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娇术 作者:宋三冬   文案:   顾愈出身名门,清贵无双。   他姿容清正,蕴藉风流,弱冠便引众多世家女子芳心暗许。   惜乎,时局混乱,烽火未靖,他自领兵权请战,六载未归。后又遇皇权更迭,为免陷于储君站队,妻位悬空。   为堵祖母对血脉之忧心,顾愈临时起意纳了一家商贾庶女为妾。   宋绘身份低微,不至于日后惹妻子不快。   宋绘为人聪慧,不至于在勾心斗角落败。   宋绘花颜月貌,不至于折损了他的兴致。   这乃他起初本意。   内容标签:强强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爱你顾盼生姿   立意:不自怨自艾,对生活充满期待,尽自己所能。 ========= 第一章 宋家有女。   院内梨花开得盛,暖色调的日光钻过方格纹样的窗棂落在矮塌之上。   穿着水粉色罗裙的宋绘端正跪坐在塌上,安静和自己下着棋。   她未施粉黛,头上插着一支白玉簪,仿若是融进了这春日的画卷里,美得不可思议。   春瓷放轻脚步进了屋,替她倒上新茶,压不住欢快的唤了一声“姑娘”。   宋绘并未抬头,指尖夹着黑子落在交叉的天元位,问道:“何事?”   春瓷抿着唇笑,“老夫人说让姑娘你今个中午去前厅一齐用饭呢,要婢子说定是姑娘这些个月诚心抄的佛经起了用。”   “是吗...”宋绘敷衍的应着,并未将春瓷的话放在心上。   春瓷习惯了自家姑娘这松松散散的性子,也不泄气,唠唠叨叨的说着该穿什么该戴什么。   宋绘下完一局棋,春瓷总算在五套暗了色泽的首饰里挑出个一二三。   棋子扔进棋篓里发出清脆的嗒声,宋绘抿了口冒着热气的花茶,站起身,“服侍我洗漱吧。”   春瓷看了眼日头,怕耽搁时辰,赶紧唤了守在屋外的夏陶去打热水。   宋绘净了脸,坐在铜镜前由着春瓷给她梳头,她鸦色的睫像刷子样落在卧蚕处,眉眼露着几分闺门小姑娘难有的狡猾。   宋府老太太怎么会突然被她孝心所感,不过是因为近来府上四起的流言。   “主母心胸狭隘,容不得庶女。”   “三姑娘亲事都还没个定数,五姑娘就频繁应春宴的邀约。”   府上人多口杂,这些浑话从哪儿传出来的根本无从查起,只是这些个嚼舌根的话确是当下实情,让她不得不对宋绘上了心罢。   “姑娘,好了,咱出发吧。”   宋绘扶了扶发间的银簪,应声起身。   宋绘穿过翠鸣廊,跨过两道拱门,用了小一刻钟才走到正院堂厅。   她按规矩给宋老夫人和陈氏问安,然后安静在席末落座。   宋家这代有五个姑娘两个小子,除去已出嫁的大姐二姐,家里还有五个孙辈。   无须宋绘逗趣,席间的笑闹声也没停过。   直到宋仁礼跨进堂内,大家才算收敛了几分。   宋仁礼净了手,在老夫人左侧坐下,“母亲往日不常说闹腾,今个怎想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   “自当有些缘由,边吃边说。”   宋仁礼:“说得也是,儿也正饿了。”   宋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席上也没人敢随意说话,除了五姑娘宋巧。   她是陈氏的小女,平日里纵着了些,边吃着饭边说着今日教琴先生的严苛,好不委屈。   陈氏掩不住眼底的满意,嘴里轻声呵斥道:“严师才可出高徒,切莫和先生赌气。”   “巧儿哪有这么不知轻重。”宋巧脸颊红了红,露出些少女的羞怯,“课业结束时,先生还夸我说曲艺精进,明个的春宴定能拔得头筹。”   老夫人听到这儿,喝水漱了漱口,“正好,我要说的也是这春宴的事。老五 离及笄还有个一年,不急着相看,这老三已经到了适婚年纪,也该准备着了,这春宴不如两姐妹一道去。”   “... ...”   “府上杂事虽多,但这姑娘大了,有些事你得上着点心。”   陈氏知道这是老夫人在借宋绘敲打她,她在宋仁礼的注视下不动声色捏了捏手里的细绢,“是媳妇儿没顾得周全,明日就让老三和巧儿一道去。”   陈氏看着宋绘那张狐媚子脸,心里不太痛快,但面上不敢显露什么,“老三可想去?”   婚姻是人生大事,宋绘上头没有长辈筹划,只得自己争上一争。   她不怯不羞,落落大方的点头应着,“自是想的。”   宋巧向来对宋绘颇有敌意,知道两人得同去参加春宴,她心情不太痛快。   也不掖着,直白白的显在脸上,吃两口便说饱了。   宋仁礼见不得她这没规矩的样,但也没当着兄妹几个呵斥,话头一转便赏了宋绘几套首饰和衣裳。   宋巧瘪嘴,不高兴得当即下了席。   宋仁礼蹙了蹙眉心,目光定定落在陈氏脸上,“她这规矩得从头再教。”   宋家虽是商贾之流,但宋仁礼一直想和文人雅士沾边,否则也不会娶她这个举人女儿。   陈氏知道宋巧这是犯了他忌讳,神色一紧,“夫君说得是,巧儿这段日子估摸着练琴累了着,我定好好说说她。”   宋绘得了明日可以参加春宴的信儿,心放回肚子里,吃了七八分饱,待老夫人起身跟着放了筷。   宋绘回院子没多久,宋仁礼送的三套首饰就到了。   宋绘选留了两套,剩下一套石榴花让春瓷拿去换成银钱。   春瓷脸上有些难色,“姑娘,你首饰就没几套。”   宋绘翻着手里的棋谱,敷衍道:“那不还有几套可以来回换着戴。”   春瓷语塞,呐呐道:“那怎能...一样。”   “照做便是。”   虽是初春,但仍有些湿冷。   屋内烧着炭火,宋绘窝在矮塌上看棋谱书。   看到有趣处,她又打开棋篓,拿子儿照摆起来,一个人玩得怡然自得。   玩累了,她看着棋盘上泾渭分明的黑白子发起怔来。   早些年大宁国力积弱,铁骑北下犯边,京口一带被胡人攻占,宋仁礼经商逗留边境偶遇她生母,为容貌所惊艳,花了重金赎身并纳为妾。   可惜胡女性子泼辣凶悍,宋仁礼不到三年便生了厌烦心。   当年名动京口的舞女在江南后院郁郁而终,她去世时,宋绘不过五岁。   没什么印象,也谈不上多伤感。   只不过没有长辈在侧,没有银钱傍身,没有人手可用,到底是艰难了些,难免会想起。   守在屋外的夏陶见天色暗了,问她晚间想吃什么。   宋绘撑着下颌,侧了侧脸蛋,莹白的小脸在暮色下发着玉泽般的光。   她不似汉人眼皮薄长,眼睑处有褶皱叠着,显得眼睛灵动有神。   “有什么吃什么吧。”   第二日,天下着细细的春雨,宋绘在雨里等了宋巧一 刻钟,和她共乘马车往这次春宴的举办地点,县尉府。   进了府,宋巧就和平日熟稔的小姐妹坐到一起。   宋绘相当知趣的自个儿在角落的条案边坐下。   县尉夫人说了几句开场话便找借口离开,没了长辈,宅厅才算真热闹起来。   屏风另一侧不时传来男子交谈声,这边,到了出嫁年纪的姑娘顾不得羞怯,排着号表演才艺。   吟诗弹琴作画,宋绘都不会。   她心态倒是平稳,安安静静做观众,凭着感觉,曲子好听时跟着晃晃头,画好看时诚心诚意拍个手。   不知不觉,春雨停了,空气里漫着青草的香气。   县尉府家的二小姐起身,邀大家去院里看桃花,宋绘知晓到了正题,拍掉身上糕点的碎末,跟着起了身。   大宁的男女之防并不严苛,春宴明着是赏花,实则是未婚男女见面交谈的机会。   亭台楼阁,桃花成簇,沿着木制长廊往前,能看见荷叶拥盛的池塘。   宋绘发觉有人在看她,转头对上一个面容白净的公子,他穿着一身白衣,眼睛滚圆,脸上微有肉感,显出几分可爱。   宋绘眨眨眼,习惯性弯了弯唇角。   她五官明艳,这一笑,像是剔透的冰山被阳光融化。   公子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他慌慌张张移开眼,左看右看,像个来回转头的拨浪鼓。   过了一小会儿,像是受了什么蛊惑,他又转头看着宋绘。   一眼又一眼,这次不光耳朵,脸也跟着红。   他鼓起勇气走向宋绘,在离她两丈处停下,行了个礼,磕磕巴巴开口道:“宋...宋三小姐,我姓梁,名顺平,...想约小姐一同赏花?”   宋绘福身,瞬息间想了许多。   梁氏布行的次子,虽从小养在正妻屋里,却是通房丫鬟所出,这样的条件虽说许多人家看不上,但对宋绘来说却是高攀。   她面上不露分毫,盈盈笑着,“谢公子邀约。”   梁顺平紧张得同手同脚,宋绘眨眨眼,先打开话题,“公子平日喜欢做什么?”   “听戏。”说到喜欢的领域,他神色自然起来,“昨日也听了,不过下午下雨没能听完我母亲的人就找来了,只能改日找时间再去一趟戏班子,《琵琶记》你知道吗?”   梁顺平没多想就说了,说完才后知后觉,“是不是有些不务正业?”   “我也看过这个话本,还觉得挺有趣的,不过倒没听戏班子唱过。”   说这话时,她语调柔软,漂亮眉眼像是画出来的一样。   梁顺平脱口而出,“那下次我请你去听戏。”   小厮连着咳了好几声,替主子着急。   梁顺平意识到唐突,“抱歉。”   虽不够稳重,但并不让人生厌,宋绘笑道:“我出府不便,若有机会定向公子讨这场戏。”   梁顺平笑容灿烂起来,“一言为定。”   水上四角凉亭里放着乐器,绿茵茵草地上摆着笔墨纸砚,桃花树下准备了吃食。   两人自然的离群,在灿烂的桃花 林里散步。   梁顺平噼里啪啦把自己讲了一大通,这才想起问宋绘,“你平日有什么爱好吗?”   宋绘:“看书下棋。”   梁顺平脸皱成一团,“我一看书就想睡觉,就算是话本子也不怎喜欢,不过围棋我还算厉害。”   他余光瞥见桃树下的石头桌椅,歪下巴指了指,“要不要对弈?”   宋绘往林外瞧了一眼,梁顺平似乎明白她的担心,“无事,外边一时半会结束不了,竹瑞,你去拿副棋具。”   灰袍小厮应了一声,朝外走。   宋绘见此也不再多推脱,和他一左一右在石桌两侧坐下。   明媚的日光聚成束,穿过桃花簇间的缝隙落在草地上,碎碎片片的,像是星星白日出逃。   “猜子定黑白。”   “双数。”   “嗒。”   “单子,我先。”   宋绘闲来无事就喜欢琢磨围棋,局不过半,她就知道梁顺平嘴里的厉害不过是说说而已。   宋绘不太愿意破坏梁顺平的兴致,转着手里的棋子,考虑了小会儿,在小目落了子。   梁顺平堵上缺,捡了里面的白子。   你来我往下了莫约半个时辰,黑子白子旗鼓相当。   “有人占了我们的地儿啊。”说着话,三个公子哥从竹林钻出来。   为首的紫袍公子见宋绘起身,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而后知礼的移开,随意摆了摆手,“坐着坐着,我也就随口说说。”   他动作从容,无拘又洒脱,看似没有规矩,但融在骨子里的礼节风范却根本掩不住。   他手拿着折扇,扇骨在掌心拍了两下,回头问道:“你们府上今日有女客?”   回这话的公子穿着青袍,闻言点头,“母亲和妹妹搞的春宴,早前一直在堂厅,这会儿可能见着雨停就出来了。”   “那我们去你院里待会儿?”   “自是可以。”   宋绘认出青袍男子的身份应当是县尉府的二公子李成渊,他语气亲切但掩饰不住恭敬,显然和他说话的紫袍男子身份不低。   宋绘不想招惹高门子弟,规规矩矩垂眸福了个身,安静坐下。   李成渊指了指往左延伸的青石板路,“表哥,子御兄,往这边走。”   “等会儿,看看。”   被唤作子御的男子语调平缓,声线含着几分暗哑,混杂在一起,尾音微微拖着,落在耳边,让人心尖也跟着酥麻起来。   ?看什么?或许是出于对好声音主人的好奇,宋绘抬了抬眸。   说话男子站在紫袍公子身后,他穿着灰白暗纹袍,安静立着,身姿挺拔,五官温雅清俊,光凭一张脸,一身儒雅气质就当得起“公子世无双”的赞誉。   他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但笑意不及眼底,世家公子天生带有的高人一等疏离感显露无疑。   宋绘看见躺在他视野范围内的棋盘,心里一咯噔,心里有不太好的预感。   很快,想法应验,灰袍公子明目张胆的站在她身侧,似乎打算观棋。   苏秋容不知道他唱的哪出,但也没驳了他的话,“你小 子,临安一大堆烂摊子等你回去收拾,这节骨眼上你还有这兴致。”   灰袍男子洒脱弯了弯唇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何难。”   梁顺平起身作揖,“小生梁顺平,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紫袍公子随意抬了抬手,“苏秋容。”   灰袍男子连手都不抬,随声应道:“顾愈。”   李成渊作为府邸主人,态度是最好的,礼仪没有任何差错的回了个揖。   梁顺平脑子缺根筋,他从两人轻慢的态度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妥,高兴坐下,仍要继续和宋绘下棋。   宋绘捏着手里的子儿,心情并不平静。   大宁定都临安。   从两人刚才随口的交谈听来,他们分明是皇城根下来的世家公子哥。   宋绘当然知晓这样的机会有多难得,她对自己的样貌什么样的心里有数,若是能够在这里搏一把也不是没可能。   若能得二人青眼,那她可谓是一步登天。   她睫毛扇着,脑海里各种念头翻腾,小半晌后,最后归于平静。   顾愈将她神色看在眼底,颇为有趣的扬了扬眉。   梁顺平见她半晌不落子,催促了一句,“宋小姐,到你了。”   宋绘稳住心神,道了声抱歉,继续下棋。   十几步后,宋绘又听见一声轻笑声,“下得挺好。”   宋绘手指摩着棋子的边缘线,轻抿了一下唇。   梁顺平棋力普通,根本看不出她这让子的小心思,但若是在围棋上所有造诣的人细心些便能看出这分明是一局指导棋。   宋绘本意是为了和梁顺平的相处能愉快些,但若是由别的人说破,那她今日就只留了个善钻营的印象,算是白来了。   她把棋子往篓里一放,眨眨眼,“梁公子棋力高超,我自认不如,不如且停在这里,算是给我留两分面子。”   梁顺平乐得施展风度,闻言点头,“也罢,本就下个趣儿,也没必要定争个输赢。”   宋绘歪了歪头,“那我们出去听琴吧。”   “也好。”   梁顺平起身,抬手朝三位初见的公子拱手道别。   宋绘吩咐春瓷收拾棋具,并未和苏秋容三人多搭话,福身后,落后梁顺平半肩往外走。   春瓷刚伸手想分装黑白子,一柄折扇在她身前一挡,“不必。”   苏秋容:“你且跟着主子离开便是,我们想在这儿下会儿棋。”   春瓷弯腰应声,朝着宋绘的背影追过去。   顾愈掀了掀衣袂,在宋绘刚坐的石凳坐下,“有什么想法?”   苏秋容展开扇子,潇洒挥了挥,感叹道:“往日总听闻绍南水土养人,我还不信,今日幸得一见,确姿容绝艳。”   “谁问你这个。”   苏秋容见他还盯着残局看,轻嗤笑了声,眼底欣赏一敛,露出几分讥讽,“你说这棋啊,要我说这小姑娘小小年纪心思深沉,明明棋力高不止一筹还装,分明是把那什梁顺平当猴耍。”   顾愈轻呵笑了声,也不反驳,他伸手捡掉白子的三步棋,再接着捡掉三个黑子,原本兵 败如山倒的棋局出现了些微妙的变化。   苏秋容不是蠢笨之人,他一眼看出关键,“若是没这三步,白子不会输得这么快。”   顾愈重新落了白子,局势颠倒,白方占据压倒性的优势,“让子让得无声无息可费了不少心思。”   “这倒是。”苏秋容苏秋容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怎突然关心起这些个小事?”   顾愈:“没什么,不过是突然有个想法罢了。”   他扔了棋子儿,下巴指了指棋盘让小厮收拾,不欲多提。   苏秋容深知他性子,不再深究,他抬头看了眼阴下去的天色,“子御,先去成渊院里吧,这又要下雨了。”   顾愈:“嗯。”   回府路上,宋巧心里明显有事,神色郁郁不乐,难得没有找宋绘麻烦。   宋绘自是不会上前讨个没趣,她边听着车轱辘的哐当声,边将今日言行和梁顺平的反应做个梳理。   她能做的也算是都做了,接下来就看梁府对是否中意她了,中意自是好的,如若发展不符预料只得再另想它法。 第二章 别院起火。   春雨像喜怒不定的孩童,下午还哭闹不止,晚间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了晴。   宋绘沐浴后,坐在院里的藤椅上看书,由着头发风干。   夏陶迈着小碎步走到宋绘近前,福了福身,“姑娘,刘管事来了,正候在外面。”   宋绘捧着书,随口应了一声,“让他进来吧。”   夏陶应声,折回去领人。   不一会儿,一个提着食盒的麻衣男子跟着夏陶进了院子。   他看上去莫约二十岁出头,肤色偏黑,模样周正,是跟在宋仁礼身边做事儿的刘明生。   宋绘放下书,眸里漫上浅笑,“刘管事怎么突然得空来我院里?是父亲那边有什么事吗?”   刘明生恭敬的鞠了一躬,开口道:“今日雨寒,是张管事担心二位小姐着凉,所以吩咐给送些姜茶。”   “替我谢谢张伯,另外前几日张姐姐成了婚,我这一直没找着机会恭喜她,今个你来,顺便帮我把贺礼带去吧。”宋绘余光瞥了一眼夏陶,“去把我铜镜边棕木盒拿出来。”   夏陶应了一声,往屋里走,宋绘瞧着夏陶一步三扭的背影,唇角笑意微敛,“出了什么事?”   听见询问,刘明生早有准备,开口答道:“今日东柱在侧门执勤,他看见夫人身边的来珠将郑媒婆从侧门领进来了,在府上待了半个时辰,最后欢天喜地的走了。”   宋巧参加了春宴,自是要端着姿态等着好人家上门,万没有在春宴结束之前就急匆匆允了媒人上门的理儿,这媒人十有八.九是为了她。   宋绘不指着陈氏给她找什么好人家,但看这个架势,这男方定是经不起比的。   她的心思也不难猜,以宋绘的外貌条件,春宴后定是会有人家上门,陈氏想在宋绘有好选择之前说动宋仁礼答应手头这门亲事。   “什么时候的事?”   “申时。 ”   “有派人跟着吗?”   “当时知道消息时已经晚了,没来得及。”刘明生偷瞄了宋绘一眼,“小姐也莫要太着急,我让小五明天一大早就去郑媒婆门前候着,估摸着很快就能知道是谁家了。”   “这事还麻烦管事多多费心,另外...”宋绘手指在书脊处轻击了数下,浅浅笑着,“还有一件事要拜托管事。”   她抬了抬眸,漂亮的瞳孔蒙着一层淡淡的暗影,“替我递消息给来庆,让他今晚亥时来找我。”   刘明生帮宋绘做事有些年头了,自是知道这来庆是做什么了,他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   夏陶抱着木盒跨出房门,宋绘又恢复了不理人的懒怠模样,刘明生知晓错失了说话时机,他埋低头,浅又简短的应了声“是”。   “姑娘,东西我拿来了。”   “给管事吧。”宋绘目光移到刘明生脸上,一语双关,“辛苦你跑一趟了。”   “应当的。”   “春瓷,替我送管事出去吧。”   春瓷将手里的干毛巾递给夏陶,做了个请的动作,领着刘明生往外。   “今夜不像会下雨的样子是吧?”   “啊?...奴婢也不知道,也许吧。”   刘明生听见宋绘和婢女说话的声音,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宋绘坐在极尽艳丽的暮色里,侧影线条清晰又柔美,她仰着头,瞳孔清澈,丝毫不见慌乱亦或愤怒的情绪,那种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安静和笃定让刘明生不可控的生出些许钦慕的情绪。   春瓷往他视野内一站,笑得妥帖,“刘管事,我就送到这里,天雨路滑,你小心些。”   刘明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掩住内心的怅然,拱手道谢,离开院落。   刘明生的一席话像是投进湖泊的小石子,并未击起什么水花,宋绘依旧窝在藤椅上看书,直到天色暗了才捏着卷拱的书脊起了身。   她让春瓷去烧些热水,支着夏陶去支两斤新炭,自个儿站在门边看着坠在屋檐角的水珠打发时间。   过了一小阵子,夏陶提着一筐子炭,春瓷端着盛着热水的圆盆一前一后回来了。   夏陶把只余着炭灰的铜盆拿到屋檐下,更换着新炭,春瓷把共振盆放在葵架上,伸手试了试水温。   “姑娘,可以洗漱了。”   宋绘应了一声,折回渐渐暖和的房内。   黑暗的天幕垂下来笼住绍南城,浮动的烛光一点点熄灭,宋家大院渐渐安静下来,沉进月光编织的美梦里。   晚上没有下雨,只有呼呼的夜风声,不吵人,相反像是哄人睡觉的鼓铃。   因为房内烧着炭,所以朝南的窗户并没有关死,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宋绘早上一起来就有些发热。   她靠着矮塌,由着春瓷拿帕子给她降温。   “夏陶去哪儿了?”   “我让她去熬粥了。”春瓷润了帕子,又拧干,擦着她的鬓角,“姑娘你现在这幅样子三餐都最好吃些流食。”   宋绘“嗯”了声算是知晓。   “我昨晚没看 完的话本放哪儿了?拿给我吧。”   “姑娘,你这还病着...”   “反正也睡不着,总得找点事打发时间。”   春瓷慢吞吞的应了一声,把书找出来拿给她。   宋绘才翻了两页书,夏陶急匆匆推门进了屋,春瓷看了眼她空荡荡的手,问道:“粥呢?”   “现在粥有什么重要的。”夏陶跺了跺脚,看向宋绘,“姑娘,府上出大事了,昨个夜里西郊别院走水,说是囤放在那儿的粮食差不多都烧光了。”   宋绘抬起头,轻蹙了下眉心,“哪儿来的消息?”   “我听余福说的,他看见陈掌柜被打了板子从侧门抬走。”   宋绘抿了口水,看上去精神了些,她目光指了指春瓷,“你去前院一趟,打听下到底怎么回事儿。”   春瓷应声,擦干手,交代道:“夏陶,你去看看粥熬好没,好了端来给姑娘喝,我去去就回。”   夏陶勉强压下焦躁的情绪,点了点头。   晨起的白雾渐渐散开,夜里的事也跟着渐渐上爬的日头在府里传遍了。   宋绘小口小口喝着粥,春瓷立在她身侧,把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说给她听,“说是子时起的火,倒是没人伤着,但火起得突然,火势又猛,整个院子几乎都烧干净了,老爷收到消息,一个时辰前城门刚开就出城了,现在人还没回来。”   夏陶愁云惨淡,“姑娘,不会有什么事吧?”   “现已是出了事,我若是说无事你也是不信的。只是别院的事你我都鞭长莫及,担心太多也没用,你做好份内的事便可,其他的等父亲清点完粮仓损失再说。”   宋绘喝了小半碗粥垫了些肚子,已不觉得饿了,她放了勺子,又坐回矮塌接着看书。   她视线落在泛黄的书页上,“我这儿不需人守着,你们出去吧,父亲回府再告知我。”   春瓷夏陶同声应“是”,福了福身退出房间。   粮仓被烧可是大事儿,根本瞒不住,老夫人一听这消息,人没挺住,直接给晕了过去。   本就紧绷的氛围随着老夫人晕厥变得更为压抑。   宋绘收到消息赶去平荷苑时,陈氏已守在会客厅了,她见着宋绘不耐烦的摆摆手,一点平日里装模作样的耐性都没有。   宋绘规矩行了礼,在角落空着的靠椅坐下,垂眸安静等着大夫的诊治结果。   再过了一小会儿,宋谦宋巧两兄妹领着家里庶弟和庶妹一齐进了屋。   几人按着规矩问安,宋谦在陈氏右手边坐下,往紧闭的房门看了眼,“娘,祖母没事儿吧?”   宋巧挨着她哥坐着,依葫芦画瓢的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娘,祖母没事儿吧?”   陈氏拍了拍他们俩的手背,对两人表现出的关切十分满意,“你祖母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逢凶化吉,等祖母晚些醒来知晓你们这么挂念她必会倍感欣慰。”   宋巧抽抽搭搭的捏着陈氏的袖摆,“巧儿只求祖母没事,不求其他的。”   宋谦给陈氏递了 茶,转头瞧向宋巧,“李大夫的医术在绍南数一数二,妹妹你安心便是。”   母子三人正上演着温情脉脉的戏码,宋绘垂着眸,视线落在指甲背上,非常不给面子的走神了。   紧闭的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背着药箱的大夫抬腿跨过门槛走出,陈氏起身迎上去,问起老夫人的情况。   “只是气急攻心,没什么大问题,我开了副方子,按着抓,服用几日便可。”大夫捋了两下胡子,“但也还是得多多注意,老夫人毕竟年龄大了,切莫再让她受刺激了。”   陈氏记下,让来珠带着大夫去领酬劳。   大夫刚离开没不久,宋仁礼就回来了,他在主座坐下,开口问道:“情况如何?”   陈氏递上一杯水,把刚才大夫说的话重复了一次,边替他顺气,一边继续道:“妾身会注意着老夫人的身体,老爷莫要太担心。”   宋仁礼目光温和的看着她,卸了沉郁,露出笑,“你做事我自是放心的。”   陈氏打量着宋仁礼的脸色,适时开口问道,“老爷,别院那边情况如何了?”   宋仁礼抿直唇线,脸色阴沉下来,摇头,“不太好,是有人故意纵火,那些人早就想好了退路,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陈氏身体不受控的晃了晃,神色惶惶,“这可怎么办。”   “这事做得极为利落,虽没法子找着主谋,但极有可能是周家做的,他对我们在市面上的份额早就窥伺已久。”宋仁礼沉沉吐了口气,语气变得坚决起来,“无论如何都决不能让,否则明年就没我宋家的立足之地了。”   陈氏虽不懂这些生意场上的事,但也能从宋仁礼的态度中感觉到风雨欲来的压抑感,她勉强露着笑,说不出一句苍白无力的安抚。   来珠跨过门槛回到屋内,福身请了安,轻言道:“夫人,外面有人找您。”   陈氏脑子里乱糟糟的,随口问道“谁”。   来珠脸上露出适时的喜气,“是郑媒婆,说是为武德巷的阮牧阮公子来向宋绘小姐提亲的。”   陈氏这才想起她今个是想和宋仁礼商议宋绘婚事,她弯了弯唇角,温言细语道:“老爷,这阮家也算是书香门第,绘儿嫁过去也不算委屈...”   阮牧的祖上出过几个小有名气的读书人,若是放在平日,宋仁礼当然会见上一见,但现在宋家火烧眉毛,他看这种穷酸书生怎么都不顺眼,哪有心情理会。   还不待陈氏说完,宋仁礼便冷笑打断,“这阮牧自诩读书人,会试三年不中,家徒四壁,前几年就开始变卖祖宗基业,这种人家也配称书香门第?”   陈氏家境与这阮牧十分相似,宋仁礼这话简直是在戳她肺管子,她捏紧手帕,不敢再多说什么,勉强露笑,“老爷说得也在理。”   宋仁礼还有一大堆烂摊子要收拾,没在府内多待,和陈氏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绍南城前几日总是下着连绵不绝的 小雨,今天一反常态的出了太阳,暖色调的阳光覆在黑瓦青墙上,像是一层厚厚的棉被,极适合踏青或者游湖。   “母亲。”宋绘抬头,神色温和干净,“祖母需要静养,我就不在这儿多打扰了,等祖母醒后我再来请安。”   陈氏挑了挑眉梢,“绘儿若是累了回去休息便是,我会和老夫人解释的。”   宋绘懒得和陈氏争论字眼,当作听不懂她的深意,弯唇露出浅浅的笑,“那就麻烦母亲替我向祖母转达心意了。”   夏陶惴惴不安跟着宋绘走了一段,回头瞧了一眼,“姑娘,我们就这么离开没事吗?”   宋绘走在阳光照着的青石小路上,反问道:“能有什么事?”   “就...”夏陶语塞,“就老夫人那里...”   宋绘闻言,弯了弯唇线,语调平静,“也不会变得更糟了。”   宋绘回院子时刚过饭点,她懒得再让后厨热饭,随便吃了些糕点垫肚子。   她补眠到晚间,醒来便听说宋老夫人醒了。   宋绘点了下头表示知晓,开口吩咐道:“我抄摹的佛经还有剩的,拿一份替我送过去。”   春瓷在她腰后垫了个枕头,轻声劝到:“五小姐和七小姐都往平荷苑去了,姑娘只送佛经会不会显得不够心诚...”   宋绘神色残留着睡饱的餍足,闻言,懒懒散散的笑开,“我感了风寒,不去见祖母才是最大的心诚。”   春瓷总觉得有哪儿奇怪,但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思考了一小会儿,扔到脑后,“姑娘说得也在理。”   “让夏陶去送,你替我去后厨拿些吃的。”宋绘边说着,边把没看完的话本翻了出来,“回来时顺道再去领几支蜡烛,若是。”   “我记下了。”   天就晴了一天,第二日又开始下起淅沥沥的小雨,宋绘借着风寒的名头窝在房间里哪儿也没去,早间下棋,下午复盘,晚上点着烛灯看话本打发时间。   这么待了四五日,老夫人身体好转了不少,她能下地的头一件事就是张罗着要去栖霞寺祈福。   老夫人要去,陈氏自是要跟着的,宋绘晚间才知道她也在明日去栖霞寺的同行名单里。   宋绘坐在矮塌上,抿着唇,神色间难得露了些情绪,“指名道姓说是让我同行?”   “也算不上指名道姓,五小姐和七小姐也都是要去的。”春瓷似乎知道她在烦躁些什么,弯唇笑着道:“到时候上船时,姑娘含片鲜姜片就不会那么晕了,去栖霞寺走水路也就大半日,姑娘忍忍。”   这句安慰聊胜于无,宋绘没应,继续在窗户半掩的日光里看书。   “姑娘,这次去寺庙估摸着会待上四五日,带三套裙衫够了吗?还有上月做的那双新鞋需要带上吗?那双鞋的底纳得很厚,走远路会很舒服。”   既已是定下来的行程,宋绘也懒得再挣扎,她随口应着,专心瞧着话本。   去栖霞寺祈福的事情没有出现什么变数,第二日 天刚蒙蒙亮,院子便三三五五亮了灯,宋绘披了一件外套,踩着晨露,和春瓷夏陶一道出了门。   她们乘马车到嘉东码头刚过卯时,绍南城被晨光勾勒出漂亮的轮廓,青蓝色的天空,乳白色的雾群里,水道上船只来来去去,繁忙又热闹。   她们上了一艘中等大小的客商船,船内装潢虽称不上华美,但尽力做到了舒适。   大约等了一刻钟,船只似乎满了客,站在码头边上的男人解了缆绳抛给船上的人,露膀子的船夫接住绳,吆喝了一声。   这声是信号,船渐渐离了岸,顺着水流平缓的河道往着下游去。   宋绘的房间在船尾,推窗便能看见河景,她头晕恶心得厉害,也顾不上风凉,靠坐在大开的窗边看着起伏的山脉在视野里倒退。   离了绍南城,景色里多了几分野趣。   渔夫坐在破旧草屋前垂钓,少年郎坐在牛背上打盹,农妇在河边青石板边上揉搓拍打着汲满水的衣裳,鸬鹚起落间,一口吞了一整条鱼进肚里... ...   绚烂的日光里,略有几分熟悉的嗓音从离窗不远的甲板上传来,宋绘一时间记不得在哪儿听过这声调,只觉像是水珠落玉盘,声声悦耳。   好奇使然,宋绘往外探了探头,和顾愈目光对了个正着。   顾愈不似春日宴遇见时穿着随意,他束着白玉冠,一身墨绿色广袖常服,衣襟袖口处绣着青竹样的暗纹,整个人如修竹般挺拔清俊,站在雾蒙蒙的天色里,仿佛莹莹地发着光。 第三章 同船对弈。   宋绘被抓包抓得措手不及,她抿了下唇,下意识的弯了弯眼睛,露出些歉意。   顾愈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闪了闪眸。   宋绘的漂亮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这两个字夸她莫约是单调了些,她精致的五官里揉着寻常女子难有的灵气儿,生动又娇艳,单是瞧着便能搅得男子口干舌燥。   苏秋容的角度恰好看不见宋绘,他见顾愈突然不说话,顺着他的目光往前探了探身子,“你在看什么?”   顾愈转回身,往他身前一挡,随口搪塞了一句“没什么”。   苏秋容分明察觉到不对劲,顾愈老神在在,一点没有撒谎的心慌气短,淡定开口道:“刚说到哪儿了?”   “袁朗丢了梁平城。”   “是了。”顾愈双手负在身后,流露出几分上位者惯有的气势,他语气散散,却颇有些慑人,“这袁朗没他老子三分气势,三千精兵,粮草充足,这么着守城,不到半日连援兵都没等到竟丢了城,简直就是个废物。”   “虽说如此,皇上也没降他罪。”   “自是不敢。”顾愈眉眼疏懒,语气漠然,“说来可笑,我大宁以武立国,以武治国,昌盛了近百年,只因三十年前的临安动乱,上面便有了忌惮,这些年来打压武将,扶持文士,落了个边境无人可用的下场。”   两人没在宋绘窗边停留太久,边说着 话边走远,应是上了二楼。   这些话宋绘当是不该听的,但这临安来的贵人似乎也没有怪罪的意思,还不待她赞一声宽宏大量,顾愈去而复返,径直走到了她窗前。   宋绘摸不准顾愈的脾性,只得起身,规规矩矩朝他福了个身。   顾愈“嗯”了一声,打量室内,“你丫鬟不在?”   宋绘琢磨不透顾愈的意图,谨慎答道:“小姑娘都在隔壁打着花牌,房间简陋,这也没地儿可坐,所以打发她们都去玩了。”   “这样。”也没个预兆,顾愈话锋一转,问道:“听得高兴吗?”   问得没头没脑,但宋绘一下就听懂了,虽是质问,但知晓了顾愈目的的宋绘反倒不慌了。   她笑着应道,眉眼间尽是娇憨天真,“虽只听了几句,但比话本有趣多了。”   顾愈失笑。   朝堂之事在她嘴里变成了打发时间的乡野故事,也是狡猾,要是因此问了她的罪,倒显得他顾愈心胸狭窄,小肚鸡肠了。   顾愈并未在此事上发难,他话音一转,道:“上次在县尉府匆忙一见,姑娘棋力深厚,不知可否赐教?”说是赐教,可他态度里偏生没一丁点谦虚,更像是居高临下的恩赐,该得宋绘敲锣打鼓欢庆一般。   宋绘没有在顾愈面前拿乔的资本,他也根本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语毕,直接翻身进了屋。   “... ...”宋绘对高门子弟的随心所欲早有耳闻,但也不如今日一见来得直接。   她虽擅长玩弄心计,但眼下情况却没有破解的法子,这人在这儿堂而皇之的坐着,既喊不得也赶不得,若是被人知晓,于他无碍,对她却是弊大于利。   不过情况并没糟糕到难应付的地步。   因难得出来玩,所以她早早打发春瓷和夏陶去玩叶子戏了,没人会在这时候随便进屋,只要她能将顾愈应付离开,那便不会惹出其余风波。   她想清楚,应了顾愈的对弈邀约。   顾愈手里的扇骨在桌沿边上敲了一下,“摆棋吧。”   宋绘打着见招拆招的主意,福身应是。   她和顾愈相对而坐,猜子后,将白子篓拿到近前。   循着白昼黑夜的时序,围棋白子先行,黑子后行,宋绘指尖夹了子儿,按着往日习惯先落在了天元处。   顾愈上次在春日宴见过宋绘那半盘残局,他本以为她以工稳见长,但对弈时却发现她下棋风格和上次所见迥然不同。   围棋讲究分寸,与人对弈时,堂堂正正,点到为止,甚少出现咄咄逼人甚至死缠烂打的手法,但宋绘显然没有这样的意识,她的棋看似大开大合,但实则剑走偏锋,重在出奇制胜。   从棋风来说,略有些激进和诡谲。   “宋小姐这棋,跟何人所学?”   宋绘倒不意外他知晓自己身份,一边落子,边恭敬回着:“无人教,闲来无事看书瞎琢磨的。”   “难怪...”顾愈和宋绘下棋的感觉截然不同,他下得很随意,几乎在 宋绘落子的当下就会紧跟着落子,不过他布局丝毫不乱,中正平和,黑子隐有和黑子分庭抗礼的气势。   宋绘下棋很安静,心神几乎都集中在棋局推演上,这般专注着实难得,照理说顾愈当欣赏才是,可也不知怎的,他有些不痛快。   “小姐棋力高超,只是这手段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这句话算得上是训斥,只是宋绘并不慌张,笑着应道:“下棋求胜罢了,手段哪有优劣之分。”   顾愈挑了挑眉梢,没想到养在深闺的姑娘能有这样的觉悟。   他刚下棋下得又急又快,这时落子的动作突然停顿下来,宋绘下意识的有些抬头瞧了他一眼。   她上仰头时,脖颈线条被拉得极为漂亮,隐约能看见锁骨线条和雪白雪白的皮肤,顾愈眸色暗了暗,难以抑制的生了浑心思。   也是邪门儿了,他见过的美人怎么也得有个千八百,但这宋三姑娘就像是玉魄化身的妖精,简单的动作也能被她做出几分勾人的媚劲儿来,偏偏这当事者并没这个意思。   “公子,可是不下了?”   顾愈舌尖顶了顶后牙槽,简声应了声“继续”。   宋绘虽聪慧,但还是不够了解男子心思,她根本不知这临安贵公子刚脑子里转过什么腌脏事儿,只当他嫌她思考时间太长,因而走了神。   宋绘只得强压着晕船的恶心感,打起精神落子。   她下棋认真,但并非对周遭事情全然不顾,顾愈问话,她都会答,相处倒还算愉快。   顾愈棋力不比宋绘差,只是宋绘的棋风略压他一筹,你来我往三十余手后,她渐占了上风。   宋绘杀了一片黑子后,适时停手,“公子,快到饭点了,我丫鬟过会儿该进屋找我了,这棋不如就到这儿?”   顾愈发觉宋绘确实很有意思,她若是在对弈时公然放水必会引得他不悦,但若是赢得干脆利落又避不了折损了他的面子,但这时停下,既摘了不尽心的帽子又免了败他兴致的可能。   这中间的分寸拿捏极为微妙,常人难以做得这么到位,宋绘应是没什么锻炼场合,这时的表现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顾愈丢了棋子儿,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靠坐在交椅上,替自己倒了杯茶,“还没问小姐此行往哪儿去?”   “家中出了些事,所以去栖霞寺祈福。”   顾愈抿了下茶杯沿边,隔着热气看她,“那倒是顺路,我正好也在栖落镇有事要办,等做完正事再找小姐请教棋艺。”   宋绘知道这样和权贵攀上交情的机会确是难得,但她和顾愈的身份地位相差悬殊,这样暗地里的交情利弊还不好说。   只是顾愈释放了善意,她没有推拒的余地。   宋绘脑海里闪过各种念头,面上不露声色,眼里泄着恰恰好的欢喜,弯唇应“好”。   天阴小雨,甲板上空无一人,顾愈谁也没遇到,大摇大摆翻窗离开,回了二楼。   他推开房门时,苏秋容正 坐在桌边候着,“你去哪儿了?”   顾愈没答他话,反问道:“你找我有事?”   苏秋容:“到饭点了,来找你一同用饭罢了。”   顾愈掀开衣袂在他身侧坐下,往角落的竹书递了个眼神,“摆饭吧。”   竹书拱手应声,开门走了出去。   等着用饭的间隙,顾愈向苏秋容问起一层女眷。   “你碰见她们了?”   “算是吧。”   苏秋容自是打听了同船的船客的,他喝着茶,将宋家别院囤粮被烧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顾愈听完,突然轻“呵”了一声儿。   “你笑什么?”   顾愈:“觉得巧。”   竹书提着食盒进屋,在桌上摆好菜,顾愈用热帕擦手用饭,一边和苏秋容闲谈。   “我要在邵南待一段时日,所以前几日吩咐人去买个院子,本以为得费些功夫,没想到不过半日就在武德巷找到了个急着出手的。”   “这事我知道。”苏秋容幸灾乐祸,“交付银钱的当口,院落主人突然反悔说不卖了,害得你白忙活了半日。”   顾愈跟着笑,“确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事后牙行来人跟我解释了一通,说是院子书生本是打算卖了院子,拿银钱去置办些聘礼,不过女方家中出了事,似乎无意和他结亲。眼见亲事没了着落,这便不想卖了。”   苏秋容听懂了,“这结亲的女方是这船一层的宋家?”   顾愈回道:“说是走水,这几日阴雨绵绵的,估计也就这么一家了。”   “那还真是有些巧。”苏秋容当作闲谈,边用着饭边随口说道:“这女方也不一定是回绝他了,只是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愁云惨淡的,哪有结亲的心思。”   “是这么个理。”   用完了饭,顾愈人又逛到了甲板上,房间的窗户还开着,隐约能听见主仆的说话声。   宋绘语调并非柔媚多娇,但也不似少女般天真活泼。   很难形容,清亮,又拖上了一点尾音,习惯用短词,有自己的节奏感,让人一听便知是她。   顾愈站在雨里,若有所思的望着窗户。   他有些话没和苏秋容说。   其余人怎样他是不知道的,但这宋三姑娘可没一点愁云密布的模样。   春日宴,囤粮被烧,提亲,三件事毫不相干,但时间上太有顺序了。   大部分人都不敢想,但若是放开胆子去想,似乎能找到一条线把它们串起来,这其中多多少少有着宋绘的影子。   先不说这简单的布局里对人心揣摩到了什么精确的地步,只说这份烧院落的狠辣果断少有人能有。   单是猜测,都觉得宋绘这人太有趣了。 第四章 长辈之命。   船只在傍晚时分抵达了栖落镇西北朝向的码头,宋绘没待船停稳便起身离开了船舱。   夕阳西下,水面泛着粼粼波光,她站在甲板上,看着被金色细线勾勒出轮廓骨架的远处小镇,紧绷的神色松散了几分,这船行得再怎么平稳,终究和双脚踩地的感觉有差异。   船只到 岸停稳,船夫搭起板子,宋老夫人一行人这才从船舱走出来,宋绘后退,跟宋巧宋佳锦站到一处去,按着长幼序排着下了船。   雨水充沛的春季,雨下得没有一丁点预兆,陈氏瞧了眼变阴的天色,站到宋老夫人身侧,道:“母亲,这栖霞寺在地势陡峭的半山腰,天黑路滑的,不如在小镇歇一晚上,明早再上山?”   宋老夫人病根未除,这大半日的奔波对她来说还是勉强了些,她点头应下,“你看着安排吧。”   前前后后又是一阵忙活,她们在临街的一家客栈安顿下来。   宋绘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开窗也不会有人翻进来,她沐了浴,散着头发,心情放松的临窗坐着。   街边支着三三两两的小摊,马车在大道上奔驰而过,行人或快或慢地在细密的雨幕里来往,仿若是一幅生动描绘小镇面貌的画作般。   刚过酉时,如同浮萍的烛火在一个个小盒子里亮了起来,结成的一片黄灿灿的光路,宋绘吩咐着春瓷替她点灯,变成橘黄光海的一份子。   她捧着书看,春瓷用簪子替她挑了挑灯芯,轻声道:“姑娘,明日一早还要上山,今个还是早些睡比较好。”   “我有数。”宋绘看了眼眼底泛着青黑色的春瓷,“你自去休息便是。”   春瓷:“明天真得早起,姑娘别由着性子来。”   宋绘这才抬头瞥了她一眼,眼底带上了些笑意,“我记在心上的,就看片刻书便睡。”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春瓷也没犯轴定要在陪着宋绘看完书,她重复唠叨了几句,打着哈欠出了屋。   宋绘看了小半个时辰书,再抬头时,镇上徜徉着灯火灭了大半,只剩下稀稀疏疏的房间里还有光亮着,她吹了蜡烛,陪着渐渐安静的镇子一同进入梦乡。   宋老夫人到底是累着了,本定在上午出发的行程因着老夫人精神不济推到了下午,宋绘正巧乏得慌,闻言,喝了小半碗粥垫肚,又返身回床榻上睡觉。   睡到午时,一行人在客栈内用了饭,才乘着马车上了山。   栖霞寺并非香火兴旺的大寺,只因老夫人年轻时常来此祭拜,这些年宋家又顺风顺水,让她对这儿有了些独特的念想罢了。   住持和宋老夫人是老相识,早已收拾整理好的房舍等着她们,她们归置好行李,洗去风尘,换了正式的衣服才去各个大殿参拜佛像。   寺庙里僧人的生活极有规矩,早上做早课,晚上做晚课,下午除了会干活外,还会围着寺庙布萨诵戒。   她们是香客,除了早上须去佛堂听讲外,其余时间都可以自由支配。   在这荒郊野岭,也没人会拘着宋绘,她午后都会去附近山林闲逛,有时运气好能看见竖着耳朵的兔子,又或者摘到成熟的青枣,倒比在家中快活。   在庙里住的第三天,宋绘在外玩耍时稍微淋了些雨,春瓷十分担心,斗着胆子说宋绘在庙里 待了两日把性子待野了。   宋绘也不反驳,由着她说。   待夏陶说热水打好了,春瓷才停了抱怨,催促宋绘沐浴。   外面下着雨,宋绘没法子出去了,她端坐在案前,打算替宋老夫人抄佛经祈福。   “出去吧,我有事会叫你们。”   春瓷和夏陶都知宋绘做事时不喜人打搅的习惯,齐声应是后,悄声退出禅房。   宋绘铺开宣纸,拿毛笔蘸了墨,安静抄经。   陈氏没有给她请书画老师,好在这俩都可以自己琢磨,宋绘的字虽称不上什么大家,但也还算规整入眼。   “噔噔。”   “噔噔。”   宋绘起初还以为是风声在捶打窗框,但几声后渐渐察觉出不对来,这敲击的节奏太平太稳了,宋绘灵光一闪,捏着笔杆的手紧了紧。   她将毛笔置于笔搁上,推了点窗,看见穿着一身玄黑色长袍的顾愈站在窗外。   宋绘根本没把顾愈那几句讨教棋艺的话放在心上,这时突然见着他,只觉得太阳穴一鼓一鼓跳着疼。   宋绘防着他翻窗,拉着窗棂不放,“我今日得替我祖母抄经,可能没时间与公子对弈。”   她穿着一套嫣红色的软绸袍子,湿润的头发披散着,碎发别在耳后,露出月牙色的耳廓,眼睛微张,神情中带着警惕和抗拒。   顾愈非但没被激怒,反而因着她除了假笑以外的模样,心情愉悦了几分。   “你开窗便是,我今日来是有事和你说。”   宋绘不喜这样被动的局面,她鸦青色的睫轻扇了扇,推拒到:“那劳烦公子一个时辰之后再来可好,我该用饭了,若这时不让丫鬟进屋倒惹了怀疑。”   商贾家罢了,还没资格让他登门拜访,不过是两人相交,无须让多余人知道,宋绘这番处理倒和他想法不谋而合,但这话由宋绘说,那就让顾愈不痛快了。   他面上的笑收了收,应了声“可”。   宋绘没留意他的神色,听到他应答后关了窗。   寺庙的斋饭极为简单,一碗粟米熬出来的粥,配上几碟酱、菹便是全部。   宋绘用完饭,天还没黑。   她坐回案边继续抄录佛经,边分神想着顾愈此番行事的目的。   她平日甚少出门,在春日宴前也未曾认识顾愈,不太可能是恩惠或者仇怨;   她虽棋艺拿得出手,但世上棋力高深的人不知凡几,没有必要与她死磕;   她对弈时侥幸胜了,但顾愈并非沉迷围棋博弈的人,应是不会因这么一盘棋耿耿于怀才是。   人行事无非是为了钱财权色,而她,宋绘停了笔,由着笔尖的墨汁坠在纸面上,变成一个难看的墨点,...而她只有色这一项能入人眼。   写了大半的佛经作废,宋绘停了笔,端坐着等顾愈到来。   白烛下去了一小截,蜡油滴聚在铜座上,窗户外传来男声,宋绘起身去开窗。   顾愈进屋,宋绘替他倒上茶,在他对面坐下,弯着唇,笑意不及眼底,“公子找我可是为了纳妾之事?”   顾愈 神色微顿,挑了挑眉,虽没正面应,但看他神色,宋绘知道自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怎么会招惹上这样的大佛。   宋绘很清楚,她现在走在湿腻的悬崖峭壁上,若是哪一句话说得不好,让顾愈不快了,这事儿可能就没法子善了了。   她打起精神,斟酌着开了口,“如若猜错还望公子勿怪,只是我与梁家少爷情投意合,几番与公子见面让我寝食不安,遂打算与公子开诚布公。”   这话说得婉转,但拒绝之意明明白白,顾愈心有不快,面色跟着冷了下来。   他顾子御是什么人,挥挥衣袖便会有大批女子争先恐后的扑上来,他需考虑的是在乌泱泱一大片的女子中选谁入他顾家的门,而不是曲意逢迎讨好谁,宋绘这番话算是踩到了他的狼尾巴。   顾愈轻呵冷笑了声,“你倒真看得起自己。”   宋绘听他这么说,也知自己惹怒了他,她安静受着这句奚落,为自个儿这个不像话的猜测道了歉。   她都这么说了,顾愈要是还有纳妾的心思就自己折自己面子了,但橘黄色的火光落在宋绘的脸庞上,她肌肤雪白,双目晶莹,仿若洛神出水,美.艳不可方物。   他非但没有消了纳妾的念头,甚至还想着,他不应该为多见她一面和她私下相谈,就该亮了身份上门说亲,哪会生出这些枝节。   顾愈想到这儿,心里越发的不畅快,他没有久留,借故离开了宋绘房间。   月明星稀,顾愈站在树的阴影下,目光飘忽,时不时在闭着的窗棂上停顿。   他如今二十有三,后院无人,膝下无子,祖母早就有意见,这次东安战事一结束,祖母就来了家书数封,催他回临安结亲。   临安世家林立,姻亲关系复杂,若是放到往日还无关紧要,但当今皇上身体每日愈下,储君却还未明朗,若是在此时结亲,站错了队,又会多出一番风波。   因此,他在绍南待着,并未按着祖母所说立即赶回临安,他本意是躲一阵时日,待祖母理清利害关系,他再回去相谈。   但,春日宴见着宋绘后,他心里有了点别的想法,他虽不能在这时娶亲,但可以纳妾。   祖母并非定要让他填了这后院悬缺,只是怎的也得有人嘘寒问暖,留下一支大房血脉才是。   他虽无意破坏宋绘姻亲,但长辈之命又是另一回事,顾愈想到这儿,眉间郁色消了些,转身离开。   宋老夫人在寺庙里吃斋念佛了几日后,身子骨渐渐硬朗了起来,他们原定的三日行程变成了小半月,直到四月过半,她们才收拾行李启程回了绍南。 第五章 仲夏时分。   离开时,风还夹着凉气儿,回来的时候,繁琐的衫褥长裙已经有些厚了。   宋绘下了船,上了府里安排的马车,往家的方向去。   还是街市热闹的时候,马车在拥挤人流里的行进速度并不快。   宋绘坐在车厢里,听到着商贩有力的吆喝声、酒肆酒客们的市井调.戏声和青.楼歌姬隐隐约约的唱调,生出几分许久后归家的亲切感。   宋仁礼因生意上的事出门了,少了问安这一项,宋绘直接回了自个儿院子。   虽有半月不在,但清扫丫鬟每日都有打扫,倒没什么灰。   宋绘进了屋,不肯上.床塌歇着,催促春瓷夏陶去安排沐浴用的热水,一直等到洗去奔波的风.尘,宋绘才捱不过困意,上.床睡觉。   朦朦胧胧睡了莫约半个时辰被春瓷叫醒,说是宋仁礼回来了,叫她去主院一同用饭。   宋绘压着起床气,起身洗漱,去了主院。   宋巧早些到了,正挽着宋仁礼的手臂说着此行见闻,好不亲热。   宋绘脚步在门槛外略停顿了一下,而后提起裙裾迈入室内。   她向着宋仁礼问了安,挨着宋佳锦坐下,安静当着宋巧的陪衬。   待宋老夫人入席,各式各样的菜品流水般上了桌。   宋仁礼挥退宋巧等人带的丫鬟,在宋老夫人拿筷后,道了声“都用饭吧”。   宋绘这才拿筷吃饭。   她一点也不饿,勉强跟着用了几筷子便没了食欲,低着头数着碗里的米粒。   “老婆子把陈氏带走了,这家里没人管着,没出什么事吧?”   “能出什么事。”说完,他夹菜吃了一口,想了一小会儿,“不过倒是有人上门给绘儿提亲,是布行梁家的,当时你们都不在,我便拖着了。”   宋老夫人想了片刻,“这梁家的生意近年来越铺越大,倒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宋仁礼点头,“儿也是这么以为的,本我想着等你们回来这事就定了,没想到前几日这梁家突然就变了心思,和其他家结了亲。”   宋老夫人蹙了蹙眉心,而后摇头,轻描淡写道:“那便算了,也没定下来,人家改了主意也正常。”   接下来,他们在说什么,宋绘便没听进去了。   用完饭,已经过了酉时,春瓷提着灯笼,陪宋绘步行回院落。   夜色和还未完全消减下去的日光融在一起,把天空染成特别的烟灰色。   宋绘站在池塘上的短拱桥上,看着干净的天空,慢慢收起挫败的情绪,陷入沉思。   宋府别院着火,梁家自会观望一段时日,因而宋老夫人去寺庙祈福要她同行时,她并未推拒。   梁家应是知晓陈氏不在府上才是,但也派人上了门。   宋绘想起春日宴分别时那双依依不舍的眼睛,想来,梁家是属意这场亲事的,甚至比她想象的更为迫切。   明明八九不离十,定是出现了什么变数。   “姑娘,天凉了,回屋吧。”   宋绘眉眼间已不见了郁色,她平静应了一声,和春瓷一道消失在渐渐变浓的夜色里。   第二日一早,宋绘便差人去打听梁府结亲的事。   这事不难问到,很快前因后果便传到了宋绘耳边,她边下着棋边听着春瓷复述。   “和梁家结亲的是西郊钱家,男丁 兴旺,这一代有四个男儿,前几年乘兴□□死了两个,剩下两个也因去年的东安事变落了残疾,如今务农为生。”   宋绘不紧不慢的落子,将春瓷给的信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继续。”   “前几日,这钱家大郎也不知怎么得了县尉府公子青眼,数次被邀一同游湖,而后,县尉府夫人出面替他家五妹做了媒。”春瓷脸上出现忿忿神色,替宋绘抱不平,“要我说没结亲正好,婢子之前就觉得梁家公子根本配不上姑娘你。”   “或许吧。”宋绘拿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下,“去替我拿些点心吧,我饿了。”   春瓷福身退出房间,宋绘抿直唇线看着棋盘上的残局,漂亮的眸底染上了一层暗光。   在听见县尉府三个字时,宋绘便知道是谁做的手脚了。   她本以为世家公子哥心胸宽广能纳百川,没不曾想这顾愈心眼比针孔还小。   春瓷提着食盒回来,摆了一小碟水晶糕在宋绘手边,“姑娘,我在回来路上碰见五姑娘了,她说下午有诗会在县尉府进行,问你要不要去?”   宋绘夹了块糕点咬了一口,“替我拒了吧,就说……”她转头看着窗外,思考了片刻,“我诗词歌赋一窍不通,便是不去丢人了。”   宋绘吃完一块水晶糕便不吃了,让春瓷拿去给人分了。   春瓷应“是”,正要退出房间。   宋绘又叫住她,“回来的时候去采买那儿买一斤糯米粉。”她指了指窗外缀满枝丫的槐花,“我想吃槐花饼了。”   宋绘当日下午便亲自在院子里摘起槐花来。   她似乎一点也不为没了的婚事着急,她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去了花梗,用盐水把槐花浸泡洗净,然后把干净的花瓣花苞焯水捞出。   宋绘是在杂书上看过槐花饼的作法,自己完全没有实战经验,不是饼不成形就是煎得太过。   春瓷有些看不下去,说是让后厨去做便好,宋绘不理会,依旧每日乐此不疲的学着做饼。   早上下棋练字,下午做饼,晚上看书,这么过了半个月。   后窗的两棵槐花树都快被她撸秃,她做的槐花饼总算能拿得出手。   她窝在院子里哪也不去的半月里,虽有人家上门向陈氏表露对宋巧的求娶之意,但宋巧的亲事半点进展没有。   宋绘看出来了,陈氏心比天高,似打算把宋巧嫁入高门。   宋绘想起头次春日宴回来时她郁郁的神色和正当适婚龄的县尉府公子,不由得笑了笑。   春瓷替她绞着湿发,“姑娘,你还笑得出来,我看主母丝毫没为你婚事打听的意思,万一一直这么下去,姑娘就熬成老姑娘了。”   宋绘看着话本,语调悠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急又有何用。”   “我叫你哥帮我留意的事有动静吗?”   “还没。”   “唔。”宋绘翻了页书,“那辛苦他再守一阵了。”   “能替姑娘做事是我们的福分,谈不上辛苦。”   不 知不觉,孟夏一晃而过,仲夏头天,春瓷哥哥陈杨那儿总算传来了消息。   两位清俊的公子哥进了县尉府,在内里待了半刻钟便出来了,似是请辞,他们出府后,便骑着两匹上好的良驹往东城门方向去了。   宋绘听了这个消息虽没说什么,但春瓷在她身边服侍久了,自是能感觉到宋绘心情突然变好。   宋绘放了手里的笔,“过几日便是端午了,年初发的两匹布拿出来替我裁一身新衣裳吧。” 第六章 谁都可以。   五月初五的端午节,出嫁的女儿会回娘家过。   宋绘一大早便按着习俗沐浴了药煲水,换上新裁的长裙去了宋老夫人院里。   老夫人院里传出笑闹交谈声,宋绘进屋便看见已嫁做人妇的大姐二姐坐在老夫人两侧,陪她说着体己话。   宋绘先跟老夫人问安,而后和许久不见的大姐二姐问了好。   梳着妇人髻的大姐宋惠兰长着一张英气的脸,脾性直爽,在未出嫁前和宋绘关系最为亲厚,她看见宋绘,笑眯着眼朝她招手,“小三啊,一年不见,你出落得越□□亮了。”   宋绘弯着唇线笑,“大姐也有了母亲样,小妹差点都不敢认了。”   宋惠兰嫁人三年有余,在夫家的日子并不顺遂,直到今年年初有孕,情况才大为好转。   宋绘这句马屁拍得正当好,宋惠兰脸上笑意更浓,“等小娃娃出生,我这当母亲的怕是不能爬树了,到时还要指望你。”   年幼时,宋惠兰领着她爬树掏蛋钻狗洞的顽皮事还历历在目,宋绘眼底不由得含了三分笑。   她坐在宋惠兰空着的右手边,看着她微微凸起的肚子,“到时,若是需要,姑姑定当效犬马之劳。”   宋惠兰掩着唇笑,“它现在可听不懂,不过我替它记下了,到时候可别赖皮。”   两人开着玩笑,宋仁礼领着陈氏进了屋,宋绘起了身,和两位姐姐一道朝着宋仁礼两人福身问安。   宋仁礼唇角含笑受了她们的礼,在上八位坐下。   他问两人在夫家的情况,两人自是报喜不报忧的答了,闲聊期间,宋谦宋巧几人陆陆续续到了堂厅,入了席。   人已到全,宋仁礼便吩咐摆饭。   今日端午,桌上多了粽叶包着的糯米粽,还有盐水腌制的咸鸭蛋,两者配上煮得稀软的白粥,宋绘胃口大开,吃了八分饱才停筷。   或是受节日氛围影响,老夫人难得好心情,“今个城里热闹,你们别学我这个老太婆整日拘在院子里,出去走走玩玩,跟着高兴高兴。”   “母亲说得有理。”宋仁礼望了一眼宋绘等人,“带上明生一道吧。”   宋绘久未出门,再耐得住枯燥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期待,在早饭结束后,她和姐妹几人在府门前乘上马车往淮河江边去。   河岸边垂柳依依,似有若无的拂动着春水,刘明生在临江的酒楼上找到一处极佳的观赛点,免了被推挤的烦事。   宋绘 站在窗边,斜侧着视线,便能看见颜色各异的龙船,它们张着犄角,神采奕奕的并排着,就等着一声令下,争个输赢。   巳时一刻,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高亢嘹亮的号声,十几艘龙船同时动了起来。   划船手穿着和龙船同色的短衫,动作整齐划一,在“咚咚咚咚”有节奏的鼓声中,竞相向前,远看十分壮观。   龙船驶离视野,宋绘忽然察觉到有人打量,她侧了侧眸,看见对面酒楼临窗坐着的顾愈。   他穿着青袍,手里握着白玉色的酒杯,目光笔直的望着她,虽然脸上带着笑颜,但宋绘感觉不到丝毫善意。   宋绘不知明明离开的人为何又会再出现在绍南,她所知信息太少,一时间理不清头绪。   她手指抠着窗沿,尽力保持着镇静。   “龙船返程了——”   宋绘被一声高喝所惊醒,装作没看见顾愈,目光再投向河床上。   她视线越过攒动的人群,看见红龙一马当先的冲进视野。   它以微弱的优势领先,并在激烈的斗争中脱颖而出。   当冲过终点线时,穿着红短衫的划船手情不自禁的站起身,高声欢呼着。   宋巧一眼相中的是黄龙,见它输了,哼哼几声,似十分不满,宋惠兰和少年老成的宋谦正你一句我一句的夸着红龙训练有素。   二姐宋秀婉看完了赛龙舟,在桌边坐下,与性格内向的宋佳锦和宋和说着话,问他们中午想吃些什么。   “三妹,我们下午去放风筝可好?”   宋绘回神,看向笑眯眯的宋惠兰,放下思虑,轻声应了“好”。   几人在酒楼吃了午饭,便乘马车去了地势开阔的东街河岸。   匠人手巧,以竹为骨架,以纸为肉糊的风筝模样各异,有寓意吉祥的“福寿双全”“龙凤呈祥”,也有寄托了人情感的花鸟走兽,看得人眼花缭乱。   宋巧先选好一只燕子风筝,迫不及待要去放。   刘明生见她要单独行动有些为难,宋秀婉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开口道:“先等等,待大家都选好了风筝再一起去放。”   宋巧有些怕长她四岁的二姐,有些不情愿,小声嘟囔道:“那你们快些。”   “片刻就好。”   大家都很快选好了风筝,宋绘像是和她作对一样,半天都没拿定主意。   宋惠兰有些看不下去,不雅的翻了个白眼,“你这温吞的性子怎一点也没变,只是一只风筝罢了,何须想了又想。”   宋绘安静听着她数落,一点没有改的意思,“大姐,你们先去放吧,我选好了便去寻你们。”   “也好。”宋惠兰指了指成年男子手臂粗的柳树,“若是走散,便到那处等着。”   宋绘点头,弯眸,“好。”   没人催促,宋绘更不急了,她沿着小摊随意逛着,看上了一只豆绿色的香囊。   香囊上绣着纯白色的兰花,十分合宋绘心意。   她正要问价,身后伸出一只手替她给了银钱,宋绘转头,看见梁顺平,他穿着白衣 ,头发梳成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中,模样清秀,目光纯净。   他看见宋绘在看他,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我见小姐极为喜欢...喜欢这个香囊,是以想替小姐买下。”   宋绘似乎对春日宴的光景全然不记得了,她笑意克制,言语疏离,“谢公子好意,不过小女买艾叶香囊是为避邪驱瘟,该当自个儿付钱,这才更有诚意。”   宋绘侧眸瞧了一眼春瓷,春瓷从银钱袋里拿出银子还与梁顺平。   梁顺平脸上血色褪.去,露出几分勉强的笑,“说得也是。”   宋绘和梁顺平客套了几句,继续在小摊里逛着。   梁顺平看着她的背影,眼里流露出几分焦躁和不甘,他一言不发的跟着宋绘,有股赌气的执拗。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青袍的男子站到了宋绘边上,他肩膀宽阔,腰背挺拔,光看背影也能感受到他身上带着的天生贵气。   梁顺平脚步停住,目光惊定不疑。   他本以为是父母不顾他想法执意替他另定亲事伤了宋绘的心,现看来并不是这样,宋三小姐似乎心另有所属。   不知为何,他心空落落的,突然失了刚才的气势。   他转身离开时,顾愈回头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   宋绘目光落在摊位,把玩着圆润憨壮的风筝线轮,也不看他,开口道:“公子也买风筝?”   顾愈对这种玩意儿完全没有兴趣,但开口却说着,“来这儿不买风筝干什么?”   宋绘笑盈盈道:“我与公子似乎特别有缘,不如我送公子一只。”   顾愈应“好”,目光落到挂摆风筝上。   “宋三小姐不是和梁公子情投意合?”   “人向来善变。”宋绘笑着,“现在不投了。”   宋绘聪慧,不可能不知道这其中有他从中作梗,但她假装不知,和顾愈想的完全不同。   顾愈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颇为憋屈。   风筝五颜六色,晃得顾愈眼疼,他随意指了一只风筝,没头没脑,“你没什么要问我的?”   宋绘终于选好了风筝,她也抬手指了指,“我倒没什么想问的,如若公子有什么要说的,我听着便是。”   顾愈忍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   风筝高高低低,像是被什么给托举着,悠然自得的定在一望无际的天空里。   她站在晃眼的日光里,眉眼精致,气质懒散里揉着几分空灵。   她依旧没瞧他,浅浅的笑着,开口道:“公子虽乱了我婚事,但是公子也应当知道我若是不愿为妾,公子就算是坏我一百次婚事又能如何,我并非认定谁,是谁其实都可以。”   顾愈喉结动了动,没说话,难得感觉到了棘手。 第七章 一只风筝。   宋绘付了银钱,刚要告辞,宋巧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亲亲热热挽住宋绘的手臂,“三姐,你认识这位公子?”   宋绘不愿节外生枝,垂着眼睑,回道:“只是恰巧都看上了这家风筝,我不会选,所 以公子给了几分建议。”   顾愈今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收腰长摆猎装,裤脚束在牛皮靴内,显得腰线笔直,英姿勃发。   宋巧解开面纱,露出含羞带怯的绯色脸庞,柔柔开口道:“公子,我也是第一次放风筝,不知可否教教我怎么才能让它飞起来,我刚试了好一会儿都不行。”   顾愈的风度似乎全然随着心情,他现在情绪不佳,跟着便没了好脸色,“既不会放风筝哪不放便是,为何要劳烦我?”   宋巧的笑意僵在脸上,脸颊上的嫩肉抖了抖,艰难的应了声,“公子说得也是。”   顾愈装作不认识宋绘,也不打招呼,拿着风筝径直离开。   宋巧向来不愿在宋绘面前示弱,撑着面子,开口道:“这风筝要在风大的地方才能飞得起来,我刚就是地方没选好,三姐你得好好注意着。”   宋绘安静听完,温和的笑着回到:“谢谢妹妹。”   宋绘没急着找地儿放风筝,她还在各个摊位闲逛着,似乎完全搞错了端午节的重点。   春瓷跟着她,小声问道:“姑娘,刚才那个公子是...春日宴...那个时候见过的吧。”   “是。”宋绘微侧头看了她一眼,“如果你有想问的,在你开口之前,至少得想清楚该不该知道才是。”   宋绘浅笑晏晏的看着春瓷,眸光温软,但话里全然是敲打之意,“你说是吧?”   春瓷把已挂在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姑娘说得对。”   宋绘把手里的风筝给她,“难得出来玩,就别一直跟着我了,去放风筝吧。”   春瓷放下乱七八糟的担忧,有些意动。   宋绘指了指路边摆着的糖人小摊,“我买个糖,不会走远的。”   春瓷这才接了风筝。   小摊货郎分散在河岸边,凭着各自本事招揽着生意。   糖人小摊边上支着一面三角旗,旗上歪歪扭扭写着一个“糖”字,旗边坐着一个麻衣男子,他守着一烧着木炭的黑色炉子,一边高声吆喝。   见宋绘走近,他眯眼露出热情的笑,“小姐可要吃个糖人?”   宋绘点头,要了只兔子。   “好嘞,稍等片刻。”边说着,小贩用袖子擦了擦小木凳,往前递了递。   宋绘整理了一下裙衫,在小凳坐下,她看着小贩往炉底口送了送风,而后舀了一大勺糖进锅里。   糖在小锅内受热融化,便成橙黄色的糖浆。   宋绘盯着咕噜冒着糖色气泡的小锅,突然开口,“最近没什么事吧?”   小贩没被她的语出惊人吓着,用长勺搅着糖免得煮焦,低声应道:“按着小姐的意思,留了线到古掌柜那里。”   小贩抬了些头,露出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他看上去莫约十三四岁,嘴唇上长着浅浅一层绒毛,“老爷翻到他和周家人通信的证据,认定这火是古掌柜和周家里应外合放的了,完全没有查到我们身上。”   “这次没被抓到不意味着下次也平安无事,小心为上。”   小贩一手 掂转着锅,另一只手没停地搅着糖膏,满不在乎,“这我当然知道。”   宋绘微蹙了蹙眉心,“来庆。”   “小姐放心,我不会自己乱来的。”   “替我打听一个人。”   “小姐你吩咐。”边应着,来庆斜着锅舀了一瓢糖膏开始画兔子。   宋绘看着慢慢出现轮廓的糖兔子,继续道:“不是绍南人,应当是临安人士,叫顾愈,身份应该不低。他和县尉府公子认识,你从这里下手帮我查查看。”   “县尉府的话,可能没法子马上查到。”   宋绘:“这事儿不急。”   来庆把做好的兔子糖人递给宋绘,宋绘道谢付了钱。   来庆眯着眼,笑得亲切又热情,“小姐下次再来。”   宋绘弯着眼睛笑了笑算是回应。   她离开糖人小铺,身后,来庆吆喝声重新变得高亢起来,“好看又好吃的糖人儿咯——,动物花草都能画,两文钱一只——”   宋绘一行人差不多玩到傍晚,宋巧一见着宋绘便问她有没有把风筝放起来,宋绘当然没有,她一听,脸上藏都藏不住得意,“我放起来了,飞得可高了,线都差些不够用。”   “那真太厉害了。”   宋秀婉替她擦了擦汗,拍拍她红扑扑的脸蛋:“好了,我们该回府了,要不祖母和母亲该等烦了。”   宋巧这才发觉自己饿了,也顾不得炫耀,催促着回府。   *   苏秋容在驿站睡了一下午,直到听见隔壁房间的开门声,才懒着骨头爬起来。   他也不敲门,推门直接进了屋,打着哈欠:“你去哪儿也不说,怎么现在才回来?”   顾愈坐在桌边,闷着不说话,一杯接着一杯替自己倒着水喝。   苏秋容稍微有了点精神,“你这...突然是怎么了?”   他目光在房内转了一圈,落在墙上挂着的风筝上,有点转不过弯,“你不是说你祖母生了重病,唤你回临安,你这半道停下去放了个风筝算怎么回事儿?”   他不说还好,一说,顾愈就越想越窝火。   他冷着面色,一点不给好友面子,“关你何事。”   苏秋容算是看出来顾愈真的生气了,他摸了摸鼻梁骨,转移话题道:“我来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出发,若是不走,我打算找个酒馆喝酒。”   “走,当然要走,你去收拾东西,一刻钟之后就上路。”   得了准话,苏秋容也不在他屋里多待,起身离开。   顾愈又猛灌了一盏水,起身打算离开,临着要出房门时,他又倒回屋内,盯着墙上的风筝瞧,似乎透过风筝看见了在明媚阳光下,摘了轻纱的宋绘,张嘴咬了一口糖人的样子。   她伸了伸丁香小舌舔了舔兔子耳朵,像是舔在他心尖上般。   顾愈觉得头疼。   宋绘的棘手程度比起在临安装病的祖母不知高出几何。   他有些气闷,但还是摘了墙上的风筝带上。   等苏秋容收拾好行李下楼时,便看见自己的至交好友一身劲装,提着风筝线正等着他。 第八章 姐夫说亲。   马车在府门前停稳,宋绘踩着脚凳从车厢里出来,张管事喜气洋洋迎上他们,行礼后,朝宋惠兰开口道:“大小姐,一盏茶前,大姑爷来了。”   “他应还有半月才会回来才是。”宋惠兰虽有些意外,但她走路的速度明显快了些,走上台阶,她忽得又停住,“他现在在何处?”   “老爷说要留姑爷吃饭,让公子小姐们回来直接去堂厅便可。”   “他若是晚来个一时半刻,说不准我就回去了。”   张管事看着宋惠兰长大,闻言,神色带了些许慈祥,“姑爷说是算好了点,专程来接你回家的。”   宋巧面露羡慕,“大姐,姐夫对你可真好。”   宋惠兰露出些许难得一见的娇羞,轻跺脚,“就你话多。”   说完,提着裙摆跨过五寸高的门槛往堂厅去。   