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鬓挽》 作者:求之不得   作品简评:   新帝登基之前,不近女色,朝臣都纷纷担心皇室的开枝散叶问题。后来新帝祭天,遇刺,昏迷,落下山崖,本以为自己死了,结果一睁眼,发现自己还‘活着’!只是活在一只矮脚马身上,还是建安侯府的庶女楚洛的马!后来楚洛是凤冠加身,宝玺受册。本文行文流畅,文笔轻快,前期男主变马的视觉独特有趣,人物形象丰满立体,男女主角之间的互动诙谐有爱,故事起伏跌宕,情节引人入胜,是篇值得一读的治愈甜文! ========== 第001章 风寒   二月初春,坊州的日头才将暖了几日,忽得一场夜雨,春寒料峭,好似一朝回到了寒冬腊月一般,雨水打得苑中的细蕊花香落了一地。   前两日还春和日丽,眼下便冻得人摩拳擦掌。   眼下已是二更天,稻香苑内还灯火通明。伺候的丫鬟婆子齐齐侯在苑外,夜风尚有些刺骨,有人偷偷呵气搓手捂了捂冻得通红的脸。   东暖阁的内间里,烧着碳暖,源源不断的热气从古铜色的暖炉内缓缓升起,将琉璃灯盏内的柔光映得虚无缥缈。   “老夫人,是府中照顾不周。原本想请老夫人带着云姐儿和建安侯府几位姑娘来府中好好玩上几日,却不想让洛姐儿染了风寒,这都高烧三四日了还不曾退,人都瘦了一圈。”   正在说话的华贵妇人,正是东昌侯府的侯夫人王氏。   王氏口中对其恭敬有佳的老夫人,正是建安侯府的老祖宗,谭老夫人。   谭老夫人是东昌侯的亲姑母,东昌侯与王氏唯一的女儿又嫁到了建安侯府做谭老夫人的长孙媳妇,两家的关系近得不能再近。   前几日是王氏生辰,王氏特意让东昌侯邀了谭老夫人和建安侯府的几个姑娘来侯府做客。   王氏是有私心。   王氏的长子,也就是东昌侯府的世子谭源,前年便已及冠,一直没有婚配。   朝中新帝登基两年,整顿外戚,推行新政,提拔新贵,长风国中不少世家都受了牵连。新帝的心思让人捉摸不透,谭源的婚事又关乎着东昌侯府的未来,东昌侯和王氏不敢轻易下定论。   原本建安侯府是很好的选择,但两家已是亲近关系,无需再绑上一桩儿女婚事。   谭源的婚事,东昌侯和王氏都寄于了厚望,便尤其慎重,对外的说辞都是谭源一门心思赴在军中,想着先建功勋,再成家事,所以婚事不急在一时。   只是说辞归说辞,谭源却真是个一门心思扑在军中的。眼见谭源都满二十二了,某些方面似是还未开窍,王氏心中暗暗着急,不知往他房中塞了多少貌美的通房和丫鬟,都不好使。   王氏想起了建安侯府的六姑娘,楚洛。   楚洛是建安侯府二房的庶女,那模样生得是当真好看。当初在她跟前福了福身,修长的羽睫轻轻眨了眨,垂眸唤了一声“侯夫人”,王氏只觉半个人都酥了,更何况男子?   一个长相太过惹眼侯府庶女,在谭老夫人手中也是烫手山芋。   若是嫁到一般的权贵之家,护不住,许是会惹出旁的事情,让建安侯府难堪。   但若是东昌侯府讨来做世子贵妾,倒是既留出了世子夫人的位置,还能让谭源的心收一收,再加上建安侯府的女儿也知根知底,不必多花心思,兴许还能早些抱个大胖孙子。   所以王氏也借着生辰的名义将谭源从军中招了回来。   娶妻同纳妾不同。   纳妾需得谭源自己点头。洛姐儿又是建安侯府的庶女,若是纳到府中再冷落一旁,东昌侯府也不好向建安侯府交待。   只是眼下谭源是召回来了,两人还未等见上一面,这场倒春寒一来,洛姐儿大病一场,高烧了三四日还不见退,一直在稻香苑的东暖阁里将养着。   谭源本是从军中告假了几日,今日就启程回军中了,谭源这一走,还不知何时才回来,王氏心中知晓,这纳妾之事怕是又要暂时不了了之。   眼下,当着谭老夫人的面,王氏又不好说旁的,只得先赔礼道歉。风寒可大可小,又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大夫也看过了,但一连几日烧都不退,还是让王氏心中一紧。   谭老夫人哪里听不明白?   眼见王氏面色都有些泛白,谭老夫人上前握住她的手,宽慰道,“我们这一路当照顾的你都照顾了,这乍暖还寒的时候,最难顾及着,左右不过是添件衣裳减件衣裳的事,是她跟前伺候的几个不得力,也是她身子淡薄。等洛姐儿这回好了,我当给她房中再拨几个周全的人。我知晓你这表姑母是疼她的,也无需自责,若你自责,便当是我这老婆子更自责些,出门在外,未照顾好自己的家的孙女……”   谭老夫人如此说,王氏当真也不好说旁的。   又在东暖阁中坐了一炷香左右的功夫,王氏才搀着老夫人出了苑中。   ……   待得一行人离了东暖阁,丫鬟路宝和子桂才上前。   楚洛在府中是个不受宠的庶女,房中不像楚嫣、楚灵这样的嫡女,身边有服侍的管事妈妈一人,一等丫鬟三两个,二等丫鬟四五个。   楚洛身边,总共就一个管事的冯妈妈,和着路宝和子桂两个丫鬟。这趟来东昌侯府,冯妈妈没有跟来,楚洛身边就路宝和子桂二人。   近前的时候,路宝和子桂见楚洛一张脸烧得绯红,额头也是涔涔汗水,应是捂汗了。   路宝伸手,手背轻轻贴了贴楚洛的额头。黄昏前后服了一剂药,眼下又出了好些汗,是不如早前烫了,却仍是低烧着。   路宝想着小姐这几日为了避开从军中回来的东昌侯世子,在耳房内用凉水一遍遍从头到脚浇透自己。便是病了,也在一面喝着药,一面在夜里继续偷偷冲着冷水。   她和子桂不忍。   却也记得小姐的叮嘱,侯府中的大夫都不傻,真病假病,病得轻重,一把脉便知晓。   老夫人和侯夫人更不好糊弄,若是弄巧成拙,她们日后在侯府只怕更难安身。所以既不能让老夫人和侯夫人心生疑虑,还要熬到东昌侯世子回军中去,才能解燃眉之急。   小姐不想嫁到东昌侯府做妾,又实在没有旁的法子。   好在如今东昌侯世子回军中去了,燃眉之急得解,小姐不用再熬着了。   ……   翌日晨间,楚洛微醒。   出了一夜的汗,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但是明显比早前好转了许多。   “东昌侯世子离府了吗?”楚洛醒来,头一句便是问的此事,声音酥软没有什么力气,却是不如早前那般咳嗽了。   丫鬟路宝上前,悄声应道,“昨日黄昏前后便走了,二更天的时候老夫人和侯夫人还来看望过小姐。小姐,东昌侯世子这事儿暂时过去了……”   楚洛眉间明显一舒,总算是过去了。   她的生母是洛姨娘。   她的长相随娘亲,却又兼得了父亲和娘亲的长处,模样很是出挑。   但她的模样出挑与旁人不同。   旁人的长相大都温婉大方,中规中矩,即便是温婉中带了些许妩媚,也是婉约占了多数。   可她的好看,是印在骨子里的秾艳妩媚,冰肌玉肤,动人心魄,让人一眼看了便移不开目光去。这一抹风流韵致,旁人便是特意想要模仿,许是都要多年才得其中一二,但她不经意的一颦一笑里,似是蕴含了秾绸艳丽,却无分毫造作。   只是这样的长相美是美矣,但在极其看中出身和相貌端庄的建安侯府老夫人眼中,便是僭越。   簪缨世家的小姐,怎么能生成这幅模样?   那是上不得台面地方的女子才想拼命修饰成的长相!   所以老夫人自幼便极其不喜欢她这个孙女。   也正因为如此,楚洛自幼便习惯了小心翼翼,中规中矩,诸事同府中的姐妹都不争不抢,在京中也少露面,是想在祖母跟前尽量留些好印象,为日后谋桩好婚事。   但随着年纪渐长,即便她再怎么小心翼翼,低调规矩,也逐渐掩不下一张越渐明艳妩媚的面容,和女儿家的婀娜身姿……   但她的长相又太过出挑,她是怕祖母和大伯父(建安侯)将她许给比建安侯府更显赫的王侯贵胄做妾侍,即便是地位再高的妾侍,再受夫家宠爱,也不是她想要的。   宁做农夫妻,不做王侯妾。   她不想给人做妾。   只是她二月里及笄,亲事至今还没有定下来。   这一趟来东昌侯府,她隐隐觉察何处不对。尤其王氏此番似是待她亲厚,祖母也有意让她多同王氏接触,她让路宝使了些碎银子,才打听到东昌侯世子就这几日便要回府,她忽然猜出祖母和王氏的用意来。   她实在没有旁的法子了,才想着借这场倒春寒,咬紧牙关,淋了不知多少遍凉水,才大病一场,将纳妾之事避过去。   二哥还在替她的婚事张罗,她能做的,便都竭尽全力在做。   她和二哥虽然都是姨娘所出,但因为母亲膝下无子,二哥自幼是抱到母亲房中当嫡子养大的。   二房就这么一个嫡子,父亲和母亲都看重。若不是有二哥照拂,她在府中的境遇只怕还要再难些。   二哥同母亲的娘家,叶家家中子弟走得亲近。   叶家是将门。   将门中人对这些有的无的看得不如建安侯府这样的清贵人家重,二哥是想借叶家的关系,在军中给她寻一门亲事。   新帝登基两年,提拔了不少新贵。   尤其是军中新贵。   这些新贵大多没有什么世家背景,却手握兵权。   二哥是想替她寻这样的亲事。   但在建安侯府这样的世家眼中,这些新贵是眼中钉,肉中刺,祖母和大伯父未必会答应。   楚洛心中清楚,急不得。   急只能自乱阵脚,如今,权且先走一步看一步。   至少,她还有二哥帮衬着。 第002章 小马驹   楚洛醒了,子桂便唤了大夫来看。   大夫见她终于退烧,心中方才舒了口气,若是再烧下去,怕是人都要烧糊涂了。   大夫重新开了方子,让药童照着药方抓药煎药去。   药童煎好药,端到稻香苑的东暖阁中,楚洛只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让子桂在耳房中偷偷倒了。   子桂不解,“东昌侯世子都走了,小姐这药也当喝全了,连着病了好几日,怕身子都拖累了。”   楚洛温和笑了笑,“东昌侯世子一来,我就病了,东昌侯世子一走,我的病就好了,你说祖母和侯夫人心中会不会有旁的计量?”   子桂心中豁然开朗。   楚洛继续笑道,“伤寒杂症拖个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眼下何必在这节骨眼儿上去触祖母和侯夫人的霉头?烧都退了,便无大碍了,也不急在这几日。”   子桂心中叹道,早前是疏忽了。   楚洛便又笑了笑,重新低眉翻看手中的书册。   侯夫人盼着给东昌侯世子纳妾,早些替府中添丁。如今,她在侯夫人眼中,是个连倒春寒都会风寒发烧十余日未见好的人,侯夫人日后是不会再将纳妾的心思放在她这里了。   楚洛心底澄澈,却未再向旁人道起。   ……   楚洛大病未愈,老夫人怕府中旁的姑娘也跟着染了风寒,只让身边的管事妈妈郭妈妈每日来看她一次,除此之外,也未让府中旁的姑娘来探望。   敲东昌侯世子风波过去,楚洛也正好落得清净,每日在房中翻翻带来的医书,心情放松了不少。   听闻这几日,东昌侯得了几匹小马驹,借花献佛,正好送与了建安侯府的几个姑娘。   一人一匹。   东昌侯府内又有一个现成的马场,世子夫人这几日都带着建安侯府的几个姑娘在马场内练习骑马。   世子夫人是侯夫人王氏的女儿谭云,早前嫁到了建安侯府做长房儿媳。   建安侯府的爵位由长房承袭,府中的公子小姐,并着下人都循礼唤一声“世子夫人”,而不是“大奶奶”。   这次谭老夫人带了家中的姑娘到东昌侯府做客,世子夫人也带了两岁的小世子一道回了东昌侯府,看望外祖父和外祖母。   东昌侯好骑射,世子夫人又是东昌侯唯一的女儿,自幼便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世子夫人教建安侯府中的几个姑娘练习骑马,王氏则带着小外孙在一旁看,共享天伦之乐。   楚洛还病着,世子夫人未让人来请。侯夫人怕楚洛一人在屋中闷着,便让跟前的一等丫鬟芸香送些打发时间的零嘴,书册和小玩意儿去楚洛屋中。   ……   “六小姐,侯夫人苑中的芸香姐姐来了。”丫鬟路宝撩起帘栊,说笑声透着帘栊传到屋中,路宝满脸都是笑意。   “见过六小姐。”芸香一面福身行礼,一面让人将东西抬进屋中来。   楚洛坐在榻上,只披了一件单衣。   芸香隔着屏风给她行礼,“六小姐,世子夫人带着侯府的几位小姐在马场骑马,侯夫人怕六小姐闷在屋中,让奴婢送了些零嘴,书册和小玩意儿来屋中,给六小姐打发时间。”   芸香是侯夫人苑中的一等丫鬟,也是最干练利索的一个。   侯夫人跟前不少事前都是交予芸香去做的。   楚洛莞尔,应了声,“辛苦芸香姑娘特意走一遭。”   楚洛身侧的子桂会意上前,塞了些碎银子在芸香手中。   芸香推辞一二,最后还是笑眯眯收下,又道,“奴婢不知六小姐喜好,先前找路宝姑娘打听后备了些,若有不周全的,六小姐再让路宝姑娘同奴婢说一声,奴婢这就去备。”   “有劳了。”楚洛没有推辞,只是道了声谢。   帘栊撩起,芸香领了粗使的老妈子出了内屋。   路宝去送。   路宝折回的时候,子桂正齐了齐钱袋,低声叹了叹,“这一趟来东昌侯府,前后花了不少银子,所剩的积蓄不多了。”   子桂是心疼方才给芸香的那些碎银子。   楚洛宽慰道,“银子散出去总是有用处的。芸香是侯夫人跟前的丫鬟,她肯收,便是愿意帮衬,她若能帮衬,咱们能省不少麻烦。这银子花得不心疼,花不出去才心疼……”   子桂颔首,六小姐的意思她都明白。   她不是心疼银子,她是心疼自家小姐。   小姐不似侯府中旁的姑娘得宠,老夫人和侯夫人平日里赏下来的东西本就不多,每月的例钱也就固定就这么些。这次来东昌侯府做客,四处都需要打点,比在侯府中还要吃紧些,若非二公子临行前私下贴了些银子给六小姐,交待说,出门在外不比家中多带些银子傍身总有用处,眼下还真有些捉襟见肘了。   也亏得早前使了银子打点过,东昌侯世子一事才提早知晓了风声,避了过去。   早前使银子的去处还不是芸香,芸香应当比旁的丫鬟还要管用些。   后来也真如楚洛所说的,使出去的银子,过两日便有了用处。   这些自是后话。   此时主仆三人言辞之间,听苑外似是有嘈杂声。楚洛和子桂,路宝都顿了顿,循声望向窗外。   如今在东昌侯府做客,临近几个苑落里住的都是建安侯府的女眷,眼下,应当都在马场同世子夫人一道练习骑马才是,这个时候是谁回了苑中?   ……   此时回苑中的不是旁人,正是建安侯世子。   正月十五过后,新帝便率了百官前往文山春祭,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建安侯与建安侯世子奉诏随行前往文山春祭。   文山就在坊州境内,距离京中大约十余日路程。   东昌侯府敲也在坊州境内,所以建安侯便同老夫人商议好,由老夫人先带府中女眷来东昌侯府,等祭天大典结束后,建安侯和世子再与东昌侯一道来东昌侯府。   文山离东昌侯府约是大半日路程,但今日是祭天大典,怎么这时候人就回来了?   老夫人意外。   老夫人不怎么喜欢看骑马,所以未去马场,只在屋中看着佛经休息,建安侯世子直接来了苑中寻老夫人。   建安侯世子屏退了屋中旁人,这才上前扶着老夫人在外阁间中的座位坐下,脸色稍微有些黯沉,“祖母,今日的祭天大典出事了。父亲和叔父(东昌侯)有事留下,让我先回侯府来同祖母说一声,他们二人怕是这几日都回不了东昌侯府了,让祖母和表婶先勿担心。”   越是这么说,老夫人心头越是骇然,但老夫人的语气却还算镇定,“祭天大典上怎么会出事?”   屋中并无旁人,建安侯世子低声道,“此事口风甚紧,父亲透露得不多,也不让我多打听。宫中对外只说是陛下染了风寒重疾,今晨在祭天大典上昏倒了……”   昏倒?   老夫人倒吸一口凉气。   祭天大典上昏倒可不是小事!   建安侯世子继续道,“祖母知晓,风寒此事本身可大可小,最易拿来做文章,陛下此番是否真是风寒,尚还有待商榷。能将父亲和叔父同时留下,这风寒之说定然是说辞。”   老夫人不置可否,但心中清如明镜。   能让建安侯和东昌侯如此噤声,且忌讳的,不应当是风寒。   建安侯世子又道,“今晨的祭天大典孙儿在外围,不如父亲和叔父清楚当时发生的事情,再多的细节,孙儿这里暂且都不知晓了。临行年父亲也有交待,在东昌侯府当如何便如何,不要多打听便是了。”   老夫人颔首,“你父亲是对的。”   能在祭天大典上出的事,决计不是小事。   他们如今都在坊州,本就离文山近,不当打听的,便都不应多打听。   祸从口出,他们与东昌侯府此时都当谨言慎行。   老夫人告诫,“此事可说与你表婶听,但不可再说与府中旁人听。人多口杂,此事勿要再节外生枝。”   “祖母放心,孙儿知晓了。”建安侯世子应声。   老夫人一面颔首,一面沉声叹道,“我会让郭妈妈看好府中几个姐儿,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心思太多不是好事。”   ******   “六小姐,方才是世子来了苑中寻老夫人。”路宝打听一圈回苑中,已是黄昏前后。   世子?   楚洛倒是意外。   今日世子不是应当同侯爷一道参加祭天大典吗?   文山到坊州城中有半日路程,不应当回来这么早才是。   “就世子一人吗?侯爷和东昌侯一道回来了吗?”楚洛又问。   路宝摇头,“只有世子一人。”   楚洛顿了顿,朝路宝和子桂沉声道,“不要再打听了,就是府中旁的姑娘都在打听,侯爷和世子的事我们也都不要再打听了。”   路宝和子桂木讷应好。   祭天大典半途返回,侯爷和东昌侯都不在,多半是祭天大典出了问题……   祭天大典上哪有小事?   若真是出了事,祖母一定不喜欢府中的姑娘多打听这些事情。   楚洛淡淡垂眸,修长的羽睫眨了眨,看不出旁的情绪。   ……   翌日晨间,楚洛尚在洗漱,路宝撩起帘栊入了屋内,“六小姐,九小姐来看你了。”   楚瑶?   楚洛笑了笑,刚放下毛巾,就见有道身影从帘栊后钻了出来,笑眯眯道,“六姐,我来看你了。”   两人都是二房庶出的女儿。   楚洛的生母是洛姨娘,楚瑶的生母是陶姨娘。   两人年纪相差了六岁。   二房只有一个嫡女楚媛,要年长楚洛好些岁,几年前便嫁到了滨州做刺史儿媳。   二房未出阁的女就剩了楚洛和楚瑶二人,楚瑶便自幼都喜欢跟在楚洛身后,两人关系惯来亲近。   “我的补未好全,祖母特意嘱咐了你们别来看我,你怎么还敢偷偷来?就不怕祖母生气?”   二人都是庶女,在嫡庶分明的祖母心中,两人本就比不得长房的楚嫣,和三房的楚灵,这个时候违背祖母的意思,楚洛是怕楚瑶吃亏。   楚瑶道,“我想六姐了,便来看六姐呗。”   楚瑶只有九岁,坐在小榻上脚还够不着地面,两只脚天真浪漫的荡着,露出一双早春燕归的绣花鞋来,很是精致好看。   陶姨娘的绣工惯来是府中最好的。   这双早春燕绣得栩栩如生。   楚洛笑了笑,“再过几日就好了……”   言及此处,楚瑶又叹道,“六姐你不在,她们把那只最瘦小的那只小马驹留给了你,再怎么府中最小的都是楚眠,怎么轮不到六姐这里,这不是偏心吗?”   “我的马?”楚洛倒是意外,倏然,又才想起东昌侯前几日得了几匹小马驹,正好送与了建安侯府的几个姑娘,一人一匹,她虽病着,未去马场,小马驹应当也是给她留着的。   楚洛只笑了笑。   楚眠是长房的庶女,是侯爷的女儿。   钟姨娘又是濮阳郡王送于侯爷的,钟姨娘的女儿,祖母和世子夫人自然偏向些。   更况且,府中都知晓祖母不喜欢她。   楚洛心知肚明。   因为心知肚明,所以并不计较,自寻苦恼。   楚洛的目光还是在那双早春燕归的绣花鞋上,又听楚瑶叹道,“六姐,你病着,你的马也病着,我房中的桂妈妈说,等回了京中,六姐你当去朝云寺拜一拜。”   病了?楚洛目光微滞。   ……   黄昏刚过,落霞在轻尘中飞舞,夕阳的余晖洒在马厩一旁,给空荡荡的马厩镀上了一层金晖。   今日晌午过后,世子夫人带了府中的姑娘去郊外遛马,马场这处,便只剩了那只留给楚洛的瘦小马驹。   春寒料峭过去,天气又逐渐转暖。   楚洛只多披了件单薄的披风,身姿纤柔。   马厩里,那只瘦弱的小马正卧在马厩里,头搭在背上,恹恹似是没什么精神。   听见脚步声,小马驹的头也没抬起,直至确认这脚步声是走向它的,马头才缓缓抬起,一双眼睛幽幽得看向马厩外的女子,目光似是微微怔了怔。   “可是被旁人欺负了?”楚洛的眼睛很好看,夕阳下,似噙了一汪清泉,美目含韵。 第003章 文帝   小马驹眨了眨眼,似是意外她这一句。   它方才已一只前蹄先半立了起来,另一只马蹄还半蜷着。马是天生警觉的动物,在戒备状态下都是站着的,这个姿势足见它并无多少安全感。   隔着马厩,小马驹缓缓站起来。   楚洛想起楚瑶说的,她病着,她的马也病着。   这只小马驹先前应当是病了,才一直怏怏蜷在马厩中,不怎么动弹,见到有不熟悉的人接近,便起身戒备。再是驯化过的马,如果对她尚且还陌生的时候,最好不要轻易近前接触。   小马驹在马厩深处站着,因为背着光,又有马厩遮挡,楚洛不怎么看得清楚,仅依稀见得这只马驹确实矮小了些。   像楚眠和楚瑶这样八.九岁年纪的小姑娘许是可以骑乘,让人牵着缰绳慢慢在马场溜圈,但确实不怎么合适她。   也难怪楚瑶会说,分明应当是给楚眠的马。   眼下,小马驹虽然站起,却在马厩中同她保持着距离,似是正好可以打量她,又有一段安全的距离。   楚洛缓步上前,想看清些。   但小马驹似是见到楚洛手中的马鞭时,一双眼睛顿了顿,更加戒备得看向楚洛。   楚洛手中的马鞭是先前到马场时,马场的小厮给她的,她顺手接了下来。   马场小厮只负责照顾马厩中的马驹,不知道楚洛病着,以为楚洛来马场是想牵马驹出来骑乘,便先将马鞭给她,自己又远远跟着,等她吩咐便会将小马驹从马厩中牵出来。   眼下,楚洛低眉看了看手中的马鞭,虽觉有些不可思议,还是会意猜出,眼前的马驹似是介意她手中的马鞭。   许是一只被鞭子抽怕的小马驹。   楚洛心中微动,轻声道,“我把马鞭放下,你别怕,你往前面来,让我看看。”   小马驹自然不会应她。   只是在楚洛俯身,试着将马鞭缓缓放在地上时,却果真见小马驹上前了些。   楚洛眼中微颚。   这只小马驹很有灵气。   同她见过的旁的马驹都有些不一样。   借着落日余晖,楚洛才将马厩中的这只小马驹看仔细了些。等仔细看过,楚洛才道这只马驹是很矮,却不算小,甚至有些矫健,应当是病了,所以看起来不怎么有精神,显得瘦弱了些,但绝不是只幼马。   东昌侯也不会在一群马驹中掺一只骑乘不了的幼马送给建安侯府的几个姑娘。   这只马驹,应当是不同品种,属于矮脚马。   建安侯府不是军中出身,府中多书香气息,子孙少骑射,楚洛对马并无多少研究,只是凭借细致的观察和模糊印象,看出些许端倪。   而在她打量小马驹的时候,这只小马驹好像也在默默打量她。   说“默默”,是因为这只小马驹先前仿佛便能听懂人话,又不爱啼叫嘶鸣,也不爱发出“哼哼”声。   如同一个习惯了沉默寡言的人。   楚洛踱步上前,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轻声道,“我叫楚洛。楚是楚楚有致的楚,洛是洛河的洛。”   小马驹似是听进去了她的话,眸间微微滞了滞,而后目光却一动不动看着她。   不远处的小厮以为她要伸手摸那匹马。   这匹马性子烈,小厮担心会伤到她。   小厮快步上前,可等临到近前,才发现楚洛并无这般心思。   楚洛对马再无了解,也不会傻白甜到不熟悉的时候去摸一只陌生的马,哪怕是只小马驹。   听到身后脚步声,楚洛正好转眸,温和问道,“它有名字吗?”   小厮愣了愣,继而摇头,“还在等小姐赐名。”   楚洛转眸,正好见它身后的落日余晖在轻尘中轻舞,这只马驹又喜静,楚洛莞尔,“轻尘吧。”   小马驹顿了顿。   小厮躬身拱手,“小的省得了。”   落日轻尘,这个名字应景。   楚洛唇畔微微勾了勾,不经意间,似藏了明艳动人在其中。天色渐晚,又起了风,楚洛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出来透气也有些时候了,她还“病”着,久待无益,还容易落人口舌,惹人生疑。   楚洛微微垂眸,修长的羽睫轻轻眨了眨,侧颊在晚霞的光景里剪影出一道精致的轮廓,声音清单里透着余温,仿佛一壶清酿,“我明日再来看你。”   似是待她转身,小马驹才动了动前蹄,更踱步向前了些。   马场的路有些不平,下午时候才下了一场细雨,路上有些滑。路宝上前搀她,怕她滑倒。   身后马厩内,小马驹一直看着楚洛与路宝的背影,直到她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轻尘”微微敛了敛目光,马的视野虽然宽阔,但不算好。   他方才走近,才看清楚洛的长相。   宽阔又模糊的视野,会让人极度没有安全感,尤其是这么宽阔的视野都够不到的马背后盲区,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不自觉得想撂蹶子,踢后蹄。   这些,都是李彻在“变成马”之后才知晓的!   他自幼善骑射,自认为对马熟悉,但等真正“变成”了一只马,还是一只不起眼的短腿矮脚马,他才知晓自己早前自认为的对马熟悉,根本不过九牛一毛。   准确的说,不是“变成”马。   他是在祭天大典时遇刺,被人用剑戳中了腹间,跌落山崖。   文山山脉极其陡峭,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还‘活’着!   ——‘活’在了一只短腿矮脚小马驹身上……   他恼怒过,绝望过,也撞过马厩想要逃出去,但在一连吃了好几次狠鞭子后,他终于冷静了。   他见过宫中驯化马匹的手段,若是连狠抽的鞭子都无用,还有匕首和旁的能让他老实听话的工具……   他花了一整日的时间,才接受自己现在是“一匹马”的现实……   他要么先老实苟活着,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要么为了帝王的自尊壮烈牺牲。   冷静之后,他选择前者。   在没有变回文帝之前,至少也在没有弄清自己本来那幅身体究竟如何之前,他需要理智冷静。   迫不得已,李彻只能慢慢打量起周遭来,仿佛从他‘醒过来’起,这马厩中就只有他一个,没有再见到旁的马驹,也算不幸中的万幸,正好够他慢慢探究他“自己”。   他不似传统意义上高大英俊的骏马,是只短腿的矮脚马,绝对不威风凛凛。   马厩里狭窄,容不得他试试自己能跳多高,能跑多快。眼下,他只能多花功夫在更细小的动作上,譬如撂撂蹶子,扫扫马尾,尝试调头,一会儿抬起马蹄,一会儿放下马蹄,一会儿卧倒,一会儿起身……   总之,马厩里能够允许他有施展空间尝试的,他都一一尝试了。   一一试过之后,他心中有升起了强烈的好奇心。马究竟能不能用后蹄精准得踢中想踢的物品,踢不踢得中的关键点是什么!   他按耐不住心中的跃跃欲试,也当真试过了,然而事实是并不能回回都精确踢中。他踢得是马厩的栅栏,栅栏没被踢翻,他被重重抽了一顿。   李彻一脸恼意,只是一张马脸如今看不出来罢了。   消停之后,李彻开始留意他的视角。   他左右两边的眼睛,视野都比人更宽阔,可以各自看到眼睛单侧的视角。所以同人相比,他眼下能看到的角度要广得多。只是这些视野都不怎么清楚,因为大都只有单侧的眼睛可以看见,唯一能同早前一般有清楚视野的,是两只眼睛重合的视野——其实只有正前方的小小一簇。   看由于视野忽然增大,但又比早前更模糊,他看多了,便适应不了,整个人开始眩晕,索性蜷在在马厩里,暂时闭眼不去看周围。   他开始闭目,静下心来思考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旁人看来,前一刻还在活蹦乱跳,要死要活,一会儿要冲马厩,一会儿又要踢栅栏的麻烦精短腿矮脚马,这一刻便怏怏没有精神,怕是刚才被打得神志不清了,要不就是得了病……   但他哪里是得了什么病!   他是在复盘整个事情。   自他登基两年以来,面对得是一个被世家把持,千疮百孔的长风。他一门心思付在朝堂改革,推行新政上,重用和提拔了不少有才干的寒门新贵,拉拢了不少深明大义的名门望族……   他是得罪了不少守旧的世族豪门,但君君臣臣,古来如此,朝中有谁胆子大到竟要弑君的程度?   今日整个祭天大典上守卫的禁军都是自己的亲信,即便是有人存心想要刺杀他,刺客是怎么混进来的?   他的亲卫不是吃素的,祭天这样的要事也定然慎重再慎重。   行刺他的人不仅要清楚整个大典的流程,还要对祭天大殿的地形了如指掌才能在唯一合适的时间动手,在隐秘的地点藏身而不被发现,更有甚者,他还知晓禁军人数众多,且勇猛,若是一击不能致命,再硬碰,一定不能在禁军眼皮子下取他性命,于是对方将他逼到悬崖处,他生还的几率几乎没有!   这么缜密的计划,若是没有内鬼接应和部署,他怎么信!   只是眼下,他并无头绪,再去花心思猜谁是内鬼,谁朝他下得黑手,都无多大意义。   他今晨坠了悬崖!   附身在了小马驹身上。   当务之急,是要确认他自己是真的还活着,还是,只能永远活在这只小马驹身上……   想清楚之后,李彻脑海中更加淡定沉着,他能确认这些的前提,是首先要弄清楚自己当下是在哪里?周围是什么环境?然后才是最难的,他要凭借什么才能触达自己落崖之后的事情。最后才是他如果还活着,要怎么才能回到自己身体里去?   这其中无论哪一条,对一只矮脚马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事。(男主:高脚马也不容易啊!!)   祭天大典上出的事,怕引起朝堂动荡和国中骚.乱,也一定会尽力隐瞒,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他想从旁人口中知晓实情,希望其实很渺茫。   好在变成马后,他的听觉变得十分灵敏。   李彻也凭借出色的听觉,摸清眼下是在东昌侯府的马场上,这里是东昌侯府的马厩。   建安侯府老夫人正带了府中的女眷来东昌侯府做客,东昌侯将新近得来的几只小马驹送给了建安侯府内的几个姑娘。   而他,就是这几只送给建安侯府女眷的小马驹之一。   东昌侯府就在坊州内,文山也在坊州之内,坊州到文山就半日路程。他若是从侯府逃出去,应当能一口气跑到文山。   天无绝人之路,李彻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但他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冷静,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眼下他还只是知晓了眼下在坊州,在东昌侯府,也知晓了离文山只有半日路程。但文山也好,坊州也好,都离他很远,他眼下连这马厩都未必出得去。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带他走出马场,或是,至少能让他出马厩,熟悉马场周围环境的人。   他心中正在思绪,连马厩外轻巧的脚步声传来,他都没有抬头理会。直至这阵轻巧的脚步声走向她,他才缓缓抬眸,幽幽看向身前的人影。   他的视线看得并不清晰,唯有晚霞在她身上镀上的一层淡淡金晖。   马的嗅觉很灵敏,她身上有他喜欢的檀香木气味。   她朝他说,她叫楚洛。   他一直安静得听着,不吵不闹,她让他上前,他也听话。   看着楚洛远去的背影,李彻知道,他的契机来了。 第004章 绝食   黄昏过了些时候,世子夫人才领着几个姑娘骑马回了东昌侯府。   倒春寒一过,这几日逐渐回暖,坊州的天气份外暖和。今日正好去郊外遛马,便连带着踏青、赏花和放风筝都有了。   晨间去,黄昏后才回,一整日都玩得很尽兴,便回得迟了些。   等回到东昌侯府,才都各个喊着骑马真累呀,胳膊和腿脚都酸痛得很。   世子夫人抱着小世子,笑不打一处来。   今日路上大多时候都是坐的马车,等到了坊州郊外平顺些的地方,才下了马车开始骑马。其实说是骑马,都有专门负责饲马的小厮牵着马走,一路连颠簸都少有。   要说尻骨和大腿疼倒许是可能,但胳膊和腿脚酸痛,便是放风筝的时候嬉戏闹腾的。   平日的三月,京郊放风筝的人多,又打挤,坊州的郊外人少,风筝也放得比在京郊时放得开,众人都玩得疯,当时不怎么觉得,拽着风筝线一个比一个跑得欢,眼下才觉得胳膊和腿脚都是疼得了,当时怎么喊都喊不住,人人都嚷着是第一。   听世子夫人打趣完,侯府的姑娘们皆捧腹笑作一团。   见着众人都笑,小世子也搂着世子夫人的脖子咯咯笑起来。   晚饭在途中简单用过了,今日累了一整日倒是真的,遂各自回苑中休息。   世子夫人将小世子交给奶娘去洗澡。   世子夫人自己也简单沐浴更衣。   等这头收拾妥当,奶娘也将小世子抱了来。   小世子是侯府这一辈中独一个,又是长房嫡长孙,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   老夫人又是极其守旧和讲求出生规矩的人,这重孙子在老夫人心中的地位非比寻常。所以小世子虽然是世子夫人在亲自教养,但每日在老夫人跟前的时间最长。   老夫人看重孝道,世子夫人每日都带小世子晨昏定省。   老夫人也习惯了在入睡前要看看小世子,同自己的重孙子说上一阵子话,逗弄一阵子重孙子,而后世子夫人才会领小世子回苑中休息。   每日如此。   今日外出游玩,世子夫人带了小世子一道去,回来得晚了些,但老夫人心中应当是惦记着小世子的,虽未特意让郭妈妈来问一声,世子夫人心中却明镜着。   这也是老夫人喜欢世子夫人的地方。   “曾祖母。”小世子奶声奶气的声音扑向老夫人。   老夫人一颗心似是都融化了,“我们家星哥儿,今日去了哪里呀,曾祖母怎么都没见到你呀?”   小世子名唤楚繁星,名字是建安侯取的。   至繁则至简,若星辰浩瀚。   名字又匹配了三才五格,老夫人便做主,没取旁的乳名,自小就唤得星哥儿。   小世子被老夫人抱在怀中,两岁多一点,正是粉雕玉琢的时候,听见老夫人问话,又咯咯笑道,“骑马马,放风筝去了……”   “哦~”老夫人被小世子逗乐,“原来我们星哥儿今日骑了马,放了风筝。”   小世子眨着眼睛,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看得一侧的郭妈妈、世子夫人和乳娘都跟着笑了起来。   老夫人同小世子又说了些许话。   等晚些时候,小世子困了,老夫人也打了呵欠,世子夫人正欲领小世子回苑中,老夫人却唤住她。   世子夫人猜到老夫怕是有话要同她说,便让乳娘先领了小世子回苑中休息,自己留下侍奉老夫人。   老夫人又支走了郭妈妈。   屋中就剩了老夫人和世子夫人二人。   “云丫头,你今日可有听人说,洛姐儿去了趟马场看马?”老夫人鲜有会主动提及楚洛,世子夫人聪明,“许是病了好些时候,这几日天气又回暖,大夫嘱咐每日要寻个时辰出去走走?”   世子夫人知晓老夫人不怎么喜欢楚洛,却未落井下石。   一笔写不出两个楚字,在老夫人心中,洛姐儿再不好,也是楚家的女儿,她是楚家的媳妇儿,不应当卷到老夫人对孙女的好恶中来。否则若是哪一日祖孙二人和好,她这个做孙媳妇的早前说过不合时宜的话,届时也难做人。   世子夫人心思通透,便言辞间都拿捏的妥帖。   老夫人看了看她,叹道,“说的是,她病了这么久,出去走走也好。”   世子夫人这才道,“六妹妹一惯守规矩,老祖宗也少操心。”   “她是性子好。”老夫人是认同了世子夫人口中楚洛守规矩这一句,却对后一句不置可否。   老夫人不会无缘无故同她说起楚洛,世子夫人心中清楚,老夫人不喜欢楚洛,她若多替楚洛说话,在老夫人心中便是偏颇。在以孝道为中心的家庭伦理观念里,老人家,尤其是这样鼎盛世家的老夫人,是不会认为自己有错的。   穿越过来的时间越长,世子夫人越心知肚明。   便也知晓其中的分寸,不去触老夫人霉头。   老夫人果真叹道,“原本,你母亲还想撮合洛姐儿和源哥儿的,我看着倒也合适,谁知洛姐儿这时候生这么一场病,倒是她没这福分。”   世子夫人听出老夫人语气中的窝火,果然,老夫人继续,“端地东昌侯府这么好的人家,这么好一桩亲事错过了,我这个做祖母日后上哪里去给她找这样好的亲事!”   听到这里,世子夫人心中有数了—— 老夫人是觉此事父亲母亲费心张罗了许久,老夫人自己又是默许了的,眼下却不了了之,老夫人是怕不好同父亲和母亲交待。可老夫人是长辈,又是东昌侯府嫁出去的女儿,老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让她说给父亲和母亲听,莫让两家生了间隙。   世子夫人会意,“老祖宗的心意,父亲和母亲定然是明白的,也知晓老祖宗心疼六妹妹,挂心着六妹妹的婚事,若是他二人有缘分,也不迟在这一两月。”   老夫人便知她是听懂了的,遂满意点头。   世子夫人这才起身,“夜深了,不耽误老祖宗休息了,我明晨也先去看六妹妹一趟。”   老夫人应好。   郭妈妈将世子夫人送至苑门口。   等出了苑落,世子夫人才微微敛眸。   她其实心中很喜欢楚洛。   早前星哥儿在湖边玩耍时落水,当时身边的小厮和婢女都没有会水的,楚洛想都未想,寒冬腊月里便直接跳到水中去救人。她也是后来才知晓楚洛畏寒,当时却一分犹豫都没有,她心中感激。   但等楚洛上岸,尚在浑身打着抖,却忍着透骨的寒意同她道,“楚洛求世子夫人一件事,勿向府中旁人说起星哥儿是我救的,尤其是祖母跟前。世子夫人知晓,祖母本就不怎么喜欢我,我是怕祖母误会我有意讨好世子夫人,祖母不喜欢心思重的人,日后我在府中只会更难做,还请世子夫人和跟前的人能替楚洛保密。”   她怔了怔,那时便觉楚洛是个心思通透的。   老夫人对她的不喜欢,源自根深蒂固的观念。若是观念不变,她便是救起了星哥儿,但在老祖宗心中,都会猜忌她可是带了旁的目的,还不如不提。   世子夫人应了,却也知晓了平日里这个处处低调,守规矩的六小姐,其实是个心思极聪慧的,深谙和老夫人的相处之道,也喜欢藏拙。   世子夫人踱步回了苑中,翌日清晨,带了小世子向老夫人请安后,将小世子留在老夫人苑中,这才往稻香苑去。   这次府中未出阁的姑娘都随了老夫人一道来东昌侯府,东昌侯府一共安排了四处苑子招呼。   老夫人住东平苑。   蘅芜苑安置得都是长房的人,她带着星哥儿住主屋,五姑娘楚嫣,和十姑娘楚眠住蘅芜苑内的东西两处暖阁内。   二房的人安置在稻香苑。原本是已经出嫁的三姑娘楚媛要来,临到出发前才发现怀了两个多月的生孕,府中自然不让她再出远门。楚媛嫁得远,等这消息来回一传,人都到东昌侯府了,主屋便一直空着。六姑娘楚洛和九姑娘楚瑶分别住了苑中的东西两处暖阁。   至于三房的楚灵,楚岚和楚姗三姐妹,则安置在春晓苑内。   四处苑子都邻近,世子夫人到的时候,楚洛刚用完早饭。   “六小姐,世子夫人来了。”路宝撩起帘栊,将世子夫人请了进来。   楚洛上前,朝她福了福身,“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扶她,“老祖宗让我来看看你如何了,这几日回暖,你身子可有好些?”   楚洛应道,“多谢祖母和世子夫人挂记,好多了,大夫说再吃两日药便能好了。”   世子夫人眸间笑意,欣慰颔首,“如此便再好不过,老祖宗听说你昨日去了一趟马场,也托我同六妹妹说声,有时间多去散步,换些空气也好。老祖宗是怕你在屋中闷着了。”   楚洛也笑了笑,正欲开口,子桂却匆匆撩起帘栊,入了东暖阁中,“小姐,不好了。”   等入内,才见还有世子夫人在,子桂连忙福身,“奴婢见过世子夫人!惊扰了世子夫人。”   “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世子夫人平和问起。   子桂道,“方才马场的小厮来了,说从昨日起,‘轻尘’就只喝了两个口水,不吃马草,怎么喂都不吃,似是在绝食!”   绝食? 第005章 讨好   李彻是窝了一肚子火。   他堂堂一个真命天子,沦落到同这些蠢马窝在一个破马厩里同吃同住也就算了。但让他吃草……   绝无可能!   看着那一张张马脸低头衔着食槽里的干草,干嚼得起劲儿,还不时扫扫尾巴,抬抬马蹄,吃得愉悦,李彻整个人都有些不好起来!   他不是这种蠢马,他不吃草!   他就是饿死,也不吃食槽里的干草——尤其是那些被别的马嚼剩下的,还带着口水味儿的干草!   李彻怄气。   不说他是天子,锦衣玉食,一顿饭有多少宫中伺候准备,就说他自己的那匹御马,飞鸿。在宫中的马场有专人照看着,马厩日日都有人清扫,吃得都是上等的干草,每日的饮水都是干净的,还有人每日梳理毛发,哪里像这里?   这就是李彻窝火的原因之一,他堂堂天子一个,还比不过他那只飞鸿。同他眼下的生存条件相比,飞鸿才叫真命天马!   李彻是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嫉妒飞鸿。   总归,他就算是马,也是一只有骨气的马。   他拒绝上前吃草。   除却吃草,李彻还遇到了旁的危机。   马本就不是什么性情温顺的动物,虽然被人驯化当坐骑,但烈性仍在。   但在马厩里,大家都是马,谁也不是谁主人。   李彻明显感觉到因为他是一直短腿矮脚马,所以即便在这群还未长成骏马的大长腿小马驹中,似是天生低人一等。   在几道极具侵.略性的目光中,他被挤到了马厩的角落里。   他“变成”这只矮脚马的时间并不长。还未彻底弄清楚自己的能力能到什么地步,对方的能力能到什么地步。   但眼下,在这狭小的马厩内,他明显只能蛰伏。   李彻缩在马厩角落呆了一宿。   ……   这一日的跌宕起伏终是在夜色中过去,即便他再不习惯,也身心疲惫。   警戒得站在角落处睡了一夜。   翌日清晨,他是被饿醒的。   他不吃草,这马厩中又没有旁的吃得,饿一顿两顿还好,到今日晨间起,他其实饿得两条腿……不,应当说现在是四条腿,似是没有力气再站立。   整个马肚子每隔一阵就会不争气得“咕噜”叫个不停,他已经一整日没吃东西。   他知道飞鸿一日的食量是二十斤干草,他眼下腹中饥肠辘辘,似是闻着那食槽里剩余的零星几根干草,甚至觉得清香入鼻。   他轻轻咽了咽口水。   他好饿,饿得……   李彻又听到那阵轻巧的脚步声,自从变成马之后,他的视力是不如做人的时候,当是听觉和嗅觉却比早前灵敏了许多。   他听得出她的脚步声,快临近时,也闻到她身上好闻的檀香木味道。   在马厩里待了一整日,好容易闻着她身上的檀香木味道,他不自觉上前,下意识临到马厩边上,想让她看到他。   饲马的小厮领了楚洛上前,一面走,一面朝楚洛道,“六小姐,轻尘一日没吃草,水也只喝了三两口。一只成年的骏马,一日要吃二三十斤干草,便是这样的小马驹,一日的草量也不应当少,这么下去,怕是要脱水……”   这几匹马是侯爷赠与建安侯府几位姑娘的,但在建安侯府的几位姑娘回京前,这些马都还养在东昌侯府的马厩里,由东昌侯府内负责饲马小厮照看着。   这其间若是出了问题,府中定会追究,小厮担不起这等责任。便让人同建安侯府的姑娘知会一声,日后府中问起,也不会怪罪下来隐瞒。   楚洛蛾眉微微蹙了蹙,似是昨日见那匹小马驹的时候,它还尚好。   她对它印象深刻。   因为它很有灵气,也似是能听懂她说话一般。   “有牵出来单独喂吗?”她想起那匹小马驹的腿有些短,不知是不是因此缘故,在马厩里吃不上干草。   小厮颔首,“牵了,只是牵出来它也不肯吃,非逼着喂它,它还用后蹄踢人!给它擦澡,他似是又不喜欢人摸他,又凶又犟……”   楚洛蛾眉蹙得更紧,似是有些难想象昨日那匹性子温顺,又听话小马驹,怎么会又凶又犟?   只是脑中莫名涌现起饲马小厮一会儿给它喂吃的,一会儿给它擦澡,它那对小短腿儿却在踢人的场景,楚洛竟会觉得有几分喜感。   言辞间,正好走到马厩前。   饲马的小厮也正好说道,“轻尘不怎么合群,几乎都窝在马厩的角落里……”   小厮话音未落,却见楚洛的目光看向马厩方向,眸间似是有笑意。   小厮跟着转眸,乖乖,这只拖都拖不到食槽跟前的矮脚小马驹,竟然自己跑到马厩这头来了。   小厮莫名挠了挠头,他才同六姑娘说起完,它就主动跑到马厩这里等着……小厮脸有些泛红,这脸打得。   楚洛轻声笑了笑,“我看看它。”   “六小姐请便。”小厮拱手,在原地驻足,见路宝扶了楚洛上前。   “你怎么不吃草?”她的声音很轻,却似温婉有力。   李彻头一回在近处看她。   马的视力不怎么好,他昨日即便从马厩的角落走出来,离她都有些距离,不似眼下,就在她跟前,隔了马厩的一道栅栏。   李彻有些愣住。   他想起昨日在夕阳余晖下见过的那道婀娜身影,也从周围小厮口中听说她是建安侯府的女儿,但他并不知道,她生得如此好看,且不是京中世家贵女一个古板模子刻出来的好看。旁的世家女都如秋菊高洁清淡,她却如夏荷佼佼,明艳而秾丽,让人移不开目光。   这股明艳和秾丽,似是天生便比旁人多了几分媚骨,妩媚动人,衣着打扮和言行举止却又低调素雅,未曾沾染一分轻浮勾人。   李彻似是忘了先前腹中的饥肠辘辘,认真打量她。   楚洛亦笑笑,“可是换了新环境,还不怎么习惯?”   她也依旧耐心同他说话。   楚洛是他的主人,他能顺利走出东昌侯府唯一的希望。   虽然有损天子威仪,但他昨夜在马厩中就想了许久。作为一只马,他除了阿谀奉承,讨得主人欢喜之外,他本身的短腿应当帮不了主人,也入不了主人的眼。   他昨夜便想好了要怎么做,只要忍住不适去蹭她,主动亲近就是了。但等到今日,看清楚了她的模样,又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楚洛问完,见它看了自己几眼,而后就垂着头。   楚洛朝身后的小厮道,“把它牵出来吧。”   “是!”小厮赶紧上前。   李彻意外。   “六小姐是要遛马吗?它一日未吃东西,怕是跑不起来。”小厮担心。   楚洛摇头,“我就看看它。”   小厮心中舒了口气,上前打开马厩的门,将轻尘牵了出来。   小厮昨日是见识过轻尘后蹄的威力和脾气的,这矮脚小马驹的脾气其实并不像在楚洛面前时这么温顺,他早前听教他训话的师傅说过,有些马很聪明,见人下菜碟,他想轻尘应当就是。   “六小姐若要同它一处,不在马厩内,小的替六小姐栓在树上,以免伤到六小姐。”小厮一面牵了轻尘上前,一面同楚洛道起。   楚洛应了声好。   小厮牵了轻尘走在前面,路宝则扶了楚洛走在后面。   待得小厮将绳索拴好,确保它应当不会随意踢到楚洛了,楚洛才温声道,“可否帮我取一些干草来?”   小厮愣了愣,连忙应好。   趁小厮跑步离开,楚洛看向路宝,轻声道,“东西给我。”   路宝从袖袋中掏出一枚袋子,打开,楚洛摊开左手,路宝将袋子中的东西倒了不少在楚洛掌心。   变成马后,李彻的嗅觉极好。   楚洛摊开左右,路宝往外倒东西的时候,他知晓是燕麦了!   燕麦透着的粮食香气,似是让他忽然兴奋,她掌心的燕麦此时就似山珍海味,便是缰绳系在树上,他也下意识向前蹭去。   路宝叹道,“呀,轻尘真的喜欢!”   楚洛也笑笑,遂又踱步上前,将手伸到他跟前摊开。   他早前还有些放不下颜面,稍稍舔了小口,而后是饥饿战胜了理智,最后用舌头舔得狼吞虎咽。   李彻只觉她手中的燕麦不是燕麦,比他吃过的宫中最好吃的御膳还要美味上几分。   只是她的巴掌太小,还不够他塞牙缝,就舔的没有了。   他意犹未尽,舔完了燕麦,似是又将残余在她手中的燕麦削又舔得干干净净,只是舔完了,才忽得反应过来,他这是全然当自己是一只马了,怎么好意思舔一个姑娘家的手,还舔得干干净净……   李彻忽得脸红——若是马能看出脸红的话。   “还要吗?”她的声音轻柔。   他干脆红着脸,上前去蹭她的手。   他饿了一日,没吃够。   路宝又倒了些在楚洛手中,这次楚洛摊开双手,路宝倒了不少,一面倒,一面说,“世子夫人都能想到轻尘许是爱吃燕麦……”   路宝似是意外。   李彻此时哪里还顾得什么形象,先吃饱了再说,既然都舔着脸要来了,要怎么也得舔着脸吃完,便全然没有再留意她二人说什么。   楚洛朝路宝道,“它饿了。”   路宝叹道,“但也不能都吃燕麦吧……”   楚洛正好喂完李彻,也尊重它的意思,“还要吗?”   李彻想也不想,就去蹭她的手。   楚洛趁势道,“轻尘,让我摸摸你的头和脖子。”   李彻僵了僵。   他最不喜欢的便是旁人碰他,宫中侍奉的内侍官和宫婢都知晓,昨日饲马的小厮想给他擦澡,他更是恼得朝着那小厮就是两脚后蹄。   而眼下,李彻喉间轻轻咽了咽。   他需要讨好她。   他生平第一次主动伸了脖子和脸,去蹭一个女子的手。楚洛嘴角微微勾了勾,指尖轻轻抚了抚它的鬃毛。   李彻整个人(整只马)僵住。 第006章 逃跑机会   对方真若是能看到他的脸色,他当下的脸色已然红透。   他是垂着眼眸,尽量不去看她。   但她的指尖纤细又温柔,指腹上似是带了特有的温和与暖意。素手抚上他身上的每一处,都如同一抹清酿一般 ,顺着他的肌肤渗入四肢百骸,让他舒服得轻轻扫扫马尾。又不由自主得上前,垂眸去蹭她的双手,似是想要用示好和听话来告诉她,他很喜欢她这样同他亲近……   主人的亲近,于一只马而言,本就是天生的安抚和慰藉。   他不觉惬意得蹭了蹭身前的人。   楚洛唇角微微勾了勾,阖眸用侧颊贴近他的脖颈,亲厚又自然。   李彻身体又是一僵,猛地清醒,方才他是真拿自己当成一只马了!   李彻恼火,刚才是他主动往楚洛怀中蹭得……   李彻,你不是只马!   李彻心中再清楚不过,只是当下,马场上的暖风和煦,她拥着他,衣袖间是檀木香气味,呼吸间的呵气幽兰似是都潆绕在他脖颈间,亲厚又温暖。   从昨日祭天大典上遇刺的惊心动魄,到清醒时发现自己变成一只马的绝望,前后不过一日,这其中的跌宕起伏,即便他是帝王,同样让他心存惧意。   惧怕真实的自己已经死了,惧怕再也回不去,惧怕从此往后他都是这幅模样,即便强迫自己要淡定,但他心中一直是忐忑的。直至这一刻,她双臂拥着他,侧颊贴在他脖颈处,他悬空的心底才似是有了一份说不清的踏实与安定。   又似是,与做不做马无关。   他想多在她身边停留片刻。   这样的念头实在有些匪夷所思,李彻使劲儿摇了摇马头,挪了挪马蹄。   路宝面色微变,担心道,“六小姐……”   方才才听饲马的小厮说,昨日给轻尘喂草和擦身子的时候挨了轻尘后腿两顿踢,她是怕轻尘伤到楚洛。   “没事的。”楚洛轻轻松了松手。   李彻刚才如释重负吐了一口浊气,还未来得及喘息,便觉楚洛松开的手正好顺着他的脖颈,轻轻抚上了他的马背,轻声笃定,“它没有恶意。”   李彻再次顿住。   这回,不光是因为背上的酥麻感,还有楚洛口中那句“它没有恶意”。   李彻不由眨了眨眼,抬眸看她。   她怎么知道他没有恶意?   为了逃出东昌侯府的马场,跑去文山,他许是会在半途将她摔在地上,也不会心慈手软。   他是天子,又怎么会对谁都没有恶意?   李彻低头眯了眯眼。   其实,方才也不全然是马的事,她身上的檀香木也让他忍不住想亲近。他昨日就想好要从她这里入手,逃出马场去,讨好她是必要手段,暂时当一只听话又乖巧,懂得讨主人欢心的马也不是不行……   他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亦懂能屈能伸。   李彻抬了抬头,又厚着脸皮上前,亲昵得蹭了蹭楚洛的胳膊。   一旁,路宝轻声笑道,“六小姐,轻尘似是很喜欢同你一处。”   楚洛继续轻抚他的马背,淡声道,“它很通人性。”   李彻听在耳朵里,默不作声。   他眼下需要的是多听多看,摸清楚楚洛的喜好和厌恶。   他记得楚洛前后提过两次,它通人性。   他想,楚洛许是并不嫌弃他是只矮脚马,只是在意通人性这一条……   李彻安静看她。   路宝悄声道,“小姐,它好像真在听我们说话……”   就你聪明!李彻赶紧再往楚洛身上蹭了蹭,她身边的丫鬟都这么说了,他多少总要掩饰些,掩饰成他就想同楚洛待在一处,不是明目张胆听她们二人说话。   路宝果然掩袖笑笑,又朝楚洛改口道,“奴婢看,它就是想同小姐一处。”   还不是被你逼得,李彻窝火。   楚洛看了看他,忽然似是猜测般,低声朝他问道,“轻尘,你是不是不喜欢呆在马厩里?”   她的声音总似轻柔里透着些许平和,他素来不喜欢身边的宫人太吵,这样的声音让他赏心悦目。   他又不是真的马,他在马厩中也并无安全感,他不想回到马厩去,就想呆在马场里。   他不知晓她是如何猜到的,但他眼下又不能直接画个圈,或是点头回答她,只能马尾悠悠扫了扫,大方抬眸看她,用嘴去蹭她的手,像飞鸿回回朝他示好时一样。   她说他通人性,那他应当做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让她猜不透,更不会通透得突兀。   他想,她是应当是会意的。   果真,楚洛低眉笑了笑。   他竟也莫名猜到,她应是猜到了。   他心中不觉莞尔,忽得,又微微滞了滞,偷偷抬头打量她。她双眸盈盈清亮,似是有夜空星辰,眼角微微勾起时,若秋水剪瞳,光是这双眼睛便透着说不出的动人心魄与秾绸艳丽,更何况,还有一颗玲珑心……   李彻没有移开目光,也似是头一回细致得打量她。   马的眼睛多无神,他便是不移目,也不怎么会被她发现。   她依旧同路宝说着话,眸间噙着笑意。   她特意施了粉黛,却不像旁的女子一般,是为了修饰形容,她会用螺子黛将张扬的眼角画得下抑,眉梢勾勒得稍许持重,眉心不点花钿,唇间也会涂淡色的胭脂,将原有的唇色掩下。   旁人是求一幅好颜色,她是费劲心思想要低调,不起眼。   李彻忽然想,这幅面容许是她的累赘。   李彻低头轻吐了一口浊气,分明同她接触的时间不长,却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星半点的护短。   许是,方才她拥着他,侧颊贴着他脖颈的时候,又许是,她朝开摊开掌心,他狼吞虎咽舔她掌心中的燕麦的时候,再或许,是方才她低眉笑笑,会意的瞬间……   就算他现在是只马,他也希望她能活得肆意些。   思绪间,不远处脚步声传来,李彻循声望去,模糊的人影应是饲马的小厮抱了一堆干草折回。   楚洛伸手抚了抚他的鬃毛,轻声道,“轻尘,你把干草吃了,我带你去马场。”   李彻早前低下的头,忽得抬起。   带他去马场?   李彻心底深处的希翼忽然燃起!   思绪重新回到了逃出马场,跑去文山的这件事情上来。   他飞快冷静下来,一般的府邸都不会在府中设马场,马场大都设在郊外。但楚洛昨日黄昏前后还能出府来看他,那马场一定和东昌侯府毗邻。应是在某处开了道门,将侯府和马场打通。而马匹之类大都不会从侯府的大门过,所以马场上一定另外有专供马匹和饲马小厮出入的门。   马场大门的看守,不会像侯府大门那般森严,只要找到马场的门,他是有逃出去的机会的!   但前提是,他必须要熟悉马场的地形,熟悉周围看管的人,还要熟悉门口有什么针对马的设置,马场的小厮何时轮值等等……   他的时间不多,他不能一直耗在马厩里。   原本他昨日听饲马小厮说起,建安侯府的世子夫人昨日带了女眷去郊外骑马去了,楚洛因病没有同去,他因此错过了千载难逢的逃跑良机!再等听到小厮私下议论,楚洛似是病了好些时候,一直足不出户,也不知道到建安侯府离开坊州之前,她还能不能来马场?李彻心中再是淡定沉稳,一时间也似跌入深渊冰窖。   东昌侯已经将他赠给楚洛。   若是楚洛不露面,饲马的小厮要照顾的马本就多,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他连离开马厩的几率都很小。   楚洛的提议对他太有吸引力,李彻无法拒绝。   李彻掩住心底隐隐的激动之意,不说吃草,就是尘土他也愿意吃!   一侧,饲马小厮叹道,“六小姐,轻尘怕是不会吃……”   他昨日喂了一整日它都不开口,小厮是怕她失望,提前说一声。   李彻的目光这才转到饲马小厮怀中抱着的那摞干草上。   似是眼睛都看直了。   他虽然吃了三捧燕麦,但三捧燕麦总共才多点?   他本就饥肠辘辘,不看到还好,一看到干草,一双眼睛就直得不打转了。   他虽然不知道干草什么味道,但看到这一摞才从库房中拿出,还没被别的马沾染口中的干草,他本能得开始分泌唾液。   李彻恼火得咽了口口水。   又不争气得想,不先填饱肚子,哪有力气跑去文山?   眼见楚洛从干草摞里抽出一小簇喂他,李彻其实已经饿得跃跃欲试。   一旁,饲马小厮和路宝都好奇得瞪圆了眼睛,都想看看轻尘究竟会不会吃六小姐喂的干草?   结果轻尘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一口气就将楚洛抽出的一小簇干草嚼在嘴里。   嗯,真香……   饿了一整日的李彻,一脸满足像。   司马小厮和路宝都舒了口气,还真吃了……   再等楚洛又喂,他又吃。   后来楚洛喂的速度已经完全赶不上他吃的速度,它干脆从她手中去抢。   楚洛忍俊,遂也不喂了,干脆让他直接低头吃草。   李彻也争气,一口气老老实实吃完了这一整摞干草。   饲马小厮惊呆了,这……   饲马小厮挠了挠头,“这也奇了,六小姐喂的它就吃,昨日我在马厩里放了一个整日,它连上前看都没看一眼。”   路宝笑盈盈道,“那是我们六小姐的马,自然听六小姐的话。”   “是是是……”饲马小厮也不敢忤逆,总归,轻尘能吃草了,他心中的一块沉石也落地了,不用担心被府中责骂了,自然更好。   等轻尘吃完干草,饲马小厮又领了轻尘去饮(yin,四声)水。   楚洛也守承诺,等李彻喝完水,便让饲马小厮牵着它往马场去。   李彻强压住内心深处的激动,不时扭头环顾着马场四周的环境,还有马场内的情况。因为是马匹平素放风和基础训练的地方,所以这处马场并不大。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小厮一面牵马,一面同楚洛说着马场内这些设施的用处,还有平时侯府中的马多久出来放风一次等等。   李彻没有心思细听。   他一面被饲马的小厮牵着缰绳往前领,一面细致打量着周围看守马场的人,看了许久,眼下总共不过六七人。   李彻心中更有数了几分。   “六小姐,轻尘才喂了草,让他在马场里随意跑跑,消消食也好。”小厮提议,“轻尘是早前驯养过的马,在马场中不会轻易冲撞人,请六小姐放心,若是有不对,我们会拦下,不会出意外的。”   楚洛颔首应好。   小厮又道,“安稳起见,要请六小姐去看台那边落座。”   楚洛从善如流。   小厮领了楚洛去看台,另一个小厮给轻尘取下了缰绳和马鞍等。   李彻当下便开始来回走动着马蹄,跃跃欲试。   等小厮彻底将东西取下,李彻想也不想,撒腿便跑开了去。   旁人看来,他便是憋得久了,如今挥着马蹄就开始撒欢到处跑。   李彻心中却清楚,时间宝贵,他要赶紧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将这马惩周围的通道都好好探一探。   李彻迅速跑开。   旁人看来,便是它训练有素,都贴着马场边缘跑,还会警觉得查看周遭的情况。   楚洛笑了笑。   它应是早前在马厩里憋坏了,如今出来放风,随意自在得很。   楚洛双手搭在栏杆上,看着轻尘轻快的身影,缓缓敛了笑意。   与旁人喜欢猫狗不同,她最喜欢马,她喜欢看马蹄飞溅,风驰电掣,才是最无拘无束的模样。她亦会想,自己何时才能走出那个“马厩”,活成无拘无束的样子。   “六妹妹在?”楚洛身后是楚灵的声音。   楚灵是三房的嫡女,年长楚洛两岁。   楚灵的婚事原本早就定下,是大都督府的二公子。因为夫家守孝,亲事推迟了三年,要等明年开年后才能拜堂成亲,所以楚灵虽然满了十七,却还未出阁,仍在侯府中常住。这一回,楚灵也跟着老夫人一道来了东昌侯府。   楚洛和楚灵的关系算不得好,照面了也会循礼叫一声“四姐姐”。   府中都知晓老夫人不怎么喜欢楚洛,下人中捧高踩低是惯有的事。   尤其是在姑娘多的建安侯府,争宠,斗气都是常有之事,只是楚洛很少与人争,旁人也不怎么与她争,反倒不如旁的几个姑娘在府中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得厉害。   久而久之,在旁的姐妹眼中也就不怎么讨嫌。   顶多只是祖母不喜欢的一个庶女罢了,性子也淡,得了长辈赏赐和赞许也少,同她也争不了什么。所以在建安侯府几个未出阁的女儿里,楚洛是最少生事的一个,她从不主动招惹旁人,旁人也不怎么招惹她。   楚灵看得清楚,一个不受祖母喜欢的庶女,还能在府中让人少有挑出错来,一定是个心底澄澈的,比自己的那两个庶妹要聪明得多。   眼下,李彻已在马场中跑了一圈。   这一圈是走马观花,大致判断清楚了马场的方位。   第一圈跑过,李彻从看台前旁过,见楚洛同身旁的楚灵在说话。   李彻并未停下,时间紧迫,遂又开始第二圈。   这一圈便要看得更仔细些,每一处位置的关键点,参照物,哪一处有哨岗?马的视野不好,若是他趁着夜色跑出来,他可以凭借什么参照物定位?   很短的时间里,各种想法和念头在李彻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也飞快计量,争分夺秒。   因为不知道今日的放风会在什么时候结束,但他要表现出很兴奋,全然不想回去的模样,才能在马场中多呆些时候。   当下,又是一圈过去。   等第四圈跑着最东边时,马蹄微微缓了缓,目光也遂即一滞。   这里是马场的大门!   他竟然找到了马场的大门!!   马的视野不怎么好,他是跑到了第四圈上面才看清,李彻忍住内心的狂喜,却还是没敢停下来,怕被人看出端倪。只得再转圈跑回来,只是这次留了心思,没有绕着马场最边缘跑大圈,而是跑小圈,似是发现了新的玩法一般,其实是想尽快折回去,只在临近东门的时候往边缘靠去。   正好,见两个小厮在交接,又不知得了什么妙趣的事,两人交接后,光顾着说话,竟忘了栓马场大门。   马场的门就这么大敞着,似有无尽蛊惑。   李彻心中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若是现在就径直逃出去呢?   李彻一面想着,一面并未停下马蹄,又绕了一圈跑过去,心中激烈碰撞着。   再次跑过楚洛和楚灵跟前时,李彻明显转头看了楚洛一眼,她还在同楚灵说着话。   李彻咬紧牙关,他不知应不应当这么走。   但现在,是千载难逢逃跑的绝好机会! 第007章 闯祸   他是帝王,有胆识,有远见,也有豪赌的成分在其中。   他怕这一次错过,下一次要逃跑不知是什么时候?   马蹄飞溅,李彻心底却在飞快权衡着,这一次若是没跑掉,被逮回来会有什么后果,但若是跑掉了,许是今夜他就能到文山!   刺杀他的人还未找出,他自己也生死未卜。   若是坐以待毙,旁人在暗处,他在明处,只能任人宰割。即便是禁军寻到他,要刺杀的人还会刺杀他,他随时都还会有性命危险。   他若还继续是只马,他的生死只是时日问题。   他必须要赌!   赌他能够顺利逃到文山!   李彻心底拿定主意,东边马场的门就在眼前,他还是莫名回头看了眼楚洛。   若是日后他还活着,还记得这一段记忆,那他唯一应当庆幸的是见过那双眼睛和听过她的声音。   李彻转回头,脚下脚步如飞。   “那匹马要跑!快拦住!!”马场中不知哪个小厮大喊了一声。   马场中的众人都纷纷回过神来,就连看台上说话的楚洛和楚灵都回神。   眼见轻尘拼命向大门的方向跑去,楚洛和楚灵都不由站起身来。   “六妹妹,是你的马……”楚灵简直不敢相信。   昨日众人都是在马场溜了好几圈马,才出门去野郊的,也没见谁的马这么“嗖”得一声就急匆匆朝着马场外跑。眼下,马场内也不只那一匹马,旁的马都还好端端的,偏生这匹马似是周围喊都喊不住。   楚洛也眸间诧异。   轻尘是匹矮脚马,腿不长,能有这么快的速度,应当是孤注一掷想要跑出马场去,一刻都不想在马场内停留,楚洛望着它的背影,想起早前饲马小厮说的,不吃草,只喝了两口水,给它擦身,他都会用后腿踢人。   楚洛忽然想,轻尘并不是不合群,而是不喜欢这里。   而且很不喜欢这里,才会抓会就想逃离。   “六小姐……”楚洛身后的路宝也愣住,都没想到会在看台上看到这么一幕。   马场上,已有训练有素的饲马小厮起了快马,拿套马的杆子去追。   骏马奔腾,双腿一迈便是大步,全然同轻尘的小短腿不同,两个饲马的小厮都一手拽紧缰绳,一手放在唇边发出高高低低,又短又急促的口哨声,似是在警告轻尘停下。   也不知轻尘是听到了,还是没有听到,反正它既未回头,也未停下,更甚至,连速度都没慢下来,就只冲着那道大门口去。   方才在门口闲聊的两个小厮都吓呆,眼见它非一般冲过来,其中一个想去关门,但是实在来不及,它这么快,又明显是冲着门口来的,若是同一匹马撞上,还是匹这么快速度冲过来的马,下场可想而知!   门口的两个小厮吓得面色一变,分别朝两边躲开。   李彻心中大喜!   没有这两个人拦着,大门就在他眼前,在有限的视线里,大门外豁然开朗。   他逃出去了!   李彻心花怒放,朝着那最后的门槛就是一跃!   再说那两个小厮分两边躲开后,便各自握紧了在两侧的绳子,这绳子足足有一个拳头一般粗壮,两人一起拉绳子的两头,早前弯曲在地上的绳索忽得被绷紧!就在李彻最后一跃的门口,一根有拳头粗壮的麻绳凭空出现在眼前。   变成马的李彻本就视线不好,等他看到时,心中大喊一声“不好”,但已然来不及。他冲刺了这么久,想停也根本停不下来,眼见都逃到了门口,就差这临门一脚,他不可能在最后一步功亏于魁。   李彻咬紧牙关,朝着那绳索就奋力一迈!   有机会的!   他闭眼!   但却忘了他是匹矮脚马,双腿本就短,能跃这么高已是奇迹,但两边牵绳索的小厮都经验丰富,又怎么会被一直矮脚马给难住,李彻纵身一跃,他们也顺势抬高了绳索,既而绕在专门卡住绳索的柱子后。   “轰”得一声!   李彻摔得人仰马翻,眼冒金星,想挣扎着勉强站起来,却摔得有些懵,连方向都辨不了。饲马的小厮也骑马赶来,李彻被人按下,也有套绳套在马脖子上,跑不掉了……   ******   因为逃跑失败,惨遭抓回,饲马的小厮将轻尘单独关在一处闲置的马厩里。   偌大的侯府,总有一两匹抽风的马。   饲马的小厮有的是法子治这些抽风的马,这处马厩就是关不怎么听话的马匹的。   李彻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样,蜷在马厩的地上,怏怏没有精神,对小厮口中威胁他的狠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中想的是,他这次逃跑失败,马场中的小厮都会加强对他的警惕,他很难再有机会从马场中直接跑出去。   他也不知下一步应当要怎么做,下一次机会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方才明明只差一步……   李彻闭目,心中有些泄气。   小厮本来正训得起劲儿,却见它干脆闭眼睛了,根本没有多听他说什么。饲马小厮的火气实在不打一处来,怄气道,“你若是匹名贵的马也就算了,我家侯爷好马,府中的马场里确实有几匹名贵的品种,还有陛下御赐的良驹,这些宝马,我们自然都当金贵主子伺候着。你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模样?拿什么同这些良驹比?你也就庆幸,侯爷将你送给了建安侯府的姑娘,若是放在马场里,是府中自己的马,你看看可还有你的好果子吃?”   李彻原本已经闭目了,听到他这句,又不由睁眼。   马的眼睛惯来无神,这一刻,小厮却从他眼神中莫名看到了威严和恼意。   小厮愣了愣,莫名一个寒颤。   虽然他也不知为何会对着一匹矮脚马寒颤,但眼下,似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口中不知为何,也不敢继续再说,仿佛有些怕眼前这匹叫轻尘的马一般。   魔怔了不是,小厮握拳轻咳两声,手中马鞭直指他道,“你自己在这里好好反省!厉害了你,还头一回见到能自己找门逃跑的马,也不看看你自己的短腿,以为大门开着就能跳出去?告诉你吧,这麻绳连比你高大得多的骏马都能防住,还能让你给跑了?”   小厮也纯属是撒气,心中也清楚,对面的马怎么可能听得懂,便也不说了,阖上马厩的门,从外锁好出去。   这处马厩和旁的马厩不同,因为是关不听话的马驹的,所以类似一个暗屋,李彻被栓在暗屋的一角,只有几缕光线透进来,马厩里没有旁的马,只有李彻一人,反倒更让他能安静得想明白一些事情。   方才小厮的话,李彻确实是听懂了,所以目光也滞住。   他早前是疏忽,并未想过这种问题,这里是马场,只要有人守在门口,哪里能这么容易,轻易逃脱?   他就是只普通的矮脚马,马场中还有这么些良驹在,各个价值千金,这其中还有他早前赐给东昌侯的马。   马场的小厮不可能这么散漫。   如果连这些马都跑不出去,他眼下这幅模样更不可能。   等这一切想通,李彻才是彻底在心底叹了声气,他早前是冲动了,没有想清楚就做事的后果,一定如此。   这些年,他自以为历练足够多,也能谨慎沉稳,但真正等事后想来,早前的祭天大典和今日他想逃出马场并无什么不同。他以为他都权衡清楚了利弊,也都认为他已经诸事拿捏在手中,但其实,当下他看到的和实际的其实相差甚远。   他又惯来是一个喜欢搏一搏的人,有人便是利用了他这样的心思,在祭天大典上动了手脚。   李彻似是许久都未曾像当下一般安静得思考过事情。   其实祭天大典出事之后,他醒来变成马,心中的惶恐占据了理性,即便他今日真的逃出了马场,逃到了文山又如何?   他去了文山就能恢复早前文帝的身份吗?   这些他其实都不确定,只是去文山是当下的信念,为了一个其实并没有确凿关系的信念斩断了后路,得不偿失。   李彻想起推行新政时的诸多矛盾冲突,是不是一定要在当下就立竿见影斩断?一竿见影斩断之后,是否真的就如同他期望的一样,而后一帆风顺?   还是都是他一厢情愿?   很多矛盾其实可以调和,并不是非黑即白,那世家的利益得以保留,新政的路便要容易得多。   早前的李彻许是永远不会想到,他会因为有一日变成了一匹马,在拼命逃窜失败之后,竟然想通了新政改革中模棱两可的灰色地带。   李彻自嘲一笑。   许是方才想得入神,连马厩外的脚步声都没听到,等回过神来时,只听见马厩上锁链被解开的声音。   马是警觉的动物,李彻就算恹恹没有精神,还是下意识拔腿站起身来。马厩一侧的门打开的时候,楚洛正好见到他从地上站起,又警戒得同身前保持了距离。   马厩中没有太多光,他看不清眼前的人,但她身上的檀木香味瞬间让他觉得踏实、安稳,还有几分愧疚。   他是当着她的逃跑的,而且还是不要命得跑的,即便有人在身后呵斥和追赶,他也不回头得跑。   今日将他从马厩中带出马场放风,还问他是不是不想回马厩的人,都是楚洛,他下意识觉得自己有些吃里扒外,更有些不敢看她。所幸,周围光线晦暗不明,眼下天色也有些暗了,他也不怎么看得清她。   李彻心中的愧意有些无从遁形。   “怎么这么暗?”楚洛轻声问。   小厮连忙道,“六小姐,这里是专门用来关马场里那些不怎么听话的小马驹的,所以只留了些许光线,马的性子烈,若是不听话,在这里多关上几日便会好不少。六小姐这只马有些犟,今日才冲了马场门口,若是不关一关,许是还会闹事情,惹麻烦,性子不驯一驯,日后怕会冲撞到六小姐。”   李彻看向楚洛,幽暗的光线下,他依稀只能看见她的一双眼睛。   李彻心中唏嘘,像一个做错了事被抓住现行,然后见家长的孩子一般,有些怄气,又有些丧,还有些担心,不知道楚洛是不是也在生他的气。   小厮说完,楚洛瞥目看向一侧的路宝。   路宝上前,塞了几吊铜钱在小厮手中,“小哥您费心了。”   给芸香这样的大丫鬟要使碎银子,因为在侯夫人身边,赏赐多,也见得多,旁的未必能入眼,使得反而适得其反;但马场上的小厮不同,若是给多了对方未必敢要,几吊铜板对方便是欢喜的。   小厮果真笑呵呵收下,“六小姐客气了,小的们应该做。”   楚洛也莞尔,“我见轻尘有些怕黑,劳烦多留几处空档,可以让它多见光。”   小厮连忙应好。   他先前还怕六小姐是说不关轻尘了,但出了今日这事,定然会有人同侯夫人说起,若是关都不关,怕是侯夫人这里交待不过去。但六小姐若只是要在马厩这里开几道空板,多透几道光下来,那是全然没有问题。   反正日后轻尘也是要跟着六小姐回京的,届时建安侯府自有饲马的小厮驯化。   小厮得了赏钱,当下笑眯眯拆了几处挡板。黄昏的光线顺着拆下的挡板落了下来,李彻觉得些许刺眼,微微眯了眯眼睛。   稍许,这些光线便驱散了先前的黑暗和阴霾,他也隐约看见楚洛的身影。   路宝同小厮在一旁说什么,李彻也没认真去听,只是随后听到两人离开的脚步声。   马厩前,就剩下了楚洛一人,李彻想,楚洛许是要趁没有旁人在的时候数落他一通,那他也认。   只是刚思及此处,鼻尖却闻到干草的味道。   早前他还不怎么觉得,眼下,只觉腹中简直饥肠辘辘。除却晨间她喂他那顿,他一日都没再吃过旁的东西,又被关在黑暗的马厩中大半日,他其实饿极了。   “不吃吗?”楚洛轻声笑道,“我可花了好几吊钱给你弄得……”   不知为何,李彻嘴角勾了勾,他以为她是来说他的,却一个字都没有,他也慢慢上前,一点点将影子留在先前的阴影处,心情却似是慢慢好了起来。   他慢慢走道近处,幽幽看着她,也张嘴去吃她手中的干草。   而她就侧身靠坐在留空的食槽前,一撮一撮的干草往他嘴里送。   两人都在笑,却都不知晓对方知晓自己在笑。   夕阳西下,落霞在轻尘中轻舞,李彻似是忽然明白,她为何会给他取轻尘这个名字。   他忽得有些喜欢这个名字。   他慢悠悠咀嚼着干草,身旁,楚洛温和道,“你是不是很想出去?”   李彻顿了顿,佯装没听懂,也怕吓到她。   楚洛低眉笑笑,“谁不想走出关自己的马厩和马场?轻尘,等过几日,我带你出去,也带你回京,好不好?” 第008章 消息   这一宿,李彻只觉睡得尤其安稳。   分明只是个破旧不堪的马厩,自己还生死未卜,就连做只马也都还在关禁闭中,但今晚的夜色星辰就是悠悠映在马厩前的池塘里,悠悠映入他眼底,也幽幽然映入他心底。   从昨日的恼火抗拒,到今日逃跑未遂,再到夜里的平静。   他似是终于接受眼前的现实,亦要妥善计量。   马和人的世界不同。   他需要循序渐进。   李彻蜷在马厩里,温暖月色照在他身上,好似拢了一层清晖。   月色清晖下,他缓缓阖眸。   清梦里,她双手温暖得轻着他的鬃毛和马背,还将侧颊靠在他脖颈处,同他说,她带他回京……   ******   翌日醒来,李彻是被说话声吵醒的。   马的听觉惯来灵敏,李彻缓缓抬首,但整个身子横躺在马厩里没有动弹的,只是头抬起,朝马厩外望去。   前方正好有食槽遮挡,他又没出什么动静,不远处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从早前取下的木块处活得视野。   只是马的视力真的不好,他就能看清马厩外不远处有一男一女,但看不清人脸。   两个声音虽然都陌生了些,但他应当在哪里听过。   关他这处马厩偏僻,晨间亦没有多少人,两人说话的声音清楚传到李彻耳朵里。   衣着华贵的妇人正是侯夫人王氏。   王氏正叹道,“你若不说,我还不知晓祭天大典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原本侯爷也是说祭天大典后的几日会同建安侯一道回府中,我还想着就是明后两日的事。这么看,侯爷和建安侯许是要一直待在文山?”   听到祭天大典,文山,建安侯几个字眼,李彻脑海中嗡的一声,忽得整个马身子站立,警觉起来,慢慢往马厩外靠近。   王氏一侧,建安侯世子道应道,“岳母,我离开的时候并未见到岳丈。父亲交待说,侯府临近文山,祭天大典出了这样的事,坊州或多或少听能到些许消息,这个时候最是宫中忌讳,让家中切忌打听,引火上身。”   王氏连连颔首。   听到这个声音,李彻才想起是建安侯楚逢时的儿子,楚颂平。   方才的夫人,应当是楚颂平的岳母,也就是东昌侯夫人王氏。   听二人对话的意思,应是祭天大典出事后,宫中封锁了消息,对外说他积劳成疾,染了风寒,故而在祭天大典的时候昏倒,而后遣散了随行祭天的众臣,只留几个要臣在文山随驾。   这应当是太傅的意思。   太傅思虑周全。   若不遣散众臣,所有人都留在文山,恐怕会引起朝中和国中恐慌。   但将朝中几个要臣留在文山随侍,朝中大小事宜的折子和消息送到文山,便有人可以处理,正好可以掩人耳目,做出他一面在文山疗养,一面在处理政事的假象。   而此地是坊州地界。   坊州是东昌侯的封地,扣下东昌侯在文山,便可调度坊州境内的所有人事和兵马。   李彻心中叹了叹,忽得有了底气。   而太傅此举,也让他几乎可以断定自己还活着。   因为只有他还活着,太傅才会做此安排。   他在后宫并无妃嫔,亦无子嗣,若是他失踪三日不见踪迹,或是却已驾崩,宫中早就应当拥贵王之子,他的堂弟李通运登基,并回宫发丧,避免各地发生混乱。   但此事尚且还对外隐瞒,那便是他还活着。   只是,此时还不能露面。   李彻猜想,他醒来时在这匹马身上,那他自己许是还昏迷不醒……   这算是所有不好的消息中,最好的一条消息。   只要他自己还活着,他就有机会变回去!   虽然他还不知道从马变回去的方法,但只要他还活着,便有希望。   李彻心中似是吃了一枚定心丸。   侯夫人和楚颂平还在继续,但大抵说的都是方才的延伸,并无多少新的东西。   李彻并不意外,楚逢时(建安侯)和谭凯(东昌侯)都不在,王氏和楚颂平知晓得定然不多。   若更多的细节都让楚颂平知晓,那楚逢时这条老狐狸便也不必再做建安侯了。   临末了,楚颂平又忽然问起,“我听说早前谭源回来过?”   言及此处,侯夫人轻声叹了叹,“颂平,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多瞒你。你也知晓,源儿年纪也不小了,但他一门心思都放在军中,说非建功立业不考虑婚事。到如今都及冠一两年了,婚事还没见苗头。原本好儿郎在军中洒热血,是家门容光,你岳丈与我都是认同的。只是他毕竟是侯府世子,房中又一直没个人照顾,总需将心思顾及着这头的。我是相中了你们二房府中的洛姐儿,她是庶出的女儿,容貌出众,又知书达理,我们两家交好,又知根知底,我想着她若是能来府中给源儿做个贵妾,便是两家亲上加亲了,老夫人也应当有这个意思,原本我将源儿寻回来,也是想趁着机会让他二人见一见……”   楚颂平似是意外,“那见上了吗?”   王氏又叹道,“洛姐儿大病了一场,这面是没见上。你也知晓源儿的脾气,他若不想,这纳妾之事怕是暂时也考虑不上了……”   楚颂平覆手笑笑,“岳母不必介怀,他二人也未必合适。”   王氏看了看他,也笑道,“也是,这缘分的事还真说不上怎么回事,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是操不上心了,趁星哥儿还在府中,我多陪陪星哥儿才是大事。”   楚颂平又笑了笑,“我同岳母一道回府。”   “好。”王氏也笑笑。   “谭孝何时回来?”离开时,楚颂平又问。   说起谭孝,王氏似是头疼,沉声道,“原本让他在我生辰时回来,他非说路上有事耽误,要明后两日再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个狐朋狗友处厮混了几日,一日都不让人省心,若是他有你和源儿的十分之一,我这座娘亲的都庆幸了……”   楚颂平宽慰,“谭孝只是年幼,懂事便好了。”   “再过两年都该加冠了,哪里还年幼?”王氏微微拢眉。   看着二人远去背影,李彻久久没有动弹。   ……   稍晚些时候,饲马的小厮上前给他饮水。   小厮昨日得了楚洛的赏钱,今日似是对他也格外亲厚,饮水,喂草,仿佛比在早前的马厩还好些。   “轻尘,你我二人就好好相处,这段时日,不要再生事,我必好生关照你,好不好?”饲马的小厮倒完干草,蹲下身子,朝着在食槽跟前吃草的他说话。   李彻心中还在想着楚洛的婚事,有些心不在焉。   就算是庶女,楚洛也是建安侯府的女儿才是,怎么会给旁人做妾?   他一个帝王,自然想不到后宅那些曲折心思,只道对楚洛实在不公平。   他现在已经俨然将楚洛当成了自己的主人,想着方才的事,心中就似愤愤有股火气瞥在心中一般……   什么叫房中无人照顾?   分明是见楚洛生得好看,想用楚洛让谭源收心罢了。   李彻用鼻子喷了口粗气。   喷得干草扬了饲马小厮一脸。   饲马小厮恼火,“才同你说完和平相处,你这倔脾气怎么就楞听不明白呢!”   小厮言罢,他身后的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很轻,小厮还以为是楚洛来看轻尘了,赶紧起身,朝着来人拱手行礼,幸亏多看了一眼,却不是六小姐,而是另外两位……   建安侯府的女眷太多,小厮一时没有对上,等对方都临到近前,小厮才灵机一动想起是谁。   “七小姐,十小姐。”小厮恭敬有礼。   亏得他对得上号。   七小姐楚岚是三房的庶女,十小姐楚眠是长房的庶女,十三岁的楚岚便要比八岁的楚眠高出一个多头来。   “这就是六姐姐的马?”楚岚趾高气昂的态度瞬间让李彻不喜。   小厮不敢开罪她,只低头应道,“是六小姐的马,叫轻尘。”   楚眠上前,好奇道,“这就是早前要给我那只小马驹吗?”   原本楚眠最小,这只小马驹是给她的。   后来便是楚岚怂恿她要了另一只,才将这只换给了楚洛。   反正楚洛又不在,还病着,祖母也惯来不会替楚洛做主,楚眠要了便要了,楚洛她不也是一惯不争不抢吗?   楚岚轻嗤,“什么叫早前是,这就是六姐姐的马,长得还真矮小,腿像短了半截似的。”   李彻眸间恼意。   他越加不喜欢面前的楚岚,一双眼睛里也都是戒备。   眼见楚岚上前,楚眠扯了扯她衣袖,轻声劝道,“别去了吧,七姐。今天晨省的时候,六姐姐还因为昨天带它在马场玩耍时生了事端,被祖母训诫了一通,我们……还是不要上前去了吧……”   李彻愣了愣,他闯的祸,训诫楚洛做什么?!   楚岚拂了楚眠的手,悄声轻哂道,“祖母是不喜欢六姐,所以才会训诫六姐的,我们又不是!”   楚眠还是伸手牵她,“七姐,算了,我不想骑六姐的小马了,我们回去吧……”   楚岚睨她,“你怎么胆小做什么,你不骑我骑,我倒要看看她的这只小马驹是不是这么不好驯服?”   在楚岚眼里,有马场的小厮在,自会牵着这些小马驹,定是这小马驹十分不喜欢楚洛才到处闯祸的。都是侯府的庶女,她习惯了什么都喜欢同楚洛比,祖母对她比对楚洛亲厚,她心中的优越感便生了出来。   在一众庶女中,祖母确实最喜欢她和楚眠。   楚眠是因为是长房的庶女,又因为钟姨娘的缘故。   而她,是因为她在家中姐妹中,是长得最像祖母的一个,都说看到她就看到年轻时候祖母的模样,所以祖母不自觉就把对自己少时的向往拢在她身上。   她算是府中庶女里最得宠的一两个。   李彻寒光看向身前的不可一世楚岚,心中的不悦到了极致。   想骑他?   也不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   楚洛今日晨省才在祖母那里得了训诫,不好再忤逆祖母的意思。   这两日,她都不准备去马场看轻尘。   等祖母的气过了再说。   眼下,楚洛正在苑中的暖亭里看书,楚瑶则在她一侧玩华容道,两人不时说会子话,旁的时候也不相互打扰,姐妹两人相处惯来愉悦。   临近晌午的时候,路宝匆匆从苑外跑来,脸色煞白。   楚洛放下书卷,朝楚瑶说,“我去看看。”   楚瑶颔首,没跟着去。   见楚洛迎上,路宝喉间轻轻咽了咽,慌张道,“六小姐,方才芸香姐姐悄悄来了一趟,说七小姐刚才从轻尘的马背上摔下来,似是摔得有些重,也不知是不是断了腿。眼下老夫人和侯夫人都在马场内的小厅里,老夫人正在气头上,芸香姐姐让六小姐尽早做防备。”   从轻尘马背上摔下来?!楚洛眉心拢紧。   路宝恼道,“分明是七小姐要去骑轻尘的,老夫人这是不分青红皂白。”   楚洛沉声道,“不管是谁要去骑的,楚岚若是摔断了腿,祖母一定会恼。祖母今晨就在气头上,要将轻尘送走,是我说我会看管好轻尘,祖母眼下只会算在我头上。”   “这……”路宝心中焦急。   楚洛右手掌心习惯得捏了捏左手大拇指,朝路宝道,“去世子夫人那里一趟,就同世子夫人说一声,请她帮忙。”   她早前在小世子落水的时候救过小世子,世子夫人一直念着她救小世子的事,她若开口,世子夫人一定会帮她。   她倒不怕祖母责骂,她是担心,祖母会将气撒在轻尘头上。 第009章 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到春晓苑东暖阁的时候,老夫人和侯夫人等人都在了。   昨日星哥儿缠着说要看街上的吹糖人,世子夫人同他说睡一觉,明日清晨就带他去。今日星哥儿一大早便起来,嚷着乳娘带他去母亲这里,说母亲应了她要看糖人。   原本在吹糖人的地方玩了些时候,又要去东昌湖游船的。   府中匆匆忙来了人,世子夫人正牵了星哥儿要上船,贺妈妈在应对,世子夫人回头看了一眼,见贺妈妈似是在同人说话。   世子夫人认出是楚洛身边的丫鬟子桂,蛾眉微蹙。   楚洛惯来淡薄,若是无事,不会让人来这里寻她。   瞧模样,贺妈妈是在拦她。   “贺妈妈。”世子夫人唤了一声。   贺妈妈顿住,子桂见了她,就似看到救星一般,“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让乳娘照看好星哥儿,自己上前。   贺妈妈低眉轻叹。   贺妈妈自然是认得六小姐的婢女。   侯府老夫人惯来不喜欢六小姐,方才子桂又大致说了一二,贺妈妈是不想世子夫人掺和到其中去,想着不动声色,既不得罪人,也似关心一般,借多问两句话的功夫,世子夫人和乳娘也差不多带小世子上船了,此事便落听了。   但世子夫人还是折回来了。   贺妈妈不做声了。   “世子夫人……”子桂福了福身,语气中有些焦急。   “慢慢说,我听着。”世子夫人温声嘱咐。   子桂似是吃了枚定心丸,这才将事情缘由道起,大致便是六小姐的马前日里在马场里撒欢跑,险些跑出马场去,被单独关在马厩里了,但七小姐去骑,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世子夫人心中一惊,先问,“人有事没有?”   子桂眼底微红,连连颔首道,“说是摔断了腿,眼下,六小姐往老夫人那里去了,但老夫人晨间便因为昨日轻尘在马场的时斥责过六小姐一通,这次怕是在气头上。六小姐让奴婢来寻世子夫人,求世子夫人帮忙。”   听到摔断了腿,世子夫人就知晓这事情棘手。   贺妈妈看了眼世子夫人,忧心忡忡。   这事不好管,也不能管。   府中这些个姑娘,除了六小姐,没一个省心的。这次七小姐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老夫人心中定然心疼,这事要管,怕是要在老夫人心头上较劲儿。   世子夫人惯来精明,不应当在这个时候看不清。   若是换了旁人,贺妈妈还真不担心。   但六小姐早前救过落水的小世子,小世子那时还小,在寒冬腊月里多呆一刻钟日后许是都会落病根,那时多亏了六小姐。世子夫人惯来都是恩怨分明的人,这事儿若是六小姐来求,世子夫人恐怕不会不答应。   果真,世子夫人垂眸思量了稍许,便同乳娘道,“不坐船了,带上星哥儿,我们回府。”   贺妈妈心中一声叹气。   ……   等到春晓苑时,果真听到东暖阁中断断续续的哭声和说话声。   世子夫人入内时,岚姐儿躺在床榻上,老夫人在窗前的太师椅上坐着,一脸恼意模样,世子夫人的母亲王氏在老夫人身侧站着,应是才问过岚姐儿,岚姐儿哭得梨花带雨,一张生得像老夫人的脸,看得老夫人尤其揪心。   “去,去把洛姐儿给我喊来。”老夫人拍了拍太师椅上的扶手。   都用“喊”字了,足见正在气头上。   郭妈妈不敢耽误,正好走到门口,和世子夫人遇上,福了福身问好。   众人才纷纷转眸。   王氏看了眼世子夫人,眼中微微横掠,意思是,你来躺这趟浑水做什么!   王氏知晓她今日带了星哥儿外出,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王氏只是让人做做样子去寻她,实际下人出了府就没动静了,坊州城这么大,寻不到也正常。   哪个高门郄后宅的姑娘们没个勾心斗角的,王氏是不想自己女儿掺和在其中。   尤其是这一方是老夫人的心尖肉岚姐儿,另一方,还是王氏中意的儿子贵妾,这个时候,世子夫人不出面是最好的。   她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都晓老夫人偏爱岚姐儿,她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不来都可以;她特意来春晓苑走这么一遭,知女莫若母,她是来替洛姐儿说话的。   王氏心中微叹,就怕老夫人觉得她仗着自己是世子夫人,又在府中受宠,逾越了。   王氏上前,“你怎么来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应当听得懂,王氏是让她心中有数。   世子夫人看了看王氏,朝老夫人和王氏福了福身,应道,“方才府中来人,说岚姐儿从马上摔下来了,星哥儿听了一直哭个不停,方才都哭到咳嗽了,我让乳娘赶紧先带回苑中安抚去了。”   王氏拢眉看了看她,知晓她是有意。   果真,老夫人先前还一颗心都在楚岚身上,忽得听到因为岚姐儿落马的事,将星哥儿吓着了,注意力就转到了世子夫人这里。   “星哥儿没事吧?可有吓着?”老夫人一脸关切。   世子夫人轻声道,“似是吓着了。”   老夫人一脸心疼,“星哥儿胆子小,不经吓,可别因为这些小事儿就落在心里,晚上睡不着觉!”   在老夫人心中,楚岚就是再得宠,也就是个三房庶女。   哪里能同小世子相提并论。   眼下,老夫人眼中的焦急模样,是全然将才从马上坠下来,摔得腿折,一直在哭的楚岚忘在了脑后。   楚岚也是个看脸色的。   方才还哭得梨花带雨,当下,哭声便忽得滞住了。   若此时哭惹得祖母厌烦,那她还哭来做什么?   这建安侯府中的庶女本就不少,她是因为生得像祖母,才得了祖母一丝恋爱,但平日也都是察言观色的。若是因为今日的事惹了祖母厌弃,那她在侯府的好日子才是倒头了。   楚岚心中又恼又恨,却也没有法子。   祖母刚才对她的关心,就在世子夫人这简单一句话里烟消云散了,还似是因为她的缘故,吓倒了楚繁星(小世子)。   世子夫人对府中各个姑娘,向来都是一碗水端平的,所以除了王氏,旁人也没往世子夫人偏颇楚洛身上想,早前就心知肚明是楚岚自己非要去骑楚洛马的,眼下,只觉有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便都没有吱声。   楚灵是三房的嫡女,本就不怎么看得惯楚岚,当下趁着机会,便朝老夫人道,“祖母,你去看看星哥儿吧,妹妹这里我看着就是。”   楚灵本就年长些,在老夫人心中便是懂事,看向楚岚目光就不似早前那般一心要护着她,为她出头,反是叮嘱道,“伤筋动骨一百日,多将养着。”   楚岚赶紧应好。   郭妈妈会意上前,扶老夫人起身。   世子夫人也上前,在另一侧搀扶着老夫人,“方才星哥儿就说想曾祖母了,吹糖人的时候,还想师傅做个祖母一样的拿回来,说要孝敬您。”   听世子夫人这么一说,老夫人叹了叹,“星哥儿这孩子自小就同我亲。”   王氏看了看世子夫人,一句话也没有。   云姐儿(世子夫人)惯来聪明,要为楚洛说话,也不必非得在明面上,自己的这个女儿才是个心思精明的。   王氏嘴角勾了勾,这才朝楚岚道,“岚姐儿好生将养着,若是缺什么,就同芸香说一声。”   “多谢侯夫人。”楚岚感恩戴德。   王氏颔首。   王氏身边的管事妈妈也遂了王氏一道出门。   楚眠和楚姗见势尴尬,也悄悄跟在王氏的仆从身后出了苑子。   东暖阁中,除了躺在床榻上的楚岚,便只剩楚灵了。   楚灵既应了祖母要好生看着楚岚这个庶妹,便在早前祖母坐得太师椅上落座,一面低眉玩着自己的指甲,一面嗤笑道,“七妹妹,心思太多了不是好事,别仗着祖母喜欢,就在府中仗势欺人,吃亏得还是自己。”   楚岚咬牙,楚灵面前,她不敢之声。   楚灵笑了笑,拍了拍衣袖起身,“我也不在这里给你添堵了,腿折了,还疼吧,下回可得长点教训。祖母偏爱你,你何时能有楚洛一半聪明,都不至于如此。人家是伤敌三千,自损八百,你这是自损八百,敌都没见着……”   风凉话说完,楚灵心情愉悦得走开。   等丫鬟入内,楚岚气得接连扔了枕头。   丫鬟赶紧上前劝她,楚岚哭得更凶。   来春晓苑的路上,楚洛走得很慢,子桂先前说世子夫人去了,楚洛心中其实便依稀有了几分底。   侯府中,世子夫人是难得的通透之人。   世子夫人愿意帮她,要比她在老夫人跟前跪上一整日还要好上许多。   临到去春晓苑的路上,世子夫人身边的侍婢桂彩佯装在采小世子要玩的狗尾巴草,见了楚洛上前,便也低头上前,福了福身,朝楚洛轻声道,“世子夫人让奴婢告诉六小姐一声,今日的事过去了,七小姐这里得了个教训,日后不会再主动提及此事了,六小姐也不必往春晓苑去了,老夫人已经回去了。”   路宝低着头,面露喜色,不敢出声。   楚洛朝桂彩笑了笑,“替我谢过世子夫人。”   桂彩又朝她福了福身,低声道,“世子夫人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六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桂彩离开,路宝才笑盈盈看向楚洛,“雨过天晴了。”   楚洛心中唏嘘,这次有劳世子夫人了。 第010章 骑马   李彻已经两日未见楚洛,夜里窝在马厩里,怎么都有些睡不着。   时而站起,时而卧倒,过了许久,一睁眼,马厩外的月亮还在早前的位置上。   就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般,李彻有些泄气,想认个错,示个好,却找不到人,心里越发堵得慌。   原本他是理直气壮的,一个随随便便的人都想来骑他。   他是不准备给楚岚好马脸色的。   任凭小厮怎么着,他就是不让牵,不让骑,各种做怪。   他一个帝王,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耐性。   小厮也劝阻楚岚,要不先算了,这马六小姐也没骑过,这不才闯了马场,怕是性子有些烈,怕是会伤到人。   李彻觉得这小厮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结果这么劝都劝不动楚岚。   楚岚非要骑。   小厮没有办法,又拉不住他,才赶紧唤了另一个小厮来帮忙。李彻脾气倔,两个小厮勉强才能扯住他,但他动得太厉害,楚岚上不去,最后只得叫来了第三个小厮。   都到这份上,一侧的楚眠都有些害怕,怕出事,忍不住上前劝。但楚岚似是同这只马对上了气似的,非要骑。   李彻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楚岚半天没骑上去,很有些恼,也没问三个饲马的小厮一声,拿了一侧鞭子就使劲儿对着李彻一抽,三个小厮都懵住。   李彻吃痛,一股恼意直接涌上心头。   楚岚见抽似是有用,又冲着李彻狠劲抽了一鞭,还笑道,“就是欠抽!”   就这空隙,李彻的恼意到了极致,楚岚见终于能骑上了,笑容还挂在脸上,李彻直接将她给撞了出去。   若不是小厮眼疾手快,拼命拉住他,李彻的马蹄子都要朝她飞踢过去。   三个小厮吓得心惊胆颤。   相比之下,楚岚这么做已经算伤得轻得了,但是楚岚还是摔折了腿。   三个小厮有苦说不出。   楚岚一哭,整个马场都乱了,楚岚疼得起不来。   侯夫人和老夫人身边的郭妈妈赶来,还唤了大夫来,又让府中的家丁抬了担架将人抬走。   李彻人也撞了,心里也舒坦了,觉得楚岚活该,只是听着楚岚一面在担架上,一面朝侯夫人和郭妈妈哭诉,李彻心中又恼,小小年纪怎么就这样颠倒是非,心思恶毒!   等冷静下来,重新被关回了马厩里,小厮朝他叹道,“就你这烈性子,我们迟早都被你给搭进去!你昨日才闯了祸,本该关黑屋或是送走的,是六小姐偷偷照顾你,又给你吃的,又让给你将板子拿走,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六小姐第一个被你牵连。分明这节骨眼儿上,就偏要接二连三闯祸,你让七小姐骑一下又怎么样……”   小厮恨铁不成钢得数落他。   李彻才渐渐回过神来,他是给楚洛闯祸了。   昨日他闯马场,楚家的老太太就训斥了楚洛一番,今日他又将人踢了。   其实楚洛对他很好。   她对他耐性,友善,但他似是一直在给她添乱没有停过。   