上,视野中忽见到一滴红落进碧绿的水里。   那滴红色烟一般在水中沉底,而后散开,将绿水洇成微黄色。   他盯着那红色慢慢抬起眼来,接着便看到李敛的笑。   她浑身上下都是血,笑盈盈地坐在他面前,血顺着那个艳色的笑容滴滴答答落进茶杯中,一双明眸镶在笑容之上,亮得犹如火在其中烧。   她伸出双手,越过桌面来,紧紧握住他的,掌心又稳又热。   她看着他,看进他的眼睛里,低低地道:“张和才,我信你。张和才,你不要怕。”   看着她的双目,还有她轻动的嘴唇,他见到这句话从她口中窜出来,在他耳边不断回响着。   它们去复又来,几百度,几千度的交叠在一起,展成一条漆黑的绷带,将他受伤的颈项与身躯包裹起来。   当它们缠裹上来时,张和才发觉他不再感到疼了。   他松快又舒坦地垮下肩膀,卸去了衣袍,卸去了鞋袜,卸去了肩上心下的一切重担,赤条条地立在那,立在无边的黑暗中。   那黑暗中有孤风吹拂,颜色长远而凛冽,却并不叫人感到卑怯。   他丝毫不为这份赤/裸而自卑,上下看了看自己,张和才畅快地笑起来,独自一人站在那傻乐。   笑了好一阵子,他忽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唤自己,他于是转过身去。   他看到一双眼睛。   它们凭空而现,远远地望着他,瞳色犹如火烧其间。   张和才凝视着那双火烧的眼睛,渐渐感到一阵热烈的鼓动从胸腔发散,传去四肢百骸,他低喘一声,笑了起来。   接着,他融化了。   他融化在这无边的黑暗中,融化在,她的眼睛里。   第二日起身,张和才发觉自己颈上的伤被包扎好,地上的污物也都清理干净,桌上一整套的茶杯都倒翻着,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他甚至怀疑那长得如梦魇一般的黑夜,许根本不存在。   若不存在,又将如何呢。   “……”   张和才木着脸想了一想,却很难想清若它不存在,到底好是不好。   许多事他都琢磨不明白,譬如此事,又譬如今后该如何是好。   中秋过去,正逢全府长休,四下里静悄悄的,连洒扫声都无。   坐在榻边呆了许时,张和才搓搓脸,吸口气起身,打五斗柜中翻出件高领的绸服穿上,扣子系到下巴上,又自衣搭上抓过那身青布衣袍,准备将之塞起来,过些时日烧掉。   衣袍叫人一抓,里头忽掉出一封书信,静悄悄落在青砖地上,张和才耳中却听到一声炸雷。   他蹲下身猛抓起那封信,警惕地四下打量一瞬,打开五斗柜,翻开过冬的衣物,掀开里头一个暗格,将那信塞进了自己藏银钱的所在。   待把信藏好,他收拾起五斗柜中的衣物,也没叫张林,自去打了水洗漱干净,打理齐整,拉开门走出屋去。   外头天晴日朗,晨起日头还没有那么的烈,暖阳高悬着,拨开薄雾,巧巧挂在他肩上。   景王府中安泰如常。   张和才在院子中立了一立,拢起袖子,转身走出院落,行去鹿苑。   服休园中还没有人,张和才去后边料堆里取了些草,先撒了鱼食,喂好了牛和鹿,又取鸡鹅饲料撒在地上,结果鹿也跑来嗅闻,他只得把鹿牵开,又一脚踩在饲料上,差点摔了,吓出一身汗。   低骂着弄干净脚底,张和才把院子收拾齐整,吸了口气走到塘边。   低头看了会鱼,他返身欲行,想去后厨弄点东西吃,刚踏出鹿苑,前头长廊中便刮来一个人,见张和才在这,她停下原地踏步,微喘着气道:“张和才,早。”   张和才软和地道:“小世女,您也早,这么早起练功啊?”   “啊。”夏棠擦了下额角的汗,道:“你见着我师父没?”   “……”   张和才愣住了。   “……我……”片刻,他恍惚道:“……没见着她……”   夏棠出了口气停下来,弯腰捶捶自己的腿。   看着她动作,张和才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重叠感,日子仿佛就该这样过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以同一种样貌过下去。   然谁都知道,日子从来无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这么过下去。   但这股荒谬的重叠感仍旧催动张和才,让他生出一种比之更加荒唐的期待,三两步窜上去,他半跪下替夏棠揉着小腿,堆笑道:“世女,您坐一坐罢,奴婢帮您看着。”   夏棠摆手道:“不跟你说过了么,歇歇可以,坐下可不成。”   张和才道:“坐一坐怕甚么的,怎么就不成了?您甭担心,我——”   “夏棠,你可又叫我逮着了。”   “……”   “……”   张和才慢慢转回头去,看向身后。   李敛俯身蹲在鹿苑的一株树冠上,一身黑短打,白扎的腰带,马尾高束。   她虽口唤夏棠,垂下的眼却在看着他。   张和才吞咽了一下,视线逐渐攀上去,找寻到她的眼眸。   他在那双眼中看到了星火,看到了彻底融化的自己。   他还看到一件事。   他想,日子果然是无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这么过下去的。   “……”   与他对视片刻,李敛挪开视线,看向夏棠。   张和才第一次发觉她挪开视线这件事,竟然叫他如此的难以忍受。   他没过脑子便张口,话脱口而出,和李敛的正好相撞。   “你还不跑?”   “李敛你下来!摔着怎么办!”   话一落夏棠立时扭头,盯着他的目光诧异。   一时间张和才自己都他妈惊了,憋了半天,他结结巴巴地找补道:“啊,对、对吧?你摔下来,砸着小世女砸着我,怎、怎么成啊?”   李敛:“……”   轻笑一声,她对夏棠扬扬下巴,一动眉毛,言简意赅地道:“快跑。”   夏棠应了一声,脑袋先动,慢慢才收回盯着张和才的目光,朝外头跑去。   回头望着夏棠跑远,李敛倒翻了个鹞子三叠跃下来,走到张和才面前,弯腰打量了下他的颈项,伸出一根手指触了触,道:“包这么紧干甚么,不透气好得慢。”   生白的手指递在眼前,张和才刹那想起昨夜紧握着它时,它传来的那些炽热。   吞咽一下,张和才垂睑挪开视线,低声道:“你不说不回来了。”   “嗯?”李敛环起手道:“我啥时候说的?”   不等张和才言语,她又笑道:“还有事没了,我怎么能不回来。” 第三十三章   张和才心中一跳, 方抬起眼, 李敛打了个哈欠又道:“你没事我先走了啊。”   张和才忙道:“你上哪儿去?”   李敛道:“昨晚没睡好, 找地方猫一觉。”   张和才又没过脑子,问道:“你上哪儿睡?”   “……”   李敛脸上终于现出一种正视的表情。   她打量了张和才一眼, 笑了一下。   眸中现出三分残忍,她轻轻地道:“老头儿,这和你恐怕没甚么关系罢。”   “……”   象征性摆了下手, 李敛招呼也没有打, 直出鹿苑, 翻上檐头隐去在了风中。   在原地立了良久, 张和才垂着头拢起袖子来, 慢慢也走出鹿苑, 穿廊转过拐角, 消失了。   园中除了呦呦鹿鸣, 再无声息。   自中秋过去后, 张和才又开始天天晚上做噩梦。   他原就是个很容易做梦的人,在童年被阉割后, 他做了十四年的噩梦, 后来干爹死了, 又做了一阵,来景王府一年半好容易消停, 现下便又开始了。   安宁日子才过了一年半,以前遭过的罪就不大适应了,魇了五天, 张和才烦得脑仁儿疼。   可再怎么烦躁,日子还是得过,那封东厂的信也叫他收拾起来,刻意忘了。   早起在府中溜了几圈,张和才处理了上午的事儿,中午头也不回屋多歇,自去了王府后头一个小山水园边上拾掇长坏的竹子。   把着篾刀劈了十几根,他把坏竹子收拾起来,搬去另外一院的菜地码好,打算晒晒编个篱笆。   排着晒到一半,他余光忽见一道影闪过去,张和才猛转头去瞧,正见府中一胖橘色的猫从油菜叶下钻过来,闻地上的竹子芯,冲他喵喵叫。   出了口气,他伸手探了探,猫本就认得他,很快接纳。张和才放下篾刀,两只手都去摸猫,猫叫他摸得慢慢侧躺下来,脸跟姜饼一样仰在日头下,呼呼噜噜的。   摸着摸着,张和才的嘴也弯得跟猫嘴一样。   又摸了一阵子,他想把猫从地上弄到膝盖上,干脆盘腿坐下来,两手叉着猫前爪的腋下想把它托起来,结果这猫看着是胖,朝上一托,跟淌到地上一样成了一长条,越抻越长,尾巴尖乱摆,还在呼噜着喵喵叫。   张和才:“……”   他抻了半天也没能把猫提溜起来,差点气笑了,正不知怎么办,橘猫忽然咛咛地挣脱他手,踩着他膝盖跳上肩膀,又跳上他的头,三两下朝后头去了。   张和才一回头,正见到那猫儿攀着他身后李敛的裤腿子,爬上她的肩膀去。   李敛摸着猫,笑岑岑地道:“狸奴可提不起来。”   张和才不知她在此站了多少时辰,愣了一愣才慌忙站起身来,略局促地拍拍手上的土,习惯性揣起袖子,动动嘴唇,终是没能讲出甚么来。   他原便不知该如何面对李敛,上回过后五日未见,本不知的便更加不知了。   憋了半天,张和才才道:“你站多久了。”   李敛道:“也没多久。”   张和才道:“那你……你闲着没事儿跑这儿来干甚么。”   “找你啊。”   张和才豁然抬起头来。   李敛摸着猫,看着他道:“裘家主托我找找你,我都溜遍了才知道你在这玩猫,我说老头儿,你也太能藏了。”   张和才顿了一顿,才道:“找我?找我何事?”   李敛耸耸肩。   “不知道,反正事也不很急,你有空去瞧瞧呗。”   她一耸肩,猫有些站不稳当,顺着她肩头出溜到臂弯中,接着便要往她怀里伸爪子,让李敛呼噜呼噜后颈提起来,放到了张和才的肩头。   张和才连忙斜起一边肩膀接住它。   猫和狗子不一样,水似的,抱不实在。虚搂着它,张和才见李敛弯弯眼睛,道了一句“馋。”接着打怀里掏出个小包裹来,猫见了它马上喵喵叫得响了起来。   李敛笑了。   她笑眯眯地打开包,里头是一包扁条的银鱼鱼干。   鱼干烤得很脆生,抽出一条来,李敛掰下一块递给猫,猫半躺在张和才臂弯里,两只爪摁住鱼干吃起来,很信任他不会和自己抢。   低头看它吃完那一块,李敛又给了它一条,顺势问张和才:“你吃不吃?”   张和才正低头看猫,闻言他条件反射抬头,眉一竖就要顶李敛这个哄猫似的口吻,可话还没出口,他就看着李敛自己也嚼了一条,笑嘻嘻的,没一点儿戳他眼子的意思。   话到嘴边没能出去,张了张口,他只得又低下头,嘟囔道:“……闻着就一股腥味儿。”   “鱼当然有腥。”李敛也没发火,捏了半条杵到他嘴边。“吃吧,我烤的很好。”   “……”   张和才垂着眼没张口。   “怎么,真不吃?”   李敛朝下压了压头,挑着眼角去看他表情。   张和才还没甚么,橘猫吃完了自己的,爪子一伸又上来抢他嘴边这条,张和才一把按住它,猛地瞪起眼,眼神凶得很。   李敛笑道:“哎哟,老头儿,你不吃可有人要抢着吃了。”   “……”   张和才松开了咬着的牙关。   李敛大笑起来,顶开他色泽浅淡的唇,最终还是将那条鱼干递了进去。   李敛没说空话,鱼干的确烤得很好,闻着虽没甚么,吃进嘴里入口却很脆生,沾了唾液脆的很快化成软的,香料包裹住的咸皮咬开来,里头迅速炸出一股甜香,越嚼越甜,越嚼越有味道。   张和才本来嘴里干巴巴的,结果吃完这半块,满嘴里都是口水。   就着这口涎将鱼干咽下去,他心里有些叹息,又有些恼火,却一切不知从何起。   张和才低头盯着猫,捏着它的爪子,忽然手给人拿住了,塞过来一整包油纸袋子。   他一抬头,李敛从他擎着的手里又捻走两条鱼,塞在嘴里嚼着,含糊地打了个招呼,马尾在身后利落一甩,扫过身子,洒落落便要走去。   看着李敛的背影,张和才想都没想出声叫道:“李敛!”   他嗓子比之前好了一些,可声音有点急,调子又很尖,好似用铁勺刮盘子,话刚喊出口他就想掐死自己。   “嗯?”   李敛却似甚么都不在乎,应了一声,侧回头来看他。   她口中还在嚼着鱼干,远远望去,神情没一点儿异常。   “……”   远望着她的神情,张和才张了张嘴,卡住了。   他其实根本屁事儿也没有,他就是……想叫住她。   见他久不言语,李敛笑了一声,走回来道:“哎,老头儿,你可不带占我便宜的啊。”   “啊?”   张和才一愣,没反应过来。   李敛一摊手道:“你是不觉着好吃还想要,张不开嘴?我真没有了,都给你了。”   张和才:“……”   他鼓了两下,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儿。   橘猫早叫他放到地下了,正围着他喵喵地叫唤,伸爪子要抢他手里的包。张和才连忙蹲下来,拿了一条鱼干,边喂边道:“不是,我叫你是……那皇商找我能有什么事儿?”   李敛也蹲下捏了一条,咀嚼着耸耸肩。   “刚不就说了不知道。”   她靠得如此近,张和才呼吸一窒,没过脑子道:“我说李敛,你不是找茬子玩儿爷爷吧?明明没屁大事儿,成心要看我出洋相,巴巴赶着去跑这一趟,你好在背后编排我。”   李敛眯了下眼,抬起眼睑看了看他。   张和才心里立刻咯噔一下,他整个人都绷起来,等着李敛呛回来的话,可她嚼了几下鱼干,从鼻子里忽然嗤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   这回,张和才再没叫她。   他蹲在原地,看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院前,如同每一回见面。   她一直如此,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   张和才遥遥望着,望着望着发了会呆,良久才动了下眼珠子,低下头来。   地上的猫已经吃了个半饱,正抓着剩下的一小截银鱼尾巴嚼着玩,一会舔干净,一会又吐出来。   看着玩食儿的猫,张和才慢慢伸出手摸了摸它的毛,摸了半晌,他忽然下力,狠狠掐了下它的耳朵。   猫给他掐得疼了,浑身的毛都炸开,喵嗷一嗓子回身对着他就是一下子,挠了他一个狠的,拖着那截银鱼,转身逃进一边的狗洞子里,钻出去不见了。   菜圃里就剩他一个蹲在这。   “……”   张和才盯着猫消失的地方愣愣看着,半晌低头瞧了眼自己现出三道血印子的手腕,嗤地笑了一下。   深吸口气,他伸直胳膊,双臂搭在膝盖上,头低低垂下去,看着搁在地上的那包银鱼。   瞧了好一会,他忽然轻声道:“呸,活该,叫你变着法儿地嘴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怎么样,天天儿的没影儿,好容易说两句,这就撵跑了,下回再见又不知道甚么时辰了,快活了罢?舒坦了罢?”好像这么说着狠话,心里的疼就能轻点儿。   说着说着,他将胳膊收拢起来,脑袋也埋进了臂弯里。   “张和才,你他娘的就是个不长脑子的贱人。”   话到最后,低低带上些哭腔来。 第三十四章   那包银鱼, 张和才到底还是吃完了。   他原是打算留着, 可夜里回屋歇下, 半夜又魇着了,起来喝口水的工夫又瞧见桌上那包小鱼, 夜里睡不好本来就躁得慌,瞅了半晌,还是赌气吃了。   如此过了两天, 张和才实在受不了, 趁着出门采买的工夫去了趟回春堂, 打算抓两幅安神的药吃吃。   中秋的决斗早已过去, 乌江府刹那间少了一半的人, 走在街上感觉连气儿都顺泰了不少。   东西都采买完了, 张和才叫手底下人先行赶车回府, 自己个儿带着张林, 揣着袖子朝医馆溜达。   他颈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新皮肉上了一圈痂,叫高领一包, 又闷又痒。   张和才边走边动脑袋, 张林跟在他后边瞅了好几眼, 正好二人过瓦市大街口,路过一个裁缝铺子, 里头支出几件新式的成品曳撒,圆领宝蓝曳撒也有,青紫曳撒也有, 制式艳丽得很。   张林心知张和才喜穿色艳的服饰,拽拽他道:“爹,爹。”   张和才不耐地一动臂膀,“有事儿说事儿。”   张林道:“爹,您瞧瞧。”   “啊?”   张和才扭头看他,顺着他指向送过视线去,见了外头支出的的几件曳撒,果顿下了脚步,定定翘望。   张林笑道:“爹,给您老弄件儿这穿穿怎么样?大夏天儿的,别成天介裹个高领,不舒坦。”   “……”   站了半晌,张和才走上前去摸了摸,又拉起曳撒下摆密密打作的细折观瞧,手一拉,竖褶花开一般在他手中绽开,手一撒,曳撒下摆又如收拢的折扇齐齐的落回去,青色折打着光,现出些变幻的绛紫色,细束腰上纹了一圈信草,暗扣那扎绣了两只清兰,素雅得很。   张和才立在那端详了不少时辰,小指挠挠发际,吸口气道:“不成不成。”   又回头道:“出来买药的,看这做甚么事儿,走走。”不知是说给谁听。   张林张口正欲再劝,里头铺子掌柜拎了两条月华裙又出来挂,见了张和才一愣,客气道:“张总管,您请好。”   张和才咳嗽一声,倨傲地点了个头,作势又打量了她铺面几眼,问道:“你这个……”   掌柜立时接道:“哦,中扩曳撒嘛,今年年头的新苏样,彩扎染的灵素布,腰线是苏绣。怎么着,您瞧中了?瞧中了我给您改改?”   张和才撇嘴道:“随便看看,就它扎眼才看着的,样子么,招摇得很。”   掌柜走来抓了把曳撒下摆,取下来道:“苏样图得不就是个鲜,您瞧着,多灵动,我瞧穿您身上合适得很。”她把曳撒照张和才身上比了比,冲张林扬下巴道:“你说是不是?”   又道:“哟,这件正好您的身量,都不用修。”   堆笑又道:“我日子里瞧张总管您行路行得快,脚步抬得大,走道带风,您穿这件,褶子肯定开得漂亮,您要爱高领我饶您套一色的扣领子,店里就有现成的,怎么样?”   掌柜的话快,撒豆一样朝外喷,张和才叫她哄得心动。   他道:“你这件怎么个价儿?”   掌柜笑道:“瞧您,这小玩意儿不值几个,送您都成,受您的光一钱二。”   张和才立马道:“一钱。”   掌柜苦着脸道:“张总管,咱们小买卖人,您可不带占人便宜的啊。”   “……”   张和才闻言愣了一愣,呆立一时,忽盯着掌柜,下颌微抖起来。   他抿紧起嘴,咬牙恶声道:“买你东西是瞧得上你,你还来讨价还价了?怎么着?以为这满乌江府就你一个了?你这样儿的哪儿不一抓一大把?还占你便宜?三爷我想占占得着吗?啊?占你便宜?谁敢啊?哪回不是你先——”   话到这儿张和才猛醒过来,一下住嘴。   他袖中的手紧攥了,视线凌乱着倒退两步,扫过身子便要逃去,张和才看出他不大对劲儿,不敢多言,只跟上去。   张和才行了两步,胳膊忽打后头叫人攥住,他猛地一拽,扭身恶道:“都他娘你是小子找得事儿!你——”   说到一半,他又是一愣。   那裁缝铺掌柜直追上来,见他呆愣赶紧撒开手,先笑道:“对不住对不住,瞅我这张臭嘴,话没说对。”   又道:“我瞧出来了,张总管您今日气不大顺当,这么着吧,这件曳撒,今日权当小店奉送,给您了。”话说着将衣袍侩了两下,折成一包,打裤裙口袋中抽出根布条,三两下系了个结,递给张和才。   张和才瞪着眼看她。   他早反过劲来了,自觉得也不大好,脸上挂不太住,人家给了台阶,他顺势推辞道:“这可是不成,无功不受禄,不得行,不得行。”   “嗨,我与张总管攀个交情么,常来常往,一件曳撒怕甚么的。”   掌柜与他几相推让,张和才终是收下了。   待他收下了,掌柜下了个礼,笑道:“张总管,以后还有劳您照顾小店的生意了。”   这人实在会做人,张和才回了半个礼,从容应下,脸上也见了笑模样。   过街头去买了两贴安神药,张和才拿了东西回府。   回屋放下曳撒,他进府库盘过了帐,又去用午饭。   景王府的人际很松弛,主家人甚么都不管,底下人也几乎甚么都不打理,只要不逢大年节,过午众人闲散得很,时常都要午睡。   好似大夏这个朝代,清闲,懒散,在摇摇欲坠上维持些微妙的稳定。   张和才用了午饭,自在府中溜达了一圈,给鹿苑里的兔群加了顿草,他蹲了一阵子,终站起身来,走回屋中去。   进屋闩上门,张和才扯了铜镜,拆开放在桌上的曳撒,一件件脱下衣袍,又取来曳撒,一层层套上。   说是一层层,实际曳撒并不厚重,夏服纱多而绸少。   张和才略有些丰腴,但并不那么臃肥,上身的交领拾掇进裤裙中,腰封一扎,挺起背露出身线,他看上去便如个中等身材,普通的富家子一般。   着好曳撒,他临镜自照了照,又在屋中大步行走,袍服下摆果如那掌柜所言飞绽开,美得很。   脸上挂了个笑,张和才瞎溜达了一阵,又站到镜前欲脱下来,可手伸到腰封上,又犹豫了。   犹豫甚么。   张和才望着镜中眉目平淡的人。   不然又能如何。   这件曳撒和他柜里所有只穿过一回的袍服一样,美则美,但跟错了人。   这是他强要回来,强穿在身上的,它不是他的,和给没给银子没干系,他穿不出去。   他永远穿不出去。   抬手抹抹胸前的交领,张和才微仰起脖子。   他颈上的伤好透了,从左到右围了一圈小痂,时时刻刻都在痒,但张和才不敢去挠。   摸了摸它们,张和才放下手,放下胳膊,放到身侧,又垂下头,垂下了眼睑来。   “……”   吸了口气,他忽抬起头。   干脆地抬手拆了腰封,张和才粗暴地将之抽下来,又扒开交领,抽出裤裙中的上衣。   正脱到一半,他忽然见到外头人影一闪,落在窗前。   不等他反应,外头人抬手拍拍窗棂,装作一副有礼有节地样子道:“老头儿,在不在。”   又道:“我知道你在,我听着声音了。”   又笑着道:“上回没敲窗,结果有个裸男在你屋里,这回我可敲过了,要再有个裸男,你可不能再冲我发火。”言语间便使力一推,打开了窗子。   李敛吐字快,几句话的功夫,张和才只够把刚要扒下来的上衣收拾回去,腰封都没扎利索。   二人一个照面,李敛愣了,张和才也因这愣止而愣了。   怔愣的这几息间,张和才蓦地翻起一个疑问。   他想,她为何总能撞破他一切的窘迫。   这问题让张和才先回过神,他面色涨得通红,边系腰封边大步行到窗前,咬着牙抓住窗棂,狠狠摔上了窗。   他抓着窗框微弯下腰,低垂的头靠在胳膊上,脸紧在一起,许久没有动。   窗前的人影也没动,他知道李敛还没走。   “……”   静了片刻,张和才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破响,他抬起头,在窗格间正迎上李敛的眼睛。   又一声破响,李敛另一只眼也露了出来。   露出的两只眼咳嗽一声,弯了弯道:“老头儿,我弄了个好东西,叫了一个人去吃,结果跟来一堆人,左右人也多,你过午也来罢?”   “……”   张和才好一阵才从那荒唐感中脱身出来,憋了半晌,却不知如何回应。   李敛又道:“就吃点东西。”   “……”张和才硬着嗓子道:“甚么东西。”   李敛道:“记着上回吃那烤鱼不?”   “……记得。”张和才道:“不好吃。”   李敛笑道:“对了,这回没那种鱼。”   张和才顿了顿,忽而嗤笑一声,道:“奴婢谨遵李大侠的命。”   李敛爽快道:“好,那你跪安罢。”   张和才:“……”   说完这句话,李敛的双眼便从破掉的两个窗洞中消失了。   张和才并没有动。   他感到一口气堵在心头,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垂着眼瞧着地上,张和才方站了许时,窗前忽而人影又回,李敛的眼睛再度从窗洞外露出来。   “哎,老头儿。”   “……”   “老头儿,哎,哎。”   她非要张和才回答不可,木着脸,张和才干脆拉开窗,李敛弯着腰的身影整个现出来。   冷笑一下,他尖声道:“……李大侠又打谱做甚么啊?”   李敛朝上看了他一眼,站直身躯,笑笑道:“刚忘了说,你穿这身挺打眼的,好看。” 第三十五章   张和才愣得跟块门框似的。   他感觉自己仿佛叫人绊了一下, 在泥地里打了个滑, 跌了一跤, 接着就一个屁股墩给自己摔在了里头,既起不来, 也不打算起来。   李敛伸手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上服,又探身瞧了眼低下的曳撒。   “哎,这个料子好看。”   张和才跟着她的视线朝下走, 无意识般道:“掌柜说是……灵素布。”   李敛抬起脸道:“甚么是灵素布?”   迎着她的双眼, 张和才定定望着, 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李敛似也不欲深究, 笑道:“你穿这个好, 走大步时候呼呼带风, 有劲得很。”   “……”   张和才低着头不言语。   李敛又趴了趴头瞧他。   她道:“哎, 老头儿, 你颈子好多了。”   “啊……是。”   他抬手摸了下脖颈, 腔调仍有点打飘。   他道:“好多了。”   李敛伸手触了触,指尖和他的叠了一下。张和才脖子一缩, 便听得她道:“那你可以吃发物了。”   又道:“过午记着来啊。”   李敛从来没有这般紧着叮嘱过什么, 张和才蹙了蹙眉, 费力地将自己从泥潭里拔/出来,将那点警醒扑拉干净, 塞回心窍里。   他犹豫着道:“李敛,你不是又打甚么坏珠子算盘罢?”   李敛挑了下一边眉头,张和才立时觉着自己的心跟着也跳了一下。   她一摊手:“你要是——”   “我去!”   张和才近乎仓皇的声调打断了李敛的话, 二人皆是一顿。   咳嗽一声,张和才找补道:“我、我要不去看着,谁知道你又……弄甚么幺蛾子。”   望了他一时,李敛轻笑了一声。   “好,那我等你来。”   朝张和才摆了下手,她冲上头一展臂,脚尖提气点在窗框上,一道薄影直窜上去,消失了。   “……”   张和才在窗前定定站了许时,垂头瞧一眼自己身上的曳撒,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   忙咳嗽一声将笑压下去,他深吸口气,搓搓脸掩上窗子。   转身走回铜镜前,张和才对镜去拆腰封,系绳拆到一半,却又犹豫了。   抬眼看了看自己,他拉拉腰线,挺直腰背左右摆了几下身子。   铜镜磨光,夏阳从外头进来折在上头,镜中的人也随着这光带上点与常不同的颜色。   他对着镜中笑了一下,笑容难得带点通爽,镜中人也对他笑了笑,笑中意味不明。   张和才看着镜中那人,第一回 觉着这人实在是不好看,眉眼长,脸盘胖,嘴么,又太单薄了,不笑看着奸诈,笑了跟弥勒佛下凡似的。   哪个姑娘家愿意叫弥勒佛摸个手啊。   “……”   从鼻子里叹了口气,张和才抹了把脸,不再犹豫,拆掉腰封脱了曳撒,将之折起来收进了柜中去。   话虽说是发了,但及到要去时,张和才仍是踌躇了不少时辰。   磨蹭到过午,临日头将下而未下的黄昏时,张和才打发了张林,自己个儿溜溜达达去到了外院。   过了院门前,走过影壁,他抬脚进到离赘园。   李敛说跟来一堆人,还真是一堆人。   园后盈盈满满十一二人,其中一半张和才都不认得。   人虽不少,却能鲜明地分出两派来,一派是在裘藍湘手底下做事的仆从船首,一派是李敛江湖上的相识,两派人穿插在一处,三两聚集,或蹲或站。   他明显跟这两派哪边也不搭调,在门前立了一立,他四下一找,很快寻见了李敛。   园子角落用破砖石子围了个圈,李敛就背身蹲在这个圈里,面前守着一堆炭火,上面架了个怪模怪式的铁网子,网上搭了些肉菜,旁边地上还搁着些生的。   裘家家主和她蹲在一处,手擎着个蒲扇呼烟火,二人正在研究火候。   张和才朝她二人走去,立在后边的辽书当先注意到他,侧过头来,抬眼冷淡颔首。张和才脚步一顿,还了个礼,站住了。   他站得不远不近,刚够听清李裘二人交谈,她们在用一种不是大夏话的方言交谈,语调与北话有些像,张和才只能听懂个大概。   他听得裘藍湘道:“碳不要加多了,这地方的碳不那么好用。”   李敛轻笑一声,道:“我师祖也常如此说。”   二人静了许时,她问道:“大夏以外的地方用碳么?”   裘藍湘淡淡笑道:“你若想知道,就该自己去看看。”   李敛没有接话。   用长筷给肉翻了个面,裘藍湘道:“你多大了?”   李敛背着身,张和才想不出她的神情。   静了一阵,李敛道:“……我忘了。”   她道:“你呢,你又多大了,几百岁?几千岁?”   裘藍湘轻轻笑起来,笑貌像个小姑娘,笑意却不。   她将菜叶夹下来递给辽书,辽书接了碟子送去给别人。   她道:“我十四岁掌家,今年双十出头。”   李敛轻笑一声道:“你们天人都不算在天上的岁数么。”   裘藍湘将耳边的鬓发后挽,柔柔笑道:“哦,那个啊。”   动作间,她侧头看了眼李敛,余光见到了张和才,到嘴边的话吞下去,又吐出不同的来。   笑着换回官话,她招呼一声道:“张总管来了,阿贵,快给总管取个碟来。”   李敛闻言扭过头,脸上那种张和才从未见过的神情刹那消逝,笑岑岑道:“老头儿,来晚了啊。”   张和才没接话,给裘藍湘下了个礼,接过瓷碟。   李敛站起身拍拍裤子,指了指道:“肉还是菜?”   “……”   面前无论肉还是菜做工都明显粗糙至极,不过翻了个面烤过罢了,张和才看不出有甚么入口的价值。   可他有些艰难地瞧了眼李敛,又瞧了眼温笑的裘藍湘,那个不字如何也吐不出来。   咳嗽一声,他道:“呃……都成。”话落连忙又道:“不必多,我不大饿。”   李敛跟没听着似的挑筷子夹了一堆给他,不等张和才开口,她抓住他腕子,带着就走。   边走边道:“来来,加辣还是加孜然,你自己选。”   张和才的腕子自打叫她刁住,人就跟傻了一个样了,老实跟她走到一边搁调料的条凳前,上头摆了一排裘家的调香料。   李敛道:“自助吧张三爷。”   “……”   张和才低头瞅了眼自己盘子里蔫不搭的菜叶子,抬眼瞧着李敛道:“就这玩意儿,我还得自己个儿动手?”   李敛手一摊,做了个理所当然的手势。   张和才顶住她的视线,到底还是弄了点撒在吃食上。   取了副筷子,李敛给他找了块干净地方,张和才坐下吃起来。   他是北人南口,养了几十年一张嘴早刁惯了,就是在宫里吃剩的,剩的也是龙肝凤尾,很少吃这种动手时甚么样,端上来还甚么样的菜式。   尝了两口,老实说,张和才吃不惯。   李敛笑道:“怎么样?”   “……”   张和才嚼了一会,硬咽下嘴里的菜,边咽边抬眼瞧她,斟酌半晌,没敢开腔。   李敛两手撑膝弯下腰来,咧咧嘴道:“到底怎么样?”   面对她的逼迫,张和才挺了半天,打牙缝后头硬挤出一句来。   “……还成。”   李敛笑眯眯道:“真话假话?”   “……真话。”   李敛哦哟一声,朝身背后一比拇指:“那我再给你弄点。”   “别!”张和才忙伸手拽住李敛衣袖,皱着脸道:“姑奶奶你可饶了我罢。”   李敛大笑起来。   她一笑,有几人便被吸引,转了目光来。   李敛似毫不顾及,只当风立着,笑得畅快。   守着白日,守着这个笑,张和才难将她与夜里杀人的影子重叠起来   张和才抬起头看着她的笑颜,忽然发觉她在对他笑时,身上那些孤淡的颜色全都飞却,看不真切了。   他发觉,别人自然也发觉。   别友行过来,贺铎风扫了一眼渐收笑的李敛,对张和才客气道:“张公公,久见。”   见了他,张和才立马想起之前李敛的话,胸膛中猛蹿起股气来,顶在嗓子眼儿。   他站起身回了个礼,假笑道:“贺大侠,久见。”   贺铎风见他手中的碟子,对李敛叹息道:“七娘,你又招人家了是不是?”   李敛挑了下眉头,转过头问张和才:“我招你了么?”   张和才立时谄笑道:“哪儿啊,李女侠人宽和得很。”   李敛环手道:“瞧见了么,人家说我宽和。”   贺铎风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叫张和才抿了抿嘴,脸上假笑俱落。   贺铎风道:“七娘,来,我寻你有些事。”   他说着便伸出手,要去拉李敛。   手刚到她身前,李敛动都没动,懒散道:“贺铎风,你敢碰我一下,我就打折你这只手。”   贺铎风手一顿,抬眼看她。   李敛对他笑了一下。   “不信你就试试。”   她的眼睛又凉又烈,原先背对着他的残忍栖息其中,现下转过身来,向他高举起屠刀。   也许原本也不是背对着他吧。   贺铎风想。   也许只是他没看清罢了。   沉默一刻,贺铎风叹了口气道:“我确实有事寻你。”   李敛道:“甚么事。”   贺铎风道:“我不碰你,你与我来。”   李敛道:“我不想去。”   张和才心里简直要炸开三万三千朵礼炮,憋住喜色费了他好大一番劲。   贺铎风看了他一眼,眼神示意一瞬,又对李敛做了个表情。   “……”   望了他一阵,李敛终是从鼻子里出了口气,松开环臂道:“走罢。” 第三十六章   冲张和才笑了一笑, 李敛扬扬下巴道:“老头儿, 吃完啊。”   张和才含糊应了一声, 二人随后和裘藍湘打了个招呼,打离赘园侧门行了出去, 转去他处。   目送二人走远,张和才心里方起的欢喜刹那全消却。   四下里望一望,园中本无人与他是同道, 辽书更不是个适合谈天的人, 他立了一立, 心生退意, 不欲再留。   垂首瞧了眼手中的碟子, 张和才再度四下望望, 见无人看着他, 他便转身贴着墙根, 顺小门拐了出去。   过了长廊, 从离赘园朝王府去的路上有一排小矮屋,里头搁些农具杂物, 屋后有一片菜地, 他前些日子还在这儿逗过猫。   快步行到菜地边上, 他在田垄地里挖了个坑,犹豫了一瞬, 到底还是把菜都倒了。   把菜埋起来时,他听到身背后小屋门一声明显的吱呀,两个人的脚步走进去, 步子声打微敞的窗子缝传出来。   其中一人道:“你有甚么事。”   张和才浑身一定,呼吸刹那放缓,不敢再动了。   那是李敛的声音。   贺铎风道:“七娘,我伤已好了七八,将要回南湘去了。”   李敛淡淡道:“我知道。”   沉默许时,贺铎风道:“你与我走吗?”   都不及张和才浑身紧起来,李敛便嗤笑一声道:“我为何要与你走?若不是郭杜多嘴多舌,今日拉了你来,咱早该不相见了。便不是如此,我身上也还有其他事。”   贺铎风道:“你真要长留乌江?”   沉默一瞬,李敛道:“那与你无关。”   叹了一声,贺铎风道:“七娘,你到底要做甚么。”   “……”   “七娘,郭杜同我言讲,今日你寻他来,是欠了他一个情。”   李敛吸了口气,不耐道:“贺铎风,你要无事,我这便走了。”   脚步声响了两回,贺铎风的声音又起。   “七娘,你欠他的情做甚么。”   “……”   “七娘,我明白同你说,你莫太招惹府中那张公公。你身上背着债,起性戏耍人家,若只折辱了他面子还好说,万一将他卷入了,对人实在不负责任。况且他已够凄惨,毕竟……”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   张和才猫着腰听两人谈论,起先只是窥奇,听到这气得咬着牙关,身子发抖。   毕竟甚么。   你说毕竟甚么。   嗤笑一声,李敛道:“我知道。”   贺铎风道:“那你还跟他犟着来?”   脚步响了一声,似是李敛旋身来行了一步。   她道:“我乐意。”   “……甚么?”   “我乐意耍他,跟你有甚么干系?”   “你——你为何……?”   贺铎风的语调掺入荒唐,话尽在未尽之处。   张和才蹲在菜圃边,无声望着地上的土,等着李敛把将他摁进泥里的理由吐出来。   李敛道:“因他是个贱才啊。”   “……”   贺铎风有一阵子没返过神来,张和才也是。   似对他的神情感到奇异,李敛怪道:“不然你以为是甚么。”   “……”贺铎风道:“我记得你在瓦市初见他,便同我说他是个公公,只是我当时没有瞧出来。”   李敛顿了一下,似在回忆。   “哦,是么。”片刻她道。   “我忘了。”   贺铎风继续道:“我以为你对阉党多有憎恶,才去招惹他。”   李敛轻笑一声道:“贺铎风,我好似从未这般说过。”   她道:“我不觉得太监有甚么好,也不觉得有甚么坏。”   张和才觉得心像被狠狠地捏了一下,捂着胸喘不上气儿来。   贺铎风勉强笑了笑,道:“七娘,你这看法在江湖上倒并不多见。”   李敛道:“哪少了,你不就是一个么。”   贺铎风并没有接这句话,只忍不住问道:“那你为何如此行事?期初你不是还同我讲,你常拿他……常拿这事儿刺他么。”   他替张和才问出了他也迫切想听的话,这一刻,张和才简直想要拜谢贺铎风。   “那时是那时,这时是这时。”李敛懒洋洋地道。   “而且要是出外去碰到个缺胳膊少腿长得丑的是他那性子,我也一样狠狠笑话,谁叫他犯贱,摆弄那种骗人的。不过阉人么,能怎么着,不就是比你们这些汉子少二两肉,二两,又不是没下半身。”   顿了顿,李敛轻一声笑道:“你们男人有时候挺大气,有时候就爱介意这些有的没的,说白了不就是个没孩子的事儿,没有能怎么着,有又能怎么着,怎么样不是百年期。再者了,你那玩意儿就是有,我攥着了能登/基啊?”   她在男人阻止她之前又道:“这原是我师父的瞧法,不过自己经年闯过来,实在也能觉出荒唐来。你们老说这个权阉混蛋那个妖人祸主,实际你看打大街随便拖个人搁那位置上,放两年不也飘了?男人女人,都是人,下手争利还要披个甚么皮,党派斗法就斗法,朝堂上江湖里,带把的我也没见着哪个手是干净的。”   她停了一瞬,继续道:“有些公公是挺怪的,不过说句公道话,你要踹条狗,它还得反头咬你呢,我倒觉着张和才犯贱和他是个太监没啥挂钩的,他就这么一人,而且定要去说,我看他跟王爷面前混得风生水起,在别处也不比谁差,仔细说其实干得挺好了。”   话到这李敛停了一下,吧嗒下嘴道:“哟,怎么说着说着夸起来了,不好意思走嘴了,后边的你当我放屁。”   “……”   贺铎风没声了。   女人家说这种粗俗到家的话,往日张和才都是要在心里讥讽一番的。   可这一刻,他扒着地面捂着嘴,五指深陷进田泥中,蹲都蹲不住,慢慢俯身跪倒在,缩成一团。   他觉出自己浑身都是汗,好似通体都变成了一颗心脏,若不是强压着,那澎湃的声音怕是要响彻云霄。   砰砰。   砰砰。   他不断地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可李敛的话一遍遍的在心里过,根本没法儿,跟头发丝缠住似的,勒得他心里又疼又痒。   千万种思绪缠成了一大团,解又解不开,抠又怕疼。   最当先、最显眼的,当然还是欢喜。   从最初起他就以为错了,他们都以为错了。   李敛从没把他当个阉人看,她只是看他不顺眼,因他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坑了她钱,先惹毛了她。   她从未高看他,她同样也从未低看他。   她身上那股从性子里带来的残忍劲儿,让她眼里的自己,成为了一个正常人。   李敛这话并不是面对着他,他知道,就是面对着他,大概她也要挑着嘴角,有一说一,说不得还要拿话刺他一顿。   就算是现下,她说的也根本不是好话,一长篇儿里得有大半是编排。   她还骂他犯贱。   可想到她的话,张和才就是止不住的想哭,想哭又想笑。   李敛的话被他拿来珍而重地抱在怀里,搓揉一番抬手拧拧,洒了三万雨珠。   它们浇下来,浇在深渊中,浇在早已化成一滩的张和才身上,有些本就苗头的东西猛地打那窜出来,彻彻底底破土而现。   当他重新直起身,他见到自己背上长出甚么,那些他从未正视过。   而当你正视它时,你才能感到那是多久以前便埋下的一颗苗种,又长成了何等参天的巨物。   李敛说得没错。   张和才跪地撅着,俯身趴在地上,头抵在冰凉的泥土上。   他果真是犯贱。   他现下知道了她是怎么看他的,他知道了,也就理清了一些自己的东西,更看明白了更多让人绝望的。   李敛这辈子不可能回应他这点儿卑微、阴暗、又可笑的悸动。   他若是有一日真的陷下去,陷得拔不出腿,陷得魔怔了,生生把心挖来给她看,她大概也只会把玩一会,再给他塞回胸腔里。   他因那一视同仁的残忍而得救,也因其而深陷泥沼。   她怎么会回头瞧他呢。   他想。   她绝不会的。   永远不会。   “……”   “……”   屋内外都因这段话而岑寂下来。   静默持续了良久,屋中贺铎风才缓缓开口。   他道:“七娘,每提他时,你便会说很多。”   “……是么。”   李敛过了许时才沉沉道。   “我没有注意。”   贺铎风没有言语。   片刻,李敛道:“没有事我先走了。”   顿一顿又笑道:“我赌一百两,老头儿他绝对把烤菜给别人吃了。”   贺铎风笑道:“可惜我身上没有一百两。”   李敛淡淡道:“我本也没打算和你赌。”   她说话的语气很直,很尖锐,张和才甚至能想出她的神情来。   这句话落下,又是一段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如同一个尾音。   你以铿锵剑气开启一出大戏,便以为曲终也该有惊涛骇浪,有峻利弦瑟,有江湖疏影,有出双入对的快意恩仇。   可人间天下,又何时遂过那千百的以为。   贺铎风坦坦荡望着李敛,望着她环抱的双臂,她孤幽的面目。   他慢慢地道:“七娘,那么我的人情债,你也不打算还了吗?”   “……”   回望着他,李敛道:“对。”   “……是么。”   贺铎风忽而咧嘴笑开,笑中有许多遗憾。   他道:“那七娘,你保重罢。”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定休一天。 第三十七章   张和才直到二人离去很久后才能站起来。   晃晃悠悠站直身, 他抹了面上的泪, 边走边擦额头, 抹下一些田泥来。   他原欲朝王府里去,走到半道站了站, 拎着瓷盘旋身又朝离赘园去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毛病,可经了方才那一出,他实在很想见一见李敛的面孔。   行路走了几步, 张和才觉得额上有些痒, 再摸了摸额头, 又抹下一些泥来。   看着手上脏污, 张和才眼神有些直, 出了会神他才反过劲来, 停下了去离赘园的脚步。   微风吹过道旁双栽的立竹, 竹叶沙沙, 来回笼住他的头顶, 好似轻抚一般。   “……”   张和才被竹叶投下的疏影一拨视线,动了动双眼, 深吸口气转身回去, 寻了个侍女, 命其将瓷碟送还去了离赘园,自己回院洗净了脸。   当天夜里, 张和才没能睡着。   他没能睡着自然是有些原因的。   一者是因着李敛下午的那番话,二者是因为这小王八羔子给他的菜没烤熟,他香料又加多了又没尝出来, 结果跑了一晚上肚子。   夜里起大夜不能使尿壶,张和才只得下床去上茅厕。   一夜折腾了几趟,待月及中天,他却又察觉自己肚子拉空了,试出一些悲惨的饿来。   在茅厕前站了一站,张和才骂着娘回屋加了件衣裳,溜到后边下厨房起上灶,给自己弄了点热乎捞面吃。   东西刚入口,张和才忽想若是他泻了肚子,李敛会不会也泻肚子,她又会不会饿了。   想到这里,张和才拿筷子的手一顿,静了许时,暗暗骂道:“张和才,你他娘还真是个贱骨头。”   叹口气三两口扒完自己的,他下手又煮了一碗,卧了两个蛋,烫了几条青菜,又切了些酸豆角红茶烧进去,想到两边路上有点距离,怕面坨了,又捞出来用凉水拔了两回,这才摆盘装了食盒,末了想了想,还装了壶酒在里头。   去虽说是去了,可张和才实在觉得丢人,灯笼都没打,一路嘟嘟囔囔骂着自己,拎着食盒朝离赘园行。   