宋绘看着宋惠兰像只翩翩花蝴蝶消失在视野里,上弯了弯唇角,遇到顾愈的阴郁算是散了些。   她走得慢,等到堂厅时,大家已经乐呵呵的聊起来了。   宋绘本不欲招人注目,但大姐夫丁翰一看见她便亲热的喊了声“绘儿”。   宋绘无法,只得上前,福身问了好。   丁翰长着一张国字脸,身材壮硕,由于常年在外跑商,肤色偏黑,隐约能看见眼角嘴角的纹儿。   他递给宋绘一个檀木盒,说是礼物,宋绘接过盒子,向他道了谢。   宋老夫人喊了声“老三”,招手,“坐在我身边来。”   宋绘目光不经意扫了眼众人,陈氏略微耷拉的嘴角和宋仁礼明显愉悦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她心里微一思索,对老夫人要说的事有了几分猜测。   她在宋老夫人右侧的空位坐下,由着她拍了拍手。   “不知不觉你也变成大姑娘了,这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说真我这还有几分舍不得,不过该来的总会来,你也不要太害羞。”   宋绘控制好表情,露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慌乱紧张看向宋仁礼,宋仁礼嘴角含着笑,开口道:“对方是洛浦人士,和你姐夫在丘行认识的,家里经营着染料生意,还算殷实,为父看了画像,人长得风度翩翩,也不知你满不满意。”   当下这情形,也容不得拒绝。   宋绘眼底漫上欣喜和浅浅的羞涩,应道:“但凭父亲做主。”   丁翰和宋惠兰的家离绍南有五十里路,他们用完饭后没多逗留,乘了马车离开。   宋秀婉走得稍迟些,在天将将变成灰黑色才上路。   人一走,热闹的宅邸便安静下来,宋绘回了自个儿院子,吩咐春瓷和夏陶一道去准备沐浴用的热水。   春瓷夏陶齐声应“是”,打着灯笼往小厨房去。   蛐蛐“吱吱吱”此起彼伏的唱着歌儿,浅黄色的月光像薄纱一样在院墙瓦顶铺展开,宋绘坐在矮塌上,手里拿着倒书,明目张胆的神游天外。   她白日偶遇顾愈时,极力装了镇静,没有露怯,但分明确认离开的人又出现在绍南城里, 这让她莫名有几分心虚。   如果她避而不见的心思被察觉,以他们之间的地位悬差,顾愈的怒气对她来说完全是灭顶之灾,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有了几分不安,乃至焦躁的情绪。   她能在和顾愈的周旋里幸存,委婉周全的说话方式和准确无误的心思揣摩并不占首功,顾愈并没有因为她的“不识抬举”和她计较才是最为重要的原因。   之后没有交集当是最好的,若是还有见面的机会,她须得多几分耐性才行。   烛芯发出“呲啦”一声爆裂声,发光发热的橘色火团晃了晃,宋绘眼睫轻动,回过神瞧向推门进屋的夏陶。   “姑娘,水已经备好了,我们这就提进来。”   宋绘放了书,轻应上一声。   她进到屏风后,脱掉裙衫跨进浴桶内,由着冒着气儿的热水将皮肤烫得发红。   春瓷服侍她沐浴,见她闭着眼假寐,放轻音量,“姑娘,关于姑爷...我要不要去打听?”   宋绘的声音被热气烘出几分微醺,但内里含着的那份冷淡和克制却不减半分,“无须,会有很多人替我好奇的。”   春瓷不大明白宋绘的意思,但她这么说自是她的缘由,春瓷没多问,往宋绘裸出来后颈窝浇了一勺水。   待第二日一早,春瓷去后厨拿早饭才知道宋绘说的是什么意思。   和她关系最为亲近的陈大娘一边揉着面团,边问她,“这三姑爷比小姐大三岁,年龄可是差得顶顶好呢,这男人得大个几岁才会照顾人,要是太年轻,哪懂体贴。”   “大娘说的是。”   陈大娘放下手里活儿,打开屉笼顶的盖子,夹了两个松软香甜的馒头,“到我们这个岁数就知道的事,秀振他娘,给三小姐打碗粥,拿碟咸菜。”   被喊作“秀振娘”的妇人折着木柴塞进炉灶里,闻言,抬了抬头,“丫头,自己来舀,我这手没空。”   春瓷应了一声,走过去,自力更生。   秀振娘随口问道:“我男人说这三姑爷放言说要给五十亩良田作聘,这是真是假啊?”   春瓷摇头,“我也不知道,小姐没说。”   就拿早饭的功夫,春瓷就知道不少关于这位从未谋面新姑爷的情报,她将这些零零碎碎听来的话整合好,服侍宋绘用饭时讲给她听。   丁翰介绍的人全名叫尹可为,比她大三岁,家中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是洛浦县尉,姐姐嫁与了洛浦当地的棉商为妻。   宋绘掰开馒头,在中间夹上厚厚的咸菜,不太文雅的用手拿着,咬着吃。   这尹可为一家子占着钱权,说只是殷实之家未免也太过谦了。   光是说家世条件,这从天而降的婚事更好上几分,但实际如何,自是不能听丁翰的一面之词。   她吃完馒头,喝了几口稀粥便唤夏陶收走碗筷,春瓷照着宋绘的习惯倒上一杯花茶。   宋绘抿了口茶杯沿,若有所思的盯着被阳光照得发亮的桌角,过了片刻,她放下杯 盏,杯盖发出“哐哒”一声轻响,“替我换身衣裳,我有事去一趟母亲院里。”   宋绘找陈氏倒不是为了什么难事,她只是想让绣春坊的绣娘上门替她改改去年的衣裳,陈氏听着不是为了嫁妆来的,非常爽快的应允了,甚至还主动提出让她扯几匹布去做新衣裳。   宋绘自是不会客气,含笑给陈氏道了谢。   她得了允许,回自己院里的路上就让人去了绣春坊请人。   莫约过了一个时辰,春瓷便领着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年轻女子进了她房里,妇人五官生得不算美,但让人十分舒服,神情温柔。   宋绘合上手里的书,浅浅笑着,“徐姐姐,今个又麻烦你了。”   徐水清在来的路上就已听闻宋绘定亲的事,福身问好,“这哪能是麻烦,是我沾了小姐的喜气。”   “去年的衣裳今年穿着有些紧了,需得姐姐给改改,另外,我想做几身新裙衫。”   “我把近段时间时兴的花色都带上了,你自个儿挑挑看。”   宋绘接了她递给的样布册子,笑道:“还是姐姐想的周全。”   “小姐会说话,每次从您这儿回家,我夫君都说我啊,这笑就没掉下来过,乐呵呵得像个傻子。”   宋绘由着徐水清拿软尺替她量尺寸,眉眼笼在日光里,沾着一层暖烘烘的金色,“姐姐夫君好似是洛浦人士吧?”   “小姐还记得啊,我夫君确是洛浦人。”   “那巧了。”宋绘抿着唇笑着看她,“不知姐姐是否知道这经营茶叶生意的尹家。”   徐水清眉眼含着几分惊讶,“原来小姐是和他家结亲,...可是尹三公子?”   “是。”宋绘目光悠悠落在她手指掐着的软尺数字上,“姐姐可有了解?”   “我这种妇人哪里会知道这些,不过前年住在洛浦时,常听摘星楼的小娘子说尹三公子长相俊朗,风度翩翩...”徐水清似反应过来自己太多嘴,脸上露了几分尴尬。   她埋着头把剩下几个尺寸量完,“腰可以再收一公分,不过衣襟这处得放两公分才合适,小姐你看可好?”   “听姐姐的便是。”宋绘指了指红艳艳的布样子,“这个好看吗?”   “年轻姑娘是极合适的。”徐水清不知想起什么,神色间出现几分挣扎,她见四周无人,压低音量道:“这尹三公子其余都好,只是家里侍妾成群,怕不是小姐良人。”   见宋绘看她,她勉强的笑了笑,“但奴家也两年未回洛浦了,想来这人也该有些改了,哪能日日流连青.楼楚馆,小姐...也莫太过担心。”   春瓷端着茶点进屋,宋绘让她吃些垫肚子。   徐水清显得有些不安,她摆摆手,问清新衣裳的要求,拿着需改的几套衣裳急匆匆的走了。   夏陶去送人,春瓷看着她的背影,“姑娘,这徐绣娘怎走得这么急?”   宋绘捻了一块糕点吃,“她儿子估摸着要下学了,做人继母,自是得处处小心 。”   说着,她目光停在被忘记的软尺上,依稀又想起跟着夫家初到绍南时的徐水清,她面黄肌瘦,笑得像是一碰即碎的晨露,人都在背后嚼她舌根,说她克夫,好好一染料坊的掌柜不过是去核账,竟意外死在山贼手中。 第九章 借你吉言。   宋绘不会和春瓷掰扯这些闲话,她脱了鞋,整个人懒卧坐在矮塌上,借着窗外明媚的阳光读新买的话本,并不受徐水清几句话的影响。   此后几日,她也找机会问了几个往来绍南和洛浦间的游商,确认了尹三郎风.流成性的艳.史。   讲真,像尹可为这样的,有相貌,有家境,明里暗里有些风.流韵事,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这时代,男子在青.楼楚馆过夜可称率直随性,家里妻妾成群,争风吃醋不过是个人魅力的佐证,宋绘若说无法接受倒显得她夸张异类了。   时间不知不觉捱到了六月。   烈日炎炎,暑气熏蒸,在知了不知疲倦的叫声中,宋绘和尹可为交换了庚帖,定了成婚时间,待到秋高气爽,她便远嫁到洛浦去。   尹家的聘礼丰厚,陈氏也不敢对宋绘太过苛薄,开了库房替宋绘备起嫁妆来。   宋绘免不得在其中略做了些手脚,最后上了嫁妆单的东西虽谈不上个个名贵,但好歹不会被人太过小瞧。   婚嫁之事,十分繁琐,宋绘每日都很忙,连话本都没时间看,就在快把顾愈给忘了的时候,来庆给她递了信儿,说是查到了她要的人。   宋绘把手里的事儿暂且丢在一旁,约了来庆见面。   她对顾愈出自名门已有心理准备,但在听见一等世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悸。   大宁皇权积弱,世家氏族垄断国家的上层政治活动,一等世家可豢养私兵,有凌驾皇权的气势。   核心的世家子弟尊贵程度甚超天潢贵胄,皇亲血脉,根本不是她招惹得起的,现唯一的安慰是高门子弟,日理万机,早就不知道将她这么个商贾小姐忘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宋绘被顾愈的家世吓住了,但也莫约是太吓人,她生不出一点实感,甚至晚上连噩梦都没做,一觉睡到了大天明。   春瓷听见屋内的动静,隔着门喊一声姑娘,宋绘掀开被子坐起身,让她进来。   春瓷推门进到屋内,替她开了窗,倒上一杯花茶递给她。   宋绘搭着眼睑,轻抿了一口,声音半哑,“什么时候了?”   “巳时一刻了。”   宋绘揉了揉眉角,“怎的没叫我?”   春瓷:“主母传话说让姑娘今晚陪着五小姐去观星,所以自作主张让姑娘白日多睡了些。”   宋绘神色倦懒,像魂魄还未归位的玉娃娃,春瓷情不自禁的放轻语调,提醒道:“姑娘可是不记得了,今个是七夕节。”   宋绘神色恍了恍,慢慢清醒了几分。   少女们希望长得漂亮或嫁个如意郎、少妇们希望早生贵子等,都会在七月七日这一天向织 女星默祷,陈氏向来是找得到理由不许她参加这些个节日的,现如今她已无须朝织女星祈求保佑了,陈氏倒催着她去了。   “这段时日太忙,我还真忘了。”宋绘再抿了口茶,把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扔到一旁,“今个赵祥银饰的人什么时候来?”   “定的是下午,说是未时前后片刻。”   宋绘点了点头,示意自个儿知道了,“去打些水来我洗漱吧。”   洗漱后,宋绘便捧着话本上了矮塌。   “早上的粥还有些温热,姑娘要不要喝两口?”   宋绘耐着性子从话本头一页开始看,也不抬头,随口拒道:“不了,和午饭一起便可。”   天越发热,宋绘到中午时分没胃口,随意扒了两口便不吃了,待晚间气温稍降,她才勉强食了小半碗稀粥。   宋绘吃完饭又继续看话本,春瓷站在塌边,似是有话要说。   宋绘捏着书脊,瞧她皱成一团的小脸,笑道:“有话想说便说。”   “婢子准备了五彩丝线,姑娘要不要穿一穿?”宋绘虽是待嫁之身,但完全没有临时捡捡绣工的念头,这让春瓷有些着急上火。   宋绘本想拒绝,而后想想这大抵是成婚前最后一次七夕节,心下一软,招手让她把东西拿来。   月亮悄无声息爬上了柳树梢头,她坐在塌上对月穿针,待她把七根针穿完,春瓷夸了句“姑娘巧手”,喜气洋洋的去准备晚上观星要穿的衣裳。   差不多亥时,出门和小姐妹一起拜织女的宋巧才回来,宋绘领着七妹宋佳锦,乘上她的马车,往淮河岸去。   陈氏让她们一道出门,本意是晚上出门不安全,姐妹几个相互照应着,但宋巧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一下马车招呼也不打,钻进人群里消失不见了。   宋绘虽不大想管她,但想着陈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样子,头疼的顺着宋巧消失的方向找过去。   来淮河岸观星的少男少女太多了,宋绘不仅没找着宋巧,还和宋佳锦走散了。   “... ...”宋绘哪还有观星的兴致,转身去寻自家马车,打算多唤些仆从一起找人。   她折身回马车时,见着自家马车后停着的不是起初的陈家马车,而是一金黄盖角,朱红作漆,车身上雕着精美图纹的,不相识的马车。   守在车四周的侍从身着锦缎,脸上流露出无言的傲慢,像是在昭示着马车主人身份的不凡。   宋绘本不欲多打探,但她一侧眸便从车窗瞧见了身着米白色宽袖长袍的顾愈,他眉目俊朗,身上溢着迥异于往日的华贵奢靡,就算在混沌暗沉的夜里,也让人不得不赞叹一句“公子世无双”。   宋绘本想福身问好,顾愈像是不认识她了一般,冷淡的转头看向远处花船。   宋绘只得止了动作,打算绕行离开。   这时,只听见远处一声“哇——”,她转身,抬头去看墨蓝色调的天空。   晴朗的盛夏之夜,蒙住视野的 云层被热浪吹散,露出繁星闪耀的天空,一道银雪色的星河横贯南北,在它的东西两岸,牵牛星和织女星隔河相望。   宋绘心神一时被这恢宏壮丽的美景所慑,弯着眼睛,无声的笑。   她肤色偏白,如同上好的美玉,此时沐在月光里,就好像天上仙女真的下凡来了人间。   顾愈目光无声在她脸上落了片刻,不虞的面色算是缓和了几分,难得看月亮顺眼。   春瓷找着自家姑娘,心下一松,她看着宋绘闪闪亮亮的眸子,多月的担心和惶恐卸去,脱口道:“姑娘定会婚姻美满。”   宋绘先是一愣,而后隔着面纱,弯着眼笑,“借你吉言。”   顾愈面色又臭下来,他无声冷哼一声,放了帘子,发出“哐当”一声。 第十章 放达出格。   宋绘回头时,顾愈的马车已经不见了,她没做多想,走到自家马车边上唤人去找走散的宋巧和宋佳锦。   宋佳锦纯属是因着人多挤散了,她回马车上,宋绘少不得温言安抚一番。   宋绘:“五小姐呢?”   同行的管家有些着急,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挨着细细找了,没瞧见人,三小姐你说是不是...,”管家声音抖了抖,“我们是不是得赶紧报官?”   宋绘坐在马车软垫上,目光平淡的滑过岸边一张张含羞带怯的脸庞,淡道:“先不急,等等吧。”   如水的月光渲染出暧.昧的气氛,少男少女的调笑说话声编成一首曲子,过了小半个时辰,宋巧才气喘吁吁的回了马车。   宋绘目光在她摇摇欲坠的蝶花簪上停留了片刻,宋巧咬着下唇,揉了揉手帕,“我刚太高兴,一个人不小心就走远了些。”   “这样啊,那下次多注意些。”   宋巧:“这事儿就别给我娘说了,免得她担心。”   宋绘像是接受了她不像样的说辞般,点头,“不过以后莫要一个人行动,毕竟天黑也不安全。”   宋巧蹙了蹙眉心,又恢复了她往日娇横的样儿,“知道知道,还须你说。”   宋绘往日作息十分规律,今个因为在夜里才能搭起鹊桥相会的牛郎织女,上.床晚了小半个时辰,莫约是因为错过了睡觉的点,她比白日还精神些。   宋绘也不为难自己一定要睡着,她掀被子下了床,坐到矮塌边,点上蜡烛看书。   她并未太认真,看书之余,想着越来越临近的婚事,想着今个偶遇的顾愈,最后回想起双颊羞红,一脸春意的宋巧。   她那副春水荡漾的模样分别是悄悄会了情郎,宋绘想到这儿,觉得颇有意思的笑了一笑。   明明就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因着流传千年的神话故事,这天似乎特别的,带上了某种浪漫色彩。   天太热,她并未关窗,偏头便能看见会在八月十五那天玉兔和嫦娥会入住的圆月,高高挂在半空中。   月光柔美,树林草丛随着风势微微起伏,远处传来昆虫此起彼伏的叫声, 宋绘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看见坐在树干上的顾愈的,他换了身雪青色的便服长袍,头发简单用布巾固定着,长腿悬空,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 ...”知晓他身份,宋绘倒不能把人给赶走,再加上她如今亲事敲定,也算有了张护身牌。   宋绘披了一件薄纱,扶着窗棂踩上窗台边,学着顾愈的样子,双.腿悬空在窗边坐下,“公子怎么来了?”   顾愈板着一张脸,就在宋绘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声音半瓮的开口道:“心情烦闷,所以来了。”   说到这儿,他瞧了宋绘一眼。   宋绘穿着一身素白色的亵.衣,头发随意绾在脑后,未被束起的发尾铺泻在肩膀处,在月色里,像是打上了一层乳黄色的油脂,美得惑人。   顾愈舔了下唇,补充道:“不过现在看到你,心情就好了。”   宋绘被他有些露骨的表达说得一愣,而后弯唇笑着应道:“小女对公子有宁心安神的作用真是三生有幸。”   当宋绘这人不存恶意,与人为善的时候,说起话来十分动听,顾愈像是被摸顺了毛的老虎,一时间竟忘了来找宋绘的目的。   他喝了酒,坐在树上漫无边际的说话,前前后后没个因果也不存在逻辑,想到哪儿便说到哪儿,宋绘对朝堂事边关况并不懂,但他高兴说,她就乖乖当个听客,时不时问个问题,表示自己都有认真听。   被风吹了小半个时辰,顾愈的酒劲去了大半,他直直看向宋绘,突然问道:“你若做我妾便是一步登天,为何不愿?”   宋绘不愿驳了他的面子,温温柔柔的弯了弯眼睛,“公子,天黑了该回去了。”   顾愈从树上跳下,走到她近前,呼吸里喷着酒气,“你敢保证以后不会为今日的选择后悔?”   他死缠烂打的态度让宋绘有些好笑,她认真想了想,应道:“错过了攀附权贵的机会,我将来应当是会后悔的。如若到时候还能有幸相见,我定告知公子。”   顾愈见宋绘一点没改主意的意思,没趣儿的挥了挥袖袍往外走。   宋绘见他走路东倒西歪,不得不从窗沿边落下,跟上他,“公子,你这副样子可能会被家丁当作小贼,我知晓一条少人的小路,带你出去可好?”   “领路。”   出了院子,宋绘领着顾愈一路往南,走进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顾愈只需横穿竹林,翻过尽头的围墙便可以到达东街,她正要说话,顾愈伸手把她往旁一拽,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有人来了。”   宋绘压下因为贴得太近而带来的不适感,抿着唇往外看。   宋佳锦提着一盏灯笼,拿着一个食盒正往他们所在的方向来,她并没有发现暗通款曲的宋绘和顾愈,只是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开阔草地停下,将灯笼挂架在树枝上,摆出食盒里的点心。   月亮是女子的祥瑞,在七夕这天,有对月祈愿或倾诉心事的习俗 ,宋佳锦显然是为着这个来的。   宋佳锦是陈氏当年的陪嫁丫鬟生的,个性文静,向来唯宋巧马首是瞻。   但双手合十向着月亮吐露心事的宋佳锦哪有平日逆来顺受的模样,她说着宋巧的不是,希望月老能替她牵一条比她这个五姐姐更好的红线。   宋绘若有所思的听着宋佳锦诚恳的祈愿,完全没发觉顾愈眸色变得又暗又深,他死死盯着宋绘露出一小截的玉颈,吞了口唾沫。   三伏天的热浪就像是加进干柴的烈火,本就喝了酒的顾愈只觉口渴难耐,他喉结滚了滚,伸舌舔了一下宋绘的侧颈,而后,他又像是想起什么,泄愤般咬了一口。   “... ...”宋绘感受到脖侧陌生的湿润感,整个人僵硬着,一动不能动。   如今六国鼎立,大宁不复百年前的强势,有志之士怀才不遇,名士世家回天无力,多有不顾三纲五常,放达出格,叛经离道之人。   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第十一章 期盼落空。   宋绘保持着僵直状态,直到宋佳锦诉说完少女心事离开,才伸手推了推顾愈,拉开两人距离。   她本想问顾愈是何意,但在看见男人舒展的剑眉和盛满笑意的狭长凤眼时,默默把提问吞了回去。   她慢慢发现了,顾愈若是想端着世家礼仪,就是一挑不出错的翩翩公子,若不愿保持君子之风时,他和流连青.楼的男子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宋绘睫毛轻颤了颤,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弯唇笑了笑,“天黑路滑,公子一路小心。”   顾愈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得畅快,“我知道了。”   顾愈多年不做梦,夜里却一反常态做了个桃粉色调的美梦,梦里佳人在侧,浅笑晏晏,邀他共度巫山云.雨。   醒来虽脏了亵裤,但通体舒泰,如同习武多年的人终有一日打通了任督二脉。   和顾愈的神清气爽不同,宋绘一晚上没睡好,第二日神色恹恹,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   春瓷以为她是被暑气所困,拿着团扇替她扇着风,轻言道:“姑娘,小厨房那边买了十个西瓜,来珠姐姐说是姑娘可以去领一个,姑娘可要吃?”   宋绘慢一拍缓过神,“唔...也好。”   春瓷得了允,拿着刻宋绘名儿的木牌去了小厨房,夏陶则在宋绘的吩咐下,替她在树荫下摆上了一张躺椅和一高脚小桌。   晃眼的阳光自天际的云层中渲染开来,宋绘靠坐在躺椅上,突然生了困意。   她阖上眼打了会儿盹,而后听见细细碎碎的说话声,睁了眼。   刘明生抱着一个圆滚滚的大西瓜进了院,春瓷走在他身侧,边和他说着话。   刘明生见着宋绘,三步作两步走近,躬身问了安。   春瓷站到宋绘身后侧,小声解释道:“西瓜有些重,回来时刚好碰到明生哥,便让他帮忙了。”   “辛苦刘管家了。”宋绘语调温和,像是三月春风,“管 家既然都来了,等会儿吃牙西瓜再走吧。”   刘明生没有多推拒,恭敬应下。   宋绘支着春瓷和夏陶去切西瓜,瞧了一眼刘明生,问道:“怎么来了?”   “恰巧和春瓷姑娘碰见便来了。”刘明生掀眼睑偷瞄了宋绘一眼,“另也正好还有事儿想和小姐说。”   宋绘看着软绵稀薄铺开的云层,轻声道:“说吧,何事?”   “今个上午,人牙子来了一趟,府上进了二十来个新人,都十岁出头,名册如今都在我这儿,不知姑娘有没有要额外交代的,因而过来问一声。”   “又到进新人的时候了?”   刘明生眼底恭敬微敛,露出些许怀念,“是啊,离小的进府已经五年了。”   宋绘笑意随意了些,“第一次碰见管家的时候是在马厩吧?”   带着暖意的微风拂面而过,刘明生神色有些恍惚,似乎又想起当年初入府的茫然无措,跟着笑道:“不是马厩,小的在花园也遇到过小姐一次,小姐还赏了小的一碟桂花糕。”   “这我倒是不记得了,一晃眼就五年了。”   刘明生埋低头,语气含着几分郑重,“还要多谢小姐这些年的提携。”   张管事如今年事高了,如若不出意外,他将越来越受宋仁礼的器重,而后完全取代张管事的位置。   宋绘瞧着书,闻言,抬了抬唇角,“算不得提携,不过相互帮助罢了。”   夏陶和春瓷端着红艳艳的西瓜回来了,宋绘止了闲话,话音一转,回到正事上,“今年的人不用带来给我瞧了,我下个月就要离家,大抵是用不上了。”   “不过,在我离家前再替我查一件事儿吧。”宋绘仰头看了眼朗朗的青空,眼底露了些情绪,“或许是最后一件事了。”   刘明生表情微一顿,有些复杂,他埋低头,恭敬应道:“但凭小姐吩咐。”   宋绘手指习惯性的在桌面上轻叩了两下,轻言道:“五姑娘这段时日似乎和人来往过密,帮我查查是何人,若是查不出,便把她这些时日什么时间出去,去过哪些地方整理一份给我。”   刘明生:“五小姐出门都用了马车,查行程不难,这个我晚间便能给您。”   春瓷夏陶走近,宋绘朝刘明生道了声“辛苦”,便吩咐春瓷递一牙西瓜给他。   刘明生接下,恭恭敬敬朝宋绘道了谢,退出小院。   宋绘咬了一口西瓜尖,因着弥漫口腔的甜味出现欢愉的情态,她翻开没读完的话本,看会儿书,咬一口西瓜,怡然自得。   到傍晚时分,刘明生查了个七七八八,宋巧近段时日除了端午出游外,也就出去参加了一次诗会,其余时间都在府里。   瞧宋巧昨夜的样子,她分明是和情郎提前有约,也就是近段时日,他们必是见过一面,而且还说上过话,对方身份应是不高,否则直接上门向陈氏提亲便是。   虽能够猜出一些模糊的东西,但要宋绘一下确认这人是谁还是有些 为难了,毕竟她自个儿都没法子把这绍南城的青年才俊认全。   “姑娘,老爷那边让你去一下。”   宋绘收了推理游戏的玩乐心,应了声。   宋仁礼坐在堂厅,脸上略有愁容,宋绘福身问好后,在他身侧坐下,等着他开口。   宋仁礼叹了口气,说起这次找她的来龙去脉,“你大姐突然递了信回家,说是因为意外肚里的孩子没了,想要回家住几日,这嫁出去的女儿三天两头回娘家算怎么回事儿,这肯定是不行的。可是这孩子来得也不容易,现在你大姐定是极为伤心,所以我想让你去陪你姐姐几日,开导开导她。”   宋绘脑海里闪过宋惠兰脸上殷殷期翼的神色,又想到她三年的期盼落了空,眼睫微扇了扇,顺从的应下,“女儿什么时候出发?”   “今晚,你姐姐说是明个一早就坐马车回来。”   宋绘:“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自从宋惠兰嫁人后,她们之间的交流便断了大半,三四月一次的书信、一年半载见面里大概是能感受到宋惠兰对目前婚事的态度的,满意又幸福。   突然流产,使性回家,定是有事发生。   她对宋惠兰如今生活全然不了解,只得去了看看再说。   “姑娘,马车备好了。”   宋绘睁开半阖的眼,从矮塌边站起来,披着月色悄声融进黑夜里。 第十二章 不过是妾。   日沉西山,宋绘踩着夕阳的余晖抵达了梁普城外的西驿站。   她在驿站暂歇,吩咐仆从将自己来了的消息进城告知给丁翰和宋惠兰,免了突然上门的冒失。   仆从听了吩咐便往城里去,马夫卸了马匹身上的靳,拉它去驿站后面的马厩吃草,宋绘则在驿站外闲逛透气。   宋惠兰出嫁三年,这还是宋绘第一次来梁普。   绍南一带水路纵横发达,梁普在绍南上游,同样沿水而生,不过和作为航运交易中心的绍南稍有不同的是,梁普偏于舒适享乐。   它依伴的水道上,一艘艘华丽的画舫缓缓而行,宋绘站在低垂的杨柳旁,远远能听见自画舫传出的渺渺笙歌,流露出奢华沉迷的靡靡感。   夕阳落进地平线的某个时刻,光突然一下变盛变满。   宋绘逆着光,恰恰瞧见几名才子在舫船窗边往外看,他们似乎被满目金黄的河景所震撼,文思泉涌,摇头晃脑的吟诗作赋。   忽得,有人惊呼一声,合着折扇往宋绘方向指了指。   宋绘穿着一身浅浅水红色裙裾,醺红色绣带系着腰身。   在夏风拂面而过时,莲荷般的裙摆随风势鼓舞起来,她在阳光自上而下的浇灌里,整个人像是被洒上了一层炫目的金粉,眉目精致,滢滢有光,美得不可方物。   “小姐好生漂亮。”   这声赞美像是捅了马蜂窝,另一个书生不甘示弱,放开嗓门吼道:“仿若天仙下凡...”   又一个书生扒着人,从窗户伸出脑袋,“今日一见,才知何谓倾国倾 城。”   “姑娘,是否可与我一同游江...”   “姑娘,...”   他们举止孟浪,但态度坦然极了,让人没法生出分毫恼意,宋绘远远福身,像是应下了他们的溢美之词。   她返身折回驿站,坐着等了莫约半个时辰,传话的仆从便回来了,跟他一同来的还有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男子朝她拱手问好,表明了丁府管事的身份。   “夫人体虚身弱,没法子亲自前来,便由老奴代劳,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宋三小姐多多包涵。”   “我没提前知会就来了,姐姐和姐夫没嫌我烦人便是极好的了。”   “那哪能,夫人感动都来不及。”陈在刚抬头瞧了眼不早的天色,“夫人也该等急了,三小姐,现在可否出发?”   宋绘轻点了下头,偏头看向同行马夫,“去套马吧。”   “陈管事,烦你稍等片刻。”   “该的。”   片刻后,马夫套好了马,载着宋绘往城里去。   梁普虽没有绍南的繁华和盛名,但确是西南一带远近闻名的烟花之地。   秦楼楚馆,多聚于此,晚间才是它热闹的时候,在延绵的灯火中,亭台楼阁处处曼舞笙歌,男女调笑声接连不断,营造出绍南见不着的暧.昧销魂的氛围。   宋绘看了一小会儿,便失了趣儿的放下车帘,想着刚才陈管家的话。   瞧他的态度和他话里的意思,丁翰分明是不在府上。   宋惠兰刚流产,按常理来讲,他此时应温柔小意的陪在她身边才是,但他却不在。   可能性有很多种,或许是他确有推不开的急事缠身,或许他因为孩子落了而迁怒宋惠兰,又可能,宋绘摸着指甲背,唇角的笑意微敛,...两人感情出了问题让他不愿待在宅邸。   若是前两者还好,若是第三个原因,这趟算是白来了,她向来不喜插手这些事情。   马车穿过媚香熏人的街巷,抵达了丁家的宅邸,宋绘踩着脚凳落地,跟着陈管事入了府。   宋绘提了一句要去拜会丁翰,陈管事拈了个理由拒了她,宋绘差不多算是确认了丁翰不在府里的事实,也不强求要问安,顺着陈管事的意思应了声。   宋惠兰住的院子叫兰心苑,取自蕙质兰心,院里种着建兰花,倒是和苑名应和得极好。   宋绘在院里等了片刻,待在宋惠兰身边服侍的婢女开门出来,朝她福身,她才抬脚走进去。   屋里没有通风,血腥味和汗水的酸臭味混杂在一起,十分难闻。   宋绘温温笑着,在宋惠兰床边坐下,她虽对宋惠兰的样子有几分猜测,但看见脸色苍白,双眼凹陷的宋惠兰还是吓了一跳。   她微蹙了蹙眉,“大姐,怎么回事儿?”   宋惠兰见她神色没有嫌恶,松了口气,由着婢子在她腰后垫了一个枕头,坐起来,“我这身子不爽利,怠慢你了,你没必要来的,我都给父亲说了明早要回去住。”   “父亲自是想你回去,但是,姐, ”宋绘替她掖了掖被子,“你这身体受不住车马劳顿,哪能这么使性子。”   宋绘只打算在这儿陪宋惠兰几日,并不打算太多涉及宋惠兰的私事儿,但她或许是平日里没有说贴心话的人,也不管宋绘要不要听,落着泪跟她诉苦。   前几日,宋惠兰意外发现丁翰书房有女子肚兜,她质问下才知他与一青.楼女子好上了,甚至还起了给她赎身,将她纳入府的心思。   宋惠兰咬着牙,脸上流露出愤恨的神色,“我自是不肯,便与你姐夫发生了口角,你姐夫当即就要去找那个青.楼女子,我当时心里有气,追出去时,一不小心摔在门槛上,...没能...”大概是说到伤心处,宋惠兰语塞,哭得越发厉害。   宋绘没说话,安静握住她的手,见她止不住的哭,扇了扇睫毛,轻言道:“姐夫想纳,让他纳了便是,何苦为难你自个儿。”   “丁郎是我的夫君,三妹,他明明和我许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还没年老色衰,他为何就改了情意。”宋惠兰死死咬住下唇,“都是那个浪蹄子的错,否则丁郎根本不会对我这么狠心,说什么我都不会让她进府,否则对不起我的孩儿。”   宋绘不明白宋惠兰为何要和这么个人置气,不论这青.楼女子进府不进府,都不会影响她正妻的地位才是。   她不懂宋惠兰的想法,也不会轻易发表自个儿的立场,她就安静地听着,像一只会装别人心里话的瓶子。   宋惠兰同她讲了很多,大多她和丁翰新婚时琴瑟和鸣的旧时光,一同食饭,一同观月,一同踏青,话里是连绵不绝的爱意。   宋惠兰五官偏硬朗,比起女子的娇媚,更多的是男儿的英气,但,此时此刻,她脸上追忆的神采与记忆里相貌模糊的生母重合,倒让宋绘软了软心肠。   她在心里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不过是个妾罢了。”   宋惠兰有些生气,以为宋绘又要劝她,她正要使脾气,抬头看见宋绘的眼睛。   宋绘眼睛生得极为漂亮,漆黑清澈,透着与她年龄并不相符的早熟和冷漠,她声线温和,藏匿着难以发现的强势,“左右不过是个妾,若是让你不高兴,那便让她入不了这个门就行。”   神奇的,宋惠兰得知丈夫另有红颜的焦躁难过被她一句话消解了,她像是受了千年修道的狐狸蛊惑般,跟着重复道:“左右不过是个妾... ...”   宋惠兰眼睛一亮,神色急迫,“妹妹可有什么法子?”她抓着宋绘,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妹妹从小聪慧,每次都能瞒过管家出府玩,这次定要帮姐姐一次。”   宋绘神色温和的应道:“天太晚了,我先想想,明日再说可好?”   宋惠兰勉强压下心里的焦躁,眼里有了些神气儿,点头应下,“说得也是,你这一路也累了,好好睡一觉,明日再 谈不迟。” 第十三章 被人煽动。   宋惠兰将临水的阁楼收拾出来给宋绘暂住,宋绘喜欢它的窗户朝向,推窗便能看见浮走在水道上的船只画舫,虽隔得有些远,只能听见零碎的唱和声,但偶尔会有一两声变得清晰,别有一番情趣。   宋绘趴在窗沿上,看着水道上的热闹景象,分神想着丁翰这人。   她与丁翰并不相熟,也就是在家宴上见过几次,有过几次问候罢,但丁翰这人什么性子,从他谈吐中倒不难得知,爽朗不拘小节,讲义气但又有些好面子。   纳妾这事儿,还是要从他下手。   “姑娘,床铺好了,夜深了,早些睡吧。”   宋绘应了一声,起身,顺手关上窗。   宋绘很认床,晚上没睡得太好,卯时过半便起了身,屋里烛光刚亮没一刻钟,宋惠兰便派人传话来,说是要和她一同用早饭。   宋绘知道宋惠兰这是有些等不住了,简单洗漱后,便往她院里去了。   宋惠兰早上吃得油腻,不太合宋绘胃口,她吃了两口便不动筷了。   宋惠兰拨退了服侍的人,和宋绘说起她打听到的消息,“和你姐夫有染的是女子是花满楼的清倌,叫白芷,是他上月谈生意时偶然认识,而后便隔三差五去。前几日,他刚谈成了一笔生意,许是高兴,便喝多了些,...他回家与我说玷了清白姑娘的名节,要纳她入府。”   宋惠兰拉住宋绘的手,握了握,“你也知晓你姐夫酒量甚好,哪会喝得不省人事,这分明是那贱人的计谋。”   她话还没讲完,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问安声,接着便听见丁翰的声音,“三姑娘和夫人在屋内?”   “是的,老爷,两位主子正在用饭。”   声音近了些,像是从院门走到了屋门口,“替我添双筷子,我也一道。”   他推门进屋,目光落在宋绘脸上,笑容亲切,“三妹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这万一我要是在外谈生意那可怎得好。”   宋绘弯着眼笑的应道:“自是生意重要。”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你莫冤枉我。”他夹了筷子菜在碗里,问道:“会在梁普待几日?”   “还没定,大概六七日。”   “你姐姐身体不好,须得好好静养,你难得到梁普来一趟,这几日我带你好好逛一逛。”   宋惠兰见丁翰瞧也不瞧她的样子,心里委屈更甚,摔筷子说累了,丁翰不冷不热的顶了她一句,甩袖离开。   宋绘看着完全不避着她冷战的二人,太阳穴一突突跳着疼,她给了宋惠兰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起身跟上丁翰。   丁翰大跨步走了一段路,被风一吹冷静了些,他回头瞧见宋绘,露出些歉意,“我和你姐最近有些不愉快...,过几日便好,你莫要被我们影响了情绪。”   “我晓得,多谢姐夫关心。”   宋绘俏生生的立着,丁翰阴郁的心情散了大半,他又重新露了笑,“有没有想去 哪儿玩?姐夫这几日都可作陪。”   “那,姐夫,能不能带我去见见白芷姑娘?”   丁翰脸上闪过狼狈的神色,下意识的往宋惠兰的院子瞧了眼,眼底浮出怒色。   宋绘表情天真,目光诚恳极了,“姐夫你别误会,我虽是从姐姐口中知道这个名儿,倒不是出于看姐夫笑话的意思,我只是想啊,”她弯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在卧蚕处投下青灰色的阴影,整个人无辜纯白,“白芷姑娘定是有过人之处才能让姐夫下这样的决定。”   明着是对白芷的好奇,实则是变着方儿夸了丁翰。   若是非要刨根究底说这夸了丁翰什么倒说不清,只是,这几句话就像是说到丁翰心坎上,让他觉得说不出的慰贴,他脸色由阴转晴,笑着应道:“她弹琴确实有一手,也罢,今个她恰好受邀去了诗会,我带你去听听。”   虽说写诗是件文雅的事儿,但办一场诗会靠文雅清高是没法办起来的,有钱的商户出些物资,文人们搞搞创作是惯来操作,也因此,搞一张诗会的邀请函对丁翰来说并不难。   梁普的诗会大多不在岸上举行,而是在停泊的大船上进行,他们到的时候,县令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已讲过话了,男子女子分席坐着,听着曲儿,吃着东西。   有男子念一首早些准备好的诗词,为搏些名气,也有男子作诗是为搏佳人一笑,为寻段好姻缘,诗会目的,无怪乎于此。   宋绘戴着面纱坐在角落,不动筷也不和旁人交流,许是注意到她的期待,丁翰招手唤来仆从说了句什么,不一会儿,抱着琵琶的姑娘便下了台,由着一个穿白裙的妙龄女子替上。   宋绘听见旁人的讨论,便知这就是让宋惠兰咬牙切齿的白芷了,她楚楚可怜,春水眸里含着说不完诉不清的愁绪,正合时下男子的胃口,宋惠兰输得并不冤。   她似在大家的注视下有些害羞,贝齿咬了咬下唇,怯怯坐下,双手抚上古琴。   宋绘注意着,白芷出场时,坐在丁翰左边的紫衣男子手肘碰了碰他,挤眉弄眼,意味深长。   宋绘心底里断断续续的逻辑脉络因着他的出现似乎明了了。   她想过丁翰的性格,好面子或是男人占有欲作祟会提出纳妾一事,但不会是在宋惠兰刚怀上孩儿的当下,定是有什么其他原因使得他没顾及得了妻子。   狐朋狗友吗... ...   白芷并非这场诗会的主角,她弹了两曲后便悄声退走了,宋绘像是忘了这趟目的般,继续坐在席上听曲儿,连听了四个才起身。   她走到丁翰那桌,朝他福了福身。   许是丁翰此前已介绍了她的身份,他旁边坐着的众人并未问些什么,只是用略好奇的目光打量她。   丁翰此刻已将白芷当作自己的人,问这话时,隐约的带着些许炫耀的神色,“听完了,觉得如何?”   一路上对白芷颇为期待的宋绘此刻却并 没有顺着他的意思往下夸,她以一种近乎无邪的目光看着他,“姐夫,这就是你倾心的女子,...感觉,挺普通的。”   丁翰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脸上笑意微僵,替着辩解道:“她琴艺极好,许是人太多,你没好好听。”   宋绘似完全不记得来路时的憧憬,一脸莫名,“我有好好听,可确实很普通,姐夫,原来你就是为着她和我姐姐闹翻的啊。”   宋绘的声音极轻极低,又带着莫名的,复杂的,难以说清的情绪。   宋绘虽没带贬斥,但丁翰却觉得白芷有些落了他的面子,宋绘前面铺垫得极好,这时突然转变态度,强烈的落差让丁翰突兀的,对白芷的喜爱瞬间去了大半。   宋绘并未缠着丁翰说白芷的不是,她适可而止的停下,说想回府陪宋惠兰。   “说得也是,该回了。”丁翰说完,边起身,拱手和友人告别。   他人缘极好,各桌都有人给他回礼。   宋绘安静垂首站在一侧,眼底欲言又止的情绪消减下去,搭着眼睑,露了些旁人难以看见的漠然。   讲义气又爽快的人容易集着朋友,但也是最容易被人煽动。   宋绘不知道丁翰的朋友之前和他说了什么,但大抵离不了男人风/流,但这样风/流的决定又会因为风/流得还不够变得岌岌可危。   “走吧。”   “嗯。”宋绘落后丁翰半步,轻声的,又坚定的,像是小女孩儿赌气般,说到:“姐夫,你值得更好的,她与姐姐相冲,我不喜她。” 第十四章 阴沟翻船。   纳妾这事儿就像是投进湖里的小石子,短短荡起涟漪后,转瞬便没了声息。   宋惠兰虽不知丁翰为何因着宋绘几句话转了态度,但她心里欢喜,也顾不上细细探究缘由,食过晚饭后,叫住宋绘,和她一起挑选明个穿戴的衣裳和首饰。   几个姐妹里,宋绘最喜欢大姐宋惠兰,倒并非只因为幼时“狼狈为奸”的情谊,只是因着她心态好,万事总能往好的地方想。   孩子没了确实是一件伤心事,但人总得往前看,只要笼络住丁翰的心,孩子总归是会再有的。   “你怎不说话?是都不好看吗?”   “没,都好看,选不出个一二。”   宋绘没出什么主意,最后宋惠兰自个儿定了衣裙和首饰,靛青色的裙衫,配上一套的青白色的玉质发簪耳饰。   她晚上的心思没白花,第二日一同吃早饭时,丁翰便一眼看出了不同,“以前没见你穿过这件衣裳。”   宋惠兰笑着应道:“上月新做的,还是头次穿。”   丁翰:“你上月扯了不少布,给绘儿也做几身,她这么大的姑娘了,天天穿旧衣裳像什么事儿。”   宋惠兰这才凝神注意到宋绘的袖口边有浆洗多次发白的痕迹,她忽略了心底里的怪异感,点头,应道:“夫君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这衣裳也太旧了些。”   “不用的。”   丁翰也不听她 说完,以长辈般的口吻敲打道:“你不在意无事,但别人若是看见了还以为岳父岳母怎么苛待你,姐夫不至于连你几件衣裳都做不起。”   宋绘见丁翰态度坚决,不再多说,柔顺的朝丁翰道了谢。   丁翰见她听话,脸上露了笑。   “中午吃了饭,我带你出去逛逛,这东街的花市有些看头。”   宋绘没太专心,过了好一会儿,才浅浅回了个“好”。   宋绘陪着宋惠兰说了会儿话,便回了阁楼。   午时,她扯了个睡回笼觉的理由没和宋惠兰丁翰一道用饭,稍晚一些,不认识的小丫头提了个精致的食盒来她屋里。   一碟嫩笋,一碟凉拌蕺菜,一盘炒鲜虾和一碗煮得软烂的粳米粥,香气扑鼻。   “老爷说怕你醒来饿着了,便吩咐奴婢给您拿些吃食来。”   向来礼数周到的宋绘安静坐着,完全没开口的意思。   春瓷露着笑,替宋绘应道:“我家姑娘估摸着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替我家姑娘谢谢姑爷。”   婢子应了一声,退出房间。   “姑娘,你不吃吗?都是你爱吃的菜。”   宋绘不太感兴趣,看也不看一眼,“你们也没吃东西,端走吧。”   春瓷似想开口说些什么,宋绘瞧出她的心思,在她开口前便回绝道:“我不饿,无须管我。”   她心情不好,春瓷不敢多问,将热乎的菜收了,退走前替她关上了门。   宋绘推开窗,吹着河风,想着丁翰这几日略有些过界的言行举止和关切,情绪有些沉。   过了一小会儿,春瓷又来敲门,说是丁翰因着隔壁县城的生意问题,临时取消了下午和宋绘的约定。   宋绘不觉得失望,反而松了口气,她应了声知道,让春瓷替她找本书出来看。   她心里有事儿,看得不/太/安稳,莫约未时便彻底没了兴致。   她往河对岸瞧了一眼,农家屋舍连片,土墙瓦檐相连交叠。   在尽全力发光发热的太阳底下,三三俩俩露着膀子的男人扛着农具往地里去,妇女则坐在院里,边看顾着小孩儿边纳鞋垫贴补家用。   正是下午阳光好的时辰,若是现在出发,回家应还不到饭点。   宋绘放下书,唤了春瓷进屋帮她梳头。   “夏陶陪我去找大姐,你在屋里把行李稍微收拾收拾,等会儿我去向姐姐告辞之后,我们便回家。”   春瓷对宋绘的心思向来一知半解,闻言,应了声,也不多问。   宋绘走到兰心苑门口时,在宋惠兰身边服侍的解语迎上她,福身,高声请了安。   “姐姐在午睡?”   解语点头,“夫人吃了午饭就说身子重,想睡觉,三小姐这趟来得可不巧。”   “既是如此,我便不打扰大姐了,劳烦替我说一声,家中有事未做完,我心中惦念,便回去了。”   “这话我可不敢替您传。”解语往紧闭的房门瞧了一眼,“我去通报一声,三小姐你稍等片刻。”   “也好。”   过了一小会儿,解语打开房门, 邀宋绘进去。   宋绘进去,余光瞧见屏风后露出的一片白色裙角。   她没打算对宋惠兰的私事过多探究,当作没看见,在宋惠兰右手的椅子坐下。   宋惠兰扶了扶发簪,打了个哈欠,“刚我听解语说你想回家?”   “从未离家这么久,出来两日,有些想家,所以来向姐姐辞行。”   “再待几日。”   她语气太过强硬,宋绘偏头看了她一眼,宋惠兰目光闪了闪,解释道:“你这才来两日就走,我们姐妹俩都没好好说几句贴心话,这可不行,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得多留几日。”   宋绘弯唇笑,“我也想多陪大姐几日,只是这婚期也近了,我还有许多事未做,有些待不住,待婚事准备得当,我定再找父亲说说,来找姐姐玩。”   “可是我和你姐夫还没完全和好如初。”   宋绘含着浅浅的笑,柔柔的挡回去,“所以我在这儿才挡事了,我早就该知趣一点,昨个儿夜里就出发。”   “你这是打定主意要走了?”   “姐姐如今和姐夫已没了争端,我再待倒显得不懂事。”   宋惠兰安静了片刻,目光变得微微有些复杂。   宋绘还来不及探究她眼神里的意思,就见她熟稔的,又含着亲昵的瞪她,“怎么也把今天晚饭吃了,若是再拒绝就是不给我这个大姐面子了。”   她既这么说,宋绘也不好犟着说一定得马上走,便按着宋惠兰的意思,吃了晚饭再离开。   宋绘其实对宋惠兰的异常略有察觉,但是在吃了饭,脑袋昏沉不受控倒下时,依旧没明白宋惠兰为何突兀的向她出手。   宋绘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她看不清周围环境,但从灰尘和木头混杂的特殊气味和略有些潮湿的墙壁推测,她应是被关在一间长时间没人用过的,靠河的旧房子里了。   宋绘动了动身体,发现自己脚踝和手腕被人用麻绳牢牢系住,嘴上蒙着厚厚的麻布,避免她逃跑和出声。 第十五章 顺水而下。   宋绘背靠着墙,沉沉的吸了口气,心里漫上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对善意恶意向来敏锐,宋惠兰的恶意来得莫名其妙,没得一点预兆,她完全想不通为什么突然朝对她出手,...烦闷焦躁的情绪翻涌,让宋绘难得有了火气,随即她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管是什么荒谬的原因,现在,此时此刻,最为重要的事是摆脱目前困境。   宋绘死死咬住下唇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手指在身后摸索,让绳索钩挂在一段木头上,来回反复数次拉扯,过程中,她尽量控制自己不出声,以免被发现。   绳索被拽拉出富余空间,宋绘手腕挣出来,侧耳倾听屋外动静。   在深夜里,除了哗哗的流水声,还有细碎的说话声,说话的人是一男一女,隔得不远,隐约能听见一字半句。   “里面那姑娘不像是楼里的啊...,”   “刘 山,你敢给我起歪心思试试?看我不剪了你子孙根...”   “哪能啊,我就是问问。”   “哼,我还不知道你...”女声说话的音调极有特征,微尖,拿腔拿调,“这人...,反正你别动她。否则得吃不了兜着走。”   她低声说了些什么,男子嘿嘿笑了两声,“有点刺激啊。”   “你们这些男的,披着张人皮,心思龌龊...”   “你不是喜欢得紧吗?”   宋绘很确信宋惠兰身边没这样的丫鬟,她也从来没有听过“刘山”这个名字,宋惠兰很有可能是外人合谋一起对付她的,...这场绑架简直不可理喻。   两人又暧/昧的调了几句情,女子开口道:“她估计快醒了,我进去看看。”   “如果醒了就再给她灌点蒙汗药,免得麻烦。”   “还须得你说。”   宋绘虚闭上眼,听见一声旧旧的开门声,接着就闻到一股略有几分刺鼻的汗味。   蜡烛暖黄的光落在眼睑上,温热发亮的光感让宋绘按耐下急躁的情绪,等着最合适的时机。   女子端着烛台凑近瞧了她一眼,低声嘟囔道:“怪就只能怪你长得太好看。”   男子远远问了一句,“醒没?”   赵倩起身,“还没,啊——!!”   刘山听见她惊慌的叫声,一个激灵,困意瞬间消散,他大跨步走到关着宋绘的仓库门前,看见赵倩满头血,摇摇晃晃的被宋绘推了出来,尖锐的银簪抵住她的咽喉。   满是血迹的椅子腿被扔在地上,宋绘头发散乱,狼狈又散发着隐隐瘆人的冷意。   刘山想上前,宋绘将银簪往赵倩肉里又送了一分,感受到疼痛的赵倩急急开口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刘山脚步一顿,对眼前陌生的情况完全反应不过来,该被绑着的娇/小姐,此刻,却像个穷途末路的凶徒般,挟持着人质试图脱身。   他抬起手朝宋绘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别冲动,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   宋绘声音微哑,冷静,又简单,“和你说没用。”   昏暗的废弃宅院,细微的烛光渲染出令人窒息的对峙氛围,宋绘并没太多无用的情绪,她握住银簪的手静静的放在赵倩喉咙处,“我且问你,是谁让你们守着我的?”   刘山绷着神色摇头:“我不能说。”   “你们和宋惠兰有什么关系?”   刘山答非所问:“我们的人子时会来换班,你逃不掉的。”   “看来我们谈崩了。”宋绘声音平和安静,像是在大海中依旧保持住平衡的小船,眼看着就要被大风浪给掀翻,下一刻又从浪潮中劈出来,平稳的行驶在浪脉上。   她不再问,推着赵倩又往前走了一步,“后退。”   刘山深吸一口气,按她说的做。   宋绘像是对自个儿处境完全不上心般,她看了眼赵倩,又将目光落回刘山身上,“她是你相好?”   “...是。”   “你们处了几年?”   “...干/你何事?”   “若 你们感情没深厚到哪儿去,不如我们一起杀了她,然后双宿双飞?”这话说得就像是问今个吃没吃,天气好不好,随意普通得让人措手不及。   刘山一时间没答话,宋绘弯着眼笑,“看来是露水姻缘。”   刘山目光在宋绘脸上停了停,嘴唇动了动,没反驳。   宋绘打量他的表情,脑子转得飞快,面上风轻云淡问,“我的提议如何?说实在的,我比她漂亮很多吧。”   他目光略下移,在赵倩腹部停留了片刻,宋绘回想起女子身上那股没用香料遮掩而显得刺鼻的汗味,...她心里轻叹了口气,知道今个应是没法善了。   两人边说话的当下,人已经出了关人的房间,进到和小房间连在一处的堂厅。   刘山和赵倩刚才就待在这里。   漏风的破旧房间里,散架发霉的桌椅残骸堆在角落,颜色陈旧的四角桌勉强还能坐人,放在中间,桌上烛灯边放着几坛子酒,刚刘山应是坐在这儿喝。   刘山似乎被她刚才的提议说动了,问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宋绘应着:“我找个法子证明给你看。”   话音刚落,宋绘极为突然的动了,她后退一步,用力踹在赵倩背上,把她推进刘山怀里,同时,她伸手拿到了桌上酒坛。   刘山顾及着赵倩的肚子,双手抱住她,做肉垫被冲力推得“蹬蹬”连退了数步。   接而,躲避不及,被宋绘用酒坛狠狠砸到了后脑勺。   酒坛破开,刘山头上的伤口莫约是被酒水淋到了,疼得他发出“嘶嘶”声。   刘山吃痛,怒目转身,“你这个婊/子,竟然敢砸我,老子今天非得宰了你!”   他将赵倩往屋角一拉,走上前,掐住宋绘的脖子。   宋绘一手去掰他的手,另外一只手拿起桌上的烛台,烛火像是闻到腥味的猫,爬到了刘山的头发上,下一刻,在酒水的助力下,熊熊燃烧起来。   刘山不得不松开宋绘,给自己扑火。   火完全没有被扑灭,疼得刘山五官都扭曲了起来。   “啊啊啊啊——”   “烫烫烫!!”   “妈的,你这婊.子!”   宋绘往他身上再泼了一坛子酒当谢礼。   火烧得更旺了,他满脸狰狞,念叨着“水水水”,从房间冲出去。   宋绘把掉在地上的银簪捡起来,走到赵倩旁边,居高临下看着她,赵倩被这突变的形势惊呆了,完全反应不及,眼睁睁的看着宋绘走近。   火光和月光混杂在一起,衬得房内的光线诡谲可怖,下一刻,银簪刺进喉咙,喷出鲜红色的血,在破烂的窗户纸上激出一道弧线。   刘山动静闹得很大,宋绘远远便听见喧闹说话声了,她退回屋内,略思考了小半晌,将裙衫脱掉,搭在赵倩身上,并倒上酒。   宋绘咬住发抖的下唇,尽量让自己动作稳一些,在看见洒满酒的裙衫被烧干净后,她穿着亵衣从屋子侧门离开。   宋绘避开人群到了河岸边,回头瞧了 一眼三三两两点起来的火光,安静的走进水里。   绍南在梁普的下游,她只需顺着水势往下,应该最多一个时辰便可以到绍南。   这事儿,不能和她沾上关系,若是想要完美脱身,她需要人帮忙。   宋绘仰着头露在水面上,微抿了下唇,在脑海里搜寻了小半晌,只能想起顾愈的脸... 第十六章 梦中情郎。   夜里的淮河表面平静,内里水流却湍急凶猛,宋绘水性上佳,一路倒没出什么意外。   接近寅时,宋绘借着水力靠岸,扒着石阶从水里出来,歇了好一会儿,才算恢复了点力气。   离天亮还早,视野里浮着浓浓的雾层,宋绘借着乳灰的天色辨别了一下方向,往西街走去。   绍南虽繁荣富饶,但总归是有穷人,西街便聚集着家境普通的人家,宋绘叩了街角的一户人家的房门,不一小会儿,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透着机灵劲儿的眼睛。   他看见宋绘惊讶的睁了睁眼,揉了揉,低声道:“姑娘,你怎来了?”   宋绘没多解释,“来庆在吗?”   “来庆哥在睡觉,您先进来,我去叫他。”   来庆听到信儿,急匆匆的从屋内出来,看见全身湿透的宋绘,又返回屋里,翻找了一件新衣裳给她,“出什么事了?”   “之后再细说。”宋绘套上不合身的衣裳,卷了卷长了一大截的袖口,继续道:“之前我让你查了顾愈,你应知道他住在哪儿吧。”   “知道,在武德巷。”来庆急急忙忙束发,“我带您去。”   陈来庆带着宋绘抄近路去到顾愈宅邸,他上前叩门,向守门的仆从道了来意,仆从狐疑的打量了他小半晌,在瞧见站在他身后的宋绘时,闪了闪眸,道了声“稍等”。   等了莫约一柱香,门重新打开,仆从恭敬将他们领进府内。   武德巷大多是住着有着官家关系的富商,顾愈当前住着的这个宅邸前主人便是丝绸皇商程家,前些年,程家靠山因着贪污国库被流放,他们次年就因着贡布出差错被人从皇商位置拉了下来。   朝夕之间,一个红火了三代人的大家族顷刻倒塌,产业也变卖了个干净。   这个宅子辗转多人,最后不知落到哪儿去了,没想到现在竟到了顾愈手里。   宅邸有些年岁了,并不显得张扬,格局庄严,穿过两道拱门便可看见亭台楼阁,小桥池畔。   或许是因着宋绘深夜到访的原因,房舍内零零落落亮了光,光在游走,无声向着她延伸而来。   宋绘在石桥上停下,看着顾愈披着外袍,从光丛里走出来。   顾愈走到她跟前,看见她狼狈的样子,唇角边含着的笑意去了大半,“怎么回事?”   宋绘福身,往顾愈身后的两人扫了一眼,稍作判断后,温温的弯唇,“出了些应付不了的事,所以只得觍着脸来求公子帮忙。”   宋绘面色发白,唇/瓣乌青,似因为太冷,身体止不住发 抖,她看上去狼狈又窘迫,但表情却出奇的平静,俏生生的立着,宛若夜里发光的星星。   顾愈不自觉的放柔音调,“你说。”   “前因后果我现在也还一头雾水,等事后弄清后再告知公子。”   “可以。”   宋绘绷紧的唇角微微放松,“我要一只船,和三五个可以和我串口供的船夫,越快越好。”   “一刻钟即可,不过...”顾愈目光在她身上巡了一圈,“你先洗个澡,换身衣裳再说。”   “不急,我...”   “按着我说的来。”   宋绘微一顿,迟疑的点了点头,“谢公子关心。”   宋绘被安置在一间干净内室里,床榻俱全,屏风后正备着沐浴要用的热水。   一个看上去莫约四十岁的妇人拿了一身干净衣裳进屋,朝宋绘福了福身,“府上没女主子,因而没小姐合适的衣裳,我拿了件老奴前月裁的新衣裳,小姐先将就片刻。”   宋绘:“多谢。”   宋绘婉拒了妇人的服侍,脱了衣衫跨进浴桶内。   水漫在锁骨处,柔柔的将她整个人包住,暖洋洋的热水一下驱散了骨头缝里的冷意,她不自觉的眉眼软和下来。   她今天一天都没怎吃东西,再加上在河里泡了一个多时辰,这时候只觉得又饿又累,靠着桶,忍不住阖上了眼。   “太尉,小姐还在沐--,太尉。”紧接着慌乱的喊声,“砰”的一声儿,门从外面被人推开。   宋绘刚想拿衣裳套上,就看见顾愈绕过屏风,丝毫没避嫌意思的出现在了眼前。   他往紧追着来的妇人冷冷扫了一眼,“出去。”   妇人似想说些什么,踌躇的站在原地,没动。   顾愈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子,抬高音量,“滚不滚?”   妇人身体一抖,急急福身,退出房间。   顾愈目光在她身上落了落,漫上难以言语的阴郁。   他脸上没带着往日客套的笑,贵气和文雅消失无踪,透出另一种,宋绘从未见过的...威势。   宋绘心里一惊,感觉血流都变得不顺畅了起来。   她对顾愈并不了解,仰仗着他明目张胆表现出来的喜爱,以赌/徒的心态来了这里,但她忘了,男人的喜爱大多时候都凭着心情,她并没有拿起顾愈这面盾的能力。   宋绘稳住心神,隔着乳白色的热雾看顾愈,“公子为何突然生气?”   顾愈冷冷的弯了弯唇,“你做的事你不知道?胆敢来找我借人遮掩你的情郎,活得不耐烦了?你这次去梁普就是为了私会你那情郎?”   宋绘虽不知梁普消息为何这么快就传到了顾愈手里,但她略思考便想通了为何会有这种传言的关节。   她坐在桶里,仰着头瞧顾愈,神色干净坦荡,“公子信吗?”   顾愈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未应答。   宋绘不慌不忙眨巴了下眼睛,由着眼睫上的水珠滚落,“这大宁有几人可和公子风华比肩,见过公子,其他人如何入眼,若说有梦中情郎。当是公子才 是。”   宋绘这话说得顾愈舒服,也不须得宋绘出示什么证据,他顾愈风华无双就是活生生的人证,他心里郁结一消,挑了挑眉,“说得在理。”   宋绘压着紧张感,“公子,可否出去一下,容我穿衣。”   顾愈闻言,目光在她脸上落了落。   宋绘发丝如同海藻般披在肩上,几缕耳发柔顺的贴着额角,显露着平日难得一见的楚楚柔顺,他知非礼勿视,但视线情不自禁的沿她那张泛着粉色的面颊往下,顺着漂亮的肩颈线条看见被起伏水线勾勒出的山峦线条。   宋绘往下藏了藏,脸上笑意没法子像刚才那样平稳。   顾愈哼笑了一声,起身折出去。 第十七章 不是大事。   宋绘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水,将湿漉漉的头发在脑后随意挽了个髻,穿上妇人给她拿的新衣裳,从屏风后绕出。   顾愈见惯了美色,也没法子在宋绘身上挑出一点半点差来,她五官生得好,身段也好,就算穿着粗衣麻布,也掩不住艳色绝绝,完全合他口味。   想他顾三家世才貌俱佳,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未婚女子暗送秋波,权势世家扫榻相迎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偏在宋绘身上没能如初愿,这让他有些耿耿于怀,甚至第一次生出要以权势压人的心思。   他想得有些远,眸里情绪散漫,不在状态。   宋绘开口唤了他一声儿,顾愈掀眼睑瞧了她一眼,驱了脑海里掉价的念头,“船已备好,你要的人也找齐了,你吃些东西我便带你去见。”   宋绘看着满桌精致的吃食,福身道了谢,在顾愈对面坐下用饭。   她没什么胃口,捡着吃了几筷子便说饱了。   顾愈目光在她身上落了落,似有话要说,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临时改了主意:“走吧,人在书房候着了。”   宋绘应了一声,跟着起身。   顾愈找来的三个大汉皮肤黝黑,身材壮硕,倒是极合适船夫这身份,宋绘要他们做的事儿极为简单,咬死她昨天夜里花银子在梁普码头找他们租船渡河去看昙花,今早才回。   这事儿不难,领头续着络腮胡子的大汉瓮声应下,掷地有声的保证着定会办得妥帖。   顾愈听着她面不改色编的谎话,眉眼间闪过兴味,“为何要这么说?”   宋绘见他着实好奇,不得不稍做了解释,但毕竟涉及到杀人,宋绘没敢多提,不动声色转了话题。   时间不早了,宋绘恐迟则又生出新变,便向顾愈辞行,乘船北上。   她回了梁普才知事情被传成什么不像话的样子。   她晚间失踪便有消息传,说她和情郎私奔,到深夜,刘山闹出动静后,传言又变了模子,说是她发觉情郎有了异心,杀了和情郎私通的女子,连夜逃走。   这流言像模像样,就几个时辰的时间,宋绘的心狠手辣传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   托着愈演愈烈流言的福,宋绘不须得找人打听便知 晓了刘山和赵倩的身份,一个是鸿鼎酒楼的跑堂,一个是花满楼白芷姑娘身边的婢女。   宋绘结合着传言的方向,向几个临时找来的船夫补充了细节,编出一个新故事,让他们在码头找人说道说道。   还未到繁忙的秋收季节,大家对闲事杂话兴趣浓厚,不一会儿,由着码头传出了私通杀人案的新版本。   这刘山和赵倩暗通款曲许久,赵倩怀了身孕便逼刘山娶她,刘山哪愿娶风月女子为妻,自是不肯,两人幽会时发生口角,刘山被赵倩伤着,便失手杀了她。   而无辜被牵连进来的宋家姑娘只是听闻昙花只在夜里开,为了躲不让她乘夜船外出的阿姐,胆大包天的偷溜出府,租船渡河去赏花了。   少女年华,有些浪漫情怀也实属正常,宋绘这行为倒合情合理,再加之,刘山赵倩二人有些牵扯许多人都知晓,一时间,流言便变了风向。   宋绘见时机成熟,这才露了面,一脸委屈往县衙去。   案件审理,是由着纠纷双方陈述辩驳,县令做判断,宋绘只问了他一个问题,问他和赵倩是否私底下有来往。   刘山有苦说不出,他和赵倩是确有其事,但人根本不是他杀的,到这时,他才惊觉为何宋绘昨夜在危险重重的劣势下,还是选择杀了赵倩再离开。   没了第三人。   死无对证。   可怕的心计倒是其次,狠辣果决得让人心生寒意。   仵作验尸,赵倩确有身孕,刘山失手杀情人的事算是坐实了。   毕竟涉了人命,县令没决定权,须得州府复审才行,宋绘和刘山一同被关进了地牢里,等着后续。   这与宋绘想的相差不大,她柔顺应下,跟人去了牢狱。   虽心里有了准备,但进到光线昏暗的牢狱,瞧见摆放的各种刑具还是把她吓住了,她觉得脑袋一跳一跳的疼,背脊悠悠发凉,有些站不住脚。   宋绘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进到牢房里的,等她回神,人已经坐在了铺着草席的台阶上。   砖砌的台阶很窄,又硬又凉,眼睛瞧不见东西,触感便被无限放了大,她能闻到刺鼻浓厚的血腥味,受不得控制的,赵倩死前瞪大的眼睛在她脑海里闪过。   杀人的时候,她不是不怕,只是当时已没更好的选择,这时,被环境这么一弄,她胃有些难受。   外头下了雨,哗哗的雨声衬得牢房更为阴冷,她眯着眼,蜷坐在角落,希望时间能过快些。   她累着了,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牢房条件简陋,她睡得不太舒服,没多久便醒了。   光线昏暗,没法子知道时辰,但牢房窗外已没了雨声,应是过了好大一阵子。   锁着房门的铁链发出声响,狱头唤她,她不明所以,跟着狱头出了牢狱。   刚坐在公堂上的县令,此时,在外,堆着一脸笑的等着她,“这文书去州府须得些时日,牢狱条件简陋,宋小姐在家中等候便是。”   宋绘有些懵,不知道这 大宁律法何事这么通情达理。   “小姐赶紧出去吧,别让太尉等久了。”   宋绘思维钝钝的,依着县令的话,往外走。   她一眼便瞧见了坐在街边茶肆的顾愈。   刚下了雨,云层还未完全散去,橘色阳光漫过白青色的云层,降在他身上,他姿态慵懒,闲适,又揉着旁人学不来的张狂。   宋绘走过去,安静瞧着他。   顾愈放下茶盏,打量了她片刻,轻描淡写说了放她出来的缘由,“刚下了雨,出了彩虹,因是少见的双虹,所以想让你瞧瞧。”   对有权有势的人来说,就算涉了生死,也不是大事。   街巷总有小儿传唱要嫁便嫁世家郎,这含着金勺出生的公子哥若是存了哄人开心感动的心思,可比普通儿郎强太多,那种挥手间的举重若轻是没这权势的男儿模仿不了的。 第十八章 狼子野心。   顾愈目光在宋绘身上停留了片刻,没说什么,食指在桌面轻敲了两下,让她坐。   宋绘定下心神,在他对面坐下,唇角弧度微微上扬,笑得妥帖,“公子怎么来梁普了?”   “本想在绍南等着你完事儿了回来讲故事,但这故事似乎比想的还要有趣。”顾愈眉眼镶着一层夕阳的弧光,他语速比往日慢上两分,形成不动声色的压迫感,“所以便亲自来了这一遭,更显听故事的诚意。”   宋绘眼睫扇了扇,对顾愈的难搪塞有些头疼。   几个船夫都是他借的,他自不会相信街巷传的鬼话,宋绘若是想彻底扯开杀人嫌疑,还须得再编个谎来圆。   也不知她哪儿取悦到了顾愈,顾愈旁若无人笑了声,迫人的气势陡然一消,从筷篓里抽出一双木筷递给她。   “不急,听人说这家馄饨好吃,先尝尝,待吃完再慢慢讲也不迟。”   宋绘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筷子,应了声“好”。   宋绘不怎喜欢女四书里讲的许多道理,总想着人生在世,当要过得随意些,但真坐在街边喝茶吃饭,她又有些不太自在,好在没让她等多久,热腾腾的馄饨便上了桌。   宋绘吹了下汤面,捧着碗喝了一小口,才开始吃。   顾愈并未动筷,而是旁若无人的盯着宋绘瞧。   他手里有人在梁普,前几日得知她北上去探望流产姐姐便鬼使神差下令让注意着些,事后他因为这个无头无脑的吩咐有些懊恼,但也没收回,由着下面的人执行。   昨夜,他有事务在身,没及时查看信鸽,待宋绘找上门才察觉梁普有异变,虽滞后的消息造成了不小的乌龙,但他也因着这个饱了眼福,倒不觉得丢面儿。   让他生出恼意的是,事里涉了人命,她竟一字不提。   以宋绘的性子应是不会吃亏,但顾愈还是不太放心的跟过来了。   世家子弟偶尔被哪家女子才貌折服,递递花吟首诗是为风/流倜傥,但若是喜怒忧思被牵扯着走,做些叛离经道的事,那就失了大丈夫的 体面了。   他也该差不多得了。   宋绘不知顾愈在想些什么,只是说馄饨好吃的人却一点没动筷,让她好奇的抬了抬眼。   顾愈捕捉到了宋绘的眼神,不带仓皇,没有不安,一往无前的坦然,因着阳光微微发闪,发觉顾愈一直在看她,她飞快的搭下了眼睑,继续装乖顺,留个头顶给他看。   顾愈轻嗤笑了声,刚冒出来的念头消散了七七八八。   宋绘这么有趣,他挂心一点也是正常的,他又不是庙里苦行僧,何苦拘着自己七情六欲。   顾愈不太正常的举动让宋绘略有不安,她放了筷子,抿着唇看他。   “吃饱了?”   宋绘点头。   “那好,我有话和你讲。”   宋绘安静看他,做出倾听的姿态。   店铺檐角相接,客流如织,并不宽敞的街道两侧聚着卖点心的小贩,偶尔也会有镖头或是武士之类在身旁经过,在一片嘈杂的市井杂音里,宋绘听见顾愈说,“就算你耍聪明把杀人掩过去了,我也能抓你进去,宋三小姐,不如再考虑一次我的提议。”   宋绘心里一跳,手里微微有些出汗。   想要通过街巷里流传的一言半语,推测出整个事的来龙去脉不太可能,就算顾愈知道得常人多了一些,隐约猜到了,也拿不出相应的证据才是。   但,有时候,并不须得证据,就像他能随意将她从牢狱捞出来一样,给她安罪名也是一句话的事。   宋绘稳住心神,定定的瞧他,“公子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顾愈抬了抬唇角,笑,“不用现在就给我答复,唔...,明日午时前就行。”   说是提议,但话里满满都是威胁,宋绘心里不由得生了两分怨气,脸上笑容也变得有些敷衍,“我一/夜未归,阿姐当是担心了,就不和公子久聊,先行回家了,至于彩虹... ...”   她抬眸瞥了他一眼,“公子自己看吧。”   顾愈难得在言语占了上风,也不计较她的态度,吩咐护卫跟着宋绘,把她送回去。   看见宋绘回府,机灵的小厮便先一步跑去正屋传了话,她还没走几步,就看见宋惠兰和丁翰一道迎了出来。   宋绘往前走了几步,福身问安。   宋惠兰看着俏生生立在院里的宋绘,挤了个难看的笑,“回来便好回来便好,你这突然跑出去,可把我担心死了。”   丁翰紧接着宋惠兰开口,毫不掩饰对宋绘的偏爱,“想去看昙花,和姐夫说一声便是,何须这么半夜跑出去,好在没出什么事,要不你姐哪担得起。”   