李彻想起方才楚岚哭得那幅模样,楚洛不受委屈才怪……   李彻眨了眨眼,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撞楚岚那一下子确实是解气得很,他是天子的时候,谁敢这么在他头上撒野,但他眼下是只马,他的身份并不能给他尊严……   时间一天天过去,能回去的希望于他而言似是越来越远。   若是往后余生,他都是只马……   李彻很想回避这样的问题,但理智让他无法回避。   若是往后余生,他都是只马,他是愿意跟着楚洛的。楚洛的手很温暖,会给他尊重,亦不会像今日那个无理取闹的楚岚一般……   他若日后真的只能是只马,他是有些后怕,怕东昌侯府会真像饲马小厮说的那样,将他送人。   李彻彻夜未眠。   ……   李彻三日没见到楚洛了。   除了给他喂食的饲马小厮,他也没见旁人。   饲马小厮见他怏怏的,似是也不怎么饿,又恢复早前不想吃东西的模样,小厮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叹道,“你呀,就是运气好,惹了这么大摊子事儿,府中竟然不追究了。要不然将你打死,或是送出去,你才吃不了兜着走。”   李彻竖起耳朵,听饲马小厮的意思,是这事儿就这么过了。   那楚洛是不是也没事了?   他是担心楚家老太太为难她。   饲马小厮这些时日的相处,似是也觉得轻尘这匹马虽然是匹矮脚马,但似是个机灵又通人性的,因为每次同他说话,他仿佛都在认真听一般,有时候竖耳朵,有时候偏头,旁人许是看不大出来,饲马小厮还是能看出来的。   “成精了吧。”饲马小厮感叹。   李彻警觉做出一幅呆滞模样。   饲马小厮笑道,“真是魔怔了,你就是匹马,顶多聪明些,还喜欢听人说话。”   李彻心中唏嘘。   “轻尘,好好吃你的草,别等六小姐来,见你饿瘦了,以为我待你不好。收了六小姐的钱,事儿得替人办好了。”   饲马小厮将干草放进食槽里,又添了水,这才哼着歌转身离开。   许是饲马小厮这番话真说到了他心里去,好歹算是有了楚洛消息,也知晓风波过去了。李彻低着头,心中微松,嚼着食槽中的干草,似是也有了味道。   在等一日清晨,李彻在马厩中百无聊赖等着饲马小厮来同他说话,只是耳朵微微竖起,立即听出这脚步声是楚洛的。   当下就从马厩中“嗖”得一声站起,马蹄抖了抖就往马厩最外侧来。   他个头不高,正好能从合适的缝隙处见到不远处的两道身影。   楚瑶正同楚洛说着话,一面往马厩这里来。   不同的是,今日两人都穿着骑马的衣裳,英姿飒爽。   临到马厩前,楚瑶同楚洛分开。   楚瑶的马同旁的马在一处,轻尘是单独关在一处马厩的。   等楚洛走到马厩前,李彻只觉一双眼睛盯在她身上似是根本移不开,白色的骑马服,干净利落,只在腰间和胸前各有一根水蓝色的纱巾做点缀,干练又精神。   李彻目不转睛的时候,饲马小厮上前,“六小姐!”   楚洛道,“把轻尘牵出来吧。”   饲马小厮应好。   李彻心中欢呼雀跃,就差自己扯着饲马小厮上前了。饲马小厮心中腹诽,见六小姐和七小姐全然两幅模样,就算认自己主人也没认成这样的。   临到楚洛跟前,李彻似是又忽得拘谨了,不怎么好意思往前凑。   楚洛上前摸他,李彻只觉从头苏到了尾巴。   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楚洛的手上。   “六小姐今日可是要骑马?”饲马小厮见她穿了骑马服。   楚洛温声应道,“嗯,和小九约了一道骑马。”   李彻顿了顿,她要骑马?   但楚洛说要骑他,他心里不但没有半分不愿意,还甚至有些高兴是怎么一回事?   李彻歪了歪脑袋,心中想,许是楚洛的手抚上马背,他实在太舒服了的缘故。   楚洛本就是他的主人,好像,让楚洛骑一骑仿佛也没什么……   李彻脸莫名红了红。   饲马小厮面有迟疑,为难道,“六小姐,前些时候,七小姐才从轻尘马背上摔下来,要不我们再驯些时候,等温顺了六小姐再来,小的先牵一匹旁的马来给六小姐先用着?”   楚洛似是被他说动,略作迟疑。   李彻忽得有些恼这个饲马小厮,什么叫他不愿意楚洛骑!他在楚洛面前一直都很温顺,看不出来吗!   他不想楚洛骑旁的马。旁的马一定比他温顺听话,而且又不是矮脚马,他是怕楚洛拿他换了旁的不闯祸的马……   小厮还在说话,李彻便赶紧主动上前去蹭楚洛。   楚洛和饲马小厮都愣了愣。   这狗腿子,回回都拆他的台,饲马小厮心中无语。   ……   有了前车之鉴,眼下真来了三个小厮一道看着轻尘。   但轻尘听话得仿佛同前几日是两匹马一般,赵锦诺踩着脚蹬跨上马背,轻尘似是都特意没有乱动,怕她摔下来一般。   等楚洛踩稳,又握紧了缰绳,小厮上前牵马,似是都一气呵成。   楚洛俯身摸了摸他的鬃毛,轻声道,“慢一些,我怕快。”   李彻记住了。   他仿佛都无需小厮牵,一路都走得很平稳,饲马小厮不时回头看看它,一幅淡定沉稳的模样,哪里还有三日前那幅几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气势?   呵,这成精了的!   饲马小厮继续牵着马往马场中去。   而轻尘似是也听得懂话一般,楚洛让他慢些,他就慢些,走过打滑的地方,他就踩得稳些,总归,背上的楚洛坐得安稳。   饲马小厮刮目相看。   等到马场中时,楚瑶已经到了。   楚瑶的马都比李彻高大健壮,走在一起这么一比,李彻头一次觉得相形见绌。   而楚瑶那只马,也确实用鼻孔看他。   “轻尘好听话!”楚瑶意外。   看来他的恶名声是被楚岚四处传遍了,李彻心中想。   “走吧。”楚洛摸了摸李彻的头,李彻果真听话迈步,楚瑶惊叹一声,“你真是第一次骑轻尘啊?”   楚洛莞尔,“还骗你不成?”   李彻竟也莫名得意。   片刻,又一张马脸耷拉了下来,他得意个鬼。   楚瑶也摸了摸自己的马,说了声,“走吧。”   那马全然没有动静,最后还是小厮牵了缰绳,马才迈步。   楚瑶感叹道,“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楚瑶的马腿更长,很快撵上,李彻恼火。   楚瑶羡慕道,“看得我都想和六姐姐换了!”   自然是打趣话,李彻却警觉,楚洛不会真拿他换旁边那只呆马吧,稍许,心中又想,楚洛才不会换他,他心中莫名踏实。   两匹马并驾齐驱着,楚瑶的马腿长,李彻的腿短,人家走一步,他要快步跑两步,但是他偏不想落人后,于是两只小短腿一直保持着比一侧的骏马快一步的频率。   慢慢的,小厮尝试着松开纤绳,因为走得慢,所以两只马都还算平稳。   小厮虽然松开了绳子,但前后都有骑马的小厮紧盯着,见势不对就会救人,都是熟手,所以不怎么怕。   楚瑶起初还有些慌,但似是很快便适应了。   楚洛这端,握紧缰绳就没怎么操心过,李彻平日便善骑射,知晓怎么让她坐稳,楚洛心中唏嘘,仿佛她不怎么需要多留意,轻尘就会自己解决。   楚洛一面纳闷,一面听楚瑶在一侧悄声道,“听说二表哥要回东昌侯府了。”   “谭孝?”楚洛有印象,但是很小时候的印象了。   “就是谭孝。”楚瑶继续轻声道,“六姐姐,听说这人有些贪图美色,名声不怎么好……”   她尚未说完,楚洛打断,“小九。”   楚瑶会意噤声,这里是东昌侯府,她是不应当嚼舌根。   李彻却清楚得很,东昌侯的小儿子就是个不学无术,终日游手好闲的草包。若是他没记错,就是因为这个草包在京中凤月楼,同曲太尉的侄子争风吃醋,动手打了曲太尉的侄子,东昌侯还被御史参了一本说管教不严,东昌侯应是罚他到王氏娘家禁足了半年,眼下才回来。   李彻很不喜欢谭孝这个草包,谭孝回府,不是好事。 第011章 觊觎   谭孝的事就似一个插曲,楚洛打断后,楚瑶没有在马场时多提。   这里是东昌侯府,饲马小厮也都是东昌侯府的人,这些话若是传到祖母和侯夫人耳朵里,怕是要生事。   谭孝是侯夫人的亲生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侯夫人对谭孝的疼爱不比世子少。   谭孝的事情翻篇,楚洛和楚瑶两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骑马上来。   东昌侯府的马场不大,姐妹两人骑着马在马场里绕了三两圈,越加熟练流畅。   慢慢的,饲马的小厮也敢稍微离得远些,只有一人骑马远远在后跟着,其余人在马场四个角落的关键位置留神看着。   京中时兴女子骑马,文帝又好骑射,京中的贵女大都是会骑马的。   建安侯府是书香世家出身,所以府中没有自己的马场。   楚洛姐妹几人早前都是去西郊马场练习骑马的,骑的也都是西郊马场的马。不如眼下,东昌侯送了她们一人一匹小马驹,每个人骑得都是自己的小马驹,都兴趣浓厚着。   这也是这几日建安侯府的姑娘们一有时间便往马场跑的缘故。   世子夫人也尽地主之谊,还带他们一道骑着马外出踏青过,只是头一次楚洛错过了。   楚瑶一面骑马,一面朝楚洛道,“六姐姐,你上回病着没去,大家一路骑马放风筝,笑声就没有停过。我早前听世子夫人同祖母说,左右离回京还有段时间,妹妹们若是想去,便再去一次,说是有了上回的经验,这回倒是可以去远些的地方,六姐,这次你总不能错过了。”   这个年纪的姑娘都有这个年纪姑娘爱玩的天性,上回楚洛是不得已,眼下听楚瑶这么一说,楚洛忍不住莞尔,“有说什么时候去吗?”   楚瑶眨了眨眼睛,古灵精怪道,“原本就是这几日的事,也不知道这回七姐忽然从马上摔下来,祖母还让不让大家去了?不过我看五姐(楚嫣)倒是很想去,祖母这么疼五姐,应当不会因为七姐落马不让我们去。”   楚洛笑了笑,不置可否,“听祖母和世子夫人的就是。”   楚瑶忙不迭点头。   李彻紧张听着,一个字都不想错过,又不想露出端倪,终于,楚瑶的一袭话听得他心底跃跃欲试,一颗心似是都要激动得跃出胸膛似的。   他早前其实已经觉得希望渺茫,尤其是在撞伤了楚岚后,以为能呆在楚洛身边安然无恙都是万幸了,但幸福里来得实在突然。   若这两日就要外出骑马郊游,那他终于可以离开马场了。   只要离开马场,在路上,他是一定可以寻到时机逃走跑去文山的!   终于!   李彻心中的激动无以言表,连带着兴奋得四肢马蹄飞溅。   越想越兴奋,李彻跑得越来越快。   “轻尘!”楚洛觉得有些太快了,李彻浑然不觉,一双眸子被憧憬和遐想填满。   “六姐姐?”楚瑶骑着更高大的马,却渐渐落在楚洛身后,足见李彻跑得多快。   见轻尘全然没有慢下来的意思,楚洛心中也慌了,手中死死抓紧了缰绳,紧张道,“轻尘,慢一些……”   周围观察的饲马小厮也察觉哪里不对,已有两个眼尖的跃身上马追了上去。   李彻似是也被楚洛这声唤回神,才发现自己竟跑到了楚瑶前面这许多。   听出楚洛语气中明显有害怕在里面,李彻想也不想,忽得收紧马蹄。   李彻也是第一次栽人,忘了马蹄不能忽然收紧,否则马背上的人力道不够,许是会抓不稳他,摔下来。   遭了,楚洛!   李彻猛然反应过来。   刚收紧的马蹄,又被迫迈开,马蹄处不免拉伤。   李彻吃痛!   但好在,他终于是缓缓停了下来。   楚洛是吓到,但也分明清楚,在她险些飞出去的时候,是停下来的轻尘又忽然跑了起来。她手中紧紧挽着缰绳,情急时也死死保住它的脖子,没敢睁眼。最后,她同它一道缓缓停了下来。   有惊心动魄,最后却安然无恙。   楚洛喉间轻轻咽了咽,心中方才舒了一口气,慢慢睁眼时,却见身侧有人牵住了她的缰绳。   楚洛微楞,不知眼前这人是何时上前的。   身后撵上来的饲马小厮却朝着牵缰绳的人拱手,“幸亏二公子来得及时,方才险些就出事了。”   饲马小厮见了谭孝,马屁拍得顺风顺水。   李彻恼意得,放屁!   他就最后上前摸了下绳子!   但一旁的饲马小厮却都跟着应和,多亏了有二公子。   其实先前在马场上的饲马小厮都看得明白,是那匹叫轻尘的马机灵,同自家二公子半分关系都没有。   是最后轻尘当巧不巧停在二公子跟前,二公子……二公子应当是见了马背上的六小姐生得好看,才伸手去牵缰绳的……   但谁都不好点破。   楚瑶这时才撵上来,刚才隔得远,没看清始末,又正好听小厮这么一说,楚瑶脸色泛白,“六姐姐,你没事吧?”   楚洛转眸看了看她,顺道避过谭孝的目光,低声朝楚瑶道,“我没事。”   听到楚瑶口中的“六姐姐”几个字,谭孝眼睛都亮了。   他是知晓建安侯府的几个女儿在府中做客,却没想到,有生得这么好看的……穿着一身骑马服都盖不住妩媚动人的小妮子……   看着谭孝一双色.迷的眼睛,别有用意得在楚洛身上打量,李彻心中就忍不尊气冒了上来。   但楚洛还在背上,他强压着恼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谭孝,谨防他闹什么幺蛾子。   但倏然,便听到楚洛口中轻声道了句,“多谢二表哥。”   李彻整个人僵了僵,心中顿时又气又恼,还带了莫名几分的“委屈”,方才……分明是他,哪里是那个人模狗样的草包!!   但很快,李彻心中又丧了下来。   再好歹谭孝也是人模狗样,他眼下就一只马,难不成楚洛不谢谭孝,来谢他一只马吗?   李彻心中似是从未如此窝火过。   楚瑶却是感激看向谭孝,“多谢二表哥。”   所有的人都说是谭孝的缘故,楚瑶也没怀疑,早前对谭孝的不好印象,似是也因为眼下的缘故,暂时搁到了脑后去。   谭孝礼貌笑道,“不妨事,六妹妹没事就好。”   楚洛骑在马背上,他的视线投来近乎毫无遮挡。   一双眼睛似是带了钩子一般,在楚洛身前挑了挑,又在楚洛身前玲珑有致处停留了稍许,似是呼吸都急促了些。   人渣!   李彻心中一火,就想上前踢他。   楚洛却正好下马,想借机避过谭孝的目光。   谁知刚下马,谭孝见了苗头就想趁机上前“扶”她,“六妹妹慢些,这马性子烈。”   他一动,李彻就动。   正好横在他和楚洛中间。   谭孝愣了愣。   谭孝又往相反的方向动,李彻仿佛也在用甩头的缘故,身子也动了动,又当不当正不正挡在他跟前。   这马!谭孝诧异看了看眼前的矮脚马,火气就写在眼珠子里。   在前一直负责照顾李彻的饲马小厮赶紧低下了头去。   他就知道六小姐这只叫轻尘的马有些机灵,有些特殊,还很有些会看眼色。   眼下,分明就是故意挡着二公子的。   果真,应为李彻的缘故,楚洛在一侧福了福身,“二表哥,我们先回苑中了。”   “啊?”谭孝还未反应过来,楚洛已朝楚瑶使了使颜色,楚瑶当即会意,两人牵着各自的马,往马厩那边去。   “诶……”谭孝开口想唤住她们二人,李彻好容易找到机会,趁着转身之际,马蹄狠踩了谭孝一脚!   谭孝原本是想撵路的,当下脚背上一阵疼痛传来,接连惊呼了三声痛痛痛痛!   周围的小厮赶紧围上来,嘘寒问暖,“二公子你没事吧!”   他们都不知道是李彻故意,也觉得那一脚不会太痛,是二公子小题大做。   而且刚才那一脚分明是轻尘在转身,二公子眼珠子一直在六小姐身上没有移目,自己没留意,才被轻尘踩了一觉,怨不得人家一匹马。   但其实李彻方才是狠狠踩了他一脚解气。   总归,一群人挡在谭孝身前,哪里还有楚洛的身影。   楚洛身边只有楚瑶,楚瑶这才道,“这个谭二公子真不是什么好人,方才那双眼睛好不要脸!”   但转念一想,他声名在外又不是第一次了,只是不知道今日怎生得这么到倒霉,在马场同他遇上。   “先回苑中再说。”楚洛低声。方才谭孝的眼神不仅让她不舒服,还让她心中不安。   两处马厩在相反的方向,两人分开后,各自脚下都快了些。   李彻明显觉察楚洛眼中的不安,也随即想到先前楚洛应当是看出谭孝心思的。   都是男子,李彻对谭孝的心思再清楚不过!   谭孝是东昌侯府的嫡子,楚洛只是建安侯府的庶女,李彻知晓楚洛在担心什么……   一人一马各有心思,都低头,快步走着。   很快,就到了轻尘的马厩处。   负责照看轻尘的饲马小厮还在谭孝那端,远处,有旁的小厮见了楚洛牵马到了这里,也快步朝这边跑来。   空闲间,李彻忽觉一双温柔的手抚上他的头顶和鬃毛处,是李彻再熟悉不过柔和暖意。   似是她不说话,他都能感受到这一刻静谧中,她对他的亲近。   晨风和煦里,她的额头微微贴上他额头,低声道,“轻尘,我知道方才是你……”   李彻微怔,脸色倏然一红,她的声音如醇厚的甘酿一般,顺着肌肤渗入四肢百骸,直抵他心底,早前心中的窝火和憋屈仿佛都在这一刻消融殆尽。 第012章 心思   李彻觉得自己是魔怔了。   无论是今日横在谭孝面前不让谭孝上前,还是狠狠踩了谭孝那一脚,更或是,先前楚洛额头贴上他额头,他心中好似冷不丁的骤停了一下。   那是不同于早前,一匹马同人的亲近。   李彻蜷在马厩里,他仿佛有些喜欢楚洛了。   有些喜欢就是……   他也说不好,兴许是,他稍许喜欢她,但她在他心中还没这么重要。   李彻一双眼睛空望着夜空星辰,仿佛没有旁的睡意。   今日是他坠崖的第六日上头,今晚一过便是第七日了,时日不算短了。   虽然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但一直没有文山的消息传来,眼下想从东昌侯府的马场出去似乎又遥遥无期,李彻脑中要思量的东西似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沉重。   但这份沉重,又时而被心中忽然涌现的楚洛的笑容和声音冲淡,还有她双手抚上他额头,鬃毛和后背时特有的柔和与暖意……   他不知道他这幅模样还会持续多久,亦或是永远都是这样,但在这陌生的东昌侯府的马场内,他只有同楚洛一处时,心底才似片刻安宁。   李彻幽幽闭眼。   不知隔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入寐。   说昏昏沉沉,是因为觉得脑袋中有几分浑浑噩噩,似是浆糊一般,很有些头疼。而他耳边,不停有类似大风灌入洞穴的声音,还参杂着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吵得得他不得安宁。   虽然不知大半夜的,马场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灌风声,但谁会在东昌侯府的马厩外一直不停说话的?   李彻想睁眼,但他的眼皮子实在太重,仿佛重得抬都抬不起来,也睁不开。   他想四条腿如往常一样一蹬,直接站起来,也都同灌了铅一般,动弹不了,也翻不了身。   李彻觉得很有些恼,连匹马都有梦魇吗!   但恼火过后,李彻很快平静下来。   等他静下心来,好似才从这呼呼的灌风声中仔细听出些许端倪,灌风声时大时小,时长时短,所以这隐在灌风声中的说话声听起来便是断断续续,隐隐约约的。   要从这断断续续,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中辨别出是谁,很有些难度,但李彻觉得这说话声有些熟悉。   在东昌侯府的马场内,他总共见过的人都没几个,要说熟悉,最多只是楚洛和马场的饲马小厮几个。   楚洛是女子,这声音分明是男子的;马场的小厮大都年轻力壮,声音洪亮,但这声音……分明低沉厚重,不是年少之人……   李彻眼珠子不断得转动着,试图从这半是梦魇,半是魔怔的状态中尽快清醒过来。也许是他的努力真有效果,他耳边灌风般的声音真的渐渐散去,李彻深吸一口气,似是拨开迷雾后,老沉的声音传来,“陛下昏迷已有六七日了,眼下还能勉强喂药和汤水,也能撑些时候,但长此以往,怕是会龙体受损。”   是太医院院首娄金清?   李彻僵住。   此次前往文山祭天,娄金清是随行的太医,有娄金清在的地方,一定是文山!   李彻心底砰砰跳着,是他的意识回来了吗?   方才他以为还在东昌侯府的马厩里,李彻并未多留意,而眼下,他分明身在床榻上,不是马厩内的草垛里,床榻是柔软的,身上还盖着锦被。   李彻的眼皮虽然睁不开,但有昏黄的灯光透过眼皮传到他的意识里,屋中还点着他惯来喜欢的檀香!   是文山脚下的行宫!!   李彻近乎确认,他眼下就躺在行宫内,他的寝殿里。   李彻只觉一股狂喜从心底窜起,他想挣扎着起身,但就是动弹不了,整个人就似石化了一般,不受他控制,除了呼吸,他连眼睛都眨不了。   方才的说话声后,娄金清似是告辞退了出去。   另外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临到他跟前,在龙塌前驻足。   其中一道声音,就是先前李彻在嘈杂的灌风声里听到的那道沉着冷静的声音,“再有官员问起,就说陛下还病着,不想回京途中折腾,太医也嘱咐在文山养病,等过些时日再启程返京。”   太傅!是太傅!!   李彻心中激动。   殿中,另一道声音应道,“太傅所言极是,下官照此去做。”   这声音是封连持!   封连持是他新晋提拔的左相,在朝中威望还不算高,他是打算日后重用。   他眼下还昏迷着,朝中这些世家封连持怕是镇不住,此番多亏有太傅在,朝中上下还是很忌惮太傅。   太傅和封相都是他信任的人。   有他二人在文山坐镇,所以迄今为止,朝中上下还未生出旁的流言蜚语来,都道他是染了风寒,在祭天时忽然昏倒,而后遵太医医嘱,在文山将养,就近处理朝政。   李彻耐心从听封连持口中听他说起自己昏迷这六七日来,文山这里发生的事情,李彻先前悬着的心仿佛也陆续安定下来。   稍后,又听封连持叹道,“方才听娄太医的意思很隐晦,若是再隔十天半月,陛下还是醒不过来,便要做好醒不来的准备……”   太傅双手覆在身后,虽没有应声,但重重叹了叹。   两人都想到同一件事 —— 陛下自登基以来,一门心思放在新政和改革上,后宫空无一人,膝下连可继承皇位的子嗣都没有。一直以来,朝臣都在担心皇室开枝散叶的问题,唯一不急的似是只有陛下一人。   若是半月后,陛下还未醒来。   遇刺昏迷的消息传出,恐怕陛下的叔父,兄长都会蠢蠢欲动,届时长风免不了陷入混乱的局面中。   太傅喉间轻轻咽了咽,叹道,“陛下会醒过来的。”   封连持垂眸颔首。   太傅和封连持先后出了寝殿。   如今寝殿已不让外人入内,只有在文帝近前伺候的内侍官,宫女,侍卫和太医,太傅,封相几人。   太傅和封连持刚出了寝宫不久,便有端着水盆的内侍官上前,跪在龙塌前。   先前太医院院首亲自替陛下喂了药,眼下,内侍官上前替李彻洗脸。   温热的水汽占在脸上,李彻竟然都能感觉得到。   李彻的眼珠来回转动着,拼命想要睁开眼,呼吸也越加急促,但内侍官面前伺候的人却依旧安静得躺在龙塌上,同往常一样,没有半分动静。   李彻咬紧牙关,他要怎么才能醒过来!   李彻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内侍官替他擦完脸,又伸手抚起他的手,拧了毛巾替他擦手,李彻攥紧掌心,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内侍官正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擦拭着掌心,忽得,只觉他掌心轻轻颤了颤。   内侍官愣住,他先前可是错觉?   内侍官一面惊讶抬眸,看了看龙塌上的文帝,一面诧异低眉看向文帝掌心,只见文帝的指尖确实肉眼可见得动了动。   内侍官大惊,“陛下?陛下!”   李彻也愣住。   耳旁继续是内侍官惊喜又慌张的声音,“快快=太医=太医!”   “陛下!陛下!”   忽得又参杂了旁的声音,“轻尘……轻尘……”   “陛下!”   “轻尘?”   李彻只觉得脑海中两道声音相互交织着,一时让他分不清在何处,亦吵得他头痛欲裂一般。   等他终于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嗖”得一声站起起来,喉间重重咽了咽,才发现周围还是早前的马厩。他喘着粗气,一脸错愕,身前的人还是一直照看它的饲马小厮。   李彻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不是在文山行宫内了吗?   怎么又?   李彻脑中一片混乱。   而轻尘得突然站起,给饲马小厮吓了一大跳,径直往后,一屁股跌坐了下去。   这好端端得,一惊一乍,他方才来看它时,怎么唤都唤不过来吃草,他以为它那根筋又抽了,又开始绝食。等打开马厩进去一看,却见轻尘侧躺在马厩里,一动不动。   饲马小厮吓坏,上前又唤,又推它,但它似是根本没有动弹。   饲马小厮心中大骇,伸手去摸,分明还有呼吸在!   饲马小厮这才开始蹲在它面前拼命推它,和唤它的名字,但它一直都没有反应,在小厮心中觉得十有八.九坏事了的时候,它又“嗖”得一声站起,如一颗松一般,吓得饲马小厮直接往后跌到坐下。   这马真是的!   饲马小厮心有余悸,拍拍屁股站起来,也才见轻尘似是早前呆滞的目光才缓了回来。   小厮感叹,“祖宗!你这又是做什么!”   他是真心实意觉得它是祖宗!   自从它来了马场,绝食过,逃跑过,将人摔下来过,还险些伸蹄子去踢人过,简直集各种幺蛾子与一身,旁的所有的马加一起事情都没有它多,不是祖宗是什么!   但它确实很通灵性。   饲马小厮上前,一面叹气,一面伸手抚它的鬃毛,轻声道,“我知道你小子特别,哥我见的马多了,没见过几个像你一样跟个猴精儿似的,会听人说话,会看人眼色,心高气傲,还会见人下菜碟……别说我昨日没看见,你分明是特意怼二公子的,最后还踩了他一脚,是不是?”   李彻果真转眸看他。   见它这般表情,饲马小厮“嘿嘿”笑了两声,轻声道,“我就知道你听得懂人话!轻尘,重新认识下吧,我叫唐叶,在马场里你暂时归我管。既然你归我管,那我就有义务提点你,我知道你护你家主人心切,但私下说,二公子真正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这次他觉得是意外,也压根儿没往你身上想,但若是还有下次,他肯定收拾你,届时我也抱住你,你就听话些,配合些,老老实实待在马场里,等六小姐回了京中,你跟着安安稳稳回京中就是,我俩之间也算缘分一场,可好?”   看着端在眼前,同自己一脸诚恳商量着的小厮唐叶,李彻心不在焉。   他想的都是自己先前还在寝殿内,但醒来却还是在马厩里。   早前的一定不是梦,梦不会那么真实……   太傅,封相的声音都是实实在在听见的,内侍官给他擦脸的毛巾上的温度他也能真实得感觉到。他是还活着,只是一直都在昏迷中。   他醒过来变成这匹矮脚马多久,他自己便在行宫中昏迷了多久,应该是……他的意识都附在了这匹矮脚马上,所以才醒不过来。   方才虽然短暂回去过了,但是被唐叶唤醒!   所以醒来还是在马厩里……   就差那么一丁点儿!   李彻很有些恼火,他方才,许是马上就要醒了!   他应当继续回去睡,对,继续睡!   李彻想也不想,也未听唐叶在耳边说着什么,直接一头栽倒,侧躺下去就不再动弹。   唐叶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就这么在他面前表演栽倒睡觉的马,就这么一头!   他说的话就这么不爱听,宁肯这么直接倒下去装睡?!   唐叶嘴角抽了抽,也跟着蹲下来,“祖宗,你这又是怎么了?”   李彻烦死了,有他在,他根本睡不着。   但他眼下急需要睡过去,他没有这么多时间陪着唐叶在这里耗着,他现在若是昏睡过去,许是还来得及,好容易他才等到这样的机会!   李彻心一横,忽得睁眼。   一对眼睛就在唐叶面前睁得老大,唐叶吓得一哆嗦,还未开口,就见他又忽得站了起来,唐叶见它眨了眨眼睛,鼻孔里吐了一口浊气,似是一幅视死如归模样。   唐叶拧了拧眉头,见它眼一闭,鼻尖使劲儿吹了吹气,而后径直对着马厩前的栅栏处冲了过去!!   唐叶想死的心都有了!   ……   稻香苑内,楚洛心有余悸。   路宝端了茶水上前给她,楚洛接过,捧在手中一口饮尽。楚洛惯来礼数周全,饮茶更是少有如此“牛饮”过。   路宝眸间错愕,“小姐怎么渴得这么厉害?”   楚洛放下杯盏,心中的担心轻声道起,“今日在马场见到谭孝了。”   “二公子?”路宝诧异。   东昌侯府的这位二公子名声在外,早前还听闻他在京中凤月楼同曲太尉的侄子争风吃醋,动手打了曲太尉的侄子,东昌侯罚了他在侯夫人娘家禁足半年,眼下应是才回来。   听侯府的下人说,二公子房中不少美人侍妾,还背着侯爷和侯夫人在外做了不少混账事情。   路宝见楚洛心有余悸的模样,心中顾虑着,“小姐没事吧?”   楚洛摇头,“没事。”   只是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   同谭源相比,谭孝根本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但是因为是东昌侯府的小儿子,旁人都哄着供着,背地里做的那些混账事情也有人遮掩。   她倒不担心祖母会让她给谭孝做妾,谭孝同谭源不同。   谭源很得祖母喜欢,但谭孝就是个败家子,再如何她都是楚家的女儿,祖母不会将她送到谭孝处。   她是担心谭孝背地里的小动作。   她素来习惯了谨小慎微,在东昌侯府,她更不能大意。   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些不安。   ******   主苑中,谭孝正跪在王氏跟前。   王氏也许久未见他了。   似是真面壁思过半年,整个人都消瘦了,王氏是有些心疼,只是想起他做得那些混蛋事情,王氏又觉得这么罚他也不为过。   “母亲,儿子知道错了,日后,儿子就老老实实在府中,孝顺母亲。”谭孝一脸‘诚恳’,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   王氏淡声,“回回都这么哄我,哪一回是作数的?这回可是又在回来的路上惹了什么事,怕你父亲责罚?”   谭孝连忙摇头,“怎么会!儿子这一路上都老老实实的,不信母亲你问问旁人?”   王氏其实方才便寻人问过了,他这一路却是没有闯祸。早前惹下了祸事,陛下亲自斥责了,侯爷在朝中很丢了些颜面,所以才将他送去王家禁足,就是因为王氏的父母素来以管教子女严苛出名,侯爷这是做给陛下看,也是确实想好好约束这个儿子了。   眼下看,似是真的有些成效。   王氏生谭孝的时候受了不少苦,险些母子都没了,东昌侯就是希望他日后孝顺母亲,所以才取了一个孝子。因为是捡回来的一条命,夫妻二人格外疼爱这个小儿子,舍不得他吃苦,侯府上下都供着,等后来反应过来时,才觉养歪了。   眼下,谭孝人模人样跪在王氏面前,说了在外祖父和外祖母处,因为知晓是陛下斥责的缘故,外祖父是如何严厉,他如何吃苦的,王氏一时心软。   再如何,母亲总是愿意相信自己儿子的,谭孝又懂事道,“母亲,儿子是真知道错了,日后再不在外面胡来了。这就老老实实娶妻纳妾,不给家中添乱。”   王氏尚还来不及欣慰,便听出他的小九九,深吸一口气,“你这回又看上谁了?”   谭孝眼珠子一转,跪着上前两步,讨好道,“娘,儿子是真心实意想娶六妹妹的。”   楚洛?王氏怔住。   谭孝忙不迭点头,“六妹妹生得好看,性子又好,儿子喜欢,若是娶回家中,就不必在外面沾花惹草了。六妹妹是建安侯府庶出的女儿,若是门当户对的人家,未必能做妻室,我们侯府同楚家本就是亲戚,姑奶奶也疼我,若是我愿意娶六妹妹过门,姑奶奶定是会愿意的,我也能收收心。”   王氏拢着眉头看他,“容我想想。”   ……   等从苑中出来,小厮悄声问道,“二公子真想娶六小姐?”   谭孝瞥了他一眼,轻嗤道,“我一共才见她几次!我眼下是必须得娶妻,陛下都点了明斥责我,我爹和娘亲肯定得看得紧,我还有好日子过?我得赶紧自救。府中有大哥就是了,我又不需要同谁联姻,娶谁不是娶?这楚洛生得好看,这腰身,这脸蛋,都掐得出水,等娶回来还能好好玩上一阵子,总比娶旁人好,等风声过去了,爷在外想怎么玩还怎么玩,你懂什么!”   “是是是!”小厮连忙跟着笑,“只是,小的看夫人似是不怎么愿意?”   谭孝哂了哂,“她是想好的都留给大哥!他和爹从小就偏心,我偏不把楚洛留给大哥。你跟了我这么久,这点儿事还用我教你?生米煮成熟饭,这两边侯府还能容忍这种丑事?倒时候姑奶奶是巴不得把楚洛嫁我。”   小厮连连应是。   ******   稻香苑内,路宝正伺候楚洛洗漱,子桂快步入内,“小姐!方才马场的小厮来了。”   “怎么了?”楚洛放下毛巾,马场的小厮来应当是同轻尘有关。   子桂叹道,“方才小厮说,轻尘今日像是着魔了一般,非要撞马厩的栅栏,将马厩撞榻了不说,还跑去撞树,最后终于将自己给撞晕了……”   “……”楚洛愣住。 第013章 祸端   李彻就在马厩外的大树旁侧躺着,一双眼睛无神睁着,空望着远处的黄昏晚霞,怏怏没什么精神。   看着它一脸仿佛生无可恋的心死模样,唐叶忍不酌气好笑,“你这又是什么毛病犯了?撞榻了马厩,又硬要往树上撞,就为了得这头上鼓起来的一个包?这回可满意了?”   李彻烦躁瞥了唐叶一眼,心里正颓丧着,没有精神搭理他。   他方才是连树都去撞了,也的确惨烈得将自己撞晕了过去,昏睡了很久。但晕过去的这段时间,却并没有像之前一样意识再回到文山行宫内。   准确的说,是连梦都没一个。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还是在东昌侯府被他撞榻的马厩外。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李彻似是从未如此颓丧过……   之前,明明已经离醒来很近了,就近在咫尺,但眼下又遇到了新的瓶颈。   李彻微微皱了皱眉头,是瓶颈,并非全然没有进展,至少他确认了自己还活着,只是身体在文山行宫的寝殿内昏迷不醒。朝中尚有太傅和封相在主持大局,未曾生乱,他的身体也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虽然娄金清断言,他若还一直昏迷十日便很可能会再也醒不过来,但至少,他还有十日时间去摸清如何让自己的意识回到身体去,虽然这如同一道探不到底的鸿沟一般,横在他面前,但机会始终是有的,他不会轻易放弃……   只是思绪时,两只前蹄还是不由自主得蹬了蹬,直接蹬到唐叶身上。这是马的习惯性动作,同尥蹶子一样,李彻自己也控制不了。   唐叶叹道,“看看你,受了伤也没个老实气儿!我瞧着吧,你就是特意撞成这幅模样,好让六小姐来马场看你的,你小子是不是!”   李彻眼神恼火转向他,你这么丰富的想象力,做饲马小厮简直可惜了,怎么不去茶坊说书!   早前的事,李彻本就在沮丧和气头上,意识回不去身体,他就同一个活死人无异,他哪还有心情搏美人一笑将自己撞得人仰马翻的?   他又不是昏君。   李彻翻了翻白眼。   唐叶虽读不懂他眼中的神色,但好赖说到六小姐,却见它是有明显反应的,说明它是真的听得懂“六小姐”这几个字。   唐叶轻呵一声,“你果真成精诶。”   李彻遂闭眼,不再搭理唐叶,言多必失,他在唐叶面前多露马脚也不是好事。   回过神来,又想起他的马厩似是都被他自己给撞榻了,今夜怕是没有马厩睡了。   而且他连树都撞了,更没人敢把它再放在其他马厩里,怕它把其他马厩也一道给撞榻了。   唐叶语重心长叮嘱了它几句,后才将它的缰绳栓在一侧粗壮的大树上,让它将就对付一日,自己站在大树下入睡,明日才有人来修马厩。   看着唐叶的背影,李彻懊恼得想,他是堂堂天子,如今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了,若是再下个雨……   诚然这些事情经不住想,果真,抬头便见电闪雷鸣。   李彻拉长个马脸,旁人都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是连个屋都没有……   他从小下雨便有人打伞,也不算打伞,是内侍官支起八.九人宽的伞棚子,连雨星都飘不进来些许。他仿佛还未曾这般狼狈过,就站在一颗大树下,任凭大雨冲刷,顷刻间从头到尾将他浇得透湿。   李彻恼火。   马的皮肤虽然粗糙,但豆大的雨滴透过头顶上的树叶打落下来,还是浇得他有些不怎么舒服。特别是一大片树叶攒足了水,“哗”得一声全部打翻砸在它身上时,简直砸得生疼。   更要命的是,当这样的水柱子砸在他马屁股上的时候,他会忍不住一抖,下意识踢马后腿。   李彻满脸黑线。   他是真命天子!就算是马,也是真命天马,他忍受不了自己这幅不受控制的傻冒似的踢腿模样。   于是,远远就见它独自一人在大雨中跳来跳去,旁人又不知它是在有意避开这些雨柱子,只道它又抽风了……   不远处,雨棚下,路宝满头黑线转向楚洛,“六小姐……”   先前听说轻尘撞树上了,六小姐要来看看,结果走到半道时,正好下起了大雨,打了雨伞怕是都要浇湿,两人便在雨棚处暂歇。雨棚这里正好能远远看见大树下的轻尘。   路宝原本还以为轻尘应当是人来疯,无论是早前的逃跑,踢人,撞马厩,撞树,都是想在人前博眼球,求关注。但眼下,周遭连一个人都没有,它自己都还能这么在雨里跳来跳去,似打了鸡血一般,也不见停的,欢畅得很。   路宝不由腹诽,人前人后都是傻的。   路宝转眸看向楚洛,却见楚洛淡淡笑了笑,“还能在雨里活蹦乱跳,说明没怎么撞着……”   路宝愣了愣,继而会意笑开。   ……   稍许,大雨初霁,路宝拎着灯笼出了雨棚,正准备往轻尘处去。   身后,楚洛却道不去了。   路宝诧异,“小姐不是专程来看轻尘的吗?”   楚洛笑道,“方才见它活蹦乱跳的样子,应当是没什么大碍了,不必专程去一趟。我们去了,饲马的小厮还需照顾着,折腾一遭。”   路宝笑了笑,应了声好。   雨后的马场有些滑,路宝一面拎了灯笼,一面搀着楚洛,怕她滑倒。   主仆二人走得有些慢。   路宝一面走,一面叹道,“轻尘是只特立独行的马,奴婢早前还以为六小姐会不喜欢它……”   路宝是好奇。   在路宝眼中,楚洛是建安侯府的姑娘里最中规中矩的一个。言行举止大方得体,礼仪谈吐都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所以在路宝看来,六小姐喜欢的马也应当是听话驯服的马才是。   轻尘实在同听话驯服搭不上调。   楚洛淡淡笑了笑,美目含韵。   大雨初霁后又是一轮清风晚照,月华落在楚洛身上,似是镀上了一层淡淡清晖。   楚洛微微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温声应道,“它做的,都是我想做却做不了的事,我很羡慕它……”   路宝微楞,但稍许,似是又明白过来。在建安侯府中,小姐处处小心谨慎,哪里像轻尘这般,便是明知有约束在,也大胆肆意。   路宝嘴角微扬,又听楚洛轻声叹道,“特立独行没什么不好,希望它能一直特立独行下去,也希望我有一日能如此……”   路宝手中的灯笼映出两人长长的影子,楚洛又低眉笑笑。   ******   翌日,楚洛的马撞榻了马厩,又撞树上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东昌侯府,都在说楚洛这匹马似是到了侯府就没消停过。   楚洛晨间去老夫人苑中请安时,正好听楚嫣几人在老夫人跟前议论此事。   上一回楚岚从马背上摔下来,老夫人生了不小气,还是世子夫人帮忙解得围,此事才算过去。眼下厅中忽然提起轻尘,楚洛余光瞥向祖母,却不见祖母脸色有异。   楚洛敛了眸间诧异,刚落座,就听祖母怀中的楚繁星咯咯笑道,“六姑姑,你的马是真的撞到树上去了吗?”   楚繁星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整个厅中都跟着乐呵呵得笑起来。   世子夫人接道,“你日后可别学你六姑姑的马,走路的时候需得看路才是。”   世子夫人言罢,楚繁星摸了摸额头,奶声奶气叹道,“是六姑姑的马学我,我前日走路没注意,先撞柱子上的。”   楚繁星话音刚落,厅中笑得更欢。   由得楚繁星喜欢轻尘的缘故,祖母这处竟也没有多为难,楚洛心中唏嘘。   临末了,楚嫣问起世子夫人出游的事。   上次出游,府中几个姑娘都玩都很开心,但上次出游就一个白天,时间有些短,大伙儿都不怎么尽兴,还盼着世子夫人再带众人出府骑马郊游一次。   楚嫣问起,众人都纷纷响应。   楚洛早前“病了”,没去成,只是听楚瑶回来说起有趣得很,当下,就连楚繁星都赖在老夫人怀中,说要曾祖母一道去,老夫人别提多开心,便也同世子夫人叮嘱,既然都想去,那便早些再去一次吧。   等着四月一过,怕是就要回京了。   世子夫人莞尔,“世子这两日外出,本是想着等世子回来再一道去的,既然如此,便让府中明日先准备上。我们后日一早去,府中在千曲有庄子,这次去呆得时间可以稍长些,还可以在庄子上歇一日,后日再折回,妹妹们也能玩得尽兴。”   “好啊!”“好啊!”   厅中的姑娘们都忍不锥呼,可见世子夫人的提议多受欢迎。   晨守来,楚瑶挽着楚洛一道回稻香苑,“六姐,轻尘若是还没好,就不带去了吧。在路上,你可以骑我的炫彩啊,我们换着骑,都一样。”   楚瑶笑嘻嘻道。   楚瑶应好。   晌午前后,子桂去了趟马场处。   早前的马厩已经被轻尘撞坏,眼下,木匠正在原处重造一个。   子桂上前的时候,正听其中一个木匠道,“这么结实的马厩,得使多大力气才能撞榻了?怎么看都不像这矮脚马做的,能有这么大劲儿?”   另一个叹道,“怕是性子有些烈吧。”   李彻一面听着这几个木匠“夸赞”他,一面在栓着他的树前侧卧着休息。   他额头上还顶着一个大包,今日清晨起这几人便开始叮叮咣咣得建马厩,吵得他不可开交,他只觉脑袋上的包越发得疼。   耳边叮叮咣咣敲击的声音,又震得他脑中嗡嗡嗡作响,都等到唐叶上前同子桂招呼,他才反应过来有人来了,他见唐叶殷勤的态度,“嗖”得一声便站了起来,以为是楚洛来了。   见是子桂一人,又窝火得喷了喷鼻息。   他都撞树上了,楚洛肯定听说了,都没来看他一眼,他似是从头到脚都不怎么自在,又重新侧躺了回去。   对于轻尘的举动,唐叶和子桂已经见怪不怪了。   “唐叶小哥,我来看看轻尘。”子桂还是上前,“听说昨日撞树上了,可还撞得严重?”   唐叶应道,“脑袋上撞了个包,旁得地方没撞到,能吃能睡,就是精神似是不怎么好,整日这么趴着,也不乐意起来。”   子桂看了看它,似是真的没有精神模样。   子桂颔首,又朝唐叶道,“世子夫人后日会带府中外出郊游骑马,六小姐让我来看看,若是轻尘这么没精神,就先不带轻尘去了,让它多歇两日,等回来再说……”   话音未落,轻尘“嗖”得一声站起!   唐叶和子桂愣住。   轻尘不仅站起,还在有限的地方迅速表演冲刺,踢腿,绕圈跑等一系列证明自己健康有力,绝对可以胜任外出郊游的能力。最后,在唐叶和子桂的瞠目结舌中,成功将自己脖子上的缰绳绕在树干上动弹不得,四肢马蹄拼命折腾……   唐叶尴尬朝子桂笑笑,“看样子,怕是能去的。”   子桂也木讷点了点头,轻声问道,“脑子没撞坏吧?”   唐叶轻“嘶”一声,伸手挠了挠头,为难道,“不好说,早前就不怎么好。”   子桂想想也是,便掩袖笑笑,“那劳烦唐叶小哥这两日多照看些,奴婢去回小姐一声。”   “子桂姑娘慢走。”唐叶应声。   等子桂离开,唐叶才上前,一面给轻尘解开绕死的缰绳,一面好笑,“你要不是都成精了,我把这缰绳给吃了!”   李彻一张马脸都贴在了树上,刚才太卖力,险些将自己绕窒息了,幸好及时发现了。   等解下绕紧的缰绳,唐叶又抱了干草来,“赶紧多吃些,攒足精神,就你腿儿最短,后日出去别被人笑话了。”   李彻瞪他一眼。   唐叶笑不可抑,遂伸手摸了摸他额头。   这些时日,李彻已同他熟悉,唐叶其实心眼儿很好,对他也不错,李彻并不讨厌他。他到了这里,要说朋友,还真只有唐叶能勉强算上一个。   眼下,李彻低头嚼着干草,强压着心中的激动,不让唐叶再看出多谢端倪。   终于等到要外出了!   出了马场,逃跑就是件容易得多的事,尤其是女眷多的时候,饲马的小厮多要顾及着女眷,便没有那么多心思去追它。   他虽是只矮脚马,但是养足了脚力,死命得跑,旁人又有顾及的时候,未必能追得上他。他只要能顺利逃脱,文山到放坊州城只有半日路程,他很快就可以到文山附近。   只要靠近文山,一切都可从长计议!   李彻是没想到转机竟来得这么快,快得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但唐叶说得对,他要吃多些,养足精神和脚力。   李彻咬了好大一口干草在嘴中铿锵有力的嚼着,似是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干草一般。   唐叶不知他那根筋又不好了,“你慢些,嚼到舌头怎么办?”   艹!   李彻嚼到了舌头。   ******   入夜了,李彻的马厩终于搭好。   李彻终于又回到了马厩中赏月色。   月色清亮,皎洁无暇,照在马厩前的空地上如霜色一般。李彻枕在干草垛上,心中想起了楚洛,他若真的离开了,他会舍不得她……   李彻眨了眨眼,月华清辉下,似是都是她发间的馨香,让他难以入寐。   ……   侯府苑中,谭孝抱起楚繁星,举高高坐在自己肩头上。   楚繁星笑得咯咯作响。   世子夫人担心,“慢些,怕星哥儿抓不稳。”   谭孝笑道,“放心吧,有舅舅在,星哥儿摔不下来。”   楚繁星跟着起哄。   谭孝举了楚繁星去苑中一道玩,苑中都是楚繁星的笑声,世子夫人奈何叹了叹。   苑中,谭孝朝楚繁星道,“星哥儿,后日舅舅同你一道去骑马,好不好?”   楚繁星欢喜道,“我要同舅舅一道骑马!”   谭孝皱了皱眉头,“可是你娘不想让舅舅同你一起去,要不你明日同曾祖母说声,要舅舅同你一起去?”   “舅舅要去!舅舅要去!”楚繁星搂住他脖子。   谭孝嘴角勾了勾,“记得,不能说是舅舅说的!”   “好!”楚繁星正在兴头上,谭孝说什么他都好。   ……   翌日晨鼠,乳娘先带了小世子回苑中。   贺妈妈同世子夫人在老夫人处多留了些时候,老夫人旁敲侧殿得同世子夫人说起,今日星哥儿说了一早晨,想明日同舅舅一道去,就让阿孝一道去吧,路上多个男子照应也安稳些。   世子夫人心底约莫猜到了几分,面上却未忤逆老夫人的意思。   等出了苑中,贺妈妈才叹道,“都是建安侯府的女眷,二公子去其实不便……”   世子夫人轻轻拢了拢眉头,“我倒不是担心这个,我担心得是好端端的,谭孝怎么会唆使星哥儿在老夫人面前说这么一通?他应当就是为了同去,不知道背后里还在盘算着什么?”   对于这个弟弟,世子夫人实在不喜欢。   只是这一趟老夫人也要同去,既是老夫人主动提起的,便是知会她一声。   所以世子夫人还不好说旁的。   这一日府中都在忙出行的事,到晚些时候,马场的小厮才开始挨个检查马匹,看是否适合明日出游。   等到李彻这里,小厮的头愣了愣,“它也去啊?”   唐叶笑道,“去的。”   小厮的头恼火道,“路上看紧点。” 第014章 手段   很快,便到了翌日出行的时候。唐叶打开马厩的门,牵了李彻出来。   昨日马场小厮的头就叮嘱过唐叶看紧些,若是势头不对就用府中旁的驯化好的马替换下,怕惹乱子。李彻听得清清楚楚,一整日都在夹紧尾巴好好做马。   今晨一见,整匹马精神抖擞,全然不似早两日的恹恹模样。   这次出游同上次大致相同,大多时间其实都在马车上,只有在路上平坦又适合的地方,才会让府中的女眷下马车骑马,一侧还有小厮牵着,确保安全。   眼下,出行的马车都在大门处准备妥当。   马场这头,饲马小厮也让所有的马匹拍好队,做最后的出行检查,而后依次到马场门口处等候。等女眷乘坐的马车从侯府大门出发后,才会从马场这里出发。   李彻是矮脚马,在一众高大的骏马中最不起眼,却显得尤为扎眼,所以唐叶牵了它排到队伍最末。   “唐叶,你这矮脚马今日有些安静得不大正常啊。”等候的时候,有旁的小厮朝着唐叶打趣。   李彻马耳朵当即竖起。   唐叶解围,“它是太想出去了,怕不让带它,所以份外老实。这马可通人性了,虽然是只矮脚马,你们可别小瞧它啊。”   旁人也应道,“那我们路上可得好好瞧瞧。”   李彻恼火,要你给朕长脸,增加逃跑难度!!   敲前方来人,“都打起精神来,注意些,走了!”   小厮们当即噤声,回到各自位置上,不敢再窃窃私语。   李彻整个人都警觉起来,终于来了!   饲马小厮们陆续牵马出了马场大门,轮到李彻时已是最后一个。马蹄跨出马场大门的时候,李彻整个人都恨不得迈开马蹄就冲了。但理智尚在,这里还是坊州城,他就算跑也跑不快,顶多在城门口就被人拦下。   机会只有一次。   他要等出了坊州城,到了开阔之处再跑。   他还需在路上的时候摸清去文山的方向,临到最后关头,他这点耐性还是有的……   李彻心中想着,跟着唐叶走在队伍最末尾,慢悠悠出了坊州城。   ……   早前楚岚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折了腿,这趟出行去不了。   一辆马车正好容得下四人,三房少了楚岚一个,楚洛和楚瑶正好同三房的楚灵和楚姗共乘一辆马车。   这趟外出的人已经不少,除却老夫人和世子夫人身边伺候的人手,各房姑娘身边的丫鬟都未跟来,统一由侯夫人这边的芸香几个跟来伺候。   一辆马车里坐四人便刚刚好。   楚瑶和楚姗二人差不多年纪,一个性子活泼好动,一个性子内敛含蓄,两人正好凑在一处,一面看着帘栊外风景,一面小声说着话。   楚灵是侯府未出阁的姑娘中最年长的一个,上一次楚岚落马的事,楚灵旁观者清。虽然世子夫人同楚洛平日里看起来没什么交集,但关键时候,世子夫人是向着楚洛的。   早前楚岚闹那么大动静,祖母也大有替楚岚出头的意思,世子夫人看似没替楚洛说话,却将楚岚给绕了进去,楚岚后来也不好再吱声,此事不了了之。   再一联想早前,世子夫人虽未在祖母面前公然维护过楚洛,但也从未对楚洛落井下石过。   世子夫人是庇护楚洛的,楚灵心知肚明。眼下,正好说起骑马的事。   “六妹妹早前没去成,去千曲的路上骑马还是很有意思的,四月天,草芽都长了出来,正好没过马蹄,骑得慢些,也有暖风拂来,吹面不寒,也不觉得累。”   楚灵言罢,楚瑶和楚姗都跟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楚瑶又补充道,“到草场,还可以放风筝呢!”   楚姗明显喜欢放风筝多过骑马,便插话,“六姐,我的风筝是一只蝴蝶,它有蓝色的翅膀。”   楚瑶似是也想起来,欢喜道,“那只风筝最好看了。”   得了楚瑶的赞赏,楚姗眼眸弯了弯。   楚灵和楚洛都笑笑。   看来这一趟出行,大家都盼了许久。平日久在京中,去京郊一趟都不易,但京郊哪有坊州这般自在?   马车中笑声片片传来,马车外,正好有打马扬鞭的声音,似是听到马车中的笑声,便也慢慢停下,骑马走在马车一侧,缓缓低下头,朝马车内看来。   见是谭孝,楚瑶的脸色霎时有些不好。   今日不是女眷出游吗?怎么……二表哥也在?   楚瑶下意识朝楚洛看去,想起那日在马场的时候,谭孝看六姐姐的隐晦眼神,楚瑶心中担心。   楚洛脸上还挂着早前的笑意,似是也在见到谭孝的时候,笑意忽得凝住,噤声没再说话。   楚姗更是胆怯的性子,直接将头低了下去。   只有楚灵是三房的嫡女,年纪又同谭孝相仿,自幼也同谭孝熟络,也不怎么怕他,“你怎么也去?”   谭孝的目光这才从楚洛身上收了回来,笑嘻嘻道,“小世子粘我得很,姑奶奶非要让我跟着一道去作陪,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信,你问问姑奶奶?”   说的似是都是楚繁星的缘故。   楚灵瞥了他一眼,轻嗤道,“星哥儿粘你?你可别教坏了星哥儿!”   谭孝理直气壮,“怎么会!我是星哥儿的舅舅,自然都教是星哥儿好的。”   一面说话,一面余光焦急朝楚洛瞥过去。   那日在马场上,楚洛穿得一身骑马服,简单朴素,又没怎么施粉黛。   今日郊游,便换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裳,套了一层薄纱裙,虽然也是素色,不如马车中的楚灵,楚瑶和楚姗几人鲜艳,但偏偏就是这么一身素淡的妆素,再配上这张脸,越看越撩人心扉。   谭孝心中已忍不住痒痒了一翻,恨不得当下便吃到嘴里去。   但转念一想,反正她今日迟早也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等寻个没人的地儿,掐着她的腰快活该是什么滋味。   谭孝眉眼顺了顺,朝楚洛道,“那日正好在马场见过六妹妹和九妹妹骑马,英姿飒爽,稍后寻个时间,一道带星哥儿去。”   他有意带上楚繁星,楚洛和楚瑶都不要开口拒绝。   楚灵看了看谭孝,见他看楚洛的眼神不怎么对。   但楚洛是侯府的姑娘,谭孝胆子就算再大,也不至于把手伸到侯府内来,楚灵又觉得自己多心了。   “走了,稍后见。”谭孝似是心情很好,同她们招呼完,便打马走在马车前端去。   方才谭孝是有意的,楚洛心中似是忽得被人揣了一块沉石一般,惴惴不安,先前的好心情似是也荡然无存。   谭孝不会无缘无故跟来,也许是真的因为小世子的缘故,但想起那日在马场,谭孝故意伸手要搂她,若不是轻尘挡在前面,还不知当时如何尴尬……   楚洛眉间微蹙,心中似是拢上了一层阴霾,今日,能避开谭孝的地方,便要多避开。   比起谭源,谭孝是根更棘手的刺。   ……   出了坊州城,一行还是很慢。   听唐叶和其他小厮字里行间的意思,怕是要再隔个把时辰才会到宽敞处,马车才会跑起来。   眼下,李彻在队伍最末,一面被唐叶牵着缰绳,悄无声息得打量四周,一面听唐叶等人说话。   在这些马场小厮口中,或多或少听到了早前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情。   譬如东昌侯私下里的走动,平日不一定在朝中显露,但有什么人送了东昌侯什么马,东昌侯又送了什么人什么马,这些在小厮口中只不过是炫耀的细节,听在李彻耳朵里,都似一张清晰的关系网呈现在眼前。   尤其说到东昌侯真送了谭孝去王家管束时,李彻倒是意外。   他以为东昌侯只是敷衍,却没想到在小厮口中听来是真的,因为谭孝的小厮回府就同马场的小厮要好的人说了,二公子在王家被管教得多严苛。   只是,这管教未必有用。   李彻想起那日在马场,谭孝一幅色.眯.眯的眼神看着楚洛,李彻就觉想削他一顿。   而正是此时,前方有人起了马过来。李彻见周遭的饲马小厮都对这人恭敬,才知是谭孝身边的人。   “二公子嫌那匹马不怎么好骑,可有能将就换的?”   这次出来,本就有多备马匹,当下就有人领着谭孝身边的人去挑。   李彻眉头却拢紧,今日谭孝也来了?!   不是建安侯府的女眷出行吗?   不知为何,李彻想起那日谭孝对楚洛的态度,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来。   他今日是要逃走的,听说除了王氏的丫鬟,又没有旁人跟来……   李彻看着那人领了一匹马往前跑去,心头似是被什么钝器重重划过一般,特么他早前还不是马的时候就应该把谭孝这个人渣扔到边关去!   李彻越想越窝火,连带着往后的一路,心思似是也从光想着如何逃跑移到了楚洛身上。   今日建安侯府的老夫人也在,谭孝未必该有这个胆子,但谭孝这种人胆子是惯大了的,旁人不敢的事,他未必不敢!   李彻烦躁得喷了几口浊气。   唐叶砖头看它,“喂,你又怎么了?今日好容易带你出门,你可老实些,你今日若是惹事,谁都护不住你啊!”   李彻焦躁看了他一眼,心中迅速冷静下来,他是要控制好不要被人发现。   他今日是一定要走的。   今日不走,许是就错失了唯一离开的机会。   娄金清说的十日已经过去了三日,他不敢赌往后。   李彻低头看着前面的路,心中似是针扎一般,他要留楚洛一人吗?   但他若是载着楚洛,根本跑不快,楚洛也根本骑不了快马。   去文山,和留下来守着楚洛之间,他只能选一个……   李彻低头,没有再作声。   ……   许是心中藏了事情的缘故,往后的时间似是过得尤其快。   不多时,便到了途中宽敞通畅处。   队伍缓缓停了下来,建安侯府的姑娘三三两两说笑着,踩着脚蹬下了马车,结伴在路上的凉茶铺子处歇脚,等着饲马小厮将自己的马牵过来。   到晌午还有大半个时辰,正好歇脚后,可以骑马悠悠往落脚的地方去。   店家端了茶水和点心上前,老夫人身边簇了一大群人,老夫人怀中的楚繁星正在同老夫人说起早前看放风筝的事情,将老夫人逗乐。   唐叶领了轻尘上前,在凉茶铺子的马厩处饮水,喂草。   李彻目光瞥向楚洛,见她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裳,外套了一件薄纱的裙子,在侯府的衣香鬓影里乍一看,很不起眼。   发髻简单绾起,只别了一枚简单的珠钗,衣裳上的配饰也都是素雅恬静的颜色,不招人目光。   众人都围在建安侯府老夫人周围,她亦在其中,却并不引人注目。   但李彻却觉移不开目光。   蓦地,李彻只见她转眸朝这边看来,一双美目,若清水顾盼,同一身素色的衣裳相形益彰,似是一个抬眸,一束目光,轻易便让周遭的鲜艳黯然失色。   美得动人心魄。   李彻忘挪开视线,正好与她目光相对。   楚洛朝它笑笑,他本能得害羞般低头,想起她指尖拂过他额头和后背的时候。   正好唐叶上前,将好挡在他视线前,也将李彻从早前的思绪中扯了回来。   暂歇得差不多了,饲马小厮都上前来牵马。   唐叶是来牵它的。   列队站好,李彻环顾四周,稍后等都上了马,行一段时间众人懈怠了,看的不那么紧,而周遭饲马小厮的注意力又都在侯府女眷安全的时候,他就可以逃跑离开了。   李彻看了眼楚洛,想起方才她朝他投来得那道目光,李彻良久没有动弹。   世子夫人身边的贺妈妈打点好旁的,折回知会了世子夫人一声,世子夫人朝老夫人道,“老祖宗,可以动身了。”   “好。”老夫人起身,众人也都跟着起身。   楚繁星牵着世子夫人的手,忽然道,“曾祖母,娘亲,我想骑六姑姑的马,六姑姑的马有趣。”   众人都有些意外,但似是又想起,前两日星哥儿就对楚洛的马似是感兴趣。   老夫人目光为难,“你六姑姑的马,你六姑姑要骑,你骑了她骑什么?”   老夫人其实是担心这匹马性子太野,伤着他的曾孙。   谭孝低眉笑了笑,目光隐晦瞥向一侧的饲马小厮。   饲马小厮会意上前,“这匹矮脚马脚力足,小世子可以同六小姐一道骑,有人从旁牵着,其实比旁的马更安全。”   楚繁星当即道,“我和六姑姑一起骑!”   老夫人眸间犹豫了一分,“哪个小厮在看这匹马?”   唐叶赶紧上前,“老夫人,小的名叫唐叶。”   老夫人含了含首,但似是还是不怎么放心,谭孝踱步上前,“姑奶奶,我也一道跟着吧,正好星哥儿喜欢同我一处,有我看着,星哥儿会听话的,姑奶奶您就放心吧。”   谭孝言罢,楚繁星果真拍手笑道,“我要和舅舅一起。”   楚洛目光正好同谭孝相遇,谭孝嘴角暧昧微微勾了勾。   李彻眉头皱紧,他之前就该踹死谭孝。 第015章 逃跑   唐叶伸手拽紧缰绳,牵稳轻尘。   楚洛先踩着脚蹬上马,等楚洛坐稳,乳娘才上前将小世子抱给楚洛。谭孝在一侧殷勤帮忙,似是怕小世子的乳娘抱不稳当,他自己在一侧留心着楚繁星一般。   其间,他的目光倒是都在楚繁星身上,没有旁的逾越举动。   世子夫人微微拢了拢眉头,但老夫人心中却是满意的。   老夫人本就是谭家嫁出去的姑娘,心中向着谭家的人。老夫人是见谭孝这一趟去了王家受管束后,回来便懂事了许多,老夫人欣慰。   见楚繁星坐好,世子夫人搀着老夫人上前。老夫人笑着朝楚繁星嘱咐,“星哥儿,稍后,要听舅舅和六姑姑的话,可记住了?”   楚繁星奶声奶气应道,“星哥儿听祖母的话……”   一句话将周遭都逗乐。   老夫人更是喜欢得合不拢嘴,遂又朝谭孝和楚洛道,“护着些星哥儿。”   谭孝和楚洛都应声。   老夫人交待完,世子夫人也朝稍不远处的侍卫吩咐道,“你带两三个人跟着二公子和六小姐,路上都警醒些,别出岔子。”   侍卫拱手,铿锵道,“是!”   老夫人满意颔首,她这个孙媳妇儿心思细腻,处处周全,将家中和星哥儿都照看得很好,行事也不出错,老夫人很喜欢她。   侯府的侍卫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本是随行护卫安全的,此时点三两人专门跟着星哥儿,若是骑马有个不慎,也能顾得稳妥,比饲马小厮跟着要稳妥得多。   世子夫人一番嘱咐,楚洛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似是也缓缓放回。   有侯府的侍卫在,谭孝应当……也顾忌得多。   正好楚繁星在马背上好奇踢腿,楚洛便微微俯身,在楚繁星耳边轻声道,“星哥儿,稍后要抓住缰绳,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开,这样才安全。”   她语气轻柔好看,谭孝听在耳朵里,痒在心里,憋不住应道,“六妹妹说的是。”   楚洛没有抬眸看他。   谭孝又道,“六妹妹,你别怕,稍后我骑马跟在你后面,星哥儿这儿有事我会看着。”   周遭还有旁人在,楚洛不好不应,只得低头应道,“好。”   李彻则是一对眼睛死死盯着谭孝。   李彻与世子夫人和楚洛想得不同,谭孝这种起了色.心便什么都敢做的人,几个侍卫又能抵什么用?谭孝若是怕几个侍卫,这一趟就不会跟来。   谭孝是东昌侯府的小儿子,若真出事,以建安侯府和东昌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届时为了遮丑,只会让谭孝纳了楚洛。谭孝顶多挨上几耳光,几鞭子,不会再吃旁的亏,但楚洛的一生就毁在谭孝这个人渣身上……   李彻心中如吃了苍蝇一般恶心难受。   他越发拿不准,可是真要今日离开?!   但若不是今日,那许是再没有机会。   楚洛和楚繁星都在马背上坐稳,侯府其他的姑娘也都纷纷上了马。一时间,周围都是叽叽喳喳,三三两两兴奋说话的声音,春游的气氛便越发浓烈了。   “你也去吧!”老夫人拍拍世子夫人的手。   老夫人知晓世子夫人从小就会骑马,也好骑马。   世子夫人却笑,“妹妹们去玩就好了,我陪着老祖宗说说话。”   “我有郭妈妈陪着,哪需要你处处照顾?”老夫人感叹。   世子夫人还是道,“郭妈妈是郭妈妈,阿云想在老祖宗跟前尽孝。”   究竟是谭家的姑娘,言谈举止都得体,老夫人嘴上不说,但脸上都写着世子夫人的满意。   世子夫人的目光重新投到轻尘背上的楚繁星和楚洛身上,骑马的队伍已开始陆续行进。   “星哥儿,抓稳了。”楚洛自己也握紧缰绳。   楚繁星明显兴奋,“出发啦!”   矮脚马的视野不如身后高大的骏马,楚繁星个头又矮小,若是走在马队后,楚繁星怕是什么都看不多。所以因为载着楚繁星的缘故,轻尘走在马队最前方。   去往千曲的路是坊州最美的一条路。   春日里,正好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前方一望无际,视野也一览无垠,骑马走在平坦大道上,两侧都是新生出的草芽漫漫,楚繁星频频激动得伸手指着远处感叹,也让楚洛看,那是什么!   楚洛都一一耐性应声。   许是景色开阔了起来,身后的都是侯府姑娘们的欢声笑语,又有楚繁星在,童言童语,让人忍俊,楚洛的心境也开阔起来。   偶尔看到一只野鹿,楚繁星兴奋得险些开始闹腾。   李彻正愁着逃跑和谭孝的事,心中正堵得慌,他让楚繁星骑他已经算是很给楚繁星颜面了,他再这么在马背上蹦跶,他也吃不消。   唐叶见轻尘有些焦躁,赶紧牵稳了缰绳,低声道,“轻尘,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讲话,那可是祖宗,你悠着点……”   李彻恼火,他还是天子呢!   马背上,楚洛左手握紧缰绳,分出一只手来揽紧楚繁星,温和道,“星哥儿,六姑姑知道你高兴,但你这么坐着,轻尘会很难受的。我们若是想去更远的地方看风景,就要让轻尘能够好好走路,等稍后找一处歇息,放风筝的时候,我们再跳好不好?”   楚洛的声音很轻,也悠悠飘到李彻心底。   也不知是她的话有股莫名又温柔的力量,还是楚繁星真的听进去没那么欢腾了,总归,李彻背上舒服了许多。   唐叶摸了摸它的头,悄声道,“六小姐对你真好。”   李彻扭头瞪他。   唐叶低声大笑,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喜欢轻尘这与众不同的脾气,同他早前见过的马其实都不一样。   光顾着同唐叶说话去了,也没注意眼前的石头,等李彻回神,都临到跟前,若是踩上去怕是打滑,李彻灵机一动,就着石头往左跳了跳。   这一跳倒也没什么危险,只是周围的饲马小厮和侍卫都神色紧张了一下,楚繁星却彻底笑了起来,“六姑姑刚刚好好玩,轻尘,我还要!”   楚洛也跟着“咯咯”笑起来。   李彻怔了怔。   楚洛坐在马背上,李彻看不见她,但似是头一回听见她这么无拘无束的笑声。   她笑起来的声音很好听,他莫名还想听。   他想一直听到她无拘无束的笑声,似夜莺婉转,在日后的每一日里……   李彻咬唇。   敲楚洛伸手抚了抚它头顶,笑着问道,“轻尘,方才是有意的吗?”   似是提醒了他。   她和楚繁星都不重,李彻心中微动,便又抬着马蹄子轻轻跳了跳。   唐叶和身后的侍卫都又心惊肉跳一次,却见它平稳着陆,既而听到楚洛和楚繁星爽朗的笑声。   唐叶和侍卫都松了口气。   侍卫都以为是唐叶早前驯过,特意逗世子开心的。   楚洛和楚繁星根本就没合计过。   只有唐叶清楚,这家伙通人性得很,分明,就是特意讨六小姐,连带着讨小世子欢喜的。   见它不停在跳,唐叶忍不住笑,早前是觉得轻尘傲娇了些,眼下,却觉得他蠢萌蠢萌的……   由得李彻卖力的缘故,楚洛和楚繁星笑声似是未停,郭妈妈都在马车中撩起帘栊看了看,回头朝老夫人笑道,“是小世子,似是同六小姐在一处骑马很欢喜。”   老夫人不放心,“安全吗?”   郭妈妈笑笑,“奴家看侍卫和小厮都在一旁,想是安全的。”   言罢,又听到楚繁星银铃般的笑声从窗外传来,老夫人和世子夫人都忍不住笑,楚繁星今日似是特别欢喜。   老夫人叹道,“由得他们去吧,安全便是。”   郭妈妈也笑着放下帘栊。   楚繁星和楚洛倒是欢喜了,李彻累得半死。   早前他是打死不信为搏美人一笑,将自己累死的,眼下,他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只是听到身后建安侯府其他姑娘纷纷同饲马小厮说着也要像楚洛的马一样,小厮为难胡乱应道,这就矮脚马行,普通的马不行时,李彻轻嗤,是他聪明好不好!   身后的几个建安侯府的姑娘都丧气得很,嫉妒和羡慕的都有,李彻听在耳朵里,身心都莫名愉悦。   让你们羡慕楚洛!   遂又更卖力了些。   唐叶看着都替它觉得累!这么费心费力讨好主人的马怕是也找不到几头了……   终于,在李彻将自己彻底累死前,队伍一行抵达了中午既定落脚的庄子处。   晌午要在庄子上用饭。   庄子外是宽敞而平坦的草场,远处有连绵起伏的山脉,晴空万里,似是云朵都压低在眼前,是一处再适合放风筝不过的地方。   应是侯府特意挑选的。   “吁~”陆续听到小厮牵马停下的声音。   而李彻这里,也不需唐叶使口,见到这处庄子就猜到了晌午要在这里落脚。   谭孝下了马,趁乳娘不在,上前抱楚繁星。   楚繁星手舞足蹈朝他道,“舅舅,轻尘是一匹好好的马呀!”   谭孝笑了笑,“舅舅看到了,吃完午饭再玩好不好?舅舅抱你。”   “好!”楚繁星欢喜伸胳膊。   谭孝抱他下来,楚繁星在谭孝怀中很开心,又朝楚洛道,“六姑姑,我还想和你一起骑轻尘。”   楚洛唇角勾了勾,轻声应了句好。   谭孝遂抱了楚繁星往老夫人处去。   唐叶置好脚蹬,楚洛踩着脚蹬下来,不忘用手抚了抚轻尘的头,“辛苦你了轻尘。”   李彻心中莫名舒坦,是辛苦,但他愿意……   李彻凝眸看她。   他今日要走,但能他走之前逗她开心,仿佛也算好的结果。   “唐叶,牵它去饮水吧。”她知晓它渴了。   唐叶应声上前。   敲楚瑶也下了马,“六姐姐!”   楚瑶迎上,挽住楚洛胳膊,亲昵叹道,“我早前就该同你换轻尘的,多有意思啊,它怎么连这个都会!”   楚洛笑笑,姐妹两人有说有笑往庄子中去。   “别看了,走吧……”唐叶感叹。   轻尘似是就喜欢盯着六小姐看,但他也理解,六小姐是生得美,看来马的审美同人是一样的。   李彻只得跟着唐叶走。   他蹦跶了这么久,简直又累又渴,一到庄子马厩里就大口饮水停不下来,又使劲儿吃着食槽里的干草。   晌午前,众人初初骑马,正是戒心最重的时候,那个时候轻易跑不掉,也极容易被逮到,若是被逮到,他所有的图谋都废了。   但晌午过后,酒足饭饱,又过了晨间的小心谨慎,正是最容易放松的时候。   他此时才能寻机会逃跑。   李彻继续低头嚼着干草。   似是越临近这一刻,心思越不平静。   而不平静的还有谭孝。   眼下众人都在庄子的偏厅中用饭,庄子上特意准备了野味(提示:贩卖饲养和食用野生动物的行为是错误的!),平日里侯府家教甚严,食不言寝不语,但在外出游玩时,晌午饭便多嬉笑声。   又尤其是今晨楚繁星玩得尽兴,一直在同老夫人和世子夫人说轻尘的事,逗得老夫人笑口常开,谭孝知道机会来了。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才不会傻到一上来便做小动作!   楚繁星同楚洛一处玩得越尽兴,他才越有机会。   见楚洛低头喝汤,喉间轻咽的模样,谭孝忍不住也跟着咽了咽。   他真想先摸一摸她的脸,还有手……   饭到一半,谭孝借故出了厅中。   小厮已在外候着,就等着给他回话,见他出了厅中,小厮迎上前,“二公子。”   谭孝饮了些酒,口中还有酒气,“都安排好了吗?”   小厮笑道,“二公子放心,都安排好了。”   谭孝颔首,小厮迟疑道,“二公子,你饮酒了?”   小厮想,这种时候不饮酒怕明智些。   谭孝却哂道,“亏你还跟了我这么就,脑子怎么就不开窍,不饮多些,稍后出了事,怎么推到饮酒误事上去?”   小厮恍然大悟笑笑。   谭孝遂回了偏厅中,又借故多饮了几杯。   再等稍许,便说有些醉了,要出去转转醒酒。   老夫人和世子夫人都没拦他,只让他带两个侍卫,怕庄子周围不安稳,谭孝应好,先出了厅中。   ……   老夫人有午睡习惯,中午不便再坐马车。   正好选的这处庄子前就很适合放风筝,老夫人可以在草场上搭好的凉棚里一面看着姑娘们放风嬉戏,一面还可在屏风后小卧。   等老夫人睡醒,姑娘们的风筝也放得差不多,便可以继续骑马。   时间也刚刚好。   上午同楚洛一处骑马后,楚繁星就粘着楚洛,要和楚洛一起放风筝。   楚洛和楚瑶便带了小世子一道。   有乳娘在,老夫人和世子夫人倒也不担心。   看着府中的姑娘们一个个笑意写在脸上,老夫人叹道,“看来日后得常回东昌侯府才是。”   世子夫人笑道,“老祖宗体恤妹妹们,京中不似坊州自在。”   老夫人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一个个都长大,要出嫁了,在你跟前讨糖似是还是昨天的事。”   “老祖宗疼妹妹们。”世子夫人给老夫人剥橘子。   老夫人接过,笑道,“她们若是有你一半聪慧,我这个做祖母便也少操心些。”   “我们侯府的姑娘哪里会差?”世子夫人惯来会说话,一句便可讨喜。   老夫人笑笑。   老夫人同世子夫人正说着话,芸香上前,福了福身道,“老夫人,世子夫人,小世子说还想去骑马,乳娘让来问一声老夫人的意思。”   老夫人果真见远处,楚繁星眼巴巴看着自己。   老夫人笑出声来,“看到没,上午觉得有趣了,眼下心中还惦记着。”   世子夫人也笑,“越大越有自己的喜好。”   老夫人朝芸香道,“让洛姐儿同星哥儿一道去吧,她那马,她在我还放心些。”   芸香应是。   老夫人遂又吩咐道,“再带几个侍卫去,路上注意安全,别玩太久。”   芸香又应声。   楚瑶本想同楚洛和楚繁星一道的,但唐叶将轻尘牵出来的时候,饲马小厮为难道,“炫彩泄了许久,两腿打颤,怕是骑不了。”   “怎么会?早上不还好好的?”楚瑶有些泄气。   饲马小厮挠头,“也不知道,可能是染了病,今晨出来还没怎么见症状,眼下便犯了。”   楚瑶只得作罢。   “我们稍后就回来,再一起放风筝。”楚洛宽慰。   楚瑶连连点头,放风筝也是有趣的。   等楚洛上马,唐叶也抱了小世子上马,这回乳娘未再跟来。本就是骑马,乳娘跟着也是累赘,有侍卫和饲马小厮在,乳娘在不在其实都无妨。   “走吧轻尘!”等做好,楚繁星先出声。   楚洛笑笑。   唐叶也牵了李彻往前。   李彻心中微微沉了沉,这一路跟来的暗卫只有四五个,两个暗卫骑着马,另外两人跟着,饲马小厮除了唐叶,还有一人,是最适合逃跑的时候。   等稍后暂歇,楚洛和楚繁星下来,他应当就要走了……   他低着头,一面听着楚洛和楚繁星说话,一面看着脚下的路,心中升起浓郁不舍。   他亦前途未卜。   去了文山,未必就能顺遂如愿,但他必须走。   心猿意马载着楚洛和楚繁星走了些许时候,楚繁星要出恭,唐叶唤了轻尘停下。   一个侍卫领了楚繁星到一侧的树林中去。   楚洛不好在马背上看着,便也踩着脚蹬下了马,同另一个侍卫去前方的石头上小坐。   唐叶便牵着轻尘在原处等候。   李彻心中砰砰跳个不停,一面看着楚洛的背影,一面心想,这许是最好的逃跑时机了。   又正好其中一个侍卫上前,从唐叶手中接过缰绳,朝他冷声道,“去那边。”   唐叶一脸懵,但是侍卫看他的脸色不怎么好,他又不敢不听。   这侍卫不对,不,是这几个侍卫都不对!   李彻尚在怀疑中,忽觉马屁股上被针扎似的一疼,下意识拔腿就跑!但马皮肤粗糙,针扎不到这种程度,是那个侍卫拿匕首狠狠扎了他!   特意逼它跑?   等李彻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跑出去很远。但他本就是要逃跑的!这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他在犹豫什么!!   但是楚洛还在,这几个侍卫明显有问题,他近乎当即想到了谭孝。   一定是谭孝!   从谭孝让楚繁星同楚洛一道骑马,就是算计好的!   李彻咬牙,脑海中一片混乱。若真是有事,他回去怕是就跑不掉了,若是无事,他又白白丧失了这次仅有的逃跑机会!   他要怎么办?   马蹄飞溅,李彻想起的都是当日险些回到身体时听到娄金清说的话,他最多还能撑时日,眼下已过了四五日,他错失这次机会,恐怕再也变不回人!   他是天子,他必须要旁人都更冷静!   李彻咬牙,将脑海中楚洛轻轻吻上他额间,伸手抚上他脸颊的念头都抛至脑后……   他一口气跑出很远,没命得跑。   跑到最后,马蹄又骤然停下。   艹! 第016章 火星子   李彻恼意!   他这一趟跑回去许是再也没有机会逃走,许是再也做不回天子!但他至少是个人!!   他若是不回去,他特么连个人都不是!   就算这一趟之后,他永远只是只马,他也是真命天马,甩所有马十万八千里。   但如果他今日跑了,即便真让他醒了,他往后余生也只会在无尽的梦魇里度过,无论时候做什么,怎么弥补,都弥补不了今日的懊恼和悔恨,他连楚洛都护不好……   这样的天子做来又有什么用!   还不如一匹马!   李彻咬牙!   他是一直矮脚马,从不高大威猛,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匹健步如飞,风驰电掣的骏马。   先前跑得有多快,眼下便比先前跑得更快,跑得连喘气都不顾了,只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   早前分开的地方,楚洛只见轻尘如闪电般跑开。   她还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情,周围的侍卫便如默契般,都忽得都没了踪迹。   “星哥儿?”楚洛环顾四周,轻唤了一声,只是周围空无一人。   楚洛的鞋底踩在树枝上嘎吱作响,但周遭除了鸟鸣声,和脚底“噼啪”的树枝声,似是除此之外连旁的声音都没有。   楚洛攥紧掌心,不好的预感忽然涌上心头。   下意识拔下头上的簪子,紧紧捏在手中,喉间慌张咽了咽,大气都不怎么敢出。   在这陌生的环境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唯一熟悉的楚繁星和轻尘都各自没了踪影。   楚洛不敢久留,但轻尘跑了,旁的侍卫都不在,她一个姑娘家在荒郊野岭,楚洛眼中急得浮起稍许氤氲,不敢高声,又悄声得试探着唤了声,“轻尘?”   只是无论是“星哥儿”,还是“轻尘”都无人应她……   楚洛轻咬下唇,稍许思量后,决定不在原处久留。   只是刚往来时方向走出两步,就听对面一个吊儿郎当道,“六妹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楚洛微楞,这声音……是谭孝的……   楚洛隐在袖间的手不觉紧了紧,见对面一身锦衣华袍的谭孝步步上前,楚洛不得步步退后。   “六妹妹怎么不理我?”谭孝语气中的笑意更浓。   到眼下,楚洛心中算是心知肚明,周围没有旁人了,从一开始就是谭孝设计好的,他先假装离开庄子,再串通了侍卫,将楚繁星和她带到这里,而后再将旁人打发走。   这里,就只有她和谭孝……   谭孝还一身酒气。   楚洛怎么会不知道谭孝的名声?   她若是在这里……同谭孝一处,她的一生便算是糟.蹋殆尽了。   楚洛深吸一口气,一面后退,一面故作沉声道,“二表哥,方才我同星哥儿出来的时候,世子夫人叮嘱了要按时回去,方才耽误了些时候,老夫人和世子夫人许是已经让人来寻了……”   她知晓谭孝怕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是谭孝的长姐,对谭孝比侯夫人更严厉。   谭孝不怎么怕侯夫人王氏,却很怕世子夫人。   楚洛脑中飞快转着,想从谭孝目光中看到一丝迟疑和惧怕。   果真,提到世子夫人,谭孝是愣了愣,但很快又想起刚才的侍卫已经同他说起过了所有的事情,楚洛是在骗她。   谭孝隐晦笑笑,“六妹妹你乖乖听表哥的话,我们就按时回去。不仅能按时回去,表哥还会好好疼你,等回去之后,我就找姑奶奶提亲,娶你做我的正妻……”   他不断上前,楚洛不断退后。   谭孝又半是轻笑,半是威胁道,“你若不听表哥的话,时间耽误得久了些,侯府的人来寻你时看到些香.艳之事,不委屈了六妹妹吗?”   谭孝将这些露.骨的话都说出来,是早就计量过了。   楚洛攥紧了手中的簪子,厉声道,“谭孝,我是建安侯府的女儿,你若是敢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就不怕东昌侯府同建安侯府撕破脸吗?”   楚洛强作镇定。   谭孝暧昧笑笑,“六妹妹,我是酒后误事,顶多挨爹娘一顿鞭子,但你就不同,你成了建安侯府的丑闻,建安侯府遮羞都来不及,只会寻东昌侯府商议,成了你我二人的事,让此事不了了之,你今日怎么计量,都是我房中的人了,是要做明媒正娶的夫人,还是做侧门抬入苑中小妾,全看六妹妹你……”   谭孝言罢,果真见楚洛不动了,心想自己的威胁果真是有效果的。   当下便临到她跟前,满意道,“六妹妹是聪明人,给我大哥做妾,一年到头都不见的能见他几次,哪有给我做夫人好?我日日都让你欢喜。”   谭孝说完,想伸手去捏她的下巴。   就在这时,楚洛抬手,拿出手中的簪子便对着谭孝的手臂狠狠一扎。   谭孝全然没有反应想到。   等反应过来的时,猛然吃痛,楚洛已拔了簪子,没命得往前跑。   谭孝恼怒,“楚洛,贱婢!”   他胳膊上被簪子扎得很深,痛得他直哆嗦,鲜血也直流。   他一跑,血便留得更快。   谭孝又吃痛,又不敢快跑,又怕她跑掉,只得放狠话威胁,“楚洛!我今天要你好看!”   楚洛哪里管他!   她方才扎了谭孝,就已经撕破了脸,根本没有缓和的余地。   无论谭孝说什么,她该跑一定要跑!   被谭孝抓住才是噩梦。   “给我抓住她,别让她跑了!”眼看楚洛跑到了远处,谭孝急了。   楚洛前方就是侍卫,实在走投无路时,却听见急促的马蹄飞溅的声音。   楚洛下意识转眸,只见先前轻尘跑开的方向,轻尘又沿路跑了回来。   不仅跑了回来,谭孝正好就在它前方。   谭孝冷愣了楞,忽得反应过来,它竟是朝着自己冲过来的!   这么快的速度,全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若是撞上他,他怕会被撞得散架。   谭孝吓得浑身一颤,也顾不得还在流血的手臂,一面拼命跑,一面喊着,“救……救命!”   侍卫哪里还有心思管楚洛,上前抓起谭孝正好来得及避开冲过来的轻尘,滚到一面。   谭孝吓得似是心跳都停止了。   侍卫也以为轻尘还会再撞过来,拎起谭孝就想避开,却见轻尘停在了楚洛跟前。   谭孝和侍卫愣住。   李彻说不出话,发出的只有短促却沉稳的马嘶声,他同楚洛一处时,楚洛会用轻抚他的头和颈背,他用头蹭着楚洛,让她赶紧上马!   楚洛立即反应过来。   轻尘本就是矮脚马,也不高,又两条前腿跪下,楚洛直接上了马,牢牢抓紧缰绳,循着记忆中饲马小厮教过的,骑快马的时候要俯身贴着马背,尽量保持平衡,最安全。   楚洛照做,轻尘果真拼命飞驰。   她从未见过轻尘跑这么快,快得她整个人都不怎么敢睁眼看前方,又怕从马背上摔下来。   身后谭孝的侍卫一直骑马在追,竟然也一直撵不上,   轻尘是在拼了命跑,马蹄翻落的速度至少应当是后面那匹高大骏马的两倍,后面的马才会追不上。   楚洛心底慌乱而忐忑,根本没有时间和心思多想旁的事情。   更不知晓轻尘能这样跑多久。   她能做的,只是紧紧攥紧缰绳,紧紧抱住轻尘的脖颈,紧紧闭上眼睛,不睁眼看,也不乱听,就在心中默默祈祷着轻尘能带着她逃出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轻尘的速度终于渐渐慢了下来。   楚洛坐起身来,身后的侍卫似是跟丢了,而轻尘也似是带着她跑到了林间深处。   但这里是哪里?   楚洛全然不清楚。   其实不止楚洛,李彻也全然不清楚当下是在哪里。   他先前恼意上头的时候,是想过要直接踢死谭孝这个人渣算了,但他理智尚存,他是回来救楚洛的,踢不踢死谭孝没有意义,若是谭孝死了,只会让楚洛的处境更加艰难。   他清醒要做的,是带楚洛离开。   所以他自己勒马,在楚洛跟前停下,拼命蹭她。   他心中也焦急,不知她能不能懂他的意思?会不会相信他?   好在楚洛会意,也信了他。   他这一路真是没命得跑,跑得几次都觉得快断气了,但还是咬紧牙关没有停下。   他也是初到附近,怎么可能认识路,在当时的危险情况下,他能跑那么快还没有绊上或撞上旁的东西已是全神贯注,根本无暇暇顾及旁的。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甩掉后面的侍卫,将楚洛带到一个安稳的地方。   就是这样的念头一路支撑着他拼命快跑,他都未想过自己的速度竟能这么快。   他似是也头一回庆幸自己是只矮脚马,耐力好,灵活好调整,跑进林间时,还不会被稍微高大的树枝挡住,所以在先前冲入这片树林深处的时候,就远远将身后的侍卫甩开,因为后面的马载着人根本在树林中跑不快。   即便如此,他还是谨慎跑出好一阵子。   等确信身后没有人再追来,李彻才慢慢停下脚步,开始四下打量,试图从四周的蛛丝马迹中看出这是哪里?   但很快,他心中恼火。   他特么跑丢了……   ***   楚洛早前从庄子上出来的时候,已过了晌午。   后来同楚繁星一道骑了些时候的马,再后来遇到谭孝,一路惊心动魄,时间过了多久也浑然不觉。   眼下抬眸环顾四周,才见一望无尽的树林尽头似是泛着淡淡的霞光,轻尘在落霞的光晕里轻舞。   夕阳西下,都近黄昏了。   楚洛心中紧了紧,树林中荒无人烟,还不时有狼或旁的动物叫声,楚洛不寒而栗。   一面走,一面脚下发软,修长的羽睫也打着轻颤。   若不是她手中还牵着轻尘的缰绳,似是有人陪伴一道,她许是会不知所措。   但轻尘仿佛也认不得回去的路,走了两转,似是越来越迷糊。   眼见天色逐渐暗了下去,天边的霞光似是都开始慢慢敛去,李彻和楚洛同时意识到,今晚怕是走不出去了。   虽然两人都未在夜里的林间待过,但李彻早前曾在夜间狩猎过,楚洛也从读过的书里知晓,夜里的林间有多怕人……   楚洛不由牵紧了缰绳,眼下身边唯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只是身边的轻尘,即便知晓轻尘听不懂,但她还是朝它说起,“轻尘,我们不走了,要入夜了,这里就有处山洞,我们要生火避一晚。”   李彻惊讶看了她一眼。   楚洛是建安侯府养在深闺的女儿,他以为她应当什么都不懂,此时也当惊慌失措,却不想她淡定朝他说了这番话。   李彻歪着头,好奇打量她。   又见她挽起衣袖将手臂露出,也俯身将脚边的裙子拎上,打了几个轻巧的细结。   她整件衣裳都没有弄坏,却顿时干练了很多,更不会轻易绊倒或够住。   李彻莫名笑笑,忽得有些喜欢这幅模样的楚洛。   大胆,沉稳,干练,与在东昌侯府中看到的小心翼翼,中规中矩的楚洛全然不同。   马背上的袋子里放了水囊,刚才两人经过时,不远处就有溪流。   今晚可以不吃东西,但不可以缺水。   这些都是楚洛在书上读过的,李彻却惊喜,更觉楚洛应当不是侯府中看到的一众世家贵女,做作又无趣。   楚洛牵它上前饮水。   他就在楚洛身侧,一面低头饮水,一面见楚洛也小心蹲下,怕裙角和鞋子沾湿,用水囊接了满满一壶水。   而李彻是真口渴了。   先前路过这处,他就想喝水,但又怕走不出树林,注意力全在怎么出去上,不敢耽误时间。当下,只觉饮得畅快淋漓,忍不住直接跳到溪流里使劲儿踩水,拱水,戏水。   这是马的脾气与喜好,他又控制不住。   等反应过来时,只见方才小心翼翼蹲在溪边接水,怕弄湿裙角和鞋子的楚洛,眼下被他蹦跶得连头发和身上都沾湿了水,更勿说滴着水的裙角和鞋子。   尤其是一双鞋子,俨然已经湿透。   李彻嘴角不禁抽了抽,真特么是马的习性,同他没什么关系。   却见着楚洛脸上的表情由错愕,到震惊,到恼火,到最后气急,翻身一身都湿透了,干脆俯身捧了水浇它。   李彻闭眼,哗啦啦的水从他额头泼下,他又伸了伸马蹄子踩水,又溅了楚洛一身……   最后,湿漉漉的一人一马,拎好水囊,重新折回早前的山洞处。   楚洛能知晓这些,李彻已经意外,但山洞里有没有蛇或旁的东西,她却是并无概念的。   李彻窜到她身前,入了山洞,佯装兴奋在山洞内四处动弹,直至确认山洞内是真的安全,似是才宽心。   等抬着马蹄折回楚洛近侧时,却见楚洛半蹲下的地方有不少木柴,应是早前在山洞里过夜躲避的人留下的。下过雨,有一部分受潮了,楚洛一一将这一部分受潮的木柴挑出来,才能生火。   李彻对她越加好奇。   眼前的楚洛发间还滴着水,却全神贯注得在搓着树干,想钻木瑞。   李彻侧着头看她。   夕阳只剩几缕残光,透过洞口和内侧顶端的缝隙落了进来,映在她脸颊上,剪影出一道精致的轮廓,明艳动人,亦让人难以移目。   只是钻木瑞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李彻一直在身侧看着她,她不急不躁,钻了许久也未见火星子,也没有恼火或皱眉,只在全神贯注盯着手中的活计,认真的模样,让他心中微微动了动,又莫名停了停。   他眼下的样子,根本帮不上忙。   反而只能依靠她,将火升起来,才能安稳渡过这林间的一晚。   时间一分一毫过去,李彻心中隐隐生出些许着急,见她的手都搓破,却仍旧坚持不吭声的模样,李彻心底莫名涌上复杂几许。   出神时,树枝上火星子忽得微微升起。   楚洛脸上的笑意会心浮起,不假任何修饰,比他早前见过的所有粉黛加在一处都要好看……   李彻也喜出望外,似是先前憋在心中的一口气终于可以舒坦了,遂而心中一叹,重重吐了口鼻息。   直接将火星子吹灭了?!   楚洛错愕看它。   李彻恼火,艹! 第017章 苏醒   李彻只恨不得用马蹄子挖个坑将自己埋起来!   什么事也做不了,就在一旁睁着眼睛看着,都能在最后一刻瞎添乱!   李彻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在楚洛心中是不是个丧门星?   马场逃跑被逮回来,将楚岚从马背上摔下来,她好容易钻出的火星子,一出气就吹没了……   李彻在想,若不是他今日跑回来救她,许是在楚洛眼里,它就是一个终日作妖的幺蛾子祸害。   由得李彻的神助攻,楚洛只得重新开始。   只是夜色已经拉开了帘栊,山洞外,已经没有太多亮光。   先前一直淡定的楚洛,此时也一面钻木,一面频频抬眸望向洞外,夜色降临,再没有火,他们在林间许是要成野兽的饱腹餐。   李彻趴在一旁看着,一面懊恼,一面干着急。   楚洛的双手已磋磨,也磨起了泡,但是根本顾不得,若是没有升起火,他们今日许是真要折在这里。   她的衣裳和鞋子其实已经湿透,但是楚洛没有时间处理,精力全然集中在手中,额头也冒出涔涔冷汗,但自始至终都未出声抱怨,或责骂过它。   李彻恹恹想,等朕回去了,朕一定对你好。   他一双眼睛一直悄悄盯着她,下颚轻轻搭在他自己的马背上,安静又听话得不作声,只虔诚守着她。   忽得,早前被他吹熄的地方,重新冒出了些许火星子!   很小,却真的是火星子!!   楚洛大受鼓舞,清亮的眸间里都是喜色。   李彻也整个人兴奋得站起来,只是站起来也离很远,不敢上前或靠近,怕又将火星子弄灭了,那他们二人今晚就真的要被吃得干干净净,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在李彻的殷切目光下,楚洛终是将火星子护住。   而后一点点添加容易烧起来的树枝和干的树叶,虽然手忙脚乱,几次都险些熄灭,但慢慢的,火苗终于护住,开始越烧越旺。楚洛继续一点点往火苗里添树枝,直至这火苗烧得作响,火光将这个山洞的石壁都映得透亮,楚洛心中不觉舒了口气,才转眸看向一侧的轻尘。   只见轻尘就在站在洞口,不知是巧合还是错觉,它似是用身子挡住了洞口灌进来的风。   护着先前初初升起的火苗不被风吹熄灭。   轻尘惯来通人性,但应当还不至于到眼下地步。   楚洛微微拢眉。   遭!李彻反应过来,灵机一动下,往左侧跨了一步,而后又跨了一步,然后又掉头跨回一步,再继续跨回一步,似是好玩一般。   楚洛唇畔微微勾了勾,果真是她想多了。   若是轻尘真这么通人性,便也不是只马,是个人了……   楚洛垂眸笑笑。   李彻也舒了口气,心中唏嘘,没被发现就好!   但转念一想,也不知道为什么担心被发现?   许是,他堂堂一个天子,若是真要示人,也应当是以天子的相貌示她,而不是一匹马。   他在她眼中与旁人不同。   他想堂堂正正得以他自己的面貌出现她面前……   李彻出神想着。   既而又想起了娄金清的告诫,想起了太傅和封相的对话。   又过了一日,他也看不清前路和归期。   李彻低头,鼻尖轻叹。   许久,才抬眸看向楚洛。   只是不看还好,一看,冷不丁,一整个人,不整匹马都怔住!   先前在溪边,他才溅了楚洛一身水,头发上,衣服上都是,楚洛的整个鞋子都浸湿。   方才回了山洞中,楚洛一直在生火,也没多在意,其间火星子还被他吹熄过一次,等眼下火堆真的升起来了,烧得“哔啵”作响,楚洛才坐下,脱下了湿透的鞋袜在火堆一侧烤干。   李彻转眸时,楚洛正好伸手,缓缓解开身上的衣襟,露出雪白的修颈,和精致的锁骨……   李彻是全然没想到转眸时,看到的会是这样的场景,更没想过……楚洛会在他面前宽衣,他真的是全然愣住,并非要看,只是真的忘了移目。   他早前就觉得楚洛生得好看,也知道她有意修饰妆容,不想让自己的姿色太过出众,引人注目。但在清风月色下,身前燃着跳跃的火苗,衣衫自她身上褪下,露出冰肌玉肤,莹白如玉,只余了身前绣着如意花卉的大红色肚兜,在火光的映衬下,婀娜多姿,动人心魄……   她抬手去够颈后的红绳,李彻忽然反应过来!   当即转过身去,他一张脸若是能看出颜色,此时一定是红到了耳根子处。   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但很快,又回过神来。   楚洛眼里,轻尘只是一匹马,自方才起,它又一直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楚洛是看了他一眼,但又怎么会同一只马说这些……   他是天子,却亦懂尊重她,否则他同谭孝有什么区别。   他不知她的衣裳要烤多久,但一直背对着她站着才是怪异。   李彻灵机一动,重下背对着她趴下,脑袋搭在身上,这样倒是不拘谨了。只是目光看向前方的石壁上,石壁上被火光映出的轮廓,正缓缓解下颈后的系绳。   李彻愣住,整个人全然沦陷,但她很快用衣衫搭在了身前,既御寒,又能将衣裳烤干。   而后伸手依次取下头上的发簪,头饰,放在地上。   耳边便是清脆的发簪和头饰放置在地面上的声音。   李彻心中不可抑制得微动。   发簪取下,乌黑如墨般的青丝怦然垂落,在光滑的肌肤上顺滑铺开,又汇至一处,李彻光是看这道影子就已看呆。   楚洛微微侧了侧修颈,纤手遍遍顺着沾湿的头发。   没有干毛巾,她只能借着火堆的温度,一点点将头发弄干。   这个过程,都很安静,楚洛也未说话。   除了洞口偶尔灌进来的风声,李彻能听到的,便是似是他心跳一般的火堆中似有还无,又一直没有停下的“哔啵”,还有,她的呼吸声……   他目光一直等着石壁上映出的人影,久久没有移目。   ……   夜色很长,他也不知过了多久。   楚洛的衣裳应是烤干了,她伸手,一件件重新将衣裳穿回。   身姿优雅,一丝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却透着说不出的妩媚与动人。   李彻安静在石壁前看了很久。   楚洛最后没有再别上发簪,只是起身靠在近火堆一侧的石壁前,应是想稍后背靠着入睡。   李彻转眸看她。   先前在溪边洗去淡妆,没有特意修饰的眉眼,粉黛不施却显得更加精致,尤其是在火光的映衬下,五官越发深邃好看。一双美目似是含着盈盈春水,青丝绾在耳后,剪影出一道温柔妩媚的轮廓,美得秾绸艳丽,又分毫不落俗。   天生的美人胚子,淡淡垂眸里,都噙着风神韵致。   举手投足,无需雕饰。   美好,又宁静。   李彻微微拢眉,他想,一直守护这抹宁静……   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似是到眼下,楚洛才能真正静下心来思索早前的事。   她是在想,明日要如何回去,回去了之后要如何同祖母和世子夫人说起,谭孝是不是恶人想告状,她回去之后要面对的场景是什么……   她其实心里通通都没有底。   今日自晨间见到谭孝起,她便提心吊胆;而后要护着楚繁星,怕他有危险,分毫不敢分神;再后来是遇到谭孝,轻尘去而复返,又在险境中带着她逃跑,她一颗心一直都是紧绷的;等到林间,迷路走不出去,眼见夜色降临,她心思都放在钻木瑞上,全神贯注。   到眼下,她其实有些疲惫了,修长的羽睫眨了眨,想不通透的事情,似是也干脆放到明日。   她靠在石壁上,想侧着头靠着石壁入睡。   许是石壁有些冰凉,又不由坐直,可趴着睡只会更凉,奈何间,淡淡垂了垂眼眸,还是重新倚在石壁上,石壁上的寒意似是刺骨一般涌入后背,她忍不住接连两个喷嚏。   掌心处却是一抹柔和暖意。   楚洛睁眼,见轻尘上前,跪着前蹄趴在她跟前,用脸蹭她的掌心。   楚洛看了看手掌,方才搓起了水泡,但好在升起了火,她与轻尘都有个安身之处。   轻尘蹭完她的掌心,又上前蹭她的胳膊。   在目光与她对视时,又低头避过,但还是在蹭她,越来越近。   不知为何,楚洛忽然想,地面和石壁都是冰冷一片,轻尘是……让她靠在他身上缓和?   虽然这个想法有些莫名,但楚洛心底微微动了动。   轻尘身上是暖和的,尤其是在林间,山风阴寒,她先前又一身湿透,很容易沾染风寒,在眼前,似是只有轻尘身边最温暖。楚洛伸手摸了摸轻尘的头,轻声道,“是让我靠在你背上睡吗?”   李彻长舒一口气。   