过了院门,跨进园去,他一路溜边贴着墙根走过,刚要过主屋时,他余光见到门前立了一道白影,吓得他猛打了个哆嗦。   待他站定定睛去看,才认出是裘家总管辽书。   他披着件薄薄外袍,只着单衣站在主屋檐下,头微垂着。月洒在他面上,笼起一层烟幕般的光色,隐他的眉目在雾色之中。   辽书垂首望着地上,一头青丝长落腰畔,双手搁在身侧,手指轻搓着袖口,显出些冷凄来。   张和才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   远远站着,张和才只看了一眼他的侧颜,心里便觉得有些软下去了。   少年人的一张好皮囊,实在是能走遍天下的。   皱了皱眉正要走开,张和才忽听他低低道:“大奶奶,阿贵冷。”   “……”   屋中黑着灯,无人应他。   他嗓音凉濯,如水滴砸琴面,轻轻响在夜色中。   他又道:“大奶奶,阿贵的鞋在屋里。”   “……”   顿了顿,他又自语般道:“……玉阶好凉啊。”   “……”   屋门忽然开了一掌宽,伸出只白莹莹的手,勾着双布鞋搁在地上。那手放下鞋便要收回去,辽书蹲下一把捉住它,紧握在手中。   那只手抽了抽,没能挣脱,便只得将门全打开,现出后面的人来。   裘藍湘扶门披衣半弯着腰,淡淡道:“辽书。”   辽书并不答,他变蹲为跪,扬起面目来望着裘藍湘,将她的手死死抓着,抱着她胳膊更朝下拉,抱在怀里。   裘藍湘垂一垂眼睑,蹲下身抽出胳膊,拍净辽书的双脚,给他将鞋穿上,转身便要关门。   辽书脸上显出一种张和才从没见过的表情,朝前一抢,展臂将裘藍湘搂进怀里。   裘藍湘背着身道:“辽书?”   “……”   静了静片刻,辽书低声道:“汪叔夜里磨牙,身上有怪味,大奶奶别赶阿贵去和他睡。”   裘藍湘教他说得笑了一笑。   笑过了,她温声道:“辽书,放开我。”   她语气变了个味,辽书听出来,张和才也听出来了。   辽书慢慢放开她。   裘藍湘旋身关门,盯住她的双眸,辽书双眉上簇,显出个神佛动容的可怜模样来。   他终而道:“大奶奶,阿贵知错了。”   裘藍湘关门的手一停。   辽书垂首低声道:“阿贵知错了,以后听您的,只专心伺候您起居,管家里事,不在不该做事时做事,您别赶阿贵出去睡。”   顿了顿,又刻意般道:“奴婢知道自己配不上大奶奶。”   这句话叫裘藍湘脸上现了一瞬怒容,可怒方上眉,裘藍湘却深吸口气,很快将之压下去。   垂了垂眼,她叹了口气,温声道:“辽书。”   辽书立时抬起头来,面上虽淡淡,双眸却亮如拨云现出的星火。   裘藍湘道:“齐大哥夜里睡得踏实,身都不翻,张伯同我说的,你和他一同睡,想来无事。”   话落轻轻掩起了门。   “……”   迎着门立了片刻,辽书身侧的手紧捏住袖口,默然朝后走去了。   张和才屏息在草影中藏着,待辽书走了才敢悄悄出气。   他一直以为辽书长得这般好,裘家这小娘们做事也还算厚道,脾气应不太坏,二人中该是他吃香的,谁知还能见着今日这一出。   张和才心下震惊不已,又有些幸灾乐祸,又多是同情叹息。   他物伤其类地想,天底下的这些个女子,到底都是长着何等的心肝。怎么个个都是这般模样,面上披着千万种画皮,底子里却都是一样的狠绝,说杀便杀,说走便走。   小世女是,裘藍湘是,李敛也是。   又想他们这些个从头脏到脚的阉人,是不是也合该就这个命,一生驴一样被求索不得吊着跑,终了闭了眼,也还是一无所得。   又想被/干儿骗光了积蓄的老马,又想庙子里那些老家伙,又想师父原提过的那些位极人臣的大太监。   他们又得着甚么了。   想着想着,便觉眼前无光,举世皆暗。   你说他爹当初,怎么就把他切了呢。   他要不是个阉人该多好啊。   他要是个平凡书生,又该多好啊。   便是再穷困,再无所能,也都极好了,因这世上再穷困,再无所能的一个男人,也能堂堂正正地立在那人面前,投个帕子,送只簪的。   谁也不必如他、如他们这般,捶胸顿足,跪地抢头,遍地涕泗在尘埃里,唯所求的也仅是心上人回首的一瞥。   可便是捶胸顿足,跪地抢头,遍地涕泗在尘埃里,那心上人也绝不可能回首。   天上地下,所求不得圆啊。   如何是好。   如何……也不好。   “……”   低头瞧了一眼自己手上的食盒,张和才垂了几时的头,终而一扫身子,转身出了园去。   他踽踽行在路上,心怀着些莫名的悲愤,大步走得飞快,忽然脚下一绊,差点摔了。   张和才低头一瞧,一条马鞭挝了一道横在那,那夜的倒刺长鞭在张和才眼前一闪,他吓得踢了一脚那根鞭,将它踢进了府中的角灯下。   缩着膀子瞪眼瞧了瞧,他慢慢蹲身将之捡起来,认出了鞭尾的匝银纹印,中间堂堂皇皇,烫了一个棠字。   他不知夏棠的东西为何落在此处,但她极爱打马行街,失了马鞭想来是要苦恼。   叹了口气,张和才欲将马鞭收起来,明日晨起与她送去,谁知才行几步,他便在道边见着了打灯笼的夏棠。   “……”   忍不住抬头瞧了瞧天上,张和才对着满天神佛翻了个白眼,认命地堆了个笑迎上去。   “小世女,您安。”   张和才突然出声,夏棠叫他震了一下,灯笼唰地抬起来对着他的面孔。   “张和才,你在这干嘛?”   张和才笑道:“奴婢捡着了您的鞭子,正预备给您送回去呢。”话落他抬手现了鞭子,将之递还给夏棠,又道:“世女,这时辰天儿凉,您可仔细着身子,早点儿歇了罢。”   接鞭子塞进腰里,夏棠狐疑地打量他几眼,伸出两指贴了下食盒,道:“不对,你灯笼也没打,盒里头的吃食还温着,鬼鬼祟祟的到底想干嘛。”   张和才闻言扑通一声跪下,急急道:“小世女您明鉴,奴婢夜里有点跑肚子,跑了又饿了,这才弄了点吃食,又实在觉着丢人才没打灯,真没干甚么害咱府的腌臜事儿啊!”   夏棠不耐地摆摆手,“我知道,我也没说那个,料你也不敢。再者了,师父也说你——”   “她说我甚么?”   夏棠叫张和才急躁的话打断了,迅速一蹙眉,却又斜眼瞧他。   半晌,笑了。   “张和才。”夏棠慢悠悠道,“你关心我师父说什么做甚么?”   “……”张了张嘴,张和才结巴道:“我……谁知道她又在身后编排我甚么,我也好有个防备,您说是……是不是……”   “……”   夏棠慢慢转过脸来,正眼看着他,灯火上的双眸灼灼跃动。   小姑娘的嗅觉,一向最灵最尖。   她轻轻笑着,笑容中有压不住要逸出的快乐,快乐中又掺着少年气的暴戾。   她道:“张和才,你可不对劲。” 第三十八章   张和才背上的汗下来了。   乌江的夏夜绵炎, 他身上汗一出, 中衣布料立刻粘在了皮上。   张和才讪讪笑了笑, 道:“您哪儿的话啊,奴婢不明白, 不、不明白……”   不等夏棠言语,他哎哟一声,下了个礼道:“奴婢这肚子实在是, 实在是撑不住了, 跟您道声大不敬, 这、这就先走了!”   话落躬着身子, 头一回在夏棠没说出准话来之前一溜烟小跑着没影了。   “……”   夏棠拎着灯笼站在他身后, 甚么都没说。   傻子都知道张和才不是真跑肚, 而夏棠并不是个傻子, 自然也知道他只是逃却了。   但她没有叫住他。   因着这罕见的宽容, 张和才便天真的以为这事儿就这么摩挲过去了, 也因着这天真的以为,第二日见着夏棠时, 他没能及时跑了。   “哎, 张和才。”夏棠远远叫他, “张和才,过来。”   张和才一扭头, 正见夏棠。   她晨跑完冲了个凉,簪起头来,换着了一身新裁的百罗香, 桃李般艳立在檐角,冲张和才笑着勾手指头。   他隐隐觉着夏棠这态度找他怕是没好事,可不去也得去,掸了掸袍子,张和才躬身快步而去。   到近前下了个礼,他谄笑道:“小世女,您今儿这一身儿可真亮眼珠子。”   “少废话。”   “哎。”张和才忙道:“有事儿您吩咐。”   夏棠道:“靠近点。”   张和才抬了下眉,靠近了两步,夏棠一伸手抓住他肩膀,把他揪到身畔,张口似要说什么,未语却先笑了。   她边笑边道:“我问你个事,你得着实了答我。”   张和才心中有些惴惴,瞧了她一眼,硬着头皮仍是道:“您吩咐?”   清清嗓子,夏棠附在他耳畔低道:“你……不是看上我师父了么?”   张和才脸唰一下就上颜色了。   “这谁——这谁传的?!啊?”   他一仰脖子,高声鸡叫一样就出去了。夏棠让他吓了一跳,一把推开他,蹙眉道:“嚷嚷甚么你。”   捂着耳朵,又笑道:“哎,是也不是?”   “哈哈哈哈,我——我看上她?德、德行!”   张和才尖着嗓子强笑了几声,脸上颜色更甚,猛打手道:“这谁传的?是不张林那小子?我非抽烂他的嘴!”言语着扭头便要逃,夏棠在他身后爆喝道:“张和才!你又要逃!”   “……”   张和才一下立住了。   僵了片刻,他扭过身来,勉强咧了咧嘴道:“哪儿是逃啊,您……您还有吩咐?”   夏棠不搭他的茬,只眯起双眼看他,环着手立在檐下。她神情中有三分乖戾,两分好奇,余下五分,紧紧追着李敛的影子。   便是那肖似的五分,让张和才再张不开找借口的嘴。   静了片刻,夏棠踱步过来,绕着他慢慢走了一圈,末了前倾身朝他一探脖,“你还没答我的话。是?不是?嗯?”   “……”   张和才慢慢将头垂下去,缩在袖中的手指紧捏着袍角。   等了许时不见他言语,夏棠嗤了一声,不耐道:“我就当是了。”   张和才猛一抬首,夏棠又笑道:“我和师父说去。”话落扭头便走。   张和才大惊失色,一把攫住她道:“小世女!使不得!使不得啊!”   “啧,你放开!”   夏棠反手一个小擒拿,捏住他手腕一拧,张和才疼得撒了手,待夏棠又要走,他却仍是伸手,拽着夏棠的裙摆抱着她的腿,说什么也不肯撒开。   “小世女,小祖宗,我的活菩萨啊您可饶了我,饶了我啊!我求您了!”惨着脸,张和才哀道:“您可千万别告了七娘,我算求求您了,我、我算个什么东西,存了这种心思,要叫人知道了,还不得把人家恶心坏了,您要通了这个气儿,我这往后还怎么见她面儿,和她说这话啊!我……我……您开恩,开恩啊……”   话说着说着,张和才最后竟带了三分哭腔,抱着夏棠的腿抽抽鼻子,脸也白了。   夏棠原想踹他,听到最后却没了动作。   睁着眼低头看他,夏棠面上露几分茫然,立了片刻,她拉开张和才的手蹲下,咬着唇用袖子给他胡乱擦擦脸,恶声道:“别哭了!”   张和才急急忙点点头,单手罩着眼,跪在地上深吸气。   看了他片刻,夏棠的齿在口中轻咬唇肉,又道:“那你……你怎么办啊?”   “……”   张和才慢慢抬起眼来。   他一双眼眸中带些沉沉水色,面上两道淡痕刮过青白的面庞,唇抿着,丝毫血色也无。   张和才望着夏棠的眼睛。   静了片刻,他忽冲她惨笑了一下。   这笑好似一根长锥直扎夏棠的心口,疼得她靴中脚趾瑟缩了一瞬。   呆了呆,夏棠猛地一推张和才的头,恨恨道:“看上了就去说啊!说不行就去要,去抢,去占过来啊!哭哭哭,光哭有什么用?啊?你怎么这么怂啊!你还是不是个男的?”   张和才一愣,脸更白了。   夏棠没能搂住,话一气儿跌出了口去,说完,她自个儿也愣了。   咬咬唇,她猛站起身道:“这事包我身上了!”朝外就去。   张和才真他妈快吓尿了,他抬手拼命就想去抓夏棠,可她早有防备,提着气走跳两步,立刻便出去了一丈远,几个眨眼间便到去了院门口。   拉开门,夏棠远远回头冲他道:“你等着罢!”   话落,走了。   张和才呆呆望着她消失之处,半晌落下抬伸的臂,跌坐在地上,心中的绝望铺天盖地压下来,把他死死按住,半口气都喘不上来。   良久,他轻轻地道了一声。   “……完了。”   随着这句轻轻的完了,天上忽然响起一道闷雷。   雷声远远隐在云里,似神佛一声轻笑。   抬起头,张和才望见远方天上黑云压城,乌沉的线逼过来,渐渐笼满乌江府的上空。   他想起自己院中还晾着几件衣裳,终而深吸口气,撑着地爬起来,拢起袖子,慢慢走出了院子去。   他遇上夏棠的院落离自己院子并不太远,拖着步子走回去,张和才掏钥匙打开院门。   门一推,他便停住了。   “……”   握住门栓的手紧得发白,张和才定定站了一时,在院中人转过来时后猛甩上门,抖着手把锁头重新拴上,拉出钥匙扭头便跑。   跑了没几步他就叫人拽住了。   身后那人一手搭在他肩上,笑岑岑地道:“老头儿,你往哪跑。”   话说着,那人没有走到他身前,反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两手把着他两肩,将他转了过去。   张和才硬着身子不想转,却拗不过对方的劲儿。   他喘着粗气慢慢绞过身子,在迎上李敛面目的前一刻,他猛紧着脸闭上了双眼。   李敛:“……”   从鼻子里嗤出一声笑,李敛抬手拍了下他的脸,笑道:“老头儿,你说你想什么呢。”   “……”   “你闭着眼我就不见了?”   “……”   张和才从喉咙里漏出几个音。   “……不是。”   李敛嗤嗤笑起来。   “我都听说了,你不好意思甚么。”   话一入耳,张和才浑身刹那打了个战栗,呼吸一滞,接着面孔火烧火燎地上了颜色,觉着一颗心简直要炸开了。   “……”   吞咽一下,他半睁开眼,涨红着脸低声支吾道:“……没有。”   慢慢又道:“你……你知道了……。”   “是。”   李敛放开他,环起手笑道:“你现在还跑肚子吗?”   “……”   李敛这话和他现下想的事落差太多了,张和才有点转不过弯来。   张了张嘴,张和才道:“啊……这你——”   李敛笑接道:“晨起和夏棠跑圈,她和我说的。”   夏棠的名字一出来,张和才马上咳嗽了几声,低垂下头,他低声道:“你个小王八羔子,给我的菜你没烤熟你。”   他这话中意味毋论咒骂,便是连埋怨都算不上,李敛疑惑地挑了下眉,微弯腰侧头瞧了瞧他的面色,张和才叫她看得窘迫,伸手一把摁在她脸上,给她推远了。   “瞧、瞧什么瞧,有什么好瞧的。”   李敛后退一步脱开他的手,道:“那你现在好了吗?”   张和才清清嗓子,忍不住冲她笑了一下,点头道:“我好了,你甭挂心。”   李敛笑笑,淡淡道:“是么,那就好。”   她打怀里掏出薄薄一包粉药,递给张和才。   “药还是吃一份罢,这一剂药分早晚,一会吃下一半,夜里用饭后再吃一半。”   张和才犹豫一下,抬手接过来,接药时他指尖触了触李敛的手心,低喘了一瞬,忙错开视线,不敢多瞧她。   见他接了药,李敛又打怀里变出一把枣子,顺手抓起他手塞过去。   “早晨跑圈在外头打的,也给你点儿,洗干净了吃。”她笑笑道:“对不住,教你跑肚子了,下回注意。”   “……”   看着李敛抓着自己的手,张和才心下大震,一时间都有些晕头转向。   他脚下有些不稳当,口舌也不大利索,昏飘飘地道:“不打紧,都好说……”   他今日态度实在软和,李敛笑着怪望他一眼,道:“那我走了。”   话落撒开张和才,旋身去了。   张和才望着她撒落落走去的背影,心下因那利落的态度有些酸胀,却又如熟裂的浆果般,泊泊流淌出欢喜。   说句不好听的,他觉着自己今儿撒尿都能尿出糖来。   握着手中一包药一把枣,傻乐了半晌,张和才低头瞧瞧它们,喃喃道:“……给她点儿甚么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出了点问题,对不住。 第三十九章   张和才考虑得很简单, 李敛送了他点物什, 他自然也得投回去点儿甚么。   投回去的这东西不能马虎, 既得体面,得能显得出身份, 又得实用,她得能使得上,还不能太俗了, 得能体现出他来。   在这事儿上, 张和才的脑子直得和根棍子一样, 半点平日里的精也没使上劲。   他一整日都在琢磨这个事, 想了十几样都给否了。到了夜里下值, 他把李敛给的那一把枣都吃完, 拿手帕包了枣核, 去农具库取了锄头和伞, 顶着细雨溜达到后边竹林边上, 寻了片土好的地方,挨摆着全种下了。   埋上了土, 张和才叉腰看了一会, 忽啊地一声猛拍了下手, 拎着锄头转身回了院子,唤张林来, 命他出府去办事。   第二日晨起,张和才上下伺候完,及日上树梢时和府里邀了半日的假, 换了身衣裳,取了些银子,谁也没带,自出了门去。   前一日方下过雨,路上青砖还半干,日头上来,四周蒸腾起一股绵延的湿热。   张和才走了才两条街,衣裳就贴到身上了,他却并不觉得烦躁,只大步朝瓦市而去。   走了一刻多钟,张和才略喘息着在东市口的酒庄前停下,擦了擦汗撩袍进去,不一会他便出来,手中提了一壶最峻利的大登殿。   大登殿是乳酒,使人乳酿造,起初出在苏江边岸最潮最阴的地带,后传到宫中,富贵人常饮。   这酒比烧刀子还要辛烈,只是劲头不快显,七尺汉喝上二两也能醉足三天。要买得定,论滴卖,十滴一百个钱,张和才便是和这酒庄人认识,买它也出了大血。   酒庄门前头午背阴,拎着这壶酒掀帘出来,张和才在匾影下一立,从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举步要下台阶。   步子刚下去,他停住了。   是李敛。   李敛靠立在不远处一布庄前,侧对着这方,倚墙环着手,低头瞧着地上黄土,不知在看甚么。   见了她的身影,张和才不由自主朝后一躲,在巷口边藏了起来。   这行为就是个下意识的事,等做完了他才反应过来,在原地踌躇了几息,他又想上去招呼一声,可低头看一眼自己手中的大登殿,又有些可惜这股欣喜劲儿憋不到晚上。   扒着墙定定望着李敛,张和才慢慢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去,压不住的傻乐起来。   他想,她真好看啊。   就是站在人群熙攘的街头里,她身上那股冷咻咻的劲儿也叫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张和才望着望着有点出神,身后忽起阵穿巷风,一下刮透了他汗湿的后襟。   他一个机灵回过神来,跟着他一同回过神来的还有李敛。   她似听见谁在唤她,抬起头来,侧头朝布庄里看。   与里头的人言语了两句,李敛松开环着的手,旋身朝阶梯上走了几步,先接了里头人递出来的大红布匹,夹在腋下再度宁待。   张和才不知她买布做甚么,心下疑惑,便见里头人走将出来,怀中也抱一匹蓝缎。   走出来的男人七尺个头,穿一身医行装扮的青布衫,同包蓝布头巾,面白而微有须,一张面孔清秀得很,见了李敛未语先笑。   见着他,张和才心里立刻咯噔一下。   李敛仰头与他又是言语,二人不知说到什么趣处,李敛拍打下自己额头。二人俱笑起来,抱着东西朝西边而去,并行的身影怎么看,怎么他妈的像过日子的新夫妇。   张和才连想都没想,抬脚就跟了上去。   李敛功夫好,他不敢跟很近,好在头午街上人不少,张和才没露了自己。   二人一路并行,路上说笑不少,张和才跟着朝前行,越行心里越凉,拎着大登殿的手藏在纱袖里,拇指不断扣磨着拎绳,不到半刻钟草绳就磨断了大半。   他远远随二人行到西武槐街前,武槐街北有一排小独院,四五户星罗散布。躲在巷口,张和才远望他俩行到一户人家门前,男人将手中布匹递给李敛。   掏钥匙捅开锁,二人身影一前一后没入了院中。   “……”   呆站在原地望着,张和才觉着自己的心,都要给李敛踏进去的那一步踩碎了。   他想昨儿个她还冲他笑呢,今儿怎么就能朝人家笑呢?   又想贺铎风那日问她是否要长留乌江,她的沉默。那沉默中的飞白,是否就藏着这间小院,和这个男人。   又忿忿想不过就他娘的一个小白脸,有甚么好的。   这么想还不够,还咬牙切齿地骂了出来。   “呸!小白脸儿小白脸儿,肯定没揣什么好心眼儿!”   啐着骂了几句,张和才又真正担怀起来。   他想万一呢,万一那小白脸真没怀什么好心,骗了李敛该怎么好?她年纪小,知事也少,连银丝纸是什么都不知道,做事又纯直,有一说一,且都能叫他使江湖技骗了,那出去了,还不得叫别人骗得掉了向么?   想着想着,张和才急得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抬首见李敛远远又从院中跨出来,他忙藏回去。   待李敛踏檐飞去了他处,张和才在巷角寻了个隐秘处将大登殿藏了,立马朝着小院转身,边撸袖子边大步走去。   小院所在的这一带安平得很,院门没有锁,张和才一脚踹开院门,撩袍跨进去,尖声高叫道:“家主人呢?!给爷滚出来!”   屋门应声而开,一女子从里头匆匆而出,身上青布麻衣,草标簪头,面容艳丽。   见了她张和才呆了一呆,暴跳如雷地大骂道:“他妈的这小白脸儿还敢纳妾?!”   又指着女子道:“不该你,赶紧着,滚去给爷叫你爷们儿出来!”   女子叫他吼得莫名奇妙,但一打眼便知张和才是个公公,心知穿成这样敢说这话的公公一般都不好招惹,遂道:“这位公公,您——?”   张和才气得根本不给她空说话,四下一找,抓起一旁的大扫帚,提着袍子就往里冲。   “那小白脸儿呢?啊?给爷滚出来!”   女子连忙上前拦阻,张和才大怒之下根本不顾那些,一把给她推到地上,踹开堂屋直进后院,正见方才那男子在井边打水浇洗衣裳,水声哗啦。   张和才冲进来男子才注意到他,直起腰刚道了声“您”,张和才手中大扫帚劈头便打,抽得他嗷的一嗓子,抱着头就跑。   张和才见他逃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追着揍他,边打边大骂道:“日你娘!叫你抢人,叫你纳妾!你个杀千刀的烂槽子!小白脸儿!”   男子叫他打蒙了,只顾抱头逃,张和才使扫帚连抽了他几十下才反应过来,边挡边道:“哎!疼——哎!哥们儿你谁啊!”   “我是你爷爷!”   张和才边言语着,扫帚又朝下打,男子毕竟较他高壮,反应过来手一抬一挡,拽了扫帚。   失了扫帚张和才还是不肯罢休,扑上去仍是揪打他,二人跌在地上滚到一处,张和才撕咬抓挠,掌聒拳头,能使的全使了。   他边打边喘着气大骂道:“你还敢纳妾!你娘的烂几把死绝户你,有李敛了你他娘还敢纳妾!你看李敛不活剥了你!”   男子压根儿不知他在说啥,实在挨揍得委屈,委屈中亦生出怒意来,也不管他是谁了,伸手回击,二人一时撕打得惨烈。   此时外间那女子也从外头叫了邻舍人帮忙,两三人跑进院中来,拉开了揪打的二人。   男子的发散了,蓝包巾不知落在何处,衣襟也叫打得破烂,脸上血痕道道,眼叫张和才卯得青了一只。张和才也一样,披头散着发,鼻子叫男子打流了血。   待被拉开来,张和才还挣动着要踢踹男子,一邻问男子道:“束河,你做甚么惹了这公公?”   戚束河立时委屈道:“刘叔,我也不知啊!他踹门而入,抓了我家扫帚抽打与我,还叫嚷着我纳妾!老天爷知晓我下月才和婉儿成亲,我、我纳个屁的妾啊!”   张和才闻言瞪着双眼,尖声啐道:“放你娘的屁!你没成亲七娘进你的门儿?!你没纳妾这是谁?啊?!”   戚束河也上来脾气,颈项怒红着吼道:“这是我心上人!我娶我心上人该你屁事啊!谁知道你说的谁!”   “嘿你娘的!你还敢狡辩!你丫——”   张和才眼瞅着又要向他冲,一只立在侧旁的婉铭忽出声道:“公公!”   张和才动作一顿,随众人一同看向她。   婉铭一脸了然道:“张和才张公公,是您不是?”   “……”   张和才微歇下气,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婉铭道:“张公公误会了,李菩萨是我恩人,这位是我未成亲的相好,束河与李菩萨并没关系。”   张和才来回扫视二人,迟疑半晌,道:“……怎么个事儿?”   众人见误会已开,便放开拉住二人的手。   其中一人道:“我说这位老公,您要打奸,也先认对了人吧?”   张和才猛地扭头,上唇一番便要啐骂,婉铭忙上前一步拉住他道:“张公公,里边叙话罢。”   戚束河抬手指他道:“哎婉儿,他——”   婉铭一个眼神就给他压住了。   劝散了众人,婉铭带二人入了屋中。   拿来伤药,沏上茶,她坐下道:“张公公,您想知道甚么?” 第四十章   她态度坦坦荡荡, 张和才一时怔愣, 竟然没能想出来要问甚么。   旁侧屏风后几度水声, 张和才一扭头,见戚束河抓着块凉巾盖着一只眼, 从后走出来,他反过劲来,指指他道:“你们俩这怎么个事儿?”   一句话开了头, 下一句很快跟上来。   “你叫七娘菩萨做甚么?她干什么了?”   婉铭将茶杯推给他, 先安抚了几句, 又徐徐将李敛如何见她, 如何救她, 如何带她来到这小院安定条理道明。   她说一段, 张和才愣一阵, 她全说完, 张和才僵在桌子边。   他愣愣坐着, 慢慢想起那日李敛坐在他的屋顶上,击着酒坛朗声而歌。   那一日距现在已有些时日, 可它仿若一页书标, 只要张和才伸手抽出岁月, 随手一翻,它便轻易的摊开。   奇异的是, 当他翻开,除了李敛外,他记不起那一日的一切。   甚至连李敛都并不是那么清晰的。   他能记起的, 只是她身上的酒气,她明亮的双眼,她唱得并不很好听,嗓子因烈酒而沙哑,却只顾嘶吼的歌,还有那句不断被重复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我欲杀尽天下人,而天下人杀不尽。”   “我欲独善其身,可也不得独善其身。”   “我所学一切俱是错的,但放眼天下,又无处是对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   “张和才,你又知不知道。”   “……”   “……”   “实际——”   婉铭忽而出声,张和才一个哆嗦回过神来。   “实际我知晓,李菩萨本不欲再见我。”婉铭淡笑着道:“只她拗不过命罢了。”话落,她扭头瞧了一眼边上的戚束河。   她的笑中有些感恩,不知在感恩谁。   吞咽一下,张和才拿下了捂着鼻的布巾。   “怎么回事?”   婉铭道:“束河是我旧日恩客,我出门采买时与他遇上,他知我从良,愿舍家倒入门来娶我,我俩便出街去置办些新货,谁知——”话到这里,婉铭耐不住笑了一笑,“谁知前日我们去一偏僻酒庄采办喜酒,进门便见李菩萨醉仰在柜台边,束河便将她带回来醒酒。”   她又道:“李菩萨醒来知被我撞见了,极为不乐,还嘟囔再有几日便走,彼时便可天涯不相见了,谁知又叫我缠上。”   掩嘴又笑道:“她只不知道我待安顿好了,照样还是要寻她的。”   “……”   张和才脑中过了许多事,张了张嘴,却问道:“她要走?”   话一出口,他立时回头意识到今日之事实际是个误会。   既是误会,李敛自然未许他人,自然也不会长留乌江,自然——   “啊……她要走啊……。”   张和才追着自己的话脱口而出,婉铭见他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担怀道:“张公公?”   张和才却充耳不闻。   他脑中诸事纷繁踏过,来来回回蹄声哒哒,最响的一事,便是意识到自己误会了。   误会却不是误会了今日之事,而是昨日之事。   张和才想起昨日他在自己院中见到李敛,说得那些话,他问了几句,李敛答了几句,可他问得含蓄,李敛也答得模糊。   他又想起分别见着夏棠与李敛的时辰,冲头的热意慢慢凉下来,终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   她昨日根本还不知呢。   可她今日,却必然已知了。   “……”   在桌旁坐了半刻,张和才感到自己悬在立锥之地,前后左右走不得通,可那死灰般的绝望竟也没有劲提起来了,只能悬着半颗心,半吊子的忐忑着。   一如他的人生。   婉铭见他久久没有反应,本欲上前相言,张和才却忽站起身来,抬脚就朝外走。   戚束河叫他没头没脑地打了一顿,心下不乐,一把拉住他道:“哎你上哪?你给我先留步。”   “束河!”   张和才回头,婉铭忙一步追来拉开他的手,又看了眼张和才。   扭回头去,张和才一言不发地朝外去了。   大步走出巷子,张和才的身影在巷口拐弯消没,片刻又现出来。   立在那停了一停,他咬牙从一块砖洞中挖出那壶大登殿,拎回了府中。   回府时张和才本有些忐忑,担心若见了李敛该如何是好,又担心若再不能见李敛,又该如何是好。   入屋放了酒,他踌躇半晌,唤来张林去打听李敛的行踪,府中竟无人知晓,有着那前因在,张和才也不敢轻易去问夏棠,憋得在屋中转了几圈,终也只得作罢了。   无话一日过去,至夜里天挂上朗星,张和才伺候完了王爷,拖着步子打主屋出来,拎灯笼往自己院落走。   走了两步,他忽想起屋中桌上的大登殿,在心中琢磨犹豫,想若李敛已不在了,那壶酒又该何去何从。   想着想着,又低落起来。   走到府中偏园,张和才忽听得瓦檐上几声响动,抬首打灯笼一照,一黑影滚在檐头,下摆轻纱洒落落垂下来,落在他头上半寸。   “……”   仰头呆望了一望,他忽笑了出来,笑中有许多难言之物,加在一起,酿了一壶百味的酒。   他不自觉喃喃道:“可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呢……。”   檐上人听见他言语,动了动身子,睁开半只醉眼道:“……老头儿?”   张和才原还笑着,可他听了她唤自己,不知怎么忽慌乱起来,声也不搭,撤了灯笼便跑,头也不回地逃离而去。   快步跑回自己屋中,张和才喘着气掩上门,四下静听。   周围半点动静也无,李敛并未追他而来。   撑着桌沿长出了口气,张和才垂下头,肩胛骨无所适从的凸出来。   抹了把脸,他忽而又低笑起来,笑着笑着,面上却现出哭一般的模样。   撑住的双臂曲松,张和才吸口气闭了闭眼,抬头拿开桌上的大登殿,拖了只鼓凳坐下,抬手去解自己的外衣。   刚解了一个扣,头顶上女声悠悠道:“老头儿,你那什么酒?”   张和才猛遮起襟口,仰头而望。   头顶遮檐缺了一只瓦,李敛的脸从那缺孔中现出来,带着笑岑岑的醉息。   她看上去似与早间一般无二,张和才猜不出这态度是因她仍不知他心思,还是因她早已醉了。   “……”紧抿了下唇,他低声道:“你个扒人檐头的小王八蛋……”   李敛闻言哈哈笑起来,身子一滚,打那孔里消失了,房檐上只能听得咯咯的碾压声。   嘴上这般说着,张和才快速系好了扣子,顿了顿,他伸手拎了大登殿走出去,抓梯子爬上房。   刚在檐上现出面孔,他便整理整理嗓子,色厉内荏地斥道:“李敛,快给我把瓦搁回去!”   李敛笑仰着随手一抛,瓦片正正当当贴回了那个缺口。   朝这打了个滚,她探手抓住张和才的腕子,一使劲将他带上来,一手抓过他手中的酒,脚一踢,踹掉了他身后的梯子。   张和才:“……”   “我说,你有瘾是怎么着?”   瞧了眼身后的梯子,他收拾下摆小心坐下,李敛并不答他,只撑着坐起来,掀开酒壶盖子嗅了嗅。   “没味啊,则什么啊?”   李敛微醺着,嘴里有些缠绊,差点咬着舌,张和才见她这副模样,生恐她顺檐上栽下去,紧着把她朝后赶了赶。   “甚么没味儿,这可是大登殿,见过世面么你。”   “啊!皇字号的酒啊!”   李敛深陷的双眼瞪了一瞪,睫羽起落,笑道:“老头儿,你分我点呗。”   张和才见了她这一副臭不要脸的劲儿,反拿起乔来,冷哼一声道:“分你?分你你给我点儿甚么啊?”   “放心,放心,不叫你吃亏。”   李敛放下酒壶,一把抓过张和才的手,打怀里掏出本书册塞给他。   张和才的手叫她一拉,浑身都紧起来,臂膀有点哆嗦,可他又舍不得抽回来,只得干咳一声撇开视线,假模假式地瞧着那本书念叨。   “挂枝儿……《挂枝儿》?写甚么的?”   李敛眨眨眼笑道:“这可是好书啊,很难弄到的。”她扬扬下巴道,“送你了。”   张和才顿了一顿,压不住地笑了一下。   “送、送我了?”   “嗯。”   李敛应声抽了手,也没看他,自顾自打怀里变了个小酒盅出来,咬着下唇笑倒了一杯大登殿,举起来对着月光观瞧。   乳酒清中带白,昏昏浊浊,如尘世一般。   瞧着她这幅馋样,张和才忍不住笑了一声,小心把书收了在怀里。   收起腿抱坐着,他顿了几息,微偏头凝望李敛。   月下李敛微眯着眼,瞧了杯子片刻,她一仰头,饮下了那一酌白金。   酒下肚几息,她浑身一停。   闭了闭眼,片刻再睁开,李敛长出一口气转过头来,双眸中有一层叠一层水濛的醉色,残忍隐在其后,几乎见不着了。   她忽冲张和才笑了一笑,伸出食指与中指,叠弹了下他鼻子尖,扭身再去倒酒。   “……”   她似是无意识下做了这般事,张和才却因着她这个动作,背上的汗毛猛炸开,连脖子都要烧起来。   他张口欲问她一些事,想要言语,却实在寻不见言语,想要发出声息,却也捕不到声息。   他明明有那么多该问的,可他一句也问不出口。   张和才一时走了下神,待回头劲来,他眼瞅着李敛连饮,忙一把夺了壶道:“我的天儿!我说姑奶奶啊,你慢着点儿!这可不是那槽子酒!”   李敛一气饮了三盅,却一时并未感到烈杀的醉意,只松快垂下双腿,后撑着身摇头。   “无事。”   张和才呸了她一声,搁下酒壶。   二人并排而坐,静默悄然落下来。   岑寂许时,李敛忽扭过头来,挑起一边眼角来,瞧着张和才慢慢笑起来。   她笑容中的醉酣妍丽,套金的战车一样让他丢盔弃甲。   张和才想装作未见到,可他脸上颜色烧得厉害,装也装不好,只得咳嗽一声,结巴道:“你瞧、瞧甚么?”   李敛懒洋洋地道:“张和才,你爱书吗?”   “啊?啊。”张和才反应了一下,顺着她道:“还成。”   又嘟囔道:“问这个做甚么。”   李敛将面孔转向别处,晃着双腿道:“没甚么,想起来了,随口问一问。”   片刻,她慢慢道:“我幼时想,以后若是嫁人,定要寻个书香门第,库藏万卷金的人家。再不济自己撑家,起码也要起个书架,码上个几十本,不看也成,不看也要有。”   笑了一笑,慢慢又道:“结果到头,哪一样也没能成。”   “……”   这句话落,她又沉默下去,胳膊有些不稳当,撑了半晌,缓缓朝后躺倒了下去。   张和才看出来,她这一段沉默,是在抵抗大登殿那峻烈的后劲,他于是也沉默着,陪她一同抵抗。   过了一阵,李敛闭上眼,重新又笑起来,那笑容让张和才看不出她是胜是败。   李敛忽道:“我前几日上街,偶遇了一个熟人,她过得很好。”   又道:“看到她过得很好,我有些不高兴,我本来不该碰到她的。”   慢慢又道:“也不该做好人的。”   “……”   说着这些话时的李敛,又现出了那晚在檐上歌后的脆弱,那时的脆弱令张和才无法言语,这时的却令他感到心肺俱碎。   垂望着她的神情,他无声地一叹。   江湖人四海为家。   江湖人,四海无家。   五指展缩了几下,他的手慢慢的、慢慢地抬起来,试探着探伸过去,轻触了李敛脸旁的一缕发尖。   他的手抖得厉害,也凉得厉害。   吞咽了一下,张和才吸了口气,道:“你……”   他方吐出一个你字来,李敛猛睁开双眼,扭脸看向他,那双隔着水雾的眸中赤火熊燃,烈烈的风刮起来,烧入这世间。   定定望着张和才,李敛轻声道:“张和才,你想说甚么。”   她的双眼灼灼,眸中有幽深的火,还有刀锋一般的等待。   她在等张和才的答案。   可与那赤燃的火相触,刹那便烧净了张和才单薄的勇,尽露出下面的卑怯。   他的手猛然一缩,顿了片刻,干笑一声道:“你、你可别睡了,再受风,又给爷爷我添麻烦。”   李敛仍是望着他,慢慢地道:“张和才,我受风,和你有什么干系?”   “……”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和缓,但张和才感到了平缓中的那股咄咄之势。   这咄咄许并不是推远。   他想。   可若它不是推远,又是什么。   又能是什么。   垂下头,张和才望着缎袍上绣的素花,久久不能生言。   “……”   在这股沉默中,他感到有一股长风无声刮着。   它一直刮起着,时而带动旌旗,时而贴地慢走,时而大做起来,刮出刀锋,卷杀几个人。   而现在,它已刮到尾了。   闭起眼,张和才发觉自己能清晰地看到它,看到它幽冷的风刃,还有它微带缱绻的风尾。   它要走了。   她要走了。   “我要走了。”   睁开眼,张和才猛抬起头看向李敛,心中的慌乱尽数流泻。   “你甚、甚么?”   撑起身,李敛吸口气道:“张和才,我要走了。”   “……”   张和才怔忡片刻,无意识般道:“你要走?”   他又道:“走去哪?”   李敛一笑。   “走出去,走回江湖里。”   一个回字。   “……江湖里?”   “不错。”   “又去何处?”   “……”   李敛好似为这车轱辘话感到好笑,耸了耸肩。   伸手够过酒壶,她又打怀中变出一个杯子来,倾了两杯,递给张和才一杯。   放下酒壶,李敛与他轻碰了一杯,瓷与瓷相撞,铮的一声,仿若一个尾音。   望着他,李敛平声道:“张和才,很高兴认识你。”   “……”   张和才的手捏着酒杯,捏得指缘泛白。   半敛下眉眼,李敛垂眸饮下了那一杯大登殿。   待到再抬起来,她眸中火灭却,风刮去,支离破碎尽皆藏起,平平展出了一个笑。   怔怔望着这个笑,张和才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哆嗦着,在手掌上抠出一排月牙样的伤。   李敛笑道:“老头儿,这么好的酒,你不喝?”   “……”   张和才没有言语。   李敛又道:“起码杯子还给我吧?”   “……”   张和才还是没有言语。   李敛好似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只是将酒壶放下来,收起那一枚空杯,站起身走到檐角去。   抬起一只脚踩着那滴水兽的颅顶,她回过头来,点了一点头。   “张和才,我走了。”   话落,李敛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从头至尾,张和才一句话都没有说。 第四十一章   李敛走后, 张和才在屋顶上坐了很长时间。   他一直举着手中的那一杯酒, 直到中天上的月跌到树梢后去。   忽一抬手, 张和才仰脖喝下了那一杯白金。   酒过舌而滑入喉,乳味的甜勾着浅淡的辛辣落进胃袋, 巧巧绕了一圈,返上来一缕沉香。   除此之外,甚么也没有。   甚么也没有。   张和才坐在原处宁待, 许久, 他吞咽了一下, 看了眼酒杯, 突兀感到一阵没头的失落。   对酒, 对风, 对这尘世。   对自己。   忽然深吸口气站起身, 他猛在瓦上摔了那只杯, 伸手打怀中掏出一根麻绳。   瞧了眼地上的梯子, 张和才嗤笑一声,甩下麻绳爬到地上。   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子, 他抬脚踹开横着的竹梯, 推了门朝外院大步而去。   夤夜之中道旁无光, 张和才却心挂明灯,一路飒飒而行, 半点停留也没有。   掏出全府钥匙捅开园门,张和才在院子里略一停留,很快去到后方仆从护卫的住所。   门前的夜守倚着门在打瞌睡, 他瞧都没瞧他转去后边。   使了个大登仙,张和才攀着绳登上后边的女儿墙,顺着墙头爬上一旁的树冠,又从树冠跳到了檐子上。   张和才身子笨,沉,跃上屋去时踩出一片硌硌声。他在这硌硌声中半蹲下身子,展着臂稳了稳,微喘着气朝上爬走,略一估算后,停在了大梁上方。   抬手掀开瓦,他垂眼下望,果不其然见到了李敛。   张和才这几下声儿太响了,李敛不想醒也得醒,她环手斜倚着大梁,微抬着眸,从眼角朝上看。   见到是张和才,李敛愣了。   抹了下脸,张和才冲她笑笑,道:“七娘,你还没睡。”   他有些微喘,言语合着笑,泼洒出一些傻气。   李敛叫他逗乐了,下意识笑了一下,笑过却又愣了。   二人对视了许时,李敛才轻轻道:“早已睡了,教你吵醒了而已。”   “啊……。”张和才吸了口气,脸苦下来,跪趴在瓦上道:“对不住。”   又道:“你别气我。”   抱着头喘息了一会,忽又抬起脸来,看着她道:“你甚么时候走?”   李敛眉头一动,慢慢挑了起来。   她终于有点回过神,轻笑一声道:“老头儿,你喝醉了?”   张和才立时瞪眼:“醉?姥姥!”   他这一声又尖又高,声音直冲出去,险些吓醒了底下宿着的人。   李敛瞅了眼底下,回过头来,乐了。   “老头儿,你喝了酒脾气可不小啊。”   张和才仍是瞪着眼,伸手指她道:“你个小王八羔子,你少跟我嬉皮笑脸,你老实和我说,到底甚么时候儿?”   “……”   李敛看着他,眸中灭却的余烬闪了闪,慢慢的,风再度低吹,星火又起了点点。   她轻声道:“我明日就走。”   张和才呆了下,道:“哦。”   立刻又道:“明日?!”   李敛道:“对,明日。”   张和才又道:“那你上哪儿?”   李敛道:“我要随裘家的商队上京去。”   张和才张了张口,道:“那你……你衣裳带够了吗?”   李敛停了一下。   “甚么?”   张和才道:“京城不比这儿,这个年节白天儿热得透透的,夜里又凉,你光穿两层纱不成,夜里要受凉。”   又道:“夏日里受凉可不痛快,有你熬的。”   不待李敛答,又切切问道:“衣裳带够了吗?”   “……”   定定与他对视,李敛忽感到一阵迷茫。   她仔细回想自己的一生,是否有人问过她出行时衣够否,饭可温。   她攥着这句话四下巡梭,却发现莽莽天地间,无处可下锚。   张了张口,李敛慢慢垂下头,笑了。   待仰起脸,她松开环着的手坐直身子,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轻柔地道:“带够了,你放心罢。”   这几个字低缓平直,温柔得仿若长夜。   这仅仅丝缕的温柔,让张和才噎住了。   他感到鼻梗发酸,整颗心软和地摊开来,滴滴答答的朝下淌。   他一时梗着嗓子,想不出来该说甚么。   片刻,张和才笑起来。   笑貌是一只撕开的破口,他脸上一种悲苦的快乐潺潺而流,遮掩不住地倾泄而出。   人间之事,常你进一而我退一,张和才却从未这般奢想过。   若退三,退十,退千百而终得一,那便也是乐了。   你在千百中进来一步,一步就行。   一步,我也心甘情愿。   这悲苦的乐荡荡流淌,四溢而出,李敛只需伸一伸舌尖便能品尝到。   沉默许时,她忽起身,钻入了这片悲苦中。   攀住瓦檐上的洞,她反手翻开几片瓦,将洞拓大,身子一缩,顺着那钻了出来。   把瓦都安回去,李敛来到张和才身边,抓了那麻绳笑看了一眼,又放下了。   蹲下来,李敛道:“正好,我有事情要问问你。”   张和才吸了口气,伸手虚招着她道:“你坐下。”   “嗯?”   李敛愣了一声。   “上边儿陡,你坐下,别掉下去。”   “……”轻笑一声,李敛道:“我不会掉下去的。”   张和才抬手按住她的肩,“我的姑奶奶,你可坐下罢。”   李敛笑道:“哟,蹲着就能涨一辈,那我站起来你不得叫我祖宗。”   张和才好像忽然之间笨嘴拙舌起来。   见他一副很头大的样子,李敛嗤嗤笑出声,终于顺着他的劲儿坐下了。   再吸了口气,张和才道:“你打谱问甚么事儿?”   李敛道:“张和才,那天夜里你拿走了一封信。”   “……”   她问道:“你把信藏哪了?”   李敛没有说是哪一夜,但二人都清楚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夜。   