宋绘在宋惠兰惊惶不安的眼神里,弯唇,朝丁翰笑了笑,“多谢姐夫关心,我没什么事,不过有点话想和大姐说,姐夫能不能把人借给我一刻钟。”   丁翰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了两圈,开口道:“经历了这么大的事,今晚就和你姐姐一起睡吧。”   宋绘:“不须得,一刻钟便够了。”   宋惠兰的屋子在庭院的 北边,格局中规中矩,房里摆设简单,没用香料,明堂干净,能看出主人不拘一节,不矫揉造作的性子。   宋绘关上朝阳的窗,在矮塌边坐下,“大姐,说说吧,为什么这么做?”   宋惠兰先是沉默着,而后突兀的开口,回应道:“但凡你有丁点把我当姐姐都不该做这种事,你是自作自受,怨不得我。”   光陡然凝住,宋绘瞧着要哭不哭的宋惠兰,微张了张嘴,露出些错愕。   “是因为姐夫?”   宋惠兰两颊因着愤怒微微抖动,“你果然知道丁郎对你有意。”   后院关系向来复杂,宋绘也算是遇到过很多坏事,但从没一次像这样,出现得毫无端倪,简直是,无妄之灾。   宋绘想着因为这事儿,自己扑腾着主动投了顾愈这张网,难捺火气,“你是不是有病?”   宋惠兰不愿在宋绘面前落了声势,胡乱擦了擦眼泪,昂起头,“其实你该谢谢我,你知不知道我那夫君替你找的夫婿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脸上露出些快意的笑,“那尹可为最喜睡他人之妻,有交换/妻妾的嗜好,你若去了,还不知会受什么侮辱。”   说到这儿,她脸上又露出些复杂的愤怒,丁翰牵了尹可为和宋绘的红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第十九章 愿为良妾。   宋绘并未如宋惠兰的预料,后怕亦或是恐惧。   她像是还没意识到自个儿是这荒唐丑事的主角之一,以一种旁观者的态度,兴致勃勃的观戏,问与她一道动手的人是不是花满楼的白芷。   赵倩是白芷的婢女,宋惠兰并不意外宋绘能猜到,只是要她承认和情敌联手多多少少有些弱了气势。   宋惠兰面色不虞的呛声到:“有如何,没有又如何?总归这事儿不是假的。”   宋绘盯着她看了一小会儿,扯了扯唇角,笑,声音喃喃,“白芷姑娘和大姐是一条心吗?大姐想要将我送走,白芷姑娘怕是不这么想。”   宋绘性格谨慎,并不随便开口、随意下判断,亦或是争口舌之快,也因如此,她一句模糊的猜测却极有说服力。   宋惠兰,没有缘由的,突然变得极为不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你往后便知晓了。”宋绘抬手习惯性的拍裙踞,迟一步意识到穿的是麻布衣裳,手顿了顿,垂于身体两侧,想起另一回事,“不过,大姐,不是我谢谢你,而是你该谢谢我才对。”   宋绘慢慢抬起眼,目光清澈,语气诚恳,“若我真因你一时冲动出了什么差错,只要我没死,往后必定让大姐日日寝食不安。”   宋绘性子虽温吞,但并不好相与,宋惠兰虽知道,但没一回像此刻这样,感受得如此明确。   她有些后悔,但又说不好在后悔什么。   宋绘没了再和宋惠兰继续交谈下去的兴致,一面笑一面说着客套话,“大姐,我有些乏,就先回房了,晚饭就不和你们一道用 了。”   “啊?嗯...嗯,好好休息。”   宋惠兰想学宋绘那样笑,但没那个灵气儿,笑容配上下垂的眼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宋绘回了暂住的小阁楼,被春瓷欢欢喜喜迎进室内,她眼睛红彤彤的,强压着哭意,露出笑:“已备好了热汤,姑娘先沐浴可好?去去晦气。”   宋绘不想拂了她一片好意,点头应了声“好”。   她洗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换上充斥着皂角香气的衣裳坐到窗户边,安静看着天色渐暗,热意渐消的梁普城。   城池披着月色,陷入另一片明亮的火热里。   点着橘色灯火,传出渺渺笙歌的画舫船只在河面上缓行,船上的人,河岸边的车被昏暗的光溶成一道道小小的黑色剪影,乌漆嘛黑的,像极了宋绘阴沉沉的心情。   宋绘虽有些意外尹可为在床榻间的特殊嗜好,但要说什么愤怒恐慌的情绪,未必有。   她一直以来的处事习惯便是遇到事,想解决法子,到时候定会有到时候的路可以走,但提前知晓了,自没有捏着鼻子认命的道理。   只是,...宋绘揉揉额角,有些头疼。   尹可为这边是火坑,顾愈那边也没好到哪儿去,高门大户,规矩繁琐,晨昏定省,写怎样的字,和哪些人交往,送什么样的礼,以什么态度和人讲话,桩桩件件,皆有定数,她完全没这方面的常识,去了定会举步维艰。   两边都是火坑,要往哪边跳,还真不好决定。   春瓷把替宋绘绞头发的帕子搭在一边的置物架上,问宋绘要不要用饭。   宋绘:“我在外面吃过,暂且不饿,替我把棋盘找出来吧,我想下会儿棋。”   春瓷应声,去翻行李。   宋绘喜欢下棋时瞎琢磨事儿,春瓷知道她这个习惯,倒了杯热乎的花茶放在她手边,安静退出房间。   宋绘下棋下到半夜,又发呆坐了好几个时辰,一直到天蒙蒙亮,才脱了外衫,上床睡觉。   她睡得晚,醒来的时候已日上了三竿,她坐在铜镜前,由着春瓷给她梳头,不太在状态的听着夏陶说话,待她说到丁翰请她去泛湖时,才微微收敛了散漫的表情。   “替我拒了。”   夏陶脸上出现难色,“姑爷已经备好马车在府外等着,说让姑娘洗漱完便过去。”   宋绘搭着眼睫,神色怠慢,“我约了人,得去赴约,你按这话说转告便是。”   夏陶稍迟疑了一小下,福身应了声。   过了会儿,夏陶便带了丁翰的话回来,说是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出门不安全,还是别随意抛头露面得好,泛湖的船只已租好,莫要浪费了。   这是婉言拒绝她了。   宋绘低头思忖了一小会儿,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道:“大姐去吗?”   夏陶茫然的摇了摇头,“不知,姑爷没提,大抵是不去的。”   往常,宋绘也会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春瓷和夏陶都没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微 风拂过面颊,宋绘逆着日光虚了虚眼,“等会儿会热吧?”   “湖上应会凉爽些。”   “到中午时候怎么都会热,替我去找姐姐借套裙衫吧,我的衣裳都厚了些。”   “那奴婢过去问一声。”   宋绘轻嗯了下,抬了抬下巴,示意春瓷快去快回。   “还有问问小厨房,能不能临着做些绿豆糕,我想带着些上船。”   小厨房和建兰苑在两个方向,春瓷跑两边怕是时间有些紧,她和夏陶商量着一个人跑一处,宋绘也觉得这个提议更好,点头认可,说在屋里等她们回来。   日光还未到最猛的时候,知了的叫唤声依旧吵吵嚷嚷,和平日并没有任何丁点的不同。   宋绘也是。   但,就一小会儿的时间,宋绘又不见了,整个丁府因着这个措手不及的消息,顿时兵荒马乱起来。   被软禁在院子内的宋惠兰念了几声佛祖保佑,带着笑容的丁翰脸色阴沉,眼神几欲喷火,在船内弹琴的白芷停了手上动作,满脸愕然。   宋绘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完全没人知晓她的去向。   丁翰将府上的奴仆都铺了出去,势必要将她找出来。   夜幕降临,谁也没瞧见,二层阁楼前的荷花池平静的水面突然荡起了浅浅的波纹,一根支出水面的荷花梗游动着,靠了岸。   宋绘从池塘里爬出来,回黑漆漆的室内找了件衣裳套上,按着记忆悄悄往后院矮墙走过去。   肢体记忆挺神奇的,宋绘翻/墙偷/摸出丁府的时候,突然冒出来这个念头。   紧接着,她脑子里有出现了个更古怪的想法,她以后得多练习这滑倒的技艺,若是纯熟,以后在后院争锋里也好有一技之长。   她刚落地,便有护卫将她拦住,宋绘认出他是常跟在顾愈身边的护卫,福身问了好。   护卫侧开一步,不敢受她这个礼,拱手道:“宋三姑娘,公子正在找你。”   宋绘将贴在额角的碎发勾到耳后去,温温笑着应道:“正巧,我也有事找公子,劳烦带路。”   护卫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往这边来。”   宋绘这才瞧见街角的一辆红漆木马车。   护卫领着宋绘上前,汇报了一声。   车里传来说话声,“进来。”   宋绘知道这话是对着她说的,朝护卫颔首道谢,提着裙踞上了马车。   车厢外表华丽,内里摆设也精致奢华,置物的矮塌上放着茶具和一本翻到中间页数的书,座位上放着缝金色.图纹的软垫,座位下边的抽屉把手是铜制的,做成了花朵的模样。   “公子怎么猜到我在这?”   “和我有约,谅你不敢外逃,青/天/白/日,那么短的时间,你能去哪儿。”顾愈说到这处,掀了掀眼睑,“至于怎会猜到你在这儿更简单,这宅邸四周都高,唯有这处矮,你能越得过来。”   宋绘头发还在滴水,哒哒哒的把干衣裳上浸出了深色的水渍,顾愈屈着手指在桌上叩了叩,似乎对她闹 事的本领有些头疼,“说说看,又怎么了?”   “被算计了。”   宋绘把宋惠兰那儿听来的话转述给顾愈听,还有晨间遭遇的事一起,讲话途中,她还拧了拧头发的水。   那些差点踩上的陷阱和面对的困境就像是话本里的故事一般,被她以一种闲聊的态度讲了出来,颇有些好笑的意味。   顾愈表情虽在笑,但笑意分毫没进眼底,他按捺住汹涌的怒意,问道:“怎么发现的?”   “因为我阿姐不一起去泛湖。”宋绘将不再滴水的发丝绕了几圈,简单绾在脑后,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根儿,“她应怕着我揭露恶行,不会给我和姐夫丁点独处机会才是,但她却不和我们同行。”   丁翰从白芷那儿知晓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在她提议下悄无声息设了这个么湖上泛舟,生米熟饭的绝好局面,他们决计没想到,这么个悄无声息的方案只是因为惊弓之鸟的宋惠兰没有同行,露了破绽。   察觉这背后的算计,宋绘并没有多了不起的情报,她只是比常人多了些先知先觉罢了,也因着这点不太经意的小聪明让她整个人生动起来。   夜空里打梆声,宋绘侧耳细听了片刻,偏头看向顾愈,“三更天了。”   “嗯。”   “过了公子要求的午时。”   “嗯。”   宋绘坐在暗了半边的天色里,“公子说的事应还作数吗?”   顾愈突然觉得口干,心脏擂了两下,平白无故的紧张,“作数。”   宋绘沐着月色,整张小脸发着莹白的光,比起五官扁平的大宁女子,她鼻梁稍挺一些,琉璃珠般的瞳孔泛浅棕色的光泽,也不知怎么生的,唇形极美,颜色是引人采撷的樱粉色。   只见她笑了笑,眼角微微上翘,露出难以得见的媚色,朱唇轻启,“小女愿为公子良妾”。 第二十章 见风使舵。   虽是盛夏,但一直湿着也会感冒,顾愈领着宋绘去了他暂歇脚的宅子。   给她备热水的依旧是那个四十岁出头的妇人,宋绘这次有了交谈的闲暇心情,问了她名姓。   妇人自称钟娘,原本丈夫是顾愈父亲的副手,后在一次战役中保护顾父而阵亡,顾愈父亲怜她中年孤寡无依,便派到顾愈身边做事。   钟娘性子温柔,对宋绘的提问大多回答得耐心,宋绘留心着钟娘言语里透出的细节,揣摩着顾愈这个人的性格。   她泡了小半个时辰,待身子彻底暖和后,从桶中跨出,由着钟娘替她擦拭水珠,穿上亵/衣。   钟娘出了房间一趟,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提食盒。   她打开盒盖,在桌上摆出几碟精致的吃食,然后给茶壶里加满了热水,轻声道:“小姐饿了可以吃些垫肚,宅子没有婢女,还请多多担待,老奴晚间就在耳房睡,若有事,高声唤便可。”   “多谢。”   钟娘做完这些,没有再在房里久留,行礼后,退了出去。   宋绘打量起这间 暂住的偏房,房间窗户朝东,如水般的月光从方方正正的窗户投进屋,洒满了靠窗的花梨木方桌。   桌上放着一枚端砚,插着几支毛笔的笔筒,和压在镇尺下的宣纸,宋绘目光从它们上面掠过,落在新崭崭的书册上。   四本叠在一起,似怕她无聊,留给她选着看。   宋绘拿了最感兴趣的地理志,坐在八仙桌边,一边吃点心边翻着瞧。   过了会儿,响起敲门声,“是我。”宋绘听出是顾愈的声音,起身开了门。   顾愈也刚沐浴完,身上穿着件白色单衣,襟口略微敞开了些,能看见小麦色的胸膛,他腰间的系带松松垮垮,让宋绘有些担心会不会一不小心就掉了。   顾愈:“有事和你讲。”   宋绘察觉到他话里的意思,侧开身,让他进屋。   顾愈进屋,一眼便瞧见吃食边上放着的书,宋绘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合规矩,不动声色移了移步,将书收起来。   顾愈安静看着她动作,没说什么,在桌边坐下,屈指叩了叩桌面,示意她也坐。   宋绘按他说的做了,顾愈这才开口:“我派人去查了,早晨确有一名叫白芷的艺妓租走了一条船,你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关于她和丁翰,你不用管了,我自会处理。”   宋绘乐得清闲,点头顺了顾愈的意思。   “另外,你家替你寻的人姓尹?”   “是,家里是做茶叶生意的,那人应叫尹可为,是家里老三。”   顾愈点了下头,“知道了。”他目光在宋绘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因单衣略紧,蜜桃微鼓的胸/脯上,“这两件事你都别插手,我都会解决,待刘山之事结束后便回绍南,别再惹事生非。”   “我知道了。”   宋绘话音落地,顾愈既不接话,也不提要走,单手撑着脸,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宋绘极力想稳住笑,但在顾愈热切的眼神里慢慢变僵,然后又过了小半刻钟,彻底绷不住,拉平唇角,喃喃道:“公子还有事要说吗?”   “没了。”   “夜也深了。”   顾愈虽知两人名不正言不顺,但听着宋绘语气里的催促之意,还是本能上的不爽,他掀了掀眉梢,“在刘山案结束前,你就待在这儿,如若无聊,便把《女诫》抄上一遍吧。”   “... ...”   顾愈起身往外,顺手带上了门,宋绘看着门上的纹样,眼神有些直。   “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她现在当温柔小意捧着顾愈才是,但书里说的话,身体力行才知不易。   宋绘觉得前路一片黑暗,也没兴致看书,漱口后,吹了蜡烛上了塌。   她晚上没睡好,总梦见一只狼追着她跑,她树上水底都藏了个遍,就是甩不掉,累了一宿。   宋绘睁眼,瞧着头顶的薄纱发呆。   在听见屋外唰唰的扫地声后,稍微有了些精神,偏头看窗外天色。   应才卯时前后,云层灰蒙蒙的泛青色,厚重的云层与地平线相 交处露了一丝细微的日光,发白发亮。   还早。   不过,也不算早了,宋绘想到日后有正房压在头顶,决定提前习惯早起的日子,艰难的从床榻上爬了起来。   没有婢女在侧,宋绘稍微花了些时间才穿好衣裳,她打开房门,便瞧见打扫院子的小厮。   小厮十分机灵的上前,行了个礼,道了自己姓名,叫孙铭。   “小姐可要用饭?”   宋绘笑着:“公子起了吗?”   “起了,人在东屋。”   “他用饭了吗?”   孙铭虽不近身服侍顾愈,但他早饭用得晚的习惯倒是知晓的,闻言,摇头,“大人一向用饭很晚。”   “烦你替我准备些吃食,我和公子一道用。”   孙铭放了手里的扫帚,道了声“稍后”,便往后厨方向跑去。   过了会儿,脚程快的孙铭便提着了食盒回来了,宋绘从他手里接过食盒,抬脚去往东屋。   既已下了决定,宋绘就没打算端着什么贞洁烈女不情愿的架子,会见风使舵,讨人欢心才能活得舒心。   宋绘问清顾愈所在的房间,在仆从欲言又止的表情里敲了门。   听见房内应声,宋绘推门进到室内,看见坐在大案后的顾愈,他手中握着笔,正写着什么,案角堆着高高低低的卷帛和文牒,显然是在处理公事。   顾愈瞧见她,拧紧眉心,“你来这儿作甚?”   宋绘眨了眨眼,极快的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莫约是犯了顾愈忌讳。   宋绘咬了下唇,想笑,又抿住唇,显得有些可怜巴巴,“我想和公子一同用饭,是不是不行?”   宋绘太清楚自个儿的优势,她颤着睫毛,小心翼翼的模样极容易勾起人的爱怜和保护欲,顾愈冷硬的脸部线条软化,态度稍好转了两分,“并非不行,只是我不习惯这么早用饭,钟娘没告诉你?”   宋绘自是不会把责任往钟娘身上推,她靠近了些,以踞的姿势在顾愈跟前坐下,“可是我昨个没太吃东西,现在饿得有些受不了,公子如若不想吃,看着我吃可好?”   哪有看着她吃饭的道理,顾愈被她的话逗笑,轻叹了口气,将笔置于笔架上,“罢,摆饭吧,一同用便是。” 第二十一章 跪坐于塌。   书房分内外室,外室简单放置着一张案几,用作顾愈办公,内室靠窗放着一张日间小憩用得上的矮塌,宋绘将塌上矮桌上的棋篓和茶具收到一边的置物架上,摆出几碟颜色鲜艳的小菜。   待一切备好后,她轻声唤了顾愈一声,顾愈从案几后站起来,不急不缓入了内室。   他在塌一侧坐下,接了宋绘递的木筷,随口道:“无须服侍,坐吧,一道用。”   宋绘应声,以标准的跪姿坐于塌的另一侧。   顾愈吃饭不喜说话,宋绘也遵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安静用饭。   他用饭快,宋绘不动声色的提了两分速,在顾愈放筷的当下,同时放了筷子。   顾愈目光在她脸上稍落了落, 问道:“吃好了?”   宋绘笑着应了声“是”。   顾愈:“我还有事要办,你自己回去。”   宋绘善解人意的点头,“我坐片刻,一会儿收好碗碟便离开。”   宋绘笑盈盈的,没哪点有差错,但顾愈下意识觉得她的模样有些怪异,他停住脚步,目光在她身上巡了一转,最后落在她被压着的脚上。   藏在白布袜里的脚指头动了动,似乎有些不太舒服的蜷了好几回。   顾愈看着面上还装着云淡风轻的宋绘,嗤的一下笑出声。   宋绘瞧着顾愈调侃的笑,无言舔了舔唇珠,想要站起来。   “你坐着吧,能走再起身。”说着,顾愈已转身往外走。   虽他背过身去了看不到表情,但宋绘能想象得到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宋绘很低很低的叹了口气,不明白怎么连吃顿饭都没法子顺心如意。   屋外有人求见,顾愈抬声放了人进屋。   梁守朝坐于案几后的顾愈行了个军礼,瓮声开口道:“太尉,人找着了。”   顾愈眼底闪过一条细闪的暗色,“坐下细说。”   “是。”梁守盘腿坐于大案对侧,难耐兴奋,“我按着太尉所说,派了几位弟兄盯着城里的游商,功夫不负有心人,法决了一队行为怪异的商队,他们自称是做马匹生意的,一共有十来个人,为首是个三十中半的男子,操西北口音,喜食羊肉,来梁普数日,并未和商贾来往,而是频繁出入风月场所。”梁守脸上闪过自得,“萧耀那群小子机灵,昨晚装醉跟踪了他们,发现他们借着青/楼风月,和数名官员暗中见了面。”   宋绘腿已经不麻了,她穿好鞋,站在塌边,不知这时候出去合不合适。   稍一犹豫后,她悄声坐回矮塌边,打算待二人谈话结束后再离开。   似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顾愈并未顾忌着内室的宋绘,冷哼,语气嘲讽:“本以为是这毕兴在西北军还未站稳脚跟,尾大不掉,才打了这么几场虎头蛇尾的烂仗,现在看来是为了放松我们警惕,给这些假商人打掩护,这路数和他老子还真是天差地别。”   “太尉,现如今我们如何做?”   “暂且先不管,我倒要看看这富庶之地,有多少人贪心不足胆敢通敌卖国。”   “太尉是想静观其变。”   “难得进来了这个一只好饵,不多网些鱼可惜了。”   这对话点到为止,两人又就官员,军需,兵防等事儿聊起来。   宋绘能听懂些许,但大部分都云里雾里,宋绘也不强求,只是应个氛围。   蝉鸣如浪潮,山脊披着朝阳往近前赶来,日头渐渐高了。   宋绘被一知半解的话拖拽着,仿佛置身于一本背景宏大的话本里,就这样,一头雾水听了大半时辰,也很有趣。   再过了小半刻钟,两人商议告了段落,宋绘听见开门关门以及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这才提着食盒走出室内。   顾愈偏头看了她一眼,“我要外出,你若有事 便问钟娘,钟娘知晓要怎么做,如若遇大事,便去前院找耿护卫,他自会来寻我。”   顾愈叫住转身要走的宋绘,慢条斯理的穿上外衫,抬眸瞧她,“我们顺路,我和你一道。”   宋绘应好,安静立在门边,等着顾愈收拾妥当。   她虽极力表现着亲近和体贴,但却不知男子喜欢的亲昵和她想的一同吃饭、一同读书这些事完全不同。   顾愈瞧着她站得老远的样子,莫名有点不快,眼神指了指身前,“过来,替我更衣。”   宋绘迟疑了下,将食盒放于案几边上,走到顾愈面前,抬手帮他穿衣。   顾愈展着双手,由着宋绘在他身前忙活。   宋绘洗了澡,还留着香胰子的味道,但又不单单是这个味儿,还混着些兰花味的体香。   顾愈顺着她头顶看见两排刷子般的睫毛,和天生自带的上挑眼尾,喉结稍动了一下。   宋绘感觉到温热的呼吸喷在头顶,将腰带系好,不动声色的后退半步,“公子,好了。”   顾愈声音半哑的应了声,慢悠悠的直起上身,整了整宽大的袖口,“走吧。”   “是。”   宋绘和顾愈一同出书房,在侧院正门拱门前分开,顾愈往外,宋绘则穿过拱门,回屋里补眠。   没人打扰,宋绘睡到巳时,然后吃了几块点心填肚,坐在矮塌上看书。   顾愈中午本没有回宅子用饭的习惯,但一早上总想起宋绘可怜巴巴的表情,不自觉的发笑,鬼使神差的,到了饭点,回了宅邸。   他打算和宋绘一齐用饭,便没回自己屋,直接去了偏院。   钟娘看见他,刚要福身问安,顾愈便摆手示意不用了。   “她人呢?”   “宋小姐在屋里看书。”   “知道了。”顾愈挥退了要进去喊人的钟娘,跨过门槛,直接走进内室。   窗户没关,金灿灿阳光从方正的格子里泻进室内,落了宋绘身上,她跪坐在一片暖黄的光里,捧着书看。   她似乎还是不太习惯这么端庄的坐姿,虽坐着,但一会儿抬肩一会儿动腿,没安生过。   顾愈完全没打算忍着,直接笑出声。   宋绘偏头看见明目张胆嘲笑她的顾愈。   第二次了。   她把压在臀下的腿拿出来,往前坐了坐,悬在矮塌边,自己浸在光暗的分界线下,稍微有了点情绪。   “家中长辈没给你请教习嬷嬷?”   “没。”   “生气了?”   “没有。”   顾愈在她身侧坐下。   离得近了,宋绘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顾愈声音半哑的“唔”了一声,轻言道:“那我教你便是。”   接着,宋绘就感觉到他掌心贴住了自己腰侧,轻拍了一下,“坐直了。” 第二十二章 一同用饭。   宋绘按着顾愈说的挺直了背,后仰头看他,“公子怎么回来了?”   顾愈手指在她肩头轻敲了两下,“别用力,放松。”边散着音调回到她的问题,“用饭。”   闻言,宋绘身子转了个方向,从顾愈虚拢着的怀里钻出 来,笑道:“那公子回来得正巧,我也饿了,一同用饭吧。”   顾愈解了外袍,宋绘替他挂在衣架上,出去传了饭。   钟娘早间专问了宋绘喜好,午间这餐几乎都按着她所喜欢的菜式准备的,一盘青菜,一碟冬葵和一尾清蒸鲤鱼。   顾愈坐下,眉心轻拧。   钟娘知晓顾愈的喜好,问道:“大人,可否要再炒个肉菜?”   顾愈拿了筷,拒道:“罢了。”   宋绘目光安静在八仙桌上巡了一转,提着裙摆到顾愈身侧坐下,笑道:“公子不介意的话,我替公子挑刺吧。”   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垂落在她肩头,嫩白的小脸像上好的白脂玉,黛眉红.唇,娇艳得让人平白生出了大中午不该有的念想,顾愈把到口边的拒绝咽回去,应道:“也好。”   宋绘来找顾愈是为了妾这事儿,如今事毕,她也该离开,另找住处才是。   宋绘将心中所想说完,见顾愈面色不虞,一面将放着鱼肉的小碟推至顾愈手边,边道:“虽已和公子有口头之诺,但毕竟没有过礼,无名无分...”   顾愈端着茶盏喝了口水,“你亲事这两日便会有结果,待尹家退亲后我便会派媒婆上门,就这几日的事,你就别搬来搬去,徒添了些麻烦。”   顾愈说的和她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再且说了,没结案前你也不能离开梁普,难道还住回你那姐夫家里。”顾愈不太习惯边吃饭边说话,待嘴里东西嚼完,才继续道:“你安心住着便是。”   宋绘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而后轻顿,顺从的应道:“依公子所言。”   因为吃鱼,宋绘晚了顾愈小半刻钟用饭,顾愈没下席,坐在她身侧等着,不时开口和她闲聊,宋绘有时候会问上几句,也有时候不多问,安静听着,乖乖应嗯。   聊着,自然说起尹家。   虽宋绘和尹可为已经走完了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几步,但毕竟没真成事,他也不耐得在这事上多费时,直接找人从尹可为的大哥下手了。   “这尹真全和他那弟弟不太一样,后院干净,看重自个儿仕途,所以我便找了人查他。”   和自己有关的事,宋绘上了两分心,她略思忖两息,道:“时间有些短,估计不太好查。”   “本就不需要查出些什么。”顾愈抬了抬唇角,“这尹真全性子谨慎,发觉有人动他便会打听这背后的人,监察御史那边会拦他几日,然后透露我的身份,起初他莫约会困扰我动他的缘由,不过他是个聪明人,应该很快就能弄清楚。”顾愈眉眼间尽是漫不经心,但语气却十分笃然,“光明仕途,还未入门的弟媳,二者该怎么选他自会知道。”   宋绘面上依旧维持着浅浅的笑意,但内心却十分惊讶,以顾愈的权势帮她退婚自是手到擒来,只是他选的这个法子,就像他说得那样,没费一点心力。   他只是亮了身份,模糊模 糊的表了态,就有尹真全替他全权周旋了,且顾愈也没承他半分情。   毕竟在尹真全看来,是他眼色快才免了和顾愈正面起冲突。   晃眼的阳光变成金色的小颗粒,洒在顾愈的瞳孔里,宋绘头回对这个生来便在权力顶端的公子哥生出了那么一点点的好奇心,和向往。   钟娘见两人都放了筷子,便跨步进屋收拾碗筷,顺道和顾愈提了一句买俩丫鬟伺候宋绘的事儿。   顾愈偏头看向宋绘,“你那两个丫鬟还在丁翰宅子里,要不要替你要来?”   宋绘想了想,摇头,“那得公子出面,若姐夫知道我在哪儿又生出些枝节。”   “也是,那就新买两个便是,我下午便让人牙子来一趟。”   宋绘盯着八仙桌边角上的花纹看了一小会儿,抬眸问道:“可以多买几个吗?”   顾愈倒无所谓花多少银钱,只是他不喜住宅里下人太多。不过,顾愈不忍在这些小事上拘着宋绘,便道:“随你。”   宋绘闻言,弯了弯眼睛,顾愈在她清透发亮的杏眸上停留了片刻,罢了,高兴便好。   顾愈还有公事要忙,没在宅子久待。   宋绘在院子里转圈消食,眸底三不两时闪过几分思索。   现在时节刚刚好,没有春日绵绵不绝的雨季,没有冰封三尺冬日的刺骨和寒冷,蓝天如洗,白云如絮,温暖明媚得让人心旷神怡。   她转了莫约半个时辰,耿护卫便领着一个三十岁中半的干瘦男子进了院子。   钟娘替宋绘搬了张椅子在院里坐,男子脸上挂着笑,语气老练的同宋绘问了安,递上一本靛蓝封面儿的册子。   牙贩子难掩自豪的替自己说着好话:“我们行的丫头小子都教过,不须得您从头训着走,都机灵着,而且岁数也不大,养个十来年必定对您是忠心耿耿。”   “不须得,有没有年岁稍大些,梁普本地的?”   “这...有是有,但这种大多都不签死契的,在册子后面儿。”   过去在宋宅,这些事都是由着陈氏一手抓,宋绘还是头次接触这些事儿,她看得有些慢,时不时还会停下来询问各个人的情况,牙贩没有不耐烦,问什么答什么,尽职尽责。   “我点几个人,烦你跑一趟,领来我见见。”   “应当的。”   宋绘随意挑了几个问题问,选了两个小子两个姑娘,托耿护卫去县尉府把契约文书签了。   两个小子都是本地人,因着家里贫苦,出来打些零散工,签的活契,其余两个姑娘是在梁普当地的商户家做过活,不晓得因什么原因被遣出来,宋绘没太计较,一并要了。   孙铭领着四个新人去耳房,钟娘一面替宋绘打着扇子,一面低声和她唠叨:“梅花还好,那个红蕊眼珠子乱转,一进院子就不停打量您,说话声调也奇奇怪怪的,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小姐你怎么选了她。”   “这么不安分的主,一次就在牙行找到,这才是好运 气。”宋绘不打算多说,弯唇笑笑,起了身,“我有些乏,进屋眯会儿,待耿护卫回来,烦钟娘你叫我一声。” 第二十三章 温温柔柔。   宋绘是被钟娘的声音吵醒的,起初听得不太分明,待她穿上外衫坐到矮塌上,被蝉鸣压住的说话声便清晰多了。   宅子看上去管得松散,但并不少条条框框,钟娘正在院子里和宋绘刚买的四人说该守的规矩。   怎么制定规矩对宋绘来说是本该要学的事,但作妾不用操办后院大小事,她边看着话本边听着玩,不拘着记住多少。   过了小会儿,宋绘听见院里传来耿平说话的声音。   钟娘说他跑了一身汗,让红梅去端水来,耿平一面道谢,边说着办妥契约书,让钟娘替他转交。   钟娘:“小姐还睡着呢,等会晚些我替你给她,须转告些什么话不?”   耿平咕噜大口喝水,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音,“都办好了,没什么需说的,直接给了便是。”   钟娘:“我晓得了。”   耿平把水喝光,朝给他倒水的红梅道了声谢,说起顾愈晚间会回来吃饭的事。   “大人晚上也回来用饭?”   “是了,我也以为听错,但今个中午走时专门和我提的,当是没错的。”   两人说话的空当,一道娇滴滴的女音插了进来,“耿护卫,你还要不要喝些水?”   “谢谢。”耿平先客气道谢,而后又变回随意的语调,和钟娘继续说着话,“而且公子还交代晚上想吃鱼,让您再做。”   钟娘不说规矩了,将四个新人遣走,和耿平继续闲聊。   “大人不喜吃鱼。”   “确实奇怪,可能是吃厌了西北小食,变了口味...”钟娘没想细究其内因,转而说到其他的。   “大人那边有留意在兖州那边有个合适钟小兄弟的闲差,过几日可以去封信问问他的意思。”   “大人没提起过。”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人性子...”   两人都在顾愈身边做事做了多年,各个话题,牵牵扯扯,都能说上几句。   宋绘从书里抬起头,恰能看见被夕阳拉长的两条影子,他们说着话,内容杂碎,没什么重要的,身体有些小动作,影子也跟着动。   宋绘看着那两条没有五官,没有颜色,简单得过分的影子,突然间,莫名其妙的,心情就变好了。   钟娘估着宋绘起床的时间进到内室,才发现宋绘已经起来了,她没再刻意放轻脚步,走到宋绘边上停住,“姑娘什么时候醒的?怎么没叫一声?”   “没一会。”宋绘把书翻了一页,继续道:“刚听见耿护卫的声音了。”   “是,他在官府那边备好案,把契约书拿来了。”钟娘把盖了红印泥的契约书递给宋绘,“刚以为你在睡觉,所以就没拿进来。”   宋绘伸手接了,瞧好内容没什么问题后便收进矮塌的雕花抽屉。   “季青林和昌通先不管,将红蕊和梅花带过来一下。”   “老奴也有话想说。”见宋绘没打断,钟娘便照着想法继续说到:“这红蕊我观察了两个时辰,规矩得从头再教,先让梅花到小姐你身边服侍着可好?”   宋绘注意力回到书上,声调半散,“没什么所谓,我能应付,直接叫来吧。”   钟娘转念一想,有自己盯着也不会出什么事,片刻后点头,应了宋绘的话,去领人。   红蕊是宋绘买的四个人里年岁最大的,已有十八,虽五官普普通通,但胸/脯把上衣撑得鼓起,屁/股圆翘,走路腰肢一扭一扭,有几分青/楼姑娘的做派。   她进屋后,柔柔朝宋绘福身,先介绍了自个儿名姓,不因着新环境紧张,嘴像抹了蜜般夸宋绘好看。   宋绘由着她夸,看书的空余应一声“哦”“啊”“谢谢”。   宋绘态度并不恶劣,温温柔柔的,还在笑。   但她这个反应着实平淡了些,红蕊有些却有些把握不住新主子的性子,说了一小会儿,便渐渐安静下来。   梅花这才找到开口的空当,恭敬朝宋绘福身,问了好。   宋绘目光在她身上巡了一圈,落回书上,“你们先等会儿,我把这节故事看完再和你们说。”   红蕊和梅花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齐声应了是。   宋绘身上没什么迫人的气势,也没故意端着什么姿态,她安静翻着书,慢吞吞地,没个声儿,轻轻松松就将红蕊从进屋开始表现出来的反客为主的热情压回去了。   处在其中,或许只会察觉到不自在,但却很难明了缘由,归咎于和新主家不熟悉。   红蕊显然也这么想着,不再随便拍宋绘马屁,打着观察观察的主意。   宋绘把一节完整的故事看完,才放了书,和两人说起话。   她感兴趣依旧是红蕊,先和她讲话。   牙贩给的册子里虽写了红蕊在古董商陈家祖母边做事,但做什么事情却没有细列,红蕊见宋绘有兴趣,打定主意要好好露脸,举例给她听。   比如老太太心里嫌家里妾吃穿用度花费太大,由着她提点夫人,又或者老太太和不争气的二爷吵了架,由她在中间调和,话语间极力表现自己处事的稳重和得体。   例子还没讲完,顾愈便回来了,他没想着进房间瞧见的第一个人不是宋绘,下意识的蹙了蹙眉心。   红蕊定定的看了顾愈几息,双颊一下羞得通红。   顾愈往宋绘的方向瞧了眼,问道:“什么人?”   “今天买的丫鬟。”   顾愈这才想起允了宋绘买人的事儿,他“哦”了声,甩了甩宽袖,“出去吧。”   红蕊有些不太想走,但梅花已经福身,跨步离开了内室,她忍住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柔身道了声“奴婢告退”,一步三扭的离开了。   顾愈:“刚在聊什么?”   宋绘想了想,不太记得红蕊刚说了什么。   她照实说。   顾愈哑然失笑,“那你刚听那么认真?”   宋绘下榻,穿好鞋,轻声解释道:“我只顾着记人 名了,她以前的主家,人太多了。”   “听故事哪有盯着人名不放的?”   宋绘弯着眼笑,“公子这就不知道了,有时候故事得对得上人名才有意思。”   “水浒传?”   宋绘收了笑,两分认真的拒绝,“我不爱看那个。”   顾愈因着宋绘前后矛盾笑出声。   他本就生得好看,剑眉漆黑,高挺鼻梁,没城府随意笑起来时,薄长眼皮微微上抬,整个人带上了一丝快意不羁的纨绔气息。   平心而论,宋绘虽不太喜欢妾这个身份,但要说因着这个事对顾愈有不满倒不至于。   世上并非所有事儿都能顺着心意,这她早就知道,知道自己没多了不起,知道自己也没多特别,然后在为数不多的选择里选一个相较而言还不错的,这样就很好了。   宋绘想着,然后看着顾愈好看分明的侧脸线条,跟着他笑起来,“我让钟娘进来摆饭?”   “嗯,摆饭吧。” 第二十四章 回了封信。   燃烧的烛灯笼罩着温暖的气息,钟娘在屋内一角候着,并未说话,偶尔会有筷子敲在碗碟上发出的敲击音,然后被一男一女轻缓的交谈声盖住。   宋绘和顾愈相处时,大部分时候由着顾愈在主导,但这回,顾愈在听,宋绘在讲话。   她没说什么正经事,边挑鱼刺边讲零碎的闲话,带着少有的得色。   常人若是这副模样和顾愈讲话,顾愈早就生了几分反感,但宋绘却把这份得色握得刚刚好,甚至有些让人心尖酥麻的憨然,再者,她得意的内容也颇为有趣,十岁那年怎么在一个时辰内钓到了十条鱼。   顾愈对钓鱼没什么概念,随便几锭碎银便能买上一箩,但宋绘的高兴不似作伪,顾愈暂且愿意相信那可能是件很厉害的事。   “当时为了逮到鱼,我寅时便醒了,趁渔船还没开始打渔就去河边...。”   “我也用过渔网,不过很难,它可能需要些经验才行,相比下,钓鱼简单些...”   “公子知道泥鳅吗?在泥里能捉到,鱼钩上勾着它,就更容易钓到鱼...”   细细碎碎,宋绘也跟着这些絮絮叨叨的小事变得可爱起来。   顾愈在宋绘这儿待到戌时,宋绘将他送走后,洗了个澡,坐上矮塌看书。   钟娘将烛台放在她手边,“小姐不睡吗?”   “下午睡得长了些,现在不困。”宋绘偏头看了眼她,“你先去睡吧,不须得管我。”   “那怎么行。”钟娘知道自己精力比不得年轻人,想了一下,“我让梅花过来,若有事便唤她。”   “也行。”   宋绘听见两声开门,两声关门声,接着便闻到了稍浓显得有些臭的花香味走到了身边。   宋绘抬头,看见进来的不是梅花,而是一身粉色,精心打扮过了的红蕊。她目光在房内巡了一圈,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小姐,顾公子不在这里歇吗?”   “不在。”   “都在这儿用饭了,怎么就 不在这里歇?”   “可能是还有事要办。”   “那也不能熬着夜做事,这对身体多不好...”   红蕊喊着宋绘小姐,问着的却是顾愈在不在她房里过夜的话。   这称呼和提问内容,应是一顿饭功夫找人打听了不少,猜了她是顾愈外室。   宋绘手撑在额头上,看着在烛光里红蕊更显红艳的脸颊,忍不住笑了笑,男女之事,天马行空,没个行迹可循,可太有意思了。   “小姐好像很喜欢看书?”   “还好,打发时间罢了。”书翻了一面,灯烛的火焰晃了晃,把宋绘的话送到红蕊耳边,“你讲的故事更有趣,明个早上继续吧。”   “奴婢也想...只是,钟娘说明天一早要学规矩...”说到这儿,红蕊停下,欲言又止,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   “钟娘那边,我跟她说便是。”   红蕊没想到能有这样的好事儿,她捂嘴笑着应道:“那小姐放心,我明天定给你讲些有趣的。”   “那我先期待着了。”   宋绘用银簪子挑了挑灯芯,借着复而明亮的烛光最后看了半刻钟的书,才上榻睡觉。   她计划是要和顾愈一同用早饭的,公鸡第一回 打鸣便起了,钟娘听见动静,进屋。   她推开窗,由着日光照亮内室,晨雾里传来她声调温和的说话声,“昨天夜里出事了,大人三更天便离开宅子出去了,现在还没回,小姐不用急着去主院。”   宋绘身体反应诚实,倒回被窝。   “粥已经熬好了,要不吃了早饭再睡?”   “等会儿睡醒再吃一样的。”   宋绘把薄被往上拉了拉,挡住半张脸,“公子有说为什么出去吗?”   “这倒没说,但他走得有些匆忙,应该不是小事。”   “这样...”那估计就是公事了,宋绘脑海里闪过模糊的念头,合上眼睑,“我眯会儿,若人回来再叫我。”   钟娘应了声,替她重新合上窗。   顾愈像真是遇见大事了,他午间晚间都没回来吃饭,甚至隔天早上也没听到他回宅的消息。   钟娘跟了顾愈数年,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遇到过,并不太担心,宋绘倒想为顾愈茶饭不思,但腹中饥饿,干什么都提不起力气,她只能放弃走这条悲情路线,用口头行动表达自己的关切。   她白日听红蕊讲她上个主家家里的趣事,晚间便看话本,又或是自己和自己对弈,倒不觉得时间难捱。   这么无头无脑的过了三日,顾愈托人带信回来了,他的字并不端正,笔锋随意,和主人身居高位,少人可管束的性子合得上。   信里说伪装成商队的大魏士兵制造骚乱,逃出城了,他目前正在追捕,莫约会去半月,让宋绘不要担心,面对正主,那些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说不出口了,宋绘把信看了两遍,偏头看见已经开花的桂花树,开始回信。   宋绘对后院八卦趣事更有兴趣,红蕊投她所好,讲的故事大多都是此类,宋绘借花献 佛,挑了一件有趣的讲给顾愈。   “陈家二夫人为人狭隘,易怒善妒,有一日,她表妹来府上做客,夸了陈家二郎俊俏更甚往日,二郎君回着各种花里,他独爱桂花,这表妹小名便唤作木犀,二夫人觉得这是二人不顾她的心情互表心意,当日下午便当着她表妹的面将院子里的桂花树都砍了,说...”毛笔没墨了,宋绘抓着宽袖,去砚台里沾了沾,继续写着,“她与桂花不能同存,有她在这陈家,谁也不能种桂花树,更有趣的是这话传到了陈家二郎的耳边,当晚,他便将贴身婢女的名儿改成了金粟,并抬她做了姨娘。”   “红蕊还说了好些故事,都挺有趣,公子回城时应就能听到...”   “钟娘做饭很好吃,孙铭手脚勤快,新买的四个人用得也顺手,一切皆好,公子不必为我分心...”   宋绘将写好,已经干了的信纸折好放进信封,托钟娘帮她送走。   梅花有眼色的收了笔纸,宋绘净了手,坐在塌边朝红蕊点了点下颌,“接着早上的故事讲吧,说到董姨娘了。”   顾愈的信并未掀起什么波澜,宋绘的注意力依旧在红蕊那些闲散零碎的故事上,这么说了十日,几乎掏光了红蕊肚子里的存货。   宋绘渐渐问得少了,又恢复了往日看话本下棋的习惯。   顾愈走了十三日,在第十四天傍晚时分才回来,他冲了个澡便来偏院寻宋绘了,见她手指沾着水在棋盘上写着什么东西,应该是字,两个三个凑一堆,像是人名。   不过她写得随意,顾愈根本猜不出写的是谁,他没放心上,在宋绘对面坐下,兴冲冲的问她,“这几日想我没?”   “... ...”宋绘虽知道怎么答比较好,但还是缓冲了一小下,才应道:“当然想了。”   顾愈哼笑一声,像是对她这个简短的回复不太满意。   “公子这一路还算顺利?”   “我亲自出马,不顺才是怪事。”顾愈握着宋绘替他倒满水的茶盏,大喝了一口,“这群狗东西像泥鳅一般,我带去的人连着扑了四次空才找着人,你猜他们躲在哪儿的?”   宋绘摇头。   顾愈:“在嘉兴城外的坟坡。这群老狗在那儿躲了四五日,强了一个上山烧纸钱的妇人并将她杀了,...,他们估计也没想到会因为这个露了端倪...,人全部押到县衙关起来了,先晾他们几日...,反正我应还会再忙一段时日。”他说这些时,有时会带那么几个不太文雅的脏字,清贵的气质里揉进几分不太恰当的匪气。   他说了一会儿便不说了,拿了棋篓要和宋绘对弈。   宋绘提到:“快吃饭了。”   顾愈抓了子儿在掌心,猜了个双数,一边应着宋绘,“先下着,要吃饭吃便是,吃完再继续。”   宋绘不得不顺着他意思拿了另一个棋篓。   围棋才开了个头,钟娘便说饭好了,顾愈看见自 己这么早就落进了宋绘的陷阱,推了棋子儿,耍赖说等会重新开始。   本就是下着玩的,宋绘自然不会和他较真。   钟娘领着梅花摆饭,红蕊则端着铜盆,羞答答走到顾愈面前,“公子,奴婢给您净手。”她侧着头,露出一截脖子,力求眼神和动作都含上勾/人的妩媚。   不管哪朝哪代,男子对女子的示好大多都不会反感,这也算得上是个人魅力的证明,只是,顾府一个清扫丫头的容貌都能胜红蕊几分,她完全入不了眼。   顾愈对她的殷勤视若无睹,摆手,“放盆架上就行。”   红蕊这隔了十几日才见着顾愈,哪舍得放弃这近身的接触的机会,“奴婢服侍您是应当的。”   顾愈瞥了她一眼,“你服侍宋三小姐是应当的,可不是我,你把主子搞错了。”   红蕊脸上的笑顿了一小下,而后挤得更灿烂了些,“这不是一样的吗?对公子好就是对小姐好。”   顾愈蹙了蹙眉心,熟悉他的钟娘知道这是心有不悦了,她让红蕊和梅花出去,说是这里有她便可以了。   红蕊将目光投向宋绘,想让她留下她,钟娘哪会给她这个机会,从她手里夺过铜盆便赶人。   顾愈见这场小闹剧结束,净手,由宋绘替她擦干,闲谈到:“你这丫鬟买得不怎么样。”   红蕊虽不安分,但毕竟还没做出个什么,宋绘不想把揣摩出来的事拿到顾愈面前说,想了会儿,找了个他能接受的理由,“莫约是看不起我。”   哪有奴才看不起主子的,顾愈蹙着眉,目光在宋绘身上巡了一圈,“明天带上耿平,出去买些首饰,如若她明日还是这副模样,我找人给你抬箱银子,扔她脸上。”   这话当然有开玩笑的成分,不过依着顾愈的性子,这里面大抵含了几分真心,宋绘试着想了想那幅情景,忍俊不禁,“谢谢公子替我撑腰。”   顾愈见她笑,又多上了两分心,“拨给钟娘重新教教规矩。”   “没关系。”宋绘用帕子擦了擦嘴,浅笑的看向顾愈,“反正也留不了几日,就不劳钟娘费心。” 第二十五章 说书先生。   顾愈打算挫挫这队大魏狗东西的锐气再提审,没想到这商队领头的男子也是个硬茬,晚间便咬舌自尽了,顾愈连吃饭都没了心情,随便扒了两口,便憋着一肚子气往县衙去了。   没顾愈在一旁看着,宋绘吃饭的动作更慢了,她吃完一平碗饭,天已经完全黑了。   钟娘喊红蕊和梅花进屋收拾碗筷,边和宋绘说着,“小姐明日要早起,今夜别看书看得太晚、”   宋绘捧着茶盏喝了口水,没驳她意思,应下:“我会早些睡的。”   宋绘早早熄了灯,顾愈所在的县衙府邸却灯火通明。   捕班衙役进进出出,将商队这段时日接触过的官员带来,狱吏操着各种刑具对着抓到的十来人进行刑讯审问,顾愈和幕僚聚坐在衙 堂内,商议推测着这大魏商队来大宁的目的。   “这领头大汉贴身物里有一块雕写着燕,应是封地在福安的燕王的手下...,燕王公喜好天下皆知,说不定这队人只是为了替燕王网罗美人。”   “毕兴领着一军人陪着演戏?...不太可能,这毕兴已不是新将了,早些年因看不惯御史贪污受贿,一刀将人砍了,这种性子的人哪会为了讨好王侯,拿一军人当猴溜着玩。”   “...,这燕王乃是如今大魏皇帝的胞兄,说不定是魏王借燕王之手想要刺探军情也说不好。”   “这商队通事而结交的人里,没有军队方面的实权人物...”   商议不出个所以然,还是需要先听听审讯结果再做判断,顾愈从案几后站起来,领着人往牢狱方向去。   狱内血腥味浓厚得刺鼻,犯人呼喊声凄厉,几位幕僚一进到狱内就表现出了不适,顾愈没什么感觉,让守在外面的狱卒去将狱吏叫出来。   过了一小会儿,一位穿着官服的两撇八字胡从刑房里走出来,面色恭敬朝顾愈拱手行礼。   “这地儿不干净,太尉怎么进来了?”   “还没审出来?”   “这些人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说。后抓紧的那些个官倒是交代了,但没什么内容...”狱吏将做好的笔录交给顾愈,边道:“他们确实和魏商见过面了,也收了钱,但只说到要让他们帮忙...忙的内容还没说,也有两个人说是拜托他们牵个线找其他人...”   顾愈将随手翻完的笔录纸递给身后幕僚,喊狱吏领他进去。   “这里交给小的就是,哪用得着劳烦太尉。”   “你若审出来了,自不须得我来。”顾愈冷着脸色,抬了抬下颌,“领路。”   受着审讯的魏人认识顾愈,看见他,叫喊里夹了几分骂声,顾愈让一边的狱卒替他搬了张椅子,然后在魏人恶狠狠的注目礼下,面色不改坐下。   “你们是燕王公的人?”   “老子是你爷爷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见秦晖的理由是什么?”   “想要知道也行啊,从老子胯/下钻过去,老子就告诉你,咳咳哈哈哈哈。”   狱吏虽没在顾愈面上瞧出什么不虞,但他心里惴惴,十分不安。   他见绑在十字架上的男人还口吐芬芳,面色难看的躬身立在顾愈侧后方,轻声道:“太尉,对付这种人就得先敲碎他的骨头,要不让小的来?”   用刑这事儿毕竟不是顾愈的领域,他没多干涉,随口应了声。   狱吏从一边拿过带倒刺的长鞭,拧着嘴笑了笑,大跨步走上前。   顾愈在这些事上倒找不到什么快感,但非要让他生什么同情,倒也过于勉强。   大宁和大魏近年来摩擦不断,魏国骑兵今年除夕的偷袭使得大宁化兴州群内的一个小村庄人被杀了干净,其中妇人衣不裹体,死前皆受凌/虐。   乱世当下,成王败寇,仅此而已。   黑沉沉 的夜幕下,烛光浮动,像是九幽深渊下来的冥火。   离天亮还早得很。   丑时初刻,有人来报,说左佥都御史大人到了。   顾愈从牢狱出来,见到风/尘仆仆的苏秋容,“你来得也太慢了些。”   苏秋容抚平因着赶路变得皱巴巴的衣襟,“你前几日递消息我便从临安出发了,这昼夜兼程的,你不谢便算了,还说嫌话。”   他和顾愈并肩跨进衙堂,颔首,和众人依次打招呼,“我本想在驿亭歇一晚再入城,耿平匆忙找来,是出什么事了?”   受牢狱阴森氛围的影响,顾愈眉间还凝着一片没散去的厉色,他简明扼要说了情况。   领头男人决绝赴死可能会影响到其余人的审讯情况,他们需在这事被察觉前,挖出尽可能多的情报,顾愈在案几后坐下,继续道:“我多年不在临安,官员关系复杂不明,需得你帮忙捋捋关系再向大魏人求证,以推测他们来此目的。”   苏秋容将官员名单扫视一遍,“其中官职最高的应是秦晖。”   “确是如此。”   苏秋容:“他这官职本就是萌荫来的,他上面还有个哥哥,在户部任职。”   顾愈手指在桌面有节奏的敲了几下,“他们是冲着军需粮饷来的?”   “单看秦晖的话,应是如此,不过还需多方确认。”苏秋容叠好折扇,扇骨在掌心敲了敲,继续道:“另他们想如何插手也还需查。”   县衙的烛火亮了一整夜,人进人出,行色匆匆。   顾愈和苏秋容一直在县衙待到辰时才得了空,县尉本想招待两人用饭,但顾愈在这个节点哪有心情听他吹捧,摆手拒了。   苏秋容对此也没什么兴趣,说了两句客套话,跟着顾愈一道往外走。   “去你宅里用早饭?”   顾愈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移开目光,稍作思索后,应道:“现在这个点已算不得是早饭了,再说了我没和钟娘说要回去,就在外面用得了。”   不无道理,苏秋容潇洒的挥了挥折扇,“你比较熟,看看去哪儿吃,带路吧。”   顾愈领着苏秋容进了临街的云埔茶楼,这家茶肆算是附近最大也是最出名的,共有三层。   最高楼往下,坐在外侧可以看见附近许多茶楼的屋顶与行人风景,坐在内侧走廊栏杆边,可以看见热闹的一层大堂和穿着长袍正在说书的先生。   酒楼茶肆多有唱戏或说书者聚集,梁普氛围向来如此,日头已高,茶肆里人声鼎沸,说书先生唾沫横飞,抑扬顿挫讲着故事。   顾愈本没在意,但听见先生说到“陈家二夫人善妒,当日便砍了桂花树...”,偏了偏头。 第二十六章 偏惹了她。   书场最受欢迎的是长篇章回小说,一讲便是两三月,但反复讲同个故事也会让听者厌倦,是而,说书先生隔三差五便会寻些新话本,以做调剂,不求这些故事脍炙人口,流传千古,但得跌宕起伏,耳 目一新。   故事诙谐幽默,又或是辛辣尖锐都可,只要引人入胜,能博得听客叫好便是。   云埔茶楼的新故事便是如此,它切入角度虽不高雅,但男女话题向来受人关注,更何况这故事主角后院生活波澜壮阔,为普通男儿心所向。   茶楼聘请的说书先生是讲故事的高手,语气助词亦或是表情动作十分到位,将一场争风吃醋讲得绘声绘色,最终,这善妒的陈二夫人也没能拗得过夫君,委委屈屈让他纳了自己表妹为姨娘。   听到这儿,茶馆里响起鼓掌声,还有几个男子吊儿郎当吹了口哨,气氛火热。   “若是只在三个女人间周旋算得上什么风/流儿郎,在纳妾第二日,这陈公子便应了友人邀约,前去参加诗会,见到为众人弹琴助兴的白姑娘。”   “这白姑娘一身白衣,面貌楚楚,琴音悦耳,陈家儿郎一时间惊为天人,追求多日后,与她共赴了巫山云/雨——”说到此处,说书先生意味深长的拖长了尾调,挤眉弄眼,一副男人都懂的模样。   他这逗乐的表情十分到位,茶馆内嘻哈声不绝于耳。   故事里没有提及名姓,但若是有心,便能将这个啼笑皆非的故事和梁普的古董商陈家联系在一起,毕竟这陈二郎当时娶了表姐妹,可高傲吹嘘了好一阵,他也确和花满楼白姓的清倌人交好。   随着几个人物和陈家对上,故事主角的身份变得就明朗了起来,有这个认定后,再往后听故事就有意思了。   到了中午吃饭的点,做事干活的人都得了空闲,三三两两往茶楼聚来,人头攒动,故事也渐到了高潮。   “陈二郎的祖母虽宠溺他,但怎么也不愿一个青.楼女子入了家门,二郎茶饭不思了几日想开了,忍痛退一步,将白姓姑娘做红颜知己。”   茶馆男儿发出唏嘘声,也不知是为了真心错付的清倌,还是没有称心如意的儿郎。   “这陈二郎有一友人,他在外行商数月后回了梁普,二郎为他接风,因而介绍了他与这白姓姑娘相识。”   顾愈听到此处,十之七八确定这后有宋绘的手笔了,不过,绕这么一大圈,趣味性有了,重点却没了,他握着茶盏喝了口茶,正想叫跑堂结算饭钱,哪知说书先生话音一转,夸起了陈二郎的董姨娘。   顾愈微顿,对宋绘编这故事的目的有些云里雾里了。   接下来故事的发展就更为精彩了,董姨娘对丁姓男子一见钟情,背着多情的陈二郎暗通了款曲。   说书先生常常会在高潮时留下悬念,今天也不出意外的讲到精彩处便收了音,按套路讲上一句“请听下回分解”。   傍晚时分,夕阳染红了天际,整个梁普沉在暖洋洋的霞光里,聚在云埔茶楼大老爷们儿两颊通红,双眼发光的看着先生,急急催促:“先生,往下讲啊。”   “今个不听到结局,晚上哪睡得着,先生..!”   “ 哪能在这儿停啊,老胡你这就不地道了啊。”   “明个我还有活儿要做,哪有时间来吃茶...”   将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得了大家喜爱,说书先生难掩笑意,他朝四方拱手,老练应对:“谢各位今日的捧场,今个差不多了,明个再来啊再来。”   茶客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的离开茶馆,也有人不急着回家,三三两两聚坐在一块儿,讨论刚听的故事。   苏秋容用着扇骨在掌心打了两下,哈哈笑道:“有趣有趣当真有趣。”   顾愈虚了虚眼,漫不经心的应道:“是啊。”   “本来只是来吃顿饭,没觉察,听了一下午。”   顾愈拿起茶盏,转着,若有所思,而后,他轻呵笑出了声。   虽这故事确还不错,但听见顾愈的笑声,苏秋容还是觉得有些诡异,他上下打量他,有些意外的斜瞥了他一眼,“突然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回县衙,出来太久了。”   有顾愈和苏秋容两座大山在头上压着,没人敢懈怠,他们回县衙时,秦晖胞兄秦哲的情况已被查了七七八八,苏秋容接过,看了一眼,道了一声“果然如此”。   “让信得过的人来一趟吧,这事儿估计需要不少人才能办。”   顾愈没多问,应了声“好”。   茶杯里斟上了茶,因炒制蜷缩的茶叶舒展浮在水面,茶盏上空冒着热气,混着苏秋容略严肃的语调,回荡在干净宽敞的衙堂。   “大魏蠢蠢欲动,年初时候便有消息说要打仗了,所以早些时候皇上便说了拨付军粮的事,去年遇了天灾,各地粮食减产严重,国库存粮哪够,所以上前月,李尚书便写了折子,说了买粮之事... ...”   顾愈单弯左腿坐在案几后,安静听着苏秋容说话,期间蹙了数次眉头,显然对临安的事知晓并不多。   “买粮不是小事,毕竟这后还有军饷、军需一系列需要花钱,所以这事儿在朝上讨论多次,一直没能商议出个结果,前月,大魏不是发动了一次攻城战吗?虽没让他们得逞,但战事在即确是事实,所以得了皇上应允,由李尚书领头在计划买粮一事。”   收散粮,虽可以交由一些商人办,但毕竟涉的银钱和数量太大,所以还是需要官员在中间监察协调。   “这秦哲应是在收粮上做了手脚。”苏秋容说到此处,偏头看了一眼顾愈,“抓秦哲的人派去了吧?”   “昨夜便走了。”   苏秋容点了下头,“能抓到自是最好的,但像这样的人既然敢做必定做好了逃走的万全准备,能抓到的可能性不大,最终还是要我们自己来查。...由他经手的交易必定不少,我们须得一桩一桩的来,...哪一批粮食被做了手脚,到底是做了什么手脚都得查清,否则到了真打仗时必会出乱子。”   商议到了尾声,剩余便是人员安排,顾愈没插嘴,把人和对应职责在脑海里过 了一遍,免得记混。   耿平在窗外晃悠,顾愈跟苏秋容说了声,开门走出去。   “打听了?”   “打听到了,陈二郎全名陈全寅,确和丁翰走得近,梁普许多人都知道,丁翰和董姨娘是否有染问不到,这姨娘前年上吊自杀了。”   顾愈听完他说的,目光顿了顿,他眼底聚着的阴郁严肃因着和宋绘相关的消息散了七七八八,他双手背在身后,食指有节奏的在另一只手手背轻敲着,翘着唇角,笑开。   “真有意思啊...这丁翰惹谁不好,非要去惹她...”   “这之后会发展成什么样...连我都有些好奇了...”   顾愈晚间事务缠身,但他太期待见着宋绘,便直接无视了苏秋容不满的目光,离开了县衙。   宋绘在下棋,正下到重要的地方,听见顾愈进屋的声音也没抬头,顾愈也不出声打扰,坐在她对面,由着她想。   过了会儿,宋绘蹙着的眉心松开,落了子。   顾愈含着笑意哼了声,“下棋好玩还是编故事好玩?”   “你知道啦?”宋绘弯着眼睛笑了笑,“怎么样?”   顾愈单手撑着额,瞧她,认真想了想,“挺有趣的。”   宋绘捡了被吃掉的白子,声音柔软的和顾愈说话,“公子说有意思,那我便放心了,我还在想若是不吸引人又该怎么办。”   “不过...”顾愈抬了抬眼睑,指了指臂弯挎着竹篮,踮着脚尖摘花的红蕊,眼底闪过淡淡的不满,“丁翰和董姨娘有染的事是她告诉你的?”   “不是,那些是我编的。”   ?   顾愈目光巡着,落回宋绘脸上,他想了片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故事罢了,多多少少都有夸张的成分,只要有起有落,有趣便行了。   “被发现了当如何?”   “被发现什么?编造?”宋绘看着棋盘,手里把玩着棋子儿,卷翘的睫毛一扇一扇,“故事本来就是编的,至于轮廓和陈家合得上不过是巧合而已,故事里可没提名姓。”   逻辑是这么个逻辑,但说真,有些赖皮了,但是顾愈却生不出反感情绪,他看着狡猾的宋绘,甚至想摸摸她蓬松的狐狸尾巴。   顾愈坐在一边,宋绘没法子继续集中下棋,她把手里的子儿扔回棋篓,“公子,我们用饭好不好?我饿了。”   顾愈舌尖扫过牙床,目光在她微微上翘,显出两分娇气的面容上微顿了顿,脑子里想亲她的念头非常强烈。   宋绘在他晦暗不明的目光下,显出几分不自在,她改了规矩的跪坐姿势,偏了一下头,含着疑问喊道“公子?”。   “嗯?”顾愈目光偏移,自然落到宋绘白皙圆润的耳垂上,焦躁化作了火热的坚/硬。   顾愈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脏话,扬声叫钟娘摆饭。   钟娘在门外应了一声后,折身离开。   顾愈就着宋绘的茶盏喝了水,整理好复杂心情,声音半哑提起其他事儿。   “我已给家中祖母去了家书,她应派人 往你家里提娶纳之事,你回家后耐心等待几日便可。”   宋绘弯了弯眼,轻声道:“谢公子。”   顾愈舔了舔发干的下唇,“你觉得之后会怎么样?”   宋绘知道他问的是茶楼故事,眨了眨眼,装无辜的应道:“不知道,明天便会知道明天会怎样,后天便会知道后天会怎样吧。”   橘红色,揉杂了暗灰色的暮色透过窗棂落在宋绘身上,顾愈听见门外钟娘的喊声,开口道:“下榻吧,出去吃饭。”   “嗯。”   第二日,丁姓男子和董姨娘的风/流事有了后续。   到第三日时,大大小小数个茶馆都开始跟风讲起风/流陈二郎的故事了,其中,重中之重便是二郎被挚友戴了绿帽。   陈全寅出门便有人问他是不是被兄弟撬了墙角,丁翰也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问他是不是违了人伦,占了他人妾。   随着故事的广为传播,陈全寅、丁翰及脚踏两只船的白芷姑娘成了梁普的知名人物。   也就是这时间前后,刘山被定罪,宋绘被允许离开梁普。   既然要回绍南,那两个丫鬟便得要回来了,宋绘出了县衙,便托人给宋惠兰递了信。   宋绘在县尉府衙对面的酒楼等了半刻钟,没等到拿行李的春瓷夏陶,而是一脸关切的丁翰。   他走近,伸手就想去抓宋绘的手,耿平往宋绘身前一站,挡住直进的丁翰。   丁翰疑惑的扫了一眼拿家伙的耿平,来不及多想,满脸焦急的问道:“绘儿,这段时日.你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找你都没找到你,可把我担心坏了。”   他两鬓头发微散,眼下有青黑色,看上去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显得有些狼狈。   宋绘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微眯了眯眼,恍然,并未回应他的关切,喃喃道:“你听完整个故事了啊...”   丁翰先是莫名其妙的蹙了蹙眉,而后脸上的关切僵住,眼睛瞪大,露出几分凶狠,“竟然是你!”   近日在城内流传的谣言让他很不好过,不仅和陈全寅关系冷了下来,还让他好几笔快要谈妥的生意落了空。   男子风/流让人赞叹,但若是后院起火,那可就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体验了,谁都不想戴这顶绿帽。   丁翰近几日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每天都在想到底是谁在背后这么阴他。   他想过很多人,可能是生意上的对手,也有可能是那些因着他随口许诺而和他共赴云/雨的女子心生怨怼,但他完全没有料到会是宋绘。   宋绘身着一袭藕荷色的紫燕纷飞月裙,看上去活泼清丽,她瞳孔清透澄澈,一如往日的没有城府,但她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却和单纯善良的印象相去甚远。   丁翰错愕乃至生出几分羞恼。   宋绘似乎并未将这么一场大笑话放在心上,她看着由远处驶来的马车,朝丁翰笑着道别,“我在梁普待了许久,如今也该归家了,感谢姐夫这些时日来对我的照顾 ,烦姐夫将我两个丫鬟直接送回绍南吧,我归家心切,便不等了。” 第二十七章 万里挑一。   马车的四个木头车轱辘哐当哐当撞着地面,走过三条街区,最后停在一上了年月的老宅前。   宋绘下了马车,让马夫牵马去西南角的马厩稍等一阵,而后领着耿平跨过门槛进了屋。   耿平落后宋绘半步,微微不解,“小姐,宅里有马车,何须出去租,而且那车看上去破旧,马也上了年纪。”   宋绘微微笑了笑,“这样我自在些罢了。”   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地面,宋绘慢步走在林荫下,和耿平说着闲话。   “耿护卫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公子的?”   “从小便跟着了...我六岁那年,老家遭遇了天灾,我和我父母逃荒南下,机缘巧合遇到公子,之后便一直在公子身边做事了。”   “耿护卫六七岁的话...是旱灾?”   “对,我老家在甾德,是当时地旱最严重的州群。”   钟娘远远看见往院落走的宋绘二人,快步迎上。   她福身问好,而后开口道:“大人来了,在内室坐着。”   又?宋绘脑海里闪过些许念头,面上弯唇,笑着应道:“我这就过去。”   顾愈脱了鞋,穿着夏袜,支着一条腿坐在矮塌上。   他静静看着她翻到一半,还没读完的话本,神情安静淡然,感受到了打量的目光,他转过头来,看见穿戴整齐的宋绘。   “今天就走?”   “是。”宋绘在矮桌另一面坐下,“收拾完东西,差不多就可以出发了。”   顾愈放了书,手指在书脊处敲了几下,拧着眉心,“我想了想,你不用回去也行,祖母的人应还会有几日才到,你到时候只要提前一日在宋府待着。”   宋绘微愣了愣,哑然失笑,“哪有这样的...”   “没什么不可以的。”顾愈眉毛微微上挑,肆意张扬,“我说行就行。”   宋绘替他半空的茶盏添了水,而后给自己倒了杯茶,“我院子里有种百合,再不回去就赶不上它的花期了。”   顾愈沉默了一小会儿,十分不情愿道:“随你吧。”   蝉鸣声势浩大,衬得房间里有些安静,能够听到的,是顾愈坐在塌上翻动书页的声音,偶尔还有石子儿不急不缓的敲击声,是宋绘正在照着书摆棋谱。   顾愈偶尔会说起茶馆故事的影响,宋绘也把顾愈手里话本的情节提前剧透几句,然后瞧着他想说什么又不好说的模样,呵呵的笑。   顾愈为了收拾宋绘那点小聪明,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把结尾看了再返回着去看前面。   早上的时间就在这样随意温暖的气氛里渐渐过去。   差不多要到饭点,顾愈放了书,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和公子用完午饭后就差不多该走了...”宋绘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娇媚的女声打断。   红蕊端着红枣银耳羹进到内室,抹着红胭脂的嘴唇翘着,吹着热 气儿,“公子,这才起锅,有些烫,奴婢服侍您用...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啊?”   宋绘温和的弯唇应道:“回来有一阵了。”   “你看我这做事太认真,都不知晓你回来了,小姐你要不要用银耳羹,我做得有些多,锅里还有些余下的。”   宋绘安静的看了会儿她手里的碗,“不用,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和你讲。”   红蕊不明所以,柔柔应上一声,将白瓷碗放到顾愈手边,“公子慢用。”   宋绘神态柔婉,带着温柔的笑,“你回屋收拾一下东西,莫约末时四刻,会有牙贩来带你走。”   这个消息太过突兀,红蕊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反应,过了好一阵,她勉强露了笑,“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叫人牙来?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说我立马改。”   顾愈抬了抬头,他先往散着香甜气味的银耳羹瞧了一眼,然后偏过眼眸看向宋绘的侧脸。   宋绘脸蛋白生生的,像是刚剥了壳的鸡蛋,她唇角虽上翘着,但黑黝黝的瞳仁里并没有笑意。   顾愈咧了咧嘴,眼底笑意浓郁,根本压不住。   就是嘛,他顾三郎万里挑一,哪家小娘都想占为己有才是。   宋绘没看见无声发笑的顾愈,她语气里不带丁点攻击性,轻言安抚:“别想太多,你没做错什么,只是我不需要你了,所以为免你落到为难的境地,所以放你走。”   钟娘本就对红蕊不经她应允就熬红枣银耳粥给顾愈这事略有不满,听到屋内动静,就赶紧提着裙踞进了内室,拉住了情绪渐渐激动起来的红蕊。   红蕊的力气哪比得过常干体力活的钟娘,她满脸不甘,没法子说话,被强行拖拽拉出了房间。   宋绘略出神望着红蕊消失的转角,过了一会儿收回目光,抿了抿唇。   顾愈单手握着茶盏,边看着书,态度随意,淡然开口道:“下回直接卖了便是,不须得和人讲,白白扰了兴致。”   宋绘安静的抬了抬眼睑,轻嗯一下。   宋绘偏头看向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银耳羹,“既已做好了,公子便用吧。”   “不了。”顾愈看着书,也不抬眼,言简意赅解释道:“我不喜甜食。”   既然花这么多时间熬了,若是倒了也太浪费了,宋绘把碗端到自个儿面前,“那我替公子用了?”   “嗯。”   阳光落在宋绘身上,沿着柔软的裙衫线条勾勒,给她镶上白金色的边,她小口小口用着甜羹,唇/瓣沾着水意,微微发亮发闪。   顾愈学着她的动作,舔了舔唇/瓣,突然想吃甜食。   “宋绘。”   顾愈极少直呼她的名字,宋绘停下动作,抬眸看他。   叫了人的顾愈并未说话,倾身向前,上身越过矮塌上的梨木小桌,含/住她手里的勺子。   宋绘被他动作吓住,顾愈退回原位,她还保持着双眸瞪得溜圆的惊讶模样。   “公子...?”   顾愈喉结上下滚动 ,而后开口道:“不是很甜,还能接受,一起吃吧。”   ?宋绘放了勺,对顾愈的话稍做了会儿反应,低头看着清白不在的勺子,时隔许久,头疼又复发了。   一般事儿,她都能应付,但顾愈有时候却让她有些无从下手。   *   写在v前:   姐妹们,娇术可能要v啦,希望在v章还有机会和大家见面。   真的不好看就别看了~谢谢大家,尽量不要看db。   v后,会努力努力码字啦~,让我宋绘儿活得漂漂亮亮。 