他是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清楚得表达,让她知晓。   他只能主动又亲近得去蹭她,但他有些腆不下脸去蹭一个姑娘家,尤其是,先前还看着她宽衣解带,最后,他见她接连喷嚏,心中又有些护短。   李彻便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不颜面得,厚着脸皮蹭她就是了。   他是男子,他不厚脸皮,难道让楚洛厚脸皮?   好在,果然蹭她是有用的。   他起身,在楚洛跟前侧坐下,正好楚洛可以枕在他背上和稍许马肚子处,整个后背都被暖意包裹,真的不似先前靠在石壁前那般冰冷刺骨。   楚洛就躺在他身边,李彻整个人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大抵,就是心底温和,安定,又宁静,自从登基,他很少有这种心底安定宁静的时候,却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清风晚照,身前点着篝火,她枕在他背上,他连她的呼吸似是都听得到。   李彻居然头一次,有些舍不得从这匹矮脚马身上醒过来。醒过来,便只有繁华却冰冷的宫阙,拎着宫灯却没有温度的宫娥。   李彻的头是可以搭在自己马背上的。   便正好同她离得很近。   他思绪间,她伸手轻抚他的额头,低声叹道,“轻尘,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但今日,我应当谢你。”   她鼻尖抵上他额前。   他愣住。   她侧颊贴上他侧颊,在洞中呲呲作响的火苗声中,她也不知为何要同他说起,“若不是你,我可能一辈子都毁了。一个建安侯府的庶女,旁人看似风光,实则从出生开始,便诸事都不由自己做主。我也不想生成这幅模样,自幼就不受祖母喜欢,所以只能中规中矩,处处都不与旁人争强,但我的婚事在府中长辈看来还是烫手的山芋……若是低嫁,兴许能做一府主母,但嫁出去的女儿就是侯府的颜面,若是惹人觊觎,家中丢不起这人;但若是高门,我不过二房的一个庶女,做不了高门妻室,只能做人侍妾,那我日后的孩子还会同我一样,我不想他们同我一样,我想他们同你一样……”   李彻微楞。   楚洛微微敛眸,修长的羽睫倾覆,而后才又缓缓睁眼,“希望他们同你一样,想特立独行的时候有特立独行的自由,也有,能冲突束缚的能力和信念……”   李彻看她。   他不知在她眼中,是这么看它的。   李彻嘴角微微上扬。   楚洛继续道,“宁做农夫妻,不做王侯妾,我不想给谭源做妾,也不想为了一个名份嫁给谭孝这样的人,我想寻一个我自己喜欢的,也喜欢我的人,我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许是今日实在太累,到最后其实楚洛的话都有些迷糊了。她应是连自己说了什么话,其实都记不大清,也不知何时起,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她自己枕在李彻背上安静又疲倦得睡去。   李彻却一宿都没有困意。   守着身边的楚洛,不敢动弹,将她吵醒,目光便看着眼前一直跳跃着的火苗,良久都没阖眼。直至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身前的火苗熄灭,他才安心阖眸。   —— 你要的,朕许你,只要有一日,朕还能回去。   ***   晨间时候,林间都是嘈杂声和呼喊声。   楚洛和李彻都被这嘈杂声惊醒。   隐约,听到唤的是“六小姐”?   是府中的人来寻她了,楚洛连忙起身,李彻也赶紧站起。   趁楚洛用发簪将云鬓挽起,李彻先出了山洞,他认得是其中一人是跟在世子夫人跟前的,这些自今日出来的时候,他就仔细打量过,是侯府的人,不是谭孝的人。   李彻心中微舒。   他踏着马蹄,特意踩在树枝上,侯府的侍卫果然循声而来。   是六小姐那只叫轻尘的马!   侍卫大喜,“六小姐!”   楚洛听到世子夫人跟前侍卫的声音,心中似是终于踏实安稳,“我在这里!”   李彻长长舒了一口气。   只是乐极生悲,还未及反应,一侧的两个侍卫便上前,一把牵住他的缰绳。   艹,李彻忽然意识到,光顾着楚洛了,错失了最后的逃跑机会!   他先前就应当跑掉的!   李彻心中不甘,还想趁着最后的机会挣扎一次!   但两个侍卫明显有经验,也应当听说了这只马的奇特之处,遂牵住了绳索,也按住了它,它动弹不得。   李彻懊恼,他若是死了,就是蠢死的!   ***   侍卫领了楚洛回庄子,另一个侍卫将李彻牵回马厩。   李彻担心楚洛。   谭孝惯来小心思多,出了这些事情,若是挑明,吃亏的总是楚洛。   他不知楚洛要如何应对,但眼下,他什么都替她做不了。   李彻在马厩中站好,忽得想起唐叶,唐叶去了何处?   思绪间,有小厮和侍卫上前,将它牵了出来,并不是唐叶和他早前熟悉那几个饲马小厮,李彻忽然警觉起来,谭孝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眼下他未必动得了楚洛,却应是要动他。   李彻一出马厩便跑,但被人握紧缰绳,又用口罩和头罩罩住。   李彻知晓怕是要出事,耳边的人亦悄声道,“这马坏了二公子的事,二公子要它出气,你们稍后把马厩推了,做些痕迹,装出它撞了马厩逃走的样子,二公子那边便可安稳脱身。”   有人应声。   这边的人拖了他就走,就在不远处的山沟旁,李彻只觉当头一棒,继而是接连的棍棒打到身上,头上,狠狠不留余地。   它一面挣扎,却被棍棒打得更厉害,挣扎不开,最后被一重棒打下,打得它站不起身来。趴下之时,被人绑住了四肢,直接扔到了山沟处,滚落下去……   旋转的四周,跌落的碰撞,李彻已是逐渐模糊。   ***   而文山寝殿内,李彻忽得睁眼,撑手坐起,口中喘着粗气。   “陛……陛下!”内侍官吓得一哆嗦,既而眼中狂喜,“陛下醒了,陛下醒了,快唤太医!”   看着寝殿中的熟悉的幕幕,李彻伸手轻捏眉心,恍若隔世。   楚洛?   他重重拢了拢眉头,不知早前的是梦,还是真实? 第018章 契机   文山行宫寝殿中, 娄金清正在给李彻把脉。   李彻自祭天遇刺坠崖后,一连昏迷了十余日,眼下才醒, 娄金清不敢大意,所以看得细致。   娄金清把脉时, 李彻不便说话, 也不便起身,便一直安静坐在床榻上, 脑海中的思绪都是在东昌侯府和去千曲途中的事。   真实, 漫长,却又似黄粱一梦。   他靠着龙塌上的引枕, 目光望着龙塌前的轻罗幔帐。   轻罗幔帐后, 是一面等身的铜镜。   铜镜里的人坐在龙塌上, 精致的五官犹若镌刻,眉宇间的帝王气度似信手拈来, 透着说不清的风华绝伦,风采卓然。   与早前临水照影里, 那只叫轻尘的矮脚马,绝然不同。   李彻微微拢了拢眉头。   敲娄金清把完脉, 遂又起身,上前道, “请陛下闭眼, 微臣还要近前看看。”   李彻照做。   娄金清行至塌前,一手挽着衣袖,一手分别往上,翻了翻李彻左右两侧的上眼睑,仔细看了看, 方才收手,又朝李彻道,“陛下看着微臣,转动眼睛。”   李彻睁眼,目光跟着娄金清的手来回移动目光。   娄金清似是微微松了口气,才又问道,“陛下可有哪里不舒服?”   李彻想了想,似是出了头晕脑胀,容易出神之外,仿佛并无不妥,忽然间,下意识握了握拳头。   他仿佛习惯了早前马蹄着地,手中并无触感,而眼下,手中握拳的触感真实又熟悉,熟悉里还透着些许陌生感。   他不由想起在千曲时,身后有谭孝的侍卫骑马在追,他载着楚洛,马蹄飞溅,似是什么都顾不得。每一次马蹄落下,又瞬间抬起,马蹄着地的触感,似是比眼下握拳都还要真实……   李彻喉间轻咽,轻声道,“觉得手脚有些无力。”   娄金清躬身,朝着他恭敬拱手,应道,“只是陛下昏迷的时间过长,在床榻上躺得时间过久,这两日许是会有些手脚无力,还可能伴随少许头晕,脑胀,耳鸣,过两日自行便会好,陛下不必惊慌。陛下的脉象平和,龙体康健,早前跌落山崖的伤也基本痊愈,并无大碍。若有不适,唤微臣来看即可。”   娄金清的话仿佛让他吃下一颗定心丸,李彻颔首,应了声好,又转眸看向娄金清,温声笑道,“娄卿,朕昏迷的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娄金清连忙低头,直接掀起前摆,在龙塌前跪下,“侍奉陛下乃是微臣的本分,陛下龙体康健,才是朝中之幸,我长风之幸。”   李彻目光微滞,似是,真有很长一段时间,耳边没有听到这些恭维话……   娄金清算是朝中不善阿谀奉承的一人,方才不过是君臣之间应有的礼数,李彻竟有些不习惯。   好似这段时日以来,他听得最多的就是唐叶操着一口坊州口音,在他面前碎碎念和叨咕,还有一脸的无可奈何,让他老实本分,好好做马,千万不要再闯祸,给他,给六小姐添麻烦之类……   想起唐叶那张苦大仇深,又对着一匹马语重心长的脸,李彻忍不住笑笑。   娄金清抬眸,正好得见天子启颜,却全然不知何故。   但天子的心思岂是做臣子的该随意揣度的!   娄金清只得再次低头,避开圣颜,怕冲撞了殿上。   “娄卿,你继续。”李彻回过神来,吩咐了一声,似是正要起身,整个人又顿了顿,稍许,才掀开锦被。   一侧的内侍官眼尖,连忙上前扶他起身。   娄金清也果真领旨,开始低头说着,陛下这几日的饮食宜清淡为主,多出寝殿散步呼吸新鲜空气,陛下才醒,身子还需一段适应恢复的时日,这两日切勿操劳看奏折之类云云……   娄金清一边说着,李彻一边听着。娄金清方才说的对,他是有些不怎么适应。   但不是不适应一连躺了十余日后,身体上的迟钝,而是不适应忽然不做马之后,这段时日里逐渐习惯了的马的习性还会作祟。   譬如他早前都在马厩中要么站着睡,要么倒头就侧卧入睡,听到有人来,便“嗖”得一声站起。而方才,他就险些就习惯了从龙塌上直接站起来……   想到这个可怕的场景,李彻尴尬得握拳轻咳一声。   内侍官察言观色,见陛下喉间不舒服,便朝一侧使了使眼色,宫娥快步端了水杯上前。   这些在从前再熟悉不过的事,不过短短十余日,恍若隔世。   李彻怔了怔,缓缓接过,漱了漱口。   思绪间,娄金清也交待完毕,“……旁的,陛下倒也不必在意,按时用药便是。”   李彻抬眸看他,其实一个字没听进去,颔首道,“朕知晓了,跪安吧。”   娄金清闻声,再次掀起衣摆,又朝着李彻低头拱了拱手,这才起身退了出去。   李彻脑海中浮现的都是昨日在林间,他踩着马蹄在小溪中胡乱蹦跶,溅了楚洛一身水,而楚洛也实在恼极了,才会捧了水浇它,夕阳西下,她牵着它,落霞给她的背影镀上一层淡金色的余晖。   火光在石壁上映出的曼妙身影,让他良久不曾移目,直至如今想起,还会心跳加速,脸红到脖颈处……   更勿说,她靠在他身前,无论是轻柔的呼吸,言辞间的呵气幽兰,还是发间清淡的檀木香气,都让他莫名动容……   他不知道是不是真有楚洛这个人,也不知道在轻尘身上经历的事情是不是都是真实的,或者只是个梦……   但直觉告诉他不是梦,他也断定不是梦。   要知晓真实与否,其实很容易。   李彻转眸看向一侧的内侍官,吩咐道,“让佟林来见朕。”   内侍官应声去做。   佟林是御前带刀侍卫,负责护卫他的安全,但佟林又不仅仅只是御前带刀侍卫。   李彻有许多事情都是交由佟林去做,佟林是李彻信得过的人。   “去趟东昌侯府,看看东昌侯的小儿子谭孝在不在?若是在,不管他是伤了胳膊还是摔了腿,都给朕拎到文山来。就说朕很久没见他了,要看看他长进没有。”   提起谭孝,李彻就一肚子窝火憋在心里。   东昌侯府同建安侯府还是姻亲,若是早前的事是真的,谭孝看向楚洛时目光里的贪婪和欲.望,去往千曲路上做的那些混账事情,以及最后还让人将’他'打死的事,都让他忍不住想踢死这个混账祸害!   李彻的脸色难看至极,佟林也明显感觉到陛下最后那句“长进没有”里的恼意。   佟林瞬间会意。   陛下是要收拾谭孝了!   其实陛下不喜欢谭孝已经不是一两日的事情。   早前谭孝同曲太尉的侄子在凤月楼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东昌侯便被御史以管教不严参了一本,陛下当时在朝中不冷不热,面无表情问了句,“东昌侯你的小儿子是你管,还是朕来管?”   东昌侯当即吓得应声,“微臣定会严加管束。”   后来便听说东昌侯将谭孝送到王家禁足,这半年时间里,谭孝的确销声匿迹般,未在众人跟前露过脸。   眼下,不知谭孝又惹了何事,陛下才刚醒过来就要收拾他?   但侍奉君侧,最忌讳的便是不该问的多问。   东昌侯府就在坊州城,离文山就半日路程,眼下去,夜间就能到。依陛下的意思,应是要连夜将谭孝带回文山来,佟林拱手应是。   李彻双手背在身后的,笔直的身姿,秀颀而挺拔,指尖下意识得轻轻搓了搓,眸间微微黯沉。   他在祭天大典上遇刺,这其中迷雾层层,牵一发而动全身;在他昏迷期间,不少人蠢蠢欲动,盼着他醒不过;宫中和朝中,即便有太傅和封相看着,也积压了大小事宜诸多……   这些都是烫手的山芋,非一两日的功夫可以处理完,这些与他而言,都是重中之重。   早前的事若是是真的,有谭孝在,楚洛在东昌侯府并不安全,但他眼下顾及不了楚洛,不如直接将谭孝拎到文山,一劳永逸。   李彻淡淡垂眸,又朝佟林道,“去东昌侯府的时候,顺便打听一下,建安侯府有几个女儿在?其中,是不是有一个叫楚洛的?”   佟林眸间意外,但很快,又就恢复了正常。   李彻也转眸看他,面不改色,继续道,“若是有,就替朕打听,此事无需让旁人知晓。”   “是!”佟林领旨。   看着佟林背影,李彻忽然想,若一切都是真的,等楚洛发现“轻尘”不见了,会不会难过?   她会不会信,是他蓄意撞榻了马厩逃跑?   还是,她已经猜到他遭了不测?   那她许是会更伤心……   他想见她,很想见她……   但他才在祭天的时候昏迷,刚醒,便召建安侯府的女儿来文山行宫,会引来诸多非议和猜测。   他是天子,天子威仪无人敢妄议,但这些口诛笔伐会落在楚洛身上,直接将楚洛推向风口浪尖……   不仅如此,楚洛是建安侯府的女儿,他召建安侯府中连面都未见过的女儿到行宫,举动等同于对建安侯府示好,向朝中释放大量不切实际的信号,对朝中政.局左右太大。   这个举动与他而言,并不明智。   也不是他眼下想看到的。   他需要一个契机。   一个见楚洛的契机。   李彻目光空望着殿中出神,敲大监上前,恭顺提醒,“陛下,太傅在殿外侯了些时候了。”   李彻便才收回思绪,温和道,“请。”   太傅不同旁人。   李彻从小便受太傅教导,从幼时到入主东宫,再到登基,一路都是太傅在身边扶持他,支持他,他与太傅亲厚。   太傅早前官居右相,也是朝中难得支持他新政改革的老臣。   因为年事高了,太傅去年辞任右相位置,也是为了将右相这个重要的位置让出来,提拔李彻在朝中的可用之人。   如今他虽不在相位,只挂太傅之职,但他在朝中的威望和影响还在,仍然是李彻身边的定海神针。   傅之良拱手挥袖,“老臣见过陛下。”   “太傅请起。”李彻亲自上前扶他起身。   李彻目光看向大监,大监会意,将殿中众人都遣了出去,自己在殿中远远伺候着。   李彻扶傅之良往屏风后去,傅之良问道,“太医如何说?”   李彻应道,“娄金清看过了,朕并无大碍,只是躺了十余日才醒,还要适应几日,太傅放心。”   傅之良这才点了点头,同李彻一道落座。   李彻又道,“朕昏迷的这段时间,多亏了太傅在文山主持大局,朝中和京中才未生乱。”   傅之良沉声道,“遇刺一事,事关重大,陛下昏迷这段时日,魏大人一直在调查,但尚未查到可疑之人。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应当,不是一方所为。”   李彻眸间微沉,“朕与太傅想的一样,祭天大典排查严厉,流程繁琐复杂,守卫更是森严,要能同时绕过所有,此事不仅没这么简单,而且一定还参杂了朕信任的人。”   傅之良欣慰叹道,“老臣本是想提醒陛下一声,但陛下心中既已清楚,便更好。只是此事能做如此隐晦,定是早前便已经找好了退路,不会轻易被查到,魏大人处还需要时间,陛下切勿因此急躁,反而正中旁人下怀。但陛下越沉稳,旁人越捉摸不透,才会越加试探。越试探,才会越露出马脚,所以,陛下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李彻洗耳恭听,“太傅请讲。”   “陛下昏迷了十余日,虽未公开,但私下有不少猜测声,觉得陛下应是一直昏迷未醒,甚至弥留……在所有想知晓陛下情况的人当中,一定有行刺的背后主谋。文山行宫太敏感,他们知道贸然打听很可能会露出马脚,所以不敢动作,便在背后推波助澜,怂恿和推动这些谣言,倒逼问出陛下情况…………”   傅之良言罢,李彻脑海中仿佛茅塞顿开,豁然开朗,“所以太傅意思是?”   傅之良轻声道,“陛下既不要不露面,也不要公然露面,最好要虚实参半,故作神秘,越让人捉摸不透越好。如此,若只是早前猜测的人,见到或听说陛下露面,便不会再打听了,只有行刺的主谋会在意陛下可是故作玄虚,才会想继续试探陛下……”   李彻轻笑,“所以只要顺藤摸瓜,就会知道,谁这么在意朕是否病入膏肓还是安然无恙……”   傅之良欣慰颔首。   “既不要不露面,也不要公然露面,虚实参半……”李彻轻声重复,“太傅有什么建议?”   傅之良伸手在案几上画了一个圈,歇下了“东昌侯府”四个字。   东昌侯府?   李彻眸间微滞。   傅之良沉稳的声音,在李彻耳边继续,“东昌侯府就在坊州境内,离文山又只有半日路程,陛下祭天返京,途径东昌侯府正好可以下榻一晚。如此,便是露了面,却没有公然露面。下榻之前陛下还好好的,下榻之后,就说陛下风寒忽然加重,要在侯府多留几日,这是虚实参半。陛下身边的人也故作紧张,在府中遮遮掩掩陛下的病情,此时,一定会有人坐不住,浑水摸鱼往东昌侯府打听实情,这其中,一定会有蛛丝马迹……”   李彻目光停留在“东昌侯府”四个字上没有移目。   楚洛在东昌侯府。   李彻只觉心中似是被什么东西隐隐蛊惑着……   他早前是想有一个契机见她,名正言顺的契机见她,却没想到这契机竟来得这么快。   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傅之良言罢,李彻温声转眸,“听太傅的。” 第019章 媚骨   庄子苑中的外阁间里, 老夫人正一脸阴沉看着楚洛。   一个建安侯府的女儿,彻夜未回,若是传到外面去, 恐怕整个建安侯府未出阁的姑娘,名声都毁了!   楚洛已在外阁间内跪了个多时辰, 老夫人才从内屋出来。   外阁间内除了老夫人, 世子夫人,楚洛, 再有便是老夫人跟前伺候管事妈妈郭妈妈, 和诗华,祀琪两个一等丫鬟。   老夫人本就不怎么喜欢楚洛, 当下, 这种不喜就全然写在脸上。   楚洛跪在外阁间屋中, 即便见她衣衫完好,云鬓规整, 脸上也无异样颜色,刚才的侍卫也说了, 是在林间寻到的她,和那匹叫轻尘的马在一处, 除此之外没有旁人,老夫人心中还是窝火混着不悦在。   “郭妈妈。”老夫人唤了一声。   郭妈妈会意, 上前扶起楚洛, 领了诗华和祀琪两个丫鬟一并去了内屋中。   老夫人跟前,世子夫人没有作声。   外阁间和内屋就隔了一道帘栊,郭妈妈领着几人进去不久,便有窸窸窣窣,衣裳退去的声音传来。   世子夫人低下头, 心中隐隐不是滋味。   内屋里,楚洛咬紧下唇,眼中氤氲,却不敢出声。   虽然回来的路上便已经知晓会如此,但在诗华和祀琪略带凉意的指尖,依次解下她身上所有衣裳的时候,楚洛还是忍不住眼底泛红。   似一件物品,被人仔细打量着是否完整,还会握住她的手抬起,连最后一分遮羞都没有。   楚洛鼻尖微红,明明错的人不是她。   但她不得不被自己的祖母审视,是不是家中的耻辱……   无论她之前在祖母面前,多低调规矩,但经过这次,她在祖母心中已经彻底成了不喜之人。   她日后的亲事,更容不得二哥替她做主……   “好了,不必看了。”郭妈妈不忍,将衣裳披在她身上。   她身上光洁无痕,也没有旁的痕迹,不必再看到最后。   郭妈妈朝诗华和祀琪使了使眼色,两人便跟着郭妈妈一道出了外阁间去给老夫人复命。   内屋里,楚洛伸手捂紧衣裳,噤在眼眶中的眼泪再忍不住,簌簌落下。   外阁间内,郭妈妈朝老夫人福了福身,“六小姐是完璧之身。”   老夫人拢紧的眉头,似是稍许舒了一丝。   仿佛不幸中的万幸,却也实在欢喜不起来,老夫人凌目看向诗华和祀琪两人,“出去吧,今日的事,我日后若是听到半个字的风声,就打发人牙子将你们卖到下作地方去。”   诗华和祀琪连忙跪下应不敢,郭妈妈才领了她二人一道出了外阁间。   等郭妈妈三人出了外阁间,外阁间中便忽然安静下来。   屋内,楚洛的哭声隐隐传来,应是不敢哭出声,却实在忍不住哭出声,只敢啜泣……   世子夫人目光瞥向老夫人,这一刻,眼中说不清的厌恶。   一个十五六岁,娇滴滴的姑娘,放在穿越之前,哪个不是父母捧在掌心里的明珠?   一人流落在林间,没被野兽将骨头都啃得不剩,还平安寻回来了,这一家人应当恨不得烧香拜佛。但在建安侯府中,一个做祖母的,连问都没问一句可有吓倒,可有受伤。进了屋中,便让人在她跟前跪下,关心的只是她人还是否清白,是不是撒了谎,会不会连累府中旁的姑娘名声?   这一刻,世子夫人心中的天平是失衡的。   越发觉得,这看似风光的侯门府邸,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却不过是个冷漠的牢笼。   世子夫人噤声垂眸。   稍许,楚洛撩起帘栊,重新穿戴整理了从内屋中出来。   红着眼,低头没有看老夫人和世子夫人。   “你跪下!”老夫人语气里都是厌恶,“你好好同我说说,你怎么撇下星哥儿,一个人骑马跑到山林里去?”   楚洛眸间明显错愕,她撇下星哥儿,一人骑马跑到山林里?   世子夫人眉头也微微拢了拢,诧异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却似强压着一腔怒意,沉声道,“你好好给我讲清楚,你这么处心积虑,还带着星哥儿做幌子,是想去私会什么人!不然,我就让郭妈妈留在庄子里看着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什么时候从庄子上回来!若是想不清楚,你就留在别回来了!别给我们丢人!”   楚洛微怔,也不顾得一双泪眼,惊讶看向老夫人。   什么叫她处心积虑,私会旁人!   老夫人见她一脸佯装懵懂无知的模样,心中更是来气,“我们建安侯府怎么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做都做了,还怕旁人不知晓吗?”   楚洛跪直了身子,眼泪忽得就落下来,“祖母,我没有!”   楚洛惯来在府中都是最低调规矩,也是脾气最好的一个,忽然这么跪直了,斩钉截铁打断她,老夫人愣住。   “好C得很!那你给我说说,昨日是怎么回事!”老夫人怄气道,“难不成是旁人都合起来诬赖你楚洛一人?”   世子夫人也未料到事情发生到这幅模样,如今老夫人在气头上,楚洛是如何说,老夫人都听不进去的。   这事世子夫人本不当参与,当眼见楚洛这幅模样,世子夫人隐在袖间的手攥紧,忽然开口道,“老祖宗,这中间可是有什么误会?早前没听老祖宗提起?”   世子夫人知晓楚洛不会撒谎,也不会做这些事情。   老夫人也说她是府中低调规矩的一个,又说旁人怎么会合起来诬赖楚洛,那说明有人在老夫人跟前嚼过舌根子。若是都不清楚老夫人听到些什么,怎么说楚洛都会吃亏。   老夫人转眸看向世子夫人,眸间似是带了几分告诫。   世子夫人心中微叹,知晓老夫人是不满她插声,明显替楚洛说话。   老夫人告诫的目光下,世子夫人不好再开口,只得噤声。   由得世子夫人这么戳穿,老夫人所幸也不再隐瞒下去了,开门见山道,“是不是你约谭孝在路上私会,想着诱他同你做些好事,求他娶你做正妻!你不想做谭源的贵妾,便承诺谭孝,只要他肯娶你做正妻,他日后在外面有多少相好的,你都不会管!”   楚洛全然被老夫人口中说出的话惊呆。   世子夫人也愣住。   老夫人气得脸色发紫,“你就这么想做谭孝正室,为了引.诱谭孝连这种手段都拿得出来,倒是对得起你这张脸!”   “祖母,我没有!”楚洛笃定,少有的不卑不亢,“楚洛也是建安侯府的女儿,从小受过侯府的教养,不会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是……”   楚洛话到嘴边,却忽然噤声。   她忽然会意,这是谭孝下好的套。世子夫人和祖母都在,她若如实说出是谭孝想欺凌她,她还用簪子扎伤过谭孝,所以才骑轻尘误跑到山林里去,等老夫人和世子夫人一查谭孝的伤口,是会相信她是清白的,但也等同于坐实了谭孝这桩丑事。   谭孝是侯夫人的亲生儿子,是侯府嫡子,若真是出了这桩丑事,老夫人的和侯夫人也只会为了维护两家体面,将她嫁给谭孝,或是让她做谭孝的妾氏,堵住旁人的嘴,不让此事在往后继续发酵,影响建安侯府和东昌侯府两家的关系。   她若是说出实情,昨日的拼命逃跑就根本没有了意义。   无论她说什么,承不承认,解不解释,都在谭孝的算计当中。无论怎么样,谭孝顶多挨上几耳光,几声斥责,几鞭子,不会再吃旁的亏,但她的一生就毁在谭孝身上……   楚洛双眸噙泪,咬紧下唇,没有吱声。   “说啊,怎么不说了!”老夫人气得拍了桌子。   楚洛掌心死死攥紧,心中不甘,哽咽道,“昨日……是轻尘忽然受惊,饲马小厮没拦住,我才被轻尘载着跑了一路,一直跑到山林里。我没有约过谭孝私会!谭孝又不是什么好人,我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嫁他!要同他私会!为了把自己送进泥潭吗?”   “你!”老夫人气急。   楚洛继续,“楚洛虽是侯府庶女,但也气节,要做人正妻,也不会做谭孝这样人的正妻!祖母若是不信,楚洛也无需同谭孝和他买通的侍卫对峙,请祖母送楚洛送到佛堂,楚洛愿削发为尼,一心侍奉佛祖,永不再嫁!”   言罢,重重朝着老夫人叩首。   老夫人全然僵住,一时竟不知道当说什么话。   世子夫人看着楚洛,忽然觉得这个时候的楚洛,才是骨子里媚骨铮铮的楚洛。   比她早前任何时候都璀璨夺目。   ……   许是楚洛斩钉截特,向死而生的态度,让老夫人对谭孝的话心生怀疑;也许是老夫人从未见过楚洛这番模样,被她震惊,怕她真起了遁入空门的心思;更也许,是郭妈妈匆忙入内,朝老夫人说起,方才那只叫轻尘的马忽然撞榻了马厩,从庄子上跑走了,老夫人虽然意外,但是真的有些信了楚洛的话,是那匹马受惊了……   这马连马厩都能撞榻,而且不是第一次撞榻马厩。   许是,昨日真的是受惊了,载着楚洛一路跑都未停下,楚洛也没法从马背上下来,所以才一直跑到了山林?   谭孝对楚洛起了念头,便想借着这个引子,将楚洛要了去?   老夫人缄声了,关于谭孝的话没有再问下去。   “此事日后再说,容我想想。”老夫人忽然转了态度,“阿云,你带洛姐儿先出去。”   世子夫人应声,扶了楚洛起身。   屋中便只剩了老夫人和郭妈妈两人,老夫人脸色颇有些晦暗不明,她是有些不喜欢楚洛,但楚洛怎么都是建安侯府的女儿,若是谭孝因为对楚洛起了念头,便撒出这么个弥天大谎,那未免也太不把她这个姑奶奶,太不把建安侯府当回事了!   世子夫人是东昌侯府的女儿,王氏是世子夫人的母亲,有些话,老夫人不好当着世子夫人的话说。   事情若是挑破,对两家的关系并无好处。   若真是什么事都没有,都是谭孝在中间作梗,那此事还真当另当别论。   老夫人沉着脸色,朝郭妈妈道,“你还记得昨日那饲马小厮怎么说的?”   郭妈妈应道,“早前老夫人问话的时候,他是说当时不在场,被侍卫叫去了别处,等他折回的时候,就听说轻尘载着六小姐跑了。”   老夫人低声道,“若是侯府的侍卫真的被谭孝收买了,那洛姐儿这次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郭妈妈问道,“那还用再把那两个侍卫叫过来问话吗?”   老夫人摇头,“先不用,晾谭孝一晚上看看。”   郭妈妈会意。   老夫人又道,“今日,洛姐儿倒是让我意外。”   郭妈妈叹道,“早前还想,六小姐是府中姑娘们性子最好的一个,今日才见不是。”   老夫人低声道,“她倒是有几分傲骨。”   ***   临侧苑中,世子夫人给楚洛擦眼泪,“楚洛,你若信得过我,到底怎么回事,你都同我说清楚,我才知道要如何帮你。”   楚洛一双眼睛已哭得通红。   世子夫人虽是谭孝姐姐,但在这侯府中,似是除了世子夫人,再无人会帮她。   楚洛哽咽着,将昨日的事如实向世子夫人道起。   世子夫人听得掌心攥紧,“这个混账东西!”分明是认定了楚洛不敢说出用簪子扎了他的事情,所以才有恃无恐!   眼见楚洛眼睛已哭肿成一团,世子夫人宽慰道,“洛姐儿,你今日做得很好,让祖母信了你,疑心了谭孝,所以给自己寻了条出路,日后,你都要咬死今日说的,我会想办法帮你周全。”   “世子夫人……”楚洛咬唇,心中感激。   “好了,不哭了。”世子夫人揽她在怀中,抚着她的头宽慰。   楚洛却呜咽道,“轻尘应当死了,它护着我跑了,却被谭孝打死了……”   世子夫人闭目,好似窒息。   ……   过了许久,许是哭累了,楚洛睡着,世子夫人缓缓将她安置在床榻上,又牵了被子给她盖好。   这才推门出屋。   贺妈妈就在屋外,见了世子夫人出来,便也上前,“乳娘哄着小世子睡了。”   世子夫人颔首,又叮嘱道,“贺妈妈,洛姐儿睡了,替我看着些。”   贺妈妈虽不知道何事,但世子夫人的吩咐,贺妈妈心中有数。   世子夫人出了苑中,寻了庄子上谭孝的侍卫问,“二公子呢?”   语气有些恼意。   侍卫当即拱手,“方才文山来人,说陛下要见二公子,要亲自看看二公子近来有没有长进,二公子吓坏了,跟着一道去了。”   陛下?世子夫人错愕。   ……   虽然娄金清嘱咐过李彻今日不能操劳,但积压的折子太多,李彻看了一些,便觉疲惫,有些头晕脑胀。   内侍官伺候李彻歇下。   临睡前,又服了一剂药,李彻只觉昏昏沉沉。   再醒来的时候,似是脑袋越发得疼,浑身上下也都似散了架一般得疼。   他想唤内侍官,但怎么都唤不出声。   似是梦魇一般。   李彻挣扎着醒来,却见周围漆黑一片,依稀只有头顶处的朦胧月色。   李彻忽然惊醒,摇着头,将罩在头上的半张头罩晃了下来。口罩和绑在四肢上的绳索在滚落时被蹭掉,周围,应是早前谭孝的侍卫将他扔下来的山沟……   他又回来了,在轻尘身上!   李彻强撑着站起,浑身如散架般得疼痛!   近乎痛得站不起来。   只留了一口气,勉强活着。   这里就在离早前庄子处不远的山沟里,庄子上似是还灯火通明,他知晓轻尘应是快死了,应当撑不住多久了……   他不见了,楚洛应当很难受,许是会到处找他……   他忽然很想见楚洛。   很想让轻尘见楚洛最后一面。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脚下马蹄都是软的,似是每一步踩下,都不知道下一步还能不能走得动,但就这么一步一步从山沟里绕出,一步一步摇椅晃走到了庄子处。 第020章 “嫁我”   夜色渐深, 屋檐下的廊灯似是快要燃尽,这“呲呲”作响着。一轮圆月从云层背后穿出,明月星稀, 映出苑中满满一地霜华。   苑外,有小厮来快步上前, 见了在苑中守着的贺妈妈, 便在贺妈妈耳边附耳说了几句。   贺妈妈目露诧异,没了?   小厮颔首, 贺妈妈这才转身往外阁间这处来。   世子夫人早前便嘱咐过贺妈妈照看好楚洛, 贺妈妈不敢大意。   虽不知道今日出了什么事,但老夫人和同世子夫人私下与六小姐在一处呆了许久, 连老夫人跟前伺候的郭妈妈和诗华、祀琪两个大丫鬟都打发了去。   事情恐怕不简单。   贺妈妈是世子夫人房中的管事妈妈, 最清楚什么当问, 什么不当问。世子夫人让她照看好六小姐,那她便在苑中守着, 旁的事一律不打听。   眼下,小厮是来说六小姐早前那匹撞榻马厩逃走的马回来了, 看样子似是不怎么好……饲马小厮那边说,务必来问六小姐一声, 要不要去看看,怕迟了, 就没了……   贺妈妈倒吸一口凉气, 没了?   贺妈妈对六小姐的马印象很深,早前六小姐因为这匹马的事来求过世子夫人帮忙,这马昨日还载了小世子一道,小世子玩得尽兴……好端端的,怎么……就忽然要没了?   贺妈妈心中唏嘘, 不敢耽误,脚下的步子不由加快了些。   从苑中到外阁间的路不远,一路都有林间断断续续的子规声传来,越发衬得夜色寂静。   “六小姐……”贺妈妈入了外阁间,在内屋外的帘栊处连唤了几声。   楚洛本就睡得浅,先前连衣裳都未换下,听到是世子夫人身边贺妈妈的声音,楚洛撑手起身。   帘栊撩起,楚洛低眉唤了声,“贺妈妈。”   贺妈妈瞥见她一双眼睛上的红肿还未褪去,目光浅浅垂着,似是不想自己多看。   贺妈妈心中不由惊了惊,很快敛了情绪,朝楚洛道,“方才小厮来了苑中,说是马厩那边来人,让务必来给六小姐捎声话,说六小姐的马回来了……”   楚洛眸间微滞,原本低垂着的目光缓缓抬起,错愕看向贺妈妈,“轻尘?”   贺妈妈见她羽睫明显颤了颤,眼底很快浮上碎莹几许,鼻尖也微微一红,似是有些错愕,又有些不敢置信般看向自己。   贺妈妈不由愣住。   早前只道六小姐生得好看,且是那种明艳妩媚到极致的好看,但眼前的楚洛,不着一丝粉黛妆容,双眸噙着眼泪,鼻尖挂着微微氤氲,腮颊粉红。这种好看,是秾绸艳丽衬着清幽气韵的好看,是天生明媚里不假修饰的一抹清新淳厚。   偏生让人看得心疼。   贺妈妈心中不忍,也似一颗心沉了下去,淡声道,“说是不怎么好……让六小姐赶紧去看看,若是去晚了,怕是……就没了……”   贺妈妈话音刚落,就见楚洛往苑外跑去。   贺妈妈没有拦她,也没有追上前,她跑过的地方带起一阵微风,吹得长廊下一盏接着一盏的清灯在夜空里摇曳。   千曲的庄子本就不大,楚洛远远见到轻尘趴在马厩门口。   马厩前的灯光昏暗,她其实看不清,泪眼朦胧里,见它似是同早前在马厩中怄气时一般,一幅怏怏没有精神的模样。   她缓缓驻足,隔着昏暗的灯火打量它。   它却似是还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也费力装作如同往常一样,伸了伸前蹄,试图做不怎么吃力状,缓缓站起来看她。   月光轻柔,月华铺满马厩前的苑中。   楚洛鼻尖微红,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簌簌往下落。   它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后,只是在月光下,这般份外安静得看着她。   她也一句话没说,踩着地上的月华,一面委屈无助得哭着,一面走近它,好就似这一整日的委屈,难过与不甘,都在见到轻尘的一刻,宣泄出来。   仿佛也只有在轻尘面前,她才能发泄出来。   她哽咽着喉间,上前揽紧它的脖子,一言不发,未唤它的名字,也未说话,只是埋首在他脖颈间,轻颤着,呜咽抽泣。   这一刻,李彻只觉心底某处似是被钝器狠狠划过,隐隐透不过气来。   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哽咽到发抖却不敢出声……   他不知道,他就不在这里的这半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一瞬间,李彻心底涌起的恼意,护短,难过,似五味杂陈一般,让他不知道当做什么,只能安静得这么守着她,忘了动弹,也忘了浑身散架一般,又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窜在一处疼痛……   稍许,似是全身真的已痛得打着颤。   他也知晓自己撑不了太久,但又怕这个时候,楚洛见了会伤心。   它轻轻蹭了蹭楚洛,想安抚她,如同她早前安抚他一般。   他一遍一遍得蹭她,想让她宽心。   实在站不住时,才强忍着痛意,两只前腿缓缓跪趴下去,既而半个身子,全部身子都跪趴下去。   它似是整个都很疲惫,意识也渐渐模糊,只是还在用头轻轻蹭着她的手,似是想让她不要这般难过……   也似是知晓,自己熬不过多久一般,同她做最后的亲近。   楚洛泪如雨下。   想起它昨日在路上载着她和楚繁星,一路走,一路蹦跶;想起它在草场上的去而复返,而后载着她没命得跑;林间溪流边,它跳着马蹄,欢喜溅了她一身水;生火时,它好奇凑上前看,结果一口气吹灭了火星子时,一幅懊恼抓狂的模样。   她也想起林间夜里的清冷,即便生着火她心底都是怕的,但因为有轻尘在,即便它背对着她,独自趴在洞口,她才敢安心得宽衣,解下发髻,借着火堆的暖意,一点点将湿发和衣裳弄干。   她也记得即便生了火,但石壁上的冰凉寒冷透过衣衫传到背脊上时那股透心的寒意,和轻尘上前,一遍遍得蹭着她的手,让她靠在它背上入睡,她诧异看它。   她还记得枕在它马背上的暖意,跳跃的火苗在墙上映出的她斜靠在它马背上躺着,轻尘一幅不知当把头放在哪里才好的拘谨模样……   它昨日若不回来,就不会如此。   楚洛眼前的泪光模糊得连它都已看不清。   而眼下,李彻似是连跪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将整个身子平稳得侧躺下。渐渐地,又似是连身子也动弹不了,只能睁着一双眼睛,呼吸略微起伏着。   耳边,楚洛泣不成声,一遍遍唤它的名字,“轻尘……”   他马蹄下意识动了动,他想拼命睁眼,不想将眼睛闭上,想多护她些时候,也想多陪她些时候。   但似是到最后,他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眼看着眼前的视线越来越小,越来越窄,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不见,只剩了自己的心跳声。   楚洛……   楚洛……   “楚洛……”李彻再睁眼,已在文山行宫寝殿的龙塌上。   目光企及之处,是龙塌顶端的粱木,和粱木上雕刻着东升旭日,龙凤呈祥。   寝殿中点着凝神静息的檀木香,落地的窗前拢了轻罗幔帐,只有些许月光透进殿中。   一切,仿佛另一番天地,让人恍惚。   “陛下”一侧的大监开口,似是此时才敢上前关切。   李彻撑手坐起,指尖轻轻捏了捏眉间,似是脑海中昏昏沉沉一片,淡声道,“方才梦魇了,朕说了什么?”   大监低眉躬身道,“陛下一直在唤楚洛的名字……”   李彻微顿,喉间轻轻咽了咽。   稍许,没有转头,又继续问道,“还有呢?”   大监这回迟疑了片刻,才低声应道,“陛下一直在说,楚洛,嫁我……”   李彻微怔,缓缓转眸看他。大监躬身,不敢抬头窥探天颜。   李彻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缓缓伸手,低眉看向自己右手的指尖,喉间不由再次轻轻咽了咽。   —— 嫁我。   李彻眼底微红。   ***   轻尘已经闭眼,楚洛泪如泉涌,一直跪坐在它跟前,一遍遍唤着它的名字。   直至忽然意识到,它是真的不在了,才噤了声,良久都没有动弹。   唐叶远远摸了摸眼泪,许久之后才上前,在她身后,朝她轻声道,“六小姐,轻尘它已经死了……还是……还是让小的把它埋了,入土为安吧。”   楚洛抬眸看他,缓缓道,“让我再看会儿”   唐叶应好。   楚洛颤颤伸手,再抚了抚它额头。   每次抚它额头的时候,它都会会心蹭她,但它已永远不会再睁眼……   楚洛深吸一口气,转眸看向唐叶,朝他颔首。   唐叶也伸手继续擦了擦眼泪,去到一旁唤人前来帮忙。   楚洛的手缓缓挪开,袖间拂过它的额头,已拂过他的马蹄。   拂过马蹄一处时,楚洛目光忽得怔住。   马蹄内侧,歪歪倒倒的横竖撇折,似是用马蹄写下的字迹一般。   —— 嫁我。   楚洛错愕,整个人怔住。   唐叶同旁的小厮上前,道了声,“六小姐,要送轻尘走了。”   等楚洛愣愣颔首,再等回过神来,早前的字迹已经模糊成一团…… 第021章 圣驾   文山行宫, 寝殿外,封连持候宣。   等了些许时候,还未见通传, 稍后,才见大监出了寝殿。   “封相。”大监躬身行礼, “陛下还未醒, 封相是再等等,还是晚些再来?”   封连持抬头看了看天色, 这个时辰, 陛下惯来都行了,封连持迟疑, “宣太医看过了吗?”   言外之意, 可是龙体欠安?   大监应道, “是陛下昨夜梦魇,醒来在窗边站了好些时候, 后来似是也没睡意,看了好些折子, 都临近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歇下,眼下, 怕是还要歇上些时候,不如封相先回, 等陛下醒了, 奴家让人知会封相一声?”   陛下身边伺候的人,大监素来是最周全的一个,也知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   “那有劳大监。”封连持拱手。   大监笑了笑,“封相慢走。”   封连持转身, 大监目送稍许才折回殿中。   如今,行宫值守森严,寝殿外都是陛下的心腹禁军,进出的宫人都是大监亲自拿捏的,寝殿内的消息,外面很难探得。   封连持离开时,正好遇到娄金清前来,“见过封相。”   封连持颔首,轻声朝娄金清道,“听说陛下昨夜梦魇,大半宿没睡,破晓前后才歇下,娄太医恐怕要晚些再去。”   娄金清意外。   封连持还欲开口同娄金清说什么,又听寝殿苑外有脚步声传来。   两人循声看去。   见是陛下跟前行走的御前侍卫佟林,佟林身后还跟着一人。那人低着头,似是整个人都哆哆嗦嗦,也不敢四处看,只跟在佟侍卫身后,似是大气都不敢出。   “封相,娄太医。”佟林执手问候。   封连持点头,而后看向佟林身后的人,封连持觉有些眼熟。   等一直低着头的谭孝,颤颤问候了声,“封相”,又抬眸看了他一眼,而后再迅速低头时,封连持认出是东昌侯的小儿子谭孝。   封连持眉头微皱,“你怎么在这里?”   谭孝自然不敢说话,佟林应声,“陛下要见谭二公子。”   封连持和娄金清对视一眼,都不由想起半年前,陛下在殿中不冷不热,面无表情问的东昌侯那句,“你的小儿子是你管,还是朕来管?”   东昌侯当即吓得应声,“微臣定会严加管束。”   后来是听说东昌侯将谭孝送到王家禁足,这半年时间里,也确实没在京中多听到谭孝的消息。   眼下陛下才醒,第一个要见的人,竟是谭孝?   谭孝什么德行,京中都有耳闻,东昌侯拿着自己的这个小儿子也头疼。当下,陛下召见,谭孝又是一幅哆哆嗦嗦的模样,只怕是又惹了祸事,触怒了天颜……   “去吧。”封连持不置可否。   佟林和谭孝都拱手行礼先行,娄金清也同封连持行礼。   听闻佟林和娄太医来,大监又出了寝殿。   大监看了谭孝一眼,吩咐道,“陛下昨日说了,今日二公子来,便先在殿外跪着,等陛下得空,便宣二公子到殿中说话……”   一听便是文帝的语气。   这话里分明带了恼意,谭孝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赶紧低头跪下,不敢多吱声。   大监“和颜悦色”瞥了他一眼,这才恭敬朝娄金清道,“娄太医,陛下还歇着,您随奴家到偏厅等候。”   娄金清应好。   大监领了谭孝去寝殿一侧偏殿。   眼下才卯初,日头才刚升起来,谭孝只觉地上冰凉,跪得有些恼火。   他平日就在爹娘面前跪惯了的,每次都有府中的人提前知会他一声,他便往裤腿里带些跪着容易的东西。昨日听说陛下要见他,还是陛下身边的佟侍卫亲自来的,他吓得腿软,连膝盖上准备东西的时间都没有,就和佟侍卫一道来了文山。   谭孝才跪了稍许,就觉有些跪不住。   大监从偏殿折回,正好见谭孝在扭,握拳轻咳一声。   谭孝果真不敢动弹了,大监经过时,耐心叮嘱道,“二公子,你得跪好了,陛下昨日不是很高兴,又特意嘱咐了二公子在殿外跪着,二公子这幅模样,陛下差人来看,怕是要恼。”   谭孝额头上冷汗直流,只得一面跪端正了,一面连连点头,“多谢公公。”   大监满意笑了笑,这才折回寝殿中。   等到殿门口时,又朝殿门口值守的内侍官叮嘱道,“盯紧了,这祖宗要是不老实,乱动或偷懒什么的,就多吓唬提点些,今日指不定要跪多长时候……”   内侍官会意应声。   谭孝果真如大监说的,见大监前脚转身离开,他又正好跪得腿麻,便想偷懒,从端正跪着变成跪坐在双腿上省力,内侍官上前‘提点’,谭孝一个哆嗦,赶紧跪直了,这才信了,陛下真是让人盯着他的。   谭孝心中既委屈又恼火,京中这么多子弟,不知陛下怎么老盯着他,早前也就罢了,这次又是什么事情惹恼了陛下?   这半年他一直在王家,从王家回侯府的一路也都老实憋着,也就回了侯府盯上了楚洛……   思及此处,谭孝背后一僵,当不是楚洛的事情吧!   谭孝吓得赶紧咽了咽口水,额头上的冷汗都似要冒出来,这要是抓个现行,陛下开口,爹怕是要打死他,但是,谭孝轻“嘶”一声,不对啊,他打楚洛主意的事这么隐秘,陛下怎么知晓?   谭孝宽心,应是早前的事陛下还在气头上,听说他回侯府了,才让他来行宫看看他‘长进’的……   一定是,谭孝心中微微舒了口气。   ……   寝殿中的宫人进进出出,谭孝在寝殿外跪得一双腿都麻了,但又有内侍官专门盯着,即便内侍官暂离,也都有一侧的禁军侍卫瞪着他,他想动弹都不行。   从卯初跪到卯正,又从卯正跪到巳时初。谭孝跪得两眼发晕,从早前怕见文帝,变成巴不得想早点见到他。   巳时二刻,内侍官去了偏厅中请娄金清。   谭孝知晓应是文帝醒了,所以唤了娄院首请脉,顿时来了精神。   应当很快会召见他了,谭孝遂跪直了。   等到巳正,娄金清拎着药箱从寝殿中出来,一面走,一面同内侍官交待事项,似是没多留意谭孝这里。   娄金清离开许久,殿中也没来人传唤他,谭孝心中有些没底,又等到了封相再次来殿外,见他还在殿外跪着,眸间微微滞了滞,没多说旁的,只随内侍官一道入内。   无论是娄金清,还是封相,还是封相走后旁人来了寝殿外,都诧异看了看谭孝,却没人搭理过谭孝。   谭孝心中有些急了,陛下当不是让他在这里跪上一日吧……   那是真在气头上要收拾他了!   谭孝心底发慌。   正在发慌的时候,又听苑外有脚步声传来,谭孝一回头,一张脸都顿时顿住,脸色都变得煞白,遭了!谭孝赶紧转回来,低头跪好。   但东昌侯怎么会看不到他?   东昌侯一双眼珠自都瞪直了,这个混账东西!   东昌侯近乎不用想,能被临到殿外跪着,一定又是惹事生非被陛下逮了现行,他就应当打断他的腿,省得他到处给东昌侯府丢人。   东昌侯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铁青,若不是这里是行宫寝殿外,怕惊扰了圣驾,周围还有内侍官和禁军侍卫在,他早就先上前狠踹这个逆子两脚!   丢人现眼的东西!东昌侯强忍着脾气。   身侧的建安侯也愣住,怎么是谭孝……   大监已在殿外候着,见了他二人,快步迎上前来,“建安侯,东昌侯。”   两人的注意力才从谭孝身上挪开,“大监。”   大监笑容可掬,看着眼前一文一武的二人,躬身道,“陛下等候多时了,二位侯爷请随奴家来。”   大监言罢,伸手在前面引路。   东昌侯只得收了一脸铁青,同建安侯一道入了殿中。   谭孝吓得牙齿都在哆嗦,他是真害怕父亲会踢死他!   陛下让他在殿外跪着,父亲还去了殿中,谭孝觉得自己今日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差不多午时前后,建安侯和东昌侯二人才从寝殿中出来,谭孝瞄了一眼,果真见父亲进去时候一张铁青的脸,眼下似是已经恼羞成怒涨红成了猪肝色。   谭孝暗道一声不好。   东昌侯脾气不好,朝中都知,谭孝能低头到什么程度就低头至什么程度。   建安侯见东昌侯似是要憋不住,伸手扯住他的衣襟,将一脸火气的东昌侯扯走,谭孝那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似是放下,身上还忍不住的打颤也才微微一舒。   只是还未来得及彻底舒口气,只听身后脚步声折了回来。   谭孝一惊,东昌侯一脚踢了过来。   谭孝惶恐,直接被踢到,又连忙爬起来,“爹……”   “跪回去!”东昌侯恼意。   谭孝吓得照做。   刚一跪好,东昌侯上前来又是一脚,直接将谭孝踢得哭了起来。   东昌侯一手按着佩刀,压低了声音恼道,“你给我闭嘴。”   谭孝“嗖”得一声止住不哭了。   建安侯方才是拉都没拉住,这才上前拦在东昌侯身前,“世安(东昌侯字)!陛下跟前……”   东昌侯看了看建安侯,似是这火气才慢慢平息下来。   谭孝一身都在打抖。   东昌侯是没踢了,只是伸手指了指他,“你给我跪好!”   谭孝连忙转回身,重新向着寝殿方向跪着。   建安侯这才扯了东昌侯的衣袖,两人一道离了寝殿苑外。   东昌侯脸色怎么会好看!   方才文帝召他和文举(建安侯字)入内,事情说完,最后若无事一般,一面看着奏折,头也未抬,一面淡声道,“东昌侯,朕留谭孝说说话,可介意?”   东昌侯脸色都全然涨红,“但凭陛下责罚。”   他自是知晓殿上口中的“说说话”的意思。   早前在朝中,陛下便问过他,是他管,还是他来管,他口口声声应了自己管。眼下,虽不知道这逆子又做了什么好事,但陛下不会无缘无故让人将他从东昌侯府直接拎来文山!   东昌侯府的颜面都给他丢尽了。   殿中东昌侯又不好说什么,所以出了苑外,才忍不住人都走了又回来踢上两脚才平息心中恼意。   而才被东昌侯重重踢了两脚的谭孝,惊魂未定,便听大监的声音道,“二公子,陛下宣。”   谭孝只觉额头冷汗都冒下来,就凭父亲先前的态度……   谭孝撑手起身,因为跪得太久,脚下踉跄险些摔倒,谭孝丧着一张脸跟在大监身后入了寝殿。   寝殿内是清淡的檀木香气。   前殿的六扇屏风前,置着紫檀木制的月牙桌。   桌案后坐着一身靛色龙袍的文帝,玉冠束发,五官深邃而精致,目光停留在桌案前的奏折上,眉宇间淡然而沉毅,有帝王威严,亦有年轻俊逸。   谭孝瞥了一眼,便不敢抬头。   跟着大监走到月牙桌案前,听大监躬身道,“陛下,谭二公子来了。”   “谭孝见过陛下。”下跪时,双腿还打着颤。   “嗯。”文帝没有抬眸,目光依旧停留在先前在看的那本折子上,修长的指尖持着御笔,于墨砚上的朱砂轻轻沾了沾,仍是没有移目,一面朱笔御批,一面漫不经心问道,“听闻东昌侯送你去了趟成州王家?”   谭孝连忙应道,“回陛下的话,谭孝是去了趟成州外祖父家,呆了将近半年,这两日才回了侯府。”   文帝没看他,语气继续不冷不热,“王骏成素来以管教家中子弟严苛出名,你这半年可有长进?”   谭孝心中唏嘘,摸不清文帝心思,惴惴不安应道,“谭孝在成州一直听从外祖父教导,痛改前非。”   李彻握笔的手指滞了滞,瞥了他一眼,继续耐着性子道,平淡道,“那你回来之后做了什么?”   虽然耐着性子,但问出的话仍句句都让谭孝不寒而栗。   谭孝满头冷汗,后背也似是被冷汗浸湿,却还是脸色绷住,应道,“回府之后,谭孝谨遵外祖父教诲,不敢逾越。”   “哦,是吗?”似是真的相信了一般,没有深究。   谭孝喉间轻轻咽了咽,仿佛劫后余生,躬身道,“陛下跟前,谭孝不敢妄言。”   李彻没有抬头,幽声道,“也是,在朕跟前妄言,是欺君,死罪,东昌侯应当不会教你如此……”   谭孝一听,额头的冷汗止不住得冒出,整颗心似是也一沉,不知道文帝这句话是有意还是无意。   只是这句话后,文帝一个字都未再开口,谭孝如热锅上的蚂蚁,出声也不是,噤声也不是,一直低头跪着,似是连双臂都在不听使唤得跟着乱颤。   谭孝偷偷瞄了文帝一眼,似是一直在看奏折,脸色看不出什么神色。   谭孝就一直这么跪着,又等到旁的官员来了殿中同文帝说话,文帝也既没让他起来,也没让他出去,似是忘了他这个人一般。   谭孝直觉出不好,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一直跪着听完文帝吩咐礼部随行官员安排去东昌侯府的事,他才猜到早前父亲和建安侯来寝殿是同陛下商议此事的,而且陛下似是明日就会去侯府下榻……   谭孝意外。   等礼部官员退了出去,似是文帝的奏折也批完,“朕方才最后一句同你说了什么?”   大监领礼部官员出去了,这殿中只有文帝和他两人,谭孝忽然反应过来文帝是在同他说话,连忙应道,“在陛下跟前妄言,是欺君,死罪……”   说到这里,谭孝脸色煞白,连牙齿都打着颤,似是说不下去,也不说了……   李彻随手拿起手中的奏折,“啪”得一声砸在他脸上。   谭孝被砸得往后跪坐下去,侧颊生疼,又似是被吓呆,赶紧跪回来,叩首道,“陛下……”   “朕再问你一遍,从成州回来你做了什么!”李彻一双眼睛盯着他,眸间带着怒意,大监正好折回,李彻转眸,“出去!”   大监也吓得赶紧转身,又朝守在殿门口的几个内侍官和宫娥摆手,做了一个撤开的手势。   众人都快步退下,只剩大监一人守在殿外。   大监摸了摸额间的汗,他怎么会看错,陛下是动怒了!   殿内,谭孝吓得痛哭流涕,既不敢说假话,又不敢全然说真话,忐忑支吾道,“草……草民回府……回府后,遇到了建安侯府的庶女楚洛……楚洛勾引草民……”   言及此处,直接一盏茶盏砸过来,砸到他额头处,将他人砸翻,被子也落在地上摔碎。   尖锐的一声,大监在殿外心中吓得一惊。   而殿中的谭孝都顾不得额头上流血的痛,直接吓蒙,赶紧重新跪回,再不敢说一个字的假话,“是草民肖想的楚洛!楚洛没有勾引草民……是草民爱慕建安侯府楚洛已久,一直鬼迷心窍,才做了这些混账事,草民知道错了,草民知道错了,求陛下恕罪!”   谭孝眼泪都吓出来,一面应声一面呜咽。   “朕问你,你回去之后又做了什么事,你要说一个不实的字,朕要你好看!”李彻强压着眸间恼意,想起昨晚楚洛哭肿的眼睛,不敢高声,却从见到他的第一刻起,就泪盈于睫,抱着他一直哽咽哭到最后,李彻心中的怒意就似无处藏去。先前若不是让他跪在外面消气,怕是他一进来就能直接踢死他。   谭孝哪里还敢隐瞒什么事情,“回……回去后,草民让人打死了楚洛的马,告诉建安侯府的老夫人,楚洛勾引草民,越草民私会,引诱草民做苟且之事,好让草民许她正妻之位。草民买通了侍卫,串好口供,侯府的老夫人信了,让楚洛在苑中跪了个半时辰,将楚洛斥责了一通,应是……”   谭孝喉间咽了咽,低声道,“应是……还让人给楚洛验身……”   听到这一句,李彻的脸色已彻底被怒意掩盖。   想起她昨晚哭肿的眼睛,一个字不说,但眼中的委屈,难过,屈辱和不甘,只有抱着他一直哭,一直打落了往肚子了吞。   轻尘死的时候,她一直唤着它的名字。   李彻只觉心中如翻江倒海般心疼,尤其是听到‘验身’两个字,整个人都似窒息般麻木……   他是知晓楚洛在建安侯府的境地难过,却不想竟然难到了这种程度,分明谭孝这些狗屁不通的话,一听就是在鬼话连篇,但听在建安侯府老夫人的耳朵里竟然都会信!   验身这种屈辱,于一个女子,李彻攥紧了指尖,吼道,“你过来!”   谭孝颤抖着跪着上前,李彻一拳将他揍翻在地,谭孝连哭都不敢再哭,生怕再触怒圣意。   “朕告诉你,你日后若是再生了对楚洛的心思,朕就宰了你。”李彻强忍着怒意,“楚洛的事你怎么惹出来的,你就给朕怎么收彻回去,日后再让朕听到任何有关楚洛的风言风语,或是建安侯府的老夫人为难楚洛,朕都算在你头上,你做好吃不了兜着走的准备!”   谭孝顾不得擦拭嘴角血迹,拼命叩首,“草民知道错了,陛下恕罪!”   “大监!”李彻唤了声。   大监入内。   李彻道,“谭孝品性不端,对朕不敬,拖出去掌嘴二十,杖责二十,然后送去给东昌侯。”   大监应声,很快,屋外就有禁军侍卫入内拖人。   李彻是恨不得打死他!   但打死他,楚洛在建安侯府老夫人跟前的污名就留下。他介意的,是她的清白名声竟被谭孝这样的信口雌黄玷.污!   更介意建安侯府的老夫人不分青红皂白得让楚洛受辱!   他是想让侯府老夫人知道什么是打脸!   ***   侯府的马车悠悠在东昌侯府门口。   马车上的帘栊撩起,侯府的女眷们相继下了马车。   楚洛同世子夫人一处下的马车。   一行都晓楚洛的马,昨夜不知什么缘故死了。楚洛哭了一宿,眼睛都哭肿了。小世子知晓轻尘死了,也跟着哭,世子夫人安抚了一路,眼下还在宽慰着。   旁人都不好多打听。   待得众人都下了马车。   世子夫人才上前,同郭妈妈一道,一左一右搀了老夫人。   老夫人的脸色自今晨起就不怎么好,不怎么笑,也不怎么有心思说话,众人跟在老夫人和世子夫人身后。   楚瑶上前,与楚洛并肩,轻声唤了声,“六姐姐?”   楚洛眼睛还红肿着,只朝着她摇了摇头,楚瑶会意应声。   临到门口,侯夫人王氏应了出来,歉意道,“府中有事,出来迎接迟了,姑母别介意。”   世子夫人自觉让出位置。   老夫人脸色是一眼能见的不好,但似是当着王氏的面又不好如此,怕王氏误以为她是因为王氏出来迟了掉脸子,老夫人问道,“府中怎么了?”   王氏轻叹一声,“侯爷和建安侯都回府中,说是陛下圣驾亲至,今日黄昏前后就会来。事出突然,府中早前没有准备,眼下都在忙着此事,不敢怠慢……”   圣驾亲至?不止老夫人,就连老夫人身后的世子夫人,和建安侯府的一众女眷都怔住。 第022章 随侍   老夫人苑中屏退了旁人, 只留了建安侯。   “陛下怎么忽然要来东昌侯府?”老夫人嗅觉敏锐。   “这一点,儿子也没想通。”建安侯沉声叹了叹,端起手中茶盏轻抿一口。   老夫人眉头微微拢紧, “京中纨绔子弟惯来不少,陛下偏偏在朝堂上当众问责东昌侯府管教之事, 我就觉得此事不简单。陛下是给了东昌侯府一个下马威, 也应当是杀鸡儆猴……既是如此,圣驾亲至东昌侯府, 也有些说不过去……”   老夫人是东昌侯府嫁出的女儿, 又是东昌侯的姑母。   心中自然是向着东昌侯和东昌侯府的。   于老夫人而言,谭孝是游手好闲, 不学无术, 贪恋美.色, 但世家子弟之中像谭孝这样的人不少,像谭源这样洁身自好, 又自律的人才不多。   谭孝的举止,在老夫人眼中看来, 若是不触犯建安侯府的礼仪,确实算不得什么。   无非房中多纳几个侍妾, 多养几个外室,这些侍妾也好, 外室也好, 甚是这些侍妾和外室生出的女儿,都入不得老夫人的眼。   这些侍妾外室生出来的庶子庶女不过是嫡子和嫡女的陪衬,心思太多了不是好事。家中的嫡子嫡女才是家族的核心,族中的颜面,言谈举止都需得体妥当。   所以老夫人看来, 谭孝的品性好坏,与他好不好.色无关,只与他做不做得妥当有关。   谭孝同人在凤月楼这样的地方因为一个风月女子大打出手,伤了和气,是不妥,但老夫人认为的不妥,是不应当伤了世家子弟之间和和气,和在明知驻军调任的节骨眼儿上给御史说辞。   建安侯府的老侯爷过世得早,建安侯自幼是老夫人一手教养大的,所以老夫人时局清楚。   自陛下登基,提拔了不少朝中新贵,尤其是军中新贵。   陛下要从世家手中揽权,实行新政,就要有兵权做支撑,所以,国中首先受到冲击的便是东昌侯府这样手握兵权的豪门世家。   驻军将领几年就会轮调一次,就这调任的节骨眼儿上,御史站出来参东昌侯管教不严,朝中的焦点都在东昌侯府的家教上,却没有人多留意东昌侯府的兵权交出了多半。   虽然眼下谭源在军中,似是很得陛下青睐,是军中年轻这一辈的佼佼者。但细思下来,东昌侯府以一个谭源替代了一个东昌侯,兵权削了多半,不得不说天子的计量有些深,也步步走得稳。   天子身后是太傅。   这些前朝手段,没人比得过太傅。   眼下新政阻力重重,陛下是在借削弱东昌侯一事,给国中的世家看。   这也是为何东昌侯会大张旗鼓将谭孝送到王家去的缘由。   陛下若是拿定了注意,东昌侯府若是不表明支持的态度,陛下的手腕会越来越硬。   偏生这谭孝也是个不懂事,又不知好歹的。   若非他出生的时候受了闪失,东昌侯自幼心疼他,惹出这样的事,只怕东昌侯府就要将他除名,以儆效尤。   “还有一事……”建议此处,建安侯也同老夫人提起,“今日陛下在文山行宫见过谭孝了。”   “我听说了。”老夫人应道,她本是想晾谭孝一晚上,看他的反应,再寻谭孝来说洛姐儿的事,但下人是说,陛下身边的侍卫将谭孝领走,说要亲自问问他这段时间的长进。   谭孝早前就不得陛下喜欢,因为谭孝的事陛下当众斥责过东昌侯。陛下此时召见谭孝传递的信号,在老夫人看来,远比楚洛这样一个庶女是不是被谭孝特意算计了来得重要得多。   楚洛早前的确没想错。   为了维护东昌侯府和建安侯府的声名,老夫人是有可能会将她送到谭孝苑中。像建安侯府和东昌侯府这样的豪门世家,嫡女才是维系世家关系的纽带,楚洛这样的庶女不值得两家生间隙。   所以,老夫人的心思都在陛下召见谭孝之后的事情上。   建安侯踱步起身,再次确认了窗外无人,才悄声朝老夫人道,“陛下今日不单斥责了谭孝,还掌嘴二十,杖责二十,不仅如此,陛下还亲自打了谭孝一拳,说是品行不端,对陛下不敬……”   “什么?”老夫人惊讶得从椅子上缓缓撑手而起,足见眸间的诧异。   品行不端,对天子不敬,这可是大罪!   只是掌嘴二十,杖责二十,已算是轻的了!   陛下这也是变相同东昌侯说,这些责罚也就因为谭孝是你儿子,否则论罪细究,哪得这么轻松。   陛下亲自打的一拳便是证据。   老夫人抚了抚心口,“原因知道吗?”   建安侯双手覆在身后,奈何摇头,“谭孝许是会私下同世安提及,儿子没好问,所以才会说,陛下为何要圣驾亲临东昌侯府,儿子也没想明白。早前,儿子是以为陛下摆驾回宫途中本就经过坊州城,想在坊州看看,但坊州府衙人多眼杂,所以选了东昌侯府。眼下出了谭孝这档子事儿,世安这里怕是如履薄冰。”   老夫人也不由叹了叹。   建安侯会意上前,扶了老夫人重新落座。   老夫人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压了压惊,这才叹道,“陛下就算要拿东昌侯府开刀,也不会无缘无故打算到谭孝头上,谭孝肯定是做了什么事情才惹怒了天颜,这个混账,还不知道要给东昌侯府惹多少祸事!这也就是王氏亲生儿子,出生时又受了闪失,东昌侯疼他。若是换成姨娘生的儿子,早就该打断双腿,关进宗祠闭门思过,饿上几日!”   老夫人潜意识里还是替东昌侯府作想。   正在气头上,再一联想到昨日楚洛和谭孝各执一词,老夫人心里就越发堵得慌!   连她都险些被这个混账东西带到沟里去,若不是洛姐儿昨日那般坚决,说宁肯去侍奉清灯,她许是都将她送到谭孝苑中,让她好好看看是不是去谭孝苑中就这么好!   也自己的亲姑奶奶都算计,得罪天颜的事,他怕也不是干不出来。   老夫人越发觉得窝火。   建安侯怕她气道,遂又转了话题,“母亲先别惦记谭孝的事,儿子还有重要的事,事关我们建安侯府,要同母亲商议。”   老夫人转眸看他,也觉先前失态,但又不好同建安侯说起楚洛的事来。   眼下谭孝又惹怒了天颜,她若是再提起,只怕东昌侯在气头上,将谭孝给打得半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老夫人这才不去想了,轻声问道,“怎么了?”   建安侯道,“陛下此番原是准备从文山行宫回京的,眼下在东昌侯府下榻,那便是要从东昌侯府摆驾回宫。正好我们建安侯府也在,怕是要随侍回京,尽臣子本分。”   建安侯倒是提醒了老夫人。   陛下要回京,建安侯也要回京,要依礼数,是当随侍回京!   那便是,这一路都要与圣驾同行……   这才是要事,老夫人回过神来,先前险些被谭孝的是给带偏了去。   建安侯继续道,“此番家中几个姑娘都在,除了嫣姐儿早前入宫拜谒过的,知晓宫中礼数。旁的几个庶女,和三房灵姐儿都未见过天颜,儿子是怕在圣驾面前,行事不周,冲撞了天颜,还要劳烦母亲一次,趁圣驾未至,先给几个姑娘叮嘱一声。基本的宫规礼仪知晓既是,更重要是知晓什么不能做,这一路回京有十余日,不必旁的时候。”   老夫人连连颔首,“还是你想得周全。”   此事才是大事。   ……   听说陛下要到东昌侯府下榻,几个姑娘都叽叽喳喳个不停。   除却楚嫣是建安侯的女儿,逢到年关初一这样的大节,能随建安侯和侯夫人一到入宫拜谒之外,三房嫡女楚灵都未曾有这样的资格,更不说旁的几个庶女。   当下,几人聚在一处,兴奋讨论着稍后能见圣驾一事。只是尚未憧憬片刻,世子夫人和郭妈妈扶了老夫人出来。   见到老夫人出来,外阁间中便安静了。   老夫人将早前建安侯所说之事重复了一遍,又特意强调此事马虎不得,众人这才认真听世子夫人说起宫中的礼仪规矩。譬如圣驾前要低头,不能直视,除非是陛下问话;陛下跟前不可高声,不用“我”这样的字眼;若是遇到递呈,奉茶之事,要双手举过头顶等等……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众人都听得认真,世子夫人目光不时瞥向楚洛,楚洛虽一直坐着,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明显在走神。   从昨晚起,楚洛就时常这幅模样,不知道在出神什么事情。   世子夫人知晓早前的事,又不好特意提醒,临到她跟前,才重了几分语气。   楚洛回神。   一双眼睛还未彻底消肿了,世子夫人微微拢眉。   ***   申时起,东昌侯和建安侯便前往坊州城外迎驾。   酉时一刻,老夫人,侯夫人王氏,世子夫人则领了建安侯府的女眷在建安侯府大门内迎候。   约是酉时三刻,有东昌侯跟前行走侍卫先行骑快马回府,通报一声,“陛下入城了,圣驾正往府上来,请老夫人和夫人准备接驾。”   话音刚落,众人顿觉都紧张起来。   老夫人朝身后的女眷都嘱咐了一声,“都别慌,圣驾跟前要有应有的礼数。”   老夫人言罢,便听街巷处马蹄声和快步小跑的声音传来,很快,骑兵开道,街巷内每隔两米,便有一堆禁军侍卫值守。   大门口,很快便有一身戎装的禁军侍卫鱼贯而入,还是同街巷上一样,每隔两米便有两人在对面值守。   禁军侍卫一身戎装,威严肃穆,又训练有素。   侯府的女眷都纷纷低头,不敢多看。   在这庄严肃静的氛围里,仿佛各个心中才都紧张起来,包括老夫人自己。   稍许,车轮轱轱声伴随着马蹄声在侯府大门外停下,老夫人招呼了一众女眷下跪,低头,世子夫人也扶了拄着拐杖的老夫人下跪。   天子仪仗至。   东昌侯亲自在前方引路,建安侯和大监等人跟在身后。   楚洛同府中旁的姐妹一道,跪在楚嫣和楚灵身后,跟着老夫人和侯夫人一道叩首,“陛下圣安。”   李彻目光瞥过眼前的衣香鬓影,近乎第一眼便认出人群中叩拜的楚洛。   马的视线不好,他从未仔细看过她的脸,却认得她的身影,动作和她的声音,记得她额头和侧颊贴近他的温度……   李彻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心跳声砰砰似是要跃出胸膛,脚下却稍微驻足,再踱步上前,步子一步步逼近。   在众人紧张的心跳声中,李彻伸手,躬身扶起跟前的人,“老夫人请起。” 第023章 影子   老夫人顿了顿, 受宠若惊。   “老身惶恐。”老夫人一面应声,一面起身。老夫人身体健朗,倒不至于真要对方搀扶, 但对方是天子,老夫人却之不恭。   “老夫人近来身体安康?”李彻温声, 看向老夫人的同时, 目光自然而然得瞥去老夫人身后的身影。   他的声音很好听,润泽醇厚如玉石之声, 又低沉磁性恰到好处。语气里的温和, 不似想象中的天子威严,更似世家之间少有走动的晚辈见长辈般。   楚洛没有抬头窥探天颜, 耳中却听得清楚。   老夫人顿了顿, 文帝身后, 太傅和封相等人均在,老夫人是没想到文帝会在如此诚抬举她。   老夫人惶恐应声, “劳烦陛下记挂,老身身子骨康健。”   “老夫人不仅身体康健, 还睿智博通。”李彻笑笑,这才收回了手。   明知是文帝恭维的话, 老夫人听了仍旧红光满面,精神矍铄。   有他起头, 身后的太傅和封相等人自然都开始与老夫人恭维和寒暄, 旁人的注意力悉数都在老夫人身上。   李彻目光微敛,趁旁人的注意力都在老夫人身上无暇顾及,仔细打量起跪在近处的楚洛。   他猜到她会是一身淡色的衣裳,在一众衣香鬓影,秾绸艳丽里一定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他知晓她惯来不希望瞩目。   但越是简单的云鬓微挽,珍珠钗,在周围一片鲜艳明晃的陪衬下,却显得越是青丝如墨,素雅宁静。   她头伏得很低,他近乎看不到她的脸。   唯有隐约可见的白皙耳垂上,坠着的那对翡翠耳环,在她呼吸起伏时,跟着轻轻摇曳着,莫名撩动起他的心弦……   老夫人这处寒暄得差不多,李彻也旁若无视收回目光。东昌侯继续引圣驾入府,又由得先前一幕,侯夫人便扶了老夫人走在圣驾一侧。   建安侯,太傅,和封相等人依次随行。   待得圣驾稍远,世子夫人才起身。   接驾平稳过去,众人心中松了口气,世子夫人转身朝向身后的建安侯府姑娘道,“都起了吧。”   众人或唏嘘,或惊喜,或兴奋得牵起衣裙起身,笑容洋溢在脸上,好奇将目光投向刚离开的天子仪仗投去。   果真见一行人走远,隐隐都有些看不见。年幼的楚眠和楚姗还会踮起脚尖张望,只是都记得世子夫人早前的叮嘱,不敢高声,怕惊扰了圣驾。   待得天子仪仗彻底消失在眼帘,姑娘们才掩袖笑笑,“真的是陛下亲至!”   “还同祖母尊敬说了这么多话。”   “方才都没敢抬头看。”   “幸亏你没有看!冲撞天颜是不敬。”   ……   一时间,众人低声叽叽喳喳,相互交头接耳。   世子夫人轻咳一声,众人才都安静下来,今晚还有接风宴,世子夫人不敢大意,诸多事宜都要再细致叮嘱一遍。   大监并未同仪仗同行。   借故与值守的禁军侍从说话的功夫,目光有意无意投在方才起身的侯府女眷身上。   大监跟随陛下多年,陛下的一个眼神,他大都能分辨出陛下的意图。   陛下甚少盯着一个姑娘看过,更尤其是这样人多的诚。但先前,陛下明显就是拿老夫人做了一个幌子,趁机打量跪在中间的那个侯府姑娘。   大监缓步留在最后,待得见到楚洛起身,抬眸看向远去的天子仪仗时,大监眸间竟不由愣了。   难怪了……   大监摆手唤了一侧的内侍官上前,附耳道,“去打听下,第二排中间的侯府女眷。”   一侧的内侍官应好。   大监这才转身,快步往早前的天子仪仗撵去,仿佛早前的事情没有发生一般。   ……   天子仪仗往正厅方向去,稍后会同太傅,封相,东昌侯与建安侯等人在正厅一侧的暖阁小叙片刻,而后才是正厅中的接风宴。   世子夫人则先领了女眷回了老夫人下榻的东平苑中,“稍后的接风宴,陛下同旁人说话的时候,安静听着。切记在接风宴上走神,跌落酒杯或筷子,打翻盘子之类,这些都需打起精神。如果真的不小心,摔碎或打翻东西,也切记慌神,在原处下跪,我会和侯夫人一道周全。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不要眼睛一直盯着圣驾,也不要一直低头吃东西和饮酒,窃窃私语注意诚和气氛。”   接风宴的时间大致应当一个时辰左右,这么长的时间不可能没有窃窃私语,世子夫人赴过宫宴,心中便都清楚。   下午都已说过一次,眼下是再交待一声,免得出错。   离开时,楚洛特意留到最后,“世子夫人。”   应是有话要单独同世子夫人说。   “今晚接风宴,我能不能不去?”楚洛说明缘由,“我眼睛还有些红肿,怕旁人看了问起……”   世子夫人很快反应过来,不仅如此,她既然你还频频失神,不知在想什么,她若是去接风宴上,许是真会心不在焉打翻东西,或目光望着一处发呆,被旁人看到反而不好。   “我知晓了,我会同老祖宗说,你好生歇着。”世子夫人惯来待她亲厚。   楚洛朝她福了福身,“多谢世子夫人。”   临分开,世子夫人又安抚,“我知道轻尘的死,你心中难过,但眼下,陛下下榻东昌侯府,建安侯府也在,稍后若是回京,定是要一路随侍的,需打起精神来。”   楚洛怔了怔,朝世子夫人应好。   世子夫人是明白人,知晓她心中有数,便未多说。   世子夫人往正厅去,苑中便只剩了楚洛一人。   她是一整日都在出神,出神得想轻尘死的时候留下的那两个字,她不知是自己魔怔,还是中邪了?   楚洛眉头微微皱了皱,怎么都觉得应当是自己错觉……   是她昨日才受了委屈,忽然见到轻尘,轻尘却没了时忽然产生的错觉。   她今日一直频频出神想着轻尘的事,想到那两个是否是她看错的字,和早前那个活泼好动,又通人性的轻尘的身影……   稻香苑就在东平苑附近。   楚洛行至稻香苑门口,却兀得脚下驻足。   ***   正厅内,接风宴起。   厅中人影绰绰,觥筹交错,谈笑声,祝酒声应接不暇。   李彻先前是满心期待,想着在宴上可以见到楚洛,但目光扫过厅中几遍,确认楚洛不在厅中。   李彻微微怔了怔,端起酒杯,便觉味同嚼蜡,只是帝王心性,终究不得这么明显显露,还是在同太傅,封相,东昌侯和建安侯几人说着话,也偶尔会提及老夫人这里。   宴席上言谈甚欢,其乐融融。   但稍许过后,李彻便不怎么想继续在这场接风宴上待下去。   早前希翼甚深,也想着终于能在楚洛跟前堂堂正正露面,眼下,就似忽得全然没有盼头,旁的都索然无味。   甚至……还有些心不在焉。   帝王心思惯来不易琢磨,就算看出些许,也没人知晓何故,更不会点破。   稍许,大监低着头,快步上前行至殿上,朝着李彻恭敬附耳,“陛下,六小姐去了马场。”   李彻端起酒杯的手微微滞了滞,转眸看他。   大监笑了笑,也不解释旁的,只适时低头。   李彻心中跳了跳,淡声道,“朕知晓了。”   大监这才退开。   大监在宫中伺候多年,方才陛下入了宴席,便借着饮酒不动声色环顾了厅中几次,而后眼中就失了眼色。   早前陛下在文山寝殿唤过楚洛的名字,还说过“楚洛”嫁我这样的字眼,先前打听的内侍官回来同大监说起,方才的女眷是建安侯府的六小姐楚洛时,大监眼中明显愕了愕,很快便明白过来陛下先前的举动。   厅中没有楚洛身影,大监使了眼色,内侍官很快探了回来,大监才朝陛下道起。   果真,大监一番提醒后,原本就心不在焉的李彻,更心不在焉了几分。   他指尖轻捏着杯盏,周围的说话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着,思绪都在杯盏中漾起的层层涟漪里,就似心中莫名的蛊惑,丝丝泅开在他心底。   他握了握手中杯盏,一口饮尽,“太傅,你替朕照顾着,有些闷,朕出去走走。”   太傅应好。   见他起身,大监迎上前。有大监在,旁人不好轻易上前。   厅中宴会继续,厅外,引路小厮拎着灯笼走在前面,在挂满灯盏的长廊下穿行。   灯盏内置了青灯,昏黄的灯火在夜空中婉转而温柔,亦如他当下的心思。   马场离正厅不远,出了侯府内去到马场的小门,顿时灯火黯沉了下来,不似早前在侯府中。   但从这里起,李彻其实记得所有的路。   当时他为了能逃出去,将马场打量得清清楚楚,马场其实不大,他能凭印象寻到楚洛在何处。   他那时总是闯祸,马场小厮将他单独关在偏僻马厩里。   马厩被他撞坍过,是后来让木匠重建的,他那时在一侧的大树旁淋了一场大雨……   故地重游,竟恍若隔世,李彻低眉笑笑。   只是再抬眸时,远远瞥见马厩外拎着灯笼屈膝坐着的身影,李彻目光微滞,喉间轻轻咽了咽,朝领路的小厮道,“灯笼给朕吧,朕随意走走。”   领路小厮不敢怠慢,恭敬将手持的灯笼双手呈给李彻。   李彻接过,大监会意,远远跟在李彻身后。   月色清幽,月华铺满了前方的路,李彻手中拎着灯笼,向那日她走向他一般,缓缓走向他。   灯笼的光亮映出他的影子,影子正好投在她身上。   原本抱膝坐着出神的楚洛,缓缓抬眸。 第024章 熟稔亲厚   他手中拎着灯笼, 逆着光,她没第一时间看清对方,但认出是男子身影, 眸间微微拢了拢。   不知都入夜了,谁还会往马场来, 而早前她也让路宝嘱咐过唐叶帮忙看着, 有人来,唐叶不应当不说一声。   略微错愕里, 楚洛压低了眉头, 刚想撑手起身避讳,眼前的一身靛色华服却在她身前缓缓半蹲下, 隔了一段礼貌的距离, 又似是与她齐高。   他是轻尘的时候, 就习惯了与她齐高,看她, 听她说话。   眼下,似是潜移默化, 他的声音润泽醇厚如玉石之声,又低沉磁性恰到好处, “他们说你的马死了,这里是马厩, 你是在缅怀它吗?”   楚洛瞬间僵住。   她认得这个声音!   今日圣驾亲至, 曾在侯府门口同祖母说过话,当时就是这个声音!   是文帝?!   楚洛未敢抬头,慌乱之下,放下灯笼便起身跪下,将头压低, “陛下圣安。”   李彻似是也愣住。   他远远见她坐在马厩前,拎着灯笼出神,他熟悉使然,如轻尘一般上前,但与她而言,他尚是个陌生人,还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更需要避讳的天子……   他唇角微微勾了勾,不想吓到她,但终须有这一日,她要熟悉他,如同熟悉轻尘一样。   “抬头。”他淡声。   楚洛微顿,她没想到文帝会开口让她抬头。   楚洛隐在掌心的手略微攥紧,她不想在文帝跟前露面,同当初不想在谭源跟前露面,便在倒春寒的时候往自己身上浇凉水一个道理……   文帝还不同于谭源,谭源是能避过去的,但若是文帝……   楚洛咬紧下唇。   心思澄澈,如若文帝对她动了念头,那世上没人能帮得了她,家中只会争着将她往文帝的龙塌上送……   楚洛眸间微沉,迟迟没有动弹。   不远处,大监微微拢了拢眉头,这是对陛下不敬啊……   楚洛似是也知晓避不过去,大监迟疑的目光里,楚洛缓缓抬眸看向身前的一身靛色龙袍。   身着龙袍的天子,玉冠束发,五官深邃而精致,眉宇间透着帝王的威严,亦有年轻俊逸和淡然柔和……   楚洛早前未曾见过文帝模样,黄昏前后初次听到文帝的声音,便觉同她想象中的天子不同,好听又醇厚。而眼下,这道声音与身前的一袭帝王气度,风华绝伦缓缓重合,楚洛微微怔了怔,既而淡淡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掩了眸间情绪。   “小马驹才死,没忍住哭肿了眼睛哭,不敢冲撞陛下天颜。”她声音清淡。   伴着清淡的声音,再次微微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夜风中,青丝淡然拂过脸颊,她低着头,灯笼上的光亮映在她脸上,剪影出一抹清淡的,有意遮掩的明艳动人。   似是透着说不清的妩媚绮丽。   李彻本就是想认真看她,眼中的虔诚并未参杂任何杂质,就是单纯的期盼和心底隐隐的欢喜,藏在他惯来平静淡然,掩饰得极好的眸光里。   她方才缓缓抬眸,目光与他对视,他心底还是怦然一动,似是忘了动弹。   他还是轻尘的时候,便同她朝夕相处,他也曾枕在他身上,同他说不会同旁人说起的话。   他知晓她生得很美,所以处处藏拙,衣着素淡,妆容修饰。   饶是如此,他也想看清她。   不是透过轻尘,而是就在眼前,清清楚楚得看清她的模样。   饶是有心理准备,但她在身前,抬眸看他时,他的心跳还是倏然漏了一拍,眼底的平静淡然险些破碎,露出破绽。   —— 是他见过的她。   却比他见过的她更美!   他似是今日才真正看清一隅,不过一隅,却已动人心魄。   她也适时垂眸避开他的目光,不敢多看他的眼睛,怕引起再多的绮丽与暧昧。   两人身前只隔着了两盏灯笼,灯光昏黄而宛转,在清冷的月色的衬得下,份外温馨而暖意。   她没骗他。   她的眼睛还有未褪去的红肿在,是哭过许久,未好,又再哭过。   他忽然反应过来,为何她没去今日的接风宴。   他想伸手轻抚她的眼角,甚至如同轻尘一样,凑近脸颊亲近她,却又怕唐突与轻浮……   他想珍视的她,是在林间能同他置气,肆意拿溪水泼他的她;是山洞里,反复钻木瑞,眸间认真专注,不染一丝尘霜,却在见到火星冒出时,毫无保留在他跟前笑容飞扬的她;亦是跳跃的火苗前,没有芥蒂,在他面前轻解罗裳的她;更是,枕在他身上,同他柔和说着心中的憧憬与欢喜,担忧与忌讳的她……   他也淡淡垂眸,嘴角勾起一抹如水笑意,轻声道,“它若是知晓你这么念着它,它一定很高兴。”   楚洛微微怔住,下意识再次抬眸看他。   他嘴角又微微牵了牵,温和如玉的声音道,“唔,眼睛是肿得厉害……”   楚洛眸间怔忪更甚,诧异看他。   他认真道,“眼周用冰敷小半个时辰,早些睡。”   楚洛愕然。   他轻笑,“回去吧,地上凉。”   李彻言罢,轻声唤了句,“大监。”   大监连忙快步上前,“陛下。”   “走吧,去看看朕的马。”他淡声。   熟悉他的大监,却知他此时怕是心情极好。   大监接过他手中的灯笼,目光自觉避讳过去,没有多看向楚洛,只拎着灯笼上前替李彻领路。   楚洛不敢出声。   一直等到那道身影走远,楚洛才似缓缓回过神来,脑海中皆是先前文帝口中轻声温厚的几句话。似是,并无旁的意图,光明正大看她,亦光明正大同她说话……   楚洛心中莫名一舒,并不像早前那般担心和怕他。   甚至,觉得他人,同听到他的声音一样,都与她想象中的天子不同。   又仿佛,莫名透着些许……说不出由来的熟稔和亲厚?   楚洛心中唏嘘,她早前并未见过天子,是魔怔了。   楚洛深吸一口气,敛了胡乱的思绪,收起目光,拎起手中的灯笼起身。   不远处的路宝快步上前,眸间有些焦急,“六小姐……”   先前六小姐是说口渴,她去饲马小厮那处取水。谁知回来的路上,说圣驾至,不让旁人上前。   路宝心中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等禁军侍卫一离开,便一路小步快跑上前。   楚洛轻轻摇了摇头,安慰道,“没事。”   路宝微楞,但小姐面色尚好,她如此说,路宝宽心,遂又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灯笼。   同路宝一道的,还有唐叶。   唐叶朝楚洛迎上,歉意拱手,“六小姐,方才上头说圣驾亲临,禁军不让小的们出现,所以……”   早前楚洛是说在会在马厩这里坐会儿,让有人来,或有事时,唐叶知会他。   方才文帝亲至,唐叶是惦记着同她说起缘由。   楚洛颔首,微微笑了笑,“无妨,事出突然,谁也想不到,多谢你了,唐叶小哥。”   唐叶伸手挠了挠头,眸间还是歉意笑了笑。   六小姐比府中旁的女眷似是都要和善得多,只是一想到轻尘没了,唐叶心里就似说不出的难过,更何况六小姐一向待轻尘好。   庄子上的时候,他当时是被老夫人叫去问话离开,回来的时候便说轻尘将马厩撞榻跑了。   他愣住。   虽然轻尘早前的确将马厩撞榻过,但那是它当时抽风。   轻尘有时会行事古怪,但很通人性,不会才回来就撞榻了马厩逃走,是被人牵走的。   唐叶爱惜马,也喜欢马,轻尘同旁的马都不同,唐叶尤其喜欢和照顾它。   安葬轻尘的时候,唐叶眼眶红了许久。   轻尘是被人打成那样的。   但打成那样,还是忍着痛回来见主人,这样的马,许是再寻不到几匹了。   所以回到府中,见六小姐眼眶还红肿着,说想单独在马厩处待一会儿,他便一口应下来,谁知遇上了圣驾……   “我先回了。”楚洛的话将唐叶从思绪中托了回来,唐叶赶紧让开路。   临走出两步,楚洛脚下微滞,又转回身来,朝唐叶温和问道,“唐叶小哥,轻尘没了,是你同陛下说起的吗?”   “啊?”唐叶没听明白。   楚洛会意,那不是他。   “没事了。”楚洛笑了笑,继续转身往回走去。   她方才一直以为是唐叶,但若不是唐叶,谁还会同陛下说起?   刚才陛下见她,第一句分明说的就是“他们说你的马死了,这里是马厩,你是在缅怀它吗”。   她没有听错。   路宝见她眸间疑惑,又想起她问的话,轻声道,“方才禁军侍卫有问起过谁在马厩那里,应是陛下亲至的地方都会有人盘查,小姐在马厩处,旁人应是早就问清楚了缘由?”   路宝的话,倒是让楚洛解惑。   “可是,陛下为什么来马场?”路宝还是担心。   楚洛想了想,轻声应道,“他是来看他的马的。”   路宝会意,又忽然觉得,六小姐似是……对陛下,还不如对东昌侯世子芥蒂。   ***   接风宴结束已是晚间稍后的事情,自文帝中途离开正厅,便再未折回厅中过。   厅中一直是太傅在应对。   接风宴结束,东昌侯亲自送太傅和封相等人去下榻的苑中。   建安侯则扶了老夫人回东平苑中歇息。   “陛下早前打了谭孝一顿,今日又有意向母亲示好,这是打压东昌侯府,而提建安侯府,不知陛下心思究竟如何?”   屏退了房中旁人,建安侯眸间凝重道起。   朝中都晓建安侯府和东昌侯府同气连枝,如今陛下这番举动,是有些让人摸不准意图。   老夫人也全然没了早前在正厅中的满面红光,神采奕奕,而是同建安侯一样,神色间一抹凝重,“建安侯府近来未得圣眷,更未做深得圣心之事,陛下忽然如此,我反倒觉得是有处不妥,惹恼了圣意,陛下是动了捧杀之心。”   老夫人言罢,一脸阴沉。   建安侯早前心中便是此意,但应陛下捧高的人是老夫人,所以建安侯还不好在母亲面前说破,怕母亲心底过不去这关。   但既是母亲也心知肚明,建安侯便也不隐瞒了,“娘亲,祭天大典出事之后,府中可是有人私下打听过文山的事情,传到陛下耳朵里,惹了陛下忌惮?”   其实早前老夫人也想过这一条,但一是府中都是女眷在,即便好奇,她早前就叮嘱过,应当没人有这胆子,其二,原本也在东昌侯府内小住,要打听,也是私下里托东昌侯府的门路打听,所以归根到底,传出去也是东昌侯府在打听,未必能这么认到建安侯府头上来。   老夫人摇头,“不应当。”   屋中气氛一时沉闷而压抑,稍许,建安侯又道,“自祭天大典后,府中可出了旁的大事?”   老夫人也正在想此事,旁的事情……   老夫人能想到的便也就是谭孝惹出的篓子一事。   只是此事相当隐晦,同陛下应当没有关系才是,而且,尚未彻底弄清楚,老夫人终究心中还是向着东昌侯府的,便也只是道,“确实是有桩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应当与陛下无关……”   老夫人正欲提起此事,屋外扣门声传来。   老夫人和建安侯都警觉噤声。   老夫人治家素来严谨,如今虽是侯夫人兰氏主持中馈,但府中的规矩和大事都是老夫人首肯的,既然知晓她与建安侯在此处说话,若无要事,是不会有下人来打断的。   “进来。”建安侯吩咐一声。   外阁间的门自外推开,是建安侯身边的心腹家臣管明。   见是管明,老夫人和建安侯对视一眼,管明是府中老人,素来有分寸,这个时候来……   “见过老夫人,侯爷。”管明拱手。   “出什么事了?”建安侯问。   管明这才上前一步,临到老夫人和建安侯跟前,沉声道,“接风宴时,陛下外出去了马场,单独见了六小姐。”   “洛姐儿?”老夫人眸间惊讶。   建安侯也意外。   管明道,“此行往文山祭天,陛下有带那匹叫飞鸿的马同行,眼下来东昌侯下榻,那匹马便养在马场内,有专人照看。陛下应是想去看自己的马,却在途中遇到了六小姐,同六小姐在一处呆了一些时候,一直和颜悦色,而后离开。”   管明言及此处,又低头道,“当时周遭有禁军在,大监也未让旁人靠近,只有一个在不远处准备干草的饲马小厮在附近,使了些银子,饲马小厮说,见六小姐一直低着头,但陛下似是……一直很感兴许得在看六小姐,听不清二人说什么,可见陛下神色亲厚……”   管明点到为止。   光听到“感兴趣”和“神色亲厚”几个字,老夫人和建安侯心中便明了。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复杂。   “洛姐儿怎么会去马场?”建安侯问。   管明道,“六小姐的马死了,六小姐应是去缅怀的。”   见老夫人颔首,建安侯遂摆了摆手,管明退了出去。   “母亲如何想?”建安侯低声。   老夫人脸色晦暗不明,这才道,“早前你问我的府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我还未来得及同你说起,眼下听了管明的话,更觉有必要先同你说起。”   建安侯微微皱眉。   老夫人脸色很有几分不好,“早点洛姐儿的那匹马受惊,载了洛姐儿去了林间单独呆了一日,彻夜未归,第二日才寻到。后来孝哥儿同我说,是洛姐儿引.诱他私会,私下见面成事,让孝哥儿许她正妻之位。但似是因为马受惊,此事不了了之,而洛姐儿同我说,是谭孝故意胡说。”   建安侯眉头拢得更紧。   老夫人继续道,“你早前说起,谭孝挨了陛下一顿打,但谭孝才回府中几日,途中也一直安然无事。方才管明又说陛下在马场单独了洛姐儿,哪能那么巧合,正好一个在马场,另一个便去马场偶遇,还是在接风宴中途去的,避开了旁人……”   听老夫人如此说,建安侯脸色更为微妙。   “若是陛下对洛姐儿有意思呢?”老夫人顿了顿,又道,“洛姐儿一口咬定,当日在林间没有旁人,还说她便是在佛堂侍奉青灯古佛,也不会做接近谭孝的事,她一个二房庶女,平日又不得宠,便是孝哥儿平日胡来了些,但毕竟过去是做东昌侯府正紧的儿媳妇,她为何不愿意?”   建安侯府脸色一变,“母亲是觉得,陛下早就看上了洛姐儿,谭孝惹了陛下忌讳?”   老夫人重重颔首,“许是,那日在林间,洛姐儿不是一人呢?”   建安侯府眸间微滞。   ***   兰华苑中,外阁间的门敞开着。   李彻在外阁间的案几前低头看着奏折。   许是今日在马场见了她,他心情很好。虽然时间很短,说得话不多,但他终于看清她的模样,亦是个好的开始,他眸间淡淡笑意。   夜间的清风静雅,透过外阁间的门传进来,带着苑中三三两两的杏花飞舞。   他低眸看着折子,朱笔御批。   苑中,有轻巧的脚步声传来,他眸间莫名一滞。   他对她的脚步声再熟悉不过,但眼下已是亥时三刻……   李彻眉头微微皱了皱,没有抬头,余光瞥到一袭彤色的鲜艳身影,缓缓上前。 第025章 心动   她惯来不会穿艳色的衣裳, 更不会……在亥时三刻到男子苑中,奉茶。   李彻缓缓抬眸,眸间带着些许凛意。   她穿彤色的衣裳是好看, 云鬓微挽,露出精致的修颈和锁骨……李彻又不傻, 怎么猜不到建安侯府用意?   李彻越看越窝火。   她低头端着茶盏, 临到案几前跪下,纤手端起茶盏举过头顶, 没有置于他身前的案几上, 轻声道,“陛下饮茶……”   熟悉的声音里带着颤意, 连身子都在隐隐打着颤, 同当日见到谭孝同行去千曲时一样。   “抬头。”李彻好似淡声。   其实心头强压着怒意。   比起对建安侯府老夫人恼意, 他更在意的,是当下的楚洛。   楚洛身上颤得更厉害, 缓缓抬眸,眼睛比先前见过时红肿更甚, 眸间强忍着氤氲,鼻尖微红, 不敢不看他,又不敢一直看他的模样, 他心疼到骨子里。   一瞬间, 他起身想砸了身前的案几。   但终是忍住。   他看了看她手中的茶盏,尽量温和的语气道,“朕只饮白茶。”   楚洛微楞,眸间的盈盈水汽似是带着错愕和劫后余生。   李彻微微垂眸,唇边勉强扯了一丝笑意, “去吧,朕让你去的,换杯白茶。”   楚洛眸间眼泪似是再忍不住,豆大的泪珠划下来,喉间轻轻咽了咽,“是。”   待得楚洛离开外阁间中,脚步声又匆忙离开了苑中,李彻的目光一直落在案几上的这杯茶盏上。   敲,大监入内,李彻抓起茶盏直接砸到大监一侧。   大监吓得跪下,“陛下息怒!”   “你不长眼睛吗?”李彻恼意。   苑外那么多禁军和内侍官,又有大监亲自守着,若不是他放的人,楚洛进得来?   大监少有见他如此模样,赶紧叩首,“是奴家擅自揣测圣意,奴家该死……”   大监是见陛下对六小姐有意,建安侯府的老夫人又将人送来,大监只是顺水推舟,谁想到陛下置这么大的气。   但大监心如明镜,陛下这气不是冲他来的,所以认错就是,不必顶撞。   果真,李彻应是仍气不打一处来,随手又砸了几本折子,恼意道,“当真是被人欺负成这个模样,当东西送来送去了!”   大监心头骇然,陛下说的应当是建安侯府老夫人送六小姐来苑中一事。   大监忽然会意,陛下不是不喜欢建安侯府的六小姐——而是不喜欢建安侯府的人,尤其是建安侯府的老夫人,把六小姐当做东西一般,送来给陛下!   想起今日在马场,陛下蹲下身子,同六小姐一处和颜悦色说话,而后回来的一路,似是都在笑,笑得险些撞到树上,他都不敢吱声……   再想起那日陛下梦魇,唤了大半宿六小姐的名字,还有那句要六小姐嫁他的话,陛下早前何曾表露过这种心思……大监终于想明白这其中的不同,建安侯府老夫人这回怕是戳到了陛下的逆鳞上。   大监不禁吞了吞口水,脑海中浮现起今日初到东昌侯府时的,陛下特意扶起老夫人,说的那句“老夫人不仅身体康健,还睿智博通”的话,大监全然想明白了,陛下是早就看建安侯府的老夫人不舒服了。   大监遂噤声。   ……   稍许,等楚洛再折回,已换了一身藕荷色的素雅衣裳。   白茶,是说她穿得艳俗了。   让她换茶,是让她换身衣裳再来奉茶。   让她再来奉茶,是怕她回去,再被老夫人为难。   不知为何,他分明就只一句话,楚洛却都听明白了。   楚洛心中唏嘘。   兰华苑中,李彻瞥了一眼苑外的身影,嘴角微微勾起。   似是先前心中的不悦,在她若有灵犀般的聪慧举动中,统统抛到了脑后。   楚洛本是去外阁间的,但见大监时,大监温和笑道,“六小姐,陛下在苑中暖亭看书呢……”   言罢,伸出衣袖做了请便的动作。   楚洛循声看去,果真见李彻在兰花苑中的暖亭里坐着。   是苑中,不是外阁间。   苑中通透,又有内侍官和禁军侍从在周遭值守,楚洛心中微微舒了口气。   她想的没错。   天子对她没有念头……   不仅没有念头,而且,也不想为难她。   楚洛端着茶盏,踱步上前。   她虽然想不通其中的缘由,但大抵猜了两处。   一处,陛下好马,听说她因为自己的马死了,便在马场哭,陛下对她有几分好印象,也在马场同她说了几句安慰话,所以不想为难她;第二处,陛下今日其实根本不用这么抬举祖母,他是看不惯祖母,所以捧高,因为看不惯祖母的行事,所以也连带着不想为难她。   这些自然都是她的猜测。   苑中的屋檐下挂了灯盏,暖亭在苑中,屋檐下的灯火到此处只有些许昏暗的亮光。   暖亭的石桌上,置了一盏青灯。   李彻似是正有闲情逸致,于暖亭中,借着青灯看书,没有再看早前外阁间中堆积的那堆奏折。   楚洛这回只是悄声将茶盏奉上,没有再像早前一般开口说话。   文帝既然早前没有为难她,那现在也不会。   李彻果真没有抬眸,只是一手握着书卷,一手端起她方才才递上的茶盏,轻抿一口,目光盯在书册的文字上,没有特意移目看她。   楚洛似是最后一丝芥蒂也都放下,眸间淡淡立在原处,全然不似早前那般,眼中都是惧怕……   “坐吧。”李彻放下茶盏。   随着茶盏放下,口中幽幽道起,“朕知晓你要应付老夫人,朕也不想她再塞人来苑中闹腾,你迁就坐一会儿?”   说到最后那句“迁就坐一会儿”时,正好抬眸看她。   楚洛微怔。   他的目光似是带着某种莫名的熟悉,但她一时想不起来,只觉眼前身着龙袍的天子,似是真的同她早前想象的大不一样……   也同旁人大不一样。   不知为何,他一语戳穿,又轻声调侃的语气和模样,楚洛心中并不生厌。   反而,觉得天子的平易,亦如早前在马场,叮嘱她用冰敷眼眶,勿坐在地上冰凉……   她在李彻面前如临大敌一般的拘谨,似是也因为他风轻云淡调侃的一句话而渐渐淡了去。   楚洛朝他福了福身,而后在他对面的石凳前坐下。   暖亭中的石桌不宽,楚洛在李彻对面落座,其实离得不远。   李彻继续一手握住书卷,另一只手将另一本书册递到她面前,淡声道,“若是明日问起来,就说朕让你标注书册,标注到很晚。若是再问,你就让她来问朕……”   楚洛接过书册时,嘴角莫名勾了勾,虽不明显,却是真笑了。   李彻目光瞥过,唇边也微微勾了勾。   这似是他回来之后,第一次见到她笑。   她笑起来很好看,他一直都觉得。   眼下才知道轻尘看到的好看,和他看到的好看,竟全然不同……光是唇畔轻抿时的娇艳欲滴,都让人失神……   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将心中暧昧的念头压了下去。   两人就这么邻坐着,在暖亭中一道看书。   李彻是一面看书,一面饮茶。   楚洛则是在认真看书,但凡看到早前李彻说的要标记的地方,就握笔批注和标记起来,一丝不苟的模样,在桌面青灯的映射下,显得尤其专注好看。   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怎么会知道钻木瑞?   他知晓她看过书应当不少。   而且不仅看过,早前应当还好奇照着做过,不止一回,否则当时不会那么笃定自己一定能升得起火,也不会在火星子被他吹灭之后,还是淡然继续……   这些事情,她应当都悄悄做过。   