沉默了良久,张和才低声道:“……你问这做甚么。”   李敛淡淡道:“张和才,你把信给我。”   张和才悚然抬首。   他面上怔愣只一瞬便化作了了然,了然里又生出了千百心绪,两极苦乐。   生平第一次,他发觉自己退了千百步,而回头过去,竟也在那暗夜长路之中,进了千百步。   “你要、你为我去——?!”   “这件事情还没有完。”   李敛打断他。   “那信我原想明日去偷,既然你今日来了,那便今日也行。”   她道:“张和才,你莫不是以为杀了两个紫衣狗,再缩起自己的头,事情就永远了结了罢?”   “……”   张和才的手紧捏着她的肩,唇舌哆嗦着低垂下头。   “不成,这不成……”   李敛仿佛没有听到。   拿下肩头的手,她松松地抓着。   张和才的手很凉。   握着它,李敛道:“张和才,我信你,你也要信我。”   她的话一根钢针刺穿这长夜,狠狠钉在地上,顶住了这软弱的人间。   我信你。   张和才的手猛然收紧,紧紧攥着她的,握得李敛虎口生疼。   他几乎哭叫出来。   “姑奶奶,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去,算我求你了可千万别去!别搅和这事儿!你这、你这不是要把我的心挖出来吗?我张和才是个甚么东西,就是摔地上了砸烂了,也就给上等人听个响儿,泥子儿一样的玩意儿,根本不值!你别,别,七娘,我求你了,别。”   扯扯嘴角,李敛望着他的面孔,面上风沙坦坦。   “张和才,江湖规矩,一报还一报。”她一字一字道,“你帮我瞒了贺铎风,我便帮你,了结此事。”   “我不要你报恩!”   张和才生生拉着她,抬起一副泫然欲泣的面孔,高喊出声来。   “我要你别入那黄泉啊!!!”   “……”   路边野鸭一声嘶鸣,付出一些徒劳,震荡起一些无言的情感。   李敛垂下眼。   片刻,她声音极低、极低地道:“我也……不全是为了报恩。”   漂泊的心意暗暗,女人的皮囊中装着千万游荡,摔打出一副刃锋般的魂。   刀也好,火也好,权柄煌煌,抵不过女人一双肩膀,一杆脊梁。   风起了,焰也起了,烈烈作响的风中,有谁私语绵绵。   我想你活着。   我想你活着。   我想要你比我,更加心无旁骛地活着。   是谁在说。   又是谁在听。   慢慢抬起眸子,李敛盯住张和才的眼睛,绽开了一个笑靥。   抬手摸了摸他的耳垂,她轻轻笑。   “老头儿,你不信我的手段?”   话落,又道:“老头儿,你怎么比女人还爱哭。”   张和才被刺了一样缩了下,不知是躲她的手,还是躲她的话。   瑟缩过了,他面上渐生怒意,咬牙切齿地狰狞着脸孔,他似酝酿了些极不好听的话,可到了最后,却只硬吐出一句。   “别去。”   他道:“别去。七娘,真的,别去,为我,不值得。”   李敛道:“你怎么知道不值得。”   张和才猛地摇着头,吞咽两下,泪又出来。   他哽咽着,甚么也说不出来,甚么都忘却了,只一个劲的摇头,一个劲儿的,紧紧攥她的手。   升斗的蝼蚁,炸出海一般的苦涩。   看着他,李敛张口吐出一声叹息。   这叹息中毫无失望,更无疲惫,只有渲溢的开怀。   她开怀得甚至有些残忍。   唇舌一翻,李敛的口中现出一只刀片,那刀锋利无比,削发断金。   伸手取下刀片,她含了一枚丸粒,抬手止住张和才的动作,倾身吻了上去。   歌与风,月或酒。   世上再没甚么,比这一吻更醉人。   张和才慢慢地闭上双眸,醉死在了这一吻之中。 第四十二章   张和才在自己的床榻上醒来。   他很规矩地躺在榻上, 身上盖了薄被, 被角掖在他身下。   今日外间的天很好, 半开的窗子晒进来些晨光,留了一绺亮色在榻头上, 照着那叠得整整齐齐的,他的外袍。   那整齐之中,留着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温柔。   睁开眼, 张和才眨了眨, 脑子慢慢清醒过来。   他又把眼闭上了。   闭着眼, 张和才在口中咬住自己的唇, 下颌慢慢哆嗦起来。   他使劲儿一吸气, 吞咽了一下, 咬紧牙关, 想要压住身子里涌上来的那个劲头。   不好使。   他紧起眉头来, 抬起手背贴住额头, 又微张开唇吐息着,试图镇压它。   不行。   还是不行。   猛然掀被坐起来, 他双脚触地, 推开五斗柜的柜门, 扒掉底下的衣物,拉出了下方的暗格。   “……”   凝视着那里, 张和才紧紧抓着柜边,指尖刮过雕花,随着下落磨出血来。   他剧烈喘息着, 咳嗽着,断断续续地。   双腿支撑不住,他身子慢慢软倒下去。   跪坐在满地绣样华美的冬服中间,张和才终而涕泗磅礴,哭得如同大雨之中,嘶鸣的一只野鸭。   三十三年一度的长嘶,伴着风,伴着酒,伴着绵绵的夏雨,远远送了出去。   五十里外的李敛忽而抬起头来,扭身回望。   她望着身后已远的乌江府,斗笠下的双眸暗暗,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李七。”   身旁人唤了她一声。   “李七,看路,瞧甚么呢。”   “……”   望了许时,李敛回过身来,勒马的手紧了紧,赶马朝前快行了几步。   出声那人不一时也朝前赶了几步,行到她身边来,笑笑道:“哎,刚看甚么呢,那么上心?”   “……”   李敛头不动,微斜眸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没甚么,我听见我汉子在家哭。”   那人噎了一下,再开口,话中对李敛的兴味变少,不甘却增上来。   “你出来保这趟镖,没和他打招呼?”   “打了。”   “那他哭甚么。”   “……”轻笑了一声,李敛道:“他心疼我。”   男子嗨了一声,话中有显见的轻蔑。   “大男人,那也不至于就哭哭啼啼的。”   李敛仍然笑着,没有言语。   看着前方,她的眼神穿过坦坦的黄土长路,望向不知何处。   如果叫李敛回望自己,见到这份笑,她想必会吃惊于曾经,更吃惊于现下。   那些迷茫的虚无在一壶酒,一声嘶喊中,尽数归拢,抖抖身子立起来,立成一份笑意,一把视死如归的刀。   他没有问过她是否再去乌江,她也没有给出答案的意思。   多么奇妙。   乌江前一个去,死背后一个归。   谁都没有把握的答案,给出与否,实在毫无意义。   自被师父拾回门中,已二十载了,距上一代的那些人死去,也已二十载。   二十加二十,几度轮回。   李敛有些淡漠地想。   她们这一门走出去的女人,也是否都终将陷在轮回之中,是否,都有着些命定的劫数。   绵夏的雨轻敲斗笠,丝露聚成水滴,顺着边沿落下去,落到李敛的衣衫上。   前方马车的帘忽掀起来,一张唐仕女般的柔和面貌露出来。   那女人轻唤道:“七娘。”   李敛随着她的呼唤赶马过去,微压了压身子。   “裘家主。”   裘藍湘软和道:“七娘,淋得慌么?”   李敛轻笑一声,道:“不打紧。”   “那就好。”   裘藍湘礼节性地笑一笑,一时不言不语,只观瞧她。   那观瞧叫李敛挑了下眉头。   “怎么?”   裘藍湘淡淡道:“七娘,你似乎落了一些能言善辩在乌江。”   李敛一顿。   她瘦窄的身子稳坐在马上,身后马尾荡荡,画出一方江湖。   直起腰来,李敛平声道:“是么。”   裘藍湘看着她道:“走镖到京城之后,你有甚么打算么?”   李敛又笑一声。   “裘家主,这才上路半个时辰,你就开始挖我去你那了?”   裘藍湘坦然道:“是啊,天底下功夫这般好的姑娘多难寻啊。”   李敛道:“我说过,我只会杀人的功夫。”   裘藍湘道:“你也说过,你可以学。”   “……”   李敛没说话。   半晌,她道:“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出了香我要在京城长盘六个月,我可以等你。”裘藍湘道,“裘家还是有些家底的,你若有需,我也可以帮忙。”   扭过头笑了一下,李敛拇指朝后指了指,车厢后面大队人马跟随。   “你是不是就是用这法子,把这些水鬼子头都收下的?”   裘藍湘掩嘴笑道:“我一文弱女子,可收不下谁,他们只是跟来罢了。”   吸了口气,李敛摇头道:“多谢你美意,但我还是不去了。”   顿了一顿,裘藍湘忽道:“你那件事,就这么棘手么?”   “……”   她的心思太过锐利,李敛喉头一梗,又是半晌无言。   昨夜送张和才回屋时,她盗走了五斗柜中的那封信。那是封很简单的信,上面有命令,有督促,还有一个名字。   凉钰迁。   这个名字很美,名字本也没有甚么,可这名字的背后,却有一个很要命的身份,它叫李敛生平头一回感到踌躇。   “七娘。”   “……”   “你同我说过,你是幽北长大的,是不是?”   李敛看了她一眼。   “你去过京城吗?”   “没有。”   “那你为何这回要去了?”   “我应了你的活儿。”   裘藍湘道:“你我都知道,这一点束不住你的。”   李敛轻笑一声,道:“那你未必也太小看我的职业道德了。”   裘藍湘咯咯地笑。   笑过了,她叹息般地道:“啊……许久不曾听人说这般的词了。”   慢慢地,裘藍湘又道:“七娘,幽北与乌江,哪里也不比京城,你要在一个从不曾去过的地方,做一件棘手的事,是注定讨不到好处的。”   李敛的唇抿了起来。   雨势渐大,丝线成网,哒哒马蹄中,李敛斗笠上的水滴落成一道雨幕。   良久,她微昂了下头观瞧前路,道:“裘家主,雨疾了,不若我去前头探探路,免得车陷在了泥里。”   “……”   裘藍湘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李敛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在乌江相遇至今,裘藍湘与李敛几度来往,她常常能在李敛身上感受到一股气息。   家乡。   她好似曾经那个光鲜亮丽的千禧年下生的孩子。她们吃最鲜辣的美食,讨论最热闹的事实,见识最广阔的世界,享受最光怪陆离的人生,可内里却一个一个,都患着孤独的绝症。   那缺失信仰与漂泊带来的冰冷印刻在骨血之中,教他们即使穿越了时间,变换了朝代,教出来的孩子,也仍和自己一样。   李敛是一道茫然的风,她吹在这世上,刮过一切藩篱,一切城墙,刮出一番随时随地的一走了之。   但现在,裘藍湘感到她仿佛被甚么拦阻住了。   人终究不是风。   人也终究,要被甚么拦阻住。   “好罢。”   裘藍湘终而轻声道。   “你去罢。”   颔首过后,李敛不再多言,只打马前行。   马蹄声疾,斗笠上的雨帘刹那被打乱,分出两边。   李敛抓住帽檐,抬手朝下一甩,再度将斗笠戴在头上,一手握缰,策马疾驰前奔了十几里地,地上还算平顺。   顺着一道岔路爬上坡,李敛复行半里,很快见到了路边一家客栈。   阴雨天不见光,客栈门前早早亮起灯笼,绕到后面,马厩里已有三四匹马。   绕着客栈观察了一圈,李敛下马入内,敲敲柜台道:“掌柜。”   “……”   “掌柜——”   “来了来了!”   柜后帘布一掀开,出来一个瘦高个,三十岁上下的样貌,面容娟秀,嘴有些尖,唇边有颗黑痣。   他乍现身,李敛搁在柜台上的手瞬间僵了僵。   “客官,您怎么着?打尖还是住店?”   “……”李敛道,“我是裘家商队的前探,辎重还有十六七里到此。”   “好嘞。”掌柜翻了翻春簿,从善如流地道:“房都给预备好了,我这里现在叫后头预备热汤,您回报罢。”   “……”   看着他,李敛忽从鼻子里轻笑了一声,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立在门前灯笼边,她翻身上马,提缰回驰。   当晚,裘家一行人宿在了这家客栈之中。   出了乌江便近蜀了,蜀边潮热,云多雨多,绵绵热雨下一阵停一阵,及夜里雷声又大作起来,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晚间洗过澡,李敛回到仆从的通铺卧房翻身上梁,歪倚在梁上闭了眼。   睡到半夜里,瓦上忽传来一阵轻轻的咯吱声,李敛吸口气睁开眼,眼神跟着那股声音走,一个猿猴挂枝无声无息落下来,微敞窗子,从缝隙之中掠了出去。   贴着墙根飞跃前屋,李敛顺进后院主家人的宿处,顺着已敞开一扇的窗子翻进去,不偏不倚,坐在了屋中鼓凳上。   屋中有两道人影。   李敛坐定片刻,一人先开口了。   “七娘。”他道,“大江大河霸侬碎盘子拔了蜡,燕子楼下秋刀子,哪里间活跳跳嘛。(道上人说你被杀了,燕子楼干的,你这不活得挺好么。)”   李敛轻笑一声,道:“开眼罢。(把灯掌上。)”   身侧一人身形微动,破空声后,屋中乍然亮起来。   除了李敛,其余二人一个是店中掌柜,另一个,竟是贺栖风。 第四十三章   贺栖风冲她和气笑笑, 扭头对掌柜道:“巴三, 喔讲客安安踏踏的嘛, 侬还不信喔。”   掌柜巴三打量了李敛两眼,眼神中仍有不确信的估量。   李敛并不理会他, 只挑眉道:“贺栖风,你在这做甚么。”   立刻又追问:“你哥在不在。”   贺栖风笑嘻嘻道:“哦哟,侬想客咯?”   李敛也笑起来, 微笑的唇舌翻出一张刀片, 贺栖风忙抬手道:“哎别别别别别别, 有话好说嘛七娘。”   他道:“我哥回南江去了。”   李敛飞了个眼白, 收起刀, 便听得巴三道:“七娘, 一剑飞麟天下无双, 你如何全身而——”   话头到一半停住了。   李敛低下头, 冲他分开长发。   头皮上发底下有一道细长的疤, 疤痕鲜艳,嫩红色, 斜断过半个颅顶, 正对着天灵盖, 劈出一道秃线。   迎着光现了一现,李敛重新扎好马尾辫子, 环起手淡淡瞧着巴三。   巴三闭上了嘴。   再开口,他道:“你今日现身,是有何打算?”   李敛瞧了一眼贺栖风, 道:“我未想到他也在。”   贺栖风听出她话中的排斥,却混不在意,笑嘻嘻道:“七娘,叫我也听听怎么样?我可以帮你。”   李敛的眉头挑起来,荒谬般地轻笑了一声。   她压根儿不和贺栖风客气:“你有事没事,没事赶紧走。”   贺栖风脸色不变,仍是笑岑岑道:“对不住七娘,我可不能走啊。”   他语气软和,话却极硬。   李敛只顿了一顿便明白过来。   她冷笑道:“难道只因为我能死里逃生,以后做活便得找个陪护了?”   她这一句不是对贺栖风,而是另一边的巴三。   巴三道:“这不过是一时的事。”   他虽接了话头,言语中没有给李敛松绑的意思,只是补道:“七娘,这些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的,毕竟嘛,天底下能活过那一剑飞麟的人没有几个,你又从来独行,自然惹人生疑。咱们不过都是些路边打食的野狗,零散聚在一起混口饭吃,要哪一日老窝里真飞进来一只铁燕子,那谁也受不了。”   李敛环手仍是冷笑:“给别人看?”   巴三没有接话。   李敛不愿与他多在此时上缠拖,吸了口气道:“不必做给谁看,我只要做完手上这件事。”   巴三愣了一愣,忽大笑起来,口中金牙露出一只。   他笑得极快,收笑也极快,叫人怀疑那份笑意的真假。   他道:“七娘,你便是洗了手上岸,要和‘天下第一义士’这名头捆在一块,我看也不大搭配吧?”   贺栖风插嘴道:“巴三,你这话可不好听啊,我看就般配的很。”   李敛嗤笑一声,道:“我何时说要与那傻子配到一个窝里去了?”   贺栖风扭头又插言道:“七娘,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   巴三与李敛一同看向他。   贺栖风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转回头来,巴三道:“那你是甚么意思。”   “什么甚么意思。”   “为何收手。”   “……”   “说话。”   松开环着的手撑在桌边,李敛双腿长展,随意笑道:“身子骨不行啦。”   “……”   巴三不言,眯着眼观瞧李敛。   沉默良久,巴三问道:“今日你来寻我,到底甚么事。”   李敛抬手打怀里掏出四张大额银票搁在桌上。   她放了两张在巴三面前。   李敛道:“我要买你十个死人,去杀一个人。”   巴三道:“甚么人。”   李敛道:“当朝大太监,凉钰迁。”   巴三道:“两千两一个凉钰迁,倒是足够。”   她又放了两张在巴三面前。   李敛道:“我还要买三个问题。”   巴三道:“什么问题。”   李敛道:“只有大智大通能回答的问题。”   巴三道:“两千两三个问题,也正合适。”   李敛点点头,看着他不再言语。   她意思叫巴三去准备,巴三却将银票叠起来按在桌上,没有动手。   他道:“七娘,这是你现下的全部家当了吧?”   李敛道:“不错。”   巴三露齿一笑,道:“七娘,来往这些年头,我老三不曾坑你罢?”   李敛轻笑一声,道:“给得都很公道。”   巴三从怀中掏出两幅绣像画,连同银票一起推给她。   “银子,我不收你的,这两笔活你挑一笔,干完了就抵你的四千两。”   李敛挑了挑眉,抬手接过东西,揣起银票展开绣像。   第一张是个瘦高个,男子四五十左右,两鬓斑白,青面无须,唇朱齿白容颜艳丽,紫纱帽下点黑的双眼,眼角有颗泪痣。   绣像画下方题了三个小字:凉钰迁。   李敛的手僵了。   许时,她缓慢展开另一张绣像。   绣像上也是个男子,也是四五十左右,也是两鬓斑白,也是青面无须。男子胖得厉害,一副慈眉善目,头顶宫帽。   绣像下方题两个字:黄锦。   “……”   “……”   空气之中渐渐绷起一种尖锐的紧。   盯着那两张画像看了良久,李敛慢慢抬起眼,视线打绢纸上沿,刀子一样的扎向巴三。   巴三一派轻松地回看她。   慢慢地,李敛低声道:“巴三,你何时开始同接紫衣狗和清流派的道票了。”   巴三道:“我是生意人,不比你们自由来去,挑不得活。”   李敛又挪开视线,盯住贺栖风。   她道:“你又是何时知晓的。”   贺栖风笑道:“任君想象。”   李敛缓缓道:“是在王府聚餐时么。”   贺栖风也不否认,笑呵呵地道:“七娘,我哥是个傻子,我可不是的呀。”   “……”   “……”   沉默。   极长的一段沉默。   这段无言的岑寂中,贺栖风忽然感到,一种不曾出现过的情绪自李敛身上散发了出来。   他突兀地想。   她现在,大概是个会哭的人了。   贺栖风认识李敛很久了,比他那个从武侠话本里走出来的傻子哥,还要久得很多。   李敛的身上有种引人侧目的荒凉感,但贺栖风从不曾将李敛当成一个女人看待,不仅因那很愚蠢,更因她从不像。   她如同朝堂上的一些女官,以入世的方式活得出世。   可这一刻,他也如裘藍湘一般,清晰感受到了李敛身上的变化。   她变得像个女人了,而讽刺的是,让她变得像女人的,竟然是个阉人。   贺栖风无声猜想着。   他想,面对着这蓦然而至的刁难,那幅绣像背后,大概是一张为了隐忍泪意而狰狞着的面孔罢。   随着他的猜想,李敛从画后露出面孔来。   她的脸上并没有泪意。   将其中一幅绣像放在桌上,李敛把手按在上面。   她的手小,也白,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手背的骨骼微凸出来,稳稳地按在桌面上,没有甚么颤抖。   她道:“我选这个。”   巴三把另一幅拿过去,看了眼上面的人像,卷了起来。   他边卷边道:“七娘,你可别赌气。”   他虽这么说着,收起绣像的动作却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   “赌甚么气。”   李敛平淡地笑了一下。   “我早有觉悟。”   巴三的手顿了顿,停了。   “……”   屋外雨声淅沥,闷雷阵阵。   静默许时,巴三猛地又大笑起来,开怀之中豪气万千,声洪如雷。   他猛然收笑道:“七娘,我会叫破袋子老九跟着你,贺老二也会跟着你。”   李敛道:“那么说,这便是我的十个死人了。”   巴三一摆手道:“杀人人杀,活死死活。”   他站起身来,道:“你还有两个问题,你打算问甚么。”   李敛道:“你要知道?”   巴三道:“你既要我助你,知道本也是早晚的事。”   此时再要避着他二人已毫无意义,李敛伸出一根只手指,道:“当朝东厂厂公,掌印大太监凉钰迁,当年为何被符柏楠从一个小小狱卒提拔。”   她放下手指。   “孙老爷在哪。”   巴三愣了一下,道:“这就是你想问的问题?”   李敛环手道:“不错。”   巴三道:“你知后一个问题,我就能回答你罢。”   李敛道:“我知道。”   巴三道:“那你为何要花这个冤枉钱。”   李敛道:“我没有,后一个问题是问你的,还有一个问题,我先留下来。”   巴三道:“为何?”   李敛严肃地道:“我怕把你吓跑了。”   巴三哈哈笑起来。   他点了一点头,既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做甚么动作。   随着他的笑声落下,屋中灯花随着一声嗤响,灭了,屋中的三条人影也随着这一声嗤响,全都消失了。   接连三日,雨仍是不停的下。   大雨淹没了黄土的道路,土坑淹成了泥坑,护镖人马被迫在客栈滞留下来。   和说翻脸就翻脸的老天爷不一样,巴三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不久便带李敛去见了孙老爷。   三个人三匹马,顶风冒雨,拂晓晨奔了三十里路,去到前面大镇甸中一巨大的赌坊,李敛在那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将欠账的孙老爷赎出来,又花了五十两叫他引路。   三人又顶风冒雨的奔了十里路,才在大山之中一个狭窄谷道的坑洞前停下。   孙老爷说了声:“等着。”接着趴下身子,顺着泥水爬进了洞子里。   三人在洞外的大雨中立了不多时,洞里很快传来沉沉人声。   那人道:“问你的问题罢。”   李敛将银票叠起来,两指夹住,使内劲朝里打进去。   她当先道:“当年权盛一时的大太监符柏楠,为何要提拔无名的凉钰迁。”   大智大通沉默了一阵,道:“邙山白门。”   李敛的唇抿了起来,神情有些微妙。   片刻,她轻笑一声道:“你知道我问这个问题,只是为了探查你是不是真的大智大通。是不是。”   大智大通道:“不错。”   他又道:“你的银子还够两个问题。”   李敛听懂他言外之意,不再问废话。   吸了口气,她道:“前朝洪夏三年时,大太监符柏楠血洗宫闱,篡杀一龙双凤,扶正皇女夏觅玄当朝。这是真的么。”   再度沉默许时,大智大通吐出两个字。   “不是。”   【轰——!】   天上猛地一道闷雷。   雷声炸响,劈碎这一个字,劈开一个秘密。   就着这雷声,大智大通道:“前朝女皇育有七子,二子早折,余五,符柏楠杀其中之二,一为五公主夏平幼,一为七公主夏倾颜。其中七公主夏倾颜本应得天龙正位。符柏楠为夺权,杀夏倾颜以牵制女皇,又命手下杀女皇爱女夏平幼以绝根,然他手下一名唤许世修的少监与太监凉钰迁合谋私纵,从皇宫侧角门放走了五公主,使其流落民间,至今已有三十余载。”   “……”   李敛的五官紧着,脸白得如同远山的雾。   秘密轰轰而落,响雷一般扎穿她的天灵盖。   “你还可以问一个问题。”   “……”   李敛的手垂在身侧,紧紧攥着。   静默许时,她问道:“那日私纵五公主,必有小黄门守门,那个黄门的名字是什么。”   大智大通道:“张富安,此人自幼入宫,活得不长,二十年前便已死了。他只有一个干儿子,那个人,名叫张和才。” 第四十四章   “……张和才。”   “……”   “张和才!”   张和才一个激灵, 猛转过身去。   “……”   长夏绵延, 鸣虫满树, 府园中锦簇花丛接连成海,树荫如云。   望了许时, 张和才慢慢转回头来,垂首立在树下,抓着手中的竹簸萁, 将糙米有一搭无一搭地撒在地上。   他脚边围了一圈鸡, 一圈鸭, 一圈鹅, 还有几只看热闹的鹿。   张和才双目无神, 呆望着地上啄食的鸡, 眼神穿过鸡身的翎羽, 看向了他处去。   树冠上鸣虫声声, 树底下沉寂无言。   呆立了许久, 张和才忽感到被人拉扯,眼神一动, 他才见到一只鹿探着鼻子, 在嚼他的衣服袖子。   看了有一会, 张和才才回过神来,赶忙将空荡的衣袖从鹿嘴里拉出来, 倒空了手里的簸萁,从地上的竹编篮子里拿出几个菜团子喂给鹿。   鹿吃完了菜团,又去舔他手指上的残菜, 仿佛在舔几根细枝。   张和才瘦了。   双颊下陷,指骨突出,从李敛走的那日为始,张和才以摧枯拉朽的态势颓消下去。   一个半月,他瘦得脱了一层皮。   他不知自己是否会永远这般瘦下去,直到哪一日,随着长夏最后一场雨,无声地消失在这世上。   张和才自认不是个风花雪月的人,甚么为伊消得人憔悴,他打死也不会认。   “……”   动了动眼神,张和才深吸口气。   搓了把脸,他拾起簸箕拍了拍,夹在腋下,两手袖起来,旋身朝外走去。   出了园子拱门,张林正弯腰在那拾掇树下的叶子,扭头见到张和才,他忙挂了个笑脸,躬身小跑过来。   “爹,早饭给您搁桌上了,您赶早了用。”   张和才懒言,仅摆了下手,把簸萁递给他,朝另一边走。   张林搁下扫帚簸萁又跟过来,亦步亦趋道:“爹,您用一点儿罢,今个天儿凉,厨房里新攒的酸豆角,腌的莲子,还有点儿开胃的金菜,就着饼子喝粥,唏哩呼噜一顿,一整天儿都舒坦着呢。”   张和才不理会他。   张林追在他身后半步,笑行道:“爹,爹。”   张和才被他烦得停下脚步,转头尖声道:“别瞎吵吵,要吃你自己个儿吃去!”   话落扭过脸,也没管张林,大步走了。   张林没趣地在原地立了许时,冷嗤一声,转身自朝下厨房而去。   撵走了张林,张和才穿行几进院落,回屋换了身外出的衣袍。   近来乌江将行入秋,疾风连雨,长刮不绝,不少旧屋的檐上瓦给刮去,前些时日张和才还带全府人四下寻检。   今日轮他服休,出外租了辆牛车,张和才取了用具,到虎头柳巷买了几十页瓦,赶车去了城郊废庙。   通常要去,张和才总会先命个飞毛腿捎句口信来,但今日他没有提前通知,庙中人不齐,除了卧床的两个老太监,就只有三叔和一个叫夏大海的在。   “和才,来了怎么不早言语一声?”   三叔接过张和才的车,几人朝后院行。   “昨儿个雨停,腿子今早儿都还没出差,想找不大容易。”张和才道,“修个房顶子又不是分银子,用不着人齐。”   “你这是哪儿的话。”   三叔拍拍他后背,似想再多说几句,张和才的表情却叫他止了话头。   在他身侧的夏大海一直没有言语。   三人顺着后门把车推到院中,卸了瓦,三叔去取来梯子,张和才撩袍掖在腰上,打算爬上去,夏大海却先他一步爬了上了。   张和才刚欲张口,三叔一把按住他肩膀,笑笑道:“和才,叫老夏看罢,后厨里还有点儿小米粥,我给你盛来。”   张和才道:“我吃过了三哥。”   三叔看着他,定定道:“吃一点罢。”   “……”   “和才,你得吃点儿。”   “……”   张和才并不饿,他想要辩解,可一想到此事,却忽然感到一阵无力,张不开口。   咧了下嘴,他终勉强道:“半碗就成,我真吃过了。”   三叔并不戳穿他的谎,仍只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去后面厨房盛了些粥来,粥碗里放了一只白煮蛋。   粥已有些凉了,张和才接过来喝了两口,并没有甚么熨帖,只感到一阵翻涌的恶心。   那是胃袋久不曾动,忽而见食的恶心。   咬了咬牙,张和才甚么都没说,吞咽几下大口又喝,将那不适硬压了下去,还吃光了碗中的蛋。   他刚喝完粥,檐头的夏大海便探出脸来。   “瓦碎了六个,还刮走不少。”   张和才端着碗道:“哟,那怕不是不够吧?三哥你和老夏先弄着,我再去买点儿。”   “真不够再说。”三叔道,“先紧着漏得厉害的地方修罢。”   二人搬了东西,也陆续爬上梯子,各寻了一处漏雨的地方,和了泥开始贴瓦。   手上的活儿一做起来,张和才脑中便空了,待眼前的漏全补好,头一抬,日头已升到近正午的天上。   他发觉近两个时辰,自己一句话也没有说。   张和才原以为瓦不够数,干完才发觉买多了,三人下来商量了几句,决定将东西先存在小房里,随用随取。   放好了东西,他对二人道:“夏哥三哥,我先走了。”   夏大海道:“我做中饭,吃了再走。”   张和才摇首道:“下回吧。”   听他这话,三叔忙拉住他道:“和才,老夏手艺好,吃了再走,正好和邹叔他们叙叙旧。”   “真不用了三哥,这就走了。”   “和才,你别推辞,你瞧你瘦得甚么样儿了。”   张和才向后拉扯自己的袖子,三叔却紧抓着,还朝前来揽住他的肩膀,轻易便摸到了张和才的肩胛骨。   他切切道:“和才,你吃——”   张和才猛地尖声叫道:“我吃他娘什么吃,我不想吃!!!”   “……”   “……”   院子里静了。   张和才脾气不好,骂人也是常有的事,但对三叔说这般话,却是从不曾有。   夏大海的脸色一时有些不大好看,垂了垂眼,旋身走了。   放开张和才,三叔从鼻子里叹了口气,二人脸上也有点僵。   站了一站,张和才勉强道:“三哥,我先走了。”   三叔没有应声。   低头去院里套了车,张和才打后门出来,赶着朝外走,后边脚步声忽然响起来。   张和才回头一看,见到三叔收拾了体面,赶着到了他身边来。   和张和才走到一处,三叔主动开口道:“集上有铺子聘了我,过午去给人盘盘账。”   张和才开了下口,道:“是么。”   片刻,才想起来一样,又补道:“挺好的事儿。”   三叔没有接茬。   二人默然并行了一阵,三叔忽下定决心一般。   他问道:“和才,你是不是有女人了。”   张和才按在车板边沿的手猛然扣紧。   “……”   “这一个月,你得瘦了有十来斤了吧?你这么个抽抽法儿,我们老几个都挺挂心的。”三叔低平地道,“你也别嫌三哥罗嗦,咱做奴才做惯了,就落下这么个臭毛病,针鼻儿大的事儿念叨三百遍,到了地府里还得问问阎罗王。”   “……”   叹了口气,三叔又道:“和才,你脑子也不是那种一根儿筋的,三哥劝你一句,要是真没辙,就别去想了。咱这样的,能找个真愿意跟着的不容易。”   他道:“和才,散了就散了吧。”   牛车停下了。   张和才忽从车板上跳下来,踉跄着奔到巷角,扶墙弯腰,哇的一声吐了。   他反恶得厉害,稀粥伴着酸液从他的口中喷呕而出,落在地上,散发出疼痛的臭味,早晨吃下去的东西几乎没有消解,尽数吐了出来。   张和才体内对于进食的热情,好似随着一个人的离去而消失了。   他并不是不想吃,他只是感到失去了吃的理由。   李敛的离去,带走了张和才身上一些极重要的东西,但他说不出那是甚么,他时常在无光的夜里盯着王府的角门,门外一片黑暗,黑暗中,却有许多可能。   他有时会走向那门口,立在门前,将胳膊伸进门外黑漆的巷子,想要捞住路过那黑暗的甚么人,可当他抽回手来,掌中还是只有那片黑暗。   李敛走得实在是决绝。   一个吻,一叠衣,一个承诺,然后呢。   然后便甚么都没了。   她说,她要上京去,她还说,她要为他了了这件事。   她说。   她说。   长夜中的她说混着梦与魇,在张和才的血中川流,在他胸膛中绞做一团,叫他头晕眼花。   张和才头回觉得看东西重影儿,到处都有叫他的人,哪儿好像都能见着个梳马尾的姑娘,洒落落去,又洒落落地来。   他总听到她叫他,听到她轻声笑言,老头儿,我回来了。   她说回。   他于是焦迫地去追去捉,可等他急着赶过去,不是空无一人,便是捉了错的人,短短时间,得罪了一大票人。   渐渐的他想,他大概是魔怔了。   是他想错了罢。   那些话语,那些长夜,那些除却苦涩以外的风与歌,了然与共罪,实际上不过都是自己的臆想。   李敛怎么可能亲吻他呢。   他怕是饮多了大登殿,故在梦中,踩云腾风,登了这一生,最高的一栋殿。   谁会和他告别,谁又会说,我会回来。   可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但凡听得了一丝风声,仍是跟只狗一样趴在地上嗅着,到处去找李敛的影子。   找着她,捉了她,然后把自己的心剖给她。   是,她可能是不稀罕,他不过就是个臭腌臜的阉人,别说男子气概了,便是半点男人型儿都没有,他自己不知道吗?   她不稀罕不要紧,她放在地上踩都不要紧,甚么体面,甚么自尊,都不打紧。   可她就这么走了。   她一走了之,他连把心挖出来这个动作都没意义了。   又可悲,又可笑。   想来对她李敛来说,他张和才,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草芥之子。   她怎么能这样。   她怎么能这样。   她怎么能,这么对她。   有时候在夜里,张和才睡到夤夜会毫无缘由的忽然醒过来,直愣愣地坐起身,左手紧攥住右手,想着这些事,想得渐渐咬牙切齿,可慢慢再想,又垂下头感到剧痛与悲凉。   他想完这些,又会想,这不该她,这不是她的事儿。   他想起那天晚上,李敛紧紧拉着他的手,想起她那双火烧的眼眸。   是他活该。   他活该跳进这大王花的嘴里,给她从都毒到脚,苦在心里,又甘之如饴。 第四十五章   张和才在街角吐干净了, 歇了一歇, 很快又上车回王府去了。   三叔原想带他去医馆看看, 但他坚持不去,三叔于是不敢再逼迫他, 只能忧心忡忡地任他自去。   这一日的放晴过去,才将过七日绵雨又接,接连下了两日未停。   待这一回的雨住了, 风再起来, 便带上微凉了。   夏末的风雨卷走露, 卷来园中满处的残花绿叶。   因着连日的雨, 景王府中几间旧屋有些漏, 张和才抽空召了些人来修整。东院的书库夏时刚修过, 倒是无甚损伤, 只是水汽潮湿, 现下天放晴了, 便要寻着这时机将库中书册取出来晒一晒。   晒书这事,张和才早已干了数回, 无非将濡湿氤潮的书册从库中取出来, 架起蒸笼与石板, 蒸晒就是了。   领着几人在库前空地一气做到正午,众人陆续放下物什去用午饭, 仅余张和才一人仍在库中。张林本想劝他一劝,转念一想,便也作罢了。   绕过书棚, 张林唤了他一声,道:“爹,我先吃个饭去了。”   张和才瞧都没瞧他,只做摆手。   待张林去了,他爬上梯子,从棚架上取了一沓佛经下来。   捧着到院中晾晒过了,张和才擦擦额上汗,寻了处栏杆坐下来,盯着蒸笼下的闷火乜呆呆发愣。   院中静谧,除了炭火噼啪,再无它声。   张和才在院中坐了良久,四下里渐渐起了阵打卷的风,风吹过去,于是带来些气息。   花,竹,炊饭,和酒气。   闻着这些,张和才的气息忽而乱了乱。   他倒噎着一般抽了几声气,却又紧着咬牙吞咽,垂头长息着,将凌乱的呼吸压制住。   抹了把脸,他丢下蒲扇站起身来,熄了火将书册搬抬出来,一一晾晒。   正午已过,众人也陆续用饭归来。   在人群中寻见张林,张和才招手唤他来。   张和才道:“林子,这些剩下的你带他们弄。”话落又叮嘱道:“记着蒸干净了,要教我抓着你偷懒,看我不抽烂你的嘴。”   “儿子哪儿敢啊。”张林陪笑道:“爹,您出去?”   张和才撤下挽起的袖子,道:“熏灯没了,趁着天儿好我买点儿去。”   张林听了,也不多言,只随他亦步亦趋送到院口,道:“那爹,您赶早儿。”   点了点头,张和才回屋换了身出门的衣服,又去账房支了些银子,出了王府。   从角门出去,张和才转身走进巷子里,顺着女儿墙朝外走。   拐了两道,他又进另一窄巷中去,走了还没两步,后边忽然窜出一只手来,一把蒙住了他的眼睛。   那人低声道:“别动,打劫。”   张和才吓得一哆嗦,立马僵住了,不敢再多动。   不动归不动,他嘴上却是没闲着,尖声高叫道:“你、你可知我是甚么人?啊?劫了我,这满城里叫你插翅都难飞出去!”   听了他的话,身后人嗤笑了一声。   “是么,那你大可以试试看。”   这一声笑,张和才可太熟悉了。   他浑身再度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手也凉了,只是这一回,却不是因着畏惧。   在那片只困住他的黑暗中,张和才睁大眼,慢慢的、慢慢地轻声试探道:“李敛……?”   “……”   身后人没有动静。   张和才的手抬上去,摸索到那人的手,那只手又细又小。   他哆嗦着嗓子再问:“李敛,是、是你吧?你回来了,是不是?”   他脖子上忽然多了道冰凉的东西。   张和才的心立刻往下沉了沉。   放开那人的手,他怀抱一腔大起大落的苦涩,一时不知该怎么再开口。   身后那人却又说话了。   “我说了,抢劫,张公公别说些左右的拖延时间。”   那声音懒洋洋的,也不再刻意压低作伪,残忍与戏谑溶在里面,终汇成了李敛的声线。   这话半点儿也不温情,张和才的心却被她这一句话,猛打苦海底下捞了上来。他喉前抵着刀,可竟忍不住笑了一下。   张和才身上有钱袋,但他怕自己掏出来,李敛拿了就跑。   这小王八羔子干得出这种事儿。   “我、我没带银袋子。”张和才乱扯了个谎,紧着又道,“李敛,你放开我罢,你叫我看看你,成吗?你、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你到底上哪了?你知不知道我,我……”   我想你想得紧。   话到这里,张和才猛便打住了。   他真想说这最后一句啊。   可却也真的,不敢说出口。   两个月前那一场际会若是梦呢。   他想。   若真不过登殿南柯,黄梁大梦,他又该何去何从。   “谁稀罕你贪的那点银子。”李敛并不去管那些有无,声音仍是戏谑,“我劫点儿别的。”   张和才又忍不住笑了笑,吞咽了一下,小心道:“你要甚么?我、我都给你。”   “……”   身后一时寂静。   静过这片刻,李敛的声音低低响起来。   她道:“张和才,我要你的一生。”   张和才感到自己全身都被叫醒了。   “我……”他口干舌燥,“我不明白,七娘,你说明白点儿。”   李敛因他改口禁不住嗤笑了一声,笑过又道:“你的过往,往前倒,哪儿人,多大进宫,从小时候开始说,不准漏,漏一点我杀了你。”   张和才道:“那个……很长的。”   李敛轻笑道:“我有时间。”   不知怎么,张和才焦躁骚动的心绪因着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安定了下来。   想了一会,他开始说。   “我故旧在内晋,太元中,家里四个孩子,我行三。”张和才缓缓地道:“八岁那年村子里闹饥荒,小弟饿死了,被邻居家两个老汉买走去吃,我旧爹送了孩子回来,就私阉了我,又给了几个钱,教我入宫去了,打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   “……”   “那时候我爹去远边买马,路过当地的小阁楼,我和他有缘分,他就挑了我带在身边儿下走了一圈,及到九岁,我就和他进宫了。”   “……”   “进宫里他给我改了名,我就跟着他学,学端茶递水,学宫里规矩,学伺候人。一开始我给分在御马监,后来我认识了个姓赵的,就和他学梳头,也管管杂事。一开始就是给宫里女官梳,后来赵大德拉痢疾死了,我就顶他的缺,去给娘娘梳头,后来也是承爹的福气,提拔进内书堂进了学,出来就进了掌印。”   “……”   说到这里,张和才停了一停,身后李敛仍是一言不发。   咽了口口水,他慢慢又道:“后来,后来我爹……突然患了急病,他素来身体强健,我原心中暗觉奇怪,可他将要死时却唤了我去,还告诉了我一件前朝旧事。”话到此处,他嗓音微颤,又停顿了许时才往下言讲。   “我、我实际不是愿知道这种事的人,可已然知道了,也没有法子了。我想我不过尘世一只蝼蚁,许将这事死烂在心中,便再不会有第二人知晓,我也能怀揣此事在宫中安安踏踏的过了后半辈子,谁知这事早瞒住了十几载,忽竟走漏了,不知为何叫凉司公知悉了去,我心中惊惧,只得托了我爹旧人,求他调我离了宫中,下放到王爷这里来。”   张和才气息不稳,秘辛与苦痛如破袋的金沙,越漏越大,越讲越快,一气说到此处,猛地戛然而止。   微微喘息几回,他舔了下唇,低声道:“我……我说完了。”   张和才闭上了嘴。   “……”   “……”   他眼前笼罩黑暗,身后静谧一片。张和才却并不着急。   他在等待,即便他不知自己在等待甚么。   岑寂许时,他身后忽响起女声。   “我——”   一个我字过后,又是许久沉默。   李敛仿佛在理顺自己。   “我是……幽州人。”   终于,她慢慢地道。   “我生于幽州与鞑靼交边的大校场,师父说她是在一个雪天捡到我,她发现我的时候,我已断气了。她将我带回邙山中的师门,用内息和马奶养活了我,养我直到三岁,开始教我功夫。”   “……”   “我师父说我是远边鞑靼人强/奸大夏女人生下来的杂种,故而无父无母,虽是白门最小的封门弟子,但师父说白姓带煞,不许我跟姓,我又爱吃南江来的李子,故便教我姓李了。”   “……”   “我师门承白姓,藏于邙山第四十九个峡谷山坳,山下有两百一十八只机关消息,雪经年封山,无人能出入。师父姓白,名思渺,在门中行七,上面的几个师叔除了老三与老五全都死光了。”   “……”   “我十岁时,她带我下山,同我说‘你已是大人了。’接着便给了我十两银子,将我放在讲茶大堂中,离去了。”   听到此处,张和才的心颤了颤。   “我那时年纪小,没有师父根本回不去师门中,只得开始自己在江湖上行走。我遇见了一些人,杀了一些,放了一些,后来又遇见了一些人,杀了一些,又和活下来的那些混在一起,成了个靠接杀人活计吃饭的行帮,竟也能凑合过日子了。”   李敛继续道:“后来我长大了,能力够了,便回去师门中,才知我师祖早已登仙,师父在放我自走后便入了山下一个死镇,再也没有消息。我故而便又回到那个行帮中接活过日子,后来有一回,一个雇主教我去偷东西,我偷到了,惹恼了江湖上一个大帮派的头领,她劈了我一刀,贺铎风这个狗拿耗子的恰替我挡了一半,我便循着恩果,随他来到乌江。”   话到这里,她低声笑了笑。   “我来到这里,在街头巧遇了一个卖艺的老太监,他儿子非要我强买他的灵符,我便踢翻了他的摊子。”   她巧笑的声调淡淡,听到那声音,张和才不知怎么,心中涌起一股泫然的泪意来。   李敛继续道:“我原以为再也遇不着他了,谁知机缘巧合,他却遇着了我。我想要杀他,竟却失手没有杀成,我又想要救他……”   她的话到此处,慢慢停下了。   张和才等了许时不闻动静,紧着喘息几声,怯切道:“你、你又如何了?” 第四十六章   张和才问道:“你便如何了?”   他的身后没有动静。   他的神思从旧日抽回来宁待, 等了一阵, 才渐渐觉出眼前的黑暗是凉的。   那只细而小的手能遮蔽他的天日, 可却又在这遮蔽之时,泄露出凉意来。   