第二十八章 庇护于你。   下午阳光一如既往的明媚, 但没了什么热感,比起盛夏的炎热,更能让人心境安泰。   食过饭的宋绘和顾愈下了一局棋,期间牙贩来了一趟, 将红蕊领走。   莫约是因为身处高位, 顾愈在这方面相当没有人情味, 他没让宋绘出面, 直接交由钟娘办了。   宋绘在红蕊哭天喊地的叫声中, 赢了顾愈三目半。   顾愈将棋局往后拆解了几步, 因着宋绘的狡诈轻呵了一声, 他扔了子儿, 看她, “什么时候出发?”   宋绘偏头看了眼日头, “该走了。”   顾愈手指在桌边叩了叩,“我还有事要办, 暂不回绍南,等会耿平和你一道走, 他此后会待在武德巷的宅里, 你若有事便去那里寻他。”   宋绘抓着袖角,免得扫到棋子儿,一边将两色子儿分开,边应了声“好”。   恰好,有人传话,说是县衙找顾愈过去,宋绘停了收拾棋桌的动作,下塌,替他拿衣袍。   处的这些日子, 顾愈放了几件外衫在她这儿,她按着顾愈的喜好挑了一件墨青色的长袍,袍子上只有三两笔暗纹,配上嵌着五颗碧青色玉石的黑色皮弁腰带,衬的他窄腰宽背,身材挺拔,颇有几分萧飒风流的意思。   顾愈目光在她耳廓处停了停,而后将脸埋在她肩颈窝处,深吸了一口气。   因着动作,顾愈声音瓮得有些发闷,道:“下次腰带就不是系了。”   成亲这件事,作为女子,是躲不过去,终究要经历的。   宋绘并不想抱着抵触情绪和顾愈相处,只是和欲言又止的话本不同,男女关系比想象中还要亲密,她现在稍微有些理解书里常写的脸红心跳。   宋绘喜欢遇到事,然后,想解决的法子,但男女事上,她惯用的伎俩失了效,她看着斜斜照进室内的阳光,稍抓了一下顾愈的衣角,遵循着感觉应了声“嗯”。   顾愈大概能猜到宋绘根本没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但这个骗来的应声让他一扫几个时辰累起来的不快,哼笑出声。   “收拾东西准备出发,要不你到绍南太晚了。”   “好,公子也保重。”   申时一刻,宋绘搭上了回绍南的马车,从城北门离开梁普。   一路上没出什么意外,傍晚时分,宋绘就抵达了目的地。   已过酷暑,又未到寒冬,来往的商旅变 多,远远近近皆是行人。宋绘听着护送商队车马的镖队旁若无人的谈论着绍南好吃的酒楼,听见街市上挑着箩筐的货郎叫卖声生出几分亲切。   虽已做好了尹家退婚,宋仁礼发怒的准备,但在院宅门口瞧见急匆匆迎上来的刘明生,宋绘还是生了几分闷意。   刘明生朝宋绘拱手问好,垂着目光,低声道:“三小姐,老爷让你立马去堂厅一趟。”   宋绘闻言,慢吞吞应了声好。   “我这丫鬟不识路,烦带她回我院里帮忙归置一下。”刘明生身后的小厮见这话在对他说,上前半步,拱手领了吩咐。   他和红梅上了左边岔路,和宋绘二人分开。   风轻轻地,柔柔的掠过耳边,宋绘微按了一下荡漾的裙裾,目光轻缓在刘明生面上停留片刻,道:“走吧。”   刘明生侧身让路,落后宋绘半步往前走。   他一面跟着宋绘,一面将宋仁礼急急找她过去的缘由告知给她,“尹府上几日派了人来退亲,由头是小姐你涉杀人案不说,还无故不见人影,若是嫁娶,会折损他们脸面。老爷拖了几日,见事拖不住,只得允了退婚一事。”   刘明生自是不会和她说假话,只是这话,稍微有点意思。   刘明生没察觉宋绘的心思,他神色严肃,语气担忧:“出这事后,老爷心情一直不见好,若老爷等会儿说了什么重话,小姐别放在心上。”   宋绘缓缓眨了两下眼,“我心里有数。”   院门近在眼前,两人止了交谈,宋绘提着裙裾安静步入室内。   宋绘先看见的不是怒发冲冠的宋仁礼,而是一脸幸灾乐祸的宋巧,她坐在左侧方的靠椅,穿一身翠绿色裙衫,吃着丫鬟剥的荔枝,脸都快笑出一朵花了。   相比之下,陈氏演得投入,她揉着手里的帕绢,话里满满都是担忧的说着她退婚的事。   宋绘恭敬的坐在下方,听着她说话,并不插嘴,但也不见难堪。   她看着陈氏一个人挑梁演的大戏,还觉得挺有意思的,陈氏的心思、态度亦或是说话内容都挺有意思的,她想法和行为并不一致,看上去散成一盘,但你细细揣摩,又会发现她是有迹可循的。   关心你是为了嘲笑你,关心你是因为讨厌你,看懂这些,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宋绘的模样和宋巧想看的大相径庭,她拿帕子擦了手上的汁水,开口道:“三姐,母亲说这么多,你好歹有个知错的态度,你知不知道现在府里都传着你的闲话,以你现在这名声根本没法子嫁人。”   宋绘:“为什么呢?又没传出去,母亲替我压下来便是。”   她这回答,有些出乎意料的无赖。陈氏一腔数落被堵在喉头,不上不下,这些闲话确是只在府上传,一个庶女的婚事哪能在外引起什么风波,就算传出去了,陈氏也得想法子压住,毕竟宋巧的婚事还在后面 排着。   一番争吵没达到该有的目的,宋仁礼指节在桌上叩了叩,拧着眉,有些不满,“现在吵这些有个什么用,你先说说这大半个月你在哪儿待着?为什么没在你姐夫家住?”   她在顾愈宅子里待着这事,根本没法子找借口开脱。   这种难解的局势确实给她带来了一定的压迫感,但她不太想搬出顾愈,嫁娶一事,从某方面来说很严肃,在口头承诺的情况下,她不太想信誓旦旦的给宋仁礼期望。   她的沉默拖延让宋仁礼脸色阴沉下来,“不说?那你就别说了,给我回院子待着,没我允许不许出来,你婚事我自会看着办。”   宋绘倒不是很担心宋仁礼放的这些狠话,有顾愈这尊大佛在,宋仁礼什么想法都没什么意义,横竖还没到秋收季,宋仁礼闲着也无聊。   她回到院落时,红梅已帮她打扫好了内室,宋绘简单收拾了番,便传了热水沐浴,上榻睡觉。   已过了戌时,宋绘困得厉害,也不拘着头发懒湿,趴在矮桌上睡觉,她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噔噔”的叩声,支着头坐了起来。   宋绘半懵的看着关着的窗户,抬手开了一条缝。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住窗框,把窗户打开了些,顾愈穿着一身深青色宽袍,露出内里绛色缘领的中衣,立在她窗前。   宋绘安静的瞧了他几息,回头环视室内,确认自己确是回了绍南,清醒了些。   顾愈目光在她上翘的发梢微顿了顿,“怎么睡这么早?”   宋绘展开双肩,改为踞坐的姿势,应道:“因为困了。”   直问直答,和平日不一样,有些发憨的可爱,宋绘眨巴了几下眼睛,反应了一小会儿,神色变得清明起来。   顾愈抬了抬唇角,笑道:“醒了?”   “嗯。”   “我有事和你讲,所以便来了。”   “嗯。”   顾愈手指在窗沿边敲了两下,慢悠悠开口道:“尹可为并非外传那样因你在梁普那段时日里行踪不明而退的亲,尹真全动了关系替他新说了户人家,所以他那边才改的主意。”   “我能猜到,因为公子说过尹真全是个聪明人。”   尹真全既是为了讨好顾愈,自是要把这事解决得漂漂亮亮,已做到退亲这一步,没必要在细枝末节上惹人不快,这闲话,更像是陈氏的手笔。   宋绘微顿后,弯着眼睛笑,“我也是聪明人。”   半轮圆月斜斜挂在墨蓝色的天际里,星子像沙粒里淘到的碎金,铺了大片,四周房舍漆黑,只能听见不知躲在哪里的昆虫在唱歌。   顾愈沉默了一小阵,语气温和的开口:“有些事,我本不想和你讲的,...至少不该我和你讲,但我想着也该有人和你正式提一提。”   他说话节奏很慢,这种慢并非故意造着某种气势,更像是斯文有礼的书生想到了一些个道理,想要摆出来和人说道说道。   “人活着都有要过得好 的心思。男儿可以读书从军,建功立业…,女子的选择少些,要么她本就生在权贵家,要么就是嫁给了有权势的人,可能有还有第三类人,不过少见得多,...你有自己的想法,莫约是不在意别人的奚落嘲笑,但有时候小事也要上纲上线的应付着,这很重要。”   宋绘明白顾愈为什么说这个,她也听懂了顾愈话里的意思。   宋绘有些狼狈,但还有些没法子言说的奇怪情绪,像是整个人泡在了温热的水里,酸软发胀。   她也有稍微期待过将来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也稍微思考过要怎么和未来夫君相处,但这些事直接想的话挺模糊的,但这时这刻,宋绘瞧着一面笑一面说话的顾愈,好像清晰了不少。   “虽是妾,但我纳你,便会庇护你。你得学着借我的势。”   顾愈语气轻描淡写,但也就这随意笃定的态度,让宋绘觉得他真的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那种一步登天,攀附上世家子弟的虚幻总算有了踩地实感。 第二十九章 大吉大利。   宋绘一/夜无梦, 睡到了巳时才醒。   闲来无事,她吃过午饭后便想着把房里的书都搬出来晒晒。   偶尔宋绘也会起了兴致,不用人侍候着洗漱,但红梅看着她干这些脏乱力气活, 还是有些心惊胆战。   宋绘见红梅抗拒, 便拍了拍手上的灰, 不再搬书, 蹲在脱了红漆的箱子前, 整理里面的东西。   箱里没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装着她小时候玩过的拨浪鼓、塞着木棉的娃娃之类, 孔明锁、七巧板已经发霉, 泥货娃娃有了裂痕, 宋绘收拾在一起, 让红梅拿去扔掉。   红梅扔了过后,将一个挂锁坏了的木箱拿给宋绘瞧, 里面有些破破烂烂的旧书,“小姐, 这个还留吗?”   宋绘目光在箱子上停了停, “给我吧。”   旧书被翻过很多次,边缘处微微的上翘着,泛黄的纸页透出一股霉味,隐约能看见布满页纸的蜘蛛网般细纹。   宋绘随意翻着瞧了瞧,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笔记注解,没什么印象了,应是她小时候写的,宋绘选拿了本三字经,在院子里的石头凳坐下, 翻看着玩。   下午阳光正好,暖洋洋又不刺眼,青石台阶的棱角磨得圆润,视野跨过院墙,能看见另一个院落房屋的屋顶正正好好落在日光里,偶尔有来院里做事的仆从见到她问好,更多时候是仆从相互交谈的声音从院外的小道传过来。   宋绘坐了会儿,听见宋巧的笑声,咯咯咯的像大鹅,她声音比较亮,在安静的下午听得特别清楚,“我那被退亲的姐姐就住在这里,说不定正在哭着呢,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要不一起去瞧瞧看吧。”   过了会儿,宋绘就见着宋巧领着她两个好姐妹进了院落。   宋绘毕竟平 时没怎么做过事,就来来回回走了几趟,身上就沾了不少灰,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因着退亲深受打击的狼狈样。   宋巧这俩好姐妹,宋绘也认识,穿着豆绿色裙衫的是典当铺家的,叫董璇清,另外一个画着浓妆的小姑娘是林家银饰家的小女儿,林佩美。   宋绘还没打招呼,董璇清便自来熟的挽上了她的手臂,语态亲昵,“姐姐,你也别太难过,俗话说得好,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要看得开些,说不定之后的郎君会更好。”   宋绘记着顾愈昨天夜里说的话,在察觉了董璇清的非善意后,没有拿惯常的笑容应付,她情绪散着,神态显出几分无言的冷淡。   她这副模样落在宋巧眼里,完全坐实了郁郁不乐四个字。   宋巧亲亲密密喊了个姐,装作大人样,语重心长的放低音调,“璇清说得没错啊,虽尹家退了亲,但也不一定是坏事,说不定峰回路转,是吧?”   林佩美懒得装相,嘲讽的笑意都快从眼里溢出来,紧接着开口:“是啊,宋巧她们说得没错。姐姐你也不要太难过,事情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也没法子,你往好的想,实在是不行当妾也是可以的啊。”   宋巧憋不住,和董璇清一齐笑出了声。   小厮在院门张望,似乎想进来,又似乎对院内的情形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该不该进。   宋巧先看见他,“你在父亲院里做事的吧?”   小厮进到院落,垂着目光朝几位小姐行礼,应了声是。   宋巧打着要看宋绘笑话的主意,态度亲切:“父亲是有什么事要找姐姐的吗?”   小厮斟酌了一下,开口回到:“有人向三小姐提亲了...,老爷让我领着三小姐过去一趟。”   才被退亲能有什么好人家上门,宋巧笑得更灿烂了,“是哪户人家?说出来听听,我也好替姐姐参谋参谋。”   小厮有些愣头愣脑,问什么答什么,“媒婆只提了一句临安顾家,...说是给太尉说妾。”   “作妾也没什么不好,姐姐你要想开些...,太。”宋巧脸上还挂着笑,但已反应过来抬着的唇角微微发僵,神色变得惊疑不定,“什么太...尉?”   小厮一头雾水,应道:“就大宁武官首,统帅兵马权的太尉大人。”   宋巧和董璇清林佩兰对望,沉默下来,不自觉的将目光投向坐着看书的宋绘。   宋绘握着三字经的书脊,似乎并不因着这个事实惊讶,她颇有意思的看着笔画生硬幼稚的注解,轻声道:“你们说得话挺有道理的,...说不好呢是吧,什么时候峰回路转...”   宋巧有些失态,使劲咬了咬下唇,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勉强按捺住内心的震动,斟酌着开口,“三姐,这是怎么一回事?”   宋绘翻了一页书,看见画在书页角的星星月亮,弯着眼无声笑了笑,“没怎么回事,之前就和太尉说好的。起初提婚事时,我就想制止你们,免得你们过后面上太难看,...但你们好像很急的样子,所以我便让你们把想说的都说了...”   宋巧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回想刚宋绘的表现,简直可以想象得到宋绘到底是带着怎么样的心情看她们三个像丑角一样蹦跶。   宋巧难堪得脸蛋涨红,但宋绘此时没什么看笑话的心思,她也有些被吓到了,以致想要重新去审视顾愈那随性而为的性子。   “小姐,老爷还等着。”   宋绘起身,拍了拍裙裾,“走吧。”   宋仁礼坐在昨天坐的位置,表情千差万别,他抬着唇角,眼尾挤出几条纹路,两撇小胡子一飞一飞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他看见宋绘,亲切朝她招手,唤她坐到手边,“老三你也是,既这大半月在太尉那儿住着,便直说,藏着掖着做什么,太尉既喜欢你,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太尉那边对你十分满意,意思是尽快完婚,待你入了府定好好服侍大人...”   宋绘浅笑着听着宋仁礼敦敦教诲,心里稍有些走神。   纳妾比不得娶妻,没有六礼,就算日子定得匆忙,也能很快成礼,她先些日子备的嫁妆看在顾愈的面儿上,应是可以带走,只是临安物价应高不少,她这点银钱估计顶不了什么大用。   “下月初八,宜婚娶,宜出行,大吉大利日,婚事定在那天,如何?”   宋绘收拢散乱的思绪,安静看了一会儿宋仁礼,笑着应道:“听父亲安排。” 第三十章 变故突生。   顾愈提亲的第二日, 太尉两字的份量便显现了出来。   早间,宋绘去祖母处问安,踏进门槛进到室内的瞬间,房内进进出出服侍的丫鬟便止了步, 齐齐朝她福身问好, 宋绘点了下头, 算是对她们招呼的回应。   以往, 宋绘在这种场合, 向来是没什么存在感, 但今个, 宋老夫人一发现她, 便满脸慈爱的朝她招手, 唤她坐去身边。   宋老夫人显然想和宋绘聊会儿天, 但她发觉不是很明白宋绘性子,张嘴问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之后便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宋绘笑着开口:“祖母, 孙女有些饿了,我们开饭可好?”   “是了, 都齐了, 让人摆膳吧。”   陈氏点头应了声是,偏头看了眼立在侧后方的丫鬟,“传饭进来吧。”   早食早准备好了,上桌也就是一小会儿,因着接近下元节,在饭桌上聊的多是祭祀上的事。   虽主要说话的是宋老夫人、 宋仁礼和陈氏,但在交谈过程中,他们时不时就会看一眼宋绘的表情,注意宋绘有没有什么情绪或者关心, 宋家的荣华富贵一定程度上和她态度息息相关。   宋绘自然清楚他们的想法和意有所指的暗示,不过她只是听着,完全没要理会的意思,整个早饭时间里,除了在喊到名字会应一声外,其余时刻都在埋头吃菜喝粥。   饭毕,关于下元节的安排也商议完毕,十月十五那天白日去白陵庙参加由官府主办的祭祀,晚上回绍南后租条彩船巡河祈祷,纪念祖先。   宋绘自是要参与的,简单记了下行程,而后合着往常一般,用过早饭就回自己院子。   因着婚期定了,宋绘吩咐着要将不用的该整理先整理了,几个时辰,各种压箱底的东西都被拖出来,乱七八糟,没个下脚的地方。   什么和什么收在一处这种小事,梅花也要过问宋绘,显得战战兢兢。   宋绘翻开包袱整理东西,边和她说着话,“你用不着这么紧张,当时和红蕊一起买下你,就想着她走了,身边还有跟着的人,安心做好分内的事便是。”   说完,宋绘又低头翻看包袱里的东西。   酉时一刻,春瓷夏陶被丁翰从梁普送回来了,她们将行李往自个儿屋里一放,便来了宋绘房里帮忙整理东西。   春瓷跟宋绘的时间最久,对她习惯了解,大大小小的东西都能说得上怎么归类,怎么收拾。   宋绘当起甩手掌柜,院里只能听见春瓷吱吱喳喳不停歇的说话声。   “那个玉佩得放左边盒子里,垫好软布,免得被摔裂了...”   “姑娘,这件衣裳已穿不得了,要不就扔了吧。”   “字帖收起来,...和论语放在一处...”   梅花见宋绘真没要生气的意思,才慢慢放了心,当起春瓷的尾巴,一齐收拾到戌时正点。   宋绘平时很少买东西,但好歹住了十几年,各种各种放着便多了,一主三奴连着收拾了七八日,才将院子收拾回能见人的模样。   顾愈事务繁忙,宋绘这期间没机会再见着他。   时间倒也不难捱,她从顾愈那里拿走了不少话本传记可以打发时间,看书下棋练字,一个人待着,自得其乐,眨眼就混到了下元日。   祭祖是一件严肃的事,天还没亮,宋绘便被叫醒,净手穿新衣,坐上了去白陵庙的马车。   宋绘还是头回享受一个人一辆马车的待遇,她虽觉得没这个必要,但既这么安排了,宋绘也没想着要推拒。   去白陵庙祭祀的人家很多,他们出了城,马 车速度反倒变慢了,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便露了天光。   人多似乎就容易发生冲突。   出城莫约半个时辰,宋老夫人和陈氏所在的马车和其他人的马车撞了,不得不退到官道边上协商处理。   宋绘吃着豆沙包子,掀着车帘好奇看了眼。   撞车的另一队人以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领头,他一身短打装扮,他身后站着两个身形颇为高大魁梧的壮汉,壮汉肤色偏黑,浓眉大眼,长得有些凶悍。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宋仁礼不但没因着马车损坏生气,反倒热切的和对方交谈起来。   宋绘本没怎么在意,但两个做护卫打扮的壮汉目光炯炯的往后方马车张望,神色肆无忌惮引起了她注意。   宋绘重新再打量了一道瘦高男子,而后偏头看着两个壮汉。   前面瘦高男子的身份不太好判断,看衣袍,应有功名在身,后两个壮汉虽做大宁人的打扮,但腰侧的刀鞘包着皮毛,又夹着几分大魏人的感觉,颇有些怪异。   宋绘目光在对方马车的车辙上停了片刻,手指在左手银镯上敲了两下,偏头看向坐在角落的梅花,“记得耿护卫住在哪儿吧?”   宋绘问得突兀,梅花稍反应了几息后,点头。   “那便好,你下马车往回走,去找他来见我。”   梅花踌躇看她,小心翼翼问道:“姑娘,是出什么事了吗?”   “但愿没有吧。”宋绘又想了想,“...只是凭着感觉猜测,搞错是最好的,...如若没弄错便麻烦了,你替我跑一趟。”   梅花点头,然后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两名护卫目光打量了一会儿梅花,发觉只是一个丫鬟,不甚在意的移开,又开始盯着后面的几辆马车瞧。   过了一阵,两边似乎商议好了赔偿,重新开始赶路。   宋仁礼没坐回车里,而是乘着马,和瘦高男人并肩往白陵庙方向走着。   隔得太远,听不清他们谈了什么,但马车慢悠悠走了一盏茶时间,瘦高男人目光准确无误的落在了宋绘马车上,眼神带上几分阴郁狠辣。   宋绘心下轻叹一口气,让春瓷夏陶下车,而后取了银簪扎马屁/股。   马儿发出嚎声往外冲,人群没料到这样的意外,尖叫四起,一时间喧闹得犹如炸开了锅。   事情没头没尾,身处其间,恐怕难以把握全貌,宋绘的反应超出了瘦高男人一行的预料,他们眼睁睁的看着马车跑出一段路程,才面色大变的追上去。 第三十一章 紧绷起来。   官道上人这么多, 马车自是跑不远 的,但因着受惊的马匹,人群乱作一团,容易浑水摸鱼。   待瘦高男人追上马车时, 宋绘已经没在车里了, 她本不太确定对方是否是对她有恶意, 但这时这刻看着男人阴沉过分的神色, 倒也知道自己没想岔。   顾愈有稍微提过大魏人的一些子事, 但都是闲聊说起, 并未涉及太深, 宋绘猜测是有的, 但并非是真正参与者, 一时间也不好判断当下情况。   她想得入神, 完全没察觉自己身侧什么时候来了个人,男子长相普通, 穿着寻常麻布短衫,看上去平凡不惹人注目, 他双臂恭敬垂在两侧, 轻声唤了声宋三小姐,道:“太尉有请,请跟着小的来。”   宋绘心下诧异,面上并不露情绪,轻嗯应声后,在男子的护送下,从乱糟糟的人群中挤出。   站在老树下的马车护卫和车夫低眉顺眼,但个个步伐稳健,不像普通家丁。   宋绘踩着矮凳上了一辆外观普通的马车, 推开关严实了的车门,闻到点过熏香后淡淡的余味。   顾愈穿着一身玄黑色劲装侧靠着厢壁坐着,听见声响,偏头看了眼进到车厢内的宋绘,淡道:“你胆子也真够大的,马受惊还敢跳车?”   “事急从权。”宋绘简略和顾愈说了仓促冒险的缘由。   “那也不是这么个变通法。”顾愈看见她红了一片的手背,蹙了蹙眉心,“坐过来。”   宋绘稍顿,本想推脱,见他神色不佳,便按他所说坐去了同侧。   顾愈拉开袖子去看她的手,宋绘左手手背通红一片,应是跳车时被擦到了。   “秦哲如何知晓你在哪辆车的?”   宋绘将人名和那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对上名号。   她想起和对方相谈甚欢的宋仁礼,猜着,应道:“可能从我父亲那儿套的话,你应能理解,对他来讲,能和...太尉沾亲带故...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   顾愈毕竟只是远远跟着,对情形推测因着宋仁礼的多事有了误差,他看着宋绘的手背,眉眼间盛着烦躁消不下去。   虽未成礼,但纳妾已得了应允,顾愈涌出一种犹如私属之物被人随意炫耀的不快感。   宋绘见他神色一直不见好,提了另外话题,“我以为公子这段时日在梁普,怎么突然来绍南了?”   “近来有生人在绍南和梁普两地打听你,秦哲与他胞弟关系甚好,所以有些猜想。”顾愈说到此处,捉着她指尖揉了两下,“并非故意让你涉险,而是秦哲这次行动的行迹明显,守株待兔为上计,他为人谨慎,如对你另作安排,之后会更麻烦些。”   车外响起人声,“太尉,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顾愈目光在宋绘圆润粉/嫩的指甲贝上停下,似是思考了会儿,开口应道:“不急,按原计划。”   顾愈见宋绘情绪 还有些低落,东南西北说些渊博有趣的事给她听,他大多讲的边关的事,粗犷野蛮,打架闹事常有,惊马这类也不少见,顺道告诉她如果下回再出事要怎么做更好些。   宋绘胡乱听着,也不知道听来以后是不是真用得上。   秦哲为人确实谨慎,明明去白陵庙的一路上都很顺利,但他似乎察觉到哪不对劲,渐渐和祭祀的人群分流,往偏僻的西北方向走。   “太尉,秦哲那厮要跑。”   顾愈并未露着太多情绪,他想了想,斯文的应声,“先不管小鱼了,跟上去...”话没说完,语气夹了几分武人的凶悍,“死活不忌。”   两队马车离了大部队,斜朝着巫霞山方向行进,一追一赶间,渐渐都不再掩饰本来面目。   前面跑着的四辆马车下来了二十几个壮汉,虎背熊腰,都有些分明的大魏长相,后面追着的护卫队个个健步如飞,显然都有内力在身。   顾愈抬手揽住宋绘的腰,将颠得左右摇晃的宋绘捞到胯间坐着,侧脸贴着她耳廓,声调一如既往的平温,“他们再跑半刻钟,就差不多会停了。”   宋绘发现顾愈真是神了,话才说完没一小会儿,前面浩浩荡荡跑着的二十几号人便停了下来,折身围堵回来,一时之间,像是顾愈中了预先安排的埋伏一般。   一半人举着大刀往马车围过去,另外一些人护着秦哲逃跑,顾愈的人下意识想退回他身边护着,在一片混乱的喧嚣里,顾愈中气沉稳的下了命令,“二队三队,拿下秦哲。”   后退的人止住脚步,喊“杀”提升着气势,迎上前。   也就眨眼的时间,外面就乱了起来,刀剑撕裂空气发出的嗦声,呼喊、砍杀和脚步声像是擂鼓的重锤,砰砰砰的响起来。   打斗声很遥远,但一瞬间就落在了耳边,一柄大刀斜劈开了车厢,朝着车里的人落砍下来,在即将斩到宋绘时,斜侧方出现一道亮银色的光接住了这一刀。   顾愈旋刀卸掉力道,而后刀起刀落,砍断了男子的手,接着他不退反进,握拳挟着整个身体的力量朝着扑过来的残躯打过去,将手腕喷血的男子击飞。   场上人的动作太快了,宋绘并不能看得完全清楚,但随着一次次血线飙射,倒在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挣扎的痛呼哀鸣声此起彼伏。   顾愈解决了四五人,回到宋绘边上,他脸上浮现的是刚和她说话时候完全不同的笑容,谦和世家公子的表象下,挣出难以形容的狠戾和野性。   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语气尽量放得和缓,“在这里待片刻,我须得出去一趟。”   宋绘不知道自己笑成什么样了,她想让自己表现得尽量轻松一些,道:“去抓刚才跑的那个人吗?”   顾愈点头应是,宋绘安静坐在散架的马车边,应道:“那我在这 儿等你。”   往年也打仗,但这对宋绘来说是个极其空的概念,绍南的日子大多悠闲清适,哪家布行的花色更好看,哪位才子有写了新的诗,哪里又能买到新话本,这些东西更有实感。   虽宋仁礼在饭桌上提过几次战事,但他生意涉不了这么远,其实也就是泛泛而谈。   但此时,宋绘看着视野延伸出去的狼藉,闻到浓得粘稠的血腥味,感受到了一些紧绷起来的东西。 第三十二章 共处一室。   明亮的烟火从山林中升腾而起, 像呼应一般,绍南城的方向也升起了数道黄色烟火束。   顾愈拉住缰绳,眯着眼沉默打量着远处信号弹留下的灰白色气痕,心里涌出不快。   “大人, 还追吗?”   “不追了。”顾愈拉着缰绳, 伸手拍了拍马鬃, 边交代道:“绍南城那边应有秦哲不少人, 回去后, 将客栈青/楼全都排查一遍, 看有无近日往来的生人...另拿几支烟火弹给我。”   顾愈拿着烟火弹走回宋绘身边, “玩过吗?”见她摇头, 伸手, “我教你放。”   宋绘起身, 拍了拍裙裾上的杂草碎屑。   顾愈将她半搂在怀里,边教, 一边同时告诉她放烟火弹的窍门,宋绘听着, 好奇问道:“放这有什么用处?”   “打仗时主要作信号, 不同颜色代表着不同指令,不过现在嘛...”顾愈轻呵了一身,温热的气息烫着宋绘的耳廓,“纯属捉弄人。”   淮河一带地势开阔,秦哲来前分明已想好了对策,如若把官府衙役和守城士兵牵制住,以顾愈现在带在身边的人根本没法子形成有用包围圈,他这招声东击西虽用的粗糙,但确是狠准的抓住了顾愈当下人手不足的劣势。   宋绘想清缘由, 因着顾愈的恶趣味弯了弯眼,她挺好奇的,秦哲会因着这几支胡放的烟火弹天马行空想些什么。   “回城吧。”   腰别长剑的侍从拱手,问道:“太尉,秦哲扔下的马车还有完好的,是否要套马?”   “弄吧。”   荒野的草丛里传来虫鸣声,漫天星子在渐灰的暮色里浮出来,宋绘坐着马车往绍南方向回。   回城的路上,她和顾愈闲聊着玩。   她主要问习武的事,从小习武,修习内力这类事在宋绘看来充满古古怪怪的神秘感,不过,她好奇练成之后会怎样,至于顾愈絮絮叨叨说的呼吸配合发力此类稍专业些的技巧,她反倒没什么兴趣。   他们抵达绍南时,城门外排着长长的队,侍从前去打听,得知绍南晚间出了大事,有人故意制造骚乱导致了数人死伤,现城内气氛紧张,大街小巷有衙役巡逻,士兵对进出城的人进行严格排查。   顾愈叩了叩车厢,宋绘掀车帘看他。   他坐在马背上,瞳孔里 映着橘红色的火把火光,“现你院子应该也不安全,我分不出人手单护着你,你先去我宅里住着。”说着,顾愈直接越了她的意见,摘了腰牌扔给一旁的侍从,“去说一声。”   侍从拱手应是,宋绘不须得回答已被定好了今晚的住处。   顾愈的脸便是通行文书,他没经着入城长队,被守正一步三鞠躬的迎进了城内,还派人护送回挂满灯笼的高墙大院。   梅花等在府门前,看见宋绘便迎上前,稍有不安,“姑娘,我回城便来找耿护卫了,但耿护卫说公子走时提前有交代,不许领队外出...所以,...不过护卫也说公子也在城外...,所以让我安心在这等着。”   宋绘目光在她涨得通红的脸庞上停了停,弯唇,“无事,辛苦了。”   梅花松了口气,露了笑。   耿平拱手,“偏院的床铺好了,宋小姐可直接去歇息。”   宋绘闻言,道了声谢,和顾愈分开。   今个又在地上滚,又在草里坐,脏兮兮得不像样,宋绘到了安置的院里,第一件事儿便是沐浴。   她洗到一半,便听着外面闹哄哄,梅花出去看了一遭,神色仓皇的绕回浴室,“姑娘,耿护卫说有贼子潜进宅里来了,但人没抓着。”   “得换地方住?”   梅花拿着葛布巾帮宋绘擦着身上的水,边回到:“耿护卫说这儿不一定安全了,让姑娘收拾好便出去,他带我们去新的地方。”   “知道了。”   宋绘穿好亵/衣,套上干净外衫,由着梅花提着灯笼照路,往外走。   夜风抚着湿发,吹动不太合身的裙衫衫摆,宋绘跟着耿平走了半刻钟,便察觉到走的方向朝着的是宅邸的主院。   她想着不会吧,开口确认到:“我们是去哪儿?”   耿平一脸恭顺的打破了宋绘不切实际的幻想,“公子院里。”   宋绘早就困得不行,但听着耿平的答话,整个人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她仰头望了眼离落下还早得很的月亮,抿了抿下唇。   顾愈坐在内室的条桌边看信。   他也沐浴过了,肩披着件白色单衣,襟领半敞,系带松松垮垮搁在腰间。   他在听见推门的声响后,抬了下头,态度一如既往的平和自然,“事情听说了吧?”   宋绘立在门边,点头,“听说了。”   顾愈见她从头到脚透出的不安,笑了起来,“你今晚就在这儿睡也知道?”   宋绘:“也刚知道了。”   顾愈放了手里的信纸,撑着额头,毫不避讳的瞧着她被懒干的头发打湿的襟口,“上榻歇息吧。”   宋绘慢吞吞眨了两下眼,再回道:“哦。”   边回着,宋绘真走到床榻边坐下了。   顾愈安静地看着自己的东西,研墨,写字,不时拿起茶盏喝口水,桌边烛火安静燃着, 暖黄的,院子里的草木随风摆动着,发出不间断的哗哗声,衬得室内的安静古怪的气氛愈发明显起来。   打破奇怪氛围的是一声调尖锐的陌生女声,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极具穿透力传进室内。   “三郎君,是老奴!我刚听闻宋家小姐今晚歇在你屋里,这于礼不合,万万不可啊,原本您自个儿找媒婆上门提亲就已失了体统,现还没成礼,怎么能同塌而眠?公子别让老奴为难,老夫人要是知道了,老奴没法子脱身啊。”   已脱了鞋袜的宋绘止了动作,偏头去看顾愈,他脸上的情绪不太好猜,看不出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顾愈没回应,宋绘自也不会随意去接话,院子里的人语气越发咄咄逼人,左一句老夫人右一句老夫人,语气里满满的有恃无恐。   “公子?”   “无须管她,你上榻睡觉便是。” 第三十三章 厚厚图集。   惯常来讲, 宋绘应睡侧外,方便夜里端茶倒水和服侍穿衣,但顾愈现在分明还没有要睡觉的打算,她斟酌了会儿, 爬到床榻里侧, 睡下。   顾愈看了再有半刻钟的书, 熄了蜡烛上榻。   床沿震了一下, 接着宋绘便感觉到顾愈在自己右面躺了下来。   “那人你叫芸娘便是, 是我祖母身边的老人, 本是为着纳你之事来的, 不过她脚程太慢, 我便懒得等了。她可能仗着资格老, 稍有些爱显摆管闲事, 不过...”顾愈稍停顿了一下,手臂压在脑后, 换了个随意的姿势,“本性倒不坏, 你处几日便知道如何和她相处了。”   宋绘虽听着顾愈的话做出应答, 但实际上,她完全不知道顾愈在说什么,她注意力都放在砰砰砰砰的心跳声上。   就在这时,和她说着话的顾愈突然停了下来,翻身下床,拿起搁在案几上长剑,朝窗方向快步走过去。   剑刺破窗纸,准确无误刺中躲着等待出手时机的贼人,安静院子爆发出“杀——”“抓活的!”“别让他跑了。”混乱的呼喊声。   芸娘没想着会有这种异变, 惊慌失措的尖叫出声,宋绘在一片喧哗中坐起来,看向立在窗边的顾愈。   顾愈沐着浅白色的月光,想了些什么,过了一阵,回头瞧她,“会有人守着院子,你安心睡觉,我出去一趟。”宋绘听话的应了一声好。   顾愈离开房间,宋绘重新躺下,顺着未关严实的窗户看出去,青灰色的天空只有巴掌大小,碎星闪烁,像是往她眼前捧了满满一片星河。   宋绘在和困意的争斗中败下阵,阖上眼,一直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清晨时分,梅花摆好 碗筷,替宋绘盛好粥饭,随后在宋绘的吩咐下,去院里折了几支海棠插在花瓶里做装饰。   钟娘期间来了一趟,拿了两串青葡,顺道告知顾愈公事在身,中午不回来用饭的消息。   “大人有专门交代过,小姐若是无聊可以去书房找书来看。”钟娘边说着,还加了两句闲话,“大人房里的书从各地网罗来的新书,各种各类,小姐十有八/九没看过。”   顾愈的书房离卧房不远,中间就隔了一道走廊,宋绘听钟娘说过后便去了一趟。   天文地理鬼怪杂谈,不拘着什么类型,什么都有。宋绘在书架间来来回回,选了四本感兴趣的。   她拿着回屋子,便看见立在院里等着的妇人。   妇人微胖,穿着驼棕色裙衫,头发抹着头油,插着稍显艳俗的发簪,远远看见她,也不行礼,上下打量,“你就是宋三小姐?”   宋绘认出她的声音,应了声是。   “模样是长得不错,难怪讨三郎君欢喜。”芸娘抬了抬眉梢,语气里含着刻意的高人一等,“你可以唤我芸娘,我在顾老夫人身边做事,这次专程从临安来是老夫人不放心小家小户教的规矩,让我替着把把关。”   宋绘安静瞧了她一会儿,知道自己大概是没时间看书了,她随口道了声“辛苦”,便引着她进到内室。   规矩是要学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芸娘来得正正好,不过她早年在宫中做过事,对言行举止的要求过严了些,宋绘适应得并不轻松。   顾愈晚上回府便知道她被芸娘拿戒尺打板子的事,他稍有不快,但似有顾虑,并未说什么,只让宋绘忍几日。   宋绘本以为顾愈是顾及着祖母的面,不愿下芸娘面子。   待第二日早间,她看着芸娘拿给她的春/宫/图/集,才知顾愈话里是什么意思。   厚厚图集有十本,生动用图画方式告知了男女间的隐秘,不拘着动作不拘着场所,要么衣衫半解要么不着寸缕,宋绘翻了一会儿便扣上,不看了。   芸娘眼底闪过一丝不屑,既是给人作妾,还端着清高就惹人厌了。   她经着这几日,大概摸清宋绘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脸和身段虽出众得过分,但性格柔顺好相处好拿捏,不是会勾人的狐媚性子,在三公子后院掀不起风浪。   边想着,芸娘不自觉的抬了抬下巴,神色倨傲带着几分敲打,“既是要服侍郎君,这些基础个事儿还是得知道才是,你生母去世得早,没人教老奴能理解,但这些不是不学的理由。书给你放这了,离成礼还有不到半月 ,你在这之前看完。”   “我后日便要回临安给老夫人复命,你看书若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明个问我。”   宋绘回神,笑着应了声好。   芸娘但凡对宋绘稍上心一点便会知道她完全没个害羞的意思,她早就想要好好学一下这方面的事。   只因着和顾愈独处一室就脸红心跳,确实让宋绘有些心情烦躁。   宋绘抱着学习让人进步的态度开始看书,她看得认真,连顾愈回来都没发现,边看边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看什么内容深奥的史书。   顾愈在她对面坐下,端着她的茶盏喝了口水,“看得懂?”   宋绘反应过来他在边上,下意识的扣上,慢两拍的点头,回到:“自是看懂了,也学会了。”   一个人处境的好差须得自己争取,宋绘没有家世做支撑,确是需在男女关系上讨顾愈开心。   宋绘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直起上半身,朝顾愈俯身了过去,她唇/瓣轻轻碰触了一下顾愈的唇角,然后退开,眨巴了两下眼睛,“在图里看见的。”   顾愈喉结滚了滚,眸色变深,目光停在她精致漂亮的脸蛋上。   而后,慢条斯理的笑开,“画集就教了这?...不过也是,这事本来就就言传身教才能学得会。”   顾愈手指焦躁的在矮桌边上叩了叩,“成礼日子能不能提前?...算了也就几日,且等等。”   他吐了口气,情绪虽被牵扯着,但有股难言的兴奋感。   郁躁和年少冲动般的鲁莽混杂在一起,一心盼着天黑。   宋绘难得在男女事上扳回一局,她弯着眼,心情极好的开口道:“公子,用饭吧。”   顾愈舔了舔下唇,又急敲了两下桌面,“嗯,用饭吧。” 第三十四章 人心算计。   秋日的傍晚, 日光只余下一丝浅白浮在城墙墙头,宋绘和顾愈坐在半开的窗边,吹着懒洋洋的秋风,一同用着晚饭。   晚饭有炒黄豆芽, 顾愈在边关时跟着一小兵学过它的种植, 他边吃饭边讲给宋绘听, 还真像模像样的。宋绘记下几处要点, 想闲暇时候试试。   顾愈虽打着仗, 但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懂着些, 见她对这些闲事感兴趣, 又讲起黄豆做酱油, 不过这个法子比种豆芽复杂, 他讲得一团糟, 宋绘只能当着故事听来玩。   说得正起劲,钟娘进屋传话, 说是芸娘在院里候着,“她有话要说, 说得见大人一面。”   顾愈放了碗筷, 应道:“让她进来。”   钟娘应了一声,出去传话。   芸娘得了允 ,跨过门槛进屋,规矩的朝顾愈行了个礼,“三郎君,老夫人没老奴伺候估摸着会不习惯,我这出来半月有余也该回去了。”   “辛苦你跑这一遭,回临安替我向祖母问声好。”顾愈拿茶盏喝了口水,问道:“何时出发?”   “明早卯时便走。”芸娘稍作停顿后, 继续道:“老夫人还有几句话让老奴代为转达。”   顾愈双手分撑在两腿上,“你说。”   芸娘垂头,道:“老夫人说成礼后,让您这边出一队人把人送到临安去,再怎么是个妾,没有养在外面的理。”   顾愈轻点了下头,“这我已考虑过了,过段时日我有事须得回临安一趟,到时带着宋绘一起回去。”   “老夫人要是知道三郎君要回去定会很高兴。”芸娘说完客气话,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开口道:“老奴知道郎君自个儿是有主意的,但还是斗胆说一句,宋小姐今个晚上还是去偏院住比较好,住在郎君你屋里毕竟还名不正言不顺。”   顾愈面无表情的抬眼瞥了她一眼,淡淡应道:“我心里有数。”   芸娘心知让他不悦了,不敢再多说,垂首退出房间。   托芸娘的福,宋绘用完饭便回了偏院住了。   晚上,院外有三队交叉巡逻,没带歇的,她安安稳稳睡到了第二日天亮。   莫约是入了秋的缘故,早间气温下降得厉害,宋绘知道顾愈不在宅里便在床榻上赖到了中午才起。   早饭和午饭合了一顿,钟娘给她准备了粥饭和六样小菜,黄豆枣,辣萝卜,酱瓜,豆腐乳,辣笋和一颗咸鸭蛋。   一小碟一小碟的很热闹的摆了一桌。   她吃饭动作向来慢,待用完饭,已过了申时。   钟娘一边收拾碗筷,边说着蝗灾导致灾民往绍南涌过来的事,“就在一两个时辰前,刚孙铭回来说的,军队已把守了城门,不许灾民再往城里来了。”   宋绘瞧着温和而明亮的日光,勉强弯了弯唇,应道:“那芸娘走得恰巧,要是晚上一会儿,应就出不了城了。”   “确实如此。”钟娘轻叹了口气,“今年年景不好,又得死人了。”   这些个事见多了也就习惯了,钟娘只是唏嘘感叹一句罢了,旱灾、水灾、雪灾再加着匪患兵祸,哪年不死人。   因着彻底封城,顾愈闲了几天,和宋绘一道试种豆芽苗。   种籽浸了水,用湿帕包着,润着温水,这之后就和顾愈说得一样冒出了小白点。   不过豆芽苗还没种出来,顾愈便又忙起来了。   逃走的秦哲收到了秦晖被押送到绍南城的消息,人去而 复返试图劫狱,虽然行动被拦了个正着,但他谨慎习了惯,找好退路,又从官府包围里全身而退了。   顾愈知道这消息的当晚便把收拢回宅子的人重新铺了出去,打定主意要把秦哲翻出来。   他早出晚归,宋绘几乎碰不上他的面,宋绘倒也不是非得每天见着他,只是出了芽的豆芽苗发焉,她挺想找机会问问为什么。   宋绘用过早饭,去顾愈书房找书看,她抱着两本没看过的话本出来,便听见一道风/流清亮的男声,“难怪顾三不让我在他宅里住,原来是因着金屋藏娇啊。”   宋绘抬头便看见二十三四岁的男子挥着折扇迎面走来,他双目炯炯,神采飞扬,整个人充满着勃勃的生发力,走到近前,先因着宋绘的模样隐生惊艳,而后迟疑了半息,“我们见过?”   宋绘福身行礼,“以前在县尉府见过公子一回。”   苏秋容收起折扇,扇骨在掌心敲了一下,反应过来,“宋三小姐?”   宋绘露着浅笑,应了声是。   苏秋容目光里的打量明目张胆,他含笑开口道:“我就说我一向对美人印象深刻,见小姐眼熟,当是见过的。”   “公子是为了来见太尉吗?太尉此时莫约是在县尉府...”话还没说完,宋绘便看见顾愈从穿过拱门走进视野内。宋绘止了话,远远福身。   顾愈大跨步走近,目光扫了一眼宋绘,而后拧着眉心看向苏秋容,“怎么来这了?”   苏秋容轻撇了下唇角,“直接去县尉府还不得被你支使着马上做事,好歹让我吃口饭再说。”他打量顾愈面上表情,“人还没找到?”   “还没,进书房说吧。”   苏秋容应了一声,看了眼宋绘的背影,边闲聊着,“这宋三小姐婚事不都快和梁家那小子成了吗?...跟着你有些可惜啊,最迟明年又得打仗,美人得独守空闺。”   顾愈懒得理会,将绍南城的俯瞰地图平展摊在案几上,指节叩了叩,“说正事。”   顾愈和苏秋容在书房待了两个时辰,在书房简单用了饭便又离开了。   宋绘虽没时刻关注着,但也感觉到了顾愈找人找得不顺利。   顾愈要是还不将人找出来,她的豆芽苗就该死光了。   有关着人心的算计向来就很难,就算是很了解的人,也没有把握说能猜准他所有的想法,更何况是秦哲这样陌生又谨慎过分的人。   再加着,绍南城街区情形一向复杂,推 测出秦哲的藏身点可能性很小,不过也并非没机会,为了豆芽苗倒也可以试试看。   宋绘去还书时看见放在案几上没收起来的绍南城俯瞰图,她点好蜡烛,坐在案几边,想要凭着感觉猜猜。 第三十五章 不露端倪。   蜡烛燃过半, 烛火照出的光圈神奇的跟着变窄了一半,待整支蜡烛燃完,十一月三日这天也结束了,翻篇到十一月四日。   宋绘踩着大亮的天光回了院子睡觉, 她睡得沉, 完全没听见进屋的脚步和细碎不明的说话声。   顾愈挥退了欲言又止想叫醒宋绘的红梅, 侧身在床沿边坐下。   顾愈视线在她微蓬翘起的头发上停留数息, 顺着她的鼻梁和唇珠, 滑向下方, 几乎是出自男人本能的, 看向她松松垮垮的衣襟口。她胸/脯微/鼓/起, 比起春日初见的时候, 好像发育了不少。   宋绘因着饿了迷迷糊糊坐起来。   顾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移开目光,拿起塌边被翻到一半的话本。   窗户半开, 宋绘看着身体浸在一片黄金色里的顾愈,反应一会儿, “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看书有一会儿了。”   宋绘眨巴几下眼, 声音半瓮,“公子你书拿反了。”   “... ...”顾愈放了打掩护用的话本,转移话题道:“听耿平说,你昨天在书房待了一/夜。”   宋绘弯着眼点头,“在看公子放在桌上的俯瞰图。”   顾愈反应了一下,微恍,反问道:“我没收起来?”   “嗯,摆在桌上了,所以我猜了猜人会躲在哪儿。”宋绘边应着, 边穿鞋袜下了塌,“虽然有些难,但斟酌一下,有找到可能性。”   这话说得挺有趣儿的,顾愈笑了起来,幻想着宋绘“大放厥词”的可能性要怎么来。   宋绘饿得微微心慌,“公子你要不要吃芋泥糕,我睡前让钟娘做的。”   “不了。”顾愈虽这么说着,还是和她一道坐到桌边,他撑着额头,看着宋绘吃了半块糕点,“说说看,怎么个可能法。”   宋绘拍掉手上的碎屑,声调和煦,“若从下元节那天算起,他们在绍南待了半月以上,若要安然躲过排查,应是有稳定的住处的。”   关于这点,幕僚团也提出过很多次。   顾愈拿着茶盏盖在杯沿敲了两下,应道:“城里有差不多二十个接应的人,秦哲身边带着也差不多这个数,如若他们都还在城里没离开的话,至少有个三进三出的宅子作为驻点。”   宋绘把剩下半块芋泥糕吃掉,声音柔顺谦和,“我昨晚把地图确认了一遍,这样的宅子在绍南城里实在是太多了,若没其他法子,人手又够的话用这个笨办法也可以挨 着排查一遍,...只是查起来动静不小,应会被提前察觉,而后被糊弄过去。”   她确实聪明,明明知道的事情零零碎碎,但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们此前确实怀疑是明目张胆以致露了马脚。   顾愈看着她,“所以你有什么办法能把他们找出来?”   宋绘带着浅笑,“现在还没把握,我想让公子帮着做一件事儿,...若是顺利的话,算是有五成可能。”   顾愈生了点趣儿,“你说。”   第二日一早,天空下了雨,顾愈将借住在县尉府上的苏秋容揪出来去了府衙。   苏秋容本以为是秦哲的事有了进展,但没想到顾愈提着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城外施粥。   西边开始慢慢打起仗了,地震接着蝗灾就来了,这几日,城外,从四面八方聚来的灾民确实越来越多了。   不过因闭着城门的缘故,所以倒没太影响城内人的生活,日子一如往常的过着,书院每日清晨都有朗朗读书声,商人间的生意应酬也继续照常谈着,就连逛青/楼的人也没见变少。   苏秋容完全没明白顾愈怎么突然想着要做这门事了,他想不通,自不会憋着,直截了当的问道:“这又算不到你的政绩里,你怎么突然上心?不像是你的作风。”   顾愈没瞒着他,直接提了宋绘的话。   苏秋容闻言,扑哧笑出声,“她说施粥便能找到秦哲那厮的藏身处?这话你也信?要是这么简单,我们就不会找这么多天一点头绪都没有。”苏秋容越想越觉得好笑,扇骨柄在掌心敲了两下,“这秦哲总不会主动跳出来施粥发善心,他要是有这样的情怀,也不至着通敌叛国。”   “确是这么个理。”顾愈脑海里闪过宋绘那双亮闪闪的眸子,和气的笑了笑,“但她既是这样说,那便做做看,反正也不损失什么。”   “而且李县尉就将灾民这么拦在城外,必定会死不少人,我倒有些好奇李县尉想怎么和朝廷说。”   自是瞒报。   苏秋容知道官场上这些道道,他向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但顾愈却没他这么好打发,要是今年死太多人,顾愈往上一报,过不了多久,这县尉就得换人。   苏秋容擅长维系和大小官员的关系,既知道这信儿,他自然不介意送这个人情,他将这事告诉李成渊也就半个时辰,以李县尉领头的县尉府便定好了组织商户施舍粥饭,安抚民心一系列事。   城外的饥民状况也差不多到极限了,官府既组织义赈,稍有家底的商户都不敢推拒。   士农工商,虽商排在最末,但能在绍南这&zwn j;样的地儿买下三进三出大宅的人除去有功名的人,最多的其实是做生意的,秦哲等人躲在商户名下宅院最有可能。   苏秋容原本想着如若谁家没参与着施粥,便值得怀疑,但一席看下来,谁家都挺正常的,多多少少都参与了。   他挺想找宋绘问个清楚,但顾愈软硬不吃,就不让他见人,他抓心挠肝,好奇得都快茶饭不思了。   连着施了两日粥,原本压抑消极的气氛略有缓解,城内城外的人比起起初闭城时多了两分活力,苏秋容打着吃螃蟹的旗号,也不经着顾愈的许可,大摇大摆登了门。   灾民中有团伙帮派打架抢粮,顾愈白日一般都在城外守着,维持秩序,苏秋容就这样,提着四只又大又红的螃蟹上门,通着钟娘传话,见到了宋绘。   宋绘在凉亭招待了苏秋容,问起他来意。   苏秋容抿了口茶水,开口道:“顾子御说只要施粥,你便有五成把握找着秦哲,此事是真是假?不会是虚张声势吧?”   他还没得着宋绘的回答,便见收到消息的顾愈大跨步走进凉亭,面色不虞的在宋绘身侧坐下。   苏秋容清了清嗓,顶着顾愈冷淡的目光,解释道:“这螃蟹是成渊送的,肉质肥美,我二人吃可惜了些,所以便叫着宋三小姐一道。”   顾愈抬了抬唇角,慢条斯理,“是吗..,我还该谢谢你这阴魂不散了?”   苏秋容最害怕顾愈这副装斯文有礼的温和样了,他摸了摸发凉的后颈,装作没瞧见,继续问道:“这次施粥的商户都经了我的手,没什么问题,宋三小姐想怎么找着秦哲。”   清爽的风拂过宋绘面颊,暖黄色的秋光溶进了她瞳孔里,她语声平缓,“既是谨慎的人怎么会在这种大事上特立独行,他应是参与了施粥的。不过他们有可以干苦劳力的人手,再加上保密为上的原则,应是不会让雇工上门的。”   “公子和太尉可先找那些没雇工便捐了粮的商户。”   宋绘停顿了一下,琢磨自个儿有没有将意思说清楚,继续道:“这样的人家可能会有不少,我试着推了前几次骚乱的方位和逃跑可能的方向,在武德巷和乌衣巷的可能最大,到时集中找这两处没雇工的人家便好。”   天空清澄明净,棉云浮于天穹。   宋绘弯眼笑,在这片天色下显得纯白天真,“如若秦哲这人真如太尉所说谨慎过头,那便能抓着,如果他没那么谨慎,那便是不好猜他躲的宅子了,我就只能猜到这里。至于抓人这后续还是须公子和太尉去做。”   苏秋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在官场上也锻炼了那么些年,不是什么平庸无能的人,再怎 么精明的计策,他都能看出几分,但宋绘这局设得简单但又精彩得过分。   随意得让苏秋容不知该拍手称道还是该默然无语。   说白了,就是人心,普普通通的一次反推计策,其中含着的凌厉杀机到最后一刻都没露了端倪,好生厉害。   甚至苏秋容觉着,要是秦哲真被这么给找出来了,他还真是被抓得有些冤枉。 第三十六章 鲜艳如花。   顾愈目光在宋绘面上停留了一会儿, 似在想她法子的可行度,而后敲了敲指节,“可以试试。”他偏头看了一眼苏秋容,“这事你来办。”   苏秋容下意识点头, 反应过来, “不是吧你, 我这饭都还没吃上一口, 你就打发我去做事?”   顾愈抬了抬眉眼, “清算核对这类事谁能有你更为擅长, 你不做又让谁来?”   苏秋容完全没意识到被哄弄了, 眉开眼笑的点头, “那倒是。”   “需要多长时间?”   “三四个时辰应就能将所有商户情况核清。”灿烂的阳光到了收尾时分, 苏秋容有些坐不住了, 起身,“时候不早了, 我先回县尉府了。”   顾愈面色如常的回到:“我回屋换套衣裳,稍后就去。”   待支走了苏秋容, 顾愈才转头和宋绘交代着, “他这人有时候不好打发,下回若是再找上门,你不用得理会,装病便是。”   宋绘瞧出两人的好关系,弯眼顺着顾愈的话应了声好。   “公子,今个已是初七了,我夜里回家睡可好?”   虽纳妾无须宴请宾客,也没正式流程需要走,但宋绘想要个形式, 顾愈也不会否了她,“你将钟娘一道带上,她什么都懂些,不至着让你手忙脚乱。”说到此处,顾愈抬头看了眼天色,“螃蟹已在蒸着了,不吃也可惜,也就几条街,吃完再走。”   宋绘顺着他的意思应下。   顾愈让钟娘把开蟹用具,姜糖小碟和装醋的壶拿到凉亭,两人一道吃了螃蟹,而后乘着夜色一前一后离开。   顾愈去县尉府,宋绘往宋家宅子去。   宋绘回家时得了宋仁礼和陈氏的热情迎接,连宋老夫人都被她惊动,起夜对她嘘寒问暖,宋绘将人应付完,回院子时已过了戌时。   夏陶已经睡下了,春瓷在院门等她迎她进屋。   宋绘跨过门槛进到室内,一眼瞧见放在八仙桌上的桃粉色礼服,花色是她之前自个儿选的,不过颜色由正红变成了桃粉。   宋绘翻着里衬的针线,表情安静,看不出确切情绪。   春瓷替宋绘倒了杯水,欲言又止,“姑娘,近来府上出了一件事...”   宋绘在桌边坐下,端着茶盏抿了口杯沿,“你说。”   “夫人和四小姐去了好几次库房,说是替姑娘你清点嫁妆...,但夫人不让跟着&z wnj;。”   陈氏和宋巧能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最多也就贪墨嫁妆,宋绘倒不是很放心上,有顾愈在,这也就是片刻能讨回推平的事,她更担心着明日的纳妾礼,虽按着书学了,但就那么几个动作能让人高兴到哪儿去。   “宋小姐,今晚早些睡吧,明天还有好多事要做。”   宋绘看着滴着烛油的白蜡,稍回了点神,“是了。”   宋绘泡完脚,散着头发上了塌,钟娘晚上住梅花的屋,梅花和春瓷挤着一张床将就。   吹灭蜡烛,小院早早安静下来。   受流民聚集的压抑氛围影响,绍南城夜里十分安静,只是今夜稍有些特别,到半夜时候,城里似乎在抓什么人,隐约传来呼喊打闹声,一直到天色变成灰青了才消停。   初八早间,父母子女双全的妇人来给宋绘开脸。   在去除面部的汗毛,剪齐额发和鬓角后,原本就漂亮的宋绘显得五官更为精致,她脸蛋白净,无须粉黛也见娇艳惹人怜的颜色。   妇人看着宋绘的脸蛋说了几句吉利话,而后拿了赏封,喜气洋洋的离开。   钟娘将宋绘引进浴室,一遍遍用香膏为她擦抹嫩滑绵软的肌肤,嘱咐着晚间的一些须得注意的点,宋绘记下,免得出了差错。   出浴后,钟娘服侍她穿衣,继而帮她梳头,装扮。   莫约申时前后,日光变得温柔下来,宋绘站在全身铜镜前,望着镜里反出来的鲜艳如花的妇人,难得发怔。   想得乐观些,妾也有妾的好,不须做太多事,也没什么一定要承受的压力,她只要能讨得顾愈欢心,就算头上有正妻压着,那也是普通人家想也不敢想的康庄大道。   “小姐,时辰差不多了,该走了。”   宋绘弯了弯眼,镜里的人露出含娇带媚的笑,“走吧。”   纳妾没有三媒六聘那么多程序,宋绘和家里人道了别,便上了小轿。   小轿从偏门进,宋绘被引回到这几日住的偏院内。   室内的摆设稍做了改动,入口摆了一张朱漆雕花的六扇面折屏,屏风内侧挨放着盖红布的八仙桌,原本的檀木床换成了一张大的雕花拔步床,床上铺设着崭新的红色寝具,平日看书坐着的矮塌上放着一对婴儿手臂粗的红烛。   宋绘打量完换了模样的房间,对着贴在墙上的红色纸花发起呆。   她坐了大半个时辰,钟娘推门入了内,轻声道:“大人昨天追人出了城,现还没回来,小姐你得再等一会儿,要是饿了就吃些糕点垫肚。”   宋绘眨了两下眼,应了声 好。   她昨天夜里没睡太好,现在一个人坐在燃了熏香的屋里,只觉困得厉害。   她本只想眯一小下,但不小心真睡过去了,迷迷糊糊醒来时,外面天色完全暗了。   宋绘偏头看已快燃完的红烛,继续安静等顾愈。   莫约又坐了半个时辰,耳畔传来钟娘的说话声,“大人,是否要准备沐浴的汤水?”   宋绘听见一声简短的应答声,接着,身着轻甲的顾愈跨步进了屋。他的身上脸上沾着血迹,周身弥着还未消下去的肃杀,在见着宋绘后,眼底一闪而过惊艳,而后化作细碎闪烁的笑意。   “不小心又让秦哲这狗东西跑了,追了几十里路才把人抓到,等很久?”   宋绘仰头笑着应道,笑里没什么阴影,“没多久,我中间偷偷睡觉了。”   钟娘在外敲门,说水备好了。   顾愈扬声答了一句,摊开双臂让宋绘帮他脱轻甲,宋绘走近帮他解着锁扣,顾愈埋下头,在她脖颈侧轻吸了口香气,啄了啄宋绘的耳垂,声音半哑,“等会服侍我沐浴。” 第三十七章 大风大浪。   浴室里有水汽, 顾愈虽是赤身,但并没宋绘想象中的尴尬,她脱了繁复的外衫,穿着雪白的亵/衣, 卷着袖坐在浴桶边的小凳上, 拿着瓢往顾愈身上浇水。   室内很安静, 只有哗哗慢调子的水声。   顾愈背靠着桶, 双臂搭在两边儿, 阖眼似在养神, 他眼下一片青色, 眉间含着倦怠。   宋绘正猜想着他这一/夜一日应没好好休息过, 就瞧见顾愈睁了眼, 双眸发亮, 神采奕奕。   顾愈捉住她帮着洗搓的手,揉了揉, 宋绘由他弄着,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过了会儿子, 顾愈亲了亲她指尖, “一道洗吧,省时间。”   ?   宋绘还没想好要怎么应这话,腰被一揽,跌进浴桶里。   热水漫出来,洒了一地,宋绘微懵的和顾愈对坐着,不记得钟娘说的流程里有了这么一道。   顾愈用水帮着宋绘卸掉脸上的胭脂,来回揉了几下她的唇/瓣,他指腹有茧, 半酥半痒。   宋绘想避开,被顾愈双手捧着固定住,他喉结上下滚动,情绪翻滚,覆上她的唇。   他先亲她的嘴,过一会儿,他温热的呼吸移到额头,眉间,而后又是眼睑,鼻头,后来又捉着她的小/舌/亲她,宋绘觉着这样的形容不太好,但真的好像是有一只大狗不停的在舔她一般。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念头刚起,她就感觉周身一冷,整个人从浴桶里被抱出来。   脚悬空,整个人被扛着出了浴室。   顾愈随意擦了擦身上的水,剥了宋绘的衣裳,而后将她 放到床上。   宋绘陷进软软的床被里,看着在自己上方的顾愈,微抿了抿下唇,不自觉的有些紧张,顾愈舔了舔牙床,兴奋得血液在身体里倒流,他又亲了亲她眼睑,声音半哑道:“别紧张,跟着我来便是。”   说着,他精壮有力的身体便压了下去。   宋绘本想好的,要表现得高兴才是,但预料外的疼让她没忍住哭出声,还骂了顾愈一句“混蛋”,顾愈非但没不高兴,还温着声哄她,亲了亲她眼角的泪意。   “乖啊。”   “过会儿就好了。”   宋绘感觉自己像是一艘出海的小船,被大风大浪推来搡去,就快散架了。   红烛燃尽,宋绘隐隐约约听见梆子声,这场折腾一直到了后半夜,在她含着哭意的求饶声里,顾愈才意犹未尽的鸣鼓收兵。   宋绘醒来,屋内已经没了顾愈的身影,暖金色的阳光透过窗纸,被削弱成灰黄色落进室内。   她坐起身,哑着嗓唤了声“春瓷”。   春瓷推门进屋,看着宋绘脖侧锁骨上的红印,先红了红脸,而后上前半步,轻声唤到:“绘娘子。”   民间对称呼管束并不严,就像她屋里的人有时还会唤已成婚的宋惠兰二小姐,但世家望族向来重视这些,宋绘微恍,后笑着应了声“嗯”。   春瓷往她腰后垫了个枕头,轻声道:“娘子可要用早饭?”   宋绘饿得厉害,也不拘着是什么,点头,让拿进来。   宋绘从昨个中午开始便没吃东西,这饿的时间有些长,钟娘没让她吃得太荤,备了白粥和开胃的酸萝卜让先垫垫,宋绘用了一碗粥,吃光了小碟里的小菜,才觉得腹中没那么难受。   春瓷收了碗碟,替她倒了杯茶,“大人那边送来了好几箱首饰在外间,娘子可要看?”   宋绘觉得全身骨头缝没一处不疼,哪有心情,她摆手拒了,靠坐在矮塌上看书。   她神色恹恹,提不起精神,在听到说顾愈公事繁忙,莫约午间没法子回来用饭才来了些劲头。   她一个人用了饭,睡了个长又舒服的午觉,到傍晚时分才算彻底缓了过来。   顾愈踩着夕阳光进到内室,宋绘起身迎上去,替顾愈脱外袍。   顾愈由着她解开衣襟扣子,眼底不自觉带了点笑意,“今个在屋里做什么?”   宋绘踮脚尖把脱下来的袍子挂好,“看书睡觉,再没做别的了。”边应着,宋绘后退开小半步,微仰头看顾愈,“大人可要用饭?”   “传吧。”顾愈到矮塌边坐下,手肘支在桌边,看她今天看的书。   宋绘难得没看话本,读些正经的,顾愈翻看着,一边把她做了标记的句子提出来讲给她听,他说着端正的话,和 昨个夜里模样大相径庭。   “大人,饭摆好了。”顾愈听见钟娘的话,放了书起身,“用饭吧,我有事和你讲。”   宋绘应声,跟着站起来。   钟娘知晓顾愈不喜人候在一旁的习惯,摆完饭后便领着春瓷和夏陶出去了。   宋绘在顾愈左手边坐下,服侍着他用饭。   安静用了一刻钟,顾愈说起他的正事,“我本打算着这月月中带你回临安,但昨夜抓着的秦哲招了些重要的情报,所以我临着得去洛庆一趟,这事先推迟了。”   宋绘安静听完,应道:“大人如若忙的话,让耿护卫送我去便是了,不用非得麻烦大人一道。”   “近来淮河一带匪患严重,不/太/安/宁,不急着这一时。”说到此处,顾愈偏头看她一眼,“我明日会给祖母送封信说明情况,祖母向来通透,你无须太过挂怀。”   顾愈既是这么说了,他当是会解决好,宋绘想着不用马上换去陌生环境,心里难得松泛几分,露出笑来,“都听大人安排。”   顾愈目光在她脸上停留数息后,突兀的问道:“吃饱了?”   宋绘早午饭吃得多,刚动了几筷便饱了,听顾愈这么问,下意识放了筷,点头,“已吃好了。”   “让钟娘进来收拾,我们差不多该安置了。”   宋绘扭头看了眼窗外青灰的天色,觉得自己好像理解错了顾愈的意思。   顾愈敲了两下桌面,俊朗的脸上挂着谦和有礼的笑,好心情的和宋绘解释道:“过几日我要去洛庆,这几日可以多陪陪你。”   不需啊。   想着昨夜又凶又久的顾愈,平日持重从容的宋绘没法子笑出来,这和画集里看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第三十八章 雪山荒漠。   宋绘感觉自个儿像被关在走马灯里似的, 明明看见好多条影子在来来回回,但分毫看不清眼前的人的模样,迷迷糊糊间,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待真的恢复精神, 室内已完全亮堂了。   季节跨到深秋, 空气里已夹了几分凉意, 宋绘在被窝里磨蹭了好一阵, 才坐起身唤春瓷进屋服侍。   春瓷进屋先替着宋绘开了窗, 接过梅花送进屋来的铜盆, 浸湿白巾, 拧干后递给宋绘净脸。   宋绘擦了脸, 看着窗外蒙着湿意的院景, 随口问道:“什么时候下雨的?”   “卯时初刻开始下的,起初还是小雨, 现下大了,估摸着一时半会儿都停不了。”春瓷规规矩矩答完, 继续道, “娘子,大人走时说你昨个夜里想吃绿豆糕,今日一大早便吩咐厨房做了,我让夏陶端进来?”   宋绘不太想回忆床榻上怎么说出这话的,眨了两下眼,糊弄的应着“行”。   这还是入秋以来第一场雨,宋绘骨子松散,什么都不想干,她让春瓷 把绿豆糕放到矮塌中间的小桌上, 自个儿脱了鞋,趴在窗边,咬着松软的糕点听雨声。   雨幕像是把这一方小院和外界隔开了般,顾愈进到内室,宋绘一点声响都没听着。   直到顾愈在矮塌另一面坐下,宋绘才反应过来,改了踞坐,“大人今日回来得好早。”   顾愈捻了一块绿豆糕吃,眉眼含着三分乏懒,“下着大雨,做事无劲,明日再说。”   “才起?”   宋绘天亮才睡下,现在起算不得什么懒觉,她大大方方的应下,“才起片刻。”   日头也不早了,宋绘给顾愈倒上水,边问道:“大人午间可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丫鬟去给厨房知会一声。”   顾愈翻着整齐叠放在桌一侧的书册子,随口应道:“没必要麻烦,跟着你口味来便是。”说到此处,他抬眸瞧向宋绘,“我往日就想问你,你这看书似没个特定的喜好,虽偏好话本,但不忌着什么类的都在看。”   宋绘被问得一愣,点了下头,“打发时间,没什么定数,有便好了。”   顾愈手拿着书脊在桌边沿拍了拍,眉间拧出一条痕,“我叫人给你买书,每回不说个范围,下面的人一直觉着为难,你此后每月列个单子,要哪类的直接写清,免了跑腿的困惑不安。”   绵绵的秋雨还在下着,蔚蓝天空里的云朵像是棉絮般,干干净净的,宋绘轻笑着弯眼,轻应了顾愈一声好。   顾愈翻书看,宋绘听雨声,这么过了好一会儿,宋绘趴着偏过头,和顾愈说起话来。   她说的小时候的事。   “我生母是胡人,在我小时候,她总说她见过雪山荒漠草原,我问她那是什么样的,她又没法子用话说清楚,便给我买书,让我自己去从书里看... ...那时候不认字,实际给我书我也看不懂...我总想着看多次了便能懂,这么傻愣愣的第一本书从五岁读到了八岁,教我识字的是家里管事。”宋绘说到此处,轻声笑了笑,似乎也觉得自个儿傻乎乎的。   “我八岁那年生母已经去世了,其实有机会我挺想告诉她,她买来的书是三字经,里边儿没有山川河流,我就算读会了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样。”   顾愈偏头看她一眼,宋绘弯着眼笑,“大人不必这么看着我,我不可怜的,我生母长得好看,就算受了父亲冷落,母亲也担惊受怕,她去世后我其实过得好了起来,虽有些遗憾,...但怎么讲吧,我不太觉着我可怜。”   顾愈不瞧书了,专注盯着宋绘看。   她脸小小的,样貌温婉可人,因着秋雨,眼底微微有些润色,弯眼笑着,流露出长期自个儿应对大小事的沉稳冷静。   这不经意的气质与她精致的面容揉在一处,传递 给顾愈一种难以言喻的窝心感,往后她是他的。   “我过几日便要走,你可有什么要的?”   宋绘闻言,轻声道:“大人,我一到秋冬日便手脚冰凉,望大人允我早些时日在屋内烧炭。”   她这要的和他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顾愈想着也罢,随他心意买便是,边开口应着宋绘的话,“你想烧便烧,其余的也无须拘着,要什么便和钟娘讲。”   宋绘笑了下回着,而后略迟疑的看着顾愈,“还有一事。”   “说。”   宋绘抿了抿下唇,而后抬眸,豁出去了般,“我疼,能不能缓几日?”   顾愈听懂了她模糊不清的语意,先是暗了暗眸,而后毫不掩饰的遗憾,“我知晓了。”   顾愈虽应了宋绘的话,没拉着宋绘夜夜笙歌,但少不了亲亲抱抱,这么处了两日,顾愈也到了出发时候。   他出发当日,宋绘早早起了塌,替他准备好外出要穿的衣袍,见时辰差不多才唤了顾愈起身。   脚步声进出,铜盆水盥轻微碰撞发出声响,顾愈洗漱完,由着宋绘替他穿衣系扣。   他垂眸无声的盯着她,目光带着温度,在宋绘系好最后一粒盘扣要退开时,捉着她手揉了揉。   他本就英俊,有衣袍相衬更显俏洒伟岸。   宋绘无声的望着他,眼底带着疑惑。   顾愈在她的注视下/含/了她指尖,没怎用力的,轻咬了一口,“这半月好好养着,我回来时你也差不多该将身子养好了,到时不可再推拒。”   宋绘应是。   她偏头看了眼天色,催促了顾愈一下。   顾愈正了神色,跨步从偏院迈出。   待顾愈身影消失在院门口,无须每日颠倒黑白的睡觉宋绘不自觉的,眼底带了些自在雀跃的笑。   顾愈不在,宅里便没人管束她了,她按着自个儿喜好吃饭睡觉看书,完全不觉得时间难熬。   这么连着做了四五日没老虎的猴霸王,好日子便到头了。   宋绘在后院里摘花想插/在屋内的白瓷花瓶里,钟娘急匆匆地来寻她,告诉她说顾愈的表妹从临安来了,已入了城门,不须得片刻便要到宅子。   宋绘一手拿着剪子,一手拿着花,偏头看了一眼钟娘,“那是谁?”   钟娘擦了擦额头的汗,解释着:“是老夫人养在身旁的表小姐,虽因着些状况还没和大人正式定下婚事,但和大人的事八/九不离十、板上钉钉了。” 第三十九章 三人成虎。   顾愈早晚会娶正妻, 这是宋绘早有准备的事儿,不过在人没正式过门前,她不打算着了解太多。   往后会斗一辈子的人,也不早在这一日两日, 是以, 宋绘听到钟娘的话, 看着捧在掌心的山茶花, 不怎么上心附和着, “这样啊。”   钟娘见宋绘没听懂她言中之意, 直白了些, “大人出差办事, 宅里只得娘子一个主子, 莫约得请着娘子出面招待一下。”   听钟娘这样讲, 宋绘才抬了下头,安静想了小会儿, 将手里的山茶花递给春瓷,应道:“那得去了。”   钟娘被她安稳的情绪感染, 平静下来, “我和娘子一道。”   宋绘拍掉沾在掌心的花蕊,“正好,我也有些事须得问你。”   