她看似中规中矩,行事低调,实际上暗地里的鬼主意一定不少。   思及此处,李彻笑笑,也不戳穿。   她就在他身侧,哪怕是坐着不语,他都心生愉悦。   做轻尘的时候,他大多时间都在马场的马厩中,每次听到她脚步声,似是都成了他每日最大的盼头。无论是心中盼着想见她,还是盼着能逃回去的希望,两者,其实都重合在一处。   他习惯了盼她出现。   亦如同眼下……   楚洛真在他身侧认真看书,他也收起思绪,同样凝神翻着自己手中的书册。   时间就在简单融洽中很快过去。   李彻看得入神时,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觉得茶凉了,又忘了是楚洛在一侧,随口吩咐了声,“换茶。”   楚洛顿了顿,很快意识到暖亭中只有她,遂而放下书册起身。   李彻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见她背影往大监处去。   大监给她指引,她朝大监福了福身。   大监惯来是人精。   楚洛朝他俯身,他干脆领了楚洛直接去。   李彻低眉笑了笑,似是暖亭中还有她身上清淡的檀木香气。   ……   等楚洛折回,重新将茶盏放在李彻跟前。   李彻也刚好想将书册放下,正好伸手放在同一个位置,两人都没料到对方会放在此处,最后是李彻手中书册打翻了茶盏,差盖顺势倾倒,滚烫的茶水全然倒在李彻衣襟上。   楚洛却未烫到。   楚洛眼中慌乱,“陛下。”   李彻是被烫到,滚烫的茶水让衣襟贴上胸膛,他不由伸手拈了拈衣襟,而后抬眸想同她说无事。   楚洛却也敲低头,刚开口说了一个陛下的“陛”字,两人的额间便正好轻触到一处。   两人都全然愣住,一时忘了动弹。   夜风清雅,彼此的呼吸似是都近在跟前,呵气幽兰,清风拂起她的青丝,又敲不好拂在他侧颊,两人都觉察到。   楚洛心中莫名跳了跳。   李彻喉结轻轻咽了咽,分明怦然心动,心跳不可抑制得加快,但这一刻,两人间的暧昧绮丽似是陡然升华。   目光流转间,李彻凑近了些,他是想亲她的,临到近处,却温声道,“回去吧,朕也乏了。”   楚洛怔怔起身,转身离开苑中,没有再吭声。 第026章 提点   楚洛不知这一路怎么回得稻香苑。   心猿意马, 想得全是方才最后一幕,文帝抬头,两人额间正好轻触, 似是都愣住。   她并未同旁的男子如此亲近过,当时怔忪, 不知所措。   这么近的距离, 她心跳是加快,也不知要怎么办, 也忘了收回目光。而他眼中的深邃幽蓝, 亦让她恍然魔怔,以为……他要凑上亲她……   她忘了动弹。   四目相视里, 他最后温和开口, 委婉让她离开。   他顾及了她的颜面, 亦保全了她体面……   耳房中,水汽袅袅。   楚洛仰首靠在浴桶边沿, 眼中懊恼,便阖眸用手臂遮挡住眼睛, 心中嗟叹道,她怎么会在那种最不该出神的时候出神?   陛下本就不喜欢祖母将她送到他跟前, 自然,也不会喜欢她亲近他的举动。   但她不是刻意亲近, 更不是攀附……   楚洛觉得懊恼, 有种跳进黄河也解释不清的苦恼。   她应是惹了天子不快。   但她也应当幸运得熬过了这一关。   文帝应当不会再多见她了……   楚洛眸间微沉,修长的羽睫轻轻颤了颤。   不由想起在马场时,他蹲在离她不近不远处,手中拎着一盏灯笼,温和同她道, “它若是知晓你这么念着它,它一定很高兴”,“眼周用冰敷小半个时辰”,“回去吧,地上凉”……   会这么待她的,从来只有一个二哥……   这一路到东昌侯府生了这么多事,她想早些回家中见二哥……   临末,她思绪还是想起兰华苑中最后那一抹怦然心动。   楚洛微微睁眼,应是她从未同旁人如此亲近过……   ******   兰花苑中,李彻在暖亭中坐了许久。   手中握着先前那枚茶杯,反复看着,脑海中都是先前两人亲近的一幕。   她早前也这般亲近过轻尘,在他还是轻尘的时候,他当时只想亲近蹭她,但这方才那一刻,他动了想亲她的念头……   但他若是真亲了她,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便等同于他要了她。   他是要她。   但他同样尊重她。   如同早前他还是轻尘的时,她会将马鞭放在一处,上前同他说话;在旁人都视他为特立独行的灾星,将他单独关在马厩中时,只有她会尊重他,尽最大所能包容他。   他心中有多期盼今日在东昌侯府见到她!   那种期盼无法言喻。   但他尚未来得及欢喜同她的‘初见’,夜里,便有人将她当作暖床的玩.物送来他面前……   想起那双哭肿的眼睛,身上瑟瑟颤抖着,不敢看他,又不敢全然不看他的模样,她心中当有多怕……   李彻眸间黯沉。   若今日在兰华苑的人不是他,而是旁的权贵……   思及此处,李彻握住茶杯的指尖攥紧。   老夫人和东昌侯府这里,是该让大监去提点提点了……   ******   翌日清晨,楚洛早起去东平苑中定省。   外阁间中,侯府的姑娘叽叽喳喳议论的都是圣驾之事,还有在憧憬不知今日有没有机会见到天子真容的。   楚瑶也在其中,说她昨日偷偷瞄了瞄陛下的靴子。   众人顿时睁大了眼睛,好奇得见她比划着,有模有样分析道,如果靴子这么长,那天子应当有这么高……   旁人一面认真听着,一面被逗笑。   楚嫣是见过文帝的,托腮笑着,“早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聪明?”   那便是猜对了。   楚洛原本心不在焉,但听到楚瑶开始猜测文帝的身高,相貌,声音时,她都能在脑海中逐一生出对应的浮光掠影,他不仅有这么高,而且,眼中若深邃幽兰……   楚洛脑中的印象莫名得越来越具体,最后定格在他朝她凑近时候……   楚洛微怔,继而低眸,慢慢得刻意不再听旁人说起文帝。   ……   祖母昨夜让她去兰华苑的事应当隐晦,府中姐妹都不知晓,她亦没有难堪。只是在郭妈妈扶祖母到屋中时,她无可避免得想起她昨夜跪在祖母面前,给祖母磕头,说她不想去时候的场景……   也记得祖母那句冰冷的,你是自己去,还是我想别的法子‘让’你自己去?   她不想失去最后的尊严,才会哭红了眼睛,端着茶盏到兰华苑。   她跪在兰华苑中,心是怕的,也是死的,直至那道温和的声音让她去换一盏白茶。   楚洛微微敛眸。   昨日之前,她一直幻想着只要她在府中中规中矩,诸事不争不抢,祖母总是会心软,做主安排一门好亲事给她。   但昨日之后,无论是早前的谭源也好,后来的谭孝也好,甚至昨日的文帝也好,都让她清楚得知晓,在祖母眼中,只有侯府的嫡女才是侯府的掌上明珠,而她,是一个为了家族利益可以随时送出去的姿色出众的庶女……   她心中反倒澄澈,也轻松。   老夫人的目光瞥了她一眼,旁的并未显露,楚洛装作不察。   临末了,老夫人叮嘱她留下。   旁人都意外,祖母似是很少单独留楚洛,不知道什么缘故?   楚洛却心知肚明,昨晚的事,祖母总是要问起来的……   既然要问,索性说得通透。   屏退旁人,老夫人连世子夫人和小世子都打发了走,只单独留了楚洛跪在屋中说话。   屋内,只有郭妈妈一人伺候着。   老夫人也不拐弯抹角,“昨晚是在兰华苑待了多久?”   楚洛应道,“个半时辰。”   老夫人怔了怔,故作镇定问道,“陛下对你还好?”   楚洛低声,“陛下在苑中看书,让我在苑中替他标记书册。”   “只是看书?”老夫人脸色变了。   楚洛颔首,没有抬头。   老夫人拢眉,似是不信,“那为何中途会回去换衣服?”   老夫人先前想得是,许是天子沉溺欢好,食髓知味,放她回去了之后,又让人将她召来,又重新幸了一回。但洛姐儿却说她同天子在苑中看书?   楚洛淡声应道,“陛下嫌衣裳颜色艳俗,让我回去换身衣裳。”   老夫人脸色都变了。   陛下口中的‘艳俗’二字用在这里,就绝非简单的“艳俗”的意思,应是,指桑骂槐……   老夫人心中紧了紧,颜面上有些挂不住,遂继续问道,“看了什么书?”   楚洛特意顿了顿,缓缓抬眸,谨慎道,“陛下不让说起,还特意嘱咐我小心说话,仔细了脑袋。”   听到此处,老夫人和郭妈妈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分明是天子不想让旁人窥得其中之事。   陛下是知晓会有人问起,才特意交待楚洛这般说的。   陛下哪里会不知道楚洛是自己送去的?老夫人脸都绿了,陛下是特意说来告诫她的。   这已是极重的话,老夫人有些坐不住,但楚洛面前,又不想失了仪态,定了定神,又问道,“陛下要你了吗?”   问得如此轻巧,似是问用过了一张白纸,一件衣裳……   楚洛喉间轻咽,“没有。”   老夫人恼火,“那他为何留你?”   楚洛似是忽然‘怔住’,继而道,“陛下说,我回去会被祖母责骂,祖母许是还会送旁的人来,他嫌闹腾……”   当即,老夫人的脸色便彻底挂不住,惊得直接从椅子上了起来,脸色慌乱着……   楚洛微微楞了愣,到现在,才意识到文帝这两句话在旁人听来说得极重,极威严有力……   老夫人不好说什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恼意道,“出去吧,定是你这长相让陛下觉得我们侯府送了轻浮之人去,有失稳妥……”   楚洛隐在袖间的手死死攥紧,鼻尖微红,眼中却已经没有眼泪会再打转。   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不是自己。   只是老夫人话音刚落,外阁间外便有脚步声响起,继而是建安侯同东昌侯、大监一道推门入内。   楚洛跪在外阁间中,尚还来不及退出去,大监眼尖,却还是朝主位上的老夫人行礼道,“老夫人安康。”   老夫人脸色有些尴尬,遂唤了楚洛起身。   大监才似见到她一般,上前问候,“六小姐也在?”   老夫人愣住。   “那正好了,也无需奴家再走一趟。”大监朝她拱手行了行礼,“六小姐昨日帮陛下标注的书册,太傅看过了,夸六小姐的字迹清秀好看,注释也清晰,太傅很喜欢。陛下让奴家来同六小姐说一声,陛下让六小姐这几日好好呆在侯府苑中,哪儿都别去,专心替陛下将这几本册子的批注都弄了,弄好了,陛下要过目。”   大监的话一出,老夫人和建安侯脸色顿时一红。   洛姐儿怎么会有机会帮陛下标注书册?   陛下昨日黄昏前后才来,那就是……   东昌侯亦心知肚明。   但老夫人和建安侯脸色尚未缓和,大监又道,“哦,对了,陛下还说,折页的几处是他早前记错了,已经改过了,让六小姐务必先看看,然后再批注后面的册子,不然教的人不好好教,学的人就被带歪了。”   老夫人脸上顿时青一阵,紫一阵。   楚洛未及反应,大监身后的内侍官便上前,将厚厚一大摞书册放在她怀中。   楚洛倏然会意,她这几日是出不了苑中了,祖母不敢寻她,她也不必再见祖母脸色行事。   只是,侯府中从不曾有人这般怼过祖母,却一个字都没有明说。   楚洛心底莫名微暖。   大监言罢,似是同她这处才算交待完,才又转向老夫人处,老夫人脸色当即煞白。   大监果真朝她拱手,老夫人心底忽觉有些梗塞。   大监和颜悦色,“陛下说,还未好好谢谢老夫人的好意呢,老夫人送的东西太过‘重’,陛下不好夺人所好。”   这回,老夫人是整张脸都彻底紫了。   “老……老身……”当着东昌侯的面,老夫人险些脸色全然挂不住,一张老脸无处安放。   大监却又打断,“陛下说了,这檀香木还请老夫人留下。老夫人对檀香木有研究,等陛下风寒好了,再来寻老夫人请教。”   老夫人脸色已比猪肝色还要再难看上一些。   说的是檀香木,但实则是告诉她,不要有下次,让他亲自问她……   老夫人平日里最要颜面,当下,一张老脸却似是当着东昌侯,建安侯和楚洛的面被反复掌了好几次,但一句重话都没说,却句句又都是重话。   最后,东昌侯解围,“陛下风寒早前不是好了吗?”   大监叹道,“谁知道呢,陛下从今晨起就咳嗽不止,太医也来看过,说怎么风寒突然加重了,一问起,才猜测是陛下昨夜在苑中吹了许久的风所致,太傅还问陛下为何在苑中吹风……”   老夫人只觉整个人又有些不好了。   好在大监低转了话题,“陛下才将好,这风寒渐重,太医也头疼。”   楚洛心中忽得一沉,眸间微微滞了滞,风寒渐重,是不是……昨晚那杯茶水泼的? 第027章 醋   文帝再次在东昌侯府病倒, 听太医的意思,似是风寒加重。   厉害得时候,从晨间咳到夜里也无法入睡, 第二日许是又好些,第三日又发起烧来, 反复无常, 太医都焦头烂额。   前几日分明还好好的,却病来如山倒。   文帝在兰华苑内静养了四五日。   期间除了太傅, 封相之外, 便是建安侯和东昌侯来看过两次。   隔着帘栊,闻见屋中都是药味。   帐中之人不时咳嗽, 听起来是很不好。   李彻一面咳嗽, 一面朝东昌侯叮嘱, “朕风寒病重之事,事关机要, 府中一个字都不能朝外人透露。”   东昌侯领旨。   等文帝病倒的消息在朝中传开,私下不乏有议论声, 陛下这场风寒怎么这么严重?   但议论归议论,朝臣大都听听便是, 有太医在,许是反复的时日长些, 可朝中之事, 陛下倒还都在亲自看着,只是人不在京中,早朝暂歇了。   唯有心怀不轨之人,在猜测文帝可是伤势恶化了?   文山文帝确实遇刺,许是伤势比听到的更严重, 否则不会连京都不回,才在东昌侯府露面,紧接着便悄无声息了……   太傅单独留下的时候,李彻才从帐中缓缓坐起,叹道,“太傅应当每日多些时候来同朕说话。”   他前两日还能批批奏折。   这两日“病得严重”,便只能“卧床”……   太傅笑,“陛下龙体欠安,应当多卧床休息,老臣若呆的时间太长,反倒不妥。等过两日好些了,陛下再去马场也不迟。”   李彻眸间微滞,转眸看向太傅。   太傅不会无缘无故提马场。   果真,太傅低头笑了笑,“听闻建安侯府的老夫人,前几日送了孙女来陛下苑中?”   李彻恼火转眸,“大监……”   大监连忙躬身,无辜道,“陛下,真不是奴家说的……”   太傅低眉笑笑,朝大监摆了摆手。   大监恭敬退了出去。   太傅笑道,“前几日陛下让大监去提点老夫人,建安侯后脚便来了老臣这里,说陛下自登基之前,便一门心思赴在朝政上,后宫一直无人,朝中都纷纷担心皇室开枝散叶问题。敲前几日,他听说陛下在马场遇到六姑娘,同六姑娘说了许久的话,六姑娘本就相貌出众,建安侯遂以为陛下对六姑娘有心思,这才安排了早前的事,却不想无心惹怒了陛下,连带着老夫人被陛下提点……”   李彻眸间淡淡,“建安侯是个极聪明人,知晓如何将厉害关系撇清,更知晓他如此说,太傅定会来朕跟前,替建安侯府和老夫人说情。”   太傅低眉笑笑,“建安侯有一句话没说错,陛下身边是当有人了,即便不是建安侯的女儿,也应当是旁人。”   李彻抬眸看向太傅,认真道,“不,太傅,朕很喜欢楚洛,朕想接她入宫。”   ***   一连五六日,楚洛都在苑中潜心标注书册。   大监拿来的书册不少,高高一摞,她这几日都未出苑中,就连这几日在祖母跟前的晨昏定省都免了。   早前大监的一番话,说得祖母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她去晨昏定省也是给祖母添堵,祖母也不见得会让她舒服,这几日气头大的时候,她正好避了过去。   有时楚洛都不知道,文帝是不是连这一段都猜到了,所以才让她在苑中安心抄书的。   但也由得早前的事隐秘,祖母不好同旁的姑娘说起她在做什么,众人只道她在似是在替太傅抄书之类,虽不知太傅为何要让楚洛抄书,但祖母既然默认,旁人也没有多问。   这几日,反倒是她在侯府难得清闲的几日,只用静心批着书册,不用担心旁的事情。   只是听闻文帝大病一场,这几日病得越来越严重,连带着府中上下都有些紧张。   她心中也越加忐忑,一直惦记着,不知是不是不小心打翻那盏茶盏的缘故……   批书册的时候,她都有些心猿意马。   ……   第七日上头,楚洛终于批完书册。   大监早前是说,她若是弄好,就送到兰华苑。楚洛特意挑了午后,人少的时候,捧了书册到兰华殿外,交给内侍官,“烦请呈给陛下。”   前几日,内侍官便见过六小姐来苑中,内侍官也见大监对六小姐恭敬有佳。   宫中,最不乏的便是察言观色,上行下效。   内侍官连忙恭敬应好。   待得她把书册全部放到内侍官手中,楚洛还是瞥目看了眼苑中,犹疑之际,正好大监路过,“六小姐?”   楚洛福了福身,“大监好,书册我方才转交给内侍官了。”   大监意外,“这么快?”   他是记得陛下给了满满一大摞,应是要把这十余日一道挨过的,却不想这才第七日上头。   楚洛颔首。   她其实是想着早些批注完,好借着送书册来兰华苑的时候寻大监打听,文帝是不是真的病得有些厉害?   她尚未开口,大监却温和笑道,“陛下早前还说,六小姐若是来送书册,便让奴家带六小姐去苑中候着,他看过之后,六小姐再走。”   大监话音刚落,先前进去送书册的内侍官快步撵了出来。   见了楚洛还在,似是松了口气,“陛下刚刚醒了,见了书册就问六小姐走了吗?”   楚洛眸间微滞。   ……   大监入内通传。   内侍官则领了楚洛在苑中的暖亭处等候。   暖亭并不陌生,她早前同文帝一处,在暖亭中批过个半时辰的书册……   楚洛微微出神。   稍许,大监出了屋中,领了楚洛入外阁间内。屋中有很重的药味,又似是为了掩盖这股药味,点了檀木香。   楚洛心底莫名沉了沉。   外阁间的小榻外用幔帐隔开,透过幔帐,依稀能见到文帝倚坐在小榻前,手中握着书册。   也看到,文帝的目光朝她转来。   “楚洛见过陛下。”她跪在幔帐外。   “起来吧。”李彻的声音温和,又似是因为“病着”,格外轻声,听起来,似是在同亲近的人说话一般。   楚洛微微垂眸,修长的羽睫眨了眨,掩了眸间错愕。   再抬眸时,正好见李彻自内掀起幔帐,楚洛忘了移目,他的目光敲与她相遇。   四目相视里,李彻嘴角微微牵了牵,温声道,“是特意来谢朕的吗?”   楚洛愣愣点头。   李彻眼底笑意,竟带了几分暧昧道,“想怎么谢?”   楚洛微讶。   ……   回苑中的时候,楚洛似是都还有些恍惚。   她今日在兰华苑剥了许久的葡萄。   文帝就在她一侧。   她小心翼翼剥一个放碟子中,他便吃一个,一面‘认真’看着她早前批注好的书册,似是心无旁骛,只是在她剥得实在有些慢的时候,会转眸看她。   她赶紧剥快些。   文帝便笑。   只是笑也不出声。   两人其实都没怎么说话,除却文帝会问她,这一处为何这么批,她说理由。   如此,她在兰华苑中剥了小半个时辰的葡萄……   临末的时候,文帝头也未抬,只吩咐了声,“明日这个时辰再来。”   她怔住。   她今日只是想来看看他,见他无事,她其实……   文帝抬眸看她,嘴角微微勾了勾,“还是你挑时辰?”   “……”   ***   翌日,她还是晌午过后来。   文帝依旧是在看她批的册子,她这回却是剥了小半个时辰的橘子。   第三日依旧是葡萄。   第四日又是橘子。   楚洛很快反应过来两件事。   其一,文帝要么裁了,要么,从一开始就没病。   其二,文帝挑食。   大监送来的水果,其实多半都进了她腹中……   到第七日上头,她批注的书册文帝都已看完。   文帝没提她再来的事,楚洛也没有再去兰华苑,文帝也没有让人再来寻她。   仿佛早前真的就是让她谢他,不必日后挂在心上。   剥了几日水果后,便也两清了。   午后的阳光,依旧慵懒落在窗前,楚洛频频走神。   楚洛伸手推着跟前的不倒翁,不倒翁又弹了回来,楚洛再推,他又再弹了回来,周而复始……   直至楚瑶来了苑中,牵着她去看炫彩。   炫彩是楚瑶的马。   和轻尘不同,炫彩是匹高大的小马驹,身形很漂亮,毛色也很好看,所以才取了炫彩这名字。   楚洛的马死了,之后她便一直心情不怎么好。   前些时候听说她在给太傅抄书册,祖母不让旁人打扰,这几日午后,她似是都不在,今日楚瑶才拽了她,牵了她马场中,将手中的马鞭塞到她手中,笑眯眯道,“六姐姐,以后炫彩既是我的马,也是你的马,你就当它是轻尘吧。它虽然没轻尘聪明,但是比轻尘听话啊!”   难得楚瑶有心,楚洛笑了笑。   李彻原本正同佟林一处在马场踱步说着话,抬眸时,正好见到楚洛手中拿着马鞭,行至那匹叫炫彩的马跟前。   她上前轻轻抚了抚炫彩,而炫彩也听话靠近。   午后的阳关正好照在她侧颊上,剪影出一道好看得轮廓。她笑了笑,伸手抚了抚炫彩的鬃毛,炫彩果真更靠近了她。   她笑了笑,也未躲开。   李彻顿时心底不知哪桶醋打翻了。 第028章 墨水   这一趟, 李彻醋得实在有些厉害。   他是觉得,他在楚洛眼中应当是不同的。   楚洛说过他通人性,也会同他亲近, 但见楚洛同那匹马逗笑,也伸手抚上那匹马的鬃毛, 那匹马上前蹭她时, 她也没见躲闪,反而眸间笑意更浓, 似是也同那匹马嬉戏到一处……   李彻心底的醋意都不知道打何处骤然涌了起来, 一直酸到了骨子里。   眼见楚洛轻抚那匹马的模样,他都能想起她纤细又温柔的指尖, 还有她指腹上特有的温和与暖意, 她素手抚上他身上的每一处, 都如同一抹清酿一般,顺着肌肤渗入四肢百骸, 让他心底安宁和踏实,他会不由轻扫着马尾, 也会惬意上前去蹭她的手和脸,甚至贴近她颈间去……   李彻脸色微红。   她会用侧颊贴近他脖颈和额间, 张开双臂拥他,呼吸间的呵气幽兰, 亲厚又温暖。在林间的山洞里, 她就枕在他身上入睡,踏实而安宁。   他变回来后,她都没有主动亲近过他……   却去亲近其他的马!!   他才死几日?!   她心就这么大?   看着那匹马同她‘亲昵’(其实并没有)在一处,李彻一张脸似是酸得都要挂不住,一幅羡慕, 嫉妒,懊恼,还义愤填膺的模样,直接将一侧的佟林看懵了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这幅模样应是在看情敌才是。   而后便见李彻转身,酸溜溜得语气道,“这里乱七八糟的马太多了……”   “……”佟林嘴角抽了抽,赶紧跟上。   ***   自马池来,李彻一直在暖亭里,一面看着折子,一面拢着眉头。   不远处,大监同内侍官一处并排站着,两人都歪着头,目光直勾勾看着李彻。   内侍官轻声道,“师父,我觉得陛下这趟从马池来,心中似是有事。”   大监挑眉看他,“怎么说?”   内侍官道,“陛下看似聚精会神,心无旁骛,但仔细看,陛下其实看着看着便明显目光空滞着不动了,还有那杯茶,端起来两次,都忘了喝又放下,以为自己喝了,又继续看,一定是心里在想事情……”   大监伸手推了推他的头,“臭小子,上道了。”   内侍官笑笑,“师父教的好。”   话音刚落,暖亭里的声音传来,“换茶……”   “快去!”大监推他。   内侍官连忙上前。很快,内侍官端了茶盏折回,置在石桌上,刚要离开,李彻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眉头便微微皱了皱,“这是什么茶?”   内侍官赶紧低头,“回陛下,兖州白牡丹。”   李彻淡声,“朕什么时候要了白牡丹?”   内侍官嘴角抽了抽,似是一幅有些话不知当不当提起的为难模样,李彻皱眉看他,内侍官揣摩道,“陛下,早前不是六小姐说要换白茶,而后,六小姐就换了白茶吗?”   而后陛下就一直“病了”,临到今日才好。内侍官今日特意端了白茶来,陛下自己也都喝了一整晚了,莫不是,先前心思不在此处,所以一直没有察觉?   内侍官尬笑,又不好戳破陛下在出神一事。   李彻明显眸间滞了滞,想起十余日前,楚洛来苑中奉茶的事……   李彻恼火看他,那是他让楚洛回去换……   李彻又不好明说。   大监见状不对,连忙上前,朝内侍官使了使眼色,内侍官赶紧退到大监身后。   大监上前,李彻的目光才看向他。   大监光瞥了一眼桌面上茶盏,当即便会意,遂而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都是奴家自作主张……”   大监自幼伴他,亲近不必旁人,李彻知晓这是大监在替自己徒弟开拓,而身后的内侍官吓得脸色有些白,李彻微楞,继而温声道,“朕又没说白牡丹不好。”   大监和内侍官似是都舒了口气,离远些的时候,大监才朝内侍官低声说道,“陛下跟前伺候,光有小聪明不行,你得知晓陛下心思,这白茶,是你当送的吗?”   内侍官不解。   大监叹道,“你呀,还缺些火候,日后,同六小姐相关的事情,都慎重。”   内侍官似懂非懂的点头。   而暖亭处,李彻继续低头看着折子,只是先前一盏茶的插曲,他满脑子都是楚洛的事,目光凝在杯盏上的层层涟漪处,似是再也静不下心来。   稍许,他收回目光,将折子放回了原处,轻唤一声,“大监……”   大监一听,赶紧噤声,不同内侍官再说了,折回了李彻跟前,“陛下吩咐?”   他幽幽抬眸,“去把楚洛叫来。”   大监眼睛都瞪圆了,陛下,似是头一回主动要见六小姐。   这……   李彻应道,“就说早前的册子太傅看过了,随意挑两本出来,说有问题,让她在太傅苑中重新批,批完了再走。”   “是。”太监应声,没有多问。   两本册子,应当批一宿也批不完。   但陛下心思也不好妄自揣度,大监只管照做。   大监去苑中寻楚洛的时候,楚洛才沐浴更衣出来。   早前在马场同楚瑶一处骑了马,刚沐浴更衣完,大监便来了。   “六小姐,太傅看了早前的册子,有两本有些问题,太傅着急要用,请六小姐去趟苑中重新批一次,书册有些厚,怕是要到今晚稍晚些了。”大监自己都说得心虚。   楚洛愣了愣,这些册子应当都是文帝逐一看过的才对?   怎么会……楚洛羽睫轻轻眨了眨,又想起文帝早前确实是同她说过,他先看,晚些再给太傅,许是太傅这一关没过。   朝中都说太傅是严谨的人。   楚洛歉意,“太傅可有说哪里有问题?”   大监想死的心都有了,却还是一脸温和笑意道,“哟,六小姐,太傅这就没同奴家说起了。”   楚洛莞尔,“那有劳大监稍等,我取些东西就来。”   大监应好。   等楚洛撩起帘栊去了内屋,大监心中才唏嘘一声,陛下跟前的差实在不好当,今日太傅分明就去了坊州官邸,怕是夜里都不一定能回侯府来。   陛下是自己想见六小姐,又不想让六小姐看出来,绕这么大个弯,无非就是想见人家一眼,同人家多呆些时候……   大监思绪间,见楚洛出了苑中,拿了一件博披风,应是怕夜间风凉的缘故。   大监这才领了楚洛往太傅苑中去。   太傅住的梅新苑同女眷这边的苑里离得远,但同兰华苑离得近。   梅新苑在去往兰华苑的路上,楚洛不由想起了前几日,每日午后去兰华苑的场景,出神时,便已到了梅新苑。   太傅不在,苑中清静,只有侍奉的宫女会入内给她奉茶。   楚洛循声道谢。   宫女笑笑,对她印象很好。   梅新苑内的东暖阁是腾出来做书房的,内里置了案几,案几的台面很宽敞,笔墨纸砚整齐排列,一丝不苟,足见太傅是严谨之人,楚洛眸间微微滞了滞。   墨砚都是干的,楚洛一手牵了衣袖,从磨墨开始。   等墨备好,才将两本书册的其中一本打开,提笔在墨砚里轻轻沾了沾。   大监说得不假,这两本书有些厚。她要一口气批注完,怕是夜间都不能歇下,小寐也只能在东暖阁里小寐一会儿。   楚洛不敢分心耽误。   时间一分一毫过去,楚洛一直聚精会神,下笔时批注时比早前都更细致详尽……   黄昏前后,宫女送了饭来,苑中小厮亦来掌灯。   楚洛抬眸看了一眼,简单用了口,便继续手中的事。   苑中应是烛心有些问题,有几盏点不上,小厮折回重弄。   再等稍后,苑中脚步声响起,楚洛误以为又是苑中小厮,便没有再抬头,继续在案几前伏案专注,一丝不苟。案几近处,灯盏的微光映在她侧颊一处,剪影出一抹明艳动人的轮廓,但偏生这股明艳动人,又浸在了简单干净的书香气息中,仿佛一幅“脱尘出俗”的仕女奉卷图。   李彻嘴角微微勾了勾,低眉笑笑。   许是苑中的人驻足太久,楚洛似是觉察,尚握着笔,缓缓抬眸。   正好见得一袭黛蓝色的龙袍身影,挺拔秀颀,身后是黄昏落霞,余晖落在他身上,似是镀上了一层淡色的清晖,气度华贵又俊逸出尘。   “你怎么在这儿?”他的声音如玉石醇厚,又若磁石低沉有磁性。   似是没想到她会在这里。   楚洛原本就跪坐在案几前,眼下,跪直了身子,低头道,“早前有两本书册的批注有些问题,太傅让来苑中重修,要修些时候。”   “朕怎么没听太傅说起过?”他似是一面意外,一面入了东暖阁内。   “起来吧。”他温和的声音落在案几一侧。   楚洛抬眸,目光正好对上他。   他就她身侧,如同那日在兰华苑的暖亭内一样。只是那时的兰华苑中守着侍卫和内侍官,眼下,东暖阁的窗户和门也都敞开着。只是苑中冷清,除了早前在苑中候着的宫女和同他一处来的内侍官外,再无旁人。   他二人,似是在独处……   楚洛眸间微怔。   这一次,李彻似是没有移开目光,轻凑上前。   楚洛心底微微颤了颤,不知他为何忽然这般。   李彻唇角勾了勾,温和笑道,“墨水好吃吗?”   楚洛冷愣了楞,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不由伸了伸舌尖,微微舔了舔嘴唇,真是墨汁的味道……   她懊恼阖眸。   他唇角轻轻抿了抿,看着她阖眸懊恼的模样,早前心中分明不是这么计量的,却忽得漾了漾,若春燕掠过湖面,泅开道道涟漪。   眸间亦暖。   窗外,远处的落日正好栖下山脉,他轻凑上前,温柔吻上她唇畔。 第029章 “帝心娇”   “洛洛, 朕喜欢你……”   李彻一手拄着头,嘴角微微勾起。   “阿彻……”她亦回吻他,再往后的画面香艳而不可名状, 连带着她发间的馨香,肌肤的温软都栩栩如生, 仿佛还留在唇齿间……   李彻一脸春意。   应是全然没有要从梦里醒过来的意思……   大监心知肚明, 只得硬着头皮再唤了一声,“陛下……”   李彻嘴角再次微微勾起, 兀得睁眼, 似是半梦半醒之间,面色还沉溺在先前无比细致的暧昧里, 眸间都是温柔。   待得看清对面, 李彻怔了怔, 才想起自己方才在外阁间的案几上拄着头小寐,也反应过来, 刚才的一室绮丽都是春梦一场……   李彻看了看大监,有些愠色, “怎么了?”   不用想,他先前的一脸春色肯定是被大监看见的。   但看见了竟然还唤他!   脑子被门夹了吗!   大监心中叫苦不迭, 他也不想啊,大监只得暗暗吞了口苦水, 低着头上前道, “太傅同魏将军来了……”   李彻脸上的愠色忽得凝住,很快在眉间化开,“宣。”   大监这才出屋通传。   太傅会同魏宁一起来,李彻不用猜也知晓是什么事。   放了十余日的长线,应当是钓到大鱼了……   李彻眸光黯沉。   从祭天前的周密部署, 刺杀时候的雷厉风行,再到事后能将痕迹抹平得干干净净,是处处都想置他于死地,却不留痕迹。国中能做到的人有,但不多。   他心中自然有猜测,更有他不想肯定的猜测。   李彻微微垂眸,早前心中的悦然似是在这一刻,跌宕无存。   ******   黄昏过后,很快入夜。   入夜过后,又很快到了夜深。   楚洛一面批着书册,一面伸手揉了揉眼中的疲惫。连着盯了许久的书看,她眼中干涩,人却无多少困意。   也不敢有困意。   其实太傅要她重新批注,要落笔的地方也并不多。   太傅……许是太傅让她来梅新苑中重新批注,应当也不是让她密密麻麻写满整个书册,所以她看得更细致了些,目光一直盯在书册上,需要落笔的地方才会伏案写字。   但若不是太傅……   青灯罩内,火苗略微颤了颤,楚洛眸间微滞。   梅新苑中很安静,除却偶尔的鸟鸣,便是风吹过苑中,树叶摩挲的沙沙声响。   每回苑中脚步声响起,她心中都不免紧张。   见得是苑中伺候的宫女来添茶,或是问她是否要些点心,再或是小厮来给青灯添油,她心中又微微一舒……   她不傻。   大监是文帝身边伺候的人,若是太傅……又怎么会让大监亲自去寻她来梅新苑重新批书?   要将这两本书册重新批完,一宿根本不够,让她批完两本,是想让她留在梅新苑,不回去……   她心中不是没有忐忑。   她想的到,是谁让她来的梅新苑……   楚洛握笔的指尖紧了紧,想起大监在苑中等候时,她借故回屋中眸间的慌乱,但冷静下来,想起文帝在马场见她时,有意拉开的距离与温和叮嘱;她被祖母逼着夜深去兰华苑中奉茶时,文帝眼中的诧异和解围……   文帝若是想要她,在兰华苑中的时候她就应当侍奉过。   她觉得文帝不是。   她想起那日苑中,他分明离她很近,却温声让她回去吧;她批好书册送回,他笑着问她要不要谢他帮忙解围,却留她在苑中剥了几日的葡萄,橘子,其余便是安静坐在一处看书……   文帝在她心中和谭源、谭孝,甚至旁人都不同。   他有天子威严和帝王气度,她却不像担心谭源和谭孝一样怕他。   他身上,有着让她莫名信赖的踏实感……   他尊重她的感受,亦会为她着想。她与文帝早前并未见过,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猜想,文帝本就有君子修养,还因为自己好马,听闻她的马没了,所以对她照顾几分。   所以即便猜到是文帝让她来的梅新苑,她也并未戳破,只是在东暖阁的时候,心中一直紧张和忐忑。   等到子时都过了,又到了丑时。   楚洛心中的紧张彻底松懈下来,心中微微一舒,连带着困意也浮了上来,一面批注,一面打着呵欠……   夜色更深,她也不知她何时睡着的。   ……   醒来的时候,已日上三竿,天色大亮。   她身上除却早前那件披在身上的披风之外,似是还有一件靛青色的衣裳。   楚洛迷迷糊糊取下,应是苑中伺候的侍女怕她着凉,又怕将她吵醒给她披的,楚洛瞥了一眼,只是看清身上这件是靛色的龙袍时,楚洛整个人忽得清醒。   这件靛色龙袍她早前在文帝身上见过!   楚洛原本是跪坐在案几前,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的,当下,只“嗖”得一声跪直了,环顾着屋中。   因为是东暖阁,所以一眼就能看得通透。屋中除了她并无旁人,是从窗户望去,苑中也只有一个值守的婢女在远远候着,且已不是昨日伺候的宫女。   人走了……   楚洛心中喉间轻轻咽了咽,轻舒了一口气。   这才缓缓回神,看向案几上的灯盏。灯火应是早前就被人熄灭了,已无余温,但灯盏里的灯芯是近乎燃尽的,但她昨夜入睡前,迷迷糊糊记得宫女入内已经换过了灯芯……   那是文帝在东暖阁中坐了许久。她竟然全然不觉。而案几对面的细软摆放的位置,微微侧着,又临着此处,应是圣驾坐在他对侧一直看了她许久。   楚洛指尖莫名微滞。   他只是安静守着她,临行之时没吵醒她,也叮嘱过了,所以苑中也一直无人吵醒她,却仍有侍婢守在苑中伺候着。   楚洛心中起伏不定,不知文帝的意图。   他还是来过,来过又走。   楚洛淡淡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微微敛了眸间情绪。只是目光收回时,又正好停留在案几台面上,早前那本摊开的书册上。书页空白处,写着行云流水的几个大字。   ——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落款是李彻……   文帝的名字是李彻。   国中旁人都需避讳他的名讳,只有他敢写这两个字。   楚洛全然怔住。   这本书在这里,只有她会看见。   这句话,是同她说的……   楚洛尚且来不及反应,脑中如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楚洛整个人懵在原处。   这几日的印象如同浮光掠影一般,浮现的通通都是他同她一处时,眸间温和的笑意,如玉石一般醇厚的声音,还有那日分明已经临到近处,想要亲她,却又戛然而止的爱护……   文帝……喜欢她?   楚洛轻轻咬唇,眉心微蹙。   若说没有蛛丝马迹,其实也有,譬如当日她送书册,他问她要怎么谢她时,眼中的暧昧神色……   楚洛指尖攥紧,浑浑噩噩起身。   在临到屋门处,脚下却忽然滞住。   先前屋内临近门口一侧的书架上置了铜镜,她只心不在焉瞥了一眼,却幸好瞥了一眼,才见她额间似是沾了东西。   她退回屋中,脚步在方才的铜镜前停住。   铜镜里,映出她精致而妩媚的五官,也映出一抹分明不施粉黛,却动人心魄的浓稠艳丽。尤其,是眉心处那一抹花钿。   但她容颜极盛,从来不会点花钿。   她慢慢贴近铜镜前,才仔细看清了铜镜中的那一抹花钿——是御笔朱砂写下的“帝心娇”三个字……   楚洛整个人在铜镜前僵住。   ***   楚洛不知道怎么一路从梅新苑回的稻香苑。   但从梅新苑回稻香苑的路上经过兰华苑时,只见兰华苑外值守的禁军已全部撤离,只剩了进进出出的东昌侯府的下人。   见了她,有小厮上前行礼,“六小姐好。”   楚洛眸间错愕,“这里……”   小厮连忙应道,“晨间圣驾便起程,离府回京了,眼下要将东西都收拾出来,还有内侍官在苑中看着,要晚些运送回京的。”   圣驾离府了?楚洛一时诧异,尚未回神。   小厮应是还有不少事情要忙,便朝着楚洛作了作揖,而后继续回了苑中开始紧张收拾。   楚洛在兰华苑外驻足许久,也见苑中盯着收拾的内侍官并不是早前在兰花苑中见过的任何一个……   不知为何,楚洛心中某处还是蓦然空了空……   想起前日最后一次见他,他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来苑中,大监最高兴,他备的水果都有人吃了,他心中喜悦。”   她彼时忍俊。   他亦笑笑,而后继续低头看书。   直至佟林入内,她才福了福身离了苑中,他余光瞥过她,没有说话,而是与佟林一处。   ……   路过东平苑时,见东平苑中也在收拾东西,楚洛没有寻人再问。   等回稻香苑时,路宝见了她,远远便迎了上来,“六小姐可算回来了……”   楚洛似是怏怏没有多少精神,还是问路宝怎么了?   路宝应道,“听说圣驾今日起程回京了,侯爷一早也跟着伴驾离开。世子夫人早些私下遣了人来,让各苑都赶紧收拾,应当也是今日前后就要离开坊州城。”   “这么快?”楚洛微微拢眉。   眼下侯爷先走,说明陛下着急回京,不让女眷一道伴驾回京,怕途中耽误。既然如此,祖母同她们应当不急才是。   路宝素来机警,看了看四周,附耳朝楚洛道,“奴婢先前经过,刚好听到五小姐同四小姐说,怕是京中要出事,侯爷让老夫人带家中女眷早些去往成州,届时等侯爷的消息再从成州回。成州离京中近,坊州同成州还隔了不少的路,侯爷是怕途中生乱,交通阻断,一时半刻都回不了京……”   生乱?   楚洛心底微顿,忽然明白为何文帝会在晨间离开了。 第030章 二哥   暖春四月, 建安侯府的女眷都在成州境内的王家小住。   王家是世子夫人母亲王氏的娘家。   世子夫人的外祖父惯来以管教严苛出名,早前谭孝受了文帝训斥,东昌侯便是让谭孝在成州王家呆了半年, 好堵住朝中悠悠众口。   这次来王家,楚洛无意中听到王家的下人私下议论时说起, 谭孝似是回坊州不几日就被陛下训斥, 掌嘴,杖责一通, 还扔到文山思过, 到眼下还没回来,王老爷子恨得骂了好几句烂泥扶不上墙……   楚洛一直不知道千曲一事后, 谭孝去了何处, 也不知道事后祖母为何一直不作声, 她只能猜测是祖母让她去文帝苑中侍奉,触怒了文帝, 此事连带谭孝的事祖母都不想提起的缘故。   在千曲,她用簪子扎谭孝的一幕, 楚洛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谭孝一定不会放过她, 但听闻谭孝被文帝斥责,教训, 甚至杖责反思, 应当根本没有功夫顾及她这里。   楚洛意外,她没想过,谭孝也是文帝处置的。   文帝同她,似是……   她不知是意外,还是巧合。   楚洛在床榻上抱膝坐着, 说不清楚心中的念头,她隐隐觉得文帝似是处处都在维护她,这样的维护,很容易让她忽得在某个时候就想起他。   有时候是马场上的温和叮嘱,有时是兰华苑中的怦然心动,又有时,是梅新苑中,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楚洛淡淡低眸。   修长的羽睫倾覆,掩了眸间的复杂神色。   她最不该想的人是文帝。   他的温和也好,照顾也好,心动也好,帝王恩宠总有消融殆尽的一日,届时,自寻烦恼的人是自己。   她心底澄澈。   ……   四月一过,很快便到五月。   五月起,京中便开始很不太平,原本老夫人是想五月中回京的,但被建安侯给按了下来。   眼下朝中局势晦暗不明,还不知京中会不会压不过这风波,老夫人此时这才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怕是早前远未预估到……   五月底,京中果真生了动乱。   惠王的心腹带兵入京逼宫,结果被斩杀在城门外。   惠王府被抄,同惠王府相关的世家更是牵涉出了不少,其中还有国中最鼎盛的世家一二。   惠王之乱从四月一直持续到六月底,七月的时候京中才杀不多肃清余孽,但路上还有不少惠王的余孽成了流寇,在四处作乱。原本准备八月中旬前回京团圆,老夫人再三思量,还是推迟了回京时间,直至十月深秋了,才从成州启程。   回京的路上没有惊魂,却听说八月前后,余孽流寇在沿路烧杀抢夺。   听得众人心中一阵后怕,庆幸好在八月的时候,老夫人按住没让走,也好在这一路有叶亭风来接。   叶亭风是二夫人的侄子。   在京中禁军做右前卫副使,此次是受二夫人所托,来成州接老夫人和建安侯府一众女眷回京的。   有叶亭风在,这一路众人纷纷安心。   叶亭风自幼同楚洛的二哥一道玩到大的,叶亭风从小对楚洛多照顾,两人话也能说到一处去。叶亭风知晓楚洛担心楚颂连,便同她简单说起京中和建安侯府这几月的事,这些事,老夫人也只会在世子夫人和楚嫣跟前提起,楚洛早前没听说过,便安静听着。   也意外在叶亭风口中听说,早前文帝在祭天时染了风寒昏倒其实是对外说辞,实情是文帝在祭天时遇刺,坠崖,一连昏迷了数日才醒。   楚洛听得心惊肉跳。   遇刺,坠崖,昏迷数日,哪一个都是九死一生,楚洛不知道他那时身上是带着伤的……   想起他眸间的温和,想起同她在兰华苑中一道看书,要吃她剥好的葡萄和橘子,楚洛只觉他眼中的风轻云淡其实并不容易。   楚洛莫名出神。   她分明不怎么想想起他,但在叶亭风说起文帝的时候,她眼里全是那道身影。   临末,又听叶亭风笑道,“你二哥日日在操心你的婚事,这次惠王之乱得平,陛下龙颜大悦,下旨于下月中在京郊举办赏梅宴。你知道的,赏梅宴惯来是撮合京中没有婚配的世家子弟,这次惠王之乱结束,陛下一改早前的强硬作风,同不少老牌世家之间的关系隐隐有缓和。所以这次不仅是京中有名望的世家子弟,军中新贵,还有不少在外地的世家子弟也都会奉诏入京。你二哥说,正好借机将你的婚事定下……”   楚洛怔了怔,往年的赏梅宴她很少露面。   腊月初九是她生辰。   过了腊月初九,她便满十六,婚事是再拖不得了……   莫名的,她脑海中想起的都御笔朱砂在她额头写下的,如花钿般的“帝心娇”三个字。   楚洛阖眸。   她不想赴娘的后尘,做旁人的妾氏。   帝王身边的恩宠再浓,也有过去的一日。   她想嫁的,是能与她白首之人。   楚洛攥紧指尖。   文帝对她的兴趣都是几个月前的事了,许是一时兴起,她或许应当……只要赶在文帝想起她之前将自己嫁出去……   更或许,他已经记不得她了。   ***   十月底时,一行人抵京,建安侯世子同楚颂连一道来城门外应接。   早前建安侯世子得了太傅的意思回京谋事,连老夫人和世子夫人都不知晓,经此京中动乱,建安侯府在朝中的地位反倒更进一步。   “你做得很好,成大事者,心中要能装得下事,有些事不当同我这老婆子和你父亲母亲讲的,便应当烂在肚子里,沉得住气。”老夫人最疼爱建安侯世子这个孙子,日后,建安侯府的担子都是要落在建安侯世子身上的,建安侯世子能有建树,老夫人自然欣慰。   “是,祖母。”建安侯世子应声。   但老夫人对楚颂连便不如这般亲厚,若不是叶亭风在,许是话会更少。   楚颂连也惯来不在意。   老夫人对他这种不在意的态度其实很不满。   庶子记做嫡子,原本在老夫人眼中就是一根刺。这根刺,同楚洛一样。   只是二房就楚颂连一个儿子,老夫人还是要顾及二房的颜面。   而且二夫人的娘家叶家,在京中和军中都颇有些权势,楚颂连同叶家走得近,老夫人心里门清着,也不好为难,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楚颂连便是楚洛的二哥。   因为叶夫人膝下无子,才记在叶夫人名下做了二房的嫡子。   当下简单寒暄几句,马车继续上路往建安侯府去。   正月离京,直到眼下十月才回京,楚洛许久未见二哥,这几月里又发生了太多事情,楚洛眼中氤氲。   楚颂连问起她在东昌侯府和成州的事来,楚洛眼中好容易忍着眼泪打转,鼻尖却微红,同楚颂连说起祖母和侯夫人想让她给谭源做贵妾的事,后来再是谭孝的事。   楚颂连气得面红耳赤,“谭孝这厮,等他入京,我定然打断他的狗腿!”   谭孝在京中的口碑本就不好,但楚颂连是没想到这个人渣竟然将爪子伸到了自己妹妹这里。   他若打了谭孝,也最多是家中一顿斥责做给东昌侯府看,但他若真打了谭孝,京中帮他求情的会有大把人在。   谭孝再如何都是外人,但祖母这么精明的人,会相信谭孝如此明显漏洞百出的谎话,是因为心中天生对楚洛的偏见,所以宁肯相信谭孝的鬼话,都不愿相信楚洛,觉得楚洛会为了一个正妻的位置去引.诱谭孝。   因为,在祖母心底,楚洛的相貌和出生就应当如此。   只是楚颂连没想到,接连谭源和谭孝的事情之后,祖母还会让楚洛去兰华苑侍奉文帝。   楚颂连只觉心都跌落至深渊冰窖,无可抑制的恼怒和寒心,稍许,沉声道,“洛洛,早些嫁出这个家中去!我们不受这个气了!”   楚洛眼眶微红,微微颔首。   “回来了就好,有二哥在。”楚颂连伸手刮了刮她鼻尖。   楚洛莞尔。   ……   回到家中,楚洛和楚瑶在父亲母亲跟前请安。   楚洛还好,楚瑶似是这几个月高了不少,楚洛日日见得还不觉得,楚逢临却道,长高了一头。   叶夫人也道,出挑了。   陶姨娘许久没见自己的女儿,一面听着二爷和夫人说话,一面眼巴巴盼着自己女儿。   叶夫人也没有多留。   陶姨娘很快领了楚瑶和楚颂霄姐弟二人回了自己苑中。   楚洛也同楚逢临和叶夫人辞别。   回到苑中,路宝和子桂都叹道,离开这么就,终于回来了,还是家中好。   冯妈妈念了许久阿弥陀佛,来回转着圈打量着她,看她有没有瘦,有没有饿到,口中叨念着就出去这么一趟还能遇到动乱,这许久了才回京,好在人没事便好。   “真没事吧?”冯妈妈又不放心。   楚洛瞥了路宝和子桂一眼,路上便交待过,在东昌侯府的事情回来都不要说与冯妈妈听。冯妈妈爱合计,一合计就担心受怕。有时候听些府中的闲言碎语,说起老夫人要将六小姐送去京中哪个权贵府中做妾,冯妈妈都能一宿睡不着。   路宝和子桂忙不迭点头应她。   楚洛好容易顺利去了耳房,宽了衣裳,在浴桶中沐浴,看着耳房中熟悉的幕幕,才恍然觉得这一路总算是漫长却又真实得结束了,家中有二哥在,她忽得踏实和安心。   楚洛却没想到,第二日晨守来,二哥便来了苑中寻她,“走,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呀?”马车上,楚洛问起。   楚颂连笑,“陶伯伯的儿子你还记得吗?”   楚洛想起来,“陶真?”   “对,就是陶真!”楚颂连凑近道,“他是书呆子,人也老实,小时候就喜欢跟在你身后跑,还不忘带一本书。早前陶伯伯调任到冠洲,陶真一道跟去。赏梅宴得了宫中的帖子,同你一样,昨日刚回来,和大哥去城门外接你们前,我见了陶真一面,今日约了他叙旧。”   楚洛错愕地眨了眨眼睛,忽得明白二哥的意思。   楚颂连更凑近了些,“陶真品性好,学问好,相貌和家世都刚刚好……” 第031章 李彻   “而且, 陶真昨日里外里问了你好几次,我同他说,你昨日会回京, 我今日得空带你去见见他,就当旧识的总角之友叙旧。”楚颂连叹道, “陶真知根知底, 如今也精进,你若见过之后觉得话能说到一处去, 二哥来想办法;若是觉得不合适, 二哥再看看旁人。”   “二哥……”楚洛抬眸看他。   惯来,这家中替她着想的也只有二哥一个了, 她舍不得, “陶家在冠洲……”   楚颂连温声道, “不管在哪里,只要你好就行。”   楚洛叹道, “二哥舍得我?”   楚颂连笑,“那要不, 我也去冠洲谋份差事?”   分明知晓他是宽慰的话,楚洛还是会意弯眸, 兄妹二人都笑了笑,楚颂连还是同小时候一般, 习惯性伸手刮了刮她鼻子。   楚洛这回退后。   楚颂连惊讶, “呀,不得了啊!都学会躲二哥了?”   楚洛捧腹。   兄妹两人笑得更换,临末,楚洛才敛了笑意,认真道, “二哥,你自己的婚事呢?”   二哥的婚事才是一直未定。   每次她问起,二哥都隐晦掩盖了过去。   她若真的出嫁,最惦记的人也是二哥。   忽然被楚洛问起,楚颂连愣住,眸间忽得掠过一抹黯沉,很快,双手抱在脑后,柔和又散漫得靠着马车道,“缘分没到,再等等,二哥不像你,早些晚些都无妨……”   楚洛知晓他心中有事。   楚颂连又趁机坐直了,伸手刮上楚洛鼻子,“看,这不还是刮上了!”   楚洛嘴角微微勾了勾,凝眸看他,却没有吱声。   楚颂连收起方才笑意,温声道,“洛洛,二哥的事你不用担心。二哥心里有数,只要你的婚事定下来,二哥就放心了,在这个家里,二哥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楚洛微怔,继而莞尔,没有再多问起。   低眉时,眸间微微滞了滞,她从楚颂连口中听出了离开的意思。   ……   只是先前一番话后,楚颂连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再没怎么说话过。   十月秋深,去往南郊的路上,道路两侧的树都秃得差不多,鲜有见到绿色。真正等从南城门出了城外,才有深绿色的耐寒树木映入眼帘中。   长风地处偏北,十月里风中已带了寒意,楚洛放下帘栊,方才掀起帘栊看了些许,鼻尖冻得有些红,不由搓了搓手。想起在坊州的时候天晴和暖,也听唐叶说起过,坊州的冬日似是也不冷。   楚洛怕冷,遇冷手脚比旁人多冰凉,下马车的时候,扣上了帷帽,一是遮容,二是避风。   楚颂连同陶真约在南郊马场,马场嘈杂,最是好说话的好地方。楚颂连的马又养在南郊马场,带楚洛去南郊马场看马,便是遇见了旁人也说得过去。   南郊马场有名,是因为临近源湖。   源湖很大,沿湖的地方又专门劈出了一条专门供骑马的道路,宽敞又平稳,跑完一圈正好大半个时辰,用来驯马练手再好不过,所以京中不少权贵都愿意将马养在南郊马场。   只是去程的时候,要从码头乘船到湖对面的马场。   “修竹(陶真字)!”楚颂连一眼见到码头处覆手等候的陶真,远远便扬声招呼。   陶真原本一直在候着,听到楚颂连的声音,笑着转身,“东杰(楚颂连字),别来无恙。”   楚颂连上前勾住他肩膀,呵呵笑道,“什么叫别来无恙?你我昨日不是才见过!你这是见了我妹妹,就语无伦次,从小都这样!”   楚颂连才言罢,陶真果真脸红到了脖颈处。   陶真一看便是读书人模样,身姿单薄,彬彬有礼,朝着前方腼腆低头。   渡船二层临窗处,李彻瞥目。   案几对侧的华服女子正苦口婆心朝地朝他说着话,他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被刚才码头处楚颂连那一句高声的“修竹”吸引,眉头微微皱了皱,瞥目看去,谁嗓门那么大?   结果大长公主见他目光转向窗外,仿佛窗外的事情都比她说的话更重要,当即便有些恼意,“陛下!”   李彻愣了愣,收回目光,“姑母继续。”   大长公主微顿,她方才讲了这么久,就换了他一句“继续”?   但来都来了,大长公主也有大长公主的目的,便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对着李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如何,了之都是臣妾的儿子,陛下的亲表弟,他这将近一整年在军中也磨练得差不多了,陛下开口让他回京又能如何?”   大长公主是舍不得自己的儿子在西关。   西关苦寒,又守着巴尔。   眼看着马上就到腊月,巴尔一族都是逐水草而生,一到寒冬,粮食不够,巴尔就免不了四处骚扰。邻近诸国中,苍月国力雄厚;燕韩又同巴尔通商;南顺同巴尔接壤的地方就那么一处;西秦同巴尔离得还远 —— 只有长风是离得最近,又富庶的一个。   届时若真打起仗来,大长公主就这么一个儿子……   李彻一手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待得杯盏放下,才温声道,“朕没说不让他回来,他若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   他这么一说,大长公主更急,“臣妾这不就是想让陛下开金口吗?了之性子倔,非要呆在边关,就是不想回京,我和他父亲都担心得不行。他自幼就听陛下的话,陛下若是下旨,他说什么都会回来。他父亲前一阵才去了趟军中,他同他父亲见了一面就将他父亲赶了回来,臣妾也是没有办法,才来寻陛下帮忙的……”   大长公主佯装摸了摸眼泪,“臣妾大半辈子就得了了之这么一个孩子,每每想到了之在边关,就想到先帝对陛下舐犊情深,舍不得陛下受一丝委屈,但臣妾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在西关吃苦……”   三句话又绕了回来,又绕到父皇处。   姑母是父皇嫡亲的妹妹,也是他姑母。   他惯来尊重。   了之的事,姑母锲而不舍磨了他半年。   后来惠王之乱,姑母确实消停了一段时日,到了十月,又卷土重来,他早前用政事繁忙搪塞姑母几次,姑母这次换了说法,说了之在西关得了一匹马,托了姑母送他。   他自然知晓姑母口中了之送马是托辞,但他也确实不好再回绝姑母,只得今日来了南郊马场,走个过场。   姑母希望此事低调,行事便也隐晦,旁人不知晓来得人是他。   眼下,上了船了多久,大长公主便说了多久时候,眼下又说到父皇这里,他不好出声打断。只得又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另一只手的指尖毫无规律的轻敲着桌沿,目光继续投向窗外。   还是窗外那两人,只是两人的目光都朝不远处一道看去。   他也不由跟着一道将目光投过去。   一袭藕荷色的淡雅衣裙,纤腰窄窄,轻姿曼妙,步履轻盈不做作。头上白色的帷帽微微压低,轻纱半掩,将好遮住了她的面容。   隔得远,李彻觉得这道身影有些眼熟,但没有深究。   李彻只看了一眼码头处,便收回目光,回眸时,正好听长公主道起,“……所以,将心比心,你说我这做母亲的当不当来求你?”   长公主自己问出这句,就停下,就等着他回答。   李彻也果真停下。   不是停下,是整个人都停了下来,原本准备放下杯盏的手滞在半空,连带着先前轻敲桌沿的指尖也不动弹了,目光重新瞥向那道熟悉的身影。   而先前那个被唤作“修竹”的男子明显脸红得厉害,楚洛还未走到他跟前,他就拘谨得伸手挠了挠脑后,颇有些手足无措。   等楚洛临近,他又腼腆垂眸,朝着楚洛鞠躬作揖。   离得远,李彻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但见有人问候过后,楚洛缓缓摘下帷帽,侧颊在深秋的光景里剪影出一道明艳动人,微微抬眸时,眸间透着一抹说不出的玲珑韵致。   李彻没有移目。   眉头半拢着,目光微沉,半晌都未动弹,也未出声。   他给她留过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郑重其事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李彻。   他是告诉她,他喜欢她。   她也应当知晓他喜欢她……   但她昨日才回京,今日就来了南郊马场。   他莫名想起楚洛面对谭孝时的忐忑,建安侯府老夫人让她来兰华苑见他时,她哭得红肿的眼睛,但眼下,他两人只相互看了一眼,便似惊喜般看着对方,笑若清风霁月。   同她看旁人时不同。   ——“宁做农夫妻,不做王侯妾,我不想给谭源做妾,也不想为了一个名份嫁给谭孝这样的人,我想寻一个我自己喜欢的,也喜欢我的人,我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忽然想起楚洛早前说过的话。   他眸间微微滞了滞,许是,从一开始他就想错了。   楚洛是有心上人的……   李彻仔细打量着码头处,那个文质彬彬,读书人模样,身姿有些单薄,却彬彬有礼,看着楚洛会腼腆低头,还会脸红到脖颈处的男子……   看着他二人笑着说话,既亲厚又熟络的模样。   他就是楚洛的心上人吗?   李彻淡淡垂眸,想起她额间轻触上他额间,他心中那一抹悸动……   再睁眼时,似是眸间早前的期盼,错愕,酸意,哑然,恼意,和嫉妒似是通通混成一团。   大长公主见他脸色晦暗下来,不知他何事,但继续谈下去又怕是要谈崩,当下,大长公主尴尬笑了笑,“陛下……要不,下次再说……”   李彻回眸看她,淡声道,“姑母不是还要去南郊马场吗?朕也想去。” 第032章 克制   码头处, 管事正好上前,“二公子,今日的船少, 要不将就对付一下,这趟一道船走了。”   楚颂连诧异, “怎么会船少?”   管事歉意, “我也不太清楚,似是方才说下一班船要等至少小半个时辰去。”   楚颂连皱了皱眉头, 小半个时辰, 太久了,就够到南郊马场了……   楚颂连看了眼那条仅剩的船, 朝陶真和楚洛道, “不如先去南郊马场再说吧, 湖边风大,怕染风寒, 一道在船上先叙旧?”   码头管事领了几人往船上去。   这艘船同早前楚颂连乘坐过的往返南郊马场的船只相比更小,也更为精致, 管事没在二层停留,直接将他们领到三层, 三层内的隔断只有两个,这样的船很难遇到。   从码头到南郊马场乘船差不多半个时辰左右, 所以基本都在通仓拉了轻罗幔帐临时隔开, 各不相扰。   管事领了几人入内。   其中一个阁间已经坐了人,隔着轻罗幔帐看不大清楚,但能见到阁间里内一人在饮茶。   三人落座,有女使斟茶。   楚颂连轻声道,“这样的船倒是遇的不多, 怕是京中权贵,稍后说话轻声些。”   陶真应好。   楚洛也瞥目看向临侧的轻罗幔帐处,那人正好放下茶盏,优雅从容。   楚洛微微愣了愣,似是稍微出神。   “洛洛。”楚颂连再唤一声,楚洛才反应过来,“二哥。”   楚颂连叹道,“修竹刚同你说话呢!”   楚洛眸间歉意。   她是觉得,邻桌那道身影,有些像文帝……   早前在东昌侯府,他风寒加重在兰华苑休养,当时她见他便是隔了一层轻纱幔帐,他撩起帘栊,暧昧问她要怎么谢他……   分明已经过去大半年,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神,他的语气,还有他眸间的笑意。也记得,她在兰华苑剥了几日的葡萄和橘子,当时也是隔了这层轻纱幔帐,文帝在轻纱幔帐里看她批注的册子,她在幔帐外,将葡萄和水果剥好。   等这些都剥完,她坐着又有些无聊,便开始吃大监送来的旁的水果。   她有时能透过轻纱幔帐,看到文帝唇瓣勾了勾。   而后伸手拿了一枚葡萄送入口中,优雅从容,如同,眼前这道身影……   她也不知道为何看到一个身形相似的人会想起他,但确实就是想起了,而且,一直想起……   楚洛略微低头。   “小洛?”陶真又唤了一声,楚洛回神,“修竹哥哥?”   李彻握紧茶杯的手滞了滞,修竹哥哥?   都叫上哥哥了。   “洛洛,你怎么了?”楚颂连担心,她方才在码头还好好的,眼下似是有些不对,“可是先前在码头受凉了?”   楚颂连关切。   “好像是。”楚洛顺着楚颂连的话接了一句。   楚颂连环顾四周,奇怪这里的女使似是都不在了,风寒可大可小,楚颂连撑手起身,“我去寻人弄些姜汤,你同修竹说会儿话。”   是单独留了他二人一处……   楚洛垂眸。   其实楚洛先前见到陶真是高兴的,幼时那个喜欢跟在她身后的陶真似是大变了模样,她险些没认出来。但实则细看,是五官张开了,人更高更瘦了,脸更细了,但实实在在就是早前的陶真,如假包换。   陶真虽陶伯伯从京中迁去冠洲有七八时间了,久别重逢,眼中都有欣喜在。   她同陶真谈不上青梅竹马,却算是总角之友。   二哥要撮合她同陶真,也有一半缘故是因为陶真知根知底的缘故。其实,原本陶真是老实踏实的读书人,品性也好,她是建安侯府二房的庶女,二人的家世也登对,陶真是为数不多她也觉得值得嫁的人,来南郊马场的路上她也一直这么想。   但这样的念头,在见到轻罗幔帐处那道相似的身影后,似是在一点一点,缓缓消逝……   楚洛有些懊恼。   周围隔了轻纱幔帐,陶真轻声腼腆道,“小洛,我从小时候就喜欢你,你那时候在我心中就很耀眼,如同夜空星辰。我知道我大都时候很嘴笨,也时常拿着一本书跟在你身后,不怎么敢和你说话,但是觉得跟着你就很好……举家迁去冠洲后,我总是会想起你,想起跟在你身后的时候。这次回京,我是想……你若是还没有同旁人定亲……”   楚洛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说出来。   陶真似是憋了许久,脸色都憋得通红。   他其实不怎么敢看她,但是又强迫自己咬牙也要说完最后一句,“小洛,我自小就喜欢你一个,我……我苑中干净,没有旁的通房和侍妾,我以后也不会有……我同东杰说了,我们幼时就在一处玩,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楚洛攥紧掌心,脑中纷繁复杂的思绪勾起,却噤声。   陶真深吸一口气,继续腼腆道,“小洛,我知道这些话说得突兀了……我也听东杰说起过建安侯府的事,我知晓你在侯府中难做,我想对你好,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请爹去侯府提亲,建安侯同我爹有些交情,若是我爹去求娶,建安侯和老夫人定然是愿意的……”   楚洛喉间轻咽。   她知晓二哥带她来见陶真的目的,陶真也的确是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一个好选择。   她只要不傻。   但是……   楚洛目光透过陶真身后的轻罗幔帐,看到那道轻罗幔帐后的身影,又莫名想起兰华苑中那道人影,还有她额间触上他额间时,他凑在她跟前,似是要亲吻她,又温和克制让她回去。   “小洛?”陶真其实等了很久,但是还是见她没有吱声,遂深吸一口气,淡声道,“小洛你不用为难,你也不必一定要应我,你这么好,喜欢你的人一定很多,你也一定有自己喜欢的人,所以,你若是不想答应,也没什么……”   话虽如此,他眼中还是带着期盼。   他在冠洲,其实入京的机会不多,下次入京还不知什么时候,许是这次回去,日后见楚洛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但他还想争取,“要不小洛,你再好好想想,我们先去南郊马场,等回来的时候,你考虑清楚了再说?”   楚洛隐在袖间掌心死死攥紧,也不知为何,要抬眸,朝他轻声道,“修竹哥哥,我们不合适……”   陶真愣住。   轻纱幔帐后的人影也抬眸看她。   楚洛喉间再次咽了咽,看了看愣住的陶真,又垂下眼眸,似一声叹息,不知是说给陶真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喜欢的人,他的声音醇厚温和如玉石,他既会温柔相护,也有威严气度,他会温和一顾,也会从容克制,他会替你着想,又不会太过显露,将你置于危处,但细致处,你处处都能想起他……”   李彻眸间微怔,竟一时忘了动弹。   楚洛淡声道,“他在我心中,很好,我会时常想起他……”   陶真似是半晌才反应过来,而后粉饰太平般,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小洛的这么说,我便清楚了,小洛你值得上这般好的人……”   楚洛抬眸看他,眼眶有些许红润,心中歉意。   但心中却似因说出了一番话,又莫名舒缓。   陶真撑手起身,有些慌乱,“我……去看看东杰的姜汤寻到没有……”   陶真咬了咬唇,有些尴尬和难过的离开。   阁间中,只剩了楚洛一人。   低着头,没有抬头,也没有吱声。   脑海中似是除了“嗡嗡”声,就是一片空白,仿佛根本不知道先前胡乱说了什么,不该说什么,犹如一团浆糊……   而后,又再轻叹一声,不由伸手轻轻捏了眉心。   方才魔怔了不是?   怎么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说得这么声情并茂!   分明陶家就是一户多好人家,陶家也是一处多好的去处,错过陶家,她在建安侯府许是会更加风雨飘摇……   她图什么一时嘴快,被什么猪油蒙了眼睛,非要说出来给陶真,给自己听?   楚洛懊恼无比,便一直跪坐在原处没有动弹。   就连对面阁间案几后的人从容起身,又伸手撩起帘栊,她也浑然不觉。直至这脚步声临到跟前,她下意识抬眸,看着映入眼帘的精致的五官与轮廓,想起她说得那翻不应当被他听到的话,楚洛脑海中再次“嗡”都一声,空白一片……   整个人楞在原处。   “朕方才还在嫉妒……”李彻踱步到他跟前,半蹲下,目光与她齐高,眸间都是温柔与爱慕。   楚洛似是还未从空白中清醒过来。   李彻唇角勾了勾,想起早前兰华苑中那个份外真实的梦,远山眉黛,似是也无当下好。   他缓缓临到她眼前,湖风吹起的轻罗幔帐拂过身前,恰似绮丽暧昧遮挡在两人之间。   他阖眸,在轻罗幔帐褪去时,毫无征兆,温柔吻上她嘴角。   楚洛怔住,忘记了动弹。   “谁说朕克制的?”他伸手将她抵在一侧,鼻尖贴近她鼻尖,“楚洛,在你面前,朕的克制都是装的……”   他径直上前,唇间的温柔再次覆上她唇畔。 第033章 逃生   他身上的男子气息传来, 楚洛只觉天旋地转,但他唇间的温度却似顺着当下温柔的亲吻,缓缓渗入四肢百骸, 轻柔安抚着在她心底掺和在一处的忐忑,害怕, 焦虑和心动不止。   楚洛只觉自己的心跳声都全然拢在耳畔, “噗通”“噗通”,又似声声都在胸前, 随时要跃出胸膛……   直至他的亲吻让她有些迷乱, 她忽然清醒,下意识往身后靠了靠。   他也果真停下, 不再亲她, 只余一双眸子温柔看她。   楚洛眼眶微红着, 方才忽然发生的一幕她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亲了她!   她日后要怎么办?   楚洛咬紧下唇,眸间轻颤着看他, 似是早前一直以来的理智,隐忍和中规中矩, 都在这一刻全然化为泡影。   他沾染了她,她往后不可能再嫁旁人……   楚洛攥紧掌心, 慌乱起身跪下,补救道, “楚洛一时胡言乱语, 口不择言,请陛下勿要当真……”   “哦?”李彻嘴角微微勾了勾,漫不经心应道。   楚洛微楞,但她尚还低着头,看不到他神色, 只能继续‘诚恳’道,“陛下自有天子威仪,天下女子皆倾慕,楚洛也倾慕,在东昌侯府,陛下与楚洛照顾,楚洛感激陛下,却从未肖想过陛下……”   “嗯。”李彻握拳轻抵鼻尖。   连“肖想”这个词都能用出来,眼下心底一定慌成一团。   她惯来有小九九。   他想多听她的小九九,遂也不打断。   跪在跟前的楚洛却怔住,又是一个漫不经心的“嗯”……   楚洛喉间轻咽,不得不缓缓抬眸,一双眼睛噙着盈盈水汽,似慌乱、错愕又有些不解得看他。   李彻低眉笑笑,温和问道,“还有吗?”   似是在等着她继续胡扯。   楚洛语塞。   见她真不说话了,李彻才微微凑上前,‘认真’道,“那朕悄悄的,不告诉旁人朕亲过你,你也可以继续偷偷喜欢朕……”   楚洛哑然。   李彻握拳轻咳一声,一字一句,郑重其事道,“楚楚,虽然朕没从小时候就喜欢你,但你在朕眼里依然耀眼,胜过夜空星辰……朕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是你在身边,朕就觉得很好……从东昌侯府离开之后,朕总是想起你,想起你在身边的时候,觉得看着你就很好……这次回京,朕是没想到朕是你的心上人,要不,你同朕定亲?朕也苑中干净,没有旁的通房和侍妾,以后应当也不会有,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朕想对你好,如果你愿意的话,朕亲自去建安侯府提亲,建安侯跟朕有些交情,若朕去求娶,建安侯和老夫人定然是愿意的……”   “……”分明都是方才陶真说的话,他是特意的,楚洛脸红到耳根子后。   李彻强忍着笑意,凑得更近些,“楚楚……”   再听他开口称她,楚洛再次浑身一个激灵。   李彻忍俊,继续‘郑重其事’道,“你不必为难,也不必现在应朕,你再好好想想?”   楚洛只觉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临末了,李彻终于决定不逗她了,遂才吻上她额头,“既然朕是你心上人,那你就好好把朕放在心里,捂热了……”   楚洛未及反应,他已起身,也牵她起身。   楚洛刚要开口,李彻猛然回头,既而想也不想,揽上她压在身下,楚洛整个人懵住,却顷刻间,有箭矢贴着先前李彻揽过她的地方,从四个方向同时射出,都从他二人头顶射过,重重射中在船舱内侧的木梁上。   是箭!   楚洛吓得脸色苍白。   “别起来!”李彻护着她,她慌忙点头,又听李彻大喊了一声,“佟林!”   方才一直没有打斗声,眼下才突然起得短兵相见的声音!   那四根箭从四个角度同时射过来,是取他性命的!   一时间,李彻脑海中飞快转着,不是姑母!是有人知晓姑母邀他来了南郊马场,利用了姑母!   佟林近乎是应声带人入了船舱,但也近乎同时,有四人分别从四个窗户破窗而入,直接挥刀冲着李彻而去。   楚洛吓得闭眼。   李彻护着她,同其中一人交手,斩杀一人,楚洛却听到另一人刀剑砍伤他的声音。   佟林迅速解决掉陆续涌入船舱的人,但早前的人佟林鞭长莫及。   李彻一人尚且还好,眼下还有一个楚洛,份外吃力,而且对付他的四人都是身手极其利索的人。   李彻恍然回神,见这些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应是早前一路跟着潜过来的。   “楚洛闭眼!”他大声。   楚洛莫名抱紧他,不敢看,闭眼埋首在他肩头,不敢添乱。当下,听到他手中的刀剑刺入肉中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楚洛不由揽紧他,近得能听到李彻的踏实有力的心跳声。   伴随着这人应声倒地,船身“轰”得晃了晃,李彻没站稳,抱着楚洛滚到了一侧。   “会水吗?”他忽然问。   楚洛愣愣应了声,“会,但是……”   话音刚落,他抱着她跳水,躲过了身后飞来的两把飞刀,楚洛骇然。   源湖是活水,有一处水流异常湍急,落差之处会通往山下,眼下就是此处。   李彻抱了楚洛跳水,身后的人也跟着跳了下来。   楚洛会水,但不精通,狠狠呛了两口水,李彻伸手够她,一起被卷入湍急水流中,直接随着水流落差冲往了南郊马场的山下。   几个刺客都揽紧了一侧的树枝,悬崖落马,摔下去怕是会摔得粉身碎骨……   几人面面相觑,没有再跟上。   这一回不比文山的时候,这一次,文帝应当再没有活路了!   *****   楚洛浑浑噩噩间,似是一直有人在喊她名字。   也有人不断在用手按压着她的心口,按得她很疼,既而同她渡气。   楚洛骤醒得时候,侧身吐了一大滩的水。   这些水呛在心口,险些窒息。   而眼前的人,似是两道影子,缓缓得又觉这两道影子迷迷糊糊合回了一处,目光才慢慢有了些许神色。   终于醒了。   李彻松了口气,如临大赦。   但楚洛虽是醒了,却不清醒,脑海中仍旧浑浑噩噩的,只管躺在原处,迷迷糊糊听李彻同她说着什么,她听不清……   最后,李彻应是放弃了。   她半睁着眼睛,被他抱起,置在一处,看他钻木生火。   他二人的衣服都已湿透,眼下是十月!   楚洛重重咳了两声,李彻心中想,要快!   他自然从未做过这些事,但亏得上次同楚洛在一处的时候,他既紧张又好奇地一直盯着楚洛,怕她到入夜前都生不起火来,所以看得份外仔细。   书上说的,和看她做的还是不一样。   当下,李彻庆幸还算看过她做,心中升起一丝希翼。   许久过后,火星子依旧没有升起来,他才知晓真的不是易事。   她能生火,不知做过多少回。   时间一分一毫过去,李彻头上冒出些许冷汗。   快到临到放弃时,见她上前,应是晕晕沉沉,却心无旁骛跪在他对面继续。   “楚洛……”他担心看她。   “嗯。”楚洛脸色很红,知晓自己应当有些发烧,长风京中的十月可以是深秋,也是初冬,火生不起来,明日他们二人许是都不知会如何。   她专心致志,但脸色绯红,烧得目光有些恍惚。   之前李彻已经做了许久,她借着李彻之前的活计,很快,火星子冒起。   终于!   两人都不由生出一丝笑意,只是忽得肉眼可见李彻伸手紧张得护着火星子,似是生怕一口气将火星子吹灭了似的。   不知为何,楚洛笑开。   李彻微怔。   她笑得很好看,他上一次见她这般笑,似是还是轻尘的时候。   而她也确实一瞬间想起了轻尘。   只是片刻,又忽得低头不说话,轻尘已经不在了……   “等我。”李彻顾不得旁的,赶紧趁现在,将火升起来。不少树枝都受了潮,他早前挑选过,但要升起来都极不容易。   楚洛靠在一侧的石头上,原本是在看李彻的,但她脑袋里又昏沉得不行,也顾不得石壁有多凉,也未动弹,不知何时便趴在一侧的石头上睡着,浑身冷透。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暖意袭来。   应是李彻升起了火,又抱了她来近处,火堆旁的暖意让人动容,只是身上的衣裳冰冷透心。   楚洛本就烧得迷迷糊糊,顾不得这些,只想继续这样在火堆旁好好躺着。   稍许,衣裳自衣领处揭开,外衣,中衣,里衣,肚兜……楚洛并未清醒,只是下意识攥紧了掌心,眉间轻拢。   李彻先是别过目光不去看她,但明显感觉她颤了颤,应是冷。   李彻怔住,半晌,也伸手一件一件解开自己衣襟……除了外衣,其余的应该很快能烤干……   他将她拥在怀中,尽量不去想旁的事情。   楚洛却觉忽然被暖意簇拥,不由往他怀中靠得更近些。   李彻皱了皱眉头。   她刚好下意识朝他挪了挪,头靠在他肩头,拥紧他,呼吸在他颈处呵气幽兰。   眼前的火堆“哔啵”作响,李彻整个人似是都喘着粗气。   也忽然屏息想,还是做轻尘的时候比较好……   李彻喉间轻轻咽了咽,只能强迫自己去想今日的事,等稍后,薄的衣裳干了,他就能放开她。她烧得迷糊,今晚的事,明日也不一定能记得。   似是回忆今日的事,他的确能将眼前的事避讳过去。   李彻眉头皱紧。   早前的祭天大典也好,今日来源湖也好,他都忽略了一个人,他极其信任的一个人——佟林。 第034章 独处   李彻目光黯沉。   若是佟林, 那早前所有的事便都解释得通,只是佟林跟了他十余年,这条线在他身边放得时间够长够久, 对方应是极有耐性,也极有城府的人……   而且, 不是和早前的惠王同路。   李彻的心思顷刻沉了下来。   若是佟林, 对他所有的行踪都了如指掌,也清楚他所有的动作……   这些年, 他一直活在旁人的监视里。   李彻皱紧了眉头。   对面的火堆烧得“哔啵”作响, 跳跃的火苗将李彻的脸映红。   更重要的是,佟林在他身边这么久, 多的是能取他性命的机会, 根本不必等到今日, 他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目光便下意识看着眼前的火堆出神。   跳跃的火苗不仅将他的脸映红, 也在石壁上映出两人依偎在一处的身影。   先前李彻一直想着佟林的事,还没怎么觉察, 但眼下,目光企及的每一处身影轮廓, 都能对应到怀中人的每一次呼吸起伏。   李彻本是环着她的,眼下, 不知手应当往哪里放才好。   她应是高烧加重, 身上也越渐滚烫。   他只能抱紧她,她亦环紧他,侧颊贴在他胸前,连呼吸都裹在他怀里。   李彻的脸都绿了。   她的每一次呼吸,似是撩拨到他心底。   艹。   他似是只在做马的时候急得爆过粗口。   但眼下, 实在恼火得要命。   趁人之危,实在有失身份。   但让他继续这样,他宁肯再落水一次,将脑袋中的念头冲刷干净。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觉得已经过了很久,等伸手去够衣裳时,才发现其实时间很多,连一件衣裳都没烤干。   李彻闭眼。   但在她纤手环紧他腰间,朝他蹭了蹭的时候,李彻心底似是轰然崩塌。   “楚洛。”他下意识开口唤她,确认她是否是清醒的。   她没有应声。   “洛洛……”他又尝试唤得更亲近些,只是忽然想起早前旁人要么都唤她洛洛,要么唤她小洛,他还是觉得他早前唤的楚楚更独一无二,也更亲近些。   “楚楚。”他又开口。   她还是未应他。   “楚楚……”他再开口,眸间沾染了旁的意味。   他揽紧她腰间的指尖不觉紧了紧,她轻嗯一声。   李彻只觉脑中迷乱成一团,亲了亲她额头,侧颊,耳后,而后在双唇处停留……   石壁上的火光交织出两道偎在一处的身影,火光里,李彻含上她双唇,掌心抚上她腰间,背脊,亦有她身前光景。   他脑海中混沌成一团,直至一侧的火堆“哔啵”一声,将他从绮丽迷乱里带出,他下意识喉间咽了咽,再下去的话……   他未敢想,遂一把抓起一侧干的差不多的衣裳。   从肚兜开始给她穿起,目光半是瞥开不敢看,一半却是先前该看完的都已看完,还……   李彻脸红到不行。   不知道手中一件一件的衣裳是如何给她穿回去的,小心翼翼,又恨不得一下穿好……   他想他是中了她的邪。   从轻尘开始就是。   火苗的跃动里,李彻终是将衣服给她穿好,心底微舒一口气。   而后是他自己的衣裳,窸窣的衣裳摩挲声中,他不由想起先前她偎在他怀中,一丝“隔阂”都没有,他不由再次脸红。   起身前,又顿了顿,还是脱下外袍,给她盖在身上,摸了摸她额头。   还烧着……   李彻眸间微微滞了滞,又重新脱下了中衣,一道给她盖上,就盖在那件外袍里。   她阖眸闭眼的模样很安静,修长的羽睫如扇子一般,淡淡倾覆着,光是羽睫便好看得令人动容。青丝枕在头下,如墨色浓郁,衬得脸上肌肤莹白如玉,脸颊两侧的颧骨处又微微挂了两抹绯红,分不清是烧成如此,还是先前的缘故……   李彻抚了抚她的额头,他起身独自到了火堆对面落座。   他目光看着火堆,和火堆前正裹在衣服里熟睡的楚洛,深吸一口气,仰首唏嘘。   今日的事恍然让他觉得回到了半年前的时候。   那时他才遇刺坠崖,从轻尘身上醒来,还不清楚所有事情的缘由,心中还忐忑着能不能从一只马变回去。   而今日,唯一的不同,是他不是轻尘,他还能照顾楚洛。   虽然还是她最后浑浑噩噩生得火,但至少他没将火星子吹熄了去,否则,今晚两人怕是都要吃亏。   从源湖落水后,水差太大,他们被水冲出去很远。   他一直死死抱紧她,最后平缓处,才抓住一侧的树枝停下,只是这时候已经离源湖很远。   源湖下游通往滨江。   他们应当是被冲到了滨江沿岸的一处,多远不知道,但是肯定已经不在京郊,所以一时半刻还没有人寻来。   他其实宁肯没有人寻来。   若是要杀他的人是佟林,寻到他,他同楚洛都有危险。   但佟林是他的御前侍卫,旁人会信佟林的话。   佟林的事如同一把刀宛在心底。   此处是滨江一根支流的沿途,岩石下正好形容一个可以挡风的小天地。   似是先前一直紧张着,后来火堆升起来,才如释重负。只是替她脱完衣衫,他整个人就有些静不下来心,倒眼下,反而才觉得早前在源湖船上,背上被人砍伤的刀伤,隐隐有些发痛,还有手臂处,先前要抓住树枝,还要带着楚洛一道,其实整条手臂都擦伤……   伤口要尽快处理,他心知肚明,幸好不是夏日里。   夜风吹来,幽幽寒意入骨。   他披了件里衣,其实有些凉透,只得搓了搓手。   他是可以同楚洛盖同一件中衣和外袍,但想到方才险些失控,又有些后怕。   不知过了多久,半是警觉,半是也困乏至极。   最后,也不知什么时候趴在火堆一侧睡着……   ******   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他记得她指尖的暖意。   还是在他是轻尘时候的事。   他缓缓睁眼,见楚洛跪坐在他跟前,眼圈红红的,但人似是精神,不似昨日那般迷糊都不醒。   他温声笑了笑,“你没事了?不烧了?”   楚洛的目光中,见他伸手,自然而然得摸了摸她额头,似是已然同她熟络亲厚一般,全然没有避讳。   楚洛微微愣住,一时忘了躲开,也不知他何时同她这么亲近了?   楚洛顿住,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弹,只是脸红了大半去,既而淡淡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敛了眸间惊讶的情绪。   “你额头有些凉……”李彻却是拢眉,似是担心她。   楚洛刚刚垂眸,又稍稍抬起看他,轻声道,“是你的手烫……陛下,你在发烧……”   李彻顿了顿,眸间似是意外,伸出手背摸了摸自己额头,仿佛真有些烫,但许是他的手背原本就是烫的缘故,觉察并不明显,但确实伸手的时候觉得连带着周身都有些酸痛,没什么力气。   他想撑手起身,盖在他身上的衣裳滑落,他反应过来,早前盖在她身上的中衣和外袍都重新盖回了他身上。   楚洛轻声道,“多谢陛下,昨晚……”   她是想说,他昨晚把能御寒的衣裳都给她了……   李彻却忽得想起昨晚他拥着她的场景,她偎在他怀中,呼吸靠在他颈边,他抱着她,偷亲亲她,指尖上仿佛还残留着他轻抚上她肌肤时的滚烫温度……   李彻觉得很有些上头。   蓦地,似是鼻尖一热。   他全然愣住。   遭!   他下意识想伸手,还是没来得及。   楚洛惊慌又错愕得看着他鼻尖两道鼻血,“陛……陛下……”   艹!   李彻想死的心都有了。   似是从轻尘变回来之后,他就没有遇到过这么尴尬窘迫过的时候!   他自有天子的从容优雅,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从轻尘那里带来的!(轻尘版狗子:呸!)   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保留了轻尘的厚脸皮,解释道,“落水途中撞伤了鼻子,时不时会流鼻血,别吓倒你……”   他似是真不想吓倒她一般。   余光却瞥见楚洛似是淡淡笑了笑,他微楞。   楚洛语气温和里藏着笑意,“陛下,流出来了……”   李彻再次愣住,果真见是鼻血未捂住,从指缝中溜出。   李彻想死的心再次卷土重来。   尴尬恼火中,楚洛莞尔上前,扶着他靠着石壁半倚着坐下,仰首。   “陛下稍等。”她起身。   稍许,自水边沾湿袖间的手帕,安静给他擦拭。   他没怎么看她,但她发间的馨香和身上的檀木香气幽幽入鼻,似是缓缓抚平他先前心中的尴尬和窘迫。   “楚洛。”他开口。   “嗯?”她轻声。   他深吸一口气,“朕头晕,是不是方才鼻血流多了?”   楚洛淡淡抿了抿唇,不置可否,也没有应声。   他瞥了她一眼,不好一直追问,只得换了话题,又道,“不知道一会儿还会不会再继续?这次似是撞得有些厉害……”   他瞄了她好几眼。   楚洛淡声笑道,“应当会吧,我娘说,说谎的人会一直流鼻血……”   “……”他顿了顿,平静应道,“哦,是吗?”   ***   这一日,都呆在原处没有离开。   李彻发着烧,背上的伤口应当有些感染,他怕楚洛担心,没同她说,想着多歇一日再看。   晌午前,楚洛脱了鞋袜,在溪边抓鱼。   隔得远,却见她自由自在,跑了一条,又抓一条,抓到一条会同他挥手,一脸笑意。   李彻忍俊。   这个时候的楚洛,比他任何时候见过的楚洛都更活泼和自由……   明日如何尚无定论,但李彻觉得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一顿烤鱼,分明什么味道都没有,却又似什么滋味都有……   夜幕降临,两人各自躺在火堆一侧。   李彻沉声,“今日早些歇息吧,明日,我们要出发寻路了。”   楚洛看了看他,并未从他语气中听出轻松,“是什么人要杀你?”   李彻看了看她,眸间微微沉了沉,半晌才道,“一个我很信任的人。”   楚洛怔了怔,跟着噤声。   今日准备的时间充裕,火堆燃得比昨日好,周遭也似是没有昨日那般冷。   夜半的时候,楚洛惊醒,是火堆对面,李彻的轻哼声。   她撑手起身,临到近处时,半蹲下,伸手放在李彻额头上,忽得伸了回来,滚烫如厮。   李彻轻声道,“楚楚,我冷……”   她愣住。 第035章 十指相扣   “陛下?”楚洛轻唤一声。   本以为李彻是清醒的, 但稍许,似是忽然又反应过来,他刚才那句“楚楚我冷”并不是对她说的……   应是他口中一直在重复着这句话, 不知重复了多久,她惊醒的时候敲听到。   月色微暖, 他的额头很有些发烫, 楚洛跪在他身边,又唤了声, “陛下?”   李彻还是没醒。   楚洛脸色为难, 又忽然想,她昨夜也是这样的?所以他才无法, 只能将能御寒的衣裳都披给了她。   思及此处, 楚洛轻轻咬了咬唇, 低眉垂眸。   她的风寒来得快,去得也快, 应当是他将能御寒的衣服都给她了,所以他才病了……   楚洛深吸一口气, 良久,才微微睁眼。月光下, 她脸色微红,在他身侧跪坐下, 而后指尖滞了滞, 临到他跟前,又收了回来,半晌,才又伸手扶起他,让他整个人枕在自己怀中。   楚洛心底砰砰直跳, 身子也忍不住颤了颤,她不应当如此的。   她羽睫眨了眨,他的身体滚烫,裸露的肌肤也是滚烫的。   应是冷得厉害。   楚洛缓缓靠近,抱紧他。   早前不觉得,眼下,才感觉他在发抖。   她喉间轻轻咽了咽,她早前在东昌侯府就会用凉水将自己浇到高烧不退,更知晓发抖便是还要继续烧。   她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思绪间,怀中的抱紧她的腰间,整个人往她身上蹭了蹭,楚洛红透了脸,整个人僵在原处,不敢动弹,又怕动弹……   尴尬间,她忽然想,就当是早前的轻尘在蹭她……   它总是喜欢蹭她,是喜欢同她亲近。   她似是将生病时候的他当做轻尘,抱紧他便没有早前那般拘谨。   她心中唏嘘,这么想,似是有些诋毁天子……   也不知为何,自从这个念头偷偷在心里生起,她倒越发觉得,文帝平日里还好,像今天这样迷糊的时候,似是同轻尘也差不了两样。   “楚楚,抱我……”他声音很轻。   其实楚洛原本一直就抱着他,但她若是不动弹,他就赖着蹭她。   楚洛只得当他是轻尘,硬着头皮将他抱紧了些。   他果真噤声。   楚洛长舒一口气,真是同轻尘很像,连撒娇都像,只是要她稍加安抚……   楚洛忍不住看他,怎么像匹马似的?   他也果真争气,一会儿让她抱抱,一会儿让她摸摸他的头,一会儿让她轻抚他的头发……楚洛心里忐忑,祈祷他明日最好记不得的,否则天子威仪不知去了何处,面子上会下不来,她也不要主动提起。   时间分毫过去,夜色却似漫长无比。   她似是撑不住,低头睡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是他身上在发抖。   “陛下……”她有些担心,“李彻?”   她连他的名字都情急唤了出来,是他烧得实在有些怕人!   不应当才是!   她忽得想起在船上时,刺客是有两刀砍在了他身后的。   楚洛心中一惊,不会是……   她眸间越发慌乱,轻轻自衣领处翻开他的衣裳,果然见到触目惊心的伤口并未愈合,她继续解开他的衣襟,才见这道伤口有多长。楚洛的双手轻轻颤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娘亲是医女,所以祖母很不喜欢见她捧着医书。   但她偷偷看过很多。   在东昌侯府的时候,她知晓怎么恰到好处的让自己染上的风寒迟迟不愈,却合情合理;也在谭孝意图不轨的时候,用簪子直接扎到他手臂上的穴位上,疼得他钻心,顾此失彼,撵不上她;甚至,在月华苑的时候,她一眼看出李彻要么是裁了,要么是一直在装病……   眼下,她已将李彻身后的衣裳脱下,仔细看他身上的伤口。   伤口倒是不深,血很早就止了。   只是在水中泡了很久,有些地方感染,连带着稍许化脓,所以才会高烧不退,还会越烧越厉害!   她是怕将人烧废。   楚洛轻敛了呼吸,只能先做简单清理,防止继续恶化下去,剩下的,便要务必尽快寻到大夫用药,伤口才能彻底愈合。   他是年轻力壮,底子又好,所以尚且如此,若是再年长一些,或是瘦弱一些,在水中泡了这么就,许是人都直接瘫掉……   楚洛系上他的里衣,他整个人烧得都有些迷糊。   她喂他反复喝了不少水,他需要出汗,将体温降下来,但这样仅御寒都不够,他出不了汗。   想起昨晚浑浑噩噩时做的梦,楚洛的脸直接涨成胭脂色,不由低头,指尖攥紧。   转眼却又想起许久之前,他在东昌侯府的马场里,同她温和说话;在兰华苑中他让她去换的一盏白茶,白茶打翻时,他分明要亲她,却又笑着说他乏了,让她离开;还有他让大监旁敲侧点数落和提点祖母的时候,那是头一次,有人会为她,在祖母跟前说话……   火光映照在岩石壁上,她逐次宽去两层衣衫,她实在没办法像梦里一样,直接同他赤诚相拥……   他后背还有伤。   她只能钻进他怀里,小心,紧张,又惴惴不安。   而后,她环紧他,将头靠在他身前,将两人的中衣和外袍都牢牢裹紧在一处。   他身体发烫得厉害,她从未同一个男子如此亲近过,她闭眼不敢看他,也不敢惊醒他,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似一只猫,一动不动趴在他怀中,咬着唇,一刻都未松开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是出了一身的汗,楚洛也跟着浑身湿透。   似是这一轮烧退了,他睡得安稳。   楚洛却撑手起身。   他才出了汗,背上的伤口还要再清理一遍,在他再度烧起来之前。   她轻手轻脚,不敢太大动静。   等伤口清理好,她似是才舒了一口气。   两人的里衣都湿透,她先前就洗好置在一处。   眼下里衣还未干,她伸手抚上他额头,又略微有些发烫,伤口没痊愈,还会反复烧……   她解下衣衫,这回再重新躺回他怀中时,她浑身止不住颤抖,眼框中包着的眼泪也在打转,又拼命忍住,她更不敢想以后,她也应当再没有以后……   楚洛伸手环上李彻腰后,头依旧枕在他怀中,比起先前,眼下才似铺天盖地的男子气息将她淹没。   她其实分不清是她的肌肤滚烫,还是他的肌肤滚烫,似是都混成一处。   她咬唇不敢出声,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滑下,身前的人,下意识伸手抱紧她,她屏佐吸……   ***   等醒的时候,似是天都已经大亮。   楚洛一夜没怎么睡,最后也不知道何时睡着的,只觉得眼下仍是疲惫。   阳光有些刺眼,怕是日上三竿。   她每日要到祖母跟前晨昏定省,很少这样倦怠过,但今日似是困得起不来,只得伸手挡在额间,想挡住眼前的光亮,但却在伸手时,忽得反应过来,她手上没有衣裳。   楚洛乍醒。   昨晚的事似浮光掠影,幕幕都在脑海中回忆起。   她身侧已没有人,她撑手起身,裹在身上的衣裳顺势滑落,楚洛伸手拦住。   如墨的青丝垂在肩头,遮挡了肩上白皙如玉般的肌肤,她伸手捂住身前,只留出些许春光。   一侧的火堆早已熄灭。   她目光所及之处,李彻坐在火堆对面看她,见她也错愕看向自己。   李彻面色阴沉。   他的声音惯来好听,醇厚如玉石,又于低沉里带了磁意,但当下,似是都掩盖在嘶哑和黯沉的声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自有帝王威严,声音里似是也带了“恼”意。   楚洛噤声,不知他什么时候醒的,什么时候穿的衣裳,甚至,不知道他坐在那里看了她多久。   但他先前那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似是触抵她心中最害怕,也是最惶恐的一处。   昨晚的矛盾,心慌和害怕,似是都在脑海中重现,但她没有办法,她选择了如此,已经如此,也只能如。但这句话从他口中问出,她委屈也好,难过也好,压抑在心中已久的东西破灭了也好,一瞬间,她鼻尖忽得先红了,不知所措得低头,眼泪似是顷刻漫出眼眶,带得鼻子和眼睛处骤然一疼,她咬着下唇,未敢抬头。   他起身,一直走到她跟前,半蹲下,与她齐高。   亦伸手抬起她下颚。   她不得不看他。   但她眼前都朦胧成一团,哭得根本看不清他。   李彻心底似是被重器划过,也想起今晨醒来,她似害怕般蜷在他怀中,他整个人其实都半压在她身上,她锁骨上亦有欢.爱的痕迹……   他低眉,沉声道,“从今往后,朕心里只有一个楚洛,身边也只会有一个楚洛,她去到何处,帝心就在何处,朕与她白首!”   楚洛全然怔住,却泪盈于睫。   他伸手抹去她眼角泪滴,她眼中映出的身影亦只有他。   他伸手抱起她,她披在身上的衣衫滑下,正好落在地上。   他放下她时,青丝如墨般晕开,丝丝泅开在他心底。   “我会永远记得今日,永生不忘。”他阖眸,俯身吻上她嘴角,亦握紧她的双手,十指相扣。 第036章 农户   他昨夜一直以为是自己烧糊涂了, 在暖和的火堆旁做了一场稀里糊涂的春梦。   早前在东昌侯府的兰华苑,他便做过类似的梦,梦里仿佛也同眼下的场景相似, 先是亲近暧昧,而后香艳绮丽, 只是忽然间被大监唤醒, 梦里的场景戛然而止,对面只有唤醒他的大监,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梦里所有未尽之事也都了无痕迹……   但昨夜却不同。   昨夜入睡他就知晓自己有些低烧,只是没吱声, 不让楚洛担心, 他自己一人躺在火堆一侧, 离火堆近些御寒。脑海中想着明日要启程上路的事,也需在安全的前提下, 寻个大夫仔细看看他的伤口,否则伤口不会痊愈, 还会反复发烧。   今晚,应当是他最难熬的一段。   他心知肚明。   临睡前, 他脑海中其实已经有些昏昏沉沉似浆糊一般,背上的伤口也有些发痛和麻木。   那时楚洛已经睡熟, 他半梦半醒叫着她的名字。   后来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 他知晓她坐到了他身侧,扶着他躺在她怀中,他心中莫名踏实而温暖,人烧得都有些迷糊了,恍然觉得自己还是轻尘的时候, 她指尖轻抚着他的头发和脸颊,让他份外迷恋,他轻轻蹭着她,一直同她撒娇……   直至模糊的意识,到此为止。   再后来,他身上的凉意不断攀升,身侧的火堆烧得“哔啵”作响,好似时空扭曲,恍然间觉得楚洛躺在了他怀中,头靠在他身前,她拥紧他,身上似是还微微打着颤。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昨夜才抱着她亲近过,眼下便做起了这样的光怪陆离的梦。但这时空扭曲的梦里还好,他至少隔了一件里衣抱着她取暖,她身上的暖意也确实可以慢慢抚平他身上的寒意。他觉得这个梦实在太好,好到他只想不断揽紧她。她先前还打着抖,到后来似是也慢慢安下心来一般,仍由他抱着,埋首在她发间寻求温暖。   整个梦里,他都一直如此抱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出了一身汗。他浑身近乎湿透,她也湿透,但他身上的寒意驱散。梦里,她褪去他的衣衫给他清理伤口,也温柔替他擦干了身上的汗迹,起身而去,他也舒服睡过去。   他希望不是场梦。   若是,最好一直都不醒。   ……   他再次觉得浑身发冷是之后的事,这次直接烧得浑浑噩噩,脑海中如针扎般抽痛难忍。怀中的人肌肤滚烫,如同昨晚一样,他毫无隔阂得揽紧她,想如方才一般平静拥着他,平静过去,但指尖上传来的暖意,真实得怕人,亦让人呼吸紊乱。   他脑海中头疼欲裂,跃动的火苗在脑海中扭曲乱窜着,昨晚拼命克制下的念头,似是因为眼下在梦里,被越加放大。他本就爱慕她,在无人知晓的梦里,他心里越发浓郁的念头潜滋暗长。   