张和才分神回想, 他想起她醉酒时的手,杀人时的手,它们都是安稳与温热的, 从不这样凉。   顿了顿, 他慢慢也抬起手, 按搭在李敛的手上。   李敛轻声笑了。   她终于又开口:“我曾有一个六师叔, 名唤白隐砚。旧时在师门里, 我俩逐日放鹰, 脾气最相投, 但她后来下山去, 渐渐不常回来了。再后来入了世我才知道, 她去了京城,开一间馆子, 也跟了个太监。他们后来双双神隐了。”   她话中的那一个也字, 让张和才喘不上气儿来。   顿了一顿, 李敛慢慢地道:“张和才,这是我的一生。”   “……”   长息几回, 张和才感到自己腿肚子打颤,有些站立不住。   这是真的么。   这风,这声, 这黑暗。   这些可是真的么。   “你是……”张和才吞咽一下,紧着喉咙道:“七娘,你是甚么意思?”   身后人闻言轻笑一声,忽然撒手放开他,飞身踏檐而去。   张和才慌了。   “七娘,七娘!李敛!”   他双眸被捂得久了,眼前模糊一片,只得使劲儿眯着眼睛,追着那个飞檐走壁的影,仰着头,朝前跌跌撞撞地跑,扯着尖细的嗓子喊叫。   他太怕了。   他怕李敛的话中意思是作伪的,怕她像当初那样,说完了便说完了,便隐遁而去,再不现身。   他更怕李敛不过是他满地撒的癔症之中,轻飘飘的一个幻影。   他不断地喊,不停地追,喊得嗓子破了音儿。   那条影子终于停下来,却只悄悄隐在檐上影里。   “你追甚么。”   她低声问。   张和才撑着墙走到那片檐下,气喘吁吁地道:“你、你跑甚么!”   李敛不言语。   张和才尖声道:“你下来!”   “……”   片刻无声。   张和才真是怕极了李敛的无声。   略略喘气,张和才撑着墙,仰着头,尽量压住嗓子,让声音软和下来。   “七娘,七娘,我的乖乖小祖宗亲娘啊,你可别跑了,算我求你,我求你了你就下来吧,啊?下来吧,快点,你快下来!”话到最后,张和才急得将七念成了亲,嗓音又高扯起来。   李敛叫他逗乐了,蹲下身子嗤嗤地笑起来。   要在搁平时被李敛笑了,张和才必要暴跳如雷一番,便是不跳脚也得捉着她骂上两句,可现下,他心中却因着这几声笑松快下去,手也抖起来。   他眼见李敛笑完了,直起腰来,手一撑,顺着墙头就攀下来。   攀到了墙的另一侧。   张和才炸了。   看不见她,他急得抬手就拍就打,砖墙上的碎土随之而落,扑扑簌簌落在地上。   “七娘你别走!七娘!七娘——李敛!李敛你个小王八羔子!挨千刀的!挖人心的小冤家,你丫混蛋的给我——”   一只手又绕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   “你骂谁。”   她话有点硬,声音却带笑。   张和才浑身一顿,这回半点儿也没犹豫,摸到她的掌心一把抓下来,猛转过身,大睁着两眼,使劲儿探着去观瞧,去打量,手也四下摸索着,试试这儿摸摸那儿。   李敛默然的任他施为,张和才的手打臂上探触到右肩头时,她一个错身避过去,不教他触碰,只挑着嘴角,眸中笑意藏住一如往昔的残忍。   见张和才这般紧张她,她实在快活极了。   “怎么着。”李敛笑道,“怕我没了?”   张和才却连和她斗嘴的劲儿都没了。   他好似终确认了李敛是真的,渐渐的放下心来,紧握着她的手,半弯下腰,闭着眼喘气。   低首望了他片刻,李敛脸上的笑消却了。   她也同他一齐弯下腰来,和张和才的头相抵着,垂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过了一会,她低声道:“哎,老头儿。”   张和才抬起眼皮横了她一眼。   “叫谁老头儿,爷爷刚而立。”   李敛嘿嘿笑了两声。   笑过了,她像诉说一个秘密那样,轻言细语道:“我说,这才俩月不见,你可越发见老了啊,怎么还瘦了,抽抽得和根扫帚棍儿似的。”   张和才眼一瞪,头抬起来,恨道:“我见老?我见老那是心里担着事儿,不像你李大侠,袖子一甩就二话也没有,到处走跳着去浪!看不惯就给爷爷滚蛋!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话这么说,手却还紧紧拉着。   他话里含着滔天的担怀与卑怯,他自己并没发觉,李敛却已听出来。   松快地笑了笑,李敛道:“见老就见老,怕甚么。”   不等张和才说话,她又道:“我不嫌弃你。”   “……”   张和才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下去,微张着嘴,跟个被掐了脖儿的猫一样。   他想,他这一辈子,怕是都要陷在这五个字中了。   李敛看着他呆傻的脸又笑了一声。   慢慢的,笑落下去,她吸了口气道:“咳,我……我真不嫌弃。”话说着,颈子耳尖上罕然的见了些红。   张和才的脸也涨得通红。   瞪眼盯着李敛,他欲言又止,且憋了半天,最后猛地道:“李敛!你要是敢反悔,祖宗十八辈儿都得断子绝孙!”   李敛:“……”   闻言眯了眯眼,李敛接着就要往回抽手:“张公公您可真客气,我现在就想反悔。”   张和才立马尖声大叫:“李敛你他娘的敢!”   话说着他连忙把李敛的手捉来,连着胳膊一齐锁在臂弯里,死死地抓着,生怕她真跑了。   李敛又教他逗笑了。   离开乌江一个半月,她笑得还不如这半个时辰多。   她任张和才抓着手臂,懒洋洋地道:“张和才,你知道你就是把我全身都绑了,我照样能揍得你屁股朝天撅在地上吧?”   张和才心说哪儿用她揍,李敛一句话他就得跪在地下。   嘴上却恨恨道:“你敢揍我,我就去官府告你!”   李敛微笑着,双眸明亮,残忍又藏进里面:“你敢去告我,我就跑。”   “……”   张和才没辙了。   从把她往心里拾回来揣着,和李敛斗嘴他就没赢过一回。况且他知道,李敛说得是真的。   她身上必然背着许多案子,恐怕还是大案,她信他,故跟他交托一生,可谁都有那么几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底子,得藏着,藏到死。   那是得带进棺材里的,张和才不怪李敛。   他又想,这下可真是招了个活祖宗回家。   可再一想到李敛往后要进他的家门,他又浑身舒坦得想躺下。   垂了下头,张和才搓搓脸,泄气地服软道:“七娘,我的小姑奶奶,我认了,我服了,你可别走,行吧?”   李敛嗤嗤地笑起来,抽出只手捏了捏张和才的鼻子,捏得他哼了一声。   “张公公这骨气可真是大丈夫那二两命根子,说伸就伸,说缩就缩。”   她这荤话说得荤极了,张和才原消下去气腾的又起,气得他头发都要竖起来。   “你——!”   他刚来得及吐出一个你字,眼前忽然一暗,唇上压来一物。   一来一回的瞬息功夫,唇上的触感霎时便没了,张和才却觉得自个儿要炸开了。   他瞪着两只细溜溜的丹凤眼,面上全是震惊,一片红霞飞绽开来。过了好一阵儿,他才浑身轻颤着,软绵绵地道:“李敛,这还……还是大白天的……你……你个姑娘家,真是不要脸……”   李敛掏掏耳朵,自然道:“要脸还怎么嫖你。”   张和才原本还飘着呢,李敛一句话嘭的给他揍下来,气得他又要尖声叫骂。   他还没言语,李敛忽然自顾自地道:“对了。”她从怀里摸出两文钱,放在张和才手上。“呐,嫖资。”   张和才觉得自己都快背过气儿去了。   他哆哆嗦嗦地捏着那两个铜板,举在李敛面前道:“嫖?还两文?你爷爷我就值两文?!”   李敛笑嘻嘻地道:“很多啦,一个包子钱呢。”   张和才一把翻过李敛的手,在她掌心拍了几个铜板。   “那我给你五文,包你一夜!”   李敛看了眼那五文,毫无压力地收起来,牵住张和才的手转身就走。张和才让她拉得一踉跄,惊恐道:“你做甚么?!”   李敛回头看他一眼,理所当然道:“找地方伺候你啊。”   张和才吓得扭头就要跑。   他又哪里能跑得过李敛,才奔了两步就叫李敛一把捉住,笑嘻嘻拿了胳膊,朝他身上一跳,半压上去。   重量在背上,张和才耳边全是李敛的气息,红尘掺着情义,压得他几乎要承不住。   他心中这般想着,身子竟也真的撑不住了,两腿站站,踉跄着跪下去。   膝盖嗵嗵的两声撞在地上,张和才却顾不上疼,只朝后摸索,边摸边道:“七娘,你快下来,要摔着你了。”   李敛顺着劲儿下来,伸手要拉他起来,张和才却站不起身。   蹲下身,李敛微蹙眉道:“你怎么了?”   又道:“走,我带你去瞧大夫。”说话间便要架起他。   张和才摆摆手,随着她的气力撑膝站起来,喘了几口,咧嘴苦笑道:“不必看大夫。”   他道:“我饿了。” 第四十七章   李敛懵了一瞬。   “饿了?”她道, “你, 呃, 没用午饭?”   张和才摆手道:“没有。”   他话边说着,边在心中琢磨, 想着若回府中用倒是很好,只是李敛现下的身份不比之前,他要回去, 便得在此与她话别, 思绪及此, 只觉着腌心一般的舍不得。   张和才所思不过瞬息, 李敛闻言自然而然去拉他的手:“那你上哪吃?”   张和才心中乱想着, 刚才让她迎头亲吻, 防备得很, 李敛手一过来, 他被烫着一样猛地抽了回去。   “……”   李敛的臂在半空停了一停, 收回去,环了起来。   一见她这个标志性的动作, 张和才便知要糟。果不其然李敛冷笑一声, 话也不说, 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   轻咳一声,张和才咧咧嘴, 哂笑道:“七娘,你瞧瞧,这大、大白天儿的, 拉拉扯扯的成甚么样子,江湖儿女也得顾忌男女大防,你说是不是。”   李敛挑了下眉头。   她并不搭他的话,只淡淡道:“老头儿,你不是饿了么,王府所在也不远,你回府中用罢。”   话落扭头便走。   张和才吓得嗷一嗓子,朝前一扑,慌忙拉住她。   “牵!牵!”他大叫道,“你爱牵多久都牵!”   说着把袖子三两下撸上去,紧紧握住李敛的手,还抬起来展了展。   李敛两指猛抽了下他的腕子,张和才疼得一缩,李敛便趁着这个劲儿把手抽了出来,仍是环着,道:“张公公,大白天拉拉扯扯的可不成样子。”   话落又假模假式的一躬身,道:“您早回罢。”   张和才叫她气得翻了俩白眼,指着她鼻子骂道:“嘿——李敛你个小王八羔子,你他娘的你——”话骂到这,他回过味来了。   停了停,张和才手无力地落下去,低骂了两句娘,也不去理会李敛看臭虫似的眼神,前赶上来两步,同她行在了一处。   李敛鸟都不鸟他,只环着手慢慢朝外走。   二人离了巷子,并行在大街上,张和才觍着脸挑了几次话头李敛都没接茬,他只觉躁得一个头两个大,可这焦躁里却又有别的甚么掺和在里头,竟叫他生出些天杀的心甘情愿来。   又随着李敛走了半条街,张和才心中胡乱思索着,脚下叫块青砖一绊,身子一歪踉跄了两步。   李敛仿若背后生目,立刻回身展臂捞住了他。   “怎么了?”她道。   张和才本欲摆手,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却只叹出一声呻/吟,身子也故意压过去。   李敛面上现出几分担忧,忙架住他道:“饿得厉害吗?还有一条街就到酒楼了。”   又问道:“撑不撑得住?”   吃着甜头,张和才身上那股鸡贼的劲头一下上来,呻/吟得更来劲了,两腿都不会走道了,半靠半倚在李敛身上,揽着她的脖子,教她托架到云岫居前才下来。   他还不敢叫李敛看出自己是装的,加之身上也是真的不适,捂着肚子一步三挪,半天才折腾进酒楼大门。   张和才是这乌江的老熟脸儿,李敛替他掀开帘,二人方一入内,大堂茶壶便迎过来,口中一连叠的请安。   “张总管,张大爷,金客久见啊!这位是您——?”   张和才打了下手,咳嗽一声直起腰来,倨傲道:“一起的。”   茶壶道:“好,好,好。”   一连道了三声好,他冲柜台高声喊道:“金客两位——!”话落引着二人朝临江的好位子去坐。   待坐下来,茶壶上了好碧螺春,李敛张和才用了,又洗手净过面,茶壶两手一交,站了个正身的姿势,报了一串菜名。   末了,他问道:“张总管,您今日鸿福多少?”   张和才方要张口,瞧了眼对面的李敛,咳嗽一声道:“素蒸鹅——”   李敛环着臂,两腿随意展着,正扭头望着江上楼船,闻声道:“别吃那个。”   张和才顿了下,带点儿讨好地道:“那你想吃点儿甚么?”   李敛轻笑一声扭回头来。   “我不饿,不是你饿得厉害么。”   话了,她微仰头对茶壶道:“你们这儿水货甚么好。”   张和才啧舌道:“人家刚报菜名儿了,你没听着?”   茶壶紧追着他的话陪笑道:“姐姐,我家清江鱼是桌面上的头牌。”   李敛扫了张和才一眼,冲茶壶道:“你家东西挑好的来罢,上清淡的,油的他用不了。”   茶壶察言观色,两句话就知道二人中李敛才是拿主意的,躬身默记了几个菜,下去了。   待茶壶走了,张和才笼起袖子,埋怨道:“你叫鱼做甚么?”   李敛莫名奇妙道:“我……叫了吃?”   张和才叫她气得翻个白眼,悄声道:“这地儿又不缺鱼吃,他家鱼贵得很,三斤的鱼就要一钱,不若自去码头上捡一条,过了秤拎回府里做。”   李敛:“……”   她这一生之中,还从没有人跟她算过这样的道理。   刚与张和才在一起不过半日,风与月便落回了柴与米,李敛一时竟有些不知该说甚么。   愣了一会,她哧哧地乐出来。   深陷的双眸弯起月亮,李敛松开双臂,越过桌面拉住张和才的两根手指,点指低笑道:“老头儿啊,你个抠门儿精。”   “嗬——怎么还是我抠门儿呢?”   张和才叫她抓住原还有些不好意思,闻听此言一瞪眼,捏了下她的手指,“我抠?过日子不得打算吗?干点儿甚么不得使钱?啊?一钱银子我干甚么不好啊你说说?李敛你个败家娘们儿,你就是外出走跳,银子花顺手了不知道数儿。”   李敛叫他说得忍不住笑出声来,趴在胳膊上笑够了,她抬起面孔来,手伸进怀里要朝外掏东西。   这厢东西还未出怀,后边跑堂的忽而一声唱,二人叫的菜上来了三四个。桌上茶汤撤下去,饭菜齐上,李敛便收了方才的架势。   桌上菜肴她只各样略动了动,很快放下筷子,伸手去拿一旁的酒喝,张和才横了她一眼,却也管不了那些了。   他是真他妈的饿了。   李敛给他盛了碗鱼汤,他泡了些饭在里面,几口便喝下去,接着甩开腮帮子吃起来。   见他饿急了,李敛又拿起筷子来,并不吃,只是替张和才布菜。   二人一个吃一个饮,一时无话。   方才说得热闹还觉察不出来,现下桌面上静了,四下里的闹便现出来。   饮过几碗,李敛搁下酒坛子,手肘搭在桌面上,朝前凑道:“老头儿,你不常出门吃饭?”   张和才饮口汤咽了几下,含糊道:“没有啊。”   李敛道:“这乌江府满道就你一个太监?”   张和才蹙眉,做了个不明所以的刻薄相。   李敛轻笑道:“那这四下里的人怎么都盯着你看。”   “……”   张和才咀嚼的动作一顿,慢慢停了。   他忽然觉着口中的鱼腥得厉害。   半晌咽下去,张和才抽帕子擦了擦嘴,冷嗤一声,讥笑道:“这哪儿是瞧我,是瞧李大侠你呢。”   李敛挑了挑眉。   “我有什么可盯的。”   张和才也不看她,低头掸着袖子道:“他们那是看你,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女人,跟了个没根子的阉人,出来吃个饭还得有说有笑的,像你后边那女的——哎,哎你别回头!”   张和才话已经说晚了。   李敛回过头,打眼便瞧见身后一对夫妻,男人脚上绑腿快靴,一眼就知道是个跑镖的,块头有她三个大,头上半根头发都没有,脸上有几点麻子,女子则生得纤弱,身子袅袅婷婷落座在那,瞧着李敛的目光同情极了。   李敛跨坐在高背椅边上,一手按着酒坛,单臂搭住椅子背,手腕一抬指了下那女子,冷声道:“哎,看什么看?吃饭就好吃你的,我盯着和你一块吃饭这秃头麻子了吗?”   张和才:“……”   女子叫她说得一愣,还未表态,一旁大汉先不干了,撂下酒杯就要站起来。   女子连忙伸手拉住他,轻声道:“朗哥,罢了,是她不识好人心,咱们犯不上。”   男子虽不言语,却还欲再做点甚么,李敛见此笑了一声,抬手左右撸起了袖子,露出右臂肘上一道皱缩的纹印。   她轻声道:“大哥,我劝你听你媳妇儿的。”   “……”   见了那纹印,男子眼神明显缩了缩。   咬了一咬牙,他忽打怀里掏出银子拍在桌上,猛喝一声“结账!”,领着那女子匆匆离了酒楼。   二人走后,李敛放下袖子,无事一般转回来。   她自倾了一碗酒,将喝未喝时正迎上张和才眼神,顿住道:“怎么了?”   张和才面上表情有些古怪,咳嗽一声端起碗筷,嘟囔着道:“败家娘们儿,净给我戳事儿……”   话说着扒了两口饭,笑意却憋不住的涌上来,五脏六腑里的蜜泊泊流淌,堵不住的朝外泛。   他忙又假意咳嗽两声,憋住笑,抬筷子敲了下李敛的酒碗。   “你、你就净喝这些玩意儿得了,好歹吃点儿垫垫肚子。”话落给她朝盘里拨菜,佯怒道:“快吃!”   李敛叫他吼得莫名奇妙,反应了一会才道:“我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张和才这个批又要作死,忍不住想抽他后脑勺。 第四十八章   李敛道:“我饱了。”   张和才一瞪眼道:“饱什么饱, 你吃啥了就饱了?”   “鱼头这边都我吃的啊。”   “那才几两肉?吃吃吃, 快点儿, 不吃浪费了。”   李敛放下酒碗,眉头渐蹙。   “我说了吃不下了。”   又道:“张和才, 你怎么这么婆妈。”   张和才原是佯怒,嘴上过瘾,话赶话说到此处, 真动气了。   “我婆妈?”他一撂筷子尖声道:“是谁先点了这么些个菜的?啊?”   李敛环臂道:“我看你饿了才多叫了俩仨, 感情顾着你还是我的不是了。”   张和才一见她这个姿势就来气, 一展臂给她扒拉下来。   “你把手放下!”   李敛叫他打得一懵, 条件反射刁住他腕子反手就拧, 张和才疼得嗷一嗓子, 胳膊肘反过来, 打翻了桌上的碗。   啪嚓一声, 酒撒了一地。   李敛回过神来, 连忙放开他,此时酒盏也碎了, 桌子也乱了, 两人闹得脸上都上了相, 谁也不愉快。   李敛拧了张和才一把,心中有些愧意, 深吸两口气,闭了下眼睁开道:“手怎么样?”   话说着便越桌子朝张和才伸手。   还不等碰着他,张和才啪地打落她的手, 又是嗷一嗓子,跳起来骂道:“李敛你个杀千刀的小没良心儿!你敢打你爷爷我!”   话到此处,李敛心里再有愧也叫张和才这张贱嘴叭叭没了。   也站起身来,她冷笑一声,故意环起臂膀,嗤道:“就打你了,怎么着,张老爷还得抄鸡毛掸子打回来?你打得过么你。”   “你——!”   张和才叫她堵得差点背过气儿去。   左右也已经吃饱了,他筷子一撂,高叫一声:“爷爷不吃了!”   话落扭头冲茶壶吼道:“打包!”   茶壶:“……”   李敛:“……”   茶壶原立在柜台边上,看二人吵得凶险还有些担忧,闻听此言心道你要弄这出,刚才甩筷子横个屁啊。面上自然并不显甚么,只躬身去后头取食盒。   李敛瞥了他一眼,也不言语,扭头朝外就走。   行了两步下二楼,她出来云岫居,刚走到大道上,后边张和才也急急行出来。   李敛也不等他,只快步往前走。   张和才刚吃完了饭,肚里沉,跑两步就难受,也跟不上她,二人一前一后快行了两条街,张和才喘口气停下来,指着李敛背影尖声道:“李敛!你个小王八羔子!”   李敛倏地转头,脸上黑沉沉的。   “死太监,你骂谁!”   张和才跳脚大叫:“骂的就是你!跑那么快做甚么?赶死啊!?”   李敛冷笑一声,“对!我汉子死了,赶着发丧!”   张和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叫李敛拐着弯子咒了一道,他攥着拳头喘了两声,叫她气笑了。   “你丫——”   他的话刚二度开腔,李敛冷着脸猛又转身,这一回再不等他,提气跃上檐头,飞影要去。   张和才吓得忙赶了两步,仰头喊道:“李敛!李敛!!!”   他声音好似铁勺刮盘子,李敛叫他喊的受不了,跃攀在树冠上回身低头,也起声骂道:“闭嘴!!!”   她这一嗓子上了内息,半里之外都能听到。   张和才叫她吼得耳中嗡嗡,忽生了些委屈,委屈之中更有滔天的怒。   循着这声闭嘴,他公鸡打鸣一样尖声高叫道:“你丫下来!”   “我凭什么下去?!”   张和才猛一提手里的食盒:“你拿回去吃!!!”   “我不要!!!”   “你晚上再饿了!!!”   “你管我!!!”   张和才叫她气得肝都要炸了,李敛却根本不理会那些有无,吼完了扭身便走。   张和才心知追不上她,眼看她背影渐小,他铆足了劲儿大喊道:“李敛——!你个小王八蛋!起码叫我知道你在哪住吧?!”   远处传来一声更大的怒吼。   “悦来客栈!!!”   等这一声出来,李敛的身影便彻底看不见了。   张和才气得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恨得咬牙切齿,可人没了到底也没辙,只得骂着娘扭身往回去。   临江的云岫居和景王府有那么些距离,张和才拎着食盒快步回去,走骂了一路,待到了王府前才想起来,他这趟出行的初衷竟忘了。   离着角门还有一条街距离,张和才站下定了定,怒着脸翻了几个白眼,顿足转身,又回去买填熏灯的香料。   这一来一回路不算近,等买完了香料再往回去,张和才的气儿消了。   这把拎着东西再往回去,走一步有一步的心境,一条街一条街地行回府中,及到二度立在角门前,张和才懊悔得直想抽自己两巴掌。   他这么想,也真这么干了。   抽完了,张和才捂着脸站在那想,心说你怎么就不能服个软呢。   他想。   自家媳妇儿,服个软怕什么的呢,能吃什么亏?   怎么就不能少说两句,怎么就非得犯这个贱,非得惹得她发了火。   她明明才刚捍卫了他,他稀薄的,半两米都换不来的自尊,他就和她在酒楼里吵闹起来,还连带着把人气走了。   张和才怀抱一副着百爪挠心想到此处,忽而焦虑起来,手也有些抖了。   他想,李敛要万一真叫他气走了可怎么办。   她要赌着气再不回来了,他又该怎么办,他还能不能活下去。   思绪及此,张和才浑身的血都凉了。   冲进府门中丢了香料给门房,他沒头出来,雇了一抬轿,急急朝城西的悦来客栈赶去。   王府离着城西也有段距离,此时天已有些暗了,四下里有了星点掌灯的铺子。轿夫脚程不算慢,张和才却还是嫌人家拖沓,轿夫抬一路他叨叨了一路。   待赶到悦来客栈,天便全黑了,张和才心下焦急,也罕见的没和轿夫讨还价,扔下几个钱奔进客栈中,抬手猛击柜台。   “掌柜!”   客栈马掌柜正低头算帐,张和才一拍吓得他一哆嗦。   “客官您……”   抬了下头,马掌柜打量了一下张和才,打尖还是住店的话转弯吞下去,吐出来一句:“您找谁?”   张和才冲口道:“找个小姑娘,年纪不大,也就十几岁二十出头,小个子,头发油亮又黑,皮肤白,夜里白得都发光,漂亮得要命,笑起来跟全天下开了桃花一样,生了双猫眼睛,盯着你看的时候你觉着魂儿都要给吸走了,走道儿快快的,上蹿下跳都带风。”   “……”   马掌柜提着笔愣了一阵,才试探着道:“呃……那她到底叫甚么?”   张和才顿了一下,似有些羞恼,磕巴道:“李敛!木、木子李。”   马掌柜低头查了查,道:“三等间,后院左边二。”   张和才闻听三等间时怔愣一瞬,心里跟叫人拧了一把似的,撩袍抬脚,大步朝后头去。   进了园子,他绕开天井往后去到住户所在,寻到左二推开门。   屋中通炕上坐了三两人,正闲谈着,见张和才进来,一人道:“老身儿,寻哪个?”   他口音极重,张和才勉强听懂,又说了一遍李敛的名字,末了想了想,收敛道:“小姑娘,这么高,瘦溜溜的。”他在自己胸口位置比划了一下。   几人皆摇头,张和才无法,只得关门退出来。   回身步下阶梯来,他在院中立了一立,蹙眉紧咬住上唇,袖中拇指与食指相互抠着,只觉得心焦得想吐。   站了有片刻,他冷下头脑来,忽朝外大步而去。   过柜台时,张和才问道:“掌柜,这附近有酒庄没有?”   马掌柜拿笔虚指道:“东南巷子有一家。”   张和才闻言,撩袍子朝那径直而去。   东南巷的酒庄说是个酒庄,实际不过是个不大的贩酒去处,夫妻二人做着,起一个棚子,支十几条长凳,酒也不过贱价而沽。   张和才行过两条街,寻到那酒棚,立时急急奔去。   到跟前掀开帘,棚中仅坐了一个卖瓜的,张和才此时心已要崩了,吸了两口气稳住神思,才向摊主问道:“当家的。”   摊主人笑迎过来,哈腰道:“您来点甚么?”   张和才道:“有没有个小姑娘过来喝酒?长得瘦,个子也小,喝酒不用酒盅,成坛子的要。”   摊主人两相一打手,忙道:“有,有,拿了我家两坛烧刀子走了。”   张和才大喜道:“往哪去了?!”   他声音一急起来便显得尖利,刺耳得很,摊主人缩了下脖子,才指指左侧道:“朝江桥去了。”   不待他话落,张和才拔腿便跑。   跑出去有五六丈远,张和才忽在路边草窠中见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定睛一看,他停下脚步来了。   方才寻得急,此时寻见了却不知该如何上前,左右脚换着重心,张和才立了片刻,慢慢晃到李敛身边来。   学她蹲下身子,张和才把酒坛挪开,清了清嗓子。   李敛根本不鸟他,只管盯着草丛。   “……”   又蹲了一会,张和才抓耳挠腮,半晌才讪讪开口道:“七娘,你——”   他一个你字方出,李敛忽而唰地扭过头来,用气音恶狠狠道:“你别说话!”   张和才立马闭上了嘴。 第四十九章   闭嘴管闭嘴, 和李敛蹲到一处, 开口就叫她骂了一句, 张和才心中蓦地又起了些委屈。   心中思绪转了九千九百,牙咬得都酸了, 他嘀咕着叹骂一声“冤家”,终也只得老老实实,默然希声。   天已晚得很了, 乌江临着水, 夜里虫豸多。   李敛穿着短打, 飞燕靴紧扎了绑腿, 倒不觉得, 张和才却只穿了件大褂袍, 下面松松着一条衬裤, 为了凉快裤腿开得还大, 蹲了片刻, 只觉得脚踝痛痒。   手伸下去挠了挠,张和才捂着嘴轻咳一声, 凑过去使气音低道:“七娘, 你瞧甚么呢?”   李敛不答他。   “七娘?”   “……”   李敛还是不理会他。   张和才禁不住掐了掐眉心。   掐完了眉,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去。   吐完了气, 张和才转过脸,就着夜色去看李敛的侧颜。   李敛眶深鼻高,侧看过去, 面目勾勒如山峦跌宕,后方酒家的昏灯照过来丝缕光亮,摸在她身上,映得一张生白的面孔,确如发着光那样。   她双目紧紧望着草窠中,眸中星星带火,唇微抿着,抿得好比塘中捉鱼的少年,泄露出一股快意。   张和才慢慢地看着,看得出神了。   他想,这样的一个姑娘,她是我的。   片刻,张和才无意地抬起手来,想要触一触他的姑娘。   他的手方伸过去,李敛突然转过头来,凶巴巴地瞪起眼要说话,可迎上他的目光,李敛愣了一下,凶相刹那消弭。   “……”   二人隔着半尺相望,一时谁也没有动。   张和才的指尖慢起,渐渐触到了李敛的额头。   李敛的额头微凉,而他的手却滚烫。   沿着那微凉的山涧,张和才的指尖慢慢朝下触摸,摸过高起的山脊,摸过燃起着星火的深泉,摸到下方去,摸到那泄露了少年笑容的嘴角。   张和才忍不住笑了一下。   笑落下去,他吞咽一口,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望着那个笑,李敛在心中无声地想,张和才自己一定不知,此刻他是在发着何等的光。   弯了弯眼角,李敛也笑了出来。   她忽然猛地张口,作势要去咬张和才的手指,后者大惊,快她一步抽回手来,这才免了被李敛咬到。   这一咬,甚么花前月下的,全他妈喂狗了。   “嗬——李敛!你怎么还咬人呢?”张和才瞅了眼自己的手,瞪着眼道:“属了野狗吧你?”   李敛笑眯眯地晃晃脑袋,故意汪了一声。   “就咬你,怎么着?”   张和才气得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在她后脑上抽两下。   喘了几回气,他告诫了自己几声,忍不住又掐了掐眉心,也不压着嗓子了,拉着脸问道:“李敛,你蹲这儿到底干嘛?”   李敛提起坛子饮了几口酒,道:“你没看着?”   张和才愣了下,道:“看着甚么?”   李敛道:“草里有个死人。”   张和才嗷一嗓子就跳起来了。   紧着往后退了两步,他惊魂未定地朝里望去,却发现四下里草高半尺,哪儿有甚么死人。   李敛笑嘻嘻地随他起身,张和才转头慌道:“不是有死人吗?尸身呢?”   李敛道:“我骗你的。”   张和才憋了一憋,尖声道:“那你干嘛来了?!”   李敛耸肩道:“我逮蝈蝈来着。”   张和才:“……”   他实在忍不住,伸手拧了拧李敛的耳朵,恨恨道:“逮蝈蝈你就去逮!你在这儿蹲这些时候儿干甚么?”   李敛扒拉掉他的手,耸肩道:“我本来要逮,结果教你这只公鸡打鸣,吓跑了。”   “嘿——你他娘的——”   “张和才,你骂谁!”   “骂的就是你这小王八羔子!”   二人好了连半盏茶都没有,眼瞅着就又要起龃龉,不远处忽传来一个男声。   “姐姐——姐姐——”   那人边喊边跑来,二人扭头一看,是之前那摆酒摊的。   停下喘了口气,男子和气笑道:“姐姐,钱给你。”   李敛上下打量他,挑起眉头。   “甚么钱。”   男子道:“方才你拿了我家两坛烧酒,给了一钱银子,我家化不开,还未找钱你就走了,现下将要收摊了,我婆娘化开了铜子儿,叫我寻你,这是找给你的。”   话落递了一串钱给李敛。   李敛道:“我走了就是不要了,你不必拿来给我。”   男子忙摇头道:“不得行不得行,我们小本生意,诚字当头,一坛酒有一坛的价,您且收着,常来光顾就成。”   又道:“姐姐,你得收下了,要你不拿,回去我婆娘得数落我一路。”   李敛闻言轻笑了一声。   她拎着酒坛,也不伸手,只冲张和才抬抬下巴,道:“钱给他。”   男子遂将钱给了张和才,走了。   银子收归收了,张和才擎着那钱,却怪道:“你的银子给我做甚么?”   李敛蹙了下眉头,做出一个不大好看的困惑的表情。   “甚么我的你的?”她道,“我的不就是你的吗?”   “……”   顿了一顿,她又道:“对,我拿不住钱,左右都给你罢。”   话落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递给张和才。   “……”   望着那纸包,一时之间,张和才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敛等了片刻不见他反应,弯下腰微抬脸,边看他边叫:“老头儿?怎么了?”   张和才低垂着面孔,好半晌才猛吸了下鼻子,一把推开她探头探脑的脸,取来她手里的纸包,拆解蜡封。   “这,咳,这甚么?”   张和才喉头发哽,噎了一下,话有些断续。   李敛道:“银票,也有几张大通钱庄的飞钱。”   张和才手中的纸包并不厚,他听着李敛的话,手中拆包,打开来去看。   纸包中果如她所说有几张皱巴的银票,还有三张飞钱快票,张和才随手抽出一张银票来,抹平了仔细一看,眼立时就直了。   “五——!”   冲口而出的高音被他下意识压住,摁着嗓子,张和才使气音道:“五千两?!”   李敛凑过去看了一眼,道:“啊……这张是小的,下边还有张一万的。”   张和才手都哆嗦。   “你上哪弄这么些银子?”   李敛懒笑道:“我攒的,留你这儿吧。”   话落又道:“哎,老头儿,这可是我的身家,你别弄没了啊。”   张和才话都有点儿说不利索了。   “我……我拿不了,我哪儿就拿这么些银子了,你、你,你还是拿回去,拿回去……”   张和才胡乱包好了银票,抬手要塞回给李敛,李敛一错身子,躲过去了。   后退了两步,她蹙眉道:“你替我存着,干点甚么别的也成,我身上还有个十几两,三五个月够过了,真有用了问你再要。”   张和才道:“甚么就够过了啊?你这个花法儿上哪儿哪儿够啊?”   李敛道:“我除了买点酒喝也不干别的啊。”   张和才道:“放屁,住屋子不用花银子?置办点儿衣服首饰不用花银子?”   李敛道:“我也用不着那些个啊。”   张和才一愣,心里猛地打了个突。   他顾不上别的,赶上前两步,一把攥住李敛的腕子,茫茫道:“你、你不打算留在乌江?”   李敛动作一顿。   抓住这一停顿,张和才忽而想起之前去客栈寻她,她竟草草订了个三等间。   游子的旅途上,从来不拘衣与住。   所以呢。   所以李敛是否这样想,她是否觉得,他这里从来不是归途。   思及此,张和才心绪大乱,急得张口结舌,半天猛跺了下脚,尖声道:“李敛!我告儿你,爷爷可还攥着你的命根子呢!你敢跑,我就给你撕巴了!”   李敛:“……”   罕然地苦笑一声,她道:“我也没想着跑啊。”   张和才大骂一声放屁,仍是紧紧抓着李敛的手,还强展开她的五指,与她交扣在一起,用仓惶打成一只死结。   李敛将手中空酒坛一抛,任他抓着,朝客栈方向回走。   张和才心怀着惴惴,与她一道趋行。   盯着她脑后摆荡的发尾,他张了张口,道:“你……咱俩上哪儿去?”   李敛头也不回。   “去把房退了。”   张和才惊了:“你真要走?!”   李敛乐道:“对,张公公随我一道走吗?”   “……”   听闻她打趣,张和才心中落下些不安来,李敛那闲适态度又叫他恼得厉害,咬了半天牙,张和才抬手一拉李敛头上那撮马尾小揪,恨恨道:“谁和你走!”   李敛叫他拉得哎呀一声,回头瞪他。   张和才随她住下脚,道:“到底干嘛去?”   李敛吸口气,叹道:“真去退房。”   张和才道:“退了你住哪儿?”   李敛挑一挑眉,松开他手,环臂道:“你说我住哪。”   “……”   张和才愣了。   与他对视片刻,李敛偏头啧了下舌,她转回眸,定定盯着他道:“你不是想我留下吗?”   “……”   “我留下不得有个准的去处?”   “……”   “挑住处不得退了房两人一同拿主意吗?”   “……”   李敛一句比一句声音大,张和才却仍是有些回不过神。   见他没有个好反应,李敛面上生出些怒来,怒中只有八分火,余下却有两分羞。   皱眉摆了下手,李敛扫过身子,抬步就走,张和才连忙拉住她。   “七娘,七娘,我的小祖宗,是我的坏处,你别气。”   他脸上压不住的冒出笑来,笑容开得极大,溢满了谄媚。   “咱去,咱这就去,明儿我就给你寻房子。” 第五十章   随李敛一同消了客栈的住印, 张和才将银票收好。   出门行了两步, 李敛单手拎着酒坛立在客栈前, 左右顾盼了片刻,喊了一声张和才。   “哎, 老头儿。”   “嗯?”   张和才已走下了阶梯,闻言揣着手回身,微仰头, 将背光立在那的李敛拾进了视野中。   垂眼也看着他, 李敛道:“你现在回府中吗?”   张和才道:“不急, 你想干嘛?”   李敛闻言咧嘴道:“你去哪?”   张和才一下叫她问住了, 半晌才咳嗽一声, 道:“我……我上哪儿去都成。”   李敛听出了他后半句未尽之言, 歪了下头, 马尾在脑后微荡。   她贱兮兮地笑道:“我说老头儿, 退了房, 今晚我可没地方睡了。”   张和才一下不吱声了。   瘦下来后,张和才面色虽不好, 五官却立起来, 弥勒的笑眼现出丹凤的轮廓, 眼帘赧垂,竟撇出一缕阴翳的美。   李敛一步一步走下来, 走到这无人发觉的美之前。   “哎。”她道,“老头儿,我没地方睡了。”   “……”   张和才装死。   “哎, 你管不管我。”   “……”   “老头儿,你不搭腔我可喊了啊。”   “……”   李敛一扭头猛地嚎起来:“各位父老乡亲啊!可怜可怜我这没汉子疼的——”   “你瞎嚎甚么?!”   张和才嗷一嗓子给丫压住,抬手一把捂住她的嘴。   见李敛还要瞪眼,张和才苦着脸求饶道:“小姑奶奶,小冤家我的小祖宗哎!我错了,我错了不成吗?哪儿个不管你了?睡!睡!你爱上哪儿睡上哪儿睡!”   李敛的眼睛弯起来,笑声从他指缝中闷闷的漏出来。   白了她一眼,张和才也管不了那许多,揽着李敛的肩膀,堵着她的嘴,二人贴在一处,歪歪扭扭跌跌撞撞,离开了悦来客栈。   虽说是情急之下的权宜,话说出去了便是说了,收是收不得的,张和才再抓心挠肝,最终也还是同意把李敛带回王府中。   二人约定好后,张和才心怀着一抱惴惴不安,前脚刚回府进屋掩上门,立马便听到身后黑暗中一人轻唤他。   虽说心有准备,他还是背后一紧。   转身摸到李敛,张和才压低声道:“我去掌灯,你快藏着,别叫人发觉了。”   李敛凑近他,也压低声在他耳畔笑道:“你怕我给人发现了还掌灯?”   二人交颈而谈,轻声细语挑起温热的气,教张和才动了动耳朵。   不知怎么,张和才心中忽有些躁动,吞咽一瞬,他色厉内荏地道:“废话,不掌灯我瞧不真着,万一撞了哪儿怎么办?”   李敛笑音又起。   她轻轻地道:“不要紧啊,撞了我给你揉揉。”   “……”   张和才忽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张了张口,他道:“那……那算了。”   话落他撒开李敛,径自在黑暗中摸到床榻边,去了鞋袜,脱帽散冠。   又干咽了一下,张和才犹犹豫豫地坐下,道:“你、你睡里头去……”他的声音好似化开的糖稀,又软又黏。   黑暗中的张和才看不清李敛,李敛却能清楚的看见他,还有他那一副小媳妇似的模样。   看了他片刻,她忽然咧开嘴,无声地大笑起来。   张和才只是见她的轮廓,却不知她在笑,等了一阵不见回应,清清嗓子,低低道:“七娘?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比方才还要软糯,小心地伏在地上,化成一滩糖水。   站起身来,张和才带些讨好地摸索到她的手,握住道:“你是不是气了?你、你要想睡下,就得睡在里头,这是规矩。”顿了顿,低声又道:“我是为你好,你要想睡外头也成,就是睡不安稳。”   李敛收了狂笑,深吸两口气,随口应道:“哦,怎么睡不安稳?”   “……”沉默片刻,张和才道:“我……夜里起得多,要打搅你。”   李敛一愣,瞬息了悟。   她本也没打算真睡到榻上,说跟来不过是和张和才闹着玩,闻言便顺着他的话道:“是么,那算了,我睡梁上就行。”   她感到张和才握住她的手僵住了。   “……行。”   很快,张和才的手松开,转身回到了床榻之上。   李敛看着他抖开被褥,捋平被角,脱去外罩袍躺进去,再没有动作。   蹙了蹙眉,李敛独自立在原地,恍惚回到犯了错被罚站的童年。   可这一次她既没烧谁的头发,更没打烂甚么家用。   “……”   站了片刻,她抬步走到张和才面前来,垂着头看他,他闭着一双眼睛,好似睡着的样子。   看了他一会,李敛犹豫着弯下腰,在他眉心落了一个吻。   张和才瞬间睁开了眼。   可这瞬间却还是迟了,李敛的身影在他面前一闪,蹿上了梁去,张和才的视线中只能见到一片黑影安稳的团在上头。   咬了咬牙,他从鼻子里叹了口气,肚中骂了一千句冤家,终也只化作了一个翻身。   第二天一早,张和才早早起身,请了个假,和李敛一同寻了处房子。   也是寸,隔着王府一条街有一家子赶考的,家中顶梁中了京抽,月余全家就要随他上京去,因为赶得急,许多大件便也落下不带,书香门第是三进三的大宅子,园子做得也极好。   最重要的是,这家人家府里,有个大书库。   探宅子这事儿张和才远胜李敛,她便跟在张和才身后摸鱼。   因人家赶着急,张和才便抓着这个机会朝下压价,登门与人狠狠讨了两回,最终定了二百二十两买下他家的地契房契,八个使唤人,剩下张和才又多出了四十两,买下了这家书库里大半的书。   交钥匙时他悄声同李敛炫耀,若不是她实在不耐,价还能朝下压。   李敛并不觉得咋得意,她只觉得张和才鸡贼死了。   地方定下来,张和才便寻了个机会和王爷禀明置了外宅,夏柳耽并无太在意,只赐了他两天安置假便玩牛去了。   取下假来,张和才便紧赶着拉了李敛,一齐去拾掇拾掇。   其他交予下人做来倒是可以,只是单这书库,张和才连扫个地都要亲力亲为,二人清理了半日,李敛连连喊累,趁着他一扭头的工夫就不见了。   过了不一会,外头忽传来人声。   “老头儿——老头儿——!”   “瞎喊甚么。”   闻声,张和才抓着块擦手巾从仓房迈出来,李敛正吊在外头的大槐树上看他。   她腿弯勾着槐树最矮的那根粗枝子,脑门子上的发全垂下来,双臂也垂着,右手里抓着本册子。张和才一见可吓得不轻,汗巾往胸口一塞,抢着就赶到树底下去。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我的小冤家,你说你这——你这也——快下来,这一个不好摔着算谁的啊?快下来,这个枝子不稳当!”张和才踮着脚,一手撑着她的肩背往上推,慌里慌张地想去托她的头,可又怕伤着李敛头脊,改成两手推着她的肩。   李敛笑道:“你慌甚么?”   张和才尖声道:“你说我慌甚么?!我慌你!快下来!”   李敛轻笑一声,一个使劲儿,卷腹自起了半个身子。张和才以为她这就要下来了,举着的两手刚要放下,李敛却一松劲又吊回去了。   “哎你——”   张和才声还没出完,李敛抻长了腰吊下去,头恰顶着张和才的头顶。   张和才反应过来,伸手就要推她,李敛忽然道:“老头儿,你别撤,我现在就指着你撑着,你一远我就摔了。”   张和才让她气得简直要背过气去了,可实在怕她摔着,两手只敢向上举着,松松托住她双肩。   吸了几口气,张和才放软和嗓子道:“敛娘,你这——你这算玩甚么?啊?你可别瞎胡折腾了,你说你,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张和才抬不起头,瞧不见李敛,只听得她淡淡声线从上头传过来,头抵着头,微微发颤。   “掉下来也砸不着你。”   “我说的是那个吗?!”张和才尖声叫道:“你说你要摔出个好歹来,我还活不活了啊?”   李敛不接腔,张和才立马又软了,他一只手伸进怀里,掏出自己的钱袋子朝上递给李敛。   “给你,给你,你拿这银子上街去,想买点什么就买点,想赌钱就拿去玩,快下来,别玩这个了。”   李敛笑道:“袋子里得有十五两了罢。”   张和才道:“十八两三钱,不够你下来,我给你支。”   李敛道:“老头儿,你就这点银子记的清楚。”   “不打紧不打紧,都给你,我的祖奶奶你快下来吧!”   张和才根本没心跟她扯闲淡,顶着李敛说了一连叠声的好话,哄她下来。李敛笑了一声,收了银子在怀里,却还是没起身的意思。   张和才气得想指着她鼻子骂娘,心里又急得很,生怕自己撤了李敛真摔了,左右不是。   李敛倒垂着,倒垂的发落了一些在张和才脸上,抬手拨开,她把一直捏着的册子给张和才看,指了其中一个字道:“老头儿,这个认不认得?”   张和才道:“现在哪有心情认字儿啊!你赶紧着——”   李敛笑笑道:“我说着逗你玩,摔不了。”   张和才道:“那你下来!”   话刚落,张和才头上那点重量立刻消失了。