钟娘虽一直在顾愈身边服侍着,但因顾愈多年在边关,她对临安的人际也不熟,只大概知晓顾愈这表妹一年到头大部分时候养在老夫人身边,全名叫袁珠,极受老人家喜爱,有那么个亲上加亲的意图。   顾愈也知道这事, 默许了的。   再往深处说,钟娘便一概不知了。   她既说不清这亲上加亲的消息是从何处来的,也没印象原话是如何讲的。   只记着里里外外做事的人都这么说着,当是这么回事。   宋绘过去还未出阁时便常常听家里下人东听一句西凑一句,而后自个儿琢磨推敲,摸一些常人瞧不见的脉络。   这已成了习惯,经人口口相传摆出来的说法她向来是不轻信的。   顾愈对他将来要娶的正妻身后所代表的势力相当注重。相较之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差太多了。   她以顾愈的性子猜着玩了玩,觉得这事儿真实性还有待商榷。   既是猜的,自然可能出错,但若蒙对几分,那便有些意思了。   宋绘从屋檐院墙遮着的阴影处走过,远远便听见堂厅里传出的清脆笑声,再走近些,从树间穿过的风将女子天真可爱的话音带到耳边。   “那这么说,表哥是去干大事啦,...真是太厉害了...”   “也不知表哥会不会因为我来高兴。”   “耿护卫,你说我是不是应先给表哥写信,...”   “这么瞒着他来会不会让他不快?”   宋绘是在袁珠喋喋不休的担忧声中见着她的,她长着一张讨喜的圆脸,两颊有肉感,鼻梁微塌,看上去虽少了女子的娇柔,却和善显得有福相。   宋绘在瞧她,她自然也在打量着宋绘,虽做了准备,但袁珠还是因着宋绘的容貌生出几分惊艳和自卑。   这情绪一闪而过,袁珠摆出笑脸上前,亲热的挽住宋绘的手臂,“姐姐便是我表哥的侍妾吗?初回见也没给姐姐备礼,姐姐别太在意才是。”   宋绘自顺着她的话往下接,而后不动声色捧了袁珠几句。   袁珠见宋绘识相,笑得略真切了几分,“表哥可有和姐姐提过我?”   宋绘乐得看她演,摇头,“没说起过。”   袁珠双颊飞起红晕,别有意味的抿唇笑了笑,“这样啊,我 和表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算是亲厚,日后姐姐来了临安,我们就会常见了。”   话里倒没加什么特别的因果关系,但由着她这么说出口,人总会自个儿判断从而生出些猜想。   宋绘其余没什么擅长,但在玩文字游戏上特别有天赋,袁珠这些小伎俩在别人面前莫约会生效,但撞在宋绘手里还真不够瞧。   不过,宋绘并没有嘲讽,她在不被招惹的大部分情况下都挺好说话的。   袁珠无声炫耀着她和顾愈亲近的关系也好,说着她在临安顾家家中的待遇也罢,宋绘照单全收,柔顺安静的应着,坦然自若的夸上几句。   袁珠虽因着宋绘容貌生了几分戒心,但见她好拿捏的模样悄悄松了口气。   宋绘见她脸上掩不住疲色,主动提了暂住的事儿。   袁珠似有些意动,而后想着什么,脸上出现些许难色,开口道:“这不好,表哥不在,我怎能随意就在宅里住下。”   宋绘应付了两个时辰,有些倦了,她知道袁珠想听什么,假意想了会儿,应道:“不关事,你毕竟是大人的表妹,宅里也有空房间,远道而来哪有空着院子出去住的理。”   袁珠咬着下唇,思索了片刻,“那就唠叨了。”   宋绘偏头看着已变成灿金色的天空,笑着,眼底情绪敷衍,“应当的。”   将袁珠安置好,宋绘才想起自个儿的正事,回头看春瓷,“我早间让买的靛蓝草买到了吗?”   春瓷应道:“正是收成的时候,夏陶早些时候便买回来了,梅花去官窑买着了石灰,现都堆在院子里了。”   宋绘眨巴了两下眼,生出了些兴趣,“回去瞧瞧。”   “娘子,这样真的能染出布来吗?”   “书里是这么讲的,应是能的。”   “蓝印花布铺子里都有,娘子若是想要去扯便是。”   “那有什么趣...”   树叶簌簌作响,鸟儿挥着翅膀从院里一棵大树茂密的枝叶间穿过落在另外一颗大树上,一主一仆说着琐碎的小事,慢慢消失在青石板路上。   袁珠到绍南的第二日便出了门,而后每日都出去,早出晚归的,应是有计划的在做些什么。   讲实话,宋绘有些懒得关心。   袁珠还不是顾愈的妻妾,和她斗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好处,没有目的的事儿,她向来提不起热情。   她窝在院里,按着书里讲的把靛蓝草放在水缸里浸两三夜,而后和石灰混合搅拌,捞出面上一层有颜色的浮沫。   浮沫晒干,和书里说得一模一样,变成了可以给棉布染色的粉末。   也就是她将书里法子试验成功的当天,宋绘才知晓袁珠每日像只花蝴蝶进进出出是为了什么,也不知她怎拿到邀请的,参加了数场秋日宴和文人诗会。   宋家姑娘的郎君倾慕 袁珠袁小姐,愿与之结为良缘这类传言甚嚣尘上,绍南城里稍有些地位的人家都知晓了。   三人成虎,这传得像模像样,要不是顾愈不在绍南城,她都不好辨别流言真假。   顾愈模样性子家世都是顶顶好,袁珠将他看作夫婿人选无可厚非,这事起因经过结果都和宋绘半分关系都没,她扔着没搭理。   没两日,这流言越传越烈,隐有逼人完婚的架势。 第四十章 正大光明。   院里起了风, 长长的印花布随着风势扬着,蓝色布底和白色/图腾交缠,如同舞娘在跳舞。   宋绘临窗坐着,轻抓着同样因风乱拂的袖摆, 安静下棋。   她一边听着春瓷讲近来几日绍南城里满天飞的流言, 边落子, 一心二用, 完全没受影响。   “前日夜里大人便回来了, 但昨个和今天早午饭都没来院里用。”春瓷看了一眼宋绘, 轻声道:“娘子你说, 大人是不是也因这个事生气了?”   袁珠传出去的流言可以当作个没什么关系的笑话来瞧, 但春瓷说的顾愈的态度, 她倒是有些在意。   宋绘垂着眸看因摩的次数太多而显出温润线条的石子儿, 有些走神。   主子家没日日宿在妾房里的道理,但按着往日的习惯, 顾愈至少会来她院里用饭,便是有什么要事在身, 也会支人讲一声。   宋绘扔了手里的棋子儿, 抿了口茶水,偏头看春瓷,“大人回府后专叫了一回钟娘是吗?”   春瓷点头,“当晚便传了钟娘问话,而且耿护卫第二日早晨还去砸了一家茶馆。”   宋绘搁了茶盏,看着盘上成盘的残局,陷入思索。   她招待了袁珠,都是按着规程做的,没逾越的点, 袁珠在绍南城里散布什么流言,顾愈如若生气,那也该是生袁珠的气。   按理讲不应牵扯到她才是,但依着现在的情况,顾愈分明是迁怒她了。   总得有个缘由。   宋绘在深秋阳光里,逆着光看了会儿像鱼鳞般浮在空中的云层,碎片断裂的情形慢慢拼凑,连成可能的真相。   虽有些莫名其妙,但宋绘觉着莫约是她事不关己的态度惹顾愈不快了...   宋绘安静坐了半盏茶时间,偏头让春瓷打些热水来,“早间做的桂花糕还有吧?”   “有的。”   “替我装一碟。”   春瓷应声,折身走出去。   宋绘吩咐梅花去打些热水,而后由着夏陶给她梳头。   她摆手拒了夏陶要盘形状的意思,将长至腰间的头发散着,只戴了对乳白色花瓣样、内嵌着黄玉的耳坠作装饰,抹上唇脂。   少了华丽精致,但软绵乖顺,把天生温婉的模样优势衬出了十分。   打扮后,宋绘便提着食盒去了顾愈书房,经 着耿平传话,等了片刻入了内,眼底淡然情绪微敛,露了些泄气狼狈。   她进了内室,站在门边并未上前,远远瞧着顾愈,顾愈目光在她脸上稍顿,而后撇开手里的公文,开口问道:“不是说有事找我?怎么见着我了又不说话?”   宋绘缓缓眨巴了几下眼,语气干巴巴,有些生硬开口道:“大人和袁小姐的事在城里疯传,虽是实情,但依着现在这个样子对袁小姐名声不好,大人或许得处理一下。”   顾愈手肘搁在椅两侧的把手上,仰靠椅背,“谁跟你讲的是实情?”   “袁小姐说是和大人两小无猜,钟娘也讲...”宋绘没把话说完,停下,目光落在顾愈面上,弯了弯眼,恍然,“是假的?是假的啊,那大人怎么不早讲。”   她偏了下头,耳坠晃着,映得脸蛋雪白雪白的惹人怜,“害我不高兴了好久。”   宋绘在一个适合正式谈话的场合,没和顾愈摆事实讲什么道理,就这么正大光明的、近乎直白的吃醋嫉妒。   这有些不懂事,但顾愈这几日积起来的不快却因宋绘这么一句话全部给推平了。   她置身事外是因着对袁珠的惧怕也好,尊敬也罢,怎么都不能让顾愈满意的。   事已是这么个事了,但宋绘的置之不理的缘由是心情不佳的话,虽有些荒谬,但完全可以体谅。   毕竟他们才成了那档子事,因第三者有些情绪也很正常。   顾愈心气顺了,情绪自然松乏了些,他抬着唇线笑开,手指在桌边敲了两下,“那怎么不早来跟我讲?”   “因为不高兴啊。”宋绘瞳色被日光衬得浅了一个度,像是琥珀,“我还等着大人来哄我。”   “你还真看得起自个儿。”虽这么说着,顾愈没生气的样子,朝她招手,“过来。”   宋绘走过去,被他提着腰坐到桌上。   宋绘腿悬着空,目光稍下,和顾愈对上。   顾愈揉着她手指,语气温和,“信她说的话做什么?她的情况有些复杂。”顾愈说到此处,略作停顿,眯了眯眼,露了些厉色,“她是我母亲妹妹的女儿,甲辰年间,她父亲水患治理不力下了狱,当时这事有求到我这,不过被我拒了,祖母担心因这事显得我不近人情,便做主将表妹养在身边。”   宋绘身上有香胰子的味道,还有淡淡的花香味,甜但是一点不发腻。   顾愈有些走神,声调松散,“青梅竹马...算不上吧,也就回家打声招呼的关系,你无须将她说的放在心上。”   “哦,我知晓了。”   “高兴了?”   “高兴了。”   顾愈似不满意两人间的距 离,手在她腰间扶了下,将她放在腿上,而后虎口抵住她的细白的脖子,“那亲会儿。”   不待宋绘回话,顾愈便偏头覆上她的唇。   他这两日故意晾着宋绘。   现既解了误会,自没压着念头的必要,他顶开宋绘的牙齿,动作上不自觉的用了点力。   宋绘从书房出来时已快要天黑了,她鬓角的碎发从耳后翘出来,稍有些凌乱,唇/瓣艳粉,虽天气冷了,但双颊泛红,气色极好。   春瓷替她披上披风,惴惴不安往书房方向瞧了眼,“娘子,大人不去院里用饭吗?”   宋绘系好系带,随口应道:“不去...”   “大人还是生气?”   宋绘抬眸看她一眼,“那倒不是...”   她话还没讲完,便看见袁珠提着食盒从青石路另一边走来,袁珠先看了眼春瓷手里的食盒,开口问道:“姐姐已和表哥一道用饭了吗?”   “没有。”   袁珠可爱的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脸上一派天真,“那便好,我做了表哥最爱吃的几样小菜,要是表哥吃过晚饭我就白忙活啦。”   “大人有事,须得去府衙一趟,袁小姐可能得下回了。”   “这样啊...”袁珠似不怎么相信宋绘的话,继续道:“那我过去问一声,要是这样的话只能改日了。”   宋绘瞧了她一眼,侧身让开小道。   在她从身旁经过时,宋绘闻到浓郁的脂粉香气,宋绘偏头看着她的背影,无声笑了笑。   顾愈虽砸了茶馆,但并没个出面澄清流言,表了否认的态度,但却不强硬。   真有意思啊。 第四十一章 情同姐妹。   钟娘早间给宋绘做的珍珠丸子。   碎肉掺了点豆腐拌匀, 搓成丸子后蘸上糯米,经蒸屉蒸,米吃上油,勾人食欲。   宋绘吃了五个才停, 钟娘见合她胃口, 说明日再做其它小食给她。   宋绘自是不会驳了这份好意, 笑着应下来。   她打棋谱消磨时间的期间, 耿平来了一趟, 将顾愈这回出去带的礼物拿给她, 两支成色极好的白玉簪, 还有一明显经了好工匠手雕琢的镯子。   宋绘将首饰盒子拿给春瓷, 让她替着收起来, 还算有些良心的问起顾愈的行踪。   耿平双手垂在两侧, 神色恭敬的答道:“大人三更天回来了一趟,但清晨城外又出事, 于是再出去了。”   宋绘偏头看了眼无声下起雨的天空,“估摸着快回了。”   “大人回来, 我会第一时间告诉娘子。”   “有劳了。”   因着下雨, 宋绘觉得潮潮的不舒服,关了窗,吩咐春瓷去拿些炭。   待室内暖和起来,宋绘静下心,窝在矮塌上继续打没打完的谱。   似乎是成了心不让她一个人好好待着,没一 会儿,袁珠身边的婢女来了,说是袁珠邀她一起打络子。   袁珠来了绍南小半月,都没和宋绘一道用过饭, 现耿平来了一趟,也不知谁做的眼线,袁珠直接越了这步,进到闺中密友的模样,急不可耐的要来打探敌情。   宋绘笑了下。   春瓷见她还有心情高兴,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娘子,这袁小姐定是不安好心...婢子不喜她。”   宋绘偏头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是吗...我倒挺喜欢她的,她很聪明。”讲实话,普通的聪明人的行动大多有迹可循,有个目的,推敲猜测起来简单直白,倒比起一些人靠着感觉做事好处理多了。   不过这些倒没必要跟春瓷讲,她低头继续看手里的棋谱,找着下雨的借口拒了邀约。   宋绘本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但袁珠不请自来,直接候在院子里,打定主意今个要见着宋绘了。   春瓷面有难色,踌躇了一小会儿,提议道:“娘子,要不我出去和袁小姐说你感了风寒,发热头痛得厉害?”   “那不至于。”   按照宋绘的经验,接下来她会遇到的莫约是个完全撕破脸皮的下马威,肯定是恶意的,只是袁珠打定主意要找她麻烦,避是避不过去的,宋绘也懒得再推脱到下一回。   想着,她抿了口茶水,应道:“让她进来吧。”   袁珠打扮得正式庄重,脸上擦着厚重白腻的粉,营造着云泥之别这么个氛围,她脸上挂着浅笑进到内室,语气亲昵,“姐姐,想和你说几句体己话怎么那么难,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性子难以相处呢...”   宋绘安静接下这句挤兑,说了句坐。   袁珠一面打量着房内摆设,一面提着裙摆在塌边坐下,将备好的彩绳摆在桌上。   宋绘握着书脊翻了页,边应着,“我不会这,你打便是。”   袁珠没想着宋绘除了一张脸完全没拿得出手的东西,“我可以教你,只是这可能没法一时半会学会。”   宋绘弯唇笑了笑,“学起来麻烦就算了,你打着,我看书就好。”   “也行。”袁珠打着络子做幌子,边道了来意,“姐姐,其实我是有些烦恼,不知该找谁问,想着这绍南城里我跟你最为亲近,所以便想来问问你。”   “你说。”   袁珠垂着头,笑得羞怯,“不知姐姐你知不知晓,如今城里都传着我和表哥的闲话,表哥也不出面否了,你说他这是何意?”   “我猜不到大人心思,只 是莫约...”宋绘弯了弯春,笑,“对小姐有些特别安排。”   袁珠心下稍定,“是吧...我也这么觉着。”说到这儿,她表情稍明朗了些,“我听下面的人说昨个表哥回来带了礼物回来,姐姐可不可以拿出来给我瞧瞧看?”   “自是可以。”宋绘喊了声春瓷,春瓷将红棕木盒子拿出来,袁珠放了手里的络子,接了过去。   她完全没想着玉簪不是自个儿的,到手后便试戴起来。   宋绘随口夸了句好看,袁珠喊春瓷拿面小铜镜给她,越照越是喜欢,“表哥回来时候还不知晓我来了绍南,否则我也该有礼物...”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依着宋绘好说话的性子,该承着这份情顺便将首饰送给她。   可是她要错东西了,宋绘对能换成真金白银的东西都相当在意,她慢悠悠的下着棋,应道:“下回大人应会记得给小姐带的。”   “也是。”袁珠没有取下簪子的意思,继续打着络子和宋绘讲顾愈和她在临安的事,她冬日落水感了风寒,顾愈大半夜替她喊大夫,语气里透出无言的亲昵。   恰好这时,有婢子进屋传话说顾愈回来了。   袁珠来了绍南后,还没正式见着过顾愈,闻言,先宋绘一步开口,欢欢喜喜的道:“外面下着雨,快让表哥进屋来啊。”   顾愈今日穿了一件如意云纹锦缎,肩宽背挺,整个人显得英姿勃勃。   袁珠羞怯的抿了抿下唇,走上前,柔声朝他问了好。   顾愈拧了拧眉心,似有不满,但并未多说什么,在八仙桌边坐下,“怎么来这儿了?”   “一个人在屋里待得太无聊,便来找姐姐玩。”袁珠笑得一脸天真可爱,指了指发间的玉簪,“表哥看我戴这个好看吗?”   顾愈没抬头,“你戴戴还了,毕竟不是你的。”   袁珠自觉着有些丢人,她刚才和宋绘讲他们二人在临安亲密无间,如今就被宋绘看见了这么被训斥的一幕,有些狼狈的瞥了宋绘一眼,“我知道的,我不过是戴着玩玩罢。”   宋绘下塌,替顾愈松开领口的盘扣,而后替他倒了杯茶,安静听他们说话。   “祖母怜你身世,平日赏给你了不少东西,不论是衣食住亦或者生病,也都对你尽心尽力照看,你出来这一趟也不跟她老人家讲,她为了找你忙前忙后好几日。”顾愈语调平缓,抿了口茶,继续道:“我已给祖母送了信,说尽快送你回去,但这两日城外情 形紧张,你莫约还需再待一阵,待情形转好便送你上路。”   袁珠神色/有些难看,不敢反驳,低声应下顾愈的话,匆匆找了个借口离开。   宋绘让春瓷帮着送了送,偏头看袍子被撕坏,身上沾着大片血迹的顾愈,问道:“大人,城外情形很乱?”   顾愈轻点了下头,“比之前还乱。”他也没拘着什么目的,随口聊着天,“之前只是流民聚集而已,人多了打个架闹个事,但这几日开始有山匪作乱...”   “死人了?”   “死了不少。”顾愈将袍子脱了,继续说着闲话玩,“绍南城的人手不够,已找附近两个城调兵,估计要用这些人把外面情况控制住还得至少有个小半月...这些也就给你讲着玩,你无须太上心,城里也算不上安全...不过你别出宅子便没事。”   宋绘安静的应下声知晓。   宋绘见他里衣因着雨水湿了,让他在沐浴和用饭里选一项,顾愈抬眸看了她一眼,“先用饭。”   “饭应该已经做好了,温在锅里,我这让端进来。”   顾愈捞宋绘翻到一半的棋谱看,随口应了声好。   两人吃过饭后,宋绘服侍顾愈洗了澡。   不知不觉,月亮渐渐升了起来,柔软的黄光点亮墨色的天幕。   宋绘拿帕子替顾愈绞着头发,边报着位置由顾愈帮她落子,顾愈一会儿拿黑一会儿拿白,自在的箕踞着下棋。   待顾愈头发干了,一局棋也下到了尾声。   他难得赢了宋绘一局,眉眼舒展,心情极好。   宋绘将半湿的沐巾搭在架子上,认真的看着棋局,指了指顾愈下得好的两步,夸了夸。   顾愈呵笑一声,也不生气,“还轮着你来夸我?”   宋绘弯着眼笑,“因为下得好才说的。”她取簪子挑了挑蜡烛的灯芯,豆点样的烛火跳了跳,变亮了些许。   两人气氛融洽,随意说着不怎么着边际的闲话,溶进一片橙红色的灯火中,像是由着笔描绘而出的画。   宋绘把刚才那局输掉的点在心里过了一遍,歪了下头看顾愈,“大人,再来一局?”   宋绘今个一整日都待在房内,因着烧炭,双颊泛着粉,瞳孔水润,人若桃花,顾愈哪还瞧得起这些个小快乐,扔了子儿,“不下了,安置吧。”   宋绘抬眸在他脸上落了落,轻声应下。   顾愈晚上并不疯,但怎么也是回绍南后的第一/晚,他没少折腾宋绘,夜里唤了两道水,快天亮时,宋绘才总算是能安安心心睡觉。   莫约睡了两个时辰,顾愈便起了塌。   宋绘撑着身子跟着起来,服侍顾愈穿衣。   她脑子混沌一 片,思绪并不清晰,按着习惯将左襟叠盖在右襟上,而后系带,她选了和袍子颜色搭的墨蓝色宽腰带贴腰系上。   她边整理着内压住的腰带边缘,耳边听见钟娘的说话声,袁珠说是在宅里待得无聊,要出去参加秋宴。   顾愈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她不已参加了四五回了吗?怎又要去?...”似觉得这话拿来问钟娘有些强人所难,“让她去吧,让耿平找两个人跟着别出事了。”   钟娘应下,折出房间。   宋绘直觉上的,觉得袁珠是要作妖,不过有时候男女事比想象中...更单纯,谁能讨得了欢心便占着绝对的主动权。   鸟鸣嘤嘤的清晨,曙光漫过偏院的屋瓦和红枫。   宋绘仰了下头,和他对视片刻,唇角慢慢地弯了一弯,“大人中午回来用饭吗?”   宋绘脸蛋雪白,眼皮上侧弧线漂亮的扬着,清澈瞳孔像是剔透的琥珀,无须讲话也不用做些姿态,安静看着人便能让人生出旖/念。   顾愈心里烦躁情绪消了七八分,跟着她笑开,“不了,城外一大堆事等着处理,改日再陪你。”   顾愈自个儿将玉佩佩戴好,“待在宅里闷了些,等回了春我带你出去四处走走。”他偏头看了眼变亮的天色,继续道:“我走了,你再回去睡会儿。”   宋绘应了声好,送他出了房间。   宋绘困得很,也懒得问袁珠去哪儿参加什么秋宴,吩咐着换新炭,倒回床上继续睡觉。   她睡了一觉起来,便听春瓷说袁珠将宋巧带回府上了,宋绘反应了一小会儿,才听懂这说的是什么。   宋绘揉了揉眉角,“先打些水来我洗漱。”   春瓷应了声。   宋绘擦着脸,稍清醒了些,“她怎么来了?”   春瓷已打听了些,见宋绘问,开口便来,“这回秋宴就是夫人办的,刚听一同去的叶护卫讲,两人一见如故,所以袁小姐邀五小姐来宅里做客。”   宋绘复着昨天晚上的棋,轻点了下表示知晓了。   春瓷打量她表情片刻,“娘子不去看看吗?”   “用不着。”宋绘想了一下,偏头笑着,“她们应会来的。”   说着她就安安静静下起棋,春瓷按着她习惯,给泡了杯茶放在她手边。   宋绘下棋时很认真,内室里除了石子儿在棋盘落子的碰撞声,便没了其他声响。   春瓷进屋加了几回水,宋绘杯里的茶从浓喝到淡,待到第六回 时,茶叶几乎没味道了,喝的更多是滚水稍冷下来的温度。   不过春瓷知晓宋绘喝茶的习惯,没换新茶叶,由着它。   待到春瓷第七回 加水,宋绘总算察觉到昨夜输给顾愈的原由了,一次小的判断失误,但成了兵败如山倒,满盘皆输的导/火/索。   她这边刚反思结束,袁珠便领着宋巧来寻她了,宋绘边收着棋盘上的黑白子,让人进来。   袁珠似已不将昨个事放在心上了,她春风满面的进屋,高高兴兴和宋绘问好,而后道:“我去参加秋宴,和宋巧妹妹一面如旧,交谈之下才知巧妹妹竟和姐姐你是一家人,我觉着有缘,便邀了巧妹一起来。”袁珠打量宋绘的表情,“姐姐,我没经着你允许便将人带来了,...你不会生气吧?”   “自是不会。”   袁珠拍着胸脯松了口气,“那便好,我听巧妹讲你出嫁后便没和你再见过面,我想着也是顺道给姐姐你一个惊喜。”   宋绘笑着,语气温和,“劳烦袁小姐挂心。”   宋绘好奇袁珠将宋巧带来是做什么,由着她们一唱一和的发挥,过了会儿,宋绘听见宋巧说了句“有句话妹妹也不知当讲不当讲”,便知已到了正题。   她抿了一小口杯里的淡茶,优雅地抬了抬唇线,“五妹有话直说便是。”   宋巧早就想好了说辞,这厢也无须准备,直接开口道:“姐姐你这屋里摆设过了些,哪有作妾的样,既是给人作妾还是得有些自知之明才好,这是其一,其二啊,作妾能有几个份例,哪有没入冬就成天烧炭的,色衰爱弛,姐姐你还是要知趣些,妹妹都是为你好。”   有袁珠撑腰,宋巧左一句妾右一句妾,数落不带停。   她而后又提起宋绘还未出阁时的拮据,完全不知道被袁珠当枪使,报昨个在顾愈面前丢面子的仇。   宋绘是个很规矩的人,至少表面是这样的,她既没给宋巧一巴掌,也没有泼袁珠水,安静记下,说往后会注意。   差不多要傍晚,宋绘这回非常知趣懂礼的起身去府门口送了宋巧。   宋巧上了马车,从窗探出头和袁珠挥手道别,袁珠心情愉快的和宋绘闲聊着:“我和你们姐妹二人真合得来,以后能再常聚在一起聊天便好了。”   宋绘目光从马夫的鞋收回来,弯唇笑了笑,“是吗?不过我觉着袁小姐估计不会再想着见我们姐妹二人。”   袁珠捂嘴笑,“那怎会。”   宋绘不多说,和袁珠道了声别,往自己院子方向走。   她走在柔软日光笼着的墙下,觉着有些可惜,她是不太想动袁珠的。   虽 是猜测,但顾愈顺水推舟将袁珠传的流言弄成幌子,像是用来避开高门大户婚事商谈一般,换句话讲,有袁珠流言满天飞的一天,身份足够高的女方会忌讳这些闲话,不会和顾愈结亲。   能自在一天便自在一天,但依着现在情形来看,袁珠表现出来的敌意明目张胆,莫约是没法子再留了。   第二日宋绘往宋府递了个信,说是想吃家里做的糍粑,宋仁礼现对宋绘十分看重,得了这消息便吩咐后厨做了,由他倚重的刘明生送上门。   宋绘早早吩咐了放行,刘明生没经着什么阻拦便进了宋绘的院子。   糍粑还热着,宋绘分了一小碟出来让春瓷拿去分食,而后笑着看他,“我还想着万一这回不是你来的话,是不是得直接给你写封信。”   刘明生垂眸看着地面,似想着什么,笑着应道:“以前姑娘...,以前娘子有事找我时便会说想吃糍粑,这个小的还没忘。”   宋绘和他讲了几句闲话,而后道:“劳烦你跑一趟了,这回找你主要是有两件事。”   “娘子你讲。”   “替我查查府上的马夫,我往日没怎么见过,应是才调去不久,应是十六七八的年纪,穿着丝绸鞋,看看他和五小姐是什么关系。”   刘明生怎么也算爬到了宋府仆从的管理层,要他当下便讲出马夫名字情况有些难,但以他的身份查下去也就是一两日的事,他应下,问起第二件事。   这个时刻差不多是辰时三刻,日光渐渐升起来了,宋绘穿着白碎花青绿色的裙衫,看起来柔美而纯净,但笑容里却揉着难被人察觉的狡猾,“给陈氏透露一声,就讲我说的,五小姐十分得临安袁珠小姐的喜爱,两人情同姐妹,极有可能给她介绍临安权贵。”   讲完,宋绘还托刘明生带了几件陶器回去给陈氏。   如若往日,陈氏会怀疑一下宋绘别有用心,但宋巧昨个被袁珠邀请是实情,她自己也说袁珠对她的另眼相看,宋绘这几件陶器非常没什么疑点,更像是坐实了宋巧和袁珠一见如旧的姐妹情。   袁珠因着女子的羞涩,在传谣言时并未太露骨,但这给了宋绘可趁之机。   在宋家姑娘的郎君倾慕袁珠袁小姐的流言大环境下,另一条消息由着宋绘递信、陈氏操刀后异军突起,宋家姑娘和袁珠小姐相谈甚欢,一 见如故,莫约是可以嫁去临安。   局外人有一定概率从这些不自然的流言里察觉出几分异常,但身处其中,消息一团乱杂,根本理不清其中关系,更看不出藏在这似锦繁华下的真实目的。   顾愈注意力集中在城外越来越紧张的军匪关系上。   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宋绘蛛网般的局已布了下来,等着收网。 第四十二章 无人可驭。   夕阳绚烂, 宅里亭台楼阁镀上了层白亮的金色,黄了的叶子在风中摆着,有那么几片被纠缠不放的风从枝头上拽下来,飘飘荡荡卷过屋檐。   宋绘百无聊赖数着它们打了几个滚落在地上。   待没叶子可数后, 她安静将目光落回手里的诗集上, 像是遇到什么难题般, 蹙了蹙眉。   宋绘不怎么读诗, 虽文人意气风雅让人凭空生出向往, 但诗词这类读物还是须得有先生教着入门才能体味懂其中乐趣, 她小时候没学, 现在也难突然看出什么意思。   她拿着, 但并未看进去, 而是走神想着其它。   袁珠的事, 她已铺垫得差不多,但要不要推最后一步让宋绘有些犹豫。   倒不是出于对袁珠的同情心, 她向来有些缺这东西,只是顾愈并不好糊弄, 他虽能容一些小脾气, 但僭越了一些东西就没那么好讲话,这其中分寸并不好掌握。   先不谈袁珠是在顾愈默许下立起来的靶子,单凭她表妹的身份也让宋有些不好处理。   宋绘走着神,手里的书突然被人抽走。   宋绘偏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凉亭的顾愈,下意识想起身,顾愈拉了一下她手腕,示意不用,边开口道:“风大,怎么突然来外边了?”   “听说有意境, 读诗更容易读懂。”   “所以懂了?”   宋绘偏头认真打量了一眼顾愈,他穿着一身银边白袍,脸上挂着温和儒雅的笑,果真有几分读书人的翩翩模样。她收回目光,照实说着:“我还没读,是袁小姐讲大人因着诗文出众,少年成名,所以我便随意找了本来看看。”   “想我?”   “算是在想大人。”   顾愈因着宋绘的大胆直白涌出些笑意,“这样的话。”他也不知想了个什么,摘了腰间的玉饰给她。   大宁有带杂佩的风尚,不过顾愈更喜玉壁模样的挂饰,他给宋绘的便是上好和田玉雕出来的谷纹玉璧。宋绘拿着玉璧,疑惑的看了 顾愈一眼。   顾愈抿了口茶水,笑着,语气温和带着几分调侃,“下回看着这个睹物思人。”   宋绘眨了眨眼反应过来。   宋绘摩了摩玉壁,慢吞吞的开口道:“大人娶妻后,我大抵用得上。”这话有装可怜的成分,但宋绘盈盈的眸里荡着几分忡忡,玩笑里夹了几分真心。   她像是在担心顾愈娶妻后的处境,但实际明目张胆试探顾愈对袁珠的态度。   顾愈瞧着她乖顺的模样,心口微微一塌,面上不露声色。   宋绘的这些子情绪让他觉得柔软、生出些兴奋,但要因这做些什么承诺就太过了些。   他有家世样貌才华,仰慕倾心他者甚多。他娶门当户对的妻子,养几个合他心意的小妾实属正常,无人能苛责这事。   不过,顾愈偏头,目光在宋绘那张娇俏的脸上顿了顿,他如今后院也就宋绘一人,稍过界哄着点也无伤大雅。反正她向来知晓分寸。   顾愈一手撑着额,另一只手捉着宋绘的手指,没什么目的揉捏着。   他虽心思不在后宅小事上,但聪明人向来会举一反三,顾愈琢磨了片刻,便猜出宋绘是为什么有这些个情绪。   他有些好笑,但又觉得畅快愉悦,轻声道:“外边流言是传得凶了些,但我此前便和你讲了,袁珠只是因着家里原因养在我祖母身边而已,你不须放在心上。”   宋绘抿了下唇,不知该怎么更直白试探顾愈的态度,散布出去的流言得在一定时间内做个推进,否则想要达到的效果便大打折扣。   她垂眸思索着,鸦色的睫毛像是蝴蝶翅膀般,过一阵,扇动几下,搔在人心尖。   顾愈瞧她因着袁珠整个人都透着不安,想了片刻,道:“我早前便与祖母提过要给表妹定亲,但她似乎不愿,所以这事便搁置了下来,但她现在年纪也不算小了,是该找户人家。”他话讲至中途瞧见模样陌生的丫鬟从远走近。   宋绘轻声介绍了一下,说是在袁珠身边服侍的,顾愈这才对上号,先是定定看了片刻,而后蹙着眉心,不耐烦完全不做遮掩。   宋绘目光在他身上落了落,而后柔顺的垂下。   这回顾愈的情感倾向分明了些,已对袁珠有了些意见乃至不快了。   只是宋 绘之前没想过顾愈会给袁珠说亲,如若是这样,就算顾愈不喜袁珠,她的计划也只能中断,否则会和顾愈冲突。   ...宋绘想到此处,偏头看了眼走进亭子里的婢女,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看戏。   袁珠婢女少了那么几分眼色,也不看顾愈冷着的表情,福身后,欢欢喜喜开口道:“小姐今日下厨做了晚饭,...想和大人一道用,特让我过来请大人过去。”   婢女中间添油加醋说了几句袁珠的辛苦和与他共用晚饭的期盼,但顾愈只回了“于礼不和”四个字,便将人挥退。   怎样是合礼怎样是不合礼是有章程的。   但顾愈看似教条,实际上好恶全凭心意。   宋绘也说不好对他这人了解多少,但有些分明的东西,她能感觉到。   脾气好又儒雅,斯文有风度,实际呢,看上去谁都可以亲近,但又擅长和人保持距离,少有人能驾驭他。她也并非嘲笑袁珠自不量力,毕竟着,袁珠做不到,她也不行。   要是能和袁珠处得来,宋绘倒挺乐意推心置腹和袁珠讨论讨论怎么靠着顾愈谋个不错的姻缘。   “在想什么?”   宋绘眨眨眼,回神,“没什么。”弯着眼睛,她模样浸在温暖柔和的日光里,显得毫无防备,“大人,讲首诗给我听吧。”   “能让我给你当老师,你得觉着荣幸。”   宋绘顺杆上爬,“我很荣幸。”   顾愈又揉了揉她指尖,而后手指插/进她指与指之间,反手扣住。   他另一手拿着书,和宋绘挨肩坐着。   树荫摇曳晃动,碧蓝色天空里雁群往着南边飞,雅致的庭院内,响着低沉年轻的男子声音,他将几句诗拆开着讲,比起一些枯燥的写诗理论,他更像是在讲话本,四行字变成了一个长篇故事。   讲完三首诗后,天色已暗下去了大半,虽还能看得见书里的字儿,但降温降得厉害,顾愈合上书,看着宋绘溶了夜色的眼睛,开口道:“先回去吃饭,吃完饭晚上再讲。”   宋绘高兴起来,点头应好,跟着他一道站起来。 第四十三章 食髓知味。   入了冬后, 气温便降得厉害,宋绘学着时不时会来院里觅食的松鼠,几天几天的窝在内室。   顾愈不拘着她吃穿用,娇养着, 她比未出阁时稍胖了一些, 气色红润, 看上去像是沾了露的春桃, 粉粉的惹人怜爱。   顾愈进屋便看见她双颊泛着浅红, 坐在矮塌上 看书。   宋绘听见动静, 下榻迎上去, 顾愈如着往常由宋绘服侍着脱了衣袍。   宋绘挂了衣裳, 弯着眼朝他笑, “我让钟娘把饭端进来?”   顾愈应了声, 坐在桌边和她说起和袁珠有些关系的另一个事。   袁珠的家世在临安找不着太好的人家,顾愈想在绍南给她寻一门亲事, 他有几家属意的,本想让袁珠从里面挑个喜欢的, 但袁珠意思是想办场冬宴见过再说。   “她想见见可以理解, 但随着天冷城外情况更混乱,明日冬宴时我估摸着不在,主要的我都交给钟娘了,到时有什么旁的事你帮着些。”   宋绘弯着唇,眼线上翘着微微勾人,应了声好。   顾愈眸色深了深,捉着她的指尖揉,有些心思,但又因着公事在身烦躁的蹙了蹙眉。   “在边关有时避免不了有些小仗, 十天半月回不了城是常事,每回结束回城,将领士兵头件事不是找个酒馆喝酒,就是急哄哄喊着婆娘回家,那时还在想是什么滋味。”顾愈想到此处,轻呵笑了声,“食髓知味,确让人上瘾。”   宋绘觉着热度顺着指尖传到心口了,烫得整个人隐隐有出汗的感觉。   钟娘推开门,端着木托盘进了屋,顾愈脸上暗昧的表情微微一敛,变回往日常见的正经样,“用饭吧。”   吃过饭后,两人下棋打发了会儿时间,而后顾愈便没兴致再玩,拉着宋绘翻覆了回云/雨。   他倒是有心有力,但城外的事太多,他没法和宋绘鬼混一整夜。   纾解后,他颇有些咬牙切齿,忿忿,“等这段时日过了,非得找着机会告诉你什么是伟丈夫。”   宋绘全身还因着余韵打颤,声音夹着微瓮的哭音,“知道的,不须证。”   顾愈在宋绘的吹捧下笑出声,但还没到晕头转向的地步,“知道得还不够,不过也不急,日后早晚的事。”   漆黑的房里里,顾愈和宋绘盖着一床被衾,他还没怎么困,有一搭没一搭和宋绘说着闲话。   被冻死的流民,闹事的山匪响马又或是飞涨的粮价,...宋绘左耳进右耳出听着,搭着眼,迷迷糊糊的时不时应上一声。   “今日听袁珠提着说是后院的腊梅开了,明日早上我陪着你去瞧瞧。”   宋绘根本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无意识应下这话。   第二日一早,她被迫着穿上棉衣,顶着清晨的冷风随着顾愈一道出了院子。   梅花开得盛,千姿百态,灿烂芬芳,远远瞧着像一朵朵云霞热烈的装扮着青白寂静的初冬。   “真好看。”   闻言,顾愈偏头看了宋绘一眼,她今日穿了一身素白色的棉裙,裙摆和衣襟处用着深棕和桃红色丝线交替 绣着一朵朵怒放的梅花,梅花张扬的开着,把她衬得面似桃花肤似雪。   黑色腰带勒着她的腰,显出窈窕的身段。   她站在失了大半颜色的冬景里,漂亮精致得如同冰石雕出的剔透女娃。   顾愈盯着宋绘娇俏的侧脸,应了声“确实”,不知是在夸冬景还是在夸看冬景的人。   “晚些替我摘几支插在书房花瓶里做个装饰。”   宋绘弯着眼,柔声应了好。   她刚要讲话,便听见陌生男子声从拱门处传来,人稍后而至,是几个穿着华袍的公子哥。   他们先看见顾愈,停下正在说的话,走近,恭敬朝顾愈拱手问好。   顾愈脸上维持着温和的笑,应着,“城外流民饥寒交迫,虽是宴请,不得过于铺张浪费,但也无须过于拘谨,适当玩尽兴。”   “太尉说的是。”   “谨记太尉所言。”   几人应了声,以为跟顾愈在一起的是袁珠,目光自然的横移落在她身上。   陈氏以往不许宋绘参加宴会诗会自是有她的道理的。   只见宋绘侧着身,微落后顾愈站着安静赏花,散碎的耳发随着风调皮的落在她脸颊上,睫毛浓密上翘,鼻头被冻得微微发红,五官线条绝美。   几个公子目光黏在宋绘脸上,嘴巴微张,身子一动不动,毫不掩饰眼底的惊艳。   顾愈稍有不悦的蹙了蹙眉心,声音平下来,“几位该往前厅去,冬宴应在那里进行。”   大家也不是傻的,身体一抖,反应过来,赶紧错开目光,齐声应是。   顾愈替她披上衬着白兔毛的玄红色斗篷,只露了巴掌大小的脸在外边,“今日府上人多,明日再摘花吧。”宋绘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忤逆顾愈,重新又应下。   顾愈出府,宋绘回了房里,她吩咐着烧了新炭,而后翻出话本看着消磨时间。   袁珠这回冬宴请了不少人,宋绘坐在屋里都能三不两时听见男男女女嬉笑交谈声,   期间,袁珠邀请宋绘一道参加冬宴,宋绘没什么兴趣,让春瓷替着回绝了。   过了一阵,钟娘急匆匆找来了,说在后院赏梅时,有公子不小心落水了。   闻言,宋绘偏了下头,“这个天?”   钟娘脸上的焦急不似作假,“现在院子里乱成一团,袁小姐顾不周全,让老奴来找娘子帮帮忙。”   宋绘先顿了顿,而后放了书下榻,“我去看看,你让耿平给大人递个信,让他回来一趟。”   钟娘应声,折出去。   宋绘重新穿上厚棉衣,披上斗篷,抱着暖手炉往外走。   春瓷将当下的情形讲给宋绘。   因着出了意外,冬宴没法子再继续了,袁珠在前厅送着各家公子小姐离开,落水公子被安置在空客里了,须得宋绘帮着去瞧瞧。   宋绘 点了下头表示知晓,而后慢悠悠的晃去了偏院。   她站在院外并不进去,看着守在院外的婢女,微弯了弯唇笑。   婢女看见她,眼睛一亮,赶紧迎上前。   宋绘吩咐着拿炭拿衣裳和烧热水,尽可能让落水的人不至着因此感了风寒。 第四十四章 无声力量。   午间莫约是冬日阳光最为丰沛的时刻, 并不太冷,宋绘在院外站了半刻钟,等到房门打开,走出预想中的人。   待人走近, 宋绘福身问安, 道:“梁公子, 数月不见, 一切可好?”   梁顺平眼底情绪平静沉稳, 和初见时完全不同, 他规规矩矩朝宋绘行了个礼, 应道:“都好。”他有些犹豫, 但在踌躇一小会儿后, 下定决心继续道:“宋三小姐呢?这几个月来过得好吗?”   宋绘弯着眼, 笑道,同样回了个“都好”。   早间在后院梅花林见过后, 宋绘想着以着梁顺平的性子,莫约会有一半可能会来见她, 只是她没想到会用这么笨的法子。   他虽换了新衣裳, 但头发还在不停在往肩头滴水,脸发白唇发紫,显然被冻得不行。   “今天这事是我们做得不周全...”   宋绘话还没讲完被梁顺平打断,“是我自己跳的,是我冒昧想见小姐一面。”因着失礼,他神色有些免不了的狼狈和无措。   梁顺平有很多想说的,最后化作一句平平无奇的问候,“顾太尉对小姐好吗?如若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可以尽管找我。”   宋绘因着他的真情实意,安抚的笑了笑, “都是过去的事了。”   宋绘越是风轻云淡,梁顺平越是难过,他明明已和家里人说了想法,但却被否了,最终致着有好感的小姐另嫁他人。他像是泄了气的青蛙腮,整个人塌下去,“我对不起小姐,如若小姐有需要帮忙的,我愿意效犬马之劳。”   他真情实意,宋绘散散的表情带上了两分真挚的谢意,“公子今天已帮了我两个大忙,所以用不着愧疚了。”   梁顺平一头雾水,“今日?”   宋绘偏头看闻讯而来的耿平,不再多讲,笑道:“本就是没定下的事,公子不须对以前的事太过挂怀。”言尽于此,宋绘朝走近的耿平点了下头,“烦耿护卫将梁公子送回家。”   耿平拱手领了这道命令。   待顾愈回来时,兵荒马乱的院子已重新安静下来了,耿平向他汇报了今个早间发生在宅里的事,顾愈听完,冷了面色,大跨步往着宋绘所在的偏院去。   袁珠知晓此事,幸灾乐祸笑出声,她本想通过这回冬宴坐实她和顾愈的流言,虽因着落水这事没能做成,但因男客意外落水,顺水推舟便毁了宋绘名声,这比流言坐实还让她心情愉悦。   袁珠越想越是开心,吩咐说 今晚吃烧花鸭。   顾愈走进宋绘屋里时,先闻到清淡的梅花香,他内心汹涌的怒意慢慢平下来,在屏风后稍停了片刻,绕到内室。   宋绘簪了一枝梅花在发间,偏头,弯眼,人比花娇。   不待她起身,顾愈走过去,在她身侧坐下,揉着她指尖不讲话。   宋绘由着他,轻声道:“今个的事公子都知道了吧?”   “耿平都跟我讲了。”   宋绘手从他臂弯处穿出,带着依恋抱着顾愈,声音娇憨乖巧,“什么事都没有,我可聪明了,没有进院里去,只是在外等着。”   顾愈头搁在她肩上,声音温和,“嗯。”   “落水的公子也没生气,我替着道了歉,便让耿护卫送他回去了。”   顾愈搭着眼睑,神色莫名,看不出什么个情绪,听着宋绘的话又“嗯”了下。   宋绘慢条斯理的眨了眨眼,将当下情况稍捋了下,应都做得差不多了,她安静乖顺的抱着顾愈不再讲话。   两个人无声的抱了小半刻钟后,顾愈坐直身,淡淡开口道:“一会儿吃完饭后你便上榻睡觉吧,我今晚有事要处理,晚些回来。”   宋绘什么都不问,应了声好。   顾愈陪着吃完饭便离开了。   宋绘在屋内转圈消了一刻钟的食,进浴室沐浴。   她舒舒服服泡在热水里的同一时刻,顾愈带着人去了袁珠院子,客套话也不讲,直接让人把袁珠行李收拾了。   袁珠一脸不知所措,她提着裙摆快步走到顾愈面前,“表哥...为什么突然收拾我行李?”   顾愈双手背在身后,面色阴沉,“这里容不下你,我已在外面给你租好了宅子,你搬出去住,还是之前那句话,待外面情况一转好,我便送你离开。”   袁珠脸上露出茫然仓皇,赶紧道:“表哥,为什么要赶我出去住?我做错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做啊...”说到此处,她灵光一闪,真心的委屈,“今天的事和我没关系啊,我什么都没做。”   顾愈目光淡漠的扫过她,“大冬天的推人下水然后把宋绘也叫过去,你说这不是你做的?我信,你自个儿信吗?”他打定了主意,不听袁珠辩解,“你夫婿这事我明日便给祖母递信,你就不必过多参与了。”   顾愈虽对她不热切,但还是头回明目张胆表现出不悦的姿态,袁珠被恐惧感攥住,不自觉放大声音表达自己的无辜。   顾愈听得心烦,微垂眸,摆出懒怠态,“将小姐先送回房里,等所有行李收拾好后再将她请出来。”   大晚上,动静搞这么大,宋绘想不知道也难。   春瓷打灯笼,引着她去了袁珠院里。   顾愈看见她,稍不悦的扫过可能去通风报信的钟娘,而后将斗篷披在她身上,垂眸看她。   宋绘眼眸水润,两颊泛粉,身上带着沐浴后的香气,让人没法子摆出严肃的表情,“一会儿着凉了。”   “不至 于,一小会儿而已。”宋绘也不做什么劝说,安静的站在顾愈身边。   夜里宅子灯火通明,袁珠顶着哭红的眼睛从房间放出来,她想和顾愈说什么,但看见顾愈身边的宋绘后,表情没法子控制的露出几分厌恶来。   她的排斥落在顾愈眼里,那便是火上浇油,他双手背在身后,“宅子里有足够米面,其余要什么自己采买,不许打着我顾家的名号在外面行骗,好自为之。”   宋绘本只是想着给顾愈做个负面印象的铺垫,就算往后察觉到了她有对袁珠做什么也没办法生气就好,但袁珠太顺着她的意思,效果比起初好上数倍。   宋绘做什么了?没做什么,不过是察觉到袁珠办冬宴目的不纯后,在后院和梁顺平偶遇时朝他情绪不好笑了笑而已。   这之后,谁做了什么都是凭着自己的意志,梁顺平想见她也好,袁珠想毁她名声也罢,都是因各自立场心情不同做的选择罢。   一般人的聪明,他们会有灵光一闪的念头想法,这些对策可以帮他们绕过汹涌湍急的河流到对岸,但有的人啊,安静的、巧妙的造出了可以直渡黄河的船,这种无声的力量才令人恐惧。   宋绘从来没放虎归山的习惯,袁珠搬走的第二日,宋绘便经着刘明生的帮忙,见着了宋巧的情郎。 第四十五章 二回沐浴。   上回已见过叶齐天, 不过这次才认认真真打量起这人的样貌,他虽出身不好,但模样确实俊俏,若再会上几句花言巧语, 迷住宋巧也合常理。   宋绘并未和他绕圈子, 简单客套几句后, 便入了正题。   叶齐天不承认他和宋巧的关系, 宋绘也并非一定要他给个确定答复。   宋绘看着他眼珠子勤勤转悠, 平铺直叙着, 没带什么好恶情绪, “那下面这些话你就当我说着玩, 若是认识我五妹妹的相好, 替着我转告一声。”   叶齐天弄不清她目的, 半迟疑半警惕的应了声。   “我和我五妹妹关系不佳,若是能看她吃瘪, 我很是开心。”   宋巧在他面前倒是说了宋绘多次不是,两人不和确是事实。   这事由着宋绘这么正大光明讲出来, 倒给她之后要讲的话铺垫出几分真实感。   “就我知道的, 我五妹情郎出身不太好,最终两人的事很大可能会被压下,我五妹莫约还是可以嫁个不错的人家,就是不知她情郎当会如何了,我有个坏主意,烦你替我转告一声。”   叶齐天脱口而出,“什么主意?”在看见宋绘打量的目光,添上一句解释,“既是转告, 那说具体估计会好些。”   “那是当然。”宋绘慢条斯理抿了口茶,“你回去替我讲,让他试着在个稍正式的场合将两人关系公开,我会试着推波助澜,这好处嘛...他能趁着这回登堂入 室,我能出口气。”   宋绘甚至没个逼迫的态度,很客气的摆事实讲道理。   就这么句没什么气势的话却让叶齐天心头一跳。   宋绘确说到了他心中的隐忧,当下两情相悦毕竟维持不了长久,他若想摆脱奴籍,鱼升龙门必须要用着非常手段。   叶齐天既敢逾越主仆本分,自不是什么榆木脑袋,宋绘递到他面前的是一回好机会,她的目的也很直白,让宋巧嫁不了好人家。   明晃晃的阳谋。   叶齐天有些意动,“到时他怎么联系你?”   宋绘笑着,淡淡开口道:“所以动静得闹大,闹到我可以知道的地步。”   日光灿烂,亭阁明媚。   这计划需要宋绘插手的地方并不多,前前后后都由叶齐天自己去谋划,她觉着自己将意图讲得差不多了,客套两句后,便吩咐春瓷将人送走。   春瓷从亭外走进来,做个了请的动作,领着他离开。   梅花替了春瓷的位,递了新的暖手炉给宋绘,边道:“亭里冷,娘子还是回屋里吧。午饭已备好了,娘子回去就可以用了。”   宋绘半张脸藏在斗篷里,应下,起身。   钟娘中午备了鹌子羹和几道翠翠绿绿的素菜,宋绘没怎么吃米饭,喝了两碗汤这之后便饱了。   她让把素菜端回厨房温着,晚上再吃,而后便支着夏陶和梅花去给她烧些沐浴用的汤水。   钟娘听见了,怕她着凉劝了几句。   宋绘在这事儿上有些性子,打定主意要洗澡,钟娘无法,只得顺着她意思来。   宋绘泡了个舒舒服服澡,换了身素白的里衣,赤脚刚坐上塌,便看见顾愈进了屋。   宋绘先替他脱了衣袍,问道:“大人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顾愈就着她的茶盏喝了水,应道:“回来收拾行李。”   宋绘目光在他脸上微顿,“出事了?”   顾愈是趁着空歇来她这儿一趟,长话短说,道:“山匪集结不少人把梁普围了,像是要攻城,情况有些不太对劲,我得过去看看。”   宋绘坐直身子,眼睛带着安静的灵气,笑着应道:“那我在这里等大人平安回来。”   顾愈无声揉了揉她指尖,过了小半晌后应下声好。   宋绘替顾愈穿上战衣,送他出了院子。   顾愈走到院门,因着细白轻软的初雪停了步子,而后偏头看耿平一眼,“传我命令,让士兵带些厚衣裳,迟一个时辰再上路。”   “啊?”耿平因这从来没遇到过的命令,蒙了一下,而后看见折回偏院的顾愈,反应过来,拱手应了声是。   宋绘正坐在塌边,晃着白嫩的脚丫子,由着炭火热气烘湿发,她看着去而复返的顾愈稍意外的张了张眼眸,“大人?”   顾愈目光定在宋绘脸上,突兀开口道:“你们都出去。”   春瓷几人 相视一眼,而后福身鱼贯退出房间,带上门。   顾愈穿着战甲走到宋绘身边,捧着她的脸,摩了摩她耳垂,声音暗上两分,“替我解开。”   宋绘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看着顾愈模样,大约知道是什么事了,她眨巴了两下眼,道:“大人,现在还是白日。”   顾愈根本没认真听她讲话,揉她耳垂玩,边催到一句,“赶紧。”   宋绘无法,只得伸了手。   宋绘在他腰间的锁扣上摆弄了好一阵,因着顾愈越发明目张胆的目光,手心发汗。   顾愈似懒得等她弄了,提着她的腰把她往塌里摆了些,自己解战甲,覆上去,低头吻住她。   边亲着,宋绘听见顾愈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梁普那边情况不明,我这趟出去应得好长一段时间,……也不知哪阵才能回。……你待在绍南,有事便让耿平给我递信儿。”   室内本就因烧炭暖和,由顾愈这么一摆弄,她全身都是汗,今个这回澡算是白洗了。   顾愈纾/解完,头埋在宋绘脖侧不起来,语气没什么力道,“不想走。”   虽是这么说着,外面有将领士兵等着,顾愈再不着调也不至于不遵守约定。   他搂着宋绘躺了半盏茶时间,而后起身用着冷水冲了澡。   顾愈还算有些良心,没让宋绘起来服侍他,自个儿穿好衣裳和战甲,和宋绘最后交代了两句,离开院子去集合场。   宋绘昏天黑地睡了两个多时辰,起身二回沐浴。   宋绘本不想洗两回头,但头发沾到了...,没法子。   夏陶在热饭,梅花在烧水,春瓷去领晚上要用的新炭,宋绘不得不叫着闲着暂无事做的钟娘进浴室帮会儿忙。   钟娘正给她打着皂角,春瓷匆匆忙忙,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绕进浴室。   宋绘偏头看她一眼,“怎么了?”   “五小姐那边出事了。”春瓷抬眸看了一眼钟娘,而后放低音量,覆在宋绘耳边轻声交代着。   宋绘没想着叶齐天动作这么快,也就一个下午时间而已。   她轻笑了下,回头看了眼钟娘,“帮我把沫子冲掉吧,差不多行了。”   钟娘应下,拿瓢舀上热水,顺着宋绘头发往下淋。   顾愈晚上不在,宋绘的时间完全自由,她找着机会给来庆带了信。   陈来庆本就混迹市井,散播流言蜚语就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第二日,宋巧与马夫私通坐实,出乎许多人意料的,闲言碎语第一时间波及着了袁珠。   袁珠因着羞怯传得不明不白的流言成了此时伤己的利刃。   此前大街小巷都在说宋小姐的郎君倾慕于她,现在来看,这不知名姓的郎君定是这马夫。   能让两个姑娘依依不舍,念念不忘,这马夫不说其他,嘿嘿...床/上功夫定然了得 。   宋绘觉着这么落井下石失了君子坦荡荡的风度,但也就是在心里想想罢,她和袁珠没什么会还余地,倒用不着在这时候施舍善心,演什么握手言和的戏码。 第四十六章 绍南城破。   宋绘在后院开出了一块方方正正的菜地, 松土后洒上小白菜的种子。   虽已过了最好的时节,但小白菜也有这时候种的。   应能养活。宋绘算了算时间,待吃上第一茬小白菜,现在的乱局也已结束, 她刚好可以收拾收拾去临安。   钟娘拿着洗干净、用香炉烘干的衣裳走进院子, 便瞧见宋绘蹲在覆了一层雪层的院里, 在还没出芽的菜地里放油渣饼。   她快步走过去, 轻声道:“娘子, 这些事交给下人来做就是, 哪须得你来。”   宋绘伸手抚掉碎雪, 垂着眸, 神色恬静, “不关紧要, 我觉得有趣罢。”   钟娘稍有些不快的扫了眼立在屋檐下躲雪的夏陶,继续着, “那也差不多该回屋了,雪下大了。”   宋绘拍了拍裙上的雪起身, 应了一声。   夏陶后知后觉的移着步子出来, 接过钟娘手里的衣筐。   钟娘陪着宋绘进了屋,边问着中午想吃的菜式。   宋绘想了想,将斗篷系带解了,答着:“想吃春卷。”   “中午只吃这大抵不顶饿。”   宋绘坐在矮塌边,翻着杂书玩,随口应着:“无事,反正晚间还要吃。”   两人正说着话,春瓷脸蛋红扑扑,神色激动的跑近内室, 在瞧见钟娘后慢下步子,规矩的朝宋绘福身请安。   钟娘瞥了春瓷一眼,继续和宋绘说着话,“娘子可先歇会儿,下午阵,耿护卫那边会抽调几人给屋顶除雪,到时定吵得人没法子歇。”   宋绘应下。   待钟娘走远,她偏头看向春瓷,“有什么高兴事儿?”   春瓷抿唇笑了笑,“娘子你猜。”似又觉着宋绘猜要花太多时间,自顾自的又讲到:“我去取炭时听见外院清扫的翠鸣讲外面都传着说大人是知道了袁小姐和人暗通款曲才一怒之下将人赶出去的,现袁小姐派人找上门来,想让大 人给她洗刷污名。”   春瓷讲着,抿唇幸灾乐祸藏不住,“娘子你说她是不是笨,来前也不打听清楚大人出城根本不在宅里,听着翠鸣讲,来传话的婢子知道这事直接哭出来了,说好多人堵在宅子附近,她根本没法子回去。”   宋绘也因着大家没个拘束的自由发挥有些意外,不过三夫之言本就会导致这个不能预料的、乱七八糟的后果,宋绘倒也不是很吃惊。   她翻了页书,接着看还没读完的内容。   春瓷收敛住放肆的笑,试探着问道:“娘子不觉着扬眉吐气吗?”   宋绘想了片刻,淡笑着应道:“还行。”   这事对宋绘而言,没什么太多值得称道的地方,只是顺着情况尽力做了引导而已,并非是什么游走在危险边缘表现了游刃有余,又或者紧急关头展现出算无遗策,她只是如着往常,在能力范围内做了些小事。   说赞美什么的过了些,不过宋绘到底还是被春瓷的好心情影响了,给自己中午加了道菜。   她先睡了会儿再起来吃饭,之后莫约辰时,耿平几个人拿着铲雪工具来了宋绘院里帮她清雪。   宋绘坐在塌上看书,听着雪簌簌落地的声音才发觉到顾愈离开绍南已二十来日了,他走时刚下第一场雪,但这时庭院池塘水面已结上了冰。   宋绘听着雪落声移到屋顶另一侧,推了窗户。   后院光秃秃的树枝被雪压弯,宅子彻彻底底甩脱掉秋日暮年沉郁感,进到冬天无边际白色的舒畅里。   希望明年是个好年,想到这儿,宋绘漫无目的的又想起另外一回事,骑马的话,梁普和绍南只需半日,但顾愈这也去得太久了些,像是被什么绊住一般...以着顾愈的身份出事应不至于...但今年到底是不比往年太平。   叽叽喳喳的麻雀落在寂静雪白的 院景里,跳一下叫两声,扇扇翅膀,啄自个儿羽毛,活活泼泼。   宋绘将目光往它们身上投了片刻,而后弯着眼笑,似被这样的野趣迷住了般,也不看书了,趴在窗台看它们蹦来蹦去。   钟娘见她开窗有说了句什么,宋绘没太放心思,大概应了一句。   这时,玩得正好的麻雀突然“呼啦”一下全散了,宋绘感觉到了什么...,然而不好形容,像只是她的错觉般。而后像是为了印证她的预感,震天响的战鼓声自远方,撕裂空气后落在耳边。   耿平从屋顶跳下,惊定不疑的望了望远处,朝宋绘拱手,道:“娘子暂待在屋内,我派人出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宋绘应下,嘱咐着让人小心。   耿平应是,“谢娘子关心,我会让他们谨慎些。”   耿平简单吩咐了几句,派了三个人出去打探情况。   人还未回来,宋绘先一步听见了频次急促的锣声和号声,绍南的士兵与外来的人在城内发生了剧烈冲突,喊打喊杀声像轰轰隆隆,不绝于耳。   随后,离着宋绘院落不远的街巷传出惊恐仓皇的呼喊尖叫声。   “别杀我!别杀我!”   “啊——,呜呜呜救我。”   有人在组织逃跑,也有人叫喊着钱财任取,在一片慌乱声里,四名穿着麻布短褂的壮汉误打误撞进到宋绘院里。   男子都拿着沾着血迹的大刀,身材高大壮硕,留着没太修葺的几绺长髯,看上去颇有凶悍气势。   他们本拿刀就要砍,余光瞥见坐在窗台边的宋绘,手上动作一顿,神色恍惚。   领头穿棕黄麻衣的男人先一步回神,他发出一声吸溜声,嘿笑,“都说绍南出美人儿,这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女子就是不一般啊。”   他腹下胀痛,看着院里女眷和几个身板单薄的护卫,旁若无人和同伙商量起来,“这城门破了,守城的废物该逃也逃了,大局已定,这些 日子兄弟几个也辛苦,不如提前犒劳自己?”   他这话一出,其余三人一下便明了他的话意,同时嘿嘿笑起来。   “薛哥说得有理。”   “确实,这么好看的小娘子要是放着,等会定没我们兄弟几个的份。”   其中一尖嘴猴腮的男子看上去比其他三人弱势几分,他脸上挂着淫/笑,积极出着主意,“先将其余的人杀了,只留小娘子,到时我们兄弟几个轮流上。”   被叫薛哥的人用刀尖指了指同行另一人,“老三,你去将人解决了,我头个先上。”边说着,他解着裤腰带往宋绘方向走。   他脑海里正想着剥/宋绘衣裳的景象,听见自个儿兄弟的惨叫声,迟一步才反应过来那长相秀气的护卫有几分血性,竟趁老三不备,一剑刺中了他心窝子。   薛力顾不上和宋绘亲热,系好腰带,狞笑的看向耿平,“狗娘养的,敢杀我兄弟,活得不耐烦了你,妈/的,兄弟几个,抄家伙,一起上。” 第四十七章 雪地夜行。   在薛力的喝声下, 其余两人齐齐调转身形朝耿平几人冲过去,当先一人手持双锤,看上去格外凶狠。耿平身手矫捷地往旁一滚,避开这一正面交锋, 双/腿在墙上猛蹬从侧方奇攻。   对方本就在盛怒下, 警惕不足, 只来得及拉回双臂, 在耿平一击下被掀翻, 撞上院墙。   耿平稳住在反作用力下晃动的身形, 趁势再逼上, 一剑简单粗暴将人杀了。   几人只是普通山匪罢, 光有蛮力, 出手无章法, 内力更是一塌糊涂,看见老三身死, 薛力便知碰到硬茬,他本就是脑袋别在裤腰讨生活的, 在这时非但没什么怯意, 反倒被激起了几分凶性。   薛力阴沉着面色,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举起大刀,“啊呀呀呀——,接老子一刀!”   耿平跟着顾愈上过战场,倒不惧他这先声夺人,提上一口气,和薛力正面交锋起来。   院落中央,杀意凛冽。   在薛力的吼声中, 耿平剑走轻灵的和他对打,锵锵锵轰轰轰,泥尘四扬,血花飞溅,也不知两人过了多少招,耿平抓住薛力挥刀的空当,剑尖逼着他面上去,干脆利落了解他性命。   意外闯入宅里的人只剩两人,耿平等人更占数量优势,在几人围攻下,第三人很快就神色不甘的没了声息。   尖 嘴猴腮的男人一看形势不妙,做搏命状,而后狡猾的收刀翻上了墙,他看着倒在院里的几个兄弟,“我非找人来将你们都给砍了。”   院里护卫都杀出了几分凶性,闻言,“有本事就来,谁怕谁!”   猴腮男人打着嘴炮边从院墙顶上往下跳,“你们给我等着,别跑,谁跑谁是孙子!”   耿平叫住要追出去的属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走到窗边,道:“娘子,这城里莫约是不安全了,我等护送娘子离开。”   宋绘安静的看了他片刻,“稍等片刻,我换件衣裳。”   耿平想着,点头应下。宋绘关上窗,支着春瓷拿一套她的衣裳来,而后再叫着她去收拾些细软干粮。   或是因着生死威胁,大家手脚都麻利不少,半盏茶时间就各自准备好了。   宋绘换上了一身灰青色的袄子,头发编了两条松松垮垮的马尾垂在脸两旁,脸颊上抹着炭灰,灰不溜秋。   去打听情况的三人回来了,耿平将得来的消息简单给宋绘交代着,说是山匪不太恰当,这群人已投了庞统,更正确的讲法应是叛军。   这些年,大宁积弱并非只有外战频繁,它内政不力乃是主因。   各处都有起义,其中庞统在西南一带闹得一直非常厉害,宋绘是听过他不少为祸四方的传闻,但没想着这人胆大包天,竟敢和朝廷玩调虎离山,集结山匪攻打绍南城。   “现城北门已被破了,有钱有关系的人家在陆续从南门往外撤,如若我们要走的话最好跟上这群人。”耿平说到此处停了片刻,神色艰难起来,“但也有第二种选择。”   宋绘按捺下杂乱的情绪,轻声道:“讲。”   耿平深吸一口气,“娘子也可以待在宅里不走,县尉府还有些剩余兵力,只要他们能拖到外遣士兵回援,那绍南便会安全。”   绍南作为水路运的交通重地,商贸繁荣,向来有重兵把守,这回庞统钻了空子占了城,但应没法掌控太久局面,留下搏一个可能也是条出路。   宋绘对这种事没什么经验,“耿护卫觉着怎么比较好?”   耿平肃着表情摇头,“小的不敢妄言。”   宋绘瞧了一眼倒在地上、闭不上眼的薛力,无声移开脸,维着平静,“那你讲讲这两个各自不好的点,我来决定。”   “入了夜后很冷,娘子出城后莫约会受不住。”耿平顿了下,继续着:“留在城里的话,叛军做事没个约束,一旦城里士兵挡不住,之后的事也会...变得不好说,庞统这人对官绅富户从不手下留情。”   “是吗。”宋绘站在院里,安静看着天空升起数道烟柱,片刻后偏头看耿平,“走吧出城,再不走就晚了吧。 ”   她弯了弯眼,无声笑起来,“之后一路拜托耿护卫照看几分了。”   耿平只觉肩上一沉,表情郑重起来,拱手应声,“当做的。”   宋绘下了决定,众人从宅子偏门鱼贯而出。   街道场面混乱成一片,房屋店铺倒塌,繁华巷市成了废墟,拿着武器的人不忌着男女老少,随手屠戮,秩序尊卑之类的东西荡然无存。   也有自发组织起来的青壮年,他们虽在数量上占优,但是气势却被完全压住。   宋绘一行人在外撤途中遇到了一队,他们领头年轻人被一刀砍翻,没人敢上前施救,眼睁睁看着半身染血的年轻男人在地上拼命爬了一刻钟,被乱匪一脚踩住,接着一刀、再一刀,连续数回合,便失了气息。   乱匪将不能动弹的尸体踢到一边,将躲在房屋废墟里的妇人拖出来,“你这男人中看不中用啊,哥哥来让你快活快活。”   宋绘没有眨眼的看完,“顺手杀了吧。”   耿平应下,持剑上前。   这样的场景在绍南城各处发生着,宋绘不觉着能以一己之力挽什么狂澜,她看着脱困后软倒在尸体边哭喊的妇人,低声道:“继续走吧。”   武德巷在东南角,去往南门须得穿过裕翔街,他们刚走到街口便碰见一队由着武人镖师护着的富人家,几乎不须商议,耿平便领着队伍跟了上去。   正前方传来马蹄声,队伍停下来,同一时刻,宋绘听见一吊儿郎当的声音,“往哪儿跑啊李大富商,老弟我远道而来,怎么也没个欢迎程序。”   “庞统你有完没完。”圆脸富人根本不和他废话,大喝道:“兄弟们,闯过这关出了城,之前讲好的报酬翻倍给。”   两边人没发信号,十分有默契的同时吼着冲向对方,场面一下乱了起来。   耿平不想牵扯到这场争斗里,但这里是出城最快的路,耿平斟酌片刻后,朝着宋绘低声道:“娘子跟紧,我们冲出去。”   宋绘安静的点了下头。   想不被波及是不可能的,耿平踢飞冲上来的乱匪,而后在倒塌石柱上借力一蹬,由上至下竖劈,大力冲泻而下,杀出一条路来。   这边的空缺很快吸引住了庞统的注意,他握着大刀冲过来,和耿平战在一起。   庞统禀赋神力,有力拔垂杨柳的蛮力,耿平没个准备,被掀翻倒飞出去,撞上本就半折的房屋支撑木柱。   庞统嘿笑一声,正要上前,听见旁人紧张的唤了声娘子,偏头看过去。   宋绘跌坐在地上,被倒塌倾泻下来的瓦块砸了个正着,她额头出着血,新袄子脏兮兮,看上去十分狼狈。   尽管处境窘迫,她脸上却没什么惧色,杏仁状的眼眸盛着灵动的温顺,尖尖美人脸,惹人怜惜。   庞统一时间忘记迈步,目不转睛盯着她看,语气轻佻直白,“你 真好看,我...”他话还没讲完,一旁护卫便悍不畏死的持剑冲过去。   有人天生善战,庞统便属于此列,护卫拖不了他太久,耿平面色苍白回到宋绘边上,急急道:“娘子我们走。”宋绘按捺住恐惧感,安静起身。   “老大,那姓李的王八蛋跑了。”   庞统闻言,依依不舍的看了眼宋绘逃走的方向,从人群中杀出,大喝道:“这狗往哪边走了?”   “东面。”   庞统挥手,“兄弟们,都给我追!”   之后一路,宋绘走得很顺利。   待他们冲出南城门时,天光已几近消弥,陆陆续续还有人在往城外逃,宋绘一行人跟着抱着同样避难目的的人,离了官道往侧方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气温越来越冷,宋绘速度渐渐慢了下去。   “娘子,我去前面看看能不能要辆马车。”   宋绘虽疲惫,但还算清醒,她想了片刻,拒了耿平的好意。   “报大人名讳便是。”   宋绘又安静想了一阵,似有什么打算,轻声道:“算了,就走路吧。”   耿平怕她身体受不住,问了要不要歇会儿。   宋绘闻言反应了一小会儿,回头看沉在半灰暮色里的绍南城,本该灯火连绵的大城此刻只稀稀疏疏亮着几点星火,透出莫名惨烈。   他们已走远一大截,城里战斗的声浪早听不见了,然而血腥窒息感依旧压在心口,让人没法舒心。   “好像还得继续走才行。”宋绘笑笑,“耿护卫哪有什么吃的吗?”   耿平应着:“有馕。”   宋绘再笑了一下。   她摊手向耿平要了一个,咬上一口,“继续往前走吧。”   继续走再继续走...,天色不知不觉完全黑了下来。   火把照亮铺着厚雪的路,宋绘只能听见喘息声、数量不多的马车轱辘声和断断续续哭声,她迈着腿,仿佛要无止境这么走下去一般。   快天明的时候,有一小拨山匪追上他们,幸好逃亡队伍里有不少武者镖师,这一小仗,他们胜得还算漂亮。   莫约是受了这么一仗的鼓舞,清晨的光芒微微亮起来时,逃了一/夜的队伍在山腰处安营扎寨,暂缓歇息。 第四十八章 进城寻人。   宋绘坐在溪沟边的石块上, 双手环腿倚着膝盖补眠,钟娘似怕打扰她,尽量放轻声音喊了声“娘子”。   宋绘没睁眼,嗯了下表示听着了。   钟娘摸了摸她被雪水浸湿的棉衣, “耿护卫那边把帐篷搭好了, 娘子换身干衣裳进去躺会儿吧。”   宋绘坐直身子, 朝手心呼了口气, 撑着腿站起来。   她仰头瞧了眼还在落雪的天空, 应下, “我躺一刻钟, 再和你们换。”   钟娘摇头, “那哪行, 再怎么也主仆有别, 我们随便找地儿歇会儿就行。”   宋绘眨掉落在睫毛上的碎雪,“还不知要这么走多久, 能交替着休息会儿最好。”   前头传来说话声,宋绘偏头看了眼, 几个穿丝绸料子的公子哥手拿石头往冻住的溪沟张望, 东一句西一句讨论着凿冰捞鱼的可能。   宋绘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和钟娘交代了声,便折身去找耿平。   耿平选的一处斜夹山岩壁搭的帐篷,树枝插进雪里,绑上藤绳将油布撑起来,隔绝出一块能喘口气的舒适地。   宋绘撑着最后些精神头向他道了谢,钻进篷里,我换上干净衣裳休息。   她睡得并不好,听见模糊不清的喧哗声便醒了, 她稍坐了片刻,伸出脑袋向外张望。   耿平上前,主动着解释道:“有两支逃命的队伍来了。”   叛军进城的头件事便是控制码头,免了人走水路逃走的可能,现当下,在梁普一片不安全的情形下,可供选择逃跑的路径并不多,会遇上几支队伍也很正常。   宋绘点了下头,没多问,喊着一直忙前忙后没合上眼的梅花和钟娘进帐篷歇,“耿护卫,待她们睡上一刻钟,再换你们。”   耿平想尽量表现得可靠些,应道:“不关事的,以前打仗也在雪地里睡过。”   宋绘用余力笑了笑,在一旁木桩坐下,没什么想法的四处张望。   队伍里有着许多的富商豪绅、大户人家,虽是逃命,但在这个休息的空当,有的烧了火盆,有的摆出桌椅,稍乐观些看,这也是回难得的经历。   下午阳光温和,隐约有了几分暖意,停了将近四个时辰的队伍重新忙活起来。   耿平将油布藤绳以及些小工具收起来,宋绘往来时的路看了片刻,缓缓眨了两下眼,跟上动起来的队伍。   这么一走便是三日。   一路上,这支临时凑起来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慢慢累了三千余人,途中也有些人有不同的想法,分散逃往其它方向,但总归来讲,大部分人都觉着留在绍南一片不□□稳,至少要走到有城防力量的阳平。   耿平也是这个想法。   宋绘对自个儿成了包袱的现实很清楚,她应了耿平的建议,继续跟着大部队移动,去往阳平。   他们一直在路上,消息不灵通,不知绍南经了最初几日的屠杀抢劫,暂 找回了几分安稳。   这份安定里夹着几分颓废,尸体在街上随处摆着,血渗进雪里凝住,但也有了少数几个地方在这片死气里渐渐恢复了生机。   虽热闹,但到底不是往日的绍南。   以庞统为首建起来的新秩序与之前大有不同,街上已经看不见衣着华丽的商贾官员和意气风发的公子书生,来来回回的更多是拖家带口的农民、山匪和小商小贩。   他们还陷在某种狂热里,看不惯便出手打人,如果到最后还不磕头道歉便杀了,看到女子便拖进屋里享用,起初有的人脾气上来还会不小心弄死,到后来一方熟练一方认命,古怪的和平共处下来。   这类事虽不频繁,但每日都有,乱世中命如草芥,无非也就是这些事反复...   庞统是大宁人,不至于将人都给杀了,留个空城。   没来得及离开的文人,还有些个没劣迹的官员以及颇有家产的商人自愿又或是被迫成了他第一批人手,顾愈便在这么个文人还有些地位的情况下入了城。   他穿着一身素白的袍子,头发盘在头顶上打成髻,用白帛包住,缠上丝绳,光看模样确有那么个学富五车的样。   他入城后,神色堂堂绕着街巷走了一圈,在临时搭起的茶肆边坐下,等着去宅里打探情况的下属回来。   片刻后,穿着麻布衣裳的男子在顾愈对面坐下。   方沛神色恭敬的朝他低了低头,交代道:“宅子里住进了另外一些人,我试着问了问,他们好像不知道宅子原主人的去向。”   顾愈喝了口茶,垂眸思考了片刻,“那得在城里待几日了。”   “大人,要是被叛军知道就麻烦了,出城后从长计议,有耿平在,女主子应是不会有什么事。”   顾愈脑海里闪过宋绘笑弯的眼,手急着节奏在桌边轻叩了几声,淡道:“无事,他们还没这本事把我留住。”   微风拂面,明媚的阳光从城墙边探出头,顾愈表情淡漠的抬了下头,“你去各处转转,看能不能找见知道的人。”   方沛似还想说什么,看见顾愈表情,将到嘴边的话吞回去,低声应了是,“等会儿我去哪儿找大人?”   “武德巷。”说完,顾愈放了茶盏,先他起身,踏着雪离开茶肆。   