他揽紧她,她仿佛呼吸都屏住,却没有躲开。   他愣了愣,越发觉得是在昏昏沉沉的梦里,他亦浑浑噩噩吻上她双唇,她整个人僵住,等她忽然反应过来想撑手起身时,已经迟了,周遭都循着早前在兰华苑中梦到过的场景,逐一浮现……   梦中他依旧有些失控,月色清晖,映在她侧颊,映出一抹绯红,他亦在她耳边,遍遍唤着她的名字,楚楚……   月光下,她眸间失了清明。   身侧攥紧的掌心,额头涔涔汗水,仿佛不知尽头。   他累得睁不开眼,又舍不得松开她,遂拥着她,不知满足……   事后,他脑海中痛得发胀,才将她整个人扣在手臂里,半压在她身上,结束了一场生涩,却淋漓尽致的春梦。   ……   但醒来的时候,看到她蜷在他怀中,他整个人如昨晚梦中最后时候一般,用手臂扣着她,半压在她身上。   他似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脑中“嗡”的一声空白……   既而在她白皙的修颈上,锁骨上,还有身前的肌肤上,都是深深浅浅欢爱过后的痕迹,他如同五雷轰顶!   他不是在做梦,他是要了她!   还不知一次!   昨晚的记忆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一般,清清楚楚浮现在脑海里。他记得她哭着说不要的时候,他吻上她双唇将她的声音抑回喉间,他也记得他握住她的双手,扣在她耳侧……   他在最不应当的时候,做了他最不应该做的事情!   他懊恼至极!   他是喜欢她,她也喜欢他!   否则她不会冒着忐忑和害怕,偎在他怀中,却一动都不敢动弹。   他早前也确实安静得抱了她许久,泄了一身汗,让她宽心,也让信赖,才会有后来纷繁迷乱的一幕幕……   他在她心中,许是喜欢。   但她的喜欢,还远远不到要同他做这种事情的亲密程度……   她对他的喜欢,是姑娘家偷偷藏在心里的悸动,是刚刚萌生不久连自己都拿捏不清的爱慕,也是姑娘家心中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卸喜。   她就是太清楚自己应当要什么,所以才会摇摆不定,他也本应当花时间同她好好的相处,就像昨日一起抓鱼,生火,烤鱼时偶然的心有灵犀,亦或是躺在火堆两侧说话,他见她眸间的笑意……   一侧的火堆是何时熄灭的,李彻都未留意。   他一直坐在火堆一侧,一动不动看着还未醒的楚洛,不知道稍后等她醒来的时候,他要如何面对她?   他眸间的懊恼,悔恨和心疼混杂在一处,只觉自己混账至斯!   但真等她醒来的时候,他喉间只有那句嘶哑和黯沉的,“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是天子。   他无论将她如何,打落苦水往肚子里吞的人都只能是她!   他不信她昨晚躺在他身侧时,心中没有矛盾,没有心慌和没有害怕过!   她就这么信他!   他不是恼她,他恼得是他自己!   看着她在他面前泪盈于睫,眼前都朦胧成一团,他后悔至极!   他是抱起她,他阖眸吻上她嘴角,亦同她十指相扣。   却同昨夜的欢好不同。   他吻过她嘴角,最后的亲吻落在她额头,沉声道,“楚楚,跟朕回宫吧……”   她咬唇,没有应声。   他亦知她不会再应声,他眸间微沉。   ******   他重新替她穿好衣裳,日头已过了晌午。   要尽快找到出路,最好的办法是沿着河流走。   这一路,两个人大都时候都没怎么说话。   她初经人事,一身其实都似散架般的又酸又痛,但没吭声。   李彻一面留心着路,一面也摸不清她心思,不怎么好特意同她开口,在中途小歇时,他上前,“朕背你走吧,要不,今夜我们还要宿在林间……”   她眸间微滞。   但她没有看他,似是怕看他。   ……   他背着她,脚下走得不快。   她在他背上,其实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噗通噗通”,沉稳有力,让人安心;却又会在安心的时候,忽得想起昨晚,她的哀求声,陛下不要,李彻不要……   她眸间微红,身子不禁僵住。   李彻也明显感觉背上的人僵住,“楚楚?”   楚洛咬唇,不让眼泪落下来。   他也知道此时不多开口为好,低声道,“等出了林间,你要如何朕都答应你,出气也好,骂朕也好,刺朕一剑也好……”   “陛下,楚洛不敢。”   背上人的一句话,让他心底跌落至谷底。   ……   从晌午到黄昏,又从黄昏到即将入夜,他终是同她一道走了出去。   见到山脚下的农户时,李彻只觉心底终于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紧绷的心弦才似松了下来。   山脚处的农户不多,寻到一处借宿,说他们是早前在林间走失了,农户告诉他们这里是封城附近的洪镇。   洪镇离封城有一日路程,封城离京中有三日路程,李彻才知道他们被水冲到封城附近,所以三日左右的时间,还未有人从京中寻到封城这附近来。   不幸中的万幸……   但今晚一过,他们就要走。   山脚下虽然有几乎农户在,但他若与楚洛分开两处,怕不安全。   农户的妻子给楚洛寻了两身衣裳,她身姿纤手,农户的妻子很朴实,一面给她将衣裳的腰身重新缝了缝,一面同她在清灯下说话,“那个,是你的夫君吗?”   楚洛愣住。   李彻?   农户的妻子以为她是害羞了,笑嘻嘻凑到她跟前道,“他看你的眼神,都像是水做的,又好像怕你不喜欢,藏着掖着的……不像我们家糙汉子,整个就一木头!”   农户的妻子很热忱,楚洛只得赔笑,没有应声。   楚洛没什么架子,人也生得好看,农户的妻子很喜欢同她一处,便又叹道,“你们可是城中的大户人家,被人给寻仇了?听我们家糙汉子说,你夫君背上好长一条伤口,不过不怕,放心吧,我和我们家糙汉子都是老实人,不会说出去的。你们安心在这里养一养,把伤养好,屋里刚才来的那个刘大夫啊,虽然是兽医,但是治刀伤啊剑伤啊砍伤啊,还是很管用的,我们这里远近闻名……”   楚洛眸间怔了怔,兽……兽医…… 第037章 叮嘱   李彻趴在隔壁床上, 后背裸露着给刘大夫看。   刘大夫一面看着,一面惊奇叹道,“哇, 这么长的一条伤口,多大的深仇大恨啊……”   刘大夫似是叹为观止, 先忍不住伸手来回摸了摸。   李彻心里很有些恼火, 但听说他是这方圆十几里唯一的大夫,只得忍着。   “这么长的伤口, 我还真就在隔壁老胡那匹马的背身上见过, 发情的时候乱串,被铁链子给刮伤了, 跟你这口子差不多长。”刘大夫为了证明自己见多识广, 口无遮拦。   李彻脸都绿了, 只是没有吭声。   “你这伤能有几日了吧?伤口都有些感染发炎。”刘大夫的注意力终于回归到了伤口本身上。   李彻淡声应道,“今日是第三日上。”   刘大夫意外, “那……可是泡了很长时间的水?”   李彻似是对刘大夫的专业能力逐渐有了放心,态度也好了不少, 平静应他,“是, 落水了,泡了很久的水。”   “啧啧啧”刘大夫捋着胡须叹了叹, 又仔细先排查了遍伤口, 一处处认真看完,而后才道,“你也是年轻力壮,换个身子单薄些的,要不年纪大些的, 怕是都扛不住,不过……”   听他顿住,李彻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刘大夫温声笑道,“你可真得谢谢你夫人,她给你仔细清理过伤口,而且处理很小心,应当是分毫都没敢大意才对……”   李彻眸间微滞,稍许,整个人都僵了僵,心思低沉了下去,后来很久都一直没有再应声说话。   刘大夫应当是话痨,虽然李彻没有应声,也不时“嗯”一声,但丝毫都没有阻挡刘大夫说话的热情,只以为李彻是有些痛不想说话,而不是不想说话,当下,又道,“不过,你这伤口怎么后来又撑开过了,是使了什么蛮力吗?”   刘大夫一面替他清理,一面纳闷。   李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中有愧,面上也觉无光,下意识应道,“夫人路上走不动,我背了她。”   刘大夫看了看他一眼,笑道,“哦~背夫人嘛,应当的。只是你也是,这伤说不重也不重,说折腾人也折腾人,你夫人怎么不体恤你,你也由着?”   似是说到楚洛身上,李彻怒意转眸看他。   他冷不丁这么一转身,眼神自带煞气,刘大夫吓了一跳,赶紧噤声上药,不怎么敢多说话了。   毕竟也是被人砍了这么长一个伤口的人,也不是个什么好货色。   也由得刘大夫闭嘴,李彻才重新安静趴在床上,想的都是大夫方才口中的话——你可真得谢谢你夫人,她给你仔细清理过伤口,而且处理很小心,应当是分毫都没敢大意才对……   李彻的目光空望着一处出神,楚洛早前是真心待他的,才会在他一直藏着掖着的时候,她却连这些细枝末节处都能留意到。   她宽他的衣裳,是为了替他仔细清理伤口,而且应当,在他大汗后,不止一次替他清理过……   他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想起他昨晚稀里糊涂做得事情,想起今日她口中淡淡的一句“陛下,楚洛不敢”,他愈发觉得比扎心还难受,他倒宁可她扎他。   出神时,李彻忽觉背上一痛,他闷哼出声,刘大夫慌乱道,“对不住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他不小心将他背上愈合的伤口给弄开了,他不痛才怪。   他却听到她的脚步声临到门口,他背后僵了僵。   他噤声。   不知为何,忽然觉背上伤口都不那么痛了,但心中却一直都在忐忑着,她会不会,进来看他……   见他没有再喊叫,大夫也才宽了心,再次安抚道,“意外意外……”   李彻注意力根本不在他这里,都在门外那串脚步声上。   她的脚步声他一听便知晓。   她虽未入内,但应从先前起就一直没有离开过,仿佛冰冷的一日,他心底唯一升起的一处暖意。   至于刘大夫何时给他包扎完的,他都不知晓。   屋外的人到最后都没进来,他心中微微沉了沉。   应是刘大夫正好在门口看到楚洛,遂叮嘱楚洛,“夫人,伤口上了药,也包扎好了,虽然不深,但是早前泡了水,有些感染,夫人今晚再隔两个时辰,给他重新上药,再缠上绷带,明早也再做一次,应当会好很多,只是切忌再做激烈之事,让伤口再崩开……”   李彻脸色阴沉,想死的心都有了。   屋外,楚洛温声应了句好。   他咬牙。   他还是没脸皮厚道等着她来屋中扶他,他刚撑手起身,就被刘大夫逮个正着,连忙抓到现场一般,朝楚洛声情并茂道,“夫人你看看,让他别动,他还自己撑手起身!”   他撑手起身怎么了!   李彻恼火,但正好与楚洛四目相视,他眸间的恼意忽得都去不知哪里。   他看她,她顺势低头,而后转眸朝刘大夫道,“多谢大夫提醒。”   刘大夫又叮嘱道,“对了夫人,今晚别让他躺着,要趴着。”   楚洛去送。   等折回的时候,有人已经老老实实趴在床上,似是不想同她惹麻烦。   听她脚步声折回,他粉饰太平,“回来了?”   楚洛轻“嗯”一声。   又是良久没有说话,他没有转头看她,只是听到身后的桌子旁有翻书的声音。   他耐性听着她翻了很久的书,在数着页数。   在兰华苑的时候,他便数过她看书的页数,知晓她看书的速度。   她没看进去……   他遂开口,“朕知道你关心朕……”   楚洛翻书的手微微滞住,抬眸看他。   他趴在床榻上,似是知晓她正停下来看他一般,又道,“不然你不会一听到我的声音,这么快就跑过来,又一直守在屋外,是担心我。楚洛你心里是恼我,但是也有我……”   似是情急,用的都是“我”这样的字眼。   楚洛没有吱声。   身后的翻书声又起,他方才说的话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个涟漪都没有。   他分明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但眼下再听到楚洛又继续翻书的时候,忍不住整个人都在焦虑,哄道,“楚楚……”   只是话音刚落,两个人都怔住。   他昨晚就是一直在她耳边唤着这个名字……   气氛一时尴尬冰冷到极点。   在他终于忍不住又要撑手起身的时候,身后的人平淡开口,“刘大夫是兽医,我怕他治差错……”   兽……兽医?!   李彻整个人懵住。   见他总算消停了,应当是心里遭了冲击,应当一时半刻也不会再出声了,楚洛才继续低头。   但李彻处很快又反应过来,特么难怪那家伙从一开始时就同他乱七八糟得说些什么马发情之类的话,原来是兽医!   李彻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竟然是兽医!   他堂堂天子,何时要沦落到兽医来替他治伤9被兽医各种数落不是!   李彻窝火。   但这股窝火很快被屋外的脚步声打断,农户的妻子端了药来,“小娘子,你家夫君的药好了。”   楚洛和李彻都被农户妻子口中的“小娘子”和“夫君”两个词愣住。   楚洛还没开口,李彻抢先道,“劳烦了。”   见床榻上的某个才开口,农户妻子连忙应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言罢,将药碗递到楚洛手中,顺便朝她挤了挤眉眼。   农户妻子刚走,李彻便迫不及待开口,“楚洛,我要喝药!”   楚洛正好把药碗放桌上,他好似领会到她是让他自己起来喝的意思,他厚着脸皮道,“大夫方才不让我撑手起身,怕伤口……”   他口中“崩”字还没说出来,楚洛已经上前,伸手扶起他。   他脸色微红,他先前还以为她不想管他,其实并没有。   他又有些羞愧。   他从她手中接过药碗,忽得沉声道,“怎么才能同朕消气?”   楚洛跪下,垂眸,“楚洛不敢。”   李彻看了看她,目光黯了黯,遂端起药碗,一口气饮尽,一言不发重新趴回床榻上。   他其实今日还有些烧,只是恼恨自己,这碗药就是退烧的药,他趴在床榻上,想起楚洛前后对他的态度,到眼下,似是只有恭敬和疏离……   两个时辰她都坐在桌子前看书,他听到她的呵欠声,除此之外,便只有翻书的声音。   终于到了叮嘱的时辰,楚洛重新扶他坐起,替他解下绷带,一点点遵医嘱重新清洗,上药,他虽没说话,她也没说话,但他知晓,她清理伤口的时候,仍是同早前一样,认真,细致,且一丝不苟。   只是她指尖触到他肌肤,他仍会莫名想起昨晚的温存。   其实到最后,她是有动情的,他不会觉察不到,但只有那么一刻,她唤了他阿彻,也是这声阿彻,让他攀得云端,又抑制不住得再抱起她……   他垂眸没有吱声。   她上好药,开始给他重新绑上纱布和绷带,一圈接着一圈,身前,背后,要绑好,她不得不同他离得很近。   他的伤口很长,她从手臂下一直缠到他一腰间,等最后撕开纱布和绷带,在尾端系好,算是结束。   她起身,他从身后抱住她。   她诧异回眸,他淡声道,“楚洛,明晨离开洪镇,你我分开走。”   她愣住。   他抱住她的手没有松开,“京中到这里刚好四日路程,同朕一处不安全,要杀朕的人有些棘手,一个是在朕身边潜伏许久的侍卫,一个是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朕要回京并不容易,你往西去成州,找到成州知府单敏科,告诉他,你同朕的关系,他会妥善安置好你,记住,不要回建安侯府,你二哥不会有事……” 第038章 如同轻尘   “二哥?”楚洛眸间轻颤, 既而回眸看向李彻。   当日有人在湖船上行刺,她与二哥,陶真当时都在那条船上。当时……二哥借故取姜汤出去, 留她和陶真二人独处,后来陶真离开船舱, 她同李彻在一处不久就有刺客入内刺杀李彻, 而后李彻带着她跳船,二哥也一直没有出现过……   她心中一直担心二哥, 在昨晚之前, 她想的是同李彻一道寻到出路后回京,便是打听二哥下落, 但李彻忽然说二哥不会有事?   “我二哥……”楚洛刚出声, 目光便怔住。   这似是他二人自昨夜的亲近和今日的疏离后, 和他对视的第一眼。   他凝眸看她,她想起先前农户妻子同她说的, 李彻看她的眼神似是水做的,却又怕她看见, 介怀。   楚洛忽然信了。   李彻却未会意,思绪还在当日江船上。   原本若是没有昨夜的事, 他今天也要同她说起,李彻原本从身后抱着她, 她转身, 他反倒怕她不悦,目光凝在床榻一侧的夜灯处,淡声道,“你二哥安全,是因为你二哥是被支开的。支开他的人要留着你二哥的性命, 否则一碗姜汤而已,不至于迟迟回不来……”   李彻其实说中了她的心思,楚洛下意识看他。   他也正好抬眸。   四目相视,两人目光中都是一愣,李彻又问,“你二哥同你的关系近吗?”   楚洛似是注意力也在他问的话里,低声应道,“二哥叫楚颂连,娘亲就哥哥和我两个孩子,母亲膝下没有儿子,就将二哥养在母亲房中做二房的嫡子。娘亲过世后,二哥是府中对我最好的人……”   李彻眉头微微拢了拢,他知晓她在府中的处境,老夫人和谭孝的事情便可见端倪,她口中这句话的意思,应是极依赖楚颂连,而楚颂连也对楚洛极好。   “那便更说得通了……”李彻指尖轻叩床榻一侧,沉声道,“你二哥对你最好,怎么会让你一人在船舱中待这么久?无论他寻姜汤的事情是真是假,他更在意的应当是你……”   楚洛似是有些明白他的意思,思绪也被他带到当日的场景里,“所以,二哥就算是特意避开,也不应当让我同陶真在一处待这么久。而且,二哥就算是真想让我和陶真久待,也一定会在船舱不远处守着,那他当时如果见到陶真出去,也应当入内寻我,但是……”   言及此处,她噤声。   李彻会意,“但是没有人入内……”   那时船舱里只有他和她,他还初初吻了她。   他同她在一处呆的时间也不断,楚颂连不应当既不在门外,也没留意陶真出了船舱,反倒让楚洛同一个陌生男子一处?更有甚至,刺客入船舱行刺,打斗激烈,时间也不短,却一直未见楚颂连入内寻楚洛?   两人想到了一处去,四目相视,仿佛也忽得没了早前的尴尬。   楚洛眼中都是猜测,喉间轻轻咽了咽,“二哥是记在母亲名下的嫡子,所以同母亲的娘家叶家走得近。叶家早前是将门出生,府中的子弟自幼都会学习武艺,叶亭风时常说二哥身手不差,出事那天,二哥不应当没来船舱寻我。”   楚洛看向李彻求证。   李彻先前就说二哥安全,那李彻心中是有猜测的。   李彻果真看她,“同你和楚颂连一道来的人是谁?”   楚洛错愕,“陶真?”   陶真?李彻似是对这个名字有些许印象,稍许,微微挑眉,“冠洲陶家?”   陶伯伯是举家迁去了冠洲,楚洛颔首。   李彻却忽然噤声了。   不仅噤声,连眉头都皱紧。   “他同你和楚颂连去南郊马场做什么?”他是怀疑楚洛口中的那个陶真,又尤其是冠洲陶家的子弟,天下间哪有那么巧的事……   楚洛微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日李彻也在。   李彻知晓她会错了意,沉声道,“朕知道你同陶真说亲,朕是想知道,为什么这么急?前一日刚回京,第二日就同他一处?还有,为什么要去南郊马场?”   楚洛看了看他,轻声道,“陛下十一月中在京中举办赏梅宴,召了外地世家子弟入京,陶真是从冠洲赶来的。二哥同他叙旧时谈得投机,二哥想撮合我们二人,便约去了南郊马场……”   “时间是谁定的?”李彻问。   楚洛想了想,蹙眉道,“似是陶真,听二哥说,他忽然说他后两日有事,所以……”   李彻应道,“姑母邀朕去南郊马场也是临时决定的……”   楚洛倒吸一口凉气,心底莫名涌起一股不安。   李彻又道,“他要有去南郊马场,又要能成功脱身,需要合理的理由,这个理由隐晦且一定不会人怀疑……”   楚洛不寒而栗。   李彻继续看她,“陶家迁去冠洲多年,冠洲同京中路远,他若喜欢你,心里一直惦记你,知晓你在府中艰难,又怎么会一直不管不问,等到忽然要入京的时候才专程来见你?”   楚洛愣住。   李彻眸间淡淡,“楚楚,你和楚颂连都被人利用了,用来替自己洗清嫌疑,所以,你二哥一定安全,因为你同朕一道落水,你二哥是唯一的人证,证明陶真是清白的。”   楚洛伸手捂住嘴角,忽得反应过来李彻所有的话,也反应过来,为何李彻说二哥安全,但却让她不要回建安侯府。因为京中出了事端,陶真一定会将二哥推出来,那祖母和侯爷这里都会知晓她是因为要私会陶真才去的南郊马场,不仅侯府知晓,京中有头有脸的世家都会知晓,此事还牵连李彻遇刺一事,祖母和侯爷为了侯府的颜面将她……   楚洛木讷。   李彻也凝眸看她,沉声道,“朕让你去成州寻单敏科,朕不在的时候,你在成州不要露面,单敏科会想办法会护你周全。等风波结束,朕会召你入宫侍奉,你无需同任何人做任何解释,京中都会相信你去南郊马场是因为朕要你去,你私会的人是朕,而朕遇刺之后,同朕在一起的人是你,旁的谣言都会不攻自破;但若是风波结束,朕没让人来成州接你,你日后也不要回建安侯府,单敏科是朕信得过人,他会替朕安置好你……”   不知为何,楚洛眼底猩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哽咽道,“出事之后,你其实就已经猜到陶真有问题,所以怕我回建安侯府出事,是不是?”   李彻噤声默认。   楚洛眼眶中的眼泪还是没忍住,再次哽咽,“所以落水之后,你一反常态,同我言辞亲近,轻佻逗弄,是因为也想到过,日后许是再也见不到我了,是不是?”   李彻哑然。   楚洛伸手摸了摸眼角泪滴,“那你听好,我不会在成州等你,我也不需要旁人安置……”   李彻沉声,“楚洛……这次不同早前。朕之前一直在想,佟林是朕的近身侍卫,他要杀朕的机会很多,文山祭天就能神不知鬼不觉,他为什么会等到这个时候?直到方才你说起冠洲陶家,朕才想通透。冠洲陶家是宁王的人,宁王是朕的三叔,朕膝下无子,只有惠王一个弟弟。三叔先怂恿了惠王在文山祭天时刺杀朕,然后借朕的手除掉惠王,这时候朕死,皇位才能名正言顺到三叔手中。若没有佟林,惠王安排不了文山刺杀……这一步扣着一步,环环相扣,就连佟林都是十余年前三叔就安插在朕身边的。如今南郊马场是姑母邀朕去的,朕一旦出事,姑母脱不了干系,三叔可以借此除掉姑父在朝中的势力,而朕在南郊马场出事,佟林也会将此事推到惠王余孽身上。只要朕死,三叔即位名正言顺,这样周密的部署,完全将三叔摘除其中,朕在明,他在暗,他又怎么会让朕轻易回京? ”   楚洛全然怔住。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离朝中的局势和风波如此近……   她不知道他为何要同她说起这些,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听他说起这些,更不知道,若是今日还在她面前的鲜活身影,背着她一步步走出林间的李彻,会不会殒命在皇位的争斗和算计里……   但李彻却拥紧她,轻声道,“朕昨晚不是有意的,是朕烧糊涂了,朕不知道你在……”   “朕若知道你在,不会让你受委屈……”   楚洛眼中的眼泪更止不住。   他却揽得更紧。   不仅揽紧,亦如早前还是轻尘的时候一般,闯了祸就习惯性埋首在她怀中,‘候着脸皮’撒娇道,“朕知道做了错事,等朕回来,你再同朕置气好不好?”   楚洛泣不成声。   他抱起她置在榻间,俯身亲了亲她的双眼,“别哭了,朕舍不得你哭……”   他忽得想起在千曲的时候,轻尘死在她面前,她一双眼睛哭得红肿,亦哭得泣不成声……   他心里如钝器划过,伸手绾过她耳发,“朕会回来守着你的。”   如同你的轻尘。   他俯身吻上她双唇。 第039章 自由   屋中的夜灯“呲呲”两声之后, 缓缓熄灭,将楚洛的思绪带了回来。   楚洛忽得回神,长夜漫漫也将至尽头, 眼下已快到拂晓,天边都已然泛起了鱼肚白。   楚洛怔了怔, 这一夜似是过得好快……   李彻从身后环着她腰间入睡, 下颚贴上她后颈,埋首在她的青丝墨发间, 整个人仿佛都踏实而安稳。和平的呼吸声在她颈后轻缓起伏着, 她亦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噗通”, 亦间杂着她的心跳声。   她整个人安静躺在他怀中, 没有动弹, 怕吵醒熟睡中的李彻。   她轻轻眨了眨眼,脸上的潮红似是还未褪去, 羽睫上也还挂着雾气。   脑海中如浮光掠影一般,想起的都是自坊州遇见李彻的事情, 李彻同她在一处说话的时候,问起她批注的时候, 亦或是,他让她剥葡萄和橘子给他, 他在轻纱幔帐后, 一面吃着葡萄,一面侧颜露出笑意的时候。   在成州的半年里,她只要一在暖亭中看书,就会莫名想起那道温和如玉的身影,在她身侧认真披着奏折, 也会淡声叹道,编得还不如三岁稚子通畅!那时候的他眉头半拢,精致的五官犹若镌刻,帝王的威严与气度俱在,却又优雅从容……   他于她,早前只是居庙堂之高的帝王,他许是会心血来潮写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字样给她,她也会偷偷将喜欢藏在心底,不想高攀。若是没有在源湖遇到李彻,没有在湖船上落水,没有被江水一路从源湖冲到洪镇附近的支流,没有他一直揽紧她,手臂被岩石和暗礁刮伤都未松开,他二人许是早就被冲散,不会有后来的共患难,更不会在忽然之间,两人的关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知晓李彻喜欢她,许是因为她生了一张容颜极盛的脸。   她也信李彻眼中此刻对她的喜欢和依赖,醇厚而不参杂旁物。   但她更知晓,这样的喜欢和依赖放在帝王身上,始终会有淡去的一日。   以色侍人,终不会长久。   她眸间淡淡。   她不知李彻此刻眼中对她炽热而浓郁的喜欢,在她身上会维持多久?更不知道,这层初初的喜欢褪去颜色后,他待她是否还会同眼下一样,真诚而无旁物,依旧是她初见时候的温柔平和的李彻?   楚洛微微敛目。   昨夜,李彻同他说起陶真的事之后,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想另一件事。   她和二哥被人利用在这场见不得光的皇权争夺里,只是为了顺利脱身。若是李彻昨夜没有点透,她许是会因为担心二哥的事折回建安侯府,那她要遭受的折辱只会比在千曲的时候更甚。更或者,她若是回了建安侯府,便彻底成为了一枚弃子,许是日后再也见不到二哥和李彻……   在朝中一轮接着一轮的风波里,像她这样无关紧要的弃子还有多少?   她想了许久,心中似是才开始慢慢通透。   其实一直以来,无论她愿不愿意相信,有多小心翼翼,都避免不了成为旁人手中的棋子。   无论是她在侯府低调行事,想要讨好的祖母,还是二哥寄希望能救她脱离侯府的陶真,都一样。无论她去到何处,嫁给何人,讨好何人,其实都不重要。因为她想要的自由,从来都不是,也不该是指望嫁给谁,讨好谁便能获得的。   旁人给予的,再好,也总有一日会收回。只有自己捏在手里的,才是真正的不会失去的。   她想要的自由,不应是小心翼翼,低调蛰伏的隐忍,不当是盼着遇良人,而是旁人都不会再选择拿她当做手中的棋子。   她有自己选择自由的权力,也有选择喜欢一个人的自由。   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楚洛淡淡垂眸。   李彻的出现,让她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无论这个人是高不可攀的帝王,还是最普通的市井人家,她喜欢他,想要的便是可以喜欢他的自由,可以选择同他一处的自由,亦有能力让自己去经营和维持这份喜欢,而不是对未来的猜测与忐忑。   这才是自由。   ……   “天亮了吗?”她不知出了多久的神,他的声音在她身后温和响起。   是他醒了。   李彻的语气熟悉而亲近,亲密没有隔阂,他下意识将下颚抵上她头顶,将她整个人蜷在怀里。   楚洛淡声应了声,“嗯。”   李彻这才缓缓睁眼,嘴角微微勾了勾,他环在她腰间的十指扣紧,温和吻了吻她耳后,亲昵又温厚的声音呢喃道,“楚楚,我想日日醒来,你都在这里……”   楚洛微愣,忽得脸红。   她自幼在侯府,大都小心谨慎,中规中矩,连说话都鲜有高声过,更少有在旁人面前轻易表露心迹过。   眼下,似是头一次听他这些话,她是有些不习惯李彻话里直白和露骨……   但她羡慕这样带着暖意的直白和露骨。   见她没应声,李彻撑手起身,一双眼睛紧张得看着她。   楚洛亦看他。   待得看清楚洛的脸色如常,只是微微有些脸红害羞,李彻才眸间微舒,轻声叹道,“朕以为你还在生气了……”   楚洛眸间微微滞了滞,心里莫名想起早前想过的事情,便凝眸看向他的眼睛。   他亦看她,一面爱慕笑笑,一面伸手绾过她耳发,“你夫君好看吗?”   “我们不是……”她淡声。   “迟早是!”他笃定打断。   楚洛看了看他,喉间轻轻咽了咽。   他笑了笑,低眉吻上她额头,声音温和醇厚,“李彻此生只娶楚洛一个,一世只与一人白头。”   楚洛羽睫轻轻颤了颤,头一回主动伸手,绮丽而暧昧得揽上他颈后。   李彻整个人都微微顿了顿。   楚洛深吸一口气,她是不怎么习惯像他一样直白和露骨得表达亲昵,但她在一点点尝试学会同他这般相处,揽上他后颈的手臂微微颤了颤,她是想像他一样凝视对方目光,却还是瞥目避开,轻如鸿羽的声音悠悠飘至他心底,“我喜欢你,李彻……”   李彻愣住,似是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她还是不怎么敢看他,但却阖眸吻上他嘴角。   她初次主动亲吻他。   李彻怔住,心跳似是都倏然漏了一拍,停在原地不敢动弹,似是怕又是一场清梦被扰醒。   她便一直亲着他,稍许,才松开双唇,眼底含着羞意,脸色也越发红得厉害。   李彻越发怕是一场梦醒。   他的僵持中,楚洛撑手起身,青丝垂在他侧颊,目光终于才敢看向他,语气温柔又笃定,“楚楚喜欢你……”   李彻眸间惊喜又潋滟,“再说一遍。”   楚洛再吸一口气,淡声道,“楚楚喜欢……”   她话音未落,被他重新压回榻上,揽紧她的腰身,吻上她双唇,“我当真了……”   ******   “小娘子,你和你家夫君醒了吗?刘大夫来了。”屋外,是农户妻子的声音。   话音刚落,楚洛撩起帘栊出来,“嫂子。”   她眸间还似是能盈盈溢出水汽来,便一直半低着头,衣领遮住颈间的痕迹。   农户妻子霎时会意,自昨日起,她就觉得楚洛和李彻二人是新婚,那自然是落在蜜糖罐子里的,晨间起来的风月之事再正常不过,瞅着楚洛的模样,怕是亲近了不止一次,唤她的这声“嫂子”,似是声音里都透着一股子酥软,可想而知方才……   农户妻子是过来人,正好扯了她的衣袖到苑中来,“对了,昨日你夫君说你们今日要离开镇子,要辆马车,我家那糙汉子给寻到了,你看看这辆合适不,可要再雇个车夫?”   楚洛也才想起李彻说的今日要离开洪镇,让她往西去成州寻单敏科。   眼下,似是临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她眼中忽然浓郁不舍,看了看屋中,便默默垂眸。   ……   屋中,李彻趴在另一侧的小榻上,一脸要死不活的表情打量着刘大夫。   兽医……   他想起他昨日说起的马身上那道大口子就止不住得恼火,遂又想起自己背上的伤口。   刘大夫也恼火,昨日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做激烈运动,今日伤口处明显又崩开了,刘大夫份外头疼,“你这是上房揭瓦,拆了人家家中的房子吗!伤口裂成这样!”   李彻脸色微红,却只得忍着。   他今日还需上路,伤口要处理好,只能听刘大夫数落。   刘大夫是图了一时口快,但等冷静下来,又忽然反应过来,这大晚上的他还能做什么激烈事情……   一时屋中静悄悄,一丝声音都没有。   许是刘大夫也觉得尴尬了,便一面给他换药,一面趁着屋中没有旁人,语重心长劝导,“知晓你们年轻人仗着底子好,不管不顾,但你这背上伤口都折腾多久了,忍一两日怎么都不能忍了去?”   被一个兽医数落这些事情,李彻面色一僵,实在有些尴尬窘迫。   谁知刘大夫又奈何叹道,“看你这伤口裂的!怎么早前那匹发情的马似的!”   李彻转眸看他,整个脸都绿了。 第040章 分开   楚洛入内的时候, 李彻的脸色还都不怎么好。   楚洛极少见他这幅脸色,想起屋中又只有他和刘大夫在,楚洛忽得想起昨日告诉过李彻, 刘大夫是兽医,他当时仿佛整个人都愣住。   楚洛低眉笑笑。   当下, 刘大夫正替李彻包扎完, 扶他坐起来,让他抬抬手臂, 看包扎的地方可会影响正常活动, 李彻照做,而后说了句中肯的话, “不影响。”   刘大夫笑道, “那是, 给人包扎就是好,比动来动去的哪些马啊狗啊的好包扎多了……”   楚洛确认, 有一瞬间,李彻应当是想掐死他的。   楚洛似是头一回见他又恼火又忍住不发作的模样, 不知为何,楚洛觉得这个模样的李彻似是让人心生亲切, 又忍不住想笑。   楚洛掩袖。   见楚洛撩起帘栊入内,李彻整个人都顿了顿, 好似忽然间什么秘密被人戳穿一般, 脸色也愣住。   刘大夫正好起身,将手中的袋子递给楚洛,“路上换的药调好了,小娘子你收好,这药每两个时辰换一次就好, 等到了别的镇子,再让旁的大夫重新开药。”   “多谢大夫。”楚洛福了福身。   刘大夫才示意她到一旁,楚洛意外,刘大夫悄声道,“我看你夫君似是身体底子好,精力也好,我们做兽医这一行,有时候会根据马啊牛啊的实际情况,多添些药量,所以昨日和今日的药量都多了些,稍后去到旁的镇子,你再和其他大夫说一声,看看要不要调整。”   楚洛懵懵点头。   刘大夫这才笑眯眯出屋。   正好农户的妻子也撩起帘栊入内,“小娘子,我们糙汉子找到车夫了,就是村口的林子,我给你说,人老实又保靠,让他送你们去回龙镇,若是到了回龙镇,还要去旁的地方,就同林子说一声。他人实在,不会多讹银子,也不会乱说话的。”   楚洛嘴角勾了勾,“多谢嫂子。”   无论是去封城还是成州,都要经过回龙镇中转。洪镇到回龙镇的路不怎么好走,要两个时辰左右的路程,是该起程上路了,路上拖得越久越不安稳。   没有什么要收拾的,李彻同楚洛上了马车。   农户妻子和楚洛作别,“等你们那里的事情都过去了,有时间再来我们这里。”   楚洛点头。   农户妻子挺喜欢她,人好看,没什么架子,也知书达理,同早前见过的富家子女子不同。   最重要的是,她觉得看他小夫妻二人有眼缘。   临末了,农户妻子叹道,“我们糙汉子同刘大夫和林子都说了,你们夫妻肯定是家中遇到事情,才会辗转到我们镇子上来的,都不容易。我们这镇子上见过你们的人不多,都不会说的,只会当没见过你们,你们二人安心离开镇子就是。”   楚洛眸间盈盈碎芒,“嫂子,多谢……”   虽然在洪镇认识这些人的时间不长,但农户和他妻子也好,刘大夫也好都是质朴的人,也好相与,分明他二人是陌生人,他们却依旧热忱,友善,胜过建安侯府中的冷漠和虚与委蛇。   马车缓缓驶离,楚洛同她挥手。   等马车出了洪镇,李彻让楚洛在马车中换身衣裳,她要去成州,一路上男装打扮为好。   楚洛照做。   李彻并未留在马车内,而是出去与林子共乘,楚洛能听到他们二人的说话声。   从他二人的对话中,楚洛也才知道先前的地方叫洪镇,但虽说叫洪镇,但实则和村差不多大小,而且极其闭塞,整个镇子里马车也就一两辆,其余大都是牛车,若是牛车,去趟回龙镇要一整日时间……   楚洛唏嘘,她也知晓牛车其实更不引人注目,只是眼下时间紧,李彻要尽快赶去封城……   楚洛原本昨日就没怎么睡好,马车行驶的时候,摇椅晃,颠簸不已。   楚洛一面听着他二人说话,一面将头靠在马车一侧。听了一会儿又来了瞌睡,耳边是李彻熟悉的声音,她安稳阖眸。楚洛自己都没有什么印象什么时候睡着的,但等醒来的时候,正躺在李彻怀中,枕在李彻腿上。   李彻将马车窗上的帘栊微微撩开了一小条缝,怕寒风吹进来,他眉头微拢着,目光一直空望着马车帘栊外出神。   他认真专注的模样气华高然,风华绝伦,但眼下目光里噙着许多不确定,所以一直噤声着,比起早前的温和淡然,整个人多了几分清冷和幽静,倒更像了运筹帷幄的帝王几分。   楚洛也知晓他眼下有诸多事情要想,没有出声打扰。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似是打量了他许久。   “醒了?”他声音温和。   楚洛撑手起身,身上还有些酥软,若不是一身男装,应是极其明艳妩媚之姿,只是一身男装反倒多了几分英姿飒爽,压住了早前的娇柔,反而一身媚骨铮铮,让人心中微微动了动。   李彻略微出神。   “快到回龙镇了吧?”楚洛知晓应当睡了不少时候,日头都已高挂。   李彻颔首。   四目相视,两人都忽得没有再作声。   到回龙镇便要分开,他去封城,她去成州,前路晦暗不明,再见面不知是何时候……   楚洛垂眸,“先换药吧,还有时间……”   大夫给李彻开了今日的两次换药,她知晓她若不在,他也未必能顾得。   去回龙镇剩下的路程不长,楚洛放下车窗上的帘栊,怕风透进来。替他宽衣的时候,衣衫褪去,露出男子精壮的后背和身上因为伤口缠上的绷带。   她动作很轻,依次取下在他身上饶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身子在他跟前缓缓起伏,温柔又专注,他没有移目。   他的伤口今日已明显比早两日好了许多,李彻自然想不到是因为刘大夫是兽医,下药都习惯了用药比较猛,让大型家畜尽快恢复的缘故。   楚洛给他上药,见他背上除了早上亲密时伤口裂开的痕迹,已经没有那日在岩石边上看到的化脓和发炎,楚洛心中微微舒了口气。李彻的思绪都在她指尖的温润上,更没有留意旁的。   她的指尖抚上了他的后背,即便知晓她是在缠绷带,但他心中还是撩起丝丝涟漪。   “楚楚……”。   她正好系好绷带,应声抬眸看他。   敲,马车也开始缓缓慢了下来。   马车窗外,嘈杂的声音响起,有路人,有马车,有商贩,明显要比洪镇来回龙镇的一路上都要热闹得多,但越是这样热闹纷繁,便越是要临到分别的时候……   “去成州路上务必要小心,朕顾不了你。”李彻沉声。   他要自顾都不是易事,如何安稳回京中,避过三叔和佟林的耳目?除了他的侍卫,冠洲陶家,三叔身后的还有哪些人?   他一步都不能错。   四目相视里,他似是有很多想说的话,却再没有说旁的话。   楚洛亦未说话。   马车缓缓驶入镇子,清风撩起车窗上的帘栊,他忽然伸手,拥她在怀中,良久都没有松开,亦未再开口。   楚洛眨了眨眼,修长的羽睫倾覆,缓缓掩了眸间氤氲。   ……   午后的阳光微暖,楚洛迟迟未放下马车上的帘栊。   李彻下了马车,又在马车下看她良久,才嘴角勾了勾,淡声朝林子道了声,“走吧。”   林子老实应声。   马车缓缓驶离,楚洛眸间依旧“平静”,眼中的泪滴也争气得没有落下来,仿佛一幅最美的仕女饯别图,每一帧都自成风景。   李彻觉得有些看不够。   只是马车越走越远,两人的身影都在眼前越渐模糊至快要消失不见,楚洛忽然泪盈于睫,“阿彻!”   李彻嘴角微微勾了勾。   楚洛其实到最后眼睛已经湿得看不清他,他亦未再出声,直至那道身影缓缓消失在回龙镇繁华热闹的街巷里,楚洛垂眸,鼻尖通红……   ***   从回龙镇到成州要三四日路程,从封城到京中也是三四日路程。   封城,成州和京城在三个方向上,其中任何一处相距都是差不多的距离。   早前从洪镇去回龙镇的一路,李彻一直在同林子说话,从洪镇聊到回龙镇,聊了林子家中,农户夫妇,以及洪镇周边的人事,确认林子忠厚老实,让林子送楚洛去成州,比楚洛自行去成州要安全后,李彻便同林子交待了去成州的事。   林子听闻他有事,无法送夫人去成州,林子也乐意帮忙。   三四日的路程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楚洛有时也会同林子一道在马车外共乘,一面说话,一面打发时间,尽量让心情平静下来。   每次途径客栈住宿,或路上的凉茶铺子,听到旁人说起文帝遇刺之事,楚洛的手心都在打抖,她怕听,却想听,每次听完旁人说到最后,李彻还是下落不明,她一颗悬起的心才缓缓放下。   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至少,李彻人还安稳。   她也信了李彻说的,文山遇刺前后不过半年,这次又在源湖出事,便是这一波能平安过去,朝中和国中也会人心惶惶。眼下这一路都在议论此事,也如李彻所说,大长公主一脉受了牵连,李彻若是不能安稳回京,朝中必然天翻地覆。   楚洛心中想着李彻的事,手中的筷子杵着米饭,心不在焉,“啪”得一声,碗被戳反,楚洛一惊,尚且来不及抢救,径直摔碎在一侧。   周遭的人纷纷转眸看来,也都还好。   客栈小二也赶紧上前,收拾。   只是她的碗摔在路过之人的脚下,楚洛歉意抬眸,“抱歉!”   谭源看了她一眼,目光似是微微拢了拢,他身后的人上前,“谭小将军,没事吧?”   谭小将军……   楚洛顺心中滞了滞,正好对上一张刚毅沉稳的脸。 第041章 谭源   楚洛强压下眸间的慌乱, 佯装平静低头。   实则心底打着颤,脸色都有些泛白,她不知道怎么竟会在这里遇见谭源!   整个军中, 被称为谭小将军的只有一人——谭源。   谭源是东昌侯世子,朝中也都称谭源为东昌侯世子, 但在军中, 都称谭源为谭小将军。   除了谭源之外,军中没有旁的谭姓, 又能被称为小将军的人。   东昌侯府同建安侯府是姻亲, 关系走得很近,侯夫人今次在祖母和她面前有意无意提及过多次谭源在军中的事, 是想旁敲侧点告诉她, 谭源年轻有为, 心怀大志,这个年纪在军中便已有所建树, 是这一辈的年轻子弟里在军中威望最高的一个……   谭源的心思不在房中,迟迟没有娶妻, 房中也一直无人。   这次祖母带她们姐妹几人去东昌侯府给侯夫人贺寿,旁人都是幌子, 祖母和侯夫人是想让她给谭源做贵妾,将谭源的心思拢一拢, 缓些娶妻并无所谓, 先让谭源尝到滋味……   这才有了后来,她借着倒春寒,在耳房中用冷水一遍遍得浇自己。   她当时是怕极的。   她幼时对谭源的印象就不好,谭源很凶,她很怕谭源。   小时候踢蹴鞠的时候, 谭源让她凑过数,她根本就不会。但谭源做事极认真,也极较劲,她一个凑数的怎么能和旁人比,谭源当时真将她吓哭,也将她训哭过……   那时候她很小,遇事只知道哭。   她每回遇到谭源,要么被他吓哭,要么被他训哭。   谭源会厌恶得叫她“哭包”,她也尽量都不惹谭源,少在谭源面前出现。她躲得远远的,谭源果真没了机会凶她,后来谭源要去军中,临走前遇上,他狠狠使劲儿捏了捏她的脸,她疼哭,被他捏的脸,一连疼了好几日。   但那都是很小时候的事情,后来谭源去了军中,她再没见过谭源,却是见过谭孝几次。   谭源和谭孝是亲兄弟,但同成天油嘴滑舌,讨侯夫人喜欢的谭孝全然两个性子。   ……   当下,楚洛迅速敛起回忆,低着头佯装饮茶,等着谭源离开。   以东昌侯府同建安侯府的关系,此时若是露出端倪,谭源将她认出来,谭源是一定会让人将她送回建安侯府的,此时若是被抓回建安侯府,会惹大麻烦……   楚洛一面饮茶,一面冷静思绪。   心中祈祷着,果真,谭源和身后的几个副将一道,头也不回出了客栈。   楚洛一颗悬着的心才似落下,幸好走了!   只是庆幸过后,脑海中又忽得疑惑起来,谭源是东昌侯世子,在军中官职不小,若是真的在此处往来,住得也应当是驿馆,不会来客栈。   除非,不是来客栈投宿的……   楚洛心中微顿,寻了还在收拾地上的小二打听,“客栈里怎么会有先前的军爷在?”   说军爷就对了。   楚洛先前是他招呼的,人也不错,那小二对楚洛的印象挺好,趁着周围都在三三五五聊天说话,小二凑近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两日京中出了大事的缘故,来来往往好多军爷,刚才那位军爷应当是来见人的,入内好久,我们也不好多问。”   楚洛也知晓再多追问怕是刻意,但至少,在小二口中弄清楚了一件事情,谭源是来这里见人的。   今晨才来,谈了有一两个时辰,眼下才走。   楚洛心中唏嘘。   能在这里遇到谭源已是倒霉,她怕再倒霉些,与谭源同路,又似随意般问道,“小哥可知道这些军爷要往哪个方向去?”   小二想也不想,“成州,方才听到那几个军爷说要去成州!”   楚洛攥在袖间的手指不由捏紧了几分,谭源也要去成州……   从这里到成州只剩了一日路程,且只有一条路,她若不想同谭源在路上再撞上,她可以在这里等谭源先去成州她再动身。   楚洛轻抿了一口茶盏,看了看客栈的楼梯,但谭源是自来此处见人的,那最好还是不要在客栈多留。   楚洛付了银子,又唤了林子一道走。   等上了马车,林子以为要启程去成州,楚洛才道,“先等一日,林子,我们寻别的地方投宿一晚。”   林子人老实,没有太多心眼儿,楚洛这么说,他便应好。   放下帘栊,其实楚洛隐隐见得满城都是驻军。其实这两日往成州来,路过的地方都能见到驻军,京中出事几日,怕是各地都暗潮起伏。   她往成州来都是如此,可想而知李彻往京中去。   楚洛担心李彻。   思绪一起,楚洛心中很难平静,早前林子问要去何处,眼下是城东,那便去城西投宿。   ……   另一处,谭源已打马出城许久。   身后跟得都是谭源在军中的心腹,方才在棉城见过赵有志,谭源更加确信这次是蓄谋已久的谋逆。   而且,一定不是惠王余孽所做。   惠王余孽如此行事看似合理,但细究,并无好处。若光是为惠王报仇雪恨,大可用更泄恨的方式,而不是在南郊马场这样隐蔽的地方,是想藏秘密。   有人在借惠王的名义行事。   陛下在朝中提拔了封相,主导新政之事,得罪了不少世家的利益,陛下动了不少世家的人,也提拔了不少新贵,有人想利用世家的怀恨在心挑事。   那这人一定隐藏得极好!   更有甚至,谭源忽得勒马,身后十余二十骑也通通停下。   谭源目光黯沉,更有甚至,他甚至担心父亲是否参与其中!   自天子登基以来,东昌侯府一直在走下坡路,而父亲一直都在隐忍,甚至被夺了手中大半兵权,交换了他在驻军中的一席之地。父亲没有说旁的,父亲自有傲骨,但他是怕这傲骨适得其反。   早前母亲生辰,他是回了府中,却不想父亲在文山随侍,他没有见上便折回了军中。   眼下,越发觉得京中平静之下暗潮涌动,更怕父亲站错队伍。   父亲应当看得出来,陛下看似在挤兑东昌侯府,实则每一步都稳妥,去了父亲手中的兵权,换了他手中的兵权,有人奏父亲管束谭孝无妨,陛下开了圣口斥责,旁人不好再继续奏东昌侯府。   陛下的行事不拖泥带水,但同样都是深思熟虑之后的事情。   陛下不是这么好对付的人!   如今军中大半都是陛下的人,朝中也都在洗牌,看的明白的世家心如明镜,看不明白的,尚在铤而走险。   文山祭天,朝中已经狠狠震荡过一次,陛下借清除惠王余孽的由头已经动了一批世家。这次南郊马场出事,若是陛下安稳归来,同有些世家之间,最后的遮羞布怕是都要撕破。   这次的事情闹得很大,轻易很难收场,但赢得一方会彻底赢,输得一方会一败涂地。   谭源眉头皱紧,他是怕父亲一时糊涂。   “小将军?”副将疑惑。   谭源看向最近的两人,朝其中一人道,“快马加鞭去一趟东昌侯府,就说我念着家中,想见父亲书信安心。”   副将意外,但还是拱手。   谭源这才看向另一人,“你先回驻军中,让所有的驻军全部戒备,留意驻军中可疑的人,没有我吩咐,在军中传播任何谣言者,军法处置。”   另一人也拱手应是。   两骑绝尘而去,谭源才继续打马,往成州方向去。   他还要去见一人,成州知府单敏科!   出了这么大的事,还继续稳坐成州的单敏科……   才出棉城不久,骑快马到成州需要大半日,谭源忽得想起今日在客栈见赵有志时遇见的那个人!   穿得是一声粗布麻衣,但五官清丽,英姿飒爽,只是这五官里有几分说出的不同,他说不好哪里不对。   而且,他总觉得在何处见过这个人,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加上当时着急走,也未多花心思在一个陌生人身上。   只是当下,谭源忽得眸间微讶,他忽然想通了何处不对,那个粗布麻衣,在他面前打翻碗筷的人是一身男装,但耳垂上隐隐有耳洞,他是因为她刚好打翻了碗筷,所以下意识仔细看她的时候才留意的,只是当时也没反应过来。   是女扮男装的姑娘,谭源意外。   但让他有印象的女子本就很少,他不应当觉得在何处见过她,而她也在听到身后的副将唤他“谭小将军”之后,也明显低头饮茶,他当时以为她是害怕。   谭源在脑海中飞快搜索着对这人的印象。   他本就对女子没有太多印象,若不是女扮男装倒是还好些,但也是因为他有印象的姑娘实在太少,忽得,谭源眸间诧异,再次勒马停下。   这一次,身后几骑险些同他撞上。   楚洛?   怪不得他先前就觉得眼熟,是同小时候长变了,但是,眉眼和轮廓还是大抵能看出端倪,而且她那要哭不哭的害怕生态,同早前一样。   他更加肯定是楚洛!   谭源眸间微滞,建安侯府在京中,她一个侯府的姑娘不应当一人出现在棉城……   ……   客栈内,小二见先前谭源折回,有些吓倒。   谭源一脸阴沉,指着先前楚洛坐下的桌子,沉声道,“方才这里的人去了哪里?” 第042章 鹅毛过敏   小二吓蒙, “先前军爷走后不久,他就走……走了……”   谭源深眸微敛,忽然道, “他同你说了什么?”   小二愣住。   再见谭源身后的人手都是握在腰间佩刀上的,其中一人道, “小将军问你话, 你没听到?”   小二吓得连忙应声,“听到听到!那位小哥问起军爷怎么会在客栈里……”   谭源身后的几个副将面面相觑, 竟是打听过小将军的。   谭源眉头拢得更深, “还有呢?”   见谭源脸色越渐难看,小二哪里还敢隐瞒什么, 遂颤声应道, “还……还问起可知军爷要往哪个方向去?”小二只敢说到这里, 他又不傻,若是同眼前几位军爷说了, 他同那小哥讲了他们要去成州,瞧着眼下这几位爷气势汹汹的模样, 他许是连命都没了。   谭源却是噤声不说话了。   身后的几个副将也不知他的心思,便都停下等他。   良久, 谭源又问,“他什么时候来客栈的, 从哪里来, 知道都告诉我。”   这个小二还真不敢隐瞒,“是昨日黄昏前后来投宿的,那小哥的话极少,但听口音似是京中人士,跟他一起的马车夫听着口音倒像是封城附近的人, 从哪儿来倒是没说,小的也只是听那马车夫问起,去成州的路好不好走,往回龙镇回可有近路之类的?”   是从回龙镇来,要去成州……谭源脑海中清晰捕捉。   “有说去成州做什么?”他其实并不抱希望。   小二奈何摇头,“军爷,这小的就真不知道了。”   见谭源缄默,他身后的副将摆了摆手,小二连忙退开。   “去趟京中,打听下,建安侯府内可有人走失?”谭源悄声叮嘱,“一定记得,此事不要透露风声,也不要让旁人知道,第一时间来告诉我。”   副将领命。   谭源整个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   半年前姑奶奶带建安侯府的几个姑娘来侯府给母亲庆生,他猜得到母亲意图,母亲想让他纳楚洛……   他对楚洛印象很深,建安侯府的几个姑娘里,只有楚洛是最爱哭的那个。   他当时嘴角莫名勾了勾。   后来告假回了东昌侯府,听说楚洛染了风寒,高烧不退……   他又忍不住想笑,她不是第一回 用这种伎俩了。   他小时候欺负她,是因为她鬼精灵,让她凑数蹴鞠,她就装肚子疼,她不怎么喜欢在侯府的姑娘中显山漏水,踢蹴鞠也好,去后山摘果子也好,能装笨就装笨,在他面前躲不过去就哭。   她那时候还小,心眼儿就多。   后来他也听说姑奶奶不怎么喜欢她,但他明明记得哭包小时候其实生得很好看,离开东昌侯去军中的时候,他还捏过她的脸,就想看她哭,他又捏,她哭得更凶,他觉得有趣。   没想到,长大了心思还是多……   母亲一个劲儿在他面前拐弯抹角说楚洛性子又好,生得又好看,人又懂事,为了让他回来,当时还煞有其事让人给他送了楚洛的画像来军中。   他好气好笑。   只是最后收起那幅画像的时候,手中顿了顿,又重新打开看了一次,怎么都长这么大了?   他其实有些想不起来她,但好奇哭包长大了,是不是还是哭包一个?   但最后,他还是没在府中见到楚洛。   他在府中的几日,楚洛一直都病着,他也猜得到只要他还在,楚洛还会一直病着。   她小时候就这样,看起来唯唯诺诺,韧性却好,他该怎么欺负欺负,她该怎么哭怎么哭,当装傻继续装傻,他是觉得她比建安侯府中旁的姑娘都有趣……   他将画像还给母亲,说要回军中了,下回再说。   母亲恼火,你人都回来了,就不能再等几日?   他笑笑,不等了,军中有事,他应声。   母亲一声叹息,兄弟两个,没一个省心的。   他才道,文山祭天才出了事,儿子此时回军中妥当些。   母亲似是被他点醒,忽然会意,遂也不再提让他多留之事,只是叹道,我瞧着洛姐儿人挺好……   他笑笑,心中其实知晓再等几日,楚洛也不会好。   楚洛自小就是人精,在姑奶奶和母亲跟前,风寒自然不是能装出来的,她是真染了风寒……一直这么久病烧着,许是将自己肺上烧出些毛病来。   看着画像,还是小时候娇滴滴的模样,怕是眼下还躲在被子里吓得半死,巴不得他早些走才是。   嗯,出息了。   他的心思不在儿女之事上,母亲着急。   但自陛下登基以来,手段雷厉风行,东昌侯府想要保住百年侯府的底蕴,像早前一样手中重兵,再寻旁的世家联姻已经行不通,也只会让陛下更猜忌东昌侯府。   在旁人眼中,他与父亲之间,是东昌侯府辞旧迎新的分水岭。有东昌侯府做表态,其他世家看得到该怎么做,这也是陛下重用他的原因。   他的婚事,陛下会赐,但不是这个时候。   他只是没想到,他前脚刚离开侯府,谭孝就回了东昌侯府。谭孝自幼被母亲惯着,去京中时,又被府中阿谀奉承的下人带歪,父亲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谭孝养成了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也屡教不改。   他是听说谭孝才从成州回侯府,就被陛下叫去文山责骂,后来谭孝从文山回侯府的时候,一五一十将怎么设计楚洛的事都在父亲和母亲面前说了,含着怎么设计让她同楚繁星一道,怎么将人都打发走,怎么在楚洛扎了他一簪子跑了之后,他恶人先告状在姑奶奶跟前搬弄是非,恼得姑奶奶险些将楚洛安排给他。   父亲气得险些将他打死!   出了这样的事,本就是两府之间的丑闻,要将丑闻压下去,父亲和母亲再是要扯下一张颜面不要,也要亲自登门去求娶楚洛,但谭孝一听说父亲母亲要去求娶楚洛,吓得半死,说他打死也说不娶楚洛。父亲这次果然打得狠,一直打得他在府中躺了两月还未下床,合着说年后入京再到姑奶奶跟前赔罪……   谭源自先前猜出在棉城遇到的人是楚洛之后,就在想,是不是因为早前出了谭孝的事,楚洛在建安侯府如坐针毡,最后逃跑?   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若是早前都险些被谭孝给作践,结果还要被姑奶奶安排送去谭孝房里,楚洛会跑也是应当的。   但她一个侯府庶女,若是被抓到……   谭源想起小时候,他欺负她,旁人只会跟着落井下石。   但她真以为建安侯和老夫人是吃素的!   她会吃不了兜着走。   谭源朝另一人问道,“早前那人的模样你记得吗?”   副将拱手,“末将记得。”   谭源吩咐道,“好,带人守着,从棉城到成州就一条路,她今日不会走,夜路也不会走,明晨起,就让人在路上守着,人找到了,扣下来告诉我一声。”   “是!”副将领命。   一侧的侍从牵了马来,谭源这才跃身上马,继续带人往成州方向先去。   在单敏科的态度摸清楚之前,在成州的任何动作都有风险。   单敏科是个烫手的山芋……   城西客栈里,林子慌忙回来,“夫人,先前那几个军爷是折回来了,在客栈里询问了一通,我远远看着,不敢靠近,见到人出来才离开的。”   楚洛虽有心理准备,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她是有猜到谭源可能认出她了。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认出的,但是,幸好她没当即去成州,说不定路上就会遇上。   也幸好她没留在原处。   谭源若是专程折回一趟,不会这么容易就走,楚洛轻咬下唇,路上怕是会有谭源的人留下搜查……   楚洛越发觉得心中不安。   但谭源的事,也同样提醒了她,不止是谭源,她在源湖落水几日,府中应当也会有人到处寻她。   她要想想旁的办法……   ***   谭源从成州官邸出来,是第二日黄昏。   单敏科这只狐狸模棱两可的态度,很难看透他的心思。他想让驻军借道成州,如果单敏科拦着,事情风声很可能走露,单敏科是谁的人,这一点很重要。   谭源同他耗了大半日,在临近黄昏时候,成州官邸的管事忽然来寻,快步上前,在单敏科耳旁附耳说了几句。   谭源见单敏科明显眉头微微愣了愣,继而起身,“实在对不住,谭小将军,我家中有远亲到了。”   “单大人先忙。”谭源也知趣。   离了成州官邸,副将在外等候,谭源一面上马,一面道,“人找到了吗?”   眼下都黄昏了。   副将摇头,“没有。”   谭源微楞,除非她没来成州,否则不应当还未找到人……   谭源心中有些烦躁,“路上继续找。”   副将应好,又问,“小将军要回驻军吗?”   谭源摇头,“不回!单敏科的态度还没摸清,回驻军也无济于事,他有耐性,我也有耐性给他磨。”   ……   “阿嚏!阿嚏!”单敏科一连五六声阿嚏,整个屋中都似羽毛在乱飞。   他本就对鸡毛鹅毛这类东西过敏,眼下一双眼睛都被喷嚏弄红,似是要喘不过气来。   见他这幅模样,楚洛不禁摸了摸头顶,又顺下来两根鹅毛,眼中很有些歉意。   “你……你要不先去换身衣裳……”单敏科快要窒息。   楚洛看着他快不行的模样,连忙跟着管家身后悻悻离开。   等楚洛离开,单敏科才似忽然舒了口气,只是刚舒了一口气,又不由愣住,以他同李彻的关系,李彻轻易不会让旁人来他这里,加上李彻早前在京中出事,李彻能让她来这里,他猜得到她同李彻的关系。   只是,看着刚才那个一身鹅毛,脸上花成一团,像叫花子模样的楚洛,单敏科又皱了皱眉头——李彻的品味,还真是……独特…… 第043章 单敏科   单敏科其实一直在担心李彻。   圣驾在源湖遇刺, 至今没寻到踪迹,也没有消息传给他,他心中一直在替李彻捏汗。   源湖是活水, 落差处会汇入滨江支流。李彻一直未寻到,有很大可能是被冲到了支流某处。   听京中传出的消息, 有刺客在源湖游船上刺杀, 逼文帝跳湖,看似合情合理, 但单敏科心知肚明, 李彻是帝王,不会不清楚被湖水冲到支流里侥幸活下来的几率更大, 还是等待岸边的禁军侍卫救援活下来的几率更大。   但即使如此, 李彻还是毫不犹豫跳湖, 那说明他身边有内鬼,留在源湖生还的几率更小。   单敏科几乎断定, 这个内鬼对李彻身边的事情了如指掌,所以即便李彻还活着, 也不会轻易露面。   李彻的生死关乎到长风皇位继承,也关乎到周遭诸国是否会蠢蠢欲动。李彻迟迟没有露面, 这其中的变数很大。   今日谭源便来探过他的口风,听语气, 应是一时半刻还不会走, 还会赖在成州,赖在他这里,继续磨,直到磨出他的态度为止。   李彻生死未卜,各处的驻军应当都在蠢蠢欲动。   谭源是不是李彻的人, 眼下说还为时过早。   方才他同谭源在一处的时候,官邸管事说他的远方亲戚到了,单敏科整个人都愣住。   他以为李彻逃到了他这里。   若是李彻来了他这里,只能说明他被人逼得山穷水尽,才来他这里寻保命。   那整件事情的严重程度远超过他早前的想象和判断。   单敏科脚下生风,一路小跑到苑中,一步都不敢停,跑得额头都冒出涔涔汗水,就想着见李彻,只希望他手脚健全,伤得重些都不要紧。入内的时候,单敏科整颗心都似揪起,却见哪里有李彻身影?只有一个头顶着一堆鹅毛,身上也到处都是鹅毛,仿佛整个人从鹅毛堆里爬出来的……不知是哪个谁的谁的……乞丐?!   他简直惊呆!   但对方一面歉意对他笑笑,一面拂去自己身上的鹅毛,似是怕失礼。   可他对鸡毛鹅毛鸭毛各种羽毛过敏,险些被她拂下的一身鹅毛弄得窒息了去,但他心中还是重重松了口气。   李彻没来,说明李彻看来一切尚有回旋余地,还不到要来成州投奔他的地步。   他和李彻的关系特殊,李彻送到他这里的人,只会是让李彻想请他照看的人。   也是李彻同他知会,自己还活着。   这家伙惯来有数,犯不上自己替他操这些心……   等楚洛跟着管家去换衣裳,单敏科才忽然笑了。   心中尝尝舒了口气,才反应过来,自己先前这一路跑得连腿都是软的,遂掀起衣摆坐下,喝茶压惊。   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才又想起先前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一脸蓬头垢面,一身鹅毛,但一双眼睛却似明眸青睐,应当是个姑娘。   他不由再次想,难怪京中这些贵女入不了李彻的眼,想要达到他的喜好“标准”,确实有些难。其实,单敏科也不知这可怜巴巴的小丫头,是不是李彻这家伙从哪条路上随意捡来,送到他这里来,让他安心的……   思绪间,苑中脚步声响起。   已然入夜,苑中方才就已陆续开始掌灯,对面轻巧的脚步声,正好踩着屋檐下灯盏轻摇的节奏,在灯盏下映出一抹玲珑有致的身姿倩影。   单敏科微微愣了愣,缓缓抬了抬眼皮子,却在见到她的时候,整个人怔住!   哪里还是先前那个满是鹅毛,一脸敢,又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不仅不是小乞丐,婀娜的身姿,眉眼间的精致,便是不说话不出声,就立在那儿都明艳动人~   单敏科嘴角抽了抽,再次确认,“你……是先前那个……”   他实在不好开口,便伸手指了指自己头顶,模仿她先前摘她自己头上鹅毛时的模样。   楚洛倏然会意,朝他福身,“楚洛方才唐突了。”   单敏科看着眼前的大变活人,这哪儿是李彻顺手捡来的,偷来的差不多!   单敏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苑外来来往往的婢女和小厮,这才恢复了惯来的冷静,她这幅长相确实太过乍眼,若是女装在官邸难免引人注目,单敏科这才温声道,“楚洛,官邸人多眼杂,你随管事换身男装,稍后再来书房见我,”   楚洛颔首应好。   ……   等楚洛收拾妥当,到书房的时候,单敏科已在官邸书房饮茶侯她。   管事领她入内,楚洛循着男装执拱手礼,低头唤了声,“单大人。”   单敏科抬眸看了她一眼,一身男装之后,忽又变得英姿飒爽,似是同早前的小乞丐,小美人一比,判若三人。   “坐。”单敏科伸手,示意她在案几对侧落座。   管事会意半掩了房门出去,在书房门口放风等候。   单敏科给她斟茶,“李彻怎么样了?”   他问的平静,楚洛却是意外。   一来,单敏科是成州知府,却能随意唤李彻名字?听语气中的熟稔,这称呼应当还不陌生。   其二,他语气平静,没有过多担心。   楚洛目光滞了滞,半是开口,半是察言观色,“陛下背上受了很长一条刀伤,但刀伤不深,也寻大夫看过了,上了药,我与陛下分开的时候已无大碍。陛下落水的时候,手臂撞在暗礁和岩石上,大多是擦伤,大夫看过也不要紧。我们在回龙镇分开,陛下让我来成州寻单大人。”   果真从她口中听到“李彻无碍”几个字,单敏科眸间神色更缓和了几分。   再听到她口中的“陛下”两个字,和让她来成州寻“单大人”三个字,单敏科轻声笑了笑,“李彻只让你来我这里,却没同你说旁的事?”   楚洛怔了怔,礼貌笑笑,颔了颔首。   单敏科算是知晓原委了,伸手撩起衣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淡声道,“我是他舅舅……”   舅……舅舅?楚洛意外。   他的模样看起来只年长李彻不过三四岁……   单敏科却笃定,“我是他舅舅,楚洛,你也应当随他唤我一声舅舅。”   楚洛先前还是一脸意外,眼下便忽得脸红了,不由低头。   单敏科解围,“李彻不会让旁人来我这里。”   楚洛看了看他,目光微滞。   单敏科温和笑笑,“楚洛,国中知晓我是他舅舅的人,只有你,我和他三个。”   楚洛喉间轻咽。   似是眼下才想明白李彻让她来寻单敏科的原因。   单敏科也看她,“他让你来我这里,你安心在我这里呆着便是,旁的事情你一概都不必管,李彻心中有分寸,他有消息会往我这里送,我这里亦安稳。只是楚洛,记得在成州的这段时日,你都称我一声舅舅,你自桐亚来,名唤齐光,是来投奔我的。”   齐光?   楚洛眸间轻轻眨了眨,忽然问道,“齐光……是陛下的字吗?”   单敏科愣了愣,既而笑道,“楚洛,你是第一个猜到的。”   楚洛心中叹了叹,日月兮齐光,是想要李彻成为日后的明君,受人景仰……   这是给帝王的字。   但若用在她身上,旁人听来,只会以为她姓齐名光,再正常不过。   她是成州官邸凭空出现的人,需要有个再正常不过的身份。   她顶了李彻的身份。   不知为何,楚洛笑了笑,仿佛于平常之处,分明多了不少暖意。   这些暖意,似是都是李彻给她的。   “齐光见过舅舅。”临末了,楚洛循礼拱手。   单敏科满意点头,又叮嘱道,“京中才出了这样的大事,近来会有不少人往成州官邸来,你若是撞上了,也不必惊慌,认定自己是齐光就是,旁的事情交由我来处理。”   楚洛点头,她是想能不露面便不露面添乱。   单敏科却道,“如果成州都晓我外甥来了府中,却从未露面,反倒特意了些,也会惹来不必要的猜忌和怀疑。大隐隐于市,你当如何便如何,如此才是最好的,只是有一条……”   单敏科忽得表情严肃,郑重其事叮嘱,“我对所有的羽毛过敏……”   楚洛愣了愣,忽然掩袖笑笑。   不知为何,她忽得觉得,单敏科定然是李彻的舅舅不假,两人似是有时候脑回路都是相似的……   单敏科又同楚洛说了些许时候的话,而后才让管事领了楚洛回苑中早些休息。   成州官邸不小,单敏科挑了最亲近的一处苑落给她。   这一晚,似是楚洛同李彻分开后,睡得最安稳的一晚。   虽然不知道京中的这一波风波何时才会过去,但单敏科的泰山安稳的神色,仿佛给她吃了一枚定心丸。   李彻会没事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转。   翌日醒来,管事果真说官邸来客,大人会客去了,让小公子在官邸中自便。   单敏科没有家人,官邸中的人都称她小公主,楚洛也莫名成了成州官邸的半个小主子,官邸的管事,小厮和丫鬟都对她恭敬有礼,她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管事道,“大人嘱咐过,小公子在府中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一声便是,我等去做。”   楚洛还敲想要请他帮忙,“霍管事,想请你帮忙寻几本佛经。”   抄佛经可以祈福,亦可安心宁神。   她希望李彻一切平安。   ***   书房内,单敏科一面不停打着喷嚏,一面同书房中的人说着话。   终于,对方脸色在他不停的喷嚏声中,终于有些挂不住。   单敏科歉意,“实在对不住,谭小将军,不如明日下官再到驿馆寻您”   谭源笑了笑,“那倒不必,怎么好劳烦单大人,我明日再来。”   单敏科嘱咐管事去送。   等谭源出了屋中,单敏科才让人将屋中的鹅毛收了去,楚洛倒是教了他一个好法子,对付不想见的人的好法子。   单敏科笑了笑。 第044章 消息   谭源再次从成州官邸扫兴而归, 单敏科从两日前就染了风寒还是旁的,只要一见他就喷嚏不止,咳嗽不止, 有时看模样甚至都似要窒息一般。   他自然不信单敏科是病入膏肓。   但单敏科不推辞又不明确的模棱两可态度,让谭源的耐性也慢慢渐失, 又寻不到出处。   再次从成州官邸离开, 谭源脚下微微驻足,悄声朝身侧的副将吩咐道, “去打听下, 单敏科府中可还有旁人?”   副将会意。   单敏科守口如瓶,许是能从家中探得些许蛛丝马迹, 实在不济, 从家中入手也行。   只是等到夜里, 副将折回,谭源看他, 副将才道,“小将军到的那日, 似是单大人家中的外甥也来了成州,眼下在官邸中, 每日读书写字,很少外出, 官邸中都称作小公子。”   “单敏科的外甥?”谭源倒是不曾听说, “哪里的人,叫什么名字?”   副将应道,“桐亚人士,姓齐名光,年纪在十五六岁左右, 倒是来了成州一直在官邸中,没怎么出府过,旁的也暂时弹不出来……”   谭源轻嗤,“那让人盯着,总不可能一直不出府,若真是一直不出府,那才是有古怪,兴许,还真能捏住单敏科的把柄才更好。”   副将领会。   等回驿馆,谭源早前让去京中探听消息的副将也有消息传来。棉城往返京中要几日,哪能这么快,探听的消息也是使的信鸽传回来的。   谭源一面拆纸笺,一面沉声问道,“路上还没截到人吗?”   副将摇头,“没截到,许是,人未来成州?”   谭源眉头微微拢了拢,没有应声,心中却想也不是没这可能。   楚洛会寻客栈小二问起他,那说明也是从早前那声“谭小将军”的称呼中分辨出来是他了。又许是,客栈小二没说实话,那日人多,免不了一两个驻军在私下议论他们往成州去的,楚洛听到了,便改了去处。   这丫头小时候就是个人精,长大了心思也不少,早前在东昌侯府就装病没有同他照面,如今被她耍些心思也在意料之中。兴许正如副将说的,她临时改了主意不往成州来了,那他上哪里找去?   眼下京中还乱着,他不可能这么大张旗鼓去寻人,眼下他还需守着单敏科。   楚洛的事只能暂时放一放。   正好手中纸笺打开,密密麻麻写满的字迹,都是暗语和简称,谭源整个人还是愣住。   行刺那日,楚颂连带了楚洛在源湖私会陶真,有人亲眼看见楚洛和陶真二人在船舱中说话,后来遇到刺客行刺,楚洛落水失踪……   谭源眸间全是震惊。   他是想过楚洛是有意要离开建安侯府的,他以为是因为谭孝之事,却未想到她是私下去见陶真的,还因此卷入行刺的事情。   在这节骨眼儿上,此事可大可小,但陶真为自证清白,是会将同楚洛私会的事情抖露出来,为了陶家,许是还会悉数将私会的事推到楚洛头上。   放在平日,楚颂连可以说带楚洛去南郊马场是为了骑马。但出了当日行刺的事,去南郊马场骑马根本无人会信,反而会惹人猜忌,只能承认是去见陶真。   此事牵连甚广,怕是纸包不尊。   姑奶奶最看重建安侯府的体面,出了这样的事,楚洛若是回了建安侯府怕是也保不住。   谭源忽得反应过来,难怪楚洛见了他会死遁,眼下已经不是他纳不纳她,谭孝娶不娶她的事,她是怕他抓他回建安侯府。   谭源一时间怔住,不知道应不应当继续让人去寻她……   他猜得到,楚颂连应是想撮合陶真和楚洛,但此事未免太过蹊跷。   谭源只觉脑海中有些混沌。   忽得,他又莫名想到,陛下落水,楚洛也落水,楚洛在棉城附近出现,那陛下会不会也在棉城附近?   他知晓这个猜测有些天马行空,谭源眉头拢紧,这几件事中的谜团太多,他也想不透通。但有一条他能肯定,若是楚洛都能在落水后幸存,那陛下幸存的应当更大!   ***   成州官邸内,华灯初上,府中开始陆续掌灯。   霍管事说大人请小公子一道用饭,楚洛闻言起身,从自己苑中往官邸内单敏科书房苑中的小斋楼去。   书斋临着书房,楚洛到的时候,单敏科已经在了。   \"舅舅。\"到成州官邸几日,楚洛习惯了改口。   楚洛虽然不知单敏科留在成州做知府的缘由,但似是李彻也好,单敏科也好,似是都不愿意旁人知晓他二人之间的关系。正是也因为如此,单敏科这里真如李彻口中的安全之处。   除却担心李彻和二哥的事,这几日楚洛过得也确实比在建安侯府安宁。   不必每日在祖母和母亲跟前晨昏定省,处处都小心翼翼,低调避事,而是想在苑中抄佛经时,便静下来抄佛经。官邸苑中养了不少花草,会有侍婢告诉她这些花草如何打理,从何处而来,又有什么特性,楚洛听得认真,也会想着这样的花草若是在京中可否也能养得好。成州府邸有不少书卷,闲暇时候,楚洛还会在暖亭里品茶翻书,亦会有小厮按她吩咐,寻了她想看的医书来,不必介怀旁人和旁事……   她顶着齐光的身份,在成州府邸过得安然自在,也似是,她记忆中为数甚少的心中不必惴惴不安,怕触怒祖母和侯夫人的时候。   单敏科也好,出入官邸的成州官吏也好,乃至官邸的下人,都待她和善有礼,因为单敏科的缘故,没人会带着旁的眼光看她。在这里,她就是齐光,亦无人会挑剔她。   只是越是这样的时候,反而会越容易想起李彻。   早前并不觉得,眼下,似是得空便会想起同他在一处的时候,无论是他大多温和,如沐春风时,还是偶尔中二,留着鼻血睁眼说着瞎话,亦或是后来熟络后,他口中直白露骨的爱慕。   他对她的好,并无太多惊天动地,亦不似话本里的大喜大悲,生离死别。   即便回龙镇分别,他都是目光温和得看着她,目送她离开。   李彻对她的好,不似烈酒浇人,却似一味清酿,于清淡里透着甘甜,沾了,得空便会想起,也忘不去。   她嘴角微微勾了勾,伸手绾起耳发。   单敏科正好同她说起,李彻喜欢吃鱼,尤其喜欢吃清蒸的鱼,因为吃鱼的人聪明。   楚洛脑海中莫名想起一只猫,一只大多时候脾气温顺,时而傲娇,时而还会撒娇缠人,要鱼吃的猫……   楚洛忍俊。   单敏科还同她说起李彻小时候的不少趣事,一个人的性格其实在很小的时候便会见端倪,除非后来遇到大的变故。所以单敏科说的不少趣事,楚洛都能在脑海中想象得出那个年纪的李彻对应的言行举止,聪明的,理智的,中二的,甚至是脑抽的……   楚洛抬眸看着单敏科,认真听他说着,她其实喜欢听他说起李彻的事,李彻不在的日子,单敏科的话就似一味定心丸,让她心中踏实而安稳。   只是楚洛不光会安静得听着,也会在当打断的时候打断,不会让说的人只觉自己一人在说而无趣。她听单敏科说李彻的时候,嘴角会不觉微微上扬,若一抹如水的笑意,让人觉得温柔而舒适。   单敏科也慢慢想得通为何李彻会喜欢她。   京中长得好看的女子不少,但长得同她这般好看的不多。   再要长得如楚洛一样好看,却还有趣,又知分寸,还不恼人的,就少之又少……   朝中一直不乏叫嚷声,说文帝不近女色,担心皇室开枝散叶问题,其实单敏科心底澄澈,李彻放在枕边的,只会是他根深蒂固信任的人。   李彻身居尊位,处事有帝王的当机立断,也有谨慎稳妥,这样的帝王,身边很难能有亲近贴心的人,尤其,李彻又是个不喜欢迁就的性子,所以宁肯身边不放人,也免得多花心思应对。但像楚洛这样生得明艳好看的侯府贵女,李彻心中的对她的戒备只会更重。   所以李彻不会轻易喜欢楚洛。   但李彻若喜欢她,便是死心塌地的喜欢。   单敏科也心知肚明,等京中这一段风波过去,建安侯府怕是要出凤位了。   ……   楚洛在成州府邸的第五日上,楚洛照旧在苑中抄佛经。霍管事来的时候,她差不多正写到一篇的一半,霍管事匆匆忙入内,“小公子,大人急着寻您,您快去书房一趟。”   楚洛微楞,而后赶紧搁笔。   这几日同单敏科和官邸中的霍管事等人相处,都不是会小题大做的人,若是单敏科这么着急寻她去,她眉间微动,近乎猜到是同李彻相关的事。   楚洛脚下生风,跟着霍管事往书苑去。   十一月中旬,成州寒气逼人,楚洛一路快翻细碎步子,等到书房门口时,额头都似挂了涔涔汗迹。   “舅舅!”楚洛眼中和语气中都是期盼。   书斋中还有旁人在,楚洛认得是成州的官吏,见了楚洛来,知晓他们舅甥之间应是有话要说,便分别朝他二人拱手,这才离了书斋中。   待得官吏走远,单敏科掩上房门和窗户,又确认了霍管事守在书斋外,四下无人,才轻声朝楚洛道,“李彻昨晚已经平安入京。”   单敏科言罢,将手中纸笺递给她。   光是听他的话,楚洛眼底就已泛起微红,打开纸笺时,似是一双素手都在隐隐发抖,纸笺上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勿念。”   落款是“齐光”。   是李彻!   楚洛喉间哽咽,看了看手中的纸笺,又看了看单敏科,羽睫连雾,一时没有出声。   前两日在官邸中听到小厮和婢女在议论,听说陛下薨逝,她兀得打翻了茶盏,心中慌乱不知当作。   后来是单敏科告诉她,李彻处若没有风声传来,旁的风声都不可信。即便有,也不一定是真的。朝中之事惯来真真假假,在没有确切的消息之前,任何风声都有可能是假的,是双方在相互试探。李彻若真出事,京城必定大乱,不会像眼下这般,过于风平浪静。   楚洛心中遂才冷静了些。   可即便如此,时间一日一日过去,她心中的担心也与日俱增。   每日的佛经从一篇抄到两篇,有时也会写着他的名字出神,想起最后她乘马车离开时,他脸上的温和笑意,目送她至尽头……   到眼下,看到手中的“勿念”二字,心中的天平似是失衡,很快,泪盈于睫,“舅舅,阿彻没事……”   她平日在单敏科跟前都是称呼的陛下,到眼下,单敏科才知道她称呼的是阿彻。   单敏科嘴角微微勾起,宽慰道,“能平安入京才是最不容易的事,他既回京,便是已过了最难的时候,只是眼下尚需运筹帷幄,所以不便露面。京中局势多变,他心中有数,也会应对,但是怕你听不到消息,或是听到旁的消息担心,所以给你捎了信笺……反正他只会给我传消息,不会捎信笺的。”   楚洛破涕为笑。   单敏科又道,“所以楚洛,只要你在成州,他心中就安稳。”   楚洛颔首。   ***   子夜刚过,便有暗卫入内。   李彻和魏宁正在一处说话,暗卫入内,两人皆抬头,暗卫拄剑,单膝跪下,“陛下,魏将军,都准备好了。”   李彻抬眸看向魏宁,沉声道,“破晓动手。” 第045章 齐光   暗卫很快退了出去, 魏宁和李彻继续在屋中看着地图。   地图上有几处被李彻用御笔标注,红色的朱砂在地图上显得尤其明显,有京中禁军的分布位置和临近三处的驻军图, 其余地方的驻军离得稍远,调遣都需要时间。   地图另一处, 用黑色墨迹标注的是宁王的封地。   京中到宁王封地间, 有密密麻麻的圆点和叉,都是极有可能兵戎相见之处。   李彻的眸色未见多少轻松。   佟林是他的御前侍卫, 也是京中禁军右前卫副使, 八月惠王之乱结束后,禁军统领魏宁奉旨南下护送赈灾物资, 京中一半的禁军调遣是握在佟林手中的, 除了佟林, 还不知晓各地的驻军里哪些是宁王的人。明处的倒是好猜,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才最可怕。   只能兵行险着。   “陛下真要露面?”魏宁是担心。   李彻沉声道, “朕不露面,三叔怎么会上钩?此事若是不能一劳永逸, 把牵涉其中的世家都揪出来,难免还会重蹈覆辙, 不如这次连根拔起。”   “微臣是怕陛下涉险。”魏宁还怕他的忍耐,会撑不到那个时候, 只是不好说。   李彻淡声道, “最难的时候朕都已经过了,这些不算什么。”   他最绝望的时候不是源湖遇刺的时候,不是现在,而是当初发现自己变成一只马的时候……   那时候才是困境,消息闭塞, 连马场都走不出。   若不是遇见楚洛,他许是会被饿死,被人打死,甚至关死在东昌侯府的马场内。   他都能隐忍蛰伏做一匹矮脚马,从轻尘熬过来。   旁的隐忍根本不算什么……   李彻抬眸看向魏宁,目光深邃幽暗,“按原来的计划行事,让对方的狐狸尾巴,都露出来。”   “是!”魏宁领旨。   ***   十一月的成州已是天寒地冻,屋中燃了碳暖。   楚洛等头发擦干了,才敢从耳房中出来。   如今她是单敏科的外甥,高光,女扮男装便不好让旁人来屋中伺候。   楚洛在耳房呆了许久,差不多到子时前后,头发才干,而后才用木簪随意挽了挽头发,披了一件宽大的男子寝服便出来。   楚洛没有穿鞋,宽大的男子寝服罩在神外,其实更显一身的玲珑有致和妩媚动人。   亏得屋中没有旁人。   楚洛早前便嘱咐过苑中,不许旁人随意入内,成州官邸的下人都很守规矩,楚洛吩咐过的都记在心里,但楚洛也小心。她今日是收到李彻消息,兴奋了许久,在耳房中都反复泡了好些时候才出来,心中也才有些放松了。   眼下,屋内的碳暖烧得正好,她宽衣在床榻上入睡。   其实今日不止收到李彻信笺这一个好消息,听闻谭源在今日黄昏前后也离开了成州。   那成州对她而言,便算是彻底安全了。   成州是长风国中商贸最发达的地方,国中不少生意人都在成州,成州惯来多出长风国中首富,城中的繁华和京中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她早前来的时候,心思都在遮遮掩掩上,混在装了鹅毛的马车上,也未来得及好好看过成州。   楚洛莞尔,明日可以请霍管事带她去成州逛一逛了。   楚洛熄了夜灯,窝在温暖的被子里,很快入睡。   梦里,似是稀奇古怪串到了一通,时而是早前轻尘添她掌心的麦片,也不知是不是笨笨的,明明麦片都舔完了,还在不停添她掌心;时而是李彻钻到她怀中,让她摸他的头……   总归,她做了一宿光怪陆离的梦。   约是破晓前后醒来,脑海中还迷迷糊糊,分不清轻尘和李彻谁在同她闹腾,睁眼便见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又是新的一日了,她伸手搭在额间,缓缓眯了眯眼睛,嘴角微微勾了勾。   *****   京中,破晓。   暗卫□□而入,京中宁王府外的守卫应声倒地。   第二人反应过来时,匕首已临到喉间,顿时血流如注。   不止这一处,宁王府四处皆有暗卫□□而入,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反应,少时,宁王府已血流成河。   ……   佟林赶到的时候,宁王府的侍卫皆无活口,宁王世子也被诛杀。   宁王是特意留宁王世子在京中的,为的便是洗清嫌疑。   宁王也断定,即便文帝侥幸生还,也不会轻易动宁王世子。   当下,佟林额头渗出涔涔冷汗。   宁王世子一死,一定出乎宁王意料。   早前一直潜在暗处的宁王不一定能再沉得住气,但一旦沉不住气,就会自乱阵脚。眼下陛下在暗,他们在明,此时若贸然动作,恐怕后果不敢设想。   但……陛下怎么忽然将矛头对准了宁王的?!   不应当!   当初陛下入主东宫,便是受宁王扶持,陛下也向来信任宁王,他也是那个时候安插在陛下身边,潜伏了十余年,陛下对宁王的态度,他心知肚明。   陛下很信任宁王,也敬宁王这个三叔,若陛下一早就对宁王起了疑心,就不会有源湖这场意外。   这支暗卫是在魏宁手中的。   暗卫介入,便是魏宁介入,陛下没有寻他,而是寻了南下护送赈灾的魏宁,这说明,他的身份在陛下跟前已经暴露了。   佟林心头还是莫名滞了滞。   “将世子的消息送到宁王府,快去!”佟林吩咐。   身后的侍卫不敢大意。   佟林跟在文帝身边多年,知晓文帝不似先帝一般,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眼下才刚破晓,以陛下雷厉风行的习惯,今日一定只是才开始。   佟林心头紧了紧,找身后吩咐道,“通知京中所有禁军,加强守卫,看到有可疑迹象的人,全部杀了。”   文帝还活着,而且矛头直接对准宁王。   佟林只觉心中不安。   还未走出宁王府,又是禁军惶恐上前,“陶大人家的公子被人杀死在驿馆当中,就是方才的事。”   陶真?!   佟林心头大骇。   连陶真都动了,是拿定主意要逼人露出马脚,那很快就会有下一个!   果真,当即又有侍卫前来。   佟林脸色很有些难看,“说吧。”   侍卫附耳。   佟林脸色大变,陛下回宫了?!   这个时候?!!   佟林天旋地转,“通知宁王,快!”   佟林只觉整个京中,乃至国中的局势都瞬间微妙起来。   ******   楚洛醒的时候,清晨都快过去。   她破晓时候醒过一次,又睡了过去,这池笼觉睡得极好。   醒来的时候玉骨酥软,脸色都带着红润,慵懒伸手打了呵欠,这才撑手坐起,在屏风后简单更衣,又唤了丫鬟打水洗漱。   等收拾妥当,才在苑中简单用了早饭,霍管事也来了苑中等候。   霍管事是单敏科的心腹,知晓楚洛是女扮男装的小公子,但霍管事不当问的不多问,只要是大人吩咐的事情,他守口如瓶就是。   霍管事是土生土长成州人,对成州城内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有霍管事做向导,不到晌午的时间便将成州城内有名的地方转了不少。楚洛自幼长在建安侯府,多数时间在内宅里中规中矩,很少有机会像今日一样,同霍管事一处,看什么,玩什么,吃什么,都有自由……   楚洛这一日玩得很开心,黄昏前后才折回成州官邸。   霍管事说单敏科最喜欢西市的豆腐脑,回府之后,楚洛便拎了一碗往单敏科的书斋去。   成州有驻军在,楚洛去见单敏科的时候,有时也会遇见驻军,知晓她是单敏科的外甥,对方大抵都会拱手行礼。   今日她入苑中的时候,苑中几个副将模样人见了她似是都怔住,她亦觉得这几人有些脸熟,一时又想不起来,许是早前来过苑中的副将?   “舅舅t管事说你最喜欢西市的豆腐脑,我捎了一份回来。”楚洛的声音在大门口响起。   单敏科脸色一僵,想出声拦住已经拦不住。   楚洛没有停下步子,帘栊撩起,一双眸子带着笑意入内,只是脚步刚入了书斋,映入眼帘的除了单敏科外,似是还有一身戎装的谭源……   谭源?   楚洛整个人都僵住。   而谭源眉头微微皱了皱,目光中明显带着探究。   楚洛?   舅舅?   单敏科?   单敏科也明显愣住,他是没想到昨日黄昏前后已经离开成州的谭源会忽然折回,直接就往官邸中来,他让人去寻楚洛回避,但在此处遇见明显便是是中途错过了。   早前楚洛便提起过,棉城撞见谭源的事,谭源是认出她来的。   当下,谭源也知晓楚洛认出了他。   谭源没有看向楚洛,而是目光瞥向单敏科,“单大人,这样不好吧”   单敏科淡然笑了笑,“下官不明白谭小将军的意思?”   谭源也不恼,一字一句道,“听闻单大人的外甥,齐光齐小公子来了官邸投奔单大人,可就是眼前这位?”   楚洛没有应声,一颗心砰砰跳着似是要跃出胸膛。   单敏科轻笑,“看来谭小将军对我府中的事情一清二楚啊,连我外甥来投奔我这样的事都清清楚楚……”   单敏科话中有话。   谭源却没接,只是踱步上前,到楚洛跟前,目光似是要将她看穿。   楚洛想起小时候,谭源戳穿过她说谎的模样,步步紧逼的模样,还有她装肚子痛被他逼得真哭的模样。眼下,谭源照旧没有在意她眼下眸间的慌乱,反而更唯笃定朝单敏科道,“单大人,我怕你是糊涂了吧,怎么看,你的外甥,都同建安侯府走失的六姑娘生得这般像?” 第046章 对峙   谭源常年浸淫军中, 即便语气里没有特意挑衅,也带了军中将领的不怒自威,直接将先前书房中的尴尬氛围挑破, 便是不准备再绕弯子,而是直接摊牌到明面上。   楚洛印象中的谭源便一直就是这幅性子, 他若是想, 即便对方再如何,他都不留余地。   小时候就是如此, 到现在都未变过。   谭源言罢, 也从单敏科身上收回目光,而后将目光投到楚洛身上。   楚洛隐在袖间的手微微颤了颤, 既而死死攥紧掌心。   楚洛近乎肯定, 谭源不会善罢甘休。   谭源果真没有移开目光, 语气平淡,却咄咄逼人, “我一直当你自幼胆子小,有些小聪明, 却没想到你胆子大到这种程度。敢一个人往成州来,也敢什么人都冒充……谁给你的胆子!”   谭源若是想, 气势在最后一句徒然一盛。   不说楚洛,就算是军中之人, 若是忽然听了他这一句都要忍不住一抖, 更何况楚洛一个姑娘。但楚洛先前心中就有准备,眼下却也只是眸间轻轻颤了颤,没有吓得直接露怯。   单敏科适时上前,不冷不淡开口,“谭小将军, 东昌侯世子,哪位给你的胆子,跑到我成州官邸撒野?”   连“撒野”两个字都用上,已是针锋相对。   谭源瞥目看他。   他在成州官邸磨了单敏科三两日,单敏科一直圆滑事故如同狐狸,如今,倒是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谭源没有应声,只是一双湛眸看着他,似是要将他看穿一般。   单敏科便任由他看,嘴角微微勾了勾,“这天下似是还不都听东昌侯府的,谭小将军谨言慎行的好。”   单敏科双手背在身后,朝楚洛做一个宽心的手势。   楚洛会意,单敏科是告诉她,一句话都不要说,他来应付谭源。   果真,单敏科言罢,谭源早前盛极的目光似是忽然顿了顿,而后略微僵了稍许,先前盛极的气势忽得被单敏科这么简单一句玩笑般的话给压了过去。   同朝为官,只是一个在朝中,一个在军中,原本成州地界的事就轮不到谭源一个外地驻军的将领来管,更何况,这里还是成州官邸!   东昌侯早前在军中交了兵权,又因为谭孝的事情在早朝时被陛下亲自斥责,朝中多少双眼睛都看着。   外人看来,东昌侯府就是盛极一时,才遭了陛下心中芥蒂,所以眼下正是东昌侯府骑虎难下的时候,也是最应当收敛锋芒的时候。又尤其,京中才出了大事,这个时候谭源跑来成州官邸滋事,不是明智之举。   单敏科简单一句,四两拨千斤。   谭源不得不噤声。   见谭源噤声,楚洛心中唏嘘,她似是头一回见到谭源会收敛脾气,思考进退分寸。   谭源是被单敏科一句话点醒,也忽然反应过来,单敏科恐怕还不仅仅只是这几日见过的圆滑世故模样,应当是个更不好拿捏的人。   谭源沉声,“单大人三思,此事关乎建安侯府的声誉,不是小事。单大人不要逞一时之快,断了自己退路。”   谭源言罢,目光瞥了瞥楚洛,又看回单敏科,“是不是单大人的外甥齐光,建安侯府只要来人,一对峙便清楚,单大人大可不必在我面前使这些伎俩……”   单敏科低眉笑笑,“下官不敢,只是我这外甥胆子有些小,若是被吓倒,我还真不好向家中交待。”   谭源恼意看他。   单敏科踱步上前,低声道,“谭小将军不也说了吗?既然是建安侯府的事,那要出面也应当是建安侯府的人出面在我这里讨个说法,谭小将军你同建安侯府不过是表亲,是不是有些操得闲心了?”   他声音很轻,是特意给了台阶让谭源下。   见他眸含笑意的模样,谭源心头窝火,但清楚单敏科的言外之意,人,他今日是带不走的,也没有立场带走……   谭源看向楚洛,明知眼前的人就是楚洛,但因为单敏科横在其中,他全然没有办法,除非和单敏科撕破脸。   但他眼下……没办法在成州同单敏科撕破脸,也没有立场同单敏科撕破脸。   谭源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单敏科,“那好,单大人,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同齐小公子讲,不知可否方便?”   楚洛心底微滞,不由将头低得更下去了些。   单敏科目光顿了顿,似是看出些旁的意味,淡淡道,“谭小将军,这不合适吧……”   如法炮制。   谭源也上前一步,同他方才一样,低声道,“单敏科,我的忍耐也有限度,我既然答应你不生事,你我最好都各退一步,否则,你最好在朝中一件事都不要错……”   单敏科目光微楞。   谭源全当他默认,径直走过他身侧。   “你过来!”谭源语气中的恼意在楚洛跟前却没有收敛,楚洛未及反应,被他轻拽到一侧。   楚洛心惊,避开谭源目光。   “京中陶真的事我听说了。”谭源声音低沉,“谭孝的事我也听说了……”   楚洛心中微顿。   谭源似是特意没看她,“你跟我走,旁的事情都不用管。等过些时候风声平静了,我会请旨堵旁人的嘴,你以后……跟我……”   楚洛以为听错,抬眸看他,不知他何意。   他目光正好对上她,见她一脸懵的表情,谭源心中更加窝火,“不行吗!”   楚洛小时候便被他这么凶哭过,当下,喉间紧张咽了咽,下意识往后靠了靠。   谭源心中恼火,见她如此,又不好像小时候一样凶她,特意惹她哭,只得强压下心中的恼火,继续道,“是会委屈你做一段时日外室,但最多一年,我会在陛下跟前请旨娶你,我去何处,你跟去就是,不必留在家中,也不会见到谭孝添堵……”   他很少这么同她说过话,自己也知道语气中很有些别扭,自己也都觉奇奇怪怪,但是还是决定拿出最大诚意,“你我若是合得来,就你我二人一直过,孩子生下来,我可以不纳妾,通房也可以没有。”   谭源耳根子微红,低声道,“你们女人不都介意这些吗?我既然说了,答应了你的就能做到,你不必担心我人前人后一套。”   楚洛嘴角抽了抽。   见她不应声,又这幅模样,谭源心中的火气“嗖”得一声窜起来,“还要提什么条件吗?你说!”   楚洛眸间既诧异,又退避,“世子多虑了……”   谭源愣住,她不愿意?!   他都这样允诺她了,她还不愿意!   谭源怔了怔,脑海中忽然想起方才单敏科的维护,忽得,心中会错了意,顿时更恼火几分,“建安侯府同东昌侯府是姻亲,你我自幼就认识,让你跟我,难不成在你眼里,还比不上跟单敏科?!”   楚洛眼珠子都险些惊出,他什么脑回路!   谭源似是彻底失了颜面,一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楚洛,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跟不跟我走?”   楚洛深吸一口气,似是从未他面前斩钉截铁过,她摇头。   谭源讶异看她,似是意外,更是恼意到了极致,“等建安侯府寻到你,你知道姑奶奶的脾气,你别后悔!”   他是威胁她!   他是气急。   她宁肯被建安侯府拎回去,自己明知道承担不了后果,也不愿意他帮她?   他都说得这么明显,她还!   “我不后悔!”   他没想到楚洛会接话。   谭源一脸难以置信。   楚洛说出来,只觉心中从未有过的轻松和释然,“谭源,我从小就怕你,你总是欺负我,我不喜欢什么,你就非逼我做什么,我不照着你说的做,你就非逼着我哭才作罢。我不喜欢同你一处,从小就不喜欢……”   谭源全然僵住。   气氛一时尴尬,书房外,有人急匆匆入内,“大人!”   是单敏科的心腹,单敏科眼眸微微紧了紧。   那人见书房中还有旁人在,近前到单敏科耳边,附耳道了几句,单敏科眸色微变。   也几乎是同时,谭源的副将也冲到了书房中,“小将军!”   谭源也从错愕中回神。   有人上前,他敛了先前思绪。   副将也是在他身边,附耳,谭源脸色忽然就变了。   谭源和单敏科对视一眼,都猜到对方方才一定收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消息,陛下回宫,宁王世子被杀,冠洲陶家子弟被杀,京中的局势在今日忽得扑朔迷离,让人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宁王乱军在集结,陛下诏小将军回京护驾!”副将的声音在他耳边继续响起。   谭源是猜到了陛下还没死,却没猜到陛下已经回宫。   更没想到,此事的矛头忽然指向了宁王。   朝中之事瞬息万变,而眼下陛下在宫中无疑于是旁人的活靶子,还不知这京中藏了多少宁王的党羽,拖不得。   “奉诏救驾,单敏科,驻军要从你成州借道,路上可以快两日!”谭源将早前的头脑发热压了下去,同旁的事情相比,此事才是要事。   单敏科亦看向他,“好,谭小将军请便。”   谭源眉头微微拢了拢,单敏科果真是陛下的人。   只有陛下的人,这个时候才会如此通情达理,否则,只会坐山观虎斗。   谭源看了一眼楚洛,按下腰间的配剑,没有再说话,径直领了副将一道出了书斋中。   待得谭源离开,单敏科脸色也未舒缓过来,而是越渐难看。   李彻这个时候回宫中?   他这是要特意拿自己做箭靶子吗!   楚洛快步上前,“舅舅?”   方才单敏科和谭源身边都有人慌张传递消息,而后两人都先照不宣,那一定是同京中的消息相关。   单敏科看向她,沉声道,“李彻回宫了。”   这个时候?楚洛心底微沉。 第047章 世家   文帝回宫的消息很快传遍京中。   文帝回宫当日, 宁王世子暴毙,不少宁王的心腹官员都受了牵连。虽未有人明说,但京中能这么快动手的, 只有文帝手下的暗卫。   这次文帝在源湖落水,各种蛛丝马迹都指向惠王余孽, 也确实查到了不少惠王余孽相关的证据。   文帝失踪几日, 朝中人心惶惶,太傅中风, 朝中剩封相在主持大局。   短短半年内, 文帝第二次遇刺,这次不是昏迷, 而是遇刺落水, 整个人被源湖湍急的水流冲走, 是死是活都不知晓。朝中和京中私下的议论声根本止不住。   惠王已死,陛下膝下无子, 若是再寻不到陛下踪迹,是要考虑皇位继承之事。   如今皇室的宗亲里还能继承皇位的, 有陛下的堂兄麓山王,堂弟贵王, 三叔宁王,再有, 便是过继更远的宗亲子弟到陛下名下。   