抬眼去看,李敛腰腹一卷起了身。她一身黑短打,腰间白扎蝶一样闪了两闪,抬手猛一拍身下粗枝,脚踏树干凌空倒打了个鹞子三叠,身影就没了。   张和才眼前一花,下一刻便感到肩上搭了只手,边上挨着半个身子来。   倚着张和才,李敛将册子递到他眼前,轻轻松松道:“这个念什么?”   张和才心里的劲儿一松,也顾不上嗓子眼那口气,一把捞过李敛到处摸了摸。   “小姑奶奶,你没摔着哪吧?”   李敛脸上仍是笑,眸中却露出不耐的寒凉。   “不打紧。”她淡道:“老头儿,这什么字,你到底认得不认得。”   “……”   张和才愣了愣,嗓子眼那口气猛地冲上脑子,咬牙一扭李敛搁在肩膀上的胳膊,甩开尖声道:“问问问!问甚么问!不认得!要识字儿自己个找先生去,别和我这个老公公瞎几把掺合!”   扯下汗巾抓在手里,背着手扭头走了。   “……”   四下无人,李敛的面上不再有笑。   她又感到了那种被罚站的困苦。   面无表情地在院中立了片刻,她垂首低睨手中的册子,又立了片刻,她把书册卷起,抬步去往仓房。   仓里许久不拾掇,脏得厉害,灰尘在晨阳的光柱中四下飞舞。李敛走过前排的博古架,在中间找着了张和才。   他让李敛气得不轻,背着她在那擦书架,蹙着眉头搬弄腾挪。   李敛并不出声,就环臂倚着书架看,张和才收拾完了一层,端了盆转身要换水,猛然见着个人在这,吓得他一个哆嗦,李敛瞬间抢步接下,旋了半圈卸了铜盆下落的势头,盆稳稳当当在她手里,水一滴也没洒出来。   搁下盆,李敛微弓着身,笑岑岑道:“老头儿,吓着你啦?”   张和才喘匀了气儿,咬牙切齿地剜了她一眼,一推她道:“去去去!给你爹滚!今儿不想见你!”   李敛乐了。   一矮脖子避开张和才的推挡,李敛影子般贴着他靠过去,钻进张和才怀里。不等他瞪眼,李敛手一举,提出个钱袋子。   “爹,你银子落我这了。”李敛抖抖那袋银子。“不要了?”   不等张和才反应过来,她又一闪身钻了出去,把钱袋子塞进怀里,李敛端起盆,喃喃道:“看样大概是不怎么想要了,算了。”话落抬步就要走。   “李敛!你等等!”   李敛已经走过书架,后仰身露出半个脑袋,笑眯眯道:“哪个是李敛?我爹姓张。”   “……”   张和才的脸色引得李敛大笑出来,她脚步不停,端着盆真朝外去,等张和才反应过来去追,她已走出了仓房大门去。   张和才跺着脚追她到院子里,就见李敛躬身把脏水泼在树下,拎着盆要去井边。三两步追上去,张和才夺过她手里的盆,边走嘴里边道:“这种活你别干。”   李敛淡淡挑了下眉,眉头下去,眼中不耐却又起,脸也很快又上了笑。   倚在井边看张和才打水,她笑道:“怕我抢了爹的活?爹没饭吃了?”   张和才头疼道:“七娘,你可别再埋汰我了,这种活你别干。”他搁下木桶,拉过李敛水淋淋的手,掏出帕子来给她擦干净,又从袖袋子里拿出盒霜膏,挖出指甲盖大一块晕开,给她涂在手背上。   “涂涂手,别皲着了。”   “……”   见李敛不动,他无奈道了句活祖宗,在衣服上擦擦手,自己给她把那点霜膏晕开,满涂在了李敛的两手上。   李敛低垂着眼帘,视线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霜膏腻滑,抹开一股淡桂花味。   眼帘一垂一台,李敛脸上便又有笑了。   她笑道:“老头儿,珲春堂的香膏不便宜,你活得挺仔细啊。”   张和才翻了个白眼道:“你哪阵子见我用来着?”   李敛道:“买了不用可惜了。”   张和才道:“你这之前不一直见不着人影,要不放不到今天。”   “……”   李敛的笑终而支撑不住,跌落了。   面无表情地望了张和才片刻,她忽而抽出两手,道:“我不大习惯。”   张和才道:“怎么着了?”   李敛惯性般扯了下嘴角,道:“你这样的,我不大习惯。”顿了顿,又道:“我这样的,你也不大习惯罢。”   歉意压在千言万语下,千言万语又压在数字间。   张和才怔了片刻,忽而笑了一下,笑容中有一些简单,无数繁杂。笑过了,他一把拉过李敛的手,继续给她抹着,慢慢地长叹口气,道:“得了,谁叫我摊上了呗,认倒霉吧。”   作者有话要说:  前段时间家中有一些突发状况,个人也有一些,突然断更很对不住,向一切催更的朋友表示抱歉。   我很爱你们催促我,或者催促我三个字拿掉也行,总之一切多谢了。:) 第五十一章   李敛闻言嗤地一声也笑了。   她哧哧地笑着, 左边身子朝张和才软歪过去,一下子靠到了他身上。张和才慌忙接住她, 双臂展开一个怀抱, 倒退半步,却很快又推她, 要扶李敛站稳。   这一接一推之间的意味,教李敛昂首望向他的眼睛。   避开那视线,张和才嘀咕着道:“大白天儿的, 搂搂抱抱,不、不好……。”   李敛翻了个白眼,也不与他争嘴, 却仍是笑嘻嘻的。   她问:“老头儿, 你想不想吃鹅?”   李敛的话转得太突,张和才怔了一下, 反问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又道:“你饿了?”   李敛道:“我不饿, 就是想吃。”   张和才抬头望望天,道:“哟, 快正午头儿了啊。”   落下颈子他道:“你想吃鹅?宅子里没养, 这个点儿现买来不及, 我吩咐厨房过午做罢。”   李敛又朝他倚过去。   死皮赖脸靠到张和才身上, 将下巴搭在他肩上,李敛撒赖道:“现在做罢。”   张和才手忙脚乱地撑着她, 啧舌道:“不说了现在买来不及吗?”   李敛道:“我脚程快, 我去买。”   张和才道:“费着那个劲儿呢?”   李敛挑了下眉道:“我乐意。”   张和才也是很服气了。   “成——”他拉长腔道, “我的小姑奶奶,您买去吧。”   李敛嘎嘎地笑。   她又道:“你会做吗?”   张和才道:“做甚么?”   李敛道:“鹅。”   张和才道:“嗬,鹅做法可多了,甚么鹅?”   李敛道:“吹鹅。”   顿了顿,她又道:“北方的吹鹅,有胡椒与大料,小葱,还有天心居的酱料,肉松筋动骨砸开了,吃进料去以后蒸一个时辰,拎着钩子在蒸桶里直接片着吃的……那种鹅。”   喉咙抵在他人肩头,李敛的话细细震颤,穿过皮肉,在骨与骨间行舟。   张和才停了一阵,慢慢侧头,在极尽处看她。   “……”   静默了片刻,他哼了一声,道:“讲得这么细,还说不饿?想吃自己买料去。”   这就是应允了。   李敛闻言眉头抬起来,脸上五官舒展着。   “老头儿,你真做啊?”   张和才肩头一顶李敛的下巴,尖着嗓子道:“快滚去买料!”   李敛笑着站直身子,掐腰摊手道:“给钱。”   张和才一听眼马上瞪大了。   “给甚么给?”啪地打掉她的爪子,张和才恨恨道:“刚才叫你两句爹坑走十五两,还要甚么钱,滚丫的蛋!”   他抬脚要踹李敛,李敛动作快,一个侧身躲过去,也不再撩拨他,旋身两步窜上树,顺着树冠跳走女儿墙。   跳下墙来时,她远远还能听见张和才焦躁的吼叫。   “李敛!你个小王八蛋!你给爷爷小心点儿!”   兀自窃笑着,她打了个金猿挂壁跃上对面的屋檐,紧接着起了个燕子三抄水,飞驰起来,飞驰而过的风里,带着谁都能看出来的快活。   生的快活,活的快活。   叫这快活托着,李敛的脚程确实快得很,市集东头条街卖鹅,打活物集子朝北边走百步才有全城唯一一家天心居,一来一回李敛竟不到两刻钟就买回来了。   东西买齐了,她直奔回府。   她到家时,张和才正和下人一同收拾吹鹅的用具。   乌江府紧贴着天府苏延,南方一带水重处家家喜吃鹅,吹撩打具一应常备,这家旧主人也一样,张和才没费什么劲就打仓房里掏了个半丈长的旧吹桶出来。   见李敛回来,张和才吃了一惊,忙接了东西过来。   “你怎么这一会儿就回了?”   “也不算远。”   李敛耸耸肩,抬袖擦去额角耳后的汗,迎着正午的光立着,笑。   她只是笑。   张和才嗬了一声,东西递给使娘,拉过李敛就走。   带着她回去天井,他打了几盆子井水,展开屏风道:“瞧你这个汗,赶紧洗洗,饭不急。”   李敛哦了一声。   也不等走回屏风后,她当着张和才径自解起腰扎。   张和才叫她这个动作惊着,一时间愣在原地,李敛的视线打他的靴子摇上来,边解腰扎边抬眼道:“老头儿,你也洗?”   “我、我洗个屁!”   张和才猛醒过来,涨红着脸顿足转身,摔上门就走了。   李敛在屋中笑得弯下腰去。   笑够了,她吸着气盘上头,脱去衣袍。   赤着身子走入屏风后,李敛弯腰洗了两把脸,抬脚跨入桶中。水色映出她的胸/乳,也映出她背上疫疹留下的斑,肩头被长鞭钢刺削走的肉,胸前身下,十年江湖。   李敛本也不脏,只是身上汗涔涔的,略一泡洗,她出来擦净了身上,换了套衣物,四下里转悠。   外宅虽说置下,张和才却坚持和她分开屋子住,李敛怎么撒赖使脾气,张和才也没妥协过。   溜溜达达,她转到张和才的卧房处来,可到了李敛却并不走门,从缝里把窗抠开,她跳窗进去,仿若每一个窃蜜的宵小。   宅子置下时间不长,张和才的东西多数还在王府里,屋中很干净,只朝东摆了一只佛像,佛旁搁着她送的那只玉蟾。   李敛走过去垂头看,蟾口中慢慢在吐着烟,模糊地掩住它生白的脑袋。   看了一会,李敛摸了摸它的头,转身走回窗前。   两手撑着窗棂,外面慢慢吹来一阵夏末的暖风,风带起李敛微沁着湿的发梢,风里送来一缕吹鹅的味。   李敛探出头去闻,吹鹅的味越来越浓,比笑意还要浓。   垂下头,李敛看着窗外,墙根下有一排贴行的蚂蚁。   一个排一个,一个排一个。   一个排一个。   “七娘——”   “……”   “上哪去了你?七娘——?”   声音由远及近。   张和才寻了一圈,四下里唤着推门而入,头一转,正见李敛斜睡在屋中。   说睡,她却不是睡在榻上,而是环着臂叠着腿,歪头栖在那窗框上。   院中吹鹅浓香,四下岑寂一片,偶有几声鸟鸣,不远处槐树随风沙沙微响。李敛蜷着的窗柩大敞着,外间日头正盛,光洒落进来,照得她面上一半晴一半阴。   张和才放慢脚步,无声地走过去,垂眼看她。她面上晴明那一半在光下映出一圈轮廓,眸下睫羽低垂,根根似金。   她在梦中。   张和才慢慢将手笼进袖子里,靠住一旁的五斗柜,就这般立在那,静静望她。   窗框子极窄,李敛却睡得很稳,也很沉。   看着她的睡颜,张和才渐渐回想起来,初识她时,她便是这般寝在窄梁上,后来在王府时,他也常能在些古怪的地方见着李敛。   她个子小,梁上檐下,枝头鸟窝,能歇脚的立锥之地,李敛似乎都能去了。   哪儿都能去了,哪儿也都能就付。   张和才忽觉得心窝一阵剧疼。   轻出了口气,他前走两步,想伸手把李敛抱下来。   指尖方触到李敛,她刹那便睁开双眼,眸中戾气如鹰视狼顾扑头而来,她三指成爪,猛地向上一送,掐住了张和才的咽喉。   待看清了是他,李敛一愣,掐改成护,接着手往上递,胳膊揽住了张和才。   打了个哈欠,她懒笑道:“老头儿,你走路怎么不出声啊。”   她想把犯的这个错摩挲过去,张和才却没如她预想般发火。   待平了咳喘,张和才长叹口气,把李敛的头揽入了怀里。他摸着她后脑的发,拍了拍她后背,停了停,又拍了拍。   “……”   “……”   逐渐的,李敛不笑了。   静默河水般缓慢滑过,屋中无人生言。   可明明有甚么问出了口,也明明有甚么,已被回答了。   仿若荒野被劈开,仿若夜雨雷鸣,天下倾盆,漆黑长巷中,亮起盏微弱的灯笼。   同你这盏一般昏黄,一般无依,一般飘来荡去。   可它亮起着,亮在暴雨中。   你朝那慢慢走去,慢慢地,慢慢地走去,便逐渐能见着那灯笼后的长杆,见着和灯笼一同立在长夜中的人,他淋湿的袍角,还有微光中的神情。   于是拨开他湿濡的发,李敛吻住了他。   捧着张和才的头颅,她紧贴着他吻上去,边吻边进,将他推到了八仙桌旁。   张和才双手扶住身后的桌子,片刻伸手向前来,揽住了李敛的腰,又欲推她,又不愿推她。   那犹疑的意味加重这个吻。   李敛四指扣得更紧,攥住了他的发,吻深而长,他们唇齿碰撞,口舌交缠,咬破了口内,血混着津液,接着又掺了几滴甚么,因而那吻便先是甜,接着显出些苦。   江湖的苦,人间的苦,活着的苦。   苦。   苦啊。   激烈的纠缠渐缓下去,张和才逐渐沉溺在这吻里,后腰抵着桌沿,他抬臂拥搂李敛,越搂越紧,越搂越紧。   他搂抱住她,搂抱住她的一生。   他们如同吻在滂沱大雨之中。   待一吻终了,李敛拉开些距离,盯着张和才的双眼片刻,笑了。   她颊边还有泪痕,笑却浓妆艳抹,艳阳高挂在脸上。   她哧哧地笑着,头抵了片刻他的胸膛,又抬起来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老头儿,你嘴唇肿了。”   “啊?”   张和才抬手摸了摸唇,先道:“不打紧。”   顿了顿又道:“哎,待会怎么出这门儿啊。”   接着就着姿势拍了她后腰一下,瞪着眼又道:“嗬,您可真是我的姑奶奶。”   李敛大笑出声。   臂膀伸得更长,她朝前过去重新紧拥住他。   头落在张和才肩上,李敛吸了吸鼻子,悄悄道:“老头儿。”   “嗯?”   张和才的声调柔和成融化的琥珀。   “我饿了。”   “……我也是。” 第五十二章   有的时候李敛会想, 张和才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两路人。   但更多的时候,她无法解释那些复杂的心绪,那些夹藏在日子下的大雨与朦胧的灯。   怎么是这个人。   怎么会是这个人。   怎么就非得是, 这个人了。   李敛是个很简单的人,江湖也只教了她一件事, 一件事如果想不那么明白, 她便不去想。   她于是只轻声地道,张和才, 我饿了。   人若饿了,那么就去吃饭。   这是很简单的事。   张和才在宫里伺候过他干爹的饭,他做事很细,也用心,饭做得也好,他没做过李敛爱吃的那种绣吹鹅, 没做过的东西自然做不出做过的味道, 但他将那种用心放在李敛的身上, 鹅仍旧好食。   非常的好。   张和才一直是个奴才, 从宫里到家里, 他和人横眉拉阔,摆得也还是奴才的架子, 三十几年了, 他也只收了张林这一个儿子,这是他和同辈全不一样的地方。   自己伺候人的, 看别人伺候人不到位,心里总是有疙瘩, 张和才不愿意心里憋着疙瘩吃饭。   叫人把吹桶搬进院子中,他遣退了众人, 自己挽袖子拉开桶上的拉窗,抬手给李敛一个盘子,二人就着院中好阳光吃鹅。   张和才片一片,李敛吃一口。   一只鹅吃下小半边,张和才进屋取酸梅汤过来,伸手给李敛。   “喝一点儿,别腻着喽,以后再吃不了了。”   李敛举着油爪子唔的一声,就着他的手低头喝汤,露出来雪白的后颈,乖得像小猫一样。   张和才垂眼看着,她后颈上有一条细细的疤,它随那雪色延伸到黑衣领子下,藏裹起那些他毫不知情的过往。   他贪婪地望,望进她的躯体中。   喝完汤,李敛抬起头,张和才的视线来不及收回去,与她猝然撞上,勾出一个笑。   李敛笑得弯起眼。   张和才教她笑得身上刺痒,动了动脖子,色厉内荏地尖声道:“笑甚么!还吃不吃了?”   李敛笑得更厉害了。   她朝后仰头大笑,颈项咽喉露出来,毫不防备。   张和才简直如芒在背。   慢慢地,李敛压住笑意,从齿间吐了下舌头,她比了个像模像样的兰花指,忽然嗨呀一声唱道:“俏冤家呀——”   张和才简直惊了。   她指尖一掠张和才的鼻,留下一个闪亮的油印。   “俏冤家,你可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哟——喜孜孜,连衣儿搂抱,嗨呀呀,你浑身上下——都堆俏。搂一搂愁都散,抱一抱呀~闷都消。便不得共枕同床~我跟前——”李敛站起身来,飞了他个眼角:“站站儿也是好。”   “……”   民调中的淫曲艳词大开大合,臊得张和才僵在原地,嘴里半晌拉不开栓。   “……你……你……”   过了许久,他你了几个字,虚着嗓子,绊绊磕磕地道:“你……你个不知廉耻的小玩意儿……你……你上哪儿学得这些乱七八糟的……”   李敛也不答,滑了一步贴到他身边,侧头瞧他。   张和才垂着细溜溜的一双丹凤眼,只管盯着自己的鞋尖。   “老头儿。”   “……”   “老头儿,你怎么不看我?”   “……”   过了好一会,张和才张开口,声音又细又低地道:“李敛,你能不能要点儿脸……”   李敛笑了一声。   “行,我不要脸。”她用肩膀顶了一下张和才的肩,也用又细又低的声音道:“哎,你说实话,刚才,咱俩到底是谁先想不要脸的?”   “……”   张和才说不出话来了。   他极快地扫了一眼李敛,仍是垂着头,片刻吞咽一下,道:“你……你还吃不吃了到底……”   李敛咯咯地笑。   她也不逼张和才,拍拍手道:“我饱了。”   接来他手中剩下的一半酸梅汤,李敛仰脖一饮而尽,放下手道:“我给你盛一碗去。”   话落不等张和才言语,转身去了。   直到她扭过身,张和才才敢抬起头,他望着她利落的背影,目光中流泻的贪婪天与海一般,大江大河,泊泊而出。   那一吻不好。   他望着她想。   这心思,也很不好。   可他还是克制不住的要去追逐她。   李敛很快端着一碗汤回来,张和才转开视线,回身去切有些凉下来的鹅。   走到进前来,李敛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这才准备吃啊?”   张和才咳嗽一声,放了一片鹅肉在口中,算是回答。   李敛把汤搁在一边条凳上,环起手倚着吹桶,张和才咽下去,张口道:“起来起来,别靠着,脏得很。”   李敛翻了个白眼。   张和才皱眉挥了下手,“听着没有。”   李敛白眼仍翻着,“没有。”   张和才瞪眼:“没有你怎么回答的我?”   李敛抬脚轻踢了下他屁股,不耐道:“老头儿,你快吃你的吧。”   张和才气得尖声道:“哟嚯,你个小没良心儿的!谁给你巴巴弄得饭?啊?吃完饭打厨子是不是?”   李敛道:“得了吧,别展耀了,我还会做呢。”   “嗯——嗯——”张和才一努嘴唇,“瞧把你给能的,你做一个我瞧瞧?”   李敛横脖子道:“哦,你不信?”   张和才还是那副贱样:“我可是真真儿不信。”   “呸!”李敛啐了他一口,“你等着!”   “等着就等着!”   李敛洌了他一眼,扭身就走。   张和才挑着一边眉头看她走出院子,进到后面的小厨房,慢悠悠地切了几片肉,他边吃边等,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厨房里远远传出声音唤他。   “老头儿——你来一下——”   张和才笑了。   他站在原地没动,又吃了一会,这才搁下刀,抽帕子擦净嘴,又喝了两口酸梅汤,这才拢着袖子,溜溜达达地走去厨房。   跨过门楷进去,张和才微仰着下巴,眼要睁不睁地看她,细溜溜的眼里看不出一点儿好来。   “怎么着?叫你爷爷我有什么事儿啊?”   “你这灶我不会使。”   “嗯——”张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李大侠不是打谱给我展示展示厨艺吗?怎么了了了了,连个灶都吹不起来?”   “……”   李敛蹲在灶前望着他,双眸眯起来。   张和才瞬间就怂了。   轻咳一声,他嘀咕了句不省心,走过来撩袍蹲下,指了指里头一块砖。   “你得把那个拿下来,知道了?”   “哪个?这个?”   李敛侧着头伸手进去,可摸索半天也没能拿下来,顶多扣下点煤灰。   张和才啧舌一声,也侧头伸手,摸索到她的手,他抓着她的指头摸到那块填砖,二人捏住它一拽,砖就下来了。   “摸着了?明白了?”张和才扑打扑打手,连问两句,就差再问一句:“知道自己多蠢了吧?”   二人蹲在一处,距得很近,李敛闻言眯眼看他,张和才只回瞧了她一眼便转开了目光。   看着看着,李敛看笑了。   她不知人间哪来这些趣事,可望着张和才,她便想要笑。   李敛看着他的脸,笑嘻嘻地道:“哎老头儿,我不是故意卖蠢勾引你来。”   张和才哼笑一声,“自然了,李大侠是真蠢,用不着买卖。”   李敛也不恼。   凑到张和才耳边,她轻轻道:“我不是故意卖蠢勾引你来,但我现在真挺想亲你的。”   张和才瞪了她一眼。   李敛拐拐他:“老头儿,让亲不让亲?”   “……”   张和才低着头,脸虽没红,却说不出话来。   李敛只当做没看懂他的默认,非得问出个明白话来,一个劲儿得戳弄他:“让亲不让?”   “……”   “哎,老头儿,到底让不让?”   三捣鼓两捣鼓,张和才给她鼓捣火儿了。   一把挥开李敛,张和才羞恼骂道:“亲甚么亲,日头当中的,大姑娘家些甚么说话,臭不要脸!”   他扶着膝就要站起身来,李敛眼疾手快,展臂猛薅住他领口,张和才一个趔趄,旋身就趴在了她身上。   皮囊和皮囊贴紧着,砸出声闷响。   张和才一下慌了,害怕给李敛压坏了,手忙脚乱地要起来。   “七娘,我的小姑奶奶,快别闹了,你快放开我,我、我再给你压坏了,快点儿。”   李敛眯着眼干脆道:“就不。”   揪着张和才的领子,她抬脖子啾地亲了他一下,随即松手瘫在地上,装模做样地道:“张公公,不可白日宣淫啊!”   张和才:“……”   张和才让她气得简直要尖叫。   “我白日宣淫?我白日宣淫?”他半撑起身子,瞪着眼尖声道:“刚才是谁没脸没皮,非追着问能亲不能亲的?谁揪着下口亲的?宣淫个屁!我就是想宣淫我能吗我?!”   李敛闻言懒洋洋地笑了一声,抬手搂住他的脖颈。   “那怎么不能啊。”   “……”   张和才一怔,沉默了。   他看着李敛,李敛的双眼不偏不避,也回视着他。   她漆黑的双眸中星火熊熊,烧得张和才浑身到脚,一片炽热。   沉默着对视了许久,张和才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曲臂撑着,小心地趴在李敛的身上。   他看不见她了,终于才有胆量开口。   “我……”   一个我字,又停顿良久。   “七娘……”他在李敛耳畔低声地道:“我是个阉人。”   “我知道,我又不瞎。”   李敛的声音很轻快。   张和才吞咽。   “七娘,我……我不可能……我……”   张和才说不下去。   惧怕使他剧烈地动摇。   话到尽头,他选了个孱弱而无力的表达。   他道:“七娘,我没法对你不要脸。”   他听到李敛低低的笑,可他并不觉得松快。   “哎,老头儿,你说实话,刚才是不是想了?”   “……”   “……是。”   “哦,不能你也想?”   “……是。”   李敛又笑,笑声快慰而残忍。   听着这个笑声,张和才闭了闭眼。   李敛是一股夏日中的灼风,她太快,太烈,太炽热,所到之处焚田毁林,她一定要烧净他藏身的野芦,烧净他一把苍白的鸭毛,只余下一身丑陋灰烬,只叫他缩手缩脚。   “七娘,你要是……你……你要……你出去找一个……要个孩子回来……我……”   话到此处打止,张和才牙关咬得哆嗦,最终轻轻吐出一句话来。   “我可以养。”   李敛松快地哟了一声,“这么大方?”   “……”   张和才没做声。   松开搂着他的脖子,李敛摸索着捧过他的面孔,乐道:“老头儿,你说真的说假的?”   “……”   张和才咬着牙关,慢慢抬起眼看她。   他真想骂她,他想说李敛,你还没有没心肝,可他也真的想亲吻她,他想叫这笑意常留。   退一千步退一万步,你是我的。   这个姑娘,你是我的。   “……真的。”   李敛轻笑一声,慢慢地长息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去。   “唉。”   放开他的头,李敛重新搂住他的脖子,交颈之中,耳鬓厮磨。   “老头儿啊……你个傻逼……。”   磨磨他的耳朵,李敛望着厨房烟熏的顶梁,“不能就不能呗,你不能我还能咋办。”   她轻轻地道:“不能就算啦。”   “……”   张和才感到自己皱缩成一团的心,教人从地上捡起来,温和地抚平了。   因着这句话,他几乎要嚎啕出来。   几十载光阴,三十年漂浮,上下求索,他只为从自己这里得到一句算了。   他给不了自己。   这一句算了,李敛给他了。   紧紧搂着她,张和才感到自己胸膛破了一个口子,血与蜜糖,苦与酒香,千百日的沉默隐忍,换来人间一场深情。   值了。 第五十三章   趴在李敛身上哭过一场, 张和才抱也抱了,泪也干了,按说需得起来。可他实在贪恋, 也不去顾念那些脏,只自顾自拥着她, 既不说话, 也不动。   搂着他的脖子,李敛两眼盯着顶梁, 眼珠子在屋子里划来过去,五指在张和才背上随意敲打。   抱了好一会,她慢慢地叫了一声:“老头儿。”   “……”   张和才半晌才回话,声调缠绵,黏腻生丝。   “嗯?”   李敛道:“我忽然想到一个事儿。”   张和才道:“你说。”   李敛慢悠悠地道:“你是……宫里出来的,是吧?”   张和才松开了怀抱。   撑起身子, 他抬起脸来, 和她面对面着。   “对。”   李敛抬手给他擦擦眼角, 边擦边道:“你们宫里……就没有这种事?”她勾起个笑, 笑里憋着点狡黠, “你干爹就甚么都没教?你就没伺候过人?”   “……”   僵了半天,张和才硬着头皮道:“宫里那些个太监呢, 怎么就看上我了……。”   李敛挑眉道:“那不对吧?你不是干过司礼监?又识字, 多大的福份,不得有个小对食吗?”   张和才逐渐觉得方才那梦幻一般的感恩消了些, 只剩下他妈的头疼了。   他咳嗽一声,爬起来要坐着, 李敛一把薅住他脖领,笑道:“张公公, 你可别跑,快交代清楚喽。”   张和才苦笑一声,嗓子有些发紧。   “真……真没甚么的……”   李敛立刻捕捉到了话背后的飞白。   “哦,有过。”   她笑道:“甚么人啊?”   张和才脸苦成一整个,伏低做小,求饶道:“我的小冤家,你可饶了我罢,有甚么有啊,哪儿有啊。”   李敛见他这副样子笑得更大,乐道:“张公公,你不是搞过妃子吧?”   “放你娘的屁!”张和才猛一瞪眼,“这种胡话可不好乱说啊!”   李敛轻快的道:“那你就直说了得啦。”   她看上去毫不在乎,也无半点嫉妒,张和才盯了她片刻,话在口中打扁儿。   “……”   片刻,他低声道:“有过……倒是有过一个……。”   李敛道:“甚么人啊?”   张和才道:“就是个宫里的小姑娘,她和我一个出身,逃了荒的,她舅舅在宫里当差,我跟人家是旧交情,他嘱托了我弄她进门儿,人家后来念我的好,就……就处了一段儿……”   话到此处,他忙又道:“就是对着吃个饭,她给我补个衣服袜子,过了半年我就给她插空调到别的宫里去了,久也没见了。”   李敛挑了下眉:“真的啊?嘴都没亲?”   张和才一翻白眼,“我亲个屁我!再、再者说了……谁家姑娘跟你似的,这么不要脸……。”   李敛嘎嘎地笑。   笑过了,李敛抬眼看着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你想不想她?”   “……”   莫名的,张和才理解了她在问甚么。   那漆黑漫漫的长路上,施出去的恩,与投回来的石。   她不是我的灯,可萤火也行,萤火一缕,也照亮一些岁月,几个夜晚。   她叫你少吃了些苦,她让你少了些磨难。   这很好。   吸了口气,张和才闭了闭眼,道:“以前苦的时候……有时候想,但是我不能耽误了人家。”   李敛笑道:“那你耽误我就行啊?”   张和才气得睁开眼,横了她一眼道:“我瞧着啊,你这样没脸没皮的小玩意儿,也说不上什么耽不耽误的。”   李敛大笑。   被这笑容感染,张和才也微笑起来。   他心中发酸,深吸了口气,真情切意地道:“七娘。”   “嗯?”   “……对不住了。”   李敛一脸无谓。   “行啦,不是说了算了么。”她道,“再者了,真要办事,也不非得靠那二两肉,你说是不是?我师祖说了,办事嘛,要发动一切能发动的群众力量。”   张和才:“……”   “我琢磨着你师祖一开始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李敛振振有词地道:“我师祖还说了,别管白猫黑猫,能抓着老鼠就是好猫。”   张和才:“……李敛,你可闭嘴吧。”   李敛嘴一撇,“张公公嫌弃我了?”   张和才简直要头疼死了。   “我哪儿敢嫌弃你啊我的小祖宗。”   李敛挑挑眉,道:“哪不嫌弃啊?厨房这么脏,张公公摁着我一躺就是半个时辰,这是使我擦地呢。”   这一茬张和才倒是真忘了,慌了下神,他忙起身拉李敛,抬手给她揉干净头发,又要拍打后背,李敛一闪身躲过去了。   张和才一愣,李敛完全让过身子去,环着手笑道:“你前头还有个相好的,我现在生气了,我要出去喝酒,你想法哄哄我罢。”   话落旋身出去了。   张和才看着她的背影,苦笑出来。   涛涛笑意,涛涛的心甘情愿。   挠了挠额头,张和才蹲下身把李敛抠出的砖块按回去,又取来扫帚,将灶前的煤灰渣子扫干净。   扫了几下,灶前大半煤灰堆在一处,张和才将之扫入角落,可地上有块地方湿了,煤灰沾了一些在上面,很不好清理。   “这什么玩意儿……”   啧舌一声,张和才取了块抹布过来,叠了擦拭那团污渍。   污迹好似是新的,很容易擦掉,张和才蘸干净了煤灰,将抹布叠了一回,翻面又擦。   这一擦,再拿起来看,张和才愣住了。   是血。   这地方不到半盏茶功夫之前李敛才踩过,也躺过,那个时候,这里没有血。   张和才的手哆嗦开了。   电光火石,很多细小之事串联起来,勾勒出一些未知中的刻意与逃避。   “……”   在原地蹲了良久,张和才扶着膝盖站起身来。   在桶里投洗干净抹布,他把那块地泼洗干净,叫来人将吹鹅抬出去,众人分食。   在屋前檐下,张和才寻了处阑干坐下,揣着袖子,等李敛回来。   奇不奇怪,他总是在等她。   白日叫他等过去,黄昏也叫他等过去,他等到下人来掌上灯,李敛才拎着酒壶,越墙回来。   奇不奇怪,她也总是越墙来找他。   从女儿墙上跳到树冠,李敛顺着树干出溜下来,落在院子里。   她在墙头时就已看到了张和才,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她带着些许酒气走到他跟前,笑岑岑地伸手道:“老头儿,你打算怎么哄我?”   张和才拉过她的手,动一动僵硬的双腿,领她进到自己卧房中。   返身插上门闩,他回头扬了扬下巴,道:“李敛,脱衣裳。”   李敛难得震惊。   她错愕地看着张和才,半晌才道:“……我……我过午时候没哄你,我真不在乎房事,你不用非得这样。”   又道:“我也不会出去偷人的。”   张和才走上前来,伸手就去扒她的衣襟,李敛惊的功夫都忘了,一时间只知胡乱招架,耳根与脖子的雪白褪去,窜起绯红。   “老头儿,老头儿你怎么耍流氓呢,你……哎呀,我真不在乎,真的真的——”   “李敛!”张和才一把打开她招架的胳膊,尖声吼道:“你脱了!”   “……”   “……”   李敛脸上的红渐渐去了。   沉默片刻,她垂了垂眼,轻笑一声道:“没甚么好看的。”   张和才咬牙切齿道:“你脱不脱?你再不脱,爷爷我给你剪了衣裳你信不信?!”   李敛弯腰放下酒壶,吸了口气抬起眼,笑笑道:“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张和才指着她鼻子骂道:“你个小王八羔子,净给我闹心窝子!你老实交代,下午是不是治伤去了?啊?”   不等李敛言语,他抢步上前抬手又扒,抽她的腰扎。   李敛的推拒已不那么强了,却还是拦着他的手,苦笑道:“真没事,已经好了。”   “你好个屁你!”张和才大骂道:“好了过午还能淌血?你他妈——你给三爷放手!!!”   张和才已经快气疯了。   李敛从鼻子里出了口气,抓住他的手推开,自己解起扎腰来。   背过身去,她抽掉扎腰,解开衣襟,露出后肩来。   她背上有疹斑,有刀伤,还有火舌舔过的痕迹,大小数十,肩上看上去好像不重,只是像被撕下一样,剜走了几缕肉,伤痕犬牙交错的生长在一起。   的确如李敛所言,那里将要痊愈了,甚至都可以沾水了,只是因为长久受了压,原本长实的陷落处又开了绽,淌出血来。   张和才瞪着那一片缺损的伤,一时不能言语。   “看着了?”李敛很快敛起衣襟,转回身子来。“我说快好了罢。”   “……”   片刻,张和才轻声道:“你自打回来乌江,得有半个月了罢。”   李敛应了一声,弯腰拿起酒壶,坐到一旁鼓凳上。   走过去坐在她身旁,张和才犹豫了一下,伸手抓过她的手握在手中。   仲夏的夜中,李敛的手有些潮,也很凉。   握着这只手,张和才忽然想,它是否再也无法炽热起来。   被他握着,李敛也不说甚么,只侧身用另一只手给自己取过酒壶来,仰头喝了几口。   看着她喝完酒,张和才道:“七娘。”   “甚么。”   李敛应声。   张和才道:“说罢。” 第五十四章   李敛抬了抬眼, 又落下去,眼睫在灯下拉出一道阴翳。   “你叫我说甚么。”   张和才啧舌道:“有甚么便说甚么啊!”   “……”   顿了顿,李敛的手慢慢收起来, 握住张和才。   “你叫我……说甚么。”   一句话,六个字, 天差地别的意义。   张和才愣愣地看着她, 张了张口,五指缓慢收紧, 回握住李敛。   他道:“有甚么,便说甚么。”   李敛想了一会,仰头喝光了壶中酒。   酒尽了,故事便展开了。   京里的事情很复杂,但李敛的故事并不复杂,甚至远不如张和才所想。李敛本也就是个直白的人, 在她眼中, 人间一切事不过分为两种, 江湖中的事, 和庙堂上的事。   那一日的两张绣像, 李敛留下了凉钰迁的名字。   她既然留下了这个名字,那这个名字便已成了江湖上的事, 与前朝与后世, 与乌江那个跳着脚骂她小王八羔子的人,便再无瓜葛。   至于江湖上的事, 杀人人杀,活死死活。   再没甚么事, 比赴死更简单。   凉钰迁的住所很不好找。   从被大太监符柏楠挖出来,凉钰迁打宫狱一个小小刑名坐上去, 自洪夏四年掌政司礼监,五年与翰林官安蕴湮婚配,八年并掌东厂,位子坐到今年,他已近五十了。   老皇帝死了,符柏楠死了,三任锦衣卫的提督,全都死了。   朝局两代更迭,几十年世事更新,只有半分功夫不会的他还活着。   他不得不谨慎。   官有官的府,贼有贼的窟,李敛费了大力气奔波往来,动了周身一切消息网,终于还是查到了凉钰迁的外宅。   以这个人所处的位置而言,他的家宅实在小之极了,三进的院子十个仆人,用人极为严格,从查到到摸清侍从的换值时辰,李敛又花了许多时日。   直到见到凉钰迁的那一日,李敛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喝酒了。   她要杀人之前从不喝酒。   那一日天很闷热,仲夏的京畿一丝夜风也没有,她穿着一身侍从服侍,跨过一进一进的院子,走进凉钰迁的屋子里。   他长得很好看,着一身绛紫的笁罗绸缎,侧身坐在脚踏上,说话时的嗓音苍老而细哑,似女又近男。一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手摇蒲扇,怀抱着他同样年近五十的,苍老的爱人。   见到她,凉钰迁说的第一句话是红鸢,去把纱帐绑上,夫人睡着了。   看着他,李敛想起破庙中那些挤挤挨挨的囚鸭,想起乌江临走前的大雨。   她又想,放在以往,她甚么都不会想。   贺栖风说得的确不差,她确实成为了一个软弱的人。   朝前来一步,李敛用绑纱帐的绸带绞死了凉钰迁,还有他睡梦中的爱人。   第二日,李敛大醉。   那一天,她对张和才的思念前所未有。   她以这一份思念下酒,用这一场大醉,终结了自己的前半生。   做这次活,李敛没有用神隐刀,也没留印记下字号,为了不让任何人将她在乌江的行踪和张和才联系上,她赔上了一切小心做完了这一次,影子一样来,影子一样走。   她朝南方逃去。   在公门朝廷看来,李七是神隐的,但在道上,她做的事,尽人皆知。   凉钰迁是一枚网中的棋,是皇权天家的脸,他悄无声息的自尽在梁上,整个京畿便也要有一些人悄无声息的自尽在梁上。   拔旗相助者自有其仇敌,有人帮她,便有人要杀她,公门的那一道门,也并不是总关得严严实实。   一步一步,李敛踏在钢索之上。   还未出京畿,她手下十个人便死了五个,待出了京畿,活着的人便削减为了两个。   阉党,凤凰军,翠玉阁,燕子楼。   公门人暗中的触角,抓向四面八方。   她身上的伤实际远不止这一个,这个伤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但这种事,李敛不会告诉张和才。   李敛并不记得她如何逃过去的,她唯一记得她在逃。   她可以死,但死之前,她想回一趟乌江。   她想要看一看他。   几十个日升,一次悠长别离,回变成了去,去变成了回。   她想,我要回来。   即使死了,我也要教他此后一生,每一瞬息都在怀念。   “于是我便回来了。”   看着张和才,她慢慢地吐出最后一句话。   笑了一笑,她慢慢又道:“你放心,我在京城与裘家主分别时便换了面容,贺栖风已经死了,没有人知道我现在的脸才是真脸。”   她道:“就算离开,我也不会牵连到你。”   张和才原本微启的口唇闭上,手不自知地抬起来,像要打一个无法落下的耳光。   看着那只手,李敛咧了咧嘴,前倾身道:“老头儿,你要打我?”   “……”   张和才的唇只紧紧抿着,无法言语。   把脸凑到他手边,李敛用颊挨了挨他的手掌,张和才一把把她的面孔朝后推,冷着脸站起身。   “脱衣裳,上床去!”   李敛震惊。   “张和才,你来真的啊?”   李敛也站起身来,退后了两步,她边退边道:“哎,我说,真办事儿也不能现在啊,我都这个身体状况了,你不体谅体谅我?”   “我办你奶奶个嘴儿!”张和才气得尖声大骂,指着她道:“李敛!你丫立刻扒了这身儿皮!给爷爷滚床上去!你要再敢半夜睡梁上,我——我就——”   我了几个字,他说不下去了。   李敛慢慢扯起一边嘴笑,环臂向前来了几步。   “哦,你就如何?”   “……”   张和才噎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盯着李敛,张和才的目光中渐渐现出三分怨毒,七分奈何。   这一刻这一瞬,他比任何时候,更像个太监。   许时,他轻声道:“李敛,你只会欺负我张和才,是吧?”   这一句话好似一个撒娇,可话中却连半点撒娇的意味也没有。   “……”   顿了顿,李敛面上的残忍尽数消失,笑容落幕,化在了无声之中。   慢慢垂下眼,她低下头解去腰扎,脱掉外衣短打搭在屏风上,打散马尾,去掉鞋袜,转身坐在了床榻的边沿。   两手撑着身下的榻,她轻快地晃了晃腿,微仰头看张和才,目光平淡。   “我睡里侧?”   在原地站了良久,张和才取下腰封,解开衣襟,脱去外罩的纱袍与裤裙,摘掉发簪,亦脱掉鞋袜,坐在床榻的边沿。   扭过头,他迎着李敛的目光,抿了下嘴。   “睡里侧罢。”   两人很快躺下去。   李敛的肩伤了,只能背对着张和才朝里侧躺,二人躺下时张和才仰面,过了良久,李敛听到身背后一阵小心的衣料窸窣,脑后很快传来细微鼻息。   她眼都没睁,懒洋洋地道:“张大爷,三思而后行啊。”   张和才气得一阵磨牙声。   李敛闭着眼哧哧地笑。   笑过了,她胳膊翻过去朝后找,张和才很快将自己的手递过来,两人隔着半臂远的距离牵在了一起。   岑寂许时,张和才道:“七娘,明日早起你等着我,我带你去个地方。”   李敛嗯了一声:“甚么地方啊。”   张和才停了一瞬,道:“去了你便知道了。”   李敛心中了然。   思及此,她随口又道:“夏棠近来怎么样了?我走了一阵子,她偷懒了吧?”   张和才手一顿,反问道:“你不知道?”   “不知甚么?”   张和才道:“小世女游学去了。”   李敛睁开眼了。   放开张和才,她呲牙咧嘴地平躺过来,扭头看着他道:“她干啥去了?”   张和才贱兮兮地道:“哟,李师父这事儿都不知呐?”   赶在李敛开口前,他又道:“你走了半个月后她就同王爷言明了,说定了以后的仕途,和静王府的两个世子世女离家游学去了。”   李敛望着床帐呆了一会,道:“她去多久?同你说了吗?”   张和才道:“说了,说是去个一年……半载的。”话到此处,他嗓音缩了起来,有些哽咽。   李敛沉默。   片刻,她的手在低下摸到张和才的指尖重新握住,闭上了双眼。   “老头儿。”她道:“睡罢。”   “……”   良久,屋子里岑寂一片,再无声息。   李敛很有几年没有这般安安稳稳的睡在床榻上了,很是不习惯,加之身边有人,张和才的睡姿又谈不上很好,弄得她一个夜里醒了五六回。   可要说非得因为这点儿事和张和才找别扭,李敛觉着没劲。   第二天她醒了个早,趁着张和才还没醒,她起身穿上衣服出去跑了两圈,溜达到王府中去,趁换防时候翻进院墙,寻到了夏棠的旧屋去看。   窗子推开,里边一片人去楼空的寂静。   如果她没有回来,现下面对这片寂静的便是张和才。   夏柳耽有他的牛和马,李王妃有夏柳耽,而他张和才,只会拥有着片寂静。   面对着这一片死寂,李敛无声地站了一阵,掩上窗棂,翻身回家去了。   她回去时,张和才刚起。   见她进门来,他吐掉口中的盐沫子,撇了下嘴道:“一大清早儿的,李大侠又上哪浪去啦?”   李敛笑眯眯地歪着身子,踢着步子朝他走来。   张和才警惕地后退了两步,眯着眼道:“李敛,你又憋什么坏了?”   李敛仍只是笑,一步一步,她走在张和才的面前,看着他轻轻道:“老头儿,咱们去哪儿,现在就走吧?” 第五十五章   “七娘, 你要不还是上来罢。”   “……”   “七娘——”   张和才一挥鞭,将牛车朝前赶得快些,向着前头檐上喊道:“过了这一段前头就没几间房了, 你打谱在人家院子里头跳吗?”   李敛远远回过头,提气三两下奔过来, 右手把着路旁一棵粗树枝子打了个金猿挂壁, 脚尖点跃,风一般落在了张和才身边, 险些惊了牛。   张和才边安抚边抱怨道:“我说我的小祖宗,你就不能安分点儿啊?一时三刻能不能呆着?”   李敛食指挠挠脖颈,环起手盘起腿。   “你这走得也太慢了。”   “走快了干啥?”张和才撇嘴,“赶死去?”   李敛头面不动,斜睨了他一眼,半晌重新看着前方, 两手伸向后去撑住身子, 懒洋洋地道:“老头儿, 你怕呀?”   张和才打了个磕巴:“怕、怕个屁!爷爷我怕甚么?”   李敛笑:“你怕甚么, 我上哪知道去。”   张和才剜了她一眼, 嘴紧紧抿起来,四下一时只有辘轳车马, 哒哒蹄声。   张和才这车赶得还不如李敛自己跑着快, 打了个哈欠,她无趣地左右打量, 观视野中的景色人烟渐稀,黄土遍地。   扭头看了一会, 李敛撑在身后的右手背上忽叫人抓着,拉起来, 握住了。   李敛别着脸笑了。   扭过头来,她微眯了一边眉眼,食指在张和才掌心里挠了挠。   “老头儿,拉我干嘛?”   “……”   张和才鼓着不说话。   