他太正大光明,一路上和好几队叛 军擦肩而过都没被怀疑身份。   他走了半刻钟便到了武德巷,推着正门进到写着他姓氏牌匾的宅邸里。   绍南城破,许多宅子都成了无主之物,强占了屋子的一群人正在堂厅用饭,吃饭喝酒,闹得不可开交。   顾愈偏头往人声鼎沸的方向看了眼,立在雪里听了片刻。   没人管制,他们说话没什么规矩,钱和女人是最常提起的词,期间还提了几句远在临安的皇帝,口气嚣张,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简直大逆不道。   顾愈并未气冲冲的进去和人辩论,这事没什么意义。   他抚掉肩上的雪花,抬步往偏院去。   叛军冲杀进绍南城也就几日,人数也不多,占不了也没这个时间将所有院落都整理一遍。   宋绘院子还没人来过,雪积了小半人高,隐约可以看见藏在雪里的人,横七竖八。   顾愈弄开雪,都是不认识的脸,尸体已被雪冻硬了,横七竖八摆在院子里,看上去有几分渗人。   他没什么表情蹲在尸体边看了片刻,而后将散落在地上的武器收起来倚立在院墙上,推门进了屋。   屋里比外面还冷上几分,桌上放着冷掉的茶水和糕点,虽摆设还是他走时那样,但已没了人气。   顾愈走了一圈后,在宋绘常窝着看书的矮塌边坐下,他右手搁在矮桌上,一下一下叩着指关节。   人应是逃了,但这个乱糟糟情况,逃走并不意味着平安,...换句话讲,这个情形,根本没万全之策,不管哪个选择都不会安全到哪去。   正想着,冷风将半开的窗户吹得吱嘎响了一声,顾愈偏头看见顶盖上积了厚厚一层雪的棋篓,目光稍顿,原本温和的神色冷下来,带上几分沸腾的杀意。   他收回目光,垂眸,又恢复了儒雅温和的模样,就像刚才冷漠凶狠只是错觉。   他拍掉扣在桌上书本面上的雪,握着书脊,看宋绘没看完的内容。   他坐了莫约一个时辰,出去打探情况的方沛才回来,他带来了还算不坏的消息,一些没夫君父母兄弟庇护的女子被聚在了乌衣巷那边的宅里,被人公开标价卖着。   他看了人员单子,有个原本在武德巷顾府做事的丫鬟。   “她自称夏陶,说是在顾府娘子身边做事,我瞧着信息都对得上,便将人买下,暂安置在外面民房了。”   顾愈将书合上,起身,“去看看。”   夏陶洗了澡,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规规矩矩坐在房里,在看见顾愈后,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边哭边喊着大人,“谢大人将奴婢从那肮脏地儿买出来,奴婢心里呜呜呜,真的太苦了。”   她脸上有着淤青,颈上有着红印,这几日应过得生不如死。   世道虽乱,但女子贞洁观依旧很重,夏陶经了这么一遭,以后可能嫁不了好人家。   顾愈安静坐在等她哭完,眼底倒无不耐之色,待她哭声变小后,顾愈温和着说了几句之后可以给的安置法子。   夏陶边抹眼泪边道谢。   顾愈见差不多,便问起正事,道:“宋绘在哪儿?”   夏陶抽抽搭搭的应着,“当日院里闯进来了好多贼人,娘子他们逃走了,应是出城去了。”   顾愈目光定定的看了她片刻,依旧维持着语气的平淡温和,“所以,你娘子逃出城了,你为何还留在城里?” 第四十九章 化整为零。   顾愈普普通通的一句问话让夏陶紧张起来, 她规矩跪着,头垂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应道:“当时人荒马乱的, 奴婢收拾好行李便不见娘子他们人了。”   “这样啊。”顾愈偏头看向方沛, 语气并未带什么情绪, 懒着音调, “人哪来的便送回哪里去吧。”   夏陶领会到顾愈话里的意识, 猛地一下抬起头, “大人, 为什么?是奴婢是哪里做错了吗?”   顾愈目光温和, 轻声安慰着, “你没什么做错的。”他平铺直述到半道, 语气急转直下,“只是既没和你娘子一道, 那便留着你没用了。”   “大人奴婢是想跟出去的,但当时街巷一直有打打杀杀声, ...奴婢实在是太害怕了, 所以才没能跟上,...”夏陶下巴的肉抖了抖,掩不住惶恐,“我从十岁便跟着娘子了,从娘子还未出阁时我便服侍在左右,大人不看功劳看苦劳,放奴婢一回吧。”   方沛平日没遇到过这类事,有些为难,不知该不该上前。   顾愈起了身, 拍拍袍子。   青白的阳光艰难的挤进屋内,落在顾愈脸上,照出他俊朗的五官,“如果我温和的语气往日给你留下了什么错误印象,你最好改改。我不是很好讲话,呵...,比如现在。”   顾愈转头看了方沛 一眼,“处理完再行找我。”   方沛拱手应是。   顾愈步行回宋绘院子,没点灯,坐在房内梳理当下复杂混乱的情报。   方沛莫约过了半个时辰来和他汇合,“事情办妥了。”   顾愈点了下头,道:“辛苦了。”   眼见着天快黑了,方沛问起接下来打算。   顾愈目光在他身上稍落了落,“你先找个身份安置下来,明日试着打听一下袁珠和宋家人的去向。”停顿片刻后继续,“另想法子接些人安/插进城里,之后莫约用得上。”他毕竟没当面和叛军接触,说到此处,问起方沛在城中感受。   两人就绍南当下局势讨论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渐暗下去。   “大人,你可能得出城了,夜间巡逻比之白日要更严格些,再不走就晚了。”   “我暂不走了。”他已想好了,理由也讲得顺畅。   庞统起义成功,有义军从四面八方来投奔于他,他们大都没空手来,多多少少带着些俘虏,宋绘等人也可能在这之列,他待在城里,消息不至于滞后。   因是上下级关系,方沛没做什么反驳,应下,强调了几句小心。   “我心里有数。”   强占宅邸的人似对宴请情有独钟,午间聚会结束,晚上又来了一拨,前院挂着大红灯笼,像是有大好事一般,闹闹腾腾,喜气洋洋。   顾愈在小厨房找到些余下米面,因着下雪原因,蔬菜也还能吃。   他简单煮了个青菜面,不拘着形象,拿着碗坐在石阶上吃了,而后,自己套了干净被子,老神在在的在偏院住下了。   猖獗的义军活动确确实实波及到了正在逃难的宋绘一行人。   想要投奔庞统的一队义军追着他们不放,他们陆陆续续受了四五次偷袭,而且随着时间流逝,能明显感觉到跟着逃亡痕迹追上来的斥候人数越来越多。   似乎杀些人,掠夺些财物,便是给这场起义的投名状。   他们队伍里也有好手,抓住了几次尾随的斥候,对现当下的情况有了个了解。   之前逃亡队伍被义军追上,有的被抢了,有的人顺手便杀了,也会剩着些人抓了带去绍南。   现在绍南四面的起义声潮渐渐形成了影响力,无论往哪个方向,都能遇到自诩正义之士的义军。   长时间的奔波让宋绘的思考变慢了些,但有一点她倒想的很清楚,危险遍地,最后以这样的队伍安全逃出的可能几乎没有。   宋绘虽未开口讲过累,但她几乎没闭眼睡过觉,总好像在思考计划什么,再这么下去,她身体&zwnj ;可能受不住。   一行人里就钟娘年纪稍大些,由她出面劝宋绘坐马车,这样至少能歇一歇。   耿平帮腔,就算现没有人愿意卖马车,他也能给她抢一辆来。   宋绘安静看了他们片刻,而后弯着眼笑了笑,“不用。”   见钟娘还有话想说,宋绘语气诚恳了些,“不是逞强,我可能有法子甩掉追兵,需要那些马车。”   宋绘一路上挺好相与的,说这话时也没什么强大的气势,但耿平却头回觉得她可能真的是个厉害的人。   宋绘咳了两声,仰面想着什么,随后又埋下头,拿着枯枝当笔在雪里写画起来...   干净明朗的天空里升起一道烟火弹,炸开同时,发出“砰”声响。这是斥候发的信号,将他们的位置告诉给义军。   宋绘扔了树枝,拍拍裙衫站起来,“走吧。”   走了几步,宋绘偏头看了一眼耿平,她说话语调并不高亢,受越发疲倦的身体影响,她语气低缓,平淡道:“耿护卫,烦你替我散个消息。”   耿平拱手,“听娘子吩咐。”   宋绘眼底露出两分坚决,“太尉家眷在逃亡队伍里,义军似是冲她来,想抓人立功。”   耿平摇头,“娘子,这莫约太危险了些。”   宋绘咳了两声,继续说道:“耿护卫把这事告诉认识的四五人,不能太多,小心些便不会有事。”   后有追兵,耿平其实也并没什么选择余地,只得信宋绘,铤而走险一回。   怎么也是患难与共了,耿平在队伍里确有几个相熟起来的武人,他赶路时随口提了,便发现不到一个时辰,这消息像燎原野火在队伍里传开。   许多人都是觉着人多安全才随人流一起走的,但现在突然知道他们是受着波及才被追杀的,有的人便生了离队的心思。   有这样的认知的人越来越多,原本秩序不强的队伍开始慢慢散开了,大家都无意识的离那些坐着马车,护卫环绕的富人官员远了些。   不知什么时候,抱团取暖才有的大队化整为零,作鸟兽散开。   宋绘一行人跟上一小串平民,从不分昼夜的追杀中脱身。   他们在山脚空空村庄缓过一口气,改了目的地,去到距离最近、还有着城防兵力的通新。 第五十章 煮雪烹茶。   绍南一片的乱况让通新城人口增了几倍, 整洁宽敞的大街上人流如织,偶尔也会有马车经过。   因着外来人口多,物价房价都有多多少少涨幅,钟娘用从绍南揣出来的银票在城边角租下一套民房, 民房稍有些旧了, 但房间还算多, 能住下他们一行人。   钟娘简单收拾了下正屋, 铺上新买的棉被, 宋绘简单洗漱后便上了塌, 连着睡了近十个时辰 才从那种紧绷难受的状态缓过来。   宋绘起身, 懵懵的在床上坐了半刻钟, 穿上干净软和的新棉衣, 出了屋子。   耿平几人正清扫着院内积雪, 他见着宋绘,规矩的拱手行礼问好, 而后道:“娘子睡得可舒服。”   “托大家的福,睡得很好。”宋绘目光在院内晃了一圈, “春瓷梅花她们呢?”   “钟娘带着她们去买东西去了。”说着这事, 耿平另提起另外一件正事,他已往回派了人,如若不出意外半月内可以联系上顾愈,替她报平安。   宋绘应了声谢。   这时候,外出的钟娘几人提着大包小包回来,她们买了些米面肉菜,还有生活必备的锅碗瓢盆之类。   身强力壮的年轻护卫上前帮忙归置东西,钟娘提着买到的冻鱼,和宋绘确认晚间要做的菜。   宋绘听着, 总算有些生活回到正常的实感。   她就这么安安心心在通新民宅住了下来。   隔壁住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男人在铁匠铺干活,女人做些手工贴补家用,女人姓蒋,和宋绘差不了几岁,她见宋绘面善,闲来无事总爱来串门。   耿平阻止过几回,但见宋绘不是很排斥,之后便不挡了,由着她进屋里和宋绘说话。   蒋娘子手巧,打的络子绣的花在绣铺卖得不错,因着没有书和棋,宋绘闲暇时间也会跟着弄两下。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过着,渐渐走到了年末。   十二月二十四日,有谢灶的习俗,宋绘不到寅时便醒了,穿上从蒋娘子那里收着棉衣,出了房间。   毕竟是民宅,没专门的耳房,除了晚间守夜的护卫,没其他人知道她起塌。   护卫上前问了一句要不要叫/春瓷几个人服侍,宋绘摆手,自个儿摆弄放在屋檐下的炉子。   护卫替着烧上炭,宋绘拿了个小板凳坐在炉子边,等着慢慢起来的温度热些洗漱能用的温水。   她烧了两回,第二次水烧滚了,用来兑蜂蜜。   碗都是新买的,白底青花,广口,盛着黄澄澄蜂蜜水,两色互衬,极为好看。   雪下大了些,像是一朵朵乳白色的棉花,宋绘看见本好好守着院门的护卫突然开门,朝外拱手行了礼。   她稍有些猜测,接着便被印证了。   顾愈穿着鸦青色暗纹夹袍踏进院内,一如往日的清贵俊朗。   宋绘起身,双手放在身前,站在檐下,温温柔柔朝他笑。   顾愈快步走到檐下,目光在她脸上落了片刻,宋绘摸了摸结痂的伤口,解释道:“当时出城时不小心被砸着了,现已差不多好了。”   顾愈沉默了一阵,垂眸看见壶嘴冒热气的铜壶,“这么大清早一个人在做什么?”   “泡蜂蜜水。”   两人像是提前说好了一般,都不提逃亡这一路上的事。   宋绘替着顾愈拍掉他身上的碎雪,边补充解释着,“民间故事里讲,...灶神今天要回天庭向玉皇大帝述职,把蜂蜜涂到炉口上,灶神就会和玉皇大帝说些甜蜜好话...我闲来无聊,便弄着玩。”   她穿着素净的豆粉色袄子,腰细肤白,脸尖尖小小,说这话时,稍顽皮的弯了弯眼,好看得不像话。   顾愈心口像是也被蜂蜜水浸了个全,时隔多日的,总算在苍白冬日里感受到了些颜色。   顾愈声音放轻,夹着微不可见的哄,“进屋吧,外面冷。”   宋绘应好,边问:“大人用早饭了吗?”   “没。”顾愈猜出她下个问题,没等问便答道:“按着你往日来,无须特别准备。”   宋绘转头看了眼院内的护卫,他也听到了,拱手弯了弯腰身,会替着交代出去。   顾愈来了的消息像是投下平静湖水里的石子儿,整个院里热闹起来,吵吵嚷嚷。   顾愈在屋内坐了片刻,蹙了蹙眉,“晚些换个院子,这太小了些,外面说句话也能听见。”   “住习惯了也还好。”宋绘将袍子挂在架子上,“大人怎么亲自过来了?”   “走一趟总放心些。”顾愈偏头看她一眼,“陪我睡会儿。”   她才起床,一点也不困的...   宋绘见他眉间藏着的疲倦,将推拒的话咽回去,应了声好。   花梨木床色泽柔和,有淡淡降香味道,宋绘平躺在床上,一点想法没有的盯着木头花纹。   她明明才醒,照着常理来讲不该再困的,但躺着躺着,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不觉睡着。   待她醒时,原本规矩的睡姿变成了向右边侧卧,和顾愈面朝了面。   宋绘本想起身,不知什么时候醒的顾愈拉了下她手腕,她又倒了回去。   “说会儿话。”讲着,顾愈睁开眼,目光温和的落在她脸上,“在通新每日做些什么?”   宋绘偏头,乌黑柔软的头发铺在枕被上,想了想,从隔壁的蒋娘子讲起。   顾愈合上眼,听着她柔软声音娓娓讲抵达通新城以来的大小事情,细细碎碎,事无巨细。   “通新有许多人以打渔为生,...虽现在河面结了冰,但他们也能钓到。”   “我跟着隔壁娘子学了针线,比起绣花,打络子简单些...”   “她送了我一件棉袄做礼物,我还没想好要回什么礼...这事还拖着的,我正在想。”   屋子关着窗,光线昏暗不明。   床铺不大,被子不大,宋绘的声音也不大...就这么说着,像处到了地老天荒。   钟娘在外说了句早饭煮好的事,顾愈睡舒服了,让着拿进来。   白粥,配上爽口的两道小菜,简单随意。   顾愈目光微垂停顿片刻,扫了一眼钟娘,道:“中午多做几个菜。”   他 虽语气如着常,但钟娘熟悉他的一些说话习惯,知晓他当是生气了。   宋绘在规矩方面要求并不严,她们也跟着懈怠了几分,钟娘垂头应是后退出屋子,去给中午菜式想点子。   顾愈用着粥,边和宋绘闲聊。   绍南出事后,大魏便有意识的配合叛军的扩张节奏,向石长一带出了兵。   国内兵力本就七零八落不堪一击,现大宁边防军又被死死牵制住,...绍南城的叛乱估计一时半会儿镇压不下来,说着,顾愈放下碗筷,“依现在这么个事态,局势三五月是稳定不了,你在通新也不安全,我想着先送你回临安。”   宋绘跟着放了碗筷,浅笑应好。   宋绘抿了口杯盏里的水,“大人,我大约什么时候要走?”   “还未定下,怎么?”   宋绘指了指身上的袄子,“我还没将回礼想好。”   她是真在为这么个事儿烦恼,顾愈失笑,“那等你将礼物想好之后再安排这事。”   宋绘弯了弯眼睛,“好。”   吃过饭后不一小会儿,雪像来了劲儿一般,下得越发大。   大雪之中,一切都像没了颜色,侧面围墙,城内高塔的轮廓已看不清楚,奴仆护卫忙碌的声音也像是被雪盖住了,渐渐听不清楚。   宋绘在院里装了一铜壶的雪,捣鼓着要用雪水煮茶,顾愈怕她受凉,让人把炉子放进房间里面给她弄。   烧够炭的房间像是被倾盆的雪和外界隔绝开了去,生出几分安静自在。   顾愈穿着青白的丝绸里衣坐在桌边看着信,期间看了几回坐在炉边认真等着雪水烧开的宋绘。   她有事没事地和顾愈扯一堆寻常事,橘红色的光映在她脸上,勾得五官线条更精致漂亮。   似一段日子没看着,她偷跑去天宫吃了仙桃。   顾愈被自个儿的想象力逗笑,拿着蘸墨的毛笔回信,用文字远程给着指令。   写了几个字,他又偏头看宋绘,“要不你就暂住在通新,我手里还有些人,拨两队来,你应也不会出什么事。”   宋绘不知他怎么突然改了主意,眨了两下眼睛,“大人觉着怎么好怎么来便是,我都可以。”   雪化成水,滚了一回,宋绘在杯盏底放了一撮茶叶,冲上五分一的滚水。   盖上盖子等了片刻,她再将水加至八分满,看着蜷缩茶叶在水中舒展开。   她递茶盏给顾愈,至着半道,手顿了顿往回收。   “大人,你白日本就睡了觉,若是喝了茶,夜里更睡不着...”   顾愈伸手从她手里拿了茶盏,“不关事,今夜不打算睡。”他吹了三四下,缓缓地喝下一口,满足吐口气,“我明个早上便得走,待我走后你再补觉。”他语气正经,模样端方,宋绘不知自己 该害羞好,还是学着他样子正派着说话。   顾愈见她莫名其妙为难起来,眼底透出笑。   待宋绘想好要怎么回应时,顾愈已放了茶盏,继续做起正事。   宋绘见他神色专注,将无关紧要的回答扔到一旁,不去打扰他,安安静静替自己冲了一盏茶...而后稍推开一条窗缝,欣赏漫天雪景。   她坐了一小会儿,便被顾愈从身后揽住了腰。   他贴上来,衣物上有淡淡熏香味。   顾愈单手将她抱起来,声音就在耳朵边,“明日再赏雪,现在做该做的事。”   他替着脱衣服时,神色还算温和,还提了让大夫隔三差五上门给她瞧瞧身子的事,“莫落下病根,怀孩子也容易些。”   待宋绘身上衣物都被除去后,顾愈说到一半的话便没了尾巴,他眯了眯眼,露出不太能见着的兴奋情绪。 第五十一章 迎癸丑年。   放肆到了四更天, 安静巷道里响起一慢三快的梆声,这回时隔了一月有余的情/事到了尾声。   宋绘简单清理,由着顾愈抱回床榻。   她困得不行,半睡半醒的看了顾愈一小会儿, 想问什么又提不起劲儿, 索性合上眼, 睡自己的觉。   顾愈坐在塌边, 屈着手指, 用关节碰了碰她被热气烘成粉色的脸, 无声笑了笑。   宋绘又睁眼, 水水润润的盯着他看。   顾愈手指展开, 带茧的指腹摩了摩她眼角, “我有些事要处理, 先睡吧。”   宋绘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哦了下。   待宋绘睡着, 顾愈起身披上外衫出了屋子。   耿平已等着了,见他出来, 拱手问好。   顾愈颔首, 目光落在还黑着的夜空里,淡道:“讲吧。”   黑暗里从各家人户传来隐隐约约的犬吠声,上了年岁的城池偶尔有两三个人家点起黄白浮动着的火光,耿平声音很稳,慢慢将逃亡这一路的事交代出来。   “我们一开始运气还算不错,跟上了一支雇了大量镖师和武人的官绅队伍,...,一路上是用走的,还算顺利, ...大概也就几日,走到崇明附近就开始不太顺当了。”耿平说到此处,不经意瞧见顾愈表情。   他停顿了一下,语言变得谨慎起来,“或许是因为队伍里有富商官员的缘故,打着各种主意追着我们的义军很多...遭遇过几次,...,不过最后脱身脱得还算顺利...,人散开了...,后面几日就变得简单。”   顾愈中间没打断,直到他讲完,情绪寡淡的喃喃:“简单?怎么会简单...”   流言传播的效果是需要搏的,散布时机也是需要推敲的。   预测义军的目标人物,思考走到哪里能让人群最大程度分散...,以及斟酌摆脱追击队伍的最佳地理位置,这些称不上翻手为云覆手为 雨,但那些个轻描淡写、浅显的法子背后藏着的心思可一点不简单。   顾愈目光缓缓在耿平身上落了落,而后转过头,继续看苍黄色月亮装点的夜空,“我明日有事须得离开这里,过几日方沛应该会来这里,你提前给他们把对街院子租了。”   耿平稍迟疑了一下,提出异议,“大人,通新还算安全,用不着这么多人...,您那边事情更重要。”   顾愈没什么不悦的表情,但他已想好了,也没改主意的意思,“还早,你回去再睡会儿吧。”   耿平应是,踩着雪离开主屋。   顾愈在檐下站了小半刻钟,而后抖了抖身上的凉气进屋。   宋绘醒时,屋子已没了顾愈的身影,她问了下钟娘,才知道他卯时便走了。   钟娘打量她神色,问道:“娘子有什么事要和大人讲?”   “嗯。”宋绘目光虚又浮的落在床侧的雕花上,轻声着,“有些事想拜托大人...,但,还没来得及讲。”   钟娘将一碟子漂亮的红豆麻糍放在桌上,“大人有要事在身,说是莫约半月之后才能来,娘子可以那时再说,要是娘子等不及,不妨写信。”钟娘将托盘放在一旁,“大人走时讲了可以,到时由耿平他们出人去送便行。”   “那就好。”宋绘边应着,边掀开被子下了榻。   钟娘折身出去了一趟,而后拿着一小红木盒子回来。   宋绘眸里盛着疑惑看她,也不须得宋绘问,钟娘便主动交代着,“大人给娘子的。”   宋绘伸手接了,盒子有两层,下面放着整整齐齐的一大叠银票,上面一层放着平日用着比较方便的碎银。   钟娘让春瓷去装壶茶水进屋,边继续说着,“大人走时交代说娘子要无聊了就去书斋买几册书,银子若是花完了再找他拿。”   这样啊。宋绘想着被丢在绍南的嫁妆,眼也不眨的收下。   春瓷提着茶壶进屋,梅花也跟着一道进来了,她将沾着牙粉的木头牙刷递给宋绘。   宋绘先刷牙,而后接过拧干的帕子擦脸,顺便将手也擦了,也不拿筷子,用手拿着麻糍咬了一口。   甜甜软糯的口感让宋绘弯了弯眼。   钟娘见她表情明朗,不自觉舒了口气,“还泡着多的红豆,娘子明个要不要吃红豆松糕?”   宋绘说好。   宋绘来通新后还没出过门,这是她头回外出,她穿着昨日的豆粉袄子,符合衣裳风格的简单编了一条辫子,揣了两张银票,由梅花和耿平陪着外出。   占了绍南的叛军自立了安兴朝。   受声势越发浩大得义军行动,还算是安全的通新里也偶尔能看见三三两两的战马和士兵,街道不算热闹,没有太大的店铺,更多是挑担子的小商贩,宋绘是在位置稍偏的城边找到此行的目的地。   书斋临着河,有两层,后方还有个不小的院子, 虽说是书斋,但和文人有关的玩意儿都在卖,纸画笔砚,书籍时文,规规矩矩,分门别类的放着。   书斋的老板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他身上的袍子洗得发白,坐在靠背椅上,看见宋绘也没表现出些热情,说了句“随便看”又继续低头看书。   他这样,宋绘更自在。   她走进去,挨着挨着架子看起来,莫约在书斋里耗了大半个时辰,她拿了几册地理方面的书,还有一套棋具,除此之外,笔墨纸砚些个基本要用的东西都买了。   书斋主人见她买的东西多,露了些笑,态度比着之前温和不少,他报了价,钱货两讫,走到书斋门口将宋绘送走。   宋绘回了屋子,先研墨写了封信,让顾愈帮忙留意陈来庆的消息,如若不麻烦的话帮找一下他的下落,她大概写了写寻人可能用得上的信息,而后吹干放在信封里,让耿平那边送出去。   信送走,宋绘边等着回复边看书下棋。   有着消磨时间的玩意儿,宋绘完全没个察觉,便过了年关,翻篇进到了癸丑年。   拜访亲友这个没法了,辞旧迎新的其它个习俗,宋绘都耐耐心心跟着弄了。   年初四是接神日,准备好牲礼祭祀,迎回赴天庭的各路神仙,年节也就差不多步了尾声。   顾愈的回信也在这天送了回来。 第五十二章 一路平安。   和信件一道来的还有方沛些人, 宋绘简单和他们见过面,便交由耿平带去对街的空屋住下。   顾愈信里讲了两件事,头件便是她拜托的陈来庆找着了。   第二件稍说了说方沛,不吃她也不喝她, 宋绘很光棍的一目十行跳读了后面的内容, 然后将信收起来, 唤钟娘去买些肉菜酒给对面。   她早上下棋, 下午窝在塌上看书, 有时蒋娘子也会来找宋绘打络子聊天, 随便混着, 不知不觉便到了十五。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 宋绘早间随习俗吃的五色团子, 钟娘不嫌麻烦, 做了芝麻、瓜子、核桃仁等等各种内馅,因外面裹的是糯米, 宋绘吃了七个撑得不行,在屋内绕圈消食。   院里树枝承不住雪的重量, 簌簌落在地上。宋绘听见声响, 走出去瞧见白色的落雪,叫着春瓷梅花一道堆狮子。   扑雪人儿每年都会玩,宋绘三人合作得有模有样,莫约花了一个来时辰便堆出了雪狮子的轮廓。   “差不多了。”宋绘拍了拍手套上的碎雪,偏头看春瓷一眼,“将金铃彩缕找着拿出来吧。”   春瓷语气欢快的诶了下,返身回屋子。   宋绘站在树下等着春瓷回来,隐约听到了马蹄音,而后, 踢踏声停在门口。   顾愈走进院子。   他头戴着玉发冠,外 面套着黑色暗纹的立领无帽斗篷,抬腿走路间隐约见着绸缎长袍。   有人能一起过节毕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宋绘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喊了声大人。   顾愈脸上的冷意微散,眼底闪过笑,“怎么又在外边?”   宋绘语气轻柔的应道:“想堆个雪狮,摆着好看。”   这时刻,春瓷找着了雪狮的装饰品出来,福身朝顾愈问了好。   顾愈颔首,偏头看着宋绘,“弄完吧。”他安静立在一旁,看着宋绘将金玲戴上雪狮脖上,按着配色喜好系、挂上各色丝线。   等宋绘捣鼓完装饰品起身,顾愈才重新出了声,“进屋。”   宋绘语气乖巧的应是,和顾愈并肩往屋里走。   顾愈身上白青色的棉袍稍有些湿了,宋绘帮着脱了后放在炭盆边上烤。   她看着袍子,想起这段时间的成果,带些许炫耀,“我跟着隔壁蒋娘子学了些针线,学了一点点...,只有基本的,以后熟练的话,我应该也可以做袍子...”   似担心把话说得太满,宋绘又补充上一句,“以我现在的进度,大概一年半载。”   顾愈被她过长的学习时间逗得笑了笑,“过来,我有话和你讲。”   他伸手握了握宋绘手腕,将她半拉半搂的拉到腿上坐着,边道:“祖母那边来了三回信,意思先将你送去临安,我想着外面确实不如皇城安全,便应了信...,我这边一时半会走不开,等雪化稍暖和些,方沛他们送你去临安。”   这事已来来回回变了数回,宋绘觉着怎么都可以,柔顺的应了好。   中午两人一道用了饭,然后待在屋里下棋。   期间方沛来了一趟,将工匠那边给的马车构造图拿给顾愈过目,宋绘知道是去临安要用的马车,偏过头去看了看。   “有需要修改的讲。”   马车的车轮车轴做了加厚,保证行进途中不会太颠簸。内里长凳做了加宽,到时铺上垫子完全可以当床塌用。   除此外,马车中间儿还做了个木箱样的方桌,桌四面做了可以放东西的抽屉,各处细节都考虑了方便和舒适,倒没宋绘这个门外汉发挥的余地。   宋绘摇头,“没什么要加减的。”   顾愈递回给方沛,“加急做,大概需要多久问了没?”   方沛点头,“问过了,木料都有存货,说是连轴转,初春前应能做好。”   两人一直下棋,下到了晚间饭点,最后宋绘以着一目半差赢了顾愈。   顾愈输习惯了,倒没什么情绪,吃过晚饭便喊着宋绘复盘。   往 年元宵晚上都会有花灯节,不过今年没了这些安排,两人下完棋便一前一后进了浴室沐浴。   宋绘从浴室出来时,顾愈正在看她那些个在翻的地理志,“能看懂?”   话本多用白话文,像是经书此类稍正经的读本更多会用晦涩的文言,宋绘自己绞着发,边回着:“连蒙带猜,差不多可以,不过有的地方应在理解上有些偏差。”   宋绘将白巾挂在架上,抿了口杯盏里的温水,“大人有空给我讲?”   顾愈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瞳,神色温和朝她笑,“过来。”   房内响着简洁而平淡的话,烛火光将贴合紧密的人影投在窗纸上,隔绝出外人无法涉足的氛围。   第二日早上,钟娘煮了枣泥馅的汤圆,宋绘吃了五个便被顾愈叫了停,“吃多了伤胃。”   宋绘在这些小方面向来不会忤逆顾愈的意思,她应下好,放了碗勺。   “我在通新会待三四日,然后就得回绍南去,你走时我应不在,到时有什么拿不准的问方沛便是。”   “好。”   顾愈十八日天刚亮便走了,也就隔了两日,定制的马车便赶工出来了。   马车涂着棕褐色漆树汁,车身两侧雕着精致的花草图,车顶有些向下倾斜的弧度,精致又大气。   去临安的事既已经提上了日程,钟娘便忙活了起来,在车门车窗内面挂上厚而防风的帘子,在布行裁适合长凳尺寸的布,缝合充上软和适量的棉,又或是准备些能长时间保存的点心在路上用。   这些有钟娘在,宋绘倒没怎么操心,比起这个,临着要走了,她还没想好要给蒋娘子回礼。   她没什么经验,向钟娘讨了讨主意。   钟娘想了片刻,“隔壁娘子有身孕了,娘子不如送些娃娃使得上的。”   宋绘有些意外的偏头看了她一眼,“之前没听着讲过。”   钟娘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露馅,解释着:“应是胎还没稳,所以不便讲。”   护卫成群,顾愈身份不低很容易被察觉,在这么个情况下依旧和她保持着往来,蒋娘子分明瞧出了宋绘身份不高这么个事实。   不在妾和通房面前提子嗣,宋绘大约知晓蒋娘子的心思。   宋绘目光在说着善意谎话的钟娘身上落了落,搭下眼睑,“或许吧。”   丑为地支第二位,故而癸丑是牛年。   蒋娘子第二日下午来找宋绘闲聊时,宋绘便将在玉饰店里买的小牛坠子给了她, “今年出生话,应是属牛,我过几日便得走了,礼物就先提前交给你。”   蒋娘子见她没不高兴的样子,吁了口气,而后长长叹息一声,“难得遇见你这么说得来的姐妹,这还没处多久你就要走...可惜了些。”   宋绘目光轻柔的在她还没显怀的腹部停了片刻,而后弯眼笑着应道:“还会有机会见的。”   蒋娘子拍了拍她的手背,“一路平安。” 第五十三章 拉弓射箭。   二月开了春, 气温变得暖和起来,宋绘站在檐下,看着耿平些人将扣着铜锁的木箱搬到马车里。   钟娘见行李搬得差不多,走到宋绘身边儿, 道:“娘子, 差不多该走了。”   宋绘轻嗯一声, 提着裙摆出了院子。   她扶着车轼登上靠在巷边的马车, 钟娘递了猩红毛毡搭在她腿上, “娘子有事便叫一声, 我们就在后面跟着的车里。”   宋绘应好, 拉着雕花环扣打开抽屉, 拿了颗蜜饯放进嘴里。   她在车里等了莫约半刻钟, 整顿好的队伍动了起来。   马车和护卫的队伍走出巷道, 宋绘听见热闹说话声,稍推了下窗。   阳光从东侧的天空照下来, 道路上走着行色匆忙的人,也有带着刀剑的绿林武士, 持着布幡准备开工江湖道士之类。   出了城, 景色变得开阔起来。   “风大,娘子还是别开窗了。”   宋绘应下,乖乖窝回软垫里看书,她看了片刻便觉着困了,倒在软垫上睡觉。   离开通新的头三日,队伍日夜兼程的走着,中途没停过几回。   待离开了叛军活跃的地界,车队早晚间会停下来生火做些热食。   每餐的菜样没个定数,要是在溪流里捉着了鱼, 那餐便有鱼汤喝,要是遇见了卖梨的果农,早午间便能吃甜点,第四日走到凤霞山,方沛捉着了两只野鸡,中午便定了烤鸡肉。   宋绘收拾洗漱好时,脱了毛的鸡已在火上烤成了焦黄滋油的模样。   钟娘放了张小凳子在马车边上,宋绘乖乖坐着吃鸡腿,她吃两口,偏头看钟娘说想沐浴洗头的事。   钟娘听着,应下,“我去问方护卫一声,看能不能在找个地方暂歇个脚。”   宋绘弯眼笑着开口道:“有劳。”   有钟娘在中间传话,方沛这才发觉有些勉强宋绘跟着赶行程,他让人打听临近村庄县城,而后改了起初计划,改去李家村歇 一晚再去临安。   李家村临着溪流,背靠地形复杂、终日有雾的云丰山脉。   村长是个七十出头的老爷爷,他见着宋绘一行人,脸上褶子挤得像朵菊花,十分热情将他们迎了进村里。   “如今四下都很乱,村里已好久没来外人了,郎君是要用饭还是歇脚?”   “歇一晚,另也准备些吃的,今晚和明日的早饭。”方沛扔了一块整银给他,“够吗?”   村长颠了颠银子,“够的够的。”   村里没有单独接待外客的客栈,方沛让安排几户隔得近的农户,村长应下,拍着胸脯和方沛保证,补充着,“平日里也收拾着,屋子都干净,保准满意。”   方沛常年在边关,倒习惯了民众这副殷勤的模样,没察觉着什么异常。   待他洗澡回住处的路上,钟娘慌慌张张跑来找着他,说是宋绘却不见了人,他才发觉这村子青壮年男人也太少了些。   他想不通原由,但隐约觉着有些不对。   宋绘不见发生得突然,再加着走前顾愈嘱咐过多回,方沛不敢托大,一边派人往回去给顾愈送信,边去找了村长。   村长一听,哎呦一声,动作夸张的拍了下大/腿,“娘子是不是好奇往后山去了啊,那地形复杂,外人进去了十个里八个都会迷路。”   方沛出去寻人,但一直到傍晚也没将宋绘找着。   云丰山脉范围太广了些,他们没头苍蝇的乱找一通,能将人找着可能不大。   方沛冷静下来思考了片刻,留了一队人继续搜山,剩余人回村封锁了村庄的各个出口,不许人进出。   村长撑着拐杖找着方沛,“郎君这是什么意思?你家主子随意外出走失了,怎能限制我们村民的进出?”   方沛想着顾愈,哪有好心情和他说话,“那我管不着,人是在你们这里丢的,总之所有村民都不能离开,直到我们大人来。”   顾愈披星戴月没停歇的骑马赶了几日路,在出事后第三日傍晚便到了李家村。   他眉眼间凝着疲惫,扔了马鞭,扫过这两日不敢合眼的方沛,“将人全部给我叫出来。”   方沛应是,去各个屋子抓人。   李家村不大,几乎都是老人小孩,五十来人,他们被抓到坝子里,脸上都多多少少带了些情绪。   方沛搬了张椅子放在坝子中央,顾愈走过去坐下,艳艳的火把光也融不掉他脸上的冷意。   他安静听着方沛讲前因后果,表情虽有不悦,但说话语气倒没太过愤怒。   扇骨在掌心敲了敲,顾愈慢条斯理开着口,“我就不和各位绕圈子,长话短说,前 两日在你们村里不见的是我家眷,望大家稍配合一下,将人还了。”   他这话说完,一尖脸汉子便跳出来,“郎君,你这好生不讲道理,我们怎知道你那小娘子去哪儿了?这世道,运气不好被抓了被杀了那也不是很正常。”   顾愈揉了揉额角,伸出手点了点他。   汉子挑了挑眉,“怎么?找大爷有事?”   “是有点事。”他话音一落,便拿过旁边人手里的弓。   拉弓射箭,一气呵成。   带着羽毛的箭划过一条漂亮直线插进尖脸男人的眉心,男人似难以置信,想说些什么,但顾愈已然移开了目光,“那么,有没有人能告诉一下我,人在哪儿?”   “哪里来的书生敢...”话还没讲完,又是一根箭矢摩擦空气发出“咻”声,插进说话男人的眼眶。   鲜血飞溅,人已没了声息。   谁也没想着这么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出手这么自然随意,这态度分明没将他们看在眼里,当即就有人神色激愤的上前,“郎君你这太过分了些...”他还没讲话讲完,顾愈又开了弓。   一到村里,还没讲几句话便杀了三个人。   血腥味弥漫在村庄里,村里氛围像是被这两箭拦腰分割成了两半,前半轻松惬意,后半我沉重压抑。   顾愈继续看着余下的人,心平气和,“我现在没心情和各位讲道理...,本着对你们自己性命负责的态度,我劝大家说话过过脑子,...毕竟是丢命的事。”   顾愈拍拍袍子重新坐下,“现在有没有能和我讲讲,人去哪儿了?”   这回,没人敢随意说话了,但也都不回答他问题,咬紧牙关,似很不服气。   顾愈没兴趣玩什么以德服人,他偏头看了方沛一眼,“挨个杀,杀到有人好好说话为止。”   众人被顾愈这种没个章法的做事方法激怒,情绪变得沸腾起来,站在前排的妇人相当有骨气,昂着头,“郎君要是不怕被人讲以强欺弱,……”   顾愈对她性别毫无顾虑,拉弓便射。   顾愈也不看倒在地上的妇人,卷了卷稍有些碍事的衣袖,神色明朗,语气直率,“我这回也不是来找你们泄愤的,我只是找个人。只要人找着了,你们都能安全活着。”   星子寥落,淡白的月光洒在雪地上,衬得顾愈模样越发儒雅,“至于死几个人也没什么好怨的,人活着总会遇到这么些那么些死人的事帮着 长长记性,是吧?” 第五十四章 山中寻人。   要将宋绘的去向问出来也不是必须杀人, 只是,顾愈没情绪、也没那个时间慢慢磨,选了最快最直接的法子。   他这种不听辩解,也不听求饶的做事方式终于有人怕了, 被拉出人群的妇人跪地连磕了数个头, 讲了实话。   现在世道不好, 失庇护的女人不在少数。   起初村子没想过要卖人, 但女人价高, 做这买卖也不需什么成本, 村民便生了心思。   听到此处, 李家村村长拄着拐杖出来, “你信口雌黄, 明明是你家男人生了歹心!”   妇人扭头, 气得胸/脯起伏,“村长, 做人要讲良心,我男人回家时还在说不想干这票, 那娘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家眷, 是你鬼迷心窍了非要做。”妇人目光急切的看向顾愈,“年轻好看的妇人卖价高,这老头子就是看娘子一人上路,见财起意。...农妇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家村做这勾当也有两个月,怎么绑人、先安置在哪儿、走哪条路出村、怎么找买家都有一套规矩。   明晃晃的刀剑指着,农妇和盘托出,“这时间,人应该在山顶的庙里, 等选好了买家再将人从庙带过去。”   方沛急着戴罪立功,问道:“你们没联系上他们的法子?”   农妇摇头,“他们找着买家将人卖了就会回来,这中间不回来的。”   “庙的具体位置?”   “这...农妇真不知道,我家男人只提过一次在山顶。”   顾愈抬头看了晨雾稍变淡些了的山脉,将方沛叫到近前。   他眼里情绪虽然冷淡,但讲话态度还算温和,“带人将房子都烧了。”   “我们都交代了啊,大人这是何意?”   “大人你莫要欺人太甚!”   “大人就这点心胸?我等虽做了坏事,但也是被这世道所迫,大人将我们村子烧了,那往后,我们李家村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还怎么活命。”头发花白的老村长此时挺直了背,据理力争,有豁出老命的气势。   顾愈将弓递给旁人,拿刀走到两撇胡子气得颤巍巍抖动的村长面前,垂眸看他,“我不和人讲道理的。”   纵然他的手段在外人看来过于粗暴,但在抑武重文的大宁,儒风盛行,就算是市井小民也能振振有词的掰扯几句,如若秉着与人为善这么个原则,那许多时候便没办法真正掌控 局面,控制局势。   “你让开?还是我帮帮你?”   村长先心生了些惧意,而后余光瞥见他衣袍上的蟒纹,心里一定,“大人和睦宽厚,请给我们村人一条...”回应他的是竖劈下的大刀。   他身上迸出鲜血,嘴里也不能冒着血,似想说什么,但已再没了说话机会。   顾愈抬眸扫了一圈挤抱在一起的村民,“还有人有话想讲?”他等了片刻,“既然没了,那便做正事吧。”   木房瓦屋浇上油,而后点火。   火起初不大,烧了莫约半个时辰后,火势随风起,将整个村庄变成一片汪洋火海。   顾愈站在山路口,等着,远远看见十三四个身材壮硕的青壮年下山,奔向村子方向。   跑了一节路,他们余光看见顾愈,先是生疑,而后看见绑跪一片的同村人,脸色大变。   他们低声说了些什么,而后拿着棍棒锄头气势汹汹朝顾愈这边走来。   “你烧的我们村子?”   顾愈点头,反问:“前几日被你们抓走的娘子在哪儿?”   “你把我们的人放了。”   顾愈面色温和的笑了笑,“我答了你们的提问,你们理应先答我的,人在哪儿?”   顾愈渐渐没了耐心。   他知道自己状态,像是一张绷紧了的弦,已到了情绪失控的边缘。   青壮年摸不清当下情况,还想和顾愈争辩几句,就见被绑着的汪庆婆娘跪着往前走了两步,高声道:“当家的,给他们讲啊,你们到底把人带去哪儿了?快啊快讲啊。”   火海衬得顾愈安静神色带上几分无言的阴沉。   汪庆知道自己婆娘是什么性子,他心里一惊,咽了口唾沫,道:“人跑了。”   “汪老三,谁许你说的!”   一道箭矢从汪庆耳边擦过,射中说话人的心窝子。   人没了声息倒地。   “你干什么!敢出手杀我们李家村的人,活不耐烦了你!”这人边吼着边举着手里的木棒向顾愈冲过去。   顾愈抬腿将他踢倒,而后抢拿过他手里的木棒,一下一下敲在他头上。   人被打得满身满头都是血,就这么着被活生生的没了气。   顾愈直起身,扔了木棒,重新朝汪庆友好的笑了笑,“继续讲吧。”   汪庆背脊发凉,抖着嘴唇开始讲话。   宋绘上山的头个夜里便想法 子跑了,他们已找人找了两日,但至今还没找着,现虽已经开春,但山里气温还低着,一个娇滴滴小娘子还活着可能并不大。   他们今日正打算放弃,回村里。   “人在哪丢的?”   “小的可以带路。”   皇权虽已走向衰弱,但在一些个敏/感问题上依旧保持着强势,顾愈的兵大都不能从边关带回。   他如今手里能用的正规军不过千来人,除去安插进绍南城以及周边的人不能再动外,他这次来带了两百人,能将云丰山脉挨着寻一遍。   顾愈留了两队人守着李家村的妇女孩童,其余人押着刚下山的男人重新往山里去。   宋绘倒不知道外面因为她走丢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她蜷坐在树上,乖乖的咬着刚摘到的红果,心思长翅膀乱飞。   她现差不多确认了迷路的事实,只是解决法子,一时半会儿还没头绪。   调皮学的翻/墙爬树用上了,但小时候到底还是听话了些,也没偷摸出去爬个山积累找路经验什么的。   现在这个情况,也不知道是换个方向继续走下去,还是顺着标记原路返回,又或者是待在原地耐上性子等些时日比较好。   她正乱七八糟想着当下的情况,听见了呼喊说话声。   山里实在是太冷,宋绘这几日都睡得不太好,她起初以为是幻听,没太当真,但随着此起彼伏的声音变大,宋绘渐渐察觉到了些什么。   她顺着冒出嫩芽的树枝往外,看见穿轻甲的耿平从对面山林里走出,左右张望,嘴里还吆喝着“宋娘子”。 第五十五章 怀有身孕。   宋绘坐在火堆边烘烤着衣裳, 思绪混混沌沌,她想着顾愈来山里找她的话,又强迫着自己不要睡,至少等着见顾愈一面。   两种不同念头扯来扯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在听见一阵子金属叮咚的撞击声后, 宋绘偏头便看见领着一队兵出现在眼前的顾愈。   他穿着龙蟒纹的官袍, 灰白色的袍摆和衣襟沾着血和泥, 整个人透着和往日温文尔雅大相径庭的另一面。   宋绘站起身, 秋水翦瞳, 目光柔软, 在明艳的火色里漾开浅浅的笑。   她身上的衣裳被树枝勾破, 脸上蹭上了泥, 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狼狈,但这不损她颜色分毫, 她就像是费了好大劲儿从泥里破土出的幼苗,透出勃勃无畏的美。   顾愈也觉着神奇。他在临安也见过弱柳扶风的女子, 也北上边关遇到 过刚强有主意的姑娘, 但宋绘不属于她们任何一类。   顾愈上前,在耿平惊讶的目光里,将宋绘拉到斗篷里,抱住她。   顾愈在外向来克制受礼,这与他多年所受着的教育密不可分。   宋绘稍有些意外,而后情绪软了软,反手拥他。   顾愈稍有些用力,力量无声的透过肌肤传给宋绘。   宋绘睁着眼仰头望天,迟钝想了一小会儿, 而后轻拍着他的背脊,声音很轻,带着那么些个安慰,“没事儿啦。”   顾愈失笑,心口针扎般细密疼痛感消减下去,他贴了贴宋绘额头,语气松缓着道:“先找处地方洗澡吃些东西。”   宋绘应好。   顾愈将她抱起来,原路返回。   宋绘头埋在顾愈臂弯里,沉沉睡过去。   顾愈起初以为她只是累太过睡着了,过了一阵察觉出些不对劲来,他稍掀开斗篷,宋绘乖乖靠着他,面上没有血色,嘴唇苍白。   顾愈握了握她的手,揉了揉她发凉的指尖,眼底情绪一寒,偏头看耿平,“让马车停到山脚来。”   宋绘意识很模糊,隐约知道下山后便上了马车,钟娘替她脱换了干净衣裳,而后再怎样便没分毫印象了,待醒来时,她已睡在一张榉木床上了。   她坐起身,钟娘听到动静的入了屋,她看见醒过来的宋绘,脸上先浮出喜色,而后折回门口边,对外喊了一声。   钟娘走到宋绘床边,先替她披了件袄子,而后道:“大夫说娘子今个便会醒,这药早早熬好温在锅里了,就等娘子睡好起来用。”   宋绘点了下头,温暾的眨了眨眼,“钟娘,我饿了。”   “快到吃午饭的点了,...后厨有做些桂花藕丝糕,娘子要不先吃些垫肚?”   宋绘又慢吞吞想了片刻,点头应了好。   木门发出吱嘎一声,春瓷端着冒热气的陶瓷碗进了屋内。   宋绘安静喝完药,然后眼巴巴望着门等钟娘回来。   待钟娘真端着小碟回来时,宋绘反而不想吃了,只觉得整个人恹恹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力气。   钟娘将糕点递到面前,宋绘不太舒服挥了挥手,而后倒回被窝里。   “娘子不想用这的话,有没有其余想吃的,我这便去做。”   宋绘摇了摇头,“暂先不用了。”   “娘子不为着自己,也要为肚里的孩子着想才是。”   宋绘将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稍琢磨了一下意思,而后心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复杂情绪像是忽起得风浪,让宋绘一时间没办法辨别自己个儿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过了一阵子,宋绘稍微平静了些,她摸了摸平坦的腹部,感受到从四肢百骸深处漫出的温暖。   顾愈推门进屋时便见着听钟娘絮叨孕妇注意事项的宋绘弯着眼,笑容里无声透着些欢愉,她两颊还有病愈的浅红,像是开到艳处的海棠。   钟娘和春瓷瞧见顾愈,福身向他问好。   顾愈颔首应下,“出去吧,我和娘子说会儿话。”   两人齐声回着,一前一后离开屋子。   顾愈坐到宋绘床边,顺着刚才脑海里想的,低头亲了亲她的嘴。   宋绘稍坐起来些,摆手,“大人,我这还生着病。”   顾愈握住她的手,按着习惯揉了揉她指尖,“我一个男人哪会有你这么娇气,过来些,再亲会儿。”   宋绘迟疑了下,坐直身子靠过去。   顾愈摸了摸她耳朵,偏头亲她粉白的耳垂,见她怯怯的侧开头,轻呵笑了一声,虎口抵住她的侧脸,不许她扭头,张嘴顶开她牙关。   屋里只有他们两人,顾愈稍微有些过火,待半时辰后两人分开时,宋绘唇/瓣水润红亮,半开衣襟露出的雪馒头隐约能看见两道红印。   这些点纾解暂缓解了近渴,顾愈整个人身上压着人的气势稍敛,露出了有礼的温和,“怀孕的事都听钟娘讲了?”   宋绘重系了系亵/衣的带子,应了下是。   顾愈握着她的手,一边道:“你怀孕时日不长,胎儿还不稳,这回又受寒受得厉害,大夫开的安胎药每日都得服。”顾愈替她将两鬓碎发往耳后夹了夹,而后继续着,“祖母那边我已去信说了这事,你这身子不适合再奔波,先不急着去临安。”   宋绘弯着眼,乖顺又带着那么点子不多见的活泼,点了点头。   她眸里盛着水意,泡得人心发软发胀,顾愈脸上也不自觉带了些笑,“这个孩子你可以养在身边,我会和祖母讲。”   顾愈虽还没娶正室,但她这孩子大可能会抱去顾老夫人身边养着,宋绘倒没想着顾愈会提这事,她有些意外,但更多是觉着窝心。   宋绘歪着头朝顾愈笑了笑,“谢大人怜惜。”   顾愈又和她天南海北说了会儿话,便被耿平叫走了。   钟娘进屋服侍,端着新做的枣糕。   宋绘不太有胃口,但还是勉强自己用了两块。   吃完东西,她用水漱了漱口,问起现在所在的位置。   他们往回走了,住在离李家 村有四十几里路远的河清县里。   再过小半月,她应就能回到绍南城附近。   窗外春雨绵绵,宋绘有些恍惚,去年这个时间前后,她正谋划着婚事,如今不过一年光景,她已有了身孕,是要当娘的人了。 第五十六章 温泉庄子。   顾及到宋绘的身子, 车队行进速度并不快,从河清县离开七日不过也就走了六十几里路。   快到傍晚时,两百人的大队到了和绍南仅隔着一座山的彰安城。   彰安的情况稍有些复杂,城里官员对义军并非赶尽杀绝态度, 但又不是坚定的朝廷支持者。它不明朗的立场、相机行事的态度在混乱一片的局势里神奇的, 得到了安稳。   这样的小城在当下的大宁并不少见, 也是相对来讲, 比较安全的地方。   顾愈的意思是宋绘在这儿住下。   宋绘怎样都可以, 温顺的应下他的话。   彰安有个别称叫温泉城, 有许多天然泉眼, 造成这一片气温相较于其它地方暖和得多。   顾愈没出面, 由着耿平在中间牵线搭桥, 在城郊买下一个温泉庄子。   庄子原主是当地有名的富商, 因叛军作乱,便卖了些地产往临安逃。这取名叫岁安的庄子地契房契齐全, 共有五十亩,位处半山腰, 少有人烟。   温泉汤池浸润着土地, 虽天气尚未完全回暖,但庄子里已长出青青绿绿的嫩芽。   当时建造时应费了不少心力,墙瓦上刻着线条绝美的如意、三角形、圆形又或是八角形的比例图腾。庄子构造并不完完全全合乎规矩,下人住的耳房隔着稍远的距离,离山坡斜面的梯田更近。   正屋宽敞,有两道环形走廊,沿着内里的木制走廊往右,可以见到被两道山壁围住的汤池。   宋绘一眼便喜欢上了这儿,她懒得心思改名, 只让给写着庄名的牌匾刷上一层新漆。   汤池吐着微酸的硫磺熏蒸味,散不出去的热浪营造出酣濛醉人的氛围,...宋绘不能泡温泉,更是时候喜欢去汤池边的三层建筑里待着。   建筑一面贴着山壁,登楼可以远眺雪意消融的平原,景色宜人,心旷神怡。   宋绘就在这里开开心心住了下来。   她这一去一来耗在路上的一个月,绍南城的氛围并没有发生什么大变化。   叛军经营的新朝,时不时和正规军发生些冲突,又或是扩张地盘做些烧杀抢掠,这些大大小小的事传到宋绘耳边,增着身处乱世的实感。   但总归来说,这些个还是离宋绘的一方小世界远了些,她每日想的一些与国家兴衰毫不相关的细枝末节。比如着,她到温泉庄的第二个月,喜欢上了钟娘做 的荷叶饭。   宋绘看钟娘做过数回后,慢慢也学会了步骤。   顾愈公事繁忙,一月里大概会来两三回,宋绘会和他讲这些琐碎。   顾愈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一两次,听她描述生了趣,也会鼓动她试着弄些来吃吃看。   宋绘几次都借着钟娘的花献的佛,最近一回,她选了顺序简单、理所当然能做好的荷叶饭,试图证明着她确实涨了两分厨艺。   钟娘听她吩咐,将要用到的炉子和洗干净的食材放在暖和的汤池边,任她摆弄。   宋绘净了手,把钟娘帮着准备好的东西挨个放进米饭里,煞有其事的和顾愈讲着步骤。   她眉目染着一层柔和的光,轻软的声音在空间回荡。   “先将荷叶在热水里泡煮软,...去梗,...将蓬莱米和来米混合着,...加冬菇、萝卜、莲藕...腊肠都可以,这么着一起蒸一盏茶时间就可以了...”   她说得像模像样,实际上只是头回做。   按着次序做完的荷叶饭并没熟透、夹着生米,宋绘绷不住脸上的正经,露了些难得的疑惑。   顾愈本不想笑的,但宋绘眨着眼,一脸无法理解的模样到底还是取悦了他,他没忍住,轻呵了一声儿。   “你别笑。”   “好,我不笑。”   春瓷从走廊转角走出来,朝汤泉边的顾愈二人福身问了好,她来得正好,急于从尴尬逃出来的宋绘朝她招了招手。   “什么事?”   春瓷递出手里的木盒,轻声道:“耿护卫说是将这个交给大人。”   “是我要东西,拿过来吧。”顾愈从春瓷手里接过木盒,宋绘偏头去看了眼,盒里放着一张精致小巧的十字/弓。   “虽弩装填弓箭时间略长了些,但开弓不须太大臂力,也便于瞄准,所以找人给你做了一架,随身带着,防着不时之需。”   弓由着弩/臂、弩/弓、弓弦和弩/机等部分组成,身上雕着漂亮利落的云纹,看上去像工艺品。   顾愈从盒里取出,教着宋绘怎么用,而后让她上手试试。   两人处的氛围很融洽,旁人不怎么插得进去。   宋绘一边好奇把玩着手里的弓/弩,边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钟娘没打扰说话的二人,检查没蒸熟的荷叶饭。   她发现是炉子里的炭没了热气,拿了靠墙的火钳,摆弄了一下炉口的炭,又扇扇子往里送了送风,片刻后,炉子里火星亮了起来。   宋绘弄懂弓/弩怎么使,半生不熟的荷叶饭也蒸出了清香。   钟娘问着宋绘要不要吃,宋绘点头,吩咐守在一旁的梅花去拿碗筷。   拆开包在荷叶外面的细绳,沾着腊肉油光的饭粒引人食欲,钟娘拿勺,将颗颗分明的饭粒分舀在两个碗里。   一波三折才蒸出来的荷叶饭似乎比往日更香。   宋绘高高兴兴的吃了几勺,发现还放在炉子上的荷叶被烧得焦黑,起了小火。   钟娘“哎哟”叫了一声,就着扇子去扑火,她这动作没将火扑灭,相反,助长了原本的火势,到后来,还是荷叶自个儿被烧光,免了之后的狼狈。   这番鸡飞狗跳后,天色也渐渐暗了,宋绘沐浴后,坐在挨汤池的木制走廊上,悬着腿看点缀着细碎星点的夜空。顾愈陪着看了会儿星星,然后抱着她进了内室。   宋绘在床榻边上坐下,歪了歪头打量他,喊了声“大人?”。   她披散着乌黑的头发,简单挽了个髻在脑后,莫约是因着怀孕的缘故,她整个人浮着一层细碎轻软的光晕,有种别样的美。   顾愈亲了亲她的嘴,眸色沉沉,“用手吧。”   宋绘安静的看了他片刻,抓着他衣襟的手因着紧张用了些力气,轻“嗯”下一声。   时间不紧不慢,到三月底时候,被大魏拖住的德扬军总算抽出了兵力回调,向绍南压过去,原本僵持住的国内局势再次风云变幻,顾愈明显忙了起来。   宋绘四月一整月都没见着过他。   五月初头,也不知宋家人怎么知道她住在彰安的消息,派人来递了信,想要和她见上一面。 第五十七章 大事小事。   温泉可以冬繁水稻, 做粮食生意的宋家在彰安有好几处庄子,宋绘提前有这个心理准备,在收到宋仁礼的信、知晓他们一家人在彰安时没太过意外。   宋仁礼来信的目的,宋绘大致能猜到, 与其说见她不如说想通过她与顾愈正式见上那么一见。   这回绍南城破对宋家来讲是动摇整个家族根基的大事, 但同样也是一回难得的机会, 若后有顾愈撑腰, 那他们不须增任何筹码便能在当下乱局里占据无主的市面份额, 一跃成为绍南一带的大粮商。   宋仁礼这些心思写在字里行间。   宋绘在家虽不受宠, 但也并非吃糠咽菜这么糟糕养大的。   到底也是宋家人, 她不排斥帮着推波助澜, 只是, 顾愈忙得脚不沾地, 并非提这些事的好时机。   宋绘将读完的信放回信封,斟酌了一小会儿, 废了一张纸,简单写了些问候作回复, 至于宋仁礼信里说的端午祭祖见面一事, 她用“不得大人应允”的理由给推 了。   纸上的墨迹干了,宋绘叠起来放进信封,递给梅花,“拿出去吧。”   梅花应是,宋绘瞧了背影片刻,叫住她,“拿十盏燕窝,让送信的人一道带回去。”   宋仁礼这信只是个小插曲,毕竟他闯不进有上百士兵护着的庄子, 长辈、娘家人的身份到底是缺了那么几分发挥的余地。   宋绘晚间用了饭后,将写了错字的宣纸重新用镇尺压住,随手改成了往北回迁的候鸟,而后也不管三不像的画作,捡着没看完的话本看。   她晚间上榻上得早,白日又醒得晚,一日内清醒的时间并不多,懒怠的过了七八日。   到底是外面没个人手,到中旬时,她才从耿平那里知道宋仁礼不经允许打着顾愈旗号压价买地的事。   顾愈不喜这类事,...但真要说的话,这可大可小,最终还是看她怎么做、怎么讲,宋绘安静想了片刻,笑着向耿平道了谢。   顾愈一般就月中前后来庄子,宋绘没送信专门提这件事,而是耐着性子等他。   也就两日,庄子月季开花的早间,便有人提前来知会顾愈中午饭点会来庄子的事。   宋绘换上一套宽松的粉白裙衫,抹了唇脂,简单由着春瓷帮她梳了个圆髻,用了支蝶戏花金银簪固定住。   在听着说顾愈已到了正门后,她用发梳拨了几捋碎发在耳边,站在屋外木走廊上等他。   她等了半盏茶时间,便看见顾愈从走廊拐角处走出来。   宋绘弯着眼笑,松垮的尖领领口露着雪白雪白的皮肤,漂亮得像精致剔透的雪娃娃。   顾愈因绍南局势而变得有些压抑的心情得了些缓解,他唇边挂着浅浅的笑,边和宋绘说话一边进了屋。   宋绘提着裙摆站在门边,偏头望了钟娘一眼,“摆饭吧。”   钟娘应好,反身离开。   宋绘这才关了门,轻捉了捉顾愈的袖摆。   她这动作有些逾越,不过,顾愈没想要和她生气,笑着在八仙桌边坐下,下颌指了指抓他袖摆的手,“有事求我?”   宋绘摇头,稍纠正了一下他的表述,“是有事求大人原谅。”   顾愈自然的将她拉到腿上坐着,揉她指尖,“讲来听听。”   顾愈近来太忙,完全不知道宋仁礼的事,但早晚也会知道事情枝节。宋绘没什么隐瞒,也没做修饰,安安静静将事的来龙去脉讲了。讲完后,宋绘伸 手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蹭了蹭,求他留些情面。   与顾愈的相处中,宋绘并不藏着掖着自己聪明或叫做有心计的部分,甚至,她用这些个心思的讨好更能顾愈高兴。   “近来局势不好,高调行事可能没什么好处,不过...”有宋绘在中间牵线搭桥,顾愈也懒得和宋仁礼计较,“也不是什么大事,不须太在意。”   宋绘弯了弯眼,宋仁礼这事算是揭过。   宋绘和顾愈说了些家常小话,在听见木走廊传来的脚步声后,从顾愈腿上站了起来。   顾愈也跟着起身,他解开衣领最高处两粒扣子,而后由着宋绘将剩下的盘扣松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顾愈让人进来,随后,两人用春瓷端来屋里的温水净了手,一同用了午饭。   用过饭,两人去汤池边阁楼里坐着聊了些闲话。   莫约申时前后,明媚的天阴了下来,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两人在落雨前起身回了屋里。   春雨无声,也就片刻,天空织起了细白的布匹。   顾愈和宋绘临窗坐着猜子对弈,宋绘被疏懒连绵的春雨影响,才布好基础盘就开始犯困。   她一面困得只点头,一面又舍不得开始下的棋,模样引人发笑。   顾愈扔了子儿,让去睡觉,宋绘不情愿,抿唇安静望着她。   顾愈眼底浮出细碎的笑,“睡醒再下也是一样的。”   怀孕后,宋绘想什么都慢半拍,她反应了两息,喊了春瓷进屋服侍她脱衣裳。   宋绘躺在被窝里,看着顾愈坐去案几边处理公文,矮塌上的棋盘没收拾,等会她睡好后可以继续下...有这种认知后,宋绘再撑不住,将被子遮住半张脸,露着眼睛和额头沉进梦乡里。   没了宋绘附和说话声,屋内变得安静了起来,偶尔能听见的挂在走廊里的风铃声,不须问,顾愈也知道这是宋绘的手笔。   春瓷进屋给他拿了些点心,顾愈不喜甜食,直接让着端走,而后屋里便没人进来打扰,这么一直到晚间点了灯。   顾愈第二天清晨便走了,宋绘目送他离开后,坐在矮塌边,无声打量着魂不守舍的春瓷,稍敛了敛笑。   惯常来讲,宋绘怀孕,顾愈便应去其他人房里睡,但庄子 里还没第二个主子,顾愈一直没分房睡这事儿就没人过多提及。   但也是迟早的事。   宋绘这胎算日子得十月底才会生,这中间,万一有个纾解需要什么的,总得有人才是。   春瓷生了爬床的心思也正常。   受宋绘性子的影响,也可能是害怕,她表现得并不太明显,打着润物细无声这么个的主意,但终究是犯到宋绘手里,她对旁人的心思行动变化向来敏锐。   以后肯定会有其余的人,但这人不能从她手里出,否则膈应人了些。   宋绘抿了口兑得甜得稍有些发腻的蜂蜜水,提起些精神想着庄子上大大小小。   中午用过饭后,宋绘叫了耿平来,提着想买人,耿平应下,“我明日便让人牙来一趟,娘子你看可行?”   宋绘应好,提起另一件事,“如今快到六月中下旬,晚稻得下种,这原本在庄子做事的佃户都跑了,顺道问问牙贩有没有在找主家的农户。” 第五十八章 宽容大度。   耿平办事效率高, 也就宋绘提及的第二日,便整理出了十来家农户拿给她。   宋绘选见了四家有水稻种植经验的,见过面后,定下了一户姓李, 一户姓孙的人家。   除此外, 她还从人牙那买了十二个男娃, 八个过十岁的小女娃交给春瓷讲规矩。   春瓷有自己的小心思, 不太愿意接这些管家娘子的活儿, 委婉推拒了几句。   “有梅花在, 我这也不会缺人服侍。”宋绘稍停顿片刻, “还是说你有些什么其它顾虑?”   春瓷心里一惊, 面上不露情绪, “我就是在娘子身边待惯了, 头回自己做事有些心慌罢。”   “早晚的事,慢慢习惯就好。”宋绘靠着矮塌上的软垫, 继续看手中话本,没有再讲话的意思。   春瓷福身, 安静从室内退出去。   宋绘也就买了些人, 要说正式管理庄子还是差那么几分意思,庄子重要的采购进出这类事最后拍板的依旧是顾愈。   她在这些事的分寸感几乎没让顾愈生过芥蒂。   六月时候,绍南局势终于往了好的方向发展。   朝廷集结的二十万大军由张缮平领军南下,分成数股小队,截断了叛军外逃的路,将他们困死在绍南城内。   顾愈变得清闲了起来。   按他闲聊时的话来讲,叛军队伍里被他的人安插成了筛子,要是这样都打不下来,那张缮平可以自刎谢罪了。   顾愈早上外出, 到下午申时前后便会回来 。   他到庄子时,宋绘大多时候已睡完午觉起来了。   顾愈会给她讲讲书,或是陪她下棋,下不完便留到第二日继续。更多时候两人各做各的,偶尔说上一两句闲话。   顾愈几笔将宋绘那张候鸟图改了,将笔搁在笔架上,说起南下的芸娘。   “我今早才看见祖母来信,按时间来算,芸娘上路至少已有半月,估计到也就是这两日的事,让人整理间屋子出来给她住。”   宋绘从书里抬头,安静想了半刻。   顾愈笑着道:“不必想太多,祖母盼我子嗣多年,对你上心些也很正常。”   宋绘无声弯了弯眼,算是应了他的安抚。   芸娘为什么来,宋绘在她到庄上的第二日便知了。   独宠侍妾在高门大院犯了老一辈的忌讳,她大可能是来替顾老夫人物色几个身份低的女子分摊宋绘身上的宠爱。   宋绘站在走廊下,看见从拐角处走出,和芸娘说话说得欢的春瓷,稍虚了虚眼。   两人看见她,走近,齐齐朝她福身问了好。   芸娘捂嘴笑着道:“娘子这丫鬟可是个知心的妙人儿,难怪能在娘子身边服侍这么多年。”   宋绘没什么情绪的偏头看了她一眼,“芸娘要是喜欢,不如收她做干女儿,也算是她的福气。”   芸娘脸上笑意僵了片刻,“娘子这是哪里的话,老奴哪配得上。”   宋绘长得乖顺,但牙尖嘴利时候也不那么好相与,她弯了弯眼睛,笑意不落眼底,“都是为奴为仆,哪有配不配得上这一说。”   芸娘见多了受宠便拿乔的小妾,抬了抬下巴,吊着一双三角眼看她,“老夫人还有话要我带给娘子,不知娘子什么时候有时间?”   宋绘偏头看她一眼,笑笑,“晚些吧,大人该回来了。”   芸娘到嘴边的话强行咽了回去,扯着脸皮笑,“那等娘子有空,老奴再讲,反正……”她故意停顿了小半下,“来日方长。”   顾愈办完正事回庄,看见已收拾妥当、忙前忙后的芸娘。   他将人叫到跟前,问了两句老夫人。   芸娘脸上露笑应道,“老夫人吃得好睡得好身体硬朗着呢,就想郎君想得紧。”   “待这边结束就回去看祖母,就这两月了…。”顾愈答了,垂眸看正在替她解衣袍的宋绘。   她睫毛上翘,脸蛋白得像玉石,眼睑线条漂亮温润,让人想要碰一碰。   如着往日,顾愈便亲了,但芸娘瞪着眼守在一旁,他倒不好和宋绘处太随意了。   他看着宋绘将袍子搭在架上,后退半步,朝他笑,语调温柔道,“大人,用饭吧。”   顾愈按住生起的念头,温言应了声好。   两人刚坐下,芸娘仗着有顾老夫人在后撑腰,说着同席用饭不合规矩。   顾愈眼底的笑淡了淡 ,“我心里有数。”   芸娘低头瞧了一眼宋绘的肚皮,心里哼了一声,觉着老夫人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三郎君向来好说话,被一不上台面的妾绊着也是正常,郎君人善,不会多说什么,终究还是要敲打宋绘才行。   想通这些关节,芸娘暂歇了在顾愈面前呛声的心思。   两人用了饭,芸娘趁着顾愈被耿平叫走的空隙和宋绘讲规矩,宋绘安静听着,没什么逆反情绪。   “上回给你讲得匆忙,你这规矩也没落到实处,这次我既然来了,就会好好给你掰一掰。”   宋绘安静看了她片刻,弯了弯眼,意味深长的道了声谢。   顾愈回来时手里多了些信,他挥退在屋内守着的芸娘,在案几后坐下,“你睡会儿吧。”   宋绘拆了头簪,没睡着,在床上躺了片刻后起塌,跪坐到顾愈身边儿。   她着单衣,衣领口绣着两朵梅花,脸蛋滢润,好看得不像样。   她这副模样也就他能看见,顾愈被这种念头取悦,单手握了握宋绘后颈,摩了摩,“怎么?”   宋绘仰着脸蛋,目光乖巧,“大人现在忙吗?”   顾愈目光从公文上移开,“怎么?”见宋绘还无言望着他,他弯了弯眼,换了个说法,“不忙了。”   宋绘闻言,立起上身,亲了亲他唇角,“那大人陪我玩会儿吧。”   顾愈心口一抖,接着,便看见宋绘伸手剥他的裤子。   长袍搭在腿上,挡住细白一截的手腕,宋绘已学过好几回,不需顾愈这个老师,她便能熟练取悦他。   顾愈眼角泛红,原本俊朗的五官覆上了一片有欲/念的桃色。   半晌后,顾愈发出一声舒爽的哼声。   他埋头亲亲宋绘耳后,“芸娘跟你说什么了?”   和聪明人说话有另一套章程,宋绘没告状。   她轻轻眨掉眸里情绪,瓮瓮回着“没”。   她虽不直说,但顾愈听她语气便知有事。   他搂着她,嗓音半哑,意犹未尽着,“我这边有事正好用得上她,明日我便让她离开庄子。”   他亲了亲宋绘唇角,温言道:“别想那么多。”   宋绘弯眼,露了些依恋的笑。   顾愈眼角依旧带着粉,眸底已恢复了清明,“小心思用一两回便是,往后待正室还是乖巧宽容些,嗯?”   要求靠宠爱生存的小妾有包容心,稍有些好笑。宋绘心里想着,面上不显,乖顺应下好。   芸娘还等着大展拳脚,第二日一早便收着了外派的消息。   “耿护卫,你这是不是传错信儿了,我是老夫人派来伺候宋娘子肚里孩子的。”   “大人亲口说给我的,怎会听错,你快些收拾东西,田庄那边的人都等着呢。” 第五十九章 改了名姓。   芸娘疑心是宋绘在顾愈面前提了些什么、刻意支开她。她吵着要见顾愈一面。   耿平劝又劝不住, 挡又挡不得,最后只得报到顾愈那儿,让他定夺。   宋绘正在替他系袖口的扣子,闻言, 抬了抬头。她目光落在门上片刻, 移开, 眼巴巴看向顾愈。   她眼瞳黑白分明, 圆溜溜的盯着他, 像是有畏怯一般。   顾愈失笑出声, “你这怕错了人...再怎么看, 我也比她厉害些。”   宋绘看着顾愈的眉眼, 语气轻柔, “那不一样。”   被宋绘信赖和特别对待是件相当舒心的事, 顾愈揉了揉她耳垂,笑了下。   而后允了芸娘进来。   芸娘进屋, 福身问了好,道:“老奴有一事不明, 前来向郎君请教。”   顾愈随意应着道:“讲来听听。”   芸娘稍冷静了些, 将今早听到的话重复了一回,而后问道:“郎君怎么突然打发老奴去田庄做事?老奴实在心中有惑。”   顾愈抬了下眼睑,笑着道:“庄子那边有些事需人帮忙,你又刚好合适而已。”   宋绘琢磨着情况。   抬头。   站在顾愈身侧后方,无声无息的朝芸娘弯了弯眼。   她洋洋的姿态让芸娘一下失了理智,表情愤愤,脱口而出,“是不是有人在郎君面前嚼了舌根,这才突然遣了我。”   顾愈安静看了她片刻, “芸娘你在祖母身边服侍有三十年了吧。年岁大了,有时候难免握不准自己身份,再怎样。”他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话却不太好听,“下人就是下人,……这个该记着,对吧。”   顾愈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芸娘却因这话青了脸。她想编排宋绘几句,又担心惹了顾愈不快,脸色难看的低头应道:“郎君教训得是。”   耿平找准时机进到屋内,朝芸娘拱手,“马车已经备好,收拾两件衣裳就可以出发了。”   “我这就去准备。”芸娘福身向顾愈行了礼,垂头退出屋子。   绍南已被张缮平打了下来,接下来就是围剿叛军,顾愈作为提供情报头子必须得去一趟,帮着做清算。   “我这一趟过去得用上十天&zwnj ;半个月,如若有事给我写信?”   宋绘笑着应好。   顾愈走后,又没芸娘在身旁作威作福,宋绘过了几天舒舒服服的安生日子。   她早上睡到大天亮,用过午饭后看书下棋消磨时间,入夜就上榻睡觉,舒服得不像样。   宋绘不提顾愈,春瓷耐不住稍问过几回,她确实在宋绘身边待聪明了,讲话一迂三回,总能打着宋绘的旗号给顾愈表着关心。   她正好和宋绘说着这几日教导庄子新人的事,钟娘拿着一匹花布进了屋。   “先停,等会再讲。”宋绘偏头,望着进屋的钟娘弯了弯眼。   钟娘福身问好,将手里大红大绿的布段递给她,“按娘子说的买了一匹,也不知道合不合娘子的意。”   宋绘伸手接过,在矮桌上铺开。   颜色华丽的布匹,大红里夹了几分粉红橘红,其中,混了些大块大块的绿色,打散了全红的主轴,格外喜庆。   春瓷在旁看了片刻,“娘子,这种花样显俗显老,不适合你。”   梅花在宋绘身边做了一年,比起初的呆愣木讷稍活泼了几分,不等宋绘答,她便应道:“在我家那边,这种花布都是给小娃娃做衣裳做鞋子的,除了新妇,没女子穿这种花色儿的。”   春瓷反应过来,笑着,“这样啊...是我想岔了。”