麓山王的父亲便出生不高, 如今守着封地,偏安一隅;宁王手中有驻军,但惯来闲云野鹤,当初陛下能顺帝登基,还是因为宁王扶持的缘故;贵王有才干, 年轻,亦有远见卓识……   在这些人中,贵王的呼声最高,早前陛下在文山遇刺昏迷,也不乏要员频频与贵王接触,这其中,反倒将宁王摘得干净。这次陛下出事,也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矛头对准贵王,陛下出事,贵王的益处最多,怕是不干净,若是贵王真上位,恐怕不知道还要牵扯出多少风波。   便也有声音道,宁王虽然闲云野鹤,但是将宁王世子过继给先帝,那宁王世子便是陛下皇弟的身份,倒要比贵王和麓山王来得更名正言顺。   这样的声音渐渐在朝中有了声势。   而如今文帝忽然回京,第一个收拾的便是宁王世子,突然间风向骤变,朝中都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意味。   文帝回宫当日,宁王便反。   若非陛下这么紧逼,宁王许是还不会狗急跳墙,朝中也不知宁王其实一早就在京城几日行程处大举屯兵。那早前陛下遇刺落水,惠王余孽顶包,又祸水东引到贵王身上便都有迹可循。   宁王好端端的人设,似是在世子被杀后,红了眼,失了分寸。   京中一朝生了变故,陡然间要比早前文帝失踪时更加人心惶惶。   两边禁军在京中对峙,宁王的兵直逼京城,即便知晓宁王是要逼宫,宁王要反,眼下是站文帝还是站宁王便成了所有世家和朝中官员的难题。   尽忠,可能会死。   坐等宁王谋逆,就是赤.裸.裸得打脸。   京中禁军尚在对峙,宁王的军队兵临城下,军中至少半数的将领是效忠陛下,必定会救驾。   陛下和宁王,哪一个都不是善茬!   这波风波里,如坐针毡的变成了国中的世家,朝廷命官和驻军将领,尤其是京中这些。   建安侯府内,老夫人苑中,二爷,三爷都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老夫人和建安侯倒是在主位坐着,脸色都几分隐晦,没有吱声。   一侧的建安侯世子也未开口。   二爷和三爷各执一词,二爷说宁王这就是谋逆,若是睁一只闭一只眼会毁掉建安侯府的百年清誉,三爷说若是宁王逼宫登基,这日后的史册都是宁王写的,站宁王的世家才有百年清誉,旁的都是乱臣贼子。   因为屏退了府中旁人,老夫人苑中没有留其他人,连侯夫人和世子夫人都不在,二爷三爷吵得不可开交。   建安侯世子心知肚明,父亲和祖母心中已有定论,眼下,不过叫二叔而三叔来,不是要听他们意见,或是听他们争执,而是要确认他们的态度,要看看二叔和三叔有没有在私下或公开的诚表明过态度!   吵到最后,老夫人果真拍了桌子,“吵够没有!”   二爷和三爷当即安静下来,都低着头,只时不时抬眸瞄一眼老夫人和建安侯,都没再说话。   建安侯沉声道,“方才你们两个在这里说的这些话,可还曾在旁的诚,同旁的人说起过吗?”   建安侯忽然一问,二爷和三爷冷不丁都怔住。   二爷倒是说,“就在苑中,同夫人说起过。”   三爷支吾道,“这……”   建安侯和老夫人心中便都有了数。   老夫人看向老三,语气中尽是恼意,“一把年纪了,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   三爷吓得噤声。   建安侯世子却愣了愣。   祖母只是如此斥责了三叔一句,并未说旁的,建安侯世子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抬眸看向自己父亲建安侯,建安侯也果真低声道,“这件事都记好了,出了这厅中,谁都不许提起。这几日,家中所有的人都不许外出,无论什么事情,无论是谁来寻,都禁闭大门。你们早前说了什么话,该说的不该说的,从今往后都管住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就当没听过,等风波一过,建安侯府当如何还是如何,都听明白了吗?”   建安侯世子眸间骇然,父亲的意思是……要坐山观虎斗?   建安侯世子诧异,若是如此,宁王上位尚还好说,至少建安侯府没支持,也没反对,但若是陛下最后肃清了宁王谋逆,建安侯府这便是无作为,日后怕是……   建安侯世子喉间紧了紧,想说什么,却被建安侯瞪了回去。   建安侯世子噤声。   等二爷和三爷得了话离开苑中,建安侯才开口,“祖母和爹知道你同太傅走得近,太傅是陛下的人,你也知道,太傅不可能无缘无故就中风,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建安侯如此说,建安侯世子自然是明白的。   太傅中风,他也去看过,当时认为太傅是年事高了,又因为陛下失踪一事而急火攻心忽然中风,但眼下看,应当远远不像早前看到的那般简单。   老夫人也开口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无论这龙椅上往后坐着的人是谁,只要旁人寻不到错,建安侯府照旧是长风的百年世家;但若是为了尽忠,将建安侯毁于一旦,你父亲同我就是楚家的罪人。”   建安侯世子喉间咽了咽,所以,祖母和父亲是宁肯不出错,也不愿意担风险。   但,建安侯世子深吸一口气,据理力争,“尽忠本是臣子本分!陛下自登基之后,待建安侯府不薄,此次风波过去,即便宁王登基,旁人会如何看建安侯府?”   “糊涂!”老夫人沉声,“若是宁王登基,你对文帝的尽忠便不是尽忠,而是宁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宁王世子死在谁手中,还不清楚吗!”   “祖母,但若是陛下赢了呢?”   建安侯道,“陛下登基前后不到两年,多是太傅从旁辅佐,如今太傅中风,陛下手中还有多少可打的牌!宁王能在这个时候就兵临城下,又有半数禁军都在手中,你以为宁王这些年在做什么!!从陛下在源湖遇刺开始,这件事就不会简单收场,一个是有备而来,一个是左右折翼,朝中就一个封相能做什么?”   建安侯世子叹道,“军中大半都是陛下的人……”   建安侯眸间黯沉,“陛下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建安侯世子轻声,“若是建安侯府能陪陛下等到那个时候,日后的建安侯府就不是眼下的建安侯府……”   老夫人摇头,“你还是太年轻,建安侯府是百年世家,经历过多少浮浮沉沉,靠得不是“若是”,不是“等到那时候”,靠得是“审时度势,拿捏有度”,你以为当初文帝是如何登基的?会少了世家在背后的权衡和推波助澜?如今的建安侯府如何,有赖于早前建安侯府的选择;日后的建安侯府如何,靠得是今日的建安侯府如何掌舵。你是建安侯世子,日后建安侯府都会交托到你手上,你要比旁人都更看得清楚……”   建安侯世子噤声。   建安侯起身,“回去吧,今日起,建安侯府闭门。”   ……   等回苑中,建安侯世子也一直都未出声。   世子夫人正哄了星哥儿午睡,回屋中时,建安侯世子还在案几处出神。   “怎么了?”世子夫人上前。   建安侯世子见了是她,似是眸间才淡淡缓和了些,“有些担心。”   世子夫人看了看贺妈妈,贺妈妈会意,打发了屋中的丫鬟离开,又从外带上屋门。   世子夫人道,“我听说祖母和侯爷唤了二叔,三叔还有你去单独说话,可是陛下的事?”   建安侯世子扶额,“祖母和爹总觉得陛下是太傅一手扶起来的,觉得早前的新政也好,军中的人士任免也好,都是太傅的手笔,但其实太傅同我说过实情,但祖母和爹都不信……”   建安侯世子有些挫败,伸手扶额却未放下。   世子夫人已听得明白,“世子怎么想?”   建安侯世子抬眸看她,沉声道,“祖母和爹觉得此时置身事外是最好的选择,但陛下敢回宫,又敢动宁王世子,这场逼宫不一定就会是陛下输。祖母和爹太小看陛下,也小看陛下若是赢了宁王,要动这些看似中立,实则偏帮宁王的世家,这些世家不攥在自己手中,总有一日是可以弃的,怎么就不可以是陛下特意试探国中这些世家的?”   世子夫人娥眉微蹙,淡声道,“是。”   建安侯世子诧异看她,“阿云?”   世子夫人颔首,在他跟前半蹲下,与他齐高,凝眸看他,“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祖母和侯爷未必事事都对,世子当有自己的判断。”   建安侯世子目露迟疑,却还是没有应声。   世子夫人叹道,“既然你我觉得都是,为什么不坚持自己看看?”   建安侯世子愣住,良久,才沉声道,“事关阖府,此事容我三思。”   “颂平?”世子夫人担心。   建安侯世子看她,“让我静静。”   世子夫人怔了怔,既而颔首起身,眉间些许黯然。   出了苑中,脚下踱步往花苑中去。   业已十一月中,花苑中天寒,往来的人少,花苑中便清净。   京中出了早前的事,府中的人都在各自苑中,花苑里更没多少人。   “老奴给世子夫人沏杯茶吧。”暖亭中,贺妈妈朝世子夫人道。   世子夫人目光空望着一处,点头。   贺妈妈快步离开。   忽得,平静得湖面荡起一道漩涡,又是一道,似是有东西在湖面跳,是有人在用石子打水漂,世子夫人上前,果真见湖边坐着的人是楚颂连。   “你又在这里?”世子夫人上前。   楚颂连愣了愣,没有回头,手中的石块滑了一地。   深吸一口气,而后才缓缓站起身来,“世子夫人。”   谭云上前,拾起他先前落在地上的石头子,轻轻一扔,水面上的石头至少弹出去七八回。   楚颂连微恼。   谭云又扔了一个,这回能到八九个那么远。   楚颂连轻叹,“是不是就没有你不会的事……”   谭云这才笑了笑,“扔出去的石块要薄,且有份量,夹角20度,旋转,就会因为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原理,会更远……”(引用百度,谢谢)   楚颂连迟疑看她,知晓她当下心情一定不好。   她只要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也会说这些没有人听得懂的莫名其妙的话。   她许是自己都不知道。   楚颂连没有戳穿,只是在一侧看着。   看着谭云又扔了八九个,有的远,有的近,有的好,有的失败,直到周围的小石子都扔完,谭云眸间才似是微微敛了敛,遂才拍了拍手上的敢,眸间恢复了往常端庄的世子夫人。   “楚洛会没事的。”谭云看向他。   楚颂连愣住。   贺妈妈已端了茶盏回来,四处寻她,她久待无益,“换作是我,我也会和你做一样的事,你不必过多自责。”   楚颂连看她。   谭云又道,“我们自幼同陶真玩得到一处,我们都信他,只是忘了人也是会变的……”   看透不说透,惯来是他认识的谭云。   楚颂连没有应声,眸间淡淡。   再睁眼时,谭云已转身去了暖亭处。   他的目光没有从她的背影上移开,许久之后,那道身影逐渐模糊,他眸间的淡淡水汽似是在十一月的天寒地冻里,将一双眼睛蛰得通红。   原本,喜欢谭云的人一直是他。   只是,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也好,楚颂连喉间轻咽。   ……   回到苑中,小厮上前,“二公子,有人来寻。”   楚颂连意外。   近来京中动乱,已经很少会有人走动,又尤其是他和楚洛卷入到早前源湖刺杀一事中,旁人更和他保持距离,他以为是叶亭风遣的人来寻他,但苑中这人,他早前并未见过。   他自幼同叶家子弟一道习武,联系骑射,这人他一眼能看出不是普通人。   楚颂连拢眉,“阁下是?”   先前便已屏退旁人,苑中除了他和来人,并无旁人。   来人上前,朝他拱手心里,低声道,“陛下要见二公子,请二公子入宫。”   楚颂连眉头蹙紧,“陛下要见我?”   他早前根本机会觐见过,此时正是风口浪尖上,他与楚洛早前又卷入源湖刺杀一事,他心中自然警惕。这人来府中是私下同他接触,并不是从宫中来,这其中要么有古怪,要么有内情,无论是古怪还是内情,都值得警惕。   来人从袖中掏出一枚簪子递到他手中。   楚洛的簪子?楚颂连紧张看他,“你怎么会有这枚簪子?”   那人也不隐瞒,“二公子既然认得六小姐的东西,那也应当猜得道,陛下要见二公子,是因为六小姐的事。”   楚颂连咽了咽口水,鼻尖微红,“洛洛还活着?”   “陛下说,二公子有想问的都可以问他。” 第048章 祸害   破晓时分, 苑中被嘈杂声惊醒。   “世子!世子夫人!”苑外有丫鬟的惊呼声。   建安侯世子惊醒,先前的丫鬟惊呼声后,便是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世子夫人迷迷糊糊才醒, 便见血溅到窗户上。   建安侯世子护住她,没让她见到血腥一幕, 世子夫人还是懵住。   京中生变了!!   建安侯世子首先反应过来, “阿云,走!”   世子夫人来不及取衣裳。   十一月中, 天寒地冻, 到处都是呼喊声,刀剑声和兵戎相见的声音, 让人毛骨悚然, 亦让人冻透。   建安侯世子将外袍披在世子夫人身上, 没有说旁的,手中握着剑, 护了世子夫人离开屋中。   楚繁星还在隔壁屋中。   “阿云,带上星哥!”离开屋子的时候, 守在屋门口的奶娘刚好断气,世子夫人骇然, 却未慌乱,听了建安侯世子的话, 连连点头。   她平日是见一丝血迹都慌乱的人, 眼下,却颤抖着,跨过血迹去寻楚繁星。   屋中是楚繁星的哭声,世子夫人抱在怀中,“爹爹和娘亲在, 星哥儿别怕。”   世子夫人抱起他,楚繁星搂着世子夫人一直哭,不松手。   “星哥儿乖。”世子夫人一面安抚,一面抱着他往门口去。   “阿云,快!”建安侯世子唤了声。   世子夫人不敢耽误。   苑中的叛军越来越多。   建安侯府本就是文官府邸,不似东昌侯府出生武将世家,即便早前就有准备侍卫和家丁,但真到了乱军破城的时候,根本还是防不住!   建安侯世子吃力,还是护着他们母子二人往苑外去。   “贺妈妈!”世子夫人见到摔倒在地的贺妈妈,贺妈妈正慌乱哭着,“世子夫人!”   “贺妈妈,还能起来吗?”世子夫人一面抱着楚繁星,一面伸手扶贺妈妈,有些吃力。   贺妈妈摇头,“世子夫人快走,老奴走不动了,不能拖累世子夫人和星哥儿,快走!世子爷,您带世子夫人和星哥儿走,快!”   “贺妈妈!”世子夫人泪盈于睫。   但眼见又有叛军冲入,建安侯世子眼底猩红,唤了声贺妈妈保重,这才牵了世子夫人走。   “贺妈妈!”世子夫人泪目。   可接下来的,又接连遭遇了不少零散的叛军,建安侯世子身上也挂了重彩。   “颂平!”世子夫人担心。   “我没事。”建安侯世子咬牙。   终于到出苑中的时候,遇见了府中来帮手的侍卫。   建安侯世子其实有些不支,“去看看贺妈妈。”   侍卫温声照做。   世子夫人感激看向建安侯世子。   “你没事吧。”他先前一直护着他们母子,没有时间看她是否受伤。   世子夫人摇头。   “星哥儿,来爹这里。”建安侯世子从世子夫人怀中抱起楚繁星。   “你还身上有伤。”世子夫人咬唇。   “我没事。”他是见她抱了这么久,应当没力气。   楚繁星在建安侯世子怀中,似是哭得没那么厉害,侍卫簇拥下,两人带着楚繁星往老夫人苑中去。   其中一个侍卫道,叛军破城,京中四处都涌入了叛军,府中也没有幸免,来得突然,世子苑中的侍卫都死伤得差不多,老夫人让将府中所有人都接到老夫人苑中,让所有的侍卫和家丁都集中守在一处安全。   建安侯世子点头。   那就是叛军比想象中的多得多。   建安侯世子捏了把汗。   去老夫人苑中的一路也不安稳,接连遭遇了好几波乱军,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抵达。   苑外侍卫紧张让出条通道,既而又死死围住。   苑中侍卫各个都紧张无比。   等建安侯世子和世子夫人抱了楚繁星入内,老夫人的一颗心似是才彻底落下,“菩萨保佑,你们平安来了!”   建安侯和侯夫人也明显输了一口。   侯夫人这才开始清点人,“都到齐了吧。”   二夫人脸色却有些难看。   “连哥儿呢?”侯夫人没见人。   众人才纷纷环顾四周。   因为都是陆续来的,大家一路都惊慌失措,也没相互确认周围,侯夫人突然开口,众人才发现不见楚颂连。   “连哥儿呢?”老夫人也问。   二爷一脸懵,方才就顾着自己跑。   二夫人着急,“似是黄昏就没见到!”   众人心中纷纷一惊,不知可是出事了。   前去各处寻人的侍卫道,“苑中没见到二公子。”   二夫人一颗心好似堕入冰窖。   世子夫人迟疑,“我晌午前后见过二弟,在花苑那里。”   建安侯世子转眸看她,没有出声。   这端尚且来不及反应,苑外打斗声忽得想起,厅中顿时鸦雀无声,只剩牙齿打架的声音。   “颂平!”世子夫人扶他坐下。   他背后伤口还在流血,老夫人也见到,“颂平!”   世子夫人记得老夫人屋内是有药的,“郭妈妈,去取些金创药来。”   郭妈妈才想起。   越到这种时候,老夫人反倒没有世子夫人清醒。   一面替建安侯世子上药,一面听着苑外惊心动魄的打斗声,似是漫长没有尽头。   终于,侍卫入内,“暂时安稳了。”   “连哥儿这个时候去了何处!”老夫人心中又气又急,“才说了府中禁闭,任何人不得出入,这是又拿我这个老婆子的话当耳边风不是!”   老夫人惯来不喜欢楚颂连和楚洛兄妹二人,眼下见楚颂平受伤,老夫人心里的火气嗖的一声就窜了上来,楚颂连正好撞上出口。   二夫人脸色愣了愣,不知怎么开口。   好歹连哥儿是挂在她名下的嫡子,二夫人对他惯来如同亲生。   老夫人却总是偏心,不喜欢连哥儿,二夫人心中一直都不怎么舒服,眼下连哥儿去了哪里,这个做祖母的不先关心,先数落一顿不是,真是当他们二房的孩子各个都入不得眼吗!   二夫人正要开口,二爷拦住,微微摇头。   二夫人心中火不打一处来。   正在此时,苑外打斗声又起,这次打斗声时间更长,厅中都悉数安静,似是都心照不宣,等着一轮过一轮的担心受怕,不知京中这一轮的风波何时才会过去。   而一侧,三爷和三夫人处,两人都心不在焉,似是身上都在打抖,没有多听早前老夫人和二夫人的话。   等这一波终于过去,似是有半个时辰这么长,老夫人都觉一颗心险些悬起收不回来。   侯夫人给老夫人缓背。   终于,老夫人缓过神来,目光扫到老三夫妇二人,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似是脸色都是煞白的!   “你们两个,又做了什么事!”老夫人忽然开口。   三爷和三夫人吓得脚下一软。   厅中便是再不聪明的人都知晓三房怕是生了事。   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建安侯世子拢了拢眉头,心中不好预感。   三爷果真吓懵,“不应当,不应当啊!”   “什么不应当!”建安侯脸色都变了。   三爷却吓得不敢说话。   “老三媳妇!”老夫人沉声。   三夫人猛然回神,看了看三爷,看了看老夫人和建安侯,低头颤声道,“三爷是说,叛军不应当骚扰我们府上才是……”   “三婶什么意思?”建安侯世子额头莫名渗出冷汗。   三夫人看了看三爷,悄声道,“三爷给宁王送了歌姬,宁王也收了……”   三夫人话音刚落,老夫人拄着拐杖便惊奇,“你说什么!你个逆子!”   建安侯和建安侯世子也都惊得起身。   老夫人气得险些背过气去,侯夫人连忙扶住老夫人,世子夫人也连忙上前,“祖母……”   老夫人明显气得脸色都煞白,险些一口气没过去。   侯夫人也一直替老夫人缓着背。   建安侯和建安侯世子心中都如五雷轰顶。   “昨日怎么同你说的!”建安侯恼了。   三爷连哭带嚎,“之前的事,之前的事!”   “那你怎么不早说!”建安侯竟都一脚踹过去。   三爷躲都不敢躲!   “我打死你个逆子!”老夫人抄起拐杖就打过去,三爷不敢躲,只是哭腔,“我听闻宁王好女.色,我也不知道宁王收了人,却不讲信用!”   “你给我闭嘴!”老夫人打得更狠,二爷和建安侯世子上前拦着,“祖母!母亲!”   “你这个祸害!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不长脑子的东西!”老夫人脸色又气得通红,“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混账!”   老夫人气得语无伦次。   厅中小辈都不敢开口,似是头一次见老夫人气成这幅模样。   建安侯世子心中却清楚,三叔这是断了建安侯府所有退路。   如果宁王的谋逆被陛下肃清,建安侯府已然脱不了关系!   世子夫人不安看向建安侯世子,建安侯世子重重垂眸,似是心思沉到了深渊深处。   老夫人打了几棍子打累了,也知晓再打下去也无济于事。   忽得,才觉真正到了前途未卜的时候。   末了,老夫人才叮嘱,“今日的事,你们谁若是说出去一个字,整个建安侯府都会天榻,听明白了吗!”   众人纷纷点头。   建安侯也深吸一口气,如今,只能盼着要么宁王上位,要么,此事如同一个秘密,永远不会被人提起。   ……   由得这处插曲,早前紧张的氛围被打断。   等忽然大批叛军涌入的时候,侍卫似是招架不住,到处都是厮杀声和叫喊声,世子夫人抱紧楚繁星,楚瑶也在二夫人怀中打颤,建安侯世子和偏厅中几个男丁都持剑守在偏厅门口,等着若是有人破门……   偏厅中的氛围一时如同死寂。   在门外之人即将破门而入之际,建安侯世子闭眼挥剑,那身影却未入内,则倒地。   众人心惊,不知何故。   “侯爷安好?”屋外有人确认。   建安侯世子开门。   门口的禁军拱手,“奉陛下之命,城中有叛军闯入,让我等来护卫建安侯府安全。”   建安侯世子愣住。   厅中都愣住。   老夫人和建安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而后又一阵紫,一阵红,险些忘了谢恩。   建安侯世子看向世子夫人,世子夫人也敲看他,而后淡淡垂眸。   建安侯世子噤声,眸间已无亮光。   ……   宫中正殿,每隔片刻都会有禁军侍卫入内,说着城中和宫中的情况。   何处交战,何处失手,伤亡如何等等。   李彻都一一听着,只是不停同身侧的魏宁看着地图。   楚颂连自昨日晌午奉诏入京,他就在正殿中叩见过陛下。当时正殿中就似眼下这般紧张,一直都是人在进进出出,各种军情和叛军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让人莫名紧张,但陛下同魏将军却似是沉稳有度,分毫没有兵临城下,还有大半禁军都在城中对峙的担忧。   陛下没有特意说起楚洛的事,周遭事情又多。   陛下只看了他一眼,让禁军给了他一把佩刀,淡声道,“你就守在朕这里,哪里都别去。”   他一头雾水,懵懵应是。   等当下的军情过去,陛下才得空同他说话,“建安侯府的旁人可以不在,但楚颂连,你必须守在朕这里……”   楚颂连不解抬眸,“陛下?”   早前源湖遇刺一时,他同楚洛都牵连其中,陶真也死,他实在想不通文帝的意图,他更想知道楚洛的消息,为何楚洛的簪子会在陛下手中。   李彻看了看他,嘴角微微勾了勾,“楚洛安好,你不必替她担心,朕将她安置在稳妥之处,等京中动乱结束,朕就让人接她回京。只是她担心你这个二哥,让朕同你说一声,她安稳,让你勿挂心。”   楚颂连懵住,李彻的一番话已然说得再清楚明白不过,当知道的,不当知道的,他都听出些许。只是光是听到楚洛安好一句,楚颂连鼻尖一红,一个男子险些就当场落泪,而后拼命忍住,将眼泪咽了下去。   李彻知晓他们兄妹二人感情很好,也知晓建安侯府中,挂心楚洛的,兴许只有楚颂连一个。   他需要楚颂连能在朝中站稳脚跟。   眼下,就是最好的契机。   李彻凝眸看他,“楚颂连,是不是一直只想做一个建安侯府闲适在家中的二房嫡子?”   这句话似是问到了他心底深处。   莫名想起原本要同谭云定下婚事的人是他,却忽然因为建安侯世子的一句话,祖母做主,婚事从他变成建安侯世子;想起楚洛在府中处处谨慎小心,中规中矩,但都避不过祖母的不喜,即便谭孝早前如何混账,祖母竟都险些将她送给谭孝……   楚颂连眸色微沉,“不是。”   李彻亦沉声,“好,那今日守在朕这里,平定宁王谋逆,你必须要是其中一个……”   楚颂连没听明白,但想深究时,似是殿外的厮杀声传来。   楚颂连心中一惊,是叛军攻破了宫门了吗?   楚颂连手心都是汗,不由握紧了手中佩刀,同侍卫一道守在殿中。   殿中的气氛一时紧张到了顶点。   李彻目光沉了沉,声音压低道,“把人放进来。”   魏宁应是。   李彻目光看向楚颂连,“怕吗?”   楚颂连攥紧手中佩刀,应道,“不怕,陛下不也不怕吗?”   他生平最怕的,莫过两个时候。   一个是旁人拜堂成亲;一个是源湖遇刺,楚洛落水,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最怕的两个,他都经历过了,眼下,便都不可怕。   李彻淡声道,“好,那稍后,你与朕共进退。”   ……   即便心中有准备,但见宁王带兵入殿中时,楚颂连还是仍不住深吸一口,转眸看向殿中的李彻。   李彻脸上依旧淡定,轻声笑了笑,“三叔来得正好,朕正好有一件事没怎么想明白,想好好问问三叔。”   李彻言罢,宁王一脸煞白。   李彻却继续,“三叔做这么多事,是不知道谋逆的下场,还是当真觉得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第049章 尘埃落定   宁王从正殿外缓缓走入, 脸色阴沉煞白,声音沉稳中多了几分凝重,“李彻, 我是小看了你,才会让你有机可趁, 杀了我儿……这皇位, 原本应该是他的……”   宁王眸间黯沉,语气中都透着不甘。   他若不是小看李彻, 大可让儿子离京避开风头。他就是要留个名声, 一心想要将李彻的死与宁王府撇开关系,才会将儿子的性命葬送在李彻手里。   他是没料得李彻还活着, 更没料得李彻回京后, 竟然分毫都不顾及刺杀之事, 直接回宫,逼他兵临城下。   他苦心经营这般久, 儿子也白死了,最后还是难掩狼子野心, 走上了逼宫这条路……   李彻这一步将军,将得快]!准!   他是小看了李彻, 所以恨意里才混合着不甘。   李彻却似不恼,慢悠悠道, “三叔哪来得自信, 认定朕的皇位就一定是你宁王府的囊中之物?”   宁王冷哼一声,恼道,“李彻,当初我是怎么选中你,送你入的东宫, 眼下就能怎么将你从长风的皇位上拖下来,你激我也无用,我今日就要在殿中拿你的人头,给我儿子祭奠!”   宁王世子的死是戳中了宁王的痛楚,才逼得宁王就范,李彻早前的兵行险着是对的。   他唇角勾了勾,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叹道,“三叔该不是还以为,朕是当初那个才入东宫不久的李彻吧?”   他语气平淡,似漫不经心,也未多看宁王。   宁王驻足,心中很有些恼,倒是再看了他一眼,既而不屑道,“你也不必故弄玄虚,这些年若不是傅之良在背后帮你,你今日能成什么事!如今傅之良中风,没有人替你在朝中运筹帷幄,就凭一个封连持,还有你在军中提拔的那群不入流的新贵,能成什么气候!你且看看今日,我兵临城下,你宫门被破,谁会冒死来宫中救你?”   李彻放下茶盏,幽幽叹道,“朕是君,忠君救驾是臣子的本份,不分世家或新贵,也不分成不成气候!三叔是臣子,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如朕同三叔打个赌,看看今日肯冒死来救驾有几个?肯跟随三叔一道做乱臣贼子的,又有几个?”   宁王拢眉看他,似是有些摸不清楚他的意思。   李彻嘴角勾了勾,撑手起身,缓步而下。   庄严的阶梯上,一袭玄色的龙袍,冠上十二玉藻冕旒,帝王的威严和气度与生俱来,也缓步而下,魏宁跟在身侧。   殿中的禁军纷纷拔刀,霎时间,殿中气氛剑拔弩张。   护在宁王身边的侍卫和禁军不由退了退,纷纷迟疑看向宁王,不知圣驾前,究竟当不当退……   殿上的阶梯很长,李彻每下的一步,似是都踩在宁王心坎上。   先前尚还自信的宁王,眼下因为冕旒遮挡,看不清李彻的表情,但他自己的额上已经不禁冒出涔涔冷汗。   佟林看出了宁王忽生的窃意。   宁王应当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文帝,忽得似是矮了几分。   也确实相形见绌。   犹疑间,大殿侧面的帘栊撩起,太傅的孙子傅炳煌上前,“见过陛下。”   宁王和佟林都是一怔,傅炳煌?   “你!”宁王眼中更未慌乱,不知发生了何事。   傅炳煌淡声道,“陛下体恤祖父,让祖父假借中风之名,在京中暂歇几日,祖父在府中见了不少有趣的事,宁王在京中不少耳目,应当都来探过。今日祖父应当进宫的,但陛下不让,祖父只好让炳煌入宫伴驾……”   忽得,宁王脚下踉跄。   傅之良是假中风?!   那李彻背后还藏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他难道真的一步一步落入李彻的圈套之中!   李彻一直在等着他自投罗网?   “就因为一个佟林?”李彻的声音忽然响起,醇厚如玉石,又沉如洪钟。   宁王微楞,跟在宁王身侧的佟林也僵住。   两人眼下才反应过来李彻的意思。   李彻轻哂一声,年轻的天子摇了摇头,“三叔糊涂了,朕的皇位若是因为一个信任的近身侍卫被安插,就轻易被拿掉,那朕在东宫的几年,登基后的几年岂不都是白费了?”   佟林喉间轻咽,不觉低眉。   宁王也觉得背后一阵寒颤。   李彻继续道,“文山之后,太傅便提醒过朕,文山之事不应当只是简单的一个惠王,朕信任的人里有内鬼,惠王极有可能是替罪羊。即便那个时候,朕还信任佟林,太傅也要朕做过万全之策,若是周围信赖的人里有内鬼,要如何脱身。多赖了太傅,朕在信任佟林之外,还留了旁的暗卫和眼线,这些暗卫和眼线,佟林都不知晓……”   忽得,佟林脸色铁青。   他真以为文帝的诸事都在他眼底,其实,也并非全然。   李彻终于驻足,“三叔可知朕为什么要放你入宫吗?”   宁王骇然,放他入宫?   李彻握拳轻咳两声,温和道,“朕也想借三叔看看,这京中和朝中,究竟哪些世家是向着朕的,哪些世家是两边倒又两边都不偏颇的墙头草,还有哪些世家,心中是生了反意,就等一个合适契机的,正好,三叔将这些世家帮朕鉴了鉴,朕就同三叔一道等……”   李彻言罢,缓缓拍手。   大殿门口忽然传来几声哀嚎声,正殿的大门被缓缓阖上。   宁王大骇,来不及退出,殿中也好,殿外也好,密密麻麻的箭矢对准了他的方向,顷刻就可以将他射成骰子。   “你!你怎么可能!”宁王骇然,分明……分明宫门是被他攻破的,京中城门也是被他攻破的,李彻怎么可能?   不可能!   难道,李彻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拿他自己当诱饵,引他入宫。   其实他原本不必这么急功近利的。   宁王双目通红。   脑海中回忆的都是,李彻是如何一步步逼他,激他,让他从背后走到前方,又如何一步步让他以为胜券在握,一步步诱他到跟前。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其实可怕的是,蝉是麻雀放的。   宁王面如死灰。   大殿外的厮杀此起彼伏,到处都是兵戎相见和兵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宁王垂眸,知晓大势已去,束手就擒。   魏宁带了禁军上前,李彻身侧留空。   忽然间,宁王转眸看向佟林。   佟林倏然会意,拔剑就冲向文帝。   魏宁大骇,佟林的身手!   “陛下!”魏宁惊呼。   果真,佟林就差一丝便要刺中李彻,楚颂连扑了佟林到一侧,剑锋从李彻身边擦肩而过,楚颂连握住了佟林的手臂,两人扭打成一团,楚颂连死死压住佟林,佟林动弹不得。   很快,魏宁便带了禁军上前,彻底将佟林制服。   楚颂连起身,掌心方才被佟林手中利刃划破,流血不止。   太医赶紧上前处理,他的掌心被利刃割破,血流不止,好在没伤及筋骨,月余便能养好,重新拾剑。   佟林被制服,宁王似是失了最后一丝念想,歇斯底里道,“李彻!”   魏宁让人堵住宁王的嘴,将人带了下去。   ……   殿中,李彻瞥目看向魏宁,眸间似是松了口气。   魏宁其实手中也是一把冷汗。   哪有太傅中风是假?   哪有什么瓮中捉鳖?   陛下是把所有的兵力都调到了军中,京城才守不住,外地的救援没有那么快,只要宁王再撑上一个时辰,许是结局都不同。   但陛下杀了宁王世子,杀了宁王在京中的心腹,逼得宁王就范,才会迫不及待入宫。又让傅炳煌来宫中,让宁王措手不及,失了心静。   擒贼擒王,宁王被擒,宁王之乱告一段落……   正殿内,李彻没有离开,在正殿阶梯上就地而坐,伸手捂住眉心,重重舒了口气。   太傅中风,封相被扣,外地的驻军回调根本来不及这般快,任何可能被佟林知悉的动作都要绕开……   李彻这几日,其实每一日都是命悬一线过来的。   好在终究兵行险着,一场动乱,总算是尘埃落定。   李彻回想这几日似是都未曾合过眼……   “陛下,旁的如何处置?”魏宁上前。   李彻才收了手,疲惫的声音道,“不着急将宫中的消息放出去,让他们继续等,朕也好奇,到明日天明,还有多少世家沉不住气。”   “是!”魏宁应声。   李彻回了寝殿,倒头就睡。   终于尘埃落定,等京中诸事平定,他可以安稳接楚洛回京。   ……   京中这场动乱持续了整整两日,等到破晓时,守在苑外的禁军侍卫敲门,建安侯世子才开了殿门。   似是自前一日起,街巷外的嘈杂声便陆续清净了。   只是有禁军侍卫守着,又是陛下亲自派来的,侯府中也不好多问。   等到建安侯世子开口,禁军侍卫才拱手,“叛军已除,宁王被擒,我等要回宫中向陛下复命,请老夫人,侯爷,世子多保重。”   建安侯世子道谢。   听到苑外脚步声陆续离去,偏厅中的老夫人、建安侯和三爷等人近乎全然怔住。   京中动乱结束,宁王被擒,高座宫中金殿上的仍是文帝。   老夫人和建安侯面色煞白,三爷整个人吓得浑身哆嗦。   “你个逆子!你!你……”反倒是动乱结束之后,老夫人这一口气没上来,被气得嘴角抽搐,郭妈妈和侯夫人赶紧上前,“老夫人!老夫人!”   “快去叫大夫!”建安侯吩咐一声。   但偏厅中都愣了,眼下,京中动乱才除,街市上都是巡逻的禁军,上哪里去寻大夫?   “老夫人昏过去了!”郭妈妈惊呼。   二夫人和三夫人上前,一片鸡飞狗跳,“会不会中风了!”   建安侯世子缓缓阖眸。   建安侯府在这场京中变故中,输得彻底难看。   若是三叔给宁王送歌姬的事情泄露出去,许是整个建安侯府都会遭殃。   建安侯府许是已经开始由盛转衰!   他却连一丝办法都没有。   建安侯世子缓缓抬眸,果真见世子夫人看着他。   他微楞,想起世子夫人早前同他说的那句——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祖母和侯爷未必事事都对,世子当有自己的判断……既然你我觉得都是,为什么不坚持自己看看?   他终究还是没听她的……   世子夫人上前,温声道,“你在这里守了两夜了,先会睡一会儿。”   建安侯世子揽紧她,目光颓丧,“是我犹豫了,原本还有转机!”   世子夫人宽慰,“颂平,你需要先歇歇。”   建安侯世子噤声,亦知她是对的。   ……   晌午前后,才有宫中确切的消息传来。   宁王昨日带兵攻入宫中逼宫,双方在宫中一场激战,一直持续到破晓,最后以宁王被擒,陛下平定动乱结束。   除却太傅的孙子傅炳煌一直陪在陛下身边外,守在陛下一处的,还有建安侯府的楚颂连。   消息传到京中,京中私下都是议论声。   只要眼中明镜的,都清楚建安侯府这次分明是禁闭门户做了一次墙头草,两边都未偏帮。但建安侯府是百年世家,权衡利弊后,定是觉得得罪文帝,也无非是边缘和斥责,又不会放在明面上如何。只是眼下冒出一个楚颂连,分明是打了建安侯府自己的脸。   明眼人一看便知,建安侯府的老夫人和建安侯是耍了花花肠子,但建安侯府的楚颂连却是护驾有功,听闻最后的刺客,还是楚颂连拦下的,很得陛下器重。   这也难怪,前两日那种时候能守在大殿的,除却对陛下忠心,还得是得了陛下信赖的。   建安侯府这回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楚颂连是二房的人,长房的耳光被打得砰砰响。   建安侯府内,众人也才知晓,失踪的楚颂连实则是当日是趁夜入了宫,但楚颂早前并未看出来有任何端倪,楚颂连为何会入宫?   他人不在,旁人根本无人知晓。   但稍有心思的人,如建安侯,建安侯世子,其实心中都能猜得到一二,要么楚颂连急功近利,背着建安侯府也要拼死上位;要么,楚颂连是陛下召入宫中的。   两者之中,建安侯和建安侯世子都相信后者。   如今文帝留楚颂连在宫中养伤,一丝风声都探不到,早前建安侯府闭门不出,陛下又不是没有耳目。往后的几日,整个建安侯府都惴惴不安。   等到第五日上,京中的余孽基本肃清,京中也陆续恢复了秩序,早朝也有内侍官来通知,再过三日重新上朝。   如今建安侯府摸不清文帝态度,第一日的早朝,怕是很有可能不妙。   老夫人卧床,建安侯和建安侯世子未扰。   只是第五晌午,宫中来了传召,说陛下召建安侯世子入宫。   建安侯和建安侯世子,还有侯夫人与世子夫人都怔住,要来的,躲怕是躲不过。   ……   “微臣楚颂平见过陛下。”御书房内,建安侯世子叩首。   大监会意,领了殿中旁人出去。   李彻看着手中折子,没唤他起,也没特意多看他,只是一面拿着奏折,一面淡声道,“朕宣你来,是觉得有件事,有必要提前同你说一声。”   建安侯世子心中似揣着只兔子般忐忑,“微臣听旨。”   李彻仍未放下奏折,语气中漫不经心,似是知会他一声一般,“早前楚楚去源湖见朕,结果遇到宁王行刺,楚楚同朕一处落水。朕回京前,将她置在安全之处,想着等京中安稳后,再让人接她回京。只是这趟回京,莫名听说陶真的事牵连了她,虽然这种无稽之谈,建安侯府应当也不会信,但朕还是觉得此事有必要亲自同你说一声的好,朕想接楚楚入宫,建安侯府可有意见?” 第050章 赏梅宴   建安侯世子微微怔住。   父亲早前私下同他提起过在东昌侯府的事, 祖母觉得陛下对洛姐儿有意思,便将洛姐儿送去陛下苑中过,结果后来陛下是留了洛姐儿在苑中, 却是让洛姐儿同陛下在一处批注了好些时候的书册。   苑中内侍官和禁军侍卫多少双眼睛看着,陛下同洛姐儿什么事都没有。   翌日, 陛下让大监明里暗里斥责了祖母一通, 话里话外都是告诫祖母不要随意揣度圣意,祖母既脸上无光, 又不敢顶撞。   后来太傅让洛姐儿帮着批注了好几日的书册, 洛姐儿近乎闭门不出,连祖母跟前的晨昏定省都未去, 太傅开口, 祖母更不好拿此事为难洛姐儿, 东昌侯府的事就这般不了了之……   建安侯世子心知肚明,此事如何会牵涉上太傅?   是陛下借太傅行事。   陛下本就不好女色, 祖母偏偏这么明目张胆往陛下苑中送人,这不单单是随意揣测圣意, 这般随意拿府中的女儿取悦人的举动应当触怒了陛下,陛下又不好亲自护着洛姐儿, 才会借太傅的让洛姐儿抄书的名义,让洛姐儿在祖母跟前暂时不露面, 慢慢缓和……   他当时猜想, 应是陛下体恤洛姐儿一个庶女的难处。   但方才,陛下却几乎是明说了,洛姐儿是去源湖是他的意思!   那整件事,同自己早前想的就全然不同!   陛下恐怕不仅仅是护着洛姐儿,而且是喜欢洛姐儿, 所以不愿意旁人拿她当作取悦他的玩意儿,尤其是洛姐儿自己的祖母。   宁王之乱才平息,朝中诸事未定,陛下惯来是心中有分寸的人,却在这个时候提起要接洛姐儿入宫,可见此事在陛下心里的位置,应当胜过旁事。   原本天子要召一个世家贵女入宫侍寝很容易,一道口谕就是。   但陛下召他入宫,亲自在他面前提起此事,是显郑重,也是透露给他,自己不想怠慢洛姐儿的意思。   陛下今日口中的用词,都是“安置”,“接回京中”,“接入宫中”一类,既亲厚又有份量的词,全然不同于“送入宫中”,“带回京中”之类的冰冷字眼。且所有的话,主语都是陛下自己。   建安侯世子近乎猜到洛姐儿在陛下心中的位置,恐怕远不如旁人想象。   更有甚者,陛下口中“接入宫中”四个字的意思,许是和他方才想的意思不同。建安侯世子顿了顿,有些出乎意料的念头忽得涌入心头,有些难以置信,莫不是陛下是要……   建安侯世子喉间轻咽。   宁王一事,建安侯府不偏不倚,实则就是向着宁王的态度,应当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一落千丈。   建安侯世子不敢在这个时候随意揣测圣意,建安侯世子拱手,低声应道,“洛姐儿能入宫侍寝,是洛姐儿的福气,也是建安侯府的福气。”   李彻瞥了他一眼,淡声道,“朕什么时候说了,要让她入宫侍寝?”   果真,建安侯世子喉间又重重咽了咽。   早前宁王之乱,陛下自顾不暇,还惦记着让禁军来建安侯府护卫。   这些,都不是空穴来风之事。   陛下要守的不是建安侯府。   陛下要守的是洛姐儿的娘家……   但他从陛下语气中听出了不满,这股不满,是明显冲着建安侯府来的,冲着祖母、父亲,还有他来的,他近乎可以断定,此次若不是陛下要接洛姐儿入宫,必须要抬着建安侯府的缘故,此时的建安侯府怕是已经吃不了兜着走。   建安侯世子叩首,“陛下恕罪。”   一语双关,当听懂的自然能听懂。   李彻看了看他,沉声道,“你让朕很失望。”   建安侯世子垂眸。   李彻的声音继续在头顶响起,“太傅同朕说,你是他信得过的人,宁王之乱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建安侯世子眼底猩红,这一层纸隔在君臣之间的纸始终要戳破。   “微臣护驾不利,请陛下赐罪,微臣愿一力承担。”建安侯世子叩首。   “楚颂平,你拿什么承担!”李彻将手中奏折扔到了一侧。   建安侯世子大骇,额头紧贴地面,叩首不起。   李彻恼道,“朕若不想着让楚颂连入宫伴驾,你们建安侯府的脸这回都丢光了,你给朕说,你拿什么承担!”   “陛下恕罪!”   李彻愤然,“这当朝中这么多双眼睛是瞎的9是当言官御史的耳朵是聋的9是当京中这些世家都是吃素的!宁王之乱,旁的世家在做什么,你建安侯府做了什么,你扪心自问!你要朕怎么在旁人面前一碗水端平?是废了你们楚家,还是剥了你们楚家的世袭封号,像陆家,刘家,侯家一样?”   建安侯世子闭目,陛下是句句说在刀口上。   陆家,刘家,侯家都仗着是百年世家,行得都是同祖母和父亲所行一样的举动。   陛下已经陆续动了陆家,柳家和侯家三家的人,却唯独剩了楚家没动。   在旁人看来,是因为楚颂连在宫中伴驾的缘故……   但建安侯世子心中澄澈,就似钝器划过,一步错,如同步步错,而后举步维艰。   李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强压下心中的火气,良久,才似恢复了些许平和,“中宫之位一直悬空,宁王之乱后,此事在朝中必定提上议程。朕还留着建安侯府,是因为楚洛要入主东宫,建安侯府就必须还是早前的建安侯府。朕的意思,你听懂了吗?”   听到“中宫之位”四个字,建安侯世子就僵住。   他是想过陛下喜欢楚洛,想过陛下要后宫专宠,却没想过陛下抬出的是中宫之位!   原本,建安侯府是当得起。   但这次宁王之乱过后的建安侯府根本无功,毫无建树,甚至……   他忽然意识到陛下会如此恼意的原因。   若是没有楚颂连入宫伴驾,今日的建安侯府许是会同陆家、刘家、侯家一样获罪。   一个获罪的建安侯府,是出不了中宫的的。   建安侯世子脑中“嗡”得一声空白,他是没想到,有一日,建安侯府是因为楚洛的缘故豁免……   “听懂了就回去,将朕的话原封不动说给建安侯和老夫人听。”李彻言罢,唤了大监换茶。   大监入内时,建安侯世子亦刚好起身说话。   李彻似是也恢复了早前的,在大监和内侍官跟前给建安侯世子留足了颜面,温声道,“朕明日让人去接楚楚回京,应当能赶上腊月初九的赏梅宴。旁的事情,你让府中准备,朕会在年关前命礼部筹备大婚。”   建安侯世子领旨。   “跪安吧。”李彻似是也乏了。   待得建安侯世子退出御书房,大监才上前。   方才李彻全然没有避讳大监,大监心如明镜着。   在大监看来,六小姐入宫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陛下何时对人,像对六小姐这般上心过?   其实这中宫的位置,早一些晚一些,都是六小姐的,只是陛下不愿意让六小姐委屈,入宫便想要六小姐凤冠加身,宝玺受册,成中宫之主。   太监也不戳穿,只是自顾着低头笑了笑。   “你在哪儿笑什么?”李彻瞥目看他。   大监掩了掩袖,莞尔道,“老奴是笑,陛下特意挑了腊月初九这一日做赏梅宴,是想在这一日见六小姐,腊月初九是六小姐的生辰,陛下其实就是想同六小姐一道过生辰……”   李彻恼火看他,“大监,你这张嘴可是越来越没个遮拦了?以为朕不罚你是吧?”   “哎哟,陛下明鉴!”大监连忙跪下,叹道,“陛下不知,前两日大长公主来宫中磨了老奴好久,就问这腊月初九究竟是什么日子,翻来覆去过不去啊,老奴这是头发都愁得快没了,才勉强应付了过去,这两日总算没来了。老奴这不就等着六小姐回京,陛下昭告天下吗?也不必老奴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得管着自己这张嘴,生怕自己将六小姐的事一不小心给说出去……”   分明都是打趣话,说得极其委屈。   大监伺候李彻的时日长,最摸得清他的脾气,亦知如何缓和先前李彻见过建安侯世子后的沉闷氛围。   这次建安侯府虽未倒戈,却禁闭门户,与天子划清界限,实则触怒了陛下的底线。   若不是六小姐的缘故,建安侯府许是大厦将倾。   早前,陛下对建安侯世子的态度已算有度,所有这些在大是大非面前,与天子划清界限的世家,在宁王之乱后都差不多应是要没落了……   大监心知肚明,也知陛下对待建安侯府一事上的难处,故而建安侯世子一走,大监便有意无意提了六小姐的缘故。   李彻果真嘴角勾了勾,淡声道,“行,朕成全你,腊月初九当日,你晨间就去城门外亲自候着,替朕将楚楚接到赏梅宴上来。你去,就等于朕去,也等于昭告天下,朕日后不会有人再问你了。”   大监连忙谢恩。   由得大监这番闹腾,李彻先前因为建安侯府一堆破事儿坏了的心情似是才慢慢好转。   今日是腊月初三,成州到京中,往返六天够了。   李彻握笔的指尖微微滞了滞,他是想她了,与日俱增,一发不可收拾……   ******   马车上,楚洛看着从成州官邸拿走那盆南天竹,哭笑不得。   单敏科让她把这盆南天竹带回京中给李彻,说是辟邪化煞的吉祥之物。一年之内遇刺两回,回回都险些丢性命,单敏科觉得有人该化一化煞气。   楚洛回回看到这盆南天竹都忍不住笑,诚然,她也不知道如何同李彻说起南天竹的事,但想起离开成州时,单敏科仔细嘱咐她怎么才不要把南天竹养死的认真神色,楚洛就觉得单敏科同李彻二人之间的相处,许是比旁的舅舅与外甥之间更有趣……   思绪间,马车缓缓停下。   此时应当还在京郊。   楚洛正撩起帘栊,想问出了什么事,就见大监笑脸迎上,“六小姐……”   是大监?   楚洛在东昌侯府的时候便见过大监,当时也多赖大监照顾,此时见了大监便也亲厚。   “见过大监。”楚洛正欲下马车行礼,大监慌忙上前,“哎哟哟,六小姐可使不得,陛下若是知晓了,老奴免不了挨陛下责骂。陛下让老奴来城门口迎六小姐,说老奴来,便等于陛下亲自来接了,陛下念着六小姐,让老奴带六小姐去见陛下。”   “眼下?”楚洛诧异,她不是要先回建安侯府吗?   大监多玲珑的心思,当即笑道,“今日是六小姐生辰,陛下一直等着呢。”   楚洛微楞,既而脸色微红,去回龙镇马车上,她迷迷糊糊说的话,他竟然都还记得,他要同她一道过生辰……   楚洛唏嘘,“今日才回京,不便单独见陛下……”   大监笑笑,“六小姐多虑了,陛下为了见六小姐,折腾了一圈人……”   楚洛羽睫微眨,大监礼貌道,“陛下让大长公主今日在京郊办了赏梅宴。”   要不,怎么大长公主为何非要在他这里寻根究底?   其实赏梅宴本是后宫操办,但陛下后宫里一人都没有,赏梅宴又不能没有女主人,只让一群宫女嬷嬷们操办。   所以京中能寻到的,也只有大长公主一个。   只是,赏梅宴?   楚洛不由愣住,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这身衣裳,全然是风尘仆仆的赶路妆,这么出现,怕是对大长公主不敬。   大监唤了身侧,既而有三四个宫女端了手中的锦盒上前,大监笑道,“六小姐不必担心,等到赏梅宴前,就能收拾妥当了,陛下说了,今日是六小姐的生辰,当穿醒目之色。有陛下在,从今往后,六小姐不必再忌讳旁人眼色。”   楚洛目光微微怔了怔。   *****   李彻巳时便到了赏梅宴,眼下已快至午时。   李彻一面同大长公主说着话,一面频繁得看着一侧的日晷,心里估摸着人也差不多该到了。   旁的贵女都借着同大长公主说话的机会,争着在李彻跟前露脸。   李彻面色温和应着大长公主的话,但所有人都看得出陛下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都要往日晷上去,似是在等什么人……   温国公的孙女上前同大长公主说话时,有内侍官快步到了李彻跟前,悄声道,大监回来了。   李彻似是眸间才恢复了清亮,大监是去接楚洛的,李彻唇边的笑意都浮起,起身朝大长公主道,“姑母,朕去接个人,稍后回。”   “哦……”大长公主错愕,温国公的孙女还跪在跟前,目送他离开。   赏梅宴在京郊梅园。   梅园有四道门,东门常闭,西门供赏梅宴上伺候的宫女,内侍和侍卫同行,京中的贵女和世家子弟都是走北门,只有天子和大长公主从南门入。   眼下,马车行至梅园南门处。   远远望去,应是景致最好的一处。   马车在梅园南门外缓缓停下,帘栊撩起,楚洛深吸一口,虽然大监早前就复述了李彻的话给她,但她还是有些不习惯当下穿在身上的明艳色彩,当下,以为是大监上前,楚洛还是决定同大监如实说起,“大监,我还是有些不喜欢这身衣裳,可不……”   话音未落,整个人都怔住。   映入眼帘的,不是大监,而是一身靛色龙袍,五官精致,笑容温和动人的李彻。   “是还备了旁的衣服吗?”李彻淡声问。   大监上前,“有。”   李彻笑了笑,目光转回楚洛身上,悠悠道,“楚楚,朕替你换。” 第051章 贪心   楚洛没想到李彻说的换衣服, 是真的亲自替她更衣,且真的只是认真得替她换衣裳……   他指尖划过之处,衣裳顺势滑下她肩头, 她鬓间的青丝忽得垂下,似泛着珍珠光泽的上好绸缎, 遮住莹白如玉的肌肤。   墨绿色的肚兜随着呼吸起伏着, 气氛暧昧而绮丽,他的每一个动作似是仔细又温柔……   楚洛淡淡瞥目到一侧, 不怎么敢看他。   许久未见, 心底的熟悉和想念里,似是参杂了几分说不清的陌生和忐忑……   源湖遇刺落水时, 他一身华服锦袍, 温和而亲厚;但眼下, 靛色的龙袍加身,天子之冠束发, 让人莫名威仪。   略微粗糙的男子指尖有意无意拂过她后背细腻的肌肤,她微微咬唇, 身上不觉轻轻颤了颤,原本瞥到一侧的目光似是缀了一层秋水潋滟, 不敢出声。   似是当下的每一个呼吸都被拉长,长到她不知当将目光放到何处才好……   许久, 他终于替她穿好衣裳。   楚洛心底莫名舒了舒。   早前一直紧绷的神色终于缓了缓, 攥紧的指尖也微微松了松,眸间清波流盼,羽睫上似是都连着雾气,娇艳明媚,若夏日里一抹清新的初荷……   李彻心底微动。   楚洛才将舒了一口气, 便忽得被他抱起,置在马车一处。   她来不及反应,唇边便沾上了他唇瓣的柔和润泽,她脸色微微一红,下意识阖眸,想退后避开,掌心却被他十指相扣。   她指尖微微颤了颤,他便握得再紧了紧。午后的阳光里,她的指尖终于缓缓松开,任由他将心底的倾慕都藏在眼下的亲近绮丽里。   他亦缓缓松开双手,伸手揽上她腰间,爱慕与温柔交织着,她早前心中升起的忐忑和陌生,也似是在当下的亲近中渐渐融化开来……   他松开双唇的时候,唇角还带着笑意。   她缓缓低下眉头,似是仍有些怕看他。   他笑了笑,径直抱起她,直接坐在他怀中,她目光不得不看向他。   “闭眼睛。”他温声。   这仿佛还是自上马车以来,两人说得第一句话。   楚洛听话照做。   耳畔是他的笑意,稍许,楚洛只觉他指尖的温热贴上她耳边。   她不由脸红。   她惯来耳后敏感,他早前同她亲近的时候就有觉察过,便爱寻到机会就有意无意捉弄她,她以为当下他又在故意挑逗。   “陛下……”她刚开口,他却轻声应道,“等等。”   楚洛微颚,明显感觉到他似是真的没有挑逗她,而是摘下了她的耳坠。   取她的耳坠子做什么?   她不解。   但李彻未让她睁眼,她也不敢,只得安静坐在他怀中,任由他摘下一对耳坠。   而后,似是又将一幅耳坠子给她戴上……   她意外。   李彻给她带了对新的耳坠子?   “生辰快乐。”他良久才开口,楚洛缓缓睁眼,眼底盈盈水汽,他都记得……   他吻上她额头,淡声道,“好看。”   楚洛虽好奇,眼下却看不到自己耳朵上挂的这幅耳坠子,只得看向李彻,温声道,“是什么?”   李彻嘴角微微勾了勾,“你亲朕一下,朕就告诉你。”   楚洛目光微微怔了怔,既而脸颊两侧,各自涌上一抹绯红,轻声道,“方才,不是才亲过了吗?”   李彻揽紧她,认真道,“那不一样,刚才是朕亲你,眼下换你亲朕……”   楚洛顿了顿,四目相视,她脸上的羽睫轻轻眨了眨。   楚洛凝眸看他,他亦看她,楚洛忽然意识到,他似是想让她哄他。楚洛喉间轻咽,淡淡垂眸,敛了眸间情绪,俯身缓缓沾上他的嘴角。   他心底若繁花似锦。   待得她松开唇边,他也如约,“朕让人用夜明珠做的耳坠子,这种成色的夜明珠,宫中一共有两枚,另一枚在朕的冕旒上……”   楚洛眸间愣了愣,她不知道这幅耳坠子究竟有多贵重,但论成色,若是能同天子冕旒上的夜明珠相比,一定不是普通的贵重之物。   楚洛诧异。   只是耳环也戴好,她似是只有一双鞋没换上了。   李彻便一面伸手去够一侧的金丝双飞燕绣花鞋,一面应道,“朕知晓你性子不喜欢张扬,这对东海夜明珠做的耳坠子,白日里看起来平平无常,只有夜里会光泽柔亮,楚楚……”   他手中握着绣花鞋,面朝着她半蹲下,暧昧道,“夜里,也只有朕一人能看到,不张扬……”   他言辞中旁的意味,楚洛倏然会意。忽然间,只觉心跳似是都忽然漏了一拍,既而脸色涨得通红,没有应声。   他又道,“朕没让你取下,就一直带着。”   她错愕,还是轻嗯一声。   李彻笑了笑,低眉将手上的金丝线双飞燕绣花鞋给她穿上。   “陛下……”楚洛迟疑。   他半蹲在她跟前,她说话的时候,他已将另一只鞋替她穿好。   楚洛脸红到耳根子处。   他上前拥她,下颚抵在她头顶,温和道,“楚楚,到朕身边来,朕想同你一处……”   楚洛微微低头。   “来,朕还有东西送你。”他眸间笑意。   大监已置好脚蹬,李彻先下,而后伸手,她以为他要扶她下马车,结果他却在众目睽睽下,直接抱了她下马车。   楚洛骇然。   好在他很快放下她,两人并肩踱步往梅园南门处去。   楚洛印象中,仿佛从未有两人在一处,这么安静闲适散步的时候。   李彻却是想起早前在东昌侯府的时候,她就是这么牵着他,在马场中溜圈,她眸间含着笑意,还会不时同他说话,声音和笑容里的温暖,驱散了他心中的寒意与恐惧;他也记得去往千曲的路上,她骑马坐在他背上,那个时候的他,想一直载她,永远都不放下……   思及此处,李彻伸手牵她。   楚洛意外。   “前日里下了雪,结了冰,地上滑……”他理由充沛。   楚洛没有戳穿。   午后慵懒的阳光悠悠落在他身上,似是镀了一层淡淡的金晖。   耀眼又瞩目。   ……   赏梅宴上最好的腊梅,都开在南门处,楚洛的注意力很快被南门附近的腊梅景色吸引。   京郊梅园是天家园林,宫中有专人负责打理,平日里是不会放人进来的。   虽然每年的赏梅宴都在梅园,她也来过一两次,但从未跟着府中来过南门附近,便也是第一次见到梅园里最美的景色,她在一树腊梅前仰首,那株腊梅开得极好,欣欣向荣,只是她个头矮,需踮起脚尖才能看清。   李彻在身侧笑了笑,伸手拉低了花枝。   腊梅的幽香便忽得临在跟前。   她转眸看他,他嘴角微微勾了勾,叹道,“小矮子。”   楚洛莫名看他。   他又笑笑,却是放过了那枚花枝,在她的惊呼声中,径直将她抱起。   但惊呼声后,楚洛果真觉得眼下似是真的离腊梅近了许多。   她能看得到,也都是同早前全然不一样的景致。   楚洛似是许久都未曾这般开怀笑笑了,等她目光从腊梅树上收回,看向李彻时,似是暗香盈袖处,悠悠剪影出一道风姿绰然,翩若出尘,楚洛缓缓敛了笑意,认真道,“你再这样,我会贪心的……”   他虔诚看她,“是吗?那朕巴不得你时时刻刻都贪心……”   “李彻……”她柔声唤他,既而微微俯身,捧起他的脸,女儿家的轻柔,吻上他嘴角。   他微楞。   这似是她头一回主动亲他,哪怕只有唇间轻轻一触,浅尝辄止。   李彻隐晦笑笑,“就这点出息?”   楚洛微楞,脸上一抹淡淡的绯红。   李彻已抱起她,将她抵在腊梅树前,低沉的声音道,“楚楚,朕比你贪心……”   楚洛未及反应,他的亲吻再次压了过来。   不同方才在马车上的温文如玉,眼下,浓郁的男子气息袭来,亲吻滚烫而炽热,亲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阿彻……”她下意识别过头去。   他顺势亲上她耳后,她轻轻颤了颤,似是整个人都酥软在他怀里。   不远处,脚步声传来。   楚洛见是大监,将头微微靠在李彻怀中,不好意思让旁人看见眼下他抱着她的模样。   大监远远道,“陛下,飞鸿牵来了。”   飞鸿?   楚洛好奇伸出半个头,果真见大监身后,有人牵着一匹高大的棕色骏马。   楚洛隐约有些印象,在东昌侯府时,听李彻提起过,他确实有一匹叫做飞鸿的马,是匹万里挑一的良驹……   “楚楚,来。”李彻牵了她上前。   楚洛自近处看,才见这匹叫做“飞鸿”的马,不仅是匹高大的骏马,而且生很好看,只看一眼,便能将早前小九那匹炫彩给比下去。   “飞鸿是匹汗血宝马吗?”楚洛问。   李彻也不隐瞒,“是,飞鸿是早前巴尔进贡给长风的,跟了朕有些时候了。”   楚洛心中唏嘘,她还是头一次见到真的汗血宝马,不由多看了几眼。   李彻上前,伸手摸了摸飞鸿的头,   飞鸿果真亲昵蹭他。   见到飞鸿蹭李彻的模样,楚洛忽然想起了轻尘。   它也是如此,总是往她身上蹭。   楚洛淡淡垂下目光。   “楚楚……”李彻忽然开口。   楚洛才又抬眸看他。   李彻轻声道,“你早前那匹马不是死了?朕把飞鸿送给你……”   楚洛微怔,既而淡淡笑了笑,“不必了,在我心里,轻尘很好。” 第052章 腊梅   楚洛轻轻颔首, 心底关于轻尘的印象,好似浮光掠影一般。   她初次见它时,它从马厩里走出来, 迟疑看着她手上的马鞭,似是听得懂她的话, 也听得懂她告诉它, 她叫楚洛,楚楚有致的楚, 洛是洛河的洛。   后来它绝食, 不肯吃草,她喂它麦片的时候, 它似是眸间有光, 将她手中的麦片舔得干干净净, 而后又上前继续舔她的手,吃她喂它的干草, 也似是那个时候,轻尘开始同她亲近。它会时不时靠近她撒娇, 也喜欢她伸手轻抚它的鬃毛和马背,而后舒服得蹭她……   轻尘很通人性, 有自己的好恶,有自己的脾气, 还会按自己的心意特立独行, 但同样,会载她外出时,跳着马蹄走路逗她和星哥儿开心,也会在受惊跑开后,重新折回林间寻她, 载着她拼命跑开。   她也记得,月色下,轻尘倚在她跟前缓缓躺下,缓缓闭眼。   就好似昨日的事……   楚洛喉间发涩,眸间淡淡垂了垂,修长的羽睫倾覆,刻意掩了眸间情绪。   阖眸时,李彻伸手从身后拥她,双手环紧她腰间,微微躬着身子,下颌轻轻靠在她肩头,在她耳边亲昵道,“一匹马而已,真有这么好?”   他语气温和而平静,言辞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似是藏不住。   楚洛轻“嗯”一声,淡淡道,“我会一直记得它……”   楚洛言罢,李彻嘴角不觉微微勾了勾,轻声道,“楚楚,是你专情。”   楚洛滞了滞,莫名看他。   他嘴角轻轻扬了扬,忽得抱起她,将她放在飞鸿马背上。   楚洛一惊,顿时便忘了方才他那句话。   飞鸿就是匹高大的骏马,他忽然将她放在飞鸿马背上,她本就对飞鸿又陌生,更怕一不留神没有抓稳,被飞鸿径直摔下来,楚洛只得一手攥紧缰绳,一手攥紧李彻扶住她的手,目光看向李彻的时候,眸间略有惊慌之色。   李彻笑了笑,忽然间,通透明白了一件事。   —— 其实,轻尘是匹矮脚马才是最好的安排。   至少,她似是不曾这么怕同它一处过。   若他当初不是那匹矮脚马,许是她未必会同他亲厚,那他或许也就不是她的轻尘……   李彻忽然庆幸。   心中也从未有过的清晰明了。   见她眸间依旧紧张,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不怕,我在。”   楚洛眉间仿佛真的舒了舒,心思其实都凝在方才他口中的那个“我”字上……   他其实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用“我”这样的字眼,却自然流畅,并未刻意。   楚洛佯装不觉。   “坐稳。”他叮嘱。   楚洛听话攥紧缰绳。   李彻唇边笑了笑,翻身而上。   楚洛诧异看他。   马背上的空余不大,他已贴在她身上。她本是侧坐着,他从她身侧伸手攥紧缰绳,便等于将她整个人都环在臂弯间。   暧昧,又护短。   “寻处安静的地方,赏梅,品茶。”他手中握了握缰绳,飞鸿似是得了他的指令一般,霎时间动了动马蹄。   楚洛下意识伸手,攥紧他胸前的衣襟。   只是一只手攥紧他胸前的衣襟也未必稳妥,她仍小心翼翼坐着,怕飞鸿一动便将她掉下去。   李彻笑了笑,伸手将她的头轻轻摁回自己胸前,整个过程只是抿唇轻笑,一声都没出。   楚洛只得顺势靠在他胸前,只是靠在她胸前果真比早前安稳许多。   “坐稳了吗?”他的呼吸声就临在她耳畔。   她脸色微红,一时分不清耳旁的心跳声是他的,还是她的?   李彻又笑了笑,温声道,“楚楚,这样抓不稳。”   她抬眸,询问般看他。   他握了她的左手,扶住自己腰间,温声道,“这样才稳。”   楚洛心中唏嘘,尚不及出声,李彻自顾笑了笑,勒了勒缰绳,飞鸿听话迈开马蹄。   楚洛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攥紧他的衣襟,整个人似是都紧紧偎在他胸前,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飞鸿走得不快,李彻的声音在她头顶悠悠响起,“朕的就是你的,日后,让飞鸿载你。”   楚洛倚在他身前,脸色微红,这句“朕的就是你的”分明撩人心扉。   许是气氛使然,楚洛喉间轻轻咽了咽,温声问道,“它叫飞鸿?”   “嗯。”李彻应声,而后握了握缰绳,将飞鸿停下。   飞鸿果真缓缓停下,整个过程平和又安稳,没有半分危险,比早前半吊子的轻尘稳妥许多。   楚洛不知他何意,突然停下来。   他唇角轻抿,握着她的右手轻轻抚上飞鸿的侧颊。   “陛下……”楚洛脸忽得红透。   “叫阿彻。”他轻声。   她微楞,从善如流,“阿彻……”   他分明欢喜笑出声来,握住她的手没有松开,继续带着她同飞鸿熟悉,口中亦温和道,“不怕,飞鸿很听朕的话,也会听你的话。”   可话虽如此,飞鸿应是不怎么习惯她,但又因为李彻握着她的手,飞鸿习惯的人是李彻,遂也没怎么大的动弹,只是微微往后退了退。   楚洛心猿意马,亦有些怕。   “没事。”李彻仍握着她的手,缓缓而轻柔得安抚着飞鸿。慢慢的,飞鸿也似真的熟悉了她一般,也不抗拒和畏惧她的亲近,亦会侧着头,往她掌心处蹭了蹭。   同那时候的轻尘一样。   楚洛不觉笑了笑。   她的笑容惯来好看,若夜空星河,明亮而动人。   李彻尽收眼底,眸间微敛。   楚洛似是也同飞鸿熟络了,便也不如早前拘谨,等飞鸿终于可以让她单独摸它,楚洛回眸看他,“它为什么叫飞鸿?”   眸间清澈,清波流盼。   李彻心中微动,应道,“飞鸿如雁,它跑得快。”   楚洛倒是不曾想到这处。   “可要试试?”李彻笑笑。   楚洛尚未反应过来,李彻轻扯缰绳,飞鸿似得了熟悉的命令一般,“嗖”的一声便冲了出去。   “李彻!”楚洛惊得连他的名字都唤了出来。   李彻笑道,“抓紧!”   楚洛不得不像早前那样揽紧他,靠紧他,亦死死攥紧他胸前的衣襟。   她本就不怎么会骑马,但听过文帝善骑射,也猜到他一时兴起,怕是不会这么快停下来。   他果真载着她,一路疾驰颠簸,她只能闭着眼睛,揽紧他。   飞鸿跑得很快,全然不似早前的轻尘,楚洛却记得那时候的轻尘就这么带着她拼命得跑,她也如同眼下一样,根本就不敢睁眼看。只是那时,她只能死死攥紧缰绳,俯身抱着它;而眼下,她仍是闭眼,却是死死揽紧李彻……   耳边是马蹄飞溅的声音,风刮过他衣襟的声音,再有,便是他胸前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莫名让她心安。   不知过了多久,飞鸿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楚洛才敢睁眼,却见飞鸿停在了一处楼阁前,楼阁上的匾额上题着“赏梅苑”三个大字。   楚洛想起方才李彻说的,寻一处赏梅品茶。   他抱她下了马背,也未放下,一直抱着她入了楼阁中。   楼阁中染了碳暖,亦点了檀香,楚洛喜欢楼阁中清淡的檀香味道……   他在小榻处将她放下,整个人覆身压了过来。   楚洛心跳忽得加快,“陛下……不是赏梅品茶吗?”   因为先前他一路抱她入的楼阁,眼下,她的双手还揽在他颈后,她的心跳声他其实都能听见。   李彻“认真”道,“唔,大监是去取茶了,怕是还要些时候……”   屋外,端着茶盏的大监抖了抖,赶紧掉头,又朝苑中的内侍官都摆了摆手,示意点心和旁的都不要送过来。   屋中,楚洛的羽睫轻轻眨了眨,脸红到了耳根子处。   方才屋外的动静,他不说,她也知道他听到。   而当下,他继续“认真”道,“方才一路,不是赏过梅了吗?”   楚洛眸间微微滞了滞,四目相视里,他轻声问道,“有没有想过朕?”   楚洛眸间轻轻颤了颤,咬了咬下唇,声音细如鸿羽,“有。”   “朕也想你,每日都想,想你最后离开的时候,唤朕的那声阿彻……”他低沉着嗓音,伸手绾过她耳发,“再唤一声……”   楚洛脸上两抹绯红,亦猜得到她再唤一声“阿彻”会发生的事。   屋中的银碳烧得正好,周遭又燃着清淡好闻的檀木香,她的心“砰砰”跳着,目光没从他脸上离开,亦没有唤那声“阿彻”,只是伸手揽紧他后颈,捎带着半坐起身子,温柔吻上他的双唇,“阿彻……”   李彻微怔,似是整个人都被她这轻柔的一声唤得失神。   他双唇吻上她的嘴角,双手搂过她的腰间,亲吻从她的唇间到耳后,指尖亦从腰间抚上她后背和肩头,褪下层层衣衫……   冬日里,窗外的腊梅开得正好,朵朵都似压在枝头的皑皑白雪。   楼阁屋内,银碳烧得“呲呲”作响,   靛青色的龙袍滑落落地,正好覆在先前褪去的层层衣裙上,凌乱又绮丽。   锦帐香暖里,十指相扣。   她额间的涔涔汗水,似窗外朵朵绽放的腊梅…… 第053章 开窍   暖亭内, 温国公的孙女并着几个世家贵女,都在大长公主跟前陪着说话。   温国公的孙女举止端庄,优雅得体, 惯来是京中贵女的典范,亲事拖到眼下的年纪还未落定, 京中都知晓国公爷的心思。   除却温如写, 旁的几个贵女也都是京中这些世家女儿里掐尖儿的,论容貌, 姿色, 家世,样样显赫。   早前陛下没开口, 也没人多生心思。   追溯起来, 还是许久之前, 陛下尚在东宫的时候,有人想托大长公主的路子将女儿往东宫送, 大长公主是知晓文帝脾气的,但想着文帝初入东宫, 身旁要人照顾,便也应承下来, 将人领到了东宫。没过多久,东宫便生出了传闻, 太子将人配了府中的车夫(剧透, 番外有这段)。从此往后,京中再没有人往东宫塞人。   陛下登基后,似是心思都在新政和改革上,后宫之事也一直耽误。   眼下宁王之乱才过,朝中不少声音都在或隐晦或直接提及后宫和子嗣之事, 说到底,宁王之乱背后的原因之一,与文帝没有子嗣相关。   此番宁王之乱才平息,文帝便请大长公主操办赏梅宴,还亲自在赏梅宴上露面,给朝中传达的意图已经明确不过。   —— 后宫之事要落定了。   虽然怎么个落定法尚不明确,但一定落定,便等同于安了朝中上下的心。   文帝登基两年,有太傅辅佐,对朝中之事运筹帷幄,也将兵权半数收归手中,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妥。但这短短半年里,接连生了两次刺杀和动乱,回回都危及文帝性命,朝中也好,军中也罢,都不乏有人在私下议论,更怕邻近诸国中觊觎,给对方可趁之机。所以,腊月这场赏梅宴便来得尤其适时,仿佛给朝中和军中都吃下一枚定心丸。   要不怎么说文帝心中有数呢?   这个时机拿捏得将将好。   但大长公主又觉得文帝又分明是个心中没数的!   从到梅园开始就一直心不在焉,眼睛时不时就瞅着日晷看几眼,分明是在等人,听说人来了,方才说去接个人就回来,也不知道接了人做什么去了,都去了这么久还未回……   大长公主端着茶盏,轻轻缓了缓茶盖,耳畔是一众贵女温和婉转的说话声,大长公主只得佯装抿茶,再次瞥了瞥一侧的日晷,眉头微微拢起。   果真,连串脚步声后,便有内侍官上前,“大长公主,快到启宴的时辰了……”   大长公主心中窝火,当着众人的面还发作不得,便悄声问道,“陛下回了吗?”   内侍官也一脸尴尬,“未曾。”   大长公主都有几分坐不住。   这赏梅宴分明还是陛下让她操办的,眼下,这满满一园子衣香鬓影,他连个人影都找不到,果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她一个做姑母的大长公主。   但始终这赏梅宴是要人主持的。   “启宴吧。”大长公主吩咐,总不能让这一园子的人干等着。   内侍官应声,快步离开。   ……   等到梅园主宴处,众人都在席案前落座。   见到大长公主来,纷纷起身问候,乍一眼望去,锦瑟韶光,似是冬日里的一抹抹明艳动人。   “陛下尚有要事未回,先启宴吧。”大长公主朝席间知会一声。   只有大长公主一人,席间免不了窃窃私语,“还以为陛下同大长公主一处呢会不会是不来了?”   “可赏梅宴不是陛下请大长公主操办的吗?听说陛下早前便来了,许是旁的事情耽搁了?”   宴席上觥筹交错,离得近的人交头接耳也算不得逾矩。   宁王之乱一过,京中格局骤变,不少世家出局,也有不少新贵入局,今日受邀的名册是封相和大长公主过目的,都是京中的显赫世家,也微分嫡庶大小,除却实在年幼的未至,权当一处聚聚。算是宁王之乱后,京中还能入得眼的世家贵女小聚。   大长公主在主位一旁的侧位落座,文帝不在,她需照顾着京中这些贵女,轮流唤到跟前说话。   见到顺子路过时,大长公主眼中不免恼意。   顺子是文帝跟前服侍的内侍官,是大监的徒弟,他定是知晓陛下去了何处。   “陛下人呢?”大长公主不满。   顺子支吾道,“陛下有些……事,耽搁了,怕是还要再晚上一些时候……”   大长公主娥眉微蹙,“他接谁去了?”   顺子为难,不敢应声。   大长公主忽得想起今日来梅园的时候,没有见到大监,她当时问起的时候,陛下是说大监接人去了。   她眼下才将这些事窜起来,先是大监去城门口接人,而后有人自己亲自去了梅园门口接人……   大长公主灵机一动,“大监回来了吗?”   顺子应道,“回来了。”   大长公主似是忽得反应过来,唤了他到近前,轻声问道,“你老实同我说,陛下见谁去了?是京中哪家的姑娘吗?”   顺子见大长公主似是存了心思刨根究底,应是绕不过了,而且如果大长公主想问,怎么都能问的出来,他只要不说名字便好,顺子赶紧点头。   大长公主愣住。   等反应过来时,脸上的笑意忽得窜起,简直没收住。   早前不满的情绪似是突然抛去了九霄云外一般,朝顺子叮嘱道,“行了行了,知道了,别催他,让他慢慢来就是。”   见大长公主一脸笑意,顺子满头黑线应好。   待得顺子快步离开,大长公主脸上的笑意便全然敛不住,太好了!   这闷葫芦总算是开窍了!   实在是太好了!   早前在东宫时,陛下就不怎么近女色,后来登基,更是一门心思都扑在朝政上,为人又谨慎,枕边是从未留过人。她这个做姑母的,是真怕他对男女之事没有兴致,还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方才听顺子那么一说,又是让大监代他去接,又是自己亲自去梅园门口相迎,又是腻在一处还要再迟上一些时候,但又说不上要迟上多长时候,大长公主眼前一亮,再一联想起有人早前特意让她操办的这场赏梅宴,恐怕就是想借赏梅宴昭告天下的意思……   大长公主笑得合不拢嘴,忽然觉得这宴中的歌舞都轻快多了。   ******   苑中的耳房处有一泽浴池,浴池中备好了热水,李彻抱起楚洛去了浴池。   耳房里水汽袅袅,池中的水温正好,楚洛只觉暖意似是真能一丝丝洗去身上的疲惫。   楚洛脸色红润,睫毛上似是都挂着水汽露珠。   他早前从未这么同她欢.愉过,她也是方才……方才,才知道早前在源湖落水后,李彻是真的病着……   不像,刚才时候……   楚洛轻轻咬唇,他替她洗.身,她全然不敢看他,脑海中都是先前帐中绮丽迷乱的场景,而眼下,似是也不比先前好多少。   他果真再次抱起她,楚洛羽睫轻轻颤了颤,轻声又紧张道,“陛下……已经有些时候了,再晚,怕迟了……”   他要了第三回 上了……   “唤我什么”他吻上她耳后。   “阿彻……”她话音刚落。   “嗯。”他揽紧她,她不由一声轻叹,眸间再次失了清明,双手无力环上他颈后,他抱起她,在水中将她送至云端深处……   ******   早前的衣裳已经不能再看,兜了一圈,还是换回了大监最初给她的那身。   李彻替她一件件穿好,他倒是没有再生旁的念头,只再替她穿好衣裳后,一面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一面笑了笑,“你穿什么都好看……不穿也好看……”   楚洛兀得脸红到耳根子处。   李彻笑着拿起一侧的毛巾,温声道,“擦头,别着凉了。”   楚洛愣住。   他将她护在怀中,动作细腻而温柔,看着铜镜里他一面替她擦头,一面笑意敛在眸间的模样,她知晓他是真心喜欢她,不曾掩饰。   楚洛的目光停留在铜镜上,不曾移目。   忽然隐约想起,上一个这么替她擦头的人,还是她小时候,娘亲尚在时……   她抬眸看他。   “看我做什么?”李彻笑,唇角冷不丁贴上她额头。   只是轻轻一触,而后起身,仿佛先前只是偷亲一般,眼下,继续给她安静擦着头,眸间都带着卸喜。   楚洛低声道,“怕太迟了,旁人都在等陛下。”   李彻半蹲下,就在她跟前,与她齐高,似笑非笑道,“楚楚,你真想现在出去吗?”   楚洛微楞。   李彻低眉笑了笑,隐晦道,“你脸色还是红的……”   楚洛倏然反应过来。   ……   终于出了苑中,大监迎了上来,“园中启宴了,陛下不在,长公主在招呼,方才还在问陛下何时来……”   李彻抱楚洛上马,这次没有和她共骑,而是牵了缰绳,似是准备替她牵马。   楚洛眸间诧异。   李彻朝大监道,“同姑母说声,朕马上到。”   大监赶紧去办。   “坐稳了,朕牵你。”他照旧握着她的手,轻轻抚了抚飞鸿。   飞鸿果真没有再躲。   楚洛莞尔。   他没有松手,眸间看着她,温声道,“怎么办,朕舍不得你回去……” 第054章 密折   他虔诚看她, 掌心握着她的手,如同早前轻抚飞鸿一般,轻轻带到自己脸颊上。   楚洛微微怔了怔。   眼下的场景, 只觉莫名熟悉,又陌生。   她眸间微微敛了敛, 蛾眉轻蹙, 试图在记忆力想起李彻同她相处的幕幕,却仍寻不到这一瞬间。   记忆中的浮光掠影里, 她恍若记得这般相处过的, 似是只有轻尘……   楚洛微讶,这个念头光怪陆离, 又恍然若梦。   但她似是不止一次, 在看李彻的时候会想起轻尘, 不知何故……   楚洛喉间轻咽,很快, 将这个荒谬的念头抛诸脑后,但他目光中的虔诚和依赖, 她不知从何而来……   因为她生得好看?   还是因为轻尘死后,在马场中难过, 他正好遇见,所以她对他的印象深刻?   还是因为在东昌侯府时, 她同他的短暂相处, 他本就是温和体贴的人,他看不惯祖母将她送到他跟前,所以心中正好生出莫名护短的念头?   楚洛早前便一直猜不透。   而眼下,又多了同他一道在源湖落水,生死一处, 患难与共。   她也是他初沾的女子,他心中对她愧疚……   她也并不知道这种错综复杂的虔诚和依赖,会在他心中持续多久,但眼下,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抚了抚他的侧颊,眸间的笑意坦诚而真挚,似是心中藏着才得了最心爱的礼物,满心欢喜,又不会说谎的孩童……   楚洛淡淡垂眸,眸间的思绪和光景都掩在冬日里的呵气成雾中。   他是要替她牵马的,只是当下,目光凝视处,倏然心动。   “坐稳了。”他提醒。   楚洛微微睁眼,这次不同早前,早前她是侧坐,而眼下,马背上只有她一人,她伸手握紧缰绳,他笑了笑,拍了拍飞鸿的马背,轻声道,“走了,飞鸿。”   飞鸿果真会意,轻嘶一声,正准备大步迈开马蹄时,又听他道,“慢一些,女主人怕。”   飞鸿果真领会要领,马蹄忽得收了收。   楚洛双手握着缰绳,耳边还是他刚才那句“女主人怕”,只是看着眼前的一人一马似是尤其默契,她唇角抿了抿。   飞鸿慢慢迈着马蹄,李彻则继续和飞鸿一本正经说着,“记住了,载朕的时候,可以快跑,但单独载着女主人的时候,便要慢一些,她胆子小,会吓哭,一哭就要人哄……”   飞鸿又是轻嘶一声,仿佛应声一般。   楚洛唇瓣一抹如水笑意。   他回头看她,她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收敛。   他尽收眼底。   李彻转过头,继续借着同飞鸿的说话,隐晦道,“朕喜欢看她笑,她笑起来好看。”   飞鸿依旧轻嘶一声,李彻又拍了拍它的头,淡声道,“你也觉得好看,是不是?”   见他一本正经胡诌,飞鸿却迫于他的淫威,不得不点头的模样,楚洛轻笑出声。   李彻心情大好。   似是许久都未曾这般放松过,仿佛自入主东宫起,身边多是尔虞我诈,稍有不慎都会重蹈早前东宫的覆辙。   他只能谨慎小心,步步为营,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也仿佛到了今日,才寻得心中一处微风和煦处,可依赖,可寄托,亦可什么都不做,只是默默守候着便可……   他低眉笑笑,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温和问起,“单敏科可还好?”   他终于想起自己的舅舅来,楚洛也想起单敏科的嘱托,“舅舅很好,他还让我给陛下带回了一盆南天竹,说辟邪化煞……”   光是听到“辟邪化煞”几个字,李彻就很有些无语,脑海中仿佛都能想到单敏科说这几个字的表情,李彻回眸看她,恼火道,“日后别叫他舅舅,他这是借你的嘴,占朕的便宜……”   有人语气中果真透着那么一股子酸意。   楚洛隐约也能觉察他与单敏科之间不同平常的舅甥关系,楚洛抿唇,不知为何,忽然唤道,“齐光……”   李彻怔了怔,下意识回头看她。   楚洛低眸笑笑,“舅舅待我很好……”   她知晓他是想问的。   李彻嘴角勾了勾,笑若清风霁月,继续回头牵马。   不知何时起,还是一直以来,他都与她心有灵犀。   而因为单敏科的关系,他二人之间多了些旁人不知晓的牵绊,他心中微暖,只是嘴上仍犟着不松口。   楚洛又道,“舅舅同我说了不少陛下小时候的事……”   前一刻,李彻眸间还有的清风霁月转眼就凝住,整个脸拉得能有一张马脸那么长,“他说什么了……”   他心中忐忑的,似是都不敢回头看她。   楚洛掩袖,“说陛下小时候喜欢哭鼻子……”   李彻恼火,“日后单敏科说的话,你都反着听。”   楚洛似是从未见他这般恼火过,仿佛看到一个另一面的李彻,一个只在信任的单敏科面前才有的李彻……   楚洛温和笑笑。   “他还说什么了?”但李彻明显还未过去心头这劲儿。   楚洛细声道,“说陛下天资聪颖,过目不忘……”   李彻轻嗤,“还算有良心。”   后一句,楚洛隐在喉间,也未再道起——单敏科是说,比起他来,总是差一点,所以李彻总喜欢同他比,也自小不服气,所以从来不肯叫他舅舅,张口闭口都是单敏科。   楚洛笑笑,知晓点到为止。   梅园不大,他牵着飞鸿也未走太快。   临近梅园中落,李彻才道,“楚颂平那里,当交待的,朕都已经交待过了,旁的事情府中一概不会多问起。若是真有不该问的问起,你就推到朕身上。你是朕的人,朕是君,建安侯府是臣,君臣有别,朕的中宫,还轮不到旁人来置喙……”   他的声音平淡温和,醇厚如玉里透着威仪和笃定。   楚洛本是轻声应好,但听到“中宫”两个字,眼中忽得滞了滞,以为自己听错。   但李彻却未多留意,也没再多提起,一面牵着飞鸿继续走,一面继续同她道,“宫中礼仪繁多,你日后要应对的事情也多,朕会安排宫中稳妥可靠的人到建安侯府陪你一处。大婚前,诸事繁多,要学的宫中的礼仪和繁文缛节也多,朕知晓时间太仓促了些,但朕想早些接你入宫,同朕一道年关守岁。朕不想将婚期退后,楚楚,就当替朕,多费些心思……”   楚洛这次听清楚了“大婚”二字。   也反应过来,刚才李彻口中的确实是“中宫”二字,她并未听错。   宫中惯来只有帝后才会用上“大婚”这样的字眼,楚洛愣愣看着身前牵马的人……   李彻浑然不觉。   一口气说完了先前的话,李彻的目光中似是尚还羞赧着,继续道,“朕早前不知道,现在才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每一日都想见她,每一日都想同她一处。哪怕是批阅奏折的时候,同她说上两句话,看书的时候,她在身边看书也好做旁的事也好,只要她在,更或是,清晨醒来的时候,见她在枕侧睡得安好……”   许是背着她的缘故,知晓她看不见,他脸色微红,心中想起在千曲林间那晚,她同轻尘说的话。   —— 宁做农夫妻,不做王侯妾,我不想给谭源做妾,也不想为了一个名份嫁给谭孝这样的人,我想寻一个我自己喜欢的,也喜欢我的人,我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李彻沉声,“楚楚,朕想寻个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朕的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楚洛愣住,目光凝在身前的身影上,良久都未反应过来。   李彻也不敢驻足。   楚洛眸间都是错愕,看向李彻时,握紧缰绳的指尖微微滞了滞,而后不由攥紧。即便惊愕,即便诧异,喉间有些疑惑都似是要呼之欲出,却见不远处大监快步迎了上来,神色慌乱而凝重,“陛下!”   楚洛和李彻忽得都从方才的情绪中回神。   李彻皱了皱眉头,大监跟他的时间最长,惯来是心中有数的,不会明知道他同楚洛二人单独在一处,却偏挑这个时候上前打断。   应是出了事,且是不小的事……   李彻心底微沉。   “在这等我。”他轻声。   楚洛颔首。   李彻又唤了不远处的侍卫上前牵马。   看着李彻背影走向大监,身子挺拔,又威严有帝王气度,楚洛忽得想,她先前怎么会魔怔,将李彻想成轻尘……   他是天子,楚洛垂眸噤声。   ******   “陛下,出事了!”大监果真慌乱开口。   只是开口时,目光仍不由瞥了瞥李彻身后的楚洛,李彻心底莫名觉得大监口中的事同楚洛相关。   “怎么了?”李彻声音低沉。   大监近前,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御史台方才参了建安侯府,说建安侯府同宁王有染,密折到了封相处,被封相给压了下来,封相知晓陛下今日在赏梅宴,遣人来知会陛下一声,问陛下要如何处置?”   大监言罢,赶紧低头。   建安侯府事关六小姐,眼下正是陛下要立后的时候,这个节骨眼儿上……   大监跟随李彻多时,知晓陛下怕是要动怒。   李彻强忍着怒意,“说清楚。”   大监不敢隐瞒,“御史台的奏本是说,建安侯府的三爷一直同宁王私下有走动,陛下在源湖遇刺回京,宁王率叛军围城,建安侯府的三爷,还往宁王帐中送过歌姬。此事隐秘的原因,是歌姬被宁王的部下给私扣了下来,所以并无多少人知晓……但有人检举到了御史台……”   大监不敢再说下去。   李彻的脸色阴沉得怕人。 第055章 猜测   大监只觉整个眉头都拧成一团, 低着脑袋,连大气都不敢出,更勿说出声和抬头。   陛下早前便让礼部去筹备大婚之事。   今日又特意请大长公主在梅园操办这场赏梅宴, 是想昭告天下,陛下心中属意六小姐。就等着休沐之后的早朝, 朝中有人再提后宫空缺之事, 陛下便顺水推舟册封六小姐,礼部连腊月二十七的吉日都挑好, 陛下是想在腊月二□□婚, 让六小姐尽快入主中宫……   陛下做的所有事情,大监心中都再清楚不过。   陛下待六小姐不同, 在文山行宫的时候就初见端倪。   陛下在梦里唤过六小姐的闺名, 还一直念着要六小姐嫁他, 陛下从一开始便是冲着娶六小姐去的,要不, 早前建安侯府老夫人送六小姐到陛下苑中的时候,陛下为何动怒?   陛下当初就是太信任建安侯世子, 好在保险起见,想让六小姐在二房的兄长有功勋傍身, 以免落人口舌,也让立后之事更顺遂些, 陛下才召楚颂连入宫伴驾。却没想幸亏如此, 才挽回了建安侯府一门在京中颜面扫地的局面。   但谁想建安侯府又在节骨眼儿上生事……   勿说陛下,大监心中都窝火。   建安侯府并未分家,建安侯府的三房与宁王有染,便是建安侯府与宁王有染。若是宁王之乱前尚且还好说,送歌姬这样的瓜葛细究起来也不深。   但偏生是宁王之乱时!   此时往宁王处送歌姬, 不论建安侯府三房打的是什么心思,一旦被御史台坐实,同谋逆没有区别!   京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早前同宁王并无直接关系,只是坐山观虎斗的陆家,刘家,侯家都受了牵连,建安侯府若是与宁王有染,便是大罪,往浅了说,当废黜或褫夺封号;往深了说,便是谋逆的大罪!倘若罪臣之后的帽子扣下来,女眷或流放,或充奴籍,或……   大监不敢多想。   即便不是谋逆大罪,可一旦被御史台盯上,盯着建安侯府参本,参得建安侯府被废黜或褫夺封号,那即便陛下接了六小姐入宫,勿说中宫位置,怕是连后宫中高一些的位份都容不下!   陛下恐怕不是动怒这么简单。   当是怒不可谒了!!   原本好端端的局面,建安侯府偏偏在此时拎不清楚!御史台处,也不会无缘无故在这个时候盯上建安侯府,早前不参,此时参……   礼部筹备大婚之事,怎么都会有风声透露出去。   这道参本是冲着陛下册封六小姐的事去的!   明知陛下存了立后的心思,还能借御史台生事,便平怕不会轻易作罢!   陛下这处……   大监心中焦虑成一团,知晓此事怕是不好收场。   李彻脸色也从先前的阴沉怕人,到气得铁青,再到煞白。   “让魏宁入宫见朕,再召楚颂平到御书房候着。”李彻脸色要多难看便多难看。   大监拱手应声。   “还有,让封相夜里入宫一趟,不要惊动旁人。”李彻再嘱咐一声,大监连忙去做。   李彻深吸一口气,待得大监离去,还立在原处,只等当下的恼意压回去。   ……   不远处,楚洛不知出了何事。   但在马背上,远远见到大监神色慌乱,又似是得了李彻吩咐,连忙领着人一道离了梅园。   赏梅宴这样的诚,惯来都是大监在李彻身边伺候,很少让顺子在。   宫中怕是出了事,楚洛心中猜度。   李彻‘思量’了稍许,折回时,一直低着眉头,临到她跟前,李彻已经掩了眸间多半恼意,但楚洛还是明显看得出他心中有事,并不舒坦。   侍卫拱手退开,李彻伸手去牵缰绳,尽量平和道,“宫中出了些棘手的事,朕晚些要赶回宫中一趟,今日是你生辰,朕原本是想……”   想起方才的事,李彻忽得语塞。   楚洛笑笑,缓缓伸手抚上他侧颊。   李彻微怔。   楚洛轻声道,“我许久没过这样开心的生辰了,真的很好,多谢陛下,楚洛会一直记得今日……”   李彻眉间微皱,声音发沉,“这段时日,朕能见你的时间恐怕很少……你若是得空,便每日都替朕去趟太傅府,太傅病着,你替朕好好照看太傅,他喜欢听人念书。”   楚洛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这句话,但还是颔首,眸间都是温和笑意,“好。”   李彻喉间轻咽,没有再说话,只握着马鞭,跃身上马,坐在楚洛身后,他一手揽紧她腰间,一手挥鞭往梅园南门去。   大监先前便有吩咐,顺子已在南门等候。   远远听见飞鸿的马蹄声,顺子翘首。   李彻勒马停下,而后牵着马,往南门处去。   “陛下。”顺子迎上。   李彻吩咐,“替朕送六小姐回府。”   “是。”顺子应声。   李彻这才转身,抱了楚洛下马。马车就在近处,李彻没有将人放下,顺子会意撩起帘栊,李彻径直抱了她上马车。   顺子放下帘栊,目光正欲收回,刚好瞥见陛下将六小姐抵在马车一处深吻。   顺子连忙低头退开。   ……   马车内,楚洛被他吻得有些失神。   松开双唇时,李彻看向她的目光,深邃而幽蓝,“等朕。”   她眉头微微拢了拢,似是觉察些许何处不对,但又信他眸间这抹深邃幽蓝,遂而眉心宽了宽,“嗯。”   他轻声道,“耳坠上刻了两个字,一个‘洛’字,一个‘彻’字,世上仅此一对……”   楚洛轻轻攥紧掌心,眸间潋滟,“记得了。”   李彻温柔阖眸,再次吻上她额头。   稍许,李彻撩起帘栊下了马车,朝顺子吩咐道,“交待建安侯府一声,说朕的意思,太傅早前喜欢看楚洛批注的书册,太傅中风,让楚洛每日去太傅府中两个时辰,给太傅念书。”   顺子愣了愣,很快会意,“是。”   李彻重新跃身上马,看了马车一眼,既而打马扬鞭而去,身后的禁军侍卫策马跟上。   楚洛没有伸手撩起帘栊,只倚在马车角落里,听马车外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李彻有时瞒着她,且是同她有关的事。   楚洛淡淡垂眸。   ……   赏梅宴上,大长公主正好同建安侯府的几个女儿在一处说话。   先前顺子应过之后,大长公主心中有了数,便全然不似早前那般窝火,也知晓了陛下让自己今日安排这处赏梅宴的用意。   大长公主简单瞄了一圈,京中的熟面孔大都在跟前坐着了,那陛下属意的,不是平日里常见到的这几个。   大长公主越发好奇了些。   一面赏梅,一面吃茶,也一面轮流和各家的女儿一处说话。   今日的赏梅宴,建安侯府的几个女儿也在受邀之中。   楚瑶,楚姗和楚眠三个年幼,方才一直坐在宴席最末尾处,是真真来看赏梅宴的,早前也欢声笑语诸多。   楚嫣,楚灵和楚岚几个脸色便都不怎么好。   轮到建安侯府的女眷到大长公主跟前说话时,几人起身上前。   大长公主一一看过来,对楚嫣倒是熟悉,建安侯府长房的嫡女,平日里也有走动,大长公主待她亲厚,对楚灵,大长公主也有些印象,至于另外几个,似是没怎么见过了,应当是侯府庶女。   大长公主一面端起茶盏,一面随口问了句,“建安侯府的姑娘今日都来了吗?”   似是没料得大长公主会问起此句,几人都愣住。   大长公主也微微顿了顿,没想到一句话,将几人都问得愣住。   隐约,大长公主觉察些旁的,遂问,“怎么了?”   楚嫣是长房嫡女,眼下的诚,便是楚嫣先反应过来,“回大长公主,六妹妹早前去了外地,说是今日回京,若是回京便会来赏梅宴,眼下,似是还未赶回来。”   听到楚嫣这句话,大长公主眸光滞了滞,想起早前李彻让大监去城门外接人,而后自己又去了梅园门口接人,大长公主似是窥得什么,忽得来的兴致,只觉得越发接近了,便放下茶盏,温和问道,“六姑娘叫什么名字?似是早前没什么印象?”   楚嫣低头道,“六妹妹是侯府二房庶出的女儿,大长公主早前应当未见过。”   “哦,是吗?”大长公主越发好奇,又从一侧的果盘里取了枚橘子,一面剥着,一面道,“建安侯府的女儿各个天生丽质,想来六姑娘也是个清秀的,日后得空见一见。”   听到大长公主这句,楚岚眉头皱了皱,都想呼之欲出,她哪里清秀了,分明一脸妖媚模样,但大长公主面前,楚岚又不敢造次。   楚瑶却是个率真性子,“六姐姐生得很好看!”   大长公主眼前一亮,“生得很好看”这几个字,越发在大长公主心中坐实了早前的猜想。   建安侯府的六姑娘,楚洛。   大长公主笑了笑,没有再说话,稍后见见便知晓了。   言辞间,有内侍官匆匆上前,在大长公主耳边附耳说了几句,大长公主先前还笑着,眼下笑容便僵住,错愕道,“陛下回宫了?”   内侍官拱手应道,“是,说是宫中急事,要先行一步,来不及同大长公主招呼了。”   大长公主这厢才全然意外,他不是还要带人来……   当着众人的面,大长公主又不好明说。   近处建安侯府的几个姑娘倒是听得清楚,远处赏梅宴上旁的贵女都在翘首,想看出些许端倪,倒是前端的几个听到了“陛下先行回宫”的字眼,遂面面相觑。   很快,赏梅宴上便差不多都猜到,陛下先行回宫了。   楚嫣眸间意外。   她一直以为楚洛今日会同陛下一道来赏梅宴上,但陛下忽然回宫,那楚洛是还未回京,还是已经被陛下送回建安侯府了?   楚嫣是长房的女儿,多多少少在侯夫人和世子处听到些许风声,也知晓这次宁王之乱后,建安侯府日子不算好过,世子被陛下召入宫中斥责,当日祖母还病着,便唤了母亲和二婶来屋中说话,将楚洛记到了二婶名下做二房的嫡女。   虽然祖母、母亲和二婶都守口如瓶,但楚嫣左右猜得出些端倪。   陛下应是想留楚洛在宫中侍奉。   早前陶真一口咬定二哥带了楚洛同他在源湖附近见面,当时祖母脸色都气得发黑,也生过念头,若是寻到人,便送去庙里清修或庄子上避世的念头。但眼下,陛下开口,府中便再没有人敢提陶真的事。   楚嫣心中有数,陛下应当是想要楚洛入宫,而且位份不低……   所以祖母也好,父亲和世子也好,都很紧张楚洛的事。   今日楚洛回京,陛下又特意让大长公主操办了赏梅宴,应当是想借着赏梅宴,昭示楚洛的事,但眼下,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   李彻回宫时,魏宁已在成明殿等候。   “让暗卫彻查建安侯府三房的事,不要和御史台的人起冲突,朕要知道,究竟只是建安侯府三房惹的事,还是建安侯府在借三房的手行事?”李彻沉声叮嘱,“还有,无论此事同建安侯府长房和二房究竟有没有关系,务必给朕查到,宁王之乱前,能名正言顺让建安侯府三房分家的理由……”   魏宁会意,知晓陛下起了要动建安侯府三房的心思。   “还有一事,查出来,是谁将建安侯府三房的事捅到了御史台。”李彻眸色微沉,天下间没有这么巧合的事,今日正好是赏梅宴。   ……   等李彻行至御书房的时候,建安侯世子已在殿中等候。   “微臣见过陛下。”建安侯世子在殿中拱手行礼。   李彻看了他一眼,淡声问道,“知晓朕今日召你入宫何事?”   今日休沐,又是赏梅宴,也是陛下接楚洛回京的日子,建安侯世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微臣不知。”   “折子在哪?”李彻问了声。   大监呈上。   早前封相特意遣人送来的,只经了大监的手。   “给他。”李彻吩咐。   大监上前,将密折递到建安侯世子手中,建安侯世子接过,不知何意,但见到御史台密折几字,脸色忽得煞白。   李彻尽收眼底。   待得翻开密折,密密麻麻的字迹映入眼帘,建安侯世子只觉背后一凉,连忙下跪叩首。   李彻冷声,“朕就问你一句,你早前知不知道此事?” 第056章 请婚   建安侯世子额头都惊出涔涔冷汗, 不知道当如何应声。   说知情,便是欺君!   宁王都到兵临城下,帅军逼宫的地步, 此时三房若同宁王有染,便触了陛下底线。