李敛也不撑着自己了,松开胳膊,她将头挤过张和才的胳膊下,仰躺在他偏坐的大腿上,拉过他闲着的那只手,两手抓着,搁在腹上。   张和才落下眼睑,啧舌道:“别躺这儿,起来起来。”   李敛道:“靠靠还不成啊?”   张和才蹙眉道:“不是不叫你靠着,我这大清早儿的东跑西跑,净置办物件儿了,中午头儿了也没换身衣裳,身上不干净。”话说着又推推她,“快起来,再给你熏着了。”   李敛闻言不仅不起来,还刻意扭头去嗅了嗅。   “哎——!”   张和才只觉下腹猛的抽紧,臊得后背都起毛了,抬手给了她一个脑瓜崩,他托着李敛脑袋推叫道:“别找事儿!快起来!”   李敛嗤嗤地笑着起了身。   起来身,她也仍旧不安分,盘腿坐着,李敛将头靠在张和才肩膀上,眼要斜不斜地瞅他。   张和才还臊得要命,根本不看她,只管驭牛驾车。   过了片刻,李敛悄声道:“老头儿。”   “做……咳。”清清嗓子,张和才道,“做甚么……”   李敛假模假式地道:“你是得换件衣裳了,有味。”   张和才脸腾就红了。   气得扭头横了她一眼,他尖声道:“感情谁还叫你闻了?去去去,滚一边儿去,不要脸!”   李敛大笑着叫他推开,靠坐到牛车另一侧,顺手从车棚里头抓出个锦盒翻弄。   张和才余光见了,赶紧抓过来塞回车棚里。   李敛怒瞪了他片刻,手悄悄顺着车帘子缝又伸进去,抓出几块甜糍粑捏着要吃,又叫张和才看见了,一把夺过来,塞回了油纸包里。   李敛于是又消停了一阵。   正逢她三度伸手时,张和才本就防范着,一下眼尖瞅见了,干脆把她两手抓过来揣在怀里。   都别说气了,张和才觉着这段路再走个几刻,自己累都他妈累死了。   “李敛,七娘,我的乖乖小祖宗,你可安分一会儿吧,成不成啊?”张和才苦着脸道,“我说,你都多大了?还吃百家儿饭?我这是养媳妇儿还是养了个猴儿啊?”   李敛靠在车棚前头,懒洋洋地道:“东西买了不就是吃的,咱的银子,我跑腿去买的,饿了提前吃两个能怎么着啊。”   张和才道:“这都按着吉利数儿买的,你要吃成四个两个的,我到时候儿怎么说?嗯?”   话落他放开李敛,打怀里掏出一包点心,递过去道,“饿了吃这个。”   李敛木着脸斜眼看他。   张和才好声好气地道:“快吃吧。”   李敛闭了下眼睛,长吸了口气,又长声叹出去,一把拿过来,捻了一块点心放在口中。   吃到一半,她举着半块点心蹙眉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做甚么。这是咱俩置房子过日子,又不和他们住一块,买点东西过去看看就得了么,穷讲究。”   张和才气得鼻子都拱起来了,深吸口气,他压住火,掐了掐眉心道:“七娘,三哥这个人就是讲究些规矩,弄点儿好兆头的东西他见着高兴,你——”   “没劲——!”   李敛张口大叫,打断了张和才。   叫她堵得一停,张和才火也上来,闭上嘴不说话了。   李敛抓着点心吧嗒吧嗒吃了五六块,包起剩下的,扭头道:“老头儿,给我点水。”   张和才白了她一眼,不说话。   李敛伸出指头戳了戳他,“老头儿,我渴了。”   “……”   “哎,老头儿。”   “……”   李敛又戳弄他,张和才抬手啪地给她打掉了,阴沉着脸尖声道:“滚蛋!”   李敛挑了挑眉,乐了。   坐在原处环臂看了他一会,李敛突然直起上身,两步爬过来,搂住张和才,唇舌侵袭,吻扑天而至。   张和才吓得脊梁一紧,只来得及拉住车,张口叫道:“车——唔唔——!”   夏末的桂花,御和坊的冰皮,干燥的口舌,情人的吻。   跨坐在他身上,李敛捧着张和才的头颅吻住他,津液纠缠,唇齿吞声。   张和才教她吻得头昏眼花,只能拥搂,只有沉溺,只得无力招架。   喘着气慢慢睁开眼,张和才在极近处寻见了李敛的眼眸,寻见那两扇大敞着的窗中,熊燃的烈火。   一吻终了,李敛也不离开,唇贴着他的唇,她轻声笑道:“都和你说了,我渴了。”   “……”   张和才觉着自己全身都酥透了。   软着身子搂住她,张和才的声音化成一滩蜜水,除了一句“我错了”以外,一个字都绘写不出来。   得着他的歉意,李敛仍是不放开。   手在后边揪住他一把发,微使了些力气,李敛抵着张和才的额挑眉道:“张和才,我还是渴。”   “……”   张和才低声道:“那我……我给你拿水袋——嘶!”   他脑后的发教李敛下力一揪,疼得紧了紧肩膀。   李敛照旧挑着眉,轻轻地道:“我说,我还是渴。”   “……”   停顿片刻,张和才搂着她的腰微偏头吻上去。   他将李敛低低的笑声吞入喉咙,如同吞下人间一味药,解百忧,肉白骨。   他们吞吻许久。   张和才的牛车赶到破庙时,中午头已过去很长时间了。   顺着车沿下来,李敛环手立在一旁,看着庙中迎出来的老男人同张和才拍肩说笑,其他人抱着东西来往搬送,那叫喜儿的小孩子跑进跑出。   她想起来,之前自己在庙上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幕。   那么现在呢。   李敛出神地想。   自己现在,是否也融入了这一幕。   莫名之中,她后退两步,仰起头望了望庙上檐头,那里甚么都没有。   “你——”   李敛的脸瞬间落回来,猛地朝后又退了两步。   面前之人似是有些尴尬,李敛看着他想,恐怕还有些不悦,疏离,以及戒备。   一如她自己。   冲他点了点头,李敛想要笑一笑,却发觉自己脸皮发紧,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张和才在不远处瞥见这里,将怀中的参递给旁人,赶着跑过来,把李敛环着的手臂扒拉下去,笑着道:“七娘,这是我夏哥。”   李敛暗暗地吸了口气,勉强扯了个笑容。   夏大海只压着眼睑看她,并不做声。   张和才咳嗽了一声,拉住李敛,招呼道:“夏哥,七娘,走走,进去说。”三人一道跨进庙门。   今日张和才提前招呼了,庙中人很齐,张和才引李敛和众人见过,原还想照顾照顾她,可很快便被老太监们七嘴八舌地涌进门发银子去了。   远远看他们进了大殿,李敛轻笑了一声,放松下来。   转身两三下窜上院中的树,她顺着院墙翻过大殿,跳进了后院去,背着手四下溜达。   这地方她来过一次,只是上回看得不分明,李敛到处走了一圈,从厨房里顺了一块地瓜,叼着滑溜眼珠子。   刚转过小佛堂,李敛背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   “你偷吃……”   那人来时李敛便已听到脚步声了,可她仍是吓了一跳。   吓着她的倒不是被抓着偷吃,而是来人的声音实在出人意料。   转过头,她对着面前的老太监眨了下眼。   来人得有七八十了,双目浑浊,须发皆白,站在那里都哆嗦,看不出有多少清明藏在头脑里。   咽下嘴里的地瓜,李敛做了个困惑的表情,狐疑道:“你说甚么?”   老太监指着她手里的地瓜道:“你偷……吃!叫三哥发现,罚你……刷恭桶。”   李敛乐了。   “你牙都没了,还叫那个人三哥啊?”   老太监反应了一会,慢慢张口道:“我有……牙。”   李敛挑了挑眉,从地瓜后面掰了一块,递给他。   “有牙就行。呐,我分你点,你别告诉别人。”   老太监又反应了一会,抬手接过那块地瓜,放在嘴里抿着吃。   李敛四下一打量,找了块石头台阶把他扶着坐下,自己也坐在他旁边。两人一人一半地瓜,坐在那慢慢地吃。   吃了两口,李敛侧了下头,道:“哎,张和才平常对你们好不好?”   老太监没看她,也没搭话,一个劲吃自己的地瓜。   李敛吸了口气叹出去,又道:“哎,别光吃啊。”   她道:“你叫甚么?”   “……”   李敛:“……”   翻了个白眼,她又咬了一口自己的地瓜嚼。   老太监很快吃完自己的,抬手又要拿李敛手里那块,李敛往后一躲,让开了。   “哎,你也太鸡贼了吧?”   吞咽一下,老太监道:“饿了……。”   李敛闻言冷笑一声,当着他慢慢咬了一口地瓜,仰着下巴嚼。   老太监整张脸橘子皮似的皱了起来。   “饿……了。”   李敛笑道:“你和我说,我就给你。”   她道:“张和才平日里对你们好不好?”   老太监停顿了好一阵,才缓慢道:“好……小张常来,给我们银子……还有衣裳,和面,和米……和……地瓜。”   他仿佛朽坏的车轴,每动一圈,都要攒起一生的力气。   李敛看着他,笑容消失了。   把手里的地瓜递过去,她道:“给你吃吧,我饱了。”   老太监拿过地瓜,也不嫌弃她咬了,就着吃起来。   侧头看着他吃东西,李敛抬手抚平了他头上几缕翘出来的乱发。老人的发又软又轻,一把风中浮萍,几根庐上茅草。   放下手,老太监的视线追着她过来。   他慢慢地哑声问道:“你是……谁啊?”   李敛蜷坐在石台阶上,面孔侧贴在膝上,学着他的语气笑笑道:“我是小张的媳妇啊。”   老太监笑开了。   “小张有……媳妇啦!”   李敛也笑了。   “对呀。”   老太监的手伸进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来一小串铜钱,铜钱的绑线都磨毛了,想来存了很久。   摸索到李敛的手,他把铜钱放进她掌心里,合上她的手握着。   他道:“给你……见面贴身,你对他……好一点啊!”   “……”   李敛咬住下唇,眉头微蹙,忍了片刻。   过了这片刻,她深吸气,笑着轻轻地道:“好啊。”   不远处窗格忽而微动。   李敛扭头望过去,望见了几张面孔,亦望见了一双,泪光潋滟的眼睛。 第五十六章   李敛望见了, 她身旁的老太监自然也望见了。   见到几人的身影,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指着李敛道:“是她偷……吃的!她还叫我别……别告诉你!三哥, 不是……我。”   李敛大叫一声跳起来。   “我操!你告密啊!”   张和才:“……”   三叔:“……”   哭笑不得地快步而来, 三叔扶住老太监道:“邹叔, 走罢, 开饭了。”   邹德成被三叔搀着, 嘴里不大利索,边走还边解释,不是我拿的,我看到了, 是小张媳妇贿赂的我, 小张有媳妇了,小张媳妇长得挺好看的。   二人跨过一道门, 渐渐越走越远了。   二人消失后,张和才咳嗽一声来到她身边, 低着头道:“那个是邹叔……他, 呃,脑子不大清楚了。”   望着邹德成的背影,李敛轻笑了一声, 回过头来。   “我觉着他挺清楚的。”   张和才又咳嗽了一声,抹了把脸,拉她道:“走罢,上前头去, 到时辰上桌了。”   他伸手想把李敛掌中的铜钱串拿过来,李敛发觉了,一甩膀子扫过去,躲开了。   她凶巴巴地道:“你干嘛。”   张和才愣了一下,道:“我还给邹叔,就这点儿铜子儿,老头儿紧着攒呢,你别拿了,不值当的。”   “我不。”   李敛扬起下巴,把铜钱揣进了怀里。   “人家说了给我见面贴身的,就是我的。”   张和才啧舌一声,伸手还要拿,李敛哇地大叫了一声,张口就要咬他,吓得张和才缩了回去。   “得得,祖宗,你拿着就拿着罢。”叹了口气,张和才做了个恭请的姿势,摆出一副奴才的样子:“祖宗,咱用膳去罢?”   李敛笑道:“哎,老头儿,你在宫里是不是也这么伺候娘娘?”   张和才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揣着袖子翻了个白眼。   “我要敢这么伺候人儿,早教人拖出去打死了。”话落伸手又拉扯她:“别废话了,赶紧换身儿衣裳,咱好上桌了。”   李敛一愣。   “换衣服?换什么衣服?”   张和才顿了一下,挠挠鼻子道:“我给你……置办了一身儿,这种日子你穿一身儿这个,不大,不大好看……”   李敛环手笑了。   “我这一身怎么了?”她淡淡挑眉道,“这种日子又是甚么日子?嗯?”   这一个嗯字,尾音扬到檐头之上,吊得张和才鱼一样含着钩子,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见四下无人,他伸手拉下李敛的胳膊,握她的手在手中,微躬着身谄笑道:“七娘,七娘啊,我的乖乖小冤家,你别使性子了,成不成?”   “谁使性子了?”   李敛话说着边要朝外抽手,张和才忙一把攥住了,展怀死皮赖脸地搂住她。   “我,我使性子,你是我的小祖宗。小祖宗啊,你就付就付孙子罢。”   李敛歪在他怀里狂笑。   笑过了,李敛答应下来,随他朝里头去。   屋里衣架上展着一套落日色的月华裙,袖口堆叠,裙摆水墨点花绣草,烟红的晌霞,水白的腰绸。   李敛环着手看了片刻,大叹了口气垂下头,解起扎腰。   “得,我认了,谁叫我是你祖宗呢。”她边脱边道,“谁叫我是小张媳妇呢。”   张和才刚叫她前半句勾起火,后半句立马就给他浇灭了,谄笑着赶上前来,他伸手帮李敛整理中衣外袍,又取下马尾,绾了个妇人髻。   二人收拾停妥,很快去前头拜了众人,落座用饭。   邹德成坐在三叔旁侧,与李敛的位置侧对,她刚坐下,邹德成便指着她叫道:“我见……见过……你!”   李敛干笑一声,胡诌道:“当然了,咱们可是老熟人了。”   邹德成疑惑道:“甚么……熟……?”   李敛托腮笑道:“你抢了我的地瓜。”   邹德成恍然大悟道:“对了!你偷了一块……地瓜!”扭头对三叔道,“是她……偷的!三哥你……你看,我没……吃……”   李敛:“……”   夏大海此时插言道:“吃饭罢。”   三叔亦苦笑道:“邹叔记性不大好了,和才,叫你媳妇别逗弄他了。”   张和才闻言立时充满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听话,吃饭!”   李敛挑挑眉,回眼看张和才。   他气息一停,又咳嗽一声,低头讪笑道:“吃饭吃饭。”腿在底下顶了下李敛。   李敛一把抓住他的膝盖,张和才的手立马附在她手背上,李敛面上不动,斜着眼睨了他一眼。   拿起筷子,李敛夹了口菜给他。   张和才咧着嘴刚夹住菜,手猛地就僵住了。   李敛的手朝里头去,先摸探了几处,紧着拧了一把他的大腿根。   张和才疼得差点吆喝出来,脸上又不能带出来,硬着嗓子咽了两下,把那口菜吃了进去。   慢慢抬起眼,李敛的面孔落入他视野中来。   李敛的脸不似大夏人,这一刻胡面配南服,欲笑不笑地眉目一瞥,撕撞出一副怪诞的美来。   张和才慢慢看着,放任自己沉溺在这股美之中,片刻都起不来身。   吃菜说话,酒过三巡,三叔扶邹德成与另一老太监先下桌,回来后桌上众人耍了一圈酒令,气氛渐松。   又喝了几巡,李敛还八风不动着,张和才却已两眼迷离了。   这里众人都知他没什么酒量,也不催逼,三叔和李敛搀着他下桌,去了后方卧房里。   扶张和才躺下来,李敛扭头道:“三……哥,我一个人就行。”   三叔点点头,却并不离开。   打袖袋中掏出一个小包递给李敛,他道:“我几人凑的一对镯子,趁着这时候给——你拿着,别推了,拿着。”   李敛推拒的手停下来。   她没有这个年纪的长辈,更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以这种身份何种面目,踏入他人的岁月中。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人。   停顿许时,她最终淡漠地道:“我不缺银子。”   三叔道:“和才跟我说了,你是做大生意的,我知道,但你仍拿着罢。”   他道:“这是规矩。”   李敛在原地站了站,慢慢接了。   她垂眼道:“我得给你磕头么。”   三叔温声笑了。   他抬手拍了拍李敛的头,道:“和才是不是和你说我重规矩,委屈你了?”   躺在榻上的张和才忽而醉声道:“嗬——我哪儿敢啊!”   李敛:“……”   三叔:“……”   笑了两声,三叔扯过薄被给他盖上,二人掩上门走出去。   站在院子里,三叔面对李敛,拢着袖道:“和才和我说了一些你的事,说得不算多,不过也够了。”   他慢慢道:“你们江湖人,跪天跪地跪父母,不跪旁人,何况我们这号儿人,更是受不住,不用你磕头,折煞了。”   李敛垂眼看着不远处的草窠,一只手背在身后,指尖相搓,沉默出一些不知所措。   三叔道:“七娘——”   李敛看了他一眼。   他笑道:“和才管你叫七娘,我这么叫着,也成罢?”   “……”   李敛吸口气,默然点头。   “七娘,和才他这个人,心里软得都不能碰,就是嘴上厉害,占便宜也是它,吃亏也是是它。我们这么一大票人有的是他爹的旧友,有的也就是小时候在宫里对他抬了抬手,这点儿恩他都记在心里,天南海北的给我们拢在一起,背在背上养,到哪都带着。这些年过来我都瞧着呢,他是真的不容易。”   三叔道:“七娘,江湖有江湖的苦,草庐有草庐的难,我今年都六十二了,苦点儿就苦点儿,死了都没多大干系,就是指望你以后多体谅体谅他,别叫他再做难。”   “……”   李敛除了默然垂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和才再醒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样子的李敛。   靠住床头,她双腿交叠半躺着,低着眉眼,瞅着肚子上的一副银镯子。镯子是十成的雪花细丝银打的,掐丝的捋了两只鲤鱼在上头,俗得很。   “你瞧甚么?”   醉酒初醒,张和才嗓子有点哑,李敛没答他的话。   收起镯子起身,她给张和才倒了杯凉水。   看着他饮下去,李敛接过杯来,自然道:“咱们把他们接出来住吧。”   “嗯。”   张和才随口应和,坐起身才反应过来。   “甚么?”   李敛道:“十几个人老住在庙里不叫事,买间院子接出来住吧。”   张和才茫然地停顿片刻,道:“那得……得不少银子啊。”   李敛笑道:“你怎么这么小气啊?咱们不是还有不少么,买间院子总够了。”   “……”   那银子毕竟是李敛的,张了张口,张和才又寻了一阵词,却不知该说甚么。   李敛看他一脸呆滞,笑笑道:“你不乐意?”   “不是……”张和才道,“我怕你不乐意。”   “又不是和咱住在一起,我有什么不乐意的。”李敛跳下榻来伸了个懒腰,回头淡淡道:“退一万步,以后银子要是真不够使了,我再去弄。”   张和才立马嗤道:“用着你了?我又不是没有进项,你老老实实的呆着,我可就已经烧高香了。”   李敛颔首道:“那便说定了。”   张和才茫然道:“说定甚么了?”   李敛笑道:“说定了做小张媳妇啊。”   张和才道:“啊……?哪个小张?你不早就是我媳妇了吗?”   他仍醉着,脑子不清醒得很,李敛便也不答他,只笑着推他朝外去。   “走走走,小张。”她道,“你媳妇还没喝够呢,带她再喝几轮去。”   二人跨出偏房,朝着点起灯的堂屋而去。 第五十七章   按道理来讲, 主意是小张媳妇的,银子是小张媳妇的, 连小张都是小张媳妇的,因而说要买个院子,小张便并没有甚么能反驳的。   因此酒醒来回想起这事儿,张和才屁都没放, 颠颠的就看地去了。李敛本也闲着无事, 便同他早晚跑了几处,但这一回却不比上次顺遂。   照李敛想随便寻一处好地角买下就得了, 实在不得,平地起楼也费不了几个木料钱,可张和才却不愿花这许多,私下想着大院落要容下十多人的起居, 又想要旧宅子,还想要好风水, 又得讲价钱, 二人跑了些时日, 总也定不下来。   起初李敛随着他跑, 一道说笑着去, 说笑着归, 跑了几处她便开始拎着小酒壶了, 到后来每寻完了地,李敛却都喊饿,非引张和才去搓一顿好的, 吃了要他结账。   张和才心知她这是跟自己找别扭,变着法儿恶心他小气,却也不知说甚么好。   他心里还记挂她的伤,后来出门便瞒着李敛,叫她在宅子里多睡些时候,一来二去叫李敛察觉了,又是好一顿闹。   一块住了才不到一个月,张和才觉得自己已经折了十年的寿,要再折腾折腾,不用半年李敛就可以守寡了。   李敛闻言大笑。   “守甚么寡?守谁的寡?”她吊着眼角扫了张和才一眼,“谁要给你守寡,呸。”   放开缰,张和才忍不住掐了掐眉心。   他无力道:“七娘,你还是别跟来了吧。”   李敛笑嘻嘻道:“我等着看好了院子吃你一顿呢,为甚么不来啊?”   张和才无言。   二人静了片刻,李敛环着手歪头看他,马尾在脑后摆荡。   她道:“哎,老头儿,今天就定了吧。”   张和才蹙眉道:“……再看罢。”   李敛也蹙眉道:“再看甚么?我看第二回 看那个就很好。”   张和才翻了个白眼,哼哼着道:“嗯——你看哪个都好,那屋子梁神仙不说了么,西角儿不干净,老头子身上阴气,不敢叫去住。”   “那隔街姥姥巷边上的地角不挺好么。”   “那边儿路远,再者说江湖人多了,不好应酬的。”   “那东街那一栋不就行么。”   “不成啊,不成不成,四进的院子要咱八百两,他穷疯了吧他。”   这对话重复过三四回了,每一茬张和才都能找出新的由头来,李敛是真他妈服了。   扭过头去看着边上的路,李敛耐不住心中烦躁,从袖中取了酒壶出来,浮了一大白,嘀咕了一句。   张和才见她这般形容,心下也有些不痛快,扯缰斜眼道:“你道甚么?”   李敛扭着脸,不搭理他。   张和才抬手一推她膀子,“有话直说,背着嘀咕甚么!”   他非要上赶着犯贱,李敛也叫他拨拉火了。   抬手一挥,她拧着脸回头道:“说你婆妈!麻烦!假讲究!上回找咱们住的地方,三两天不就定下了?这回怎么就费这么大劲?找麻烦!”   张和才气得尖声道:“那种好地方是单寻就能寻着的吗?!再者了。当初这主意是谁出的?啊?这才走了几步就不耐烦了?我找麻烦?停车在这跟我闹,到底是谁找麻烦?”   李敛瞪眼道:“挑这么些地方这也不行那也不成,不是你找麻烦吗?就是你!”   话落环起手臂,斜眼看着他。   张和才一看着她这个姿势就来气,怒的三尸暴跳,抬手就要给她打了。李敛早有准备,朝后一退一跳,从车上就下来了。   张和才扑了个空,整个人刹不住磕了一跤,趴在了车板上,李敛自环着手在一边假笑。   他跌了一下,羞恼得很,心下又怒又怨,跳起来正要揪着李敛骂祖宗,车厢后边忽然有人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这是哪位施主挡了老子的路。”   李敛身形一顿,松开双臂正欲言语,车厢上的日光忽被遮蔽去,一光头大和尚手托一只套了鞍的马,两三步踏日背阳,踩着罡风越过张和才的牛车,举马落在了车前。   不等二人反应过来,他后面又来一个人,也托着一匹马,长须长髯道袍飘飘,赤脚踏过张和才的车,落在了大和尚旁边。   二人将惊马放下,和尚回身冲张和才又诵了一声佛,沉声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别他娘的把车停在路当中。”   张和才:“……”   李敛:“……”   挑眉走过来,李敛轻笑一声道:“渡厄,你来乌江做甚么?”   扭头打量了一眼一旁的道服游侠,她又笑道:“李和桢,你又跑哪浪来这么一身的?”   故人相见,大和尚诵了一声佛,与李和桢相视一眼,突然手画半圆,一记地燃掌直烧李敛。   李敛身如影般左右两闪,抬臂就力拆去他这一招气劲,身子正矮下去,旁侧李和桢的万方来仪九剑化劲,剑剑刺向李敛心口。   借着渡厄地燃掌的后劲,李敛软身滑过四剑,以他肩背缠贴过身侧,顶住渡厄的命门朝前送劲,将他心口直送李和桢的剑尖。   见剑锋袭来渡厄不闪不避,大喝一声合掌夹住了那口紫青虹霞,单腿后踢,将缠黏的李敛踢下去。顺着他这股劲力朝后跃身,李敛倒翻了个鹞子三叠,落在地上。   三人在张和才的目瞪口呆中停顿了片刻,迅速收招,恢复了常态。   “喝酒去吗?”掸掸袍子,李和桢道。   “去哪喝?”李敛道。   “阿弥陀佛,老子馋了,何处都行,赶紧走。”渡厄道。   于是马也不骑了,绑在一旁的树下,三人勾肩搭背,就这么走了。   “……”   三人走后,张和才在原地愣了许久,半天才回过神来。   可回过神归回过神,他一点也没搞懂方才发生了什么。   从牛车上下来,他在路边又站了站,琢磨了半天李敛是不是丢下他跑了。   正当他不知所措之时,远方檐上忽然飞来三个小点。小点几个起落来到张和才面前,却又是李敛为首的三人,一人手里抓了个酒坛。   蹲在树梢,李敛摸摸鼻子,冲张和才一摊手道:“就是他。”   李和桢还算客气,对他打了个江湖扦,张和才懵懵懂懂还了一个,渡厄却只饮了一大口酒,立在檐上指着他问道:“这位施主能喝不能?”   李敛道:“他也就三杯的量。”   渡厄闻言脚一抬,轰的一声跃下地来。   他脸方身宽,比张和才高出整一个头,立起来仿若黄澄澄的一座山。   站在张和才面前,他唱了声佛,道:“施主,不若叫贫僧为你诵几篇经文、念一念经文,松一松苦厄,修此生,渡来世。”   李和桢也嗵的一声跃下来,添舌道:“还可增进酒量。”   渡厄道:“不错,最主要的便是可以增进酒量。贫僧诵价公道,如《华严经》一部,钱一万文;《涅磐经》一部,钱二千文;《莲经》一部,钱一千文;《楞严咒》一部,钱五百文。”   张和才:“……”   这一时刻,他早忘了方才与李敛争辩时的怨怒,干咳两声,他紧张地扫了几眼李敛,却只见她在树上笑得打跌。   他心下有些恼怒,却也不敢多言甚么,只战战兢兢问道:“大师……是你给我诵经,我……我又上哪儿增进酒量去?”   渡厄朝前来一步道:“阿弥陀佛,施主,你听我一部经,一切不辨自明。”   “……”   张和才自觉危险,干咽了一下,不觉后退两步,谄笑道:“我……再考虑,再考虑。”   看着他这幅怂样,李敛笑得简直要从枝子上掉下来。   顺着树干出溜下来,李敛拉过张和才,同渡厄道:“钱和尚,你别坑我汉子。”   渡厄立时道:“阿弥陀佛,老子是出家人,出家人慈悲为怀,绝不打诳语!”言语间内息荡荡,鸿声四野,倒实在有几分庄严。   张和才后背的皮都紧起来了。   凑在李敛耳边,他轻声道:“这疯和尚假老道你都打哪儿认识的?”   李敛笑道:“以前江湖上走跳,拼酒认识的。渡厄是个狂禅,不走僧门正,你能喝他就认朋友,李和桢么……”话到此处,她顿了顿,似是在寻词形容。   “你别惹着他就成。”   最终,她评价道。   说实话,张和才没从这句话里听出什么好来。   不等他言语,一旁李和桢哈哈笑道:“李七,怎么给我扣了个不好惹的帽子。”   不待李敛回答,渡厄走来插言道:“莫又立在此处闲扯淡!”   话落谁也不等,竟然踹了李敛李和桢一人一脚,接着一把薅住张和才的领子提起来,轻轻一抛将他揪面袋一般扛在肩上,大踏步朝巷子外便去。   张和才打上了他肩膀尖叫就没停,渡厄给他抗出巷子,实在受不了了,猛地掼在巷口,劈口骂道:“施主,你他娘的闭上嘴!”   这和尚疯疯癫癫,做事不按常理,张和才一时间又惊又惧,叫他一喝,果真止了叫声,只将双臂拦在身前,蔫着嗓子,喉咙里哆嗦了几声:“七……七娘……小祖宗……快来救你孙子……”   音调简直要哭出来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住,太累了。 第五十八章   李敛闻言简直要笑疯了。   捂肚子狂笑片刻, 她吸了几口气,好容易平喘。   李敛的背影单薄, 身子窄瘦,一闪身画出一片刀锋般的影,切进渡厄与张和才之间,切开二人的缠戈。   将他护在身后, 李敛抬手搭过渡厄的肩膀, 将他好歹推远了些。   “得了得了,钱和尚你走远点。”   一只手伸向后面, 李敛寻见张和才的袖口扯了扯,朝后微侧头,用嘴角低声道:“瞧见了么,这就是你信的空门弟子。”   张和才一瞪眼, 使气音道:“拉倒!这疯和尚行事不端,哪儿就算得上空门中人了?”   李敛低低笑道:“你既承认他是个和尚, 怎么他就不算佛门弟子了?”笑过又道:“老头儿, 我看甚么阿弥陀佛, 无量寿佛, 西天欢喜佛, 你啊, 还是统统都别信了。”   凑在他耳畔, 她轻轻地道:“我才是你的佛。”   “……”   张和才无言。   旁侧视野中人影微动,李敛扭回头,见李和桢赤着脚走过来, 旧道袍叫风吹刮,飒飒飘摇。   捋捋须,他问道:“这位张施主不随渡厄师兄与贫道同去饮酒?”   李敛轻笑一声:“李和桢,你差不多得了,别欺负人啊。贫甚么道,你穿一身鬼画符糊弄谁呢。”   李和桢笑笑道:“贫道三清馆蓝神仙入门弟子李德宽是也。”   李敛顿了顿,寻回自己声音,嗤的一声方要言讲,身旁渡厄插言道:“莫又立在此处瞎几把扯淡!”   揪起张和才与李敛,一边一人,也不关张和才的连连挣扎摆手,大步走去了。   四人中途几番争辩,终究还是拗不过,去大饮了一通,张和才喝了个烂醉,叫李敛负回宅邸。   饮宴时,渡厄二人告诉李敛,他们来此是因久居乌江的物泽大师去了。   二人虽因此事而来,但不知何时才会走,然义气赴约不问情状,故便要在乌江多盘亘些时日。   两人安定下来后,渡厄自去寻了乌江的庙宇,暴捶了一顿庙中方丈与寺内众僧家,如愿得到了禅房一间,还有游方挂单的权力。   李和桢则不知寻了个什么所在居住下来,弄了个幡,白日里便在市集上摆摊打卦,待入了夜里收摊起来,便去寻渡厄李敛二人拼酒论江湖,一论便论到天明,连着论了十来天。   这一来二去,张和才不痛快了。   渡厄初时还欲拉他,后来总遇不到,也就作罢了。   他二人寻着空子便来唤李敛,来时还不走门,时常他从王府下值回府里来,要么见李敛酣醉在内院中哪一处,要么干脆就见不着人。   每回找了一圈都见不着人,张和才就自坐在园中凉亭里发闷火。   他琢磨半天,到底还是想不明白。   你说那江湖之道,就他娘的谈不完的吗?天□□外跑,天天喝醉了回家来,怎么着,和外人那么些话,回来醉得跟猫一样,和他就没一句好说的?   一个拿癫的疯和尚,一个装痴的假老道,怎么李敛这个天杀的小冤家就跟见着亲娘似的。江湖人不拘小节,他认了,可他哥仨成日里勾肩搭背的,一个说另俩笑得跟什么似的,简直活脱脱三个二傻子。   初见时日日说,十来天了还是日日说,哪儿就那么多话了?   这十来天和他们说的……可比跟他多多了。   “……”   呆想了一会,张和才抬手搓搓脸,这才发觉到自己正瘪着嘴。   吸了口气站起身,他想把脸上这个没出息的模样憋回去,可脸上抹平了有个屁用,还不是越憋越气,越气越委屈。   在园子里转了两圈,张和才一个旋身大踏步回屋,翻了个杯子,连着饮了三四杯茶。   攥着杯子在桌前定定站了良久,他忽听到院中咚的一声,显是哪个醉汉掉进他园中莲花池子里了。   回过神来,他已开了五斗柜子,取出两条大毯子,扭身疾步出去了。   在心中骂了自己千万句犯贱,可绕过园中凉亭,在池子边上见到李敛时,张和才心中的担怀还是铺天盖地的溢出来。   李敛是打女儿墙上翻越而来的,她原想顺着一旁的槐树出溜下来,可实在醉过了,踏了个空,顺着墙头直掉进了荷花池里,足尖在身背后的墙上留下一道黑印。   张和才看着新墙上的印记,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可又实在担心李敛,且顾不上其他,两步抢到她面前,慌张着便朝她伸出手。   “七娘,跌着哪儿没有啊?快抓着我,来。”   紧抓住她的手,张和才一手将毯子抖开,欲包住她。   “……”   李敛反应有些迟缓,趴在池畔,她半晌才抬起头,慢慢冲张和才绽开个湿淋的笑靥,笑容好似长刀入水,柔和得无声无息。   张和才看的面目一定。   慢慢的,他的嘴抿起来,色厉内荏地尖声道:“笑甚么?现在知道来讨好你爷爷了?”   李敛仍是咯咯笑。   她口齿缠黏地道:“扰头儿,我给你捎……捎惹玉蓉糕……。”   她说着伸手去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裹,抓过张和才的手,啪地拍在他掌心。糕点沾水软糯得很,教她这么一拍,当即成了一个油纸包着的饼。   张和才瞪眼看着掌心那块饼,气得翻了个白眼,使劲朝上拉李敛。   “赶紧上来!”   顺着他的拉劲,李敛单手撑住池边,一个挺身上到干岸上,张和才忙用毯子裹住她。   “摔着哪儿了?哪儿疼?”   李敛摇摇头,低着头抹了把脸,眼风扫见张和才欲走,她一把拉住他。   “……做甚么。”   李敛闻言张口欲言,未言却先笑了。拉着毯子倚过去,她死皮赖脸靠在了张和才身上,冲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张和才不过来。   他心下本就憋着委屈,怕她受了凉,想赶着去给她换身衣裳,可又叫她缠住,一时胸中火苗扑朔,恨不得扑上去咬她两口。   骂了句冤家,张和才终是绷着脸道:“李大侠又想闹什么幺蛾子啊?”   李敛哧哧笑道:“我见着个好东西。”   “嗯——”张和才哼哼着道:“我知道,你都给我了。”他举起放在一边那个烂糕饼冲李敛扬了扬。   李敛果真是醉了,她闭了下眼睛,严肃地摇首道:“不是……不是这个。”   张和才道:“甭管甚么物件儿,咱先起来,我去给你把这身儿湿皮剥了,走——啧,快走啊。”   他朝起拖了李敛两把,都没成,折腾半天却反叫李敛压住两腿,二人倒在一处,弄得湿了袍服衬裤,动弹不得。   躺在地上喘了口气,张和才双肘后撑抬起上身,便见到李敛挥开身上的毯子,披着将落未落的最后一缕夕阳,咬着下唇轻笑着,从他双腿上慢慢爬过来,爬到他怀里来。   她饮得欢畅,饮得酩酊大醉,饮得乖如狸奴。   跌进他的怀中来的李敛,叫他仿佛接到一个湿漉漉的长梦。   伸手搂住张和才的上身,李敛下颌顶着他的前胸,抬了抬眉道:“老头儿,我见着一个好东西,就是挺贵的,但是真的很好。”   “……”张和才轻声道:“你说。”   李敛猛地摇头。   “不……不能和你说,弄好了我再和你说,你给我点银子,我去……我去付上。”   张和才忍不住哼笑了一声。   “多少啊?”   举起一只手,李敛道:“十两……银子。”   “嗬,那可不少啊。”他道,“你和我老实说,你到底拿了去干甚么?”   李敛忙又摇头,肃然道:“你、你先不能知道,我们弄好了就、就领你去瞧。”   张和才动作一顿,胸中几近被浇灭的嫉火刹那蔓延开来。   沉下脸,他冷笑一声道:“这东西是你要和那疯和尚他们一块儿弄的,是也不是啊?”   李敛认真点了点头。   “就我,我一人,弄不好的,太大啦。”   张和才高声道:“行啊,李敛,你出息啊!”   他尖酸道:“你李大侠朋友遍天下,成天介溜达着出去玩儿,到处出溜,会朋友下馆子摆阔气,弄点儿什么东西还瞒着我,反头银子不够了,扭头就从我怀里掏,我还得给人家白当乌龟!怎么着,真当你爷爷我傻啊?”   他一把推开李敛的头,“要银子,爷爷我可没有!” 第五十九章   李敛叫他推得歪向一旁, 脸在张和才肩上磕了一下,大叫了一声,跌下去卡半靠在张和才腿间, 半晌没动静。   她大叫出声时张和才就后悔了,待李敛侧身靠下去, 他悔得简直想抽自己两巴掌。   见她没动静, 张和才微张嘴吸了口气,手试探着伸出去, 犹豫半天,战战兢兢飘落在李敛的肩头。   “……七娘?”   他轻轻摇了摇李敛。   “七娘,你好着吗?”   李敛不答话。   张和才以为李敛恼他了,故意不答,思忖了许时,他咬咬牙, 低声怂道:“我……七娘, 我……对不住。”   话刚落, 他立刻又道:“但你说说, 这事儿难道就我不对吗?啊?你自己个儿说, 你这几天成天介的不着家,哪天你在家醒着的时辰过俩小时了?啊?那俩人儿就这么招你吗?招得你一天天儿的不回来?大早晨的我想和你说句话, 洗个脸的功夫, 嘿,扭头人儿就没了, 白天也不见晚上也不见的,你知道我心里这个焦……再者了, 你……你说我算是个甚么玩意儿,想留你?我……你说你, 你要是哪天真不回来了……我上哪儿去——”   话到此,张和才顿了顿,吞咽了一瞬。   他话中的羸弱之盛,仿佛连这一吞咽都在颤抖。   深吸口气,张和才极长地叹息一声,抓过干布巾披在李敛身上,抬手细细爱抚过她濡湿的鬓角。   “七娘,左右全是我的错,求你了,你别恼我。”   话落下去,张和才微低下头。   鬓角上落下他的一吻。   拨湖的长风,洒落的夕阳,谁也没有这一吻那样温柔。   待这一吻起来,张和才才发现一件事:李敛睡着了。   瞪着眼愣了片刻,他咬牙切齿地捶了下地,教她气笑了。   猛一推李敛,张和才尖声道:“李敛!你个烂酒槽子!你给爷爷起来!”   “……嗯……!”   李敛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翻过身来。   “……啊?”   张和才没好气地道:“起来!别睡这儿,洗个身上屋睡去,回头招了风还得爷爷我伺候你!”   李敛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地爬起身,还滑了一跤,张和才连忙扶住她。   “你慢点儿!回头再摔死你!”   李敛咳嗽了几声,扯出一个迷蒙的笑容,认真摇了下头,道:“不、不会的。”   张和才翻了个白眼。他也懒得和醉鬼犟嘴,扶着李敛爬起身,张和才将她带去后方的浴室,烧了壶热水给她兑温,待洗好了便揪她去床榻上早早躺下。   同她合上被,张和才亦脱靴上床,冷着脸道:“闹也闹了,洗也洗了,明儿你李大侠不是还有营生么,赶紧睡。”   李敛迷迷糊糊地咕哝了几声,动几下身子,寻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了许时,很快侧翻了个身,右手揽住他的颈项,头靠在他肩上,抬脚搭在张和才仰并的双腿间。   张和才刹时浑身一僵。   半晌,他磕磕巴巴地道:“七……七娘……你把腿……你、你的腿……你动一动。”   李敛闭着眼依着他,闻言带着醉息哼了一声,果然听话地动了动腿,将他圈得更紧了。   张和才:“……”   他背上都出汗了,侧头看了眼醺醉的李敛,他喉咙动了动,抬手打算拿她的胳膊下去,手刚碰到李敛的胳膊,后者立刻皱起眉哼了一声。张和才手一顿,片刻又要动作,他捏住李敛的手腕朝上拽,刚使了一分力,李敛立刻又哼了一声。   微抬了抬眼皮,李敛在他耳边轻笑一声,幽幽声息带着打不散逸林杜康的香。   “刚才亲我都没不好意思,现在不好意思了?”   她又道:“哎,你这是头一回主动亲我吧?”   “……”   张和才脸红得都没法看了。   “你——”憋了半晌,他尖声鸭叫:“你个小王八羔砸!你方才既然醒着怎么不告儿我?!”   李敛皱眉:“别吵……。”   张和才浑身上下热成一块刚出锅的年糕,一扭身子,抬手就去推李敛。   “去去去!滚那边儿睡去!别死乞白赖粘着我!”   他胡乱地推,李敛就胡乱地躲,一开始还低低笑,和他耍着玩,后来叫张和才推烦了,李敛使了个小擒拿,两下把张和才侧推朝外,一手缚起他的胳膊按在背后,一手揽着他的腰,腿重新缠上张和才的腿,和他前胸贴后背地躺在了一处。   张和才气得要命,可又打不过她,要真要尥蹶子朝后踢李敛他又不舍得,怄得他在榻上瞎扑腾了半天。   靠在他耳边,李敛轻轻笑道:“老头儿,我放开你了啊,你可别犯贱。”话落她果然放开了手。   但张和才这个人,要他不犯贱,他那个张就得倒过来写。   一得了自由,他二话不说立马扑拉掉李敛的胳膊腿,转回身来。   李敛闭着眼却仿佛能看见,张和才开口正要言语,她立刻道:“你闭嘴。”   “李敛你——”   “闭嘴。”   “你——”   “闭嘴。”   “……”   “……”   “李敛你丫说谁犯贱呢?嗯?”   “……”   他偏要说完这句话,李敛这一回便没叫他闭嘴,她只是闭着目沉着脸,朝里转过身去,背对着张和才。   这回张和才可舒服了。   他睡意全无,片刻的嘴瘾过完了,滔滔悔意铺头盖脸直浇下来。在心里将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张和才后悔得肠子都扭起来,只觉得心口痛如刀绞。   他这是长了个狗脑子吗?多少次了?怎么就他娘的不能长一回记性呢?   沉默了好一阵,他先干笑了两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清清嗓子,谄媚地轻唤了一声:“七娘?”   李敛压根儿就不搭理他。   他又腆着脸笑了两声,抬手小心翼翼地搭了下李敛的肩,李敛猛抬臂朝后一打,给他把手掀了下去。张和才的手在半空僵了僵,又干笑了两声,软软和和地笑道:“七娘,你转过来罢,啊?”   他重新伸手去搭李敛的肩,微使力要把李敛朝这扳,李敛倒是没再掀他的手。   她道:“张和才,你给我滚远点儿。”   “……”   张和才停在那憋了半天,到底也没想出甚么能说的,最后只得悻悻撤过身子,仰躺回去。   他肚子里装着事,心中实在搅得厉害,一夜也没睡好,灯快下了才合眼,两眼一闭一睁,再一扭头,李敛已经不见了,伸手过去,被都是凉的。   张和才大惊而起。   掀被下床,他鞋都没汲,发也没绾,捞了一旁的罩袍套上匆匆推门,赤脚顺着长廊跑过月亮门,跑到园中大喊:“七娘——!七娘——!我的小祖宗啊,七娘——!!!”   园中收拾洒扫的侍从叫他吓了一跳,回头见他这番形貌,忙赶来下礼道:“张老爷,您请早。”   “我早个屁我早!”张和才尖着嗓子劈头便骂:“是你在这儿值夜?见着七娘没有?她今儿个早上晨练了吗?”   侍从温驯答道:“回老爷的话,今日清晨没见着少夫人。”   “没,你没见着?”张和才在原地站了站,“你不是值夜的吗?你到底是不是啊?”   侍从道:“回张老爷话,小的是。”   张和才抬手就给了他一嘴巴。   “那你没见着七娘?!她天天儿早晨起来在这儿耍,人呢?人上哪儿去啦?!”   “……”   侍从叫他打得懵圈,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回话,只捂着脸扑头跪倒下去。   张和才气得抬腿朝他肩膀就是一脚:“滚开!”   侍从教他踹得倒向一旁,战战兢兢抬头窥了他一眼,低告了一声饶,连忙爬走了。张和才现在根本没空理会他,拢拢外袍,他披头散发地在园中转了一圈,末了寻了块假山石地凸处,半倚半坐,向着活水荷塘发起呆来。   赤脚踩着石砖走了几刻钟,张和才的心火早就散了,冷静下来,他想起手中还攥着李敛的身家,就是负气不要他了,银子她总不会不要。思及此他心中彷徨稍歇,心头一碗水不再四处泼洒,只剩涟漪波澜。   慢慢地长叹了口气,张和才两肘撑着双膝,微弯下腰去,将面孔埋进手心。   为何总是如此呢。   他想。   每一回,总是如此。   即便每一回都有一模一样的龃龉,可他难道能保证每一回都等得来,寻得来么。她若哪一回实在乏了,纵身跃回江湖里去,他又上哪再去等一个,寻一个一模一样的李敛与他归家。   再没有了。   大夏三千万莽莽生灵,只有她才是他的七娘。   张和才猛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扇得狠,巴掌过去,脸上立刻就红了。