春瓷接了梅花的活计,替宋绘冲上花茶,边继续道:“娘子之前说要给大人做袍子,那时候买的靛青蜀锦还在库房,要不奴婢抽空将它拿出来裁了吧?”   “不用。”宋绘用着圆角的三边形画粉在布上描出小衣裳的两片袖子形状,抿了口花茶,偏头看梅花,“还未问过你家在哪儿?”   “梁普边的小村庄,在丹阳山下不远。”   宋绘想了片刻,“那里的小村都是前些年因大灾荒迁聚起来的吧?”   梅花规规矩矩点了下头,“我家是从香溪逃难来的,当时运气好,一来就遇见了同陈氏的村子,便住下了,那时家里穷,我娘没法只得将我卖了。”   总有一些姓氏相同,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汇聚在一起,组成村落。这种情况在 乱世并不少见。   宋绘安静听完,“那这么讲,你本姓陈?”   “对的。”都过去许久的事,梅花也能笑着讲出来,“我本叫陈二丫,后来主家按着梅兰竹菊替我改了名,我当时年纪最大,便取了梅花。”   宋绘拿着剪子按刚划的线裁下布片,在手里稍比划了两下,边说:“这名字到处都有,我替你改一个?”   梅花稍下一愣,宋绘对这些个事向来不上心...,她很快回神,福身道:“谢娘子。”   宋绘抿了口花茶,眉目如画,虽是笑着,但目光含着几分冷意,“改名叫夏陶吧。”   梅花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答,她偏头看了眼春瓷,喃喃道:“春瓷姐姐...,这...”   春瓷脸上的笑也有些乱,“娘子,夏陶虽和我们走散了,但也有再见的机会。”   宋绘借着日光往针孔里穿了线,淡着回到:“有什么相关?人来人往的,有个重名不也正常。”   “那也是...夏陶毕竟在娘子身边服侍这么多年,换个人叫这名也太别扭了些。”   宋绘指尖绕着线,在尾端系了个结,压着布定着位置下了针,“有什么可别扭的。就像你名字一样,你犯事走了再找个人替你不是寻常的吗...”   宋绘刻意停了停,瞳孔反出漂亮的浅金弧光,“都喊习惯了,没必要顾及着上个人换称呼...”她冷淡的目光落在春瓷面上,“是这个理吧?”   春瓷背脊发凉,按住微微颤抖的左手,勉强笑着应下,“娘子说得有理。”   宋绘敲打完春瓷,没心情继续和她讲话,说了几句和买进新人相关的鼓励话,便让她去忙自己的事。   春瓷听完,恭敬低着头,应下是。   梅花立在宋绘身后,犹豫了一小会儿,“娘子,婢子真的改名吗?”   “当然改。”宋绘拆了刚缝歪的线,“刚不是讲了吗?喊许多年,都习惯了。”   天空响起春雷声,轻快明亮,春日的活泼尽显无余。   在这一片欢跃中,数十道穿着蓑衣的身影翻山而来,向着平静安宁的彰安城杀下... ... 第六十章 乌合之众。   天空下着哗哗啦啦的春雨, 路上行人不多,五百来号人没惊动任何人便抵达了彰安郊外,他们高矮胖瘦不一,有的拿锤有的拿枪, 也有的揣着两三把大刀, 看上去怪模怪样。   一黑脸大汉站在石头上眺远处看了片刻, 跳下, 走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侧, “庞统, 消息来源准确吧, 顾愈那厮的亲属果真在彰安?”   被喊作庞统的男人抖了抖蓑衣上的水, 挑眉看他, “他亲眷打着他旗号在外敛财, 哪能有错,你如若不信, 到时候临街抓人,一问便知。”   宋绘并不知宋府首当其冲遭了祸事, 她在听见撕破雨幕在耳边炸响的惨叫声时, 便意识到出了事儿。   第一下喊声后,庄子内外安静了数息,接着,像是从猝不及防的状况中反应过来了一般,四面响起震天的打杀声。   也就片刻,耿平持剑从走廊跑来,语气急促,道:“是从绍南逃过来的叛军,他们人多, 我们的人应支撑不了太久,娘子请随我走。”   宋绘安静的眨了几下眼,应好。   刚换了名儿的夏陶牙齿打了几下颤,强咬住腮,伸手拿过立在一旁的伞,搀上宋绘,“雨天路滑,娘子小心些。”   岁安温泉庄有三条出庄的路,耿平本带着宋绘往最近的东面偏门走,但从这侧杀来的人数众多,将出庄的路完全堵死,不得已,他只能带着宋绘折返。   正门厮杀是最激烈的,耿平抱着侥幸,带着五人小队护着宋绘绕道往西门去。   他们穿过树荫小道,和翻院墙抄近路的两个黑衣人碰了个正着,为首的男人目光清亮,炯炯而有神,他看见有人,抬手就想砍。   在看见宋绘后,他凶狠的目光一收,刀尖指着宋绘,咧嘴笑,“我见过你。”他语气欢快,说着就往宋绘跟前走。   耿平横举手中剑,警惕地盯住他,“庞统?”他虽用了问句,但语气确实肯定的。   庞统脚步一顿,虚着眼看他,“你认识老子?”经耿平这一提醒,他才想起自己来的是什么地方。   庞统稍有些可惜的看着宋绘,“你是顾愈那狗贼的家眷啊,...长这么好看...死这么早也太可怜了。”   “庞统!如今绍南已被朝廷夺回,你们被抓住是早晚的事,何必做困兽之斗,不如早些投降,争取个从轻发落。”   “扯你/妈的犊子。”庞统扬着眉,冷冷笑道:“等老子重振旗鼓,必定带着安兴朝的众将士杀回来!...在这之前,先解决掉你们这些朝廷走狗!”   耿平只来得及提醒宋绘一句小心,便被庞统强行拉进战局。   他们本占着人数优势,但庞统边打边吆喝着叫人,很快他们就被成倍的人数困住。   耿平等人是顾愈手下的精锐,能从绍南逃出来的人都是义军中的好 手,两边越打火气越打,本来不到十人的小战圈逐渐扩大,成了交战的中心。   真刀真枪的厮杀和打架闹事到底不一样。血腥气、开膛破肚的惨状、还保持着惊恐表情的脑袋,一下一下的,削弱着宋绘的精神,她面色发白,垂眸,安静的站在墙角。   人数终究少了些,庞统砍了挡在宋绘面前的人,朝她逼近。   夏陶被推挤到另外一面,边抹脸上的泪涕边喊人帮忙,耿平怎会不想帮忙,但三个人咬死了他,打定主意要将他留下。   宋绘能闻到血腥气,抬眸,看见庞统的脸。   她也遇到过许多危机情况,但没一回是今日这样...刀已架到了脖子上,...临近死亡的恐惧被想要活下来的勇气强压住。   宋绘在庞统踌躇可惜的目光里,惨寡的弯了弯唇,轻轻道:“你好厉害啊...我就做不到。”   宋绘的模样完全出乎他起初的预料,庞统举起来的手停住,面色变得复杂起来,他甚至能脑补出一出逼良为娼的大戏。   庞统挣扎了一小会儿,咬牙道:“看你没顾愈那老贼可恶的份儿上,我就让你死得漂漂亮亮,不会缺胳膊断腿...”   宋绘似乎并不担心生死问题,她温柔仰慕的看着他,“我在想啊,要是当时坚决果断一些,我应就不会走到这步吧...”瓢泼的大雨将宋绘淋得狼狈,偶尔划过天际的雷光将宋绘眼底的艳羡照得明明白白。   庞统迟疑了。   他一面觉得宋绘是顾老贼的家眷,该杀了了事,一面又觉得权贵欺男霸女着实可恶。   宋绘没和庞统接触过,刚一些话不过是从顾愈往日闲谈里往他这人身上套的,看庞统神情,她应该猜准了几分。   宋绘眨了两下眼,喃喃着:“我本是小商户家的庶女,...有青梅竹马的意中人,意外被顾大人撞见后...就变天,啦。”她装作轻快的笑了笑,“不过也不重要了,反正我快死了吧?”   宋绘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给她的话增了几分说服力,庞统想了小半刻,收了刀,“我们这动静搞得大了些,官兵估计很快就来了,我们得撤了,你跟我走吧。”   小锤子抡着心脏,咚咚咚咚。   宋绘并不喜欢这样的选择...,因为她并不看好庞统,但现在这个情况下,她又根本没其他路可以挑。   宋绘并没让庞统等太久,她愣过后,恰恰好的浮出欢喜的神色,应下好。   庞统是撤走的路上顺道来报复一下顾老贼。   他没有久留,一击便退,待彰安的城士兵防赶到庄子时,已没了叛军的身影。   他们早就计划好了退路,并没受着什么干扰,待 走远了些,一大队人分成了数个小队伍,乔装打扮成商队或是逃难团体,乌泱泱的往北面跑。   既是有计划的,自不会算漏顾愈这个变数,但被调虎离山这法子整了两回,顾愈再好的脾气也是有限度的。   顾愈傍晚时分赶回庄子,看见满脸愧色跪在庄内的耿平方沛一群人,揉了揉额角,语速不快不慢的,“往常我总讲,安兴朝,乌合之众,没什么威胁...现在看来,比起他们乱打一气,你们更是酒囊饭袋...”   他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原本随和的笑和阴沉的目光连合起来,丝丝缕缕的表达着愤怒,“温泉庄两面环山,易守难攻,为什么要领着宋绘往外跑?她不懂这些,你们也不懂?人往回给我收,给我钉死了,这样会撑不到人来!?”   耿平已从混乱的状况中回过神,听着顾愈的训斥,他内疚难当。   他握着剑柄的手用了用力,语气坚决道:“我们的人在柏樟林跟丢的,我现在就带着兄弟们去找,定将娘子找回。”   顾愈目光无声在他面上落了落,大跨步往庄内走。   走到处在高地势的阁楼上,顾愈背在身后的手握了握。   他咽下喉头漫上来的铁锈腥味,思索推测庞统可能会带着宋绘逃的方向。 第六十一章 凶狠毒辣。   庞统这些人好些部分是山匪响马的出身, 虽因战败逃了,但还是本性难改,跑的时候还拉着大箱小箱的金银珠宝。不过也幸好他们这点个贪婪的本性,宋绘不用挺着肚子走路。   她坐在马车角落, 侧靠着厢壁, 被颠得难受, 一句话也说不出。   就这么马不停蹄跑了三个时辰, 队伍钻进易隐蔽身形的丛林, 停下来扎营, 生火做饭。   宋绘下了车, 脸色发白靠在一旁的树干上, 按捺着胃里腾起的不适感。   庞统走到她跟前, 扯了根杂草放在嘴里嚼, 望着她,“没事吧?”   宋绘眨了眨眼, 摇头,“只是头晕, 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庞统见她没娇娇弱弱的啼哭, 稍自在了些。他一屁/股在地上坐着,撑头看她,道:“要不是因为你这么好看我肯定杀你了。不过你放心,你既跟了我,那往后我便会罩你了。”   阳光还好,鸟鸣声清脆欢快。   宋绘看着穿过繁盛的枝叶、聚成束落在脚边日光点块,笑着说了谢。   饭烧好了,远处有人喊庞统用饭。   庞统拍拍草屑起身,“坐着吧, 我给你拿过来。”宋绘知道这句话在对她讲,轻声应了好。   宋绘可怜的身世已被庞统 宣扬了七七八八,同行的人对宋绘的敌意并不太大,偶尔有一两个有肮脏坏心思的,也被庞统两眼一瞪给吓回去了。   虽然当下处境还好,但宋绘并不觉着这样的情况能维持下去,一旦小队合流,鱼龙混杂,那便不好说了...   庞统回来,递给她一个夹了整整两个鸡蛋的馕饼。   宋绘道谢,坐在树下,小口小口咬着,边垂眸思考对策。   队伍没停留太久,小一刻钟后,人三三两两起身,踢灭了火堆,收拾东西继续赶路。   宋绘不清楚到底在往哪儿走,到傍晚时,一路狂奔的车队在破败的寺庙前停下来,宋绘站在结着蛛网的寺庙前,看着写着“鸡鸣寺”的牌匾,完全没有头绪的发呆。   宋绘余光瞥见穿着轻薄粉白罗衫的女子跨出寺庙,目光不善的上下打量她,“哥,这人你领回来的?”   庞统根本没察觉两人瞬息间的交锋,挑着眉,一脸得意,“是啊,好看吧?”   “好看有什么用?”庞莹莹目光在宋绘腹部停留片刻,“不过就是个嫁了人的妇人。”她有更上心的事,眼眸发亮的看着庞统,“怎样?我计策成功吗?”   庞统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牙,笑着道:“相当成功,他们根本没想到我们会提前弃城逃走,当时着,我们翻山杀进彰安,顾愈那老贼估计想也没想到哈哈哈。”   庞莹莹也跟着开怀,“真想看看他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庞统双手叉腰,昂了下头,“一定暴跳如雷。”他偏头看了眼宋绘,“你说是吧?”   宋绘没想着火会烧到自己身上,稍顿片刻,点头,“应该是了。”   庞莹莹敏锐察觉到了些情况,她目光再次在宋绘腹上落了落,伸手指着她,“这不会是顾愈的家眷吧?”见庞统点头,庞莹莹起初不屑的目光微敛,露出些尖利的打量。   庞统三言两句解释了宋绘的来历,庞莹莹听完,冷哼一声,“顾愈这人也逃不掉看脸的俗套,真没意思。”   她完全不掩饰对宋绘敌意,“你把这种人带回来做什么?直接杀了才是。”   庞统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宋绘,宋绘经了人事,大抵知晓那些表情和动作能让男子心软,她眨眨眼,没带任何情绪朝他笑,像是胎质细腻的白陶。   就一眼,庞统将头摇成拨浪鼓,“那不成那不成,我都说好了要罩她的。”   庞莹莹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刚要说话,一旁有人插话提起逃亡正事。   庞莹莹也知轻重缓急,点头应下,“让兄弟 们去后殿集合,我讲一下接下来怎么走。”   鸡鸣寺有前后殿,前殿已坍塌了大半,左右有两道走往后殿的走廊,宋绘跟着众人绕行到正中的观音殿,不惹人注意的,在角落坐下。   “人差不多齐了,那我就开始了。”庞莹莹在叛军里相当的威信,她一开口,吵吵嚷嚷的后殿便安静下来。   宋绘抬了下头,安静的看着站在人群中间的庞莹莹,她说话有条理,目光泰然自信,显然在叛军队伍里做惯了军师角色。   此前为了不让朝廷军队察觉出他们的逃跑路线,他们留存下来的精锐分了三十多支小队分开逃,如今抵达寺庙的不过三支,他们可能会在寺庙待上几日,然后往北上去。   “最多等三日。”庞莹莹扫过众人,继续道:“有的兄弟绕了远路,三日内不一定能到,但我们没办法再延长时间,否则极大可能会被官府一锅端。我已想好了几条逃亡的路,大家一起商讨看看可行与否。”   宋绘本意是想好好听着了解一下自己的处境,但她也就是看起来还好,实际上身体有些受不住,坐着坐着,在一片喧哗的商议声中睡着了。   她醒时还有些懵,迟缓的察觉到天色已经半暗。   她正因着错过的逃跑讨论可惜着,突兀的,耳边乍起一声惨叫声。   宋绘安静的偏头看向门外。   比起她的温吞,叛军齐唰唰的站起来,目光警惕的望向黑暗处,大喝道:“什么人!?”   接着,宋绘便看见顾愈步子平缓的从夜色里走出来,他手里拿着长刀,依旧像个书生,不伦不类。   但整个庙内没人敢笑,他们都因为顾愈的出现变得静默。   顾愈笑了笑,对他们的沉重视而不见,答着他们刚才的提问,“你们爷爷。”   顾愈自是不可能一个人到的,他们已被官府发现,庞统面色难看的操起家伙,“兄弟们,往四面冲,找机会出去。”说着,他在众人的应和声中,扭头去找宋绘。   他刚走两步,顾愈本还能入眼的神色变得凶狠起来,他拿刀前冲,凌空,由上而下一个竖劈,庞统有所防备,转身横挡。   顾愈却出乎意料的强行阻了冲势,收回刀,抡拳朝他腹部全力一击。   庞统被冲得止不住后退,他刚稳住身形,顾愈抓住他的手臂,随即一个背身,将庞统摔打在地。   “帮忙!”   最近的四五人同时举起武器向顾愈砍过去。   此时,顾愈灵活切换弃拳用刀,以让人反应不及的速度一个横扫。   凶狠毒辣的打斗风格和顾愈 的长相毫不相符,他上前一步,用手里那把稍显笨拙的长刀劈开面前挡路的人。   憋了一口气、想戴罪立功的耿平已冲到了宋绘跟前护住她。   顾愈在胡乱飞的灰尘里,拍了拍衣袍,找回两分体面,目光阴沉的看着庞统,“爷爷的人你也敢碰?”   庞统也是硬气,他一把抹掉唇边的血迹,仰着下巴看他,“欺男霸女,看把你能的!” 第六十二章 没头没脑。   庞统这边质问着, 有一个光膀大汉抡着铁锤从顾愈后面偷袭上去。   顾愈忽得侧身,行云流水的退开半步,让大汉扑了个空后,抬腿踹人。他动作来得突然, 大汉反应不及, 被踢中胸口, 后退数步, 被木材绊倒。   他四脚朝天的摔在火堆上, 烫得直叫唤。顾愈矮身躲过其余侧袭来的刀光, 抓起大汉落在地上的铁锤掷过去, 正正中的击中他脑门。   旁人惊慌的唤了声大汉的名字, 顾愈左手里的刀扔到右手, 上前, 白如雪的刀光自他的左肩朝右腹拉下条又长又深的口子,接着, 将人和大汉扔到一处,圆了他们的兄弟情深。   顾愈是主事的。几乎能腾出手的贼匪都往他身上招呼, 但顾愈的武力委实惊人, 硬是从一片围杀里冲了出来,他袍子上沾满了血,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   虽不是什么刀枪不入的神佛,但到底没几分胆色的人不敢近他身。   山匪打杀烧掠向来看重气势,但现在的情况是顾愈杀得无人之境,他们声势已被压制,再打下去估计讨不了好。   庞莹莹生了退意,当机立断的喝到:“我们撤。”   庞统往宋绘所在的角落望了眼,颇有不甘, “可是...”   庞莹莹见他这副模样更来气,拽拉他袖摆,“再不走就得死在这儿!走!”   有命才能欣赏美人儿。庞统眼底闪过决断,给顾愈放了句狠话后,往后缩,扯着喉咙喊了声“撤”。   有他领头,其余人有意识的和他聚在一处,认准一个方向开始突围。   顾愈没追上去,把追打落水狗的事儿交给方沛,他走到宋绘边儿上,看着她沾灰狼狈的小脸儿,耐下沸腾的火气,伸手去抱她。   耿平嘴巴长大,觉着有些不合体统...   顾愈用斗篷将宋绘包住,只露了张小脸在外,“有没有事?”   宋绘摇头,朝他笑。   顾愈将人抱起来,往外走,耿平捶了两下突突跳得厉害的胸口,赶紧跟上去。   庞统干不过顾愈,但也没人能将他留下 。   受伤的受伤,死的死,剩余三十人成功从庙墙翻出,脱离战圈。   庞莹莹站在墙上,仰着一张小脸,目光钉死在顾愈脸上,大喊出声,“顾愈,下回我定不会再输给你。”   顾愈听过扔到脑后,他看着蹙着秀眉,抿唇不讲话的宋绘,面色沉了沉。   “怎么了?”   宋绘睁眼,什么也不讲,只双手环着腹部,目光温得要浸出水。   顾愈心口一窒,额头贴了贴她眉心,“这就去医馆。”   宋绘已疼了不短时间,除了腹部时不时抽疼,还有些出血,医馆的大夫被一群拿刀的士兵围着,战战兢兢的开了保胎药,核了一遍又一遍,才吩咐着药童去煎药。   宋绘躺在床上,侧着脸,顺着开着的窗户能看见青白的天光,她对昨夜还有些印象,大夫进进出出,端了两回药,还一直有人在旁候着。   窗户是她耍着性子让顾愈开的。   宋绘坐起身,流着哈喇子的女孩抖了个机灵站起来,紧张兮兮看她。   宋绘笑了笑,温和的瞧着她,问起自己情况。   女孩一字一句答了,然后拍着胸口保证着,“我爷爷已说娘子没事,这之后只要吃好睡好,娃娃便会无恙的。”   宋绘坐着和女孩说了会儿话便又到了用药的时候,她出去了一趟,过了一小会儿端着黑漆漆的汤药回到屋里。宋绘伸手接了,一勺一勺舀着,喝了干净。   “你知道穿书生袍的大人在哪儿吗?”   “顾大人吗?他夜里便出去了,应还在府衙里审问叛军。”   “这样。”宋绘含了颗梅子在嘴里,向她道谢。   女孩收了碗勺,刚要开门,门先一步从外面推开,女孩垂头说了声“大人好”,交代宋绘刚喝完药的事,顾愈轻嗯了下,迈步进了屋内。   女孩关上门,顾愈在挂着山水画卷的背椅坐下。   宋绘笑笑,刚想说话,瞧见顾愈神色后停下,“大人,是有什么事吗?”   “能有什么事...”顾愈本想一笑了之,但安抚推拉的话说到途中,便停了下来,他笑意得不进眼底,“宋绘,青梅竹马?意中人?...能耐啊你。”   宋绘记起什么时候讲的这些话了,她手指微蜷了一下,面上笑容坦然,“当时急着逃命,便胡言乱语了几句,大人很生气吗?”   “那不至于,想活命说的浑话罢了。”虽这么讲,顾愈心口到底梗了一口气,提不起 笑,更遑说开口关心她身体。   他张不开嘴说这话,也不知在自持个什么玩意儿,但到底是拉不下脸,顾愈坐了半晌后,甩袖起身,丢下句“有事要办”便走了。   顾愈此后几日没再来过,他忙时也三天两头不回庄子,宋绘没太往心上放。   在医馆做事的人有男有女,男人大多在大堂忙,女人则在后面负责些杂事,宋绘暂住在医馆后的厢房,时不时能遇见些干活的女人。   宋绘身体稍好了些,在常遇见的李大娘的建议下,出屋晒太阳。   她没什么目的,随意乱走,碰着了下午正好在坝子捡晒药材的女子,她们边干着活边热热闹闹聊着天,正讲着顾愈虽有些身份,但为人和善的好话。   说着,有耐不住心思的妇人撺掇着谁抓住机会,宋绘顺着妇人目光瞧着的方向看见了一梳双髻的少女,她脸蛋红扑扑的,因这话有些羞怯。   “陈大婶,你别这么讲,大人是成了家的。”   陈大婶啧啧两声,“后屋住着那女人漂亮的那个劲儿,一看就是个妾,她能你为什么不能,你这心思就太直了。”   少女含羞带怯的反驳了一句,而后又讲着,“那日我听人讲,大人抱着娘子来的,他们关系定然很好,我哪插得进去...”   她越是这副没信心的模样,旁人看得便越着急。   陈大婶恨铁不成钢的刮了她一眼,“你傻啊,这大人来医馆几回了,都没去看过她,哪是情浓的样,之前很大可能都是看在她肚皮的面子上。”   她态度笃然,鼓励着少女试上一试。   说完,又偏了话题,讲起隔壁屋生不出孩子的邻居。   宋绘站在墙角,稍有些走神。   肖想顾愈的人多了去了,宋绘没打算来一个气自己一下,只是…她们谈话里透出的顾愈来医馆的事让她后知后觉琢磨出些许不对来。   这几日,他确实没来看过她。   像是在和她生气,...没头没脑,莫名其妙。 第六十三章 我不哭了。   宋绘没去打扰妇人们谈话的兴致, 她绕了一圈,碰见正从仓库搬着担架的男子,向他要了一张躺椅。   男子进屋内翻找了一会儿,还真替宋绘找到了一张我白木椅, 椅子体态修长, 下边儿是两弧弓, 碰碰便会憨态懒怠的晃晃。   男子帮着搬, 在路上遇见了正扶着伤员的耿平, 他和男子换了活计, 让着帮忙把人扶到能躺着休息的房间里, 而后举拿着椅子跟着宋绘走, “娘子怎么出来了?”   “日头下去了, 想晒晒太阳。”   耿平稍反应了片刻, “是我没考虑周全。”他往这方面上了两分心,多问了一句, “这医馆进进出出都是些人,吵了些, 娘子看要不要换个住的地方?”   宋绘偏头看他一眼, “我们还会在这儿待很久?”   耿平摇头,“那不是。”他们只是在这儿等分逃的叛军自投罗网,过不了多久就能收网走人了。   “那不换地方了,在这里住就好。”宋绘指了厢房门外一处空地,示意他将摇椅放下。   耿平再帮着拿了两个软垫铺在椅子上,“我们人都在前院,娘子若是有事便托人传个话,我们就来。”   宋绘笑笑,应下好。   时辰不早, 减了热度的日光铺着,宋绘坐在摇椅上,因晃眼的阳光稍有些走神。   意中人这种话确实是她讲的,当时听到,再由着庞统宣传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再怎么解释都像是推脱和借口,...这人并不好哄。   她正走着神,有人唤她。   宋绘偏头看见刚捡晒药材的少女正端着白瓷碗立在一旁,不须宋绘问,她便自己个儿解释起来,“二妹今日跟着去山里采药了,所以便由我来送药,娘子趁热喝吧。”   宋绘道谢,伸手接了。   少女俏生生立在一边看着她喝药,偶尔问上几个问题。   这个医馆在离鸡鸣寺十来里路的小村落里,附近没什么大的城镇,自也很少来外人,少女问她衣裳、问她首饰、问她胭脂,言语里全是对外面的憧憬。   宋绘没什么特别情绪,挨个答了,很有耐心。   或许是宋绘特别好说话,少女的胆子大了些,“娘子是顾大人的小妾吗?”   宋绘将喝完药的碗放回托盘,应下是。   “那...”少女有些犹豫,后莫约是另外一些个念头占了上风,她开口道:“怎么才能...”她话没问完,后面传来耿平和顾愈的说话声。   少女被吓了一跳,端拿着托盘和碗,像个兔子样跑了。   宋绘目光跟着她走了一会儿,若有所思,过了阵子,她收回目光,瞧向走出拐角的顾愈。   顾愈难得穿了黑色的袍子,暗色系的衣裳没压住他骨子里的细碎舒朗。   他按捺下心底里横冲直撞的心绪,走到宋绘跟前,揉了揉额角,尽量平稳些开口道:“用饭了没?”   宋绘站起来, 抚了抚七皱八褶的裙摆,应道:“还没。”   橙黄的夕阳从天际横过来,宋绘漂亮得像是画出来的一般,顾愈眼底情绪松了松,“一起用吧。”   宋绘安静的瞧着他片刻,应了好。   顾愈生气这事,宋绘能猜着几分事由。   以他性格,给些时间,他自己个儿也能平复好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只是...这事儿也有其他处理法子,不过就是得放下两分面子。   顾愈跨进门槛,回头看她,“想吃什么?”   宋绘收起乱七八糟小心思,“什么都好。”   顾愈目光在她腹上落了片刻,喊了耿平去问大夫。   宋绘这儿还有他两套衣裳,她服侍着顾愈给他换了,喊人帮忙打些温水给他洗盥。   小村落的大夫估计行了大半辈子医,还是头回做这种事,耿平去了一炷香才将晚饭单子列回来。   顾愈接过看了眼,让耿平去安排。   耿平应下,走时顺便将木架铜盆里的水给倒了。   七月已是盛夏,暖风往木屋里毫不客气的推涌热气,在稍有些简陋寡淡的院子里,零星长着些碧绿碧绿的野花野草,墙壁爬着藤蔓,因无人管束,整片整片的舒展。   黄灿灿的阳光斜射进屋里,前院的喧闹吵闹声像被日光一刀切了两段,这边只能听见顾愈和宋绘的交谈声。   宋绘话稍微多些,声调很软,落在耳边,好听悦耳。   她讲的东西古里古怪,不知从哪个药童哪里听来的治痔疮的方子。   银花黄芩、大生地、连翘败酱草,川芎当归地榆,数量是三钱还是四钱都记得清清楚楚。   顾愈觉得好笑,“你记这个做什么?”   宋绘神色跑了下神,轻轻回到:“无聊记着玩。”   她情绪下坠得突然,又直直白白的没个遮掩。   顾愈瞧着她,“待着无聊了?”   宋绘安静了片刻,不像往日的体贴,点头,“我不想在这儿继续待了。”也就讲了一句话,宋绘突然开始哭,她哭的时候也不出声,就只有泪珠子大颗大颗流。   被眼泪润过的眸子透亮,有说不出的天真气,她边哭,倔着脾气又重复了一回,“不想待了,我要回彰安。”   宋绘平时有多乖顺,这时候哭得就显得多可怜。   顾愈沉默了一会儿,语调轻缓,似有些无奈,又有点说不出的措手不及,“你哭什么...又不是不回了,这边事都结束了,马上就会回去。”   他指节在桌边缓缓叩了两下,“过来。”   宋绘边安静的哭边走到顾愈身边,被他拉到怀里坐着。   “无缘无故的,怎么?”   “才不是平白无故, 这医馆的姑娘喜欢你,...她想给你作妾,哪怎么行?...这里不能再待了...我们什么时候才回彰安...?”   让顾愈知道她在意他的法子有很多,当然,最简单的法子就是直直白白讲出来那些个不太上台面的占/有/欲。   顾愈盯着哭得惨兮兮的宋绘,稍安静了一会儿,带笑,神色明亮温和,“就这?...那有什么好哭的,妾不妾的也得我点头才着数。”   他笑声带了两分轻快,意中人这事被宋绘轻描淡写就给揭过去了,她中意谁一目了然。   宋绘红着眼角瞧他神色片刻,喃喃,“这样啊...那我不哭了。”说完,宋绘将眼泪擦到顾愈衣襟上,得了他一声笑。   光线渐昏暗了下去,耿平端着三菜一汤进屋,顾愈陪着宋绘用完饭,晚间在她屋内歇下。   叛军已抓得差不多,剩下还没来鸡鸣寺自投罗网也就是少数了,顾愈不打算在这儿待,把事全权交代方沛负责,领着宋绘回去彰安。   至于宋绘说的医馆姑娘,顾愈走前见了一回,不过转眼便忘了她介绍的名姓,非要想的话,只能想起宋绘委屈哭了的表情。   顾愈骑在马上,想到宋绘,莫名其妙又发笑。   安兴朝这事儿已到了收尾阶段,之后的事也都是些零碎小事,莫约秋分前后,他们便可以回临安了。 第六十四章 懒散娇气。   为了走平稳些, 顾愈领着宋绘绕了远路,本最多三日的脚程被生生拖成了大半月,他们临着八月才上了回彰安的官道。   阳光明媚,枝叶繁茂的树木盛着绚烂的日光, 清晰而蓬勃。   青石路上不时能见着来往的行人车马, 护着商队的镖师、自己讨生活的货郎又或是避完难回乡的一家三口...   经历了数月惊变, 城镇似重新找回了两分热闹和繁华。   没有人提前给庄子递信儿, 顾愈和宋绘到了庄子大门, 临时收着消息的下人急匆匆的迎了出来。   他们没什么行李, 也就几套换洗衣裳, 这边几人忙着下东西, 更多的人问过好后, 忙着去准备吃食和热水。   绍南城内的财物清点、修缮房屋、民众登记这类小事用不着顾愈, 但到底有些事必须经过他,顾愈和宋绘讲了声, 没歇口气,又离开了庄子。   宋绘回了往日住的屋。   门槛上留着几道刀痕, 屋内瓷器摆件换了别样, 宋绘在新换的明黄花梨雕龙八仙桌边坐下,问起这段时间庄里庄外的事。   绍南被围,叛军外逃,虽有漏网之鱼,但敢明目张胆杀人跑路的也就庞统那些个人,他们之后再没有发生什么骚乱。   但到 底出了一件和宋绘有些关系的事,庞统带人杀去了宋家,死的死伤的伤,小辈里只剩下宋谦和宋巧还活着了。   钟娘边讲边打量宋绘神色, 见她情绪平稳,斟酌片刻,继续道:“宋老夫人去了,因娘子你和大人都不在,我们便没遣人去,只白包包了些钱...”   宋绘抬了抬眸,目光在她身上顿了数息,“什么时候的事?”   钟娘算了算日子,应道:“得有半月了。”   那也就不赶这一时半刻回去,宋绘略走了下神。   春瓷进屋,在旁候了会儿,瞧两人没再继续讲话,轻声插/到:“娘子,水烧好了,是现在沐浴还是待会儿?”   宋绘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回来,让把水提进屋。   宋绘洗了澡,昏昏欲睡的坐在矮塌上由夏陶绞头发。   天气暖和,也就两刻钟,头发懒干只余一些润,宋绘抵不过乏意,上了床榻。   她睡了一阵,钟娘来问午饭的事,宋绘没什么胃口,窝在被子里没个起来的意思。   直到晚间,顾愈买了些冰回来,钟娘说要给她剉冰做冰碗,宋绘才有了些精神。   宋绘起身,按着往日习惯服侍着顾愈换衣裳。   他低头瞧着她认真解衣领盘扣,问道:“下午做什么了?”   宋绘抬着黑白分明的眸看了他一眼,“洗过澡便睡觉,一直睡...大人这回来我才起塌。……认真讲起来的话,什么都没做。”   说完,宋绘便又垂下眉眼去解盘扣。   她穿着粉白里衣,没戴头饰,安安静静的,懒散又娇气。   顾愈向来不喜谁娇贵难伺候,但他却看宋绘这样极其顺眼,语气温和的开口道:“明日我让耿平去定做个小的冰鉴箱子,到时放马车里,去临安的路上也舒服。”   宋绘挂了衣裳,“大人已定下什么时候走了吗?”   顾愈在桌边坐下,自个儿倒了杯茶,“暂时还没确定,不过也就这三五日的事。”   宋绘安静坐到他边儿上,“那要不要提前收拾行李?”   听这话,顾愈看了看屋内摆设,摇头,“带几件换洗衣裳便是,其余东西去临安再置办。”日光温和,顾愈的声音顺着散着暖意的光伸过来,“这庄子往后还会来,你东西放些在这边也方便。”   宋绘安静看了他片刻,弯眼笑着应好。   钟娘端着冰品进屋,把剉的满满一冒尖的碎冰放宋绘面前。   贴着碗壁放着四五种蜜饯,中间儿的冰压严实些,灌上糖水,各种颜色交叉着,极为好看。   钟娘见宋绘拿勺,多嘱咐了一句“贪凉伤胃”,宋绘点头,安静把目光投向顾愈。   顾愈笑了笑,让钟娘多拿一个勺来,和她一块用。   舀了两勺冰,宋绘想起宋家的事,和顾愈提了两句。   顾愈抬眸看了她一眼,“他们来找你了?”   “那倒没有。”   “既没找上门,那便别去了。”顾愈目光落回 冒尖的碎冰上,语调没个起伏,“庞统这事没找他们算账已经是手下留情。”   宋绘不知事情的全貌,并不太明白顾愈话里深意,但琢磨琢磨,宋绘觉着自己好像也能猜着。   她虽没掩饰身份,但也没打着顾愈旗号大张旗鼓做些什么。   她在岁安温泉庄的事、她和顾愈的关系也就那么一些人知道。   庞统分明去找去了宋家,如若不是有个什么事,宋家里的人说了什么,……他们应不会临时改了目标冲她来才是。 第六十五章 临安顾家。   知道这些, 满腔愤怒心灰意冷倒不至于,不过宋绘觉着没什么必须得回家看望谁的必要了。   她本以为在顾愈摆了分明态度的情况下,没机会再见着宋仁礼,但这无疾而终谈话的第二日, 宋仁礼便找上了门, 说是有事要告知顾愈。   他似有所倚仗, 并未给递话的护卫陈述事由, 有些摆谱的说“见了便知”。   拿架子这些事都是顾愈玩剩下的, 他根本对宋仁礼要讲的东西不好奇, 轻飘飘回了个“没空”, 便继续和宋绘下棋。   宋绘了解宋仁礼的性子, 知道这棋是下不了了, 她放了子儿, “大人晚间还会出去吗?”   “怎么?”也不待宋绘接这话解释,顾愈抿了口茶水, 继续道:“应该没什么事要忙。”   宋绘弯了弯眼,“那晚上再将这棋下完吧。”她话音刚落, 耿平去而复返。   他拱手, 低头道:“大人,宋老爷好像是为袁珠表小姐来的。”   顾愈抬了抬眉,“人在他那儿?”   耿平依着宋仁礼的说辞,重复了一遍。   也是碰巧。宋仁礼前几日被官府叫回去清点产业,遇着了一直被困在绍南的袁珠,宋巧与她相识,宋仁礼便出面和官府那边的人交涉,将人带了出来。现人在宋家的庄子里住着。   顾愈偏头看了一眼耿平,“把人领去前堂坐着吧。”   耿平应下是, 退出屋子。   宋绘下榻,替顾愈拿了袍子,顾愈展着双臂由宋绘帮他穿上。   她没他高,理衣襟时需稍踮脚,像是贴着要亲他。   顾愈顺了她的意,碰了碰她唇珠。   他动作坦然随意,透出无言的亲昵,做了这事儿,他注意力飞到别处。   按理讲,袁珠既找着了,那该直接把人送来,这么装模作样上门拜访,显然有个其他什么目的。   顾愈单手拿茶盏,将余茶一饮而尽,目光在宋绘面上落了片刻,“若是困了便上榻睡会儿觉,饿了便让钟娘给你做些什么吃的,不必等我。”   宋绘眨了眨眼,笑着应好。   墨绿色绣暗竹纹的袍子,宽袖长摆,衬得顾愈清俊儒雅,她低头帮着 最后整理好腰带,退开半步,送他出了房间。   顾愈走了,宋绘把没下完的棋往后补了十几手,发觉怎么下会更好控制棋局走向后,又将作弊下的子儿取掉,装作无事发生的做小孩儿衣裳。   她这件小衣服已做了不短时日,现差不多到了收尾时候,将两片袖子缝好便像模像样。   小孩儿皮肤柔软,估计穿用都得上好的丝绸,她做这些与其说是有备无患,不如说靠这些寄托下那些外溢的期待。   宋绘将小衣给春瓷,让她拿去过过水,钟娘进屋,说是估摸着顾愈赶不及一起用饭,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宋绘想了一小会儿,要了腊肠饭。   钟娘本就提前煮上饭了,得了宋绘的要求,便手脚麻利的忙活起来。   农户每年都有熏腊肠腊肉的习惯,做法也很简单,饭煮到一定程度后将肥瘦相间的腊肠加进去,在差不多可以出锅时淋点温热的淡酱油,腊味特殊的油香融进热饭里,诱人食欲。   也就一刻钟,香喷喷的腊肠饭便上了桌。   宋绘呼了两下,咬碎腊肠的肠衣,开始用。   米饭香甜,腊肉肥瘦相间,宋绘忘了约束,吃得稍有些过量。   钟娘来收拾碗筷,喊夏陶陪宋绘出去走走消食。   夏陶应下,去拿宋绘外出穿得上的衣裳。   宋绘正巧有些出去的想法,自己选了颜色。   没顾愈应允,宋绘倒不会莽莽撞撞跑去前面,但温泉边上的阁楼居高临下,能将庄子里里外外都看到。   阳光还好,快成熟的稻田黄灿灿的成片。   阡陌交错间,有扛着农具的汉子,有三五成群聚团打闹的孩童,一个不小心有个娃摔进田里哇哇大哭,引得远处屋里忙活的妇人探出头。   宋绘趴在阁楼栏杆上,看着汉子将娃从田坎里拉起来,拍拍他衣裳上的灰,宋绘不太确定两人是不是父子关系,便见拿着锅铲的妇人风风火火跑近,连拉带扯的将小孩弄回家。   宋绘坐了小半刻钟,紧紧闭着的正屋屋门打开。   宋绘瞧见穿着朴素规整的白袍的宋仁礼,他眼底青黑,精神状态算不得好,但也没缺胳膊少腿,也算不幸中的大幸。隔得远,宋绘听不清宋仁礼和顾愈在讲什么,但他脸上带笑的朝顾愈拱手,显然要到了满意的结果。   人与人间关系是件难说黑白的事,牵扯到长辈亲属、血脉亲情更要麻烦些。   反正往后也不会再有机会来往,以这样平稳友好的 局面收尾也好。   宋绘没问顾愈和宋仁礼谈了什么,顾愈也没讲的意思,只是第二日一早,便有人将袁珠送了回来。   她消瘦得厉害,双颊内陷,皮肤发黄,在见着宋绘后,呆滞的反应了数息,牙齿打颤,露出几分狰狞,“我要掐死你掐死你——!都怪你这个狐媚子!”   钟娘摁住想上前的袁珠,在顾愈的吩咐下,领着她去偏院洗漱。   顾愈偏头看了眼宋绘,道:“她稍出了些事,情绪可能不太稳定,你担待着些。”他停了片刻,接着道:“今日.你收拾些必须的东西,明个一早差不多就要出发了。”   袁珠这模样确实需要回熟悉环境好好安抚,宋绘没反驳这仓促的计划,乖巧应下。   八月十二,天空浮着铅黑色云层,十辆马车凑成列,在秩序井然的护卫保护下,冒雨去往临安。   因绍南被朝廷拿回,一时间,大宁皇室的威信走往高处,一路上,车队没遇到盗贼山匪,非常顺利的在九月初一到了临安城。   临安位于淮河水上游,地缘辽阔地势平坦,是数个王朝的首都。绍南虽也是自古繁华的大城,但相比于临安来讲,依旧少了那么些延绵千年的皇城才能拥有的气势。   高低屋檐相叠,亭台楼阁相邻,门阀权贵皆聚集于此,掀开车帘稍抬一下目光,便能看见巍峨宏伟的宫墙。   他们离开彰安那日在下雨,到临安的这天也在下雨。   在青灰色的雨幕里,楼阁府邸商铺拱桥...从视野挨个掠过,顺着宽敞的街道往前走,再转过街角走半刻钟的样子,便能看见挂在威严官邸门屏上、写着顾公爵府的牌匾。   朱红色门两侧蹲立着石狮,未分家且由着大房平袭继了公爵爵位的顾家人便住在此处。   顾愈敲了敲车厢壁,宋绘扒着车窗沿看他。   顾愈拽了下马绳,垂目光看她,交代道:“袁珠的事,我得亲自去和祖母讲,耿平带你去我住的地方,你先归置下东西,我晚些再回去。至于问安这事,明日再说。”   宋绘乖巧应好。 第六十六章 养在身边。   顾愈扔了马缰下马, 拍了下稍起了些褶皱的袍子,跨腿从正门进。   耿平牵着没了主人的马,领着宋绘在的马车车队从侧门进了公爵府。   高门大院规矩都多,马车该停哪儿都有章程, 宋绘进了府内便被人喊下车步行。   夏陶已注意着给她撑伞, 但雨势凶猛, 也就走了半刻钟, 宋绘鞋袜裙摆几乎都湿了。   戴银钗银镯的老仆停下, 宋绘跟着慢了脚 步。   仆从懂尊卑, 倒没个欺生的意思, 但说白了宋绘也只是个妾罢, 让府上奴仆热情相待也不可能。   老仆目光从她面上扫过, 而后开口道:“三郎君的住处就是这里, 娘子要住的屋子都已提前打扫过,娘子归置下物品便可以歇了, 晚些时候有人会送饭来,如若娘子有什么想吃的也可以让人去后厨讲。”   宋绘应下, 道谢。   老仆收下宋绘打赏的银裸子, 弯膝施礼离开。   钟娘虽跟着顾愈做事多年,但进高门大院还是自觉不自觉的显出几分局促,她立在宋绘身后,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宋绘隔着雨幕打量着稍有些年头但因精心保护显出几分古味的屋舍,慢慢地,开口道:“进去吧。”   钟娘有了事做,松口气,安排着人将几箱东西抬起来。   宋绘的住处在西面,穿过垂花门后得走好一会儿, 虽然位置有些偏,但胜在地方大,整体讲还算不错。   春瓷挂着婢女的名头,实际开始做管事娘子的活计,她和宋绘讲了声,便带着八个从彰安带来的小孩去了后罩房。   毕竟是重规矩的公爵府,耿平等人不太好长时间留在后院,放下红木箱便走了,刚还闹腾拥挤的屋子一下变得安静宽敞。   钟娘开箱翻出张干净帕子给宋绘擦头发擦脸,边吩咐着夏陶去小厨房烧些沐浴用的热水。   夏陶撑伞出去,很快便回来了。   房舍虽配有厨灶,但没备下烧火用的柴木。   宋绘拧着半湿的袖摆,抬眸瞧了她一眼,“去问问到哪儿领。”   夏陶小鸡啄米点了两下头,“我这就去。”她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多交代了一句,“娘子还是换一身干净衣裳,免得着凉。”   宋绘弯眼,应下这份好意。   在顾愈看来,他们既已回了府上,那接下来便是些程序化的东西,但实际上对于刚落脚的宋绘来讲,两眼一抹黑,什么都是手忙脚乱。   待他们这边弄到柴,正式烧起水时,顾愈也将袁珠的情况讲得差不多了。   顾老夫人有心想数落袁珠几句,但世道这样,也怪不得她。   老人叹口气,开口道:“也怪我当时没把她看严...,这一路你辛苦了,这事我会看着办,说说另一件事。”老夫人面庞方正,两颊肉稍有些下垮,头发花白,看上去仅是个慈祥老妇,讲到这里时,浑浊的眼里闪过一道精明的光,显然人并不如着长相那么随和慈祥。   顾愈笑笑,“宋绘的事?”   顾老夫人双手叠着握住拐杖头,“叫宋绘是吧...我这老了记性不好,芸娘上回回来和我讲了多次,我都没记住这孩子 的名字。”   这是闲话,不须顾愈附和些什么,老夫人说过后便跳到了正题。   “她肚子争气,入门便怀上让我宽心不少,...人是好的,但这小孩儿出生了不能由她养在身边,先不说合不合规矩,到时你要说亲时,养着孩子的侍妾会让女方生顾虑。”   顾愈听过,懒散随意的点头,“这事我心里有数的。”   “我还不知道你这性子,说是有数有数,哪里把我说的话放心上了。”   当年他糊弄着老夫人要娶妻娶妻,转头便跑去边关为国为民了,要不哪会这把年纪还没个子嗣,想到往事,顾愈笑了笑,正儿八经应了顾老夫人的话。   “这小孩儿哭哭闹闹的,要祖母你这么大把年纪带也不合适,宋绘自个儿养着便是,往后说亲,哪家在意这事换一户人家不就得了。”顾愈态度有些光棍,不算高的语调满满的随意洒脱。   顾老夫人因他随便的立场不太赞同的蹙了蹙眉,道:“这后院上的事低人一头,正式说亲时便要矮十分。”   “还不知哪年哪月的事去了。”顾愈手指习惯性的叩了两下,偏头看老夫人,确认起正事,“皇上前月去别宫避暑了?”   顾老夫人点头。   皇上上半年体虚神衰、无法下榻的谣言算是不攻自破,顾老夫人想到变化动荡的局势,一时间给顾愈娶亲的热情又消减下去了几分。   皇权更迭,作为大世家,在整个当口更得慎言慎行,因一念之差而覆灭的家族不在少数。   涉了上头,顾老夫人声调比之前低了不少。   “你大伯看好二皇子,我虽把他这念头暂时压下了,但二皇子声势如日中天,他私底下不一定会听我这个老婆子的,...你矮了辈分,有的事不好提,但这事上你得多看着些。”她眼底闪过忧色,“我说过他多次,他一直拎不清,我们顾家哪需这些没个准数的荣光...”   顾愈和老夫人聊了半个时辰,有正事也有些不重要的闲话,一直聊到午时。   外面有人问用膳的事,老夫人偏头看了顾愈一眼,问他要不要一起。   顾愈摆手拒了,“改日吧。我这衣裳湿了,想回去换件。”   “也是。”顾老夫人点了下头,“我就不留你了,明日把你那妾室带来我看看。”   顾愈应下好,正要起身,想起个事儿喊了声“祖母”。   顾老夫人抿了口茶润喉,“怎了?”   “芸娘教人有一手,我便把她留在彰安帮我给人教些规矩,翻了年再还给您。”   顾老夫人哪会因这些小事念叨顾愈,点了下头,没细问什么。   顾愈冒雨回自己院落,在正屋稍作停留后便去了宋绘落脚的院里。   宋绘湿着头发站在走 廊下看雨,另一边,几个仆人正提着冒热气的水桶往屋里去。   显然到院里这么久,还没能沐浴。   顾愈眉头往下微压了压,走到她跟前,问到:“怎么回事?” 第六十七章 直白尖锐。   能怎么回事, 不过就是下人伺候得不够精细罢了。   想要达到下马威的效果,这事怎么讲,用怎样的姿态来讲是需要琢磨的...   宋绘安静的看了顾愈一会儿,弯着眼和他讲话。   她没做什么修饰, 也不存在有个什么抱怨, 按着实际的讲。   最开始是不知去哪领柴耽搁了会儿时间, 然后是不知到哪去打水, 最后又因为浴桶香胰子这些大大小小得用的东西找来找去, 不知不觉便拖到了这个时刻。   她模样虽窘迫狼狈, 但说这些话时没什么烦躁委屈的情绪。   越是这样乖善可欺, 顾愈越计较下面人不上心的姿态。   钟娘就近跑了直线, 冒雨走到宋绘和顾愈跟前, 行礼后, 轻声道:“娘子,水好了, 先洗澡吧。”   宋绘偏头看了顾愈一眼。   顾愈目光温和的在她脸上落了落,“去吧, 其余事等你洗完澡再讲。”   宋绘这才应了钟娘的话。   宋绘洗完澡从浴室出来, 钟娘已替她铺好了床。   床被套子豆粉底绣碎花,颜色活泼,给因着暴雨而光线压抑的屋子增了两分亮色。床榻四面角挂着粉白色薄纱,防着晚上的蚊虫。   钟娘见宋绘在桌边坐下,替她翻了个茶杯,倒上水。   宋绘抿了口茶杯沿边,问道,“大人不在吗?”   钟娘似早就有话想说,宋绘一问, 她立马回到:“刚又被老夫人那边叫走了。”   因为什么事,宋绘大概有个计较。   她还没问着印证心里想法,钟娘便竹筒倒豆子开始讲。   老夫人年事已高,早不管事了,公爵府是顾大夫人掌家,大大小小的事都要经她手的。   顾愈常年不在临安,因而仆从不多,这回宋绘来了,顾大夫人便临时拨了些人手到西厢房做事。   奴才规矩都是教过的,虽出不了什么奴大欺主的事,但下雨天懈怠几分也正常,再说了也不是服侍什么正经主子,...   但就这么个事情,顾愈便不声不响把人都给遣了。   事是小事,但涉及颜面便是大事了,大夫人不管不顾的冒雨闹去老夫人那里告状,顾愈作为始作俑者当然要过去听训。   宋绘听完这么个闹剧,无声眨了眨眼,顾愈虽和她讲过在临安要相处的人有哪些,但作为小辈,他没太多评说各自性子,但现在这情况瞧起来,这大房家的长辈颇有些意思。   钟娘说完,免不了忧 心忡忡,“事这么一闹,老夫人那边莫约会对娘子印象不好了。”   宋绘也没想到顾愈把事情闹这么大,不过...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宋绘没太上心,敷衍的点头,接了钟娘的话,“是啊...”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混着哐当哐当的暴雨声,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请问宋绘宋娘子在里头吗?”   钟娘稍抬了下脖子,扯着嗓子回了句“在”,而后走了出去。   来的人是老夫人身边的婢女,说是有些事要和宋绘。   闻言,宋绘起身,由着钟娘帮忙套了件淡青色大袖衫,从卧室走出去。   穿着青莲色衣裳的女子俏生生站在屋中央。   虽是下人,但她穿着平滑光泽的绸缎料子,插/着一支桃粉银簪,胭脂唇脂都抹得齐齐全全,说是哪小门小户的小姐也是有人信的。   她看见宋绘,笑容得体的朝她行礼问了好,而后道:“娘子车马劳顿,一路辛苦了,奴婢桃红,有些个事儿大夫人不愿管了,奴婢便听老夫人差遣来和娘子讲一讲。娘子愿意听就听,要是不愿听,往后哪里不知道了别告状说是奴婢没交代周全。”   桃红的长相并不刻薄,说话态度也还算亲切,但话里有话的讲话方式显出几分尖酸挑剔。   瞧她这模样,应该是闹剧闹完了...   宋绘属于好相与又不好相与的人,没太触及底线利益的事,就有些任人揉搓,桃红这表现就归于这类可有可无,没什么好生气的事里。   她态度很好的笑笑,在空椅子坐下,任由桃红发挥。   桃红说的是恰是宋绘当下最想知道的,零零总总,数十项,都是和往后息息相关的规矩。   顾家是没分家的,宋绘的一切开销例银之类都要从公爵府的总账房出,衣裳冰块炭火这些每月都是有份例的,若是有个需要,便得拿腰牌去采买那里领取...   院里虽有小厨房,但因顾愈后院还没个正式的主子,所以过去是不开火的,现在也不能说因为她破例,她要是想吃个什么,可以给后厨讲,但能不能吃得上还是需要看府上有没有食材。   至于去哪儿请大夫,每日要不要请安这些小事更琐碎了些,宋绘囫囵着听完了,实际上适应起来莫约需要些时日。   桃红讲完后,给了往后作为凭证的牌子。   牌子是用浅黄色的降香黄檀木做的,规规整整的八边形,边上雕着小花,下面吊缠着红穗,中间写着宋绘的名字和身份。   “这样的牌子就一块,娘子不须得给下面的人,若是丢了,便要去和账房说一声,那边会再 做新的牌面,...娘子可还有什么问题?”   “没了,辛苦你走这么一遭。”宋绘收好牌子,偏头看了眼夏陶,夏陶上前递出了个银裸子。   桃红虽姿态有意无意露出些高傲,但收打赏却没跟宋绘客气个什么。   夏陶见两人将正事讲完,轻声问道:“娘子你饿了没?要不我先去拿饭?”   宋绘看了眼慢慢变小下去的雨,“稍会儿吧...大人应该也要回来了。”   红木箱子摆在起居室路中间,打开过了,里面东西都已归置,只剩下空箱。   之前进进出出踩出的水渍脚印还没清理擦拭。   桌椅屏风高脚桌这类基本的家具虽然都有,但没个摆件器具这些,各处大大小小都显出刚落脚的仓促。   宋绘没理会这些细微末节,她走到屋门边,安静望着青灰色的雨幕。   雨水顺着屋檐柱梁往下流,填满青石板路间的小沟,稍起了些风的话,雨便会落到屋内,宋绘会星点细碎的雨弄到,不过她并不介意,依旧站在门边上望着浸在雨幕里的拱门。   顾愈出生的起点高,他从小受着好的教育,有主见也有着强大执行力,他在繁华城池待过,也去见过野蛮荒漠。在她看来,顾愈就像是颗被瀑布冲刷拍打了多年的石头,圆润平滑,身上没什么尖锐的东西了。   因而,他那些突兀的、少见的直白而分明的好意,宋绘是感谢的,至于这之后或好或坏的后果里,...她能保护好自己。   她想着事儿,雨声里传来不合拍的脚步。   宋绘偏头,看见顾愈打着伞从拱门另一面走了进来,他走到廊下,收了伞,抖抖身上的雨水,走到宋绘跟前,“用饭了吗?”   “还没。”宋绘穿着豆粉色裙衫,系着文静素淡的灰色腰带,模样乖巧,她弯着眼补充着,“我想等大人回来一道。”   顾愈心头一跳,身体跟着起了反应。他先是有些高兴,而后又因着自己这愣头愣脑、受着宋绘摆布的反应有些不甘心。   他瞧了宋绘一眼,“我这给你跑前跑后,你还算有点良心。” 第六十八章 不是时候。   沐浴用的水已经备好, 特别有良心的宋绘卷了袖跟进浴室帮忙。   顾愈当着她面脱/了衣裳,坦然的应下她的注目礼。   宋绘稍抿了下唇,无声抬眼看他,离春天还早得很...   她眼型特别好看, 仰头望着人时就 像娇养着的猫咪眼睛, 弧度圆润漂亮, 眼线走到眼角处又会微微往上翘, 鸦色的睫羽轻扇, 乌溜溜的瞧着他。   乖巧可怜又可爱。   顾愈喉头微滑了下, 抬手挡住她眼睛。   宋绘有些莫名, 下意识的伸手去扒他的手指, “大人?怎...”   她话还未讲完, 顾愈声音响在她头顶, 声音半暗,有些烦躁, “所以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啊。”话到最后,他声调低了两个度。   可能是暴雨作祟, 又有可能是早就生了想法, 一些隐晦的心思化作蓬勃汹涌的念想。   宋绘的眼睛被捂住,他掌心温热,似乎整个人的体温就比她高不止一个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视野重新变亮,顾愈浇水帮她洗了手。   宋绘眨了眨眼看他。他已恢复了平日常态,只余着眼角带着还未消退下去的红,衬得俊朗儒雅的五官多了几分难掩的味道。   在察觉到她的注视,顾愈偏了偏眸,语气里已没了气急败坏, 声线平稳:“怎么?”   宋绘收回落在他脸上的目光,摇头,“没什么。”   顾愈没刨根问底的打算。   他坐进浴桶,双臂搭在桶边上,由着水满出,漫了一地。   浴室会尽量以有倾斜角的地面为基础,地上的水缓缓顺着地势差流到低处后,顺着砖间凿出的孔洞流出去。   宋绘拿瓢替顾愈浇水淋湿头发,而后在掌心打上皂角沫,从发尾开始揉搓,帮他洗头。   她认真做着该做的份内事,没再讲话,一时间浴室没了声。   顾愈神色餍足倦懒,垂眸瞥了眼她的腹部,“离预产期还有一月吧?”   宋绘做着手上的事,边回道:“一月半。”   顾愈没算过日子,没想到这一问才察觉时间比预想中还要长。   他沉默了小会儿,突然开口道:“那加上月子就是三个月。”   宋绘不太懂他为什么忽然提这,简短应了声“是”。   这话问得突然,结束也是,虎头蛇尾,像是闲聊。   过了小会儿后,顾愈偏头看她,神色正经了些,“此前,皇上忌惮我在边关的声势,强行将我抽调回来,能回来吃喝玩乐,我自没有找苦吃的理,便回来了。”   虽是这么说,实则是没选择的事。过刚易折,在声望顶端退下的姿态能安当朝皇帝的心,这是必选题。   顾愈不会平白无故讲这些过去了的小事,宋绘听着,时不时附和一两下,表示正认真听着。   顾愈在西北边关待了这么多年,也培养出来了不少打仗的苗子,但军队派系严重,并非有领兵之才便能得 重用...,现整个边关军的最高将领是皇帝提拔上来的新人,虽有两分武艺,但实则没有什么大局观,几场小战打下来乱七八糟,根本见不得人。   边关局势说不上乐观。   宋绘不懂国家层面上的事,对于所谓的局势派系也一知半解,她安静听着,比起获取什么信息,完全当个增添乐趣的小故事。   似觉着铺垫得差不多,顾愈停下片刻,他双臂放在浴桶边上,仰头看着屋顶的横梁,声音多了几分郑重,“今个儿刚有消息传回临安,大魏军连下五城,如今已到了香溪境内,要还拦不住...,呵,长驱直入打进临安也不是不可能。”   宋绘在掌心打上香胰子,揉着他耳根后面。   顾愈捉住她的手,亲了亲她指节,继续着,“若形势没个好转,短则三五月,多的话一年半载,皇上必定会重新启用我。要是三五月就得走,...”他话讲到一半,虚了虚眼,“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他拧眉思考的事情根本不正经,宋绘不理会他了,拿瓢舀水顺着他耳廓冲水。   顾愈偏着晃了晃头,“耳朵进水了。”   “哪有这么金贵。”虽这么讲着,宋绘伸手捂住他耳朵,再冲了第二回 。   顾愈阖上眼,由着她弄。   顾愈洗完澡,外间也备好了午饭,两人随便用了,坐着闲聊了两刻钟,一同上榻午睡。   宋绘一觉睡醒时已是下午申时,顾愈已不在屋内了,钟娘讲是友人相邀,顾愈一个时辰前便出去了。   钟娘递了本册子给宋绘,“大人走前说将库房登记的册子给娘子,娘子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便直接从这里面拿便是。”   宋绘随意翻了翻。   册子里分门别类的列了各种上好木料做的家具摆件,又或是瓷器绸缎之类。往后要是在这里长久的住,这都是些早晚得置办或是采买的东西。   顾愈对她算是很好了。   挑东西这事得慢慢来,不急,比起这个,有另一件事得定下来。   宋绘偏头看了眼夏陶,“替我将春瓷叫来。”   夏陶弯膝应下,出了起居室。   大夫人那边派来的下人虽都遣走了,但对她院子的运作影响不大,她从彰安带来的人填上差不多能补齐位置,如果还缺一个半个,到时再买就是。   人填缺后就由着公爵府统一发月银,往好的想,她还省下了一笔钱,这事儿说起来,也是个好坏参半的结 果。   她正想着人手的事,春瓷已跟着夏陶进了屋内。   她向宋绘行礼问了好,宋绘没多掰扯些有的没的,直接问起由她挑选带来临安的小孩。   春瓷恭敬垂着头,答道:“有两个丫头学规矩快,脑子也灵光,可以安排在娘子身边服侍,另外有个丫头叫小翠,说话直快,但好在做事麻利,有一手好厨艺,可以跟在钟娘身边打打下手。另外四个男孩相差不大,还有个丫头没什么特别突出的,好在做事认真,随意安排便可以。”   宋绘抬了抬下颌,“将人领来我看看。”   人是什么性子,是怎样的,还是要自己处才知道。   宋绘没多询问什么,按着春瓷的建议将人分到了各个位置,留在身边的两个小丫头,大些的唤作秋谷,小些的便叫了冬霜。   至于跟着钟娘的那个女娃,宋绘没管,由着钟娘看着取。   她忙完这些,晚饭前余下的时间本想好好挑挑家具,但今个早上才见过的桃红又来了,说是老夫人想要见她,让她现在就收拾收拾去一趟。   顾愈不在,老夫人是掐准了时间要见她一个人。   宋绘不知来者善不善,但迟早也是要见的人...虽然意外,要说惊慌失措也不至于。   宋绘弯眸向传话的桃红道了谢,开口道:“稍等片刻,我换件衣裳。” 第六十九章 唤作澜清。   铜镜侧边写着“徽州薛明阁造”的商标字号, 宋绘目光将它细细描摹了一遍后,落回镜面里的人儿上,夏陶已替她梳好头,茶色手绢包着发髻, 露出光洁额头和清澈眉目。   宋绘选了一支和布料颜色相衬的嵌珠翠玉簪, 而后起身, 由着秋谷在齐胸衫裙外套上浅青色的大袖衫, 出了卧室。   桃红在前领路, 宋绘乖乖跟着出了院子, 往北上面走。   雨已停了七七八八, 天显阴灰色。   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后隐隐显出些岩石原本痕迹, 倒映着从云后探出半张脸的夕阳, 给繁华的皇城增了几分清闲情绪。   走了莫约一刻钟, 进到一花圃修剪得规整的院子里,桃红停下, 扭回头看她,“娘子, 到了, 请随我来吧。”   宋绘没什么特别情绪的弯了弯眼,跟着走进屋里,见着了陪顾家走过风风雨雨六十载的顾老夫 人。   老夫人穿着一件褐色锦线织如意纹袍子,手里转着一串有木纹的佛珠,小声念叨着什么。   在听见脚步声后,她手上动作慢了些许,略有些浑浊的目光落在宋绘身上,没个遮掩的,赤/裸/裸打量她。又在宋绘要给出反应之前, 阖上眼,慢悠悠道:“来了啊。”   宋绘稍眨了一下眼睛,也不管老夫人看不看得着,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后做了自我介绍。   老夫人将佛珠串挂在手脖子上,拿着茶盏抿了口,没个笑脸但也并非刻意刁难,开口道:“坐吧。”   宋绘摸不清老夫人的态度,保持着谨言慎行的姿态,安静在顾老夫人的右下面的空椅子坐下。   老夫人睁眼,目光停在她肚子上,“有找大夫看过男女吗?”   宋绘垂着眸应道:“未曾...男孩女孩都是缘分。”   “是这个理。”   顾老夫人虽看重这个孩子,但这回找她来似乎并不是因为这事儿,宋绘答着老夫人的嘘寒问暖,边耐心等着她的正题。   莫约是没得可问了,老夫人话音一转,夸起顾愈。   他重情重义只是其次,老夫人说到中间儿,抬了下眼,敲打宋绘,“所以他既已纳你为妾,只要你不犯大差错便会护着你,你得看清自个儿的位置,不能仗着这份宠爱骄傲自大...我这也并非是教训你,只是我活了这么大把岁数,该见的都见过了,那些个啊认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的人都没个好下场。”   宋绘垂着眼睑,姿态柔顺应下。   顾老夫人见她如着传言般听话,眉间的不悦散了些,“你是个好的。”   宋绘性子并不讨老人欢心,只不过别人说什么她都应着,也难让人不悦。   顾老夫人和她讲了两刻钟便累了,挥手示意着可以离开,“明个再和三郎一道来请安吧,那时候老大家的也在。”   宋绘知道说的是大夫人,她起身应“是”,行礼后安静退出房间。   待宋绘走后,立在角落的桃红走到老夫人身边,替她捏肩捶背,“老夫人似对宋娘子印象很好。”   顾老夫人合着眼边享受着按摩,边闲聊应着,“人确实还行,脾性也好...不过人长得好看过分了些,难怪三郎这么火急火燎的替她摆弄这么小的事,还惹老大家的不高兴……”   上回芸娘回来虽有提及过,但顾老夫人也没过多上心这 事儿,毕竟人要是不好看也不能被三郎看上。   但今天这一见才知道,这人漂亮和漂亮过头间的差距不是三言两句就能糊弄过去的。   宠个妾室没关系,但就怕这女娃一笑,三郎掌握不好这其中的度。   顾老夫人想到此处,偏头看了眼桃红,“你这早就到出嫁年纪了,我每回问你,你都讲没个喜欢的,现在还是如此?”   桃红心里一紧,意识到老夫人要说什么,她安静了小片刻,斟酌着回到:“奴婢一直跟着老夫人,对外头那些也不了解,于是想着,与其这么随便嫁了不如就在您身边伺候着。”   顾老夫人笑笑,“那这么讲还是有心仪的人了?”   桃红脸上飞过红云,含羞带怯的露出些许笑意。   就在这一亩三分田做事,了解得能是谁,再结合她这态度...顾老夫人心里有了底。   她拍了拍桃红的手,“你也服侍我小十年了,我会替你寻个你满意的好姻缘。”   桃红得了这句话,眼底闪过喜色,向老夫人道谢。   宋绘并不知道顾老夫人在想平衡顾愈后院的法子,她回了自个儿屋里,夏陶已去领了饭菜回来,宋绘刚好饿了,净手后在桌边坐下用饭。   她刚用了两口,秋谷进屋说是顾老夫人那边派了大夫过来。   宋绘抿住唇边的不虞,让将人带进屋。   作为正房,头胎莫约会更期盼男孩儿,但对宋绘这个身份来讲,小子姑娘都可以,各有好好坏坏的地方。   大夫垫了个布垫在宋绘手腕下面,摸她的脉。   大夫应做了不少这样的事,不到一小会儿,他便从脉象里得出了结论,朝宋绘拱手,道:“是个小公子。”似怕她不信,又多补充上一句,“我看脉象多年,十拿九稳,提前恭喜娘子了。”   宋绘摸着袖口沿,问着另外一件事,“我此前有些流产的征兆...”   大夫似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接应道:“娘子无须太担心,你现在胎/很稳,孩子也很健/康,/生/产应不会有什么问题。”   大夫似很擅长妇科,而后又和她讲了不少怀孕生产上的注意事项,宋绘记下,向他道谢。   时间差不多,大夫起身,夏陶拿着银裸子跟出去,将人送走。   宋绘坐回桌边继续吃饭。   似乎成 心不让她好好一个人待着,她这边刚放下碗筷进卧室,外面又来人了。   她收拾着带到临安来的两小箱子书,懒得起身了,“去看看怎么回事。”   冬霜出去了一趟,返回来,“是老夫人那边赏了些东西,说是给娘子调养身体。”   钟娘将倒好的温水放到宋绘手边,轻声道:“娘子无须出去,我登记后,让人直接抬去旁边屋子锁着可行?”   宋绘找到了在岁安温泉庄子没看完的话本了,她翻开,轻嗯一声随她的安排。   高门大户,特别是顾愈当下膝下无子,顾老夫人对孙子的期盼远高于孙女,她能有这个待遇算是沾了未出世孩子的光。   顾愈回来,院子里此起彼伏传来问候声,宋绘从书里抬头,看见顾愈从外面走进来。   他喝得眼角泛红,两鬓发微散,白袍玉簪的装扮,带着温和的笑,像极了四处留情的风/流儿郎。   宋绘起身,去给他脱衣裳。   顾愈顺势抱住她,将头搁在她肩上,声音带着酒意,“‘其孝友淳深,立身贞固,内含玉润,外表澜清,言行相符,终始如一。’,孩子唤作澜清吧。” 第七十章 千手观音。   宋绘记下这个备名, 将顾愈的袍子脱下来挂在架上,她声音很低,有那么几分哄的意思,“我让钟娘去煮些醒酒汤, 大人用了再睡可好?”   顾愈捞着宋绘在床边坐下, 如湖般清澈的眸底漾着一层暖光, “我又没醉。”   “我先...”   顾愈抱着宋绘倒在软和的床被上, 懒着音调打断道:“都讲没醉了。”   宋绘见他坚持, 放下床四面的薄纱, 随了他心意侧卧在床上。   橘黄色的夕阳光顺着窗落进屋内, 视野中的所有光景变得柔软, 顾愈身体深处的懒倦放肆冒出来, 他手不太规矩的钻进她小衣里, 又规规矩矩贴着她肚尖停下。   宋绘睫毛飞快的扇了数下,紧张, 但模样乖顺由着他。   顾愈受不了宋绘这样,他嘶扯呼了口气, 无奈的弯了弯唇, “你别这么看着我。”   宋绘无声弯了弯眼,阖上眼,“那不看了。”   她眉形弯弯,睫毛一扇一扇,像是展翅欲飞的蝴蝶,顾愈亲了亲她眼睑,转移注意力的开始讲话。   他对小孩没什么特别的喜欢,从小便是如此,因而态度和宋绘相差无几, 男孩女孩都可以。   “不过...在 听见家里递来消息时,我发觉我稍微有些松了口气,就算战死沙场,也不用背着祖母的埋怨上黄泉路了。”   宋绘睁开眼。   顾愈笑了下,“夸张的说法,我这好歹武艺高强,虽然还没什么人给我送外号...”没人送外号这事让顾愈有些耿耿于怀,他抿了下唇,话题有些走偏,“改日我想个响亮的,到时敌国将士一听见我的名号便鬼哭狼嚎,心生退意。”   他模样颇为真诚,宋绘也不太好笑出声,她跟着一起认真,给他出馊主意。   宋绘乱七八糟讲了好些个名字,顾愈在听见“千手观音”再忍不住笑,试着想想那幅场景,目不忍视,“算了不取了。”   稍微起了风,窗外稀疏发黄的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宋绘渐渐生了困意,睁不开眼。   她隐约知道顾愈起身去洗澡了,点灯坐在矮塌边看了会儿书,然后早早上了塌。   第二日一早,宋绘记挂着请安的事早早醒了,莫约是太早,天色昏暗,连夏陶几个也没什么动静。   她坐在床上,想着待会见着老夫人和顾家大夫人要说些什么,安安静静的,表情近乎安宁。   顾愈觉浅,宋绘一醒他便跟着醒了。   宋绘漂亮的五官融化在暧/昧的晨光里,因着为人母的原因,她身上看不见什么尖锐的东西,干净美好得不像话。   顾愈单手搁在脑后,捉着她指尖揉了揉,“在想什么?”   宋绘弯眼,修长的眼尾弯弯地翘起来,“没什么,发呆罢了。”   顾愈拉她重新躺下,“陪我说会儿话。”   他们在里间讲话,外面守夜的秋谷听见动静,远远问了声。   顾愈不急着起塌,让她去将早饭领回来。   “不是去老夫人那里用饭吗?”   “你指望在那好好吃饭?垫垫肚子再去。”随口解释了,顾愈亲了亲宋绘指尖,“过几日我让临翔坊的掌柜来一趟,你打些镯子簪子,要不总归素净了些。”   宋绘应了声好。   早晨时间过得有些快,顾愈骨子里懒劲儿还没散,秋谷便回来了,冬霜和夏陶也起了床,候在门外。   顾愈听见她们说话声,起身,吩咐着将洗盥铜盆端进来,宋绘整理了一下里衣,掀被子跟着下塌。   房间没了说&zwn j;话声,比之前安静了些,只余下时不时物件撞击的细碎声响。   待两人洗漱完稍微用了些白粥,窗外才显出了些许蒙蒙亮色。   宋绘虽算不得新人,但到底在临安的顾家人眼里,是个初来府上的生人。   她换上了稍正式些的湘妃色,抹了些唇脂,本就精神好看的人儿多了几分逼人的颜色,宋绘在镜里看了自己一会儿,觉着太过,擦了些。   她打扮好,我起身提着裙摆走到顾愈边上。   夏陶让开,将还未系的腰带递给她,宋绘帮顾愈系好,抬眸朝他笑,“大人,好了。”   顾愈温和的露了些笑,“走吧。”   她侧开身让顾愈先行,而后略落后半步跟上,一前一后出了院子。   以一个侍妾的身份,母凭子贵,还能得了掌家长辈的重视和接见,宋绘该诚惶诚恐,但总归来讲,她脑子似乎缺根弦,不怎么害怕这些场合。   就像是下棋,黑子总会让白子不痛快,见招拆招就是...宋绘胡思乱想的当下,人已经走到了顾老夫人院里,这回不只老夫人在,还有其他人,远远便能听见说话和笑闹声。   有下人瞧见两人,提前进了屋内传话。   宋绘进屋时,便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身上。   宋绘先请了安,抬眸看见坐在屋里的人,除了已见过一面的顾老夫人外,还有一个面容莫约三四十的妇人以及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   宋绘不是正经主子,没有向家里长辈敬茶这一项,顾老夫人昨日又和宋绘见过,象征性的问过几句,赏了些首饰算是走完了这不是什么规矩的流程。   大夫人只是坐在一旁安静用茶,从头到尾都没多刁难她。   宋绘本以为今天这就差不多算是过关,谁知道顾老夫人说了几句后,将话题转到桃红身上,变着法夸她贴心。   而后,这把火莫名其妙的烧到了宋绘身上。   老夫人抿了口茶水,看着她,神态慈祥,“你现在身子重,三郎好不容易回临安,你也没法尽心服侍,要我说让三郎将桃红给纳了,你们姐妹齐心...”她话还没讲完,顾愈便略有些不高兴的打断。   老夫人偏头看他,带了两分语调平顺的训,“安静待着,我这没问你。”   说完,顾老夫人又将目光移回宋绘身上。   宋绘没想到会和名 儿里带“红”字的奴婢这么有缘,有一还有了二。   围棋的解谱书里常会出现捭阖纵横这么个说法,使在现在的情况就是要顺应不同人性格身份去分别对待他们。她自是不能在这种小事上驳了老夫人的面子。   宋绘弯唇笑,笑容乖巧的看着老夫人,“如若有妹妹与我一同,自是好事。”   “那这事便就这么定了。”顾老夫人见顾愈又要讲话,“别得了便宜卖乖,这于你可没什么损失。” 第七十一章 贴了花钿。   顾愈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 但他也有传统的一面,不会当着其余人的面驳了老夫人的面子,虽说如此,他还是明显表现出了几分不虞。   “此事之后再说吧。”顾愈偏头看了眼站在另一边的老妪, “珍娘, 差不多时候了, 摆饭吧。”   珍娘余光在顾老夫人面上落了落, 见她点头, 将上身压低, 应下“是”。   高门大户, 吃得再简单, 一顿早饭也是十几个小碟, 除去基本的白粥和馒头, 还有豆枣丝、辣萝卜、酱黄瓜、咸鸭蛋、花生米、豆腐乳、辣笋之类。   顾老夫人端碗拿了筷,目光落在宋绘脸上, “三郎有桃红伺候,你好好吃饭便是。”   宋绘稍停顿了一下, 轻声应下“是”。   虽名头上都是一家人, 但实际也没亲近到哪去,桌上没人讲话,最多的是筷子碰到碗碟的声响。   顾老夫人胃口一般,头一个放了筷子。她挑了挑眉,无声打量跟着放了碗筷的宋绘片刻,垂眸道:“马上就入冬了,我那里还有两箱子丝绵,等会让人给你抬回去,你充衾或是衣裳都可以。”   