建安侯府在宁王之乱中本就无所作为, 地位摇摇欲坠, 当时若再主动提起三房送宁王歌姬的事,整个建安侯府怕是都会连着遭殃。   所以心存侥幸。   再加上陛下提起立后之事, 此事有莫大好处的便是建安侯府。   既得利益在前, 无论是祖母,父亲, 甚至他自己, 都觉不能在陛下面前提起三房之事……   可当时若与三房分家, 反倒会在京中吸引目光,细究之下, 许是反而会牵出三房的事情。   但纸始终包不尊,还是被御史台在陛下以密折的方式参奏了一本。   此时若说不知情, 还是欺君!   府中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耳朵听着, 当时是三叔和三婶亲口承认的,陛下只需扔其中一二到大理寺牢狱, 很快便会水落石出。御史台既能参本, 便是握了三叔的证据,此时再争辩反倒会罪加一等。   建安侯世子闭眼,黯声道,“臣知晓。”   大监微颚,诧异看向建安侯世子, 这……   李彻果真一把将茶盏砸向建安侯世子身侧,怒不可谒,“楚颂平!”   建安侯世子不敢躲开,连忙打着颤,叩首道,“是建安侯府管束不利,致府中犯下大错;微臣亦隐瞒实情,欺君罔上,全凭陛下发落……”   话音未落,李彻恼意打断,“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你建安侯府吗!”   建安侯世子噤声,全然不敢再接话。   大监拢眉,以建安侯世子的态度,那三房私通宁王应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大监心中骇然,建安侯府早前就是知情的,但那时若是如实告知陛下,御史台又尚未参本,那时尚有回旋余地,陛下也会妥善处理!   因为六小姐的缘故,陛下在宁王逼宫这样的紧要关头都抽掉了身边的禁军去守着建安侯府,就是要护着建安侯府;后来建安侯府并无作为,陛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陛下对建安侯世子已经说得清楚明白,建安侯府之所以还是早前的建安侯府,是因为陛下要六小姐顺利入主东宫。   但建安侯府到最后还是没拎清!   明知这关乎建安侯府阖府兴衰的大事竟都瞒着陛下!等到眼下东窗事发,建安侯府自己根本无力回天,才来一句全凭陛下发落!   陛下要如何发落!!   是让陛下自己亲手将六小姐往火坑里推吗?!   大监眉头紧蹙,这是将天大的难题踢回了陛下处,剐陛下的心……   今日是腊月初九,陛下盼了许久六小姐回京,今日又是六小姐的生辰,陛下让他去城外迎六小姐去赏梅宴,恨不得将六小姐捧在手心里,今日原本也是……   大监恼火。   这回,建安侯府是陛下眼中是彻底失了最后的根基。   果真,殿中寂静得连一根针的声音都没有。   李彻面色铁青,一双怒目看向殿中长跪不起的建安侯世子,气得呼吸起伏着,半个字都没再多说。   整个殿中的氛围紧张而肃杀,似是生杀都在一念之间。   正在此时,殿外连串的脚步声传来。   大监心头一凌,是顺子的声音……   此时顺子入内怕是不妥。   大监正欲退出殿中拦着,顺子却已入内,只见建安侯世子整个人跪在殿中叩首不起,顺子愣了愣,再看向陛下,更是一脸阴沉可怕,似是整个人的脸色都是铁青的,顺子赶紧低下头去。   大监挥手,想让他退出去。   顺子素来同大监默契,连忙轻手轻脚往后退。   谁知李彻目光却看过来,冷声道,“什么事?”   顺子没走成,只得又硬着头皮躬身向前,也顾不得建安侯世子还在殿中跪着,恭敬出声,“启禀陛下,东昌侯世子求见。”   东昌侯世子,谭源?   大监倒是意外。   东昌侯府同建安侯府本是姻亲,两家关系素来亲近,走动也密切,建安侯府的老夫人也是东昌侯府的姑奶奶,这时候东昌侯世子来……   大监半躬着身子,半转回身子看向李彻。   此时,建安侯世子尚在,一侧还有陛下才将砸碎的茶盏,陛下虽是避开了建安侯世子,但也砸到了世子近侧,一片狼藉,旁人一看便知先前建安侯世子触怒了天颜。   恐怕……   而殿中正跪着的楚颂平听到谭源殿外求见,也重重闭了闭眼,若是陛下召谭源内,让谭源见到他这幅模样,便是狠狠打他和建安侯府的脸,他怕是要将侯府的颜面都丢尽了。   但眼下哪里还顾得什么颜面!   楚颂平脸色煞白。   李彻眸间微微滞了滞,问道,“谭源有什么事要见朕?”   顺子倒是没想到陛下会继续问,当下,顺子还弄不清楚先前殿中的情况,只瞥了眼大监,见大监摇头,顺子知晓隐瞒不得,便将东昌侯世子先前在殿外说的,悉数陈述一遍,“回陛下,东昌侯世子是说明日要领驻军启程返回,今日有事想要觐见陛下,也特意来同陛下辞行的。眼下,东昌侯世子就在殿外候着了,说不急,等陛下何时召见都可……”   这是东昌侯世子的原话,也符合谭源性子。   谭源虽说不急,但顺子是大监的徒弟,能在李彻身边走动,自然也是人精。宁王之乱后,东昌侯世子在朝中的地位与日俱增,旁人若说先前那番话,许是真需在殿外候着,等陛下将殿中的事情处理完;但殿外的人是谭源,谭源如今已是天子近臣,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所以顺子才会入内通报。   大监心知肚明。   东昌侯世子同建安侯世子,早前在陛下跟前走动得都很勤,大监对两人的性子都很熟悉。   陛下心底看重东昌侯世子谭源,因为在东昌侯交出兵权的时候,东昌侯世子处世得当,给军中做了表率,陛下看在眼里,只是缺机会彻底信任谭源。   宁王之乱便成了最好的机会。   谭源抓会,扶摇而上。   而陛下早前更信赖的人是建安侯世子,是因为太傅信任建安侯世子,陛下惯来尊重太傅,所以陛下心中对建安侯世子的期望,其实远大于东昌侯世子。   却没想,一场宁王之乱,建安侯世子让陛下大失所望;倒是东昌侯世子率驻军回京,同宁王的援军在途中交战,阻拦了宁王援军入城,让陛下的亲信能顺利带兵入京,解了陛下燃眉之急。   陛下跟前这一关,东昌侯世子过了。   东昌侯府在东昌侯世子这里划了分水岭,陛下自然倚重。   有陛下的倚重,东昌侯府在朝中如日中天。   而建安侯府若不是有楚颂连在宫中伴驾,许是在朝中已经招致非议。   大监又是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的,便也知晓当下两人在陛下心中截然不同的位置。   东昌侯世子明日离京,今日入宫觐见,东昌侯世子的颜面,陛下是要给的,且不会让东昌侯世子久等。   殿中还有建安侯世子在,两家又是姻亲,怕是场面有些难看。但这回建安侯府是真触怒了陛下,在陛下跟前打脸的日子,许是才刚开始……   果真,顺子说完,李彻短暂沉默,瞥了一眼跪在殿中的建安侯世子,出声道,“宣。”   大监赶紧使眼色。   顺子退出去殿中,很快领东昌侯世子入内。   建安侯世子整个人都僵住,身侧还有茶盏的碎片在,袖口也被茶水浸湿。   谭源入内时,目光明显愣了愣。   谭源自然认得出楚颂平,他方才在殿外并不知晓陛下在殿中见的人是楚颂平,而且,如此叩首跪着,一侧还有摔碎的茶盏,怕是惹了天子动怒。   陛下极少在人前动怒,谭源不知建安侯府出了什么事,但谭源心中自有准则,敛了眸间诧异,上前拱手行礼,“末将见过陛下。”   “免礼。”李彻淡声,有意掩了先前怒意。   但殿中的气氛明显不怎么对,谭源不瞎。   “你明日离京?”李彻主动问起。   谭源应道,“是,所以末将今日特意入宫,向陛下辞行。”   “怎么这么急?”李彻问。   谭源道,“临近年关,宁王之乱又刚结束,怕路上流寇诸多,骚扰百姓和往来商旅清净。此时率驻军回驻地,正好可将沿途流寇清理一遍,还百姓安宁,也尽快回到驻地,避免宁王余孽有可趁之机,还望陛下恩准。”   勿说李彻,大监听完心中都松了口气。   亏得这时候来的人是东昌侯世子,不是旁的来给陛下添堵的人,正好可以缓和眼下陛下对建安侯府的怒意。   果真,李彻颔首,语气比先前平和了许多,“好,这次东昌侯府护驾有功,朕已让翰林院拟旨,会在年关时候统一封赏,谭源,日后不要辜负朕对你的期许。”   李彻明显话中有话。   这句话亦是说给建安侯世子听的,早前他期许的人本是楚颂平!   谭源拱手应道,“末将定当尽忠,不负圣恩。”   谭源言罢,掀起衣摆,在殿中跪下,“末将还有一事,想求陛下恩准!”   李彻抬眸看他,有些猜不到他心思,“说。”   谭源沉声道,“末将想求陛下赐婚!”   谭源言罢,殿中倒是都愣住,没想到谭源会出此番话。   但很快,又都想起谭源早前一直是说建功立业之前,不考虑婚事,眼下,谭源已算是功勋在身,在御前请婚并无不妥。   大监眸间笑意看向李彻,李彻嘴角难得勾了勾,应道,“好事,哪家的姑娘?”   谭源直言,“回陛下,末将想取建安侯府的女儿。”   谭源言罢,李彻也好,大监也好,跪在殿中的楚颂平皆是意外,建安侯府同东昌侯府关系本就亲近,要嫁娶,只是一句话的事,应当用不上在御前请婚才是。   大监迟疑看向李彻。   李彻愣了愣,脸色已有几分沉下来,“哪个女儿……”   谭源应道,“二房六姑娘,楚洛。”   谭源言罢,整个殿中忽得都静了。 第057章 朕的女人   大监阖眸, 这是赶上了什么日子……   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都凑一处来了,是嫌陛下心里还不够堵吗!   东昌侯世子冷不丁来这么一出, 是直接踩到陛下心头上,今日怕是要完……   彻底收不了场了。   原本还盼着东昌侯世子来给陛下消火, 眼下看, 简直是来火上浇油也不为过。   这把火,怕是要把陛下彻底烧恼!   大监头疼。   建安侯世子也是心中一惊, 全然没有料到谭源竟然来会这么一出。   洛姐儿是陛下要的人!   陛下原本就在气头上, 谭源这个时候竟添乱,跑来陛下眼前要陛下的人……   建安侯世子只觉这把火当是要烧回来, 将建安侯府烧焦!   思及此处, 建安侯世子却又怔了怔, 忽得想起在东昌侯府的时候,祖母和岳母便撮合过谭源与洛姐儿一事, 当时谭源也确实回了府中,因为洛姐儿一直病着, 高烧不断,两人才未见上面, 眼下谭源来陛下跟前请婚……   建安侯世子莫名想起小时候,谭源似是总喜欢惹洛姐儿哭。   洛姐儿总是躲着他。   但谭源旁人都不怎么欺负, 就指着洛姐儿欺负。   后来谭源去了军中, 也没再听说两人有什么交集,可谭源一直说未建功立业之前不成亲,所以婚事一直拖到现在,岳父和岳母心中都急,眼下, 谭源忽然要请陛下赐婚。若是陛下再问起,恐怕不是收不收得了场,是下不下得来台的问题……   建安侯世子额头冷汗又冒了一层。   ……   谭源自是不知晓殿中早前的事,更不知道殿中所有人的心思。   虽然楚颂平在场,他当着楚颂平的面请婚其实并不妥当,但陛下面前,说清楚也好。他护驾有功,陛下只会赏,以成人之美,犒赏军中将领,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没有人会再想着他与楚洛之间的嫡庶之别。   只要陛下开口赐了婚,父亲母亲这里,建安侯府这里,还有那个碍事的单敏科,他都不用管。   从成州离开的时候,他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   楚洛不应当拒绝他这么好一桩婚事。   是他那翻“先让她外室”的言辞吓倒了她。   他当时如何想,便如何同她说的,她一定以为他是诱骗她做外室。   但他谭源从来光明磊落,既然承诺她,就不会不作数。   她若不愿意做外室,他亲自在天子面前请婚,她总归能风光大嫁。   他日后是封疆大吏,她就是将军夫人,不比什么狗陶真狗单敏科好!   嫁他之后,她也只需随他在驻地,不用掺和后宅之中的那些操心事。平日军中事务繁忙,驻军琐事诸多,他没心思沾花惹草,她这个将军夫人大可做得高枕无忧,他们二人可以琴瑟和鸣。   她若跟他,他实在想不出哪里委屈了她?   她有什么不愿意的!   自己从小就是哭包,若是嫁到旁的地方去,旁人许是会欺负死她。   建安侯府和东昌侯府两家知根知底,他还真能欺负她不成?   人也笨,他不过动动嘴皮子罢了。   他在时候,除了他,府中谁来给她添过堵?   姑奶奶再不喜欢她怎么样,庶女又怎么样,他对她好就行了,旁人还能不给他颜面?   原本他是不当在这个时候请婚的,稍有军功便邀赏,是沉不住气,不是明智之举,但她眼下都被逼得跑去成州装单敏科的外甥了,她自己根本收不了场。她不想做他外室,他亲自在天子面前请婚总归可以了!   所以他今日才会入宫。   原本以为陛下会在赏梅宴呆些时候,谁知他入宫的时候,内侍官说陛下已经回来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也没什么好害臊的。   虽然当着楚颂平的面有些别扭,但他惯来在军中,性子洒脱不似楚颂平这般在京中的公子哥,要别扭,应当也是楚颂平更别扭些。   所以陛下问,他便如实说。   只是他一说完,这殿中便诡异得安静下来,而且是什么动静都没有的安静。   谭源皱了皱眉头,起初,他还以为旁人在等他,都以为他话没说完,谭源便就着殿中莫名尴尬和安静的气氛,冷不丁又补了一句,“东昌侯府与建安侯府沾亲,末将与楚洛自幼便是青梅竹马,后来末将入了军中,心思皆在家国。二月母亲生辰,末将告假回东昌侯府,才见楚洛待字闺中。既见青梅,云胡不喜,特请陛下赐婚!”   这番话言罢,谭源觉得已说得够清楚明了了,只是殿中仍旧鸦雀无声。   谭源不知何故,但天子面前,他又不便随意抬头。   不止大监,殿中应当都没想到谭源又补了方才一番话,大监只觉已经不是火上浇油,是半空惊雷……   这种时候,大监又不敢偷瞥一侧的天子,但怕是想也想的到,陛下的脸应当都是绿的。   大监遂更低头了些……   楚颂平更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不知谭源怎么在天子跟前来这么一出。   既见青梅,云胡不喜。   这样的话从谭源口中说出来,听在陛下耳朵里……   楚颂平喉间轻咽。   谭源本就是个直性子,眼下殿中过于安静,且安静了许久,但他又未说不好之事,照说,陛下不应当如此……   忽得,殿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谭源这才大着胆子,缓缓抬眸,却见陛下手中翻着奏折,方才的窸窣声音,是衣裳擦过奏本的声音,似是全然将他先前的话晾在一处。   “陛下?”谭源意外。   李彻没有看他,一面看着奏本,一面冷声应道,“朕听到了。”   他低头看着奏折,谭源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神色,但是明显语气不怎么和善。   谭源不知何故。   李彻不置可否,谭源进退维谷,起身也不是,不起身也不是,追问也不是,不追问也不是。   谭源目光下意识看向大监。   大监是陛下近身伺候的人,朝中官员若在摸不清楚陛下心思的时候,大都会将目光投向大监。   这回,大监也是低着头的。   谭源又看了看一侧的跪着的楚颂平,心想,陛下许是先前的火气发得有些大,眼下还在气头上?   但转念,又分明记得早前他请辞时,陛下还是和颜悦色的……   谭源眸间迟疑,不知应不应当再开口。   大监心中轻叹,东昌侯世子应当想得明白才是,陛下若肯答应赐婚,方才便答应了,不会拖到现在还缄口不言……   陛下是借着批阅奏折,给东昌侯世子台阶下,让他勿提此事,那此事便这么翻篇过去了……   宁王之乱过后,朝中上下都晓陛下有意提拔东昌侯世子。   东昌侯世子也是陛下跟前近臣,朝中多少双眼睛看着,陛下也要顾及了东昌侯世子的颜面。   陛下心中如何动怒,方才也都拿捏过。   东昌侯世子是个聪明人,应当不难猜到陛下的用意。   谭源的脸色也的确沉了下去。   他是猜得出陛下的用意,却猜不出陛下为何不答应?   要么,陛下对他的婚事有安排,要么,陛下对楚洛的婚事有安排,再要不,是陛下要动建安侯府,所以不欲他在其中掺和。   刚好又见楚颂平在殿中叩首,一侧有陛下摔了茶盏的痕迹。   这样的念头,在谭源心中越发肯定。   兹事体大,建安侯府同东昌侯府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若是建安侯府出事,东昌侯府很难不受牵连,姑奶奶是建安侯府的老夫人,长姐是建安侯府的世子夫人。   谭源原本准备噤声的,忽得想起,若是建安侯府真的出事,楚洛只是建安侯府二房的庶女,陛下许是会撇清建安侯府与东昌侯府的关系,将楚洛指给军中新贵做赏赐,楚洛本就是个娇滴滴,又爱哭的,这些人都是些军中的……   谭源脸色晦暗不明,明知不当开口,还是一咬牙,再次抬眸看向李彻,拱手,正欲开口,李彻应是余光瞥到他,一面提笔,一面漫不经心道,“朕觉得不合适。”   大监和建安侯世子心中都是一凛。   谭源也愣住。   李彻御笔朱批落在奏折上,不紧不慢道,“你的婚事,容后再说,你先回驻地。”   谭源眉头微微拢了拢,文帝已说得再清楚不过。   不会赐婚。   谭源拱手,沉声道,“末将遵旨。”   李彻笔尖微滞,眉头微微拢了拢,似是想起何事。   抬眸时,正好见谭源转身往殿外去,李彻目光微敛,谭源平日的行事风格在脑海中越发清晰,李彻开口,“谭源。”   谭源驻足,转身拱手,“陛下!”   李彻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却朝建安侯世子道,“楚颂平你出去……”   建安侯世子照做。   等到楚颂平离开,李彻才朝谭源问道,“朕不赐婚,你会如何?”   大监心惊,不知陛下为何要这般问……   谭源也不隐瞒,“将人带走,先做外室。”   大监心中一惊,错愕抬眸!   李彻随手将折子重重扔在桌上,也不再忍着先前的恼意,沉声道,“那你给朕听好了,楚洛是朕的女人!”   谭源骤然抬头,正好与李彻四目相视。   李彻也不避讳,谭源眼中都是诧异,惊得下巴都险些合不拢。   李彻这才收回目光,淡声道,“跪安吧。” 第058章 温国公   夜色已深, 国公府内灯盏通明。   国公夫人苑中,温如写正枕在国公夫人膝上,抬眸看向自己祖母, 眼中温和宁静,只是稍许有些叹气, “没见到呢, 今日一整日都没见到陛下,只有大长公主在。”   内屋里烧着地龙, 整个屋中都徜徉着暖意, 似是腊月里都不怎么冷。   屋中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温如写跪坐在毛毯上, 仰着头同祖母说完方才一番话。   眸间些许遗憾。   温如写同国公夫人生得挂像, 国公夫人一头银发, 年事不轻,国公府子嗣不算兴旺, 到了温如写这一辈总共就四个孩子,除却温如写一个孙女, 上面的都是三个哥哥,温国公和国公夫人便尤其宠爱这个孙女。   温如写不仅是温国公和国公夫人的掌上明珠, 更是整个国公府的掌心宠。   是自幼被捧在手心上长大的。   十指未沾染过阳春雪,言行举止, 礼仪谈吐, 在京中贵女里能相提并论的很少。   国公夫人很是疼爱这个孙女,听完温如写一袭话,国公夫人轻轻抚了抚温如写的头发,轻声宽慰道,“有时候, 没见到未必就是坏事,见到未必就是好事。许是,今日没见到,反倒还更好些,当见面总有机会见面,不必将这些小事悉数放在心上。你需有容人的心胸与气度,你祖父常说陛下同先前的东宫不同,也同旁的皇子不同,所以登基两年,心思都在新政上。眼下是,日后也是。想要伴君侧,便要守得住清明,也忍得住遗憾……”   祖母惯来睿智,温如写微怔。   国公夫人笑笑。   温如写听明白了,却是没再继续,只是重新枕回国公夫人膝上,淡淡道,“祖母,其实我今日听说了,陛下是去了梅园的,同大长公主一处呆了些许时候,后来大监接了人来梅园,陛下亲自去迎了,听说,是个貌美女子,陛下还将自己的御马给她骑,今日在梅园,也都是同她在一处……”   温如写眸间微滞。   国公夫人顿了顿,很快,敛了眼中神色,伸手绾了绾她耳发,温和道,“祖母方才同你说的,怎么这么快便忘了?陛下是天子,身边有多少女人都不为过。天下间,姿色出众的女人不少,才情出众的也多,更不乏身边的解语花,红颜知己。但家世登对,又能站在天子身侧,是天子助力,死后同穴的,只有天子发妻一个。旁的,不过都是些过眼云烟,姿色再好,圣眷再浓,也有看腻的一日,终难长久。心放宽些,不要自降身份,理会一个面都不曾露过的‘玩意儿’,许是过了几日,天子自己都不记得了……”   国公夫人眸间微凛,又稍纵即逝。   温如写轻轻叹了叹,“或许吧,只是……陛下身边不是一直没人吗?陛下自己喜欢的,才会留在身边,他一直都这样……”   国公夫人笑了笑,又绾了绾她耳发,“那是他没想清楚,夜深了,去睡吧。”   温如写撑手起身,朝着国公夫人福了福身,“祖母,我明日再来给祖母请安。”   国公夫人颔首。   国公夫人身边伺候的婢女撩起帘栊,又有旁人取了水貂毛的披风来。   出外阁间的时候,大群丫鬟和老妈子簇拥而来,手拎的灯笼将路照得通透,亦不会冷。   身边搀扶的侍女,朝温如写轻声道,“国公爷还未曾回府呢,许是朝中事忙吧。”   温如写点头。   身侧的罗妈妈问道,“小姐,明日去太傅府吗?”   温如写颔首,“去。”   祖母方才叮嘱过了,太傅府每日都要去,日后陛下问起时,方知孝心。   陛下对太傅尊重,爱屋及乌。   罗妈妈应好。   ……   温国公回府已将近子时前后,国公夫人还未歇下。   温国公入内时,国公夫人迎了上来。   “还没歇?”温国公问。   国公夫人应道,“瑞瑞在我这里呆了好些时候,应是听说了陛下今日在梅园见楚家那个庶女的事儿,心里不怎么过意得去。”   温国公看了看国公夫人,一面宽衣,一面问道,“没给瑞瑞说起旁的事情吧?”   国公夫人笑着摇头,“知晓你心疼孙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自然不必说给瑞瑞听。陛下想要立楚家那个庶女为后,只怕也没经过深思熟虑,楚家从老侯爷过世后便没落了,家中没一个扛得起事的,楚家的老夫人脑子又不大灵光,陛下想要中宫出自楚家,也需楚家扶得起才是。”   温国公看了看国公夫人,未置可否,只身去了屏风后,口中道,“陛下今日在宫中召见了楚颂平和谭源,如今谭家受重用,以楚家和谭家的关系,陛下想保住楚家很容易,但要想中宫再出自楚家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楚家留不留不重要,看陛下心意,但只要中宫的位置还在,今次用御史台施压的目的便达到了,想来陛下也很快就能查到是国公府的动作……”   国公夫人叹道,“陛下想知晓,如何都能知晓,避不过。”   温国公挽了挽衣袖,轻声道,“陛下有太傅帮衬,诸事想得太顺遂了,楚家的事给陛下提个醒也好。虽然陛下自文山遇刺醒来后,同世家之间的对立慢慢缓和,许多观念和想法都不似早前偏激,与世家之间的矛盾也缓和了许多。这一直是早前太傅同陛下提过的,但陛下不怎么听得进去,但文山一行,陛下改观了许多。不会想不明白其中道理,陛下与世家之间,只能相互依附。如今太傅中风,封相威望还未建立,陛下能依靠只有国公府。”   国公夫人忽得明了。   温国公又同国公夫人道,“陛下心思眼下都在楚家女儿身上,断了陛下想要楚家女儿入主东宫的念头,但断不了陛下喜欢楚家女儿的念头。也找机会同瑞瑞说清楚,陛下是会召楚家女儿入宫侍寝的,如此更好,有了一个,旁人才会都想在后宫放第二个,届时中宫之位空缺,如何都说不过去。楚家有三房的事在,翻身无望。再隔一阵,就可以将瑞瑞入主中宫的事提上日程。”   国公夫人莞尔,“国公爷心中有数。”   温国公道,“瑞瑞是国公府的孙女,旁人拿什么比。”   ……   成明殿内,李彻沉声朝封连持道起,“让魏宁查过了,御史台的事,是温国公在背后动作。”   封连持眉头拢紧,“温国公要对付楚家?”   李彻低声,“他是冲朕来的。”   封连持淡声,“但陛下推行新政,温国公替陛下扫清了不少世家障碍;宁王之乱,温国公也是一直站在陛下这边的,不应当与陛下冲突,是为了中宫之事?”   李彻指尖轻叩桌沿,继续沉声道,“只是其一,他就是想告诉朕,新政也好,宁王之乱也好,都是他站在朕这一边,但中宫之事,他不站在朕这边,朕便动不了。”   封连持轻叹,“温国公若是这样的念头,恐怕支持陛下新政也只是幌子。如今太傅中风,朝中不少都是温国公的人,陛下,温国公怕是不好应对,至少,需要时日应对……”   李彻眸间黯沉,“是朕早前疏忽了。” 第059章 博弈   李彻低眸, 目光凝在案几上的灯盏前,略微出神。   脑海中想起的,都是他今日在梅园同姑母说着话, 一直心不在焉,忽然听说大监接了她来, 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 脚下生风,去梅园南门见她。马车前, 他似是许久没有见她的缘故, 竟如少年一般莫名紧张,只得深吸一口气, 才掀起帘栊, 映入眼帘的那道身影, 明媚动人,却未抬头, 以为他是大监,为难说了几个字, 缓缓抬眸时,见到是他, 眸间忽然一怔,嘴角毫无掩饰得微微扬了扬, 羽睫上便都连着雾气, 笑吟吟看着他……   这样的画面,这样的楚洛,与他而言弥足珍贵,他许久都忘不了。   他微微敛眸,眸间一抹深邃幽兰。   再想起, 便是她青丝绕在他指尖,他埋首在她发间,浴池温和的水温里,她羽睫连雾,那对夜明珠耳坠在他眼前晃了晃,他鼻尖似是仍有她发间的馨香……   “陛下……”封相拱手,欲言又止。   “说吧。”李彻将思绪收回。   封相没有抬头,沉声道,“微臣是觉得……立后之事应当暂缓……”   李彻眸色微黯,没有应声。   封相暗暗吸了一口气,这才抬头看向李彻,“陛下,楚家出了这样的事,很难从中摘干净,即便楚家能将三房剔除出去,建安侯府也免不了减官削爵,没有了建安侯府做后盾,中宫之位,六小姐坐不上,也坐不稳……”   封连持顿了顿,继续道,“有温国公在,不会这么轻易让建安侯府安稳分家,此事只怕会在御史台的推波助澜下,越闹越大,届时建安侯府更收不了场。眼下,六小姐尚且还是建安侯府的庶女,但倘若此事在京中彻底闹开,建安侯府获罪,那六小姐连眼下的侯府庶女都不是,许是更糟……”   他说得这些,即便不提,陛下也应当想得到。   但想得到却未必愿意想通透。   他是天子近臣,理应在陛下面前提醒。   封连持言罢,李彻果真噤声。   目光空凝在灯盏上的火苗处,良久都未眨眼。   封连持也缄默。   许久,李彻低沉开口,“御史台背后是温国公在推波助澜,御史台能将密折单独奏到你这里,而不是在早朝时当众发难,是温余海想逼朕就范,双方各退一步,让温如写入主中宫,楚洛做朕妾氏;要么,将建安侯府参倒,鱼死网破,朕不娶温如写,也一样娶不了楚洛,还会将楚洛推向深渊……”   李彻脸色晦暗不明。   楚家三房的事一日还在,楚家便一日无法翻身,楚洛便永远都只能做他的妾氏,中宫之位楚洛无望。   除非,扳倒温余海,妥善处理楚家三房的事……   温余海能在这个时候拿捏他,是因为惠王之乱和宁王之乱后,国公府独大。   温余海若是不除,会让朝政重新回到早前世家把持的局面。日后不单是立后之事,天子的权势也会削弱。   温余海在朝中势力很深,亦很聪明。   惠王之乱和宁王之乱前,国公府都蛰伏,所以连太傅都让他拉拢和避讳国公府,但在惠王之乱和宁王之乱后,太傅中风,温余海才日益显露。要扳倒温余海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而是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五载的事……   温余海一旦戒备,许是更长。   李彻垂眸。   ***   夜色已深,宫中落钥,龙撵行至,禁军侍卫连忙开门。   龙撵到外宫门,换了马车。   车轮轱轱往太傅府去。   太傅门口的小厮连忙迎上前来,“陛下。”   “朕来看看太傅。”李彻低声。   早前若是太傅还在,他尚有人可以商议,太傅也惯来拿捏得住朝中局势,也不会任由温余海算计到天子头上。   但眼下,太傅中风躺在寝卧中,除却能听到他说话,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也知晓这趟来太傅府无用,但早前静不下心来的时候,都是同太傅一处,太傅与他下棋对弈,教他当如何思索,让他思量后果如何……   似是都是昨日的事情。   “太医来看过了吗?”李彻坐在病榻前。   傅明朗应道,“每日都来,爷爷跟前没有断过人。”   李彻颔首。   “朕陪太傅一会儿,你去歇着吧。”李彻吩咐,傅明朗拱手退下。   “寻张对弈的棋盘来。”李彻朝大监道。   大监应声去做。   大监知晓陛下今日的心情应是差到了极致,才会来太傅跟前。好容易宁王之乱得平,却忽然冒出温国公的事,太傅中风,陛下连可以商议的智囊都没有。   大监折回时,李彻坐在病榻处,同太傅轻声道,“太傅,朕当如何做?”   但病榻上的人如何会应?   不过是空期许。   李彻良久不语……   等棋盘置好,李彻先执黑子落子,而后执白子,早前同太傅的黑白博弈,如今成了自己一人博弈。   恍然间,仿佛对面坐着的,还是早前太傅,他还是少时在东宫的时候。   他一面落子,一面同太傅道,今日南怀水患,赈灾银两却被层层克扣,到灾民手中不足九牛一毛,链条太长,法不责众,眼下南怀生乱,只能派兵镇压,他焦头烂额。   太傅却笑,赈灾银两治标不治本,问他为何会生乱?   他思索良久,应道民生艰难,受了灾,活不下去,所以走上反路。   太傅又笑,那派兵镇压可会适得其反?   他愣了愣,虽不愿意,还是应道,会,本就艰难,还遭镇压,只会反得更厉害。   太傅眼中笑意更浓,既知如此,那应当如何办?   他叹道,能活下去,吃上饭,家人有希望。   太傅颔首,那老臣给殿下出个主意,不发赈灾银两,由朝中出资在南怀加紧修建水利工事,只要家中男丁到工事干活,便可领当日工钱和粮食,哪日不来,哪日便没有,如此,人栓在工事上,有余粮,有银钱,不会落草为寇,工事修好之后又可抵御水患,一举三得,殿下觉得如何?   他茅塞顿开。   太傅又笑,因时因地制宜,却不可回回都如此用,殿下的路还长,老臣若有不在的时候,殿下需沉得下心来,想清楚乱为何会生,当如何做,才能釜底抽薪……   李彻眸间微沉。   遂又想起近时,他在文山遇刺之后,太傅同他道起,遇刺一事事关重大,恐怕不是一方所为,而且行事能做到如此隐晦,是早前便想好了退路,不会被轻易查到,但陛下越沉得住起,旁人越捉摸不透,对方才会越加试探,试探才会露出马脚,所以,陛下要露面,却不公然露面,再借风寒加重多在东昌侯府留几日,虚实参半,自然会有人打听蛛丝马迹……   而他那时,也确实顺藤摸瓜,揪出了惠王。   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蝉是黄雀放的,宁王借他的手除了惠王……   这一幕,太傅也没有想到,所以他在源湖遇刺后,太傅才会情绪激动气到中风。   早前的幕幕,如浮光掠影,又历历在目。   蝉是黄雀放的,温余海又何尝不是借宁王和惠王之乱,巩固了自己在朝中的势力?   他指尖微微滞了滞,似是想起什么一般。   李彻忽然想起太傅问起他的话,为何会生乱?乱从何起?如何做才能釜底抽薪?   李彻眸间诧异。   他为何要亲自对付温余海?   温余海在朝中的对头是谁?   这些在朝中有些势力的旧臣是否都需除掉?还是让他们相互掣肘,最后都来寻他制衡?   早前太傅便同他说过类似的话,只是他年轻气盛,眼中容不得沙子,觉得朝臣非黑即白……   “什么时辰了?”李彻忽然问。   身后的大监正打着呵欠,连忙道,“回陛下,丑时了,太傅府回宫尚需些时候,陛下歇下不久就要早朝了……”   大监是担心他吃不消。   李彻握起棋子的手,就这般滞在半空,“吩咐一声,明日休沐。”   “啊?”大监诧异,早朝五日,休沐两日,惯来如此,除非遇有节庆或帝王在病榻,近乎不会变过,若是忽然说休沐,朝中怕是会猜测纷纷。   李彻看他,“没听到朕说的?”   大监连忙低头,“陛下,老奴听到了。”   李彻这才放下棋子,“去吧,按朕说的来。”   大监应声。   “大监,回来。”李彻又唤了声。   大监折回,“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让人去一趟安阳,宣安阳郡王入京。”李彻叮嘱,“此事勿让旁人知晓,就说,他离京多时,朕有些想他了,请他在京中小住一段时日。”   “是。”大监一头雾水,躬身应好。   但大监却是记得,陛下嫌安阳郡王脾气火爆,时常在朝中发飙,口无遮拦,当初陛下要动安阳兵权,安阳郡王跳得罪厉害,而那时温国公却力排众议,推波助澜,力挺封相新政……   眼下,陛下要将这尊煞神请回来?   大监轻“嘶”一声,想不明白便也不再想。   ……   这一宿很快过去,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李彻趴在棋盘一侧,不知何时入睡的,大监又不好相扰。   好在屋中有地龙,算不得冷,大监给他披上大麾,这便退了出去。   等到晨间,顺子当值,见府中领了人上前来,圣驾在,顺子怕惊扰,迎上问究竟,只是刚迎上前来,看清来人,整个人便都愣住,六小姐?   顺子遂想起昨日陛下吩咐过,六小姐若是得空,每日来太傅府上照看,帮太傅念念书之类,所以六小姐今日晨间便到了。   这倒是巧了。   顺子拱手问候,“六小姐……”   见了顺子,楚洛意外,“顺子公公怎么在这里?”   楚洛面前,顺子低头恭敬,“陛下昨夜来了府中看太傅大人,时候稍微晚了些,便未曾回宫,也吩咐了今日休沐。眼下,陛下在屋中趴着睡着了,师傅不敢去惊扰陛下,让奴家先在此处等着。”   陛下跟前,六小姐不同旁人,顺子诸事都未隐瞒。   “陛下在?”楚洛是想起他说的,这一段时日怕是都不能见她,却没想到,翌日就在太傅府遇见。 第060章 瑞瑞   “在呢, 六小姐可要随奴家入内?”顺子随口问了声。   顺子在李彻身边伺候,自然知晓陛下是想见六小姐的,旁人许是还不好说, 但陛下若是知晓六小姐在,定然不会避讳。   楚洛轻轻眨了眨眼, 再抬眸看向顺子, “有劳了。”   顺子躬身,“六小姐请随奴家来。”   踱步入内, 屋中烧着地龙, 室内很暖。   远远见太傅的病榻前有小厮在一侧守着,见了顺子入内, 朝顺子福了福身, 但并未出声惊扰圣驾。   病榻处用屏风隔开。   屏风外, 置了案几。   案几上放着昨夜对弈的棋盘,李彻趴在棋盘上入睡, 棋盘上还放着凌乱的棋子,应是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早前大监披得大麾已经滑下, 垂落在脚边。   楚洛细声,“什么时候睡的?”   顺子叹道, “将近破晓的事了,陛下在太傅这里坐了一整晚……”   楚洛意外。   早前在洪镇, 宁王作乱, 似是都未曾见他彻夜不眠过,他是心中有事才会如此,而且,应是心中拿不准的事,棘手, 还灼心。   楚洛拾起地上的大麾,轻轻给他披上。   她动作很轻,没有吵醒他。   临到他身前时,她鼻间还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檀木香气。   他只喜欢檀木香,喜欢便一直用,也不换……   她亦是如此。   所以同她在一处的时候,他会觉得亲近,自然,也自在。   他惯来生得好看,轮廓分明,五官精致,但眼下,眉头微微皱起,似是睡梦里还有操心的事,凝在眉间没有下去。   楚洛怔了怔,心中莫名微动。   顺子在身后稍远处,应是看不见,她淡淡垂了垂眸,唇间缓缓吻上他侧颊一处,如蜻蜓点水,短暂停留。他未醒,旁人亦未看到,她心中却似偷偷得了一罐蜜糖,眸间羞赧,嘴角微微上扬。   她极少主动亲他。   她性子浅,也惯来不喜欢张扬,也很少在人前表露喜欢,事情大都藏在心里。   她喜欢同他一处的温和宁静。   也喜欢,他大都时候的温文如玉,却偶尔的口无遮拦……   楚洛不敢离他这般近太久,怕吵醒他,他破晓才阖眼,一共没寐多长,楚洛也没在屋中久待,顺子同她一道出了屋外去。   苑中,腊梅开得正好,似有暗香盈袖。   腊梅树下,顺子恍然觉得六小姐像极了这一树腊梅,妆容素雅,为人清淡,但离近,却分明秾艳好看,动人心魄。   陛下是将六小姐放在心尖上的。   顺子也不敢怠慢。   “陛下今日会一直在太傅府吗?”楚洛问起。   顺子应道,“没听陛下提起,但陛下将今日的早朝都推了,应是想多同太傅一处,至于旁的,奴家也没敢多问,六小姐不如在此处等等……”   楚洛正欲点头,又听苑中脚步声传来。   楚洛和顺子都闻声转眸,只见苑外如花团锦簇般,几个婢女和婆子如众心捧月般,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贵女上前。   楚洛娥眉微蹙,认出是国公府的大小姐,温如写。   温如写是温国公唯一的孙女,在京中身份金贵。她早前在京中便见过,但并未说过话。温如写都同楚嫣,楚灵和早前建安侯府已经出嫁的几个贵女在一处的时间多。   楚洛对她有印象,但她应当对自己没有印象。   冬日里,天气寒凉,温如写手中捧着暖炉,正问起一侧相迎的人,太傅的病情,一侧的人正同她说着,她眸间微滞,抬眸看来,正好见到腊梅树下站着的楚洛。   温如写也愣了愣,太傅府没有这个年纪的姑娘。   温如写一时没认出来。   温如写近身伺候的丫鬟也愣住,挖空了思绪也没在脑海中对应上京中哪位姑娘的名字?   温如写却认出顺子来。   顺子是大监的徒弟,是在陛下身边伺候的人,陛下在?   温如写意外。   顺子也认出温如写来,当即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看了看跟前的楚洛,又看了看不远处,正朝这处走来的温如写,顺子想死的人都有了!   怎么在此处遇见了。   眼见温如写踱步上前,顺子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前去,“温小姐好。”   “是陛下在吗?”温如写莞尔。   顺子迟疑了一刻,知晓瞒不住,遂应道,“是,陛下来太傅府探望太傅,还未走。”   温如写颔首,目光这才大方看向稍远处楚洛。   楚洛微微低着头,温如写其实看不大清,但光是这一抹低头间的明艳动人,都足已让人错愕,更勿说近处抬眸时候,该是一幅何种盛极的容颜?   温如写呆住。   若是京中哪个贵女,她应当有印象的,早前怎么没在京中见过?   温如写明显对她好奇。   但温如写惯来是京中贵女典范,自然不好一直盯着旁人,便转眸看向顺子。   顺子是陛下跟前的人,知晓陛下护着六小姐,自然也是护着楚洛的,顺子拱手躬身,似是正好避过温如写投来的目光,低声道,“温小姐,失陪。”   顺子如此,温如写不好多问,只得颔首。   顺子转身,朝楚洛处走去。   温如写身后的罗妈妈上前,先前的功夫,罗妈妈已寻人打听过了,眼下正低声同温如写道,“大小姐,寻人问过了,是建安侯府的六姑娘,楚洛。早前在侯府是二房的庶女,大小姐应当少有见过。此番是太傅病了,陛下特意让六姑娘每日来府中给太傅念书……”   一语言罢,温如写和身边的人都怔住。   建安侯府同太傅府非亲非故,早前也没听说走动频繁过,陛下怎么会无缘无故让建安侯府的姑娘来给太傅念书?   温如写忽然想起祖母的叮嘱。   祖母叮嘱她每日都要来太傅府,日后陛下问起时,方知她孝心。   温如写眸间微滞,是……陛下让楚洛来太傅跟前尽孝的?   每日都来?   温如写心中一顿,再见顺子同楚洛一处时的恭敬有礼,忽然反应过来,陛下那日在梅园见的人,应当就是楚洛。   所以,今日才会带楚洛来太傅府,一道探望太傅。   温如写心中惊愕。   陛下惯来只有喜欢的,才会一道。   她是记得祖母说的,天子身边有多少女人都不为过,姿色出众的,才情出众的,解语花,红颜知己,甚至是不曾露面,也不会放到明处的消遣玩意儿,过几日就打发了……让她不要放在心上。   但她还是忍不住对楚洛好奇。   “大小姐……”罗妈妈看出端倪。   温如写回神,“我想看看,陛下喜欢什么样子的姑娘……”   罗妈妈提醒,“大小姐不可自降身份,建安侯府的庶女罢了,便是在陛下身边伺候,日后也是当唤大小姐一声主母的,还兴许,连唤一声主母的资格都没有,大小姐不应屈尊降贵……”   温如写微楞。   只是腊梅树下,那道素雅的身影实在太过让她好奇。   ……   “楚洛?”温如写踱步上前。   顺子觉得背心都凉透了。   本以为建安侯府的庶女,见了她会害怕或讨好,楚洛却朝她福了福身,“温小姐。”   她同楚灵同岁,应当年长楚洛一两岁,楚洛朝她俯身既合礼数,又不谄媚,她不由多看她两眼。   “陛下既同太傅在一处,不如,我们一道走走?”温如写相邀。   楚洛微微顿了顿,知晓避不过,才缓缓抬眸,朝温如写应好了声。   温如写明显愣住。   她先前是想过,楚洛应是长得好看,而且,应当是很出挑的好看才会入了陛下的眼,对她恋恋不舍,却未想到在她抬眸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浓稠艳丽,动人心魄的容颜……   这……   不是她想象中京中贵女应有的好看,但却比京中贵女应有的好看,都要再明艳动人,撩人心扉得多。而这种撩人心扉,似是与生俱来,旁人许是要模仿许久都不见得会得其中一二韵致。   她从来见过,这种秾艳,妩媚,清新,淡然韵致混合在一处的美,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秋水潋滟里并着清波流盼,勿说男子,就是她都觉得失神。   就是,祖母口中说过的,姿色撩人,媚骨天生……   温如写喉间咽了咽,眸间情绪敛了敛,强作平和道,“早前没听楚灵和楚嫣说起过,家中有如此好看的妹妹?”   楚洛眼中微滞,是特意说,她与楚灵和楚嫣不同,楚灵楚嫣是家中嫡女,她不是……   楚洛眸间淡淡。   温如写余光瞥向她,见她没怎么说话,又笑道,“楚洛,我知晓陛下喜欢你,也待你很好……陛下惯来就是这种温和儒雅的性子,待人很好,也很会照顾人,你日后慢慢就会觉察的……”   楚洛眸间微滞,只是听着,没有出声。   温如写心中似是舒坦了几分,继续笑道,“我同陛下自幼青梅竹马,陛下一直唤我一声瑞瑞。方才我便觉得与你投缘,你若不介意,也可以同陛下一样,唤我一声瑞瑞……”   楚洛隐在袖间的掌心微微攥紧。   温如写叹道,“楚洛,虽然不当讲,但我与陛下有自幼的情谊在,陛下既喜欢你,你不必担心我会介怀……” 第061章 “东西”   屋外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来, 李彻微微眨了眨眼,隐约有些醒了。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略微有些刺目。   李彻下意识伸手挡在额间, 知晓时辰有些晚了,他昨夜宿在太傅这里, 想了一宿的事情, 将近破晓才入睡……   一直枕在左侧的胳膊上,当下, 胳膊都已枕得有些发麻, 脑海中却还有些昏昏沉沉,若不是被屋外时有时无的声音吵着, 应当还未睡醒。   李彻伸手轻轻捏了捏眉心。   屋外的声音仍在继续着, 他听出大监的的声音。   李彻微微皱了皱眉头, 大监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吵人了?   李彻撑手坐起,身上盖着的大麾却没有顺势滑下。   李彻稍许意外, 低头看去,在衣领处, 不知何时细致得系了一个结扣,身上的大麾宽松又温暖得披在他身上。   李彻眸间迟疑。   大监没有这样的习惯, 顺子也没有,旁的内侍官不敢上前。   太傅府的下人更不敢近他身。   李彻眸间微微敛了敛, 这个扣结细致, 应是女子……   他忽然想起楚洛。   他早前是嘱咐了她每日来太傅府,在太傅跟前念书的。   是楚洛?   李彻的思绪被屋外的说话声打断,是隐约有女子的声音,李彻忽觉这声音仿佛也不似早前那般聒噪,他唤了声, “都进来!”   大监背后一凛,还是将陛下吵醒了……   大监心中也恼。   温国公的孙女在京中贵女中都算最金贵的一个,京中尚且都要看温国公的薄面,他怎么好怠慢了温小姐?   只是他分明都说了,陛下破晓才阖眼,眼下还在歇着,温小姐也应当听懂了他的意思。   虽的确未再问起陛下的事,却是寻了国公府的人,就在屋外问起太傅的病情。   她没有一直高声,大监便还不怎么好出声打断,但对方却时不时便高声问上一二,分明是想陛下听到……   大监蹙眉。   温小姐是京中贵女典范,惯来知礼数,也懂进退,不同早前京中那些看不懂脸色的贵女,更少有在陛下面前抢着露面过,是有世家贵女的底蕴和气度的。   大监一直对她的印象不差。   陛下亦不厌烦她。   但今日……大监也不知温小姐今日怎么了,似是有些任着性子,沉不住气,也不顾是否会冲撞了陛下,更不似早前端庄矜持……   方才,他实在停不下来去,才‘好意’提醒。   结果真将陛下吵醒……   陛下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怕是要恼的,但听声音,却平静,大监意外,只看了温如写一眼,没再多说话。   而温如写听到李彻的声音,心中忽得唏嘘一叹,敛了敛眸间颜色,拎起裙摆便入内。   大监微微拢了拢眉头,转身入内前,似是又想起什么一般,寻了一侧的内侍官问道,“顺子去了何处?”   应当是顺子当值的,却没等到同他交班。   他来的时候,温如写已在屋外。   一侧的内侍官应道,“顺子公公送六小姐去了。”   “六小姐……”大监眼睛都直了!   忽得想起先前温小姐的模样,似是仿佛有了出处,大监再次确认,“你是说六小姐先前来过了? ”   内侍官颔首,“来过,温小姐还邀六小姐一道说过话,而后六小姐便离府了,顺子公公去送,还未回。”   大监心头骇然。   六小姐见过温国公的孙女之后,便离府了,连陛下的面都未见……   大监直觉不好,连忙转身入内。   屋中,李彻眸色淡了淡。   从轻尘时候起,他便认得出楚洛的的脚步声,屋外的脚步声响起,他心中有些失望,不是楚洛,是谁似是都一样。   “陛下。”温如写请安。   李彻看了她一眼,问了声,“你怎么来了?”   温如写福了福身,温声应道,“祖母让我来看看傅伯伯。”   见李彻没有说话,温如写察言观色,继续道,“傅伯伯平日里惯来疼我,我应当要来的,陪着傅伯伯说会儿话也好。”   李彻果真目光微顿,缓和了许多。   温如写又继续,“太傅待陛下亲厚,陛下不也来探望太傅吗?”   “是。”李彻正好起身,往屏风后去。   温如写跟上。   “太医何时来?”李彻问。   病榻一侧伺候的小厮应道,“还有半个时辰,太医每日都这个时候来。”   李彻才点头。   床沿很宽,李彻顺势坐下,太傅双目紧闭,但是呼吸平缓,嘴角还有溢出的药汁,应是早前喂过药,后来溢出的。   “手帕。”李彻唤了声。   温如写赶紧递上,李彻看了她一眼,没有接。   温如写顺势道,“陛下,我来吧,照顾傅伯伯的事,祖母早前就叮嘱过,陛下忙陛下的事。”   李彻起身让开到一边。   温如写替太傅擦了擦嘴角,李彻余光瞥到大监入内。   李彻正烦他,先前在屋外吵醒他,却见大监神色似是有些紧张。   李彻踱步到屏风后,“怎么了?”   大监附耳道,“六小姐先前来过了。”   楚洛?李彻脸色微变。   看了看屏风后的温如写,声音中略微紧张,“什么时候的事?”   大监叹道,“方才陛下歇着,温小姐邀了六小姐一处说话……”   “人呢?”李彻问。   大监拱手,“六小姐方才离府了。”   李彻目光怔了怔,明知他在,没来见他,却直接离开了太傅府,李彻转眸看了一眼温如写的背影,心中隐隐有些不妙,遂吩咐大监一声,“去建安侯府。”   “陛下?”大监意外。   “现在就去。”李彻转身。   屏风后,温如写刚收了手帕,忽得便听到屏风后的脚步声离开,温如写一愣,顺势起身,却见李彻领了大监一道,往苑外去。   温如写眸色里都有些急,手中使劲攥了攥方才那枚沾了药渍的手帕,眼底微微泛红。   又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同她说。   他待她,与待旁人并无不同。   她在天子心中并不特殊。   但在梅园时,他曾替人温柔牵马,一呆便是很长一段时候……   温如写眼中氤氲似是没忍住,她早前也真以为,陛下是一门心思赴在朝中,所以身边无人,但终究其实还是喜欢了那等轻浮长相……   天子也未曾免俗。   不过一个侯府庶女,生得那幅轻浮模样,哪里配得上?   她才是国公府的孙女,家世显赫,端庄矜持的那一个。   即便今日天子未多看她。   日后,能凤冠加身,宝玺受册的也只有她,而不是一个长相妩媚,会些床榻上功夫,勾引天子的轻贱庶女……   这般想,温如写眼中的情绪似是才稍好些。   ***   马车缓缓停在“城西铺子”处。   长风京中的城西市集,被称为“城西铺子”,其实是一条很长的街市。   楚洛并未回侯府,而是吩咐马车去了“城西铺子”。   路宝扶了她一道下了马车。   城西铺子里有一处铺子名叫陆记桂花糕。   楚洛早前一直喜欢。   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能一连吃上许多,眼下会来这里,路宝隐隐觉察何处不对,但她早前是说难得有机会出府,想来城西铺子吃桂花糕。   结果这一吃,便是一片接着一片。   整个人眸间淡淡,不怎么有光。   一个人低头吃着桂花糕,不说话,也不喝水,也不看旁人。   仿佛这桂花糕就似心中执念一般,似是无论吃多少都不会嫌腻。   但既是执念,始终不得妥善。   最后吃得噎住,难受得,一双眼睛涨得通红。   路宝赶紧端了水上前给她,“六小姐……”   她接过,一口气咽下,才觉得早前哽在喉间,压抑在心头的桂花糕也好,旁的也好,通通咽回了腹间。   如释重负。   “没事了,回府吧。”楚洛起身。   路宝担心。   一路的马车上,楚洛只是靠在马车一侧,未再说过旁的话。   等到侯府的时候,小厮迎了上前,“六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老夫人一直在寻您呢!”   祖母?楚洛意外。   行至老夫人苑中,才见侯夫人和世子夫人在老夫人苑中陪着说话,老夫人似是在气什么一般,侯夫人不停给她抚背,世子夫人在一侧落座,看了她来,目光凝了凝。   “你去哪里了!”老夫人语气不怎么好。   世子夫人眉间微拢。   “太傅府。”楚洛应声。   她语气平淡,不似早前唯诺顺从。   “我是问你从太傅府回来后去何处了!”老夫人明显有些恼。   楚洛没想到祖母一语戳破。   她没有应声。   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世子夫人解围,“陛下方才来过,你不在府中。”   楚洛似是目光平静,朝世子夫人应道,“路上耽误了。”   世子夫人颔首。   眼下,她的神色分明看得出,是有意避开的。   楚洛在府中,似是从未这般过。   世子夫人觉得她今日有些……不同……   一侧,老夫人却气得拍桌子,“你!眼下还未入宫侍奉,就恃宠生娇,日后能有什么好!”   老夫人忽然冒出这句话,侯夫人,世子夫人和楚洛都愣住。   老夫人恼道,“既生在建安侯府,你就是建安侯府的女儿!建安侯府眼下岌岌可危,你不趁着陛下尚对你有几分意思,主动去求陛下入宫侍寝,好替府中好好着想!却恃宠生娇,连陛下都避n府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侯夫人连忙替老夫人缓背。   世子夫人掌心攥紧,喉间轻咽,微微垂眸。   “为什么?”楚洛却开口,口中依旧淡然平静,“为什么我在祖母眼中就是一件东西?”   “你!”她忽得这么问,老夫人突然语塞。   但老夫人并不觉得是无力辩驳的语塞,而是觉得她顶撞,一时未反应过来。   “洛姐儿!”侯夫人以为听错。   世子夫人抬眸看她。   楚洛继续上前,淡淡道,“是,楚洛在祖母眼中,在建安侯府,一直都只是一件东西,在每个人眼里,都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东西,却应当为了建安侯府,什么都做的东西,不是吗?那我不想再做一件东西了,楚洛不会入宫侍奉,愿侍奉青灯古佛!”   “你!”老夫人气得喘着粗气,“你……别以为你如今仗着有天子喜欢,只要你还在楚家一日,你就还是我楚家的女儿,你要觉得是,那你就还是我楚家的‘一件东西’!”   老夫人话音未落,屋外脚步声响起,“老夫人说得是,楚洛在楚家一日,就是你们楚家的‘东西’……”   老夫人一愣,吓得整个人僵住,从主位上滑倒,“陛……陛下……”   侯夫人和世子夫人都跪下不敢抬头。   李彻脸色隐晦不定,已是难看到极致,声音低沉道,“那从今日起,你们楚家没有这件‘东西’了,大监。”   大监连忙上前,“陛下。”   先前楚洛的话,似是字字句句都扎在他心底,有多痛心到极致,声色便有多黯沉,“下旨,召建安侯府楚洛即日入宫侍寝;责令御史台,彻查建安侯府私通宁王一事;建安侯府长房,二房,三房分家……” 第62章 第062 忠于你 一……   李彻言罢, 整个厅中鸦雀无声。   老夫人瞬间惊住,眸间皆是不敢相信,“陛……陛下……”侯夫人和世子夫人都扶着老夫人, 老夫人双眸和双唇打着颤,侯夫人一脸惊恐, 世子夫人则是低头垂眸, 神色平静无波。   楚洛没有动弹,滞在原处。双眸先前就湿透, 脸颊上挂着两行清泪, 却始终都没有出声,没有下跪, 亦没有转身。   大监也愣住, 没想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李彻目光没有再看向建安侯府众人, 瞥向大监,“听不到吗?”   语气中是少见的盛怒, 大监这才反应过来,连衣摆都来不及掀, 径直跪下,“是。”   “陛下……”老夫人跪着上前, “陛下,你不可以这么对建安侯府, 我们建安侯府是百年……”   老夫人话音刚落, 李彻冷声道,“没有建安侯府了。”   这一句似是晴天霹雳,老夫人僵住。   李彻道,“老夫人不是很喜欢揣测朕的心思吗?那老夫人不如猜一猜,朕要怎么处置建安侯府?”   老夫人面色煞白, 先前跪直的身子,似是瞬间瘫倒坐下,侯夫人赶紧扶住,“老夫人……”   老夫人似是脑海中“嗡”的一声,全然空白。   没有昏倒,但整个人似是都僵住,不再说话,连眼神都没转动。   完了……建安侯府彻底完了……   完到了她手中,她有什么面目去见楚家的列祖列宗?   忽得老夫人想起什么,似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上前拽住楚洛的衣摆,“洛姐儿,你求求陛下,建安侯府不能到这里倾覆,你也是楚家的女儿,你要是没了建安侯府做娘家,你日后怎么在宫中立足……”   老夫人已然语无伦次,再也顾不得什么颜面和世家修养。   她只要保住建安侯府!   要保住楚家百年世家的声誉!   建安侯府不能毁在她手里!   “洛姐儿……”老夫人还欲开口,李彻业已上前,旁人惊讶目光中,将楚洛打横抱起。   老夫人手中忽得一滑。   连楚洛的衣摆都没有抓住,手中倏然一空,再无一物,似是连最后的救命稻草都从手中抽走。   老夫人心中莫名一愣,继而彻底惶恐,还向上前,却在李彻的凌目警告下,哆了哆身子,不敢近前。   楚洛一惊,脚下忽得凌空,原本低头是避开他的目光,眼下却下意识抬眸看他。   他才见她虽一直未出声,一双美目却一直噙着眼泪,脸上两行清泪,泪痕明显不知是从何时便开始的……   李彻忽得想起许久前,轻尘死的时候……   她那时因为谭孝的事,在建安侯府老夫人跟前受尽了委屈,而他那时才从山崖下忍着疼痛,浑浑噩噩想着跑回来见她,同她道别。她远远站在月光下,一直看着他哭,一边走近一边哭,而后抱着他哭,一直哭到她发不出声,哭到最后他在她面前缓缓闭眼……   那如同根根钢针扎进心底的滋味,在他心中,如同当下。   只是当下,她才逼得同老夫人说出的那翻决裂的话,明明哭红了眼睛,却不吵不闹,亦不应他,让他心中如剜心蚀骨,烈日灼心。   他抱着她离开厅中,声音嘶哑而低沉,“真要侍奉青灯古佛?”   她缄默,良久都未应他。   应是不准备再出声。   压抑的氛围里,他亦沉默。   他抱着她,穿过苑中。   苑中不知何时起,下起了长风京中今冬第一场初雪。   雪很大,如鹅毛一般,一簇一簇下落,落在他眼前,落在她肩头,亦落在他心底。   “不是说不丢下我吗?”他忽然开口。   楚洛微楞,指尖微微滞了滞。   这种似曾相识的念头,又不知从何处莫名窜起。   她轻轻咬唇,缓缓抬眸看他,一双眼睛似是朦胧里透着探究……   他五官依旧精致,只是眸间黯色,眉头拢在郁色里……   他抱着她,目光低垂,声音低缓而沉闷,“不是说,要寻一个自己喜欢的,也喜欢自己的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楚洛方才探究的目光忽得怔住,似是忽然反应过来,早前在梅园,他也说过这番类似的话,只是不如眼下这番话这般直白……   却近乎同她那个时候说过的话,如出一辙……   她噙满泪水的眸间,眼下又写满诧异,她只在千曲的那天夜里说起过这句话。   那个时候,是在林间的山洞里,她身边只有轻尘……   楚洛怔住,隐在袖间指尖,忽得死死攥紧掌心。   似不可思议,又似忽然通透,不觉明历,只是目光更加愕然看向抱着她的人……   李彻复又轻声,“不是说过喜欢朕吗?”   她心头如同钝器划过。   “是真不喜欢了,还是分明说得气话?”他嗓音醇厚如玉,似是也句句扎在她心底,“既然喜欢朕,为何还要侍奉青灯古佛?”   楚洛眸间轻颤,轻咬的下唇也忍不住一直颤抖。   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落下,似是根本不由自主。她从头到尾都未出声哭过,眼泪却染湿了他胸前大片衣襟。   李彻眸间黯沉,略带嘶哑的声音继续道,“朕在心里许过你,只要有一日,朕能从文山遇刺昏迷中醒过来,朕就回来找你。楚洛,你这么处处忍让,胆子小,又娇滴滴的一个人,朕若不在,你会被旁人欺负成什么模样……许是会被谭孝这样的人渣吃得骨头都不剩,被楚家老夫人欺凌到送去哪个王侯贵胄后苑,你都只会躲在角落里哭,还只知道自己偷偷哭,不敢出声,朕不在,轻尘不在,谁护你……”   他的话明明暖意,却彻底打翻了她心中的天平。   她早前一直未曾哭出过的声音,似是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哭声轻轻溢出喉间。   慢慢的,声音慢慢宣泄而出,伸手死死攥紧他胸前的衣襟,靠在他怀中抽泣。   他的心跳声里,仿佛都杂糅了她的哭声。   他抱紧她,就着她的哭声,轻声继续,“楚洛,朕说过,许你一双人,此心从未变过,日后也不会变,你丢下朕去侍奉青灯古佛,让朕去何处?”   她已泣不成声。   他淡淡垂眸,温声继续,“朕心里,从未在意过你是生得端庄,还是妩媚,是生的好看,还是平淡;在朕心里,楚洛就是楚洛,是当初朕遇刺昏迷时,醒来发现睁眼不知何处,前途未卜,担心随时可能被人送走,也不知此生能否再做回李彻时,身边那个温柔唤着朕轻尘,会用手抚平朕心中不安的楚洛……”   他轻叹,“楚是楚楚有致的楚,洛是洛河的洛。朕的身边只会有一个楚洛,朕只忠于她。她的轻尘,只会忠于她一人,此生不换……”   楚洛紧紧攥紧他的衣襟,泪如泉涌。   他沉声,“在他是轻尘的时候,就只会给你添乱;他是李彻的时候,也不能事事都尽如人意,但他一直在试着接近你,又不敢唐突让你怕他,他想让你慢慢喜欢他,心中信赖他,让你同他在一处时,安稳不再害怕,但他还是会糊涂做错事,惹你哭,继续给你添乱,但你始终温柔待他……”   李彻阖眸,“他不够好,也是眼下才知晓,自己尚有许多事情做不到。但他若倾其所有,孤注一掷,你能……再多给他些时间,与他一道休戚与共,风雨同舟吗?”   ******   国公府内,温国公正覆手身后,在厅中来回踱着步。   国公夫人也坐立不安,面色有些紧张焦灼。   国公府心腹说完先前一番话后,在国公爷跟前拱手低头,便一直没敢再抬头。   良久,温国公停下脚步,重复道,“你是说……陛下亲自下旨,让御史台彻查建安侯府私通宁王一事?”   温国公掂量许久,还是觉得想不通透。   心腹颔首,“是,而且陛下就在建安侯府内下的旨,似是动了怒。眼下,圣旨已经到了御史台,御史台早前得了封相的意思,此事暂缓,当下忽然领了圣旨,御史台正措手不及,都不清楚陛下意思,也还未寻到封相探口风,陛下心思没人知晓……”   国公夫人眉间惑色,“看陛下的意思……是不准备保楚家了吗?”   那若是连楚家都不准备保……   国公夫人脸色微沉,那国公爷想用御史台威胁建安侯府,进而牵制陛下的心思……   温国公脸色亦有几分难看,“接楚洛入宫,陛下怎么说的?”   心腹应道,“原话是,召建安侯府楚洛即日入宫侍寝……”   国公夫人诧异,“……侍寝?”   陛下不是沉迷楚家的女儿吗?怎么会用侍寝这样的字眼……   温国公脸色忽得难看到了极致,“他是准备舍弃楚家了,也是告诉我,他连楚洛都可以召入宫中侍寝,不会受我胁迫……是我小看他了……经过惠王之乱,宁王之乱,他恐怕已经不是早前那个初初登基,处处需要依仗太傅的文帝了……”   国公夫人脸色也全然煞白。   厅中气氛一片死寂,忽得苑外急促脚步声传来,温国公和国公夫人转眸,见是文帝身边的顺子。   顺子上前行礼,“国公爷,陛下宣国公爷入宫。”   温国公目光微敛。 第063章 耐性   顺子亲自来府中通传, 温国公不好在府中多做停留。   但是陛下忽然召他入宫,一定是同让御史台彻查楚家三房私通宁王之事有关。   他是没想到,陛下会同选择他正面冲突。君君臣臣, 这些事情一旦到了台面上,双方很难再从台面上下来, 他早前是没想到陛下会让事情演变到这种程度……   趁着更衣的功夫, 国公爷问国公夫人,“今日瑞瑞可是去是了太傅处?”   国公夫人颔首, “是啊, 晨间便去了,早前不是让她多去太傅府走动, 在陛下跟前留个尽孝的好印象吗?眼下还未回来, 应当还在太傅府上。”   果真, 温国公眉头微微拢了拢。   他早前一直在想,为何陛下今日忽然会在建安侯府动这么大怒意, 又听闻昨夜陛下便去了太傅府,还宿在太傅府中, 那瑞瑞今晨去,应当是遇上了陛下的……   可早前, 陛下对瑞瑞一直不曾有过厌恶和抵触。   国公爷有些吃不准。   亦不知今日这场风波,可是同瑞瑞有关?   挽好衣领袖口, 温国公轻声朝国公夫人叮嘱道, “稍后等瑞瑞回来,务必问问瑞瑞,可是在太傅府与陛下冲突过?”   温国公如此说,国公夫人瞬间会意,便颔首。   温国公目光微微凛了凛, 又补充道,“或是楚洛冲突过……”   国公夫人愣了愣,很快又点头。   见着温国公同顺子的背影一道离开苑中,国公夫人忍不住一声轻叹。   此时来得委实蹊跷了些,不怪国公爷会多想。   ……   稍晚时候,温如写从太傅府回府,便往国公夫人苑中来。   国公夫人往常这个时辰多在苑中午睡,今日是唤了静妈妈在国公府大门内等温如写。   静妈妈见了温如写,上前同温如写道,国公夫人要见大小姐。   温如写今日心情原本就有些低落,当下,跟在静妈妈身后往祖母苑中去,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国公夫人全无顺意,在小榻上逗弄着养的猫。   猫慵懒得躺在国公夫人怀里,国公夫人的目光时不时便停在这只猫身上出神,是心中有事。   “祖母。”温如写入内。   见了她,国公夫人的心思便悉数从身上这只猫上移开,唤了她上前。   温如写在国公夫人身侧落座。   国公夫人自然见得她神色不大好,心中已是顿了顿,既而伸手绾了绾她的耳发,低声问道,“今日在太傅府可是遇见了陛下,或是楚洛?”   见温如写一幅诧异和震惊的模样,似是都全然写在脸上,国公夫人便心知肚明,她应当说对了。   国公夫人认真问道,“你在陛下,或楚洛面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温如写少有见祖母这幅严肃模样,既难为情,又不敢隐瞒祖母,便道,“陛下跟前还好,只是同陛下一道看望了傅伯伯,而后陛下要替傅伯伯擦嘴角药汁,孙女代劳的的……”   国公夫人蹙眉,这些举动都不会引得陛下大怒,她心有戚戚,却没说实话。   国公夫人又瞥目看她,“楚洛呢?你可有见到?”   温如写脸色明显抑制,握住手帕的手微微搅了搅,应道,“见过了……”   国公夫人深吸一口气,“你同她说什么了?”   说到此处,温如写脸不由红了红,似是在祖母面前不怎么敢开口,国公夫人忽得会意,应当是出了问题。   “瑞瑞,你祖父已经入宫,你需把此事好好说与祖母听。”国公夫人严肃。   温如写似是忽然才意识事情的严重,这才半遮半掩,将晨间在太傅府同楚洛说的话,遮了些羞得说给了国公夫人听。国公夫人一听便知她是挑肥拣瘦了说,但便是挑肥拣瘦的这些,都让国公夫人瞠目结舌。   “你怎么如此沉不住气……”国公夫人叹道,“你激楚洛做什么?她眼下是陛下的心尖宠,你激她,便等于激了陛下,君君臣臣,你祖父仗着在朝中的威望 ,尚且还只能缓和着同陛下博弈,你哪来的自信去动陛下心头好!”   国公夫人这话已说得极重。   而且,国公夫人还未戳破,她同楚洛说的这些,几句真几句假,她心中清楚……   尚未板上钉钉的事情,她这么信口开河,任何一句都可能成为把柄。   温如写眼红,避轻就重,“祖母,孙女是看见那个楚洛,她生得太轻浮妖娆,孙女心中忍不住想提醒她……”   国公夫人重重叹道,“她生得如何轻浮妖媚,也不是你现在当提醒的!你拿什么立场提醒!你可知道你惹出多大的祸事!”   温如写诧异。   国公夫人摇头失望,“你激了楚洛,便是激了陛下。再加上建安侯府还有一个脑子全然不灵光的老夫人,眼下彻底将陛下惹怒了去,陛下已经下旨让御史台彻查楚家的事,让楚家三房分家,又直接召了楚洛入宫侍寝。这是重重打了你祖父的脸啊!方才,陛下又让内侍官唤了你祖父入宫。你可知道,你此番沉不住气的举动,将你祖父一手安排好的棋局打乱。今日陛下在宫中召见你祖父,还不知晓君臣之间后续会如何。但楚洛原本就是要入宫侍奉的,逼得陛下让她此时以侍寝的名义入宫,只会让陛下觉得更亏欠了她,只会对她更好,你这是亲手为旁人做嫁衣啊……”   温如写愣住,脑海中嗡的一声,似是一片空白。   ***   御书房外,大监迎上,“国公爷来了?陛下已在殿中等您多时了。”   大监笑容可掬,伸手不打笑脸人。   大监也极会察言观色,一眼看出温国公今日虽神色如常,但脸色并不好。   大监领着温国公入内时,御史台的人都在。   李彻将早前的密折递于一侧的内侍官,内侍官上前递到监察御史手中,监察御史双手接过。   李彻沉声道,“给朕彻查!”   监察御史领旨。   正好大监领了温国公入内,李彻抬眸看了一眼温国公,朝一侧的监察御史吩咐道,“跪安吧。”   监察御史领了身后两个副手拱手离开,离开前,又朝温国公颔首致意。   御史台的人离开,大监便朝顺子等人使了眼色,顺子等人也悄声退了出去。   而后是大监。   大殿中,便只剩了温国公和在看奏折的李彻二人。   温国公是三朝元老,每回来,陛下必定亲厚。今日,温国公看向殿中看着奏折的李彻,见他并无反应,知晓今日殿中气氛定然缓和不了,遂拱手,“老臣见过陛下。”   “国公爷免礼。”李彻看了他一眼,不冷不淡道,“您是三朝老臣,朕自登基起,诸事便多赖国公爷帮衬,怎么好在国公爷面前托大?”   李彻言罢,温国公一怔,李彻唤道,“大监,看座。”   大监连忙领了两个内侍官,抬了太师椅入内,太师椅就放在李彻正对面,温国公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顿时脸上一顿青一顿白。   “陛下面前,老臣岂可对坐?”温国公不知他是有意试探,还是旁的缘故,但李彻如此,他进退维谷。   李彻看了看他,未置可否。   大监等人又不好一直候着,便退了出去,温国公就在太师椅面前骑虎难下。   温国公尴尬时,李彻又忽然开口,“国公爷不是想让朕查办楚家吗?日后这种事情,不必绕到御史台,直接来找朕即可,御史台平日事忙,为国公爷私用,实为不妥。”   “陛……”温国公正欲开口,李彻又出声打断,“朕已让御史台彻查楚家私通宁王一事,朕做的,国公爷可还满意?”   李彻话锋一转,温国公连忙跪下,似是惶恐道,“陛下,老臣不明白陛下何意。楚家私通宁王,乃是大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臣是替陛下分忧。”   李彻正好批完一本折子,头也未抬,继续道,“国公爷说的是,但朕想说的,是只要这天下还一日姓李,不姓温,朕的后宫之事就轮不到旁人插手……”   温国公“大骇”,叩首道,“老臣为天家鞠躬尽瘁,几十年如一日,实在不知陛下为何要扣如此欲加之罪,老臣不服。”   李彻轻笑,“既然如此,那国公爷最好手脚干净些,朕今日如何查得建安侯府,他日便会如何查国公府。也同国公爷说一声,朕的中宫何时都可以立,也可以一直都不立,但只要立,朕一定立楚洛。”   温国公义正言辞,“宁王之乱才平,陛下如此,不怕朝中寒心,军中寒心吗?陛下要如何向拥护陛下的满朝文武交待?”   李彻轻嗤,“朕为何要交待?”   温国公愣住。   李彻继续看他,“国公爷莫不是糊涂了,朕要立楚洛,可以等十年,二十年,国公爷你若是有耐性等,朕也有耐性陪你一道等,但是……也要看温家能不能等到这一日?”   温国公脸色铁青,“陛下才将登基,根基不稳,就为女色所惑,不是明君所为。”   “任人摆布就是明君?”李彻收回目光,继续翻开手中奏折,“朕不过放一个女人在后宫宠幸,天下为何要不稳?如果因为一个女人,朕的江山就不稳,那这江山朕原本就未坐稳过。”   温国公僵住。   李彻顺势抬眸,眼波横掠,“还是国公爷觉得,不娶温家的女儿,朕的江山就不稳?”   此话极重!   温国公连忙低头,“老臣不敢!”   李彻低眉,淡声道,“国公爷方才不是问朕要如何向朝中交待吗?”   温国公不知他何意。   李彻又唤了声,“大监。”   大监快步入内,“陛下。”   “宣旨,明日起,休沐三日,三日后还朝……”李彻重重扔了手中奏折,“两日后,朕给国公爷一个交待!”   温国公脸色一僵。   李彻轻声,“大监,替朕送温国公。”   大监应声。   温国公喉间重重咽了咽。   李彻抬眸,正好同温国公四目相视,李彻也不移目,眸间深邃幽蓝,“国公爷慢走。” 第064章 成明殿   黄昏初至, 宫中各处开始陆续掌灯。   成明殿是文帝寝殿,刚交班的内侍官福茂守着,看成明殿外的灯盏最先依次亮起。   腊月深冬, 呵气成雾。   福茂逐一检查后,才转身, 便见连串的宫女手捧着物什往成明殿来, 接连能有十余二十人之多。   为首的,是顺子公公身边的跟班, 松石。   福茂微讶, 快步迎上,“松石。”   松石见了他, 停下脚步, 让身后的宫女先入内, 而后同福茂到一侧,“怎么了?我这还忙着, 耽误不得。”   福茂轻声,“我听说陛下召了贵女入宫侍寝?”   松石看了看他, 颔首道,“事出紧急, 你才当值,大监和顺子公公处今日都忙晕了, 还未来得及知会你一声。成明殿中的, 是建安侯府的六小姐,务必记得,日后侍奉时别唤错了,要唤一声六小姐……”   福茂眉头微拢,纠正道, “这是成明殿……”   福茂怕松石是糊涂了。   成明殿是陛下的寝宫,陛下若是召人来成明殿侍寝,侍寝过后是要回各殿中……   松石想多解释,但看天色,怕是来不及,“来不及同你细说了,圣驾马上要从御书房折回,要在成明殿用膳,我得先进去伺候着。你务必记得,今日过后,陛下是要六小姐留在成明殿中,同陛下一处的,陛下并未安排后宫别的去处。大监也已抽调了宫女,专门来来成明殿伺候,晚些会有名册安排送到你这里来。”   福茂听得一头雾水,留在成明殿同陛下一处,没有安排后宫别的去处……   福茂一脸错愕,“没有……位份吗?”   松石连忙做了噤声的姿势,伸手将拽他到一侧,叮嘱道,“顺子公公说,陛下同大监的原话是,六小姐就是六小姐,听明白了?”   福茂微楞。   松石再叮嘱道,“你再仔细想想,今日来殿中伺候六小姐的宫女,有二十四个,当是什么位份?”   松石言罢,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入了殿中。   福茂醍醐灌顶。   二十四个宫女,是中宫用度。   福茂骇然。   ……   成明殿后殿浴池中,有宫女伺候楚洛沐浴。   平日在苑中,路宝和子桂都很少近身伺候她沐浴过,旁人的指尖抚过她后背和脖颈处,楚洛微微颤了颤,还是不怎么习惯……   但眼下是宫中,她没有吱声。   只是旁人侍奉着用皂角轻揉去指尖和足间的角质时,楚洛脸颊微微红了红……   良久,宫女侍奉沐浴完。   又人上前扶她起身,替她擦干身上的水迹,披上宽松的浴袍。   后殿浴池中,水汽袅袅,一侧又有地龙烧着,热气熏得她脸颊一抹绯红,身上也透着刚沐浴过后的莹□□红……   宫女扶她在铜镜前坐下,半跪在她跟前,低头轻声道,“陛下喜欢白玉兰,问六小姐可喜欢?”   楚洛轻“嗯”一声。   宫女便福了福身,再次上前,拧开手中的敞口瓶,指尖轻轻剜了瓶中的脂膏,“六小姐,会有些凉,可要捂捂?”   “不必。”楚洛轻声。   一直在她身侧伺候的另外两个宫女也上前,将她浴袍半宽下,指尖沾染的脂膏,一点点,轻揉上她莹□□嫩的肌肤,她微微垂眸,掩了眸间潋滟,不怎么敢看向一侧铜镜里。   脂膏上沾染的白玉兰香气清淡,在浴房的暖意里,缓缓顺着肌肤渗入四肢百骸……   她眸间淡淡。   良久,脂膏涂完,她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她其实不大习惯有人这般伺候,只是,又不知晓宫中的规矩……   李彻不在,她其实有些怕。   虽然交待过,他稍晚些就回来,但她在寝殿中其实有些手足无措……   思绪间,身后的宫女给她重新披上浴袍,也有六七个宫女手中捧了衣裳入内。   楚洛早前并非没有听过侍寝的事,帝王殿中侍寝时,都是轻纱薄衫,墨发垂肩,先前又有宫娥替她涂了盈润脂膏,一身肌肤柔滑如玉,应是为了稍后侍奉御前……   楚洛不怎么敢看。   为首的宫女低头道,“奴婢们伺候六小姐更衣。”   楚洛这才抬眸,面前跪着的宫女,手中皆捧着衣裳。   她目光微凝,不是想象中的轻纱薄衫,一侧,搭配的首饰和头面……   楚洛微顿,忽得,心底微微泛起一抹暖意,是真的让她更衣,不是一身侍寝的轻纱薄衫,她唇边微微勾了勾,看着眼前或素雅淡色,或明艳张阳,还有素雅与明艳一处的……   楚洛喉间轻咽,轻声问道,“陛下……喜欢什么颜色?”   她是初次问起。   殿中几个宫娥轻声笑了笑。   楚洛微怔,脸色再次微红。   为首的宫女却道,“陛下说了,六小姐喜欢什么,他便喜欢什么,爱屋及乌……”   楚洛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李彻是早前便猜到她会问,也交待过了,所以眼前的宫女们才会觉得她问的,同他交待的如出一辙。   楚洛脸红到了耳根子处。   楚洛遂不再多问了,目光逐一朝眼前的或素色淡雅,或明艳张扬看去,心中取舍。   只是楚洛目光企及之处,都会有宫娥顺着她的目光,将一侧搭配的配饰和头面置在衣裳前,给她比照,也会同她说,梳何种发髻,分毫不显麻烦,细致入微。   楚洛微微愣住,府中早前的楚嫣和楚灵都不曾如此过,她是有些不习惯……   最后,楚洛挑了彤色与莹白色详见的衣裳。   她极少穿这样的颜色,是先前的宫娥说,陛下在看画册时,朝着这身衣裳的画册,笑了笑,说她穿一定好看……   她眸间错愕,宫女的话却是提醒了她,这些衣裳若不是早前便备好的,不会刚好合身。   是李彻早前让人备下的。   楚洛忽然想起在梅园时,李彻曾一面牵马,一面同她说起过,大婚前诸事繁琐,时间仓促,但他想早些接她入宫,同他一道年关守岁……   原来他一直都是认真的。   楚洛目光微微怔住。   ***   李彻折回殿中,已是入夜时候。   见过温国公后,又召了封连持和魏宁到御书房,并着早前积压的事情,到了入夜前后才从御书房离开。   未乘龙撵,龙撵行得慢。   今日与往日不同,成明殿有楚洛在等他,他想早些回成明殿中。   晌午时,京中下了今年第一场初雪,雪有些大,脚步踩在上面咯吱作响。   大监走在前方,一面拎着灯笼引路,一面朝身后的李彻道,“陛下,六小姐处都安置好了,也调了宫中的人手到成明殿中伺候,六小姐应当在等陛下一道用晚膳了。”   大监素来周全,也惯来知晓李彻心思。   李彻轻“嗯”一声。   大监低眸笑笑。   六小姐在宫中的用度,是陛下早就吩咐准备下去的,原本,是准备腊月二□□婚后便能用上的。眼下权宜,提前迎了六小姐入宫,虽有奈何,但有六小姐在陛下身边,陛下应当不会像早前那般日日担心和惦记着六小姐的事……   今日在建安侯府,陛下是真恼了,若是放任六小姐再在侯府,宫中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只要陛下的心思在六小姐身上,还不知宫外是否太平,入宫便是在陛下身边,比别处都更安稳。   今日之事,虽一波三折,但最终迎了六小姐入宫,陛下虽未说,但大监知晓陛下心中是高兴的。   早前的成明殿,不,整个宫中都太冷清了些。   不是人少的冷清,而是没有女主人的冷清,从今往后,许是不同……   御书房到成明殿不远,走路确实要比龙撵要快上不少。   远远的,顺子瞥见到拎着灯笼的身影,似是大监?   待得确认,顺子意外,大监身后跟着的身影是陛下的,陛下没乘龙撵回来?   顺子连忙快步迎上,心中忽得通透,陛下应当是想快些回成明殿中,步行是比龙撵要快许多。   顺子一面快步,一面朝身侧的松石吩咐一声,“让御膳房准备布饭,快。”   松石应声照做。   顺子上前迎候,“陛下。”   “楚洛呢?”李彻关心。   顺子躬身道,“六小姐人还在后殿……陛下,是传饭还是……”   他是要事先问一声陛下的意思,若是陛下有旁的心思,要在后殿留些时候,传的饭菜到了厅中便凉了……   李彻看了眼他,顺子顺势低头,李彻轻声道,“传饭吧。”   顺子应好,其实先前便吩咐松石过了。   顺子跟着李彻一道入了殿中。   大监暂留在殿外,福茂上前,接过大监手中的灯笼,大监问了声,“殿中伺候六小姐的宫人都到了吗?”   福茂点头,“都道了,名册也齐了。”   大监颔首应了声好,又吩咐道,“仔细些,陛下交待过,都要可靠的人,名册是我早前看过的,若是换了人,务必同我先说声。”   福茂拱手,“未曾唤过。”   大监点头,又道,“对了,还有一事,早前在建安侯府中,六小姐身边还有两个伺候的丫鬟,明日会往宫中来,你记得尽快安排宫中礼仪。”   “是。”福茂应声。   入了成明殿,李彻取下外袍,顺子接过在一侧挂好。   李彻径直往后殿去,顺子知趣没有跟上。   大监才吩咐外福茂,迟了些入内,入内只觉成明殿中的地龙烧得似是比往日更热了些,大监怕陛下不喜,遂问起,顺子应道,“陛下先前吩咐的,说六小姐怕冷……”   大监倏然便会意了。   顺子也低眉笑笑。   大监叮嘱道,“明日早些让人去趟建安侯府,将六小姐身边伺候的路宝和子桂接到宫中,今日走得急,六小姐还有不少东西在府中,明日问声六小姐,再一并取了来。”   顺子应好。   ……   成明殿分前殿,内殿和后殿。   李彻刚行至后殿,便听后殿中笑声传来,李彻本是想撩起帘栊入内,正好听到后殿浴房中,茶烟朝楚洛道起那句,“陛下说了,六小姐喜欢什么,他便喜欢什么,爱屋及乌……”   李彻顿了顿,唇角微微浮起一抹笑意。   撩起帘栊的手缓缓放下,悄声折回前殿中。   前殿内,大监正同顺子交待完明日去建安侯府的时,转眸便见陛下折返。   两人四目相视,眸间略微诧异,又都一道迎了上来。   “晚些再传饭,怕菜凉了。”李彻脸上是少有的温和笑意,楚洛还在挑衣裳,出来怕是要些时候。   顺子连忙应声。   李彻挽了袖口,在前殿中的案几前落座,随手拿起一本早前未翻完的册子,应是想一面看,一面等。   大监唤了福茂奉茶。   李彻端起茶盏,一面翻着书册。一面饮了一大口,自己都未察觉。   大监笑笑,知晓陛下是先前走得急了些。   大监在一侧伺候着,松石又来问了一次,是否要传饭?   大监也拿不定主意,目光不时往内殿瞥去,陛下回殿中有些时候了,应是后殿还不知晓,以为陛下尚在御书房内。   大监在想要不要让人去唤一声,李彻却淡声道,“别让人催。”   大监和松石都连忙应是。   ……   再等了一盏茶时间,茶烟才撩起帘栊,扶了楚洛出后殿。   内殿侍奉的宫女福了福身,轻声道,“陛下在前殿等了好些时候了。”   楚洛微楞,李彻回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   茶烟意外,“怎么没让人说一声?”   后殿中一直没得空,也不知晓时间过得快慢,都还以为陛下在御书房中。   宫女应道,“陛下不让催。”   楚洛低了低眉头,美目含韵。   茶烟笑道,“去通传一声吧。”   宫女再次福了福身,往内殿去,“陛下,六小姐来了。”   李彻眸间微滞,抬眸时,正好见她身着一袭彤色和莹白色相间的锦服华裳上前,身姿绰约,婀娜娉婷,一直低着头,微微垂眸,修长的羽睫又弯又翘,似羽扇一般。   殿中的灯火映在她脸颊,映出一抹明艳照人,鬓间别着的一枚珍珠步摇,素雅而宁静,敲与先前的一抹明艳动人相衬,份外撩人心扉。   李彻心中微动,他知晓她习惯了素色。   但他一眼便觉她穿这身衣裳好看。   她在他这处,无需谨小慎微,更无需韬光养晦,当明艳张扬便明艳张扬,她挑这身衣裳,他心中其实喜欢。   “陛下。”楚洛行至他跟前,循着宫礼,跪在他跟前。   她的声音温婉动人,似是就在他跟前,耳畔,李彻心跳仿佛都倏然漏了一拍,她衣衫里透着的白玉兰清香,让他眸间微微滞了滞,片刻失神。   他随手放下手中的书册,伸手扶她,并未说话,但他掌心里的柔和暖意似是轻易驱散了她心中的紧张和陌生。   她抬眸看他。   他今日晌午那身靛色的龙袍,在抱她的时候,被她的眼泪浸湿,眼下,已换了一身玄色龙袍,比靛色的更显清逸俊朗,又尤其是在寝殿中的灯火中,更衬出一抹风华绝伦。   她早前便觉得,龙袍穿在他身上竟会如此好看……   楚洛方才抬起的头,又莫名低了低,不怎么敢多去看他。   更怕她今日这幅妆容,许是,妩媚轻浮了些,并不端庄温婉,同往日不同,她猜不准他可会介怀……   “楚楚,抬头。”他声音温和醇厚。   她应声抬眸,心中却是隐约忐忑,她极少在他面前有明艳妆容,其实于旁人而言并算不得明艳,只是她早前惯来会修饰姿容,当遮掩处遮掩,而今日,一分遮掩都没有,略施粉黛,薄唇轻抿,眸间若春水顾盼,又干净清澈,这干净清澈里,却偏偏带了几分天生的妩媚明艳,动人心魄。   李彻略微失神,忘了移目。   他极少这般看她,楚洛脸颊兀得浮上两抹绯色,不由将目光瞥到一侧,不敢再看他。   他却似下意识般,伸手抬起她下颚。   楚洛心中微滞,知晓目光避不开去,只得盈盈看向他。   大监和顺子尚在,她羽睫轻轻颤了颤。   他眸间的深邃幽蓝里,似是杂着些许透彻,笑了笑,又朝松石吩咐声,“传膳吧。”   松石应声。   楚洛眉间微微舒了舒。   很快,松石带了人入殿中布饭。   楚洛早前以为会琳琅满目,结果却是简单的四菜一汤。   松石试菜。   “坐。”李彻温声。   楚洛从善如流,在案几对侧落座。   大监上前,递了筷子给她。   李彻轻声道,“朕习惯晚上饭菜清淡些,你看合不合胃口?”   楚洛应好。   印象中,这是她头一次同他在一处正式用饭。   早前在洪镇时,他伤着,她喂他用过夜间的粥,晨间的馒头,因为在农家,东西很少也简单,他也入乡随俗,并未挑过。眼下,才是两人坐在一处用的第一顿饭。   “喜欢吃什么,晚些告诉大监,让大监吩咐人做。”他随意交待。   她又应好。   李彻看了看她,端着碗筷,整个人似是都有些拘谨。   李彻笑笑,伸了筷子,夹了一片青菜给她,“朕喜欢吃这个,御膳房做得最好。”   楚洛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他是在替她夹菜,也是在同她说他喜欢的菜。   楚洛低声,“记得了。”   李彻忽得便笑了。   楚洛木讷看他,不知他何意。   李彻又给她夹了旁的菜。   这次没有再说旁的,她也低头吃饭,看似专心,实则心猿意马。   一顿饭毕,楚洛对宫中的御厨改观。   早前总以为御厨做的菜一定是金玉满堂,眼下才晓,宫中御厨的厉害之处,是能将平常简单的菜做成珍馐佳肴。   她真吃了不少。   因为李彻一直在给她夹菜,她又不好不吃掉,最后,实在楚楚可怜,“……我有些撑了。”   他似是才作罢。   她真的吃了不少。   早前在府中,越是人多的诚,她越不怎么喜欢多用。   但在成明殿,同李彻一处,她却是连饭菜都多用了许多,不知为何……   大监端了消食汤来,楚洛用过,而后茶烟陪她一道,在殿外的苑中散了稍许时候的步。   折回内殿时,见李彻已经沐浴更衣,换了一身宽松舒适的黄袍,在内殿案几前看着册子。   楚洛早前多见李彻都是一身靛色或玄色龙袍,眼下,在寝殿,又换了一身宽松舒适的锦袍,不似早前天子威严,却透着说不出的温和玉如。   他颈间衣衫宽松,衣领半敞中,透着一抹她并不陌生的男子气息。   既矜持,尊贵,又温柔,炽热……   但眼下慵懒坐在案几一侧的模样,似是与早前都不同。   茶烟福了福身,退出内殿去。   内殿便只剩了楚洛与他两人。   “楚楚,过来。”他淡声。   她缓步上前,他今日的奏折应是没看完,还有小半叠压在案几上,怕是要看些时候。   楚洛想起在东昌侯府时,他便大都时候都在看奏折,似是每日都有看不完的奏折……   亦如当下。   “陪朕坐会儿?”他轻声。   “好。”她行至案几对面,正欲与他对坐,他却笑了笑,伸手揽了她,让侧坐在自己怀中。   她心中似颠了颠。   他甚少同今日这般……   “陛下……”楚洛目光一直不知当放在何处。   “朕很快就看完。”他伸手,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让她窝在自己怀中,舒服的姿势揽着她,一面看着手中的奏折,嘴角微微勾起。   她目光不好看向奏折,便只能偷偷抬眸打量他。   一面打量他,一面脑海中想起今日从太傅府开始的所有的事,只觉恍若隔世一般,而后,缓缓地,想起今日在建安侯府,他说起他是轻尘时候的一番话……   她眼中明显顿了顿,再看他时,目光中充满探究。   “怎么了?”他亦低眉看她。   他的声音惯来醇厚好听,而眼下,这道声音就似在她耳畔响起,她眉头蹙了蹙,“真是轻尘,还是特意打听了之后,哄我的?”   她总觉不可思议。   他看她,眸间几分清亮,忽得淡声笑道,“在千曲林间,我吹熄了你好不容易生的火星子……”   她愣住,他的话,是让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时候。   她当时是有些懵,他应当也有些懵,还很有懊恼的模样……   四目相视,似是都想起了同一幕,两人都不由会意笑了笑。   只是眸间相互的笑意里,他额间的青丝忽然拂上她脸颊,有些轻抚,又有些撩人。   她微微怔了怔,看向他时,想起赏梅苑外的几树腊梅,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   他眸间的笑意也渐渐凝住,案几上的清灯似是敲将要燃烬,晦暗不明呲了呲,他伸手挑起她下颚,似暧昧又似认真,“今日的楚洛,才是楚洛吗?”   她愣住。   他指尖抚上她薄唇,沉声道,“好看入骨……” 第065章 入骨   他极少会在她跟前说轻佻的话。   也不会轻易做出用指尖轻抚她唇间, 挑逗她的举动。   李彻还是早前的李彻,只是今日是在他的寝殿中,气氛与早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他目光里沾染的旁的意味, 她早前见过……却又与早前见过的不同……   案几后就是小榻。   他扶住她的腰,将她抱起靠坐在小榻前。   两人的视线里只有彼此, 旁的, 全然被身前的案几和小榻挡住。   案几上的烛火先前便晦暗不明,他抱她起身时, 正好“呲呲”熄灭, 内殿中忽得黯淡了几分,近处掩在案几和小榻隔绝的一方天地里, 只剩窗外屋檐下的灯盏透出的昏黄灯火, 依稀照在彼此的脸上, 映出特有的柔和与暧昧。   他温润的指尖抚上她脸颊,此刻些许滚烫发热。   她忍不住轻轻颤了颤。   看向他的目光却还是未移开, 一直看着他眸间,仿佛近处的夜空星辰。   他受不住她这样的目光, 声音都沾染了几分嘶哑,“楚楚, 你早前藏得太好……”   亏她藏得好……   她眸间的魅色与明艳,眼下在昏暗柔和灯火下被渲染到极致。   他指尖顺着她脸颊一直到耳后, 修颈, 锁骨,直至她眸间潋滟处……   她呼吸促了促。   敲前殿的内侍见灯火熄灭,入内点灯,却似不见殿中人影。   他淡声道了句,“出去……”   案几后的声音传来, 内侍官忽然会意,连忙退了出去。   既而是旁的脚步声并着一道退出了前殿。   楚洛眸间微敛,知晓殿中的人应当都被他打发了出去,眼下殿中怕是没了旁人。   除非他唤,也没人会再入内……   她脸颊微红。   他尽收眼底,指尖却未从她身上离开。   她忍不住轻咬下唇,昏暗的灯火下,她终于阖眸不去看他。   他动情时,双唇温润里会带着一抹微凉。   楚洛唇间触到这抹微凉。   并不陌生。   她指尖轻轻攥紧。   他双唇在她唇间流连,他一手撑在小榻前,一手隔着衣襟亲近她。   他早前不是没碰过她。   亦知晓何时做何事,最让她舒缓和沉浸……   夜色尚早,他似是有的是耐性。   殿中的地龙烧得似是有些热,他腾出手,松了松衣领,宽下外袍。   “热吗?”他声音惯来好听,此时又似带着分明蛊惑。   “……不热。”她轻声。   她并未撒谎,她身上的衣裳在他轻抚间,早已松散半落,屋中的檀木香气与近处她身上的白玉兰味道混在一处,略微让他失神。   前一刻,掌心隔着她衣衫似有余温,后一刻,指尖便抚进她衣衫内,她轻溢出声。   他知晓她快至动情处。   他抱起她,往龙塌上去。   她脚下一空,先前半落的衣裳,彻底滑过脚踝,是真的冷,也是真的气氛释然。她先前攥紧的掌心的指尖,眼下只能攥紧他的衣襟。   龙塌宽敞,不似先前小榻前。   他伸手放下榻上轻纱幔帐,温声道,“楚楚,替朕宽衣……”   她眸间秋水潋滟,伸手去解他身上的衣裳。   他俯身吻她。   她原本是要解他衣裳的,而后也不知如何的,双手就揽在他颈后。   他笑了笑,最后还是他自己宽去的衣裳,也宽了她的衣裳。她指尖忽得触到他后背结实有力的肌肤,不由滞了滞,也将自己藏在他胸前。   “楚楚,让我好好看看。”他声音温和又低沉。   他早前哪里没看过她……   片刻,她才晓他所谓的好好看看,是目光企及的每一处,都过目,过唇,过心……   她恍惚有些失神。   浑浑噩噩中,她似是整个人被他整揽紧,他吻上她双唇,频频将她抛入云端深处,亦带她跌落柔软的空谷幽兰间……   “楚楚。”他额间的汗水低落在她额头,仍似腊月里绽放的腊梅。   “阿彻……”她每唤一声他的名字,他都或低沉回应,或更进一分。   长夜漫漫,殿中的清灯一盏接着一盏淡去。   她眸间清明也渐渐随着灯盏熄灭了去。   她攥紧身上的如意花卉锦被,也揽紧过他的温暖的后背,尘埃落定时,不觉轻轻指尖扣紧,惹得他一声闷哼。   她亦似夏日雨后的娇荷,娇艳里,透着动人……   他握紧她双手,十指相扣,“还好?”   她轻“嗯”一声,其实疲惫到不行。   他今日仍是温柔,但温柔亦有限度。   他是感觉比往常都好,遂也多了些旁的索要,他亦知晓他这次折腾得她比早前更累,他指尖抚上她的小腹,平坦的腰间一丝多余的赘肉都没有,白皙的肌肤上隐隐透着粉色,还有涔涔细汗,让他想起先前动情时柔软的身姿,和唇边唤的那一声声阿彻。早前才消沉下去几分的念头,似是又隐隐在心中浮现……   但见她累得有些睁不开眼,鬓间似是都沾着涔涔细汗。   他压下心中的念头,安稳抱着她躺了一会儿,淡淡吻上她颈后,她身上白玉兰的香气似是顺着鼻尖渗入四肢百骸。   她日后会日日伴他身侧,他亦会在晨间拥她醒来。   早前奢想的东西,似是终于变成现实,恍然间又想起初见她时,春寒料峭,天气转暖。她的脚步声很轻,夕阳下,眸间似噙了一汪清泉,美目含韵。他那时还并不能看清她,她亦放下马鞭,温和让他上前。   他果真上前。   “可是被旁人欺负了?”她声音温柔又柔软。   他从未想过,某一日,会有一个女子这样问他。   他微讶。   他当时也确实落魄,除了她,能依靠的没有旁人。   他极少这般依赖过一个人。   她给了他彼时心中所有的暖意,挥之不去,亦印心底。   那他也当亲手牵她出泥沼,此生与她遮风挡雨,眼下不过伊始……   怀中人的呼吸逐渐平复,他知晓她未睡,他轻声问她,“去后殿?”   “嗯。”   他伸手攥了一侧的衣裳,简单披在她身上,抱起她去了后殿的浴池中。   温柔的水温染上肌肤,她舒服得叹了叹。   他撩起她的青丝墨发,用素簪挽起,露出雪白的修颈和精致的锁骨,他微微愣住,他以为他算温柔,眼下,目光怔了怔,“楚洛?”   她睁眼看他,眸间都是惑色,半是疲惫半是清醒的懵懂模样,似是再次撩起他的心扉。   他没有出声。   她似是也觉察到些许。   四目相视,他眸间不曾清明。   浴池边烟波袅袅,她缓缓撑手起身,揽上他后颈,淡淡问道,“明日早朝吗?”   他亦淡声,“不。”   他心砰砰跳着,她缓缓更靠近些,滚烫的侧颊轻轻贴近他肩上,似是贴在他的心跳声上,柔声叹道,“若是不早朝,阿彻……”   他心跳似是又倏然漏了一拍。   她硬着头皮,轻声道,“我还想……” 第066章 女主人   “还想什么?”他声音低沉, 掌心抚上她腰间,气息临在她额头。   虎口处的薄茧摩挲,她忍不住轻轻颤了颤。   楚洛深吸一口, 靠在他怀中,伸手揽紧他, 轻轻咬着唇, 声音越渐发软,不能再细声, “想再要你……”   李彻微怔。   抚上她腰间的掌心微滞, 眸间忽得失了清明。   他似是从未被人这般言语撩拨过,尤其是她……   她早前……连多看他一眼都会眼红。   李彻呼吸越发的重了, 伸手将她抵在浴池一侧, 她只能仰首看他, 后殿内,水汽盈盈, 昏暗的灯光下,她竟都觉得耀眼……   其实, 也不知道耀眼的,是轻纱幔帐后的微弱灯盏, 还是身前,他一双正凝神看她的眸子。   她双手被他擒在两侧, 精致的锁骨因为呼吸而起伏着, 她微微闭眼。   大凡羞赧,无所适从,她都会在他面前阖眸闭眼。   似掩耳盗铃。   眼下,亦是如此。   憋出方才一番话,她整张脸其实都已红到了耳根子处。   不看他也好……   缓缓地, 他的气息果真贴近,她复又深吸一口气,以为他要……   他却是轻柔吻上她额头,唇间微微沾了沾罢了。   她缓缓睁眼,脸颊两侧还各自挂着一抹绯红,似是微微怔住。   他低眉笑了笑,眸间早前的念头似是在温和的笑意中渐渐淡去……   睁眼时,眸间似是恢复了早前的温和动人,再次吻了吻她嘴角,而后伸手绾过她耳发,轻声笑道,“不做了……”   不……做了……   她愣住。   见她怔忪模样,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笑声越是爽朗,她越是错愕,外加石化一般。   