喘了口气,他反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连着扇了十来个,张和才倚坐不住,顺着假山滑下去,低着头曲膝靠坐在地上。   面颊胀痛,乌发遮住了肿起来的两颊,也遮住了光。   顺着发丝看向两腿间的地面,张和才发现几只蝼蚁,蚁很小,一个接一个,随着地上的砖缝慢慢爬过去。看着它们爬向远方的池畔,张和才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来。   一串铜钱,一缕长风,一只蟾蜍,一个死人。   他是,杀过人的。   那些事实际并不十分遥远,可回想起来,却仿佛日子已经给它们蒙上薄尘,甚至有些事的前因后果都模糊不清了。   但张和才忘了,那分明是一生都不该忘怀的。   鸡毛蒜皮磨损了他的锐气,他便也用自己的鸡毛蒜皮,去磨损李敛的锋芒。   想起李敛明艳的双眼,张和才忽然感到喉头一阵哽咽。   撑住额头,张和才在园中低头坐了许久,直到他听见花园的墙头上有人叫他。   那人道:“老头儿,你坐在那干嘛。” 第六十章   张和才猛然抬首。   李敛远远地蹲在花园的围墙之上, 双臂闲搭在膝上,手中抓了一包东西, 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半开了下口,张和才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 来到墙底下。他如同见到墙头的爱猫, 想要伸手,又怕惊走了她。   “我……七娘我……”   他我了半晌, 李敛一直垂着眼角, 冷漠地望他。   “七娘, 是我错了。”压下毫无益处的那一缕自尊,张和才冲她咧了咧嘴, “你要……你要还是气我, 你下来打我一顿, 我肯定不跑, 成不成?”   李敛闻言嗤笑了一声。   改蹲为坐, 李敛将双腿垂下围墙来, 松快地坐着,淡淡道:“我不会打人的工夫。”   张和才自然听出她话中飞白, 虽知她是说笑,背后还是不免发毛。   咳嗽一声, 他干笑道:“李大侠,谋杀亲夫,可小心官府治罪抓你。”   李敛轻笑一声,垂着眼仍是淡淡道:“杀你, 我看判不上谋杀亲夫这条。”   “……”   张和才心里有点发慌了。他强作镇定道:“怎么判不上啊?这合府里都知道我是张老爷,你是老爷夫人。”   李敛挑了挑眉,微俯上身道:“我是吗?”   “……”   张和才真慌了。   “你——”   他张口便想威胁李敛,警告她全副身家都在他这揣着,可话到嘴边,实在觉得无力又无耻。   低下头来,张和才视线四下彷徨,忽然打亵衣内袋中掏出只锦绣的包裹,伸手递向李敛。   “甚么东西。”李敛问。   张和才讨好笑道:“你不是要银子么,给你,拿着玩儿去罢,干点儿啥都成,我不问了。”   李敛没回他的话,从墙头上攀越下来,她盯着张和才蹙眉道:“你脸怎么了?”   抬手触了触,她又道:“怎么肿了?你吃脏东西发疹子了?”随手把银子给他塞回去,李敛拉起他就走,边走边道:“我给你找东西抹抹去。”   “……”   张和才不动。   李敛拉了两下,回头道:“走啊,你这甚——”   话语断在了一吻之中。   长吻如河,睁目闭目,李敛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那片大雨,那阴湿的长巷,见到了那提着灯的人。   这些臆像教她乖顺下来。   张和才的脸叫自己扇得肿得老高,吻到一半时他疼得龇牙咧嘴的,李敛猛醒过来,抬手便推他,给张和才推了个趔趄。   退后两步,李敛顿了一顿,蹙眉道:“张和才,你……你犯甚么毛病?”话落她却忍不住要笑,可又想要忍住笑,最终拧着脸,做了个皱眉的赧然笑颜。   抹抹唇,李敛又道:“你嘴里怎么有血?”   张和才憋了憋嘴,一万句贱话从唇边溜达过去,最后他嘟嘟囔囔地道:“没事儿。”   抬首,张和才又道:“早饭用了没?”   李敛摆手道:“用了用了。”话落转身朝外去。   走出花园,张和才忍了半天,到底还是没忍住。赶上来两步,他犹豫着伸出一根手指,从宽大袖口下拉住李敛的小指。   他们走过月亮门,穿过回廊,院中槐树枝繁叶茂,树下有个洒扫的粗使,张和才方才在花园中刚责打过他。   看见李敛与张和才,侍人远远行了个礼,张和才斜扫了他一眼,手指动了动,但并没有抽回来。   李敛也没有。   回到房中,李敛翻出一瓶药搁在桌上,对他笑道:“你去洗洗罢,我出去了。”   张和才一路跟着她,到这也没放开手,闻言更不肯放开。紧紧勾住她的手指,张和才费了点劲,才慢慢地道:“你……你今儿能别出门儿了吗?”   李敛挑起眉。   张和才严肃地睨视着她,李敛亦回看他,可定定忘了片刻,她忍不住笑出来。   “老头儿,我说你这张脸,这可真是太牛逼了哈哈哈哈。”   把他推到铜镜前,李敛按着他的脖子,叫他好好看看镜中的自己。趁他弯下腰去,李敛揽着他肩膀,拍拍他道:“我看还是你今天哪儿也别去了得了,好好养养,晚上我来接你。”   张和才正摸着自己的脸难受,闻言回头道:“接我?上哪儿?”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干嘛去?”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张和才狐疑地看她道:“李敛,你别不是憋甚么坏水儿呢吧?”   李敛有点腻味,“老头儿,我每回叫上你干点啥你怎么都这态度?哦,我就这么不能信啊?”   “……”   张和才费了大劲儿,憋得脸比刚才还红,才把嘴边那句贱话将将咽到嗓子眼。李敛环手看着,等了他片刻,张口道:“你说就说呗。”   瞪眼看着她,张和才细着嗓子道:“我……我憋回去了!”   李敛:“……”   这样的张和才她没见过,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李敛最后竟然鼓了鼓掌。   “那我走了。”   转身走到窗边,她停了一下,扭回头来,晨光下的侧脸镀了一层金色的绒毛。   “张和才,你等我,晚上我来接你。”   你等我。   张和才看着空却的窗,想他等过多少次李敛,有多少次是心甘情愿,多少次的无可奈何。   绣像话本里等人的总是那春闺的小娘,而他却总与她们处一个心意相通。她们的等是怨,他想这个当下,他心中的思绪又有多少分能归纳出来,化成四字或五字,落在口舌中,落在纸笔上。   他想不出来。   张和才从来是这样的人,如果一件事想不出来,他便不去想。   他如同批割开的两半,一半仿佛大夏每一匹被阉割的、温驯的羔羊,只吃圈中的草,只饮盆里的水,只做自己的事,只活自己的岁月。明明身为奴才,他却处处为皇上着想,他们蹲在自己圈出的牢房,举着鞭子四下奔波,直到找到一个替他持鞭的人,于是他仰望着她飞檐走壁,却希望她能折掉双翼,栖到他死寂的羊圈里来。   可另一半,那仍为人的另一半,他像仰望日月那样仰望着他的姑娘。   他愿她结交天下豪杰,愿她豪饮大醉,愿她在外奔走却不奔波,风拂过面而不穿胸膛,雨不落肩,笑不落颊。   当夜里星子漫天,张和才坐在门廊上,他想如若我一直等你,而你却再也不来,这也并没有甚么,我并不怪罪你。   但是他的姑娘却准时出现了。   她笑着拉他离开这三进的羊圈,拉他离开枯黄的草与浑浊的水盆,拉他去到码头上,看见了水波静谧的星河。   长夜星河之中,有一艘小小的舟。   夏末的深夜已有些凉了,白日却热得很,李敛穿得单薄,向渡厄二人远远挥了挥手,待他们走了,她闪身钻进张和才怀里。   张和才愣望着湖上的舟,下意识展臂搂住了她。   两人站了站,李敛道:“不上船看看?”   张和才半晌才答应了一声。   松开李敛,他踏岸上舟。   小舟实际不算小,舟长六丈二尺,宽五尺一,船头入口帷幔轻纱薄罩,珠帘掩映,敛起进去有方丈之地,可设两座一台酒席,左侧宽面掏空了个壁橱,里头胡乱堆了几册书,还有些文墨,张和才随手取出来,看见上头涂了几个小人,也不知是谁的醉笔。再往里去有一小窄室可以休憩。   后方帘布起来,船尾有一矮台,可以穿过桥孔,设置了露台,阑干上挂了一只木牌,牌上虬髯阴刻三个大字,舟名“不系园”,取自《庄子》“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张和才四下里一圈转过来,忽感到船身轻动,扶住阑干的工夫岸就远了。弯腰从船尾走回船头,他见李敛正撑篙蹬岸,向远处灯火而去。   感到他走过来,李敛回头笑道:“前两天出门喝酒,碰上个渡厄的熟人,也是个挂单的疯和尚,说要遁入俗世,大彻大悟进京赶考,头发都留成毛寸了,就是没银子,我看他手上有棵大兰木树,就买了来斫而为舟。咱们在乌江长住,弄这么个东西不也挺有意思么。”   张和才仍是瞪着眼,一言也发不出来。   过了好半晌,他才幽幽道:“你……那天和我要银子,就是为了弄这个?”   李敛道:“不是,这船没怎么花钱,和白给的一样。”   张和才道:“那你把银子花哪儿去了?”   李敛猛撑了一篙,朝后走了两步,脚不知在何处踹了一下,船板应声而开,窖中储了美酒数百壶。   张和才蹲下身拣出一瓶来,搓搓额角,掀帘进舱中取了两只酒杯,刚出来,他想了一想,弯腰放下一只,又回去换了只酒碗。   给杯中碗里都倒上酒,张和才端起来,将酒碗递给李敛,自碰了一碰,仰头饮了一杯。   李敛原还等着张和才跳脚骂她败家,谁知他一言不发便开始喝,端着酒碗,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总感到张和才与从前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何处不同来。   画舟已驶入河流,李敛不撑船也自行,收了篙,她饮下那碗酒,与张和才面对面坐在船板上。张和才又给她倒了一碗,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去了。   李敛抬手阻住他的臂膀,直道:“慢慢喝,慢慢喝。”   张和才抬臂杠开她的手,仍是直饮,口中道:“你喝你的,别管我。”   李敛真有点怕了。   仰头饮净自己碗中酒,她夺了张和才手中的壶,笑骂道:“老头儿,你今天犯甚么病?前边还有景,喝醉了看不见了。”   张和才咽下口中的陈酿,闭目睁目,睁目闭目。   良久,船入幽林,螟虫鼓鼓,四下夜风漫吹,竹叶沙响。   张和才低着头闭着目,身子前探,像趴又像跪地寻到李敛的双手,他握住那一双发凉的手,仰头问:“七娘,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从谁那儿知道我想要条船的?” 第六十一章   李敛笑了。   她并不答话, 只倾身取了一壶酒,也不使杯,口对壶嘴浮了几大白。   张和才看着她, 唯有痴笑而已。   画舟驶过一段长路,两岸竹林渐密, 舟船彻底没入那扦插交错的月与影中, 李敛朝前来,靠张和才近了一些, 张和才展臂搂住她,那副架势叫李敛感到他在搂住这条河,搂住穿林而过的风。   在他怀里窝了一会,李敛轻声道:“老头儿。”   “嗯。”张和才低低应和。   “你知道这种时候最合适干甚么么。”李敛问。   “嗯。”张和才还是低低地应。   他搂着她,应出的那一个字不过是一个单音,没有甚么意义在其中, 而那音色又太过轻柔和缓, 夜色与水声化去了白日的实在, 只留下幻梦一般的虚。   它该当是虚的。   可李敛却明明听到了那应和的真与沉, 它是结了三十年的蜜果, 满挂在枝头,轻落到她耳旁, 咚的一声。   这是属于她的, 谁也感受不了的沉。   靠着身后温热的躯体,李敛动了动身子, 将他的双手都拿到前面来,揽住自己的腰身。她把她的手盖在张和才的手上, 慢慢闭上了张开的嘴,没有再言语。   等了她片刻, 张和才微垂眼,轻声道:“怎么不说了?”   李敛笑道:“我方才打了个哆嗦,把要说的给忘了。”   张和才沉默片刻,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星子渐渐多了,水波澹澹,舟船慢行,二人逐水漂流,随着画舟缓缓驶出竹林,矮行过前方一道桥洞。内水暗河上桥多,桥多弯也多,逢前面纤窄的一道弯,李敛站起身撑了一篙。   舟船轻盈,绕过弯来,面前猛然间天宽地阔。   藏弯后的河入了窄窄山崖之间,远看仿若一根泛起星色的飘带,河岸两旁罕有人声,堤头兰草遍布。再往前去些,山崖上现出几个人力炸出的小窝,拳头大小。小窝蔓延上去,头顶有一开阔平台,平台上左右各种植了玉兰数株,斜斜长出矮崖来,如一道宽阔花桥接通了两崖。   现下正是玉兰花开时,花绽之盛,在夜色之中灿烂如雪,沁香环绕间偶有花瓣落下,随着水波顺流而走,不知归往何处去了。   李敛撑篙点水,使了些内力叫舟走得慢些,船缓缓行过大片的玉兰花下。   张和才擎着酒壶抬头去看,在白雪萦头的梦隙中,他看见了秦风柔吹的黑夜,看见细碎灼亮的星光。   李敛原想点篙撑过这一段,余光扫到张和才的表情,她顿了一顿,蹲下身掀开船板,从里面掏出两只套索挂钩,一只绕在手腕上,甩了两圈打出去。   钩子抓住了山崖上一个拳头大的深坑,待钩牢了,李敛将绳子分出的两个末端系在船头与船尾,慢慢收拉,画舟便渐渐贴上了没有登渡点的堤岸。   扭回头,她看见张和才已收回视线,静静望着她。   与他对视片刻,李敛忍不住笑了笑。   “你看我干甚么。”   张和才也笑了笑。   “我想看着你。”   李敛笑得更厉害了。   她用笑颜遮去脸上的赧然之色,蹲下身将绳索套在船头索点,将另一副背在肩上,提起跃下画舟,回身伸出手,将张和才也接上岸来。   水畔落脚处并不宽拓,李敛同张和才道了一声“等等”,随即将套索甩上山崖,踩着崖上的几个小窝,飞跃上了那开阔平台。   站稳身子,她摆弄了几下绳头,蹲下来将套索抛给张和才,冲他道:“把那头系在腰上,我拉你上来。”   张和才瞪了下眼,张嘴要说他不干这种跌命的事儿。   可仰头望着上方李敛露出来的小小的头和肩,她乌漆漆的发与眼,仰望着她身后如锦的繁花,雪一样落在肩头,她坚定伸出的两手,手小小的,在衣袖外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他想,这一张画,是否还能从他往后的岁月中剥离。   张和才把绳索系在了腰上。   即便是瘦了,张和才终究是个男人,有着男人的架子,分量也不算轻。   李敛把绳索那一头缠了一圈,绕在崖边的树上,提着内息卯足了劲拉他,张和才自己也使下气力攀爬,二人一齐用劲,半柱香后,张和才终于爬上山崖。   攀岩这种活儿他这辈子都没干过,爬到一半就没劲了,最后几步就是叫李敛硬揪上来的,上来趴在地上喘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收了套索搁在一旁,李敛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来,直笑道:“老头儿,你可太没用了。”张和才翻了个白眼,没回她嘴。   李敛边笑边给他顺背,待张和才好一些了,她便收回手,展开腿,坐在崖边撑着身后的地,晃晃悠悠地看天上,看河流,看远处阔水上的渔舟晚灯。   过了一会,张和才也慢慢过来,坐到她的身旁。   望着远方的星点渔火,李敛没有回头地道:“老头儿,你捎了酒上来没有。”   张和才擦擦头上的汗,哼声道:“光顾着往上爬了,谁还记着那个。”   停了片刻,却又叹道:“哎,没酒是挺可惜的。”   李敛闻言扭过头来,咬着唇冲他一笑,眸中星光比天上的要盛。   “谁和你说没有的?”   打怀里掏出个锡铁的小酒壶,她摇头晃脑地在张和才面前展耀几下。   “登登——!”   把这个递给他,李敛从后腰里又变出一个。   “登登登——!”   张和才:“……”   瞪眼看了看,张和才笑了一声,摇摇头,拧开壶盖仰头喝了一口。   酒顺着咽喉直冲进鼻腔,他呛了一下,差点没倒上气儿来,这才发觉壶中的酒不是方才画舟上的,它更烈,更杀,每一口都有漠北的风沙与生铁。   咳嗽着放下来看了看,张和才道:“这什么玩意儿?!”   李敛吐舌笑道:“喝不惯罢?这个是军中人饮的,用头盔和马奶酿的,一口能敌一个时辰的饥寒,是救命的酒。”   张和才道:“你上哪弄的?”   李敛道:“我师父给的。”   怔了一怔,张和才把锡铁壶的盖扣上,不再多饮。   夜更深了,星子明亮,山崖的平台上时时有风。   与李敛并排坐了许时,张和才消了汗,站起身来走了两圈,渐渐立在玉兰雪色的花桥前发起呆。李敛走过来和他站在一起,看向他看的地方。   李敛道:“你在看甚么?”   静了许时,张和才笑了一下,低声道:“看花。”   李敛道:“看花?”   张和才道:“是。”   李敛道:“花有甚么好看的。”   张和才道:“不好看吗?”   顿了顿,他又喃喃道:“也是,不好看。”   李敛闻言反问道:“怎么又不好看了?”   张和才道:“没有月亮。”   李敛笑笑道:“要月亮做甚么?”   张和才收回视线,扭头道:“赏花不是都要有酒有月才叫齐全吗?”   李敛挑眉道:“这是谁说的?”   张和才道:“我看那些诗文里都这么写。”   李敛没有说话,环起手,像他一样看着花发起呆来。山崖上潮凉的夜风仍在吹着,吹往天上,吹往一言不发的人间。   岑寂许时,李敛忽然开口。   她道:“我给你弄个月亮。”   “……”张和才扭头看了她一眼,嗤笑道:“七娘,你老老实实的罢。”   李敛懒洋洋地笑道:“你不信我?”   张和才叹了口气,展臂揽她过来,下颌贴着李敛的太阳穴,慢慢蹭了蹭。   “我的小冤家,你可老实点儿吧……。”   贴着他的胸膛,李敛闻到张和才身上的汗味,还有一种很淡的臭味。李敛在这种味道里无声地勾了下嘴角,伸出左臂,揽住了他的后腰,靠他更近了一些。   她用太阳穴感受到了张和才的唇。   慢慢垂下视线,李敛看到张和才藏蓝色的衣袖腋下有一块补线,它藏在很不起眼的地方。盯了那里一会,李敛仰起头来,对张和才道:“老头儿,你给我拿着酒。”   张和才松开李敛,拿过她手中的酒壶。   弯腰捡起套索,李敛把勾爪拴在玉兰树上,另一侧缠在腰上,回头对张和才道一句“你等我。”返身跃下了山崖。   张和才抢步上前去看,李敛抓着绳索,影子般沿着崖壁飞跃而下,不过几点地便落到崖下,上船去了。看她无事,张和才松了气,在崖上等了片刻不见她出来,他索性在玉兰树旁坐下来,扭开她那一壶酒,又喝了一口。   突然之间,明月升空。   那一轮明月以流星般的速度升起来,拖着烟白的尾,巨大的影,替一个人响着难以诉说的千言万语。它从那轻飘飘的扁舟上升起,远远地飞驰上去,刺破夜空,照亮雪一般的玉兰,照亮张和才的眼睛。   在这月光的照耀之下,红尘之远,远若飘尘。   张和才仰头看着,慢慢等那明月黯淡下去,然后紧接着又是一轮。   一只接一只的月升起来,仿佛仙界垂首人间一日又一日的更新,在这映出雪,映出花,映出梦的月色下,张和才低下头,在飘荡的扁舟之上,看到了李敛大笑的眼睛。 第六十二章   李敛把张和才拉到船上。   下了山崖, 张和才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盘腿坐在船板之上,他解开腰封, 把外袍脱却,展开晾在一旁, 从舱中取了把扇子呼呼扇风。   夜里山窄水浓, 河面上逐渐荡起雾来,雾纱轻薄, 以一种不敢打扰的姿态慢慢浮在水上。   雾渐开,飘过轻舟,遇到张和才的扇子,打着卷的散开了。   扇了几回,张和才停下扇子,微弯腰朝水面的薄雾伸出手, 手到之处皆不见雾。   他一直往下伸, 将手指插/进清凉的河水里, 来回扰动。   “你干嘛呢?”   张和才一抬头, 见李敛收好了索套, 一脚踏上船来。   将手收回来甩了甩水,张和才道:“你刚才放的那是甚么?”   李敛道:“信号弹。”   张和才一愣, 道:“哟, 那得挺金贵吧?”   李敛哧哧地笑了几声,叹道:“老头儿, 你呀你呀……哎,我这可真是饺子喂猪了。”   张和才反应过来, 也觉得煞风景,一时间脸上有点挂不住, 咳嗽一声,扇着扇子朝别处去看。   收好套索,李敛脚一蹬堤岸,点篙起船。   轻舟在无声良夜中慢行,刺破雾屏,拂去夜风,顺水流而下,驶过玉兰雪色盖顶的窄弯。舟船行出去后,水岸渐阔,两旁堤岸上芳草茵茵,无声夜色逐渐起了鸣歌。   在船上坐了这一阵,张和才汗水已消,收扇子起身,他重新穿上外袍,走到船头李敛的身边,凭栏和她站在一起。   极远处开阔的河面上,画舟丝竹,灯火殷殷。   张和才看了一会,收回视线。   “你看甚么?”   “嗯?”李敛回过神来,“哦,那边有些流萤。”   张和才顺着李敛指的方向看去,看见左岸的兰草丛中几点流火,渐明渐暗的过去,片刻又闪在了更远些的地方。   “你想看?”张和才道,“想看咱靠个岸。”   李敛闻言笑了一下。   张和才觉着她这个笑有点古怪,一般她憋着弄他的时候就这么笑。   他狐疑道:“小祖宗,你别不是冒甚么坏水儿呢吧?”   李敛嘿地又是一笑,不说话。   点篙拨船,她甩勾将船靠在岸边,返身回舱取了四只东西,揭开两只递给张和才。借着穿上灯笼,张和才看清了那是什么玩意儿。   张和才:“你他娘给我羊尿泡干甚么?”   李敛笑道:“我看那丛中夜照多,咱上去捕一些去,走。”   张和才道:“捕一些是多少?”   李敛道:“不多,你弄五十我弄五十,咱就齐活了。”   张和才:“……”   口中无奈地嘟囔了两句,他到底跟在李敛身后下了船。   一马当先走进草丛,李敛不等张和才反应,抽了他的腰封,飞进兰草深处平耍了一套夜战八方,衣带所到之处如长鞭破空。   刹那间,膝高的草丛之中流萤乍起,千百藏匿着的齐飞入林,宵烛辉夜,盛若天上万千星子。   张和才一手拎着一个羊尿泡,呆愣愣看着李敛。   他觉着这一次,她估计不是刻意为之的。   一套鞭法舞完了,李敛微喘着停下来,吹开手里的羊尿泡,扭头冲张和才跺脚大叫:“老头儿你上甚么神!抓啊!要跑没啦!”   张和才猛回过神来,忙也吹开羊尿泡挥舞着抓流萤,边抓边跑,边跑边忍不住地笑。   他想他上一次做这种事是什么时候,上一次这么快活,又是什么时候。   遍寻一生,他想不起来。   李敛好似是他岁月中一枚标的,她稳稳扎下来,他的日子便以那里为终,以那里为始。她引他倒着活回去,先回到局促难安的而立,又回到茫茫荡荡的弱冠,最终引他去到那饥寒难捱的总角之岁。   她洗刷一切,她替金殿上的佛祖,偿了他早逝的整个人间。   李敛说得一点儿不错。   张和才想。   甚么他妈的佛祖,她才是他的老天爷。   怀着千般百种的心思,张和才围着兰草丛狂奔,俩人二傻子似的跑了半天才停。   喘着气走过去,张和才把手里的俩尿泡递给李敛,擦擦汗道:“够了罢七娘?咱差不多就成了,这东西拎回家两天儿就死了,抓那么些个没用。”   李敛瞪了他一眼,把四个泡中的流萤倒成两包,扎口道:“谁和你说我要弄回家的。”   “……”张和才道:“你要抓这么些个就看这么一会儿,不值当的。”   李敛哼了一声,把羊尿泡扎紧,两只泡中莹莹光胜亮。拎着它走回船上,李敛从舟尾船帮上摸出只渔网,把泡小心系在网中央,四下看了看,熄却舟上渔灯,寻着一处慢慢沉网入水。   张和才又把扇子捡回来,边扇边在一边站着看,二人在黑夜之中宁待,四下无光无影,只有水底两只羊尿泡烛火一般耀耀闪烁。   等了不多一会,水下渐渐聚来银梭,远近大小的鱼扑光而来,在网内集光停行,翕唇触碰。   李敛又等了许时,小心取下挂在船旁的网钩,猛地拉网提上来,网中数十条银白色上下翻浮。   把网递给张和才,李敛取下羊尿泡解开口子,将流萤放走,又从船尾板舱下取出只矮木桶,盛水将鱼倒进去,剩了两条打死剖净,掀开船舱的门帘,起炉烤起来。   张和才坐在一旁看她一番行云流水,也就来得及递点东西。   等鱼烤上了,他盯着火扇扇,问李敛:“你上哪儿会得这么些歪门邪道儿?”   一手托腮,李敛给鱼翻了个面,懒洋洋地道:“以前有些朋友是水底下的鬼子头,和他们混了一阵,学到几手。”   张和才好笑道:“李大侠,朋友遍天下啊。”   他话音刚落,只听头顶上有人道了一声“不错。”,接着他的话头飞影一掠,上得船来。   张和才吓了一跳,李敛却只掀了掀眼皮。   “我以为你不出来了。”   那人哈哈一笑,在她身旁盘腿坐下,道:“既有酒有鱼,我还不现身,叫七娘做东款待款待,岂不显得七娘不够朋友。”   李敛懒得理他。   话落,这人也不见外,掀开船板取了一壶酒,仰头几息便喝干了。喝干这一壶,他又伸手取了一壶,自己去木桶中抓了一只鱼,打死剖开,丢到铁丝炉上去烤。   他这一套动作下来,比刚才李敛的还行云流水,气得张和才直冲她瞪眼努嘴。   李敛原不想搭理张和才,见实在装不下去了,她才冷淡道:“‘夜飞天’林霄。”   林霄闻言对张和才呲牙一乐,道:“客气客气,虚名而已,虚名而已。”   别说什么虚名实名,张和才压根儿就他妈没听说过这人。压着火咳嗽一声,他尖着嗓子问道:“七娘,这位名号儿我知道了,不过他是你……?”   林霄抢接道:“朋友,哈哈,朋友。”   李敛翻了个白眼,又没搭理他。   见她这般态度,张和才勉强开口,正想替她和林霄客套客套,李敛忽然啧舌抬首,冲林地间大喊:“别藏了,都他妈出来!”   一句话尾音还未落,船上噌噌又落下两道人影,一僧一道,这俩人张和才可认识。   二人与林霄一般,也是一屁股坐下,掀船板取酒,又伸手捞鱼,劈死剖开,放在铁网上烤,小舟一时间变得拥挤不堪。   五人围坐成诡异的一圈,看一脸腻烦的李敛烤鱼,谁也不先开口。   静坐了片刻,当先烤的两条鱼熟了一条,张和才正要将其取下来,忽然几道黑影快如闪电,掠过烤网,一带一过,鱼就没了。   张和才瞪着眼看了一圈,谁的身子都没动。   又过了许时,第二条也烤好了,张和才再度四下看了一圈,伸手正要取,又是几道黑影猛袭过来,只听啪的一声,李敛抄着鱼就给林霄拍脸上了。   滚烫的鱼砸在脸上,林霄却似不觉一般,反张口刁住大嚼起来,手中也不停下,二人身前暗影翻飞,片刻便是十几招。   拆了十几招又是十几招,两人见招拆招,打了有半刻钟,最后突然停下来。李敛的右手命门叫林霄捏住,左手也叫他拿住,阴着脸动弹不得。   咽下口中的鱼,他哈哈笑道:“七娘,几年不见,功夫退步了啊。”   李敛道:“操/你妈,撒手。”   林霄哈哈地笑。   回过头,李敛拧着鼻子冲李和桢渡厄二人问道:“你俩跟来就跟来,把他召来干甚么?”   擦了擦哈喇子,渡厄唱了声佛道:“阿弥陀佛,李七,林施主和你有缘分,和老子没关系。”   李敛又骂了一句操/你妈。   她回首再道:“撒手!”   林霄道:“行行,我撒开,你别揍我。”   李敛冷笑一声道:“我不揍你。”   林霄撒开手。   刚得自由,李敛抬脚就踹,林霄一个不防备跌进河里,水花高溅,打湿了船板。   张和才吓得哎哟一声,忙起身过来看。   “七娘,你生给他踹下去啦?!”   李敛环手仍是冷笑:“淹不死他。”   抿了下嘴,张和才回头看看无事一般的僧道二人,回身悄声问:“七娘,你和他甚么仇怨?”   李敛嗤道:“我俩无仇无怨。”   张和才道:“那你见他怎么发这么大火儿?为着甚么?”   李敛哼了一声,昂首横道:“因为我打不过他!”   张和才:“……祖宗,咱可歇会儿吧。” 第六十三章   一如李敛所说的, 林霄没有淹死。   他当然不可能死,与之正相反,他活得很好。   随着水底一声闷响, 河面上水花四溅,林霄的身影跃出来。   李敛护着张和才往后退了两步, 只见林霄一步窜上船来, 一手拎了一尾死鱼丢在炉子上,边丢边大笑道:“哈哈哈哈, 七娘,你给我一条,我还你两条。”   李敛翻了个白眼。   张和才自知道李敛打不过此人,心中早已有思量,此时见林霄一身濡湿,他转身回舱中翻找, 欲寻块干的布巾给林霄。可舱中哪有什么布巾, 寻来寻去, 张和才最后找了块擦茶桌的新抹布, 权当堪用了。   扭头刚要掀帘, 张和才身子一停,听到外面李敛淡淡道:“林霄, 你到底来干甚么的。”   林霄的声音仍旧带笑, 仿佛世上一切事都可以笑以对之。   “七娘,你真要收山成家了?”   李敛轻笑了一声。   “江湖之大, 何处不能为家。”   林霄哈哈笑道:“不错,所以你便要有个家了?”   李敛道:“既然何处不可为家, 在此处又有什么不可以?”   “没有不可以,没有不可以。”林霄的嗓音仿佛他在耸肩, “我看你过得挺开心。”   李敛顿了顿,道:“你想说甚么。”   林霄道:“我不想说甚么。”   李敛低笑了一声,音调寒凉道:“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张和才闻言忙掀帘出去,把干布巾笑着递给林霄。   “林大侠,夜里天儿凉,您用用这个。”   李敛环着臂微瞪着眼看过来,直白地道:“老头儿,你恭维他可没好处拿。”张和才在底下踩了李敛一脚,不接她的茬。   林霄不以为意,笑着道了谢,接过布巾擦拭自己滴着水的发丝。   三人立身说着话,后面的李渡二人围炉而坐,仿佛没听到一样,只管直勾勾盯着炉上的烤鱼。待到李敛他们坐回去,不仅炉子上的鱼全没了,地上两壶酒没了,桶里的鱼也没了。   张和才四下看了看,气得牙根痒,可这船上就他一人不会功夫,气了半天,终也只能扭过头去。   方才李敛这么一闹,沿河周围的鱼都也给闹散了,五人分吃了最后两条鱼,无事之下便只能饮酒,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几句,很快舱底的酒便空了三分之一。   压舱的东西少了,窄舟行得更快,半炷香的功夫船行出细水,下了河湾,舟船冲水而出,渡厄几掌击碎水下暗石,带着小舟直入宽阔的乌江水面。   清夜无月,然萤火满河洲。   八月,乌江之上华灯连绵,河面上画舫慢行,丝竹之声靡靡不绝,声闻人间,轻纱之下女子掌中身影曼妙,张灯结彩之烈,曲折绵延,甚为壮观。   不系舟随水前行,慢慢驶入两条画舫中间,画舫身宽体高,仿若邻琳仙境之上的空地高楼,各家画舫高层上灯彩满挂,大者直径有三四尺,都是用五色琉璃制成,做成山水人物、花竹翎毛,又有用纯白玉所制的绵灯,光耀如冰清玉壶,耀目非常。   众人一时皆不言语,各自立在舟船一侧观灯。   李敛靠着张和才,环手昂头,看面前这一侧的华灯。   张和才忽然伸出手指了指其中一只,道:“这是新安的‘无骨’。”他的音色中有一种难言的怀念,李敛挪开视线,侧头去看他。   片刻,她温声道:“甚么是‘无骨’?”   张和才笑道:“你又不知道?”   李敛也笑了:“我不知道。”   张和才道:“宫里每年有三次大灯节,各省行管到了时节好巴结,会进献些新奇的灯给咱皇上万岁爷,新安前些年所进之灯就是这珍奇,你看它的边儿。”张和才指尖沿着灯的轮廓画,“它虽有圈骨灯架,但都是用琉璃所制,号称“无骨”,朝廷曾当地的督造造琉璃灯山送进宫里,称名鳌山,那灯山得有五丈高,用机关掣令,上头的人物活动自如。”   李敛笑道:“这东西还能堆成山?”   张和才哼了一声,道:“不止呢。待造好了灯山,宫里再结大彩楼贮藏,待牢固了,再在殿堂梁栋窗户之间的涌壁上,制作出其他表现各种故事的灯。好比甚么龙凤喷水,蜿蜒如生,那一种每年都能打成诸灯之冠。殿前后还都设有玉栅帘,宝光花影,里边儿有鼓乐声队,殿上铺设五色琉璃阁,都是游龙戏凤之类的老码儿。后边儿小窗间还垂小水晶帘,流苏宝带,正当中设着皇上的御座,跟着队伍走进去,恍神儿间就如同身在月宫广寒清虚府里。”   提起从前,张和才双眼渐亮,滔滔不绝。   他继续道:“待至二鼓时辰的当儿,皇上就乘坐小辇驾临午华门,来和这些平头老百姓们一块儿看灯。皇上在上头坐着,低下我们推挽小辇的人都是倒着向后走,看灯山的眼一刻都不舍得挪开。灯山上那金炉脑麝简直祥云一样,亮得能照耀天地!”   舟船行到画舫正中央,天与水皆被接连铺日的花灯掩住,天地一时间五色萤煌耀转,佳彩非凡。李敛嗪注视着张和才,注视着他背后高大的画舫与灯楼,想像他站在那鳌山幻梦的灯云之中。   张和才激动道:“鳌山的灯堆叠起来有数千百种,有旧有新,极其新巧的也有,每年都有些怪怪奇奇的混在里头,中间儿还有五色玉栅排成的“皇帝万岁”四个大字。灯山扎起来牢固得很,上头能坐不少人,就有许多伶官乐伎坐在上头奏乐,称念口号啊,也致语,多数是说吉祥话儿。宫里能巧多,又一年宫里一个叫呈汾的使了些手段,在那下边儿构筑一个巨大的露天台子,那年百艺群工竞演奇技。我们上百余人穿上各式服饰,化装成街坊清乐傀儡,围着灯月之下跳傩,京尹官也预先挑选些生得标致、衣着华洁、能善歌的叫者等在外面儿等着取旨。等我们下了,他们等在外面儿的歌叫者就齐声歌呼宣唤,市井舞队和进献市食盘就架车进入,首先进献皇上,再是妃嫔娘娘们,我们这些个人也跟着能拿一份儿。”   李敛咯咯笑道:“你还会跳舞?”   张和才嗬的一声:“那怎么不会?在宫里当差甚么不都得会点儿。”   李敛道:“那你会唱歌吗?”   张和才一口应道:“自然了。”   李敛怂恿他:“那你唱一个。”   张和才噎了一下,不做声了。   “你到底会唱不会?嗯?”李敛拐拐他,“真会假会?”   “我怎么不会!”   “会就唱一个啊。”   张和才朝后扫了一眼,低声道:“这么些人呢。”   “张公公脸皮这么薄呢?”李敛笑倒在他身上。   伸手揽住张和才的颈子,她凑在他耳边道:“那我给你唱一个。”   不待张和才反对,李敛张嘴便唱起来。   “小尼姑哟——猛想起把偏衫撇下,正青春,年纪小,出的~甚么家——守空门便是~活地狱难禁难架——不如蓄好了青丝发,去嫁个~俏冤家,念什么经文也,佛——守的什么寡——不若我俩~——唔!”   张和才一把捂住李敛的嘴,不叫她把剩下的词唱出来。他同时翻了个白眼,心想要不是念煞了这个冤家,这个当儿他真恨不得摁死李敛。   李敛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眸弯起来,轻快地笑着,近靠在他面前。   张和才垂眼看她,燥热下去,他慢慢感受到一种无言的冲动。   李敛千百次给他带来这种冲动。   抬手松开五指,李敛另一只胳膊也揽上来,张和才闭上双眼,便听到耳边人轻声道:“老头儿,你刚才是不是又想不要脸了?”   “……”   张和才闭着眼,不言也不语。   耳边李敛的声音夜风一样,下一刻,他感到唇角捕获了一个濡湿的吻。   接着,吻也撤去,臂膀也撤去,张和才睁开眼,看到画舫船尾上立着妓/女与诗人,他们向李敛投去一种不言自明的笑,李敛也冲他们招呼。   他回头看,发现林霄与李和桢都对他露出笑意,那笑容和画舫诗人的笑一模一样,那是一种掺杂揶揄的,男人对男人的笑。   张和才愣了半晌,忽然意识到李敛方才的举动何等放荡,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在被拘禁住的胸膛深处,他是何等热烈地渴求这种放荡。   画舫过去,不见身影的渡厄忽然从船舱中掀帘出来,郎声道:“阿弥陀佛,酒壶空了!七娘,你再去买些来!”   张和才回神看他,就听李敛在一旁骂道:“我操,六十多壶你全给我喝空了?!”   渡厄两步过来,大喝道:“阿弥陀佛,有话好说,别他娘骂人!”   李敛:“……”   环起手,李敛倚着栏杆懒道:“咱在江上,上哪买酒去?要喝自己想办法。”   渡厄理所当然地伸手道:“银子拿来,贫僧去化酒。”   李敛头一扭:“老头儿,给钱。”   张和才:“……”   刚才的好心情刹那给打散了一半,暗中咬了咬牙,张和才憋憋屈屈地掏了两钱银子给渡厄。渡厄接了钱也不看,道了声佛,脚踩舟篷,一个旋身踏水蹬萍,点着静水江面,直朝岸边而去。   众人也不等他,各自寻处坐下来,任舟自行。   聊聊看看,窄舟航行出宽阔河面,离众画舫所在渐渐远了。待行了有小半炷香的时辰,远处黑暗的分河口忽然现出一点微微渔火,随之而起的,还有悠长的行船和号。   闻见那声,李敛眼前一亮,站起身来,李和桢与林霄也随之起身,三人皆举目远眺。   取来船篙,李敛使上内里用力撑了几篙,船头调转,向着那点渔火而去。   张和才起身走来她身旁,问道:“七娘,咱这是往哪儿去?”   李敛道:“追那船去。”   张和才道:“追它做甚么?”   李敛道:“那船上必有酒肉。”   张和才奇道:“你怎么知道?”   李敛笑道:“因那是旅人的夜航船。”   张和才不知什么是夜航船,但他很快便知晓了。 第六十四章   不系舟轻窄,压舱又全被喝空了, 掉头快行很容易, 李敛使足了内力点篙大划, 不过一盏茶时辰便操舟追上了远下的夜航船。   待靠过去,张和才站到轻舟栏杆去看。   远看那夜航船时,他以灯做数,以为是艘中等画舫般高矮的航船,近了才发现不过是几艘联舟的把戏, 为了惹眼才高挑了灯笼,上书陈氏李氏夜舟云云。   航船五艘用铁索系在一处, 四条运人,一条充作食肆,卖些热汤馄饨,现杀的鱼与肉, 大碗的酒。那船船身简陋,舱帘破旧, 身子极狭小,几乎同不系舟一般大, 可又得容下许多客人, 舱也下得深,需佝偻着身子才能出入, 人在舱内常常得蜷缩着休息。   众人中除了张和才都十分兴奋,其中林霄尤甚,自见了李氏那艘搁在船板上的烧刀子便一个劲儿吞唾沫, 催着李敛赶紧划。   张和才无可无不可,瞄了一眼林霄,他迟疑着低声问李敛:“他今夜喝了不少罢?”   李敛闻言笑道:“老头儿,你心疼银子了?”   张和才翻了个白眼:“废话,那可都是我的。”又道,“我倒不是说这个,他真不怕喝多了栽了吗?”   李敛道:“甭管他。”   她的话不耐烦,但张和才听出了里头对林霄功夫的放心,就像一个许诺。   他不再多言。   夜航船上船主向他们丢来麻绳,林霄李和桢二人一把接了,一头一尾系上,拉拉扯扯,不系舟与舟群接到一起。   众人登上去,张和才也跟着李敛走,踏上船板时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是他第一次自觉自愿地进入李敛的人生。   想到这,他又愣一愣。   他想起之前,在自己的日子里一片完整的逃亡好不容易转成安定,却叫她一脚踹破,闹得个鸡犬不宁,但要没有李敛,他早死了。   李敛把他的一切搅得破碎不堪,可江湖人有情有义,她把自己的日子献给他。   酒与歌,血与刀,她准他进入。   不,她准他侵入。   皇上大臣的一生在朝前,娘娘妃子们的一生在后宫里,他们对着吃饭,睡觉,说些闲话,但从不互相侵入。他们碰撞,然后滑开。   那么多人活那么多世,寻媳妇找丈夫,谁又能允许对方侵入自己的人生。   张和才回头看他的小舟,眼神不像在看船,水波澹澹,船帮与船帮轻轻相撞,给张和才两个世界接壤的错觉。   “看什么呢?”   看夏夜的一个梦。   “老头儿?看什么呢?”   李敛在他脸前头打了两个响指,张和才回过神,嗯了一声。   李敛笑了,道:“你眼神儿怎么直了,累了?”   她一问,张和才真觉出累来,便点头又嗯了一声。   李敛不嫌他,只又笑道:“累了坐。”按着他在一处落脚点坐下来,仰头冲中间那船上厨子吆喝,招呼吃食,也还要酒喝。   张和才拢起袖子,蹙眉道:“你们这酒就没够儿的吗?”   他不嘴贱,李敛便也不说什么怪话,只道:“那我不喝了,他们你别管。”   张和才忍不住打鼻子里哼一声,轻声道:“我看你这些个友人,没个能活过五十的。”   李敛大笑两声,起身接过李和桢要的两个肘子,林霄执两坛酒过来坐下,冲张和才比一比拇指,道:“好眼力。”显然是听见了他方才的低语。   张和才脸上一时有些窘,又不知该说什么,尴尬地咳嗽一声。   李敛仿若没见到林霄这人,自顾自接着张和才的话回道:“五十?老头儿,你可太抬举了,过了三十五能在江湖上见着面儿的旧人就不多了,四十往上打更是少的。”   这个数明显吓着张和才了,他抿抿嘴,没忍住道:“那你们不……”   “不。”   水面传来响声,李敛抬眼看过去,切断了张和才的话。   “我们各安天命。”   李敛话落,水面笃笃笃几声,众人只听得远处黄衣一座大肉山唱一声佛号,朗盛大笑道:“新丝卖得贯腰缠,一路归途生晚烟——”   身后舟上人忽然齐声回应,亦笑道:“清水港看明月上,观音关趁夜航船。”   李敛与皮肉猛然一紧。   她很快站了起来,张和才连忙跟她一起站起来。李敛将张和才护在身侧。   渡厄脚程飞快,轻功大踏几步飞身上船来,咚的一声,船身被他震得偏荡,李敛拉紧张和才稳稳立在船尾,穿上其他客人或站或坐,也都各自稳稳不动。   张和才感觉李敛连气息都变了。   他扭头去看李敛,想要询问,却在她眼中见到了翻涌的杀意,他很快什么都不敢问了。   他闭上嘴,李敛却张开嘴。   李敛道:“这是怎么回事。”   无人答她。   李敛眯起眼:“‘鬼脚’老七,‘三花手’刘林,木道人,‘岳王剑’杨德时,‘四十节’陶然……还要我点吗?”她扭头接着看向林霄那方,“还有你们三个,半个江湖榜都在这儿了。”   她冷声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敛话开头时林霄正仰头饮酒,带着微絮的清液打湿了他的衣襟,她话落后林霄放下酒坛,抹了把脸,笑嘻嘻道:“如你所见。”   李敛眼下的肉抽搐。   她缓缓道:“物泽大师恐怕不在乌江府罢。”   林霄笑道:“不,他是在的。”   李敛道:“只是你们不为他而来。”   林霄缓缓点头道:“只是我们不为他而来。”   李敛道:“你们为谁来?”   “为你。”   “为我?”   “不错。”   李敛冷笑一声,“小女子可盛不下一船夜航的江湖盛情。”   林霄放下酒坛,摇首起身道:“没有一船,只有半船。”他挥一挥手,船上的一半人忽然站起身来,“天下第一义士邀他们来助你。”   李敛仍是冷笑:“我他妈为什么需要协助?”   林霄道:“因为这船上另一半人是来杀你的。”   李敛不语。   林霄道:“李七,你被燕子楼天下通缉,我等寻到你,人齐便杀来你,你我是朋友,我们商量好了,给你一个时辰逃跑。”她回身看了看,又笑道,“不过我们让你逃,不代表燕子楼也让你逃,李七,你自求多福。”   “……”   “……”   沉默泼洒开来。   张和才只觉得头皮发紧,太阳穴胀痛,他看不出这茫茫江上何处可逃。   他看见李敛闭了闭眼,猛然睁开。   “走!”   大喝声走,她一把拉住他的手。   好似一个信号,船上众人人分两派,十几条人影窜到二人身前来,张和才看不清招式,只在奔跑沉浮之间听见兵器交驳,叮当乱响间李敛猛地闪身错过一朵流矢,闪电般捉住它丢了回去,不远处随即响起一声哀叫。   连舟寸地,几十人交快战,不断有人落水,也不断有人打水下窜上来。李敛学得是贴人暗杀的功夫,混战之中本就吃力,带一个张和才更是难,张和才自己也感受到这点,被李敛拽着左闪右躲,不多时便被人一镖射在脚踝。   金刚的箭头深刺入肉里,倒钩抓着筋,痛得他大叫一声。   