宋绘弯了弯眼睛, 应了声谢。   桃红偏过头来,唤了一声“宋娘子”。见宋绘瞧她,她笑着,态度比起初见面时不知和善多少,“等会我找两个下人给您抬去院子。”   桃红眼睛偏长,山根不挺,算不得什么绝美相貌,不过她擅长打扮,眼角一勾,唇脂一抹,走的娇媚可人的路子。   宋绘目光轻轻在她面上落了落,弯唇笑,“也好。”   用完饭后,顾愈告辞,宋绘跟着他一道起了身。   因桃红跟着,宋绘一路上没和顾愈多说些什么,和他在路口分别,回了自己院里。   钟娘不知道在老夫人院里发生的糟心事,见宋绘领回来两箱子丝绵还 以为她多讨老夫人开心,她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笑,说着要等领了布做两床厚衾给她备着过冬用。   宋绘坐在矮塌上,腰后垫着枕头,可有可无应了声“好”。   她翻了本书出来看,看了几行才忆起是曾经看过的书,不过宋绘懒得找新书出来,她看着认得的字,心思早就不在纸页上了。   顾愈眼界高,在这个年龄里难得看上几个旁人,这是她能独占恩宠的根源。   但实际上,人岁数越大,走着走着会觉着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差不多的,漂亮聪慧都只是旁支,情意才是最重要的。   她能给顾愈的一厢关切旁人也能给,甚至比她更真诚更直白。   后院里若只有她一个人,那便做什么都独树一帜,但若是莺莺燕燕多了,她便很难脱颖而。   讲实话,宋绘不太愿意如了顾老夫人的意,不为别的,青年相伴的情谊不能这么让出去。   宋绘想着这事,珍娘也在和顾老夫人说着桃红,在珍娘看来,桃红这体贴放在老夫人身边合适,要是塞进顾愈的院里就有些不安分了。   顾老夫人年纪大了,倒不拘着和服侍几十年的奴仆谈这些,她摸着佛珠,道:“桃红是小心思多了些,但她那副模样正好和宋娘子一南一北,这有差才有新鲜感,要不他这三天两头都宿在同一个妾院子太不像样子了。”   这也就是闲聊,顾老夫人说完也就话毕,“前些日子夏宴,这李家六姑娘去了?”   珍娘点头。老夫人叹了口气,“可惜了,这孩子不论是年纪家世样貌都和我家三郎配得上,我本想着李家还会留她一两年,没想到现在就开始相看亲事了。”   珍娘替老夫人斟茶,边道:“老夫人若是中意李六姑娘,不如稍微递个信儿,和李家通通气。”   顾老夫人有些心动,但又强行按捺住情绪,摇头,“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在这一时半刻,没缘分不强求。”   屋内没人说话,安静下去,只时不时能听见木珠子相撞的声音,慢却沉稳,成为顾家不倒繁荣的支柱之一...   宋绘用过午饭见了顾愈说的临翔坊掌柜,虽他将自家金工夸得只有天上有,宋绘也没定做价高的镯子,只选了几样中规中矩的首饰让他送来。   除此外,她也没做个什么便到 了一天的傍晚。   顾愈刚回临安,虽忙着会旧友,倒没在外过夜的习惯,大约酉时前后便会回来,钟娘自作了主张打算等着顾愈回来后再去拿饭。   华灯初上,院里院外的景物都变得模糊,顾愈带着一身酒气进了院。   钟娘脸上露出笑,返身想去屋里的宋绘讲这事儿,不过她站在门口,表情略有些古怪。   顾愈瞧见她模样,稍醒了些酒,问着“怎么”。   钟娘侧身让开路,“娘子说只让大人进去。”   顾愈思维略有些迟钝,嘴上应着“嗯”,手已经先一步推开了门。   钟娘正好奇要凑过去,顾愈“砰”的一下将门关了,差点拍到她鼻子上。   里屋落了门闩,顾愈站在门边,揉了揉额角,“这是干什么?”   宋绘仅在肚兜外套着一件松垮的外袍,肩腿线条匀称柔美,眼神近乎乖巧的看着他。   她双手合十搁在腿上,目光稍有些局促,但眉间贴花钿,画了眉唇,又揉了些天仙般的妖/媚,两种气息完美地融合,让人浑身燥/热。   男人的喜爱是镜中花水中月,但能撷得了花捞得起月时,那便要将这份宠爱用到极致。   宋绘弯了弯眼,声音又轻又娇,“我在想啊,大人若是喜欢桃红那样的,...我好像能做得更好...大人不如喜欢我吧。”   女子娇媚,若有了先入为主,其余便皆为次等。   虽有孕,但顾愈有法子折腾宋绘。   宋绘陪着顾愈胡闹到天亮,她觉着该讲的话都在床榻间讲了,不再理会他,抱着被子睡自个儿的。   顾愈眯了一刻钟起塌,去了顾老夫人院里用饭。   顾老夫人已经用着了,顾愈在空位坐下,让添双碗筷。   “怎么今个儿过来了?”   “有事和祖母讲。”顾愈拿起碗筷,边道:“这人我是不纳的。”   顾老夫人哪料得到他突然一下态度这么坚决,蹙了蹙眉,讲:“你院里多个人热闹些,我昨日便和你讲了,这事你不吃亏。”   “那也得入眼才是,放在我院里也是守空房。好歹也是跟了祖母你小十年的人了,何必这么糟蹋了。”   老夫人没想着顾愈拿她昨天讲的话反将了她一军,她这还没想出要怎么劝,就见顾愈夹了筷子菜,继 续着道:“本就是可有可无的,搁我院里让我平白生些内疚,这哪能叫不吃亏,我吃了大亏。”   顾愈吃饭快,三两筷子便见了碗底。   他接过奴婢递的水漱了漱口,“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皇上传我今个早上进宫,我就不多待,先走了。”   顾老夫人有心想喊住他再多说两句,又想着他拿来做托词的皇帝,到底没再出声。   不过老夫人也没心情继续吃饭,揉着额角躺回塌上,思虑万千。   这人要是塞不进去,那就放任顾愈独宠个妾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七十二章 休想好过。   在天子脚下, 往日随意忘形的顾愈似有找回了那么几分贵公子的姿态,他每日会在宋绘院里小坐,但不多待。   三日才会在宋绘院子歇一回,有那么几分遵守礼法, 不越分寸的意思。   没了拥挤的日程, 宋绘像回了未出阁那时, 按着自个儿喜好将一天时间排得满满当当, 除了看书下棋, 还多了项裁剪小衣的爱好来填塞着空暇时间。   顾大夫人虽在初见时没为难宋绘, 但确确实实是个小心眼, 没顾愈在的三餐总会少那么一些半点, 该给的布棉皮这类也是一拖再拖。   倒是可以告小状, 但捞的好处实在有限, 宋绘让钟娘翻箱找出她在梁普染的那块蓝布临时顶个用,每日自自在在待在自己一亩三分地, 暂没理会这些手脚。   日子就这么普普通通,没什么波澜。   九月九重阳祭祖, 宋绘早早起了, 替顾愈换上适合祭祖穿深玄色长袍。   玄色压人,有些人穿可能会显得老成拖沓,但顾愈单用个玉质发冠便从那种压着的气势中破了出来,不必有太多装饰,他就这一点亮色就足够倜傥。   宋绘将装着磨碎茱萸的香囊挂在他腰间,最后整理了下腰带,后退开半步,道:“大人,好了”。   顾愈“嗯”了下算是应, 他看着宋绘,眉目温和,“待会儿我让耿平会拿一坛子菊花酒来,虽说有祛灾祈福那么个意思,但到底是药酒,沾唇意思一下便行,别真喝。”   宋绘想象了一下她喝多了在院里耍酒疯的场景,弯眼笑着回了个“好”。   宋绘的身份参加不了饮宴祈寿,但坐在院里也隐约能听见那边的&zw nj;人声,稍混出些模样的旁支也来了,他们相互问着好,谈及着各自近况。有些热闹,也显出了祭祖这事的隆重。   宋绘坐在临窗的矮塌,借着日光缝合着拇指粗的布条。   布条缝好后,交叉着打结能做成基础盘扣,把小扣子往衣服上一钉,一件小衣裳便似模似样了。   她没收买什么人手,在顾家大院里谈不上耳聪目明,但也并非聋子瞎子。祭祖仪式上,一直闭门不出的袁珠怀着身子出现了,看模样,得有七八个月。   秋谷冬霜真是活泼的年纪,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将听来的八卦讲给宋绘听,一向闷葫芦的夏陶也生了些好奇,“如果袁姑娘现在有七八个月身孕,那不是说在绍南城里怀上的吗?”   钟娘进屋便听到这话,瞪了三个丫头一眼,“慎言慎行,哪有你们谈论主子的份儿。”她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卧室门的方向,压低音量敲打道:“老夫人不是已讲了吗,这前表姑爷牺牲在绍南城一战里,是护城英雄。你们这些丫头嘴碎,净在背后乱编排。”   钟娘虎着一张脸,颇有些吓人,她话音一落,三个丫头便齐唰唰往门口冲。   钟娘见把人吓跑,将领来的一碟子红糖糍粑放在宋绘手边,“娘子还是好说话了些,这些丫头还是得训,要不个个无法无天。”   宋绘接了她递过来的筷子,搪塞的应了个“也是”。   钟娘见她高兴动筷,适时提了一嘴,“娘子适当用一些,这吃多了积食。”   “嗯。”熬出来的红糖质地黏稠,甜丝丝的,抓人味蕾。   宋绘将糍粑裹满了红糖,放进嘴里,边鼓着腮帮想袁珠的事。   钟娘要忙的事还多着,她风风火火走了,将伺候宋绘的事交回给夏陶。   宋绘吃了两块糍粑,抿了口水,偏头看向候在一旁的夏陶,“可知道表小姐为何去了祭祖了?”   夏陶到底不敢像刚才那样没个把门儿,低头恭声道:“以服侍老夫人的由头去的,我看...” 夏陶稍停顿了片刻,放低音量,“老夫人似有在顾家偏支里给袁小姐找个安身处的意思。”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要知道事情全貌才理得清,宋绘倒对顾老夫人的想法没什么兴趣,她只是觉得袁珠的表现有些出乎意料。   宋绘放了筷子,指节在桌面叩了两下,目光若有所思的落在虚空。   在彰安刚找着袁珠时,她消瘦得厉害,袍子松垮挂在身上,看不出有没有身子。   到底是顾愈瞒着她怀孕还是袁珠自己瞒着这事到现在这时候不太重要了,当下的情况是袁珠怀孕这事瞒不住了,顾老夫人便编了个条件还不错的亡夫,让袁珠堂堂正正将孩子生下来,而后也能有个正式身份。   事合乎逻辑也合乎常理,在这么个正式场合提出来确实更显得光明磊落,只是这不太符合袁珠的性子...   袁珠在公爵府寄人篱下,日日装着天真活泼。其实能看得出,她比起可怜的孤女,更想要传达她受宠爱的信息。   一些看重脸面和尊严的人遭了巨变可能会一蹶不振,但袁珠显然不在此列,在彰安时,她分明心气高着。这么接受一个亡夫的安排,顶着寡妇的名头完全不像是她的作风...   或许不该揣摩袁珠的心思,她这边正想着,夏陶进屋传话,说是袁珠来找她了。   宋绘抬了下眸,道:“说我睡下了,不便相见。”   夏陶应下,还未走出去,袁珠便不顾着人的阻拦进了屋。   今日祭祖,她穿着一身鸦黑色的袍子,脸上虽扑了厚粉,但也掩不住眼下的青灰色。袁珠进屋后自顾自在宋绘对面坐下,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扯了扯唇角朝宋绘笑,“怎么的,不欢迎啊?”   “怎么会。”宋绘偏头看了眼没拦住人而惴惴不安的秋谷,“去看看厨房那边有没有些余下的点心,要些来吧。”   秋谷应下,离开房间。   袁珠看着屋里的婢女,挑了挑眉梢,“站远些,我有话要和宋娘子讲。”   袁珠气势汹汹,分明来者不善,夏陶犹豫不退。   袁珠脸色瞬间就变了,她将手里的茶盏往夏陶身上扔,“是不是现在一个奴婢都瞧不起我了!!给我站远些,你这狗东西——!”   宋绘不想在这些小事上刺激她,偏头看夏陶,道:“站远些吧。”   夏陶应是,也不敢擦身上的水,退到屋门边。   袁珠坐下,抚了抚裙衫,又变回了大家闺秀的模样。   她重新替自己倒了杯茶,翘着兰花指拿起茶盏,“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宋绘安静看了她一会儿,“表小姐说了我才知道。”   袁珠笑,表情稍有些渗人,“表哥在绍南纳的应该是我才是...,就是因为你,抢了本该是我的位置,害得我落到这步田地,表哥本该护着我逃出绍南的,本来应该是我的...”   有些细节不太对,但现在她应听不进去纠正的话。   袁珠声音又轻又尖,情绪显然已经失了控,“呵,呵,老夫人要给我找大二十岁的鳏夫,我呸,他给我提鞋都不配。...如果不是你抢了我的位置,我根本不会揣着个父亲都不知道的野种来临安,我不好过,你也休想好过。”   说完,她咧了咧嘴,露着牙齿笑。   宋绘心尖一突,余光瞥见一滴一滴的血顺着袁珠衣摆滴到地上...   而后。   尖叫声刺破安静的偏院,袁珠婢子慌慌张张往外跑,“见血了见血了——!快来人啊,小姐出血了呜呜呜呜呜,救命啊来人啊!”   袁珠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般,动作优雅的抿了口茶,“你说,我表哥要是知道你害这么可怜的表妹流产,他还会...这么纵着你吗?老夫人还容得下你吗?哈哈哈哈哈。”她身子摇摇欲坠,眼神却恶狠狠的盯着宋绘,像是诅咒又像报复,“我不好过你休想好过,都怪你。”   院子乱了。先来的是大夫,而后是产婆,接着便是顾愈扶着顾老夫人来了。   宋绘站在走廊下瞧见顾愈了,他目不斜视扶着顾老夫人去到门外,无声的愤怒让他整个人显得紧绷和压抑。   宋绘有些出神,这大概是她嫁给顾愈以来遇着&zwnj ;了最难处理的情况。 第七十三章 千错万错。   宋绘怀着身孕, 顾老夫人就算再震怒也不敢在这时候苛待她。   她的屋子被袁珠暂用作了生产的产房,宋绘暂且被安顿到了空置的后罩房里。   屋子原本没住人,自然也就没什么物件。   钟娘从隔壁屋里抱了充填着木棉的床褥,替宋绘铺了床, 道:“娘子歇会儿吧。”   夜里起风, 灯笼被风刮得左摇右晃, 映在窗纸上就像张牙舞爪的鬼怪, 宋绘目光落在它的影子上, 应了声“不急”。   袁珠流产这事完全是无妄之灾。   钟娘叹了口气, 强打起精神安慰宋绘, “表小姐才到娘子屋里半刻钟, 这事怎么也怪不到娘子身上, 娘子莫要太过忧心。”   夏陶恰巧端着炭盆进屋, 她附和着钟娘的话,“当时奴婢一直在屋里, 奴婢可以替娘子作证,娘子挨都没挨着表小姐。”   如果条条款款摆事实讲道理能有用, 这世间大抵没那么多不平冤屈要伸了。   宋绘推开窗户, 由着冷风拂过鬓角,她抿唇,仰头看着挂在檐角的灯笼,陷入思索。   并不完美的计谋也能左右、蛊惑人心,因为人总是同情弱者的。   如若提前做个假设,袁珠亡夫亡子,夏陶便是说出了她不符常理不恰当的行为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因为千错万错都不会再是她的错。   有时候示弱便是这么个万金油的法子,要不宋绘也不会对它情有独钟。   夜深了, 宋绘毕竟是双身子,钟娘又劝她歇歇。   后面可能要费神的事多了去了,宋绘没再强撑,简单洗漱了一下便上了塌。   钟娘将窗户关上,套了件袍子坐在一边守夜。   五更天时,一道锐利惊恐的尖叫声刺破寂静的晨空。   宋绘被惊醒,坐了起来。   钟娘听出是谁的声音,变了几分面色。   她替宋绘披了件衣裳,边吩咐着冬霜去打听下情况。   宋绘揉了揉额角,套上外袍,坐在窗边的方桌边。   西厢房虽进行了修缮,但不是间间后罩房都翻了新,窗户关不严实,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宋绘干脆着将窗户推开,边等冬霜回来。   过了小半刻,冬霜顶了一张雪白雪白的脸回来了。   宋绘的预判成了真。   冬霜牙齿打颤的开口道:“表小姐生了个男婴,是个死胎,但有些型了。”说完,冬霜脑海里又闪过那血肉模糊的一团,打着干呕往院里跑。   宋绘坐在桌边,偏头看半亮的天际线从远处推过来。日光像是洗笔的墨汁,蔓延开晕染开,铺天盖地,无处可逃。   被生子折腾了一夜的袁珠被送回她自个儿院子,留下满目狼藉。   屋内血腥味太重,宋绘在后罩房等着清理干净再回去,单纯待着也无聊,宋绘支着秋谷去替她拿本 书来。   秋谷出去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回来整个人像是焉了的茄子。   她将书递给宋绘后,偷偷摸摸打量她数回。   宋绘见她欲言又止,边翻着书页,边问道:“有想说的?”   秋谷把钟娘刚耳提面命说的话忘光了,点了两下头,开口道:“娘子你是因为嫉妒表小姐身份高才推她的吗?”   宋绘偏头看她一眼。   秋谷赶紧摇头摆手,“不是我说的,是院子里扫地的远青说的。”   宋绘弯着眼笑了笑,“她身份还没高到我得暴跳如雷的地步。”   奴婢性子各有不同,秋谷活泼,还没丢掉少女的天真和好奇。   她见宋绘没生气,胆子又大了几分,“...大家还说袁珠小姐失了夫婿,大人怜惜她,要纳她为妾惹了娘子你妒忌,奴婢反驳了几句,但他们都不信。”   如若头个是下人自发传起来的谣言,那么第二个就有些人为引导的模子了,宋绘虚了虚眼,总算知道袁珠这么绕了一大圈是为了什么。   擅用流言的人最懂流言的可怕。现这幅样子,谁还会细细问询求证昨日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三人成虎,像模像样的流言已帮宋绘编造好了行为和向袁珠发难的理由。 第七十四章 睚眦必报。   房间拿水冲扫了两回, 便不怎么闻得到血腥味了。不过宋绘这还没来得及住回去,便有个脸生的下人来讲收拾出了别个院子,让宋绘住过去。   宋绘不喜欢来回折腾,本想拒了, 但钟娘到底是有些顾忌死胎这事, 劝说着宋绘在其他地方住几日。   闲言碎语让院里人心惶惶, 坚持住下也证明不了什么清白。宋绘偏头, 目光在钟娘面上落了片刻, 应下一声“也好”。   宋绘搬去了坐北朝南的正房, 不合规矩, 但眼下出了这么大事, 谁还编排这种小事。   领路下人虽对是谁做的安排三缄其口, 但顾家就这么几个主子, 是谁安排的显而易见。钟娘喜气洋洋的吩咐着将衣裳箱子、被褥箱子以及着一些零碎小摆件放进新屋,个个给了些赏钱, 讨个吉利的盼头。   早上本有些要下雨的模样,到下午后那些个阴沉散了七七八八, 天气晴朗, 日光灿烂,照亮半个屋子。   钟娘走进走出,往院门口张望了数回,从起初的期盼到后来的忧心不安。   顾愈虽对宋绘作了安排,但人自始至终没露面,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宋绘在院里荡秋千,双手抓着绳索,仰着下巴往天上看,神色悠然。   钟娘虽劝着她宽心, 但实际见着了她没心没肺的模样又觉得忐忑,犹豫了好大一阵,钟娘走到宋绘身边,唤了声“娘子” 。   宋绘偏头看她。   钟娘柔着声调劝说道:“这院里院外都是闲话,大人听信谣言和娘子离心可就不好了,...与其这样等着,娘子不如主动找大人解释一下当时房内的情况。”   宋绘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钟娘不知道,不过宋绘应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根本没个行动,第二日早间还支着秋谷去将围棋找出来消磨时间。   宋绘能管住自己不去听外面的闲言碎语,下面做事的人可没这个修养,要不死气沉沉要不就惶惶不安,那种由内而外的平静只透在宋绘一个人身上。   一连两日,夏陶总想着当时要是将袁珠表小姐拦住便没这么多事了,这种自责感让她完全睡不好觉,当差时差点将滚水倒在宋绘衣裳上。   春瓷换她的班,让她去休息会儿。夏陶交了当差的牌给春瓷,连声说了抱歉。   “改日你替我的轮次,我也不亏个什么,道什么歉。”春瓷系上当差的腰牌,抬眸看了她一眼,“你跟着娘子有一年了吧?”   夏陶点头,“有了,一年半马上就有两年了。”   春瓷感叹了一句时间过得快,而后回到正题上,“我跟着娘子差不多十年,...从没见过比她更厉害的人。你不必想太多,做好份内的事就是。”   这些话用着安慰人到底空洞了些,春瓷没多说,总的概括道:“你往后便懂了。”   就这么死水无波澜的捱了四五日,钟娘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将顾愈盼来了。   宋绘下棋正下到关键时候,轻“嗯”一下,没起身迎接的意思。   钟娘以为她在使小性子,急急的道:“娘子放下些姿态这事就过去了,莫要意气用事。”   宋绘收着被困死的黑子放在一旁,笑着应道:“钟娘说得是。”   主仆说话这期间,顾愈进了屋。   钟娘躬身行了个礼,给宋绘打了个眼神,从房内退出去,顺手关上门。   顾愈几日没见着宋绘,这还是袁珠出事以后,头回和她打照面。   宋绘没正式着打理她的头发,随意绑成一束,她穿着雪白色的裙衫,面容娇嫩,情绪还算平和。   人是他晾着的也是他要来看的,但实际他站在宋绘面前,却不知道要讲些什么。   宋绘没主动搭话的意思,她双手合拢放在腿上,就这么安静的看着他。   顾愈扯了扯唇角,垂眸避开她的目光,道:“袁珠性命无虞,也没伤着根本,养半年一载就好,祖母那边我已替你求了情,她不会用这事为难你。”   比起顾老夫人的不计较,顾愈这几日冷待只是微末小事,他做的该让她感恩戴德才是,但是宋绘没笑,也没个 感谢。她以近乎坦然纯白的目光看着他,突兀的提起另外一件毫无关系的事,“我父亲没想着我能嫁进大门大户里,虽是作妾但在我父亲看来,我也算光宗耀祖了。”   “旁人出嫁,我不知父母会交代些什么,但我出嫁前一日,我爹破天荒来了我院子,他说这一代小的了,幸好是你被贵人瞧上了,你们这几个孩子里就数你聪明。”   “当时我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聪明人适合进高门大户,...后来渐渐明白了,在高门大户做小,聪明能让人看得清自个儿身份,知进知退,懂分寸。”宋绘偏头看了眼火烛,继续着,“所以我觉着聪明是个好词,我因为它受了我父亲的夸奖,也因为它被大人看上。”   但是。   “大人,你知道我聪明,所以袁珠这事你迁怒我了。”   “你觉着我应该察觉不对劲,应该提前有所预感,应该阻止这事的发生,因为我好聪明的。”   说到此处,宋绘脸上露出了个短促的微笑,眼泪夺眶而出。   顾愈见她哭,只觉得有什么压在胸口,沉郁郁的,发疼,他想开口否认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因为他确是这么想的。   她虽哭着,但没个示弱的意思。   “我脑子转得快,但不能分辨知悉所有恶意,就算知道。”宋绘脸上片甲的温柔散去,露出些尖锐,“我也不会帮她的,因为我不但聪明,而且睚眦必报。”   “大人不是知道吗?我是杀过人的。”   柔顺是她的处事方法,刚是她藏在骨缝血肉里的本质。   大人不是知道吗。   大人不是知道吗。   这句话让顾愈心口一阵翻腾,只觉着被质问得喘不上气来。   宋绘一对眼珠乌溜溜,掠过一层流光,眼底留存着复杂和难过,“我又不是好人,大人为什么要要求我善良可欺...,我明明不是那样的人。”   那喘不上来的气化作一根根针,扎在他心口上,呼吸虽顺畅,但却余留下绵延不断的闷痛。 第七十五章 自暴自弃。   顾愈虽有坦诚的一面, 但习惯了别人诚惶诚恐背躬屈膝,到底算不得坦诚的人。要他拉下脸面和宋绘道歉不太可能。   他沉默的站着,气闷。想拂手离开,但又被什么不知名的情绪牵绊住, 迈不开步子。   入夜后便呜呜一直刮着妖风, 这时突然响了雷, 变幻无常的天气帮了顾愈一把。   宋绘收起尖锐的攻击性。   她将被风拍得哐哐响的窗户拉紧 , 先一步打破了两人间的寂静, “看这天估计要下大雨, 大人晚间在这儿歇吧。”   顾愈松了口气, 面上不露声色, “勉为其难”应了一声“也好”。   宋绘将黑白子儿放回, 盖上棋篓盖, 抬声喊了钟娘进屋。   “去替大人取些换的衣裳来,还有洗盥用具。”   顾愈心思难琢磨, 外人可能连顾愈生气的缘由都猜不到,更别说他会突然决定在宋绘院里留宿这事。   钟娘反应了片刻, 才欢天喜地应下这话。   钟娘匆匆忙忙派人回原来院子拿他的衣裳, 并多套了床新被子放到床榻里侧。   一番忙里忙碌,到晚间亥时才算收拾好。   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钟娘恭恭敬敬退出房间,将独处空间留给宋绘和顾愈。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水拍打着窗棂,偶尔有些调皮的,钻过窗间的缝落到室内。   与热热闹闹的雨势相比,房间里很安静。   能够听到的是宋绘坐在塌边翻动书页的声音,偶尔也会有棋子碰着棋盘的声响, 是顾愈有一搭没一搭在下棋。   他没怎么用心,落子就悔,反反复复的无常。   宋绘在书里夹着一张小麦打成的纸浆作书签,偏头问他要不要对弈。   顾愈应倒是应了,不过他哪来的平常心,下得乱七八糟。   这种完全不受控的浮躁在他身上是极为少见的,顾愈觉着他应一五一十和宋绘讲清前因后果,但条理要是讲得太清楚,又显得狼狈,最后他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想怎样,干脆跳过这些,说了安置。   顾愈先上了塌,宋绘和外间守夜的春瓷交代了一句加炭。   待一切都弄好,她才吹了蜡烛,摸黑上了床榻。   说安置,顾愈其实并没什么睡意,他这边心事重重,宋绘还真说安置就安置了...   顾愈听着她平静的呼吸声,紧了紧腮。   渗过窗纸的月光落在宋绘一截白生生的脖颈上,顾愈憋着一肚子气的张嘴去咬她,但到底是舍不得,轻轻一下便收了力道,用唇碰了碰刚咬的位置。   算了。   屋内炭火烧得足,宋绘晚间睡得很好,卯时过半便醒了,她悄悄起身,由着夏陶服侍洗漱,而后吩咐她回西厢房取些要用的东西。   宋绘最近上手了些缝绣编织,除了几册书外,她要的大多是手工材料。   各种颜色的绳线,各处买来的小珠,也让拿些布匹针线,零零碎碎。   宋绘这个样子对顾愈来讲是新奇的,他倒是不知道宋绘什么时候擅长女红了...   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顾愈听着就在不远处的说话声,闭眼装睡。   宋绘交代了早饭的事,又说了些换院子不可避免出现的人手变动,而后走到矮塌那边,代替说话,翻动书页。   比起纸张声,顾愈更想听见宋绘 的声音,他没忍住,睁眼看她。   灰尘粉末在空气里打着旋儿,明亮的日光照在宋绘面上,衬得她本就好看的五官多了几分温顺,就像是……昨天的万般委屈只是他的错觉。   宋绘觉察到他醒了,习惯性的弯了弯眼睛,眸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但也就是一下的动作,顾愈便知道她不高兴这事到底不是什么幻觉。   顾愈起身,由着宋绘服侍穿好袍子。   他看着她头顶的旋儿,垂在身侧的手指屈了屈,“你来临安这么久,我还没带你走走。”他停了片刻,而后自暴自弃的继续着道:“你可想出去?”   心气窄的人会晾晾顾愈,不过宋绘觉着这并没什么意义。   她顺着顾愈递的梯/子往下,乖乖点头,“我想去青浦苑听戏……书里常有提到那里,大人知道《守西楼》那个话本吗?里面就有讲到扮小生的人和贵小姐在戏苑相识。”   青浦苑汇着各种剧种的戏班子,每日咿咿呀呀闹个不停,顾愈不怎么喜欢这种地方。   顾愈想着要让宋绘高兴。   就算农夫走贩又或是摸鱼遛狗的公子都有,鱼龙混杂,但也大度的笑笑,“那去便是。”   宋绘抬了抬眼,目光在顾愈面上落了落。   袁珠既作了第一回 妖,那便有第二回,人是不能这么留着的。   但说要在没人手也没什么自由的境况下收拾她也不太可能,这不是人聪明便能解决的事。   但让袁珠不痛快的法子却是很多。最简单的便是,孤立开她以为的靠山和依仗。   宋绘向顾愈确认了一回是不是真能出去,顾愈应下是,她弯着眼,踮脚笑着亲亲他的唇角,道:“我可想出去了。”   顾愈绷了几日的情绪因宋绘的亲近算是缓了下来,他笑笑,扣上袖扣,“除了青浦苑,临安还有些有趣的地方,明日我带你去。”   宋绘应下好,谢了顾愈。   顾愈外出,他走没多久,成衣铺子、首饰铺子、脂粉铺子的掌柜都上了门,带了些上好的货给宋绘挑。   这些本是小事,但在当下这个情况便是顾愈态度的问题。   这上上下下的闲言碎语转了弯,各各都讲,这宋绘怀子有功,似要和害袁珠流产一事功过抵了。   袁珠没想到她都到这个地步了,顾愈还宠着那个狐媚子。   顾愈出门办事,不在府上。她只好拖着虚弱的身体,跑到顾老夫人院里,眼巴巴的要求一个说法。   至少也是生子后将人发卖的承诺。   顾老夫人哪里知道袁珠那些弯弯绕绕,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你在意她做什么,你是正经主子,她不过是个妾,我还不信她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再加害你。”   袁珠苦闷难言,她 哪里再来个胎证明宋绘的心狠手辣。 第七十六章 灯上写字。   十月没什么盛大的节日, 但这月头日是当今圣上宗元帝的诞辰,被设作长久节。   皇城内宴请百官,街巷上装饰华丽,举国欢庆以祝愿圣体康泰, 国运昌盛。   往年由老夫人备礼, 今年也不例外。礼物以福寿为主题, 准备了一些上好的漆器, 织绣和专程托人从北面德彻带回来的玉器摆件如意装箱。   顾愈换了正式的蟒袍, 收好顾老夫人给的清单册子, 进宫贺寿。   这场庆祝持续三日, 宋绘本以为他会住在宫里, 但顾愈晚间便回来了, 说是要领宋绘出去逛逛。   他解着腰间的玉佩, 眉心压着一道褶,看起来在宫里不太愉快。   宋绘上前帮忙, 他松开手由她弄。   “大人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喝了些酒,声音有些低哑, “宫里头太吵了些, 待着烦。”   怎会是专程回来陪她玩。宋绘松口气,表情自在了些,“我让钟娘煮些解酒汤来可好?”   顾愈神色懒懒地看她一眼,“也好。”   宋绘没料着今夜要出去,在箱里临时翻了件桃红色的裙衫,而后由着夏陶帮她梳了个妇人发。   顾愈一口饮了解酒汤,宋绘这边也准备完毕起了身。   她发间插着一支红玉珊瑚簪,两颊涂着胭脂,目光清澈, 模样姣好。   钟娘拿了件绣梅花的殷红色斗篷替宋绘披上,顾愈站在门边等了她一会儿,而后道:“准备走吧。”   宋绘应下“好”,抬腿跨过门槛。   顾愈回来没几人知道,将宋绘领出去也只有偏门门房看见,也没起什么事端。   两人步行了一盏茶左右,到了张灯结彩的主街道。因着诞辰的缘故,工匠用彩色的布匹画笔将街道两面装饰得五颜六色,杂耍的、卖首饰的、做糖人的将街两面占得满满当当。   普通人家,女子成婚后少了那么些不可以抛头露面的限制,宋绘披着宽大的斗篷,走在人群里不显得突兀。不过闲逛期间,有个自诩有些才学的读书人见宋绘长得好看,也没注意她梳着妇人髻,上前便是一首情诗。   大宁风气开明,二婚妇人也有机会再择到好的夫婿,若是妻妾被人夸奖容貌对男人来讲脸上增光的好事。   不过顾愈可没兴趣因为这么一首烂诗道谢,他伸手从临街摊子上拿了个脸谱在宋绘脸上&zwnj ;比了比,买了张狐狸的给她。   宋绘戴上,歪了歪头问好不好。   顾愈看着藏在面具后的眼睛,笑了笑,温和的回了句“好看”。   临安不愧是皇城,虽已夜深,但灯火延绵,繁华热闹得令人惊叹。   青浦苑在外面搭了露天台子,有脸颊两侧贴着假发片、画着吊眼角胭脂妆的角色字正腔圆的唱着词儿。戏班为了配合欢快的气氛,表演的是贫苦学子寒窗十年得皇帝赏识的剧目,每隔一会儿便会拱手赞皇上英明。   唱词活泼,宋绘看了会儿也能跟着哼上两句,哼着,她仰头看见悠悠点在空中的几盏孔明灯。   顾愈八面玲珑惯了,一瞧便知道她在好奇什么,“朝廷减税,百姓为了感谢皇恩便放了祈天灯,正殿寝宫都能看得见。”微停顿一下,顾愈问道:“想去?”   “可以?”见顾愈点头,宋绘弯了弯眼睛,应了声“想”。   “去护城河那边应该能买到现成的灯。”他还没将话说完,耿平走到近前朝他拱了拱手,一看就是有话要说的模样。   他们走到人少的街边,耿平低声道:“皇上那边派人去了府上,说是传大人进宫一趟。”   顾愈虚了虚眼,问道:“何事?”   耿平双手垂在身侧,回到:“消息被封锁得很、死,我们的人也不确定事由,不过应与殷将军有些关系。”   殷权自从掌了西北军后,殷家便水涨船高,这回进宫贺寿的便有殷家妇,两刻钟前,殷家人匆匆离开了皇宫,神色狼狈。   耿平不敢妄言什么,但顾愈没什么顾虑,安静想了片刻,“看来又打败仗了。”   方沛跟了顾愈这么多年,能看懂其中的道道,宗元帝再忌惮顾愈,但毕竟涉了国家生死存亡,倒知道轻重缓急。   “大人,现在要入宫吗?”   “不急。”   顾愈偏头看宋绘,眼底又恢复了两分温意,“走吧,去放天灯。”   宋绘没插他们的谈话,直到这次,才应下声好。   往城外方向走,行人一点没减,又另外一番的热闹。   天灯铺子散在城防河边各处,为祈福或是感恩来此的民众买了空白的孔明灯,有的自己写祝福词,也有让寒窗学子帮着写,给些笔墨钱。   宋绘选了一盏绿纸做的天灯,学着其他人的模样将收拢的竹条展开,撑起灯纸。   顾愈在交叉的竹条中间放上蜡块,问她要写什么。   宋绘将脸谱往上推,戴 在额上,望着他想了想,“只能写和圣上有关的吗?”   宋绘这时候聪明的一面像不见了,流露出些许天真气。   顾愈背着手笑笑,“你在意的话买两盏灯就是。”   宋绘眉眼舒展开,笑容温软,“也对。”   河岸边哪里有像样的桌椅,宋绘蹲在地上,斗篷铺了一地。为避免扫到墨,宋绘抓住袖口,提握着毛笔往灯上写字。   宋绘写的是一首和平安有些关系的边塞诗。顾愈神色温了温,问着有没有好,一面将手递给她。   宋绘答着好了,将手递给他,由顾愈握着,借力道起了身。   方沛甩了火折子递给顾愈,他伸手替宋绘点上天灯。   被防火棉线缠着固定住的蜡块安静燃起火,宋绘举拿着,看着橘光从纸灯笼里渗出来。   她睫毛像两把小梳子,眼线描摹的杏眼盛着一片暖色,她忽然侧了侧头,目光跟着个骑脖子的小孩走。   孩子拿着个蜡制娃娃,趴在大人的头顶看着孔明灯飞上天。   顾愈唤了声宋绘的名字,见她侧头看过来,神色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迁就,“走吧,应该还能买得到。”   宋绘松手,看着自个儿的孔明灯悠悠荡荡晃上了天空,应下好。   顾愈和宋绘接近子时才回府,府上灯火通明,显然因着皇帝传唤没人能睡个安心觉。   顾愈这边刚到,顾老夫人便派人来,催他进宫。   顾愈应了声知晓,边进屋由宋绘替他换上衣裳。   他拖着没去觐见自是有他的考虑,但顾老夫人显然把这笔账算在了宋绘头上,人一走,老奴便变了嘴脸,“宋娘子,你这日日闲得很,老夫人让你明日一早过去服侍用早饭。”   宋绘一片好脾气的开口道:“该的。”   无妄之灾。宋绘看了看手里笑得乖巧的蜡制福娃娃,弯着眼无声笑了笑,算了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第七十七章 抬为平妻。   顾愈子时进宫, 不到寅时便回了。他书房地势高,能瞧见在灰蒙蒙天色里亮了灯的正屋。   他偏头在浮动的光影上停顿了一阵,开口道:“让梁守晚些再过来。”方沛应下。   顾愈想着应没什么还需交代的,抬脚走往宋绘院子方向...   他从进出仆从嘴里知道了宋绘这么早起塌的缘由, 进屋, 在八仙桌边坐下, 看着宋绘在铜镜里映出的眉目, “待会儿我去和祖母讲一声, 你不必去了, 再睡会儿。”   宋绘待夏陶帮她梳好了头才侧过身, 开口应道:“老夫人既想见我, 没推辞的理。”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 弯了弯眼, “再说,醒了想再睡过去也不是什么简单事。”   顾愈见她笑里没点勉强, 不再多讲什么,指节在桌边叩了两下, 道:“也罢, 我正好有事和祖母讲,和你一道去。”   宋绘表情微顿,一闪而过的情绪极快的被浅浅的笑意压住,“好。”   顾愈既然来了,顾老夫人想要敲打宋绘的法子便没处使,一顿饭吃得她不上不下,噎得难受。   顾老夫人头个放了筷,看着顾愈,“你怎么没提前知会一声便过来了?”   “我这不才出宫, 哪有时间提前派人来讲。”顾愈正了正神色,“大魏军打下汇北了,现这消息暂且是被瞒住了,但不出半月这事应会天下皆知,皇宫那边已提前收到了线报,是殷权指挥失误导致了三千天威军全军覆没。”   天威军可不是什么杂牌兵,一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干将,顾老夫人被这死伤吓得深吸了口气,手里转着佛珠的动作快了些。   顾老夫人稳住神色,正要细问,偏头看见坐在一旁的宋绘,止住话头。   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珍娘便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珍娘上前一步,看着宋绘,道:“宋娘子,你这身子重,就别久坐,我扶你回去吧。”   宋绘知道下面的话是不能听的,顺从的起了身。   待宋绘走后,屋子便关了门。顾老夫人低着声,“皇上重新将兵权交给你了?”   顾愈点头印证了她的猜测,“汇北沦陷这事传得人人皆知前,需要一场大胜,我这两日可能就得离开临安,北上。”   顾老夫人双手合十默念了声“佛祖保佑”,而后目光慈祥的看着他,“这一去路途凶险,千万小心。”   “孙儿知道。”   “本不该临着你出征拿后院小事烦你,但到底你需要知晓一声。”顾老夫人眼底的慈色一敛,露出些气势来,“这宋娘子肚里的孩子怎么也是你的长子,养在她名下到底是身份低了些,不如就由我这老太婆帮着养了。”   能在顾老夫人身边长大,这对生母身份不高的孩子来讲是件天大的好事,但顾愈此前已和宋绘说过孩子由她养着,这倒 不好爽快应顾老夫人的话。   老夫人见顾愈踌躇,眼底闪过不快,她抿口茶等了片刻,“你是有什么顾虑?”   顾愈眸里情绪松散,“也称不上什么顾虑,只不过...”顾老夫人的话像是给他打开了思路一般,他偏头,眼底有了些神采,“这份位低了升便是,正好有个生子的由头,抬平不就行了。”   顾老夫人一听他这无法无天的话,训道:“胡闹,这人要是抬平,还有个儿子傍身,你这往后还娶不娶妻了?”   虽说娶妻这事还没边,但新皇登基是早晚的事,下面的世家贵族相互联姻稳固一下相互的关系也是常态,顾愈到底是喜欢宋绘没到这罔顾家族的地步,他刚起的念头淡了些,“我先想想。”   顾老夫人现在是发觉了这枕边人的耳边风可比她的耳提面命管用多了,哪听他这拖延的话,抿了口茶,继续着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等往后你正妻入了门,她能再有福气再怀上那养在她那里便是。”   高门大户,哪里来的秘密,顾老夫人这么大张旗鼓张罗着修缮暖房,宋绘想不知道也是件难事。   钟娘怕宋绘想不通,凑到她边上细细安抚上几句,“娘子,这孩子虽是养在自己身边亲,但养在老夫人那里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宋绘向来没什么脾气,钟娘完全看不出个开心或是愤怒,硬着头皮继续着道:“至少能提醒着老夫人记娘子的好不是。”   宋绘偏头看了她一眼,温温的弯了弯眼睛,“说得是。”   孩子像是听懂了两人的谈话一般,踹了宋绘一下。   钟娘怕吵着小孩儿,下意识的放低声音,“小公子也高兴着。”   宋绘掌心贴着刚凸起的一块皮肤,垂了垂眸,看不清什么神色。   过了小会儿,宋绘支着人将棋篓拿来,一个人执黑执白的跟自己对弈。   顾老夫人这么大张旗鼓的弄,自是和顾愈通过气了,她觉着说服顾愈不是什么难事,但他离开临安,那她自个儿对上顾老夫人偏了弱势,这孩子几乎没什么保住的可能性...   宋绘拿子儿的手顿了顿。   她将棋子落在横竖交叉的盘外,而后一动不动的侧坐着,坐姿显出些无力来。   她擅谋划,但并非话本里那些多智近乎妖的神仙人物,到底普通了些,在现当下的情况里也找不出什么好方法。   顾愈下午来了一回,和宋绘一道用了晚饭。   用饭时,他&zwnj ;转述了和顾老夫人的谈话,态度偏着老夫人,这孩子身份高些总不是坏事。   宋绘弯着眼笑着应了下来。   顾愈见她乖巧,眉目浮了上一层悦色,“军情告急,我大抵后日便要出发,到时候我将耿平留下...”他话还没讲完被宋绘柔声打断。   宋绘笑着,道:“耿护卫和钟娘您都带着一道走吧,我身边确实缺个帮着跑前跑后的人手,大人,不如将陈来庆给我留下。”   当时绍南城破,跟着陈来庆的那些个乞讨兄弟死了七七八八,顾愈将人从绍南捞出来的时候便只余下他和四五个人。他们没什么规矩,放在宋绘身边不像样,顾愈便做主将人留在了他麾下的军情处。   陈来庆虽脑子灵光,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才,顾愈应下她的请求,“我明日便将人送回来。” 第七十八章 张牙舞爪。   宋绘住的那间屋子淋不着雨, 也晒不到太阳,但能吹得到风。   起风时候,窗外树叶会发出沙沙声,偶尔有一两片发黄的叶子挂不住, 变成一只只小船往下落。   春瓷步子轻, 进了屋内, 先福身, 而后道:“娘子, 来庆哥到了, 人在院子外面。”   宋绘目光从窗外收回, 扣上手里当摆设用的书, “让人进来吧。”   春瓷应下是, 转身出去传话。   陈来庆穿着一身规整的宝蓝色短衫进了屋, 人模狗样的朝宋绘拱手行了个礼,“小的陈来庆向娘子问安。”   他说话态度, 弯腰姿势哪哪儿都挑不出错,但一对眼珠乌溜溜的转着, 完全看不出老实样。   宋绘弯眼无声笑了笑, 挥退了立在两侧的丫鬟,而后道:“得了,收起你那副正经样。”   陈来庆夸张的嘘了口气,挤眉弄眼,“这高门大户的,规矩也忒多了。”   深秋的日光已有些冷了,落在宋绘的眸里也没孕出分毫暖色,她声线很软,开口道:“临安这些条条框框是挺多的, 让人不自在。”宋绘像是闲谈一般笑了笑,“若是能出去就好了...是吧?”   陈来庆因着宋绘这话,心脏突突的跳了两下。   而后他像是明了到了宋绘的什么暗示一般,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意味深长的应道:“是啊。”   钟娘端着托盘进屋,将一小碟子红豆糕放在宋绘手边,“娘子用些。”   宋绘无害的笑了笑,开口向钟娘道了谢,顺道让她给陈来庆安排个活计干。   陈来庆这人滑溜嘴甜,没一会儿便和院子里里&zwn j;外外做事的人混了个脸熟,晚间顾愈回来时便看见他坐在院里石凳上和一群小丫头讲他当年那些英雄事迹。   宋绘坐在廊下的太师椅上,边看书,时不时会带只耳朵听他吹嘘几句。   顾愈恰巧听见他分享着自己在绍南城里悍然赴死的故事,走到宋绘边上,轻哼一声儿,道:“瞎讲。”他找着陈来庆时,他东躲西藏了好一段时日了。   “就是瞎讲才有趣。”边应着,宋绘起身,跟着顾愈往屋里走。   宋绘平时不拘着这些,说是热闹,但顾愈却看重规矩,知道轻重的仆从丫鬟也不敢再聚着听他的故事高/潮,作鸟兽散开。   宋绘站在衣架边,替顾愈解领口的盘扣,边闲聊着,道:“大人怎么今日这么早便回来了?”   “没事便回了,能为什么。”顾愈这答得没头没尾,和没说根本没个区别。   宋绘抬了下眸。   顾愈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专注的,带着那么股心无旁骛的意思。   宋绘刚想开口,便感觉湿润的触感落在了眼睑上。   屋里可不止宋绘和顾愈两人,白日值勤的春瓷秋谷都在,钟娘也守在屋内没走,顾愈这动作被她们瞧了个正着。   顾愈双手背在身后,为配合高度,稍弯了下身。   姿势更像是将宋娘子抱在怀里一般。   钟娘往常总觉着爱笑体贴的宋娘子喜欢大人更多,但这一瞬,她才有那么一些点明悟,似乎,大人更喜欢宋娘子些。   不过这些喜爱啊,藏在血肉下,藏在骨缝间,让人没法轻易看见。   宋绘顿了一下,又仰了下头去看顾愈的神情。   顾愈顺着她挺翘的鼻梁骨,下移到她唇上,亲了下。   他的叹息声很轻,夹着那么些个旁人听不见的不甘心,“走的时间提前了,我明日便得出发,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我便会回来,这期间有事给我写信。”   宋绘定定的看了他数息,而后弯了弯眼笑,“没事也会给大人写信。”   顾愈笑了笑,“也成。过几日我会让耿平给你提几只鸽子来,这鸽子能飞到通中,到时候信中间会辗转几回,不过总归会到我手里。”   宋绘将他脱下的袍子挂到架子上,“鸽子带信的话,就不能写太多吧?”   顾愈点了下头,在桌边坐下。   他给自个儿倒了杯茶,“不能像之前那样长篇长篇写故事,就长话短说。”   宋绘眨了几下眼睛记下这话,而后坐到顾愈身侧去。   顾愈这出发时间提前了一日,总不能一直待在宋绘院里,还有许多人要见许多事要交代。   过了辰时,他才回了宋绘屋里歇息。   年轻气盛,有的反应也不是念几句“色即是空”便能消减的事,不过第二日早上还得赶路,顾愈也没拉着宋绘胡闹一晚,见她腿/内/侧皮肤被摩红便住了手。   早间下了雨,宋绘撑着困倦的身子起塌替顾愈换衣裳。   他穿着一件青白底色的袍子,边缘各处有金线勾边,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但撑死也只是个有钱人,这稍微有点身份行动方便,又不会不必要的引得探子注意,倒是顾愈当下最好的选择。   宋绘早记熟了穿衣裳的步骤,在最后一步,替顾愈挂好玉佩后,她抬头,眸光温柔,“大人一路顺风。”   顾愈无声捏了捏她指尖,简单的落下一句,“走了。”   宋绘目送他大跨步消失在院门口,眼底的笑意微微一凝,露出些自个儿都不太懂的复杂困惑。   顾愈在和顾愈不在其实对宋绘的日常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作为要临产的妇人,没人会在这时候短她吃喝。   公爵府有好的生产条件,也早已备好了产婆,顾老夫人也讲了说在孩子能断奶时再领去她那里养,不急这一时,她没打算在这时这刻弄些什么幺蛾子出来。   不过,顾愈离开第七日,十月十二这天,芸娘从彰安跑回来了,她哭丧着一张脸,连梳洗都没有弄直接往顾老夫人院里去了。   院里好歹有几个进进出出打杂的男子,这消息传到了夏陶耳朵里,她第一时间告诉了宋绘,而后道:“娘子,这老妪不安好心,肯定是去告状的。”   “是啊...应该是去告状的吧...”宋绘偏头看了眼窗外,一片雾蒙蒙的天色里,她似乎能看见耸进云雾里的高山,连绵不断的山脊,青碧色的竹林和一眼望不着边际的湖海。   夏陶见宋绘一点不上心,学着钟娘往日的模样劝了几句。   宋绘听着她的话,挑了柜里颜色最亮的桃粉色裙衫让她拿来,而后由着夏陶帮着梳发。   她插了支镂空金蝴蝶的簪子在发间,抹上唇脂,起了身。   出了院子,夏陶跟着走了几步察觉到不对,“娘子,我们不是去老夫人院里吗?”   宋绘偏头看了她一眼,藏在低眉顺眼姿态下的狡猾张牙舞爪地露出形迹来,“怎么会,表小姐因我流了产,我还未去看过她,现既空闲了下来,自是要去向她道歉才是。” 第七十九章 投石激浪。   流产这个计划走的是伤敌一百自损八千的路子。出了这事, 袁珠一直在屋里养身体,宋绘让下人通报后,过了小半刻才被允了进屋。   四壁窗户轩敞,室内通彻, 但房内腥臭中药混合的苦味没散干净, 败露 出主人的处境。   袁珠瘦得过分, 两颊内陷。   她身上挂着一身浅紫色织锦长裙, 脸上唇上涂抹着增气色的胭脂, 坐在起居室正中间的圈椅上, 一脸得意的看着她。   在顾老夫人和顾愈看来, 宋绘这孩子是得了天大的荣光, 但正处在这年纪的女子哪是这样的心思, 孩子只有养在自个儿身边那才是倚仗。   宋绘柔柔的弯着眼尾笑, “看来袁小姐是知道我这些个糟心事了。”   袁珠前些时候莫约还有心情和宋绘装装好姐妹,经了这么些事哪还有维持姐妹表面情谊的心情, 她扯了扯嘴皮,正要嘲笑她, 就见宋绘隐带笑意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宋绘说话一向好声好气, 这次也不例外,“所以我就来探望一下袁小姐,我想着吧,要是看见你的样子,我大概能学着理解一下知足常乐。”   袁珠反应了好一阵才察觉到宋绘在看她笑话,脸涨得通红。   她扯着脸皮哼笑一声,“我看你还能气焰嚣张到什么时候,你现在不过是仗着还有些颜色得了表哥喜爱,当有一天你没了你这张脸, 又没儿女傍身,你觉着表哥还会念着你吗?别做梦了。”   宋绘温温的点了点头,应了句“是啊”,答完后,宋绘似乎才认真想她讲的话,重新弯了弯唇,“可能会这样吧。”   宋绘的喜怒哀乐都很浅,越是这样隐约不明的态度越让袁珠火冒三丈。   宋绘没再给袁珠明嘲暗讽的机会,她将手腕上的镯子褪下来,替袁珠戴上,神情真切,“表小姐,你好好保重身体,我改日再来看你。”   宋绘轻叹了口气,“我本还有许多要和小姐聊的,不过这个时间该用燕窝了,要不辜负了老夫人一番心意。”   宋绘说完便起了身,似乎专程走这一趟是为了激怒袁珠一般。   她也确实达到了目的,袁珠将她给的镯子掷到地上,藤蔓形的金丝缠绕着的白脂玉断成了两截,镶在中间儿的绿灿灿玉石裂了一条长长的缝。   宋绘看着滚到脚边的石头,弯唇笑,没再回头的往外走。   立在门外的陈来庆听着屋内的喊骂声,加快了些步 子跟上宋绘。   走出一节路,他有些不安的回头望了眼阴森森的屋门,“娘子,这婆娘精神有点不对劲,惹她干什么?”   后面还跟着夏陶几个,宋绘偏头看了眼陈来庆,没多讲,“刚穿豆绿色衣裳的姑娘漂亮吗?”   女孩子在这方面比男人敏感些,宋绘一问,春瓷便笑开了,“来庆哥,娘子是打算给你说亲呢。”   陈来庆连忙摆手摆头,像个忙活不过来的拨浪鼓,“不了不了我还小。”   春瓷啐了他的不要脸,而后抿唇笑着道:“你这正是说亲娶妻的年纪。”   话题聊偏了,陈来庆应付春瓷的期间,还正正经经回答了宋绘一句“记得”。   袁珠身边配齐了四个丫鬟,爱穿豆绿色裙衫的丫鬟叫兰华。   她最合袁珠心意,年纪虽小,但却是四个丫鬟之首,重要的事,袁珠向来都是交由她来办。   宋绘要陈来庆做的事也很简单,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这对他来说是老本行,倒没什么难的。   芸娘分明回来了,但老夫人却没找宋绘谈话。不过她张罗着找奶娘,又多加了些修缮暖房的工匠,蛛丝马迹都表示着想早些将孩子抱走的打算。   气氛再往不好的方向转,宋绘每日依旧不慌不忙做些稀松平常的小事,归置一下首饰布匹,记一下账本,又或是自己和自己对弈,再不济去袁珠院里坐坐。   这么过了三日,兰华打着给袁珠买线绳的旗号出府。   陈来庆从宋绘这里拿腰牌跟了出去。   宋绘在临安是没有爪牙的老虎,但是对于在这里生活多年的袁珠来讲,认识些三教九流不是什么难事。   比起使计让宋绘流产,宋绘一命呜呼才更能消解袁珠心中的恨意,这点几乎在宋绘隔三差五的上门探望中化为一种难解的执念。   宋绘无须去苦心经营又或是谋划些什么,只要投石激浪,袁珠便是她手里最好的棋子。   陈来庆当日晚间便回来了,将兰华出去这半日的行踪说了个明明白白。   宋绘听下,大抵知晓她要做什么了,袁珠也不知通过了谁牵桥搭线联系上了凶名赫赫的青山山贼,人千里迢迢从蜀夋赶来,为了完成她这一票。   宋绘出府不便,但对这些身怀些武艺的山贼来讲,要避开护卫翻进 公爵府也不是难事,宋绘以袁珠的口吻递了信儿,子时前后,一身材高大的彪形大汉便按时赴了约。   陈来庆避开人将大汉领到宋绘屋后的院落里,他瞧见宋绘便察觉到不对,当即变了脸色。   宋绘抿了口茶,目光在他脸上落了落,“看来你知道我是谁了。”   宋绘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色厉内荏的、有悍不畏死的、有自私自利的、也有一意孤行的,虽不说每种人应付起来都得心应手,但到底留着人下来说两句话不是难事,她能顺遂平安的长这么大,靠的便是琢磨人的本事。   大汉忌惮又疑惑的看着宋绘,似不知晓她演的是一出什么戏。   一般来讲,这样占据了谈话优势的场合,要稍微摆出些压制的姿态来,但宋绘还替大汉倒了杯温茶放在窗槛边,这才温温柔柔的弯了弯唇线,开始讲话。   就在大汉以为宋绘要以礼待人时,她不太礼貌的开了口,“我既找你来,那便是对你们接下来可能会做的事有了些猜测,袁小姐给你的酬金我大抵是给不起的,不过杀了我的后果你大抵也承担不起。”   大汉似想说些什么,宋绘偏了下头,先一步,道:“你可以不用开口,因为你讲的应该不太重要。”   浅黄色的月光铺在她身上,衬出些纯洁天真,但宋绘眼底神情却没个友好的意思。   她说话时分明没有抬高丁点语调,但平平的语气里却沾染上了居高临下的贵气。   大汉心头一紧,发觉这头肥羊根本不是金主嘴里说的那样只是个会狐媚术的妾而已。   “你们从蜀中来,干完这一票便走,谁能知道这是你们做的...你们这么想的吧?”   确实如此,当下世道乱,兄弟些个也不好混,能有这么一票完全可以保他们山寨三月无忧。   宋绘瞧过他神色后,弯唇笑着点头,“看来是了。”宋绘停了片刻,问道:“你知道杀了我有什么后果吗?”   大汉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挑眉哼笑一声, “能有什么后果,不过是个妾。”   宋绘手肘撑着窗沿,指尖敲了两下脸颊,重复他的话,“是啊不过是个妾。”   妾和物件没个区别,可以交换可以发卖,顶着这名头的女子没有经过三媒六聘,受不了别人的尊重,这确是不争的事实。   “可是啊就凭我好像也能威胁你。”宋绘抬了下眸,唇边笑意完全敛住,露出些不管不顾的气势来,“你杀了我,那么,我有多受宠可能就会让你们多难受。”   大汉根本不上当,轻呵一声,“你骗谁?顾愈已收到调令往汇北去了,他能为你致大宁存亡于不顾?”   宋绘露出些惊讶,似乎在说“你连这都知道了”,大汉露了些笑,而后宋绘像是恍然反应过来了一般,轻飘飘的开口道:“那连带着顾家子嗣的命一同压上,我来赌你们山寨满门被灭如何?”   袁珠交代事情自然只交代了对自个儿有利的,青山山贼才抵达临安,哪里有时间去探查宋绘这人的具体情况。   顾愈在绿林里相当有名气,他加冠数载没有成婚没有子嗣一事也并不是秘密,大汉听她这话,下意识的吞了口唾沫。   宋绘摊了下手,弯了弯唇,语气再次变得平缓下来。“其实我也知道这世道艰难,既各位兄弟跋山涉水来了临安,自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宋绘语气平温亲切,“大哥何必这么大火气,大家平心静气,合作双赢不是更好?”   大汉挑了挑眉头,“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给大家多一项选择罢了,大哥不如听我讲讲看...”   天光渐亮,窗槛边的茶已冷了,陈来庆去送人,宋绘将冷茶倒了,坐在临窗的矮塌上提前给顾愈写信。   宋绘其实也不太清楚这时候要写些什么,她便顺着感觉,讲了在生母去世后送到祖母身边教养的日子。   她没学过什么规矩,在祖母身边常挨板子,那时候她学会爬树钻洞,拧着一股气想离家出走,后来又因为饿肚子灰溜溜的自己跑回家。可怜 又好笑。   这些好像也没什么趣,宋绘将干了的信纸夹在书页里,又写肚里孩子的一些琐碎,它近些日子胎动频繁,会时不时的踢人。   虽不知对不对,但宋绘觉着它好像不太喜欢听话本,而是喜欢她念诗,和她的喜好完全不同...   连着写了四五封信,耳边传来推门声,接着是脚步声。   夏陶见着坐在窗边的宋绘,稍有些意外,“娘子怎么今日这么早便醒了?”   宋绘笑了笑,“醒得太早又有些困了”   夏陶关上窗,隔开外面的晨光,一边道:“那娘子再睡会儿,我让冬霜晚些再去拿饭。”   宋绘应好,走到床榻边,脱衣裳上了塌。 第八十章 有得有失。   宋绘巳时起的塌。   夏陶先开了窗, 由着暖黄的光散些进屋里,而后端着铜盆,臂弯搭着白巾进屋伺候她洗漱。   宋绘先洗脸刷牙,然后掌心鞠了一捧水去浇落在手背上的牙粉颗粒, 边问起院外咿咿呀呀唱戏声。   夏陶支着跟在身后的冬霜去将盆里的水倒掉, 边用白巾给宋绘擦手, 答道:“听说是皇上赏的戏班来府里唱戏, 奴婢早些时候出去碰巧瞧见了穿花旦衣的角儿, 长得可标致了。”   宋绘坐在临窗的矮塌边上, 安静听她继续讲。   这事是给家族增光添彩的大好事, 顾家大老爷连带着顾老夫人都很高兴, 也不拘着府里的人过去, 好些人都凑去那边听戏了。   说完闲话, 夏陶将擦手的白巾挂在一旁的架子上,问道:“娘子可饿了?”   宋绘偏头看她一眼。   夏陶不管宋绘要不要, 先讲着,“外间有早上去后厨拿的一碟子桂花酥和一些个青枣, 娘子可以用来垫垫肚子, 再过一会儿便该用午饭了。”   宋绘在这些事上向来好伺候,有什么便是什么。   她用了半块桂花酥,让夏陶将碟子撤走,目光在冬霜身上落了落,“我这儿不需什么人,你们轮换着也去前面玩玩吧。”   冬霜是用着公爵府的规矩教出来的,她短暂挣扎了一下,一板一眼的应道:“娘子,这不行, 今个白天是我和夏陶姐姐当值。”   宋绘温柔的弯了弯唇线,“没关系。难得府上这么热闹,不去可惜了。”   冬霜将目光投向跨门槛走进屋的夏陶身上,似在询问她的意见,夏陶往宋绘身上望了一 眼,而后道:“去看小半个时辰便回来。”   冬霜咧嘴笑,高高兴兴点头应了是。   她走后,屋内便响起一主一仆的谈话声,没什么重要内容,大概都是些宋绘问些有趣的情景,让夏陶说说她的看法又或是做法。宋绘这番谈话古里古怪,旁人根本听不出其中目的,琢磨来琢磨去估计也就能得个闲谈的结论来。   不过,躺在后院晒太阳的陈来庆能猜到宋绘一两分心思,她在筛选要带走的人,...   这番筛选在院里每个人身上应都会发生一回。   至于宋绘选人的标准,陈来庆猜不到,他认识她这么久早就知晓宋绘心思缜密细腻,向来难理解。   宋绘错开时间和每个人谈话,这么弯弯绕绕的,费了不少时间,但这也让这三番两次发生的蹊跷怪僻的谈话变得不那么特别起来。   宋绘并未因为和青山山贼的口头约定而放松下来,她就像是严阵以待的五行八卦阵,精密地、反复地、不停歇地在做着推敲和思索,在压着性命的赌/局上搏得更大的生面。   时间晃眼便过了。   傍晚时分,陈来庆收到了一个惊讶的任务,他有些迟疑,握不住宋绘的心思。   宋绘温温的笑了笑,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明日按着我说的去做便是。”   陈来庆把冒到嘴边的疑惑吞回去,“那边还没给消息说是明天会动手。”   袁珠这边还没确定能将她弄出府,自不会告知时间地点给山贼,但是...   宋绘微仰头望天,橘黄色的光芒照在她脸上,混杂着奇妙的混乱,“我临盆在即,她等不了那么久的。”   陈来庆灵光一闪,想到下午时因宋绘腹痛来院里走了一趟的大夫。   这些事都是没有脉络的,但如果你察觉到了其中的因果关系,那便会发现你变成了一张无形棋盘上的子儿,成为奠定棋局胜负的其中一步。   陈来庆本就不是什么保守的人,他没被即将要做的事吓着,相反兴奋得有些过分,“娘子你说,她要怎么把你弄出去?”   就在他以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的宋绘会告诉他一个惊艳的答案时,宋绘慢吞吞的扫过他一眼,答道:“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袁珠既设了这 么大一个局,那便会帮她制造出府的时机,至于这借口是什么,宋绘并未分神想过。   聪明人自然会想好办法。   第二日早间,袁珠拖着病体去了顾老夫人院里。她讲她夜里做梦梦见了那个不幸没能来到这世间的孩子,悲痛难忍,想去寺庙祈求观音让它下辈子投个好胎。   袁珠没直接提宋绘,但明里暗里有些暗示。   顾老夫人信神佛,有袁珠这个前车之鉴的哭诉,她越想越不安,想着这寺庙就在临安城外不远,一去一来莫约也就两个时辰,让宋绘跟着去上些香火钱,求观音菩萨保佑孩子平安健康。   宋绘收着顾老夫人的信儿,吩咐着夏陶准备行李。   宋绘准备好离开院子时,正好碰见提着一笼子白鸽的下人进来。   他瞧见宋绘,先拱手问了安,而后道:“大人走前交代着给娘子的白鸽,耿护卫交给小的去办,因战事吃紧,鸽子管制得厉害,今个才托人找着几只能飞去通中那片的鸽子,特拿来给娘子看看。”   宋绘垂眸看着四只羽毛雪白的信鸽,感觉着平顺完美的计划里出现了那么一小点的情绪,绊了她一下...   落子无悔,既是对弈那边定有得有失。   宋绘弯了弯眼睛笑,“劳烦了。”她回头,对着站在廊下的春瓷说道:“先养在院子里,改日...改日再找工匠做个适合它们的小房子。”   立在门外等候的芸娘阴阳怪气的催了一句,“娘子快些,这时刻出发,回来还能赶得上午饭,要再晚些,回来得什么时候了。你这年轻缺得了一顿半顿的,老夫人身子哪受得起这么乱了吃饭时间。”   宋绘笑了笑,好声好气应下,走出院子。   顾老夫人一辆马车,袁珠和宋绘各乘一辆。   宋绘先到,袁珠过了半刻钟才姗姗来迟。   待人齐后,车队从北门出了临安,这样莫约走小半个时辰便能到香火旺盛的普林寺。   普普通通的一回外出,这天子脚下能有什么事,虽有二十来个公爵府护卫跟着,但没人将这当成什么正经差事。   当官道上步行的小贩农户从货箱里、从运送草堆里、从板车车底抽出刀剑,呼号着喊杀冲上来时,他们有的震惊恍惚得忘记举起手里武器反抗。 第八十一章 入了魔怔。   对于还未弄清情况的护卫来讲, 这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山贼打得毫无章法,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功劳,他们快速组织起来反击,一时间喊杀声滚滚, 尘土混着鲜血的味道扑面 而来。   混乱中, 谁也没预料到, 宋绘所在着的红木漆马车毫无征兆的和队伍割裂开, 偏向了山贼的包围圈。   领头护卫首个察觉不对, 大喝道:“护住宋娘子!”但为时已晚, 凶悍搏命的山贼极有默契的, 相互配合着, 败退远撤。   后有顾老夫人和袁珠表小姐在, 护卫哪敢撇下车去追人, 在伺机候在一旁的山贼残余人手注视下,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消失在视野里。   想着车里人的身份, 所有人只觉着背脊发凉,连胜利的愉悦都没法享受。   领头的林志头个镇定下来, 他指了十二人, 让他们护送顾老夫人和表小姐回城,而后领着剩下的人顺着车辙去追山贼。   “林哥。”有人开口叫住他,迟疑了一小会儿,道:“我们...报官吗?”   这事涉及到顾公爵府的声誉,要不要讲并非他们能决定的。   林志思忖了小半刻,“向老夫人请示...”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哒哒马蹄声由着远方传来。   一大队穿着官制轻甲的士兵出现在视野内,骑马向他们奔来。   来人到了近前,拉缰绳停马, 拱手朗声道:“有人报官,说是顾大人的家眷被山贼挟持,我们特来助各位一臂之力。”   援兵来得过于及时,林志隐约察觉着有些怪异,但当下情况紧急,也容不得多想。   林志郑重的道了声谢,指了山贼逃亡的方向,简单说明情况。   官府知事情紧急,不敢托大,当即朝林志给的提示方向追出去。这前前后后,参与的人不少,但实际也就是小一刻钟的事。   这边兵荒马乱,青山山贼也并非齐心要保下宋绘的情况。   山道复杂,也不怕人追上来,一群山贼聚坐在一起讲着话。   宋绘的提议,他们当然都已听当家的提过了,但说好听些是双赢,说白了是威胁。山匪中不乏信奉做生意要诚信为上的,极力主张着杀了宋绘。   “这娘子虽将自己说得有通天手段,但不过是个小妾罢了,她和外界通信的手段都被我们切断了,哪来的机会将我们的名头说出来。”   这番说辞得了一些人的附和,在即将要形成声浪时,被围在人群中间的马车掀开帘子,走出他们张口闭口中的小妾。   有刚叫嚣厉害的人咂咂嘴,“好像杀了有些可惜吧。”这话得了有人的赞同,更多是不争气的瞪了他一眼。   夏陶吓得手脚无力,但见宋绘探出身,牙齿打颤的上前扶住,“娘...子小心。”   宋绘长相虽然惊艳,但更让人上心的是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无忧无惧,像面对的不是讨论要杀她的贼匪,而是一群久未碰面的知心好友。   她将拿刀舞枪的人挨个看了一遍,“ 我从公爵府出来得很顺利,谢谢武艺高强的各位,我想我们可能会发生一些分歧,为了不让无间合作有了裂痕,所以我让人去报官了。”   报官内容倒很简单,护国有功的顾将军有一房宠妾被山贼所掳,如若能将人救回,那便是如山的恩情,必有重谢。   宋绘这话说的无缘无故,没几人听懂了。   宋绘也没为难靠手上家伙讨生活的人,继续着道:“我的人拿着令牌从临安出发,沿着淮河南下,一直往蜀夋报官,各位回青山的一路上应不会太平,如果有我在,可以保各位平安,”   宋绘弯了弯眼睛,诚恳的笑了笑,“各位上有老下有小,毕竟只是一趟酬金不错的生意,何必搭上小命...”   似为了印证宋绘的话,远远传来官兵的喊声,“大胆山匪,竟敢在皇城外作乱!”   领头的贼首深深看了一眼宋绘。她安静坐着,没有武力没有背景,光凭口舌之功便将别人的力量化成自己的助力,现无数的力量在奔走整合,变成护她安稳的羽翼。   前一刻是他们手中鱼肉的娘子这一刻却变成了保他们安然无恙回青山的筹码。世事离奇,大抵如此。   领头大汉偏头看向刚看愣眼了的少年,“大头,护住娘子往前跑,另外的人跟我来将人引开。”   不管情不情愿,所有人都应了是,成为这力量洪流中的一束。   第三日,队伍便彻底甩掉了官府和护卫的追击,改头换面藏进市井里,不见了踪迹。   山贼响马凶恶残暴,宋绘落到这些人手里能有几分活下的可能,顾老夫人虽有心瞒着,但这事已闹得满城皆知,顾愈虽远在汇北,但出事后第三日便知道了。   昨天夜里刚打了一仗,山坡原野散落着兵器尸体。   能用的兵器收起来,已认不出来模样的死尸堆在一处一起焚烧了…还没完全天亮,大家已在为下一场战役做准备。   尸体的焦臭味、渗进泥里的血腥味和潮闷的空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顾愈安静坐在营帐里,垂眸看着手里的信纸,心口一阵翻涌。   那些发闷发痛的情绪在胸腔心肺横冲直撞,像是要将人撕碎揉坏,碾成粉末...   他脑海里闪过宋绘笑容乖巧、满目关切的样子,她替他写祈愿灯也就发生在几日前而已,他离开临安时,人分明俏生生立在廊下...   怎么可能,分明不可能,但白字黑字,容不得他质疑真假。   顾愈越想越觉得荒谬难说,愤怒难平,...但这事偏有顾老夫人夹在其中,这些个恼怒又没有可以发作的对象,他急急喘了几口气,藏在袖袍下的手臂微微颤抖起来。   方沛瞧着顾愈的模样,有些担心的正要讲话。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顾愈似入了 魔怔,喉头一甜,咳出一口血来。   方沛急着上前半步,喊了声“将军”。   “无事。”顾愈擦掉唇边的血,抬眸时,眼底一片寒意,“三日内,将这群魏狗赶出汇北。”   汇北一地的战役毫无征兆的走向了高点。而这一时间,宋绘被山贼顺顺当当护到了蜀夋。   匪患盛行,弄得民生凋敝,若是能打下一个山匪寨子那便是升官的功绩。   也不知怎得,这几日突然有了些...乱贼下山,寨子空虚的流言,于是左右县尉府组织起人手打去山上了。   青山贼寇这一听,那还了得,急急往回赶。   宋绘走不得快路,贼首便留了两个人押着她紧随其后。   一群人盯着宋绘,她确实没什么好的法子走,但这看守的人变成了两个,那便多得是空子钻。   等两个交接班时间出了错的人大眼瞪小眼看着空空如也的马车车厢时,宋绘人已经买着了新的马车,往当地人推荐着的农庄去了。   宝和一二一年十月二十六日。   如钩的月色里,平凡的小村庄已入了梦乡。   靠近村口、卖给外乡人的小院里,稍有些陈旧黯淡的光从屋内透出来,隐约能听见些妇人的痛苦的呻/吟声,而后这声音变得低微,余下娃娃响亮有力的哭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