李敛闻声猛回头来,面上有道口子,压住不曾见的仓惶。   “伤哪儿了?”   那表情叫张和才心口酸涩。   他出口气,不知打哪来的一股勇,教他摇摇头,低声问:“你能跑吗?能跑快跑,甭管我了。”   李敛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张和才你他妈——”   话还没落,她扭头用随手捡的刀格挡身前而来的剑,提劲一脚把敌人踹下河里,回过头来坚持把那句话骂完。   “你他妈叫人上身了?跟紧我!”   张和才叫她骂得想抽她两嘴巴,又想抱紧她。   李敛冰凉湿滑的手握紧他的,举刀又杀一人,刀断在他的胸膛里。将人踹下河,二人身前的位置被同行者替代,李敛终于有一分喘息的机会。   转身前奔两步,她把张和才拽上不系舟,大力将他推进船舱,割断了两方相连的麻绳。   张和才叫她推得一个趔趄,在船舱里摔了个倒栽葱,脚踝剧痛,失血过多教他发晕,后脑也摔得剧痛。可他想起模糊间看见李敛割绳了,怕死了她不和他同走,不敢耽搁抱怨,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探头朝舱帘外看。   脸刚伸出去,外头一个男声爆喝道:“阿弥陀佛,回去!”   张和才叫他吓得一机灵,身子一软,滑回了舱中。   船身周围水声湍急,船舱虽遮住了嘈杂,但张和才明显能感受到小舟在疾驰,喊杀声片刻便远了,给人一种轻易便远开江湖的错觉。   半躺半趴着,张和才觉得晕得厉害,几次想起来身子都不听话,模糊间他觉出身下一片濡湿,伸手一摸,才发现是血。   看着自己满手的血,他发觉无论如何却也看不清,想要努力看清点儿,便使劲儿眨了眨眼。   这个眨眼持续了半个时辰。   张和才没有意识到自己昏厥过去,他只感到有人握住他小腿挖出了那只箭,剧痛叫他忍不出哀嚎出声,又有人用药敷在那伤口上,给他灌了两口酒。   酒十分辣,张和才呛了一下,醒了过来。   睁开眼,他举头四顾,看到几张摞起来的座椅,一方柜台,柜台后挂满了药包。   李和桢拢着袖子靠在柜台边,渡厄盘腿坐在他身旁的地上正在饮酒,似乎世间没有什么能打消他对饮酒的热情。除了他们,旁边还有些人或站或坐,其中一个老者站在后门前,和一个药铺掌柜模样的人交谈着,这些人张和才一概都不认识。   没有李敛。   沉默片刻,张和才撑起上半身,渡厄从酒坛边缘抬眼看他。   迎上他的视线,张和才问:“七娘呢?”   没有人答他。   张和才觉得自己此生没有这么无力过。   他又问了一遍,说话时候觉得声音都不是自己的。   “七娘呢。”他问。   渡厄终于放下酒坛,他张口正要答,医馆上方瓦片忽然发出连片轻响,轰的一声砸下来两道黑影,替代了他的答案。   众人猛地跳起,张和才蹿上去将被压在下面的人拽出来,拨开湿发,见到了李敛惨白的面孔。   与她一同砸下的人张和才有些印象,不多时前便是他护在二人身前。   现在,他已死了。 第六十五章   李敛摔下来这件事仿佛叫醒了这间堂子,众人涌上前来七手八脚抬走了那还温热的死人, 待要抬李敛, 张和才不准。   “要医就在这医。”   老大夫指挥李和桢铺了地铺, 将李敛移上去,众人随即涌去后堂,李敛身边只留了张和才和一个红衣女人。   李敛身上早被血浸透了,别人的自己的,掺和在一起分不清楚, 外袍都是湿的,放在褥子上氤出一片丹红。   张和才半跪在她边上, 和留下的女人一起,在大夫指挥下扒了李敛的衣服。他手抖得握不住衣带,女人蹲下来扒开他,叫他扶着李敛, 自己给李敛脱光上襟。   人翻过来,后背触目惊心的一道剑痕, 皮肉朝外翻,里面只有稀少的脂, 大夫上前试了试, 左边胳膊也脱臼了。   大夫对张和才和那个女人说:“顶住她。”   两人依言一前一后顶住,大夫说一声:“顶好了。”一拽一托, 给李敛接上了胳膊。   李敛疼得闷哼一声,细细哼声顺着耳蜗飘进张和才心里,狠狠剜下他心头一块肉来。他咬着唇深吸气, 两眼朝天看,不肯让自己显得太软弱了。   接完胳膊大夫试了几回,道:“扶她趴下,我去烧针。”话落起身出去,后门一开一合,屋子里静下来。   给李敛把前襟套上,张和才扶着膝盖站起来,打了盆清水端来给李敛擦脸。他脚跛了,一来一回,一盆水洒成半盆。   放下盆,张和才跪在李敛身边,将她面孔侧朝自己,慢慢擦她脸上的血。屋中灯光不算亮,方才砸破的屋顶大敞着,漏下几缕星光。   擦完了一边,他把李敛的面孔轻轻转过去,自己起身顺着脚端绕行,跪下擦另一半。他伺候李敛,那红衣女人便环手靠墙立着,面无表情地看。   后门一响,大夫走进来,手里握着一只鹿皮卷子,身后跟了两个大汉,还有一个学徒模样的少女,三人抬着一只火盆。   七手八脚把东西安置好,老大夫挥挥手说道:“行针不留人,都出去。”他特别指了下张和才,“你也是。”   张和才张嘴要争辩,红衣女人走上前来把他拽起身,朝大夫点了点头,半搀半拖地带他出去。   张和才一只脚跛了,拗不过女人,被拽着出去了。几人刚进到院子里,屋中就传来李敛撕心裂肺地嚎叫,声音仿佛一只缓慢受刑的囚鸦。   张和才死命挣脱,转身就要往回冲,女人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朝后一带,把他按在天井坐下,那力道似有千斤重。张和才大力挣扎,两手向上伸去抓她的脸,掐她的脖子。他下了狠劲,感到女人脖颈上勃勃的脉动,那是现在的李敛所没有的生命力。   他尖啸般地吼叫:“滚!滚开!”   两个男子环手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红衣女人也默不作声,她摸索到张和才的手指朝后掰,几乎掰折它,待张和才受不住松开手,她抬起右手,左右开弓狠狠抽了他两个耳光。   张和才被她抽得愣了愣,还要动作,女人抬手又抽了他两个。   张和才终于偃旗息鼓。   “醒了?”   半晌,女人弯下腰看他颓败的脸,在李敛一声惨过一声的嘶嚎中吐出这夜的第一句话。   张和才默然而坐,他弓着背,低着脸,头发从发髻中蓬乱地露出些许,轻易地衰老。   女人按着他肩膀又停了一会,放开手,也坐到他旁边。   她展开腿,靴跟蹬着地上青砖,环手不知看在何处。旁侧两个男子放下心走开,不多时又招呼一人,三人飞檐而上,去补医馆瓦上的大洞。   片刻后,李敛的哀嚎渐弱下去,慢慢没了声息。   张和才不知那是好是坏,他不敢去想。   他突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以前碰到大事他总爱念佛,嘴上念叨,心里也念叨。可这回和李敛一块出事,他一个字都没念,根本都没想起来。   他也不知这是好还是坏。   他正出神着,旁边的女人忽然道:“你喝不喝酒。”   张和才抬起眼看她,他不知道那个眼神让女人感到一些震动。   片刻,他听见自己开口道:“喝。”   女人笑了一下,起身走开,很快拎了一坛酒来。   拍开封泥,她仰头饮了几大口,把坛子递给张和才。张和才接过来,突然明白李敛和她的友人为什么饮酒。他们就像要把下半生的酒全在这一日,这一刻钟喝完。   他丝毫没有迟疑,也对着坛口喝了几大口。酒顺着坛子洒下去一些,落了几滴在伤上,杀得他剧痛,他为这剧痛又多喝了两口。   放下酒坛,女人伸手又接回去,饮几口,再递给他,他于是再接过来,两人你来我往,喝光了半坛。   那么多酒下去,张和才感不到一丝醉意。   院子中很静,只有屋上瓦片轻响。   红衣女人忽然道:“月亮出来了。”   张和才反应了一瞬才抬起头。   已是二更后了,天上一轮明月却悬在当空,张和才看着那玉兔,模糊地想起之前李敛在河中央送给他的几轮月亮,心中直觉恍如隔世。   江湖人的一生,活别人的几辈子。   那他呢。   他要活几辈子。   张和才两眼发直地看着那月亮,慢慢有些重影,此时医馆后门轻响,他刹那回过神,猛盯着院门看。   门打开,两个男子端着火盆出来,想是从屋檐那漏洞上直接跳下去的,学徒很快也出来,双手套袖上全是血,老大夫站在门前,远远朝二人招手。   张和才莫名的有些不敢动。   红衣女人道:“去罢。”   张和才站起身,跛脚走了几步,回头看她一眼。   女人道:“我把酒喝完。”   张和才扭过头,尽自己之能快速地冲进了屋子。   屋中比方才亮许多,一暗一明,张和才有些困难地闭了闭眼,扑到架起的简易床铺旁,观察李敛的脸。她看上去比刚才更加苍白,手伸下去握住,湿凉得像深冬,好在背上的大伤已缝好了,裹满纱布。   大夫对他道:“张总管,今夜你须得守好她,有需要便去知会孙訾红,老朽要歇息了。”   张和才张了张口,问道:“她什么时候能……能醒?”   老大夫道:“说不好,少说得两三个时辰,今夜若不发热便一切好说。”   张和才点了点头,手伸进怀里掏出张银票递过去,大夫顿了顿,摆摆手回身,又道:“我已唤徒弟去后厨煮些吃食,过后你也去用些罢。”话落走了。   门复合上,张和才枯坐在一旁,李敛浑身上下,他只敢握住她的手。   张和才想起以前在宫里,他伺候过一个娘娘。   当朝皇上是个女人,后宫里很自然的全是面首,但是也有娘娘。有些大臣会送女儿进宫,不为生孩子,皇权巨轮滚滚,总有碾死的鬼。皇上有时也临幸女人,时候不很多,她们的院落单独隔开,离主宫极远,那些女人和来送死没有分别。   张和才辈分低的时候伺候过一个,娘娘单字淑,没有架子,心眼儿也浅,背后让院子里的人叫她小字淑儿。   和她在一块不用提心吊胆,张和才喜欢伺候她。   淑儿养过一只小白狗,狗是皇上第一回 临幸起兴赐下的,她没给狗起名字,只叫它心肝儿,一天追在狗后边叫八万回。   她爱煞了那只狗,当情人那么养,菩萨似的供着,像在它身上倾注朱红牢笼亏欠她的一切热烈。狗也回报她浓烈的情义,晚上她一睁眼狗都知道,摇着尾巴贴着她暖脚,大雪天渡长冰,去湖心亭为她摘一朵茶花。   皇上听说了,来看了几次,夸她狗养得灵,渐渐多来了几次。   每回熄灯,第二天淑儿都呕得吃不下饭。   她恨大红的宫墙,恨金黄的蟒靴,恨那个堪称陌生的女人的欲望。她恨一切,但她只能接受。没有这些,就没有她的心肝儿。   李敛冰凉湿冷的手叫张和才回忆起那个短暂的冬天。   他也恨凡尘中的恩怨,恨飞檐走壁的江湖往来,恨血腥和药味,恨杀人时刀扎进肉里的声音。但没有这些,就没有李敛。   闭上眼,张和才深深吸气,垂下头把李敛的手背贴在额头上。   静了许时,那手忽然一动,翻过来托住了他的头。   张和才豁然抬首,猛地撞进了李敛的眼睛里。   “你——!”他下意识去望滴漏,距方才大夫言语时才过了一个时辰。   他忍不住咧嘴:“你醒了?”旋即又担怀道:“大夫说你还得有一阵才醒,怎么就醒了?饿吗?后头有东西煮着,你等我给你取点儿去。”话落起身,又弯下腰道:“渴不渴?喝点温水?”   李敛叫他杂乱无章的话逗乐了,刚展臂要说话,张和才炸了一样跳脚道:“胳膊收回去!扯了伤口看我怎么治你!”   李敛:“……”   老老实实把胳膊收回去,张和才给她喂了点水,一瘸一拐地去了后头。   他刚出去,孙訾红推门进来,站在一旁上下打量李敛。   李敛任她看,半晌笑笑,大拇指一指后背的伤:“壮观吗?”   孙訾红环着手默不作声。   李敛趁张和才不在,撑着动了动压麻的胸,疼得抽气,张口就问:“有酒吗?”   孙訾红道:“有,我给你在背上淋点儿?”   李敛闭上了嘴。   张和才刚好推门进来,看了看孙訾红的脸色,也没言语。两人一块把李敛弄着坐起来,他拖了个圆凳过来,吹凉了粥给李敛一口口喂。   张和才的坚持叫她不敢伸手,但被人看见自己的羸弱李敛觉得浑身难受,冲孙訾红使眼色,叫她出去。   孙訾红没有搭理她。   冷眼看了他俩一会,她忽然问道:“老七,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第六十六章   此话一出口,张李二人皆是一愣。   李敛干笑了一下, 嗓音中还带着嘶吼过后损伤的喑哑。   “你让我把粥先喝完。”   李敛在求饶, 但孙訾红沉默片刻, 并没有放过她。   她直白地道:“你什么都给了,现下还有什么可不敢让他听的?”屋中气氛一滞,三个人都知道这个他说得是谁。   张和才因为那句什么都给了一阵窒息。   李敛为喝粥张开的嘴闭上,抿了抿,垂下眼睛, 张和才从这个动作中看出一缕退缩。   他期望是自己看错了。   顿了顿,他道:“张嘴, 喝完了你好趴下。”   李敛沉默一会,笑着抬眼道:“我可不趴了,胸累得很。”话落还是张开口,张和才狠狠瞪了她一眼。   他手中的粥还剩小半碗, 四五勺的量,李敛随着他喝光了, 张和才转身出去放碗筷。   他出去后,孙訾红看向李敛, 李敛很有默契地冲她笑了笑, 眼神朝门栓示意。   孙訾红不动。   她的态度很明白,李敛吸了口气, 垂下头。   “你怕了。”孙訾红突然说。   “……我怕了。”   李敛扯了个没人看见的苦笑,又像重复,又像承认。   孙訾红解开环着的手, 摸了摸李敛的头顶,把她揽在怀里。没多久孙訾红身前的布料就湿了,她仰起头看着屋顶上的窟窿,渡厄的身影在洞边时隐时现,瓦一片片的抹上,窟窿漏下来的月亮慢慢变小。   李敛的头埋在她怀里,浑身剧烈地颤抖。   “二娘,我太怕了。”   过了好一会儿,孙訾红听见李敛的声音。她哽咽着,嗓子堵成一团,像跌倒的小孩子。   “在湖上人杀过来时我就想,他不会功夫,要没护好他可怎么好,又想我要死了呢,我走两个月他都瘦得病马一样,我真死了他要怎么办,后来看船走,又想再见不到了呢。我怕得哆嗦,二娘。”   “你怎么能怕呢,老七?”孙訾红叹息一般地道,“从我认识你那日起,你就是最不怕的人。你怎么能怕呢?”   李敛只是摇头。   孙訾红道:“老七,你要完了。”   门无声地打开,张和才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李敛。从前轻狂绕过时光,飘摇的线绣出一个他不认得的人。   可是很快,沾红的泪水疾风过雨,倒地的孩子爬起来,拍拍膝盖,继续往前跑。李敛推开孙訾红,抹了把脸道:“我得走。”   “你说得对。”她笑道,“我不能怕,我得走。”   张和才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勇,就像有人在背后伸了只手,猛地推着他往前去。   “我和你走。”   屋中二人都看向他。   朝前大踏了一步,张和才重复道:“你带我走。”   孙訾红看了他片刻,转身离去,离开时衣带擦过张和才的手,仿佛一次交接的许诺。   张和才没有看她,他直走到李敛面前,一瞬间身上的伤全好了,哪儿都不痛,除了勃勃的血,他感受不到任何其他。   李敛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片刻笑了笑,笑没到眼睛里。   她有些累了,单手撑着床铺边沿,懒洋洋地道:“老头儿,你和我走?你要走去哪?”   张和才学她的话,说:“走去江湖里。”   李敛朗声大笑起来。   她笑得止不住地咳嗽,捂着嘴微微弯腰,纱布都有些松动。张和才被她的笑打散了些勇气,他怒红着脸尖声道:“你笑什么!”   李敛哈哈道:“笑你跟我走啊。”   张和才双拳握在身侧,用力到哆嗦起来。   “李敛,你不信我?!”   李敛的笑颜猛地全收了起来,仿佛屋中还回荡的余音不来自她。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张和才,现出冰冷残酷的底色。   她轻声道:“和我走,王府里怎么办?”   张和才道:“林子大了,我成日子带着他,府中事务他都懂,回去我就请辞,叫他接班。”   “老头子们呢?”   “我留了银子给三哥,房子也寻着了,搬个家的事儿,用不着我去看着。”   李敛的嘴角慢慢勾起来,声音更轻柔。   “那府里的下人呢?”   “都还契遣散。”   “花圃怎么办?还有养的鸡?”   “不要了。”   “都不要了?”   “不要了。”   李敛的笑慢慢扩大。   “那府里那张汉白玉床呢?我今夜就要走,你卖不了,咱俩走了屋子荒着,用不多久就叫人盗了。还是那也不要了?”   “……”张和才猛地停顿片刻,从牙缝里蹦字儿道:“就你这婆娘话多!”他疼得要骂娘,心头都在滴血,却偏偏要说这种话,下这种决心。   深吸几口气,张和才闭了闭眼。展臂拉来李敛的手,他垂眼看着掌心中一双素白的手背,忽然双膝跪下来。   【我才是你的佛。】   那么“我的佛啊。”我的修罗。他轻声道,“我随你走,你带我走罢。”   “……”   “……”   难以拨开的沉默在屋中蔓延。   许久过去,屋上最后一片瓦被渡厄抹上,月亮完全被掩盖住了。   李敛淡淡道:“跪地上膝盖不冷吗?”   张和才心里猛地一沉。   他豁然抬首去望,眼神像在庙中望观音,看韦陀。他的佛陀却轻声道:“起来,地上凉。”   张和才倏然收紧双手,紧紧抓着:“七娘,你——”   “张和才!”   “……”   李敛忽然笑了笑,笑容平淡温和。   慢慢地,她又唤了一声张和才,张和才回以沉默。李敛出一口气,低低地道:“老头儿,你别来。”   张和才怒容满面。   “你当我吃不住?”他尖声指责。“你看不起我?!”   李敛嗤嗤地笑。   笑过了,她微低上身,将额头贴在了他的的头上。   “张和才,自打认识你那日开始,我没有哪一天,比今天更看得起你。”   张和才看见李敛眼中烧起的大火,野火接天连碧,噼啪肆意,灼烫他的灵魂。他仿佛看见破碎的星火从中滚落,可那星火闪耀瞬逝,他怀疑只是自己看见了自己。   “别来,老头儿,你别来。”她道,“我舍不得你。”   李敛吻他,气息碎在他身体里,张和才却觉着连同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我要去做完这件事,这是我自己的事,从我决定上京开始它就已经是我的事了,这事除了我谁也帮不了,天王老子也帮不了。”李敛道,“我本就不该回来,但我想你,想见你,我害怕了,我不该害怕的。现在我不怕了,我会很小心,会比以往都更小心,办完了这件事,我还会记得回来。”   “张和才,你能等着我吗?”   她说着,话中甚至有哀求,就仿佛除了她还会有人来抢走他,仿佛他还有选择。   也许他确实有。   张和才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那两团火苗,痛苦让他的脊梁嘎吱作响。   “你……你要是去,我……”张和才磕巴了几声,忽而深吸口气,尖声道:“李敛!你这个小王八羔子,天底下能让我张三爷等的人可没几个!你最好别让我等太长时间!”   李敛纵声而笑。   半个时辰后,众人分散开,张和才被李和桢送回王府,孙訾红、李敛与渡厄各携一批人分潜出城,各散而去。   李敛等人望北而去,众人到达城郊,将行出城时她忽然住脚,转头问一人道:“孙三,有银子吗?”   孙三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打怀里掏了银票给她。   接过银票,李敛招呼众人道:“哥儿几个先走罢,我和孙三等等跟上。”众人劝了两句,最后留下三人与李敛一起,其余人都走了。   李敛住脚处是城北郊外一处旧庙,她叫孙三等人在外等着,自己一人进去。   这佛堂就是三叔他们住的那个,夜深,平日聚在前堂的那群老太监都去后头睡了。庙宇里破败,李敛扬起脸,看见佛的手与脸被擦拭得很干净。   李敛不信佛,李敛师祖就不信,师傅也不信,她一整个师门中人全不信,李敛便也不信。除了这原因,还有一个理由,她若真的信佛,活不到如今。   李敛想环起手,后背的伤却不允许,她于是插着腰望着座上的佛,佛祖也望着她。   一俯一仰,全是面无表情。   明明是追命时刻,李敛却不言不语,在这破庙里站了整整一刻钟。   一刻钟后,李敛忽而轻笑一声,道:“我刚心中所言,你听到了,是也不是。”   佛祖不答她。   佛祖谁也不答。   李敛朝前走了两步,头更仰,面上忽而显出三分遗憾。她从怀中掏出那张大额银票,折起来塞进了面前破旧的功德箱。   合一合掌,她终于垂下高昂的头颅。   她低声道:“我知这是临头抱佛脚,但你既普渡众生,想来也不会太苛求罢。”   放下手掌,李敛静默片刻,慢慢道:“我想回来。若回得来,往后我就搁下杀人刀。”   顿了顿,她道:“这功德你算在他头上罢,等身后了,给他轮回里寻个好人家,别再当太监了。”   顿了顿,李敛又道:“我若再回不来,你记得给他托梦,让他千万莫再等我。他信你信得很,你若说了,他必就听了。他老是来,住处我就不留了,你肯定能找着他。”   片刻她自笑了笑,复又道:“五千两就稍句话,够行情了吧。”   庙中静了片刻,终而响起李敛一句话。   “多谢我佛了。”   远处,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完结。 第六十七章   初春刚化了雪, 乌江府破冰,鱼市方开,瓦市里人头攒动。   去年是个暖冬, 乌江更是不见什么雪,生意人很早出来做生意, 赶集的人也多。集市东角挤满了卖杂货的, 卖玉石的与卖布手艺的中间撂了个地摊子。   耍手艺的是个男子,面白无须, 中等个头,瘦,四十出头,穿一身蓝布短衫,布料洗得发白。男子手上虽然玩得溜,也知晓怎么攥住来人的眼珠子, 但一看便知不是以耍手艺为生的。   他先冲着围观来人使了个“三出袖”, 又玩了个“画中仙”, 现下正在取盆烧油, 做一出“滚油取富贵”。  柴火热烧, 油不刻便沸在锅里,滚起铜钱大泡。   男子收着嗓子连叠声地吆喝, 见四下里围观者渐众, 他又卷了两次袖子,将手在一旁凉水盆中浸了浸, 将臂伸进滚烫的油锅中,取出了沉在底下的两个通宝。   四下一片热烈掌声。   反响热烈, 他身后适时走出来一个老年人,举着笸箩收了一圈铜钱, 人渐散开。   男子耍耍停停,待日到正午,他饮几口水,与身后人说了几句话,二人收拾地铺上的把式往南去。   坊市已不如清晨热闹,赶着车转过两条街,车背后忽有人叫道:“张总管。”女人声音伴着轱辘声,喊了几遍张和才才听见。   把车停在道旁,张和才跳下车往后走了几步,对来人点点头,态度不冷不淡。  女人笑道:“张总管又去撂地?”   张和才点头,招呼了一声“戚家的”,随即错开眼看向她牵着的孩子。   小姑娘刚五岁,穿一身新绿缎面袄,抬着眼望着他。见张和才看过来,她叫了一声:“阿大。”又叫一声他身后的人:“三爷爷。”   张和才前行两步,一只脚微跛,走到女孩面前蹲下身,张开怀抱。女孩放开她的母亲冲过来,搂住张和才的脖子。张和才回抱住她,等再放开,女孩衣袋中多了两把糖。   女孩喜欢张和才,并不松开怀抱,搂住脖子的手转到面孔上,捧着他的脸,张和才任她看,慢慢地笑起来。   “阿大,你这里又长了个斑。”她指着张和才的鬓角。“头发也白多了。”   张和才呲牙瞪了她一眼,捏她脸颊。   “再说下回没你的糖吃。”   女孩根本不在乎,“我又不是为了吃糖才来见阿大。”三个大人都笑了,张和才重新把她搂在怀里。   “今天一早我出门时苗苗就吵着要上街,想来找张总管,一个月不见可想坏她了。”戚婉铭近乎慈爱地看着二人,摸了摸戚歆的头。   “开春之前年关大办,和才是忙了点儿,没顾得上。”三叔在后面搭腔。   戚婉铭开了个玩笑,“今年王爷整寿的时候总管就累病了,怎么年尾了还不退位给林副总管?”戚歆听到这句话转头盯着他,眼神古怪。   张和才摆手,烦躁道:“让他盯了一回,差点儿砸了,到头来还是得我。”   太监长寿,但早衰的多,这些年张和才身子逐渐开始不行,又跛了一只脚,很多事办起来没有以前方便。   抱住戚歆,张和才有些吃力地站起来,三人又闲叙了些话。他们在交谈间隙时不时看向戚歆,孩童搭建起一条的本无关联的桥,他们站在上面,祭奠多年前一个沉默的日子。   “回去吧。”把戚歆交给戚婉铭,张和才道:“再给苗苗误了饭点儿。”   戚歆回到母亲身边,戚婉铭对她道:“苗苗,和张总管说别吧?后日娘再带你来。”   戚歆不答,歪头思索地看着张和才,忽然道:“阿大,你为什么不找个媳妇?”   “……”   冰一般的沉默突然降临。   戚婉铭脸都白了,拽她厉声道:“口无遮拦!”   戚歆被吓得一缩,可她仍倔强地看向张和才,尖锐地道:“为什么不?爹有娘,孙哥有夏棠姐,他们一年都没有阿大一个月老得快!”   张和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戚婉铭劈手扇了她一耳光,“无法无天!平日里张总管把你宠过头了!和我回去!”戚歆鲜少挨打,突然而至的惩罚教她捂着脸颊愣住,连哭都忘了。   戚婉铭抿着失色的唇,冲二人迅速一礼,转身拉戚歆走远。   张和才在原地站了许时,忽然将牛/鞭交给三叔,转身道:“三哥先回吧,我走走去。”  三叔张了张嘴,没说什么接过牛/鞭,张和才拢起袖子,转身走开。   他的背影有些佝偻,脚步微跛,一如五年前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夜晚。   张和才从不与人提那个夜晚,没人知道怎么回事,那个女人就那么消失了,夜晚发生的一切也被风带走。而张和才则将自己强行停在了时辰里,他一成不变又固执地衰老着,为了替李敛存好那段岁月,他用缓慢的死亡等待着她归来。   他甚至不需要凯旋。   三叔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知该恨谁更多。   是那个女人,是张和才的等待,还是这个人间。   事实上,张和才自己也不知道,很多年过去,他已经开始辨不清情意与恨意。   刚开始时发疯的想,一年过去,想变成了念。他把李敛挂在嘴上一段时间,眼见归期无望,念渐渐化作了恨。他恨李敛的杳无音信,恨她飞檐走壁,最恨她的那句你等着我,可他又不能不等,他不愿不等。   一年一年,念淡了,恨也被消磨,留下一些不知该算什么的东西。   他不知道她还回不回来,甚至她如果再来,那还算不算回,但他知道不能算了。世间有些事,稀少的那么几件事,它们是绝不能算了的。   他可以对一切说算了,但李敛不行。   坐在酒肆棚前,张和才把空掉的酒壶和之前两个排在一起,起身去柜台又拎了一壶。酒肆老板早就认识他,这些年他喝酒的时候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沉默,没有李敛,他就把自己活成李敛。   如果你死无葬身地,我就是你的衣冠冢。   人来人往,张和才双眼逐渐朦胧,再半壶下去,他趴在了桌上。   一阵风过来,打着卷拉扯他的后袍角。   “老头儿,哎,哎——老头儿。”   张和才被叫烦了,扭头色厉内荏道:“叫谁老头儿!”   阳光照在朱红的院墙上,金琉璃的瓦闪着光,托着上面的女人。她扎着马尾,一腿曲着一腿打晃,懒洋洋地叫他,一身江湖人常见的黑短打。   张和才眨眼。   “李敛?你回来了?”   女人笑笑道:“什么李敛?这儿哪有叫李敛的人?”她轻巧跃下墙头,唐彩纸绘一样落在他身前,装模作样打了个千。   “小女子张李氏。”   手一挥,她那身江湖短打化作罗裙,素白的衣摆在日光下泛着光。   她抛弃了自己的名字,斩断了旧日的恨,擦净了神隐刀上的血。手中掐着一枝花,她冲张和才做个鬼脸,将花递给他。   “七娘我……”   “你不给我簪花?”   张和才接过花,替她簪在脑后的发髻上。他看见她浓密的发间有一道秃疤,难看得很,教他想哭。   “好不好看?”   张和才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见他不答,女人懒洋洋地道:“张公公,你知道现在就算是没有李敛,张李氏照旧能一顿把你揍得七天看人都重影儿吧?”   张和才抬起眼包含恶意的剜了她一眼,又笑了一下,笑又很快落下去。  他期期艾艾地问道:“七娘,咱们……咱们真的能这样过吗?”   女人温和地回他:“你说呢?”语调仿佛虎狼收起利爪。   又一阵风吹来,吹开院里的琼花开了,落几片在水缸里,落几片在刚洗好的衣服上,落几片在屋角晾着的腊肉上。   屋子后边水井边常有洗衣的水声,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但从不会是女人独自一人。   院子里有时候很热闹,静下来也静。   慢慢的,后院中开始有磨刀声,那是李敛的刀钝了,如果不及时磨,第二天出摊会很麻烦。   她开了家店面。   她在城里盘了家肉铺,她管宰,张和才管卖。肉铺的生意很好,但那不是因为大家捧张和才的人脉,实在是地方小,没见过女人家杀猪宰羊。   很多年后大家都习惯了,生意还是很好。   毕竟他家肉铺价钱挺公道,李敛即便半老徐娘了,每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还是风韵犹存的好看,刀也耍得漂亮。  有的人怕她,有的人不怕。   不怕得就要动心眼,今天送点东西,明天说两句话,谁都知道她和张和才过日子,谁都知道张和才是个没根子的老阉人。   李敛就是开在这座小城里,最艳最怪最乖戾的一朵大王花。   那些找上门的,一般的就叫李敛砍出门去了,她和让人调戏的那些寡妇不一样,人家是吓唬吓唬,她是真的下手砍。   不一般的,也都叫张和才弄走了。   外头人家说了什么话,送了什么东西,李敛一点儿不遮掩,有什么说什么,都告诉张和才。她喜欢懒洋洋地倚着门,看张和才跳着脚尖声骂人家祖宗,也喜欢看他吃醋。   而除了有时拈酸拿醋,张和才觉得他这辈子真的不能再好了。   实在是……太好了。   他转过身,又怔怔看面前的李敛,看她如烟的脸。   “七娘。”他问道,“咱们真能这么过下去吗?”   李敛温和地回他:“你说呢?”   看着那个笑容,张和才顿一下,心中忽生出惧怕来。他去拉面前的李敛,方寸间的人却突然远在山巅。张和才着急起来,他展臂急切地前探,手却猛地抓了个空,壶盏落地,叫醒了他。   酒意散了。   条凳被张和才坐得歪斜,身子侧抱了个空,他眼看跌落在地,凭空里突然伸出一双手稳稳接住了他。   那双手不大,手背素白,冰凉,左手缺了一根小指。   张和才惊喘着双目含泪朝后看,看见了那双手的主人,看进了一双烧着野火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笑道:“老头儿,我回来了。” 第六十八章 番外   李敛二十九那年, 张和才问她你有什么想要的,李敛想了想说不知道。   李敛实际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 她连年纪都是估出来的, 过与不过没什么分别。但张和才很讲究这些,两人后来就定下来, 把张和才的生辰捎带着匀给她,俩人一天过。   生辰当日肉铺只开半天,卖到正午两人收拾东西回家, 走到一半就撞见喜儿。   喜儿跟着大院的老太监过,脸上有块大黑斑, 李敛见他第一面是在檐头上,那年他十岁,现已二十出头了。   喜儿跑来,第一句话就是邹爷没了。张和才一下跪在了地上。   半天李敛把他拉起来,三人跑去老人们的大院,去的时候屋中已经哭倒一片。   这年不是个好年, 入年之前一窝老人就病倒三个,冬未过去邹诚就起不来床,现下停在那里,终究没熬过冬末。   张和才撑着没哭, 李敛更不可能哭。两人劝慰了众人, 各自安抚, 找人来量体做棺, 洗身发丧。   发丧在三日后, 那天倒春寒,下雪了。中午头停了一阵,下午天很快又阴,雪落满街。   张和才在暴雪中跟着丧队走了一路,半道上李敛不见了踪影。   这些年李敛时常突然隐没在哪里,几个时辰或一两日后又回来,刚开始张和才快吓疯了,闹疑心,也和她吵过很多回,可李敛改不了。   她确实每次都回来,也不和他说谎,每回至多出去喝酒,或去远些的地方买点小玩意带给他,这么多日子过来,张和才也习惯了。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攥紧李敛,但他更清晰地知道李敛不会出去偷人。   岁月之河澹澹,而他们是互相的航标。   李敛这一次去的有些久,整整三日没有回来,张和才从一开始只是嘟囔着等,到后来也有些急了,骂着娘也奔走了些地方,可都踪影全无。   第三天夜里,院子里忽传来咚的一声,张和才连忙披衣起床去看,发现果然是李敛。   她穿了一身夜行衣,背了两个大得吓人的物什进来,满身是土,弄得自己很是狼狈。   张和才心疼坏了,心中又恼恨,奔走过去张口便就要骂,李敛却亮着双眼冲他大笑,倾身吻他。张和才骂一句,李敛吻便吻他一次,话语断断续续卸了力,燥凉的吻抽走了张和才所有的脾气。   “小乖乖,活祖宗,你这把又上哪儿浪去了?嗯?你知不知道没见着你我……我这心里……你要把自己个儿丢了我可怎么办啊?啊?这还给我捎回两个……这什么玩意儿啊。”   他边说边随手扯开其中一样的罩布,李敛也不回嘴,任由他看,结果布全揭开,张和才呆在当场,快吓尿了。   玉石大件高得到人的大腿,其上雕梁画栋,山水瀑布竹林掩映,楼上人像连眉目都是清晰的,一块整玉,满雕的滕王阁。   李敛趁这个时候扛着另一样走进偏房里安置好,半晌回来院中,张和才还站在那,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   走到他旁边来,李敛绕到前边去矮身窝进张和才怀里,把他两个手一左一右从肩膀上搭过来,环着自己,打了个哈欠。   “你喜欢吗?”李敛问他。   “……”   张和才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李敛回头看他,在他脸上看到了一切。她没再追问,只轻声笑道:“我知道临县有督调巡抚上任借道,我还知道他家有不少玉石。”   “……”   即使这不是李敛第一回 拿回不具名的东西,但这是她第一回和他提东西的出处。张和才沉默了近一刻钟才寻回自己的舌头。   他慢慢地道:“你去偷的?”   李敛懒洋洋地回应道:“不必担心,这样的官儿我偷的多了去了,他不敢报官,更不敢在朝廷找后门,要不吃下这个哑巴亏,他剩下那几座也得解释解释来历。”   “……”   张和才伸手摸了摸滕王阁的顶,那玉凉而沉,温润细腻,甚至在烛火下莹莹泛光。   “……临县来回,可有百十里。”   “嗯。”   “你怎么搬回来的?”   李敛还是懒洋洋地:“你甭管。”话落她钻出张和才的怀里,拉起他一只手道:“我还有事要同你说。”   张和才温驯地任她拖着,进到偏屋里。   推开门,他发现榻上躺了个小子,小子说小也不小了,看着十二三岁,比戚歆大不了多少,发着高烧。他反应过来,这是刚才李敛扛着的另一样东西。   扭头看着他,李敛道:“送邹叔的半道上我就撞见他,他说他娘死了,卖身葬母,那时我将去临县,没有理会。我想如果回程还能见着他,我就帮他一把。半个时辰前我带他置办好东西葬了他娘,回来路上他就倒了。”   张和才半张着口,不知如何反应。   李敛道:“你那日问我想要什么,我说不知道,你还记得吗?”   张和才慢慢道:“……我记得。”   李敛道:“我现在知道了,我想要个孩子。”   张和才懵了。   半晌闭上嘴,他轻声道:“咱有儿子了,七娘。”他走过去握了她一只手。“林子在王府里都顶门了。咱还有苗苗,她一个月住在咱这儿的时候比戚家还多。”   李敛垂了垂眼。年岁带不走洒脱,但仍旧磨砺锋芒,城镇的生活使她缓和下来,甚至在一些时刻像个女人了。   “张林是你儿子,可不是我的。”她懒笑着说了一句,“我可没听他叫过我一声娘。”   “……那小子……是有点儿不知好。”想到张林,张和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   李敛送开环着的手摸了摸榻上小子的脑门,忽然道:“刚碰着你那年我和你起了很多龃龉,早吵晚也吵,你记不记着?”   张和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李敛道:“当时我在心里琢磨,你也不吃也不喝,四下里去骗钱到底为了什么,总也想不明白。后来我跟了你一天,那天你去了破庙,回来的路上碰见了个小孩,你记不记着?”   “……”   张和才微眯起眼,可无论如何也没有回忆。他能清晰地记起悬崖繁华上李敛微笑的脸,记起她叹息的每一个音,但那样的一日对他来说和流水般的每日一个样,他毫无印象。   李敛继续道:“那个小孩对你说他娘病了,求你要个符化跟他娘喝,你给他一张符,要了他一块糖,然后找给他一两银子,叫他去给他娘买药。我记得那个小孩的脸,记了六年。”她不再强求张和才的记忆,边说边笑起来,手指抚摸小子的脸。“而因为你给的那一两银子,他娘多活了六年。”   “我小时候在江湖上闯,有几年信很这个,我信符能填饱肚子,也能治百病。刚离开师父那一阵我没有钱,半夜偷恭桶里的牛粪,弄干了和丐帮的人换饭,后半夜饿得扒地上的雪吃,生了大病。当时和我同住一个庙的朋友上街去替我求符,那老骗子不给,他就夜里去偷,结果叫人发现痛打了一顿。那年冬天我熬了过来,他却死了,最冷的那天他死在我边上,我是靠着他剩的最后一点热气熬过来的。”李敛语调平和,看着张和才的双眼。“张和才,你不记得没有关系,但我记得。我在离开乌江的一千多个日夜里时常会想起那天晚上,我们一起过了这么些日子,这么多个夜晚,可直到现在我还是时不时想起那天你坐在灯笼底下,吃那块糖。”   顿了顿,她又补道:“我还送了你一座滕王阁。”   “……”   李敛的话说完,室中一片安静。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张和才抹了下眼,又叹了口气。李敛笑起来,走上前去抱住了他,将身子大半的重量倚在张和才的身上。   二人抱了一阵,张和才忽然觉得自己妥协得实在太轻易,想起要再说点什么,却发现李敛已睡去了。   她倚在自己怀里的身躯一点儿没保留,沉沉靠着,放松得像个平凡妇人。低头看着她的脸,张和才嘟囔了几句,弯下腰使出全力将李敛抱起,用脚踢上门,抱她去房里。   抱着她往后堂主屋去时,一段路不过十几步,可张和才却在想,那滕王阁与那小小子怕不比她轻,李敛的气力怕也不比他硬。   那么一段路,她个子如此小,又是用何等的毅力走回来的。   走进房门,张和才将李敛放在榻上,低头细细看她,她闭起的眼,有些雀斑痕的眼角,鲜红的唇和下颚翻着肉的旧伤疤。许久张和才长叹一声,脱了衣裳,掀被与她一同躺进去。   “七娘,你可真是我张和才的活祖宗。”   两天后,小子的烧退了,李敛和张和才收养了她。   小子饿得厉害,烧刚退下地站都站不稳,张和才给他买了些东西,将补了半个月才有起色。还未能下地时,小子透过窗子见过一回李敛在院子里练拳脚,后来能下地了,他爬着先给张和才磕了三个头,又给李敛磕了九个。   李敛知道他什么意思,开始她避开了,可张和才把她朝前推,叫她受完了这九个响头。   头磕完,李敛就把他收下了,当儿徒教。   张和才问过小子几回他的名字,他都没说,后来他和李敛商量,决定给他改名张立。   从那以后小子就叫张立。   李敛的功夫是见不得光的,她用刀,用刃,用暗器,用刺匕,她的功夫全是为活下去,取人性命用的。教他不比教夏棠,两套擒拿一点皮毛就打发了,张立想学她全套。李敛很怕教到一半教死了,也怕教到一半张立认出这不是江湖正派的功夫,给她鼓捣出去,自己死了。   所以临拜师之前,她约法三章,立生死状,她告诉张立想学功夫可以,可至死不准泄出一句功夫的来路。张立答应了。李敛不让他管自己叫师父,只说叫干娘,叫张和才干爹,她绶拳脚,干爹教做人。张立也答应了。   叫张和才教他做人,张立没什么,张和才却不大乐意。他觉得自己没什么见识,字也不识几个,人没做过几年,只怕给教坏了,李敛却说没人比他更合适,两人商量了几次,最终还是请了个先生。   张立是个好小子,不耍滑,不贪嘴,不学坏,李敛吩咐的张立都答应,可李敛还是不放心。这世上她最不放心的就是人,人心多舛,万一给张和才召了祸,她得后悔一辈子。   功夫教了一段时间,有天李敛给张立吩咐了功课,张立练到入夜还没练完。   张立练得很乏,可他不愿意偷懒,李敛说今天练一百就练一百,天黑了他也要练完。李敛有时候调侃他是郭靖,可他问谁是郭靖,李敛又不回答他。   那天天晴月朗,星子高悬。   张立功夫练到将完,忽然有人踏风而来,两掌打脱了他的双臂,抄起他便跑,张立奋力反抗,奈何功夫不到家,仍是给拖走了。   带到一处荒野,那人将他绑在树上问他,那人说你练的功夫很眼熟,你是谁教的。   张立不答。   那人又问一遍,边问边将他绑在树上,扇了几耳光,还掏出了刀。   张立仍旧不答。   那人再问,说着话先给张立膀子上来了一刀,接着抵在脖子上,嘶声威胁他。张立咬死不答,奋力挣松了绑绳冲刀亮颈,要往那人的刃上撞。   颈子上一见血那人立时松手,弃了刀撕下布条给他止血,张立怒发冲冠举头便撞,那人耐不住摘了头巾,显出一张陌生的脸来。   那张脸道:“小子,停下。”   张立立刻认出来那是李敛的声音。   他呆愣许时,李敛趁机给他推上了拉脱的臼骨,张立一把推开她出离愤怒起来。   “你不信我!”他大吼。“你从来不信我!”   李敛坦然道:“是,不瞒你说,你干娘我谁都不信。”   张立又愣了。   许久,他轻声问:“干爹也不信?”声音中有天崩地裂。   李敛摇首道:“不信。”   “鬼神也不信?”   “不信。”   “天地也不信?”   “不信。人伦纲常,一切我俱不信。”   张立哑口无言。   任李敛牵他回家,跨进门前,他忽然叫一声干娘。   张立道:“干娘,人不信,如何活?”   李敛道:“抱疑而活。”   张立实不能懂。   李敛将他带回家中他的屋里,拿出药给他上,又叫他跪下。   张立跪下了,李敛却也跪下了。   张立吓得快趴下了。   李敛叫他逗笑了,拉住张立,李敛对他道:“这一跪是干娘向你道歉。我立身之本为疑,如不疑,我活不得。但今日之事是我有错,道理如何大如何多,错就是错。”   话落,她冲张立磕了个头。   张立浑身大震,待在原地口不能言,仿若听见裂冰之声,乾顷倒灌飞沙走石,世间一切崩解又更新。   李敛又道:“为人之道,你干爹教你如何,先生教你如何,你便都学着,干娘只有一句好教。”   张立怔怔看着她。   李敛道:“干娘只要你凭心而活。心中若有秤,金箔玉石香脂美人,世情三千,皆是尘土。”   张立怔愣许时,忽而跪地一磕,头碰在地上炸出血花。   从那日起,张立永远记得自己有一个叫李敛的干娘,记得她深夜给他磕了一个头,随风踏云,救人杀人,他永远记得对错在心,世情三千,不过足下尘土。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