他一手扯下木架上的浴巾,将她遮住,径直从浴池中抱起,往铜镜前的小榻上去,但浴巾包着她,他自己并无遮掩,楚洛目光瞥过铜镜里的男子的身影,整个人都僵住……   她是同他亲近过……几次……但都是他看她的多,她从未……她从未这么直勾勾得打量过他。   即便是透过铜镜里。   她莫名想起早前她指尖曾抚过他的胸膛,抱紧过他的后背,甚至是……   如此直观的印象,同早前那个龙袍加身,温和又禁欲的李彻,亦或是身着宽松黄袍,伸手拄着脸侧看册子的李彻,都……全然不同……   她觉得整颗心似是不听使唤地砰砰跳着,似是要跃出胸前一般,又似胸口簇了一团火苗,不知目的的胡乱跳跃着,映得她脸成了胭脂颜色……   铜镜里,他半跪在她身前,用浴巾替她擦干身子,而后抚上她的发间,见她呆呆懵懵,似偷偷做了什么坏事,自己愣住,又怕被人逮住的模样,李彻忍不住再次笑出声来,“楚洛,你胆儿肥了……”   她喉间当即咽了咽。   她不是故意这么盯着他看的……   这句话,她险些就脱口而出。   他上前捏了捏她脸颊,眸间笑意更浓,“想要朕……怎么个要法……”   楚洛微顿,忽得想起她先前那句,过于勇猛的“想再要你”……   难怪李彻会笑场。   应当也没有旁人会主动说起这句话……   看着李彻眸间的笑意,楚洛心中顿觉偃旗息鼓。   从早前的一鼓作气,到眼下的再而衰,三而竭。   眼下,她是旁的什么念头都没有。   她心里微恼,恨不得掘地三尺,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   李彻又笑了两声,遂起身,伸手够了一侧的浴袍披上,而后拿起浴巾给她擦拭头发。   除了问重不重,冷不冷,楚洛要么摇头要么点头之外,两人都没说旁的话。   楚洛任由他擦着头,低眉抿唇。   却忘了铜镜里,会映出一张毫不掩饰的笑颜,明艳,动人,欢喜,又不想打断,似是嘴角自微微勾起后,就未放下过。   他目光看着铜镜中,唇边一抹如水笑意。   也不戳穿。   其实后殿中又是水汽袅袅,又是地龙,并不见得会冷。   但腊月里,寒气入侵,易染风寒……   他的体贴关怀惯来在细微处,但又不着言语,同早前在东昌侯府时一样,润物无声,但都在她心底……   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让她懵懵懂懂喜欢,心生欢喜……   她亦想起初见他的时候,她坐在东昌侯府的马场里哭,他手中拎着灯笼,逆着光,一袭靛色龙袍,半蹲在她跟前看她,声音润泽醇厚如玉石之声,又低沉磁性恰到好处……   她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   她有一日,会这么喜欢他。   思绪间,她的头发似是擦干,他放下浴巾,自身后拥她,温和声音贴在她耳畔道,“走吧,回去睡了。”   “嗯。”她轻声应了声。   她赤着脚,他抱她回内殿。   她忽然懊恼得觉得,难得鼓起十分勇气,生平第一次主动‘邀宠’,竟以如此惨烈的失败告终……   没邀上,还被笑了场。   回床榻的时候,已有宫人将床榻都收拾妥当了,早前的痕迹全无,备用的衣裳也整齐的挂在龙塌一侧,仿佛,先前什么事情都未发生,只是他抱着她去沐浴,而后折回。   “你习惯睡里面,还是外面?”他忽然问起这个深刻话题。   楚洛也有些懵。   而后,两人都忽然反应过来,似是应当没有习惯这一说……   李彻忽然想起在洪镇时候,他同她一道入睡过。   他当时抱着她,她在外,他在内。   “要不,你睡外面,朕睡里面?”他询问。   “好。”她躺下,伸手去牵被子。   龙塌宽敞,榻上早前备了两床被子。   楚洛躺好,也裹好被子似个茧蛹子一般,侧躺着,面向外侧。   李彻笑了笑。   没有伸手去够另一床被子,而是径直钻进她的被窝里。   被窝里的某人楞了愣。   李彻轻咳一声,似是同她知会一声,他要抱她了。   她竟会意了……   他同早前在洪镇时一样,从身后伸手揽紧他,埋首在她发间,往她身上蹭了蹭,低声道,“还是一起盖一床被子暖,殿中太冷了……”   殿中的地龙烤得人都要化了……   楚洛亦未戳穿。   他这么抱着她,分明还浓烈爱慕着,李彻喜欢她,举手投足里,甚至呼吸里都是温柔……   眼下,他的呼吸都靠在她颈后,埋首在她发间,她心中莫名安宁。   这种安宁,似是在她心中极少有过,也大抵,都是同他在一处之后……   楚洛习惯性侧身枕着右手入睡,左手则缓缓抚上他揽紧她的左手。   他亦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而后将她揽至怀中,下颚抵在她额头,声音温和道,“楚楚,朕喜欢你,你无需阿谀奉承,特意讨好朕。”   她眨了眨眼,愣住,她什么时候……阿谀奉承……特意讨好他了?   头顶上的男声继续道,“朕是喜欢床.笫之事,但是因为同你一处,但同你一处,又不是只有这一件趣事,你不必特意迁就和讨好朕,朕喜欢的是你,那就是你……”   她眼睛继续眨了眨,越发听明白了他在身后说这些话的来龙去脉……   他方才是认为她在迎合他,认为是她入了宫,想要固宠……   楚洛的头很有些大,但又不好明说……   “楚楚?”他似是见她没有动弹,也没有应声。   “嗯?”她忽然回神,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后半段,她应当都没有听。   他眉头微微拢了拢,撑手起身看她。   她正好对上他探究目光,“你是不是生朕的气了?”   “……没有”她支吾。   他眉间微微拢了拢,认真道,“……朕不是方才的意思。”   她明眸看他。   “朕是不想见你为难……”他喉间轻咽,但又觉越解释,越解释不通,干脆心一横,俯身含上她嘴角。   解释不通,便不解释了。   楚洛这回才是没有反应过来,熟悉男子的气息便压了下来。   亲吻炽热而爱慕,炽热和爱慕里又分明带几分恼羞,不知道自己先前在她面前胡诌了些什么……   她莫名被他拽到被窝里开始亲。   开始的时候还只是亲,后来就有些越发收拾不住……   她先前的衣裳早就被宫人收走。   后殿里,他给她擦拭干净,图省事,只给她披了一层薄衣。   眼下,她身上的这层薄衣都不知被他扯去了何处。   被窝里,似是他才没有方才那么不好意思,能做的,不该做的,都在做……   楚洛没被他这么对待过,一颗心砰砰跳着,竟比方才在一处时还要快些到了失神处。   他早前没这般过。   眼下,她整个人都似滚烫,攥紧了锦被轻轻颤了又颤。   他也是初次这般,似是也害羞,不知方才时怎么稀里糊涂,明明只是指尖轻轻压了压她平坦的小腹……   她面上的绯色还未退去,不敢怎么看他。   他亦未说话。   被窝里,两人相拥着,安静得躺在彼此身侧。   到眼下,入夜其实已经已经深了,两人都不想再折腾了。   他昨夜在太傅府其实熬了一整宿,虽然破晓时,补了稍许瞌睡,但后来的事情一幕接着一幕,似是都没有喘息的时候,到了今晚两人缠绵悱恻到一处,其实已经满足,又疲惫了。   不多时,身后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楚洛才知晓他已经睡着了。   她枕在他胳膊上,他又是近乎将她揽在怀中这样的姿势睡着的。   他很喜欢这样揽着她入睡,在洪镇的时候就是,眼下也是,唇瓣还带着笑意。   楚洛心中唏嘘,轻手轻脚牵了牵棉被给他和自己盖上面些,怕他着凉,又怕出声吵醒他……   总归,等收拾妥当时,她翻了翻身,不再面朝床榻外,而是面朝床榻内侧,与他相对。她枕在他手臂上,借着殿中的微光,仔仔细细又将他看了一遍,好看得实在挑不出不好之处,她才又往前凑了凑,靠在近他胸前温暖处入睡。   他睡梦里,他依旧环紧她的腰。   她微微阖眸,唇边朝着他心口轻轻叹了叹,“才不是讨好你,是真的……想要再和你一处啊……”   又不是感觉不好,而是分明很好,所以才会想……再同他一起……   就是,单纯得想……   她轻叹一声,遂而作罢,只伸手环紧他,微微打了个呵欠,埋首在他胸前,安心阖眸。   ……   这一夜似是过得很快。   两人相拥而眠,醒来的时候,李彻才见她是靠在自己怀里睡着的。   李彻笑笑。   见她睡得正好,又不想吵醒她,便一直没出声看了她许久……   等到殿外的阳光透进来,约莫差不多时候了,李彻才撑手起身,轻手轻脚,又取了一侧的衣裳下了龙塌,去了屏风后更衣。   往常,大监或顺子都是到内殿伺候。   有六小姐在,便都侯在外殿。   李彻撩起帘栊出了内殿,大监迎上,“陛下醒了?”   福茂让人端了洗漱的水来。   李彻洗完,放回木盆中,轻声叮嘱道,“还睡着,让她多睡会儿,别让人吵醒了。”   大监躬身应是。   昨夜在外殿值守的人是大监,自是知晓他们昨晚到什么时辰,也知晓六小姐眼下应当还未醒……   “让人传了封相和魏宁入宫吗?”李彻一面在外殿用早膳,一面问。   大监应是。   李彻点头,简单了口,便往御书房去,这几日,他还有不少事要做……   临到殿外,又朝顺子道,“稍后人醒了,同她说,她是女主人,她做主。”   顺子愕然,还是照旧应了声好。   李彻笑了笑,转身同大监一道往御书房去。 第067章 折枝   一连休沐三日, 这样的事情在朝中并不多见。   圣旨一下,朝中官员纷纷在私下议论开来,若说京中的大事, 便是文帝亲自下旨让建安侯府分家,又让御史台彻查建安侯府三房私通宁王一事, 还在当日召了建安侯府的女儿入宫侍寝。几件事窜起一处, 足已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   这接连休沐的三日,应当是要在朝中, 给闹得沸沸扬扬的建安侯府一事做交待, 避免京中哗然。   宁王之乱才结束,不少受牵连的世家如何获罪尚无最终定论;这三日, 应当也查不清建安侯府三房私通宁王一事。   楚家之事还要再错综复杂些, 早前建安侯府二房的楚颂连曾在宁王逼宫当日曾入宫伴驾, 还拦下了刺客保了文帝性命,年关时候的论功行赏应当也是有位置的, 但这个关头忽得冒出来与宁王有染一事,怕是有人见不得建安侯府好的缘故。   而陛下不仅没保建安侯府, 还亲自下旨干预建安侯府分家,又接了二房的女儿入宫, 想来,应是要保二房, 弃三房, 至于原本袭爵的大房怎么处置,一时便成了京中焦点。再加上还有消息传出,早前文帝是让礼部准备腊月二□□婚的,除却建安侯府二房的女儿,陛下似是也未曾心仪过旁的姑娘, 京中纷纷猜测,陛下原本是准备迎建安侯府的女儿入主中宫的,偏偏这个时候御史台参了建安侯府一本,大婚怕是要无疾而终……   但细究下来,还有一处值得商榷。   陛下下旨让御史台彻查此事。   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和民生,本不是大理寺。   但陛下的原话就是让御史台彻查,而不是大理寺彻查,这其中便有说道了,也大有不同。   若是大理寺彻查,便是刑讯。   大理寺彻查之事,基本等同于有罪,要由大理寺来要判是否无罪。   但在御史台,便是确认是不是有罪。   两者大相径庭。   这接连休沐的三日,御史台上下只怕都焦头烂额,陛下若真是想查,便早就责令大理寺查办了,但眼下要御史台查办,那查是要查,但怎么个查法,往哪种程度查,都让整个御史台如履薄冰……   只有监察御史心中清楚,这次因为温国公的事情,御史台惹恼了陛下。   御史台本是监察之职,但受了温国公的意思,将折子递到了封相处,本就是公权私用,陛下是明说暗道他失职。   让御史台查,御史台又不是大理寺,又无刑讯,怎么查?   便是真查出了,大理寺还要再介入,届时会不会推翻,又要重查多久,这些都无定论。   陛下是将难题丢还给了他和温国公,若是查不好,他和温国公都下不来台,御史台更是颜面扫地。   监察御史是没想到这次骑虎难下。   ……   御书房内,封连持和魏宁正一同面见李彻。   李彻也直言不讳,“朕召了安阳郡王回京,这休沐的三日,朕是在等他回朝。”   安阳郡王?   封连持和魏宁都愣住,当初因为兵权一事,安阳郡王在京中闹得颇不愉快,当初温国公最后一番谏言,才最终将安阳郡王给彻底压了下去,但眼下看,安阳郡王除了脾气暴躁些,却并不似温国公这般行一手遮天之事。   而宁王之乱,安阳郡王亦有让陛下的心腹借道,还让了驻军同行。   此事,陛下是记在心里的,陛下召安阳郡王入京也是出师有名。   用安阳郡王来掣肘温国公再好不过,安阳郡王正憋了一肚子的气,在朝中,安阳郡王若是同温国公针锋相对,又是个口无遮拦的,温国公怕是要很花些心思招架。同朝为官,温国公又不可能压安阳郡王一头,只能看陛下眼色。   陛下怕是要温国公两头不讨好。   “魏宁,给朕好好查查国公府上下,他自己未必干净,还有底下的两个儿子,三个孙子,朕不信都是干净的。”李彻淡声。   “是。”魏宁领至。   封连持拱手,“陛下,温国公在国中颇有威望,不可一蹴而就。”   封连持是担心他是气头上,不曾顾及。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李彻颔首,“朕心中有数,鲸吞桑食,总有树倒猢狲散的一日,朕不急,只是不能诸事都遂了他的意,让安阳郡王入京闹一闹也好,正好这个年关,朕也不想清静……”   封连持再度拱手,“微臣知晓如何做了。”   “大监,宣楚颂连入宫。”李彻又吩咐一声。   大监照做。   大监折回的功夫,封连持和魏宁已经离了御书房,李彻在御书房等礼部入宫。   见了大监,随口问了句,“成明殿那里还好?”   大监知晓他会问起,一早就让人来知会了一声,眼下,大监上前,笑呵呵道,“方才福茂遣人来说了声,六小姐先前便醒了,在殿中用了早膳,眼下,顺子领着,在成明殿中各处转转……”   大监说完,李彻果真嘴角微微勾了勾,“转一转也好,自己家中总归要熟悉的。”   大监也掩袖笑笑。   李彻又抬头道,“今日降温,外出时,让人多备厚一些的御寒衣服,别着凉了……”   大监躬身,“陛下放心,奴家早前都交待好了。眼下是让松石跟在六小姐身侧伺候,松石人机灵,又同顺子一处,能处处周全。”   李彻点头。   他继续低头看奏折,唇瓣含笑,大监退了出去,不打扰殿中清净。   殿外,有内侍官上前,“大监。”   “怎么了?”大监问。   内侍官低头,“六小姐方才在苑中折了一枝腊梅,觉得好看,让顺子公公寻了只白玉净瓷瓶,让给陛下送来。”   “哟!”大监笑了笑。   果真见内侍官手中捧着盛了腊梅的花瓶上前。   花枝不多,就两枝,但怎么看怎么好。   “去吧。”大监笑笑。   内侍官应声,捧了插了腊梅花枝的白玉瓷瓶入内。   人都入了殿中,大监还立在原处笑得合不拢嘴,冬日里,呵气成雾,大监心中叹道,似是六小姐来了,这宫中都忽得就不一样了。   腊梅枝啊……   大监又忍不住摇了摇头,早前怎么没想到这御书房中缺这么一样东西呢?   亏得是六小姐。   大监感叹中,内侍官退了出来,一脸笑意。   “陛下怎么说?”大监好奇。   内侍官掩袖笑了笑,“陛下就说了声,好,然后一直在笑,看了一眼奏折,又看一眼花瓶里的梅花,早前,没见过陛下这幅模样……”   “越发口无遮拦了……”大监凌声。   内侍官笑笑,连忙称是,才又朝大监拱了拱手离开,去成明殿回话。   大监笑了笑,这才转身入了殿中。   不知可是殿中多了这腊梅花香的缘故,淡淡的腊梅香气同殿中的檀木香混在一处,竟丝毫都不突兀。   大监果真见陛下心情很好。   “陛下,晌午可要回成明殿用饭?”大监来问。   李彻抬头,御笔朱批停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瓶中的腊梅,温声道,“回。”   大监应好,转身正欲离开。   “大监。”李彻又唤住。   “陛下?”大监不知他还有什么吩咐。   李彻指尖点了点桌上未尽的奏折,说道,“把这些折子送到成明殿,下午朕在成明殿看折子,若是有人急事入宫,就带到成明殿来见朕,晌午过后,不在御书房呆了。”   大监会意,应了声,“是。”   李彻笑了笑,没有多说旁的。   敲有殿外值守的内侍官入内,“陛下,礼部范达人到了。”   “宣。”李彻淡声。   大监退出殿中时,正好与礼部范有志遇上。   “范达人好。”大监循礼问候。   大监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是陛下信得过的人呢,范有志惯来礼遇,眼下,回礼过后,正好私下问起,“大监可知陛下宣召为何事?”   “哟,这奴家还真不清楚,没听陛下提起……”大监是人精,知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   范有志也不多问了,依旧道了声谢,低头入了殿中。   大监笑了笑,唤了人上前,嘱咐声,“去成明殿说一声,陛下晌午要回成明殿用饭。”   内侍官不敢耽误,脚下生风。   大监转眸看回殿中,心中有数,陛下寻礼部来还能有什么事?   “陛下。”范有志掀起衣摆,朝殿中天子叩拜。   李彻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平身吧。”   “谢陛下。”范有志从善如流。   李彻继续,“朕找你来,是过问一声大婚的事,筹备得如何了?”   范有志微楞,不好说因为早前京中的传闻,进度有些搁置,他又不好特意寻陛下问起,触陛下霉头。但陛下突然如此问,只怕是心中还惦记着此事。   难不成……大婚还要继续?   范有志心中骇然,却又不敢大意,只得喉间咽了咽,低头道,“尚在准备中,只是听闻……”   李彻没有抬头,问道,“朕让你停了吗?”   范有志连忙跪下,“不曾。”   李彻看了他一眼,倒也未曾恼他,只淡声道,“日子不变,朝中的册封授印延后,宫中大婚的礼仪一概俱全。”   “是!”范有志应声。   “还有,”李彻看他,“当说的说,不当说的不说,明白吗?”   范有志叩首,“微臣知晓。”   出殿中的时候,范有志似是还一脸怔忪,日子不变,宫中大婚礼仪俱全,只是册封授印延后,那意思是……   还是照早前的中宫礼仪嫁娶,只是前朝的册封缓了。   范有志忽觉窥得天机,建安侯府怕是保不住了……   顿时脸色一僵,遂又想起方才陛下口中的那句“当说的说,不当说的不说”,眼下才反应过来是何意。   “大监。”范有志上前。   “范达人。”大监循声看过来。   范有志轻声道,“大监可知,建安侯府六小姐入宫后安置在宫中哪个殿中,陛下让婚期照旧,但后宫中礼数怎么个走法,下官尚有疑惑,只好找大监请教……”   大监一听便知其中意思,只笑了笑,应道,“六小姐在成明殿。”   “成明殿?”范有志愣住,不是陛下的寝殿吗?   他眸间错愕,却见大监笃定。   范有志忽得会意,难怪婚期照旧,建安侯府六小姐的位置怕是旁人动不得了,成明殿内,留得只能是陛下,那在陛下眼中,六小姐恐怕不单单是中宫这么简单……   大监提醒得够清楚明白了。   册封礼之前,人怕是都会在成明殿中。   范有志深吸一口气,朝大监拱手道谢,“多谢大监,下官知晓了。” 第068章 檀木香   成明殿是李彻的寝殿, 是宫中最宽敞的一处殿宇。   成明殿的殿前和殿后,各有一处很大的苑落,殿后的苑里种了不少腊梅, 晨间,楚洛让内侍官送去御书房的腊梅便是从殿后摘的, 不算多珍贵, 却觉是她当下看到最好的东西,她也想他看到。   她初到宫中, 并不清楚宫中的规矩, 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但李彻先让顺子跟在她身侧照顾, 她又同顺子熟络, 便问道, “可以折枝腊梅放在内殿吗?”   顺子恭敬道,“今晨陛下离殿时, 特意说了,六小姐是女主人, 诸事由六小姐做主。”   顺子言罢,身后的福茂和松石也跟着恭敬低头。   福茂是成明殿的主事内侍官, 松石是日后跟在楚洛身边的管事内侍官,今日顺子带楚洛熟悉成明殿, 两人都跟在楚洛身侧。   楚洛眸间微微滞了滞, 稍许,脸颊微红,低眉笑了笑,没再说旁的,只道, “取只白玉瓷瓶吧,配这枝腊梅好看。”   顺子应是。   身后的福茂应道,“殿中就有,奴家让人去取。”   楚洛莞尔,冬日暖阳了,这抹笑意若清风霁月。   松石心中叹了叹,难怪了,有六小姐在,旁的贵女怕是都入不了陛下的眼。   很快,福茂带了取了白玉瓷瓶折回。   瓷瓶装在锦盒里,内侍官打开,福茂取了出来,双手递上前,“请六小姐过目。”   楚洛一看成色便知是不菲之物。   她其实只想要普通些的便好,譬如在家中时,随意的一支净瓶。   顺子适时开口,“这枚净瓶是安阳郡王早前奉给陛下的,一共两只,都在殿中放着,闲置许久了。”   一个君王的供奉岂会普通?   顺子委婉得说了净瓶价值连城,但放着不用也是无用。   楚洛才想起,如今在李彻身边,怕是没有普通的,她亦要习惯。   遂也宽心,“还有一只是吗?”   福茂应道,“就在殿中,六小姐,眼下可要取来?”   楚洛笑笑,“取来吧,好事成双,也给陛下跟前送一只去,腊梅香提神。”   顺子和福茂,松石三人都低眉笑了笑,纷纷低头应是。   这便是内侍官去御书房送腊梅始末……   除了殿前和殿后的两处苑子,殿中还有南北两处副殿,东西两处暖阁,都有不同用处。只是李彻平日多在前朝中,即便从前朝回来,也多在御书房里,其实寝殿内呆得时间不多,也没花太多心思,不少地方也都是闲置的。   福茂领着去东暖阁时,楚洛见晨间的阳光正好透了进来。   冬日里一抹暖意敲停留在临窗处,明媚又温暖,应当极适合看书。   东暖阁的这处窗子外,又正对着殿后苑子,楚洛上前,推开窗户时,将好能见到苑中的腊梅,很是赏心悦目,苑中的腊梅香气清新入鼻,似是一日的心情连带都好了起来。   “东暖阁,平日陛下有用吗?”楚洛温声问起。   福茂摇头,“不曾。东暖阁白日的光线好,也向着苑中,是处看书的好地方,但陛下白日里多在御书房内处理朝事,等回殿中都是黄昏之后的事了,有时候会在西暖阁饮茶,极少会来东暖阁,东暖阁闲置的时候最多。”   但李彻虽不在,东暖阁中一直都有人打扫,却也干净整洁。   楚洛环顾四周,缓缓踱步。   平日李彻不在的时候,她正好可以在这里看书。   顺子惯来会察言观色,遂轻声上前,“六小姐,晚些时候奴家让人将东暖阁收拾出来,六小姐平日可以在东暖阁中看书和小憩。”   “好。”楚洛应声。   福茂得了话,已行退出了暖阁,唤了旁的内侍官上前吩咐。   顺子和松石随楚洛离开暖阁时,已有内侍官在东暖阁外候着,准备稍后就将东暖阁收拾出来。   她忽得有些不习惯。早前在建安侯府,祖母不喜欢她,府中下人都知晓,便也习惯了见人下菜碟。有时子桂和路宝跑上几趟,都要不到想要的东西,会看人眼色,也会怄气。但到了李彻这里,他的一句女主人,她再普通和随意的一句话,旁人都仔细着,怕怠慢了……   楚洛顿觉有些恍惚。   松石见她出神,以为她是走了许久乏了,上前问道,“六小姐可要先歇歇?”   楚洛回神,笑着摇了摇头,“不必,刚才想事情去了,继续吧。”   松石应好。   正好有内侍官入内,在顺子面前附耳,松石和福茂便没等顺子,领着楚洛继续转成明殿。   这两日都在下雪,尤其是昨夜,还是雨夹雪。   今晨,苑中便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冰上覆着雪,极容易打滑。   长廊里除过冰雪的,一路平稳。   不多时,顺子一路小跑着撵了上来,福茂正在同楚洛说着长廊处向外看出去的景致取义何处典籍,亦或是长廊上雕刻的图案和文字的由来,楚洛认真听着,福茂还会悄声道,“陛下说,这仙鹤有些丑,也不知画师画的时候,可是手抖了。”   楚洛应声看去,果真见那只仙鹤的比例有些失真。   也由得福茂描绘的栩栩如生,她仿佛都能想到李彻在评论福茂口中这句话时的神色,似是就在跟前同她说起一般。   楚洛笑了笑,低眉时,又忽然意识到,这里是李彻每日经过的地方,也是李彻最熟悉的地方,还是,她日后要同他一处的地方。   她心中莫名微动。   顺子正好上前,“六小姐。”   楚洛驻足。   顺子躬身道,“宫中稍后会有人去趟建安侯府,取六小姐的东西入宫,子桂和路宝会一道入宫,六小姐可有需要子桂和路宝带入宫中,或特意叮嘱的,宫中的人去的时候正好一并交待了。?”   接子桂和路宝入宫,楚洛目露喜色。   顺子会意,早前陛下应当并未同六小姐说起过,便道,“陛下是怕六小姐在宫中不习惯,亲自吩咐大监的。”   楚洛目光微暖。   她与李彻之间,似是李彻都在处处替她周全,却从未特意在她跟前道起过。在东昌侯府的时候便是,在祖母跟前护着她,让大监给祖母施压,却一句都未提起她,又借太傅的名义让她安心在苑中抄书,缓和她与祖母的冲突。   他一直都站在她的立场,替她考量从未变过……   楚洛淡淡垂眸,温声应道,“没有特别的,只是有娘亲早前留下的一柄木梳,提醒子桂和路宝带来便好。”   顺子应好。   言辞间,又有旁的内侍官来了殿中,“陛下晌午回殿中用饭,午后不去御书房了,说晚些都在殿中批折子,大监遣人来说声,请六小姐别先用饭了,等陛下一道。”   她正想起他,他便有消息送来。   楚洛嘴角莫名勾了勾。   许是,有人见了她方才送去的那瓶腊梅。   低眸间,嘴角微微扬起,他许是也在想她……   御书房中,李彻接连两个喷嚏,大监紧张问了声,“哟,陛下,可要召太医入宫看看?”   李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眼前的那瓶腊梅,忽得握拳轻咳两声,微微笑道,“不必了,当是有人在想朕……”   大监倏然领会,连忙掩袖笑了笑。   大监退出,李彻放下手中折子,目光又悠悠看了看那瓶腊梅,忍不住又低眉笑了笑,忽得想起昨晚在后殿,偎在他怀中,憋出的那声,“再想要你……”   李彻嘴角扬了扬,伸手拿起那瓶盛着腊梅花枝的白玉瓶。   这是她送他的第一件东西,她自己可知道?   李彻唤了声,“大监。”   大监方才出殿,又折回,“陛下?”   “起驾回成明殿,让楚颂连稍晚些直接去成明殿。”李彻吩咐完,大监应声,心知杜明,陛下是想六小姐了。   ……   离晌午尚还有些时候,福茂已领着楚洛将成明殿中转完。   成明殿在宫中自成一处,后苑中,更是连假山和荷塘都有,楚洛早前都未听过。   回到内殿,楚洛身上略微出了身惫。   有宫女上前替她更衣,也有人在后殿备好了水,还有在准备稍后沐泽的衣裳,亦有问她要放什么香料的。   楚洛想了想,轻声道,“从简吧。”   旁人便都福了福身,领会她的意思,就茶烟跟去了后殿伺候。   楚洛似是才舒了口气。   她并不习惯旁人像昨日那般服侍她沐浴,她简单泡了泡,便披了浴巾出来,后殿只有茶烟一人伺候着擦拭头发和更衣,不多时,有宫女入内,“陛下回来了。”   楚洛目光迟疑,这么快回来了?   宫女福了福身道,“陛下让同六小姐说声,不急。”   楚洛笑笑。   等擦干头发,茶烟替她梳头更衣,才出了后殿。   有宫女在内殿候着,“陛下在东暖阁。”   楚洛意外,今日才听说他极少去东暖阁。   从后殿去东暖阁最近,只是要穿过一段没有长廊的地方,茶烟怕她滑倒,一直搀着她。   原本她也小心翼翼,走得很稳,但在临近东暖阁的地方,见窗户半敞着,李彻在案几前看似拿着奏折,一本正经在看,实际目光盯着案几上的那瓶腊梅,偷偷在笑……   楚洛微楞,她一共让顺子摘了两瓶。   一瓶放在内殿,先前她才见过,还在内苑中。   另一瓶,松石让人送去了御书房给李彻,那……东暖阁里的李彻一直盯着的那瓶,是从御书房带回来的?   她忽然想起方才内侍官来说,他晌午后不去御书房了,她忽然想,他是不是舍不得放在御书房里,才又带了回来,放在跟前的?   思及此处,楚洛走神,脚下忍不住一滑,茶烟没扶住。   身后的宫女和内侍官也没来得及上前,楚洛滑倒在地,只觉脚踝处剧烈一疼……   李彻抱她回的东暖阁。   “脱臼了,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仔细看了看。   楚洛低声道,“刚才,光顾着看你去了……”   他倒是愣住,抬眸看她,她似是还疼着,蛾眉微蹙着,他笑了笑。   松石在远处着急看着,“大监,可要请御医看看?”   大监用手中拂尘点了点他的头,恼火道,“要唤御医陛下不知道唤?陛下不比你急?陛下心中有数着,你近前去添什么乱?日后在六小姐跟前伺候,眼睛要擦亮些,尤其是陛下的心思……”   松石连忙应声。   小榻上,李彻温声道,“会有些疼。”   她紧张看他,脸色都是白的,她早前在医书上都看过,疼是疼了些,正骨一下就好,她微微颔首,额头上有汗。   李彻低眉笑笑。   她不解。   李彻吻上她唇角,她不知他为何忽然要亲她,但怔忪时,脚踝处忽得一疼,她疼出声来,不由抱紧他,他温声道,“好了,还疼吗?”   她才松手,动了动脚踝,嘴角勾了勾,“真的不疼了。”   他又凑上,亲了亲她侧颊,“那让大监传膳。”   她应好。   “大监,布饭。”他唤了声。   大监应声。   东暖阁没有旁人,她忽得上前拥他。   他心中微动,“怎么了?”   她一本正经道,“你身上的檀香木很好闻,我也喜欢。”   她总不能同他说,她就是想抱他。   李彻笑道,“我母妃早前喜欢檀木香,她怀我的时候,休息不好,有医女同她说檀木香凝神,她一直用。”   楚洛意外,“我娘也喜欢檀木香,说檀木香凝神。”   李彻似是说起母妃,神色并不是很好,他很是说起母妃的事,不知何故,许是在她跟前的缘故,他才可沉声说起,“母妃生我的时候过世了……”   他眸间略微黯沉,“我幼时不在宫中,单敏科有同你说起过吗?”   楚洛摇头,“没有,舅舅只同我说了你小时候的事,没说旁的。”   他伸手绾过她耳发,轻声道,“我母妃过世,我幼时曾流落到宫外一段时日,后来才被父皇接回,所以旁人并不知晓单敏科同我的关系,回宫之后,宫中几个兄长斗得厉害,东宫入主了三任太子,只有我留到了最后……”   楚洛头一次听他说起早前的事,才知晓他虽衔着金汤匙出生,却也不尽然都是顺遂。   李彻许是想起早前的事,整个人都有些默然。   楚洛伸手揽了他,靠在她怀中,温和叹道,“阿彻,都过去了,日后,我同你一处。” 第069章 分家   两人的晌午饭是一道在东暖阁用的。   今日再在一处用饭, 楚洛便不似昨日同他一处时的拘谨。   昨日是李彻给她夹菜的多,今日,她亦给他夹菜, 李彻笑了笑,照单全收, 今日破天荒多盛了两碗饭, 只是没同她说起。   顺子朝松石挤了挤眉眼。   松石在饭后端了消食汤来。   楚洛微楞。   李彻端起饮尽,遂牵了她在后苑中散步消食。   “你同我说声就好, 撑得不难受吗?”她眸间淡淡。   “有人难得给朕夹菜, 哪有不吃的道理?”他抿唇。   楚洛转眸看他,忽得问道, “那……那瓶腊梅呢?”   他如实道, “你第一次送朕东西, 朕舍不得放在别处,今日晌午后不再御书房, 便先带回,等明日再带去……”   她轻声, “李彻……”   他打趣,“朕没假手旁人, 亲手捧回来的。”   楚洛抬眸看他,不知为何, 鼻尖微红。   “怎么了?”李彻不知何故。   楚洛忽得踮起脚尖, 吻上他的双唇,他险些踉跄,还是在长廊的柱子前站稳。   她踮起脚尖吻他,他亦揽紧她,似是怕她踮得太久, 俯身吻她。   顺子等人不敢上前,纷纷低着头。   良久,她才松开双唇,目光潋滟看着他。   他悠悠叹道,“楚楚,朕日后会贪心的……”   她早前同他说过一样的话。   他当时如何应得,她也记得,当下,她没有出声,再次吻上他。   李彻愣了愣,只觉心底似是被人抛上了九霄云端一样的畅快和满足。   ……   散步消食后,回到东暖阁内小歇。   东暖阁内的视线好,光线也足,正好适合批阅奏折。   李彻一直有午歇的习惯,早前在东昌侯府,楚洛便知晓。   她那时去苑中给他剥水果都在他午歇之后,他午歇的时长不定,她有时去的早些,就在苑中候着;有时候李彻并未完全醒,她剥水果给他,他就安静得吃,也不怎么说话,等差不多清醒了,才会出声,那时候的声音,慵懒清贵,尤其好听……   楚洛也不知为何会想起东昌侯府的事,但从散步消食回来后,李彻便赖在她怀中不肯起来。   她坐在小榻上,他枕在她怀间。   她伸手替他按头,他舒服得不想睁眼。   “重吗?”她尚在轻声问他,他鼻尖均匀的呼吸声都已响起。   楚洛指尖微滞,忽得有些心疼……   江山无限好,却坐拥不易,冷暖自知。   ***   楚洛醒的时候,身边无旁人。   她是隐约记得,李彻躺在她怀中入睡,而后她也靠在小榻一角入寐,她怕吵醒他,几乎没怎么动弹。   醒来的时候,躺在小榻的软枕上,身上盖着薄被。   她撑手坐起,茶烟上前,“六小姐醒了?”   “陛下呢?”她问。   他早前是说下午会在东暖阁中批阅奏折,大监将御书房内未尽的奏折都让人一并带了来东暖阁中,就在案几上堆着。   茶烟笑道,“建安侯府的二公子来了,在外殿同陛下一道说着话。”   “二哥来了?”楚洛惊喜。   她也许久未见到二哥了。   从早前源湖落水分开,到后来她回京。虽然李彻没有特意提起,但她猜得到外面传言的二哥入宫伴驾,是李彻让二哥去的,否则整个建安侯府在宁王之乱中都睁一眼闭一只眼,不应当同李彻没有什么交集的二哥,却适时出现在宫中,圣驾跟前,她知晓是李彻特意安排的。宁王被擒后,二哥没有再回建安侯府,为了让二哥手中有更多筹码,李彻让二哥同魏宁魏大人的副手一道离京,前往处理宁王余孽之事,所以她回京的时候也未见到二哥。   紧接着,便是之后接连发生的事……   如今建安侯府受了三叔一房的牵连,李彻让建安侯府分家,她猜得出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因为当日在府中撞见祖母同她说的一番话,李彻当日是恼意说过从今往后再无建安侯府了,建安侯府许是会被削爵,但李彻应当是想扶持二房。父亲本就无心朝政,在家闲适读书,与世无争,二房里,能撑起家中,也只有二哥了……   二哥当日离京,肯定未想过建安侯府会到今日地步。   李彻应是知晓二哥今日回京,所以召了二哥入宫……   那等晚些,李彻见过二哥,楚洛俯身穿鞋。   茶烟又道,“六小姐,子桂和路宝二位姑娘入宫了。”   晨间时候,顺子便同她说起过,没想到这么快。   “她们人在哪?”楚洛问,正好李彻同二哥一处,她可以见见子桂和路宝。   茶烟福了福身,“奴婢去唤。”   楚洛方才俯身穿好鞋,茶烟便领了子桂和路宝入内,应是先前便在殿外候着里。   “小姐!”两人见了楚洛,眼中激动,包着眼泪便在她跟前跪下。   楚洛原本还好好的,当下,也眸间浮起一抹氤氲。   “六小姐有事再唤奴婢……”茶烟知晓她们主仆有话要说,适时退了出去。   楚洛上前,一手扶起一个,尽量用惯常的平淡语气道,“怎么见到我便哭?”   分明是打趣话。   虽都起身,子桂却还是忍不住低声泣道,“小姐早前为了不给东昌侯世子做妾,倒春寒里一遍遍给自己浇凉水,如今却被陛下带入宫中侍寝……”   子桂尚未说完,路宝红着眼,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了,路上便说过不提此事,怕小姐伤心。   路宝自己也哽咽。   楚洛深吸一口气,知晓子桂和路宝自幼跟着她,一心向着她,但早前才回京,李彻的事她并未同二人提起,她二人应是担心受怕了两日。   当下,楚洛牵了她二人到近前,伸手拥了拥,“我与陛下共患难过,陛下待我很好,不必为我担心。陛下是怕我在宫中不习惯,让你们二人入宫陪我。”   子桂噤声看她。   路宝也诧异。   楚洛牵了她二人在小榻前坐下,蛾眉微微蹙了蹙,轻声道,“同我说说家中的事。”   家中还有父亲,母亲和小九(楚瑶),颂霄在。   路宝会意,摸了摸眼泪眼泪,同她道,“昨日陛下带小姐走后,府中便乱了,都听说老夫人当场便昏了过去,侯爷和侯夫人,世子和世子夫人都很紧张,一直守在老夫人苑中。因为陛下下旨要建安侯府分家,府中不敢耽误,有宫中的人盯着,昨晚,府中便连夜分家,今晨宫中来人让奴婢和子桂收拾小姐的东西,一并带入宫中时,整个二房和三房都正归整苑中的东西,到处都是进进出出的人,还有御史台的官吏往来,整个府中都如乱麻一般。老夫人昏倒,三房又在分家,侯爷和侯夫人焦头烂额,只剩世子夫人在主持府中中馈,夫人处还好些,三房处还在闹,奴婢们离府的时候,听说世子夫人才制住了三房的事……”   这番话自路宝口中说出,楚洛顿觉物是人非。   偌大一个建安侯,顷刻间便似分崩离析。   楚洛心中来不及多感叹,还有旁的要关心的事,“那父亲,母亲和小九,颂霄呢?分家后,收拾东西搬去何处?”   在京中,要置宅子也不是这么快的事。   因为圣旨到,所以分家分得快,但府中的资源都在长房手中,二房一时怕是寻不到。   子桂道,“今日宫中来人的时候,奴婢是听说,二公子托人将地契给了老爷和夫人,夫人的意思是,不要趟这趟浑水,早些搬出去,怕是今日便会动。”   楚洛心底澄澈,二哥离京的时候还不知有这些事,今日才回京,怎么会提前置好地契?   是李彻安排周全的。   母亲是叶家的女儿,叶家在朝中自有声望,应是不想受建安侯府牵连,所以也果断。   “小九可有吓倒?”她是想起楚瑶。   路宝道,“九小姐先听说六小姐被陛下带到宫中侍寝,急得哭了,后来又是老夫人昏倒之事,三房分家一事,九小姐哭了一整宿……”   楚洛目光微怔。   ***   外殿中,李彻正与楚颂连一处。   楚家的事,楚颂连在路上便有听说,三房牵涉宁王之事,陛下下旨分家,还接了楚洛入宫。他今晨刚抵家中,便见家中进进出出的御史台官吏和三房都在各苑归整家中的东西,宫中来人召他入宫时,三房正在府中闹腾,世子夫人正去三房过问,他只来得及同父亲和母亲照面,便入了宫中。   当下,李彻朝他道,“后日早朝,你随魏宁一道入朝。楚家一事,京中多少双眼睛都都看着,朕要给个交待,楚家的颜面怕是挂不住。”   楚颂连微顿。   李彻继续看他,“所以朕先同你说声,你也好心中有数。后日早朝上,建安侯府会被削爵,但众目睽睽下,爵位不会落到楚家二房头上,你眼下做的,还撑不起一个建安侯府。京中禁军尚缺左前卫副使一职,你需担当起来,日后楚洛还要依仗你,朕不想委屈她太久,你也不要让朕等太久……” 第070章 青梅竹马   东暖阁内, 子桂和路宝还同楚洛说起楚家这两日分家的事。   含着还听说今日宫中来人接她二人入宫前,楚岚在苑中砸了不少东西,说楚洛勾.引陛下, 日后定是个魅惑君王的祸害,三夫人当即给了楚岚一个嘴巴子, 原话是, 你还嫌三房眼下的祸不多吗?!   老夫人昏倒,没人护着楚岚。   三夫人一口一个口无遮拦, 让身边的管事妈妈摁着楚岚, 狠狠打了楚岚十几个嘴巴子,听说脸都打肿了。   三爷也没管。   三爷尚且自顾不暇。   楚岚不仅打了嘴巴子, 还在挨了板子, 打得很有些凶。   赵姨娘一直在哭着求三夫人。   就这么一直闹着, 三房分家本就诸事无暇顾及,但世子夫人怕出闹出个人命, 才匆匆到三房去安置。   世子夫人到了三房,三夫人才没闹腾了……   子桂和路宝说起的时候, 语气中却不尽都是唏嘘。   平日在府中,总是挑事欺负六小姐的便是七小姐。六小姐都诸事不争不抢了, 但七小姐就是揪着六小姐不放,处处都要拽着六小姐到众人眼前, 也处处都喜欢同六小姐比, 让六小姐惹老夫人不喜,也是七小姐仗着生得像老夫人几分,老夫人护着的缘故……   如今楚家出了事端,七小姐的心思不在家中安危上,反而还是一门心思盯着六小姐, 如今被打,虽然听说打得凶了些,但子桂和路宝心中还是解气的,这个时候生了张落井下石的嘴,是该被打。   楚洛心中却隐约猜到了几分。   三婶出身段家。   段家早前曾是丰运一带有名的高门府邸,只是段家慢慢没落了,但段家的底蕴还是在的。   三婶自然知晓这个时候,宫中多的是耳目看着楚家,若是放任楚岚继续口无遮拦说着她的事,许是等不到御史台查证,李彻便会收拾三房,这个时候楚岚生事,三婶只能重重得打,是打给楚家的人看,也是打给宫中的人看的……   三婶和三叔是脱不了罪了,三婶想要保全的是一双儿女。   楚灵早前是定了人家的,但因为夫家守孝,一直未过门,眼下出了这档子事,婚事只怕都保不住,还有楚颂怀……   三婶尚在焦头烂额中,楚岚在这个时候闹,三婶不仅不会拦着,只会高调得打。   三叔也不会拦着……   思绪间,松石来了东暖阁内,“六小姐,陛下同二公子说完话了,正往东暖阁这边来。”   子桂和路宝纷纷噤声,楚洛也顺势起身。   楚洛迎到东暖阁门口时,正好见李彻同楚颂平并肩行至苑中。两人还在说话,但似是见到东暖阁门口的身影,两人都相继敛声,也纷纷驻足。   楚颂平已许久没有见到楚洛,眼眶微红,“洛洛……”   上次见她,还是在源湖出事的时候,更哪里想到的,后来接连出了这么多事端……   楚洛也喉间哽咽,双目氤氲。   只是旁人跟前,李彻尚在,楚洛心中知晓轻重,朝着李彻福了福身,恭声道,“陛下。”   她刚福身,李彻正好上前,伸手扶她时,顺势俯身吻上她额头,亲厚道,“许久未见你二哥了,一处说话去吧,旁人不必跟着了。”   身侧的松石,茶烟等人都纷纷低头应声。   勿说子桂和路宝,就连楚颂平眼中都是诧异。   天子待楚洛的细致与温柔,刻在言辞与目光里,也在举手投足间。   楚颂平微怔。   似是眼前看到的,同他早前想的不尽相同。   子桂和路宝也跟着低头福了福身。   ……   李彻在东暖阁内看折子,顺子入内侍奉茶水。   东暖阁的窗户正对着后苑,冬日风大,早前窗户一直是闭着的,看不到后苑的腊梅开得正好。   眼下,李彻端茶,正好瞥见案几不远处置了一扇屏风。   李彻眉头微微拢了拢,他很少来东暖阁,但隐约记得,东暖阁内是没有屏风的。   只是眼下品着茶,屏风后隐约映出树树腊梅而样子,颇为赏心悦目,屏风处又挡了不少风,腊梅的幽香传入暖阁里,同点着的檀木香相形益彰。   “何时置的屏风?”他淡声问。   顺子笑道,“六小姐让放的,说这样能看到后苑的腊梅。陛下不是说,殿中诸事由六小姐做主吗?奴家便让人将屏风送过来了。”   李彻怔了怔,既而嘴角勾了勾,似是有她在,身边处处都有了变化和不同……   不再是一成不变的宫中,而是他期待的变化和不同。   有她在的不同。   顺子也笑笑,没有戳穿。   ****   后苑正对东暖阁,李彻在东暖阁内看折子,楚洛怕扰他清净,并未在成明殿内。   松石和茶烟远远跟着,往御花园去。   冬日里,呵气成雾,兄妹并肩踱步,说话的时候,唇边似是都有热气,寒冬腊月,很快便要至年关了。   “陛下待你……很好?”楚颂连问,先前的幕幕,楚颂连尽收眼底。   楚洛轻“嗯”一声。   楚颂连又道,“陛下在侯府置气,可是因为祖母为难你?”   他虽不在,也未听说,但方才一幕后,近乎能猜到。   见楚洛眸间微讶,楚颂连知晓怕是猜都八.九不离十,祖母惯来不喜欢洛洛,也时常为难洛洛,父亲惯来是个甩手掌柜,又怕同祖母争,母亲有事还会护着洛洛,但也不愿同祖母冲突,洛洛在府中过得并不好,不像今日见的,都是男子,陛下喜不喜欢她,旁人一眼便能看出来。   圣眷在,宫中只会待她和善。   楚颂连轻叹,“都怪二哥,当日被陶真利用,本想替你寻桩好亲事,没想将你牵连了进去……”   在楚颂连心中,是因为当日陶真的事,楚洛才卷入源湖刺杀中,因为同陛下一道落水,才同陛下走到了一处。陛下也保全了她的名声,旁人都以为当初她去源湖是因为陛下的缘故,陶真早前的话不公而破,否则,就凭陶家是宁王党羽一条,二房也脱不了干系,同三房无差……   祸事终究是他惹出来的,他年轻气盛,亦心高气傲,母亲以前便说过他。   他不怎么听得进去。   总觉得楚洛的事,他这个做哥哥的自会周全,但却未真正深思熟虑,连陶真的心思都未察觉……   “是二哥没护好你。”楚颂连低声,他心中一直愧疚。   家中最了解楚洛的人,是他这个二哥,楚洛从小在府中处境艰难,是因为庶女的身份,和长相不得祖母喜欢,才会在府中处处遭人刁难,尤其是祖母。所以楚洛最怕的,便是做旁人的妾氏,去到别处,还是会同在建安侯府一样,只是在家看得是祖母的颜色,去了别处,看的是正室的脸色。而她日后的儿女,也是庶出的儿女,也会同她一样,每日需在府中谨小慎微。   可楚洛却入宫……   如今建安侯府削爵,她又入了宫中,能倚仗的,只有圣宠和他这个二哥。   但他早前不过是个世家公子……   楚洛上前,轻声道,“谁说的?若是没有二哥,我怕是早就被人欺负透了。”   楚颂连沉声,“你本不用入宫的……”   楚洛驻足,轻轻咬了咬下唇,才抬眸看向他,“二哥,我喜欢李彻。”   楚颂连僵住,她直唤了天子名字,却唤得自然,而方才陛下扶她,亲厚也在举手投足间。   楚洛继续道,“二哥,我同李彻早前在东昌侯府便认识,那时,他就同我一处,护着我,没让谭孝欺负我,他是真心待我的……”   她口中这句“真心待我”,让楚颂连眸间滞住。   陛下早前让他入宫伴驾也好,让他遂魏宁将军副将清理宁王余孽也好,是都为了楚洛,包括先前那句揪心的不想委屈她太久……   稍许,楚颂连沉声,“洛洛,二哥早前什么都不争,眼下,当为你争的,一定为你争,你等二哥!”   楚洛眸间微红,“我只想二哥平安。”   楚颂连笑了笑,同幼时一般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只要你好,二哥一定平安。”   楚洛亦笑笑。   “对了,小九给你的。”楚颂连从袖间掏出一枚折纸做的青蛙。   楚洛接过,眸间怔了怔,片刻,鼻尖有些微红。   ……   楚洛在东暖阁内看了许久那只青蛙,而后在案几旁开始折另一只纸青蛙。   “楚颂连折给你的?”李彻是不怎么信楚颂连一个男子折这些东西哄自己妹妹。   楚洛轻声道,“不是,是小九折的。”   小九?他在脑海中寻找记忆。   很快,想起当初在马场时,同楚洛在一处的那个小丫头,似是叫……楚瑶……   他见过她几次,同楚洛要好。   当谭孝在马场想亲近楚洛,便是楚瑶牵着楚洛就走。   他对她有印象。   还有,她有一匹叫炫彩的马,当时他以为楚洛喜欢那匹叫炫彩的马,还醋了许久……   似是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他一面想着,一面听楚洛在身边轻声道,“小九每次见我难过,都会折一只纸青蛙哄我。”   所以她眼下亦折一只给她。   李彻低头看着奏折,温声道,“过几日,等楚家分家的事情过了,让松石宣小九入宫看你。”   楚洛指尖微滞,抬眸看他。   应是看到重要之处,他没抬头,口中却继续,“早前不让顺子同你说了,你是女主人,你想见谁,便让松石宣谁入宫就是……”   似是觉察楚洛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李彻才放下奏折。   奏折才放下,楚洛却将他直接扑倒在地,青丝垂下,身上的白玉兰香气就临在他近处,淡声道,“你是不是天生就是这种温和儒雅的性子,很会照顾人,待每个人都这么好?”   被她扑到,他本是高兴的,但她这句话,他尚且还未反应过来,耳旁又坠了莫大的醋意,“尤其是,自幼有情谊在的青梅竹马?”   他怔了怔,眉头微拢道,“朕怎么不知道,朕有青梅竹马?” 第071章 蕤蕤   楚洛微楞。   目光没从他脸上移开, 却也未再出声,眸间似是些许意外,又似本在意料之内……   没想好, 便干脆噤声。   李彻却较真,“朕从哪儿冒出来的青梅竹马?”   “……”   “嗯?”   楚洛顺势眨了眨眼, 修长的羽睫倾覆, 似小山一般,睫毛下, 秋水剪瞳, 透着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但眼下,一双美目, 粉饰太平般朝他眨眼, 又眨眼, 四目相视里,他目光坦荡清澈, 她话到唇边,还是轻轻咽回……   眼下李彻的较真模样, 应是早前温如写有意骗她。   有时心中澄澈,不一定当要说破……   她看了看他, 喉间再次轻轻咽了咽,仍是没有再应他, 只是俯身吻上他唇角。   他知晓她是安抚他。   她本就同他离得近, 她先前喉间轻咽的模样,就似昨夜在殿中绮丽迷乱时,她也是这幅模样……   她很少主动。   昨晚难得的主动,都稀里糊涂被他挫了去,他当下再是想解释清楚, 也不会挑这种时候。   东暖阁内没有旁人,只有屏风后,那扇半开的窗户对着后苑中的阵阵腊梅花香。   他鼻尖花香沁人。   “松石……”他声音沉声,沾染了旁的意味。   松石从屋外悄声将门阖上。   她坐在他怀中,羽睫上沾染了雾气,脸上浮出两抹绯色,衣襟处,缓缓沾上了他的体温。   她目光似是无处安放,头靠在他肩头,眸间绮丽却出神得凝在那扇屏风上,看着屏风后的苑落里又下起了大雪,看着皑皑白雪覆腊梅花枝上,越积越多,压得花枝轻轻颤了颤,又颤了颤,待得那簇白雪忽得缀下,露出腊梅花枝上清新的腊梅花瓣,于冬日里,尤为皎洁如玉,明艳动人……   她揽紧他后背,轻声叹道,“阿彻……”   ***   东暖阁内有些狼藉,是不适宜再看奏折了。   楚洛穿好衣裳,擦干头发,从后殿出来的时候,大监已经将东暖阁内的折子都挪到了内殿中。   内殿里,能听到李彻的声音从外殿传来。   今日虽不早朝,但朝中总有繁杂的事情要过到李彻这里,李彻今日不在御书房,旁人要寻他,只能到成明殿来。   来人应当等了好些时候,李彻收拾妥当了先出了殿中。   楚洛要再晚些。   殿中没有旁人,她衣着简单,青丝也只随意用枚素簪挽了挽。   外殿的说话声中,楚洛隐约能猜到,是李彻早前提拔的军中新贵,说的仿佛是军中之事。她知晓哪些当听,哪些不当听,若不仔细听,也听不出端倪。   早前子桂和路宝将她的东西带来,茶烟都放在内殿一处。   她一眼见到。   她的东西本就不多,殿中的衣饰是李彻早前让人备好的。   子桂和路宝似是将能带入宫中的都带入宫中了,包括她早前翻的书,甚至收集的那些小糖人……   楚洛笑笑,是真将她整个家当都搬到宫中了。   楚洛缓缓跪坐下来,打开面前的锦盒,锦盒里是早前首饰,最重要的,是早前娘亲留下的那枚木梳。   娘亲在她小的时候过世了,但她记得许多娘亲的事。   楚洛拿起手中的木梳,唇角微微勾了勾,娘亲留给她的,都是最好的记忆。   娘亲尚在的时候,她是娘亲捧在手心里的女儿。   娘亲过世后,再没有唤过她一声……   思及此处,楚洛愣了愣。   许是一直在出神,李彻何时回殿中的,她都未留意。   他从身后揽她,她才回神。   “木梳?”他好奇。   楚洛颔首,“娘亲留下的。”   他目光微微在木梳上停留,见木梳上似是刻了一个极小的字。   “单?”他意外。   印象中,楚洛同他说起过,她名字里的洛字,是娘亲的姓,所以叫楚洛,那木梳上应当留的是洛字。   “娘亲不是姓洛吗?”他问,“是名字中带了单字?”   楚洛摇头,“不是,娘亲名字里没有单字,许是旁的意思,或是旁人送她的吧。”   李彻拿到手中看了看,眉间微微蹙了蹙。   这柄木梳做工很精致,虽然有些年头了,但材质贵重,楚洛的母亲只是二房的妾氏……   李彻目光滞了滞,但很快,又伸手揽她在怀中,温和道,“坐好。”   楚洛不知他何意。   他伸手取下她方才随意挽上簪子,拿起手中的木梳缓缓给她梳头。   楚洛怔住,稍许,目光中不由盈盈水汽。   他不知何故,“弄疼了?”   她摇头,向后靠在他怀中,轻声道,“就是想起很小时候,娘亲会这么给我梳头……”   李彻微怔,她娘亲应当过世很久了。   他放下木梳,下颚缓缓抵上她头顶,温声道,“姑娘家不都有闺名吗?娘亲早前叫你什么?”   她似是被他这句话问住,面色微红。   他声音慵懒而清贵,“怎么,同朕还不够亲近?”   她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她娥眉微蹙,淡淡道,“蕤蕤……”   “花蕊的蕊,还是草木葳蕤?”他眼前一亮,似是脑海中想到的只有这两个字,并无旁的。   她应道,“草木葳蕤(rui,二声)。”   “很好听。”头顶上清淡的笑声传来,身后的男子吻了吻她头顶,“蕤蕤,日后,哥哥给你梳头……”   “……”她全然愣住,脸红到了耳根子处。   ***   由得下午时候,她拉着他在东暖阁胡闹了一通,他今日的折子大半都未看完。   一道用过饭,回了内殿,李彻百年全神贯注看着案几上的折子,朱笔御批,心无旁骛。   今日折子批不完,明日还有。说是君王,其实远不如臣子清闲。   臣子休沐尚且能够放松两日,君王休沐也有看不完的折子……   楚洛也不扰他,捧着书册,窝在的小榻一侧看着书册陪他。   “换茶。”他认真的时候,说话也言简意赅,往往等她端了茶盏离开,才看着那道身影,想起是她。而后嘴角勾了勾,看着她轻手轻脚怕吵到他的模样,他嘴角微微上扬,似是一整日的心情,到了黄昏后都好了起来。   其实顺子平日会自觉入内换茶,但有楚洛在,顺子知晓怕是陛下愿意六小姐走动些,所以一直在外殿候着,楚洛端了茶盏出来的时候,顺子再接过。   楚洛端了茶回来,放在他面前案几上,而后自己又窝回小榻上看书,也是轻手轻脚,他低眉笑笑。   他其实很喜欢这么同她一处,安静,自在,又自然。   他今日是很忙,见了不少人,折子压了一大堆,今日要披完,才不会耽误明日的事,明日还有明日的事……   从黄昏到入夜,又从入夜到夜深。   李彻习惯了认真的时候,腾出大段时间聚精会神。   “换茶。”又唤了一声,却无人应他。   他才想起楚洛来。   抬眸时,她已经趴在小榻上睡着了。   他忍不住笑。   她真是趴在小榻上睡着的,脑袋下还压着书,整个人像只慵懒的猫一般。近看时,羽睫微翘,唇色娇艳欲滴,好看得一塌糊涂。   他笑笑,俯身抱她回龙塌,动作很轻,缓缓放下。   她未醒,他又扯了一侧的锦被给她盖好,坐在床沿边看了她许久,自言自语道,“醋劲儿这么大,哥哥都没问你,什么叫既见青梅,云胡不喜……”   她哪里听得到?   他遂又笑笑,俯身吻了吻她额头,温和道,“哪有什么青梅竹马……哥哥不都告诉你了,小时候流落在宫外,后来才回的京中,早过了青梅竹马的年纪。在宫外,青梅竹马更是没有,整天见的人,就单敏科一个,还日日都能被他气死,到现在都不怎么想见他……”   他伸手绾过她耳发,“早些睡,哥哥今晚有事。”   他起身,吹熄了一侧夜灯。   ***   翌日醒来,楚洛只觉这一觉仿佛睡了许久。   茶烟入内时,说陛下已经去御书房了。   楚洛才想起,她昨晚本来是在殿中陪他一道看奏折的,后来自己似是趴着睡着了,再醒来已经是今晨,龙塌上,应是李彻抱他回来的,她半分影响都没有。   不过,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撑手起身,一身玉骨酥软,轻松惬意。   在殿中用过早饭后,踱步去东暖阁,果真见东暖阁中的那瓶腊梅不见了,忽得低眉笑笑,有人真的又捧去御书房了。   ……   御书房内,李彻看着晨间新递来的折子。   不少都是弹劾楚家的。   还有是弹劾国公府的。   朝中就是如此,他让御史台彻查楚家,又让楚家分家的风声传出,楚家早前的树敌就一窝蜂涌来,其中不乏国公府的心腹和爪牙推波助澜。   而知晓其中风声的,猜到温国公触了他逆鳞,便也有弹劾国公府的奏折上来。   实在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又觉得此时不应当一句都不说的,知晓他召了楚洛入宫,便力荐楚颂连,说护驾有功,又踏实稳妥,应当委以重用。   这些折子,五花八门,看得都是朝中一团乌烟瘴气。   他扔到一侧。   原本烦躁的心情,似是在看到桌上的那瓶腊梅时才稍稍舒缓了些。   此时,大监的脚步声入内,低声道,“陛下,大长公主和温小姐来了。”   李彻目光顿了顿,稍许,才淡声道,“宣。”   大长公主领着温如写一道入了殿中,循礼朝李彻问候。   他抬眸看了眼大长公主,温声道,“姑母坐。”   大长公主在一侧落座,温如写则跟在大长公主身后,低着头,一脸娇羞立在殿中。   李彻目光扫过温如写一眼,又看向大长公主,“姑母有事?”   大长公主神色似是有些尴尬,还是道,“哎,我就直说吧,陛下,瑞瑞昨日突然来府中求我,让我带她入宫,说她触怒了陛下,要给陛下赔罪,让我同她一道。陛下也知道,瑞瑞是我自小在京中看着长大的,她来求我一声,我也不好不应。瑞瑞是国公府的孙女,在京中惯来是礼数最周全的,也是最妥帖的贵女,我便问她能有什么事触怒了陛下,她不肯说,非说要入宫来请罪……”   大长公主叹了声,朝身后的温如写道,“瑞瑞,你自己同陛下说吧。”   “瑞瑞”这两个字听在耳朵里,李彻微顿。   温如写已踱步至殿中,朝李彻跪下,眸间含泪,“陛下,瑞瑞知道早前冲撞了楚家妹妹,还望陛下恕罪……”   楚家妹妹?   李彻抬眸,心头越发不舒服了起来,眸间微凛。 第072章 介怀   温如写攥紧掌心, 就等着李彻开口问她始末。   她早前同楚洛说的那番话,本是图一时嘴快,都是在楚洛面前胡诌的, 想看她脸上棒打落水狗的表情。但谁想到,陛下直接召了楚洛入宫。   楚洛入宫后, 肯定纸包不尊, 楚洛眼下得陛下喜欢,一定会在陛下面前装可怜, 添油加醋。   祖母点醒了她, 不要因为楚洛的事,同陛下生了不愉快。   一个楚洛, 其实根本不重要, 以色侍人, 日后还会有姿色更浓的女子入宫,荣宠不断, 能在陛下心中站稳脚跟的,只有端庄大气宽厚容忍的人……   她是自降身份去同一个凭借姿色入眼的人比, 本就不应当比,还同陛下生了间隙, 惹了陛下厌恶,得不偿失。   陛下早前对她的印象并不坏, 而且她同太傅走得近, 陛下惯来尊重太傅,所以对她还算和善,而且太傅说过,陛下是个是非分明的人,即便眼下因为楚洛的事同祖父闹僵, 但她是女子,以陛下的为人,也不会轻易将对祖父的不满,迁怒到她身上。   她需要继续维持在陛下心中的好印象,所以,她必须要以退为进。   陛下被楚洛勾了魂去,她若是单独来见陛下,陛下未必会见她。但拉上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是陛下的姑母,在大长公主面前,陛下总归是要顾及颜面的,而大长公主又惯来喜欢她……   她只要坚持一点,自己只是一个默默仰慕陛下许久的女子,只是楚洛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她实在忍不住才会心生醋意。她本在京中就是礼数最周全的一个,她只要一口一个,所有的事,都是她惹出来的错事,她愿意同楚洛道歉,所有的错都是她的错,同楚洛无关,她日后也不会再招惹楚洛……   她只要戛然而止,再问什么都不说,陛下心里一定会对恶人先告状的楚洛生出疑虑,许是还会心软。   而且,大长公主还能看得过去她一个国公府的嫡女,在楚洛面前低三下四?   只是,温如写言罢,就等这陛下开口问话,却迟迟未听到殿中李彻的声音……   她早前同陛在一处的时候很少,也未曾见过这等场景,她又不好抬头看向天子,只得侧眸看向一侧的大长公主,想让大长公主开口。   大长公主也确实看向殿中,李彻处。   李彻认真看着奏折,御笔朱批着,仿佛先前没听见。   大长公主窝火,虽然陛下在男女之事上开窍,还能招人入宫侍寝,她这个做姑母的开心得不了,但听温如写说起楚洛如何在她面前恃宠生娇,羞辱她这个国公府嫡女,仿佛陛下眼中就只有她一人这种口吻,让大长公主很不喜欢,否则大长公主也不会应了温如写的央求,带她入宫。   可眼下,人家好端端的,先认错了,这厢还爱答不理的。   大长公主叹道,“陛下……”   李彻并未放下奏折,却是开了口,“姑母近来很闲?”   “……”大长公主和温如写都愣住,都未料到李彻会说这句话。   “我……”大长公主一脸诧异,无辜,又有些恼火的模样,似是再说什么都不怎么得当,便是一口气憋在喉间。   李彻仍未抬头,一面披着奏折一面道,“了之前一阵给朕递了折子,说年关军情紧张,他暂时不回京了……”   “什么?”大长公主愣住。   这事在大长公主心中才是大事,大长公主明显将温如写的事情抛到了脑后,温如写紧张抬眸看向大长公主,似是慌乱觉察,原本准备好的剧情要走偏了,温如写一脸慌乱。   但大长公主分明注意力都在李彻这里。   “陛下……这可不行啊 ,我已经许久没见过了之了,你得帮我劝劝了之……”大长公主哪里还有心思管旁人。   李彻淡声道,“姑母,朕还没说完。”   大长公主只得耐下性子来,目光一直盯着李彻。   李彻果真慢悠悠道,“了之说,想在边关再多历练一段时间,向朕请旨,要领三年军令状在边关,三年后再回京。”   “什么!”大长公主从座位上惊起,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温如写想开口,但全然插不进去话。   大长公主也根本没再看她,温如写喉间轻咽,看了看李彻,又看了看大长公主,心中纷乱如麻……   李彻又适时噤声。   大长公主急如热锅上的蚂蚁,顿时也不在座位处坐了,径直走向殿中,李彻跟前,语气都有些慌乱,“陛下,这可使不得,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早前也同陛下说过了……”   大长公主言及此处,忽得会意,李彻是特意的,嫌她多管闲事。   她这个做姑母的要多管闲事,他也不管了之的事。   “……”大长公主语塞。   大长公主安静,李彻这才抬眸看她。   大长公主更确认了李彻的意思。   忽得,大长公主便不说话了,重新折回了原来的位置上落座,一声不吭了。   她同李彻姑侄之间,惯来亲厚,也知晓李彻的脾气。   当下,大长公主不说话了,温如写顿觉心中一慌,李彻忽然冷声问道,“楚楚怎么了?”   楚楚……   李彻的语气,让温如写忽觉背心一凉,但口中“楚楚”两个字,就是聋子都能听出的亲厚,恐怕……不是以色侍人这么简单……   见温如写忽得露怯,李彻心知肚明。   之前楚洛口中那两句,“你是不是天生就是这种温和儒雅的性子,很会照顾人,待每个人都这么好……尤其是自幼有情谊在的青梅竹马”,似是忽得有的出处!   他早前只当楚洛在太傅府见了温如写,胡思乱想到他让她来照看太傅,而温如写也来照看太傅,楚洛见到温如写是温国公的孙女,许是温如写的言辞是让楚洛生了误会……   他不会因为温国公的缘故,便迁怒温如写本人,他对温如写没有不好印象。   但眼下看,不是恐怕不是楚洛生了误会,而是温如写说了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想起楚洛昨日的醋意,她这种性子,何时在他面前醋意过?   再联想起当日在建安侯府,楚洛口中的要常伴青灯古佛,他心中的心疼和恼意,连带着早前的蛛丝马迹忽得窜到了一处……   他既好奇,又厌恶,单凭温如写是国公府孙女的身份,楚洛当日肯定没少在她跟前吃亏,当日她对楚洛说了什么,让楚洛委屈到生了常伴青灯古佛的心思?   温如写一时没有应声,李彻将奏折扔在一侧,沉声道,“那朕换个问题,她什么时候成了你妹妹?”   李彻言罢,大长公主都神色诡异眨了眨眼,喉间轻轻咽了口口水。   温如写愣住。   李彻又道,“国公府什么时候同楚家走动这么亲厚了?”   涉及到国公府和建安侯府,又是朝中之事,温如写全然不知道当怎么应,她……她早前准备好的……原本就只是她同楚洛之间……   李彻唤了声,“大监。”   大监入内,“陛下。”   “换盏茶。”他似是心不在焉。   大监照做。   大长公主是听明白了,他让她慢慢说,好好说,他耐心听……   换言之,有人快没耐心了。   大长公主唏嘘一声。   温如写哭出声来,也顾不得旁的,只能照着早前想的,“陛下,不是的……我不知道楚洛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但当日在太傅府,我不应当因为楚洛在气头上的一句话,就心中委屈,胡乱说些不合时宜的言辞,所有错都是我的错,我愿意给楚洛道歉……”   大长公主诧异。   温如写口中那句“不知楚洛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应当是说楚洛在陛下跟前恶人先告状,“楚洛在气头上一句话”应当是事情是楚洛挑起的,“她心中委屈胡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应当是被气得乱说了些话……   温如写本是极有教养和礼数的,大长公主忽得对这个没照面过的楚洛,生了几分不喜,但以为李彻的缘故,又不好表露。   李彻眉头微皱,敲大监端了茶盏折回,正好听了个尾巴,同六小姐相关,大监不好多留,李彻端起茶盏,轻轻抿了口,淡声道,“说来听听,楚洛应当在朕面前说什么?她还未同朕说过,朕实在有些好奇,她应当同朕说什么,不如,你替她说……”   李彻言罢,温如写和大长公主都愣住。   楚洛什么都没说他过?   温如写一脸诧异,连大长公主都都觉得温如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李彻重重放下茶盏,似是失了耐性,“朕提醒一声,欺君是大罪。”   何时见过这幅模样的李彻?   温如写吓得一哆嗦,哪里还有早前世家贵女的模样,哭着道,“是楚洛……楚洛说她同陛下……”   李彻忽得恼了,“朕的事,楚洛一个字都不会同你说!”   温如写吓得脸色苍白,再不敢出声。   “朕再说一次,朕要听实话,当真好糊弄吗!”李彻话已经极重。   大长公主喉间也咽了咽,似是从方才开始,早前温如写在她跟前说的,都似是假话……   温如写吓得语无伦次,慌乱开口,“是我同楚洛说……陛下喜欢你,也待你很好……陛下惯来就是这种温和儒雅的性子,又会照顾人,你日后慢慢就会觉察的……”   大长公主骇然,怎么……怎么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会说出这番话……   这番话,明显是拐弯抹角说着她多了解陛下,多熟悉,也是说陛下对谁都好,并无不同。   李彻脸色都沉了,“还有呢?”   温如写继续哭道,“我同楚洛说……我与陛下自幼青梅竹马,陛下一直唤我一声瑞瑞,我说我同她投缘,若是她不介意,也可以和陛下一样,唤我一声瑞瑞……”   李彻整个脸色都青了。   尤其是听到“自幼青梅竹马”和“陛下一直唤我瑞瑞”这两句,李彻连掌心都攥紧了。   想起今日他问她闺名,她愣了愣,当时便没有接话,应是不想开口,是他一再追问,她平淡应声……原来其实……   他不敢想,当日她听到这句的时候,何种心情。   大长公主也惊住,陛下什么时候唤过她瑞瑞,这……   大长公主忽觉被人当做到了刀子使。   “还有呢?”李彻就差将茶渣砸了出去,温如写哽咽道,“我同楚洛说,我与陛下有自幼的情谊在,陛下喜欢你,你也不必担心我会介怀……”   介怀……   大长公主心头骇然,这……怎么连这种话都说出来,陛下从未透露过中宫的口风,这国公府未免也太将自己放在眼里了!大长公主忽得觉得,今日这趟她是来做什么的!   是来给陛下添堵的吗!   而李彻终于知道她为何要说去伴青灯古佛了。   温如写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过来人对新人“谆谆教诲”,是主母对妾氏的“宽宏大度”,是同楚洛说,他诸事都与她商议过,包含楚洛的去留……   李彻想起昨日她问他的只是,“是不是待每个人都好,”“是不是有自幼有情谊的青梅竹马”?   李彻心头如钝器划过。   这些他都不知道。   又尤其是,听了温如写这番话,再回建安侯府,老夫人让她入宫侍寝。   她当时心里当有多绝望……   他甚至不知道,他当时若不是告诉她,他是轻尘……   “大监。”李彻唤了声。   大监入内,“陛下。”   李彻沉声道,“送人回国公府,告诉温国公一声,温如写品行不端,德行不淑,朕的旨意,让她在府中禁足半年,让温国公和国公夫人好生教养。”   “陛下!”温如写急了。   若是她真的被这么送回去,不如几日,她就成了全京中的笑柄,她日后还如何……如何入主中宫?   “陛下!”温如写大哭。   大长公主只恨不得掘地三尺,寻个地方躲下去。   李彻又道,“还有,瑞瑞这个名字不要再用了!”   温如写忽然不哭了。   李彻沉声道,“冲撞了楚洛,朕介怀!” 第073章 矛头   京中这场初雪, 接连下了三两日后,终于见停……   腊梅花上缀着的皑皑白雪,一点点消融着, 簌簌落在腊梅树下,染了几分幽香气韵。   下雪日不冷, 融雪天才冷。   冬日骄阳里, 除了暖意,还带了几分清冷。   东暖阁内, 楚洛坐在案几前, 认真翻着手中书册。   今日天凉,不适宜出去走, 又难得有时间闲暇下来, 她便坐在东暖阁中翻阅早前娘亲留下来的手抄书册。   都是些医书, 但是晦涩内容,看进去要花不少功夫。   楚洛早前看不大懂, 后来断断续续读着,便搁置了。   今日有时间, 正好开始重新翻了翻,看得虽慢, 却似这一回看得仔细,详尽, 比早前更有些心得……   茶烟端了茶盏, 推门入内时,正好见楚洛掩着衣袖,微微侧着头,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鼻尖都微微泛了泛红。   茶烟不敢马虎,“六小姐, 可要换成姜茶,姜茶暖一些?”   成明殿中伺候的人已经换过一批,楚洛在,殿中添了不少内侍官和宫女,每个人大监都逐一看过,留下的都是保靠,口风又紧的人。   李彻吩咐下来的事,整个成明殿都不敢马虎。   更况且,这几日李彻对楚洛的态度,殿中有目共睹,茶烟不敢疏忽怠慢了。   楚洛笑笑,不为难她,“也好。”   茶烟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楚洛知晓其实不是天寒的缘故,她也不知怎么的,自先前起,好端端得就接连几个喷嚏停不下来。她也不像是着凉了,却像是自方才起,一直有人在念叨她一般,直至茶烟替她另换了一盏姜茶之后才消停。   她见茶烟眸间似是都松了口气。   论熟络,自然还是路宝和子桂同她熟络。   但路宝和子桂昨日才入宫,宫中有宫中的礼仪和规矩,在成明殿伺候,又尤其要谨慎小心。松石寻了人单独给路宝和子桂教授宫中的礼仪规矩,怕是要用上十余日功夫。思绪间,楚洛放下茶盏,松石正好入内,“六小姐,大监方才遣了人来说,陛下晌午不回来同六小姐一道用饭了,下午时候,陛下御书房中召见朝中官员,怕是要很晚才能回来。”   楚洛愣了愣,莞尔应了声好。   其实有些不习惯……   松石怕她担心,又道,“听说今日是大长公主入了宫中,陛下眼下还在御书房同大长公主说话,应是晌午要同大长公主一道用饭。陛下有午歇的习惯,中午歇息的时间短,往返成明殿和御书房有些紧,下午精神也不足。朝中一连休沐了三日,明日要复朝,听大监说,下午要入宫觐见陛下的都差不多排到了黄昏过后,还不算陛下稍后会临时宣诏入宫的人……”   松石在宫中的时日久,随意一提,楚洛便听明白了其中缘由。   朝中事忙,诸事都要天子定论。   李彻能像昨日一样,在殿中陪她的时候应当很少……   楚洛笑了笑,“我知晓了。”   松石这才拱了拱手,躬身退了出去。   东暖阁中重新恢复安静。   楚洛沉下心来,继续翻看早前未看完的书册。   过往在建安侯府,她每日要在祖母跟前晨昏定省。祖母喜欢热闹,还尤其喜欢自己苑中花团锦簇,所以大多时候都会留府中的姑娘说许久的话。有时候,还会留大家摸牌九,祖母不怎么喜欢她,但她也要陪着,只是在远处。从祖母苑中折回,还需在母亲苑中说话,母亲其实对她还好,但她每日还要应对楚岚这样喜欢同她使绊子的人,远不如眼下清净闲适。   李彻待她亲厚,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予她尊重,亦会替她考量。   殿中伺候的松石,福茂,茶烟等人,都是李彻早前用惯的人,都细致周全。   宫中有李彻护着,不会有旁人为难她。   她可以安静看书,也可以做旁的想做的事情,似是早前她在建安侯府时,最想要的一段空闲时光,却是来了李彻身边后……   她翻开书册,不由想起李彻,想起李彻昨日问她“是花蕊的蕊,还是草木葳蕤”,她应他“草木葳蕤”,他温和笑了笑,吻上她头顶,“蕤蕤,日后,哥哥给你梳头……”   他口中自称的那声哥哥,莫名让她苏到心底……   她又想起他昨夜叮嘱她,建安侯府的事她不要露面,她如今在宫中,她的态度,便是他的态度。建安侯府一事,她要置身事外,他后日在朝中才好做……   她颔首。   三日很快就过,明日就要复朝了,届时朝中还不知会生多少事情。   多少在李彻意料之中,多少在李彻意料之外?   除了她,李彻同时要顾虑的事情实在太多。   她想起离开建安侯府那日,他沉声阖眸,“他不够好,也是眼下才知晓自己尚有许多事情做不到。但他若倾其所有,孤注一掷,你能……再多给他些时间,与他一道休戚与共,风雨同舟吗?”   她心底微滞,莫名心疼。   ……   晌午时候,福茂安排布饭。   松石在跟前伺候。   楚洛平日的饭量不多,但由得娘亲的缘故,她从小便养成了饭后散步消失的习惯。今日降温,不便走太远,就在成明殿后苑散步,松石和福茂陪在身边说话。楚洛性子好,好相与,也不刁难殿中的下人,早前大监便说起过,但等真正相处,松石和福茂才知晓大监所言非虚,六小姐会替旁人着想,也不会自降身份,在她身边伺候,并不算难事。   言辞间,有内侍官脚步匆匆来了后苑,在松石附耳说了几句。   松石微微愣了愣,既而看向楚洛背影,眸间都是诧异。   稍许时候,松石撵上来。   楚洛和福茂正行至暖亭处歇脚,松石朝福茂使了使眼色,福茂退开。   松石上前,悄声道,“六小姐,听闻陛下先前在御书房置了不小气,不仅斥责了温国公的孙女,还带着领温小姐入宫的大长公主都惹了陛下不悦。陛下以‘品行不端,德行不淑’为由,让人将温小姐送回府中禁足半年,还让温国公和国公夫人抽空好生教导。眼下,大长公主正同陛下在一处说话,所以陛下没回成明殿。早前送温小姐回府的内侍官已经折回,说起人送回,陛下的口谕也一道去了,温小姐一直在哭,还闹着要上吊……”   温如写?楚洛愣住。   怎么会……   松石又近前了些道,轻声道,“陛下对前朝的官员和家眷一向心中有数,不会轻易迁怒官员的家眷。温小姐虽是国公爷的孙女,陛下即便同温国公在政.见上有冲突,也不会轻易斥责温小姐。陛下这一道口谕下去,京中哪有纸包得尊的,温小姐在京中的声名怕是要扫地了。从陛下口中说出“品行不端,德行不淑”八个字极重,应是温小姐触怒了陛下,陛下才连颜面都未曾给温小姐留……”   松石言罢,叹了叹,“听说,这次是温小姐特意求了大长公主进宫,不是陛下宣召的。陛下置这么大的气,许是……同六小姐有关?”   松石说完,楚洛目光微怔,想起当日在太傅府时,温如写同她说的一番话。她昨日同李彻闹腾的时候,曾问起过他青梅竹马的事,结果李彻一脸较真,她猜到温如写当日是胡诌的,但没多问……   温如写今日会入宫,应是认定了她会在李彻面前哭诉她在太傅府听到的一番话。   温如写是怕在李彻心中得了不好印象,所以想要以进为退。   却没想到,她从未在李彻跟前提起过当日的事。   温如写应是主动提起了太傅府的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聪明反被自己的聪明误了去。   今日李彻的一道口谕,看似打得是温如写和国公府的脸,但也是在借温如写的事,告诫京中旁的世家,即便建安侯府没落了,还有他护着她……   楚洛淡淡垂眸。   ******   李彻折回成明殿中,已是入夜许久的事。   同回成明殿的,似是还有朝中的官员,楚洛以为只有李彻在,迎出来的时候,正好在外殿遇见还有旁人。   楚洛眸间微怔。   官员愣住,连忙躬身行礼。   “朕还有事,你先去歇着。”李彻眉间神色似是不怎么好,同她说话时语气却温和。   官员诧异。   楚洛应好,折回内殿时,正好听方才的官员同李彻道,“今日之事,听说温国公动了怒,在府中砸了不少东西,明日早朝,许是会借故不来。”   楚洛心中惊了惊,脚下微滞没有挪开。   李彻沉声应道,“朕倒还想他不来,一个臣子,因为朕训诫了家人,便借故不朝,这是托大到不将天子威严放在眼里的程度,是给朕收拾国公府的机会,温余海不会不聪明到这种地步……他只会在明日早朝上负荆请罪,再将矛头对准朕的成明殿……”   李彻没有明说,但楚洛心知肚明。   她在成明殿,温国公会拿她在成明殿的事情朝李彻发难。 第074章 早朝   李彻撩起帘栊入了内殿, 楚洛正窝在小榻上,翻着李彻早前在内殿中留下的书册。   李彻看书认真,也多喜欢批注。   一本书应当看了许多遍, 每回批注的墨迹都明显不明。   一本书,他□□看的东西都不一样, 不同的批注可以让他快速找到关联处。   李彻是个极认真, 又极有耐性的人。   楚洛想起在东昌侯府的时候,李彻让她批注书册, 便是让她将书册中所有同朗州相关的点都批注出来。朗州是长风与巴尔的交接处, 她当时便想,李彻应当是在看边关之事……   所以祖母问起时, 她确实不能说。   边关之事多敏感, 动辄涉及邦交, 战事,她当时也不知道李彻为何这么信她……   后来李彻让她批注的几本书册, 也大都和巴尔有关。   有的书册上并非只有她的字迹,还有早前李彻自己的字迹, 其中有一本,批注的都是巴尔同周遭各国贸易通商的所有描述, 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段时间, 李彻都在关注巴尔的事情。   不是时讯, 而是一本一本书翻来覆去读……   要说窥得,她当时是窥得了圣意的。   巴尔同长风之间,常年都不太平。   尤其是冬日粮食短缺的时候,时常骚扰周遭诸国,虽然百余年前, 各国同巴尔之间开始通商贸,但是巴尔老可汗过世后,又恢复了巴尔一族逐水草而生的习惯,所以冬日里时常不太平。   楚洛当时批注的时候,便见李彻将巴尔同周遭诸国开战的年份和商贸数字批注了出来,连她都可以轻易看出,这其中有周期……   内殿中,楚洛正好翻起了这本,她早前批注过,眼下,再看一次,仿佛又有不同的感受。   “还没睡?”李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她仰首看他。   他笑笑,吻了吻她额头,既而拢了拢眉头,认真看了看她手中的书册,叹道,“这本朕前不久才看过……”   她会意,“可是巴尔近来有事?”   她如今也敢问他了。   是同他越发亲近的缘故,李彻笑笑,一面取下外袍挂在屏风后,一面应道,“不是,是在睹物思人……”   楚洛微顿,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的字。   是变着方说,委婉得表达,他早前在想她。   楚洛脸色微红。   有人委婉的时候,比直白似是还让人心中微动……   思绪间,李彻已从屏风后出来。   外袍已经宽下,他一面伸手微微松了松衣领,一面上前在小榻边落座,男子的气息丝丝从领口渗了出来,语气却平静,“明日复朝,朕还有事情要处理,今晚怕是很晚,你先睡,别等朕。”   楚洛先前便听到他同官员在外殿的说话声,虽然听得不全,但也大致想得到,明日早朝上怕是不会太平,李彻应有不少棘手的事情要应对。   而她,也是这棘手的来源之一。   “好。”她轻声应声,而后将手册放在怀中,微微屈膝,伸手揽上他后颈,在他唇间轻轻点了点,淡声道,“若是我在成明殿……”   她是想说,若是她在成明殿会让他明日遭受朝中非议,她其实去到别处也无妨。   “你哪里都不去,你就在朕这里……”李彻似是将她的心思看穿。   她语塞。   她看着他,他亦看着她,四目相视里,他目光笃定,楚洛只得喉间轻轻咽了咽,噤了声。   李彻伸手绾过她耳发,贴上亲吻她嘴角。   两人都未再说旁的话。   他压着她在小榻上亲吻,而后从小榻再到龙塌上,只是他理智尚存,亦知晓准则分寸,他松开双唇,轻轻抚了抚她脸颊,“睡吧,哥哥晚些来。”   似是冷不丁得,忽然听到这个称呼,楚洛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李彻忍不住笑。   楚洛恼火,连忙伸手抓了锦被将自己从头到尾都遮起来,掩耳盗铃。   锦被外,李彻半是认真,半是暧昧道,“楚楚,遮不遮都一样,哪一处朕都记得……”   锦被下的人果真僵住。   他指尖又轻轻点了点,笑道,“你喜欢朕亲这里。”   锦被里捂着的某人再度石化。   李彻笑不可抑,这才隔着锦被,又亲了亲她嘴唇,“朕去外殿了。”   总归,等李彻的脚步声去了外殿,楚洛才将头从锦被中探了出来。   不知是锦被中闷气的缘故,还是方才他方才有意的缘故,她一张脸都涨成了胭脂色。   早前还想他委婉说着情话的时候,让人招架不住,其实,他一本正经说着胡话的时候,更让人招架不住……   楚洛侧身躺着,枕着右手一面笑了笑,一面打了呵欠入睡。   ……   李彻回内殿已是夜深,径直去了后殿中沐浴。   等收拾妥当,深夜都过去多半。   明日复朝,卯初便要醒。   楚洛睡得正好,但梦里似是有什么心事,眉头微微蹙着,李彻轻轻扯了扯锦被,钻到被窝里,从身后伸手揽住她,吻了吻她后颈,本是要靠在她颈后入睡的,结果她下意识转过身来,他以为她醒了,却仍是蹙了蹙眉头,只是下意识往他怀中蹭,如往常一般,就着他怀中温暖处躺过来。   李彻笑了笑,让她靠在自己肩侧,稳妥入睡。   她均匀的呼吸声在耳畔响起,他其实都紧贴着她的心跳声。   他下颚抵在她头顶,伸手环紧她。   明日要早起,他其实今日也累极,很快便揽着她入寐……   ***   卯初前后,大监入了内殿。   “陛下。”大监远远唤了声。   李彻很早之前便习惯了这个时辰醒,到了这个时辰前后便睡得不是很熟,大监一唤,他便醒了。   楚洛却很少这个时候醒过。   当下,大监的话音落了,她的呼吸声还在他怀中均匀着。   李彻摆摆手,示意大监他醒了,应是不想吵醒楚洛。   大监便躬身离开。   李彻撑手起身,楚洛在他怀中,想不吵醒她很难。   她微微睁眼,睡眼惺看着他,他轻声道,“朕要更衣早朝,你再睡会儿。”   楚洛原本也想一道撑手起身,替他更衣,他伸手将她摁回,温柔道,“明日再说。顺子和松石会帮朕更衣,今日早朝会有些久,朕得在御书房呆到黄昏前后,你有事就让松石来御书房寻朕。”   “嗯。”楚洛轻声。   李彻下了龙塌,顺子和松石在屏风后伺候更衣,休沐三日再朝,李彻身着一件杏黄色龙袍,身姿挺拔,头戴十二玉藻冕旒,帝王气度与威严俱在,让人不觉心生臣服。   龙撵已在成明殿前苑候着。   大监撩起帘栊,李彻微微躬身上了龙撵。   成明殿到正殿有些距离,李彻乘龙撵到正殿时,正好见朝中文武百官已按品阶在正殿中列队而立。   大监一声,“陛下到。”   百官皆拂袖而归,高呼“万岁”。   李彻掀起衣摆,在殿中龙椅上落座,淡声唤了句,“众卿平生。”   殿中整齐划一地应道“谢陛下”。   既而是窸窣的衣袖相拂声,而后纷纷起身,身体笔直,却都恭敬低头。   李彻的目光藏在额前的十二玉藻冕旒后,逐一扫过殿中。旁人不敢直视天子,即便直视,也因十二玉藻冕旒而看不清天子神色。   李彻目光停留在温国公身上。   果真,温余海如此沉得住气的一个人,再如何在家中气得怒意砸着东西,也不会因为温如写的事而称病不朝。但今日,温余海的脸色却尤其不好看。   李彻心知肚明,不是因为温如写的缘故,而是因为温余海在朝中看到安阳郡王!   李彻唇边微微勾了勾。   朝中都知晓温余海与安阳郡王有些不对付。   去年削兵权一事,安阳郡王在朝中闹得很不愉快,被他请回封地去,温余海的日子顿觉舒坦了许多。   但眼下,忽然在殿外时见到安阳郡王的身影,温国公整个人都愣住,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这三日休沐,哪里是要就楚家的事给朝中一个交待?   从一开始,这所谓的三日休沐,其实都是他在等安阳郡王回京!   温国公这才认真看向殿上的文帝。   隔着冕旒,他看不清李彻的神色,但安阳郡王是他死对头,想起今日要在殿上说起的几桩事,温国公心中就忍不住恼火。   是他小觑文帝了。   文帝早前在御书房同他说起的那番话,他就应当有所警觉的,但是他太自负。   今日在这正殿中,把安阳郡王这头犟驴牵了来,怕是未必事事都能顺利。   安阳郡王是这朝中最不讲理的一个。   早前,是文帝压着他,如今,文帝要压制的人是他。   温余海微微敛眸。   大殿上,李彻悠悠开口,“安阳郡王何时入京的?”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给安阳郡王一个抬礼。   安阳郡王顺势入了殿中,拱手道,“微臣见过陛下。”   “免礼。”李彻吩咐一声。   安阳郡王继续道,“劳陛下记挂,微臣是昨日入夜后入京的,怕惊扰圣驾,并未入宫觐见。”   李彻颔首,“朕与安阳郡王许久未见了,早朝后到御书房,正好同朕说会儿话。”   “是。”安阳郡王领旨。   安阳郡王言罢,又转向对侧的温国公,笑道,“国公爷,许久不见。”   李彻目光瞥向温余海,温余海果真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第075章 谁的御史台   温国公嘴角牵了牵, “安阳郡王别来无恙。”   安阳郡王亦笑笑。   两人礼貌又不失友好的‘久别重逢’问候,让朝中众人心尖都跟着颤了颤。   温国公与安阳郡王同朝为官。   温国公年长,但安阳郡王世袭郡王位, 两人一文一武,自先帝在位时便斗得厉害。   文帝登基后, 太傅辅政, 两边多少还算平衡了些。   但如今太傅中风,安阳郡王又回了封地, 温国公在朝中一家独大, 其实朝中隐隐有些不好的声音——若是再让温氏女入宫,只怕温国公手中权势更盛。   陛下怕是要忌讳国公府。   果真, 昨日陛下才传了口谕, 训斥温国公的孙女“品行不端, 德行不淑”,彻底断了温国公送孙女入主中宫的念头, 在京中重重打了温国公的脸,今日便见安阳郡王入了京。   正殿里, 人人心中都忍不住不叹了叹,今日早朝上只怕是好看得很……   忽然来了安阳郡王和温国公这一出, 一时间,似是连早前御史台和建安侯府的事都不香了,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安阳郡王和国公府上……   安阳郡王早前因为削兵权的事, 在朝中闹得厉害,最后被陛下压了下去,回了封地静养。   但朝中都知晓,安阳郡王并无过错却被削兵权,陛下始终是要寻机会补偿回来的。   就像早前的东昌侯府, 陛下虽削了东昌侯的兵权,却提拔了东昌侯世子。如今宁王之乱,东昌侯世子护驾有功,东昌侯府在朝中的地位,反而更胜过早前……   陛下心思缜密,这一削一提之间,顺利完成了东昌侯府的权力更替,也让军中看到陛下赏罚分明,对陛下更死心塌地。军中向着陛下,朝中掀不起太大风浪,便是宁王之乱这样的大事,都不过十余日的功夫就树倒猢狲散。   此番宁王之乱,安阳郡王亦有帮衬,陛下此时召安阳郡王入京,是借平息宁王之乱一事封赏,也趁机抬高安阳郡王府,将安阳郡王早前心中的火气安抚了;如同早前抬高国公府,重用温国公长孙如出一辙。   只是早前温国公落井下石,安阳郡王心中正憋了一口气,眼下怕是要找回来。   而国公府又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 今日早朝之上,不闹起来才是奇怪了。   如今太傅病倒,御史台还离了大理寺,单独陷在在建安侯府一事当中,听闻昨日监察御史本是要请旨入宫,先探陛下意思的,结果陛下没见,只说了一句秉公处理,便直接将监察御史怼了回来,半分口风都没有透露,根本摸不清圣意。再加上休沐三日,朝中攒了一堆破事,今日早朝上还指不定这摊稀泥会和成什么模样!   听完温国公和安阳郡王的相互问候,今日的早朝算是正式来开帷幕。   封连持低着眉头,隐晦笑笑,陛下这一步棋下得极妙。   陛下召安阳郡王回京,是论功行赏,师出有名,并非针对温国公。但朝中都知晓温国公一定会心生不满,所以温国公无论眼下因为任何事情在朝中发难,在旁人眼中看来,都是因为介怀安阳郡王一事,有意给陛下难堪看。   眼下,温国公的脸色是不好看到了极致……   殿上,李彻问起,“休沐三日,众卿何事要奏?”   封连持率先出列,不痛不痒说起了南边冻灾之事,李彻让封连持连同户部一道上封赈灾折子,他先过目。   封连持领旨退回。   又有旁的官吏入内,说起钦天监推算今年是寒冬,兵部怕是要追加御寒的衣物置边关处。   李彻也准了。   再有就是工部关于东边的水利工事,西边同北边与巴尔的摩擦升级等等,都是些老生常谈,无关痛痒的话题。   诸事言罢,殿中仍一片和谐。   李彻环视一圈,淡声道,“还有旁的事吗?”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都晓今日殿中的重头戏是御史台参建安侯府一事,即便真有要事也不急在一时,非要今日往枪口上撞的才是傻子。   建安侯和建安侯世子在殿中,悬起的心就未放下过,楚颂连也跟在魏宁身后,并未抬头。   监察御史上前,“微臣有事要奏。”   “说。”李彻言简意赅。   监察御史拱手,“陛下召建楚氏女入宫侍寝,一直宿在成明殿中,成明殿乃陛下寝殿,微臣以为不妥……”   监察御史言罢,朝中纷纷哗然。   本以为监察御史会提建安侯府之事,却未想到提及的竟是陛下召建安侯府楚洛入宫之事!   朝中早前其实并无多少人知晓,楚洛自入宫后一直在陛下寝殿中,但监察御史这么一说,殿中人人都各怀心思,宿在成明殿,陛下的心思恐怕不是要楚洛侍寝这么简单,若不是建安侯府这次捅了篓子……   监察御史这么摊牌,殿中的气氛一直诡异尴尬到了极致。   监察御史自然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向陛下发难,这朝中,能这么公然为难陛下的,恐怕也只有国公府了……   一时间,殿中连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到,旁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都等着李彻开口。……   李彻目光微敛,似是并不意外,指尖轻轻扣了扣桌椅一侧,淡声问道,“朕先问你,建安侯府一事查得如何了?”   监察御史微顿,“这……”   他知晓今日陛下会过问建安侯府一事,但按国公爷早前的意思,只要将楚洛的事抛出,殿中定然哗然,国公爷的心腹届时再推波助澜,殿中都是质疑声,陛下根本无暇问起。只要殿中的场面够尴尬,陛下只会将大理寺抬出来,让大理寺接手处理。   谁知,陛下竟理都未理会他先前说的事,直接问起建安侯府的事情来……   和早前想的全然不同!   眼下,整个正殿中的目光都在他身上,监察御史深吸一口气,支吾道,“此事有些错综复杂,涉及到的人众多,三日时间,恐怕不够查……”   此话一出,殿中再次哗然。   监察御史只得叩首阖眸,眉头拢紧,心中不知要怎样才能将话题转回先前成明殿的非议上去,让自己脱身。   “那朕要再给你几日,才能查清?”李彻追问。   监察御史额头渗出涔涔冷汗,不是他不查,是根本不知当怎么查,真查了要怎么收场……   早前国公爷是想用建安侯府三房的事掣肘陛下,结果陛下直接让建安侯府分家,是不准备再护建安侯府了。建安侯府倒台,对国公爷而言,查不查三房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御史台又不是刑讯机构,根本查不到底,这次御史台上下这次是吃了个暗亏,还不能明说。   监察御史闭目不言,脑海中嗡的一声空白,怎么应都是错……   “陛下恕罪!”监察御史只得叩首,在厅中老泪纵横。   李彻却道,“你是有罪!”   监察御史愣住,殿中也都愣住。   李彻幽幽道,“建安侯府三房私通宁王,本是你们御史台上的折子,朕让你们御史台彻查建安侯府与宁王有染一事,你们跑来问朕的意思,探朕的口风,问朕要怎么查。朕清清楚楚告诉你们,朕不干涉,楚家的事要你们秉公办理,清清静静,彻彻底底得给朕查清楚,结果你今日告诉告诉朕,你查不出来,因为涉及到的人太多,时间不够!你们却有多得很的清闲时间,去查朕的后宫寝殿里留宿了谁!宿了几日!你当朕好搪塞吗!赵沐和!”   监察御史吓得一哆嗦,“陛下……”   李彻惯来温文,极少在早朝时动怒,眼下,殿中都跟着抖了抖,知晓监察御史这次是撞在了气头上!   李彻凌声,“赵沐和!朕一而再再而三,让你仔细彻查清楚建安侯府是否与宁王私通,这关乎一个百年世家的清誉,关乎朕要如何给朝中百官一个交待,你当朕的话是耳边风吗!”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监察御史已经语无伦次,只能反复重复这一句。   李彻恼意,“你身为监察御史,御史台之首,连一个侯府是否伙同宁王谋逆这样的事情大,还是朕寝殿留宿了谁事情大,你赵沐和心里分不清楚!是分不清楚,还是旁人让你们御史台查什么,你们御史台就查什么,你们御史台究竟是谁的御史台!”   李彻言罢,殿中忽得风向一转。   最后这一句,只要不聋都听出了内味儿……   “啊!陛下!”监察御史吓得险些窒息。   李彻动怒,殿中纷纷噤声,不敢再出旁的声音。   而李彻缓缓转眸,不去看跪在地上的监察御史,而是看向殿中的温国公,淡声道,“日后这朝中,谁想通过御史台过问朕后宫之事,大可亲自来问朕。但早朝之上,朕当交待的要先交待。”   “大理寺卿。”李彻唤了一声。   大理寺卿应声步入殿中,双手将手中卷轴举过头顶,恭声道,“陛下,微臣已彻查建安侯府三房与宁王有染一事,还请陛下过目!”   张世杰言罢,朝中才纷纷反映过来,陛下原来已经责令大理寺彻查,为了公允,也并未干涉御史台查证。   但有失公允的,最后竟是御史台,拿后宫之事搪塞建安侯府之事……   御史台未必有这样的胆量,朝中心知肚明。   温国公脸色铁青,见大监上前,从大理寺卿手中接过卷宗,呈上给李彻。   殿中再度静声。   建安侯,建安侯世子和楚颂连只觉都不敢呼吸。 第076章 针锋相对   大监将卷轴递到李彻手中, 李彻接过,目光聚在案卷之上。   殿中朝臣纷纷抬眸看向殿上的天子,但在十二玉藻冕旒遮掩下, 根本看不清天子脸上神色。   殿中静得,只有李彻指尖缓缓翻动案卷的声音。   李彻看得认真。   殿中不少人都屏佐吸, 就连封连持, 温国公和监察御史早前都不知晓李彻曾让大理寺一并彻查过建安侯府之事。   且,大理寺和御史台相互避开, 互不干扰。   陛下如此做, 再没有旁人会因楚洛质疑陛下的公允,质疑陛下对建安侯府的处置。   甚至, 质疑陛下会被美色冲昏头脑……   殿中一直安静, 直至良久, 李彻似是翻到临近尾声处,李彻目光仍未从手中的案卷上离开, 只口中沉声道,“张世杰, 你直接说。”   张世杰会意,陛下要他说与殿中旁人听的。   张世杰躬了躬身声, 低头拱手道,“是, 陛下。大理寺早前得了陛下旨意彻查建安侯府与宁王有染一事, 为避免同御史台查证相互干扰,大理寺先从已入大理寺牢狱的宁王余孽开始刑讯,直至昨夜子时过后,才提审建安侯府三房相关人等。眼下,相关人等皆已招供, 同早前大理寺牢狱宁王同犯口证相符,并签字画押……”   殿中再次哗然。   听到签字画押几个字,建安侯也最终闭目。   若非建安侯世子扶住,建安侯整个人都瘫倒在地——建安侯府的百年基业,葬送在了他这里。   大理寺卿一袭话,整个殿中都唏嘘不已,   恐怕又是一个百年世家没落了,就在今日。   而陛下竟全然没有要保全建安侯府的意思,不然,陛下怎么会直接让大理寺卿到殿中呈上彻查卷宗?   这是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   若是大理寺彻查的结果,建安侯府三房若同宁王无关,则建安侯府安然无恙。   若有关,朝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陛下也不准备袒护。   当下,张世杰已经用上了签字画押的字眼,怕是脱不了干系了。   但魏宁身后的楚颂连却心知肚明,陛下在成明殿同他交过底。   —— 建安侯府保不住。   建安侯府保不住,只能是因为三房的罪名被坐实,建安侯府受了牵连被削爵的缘故。而三房的罪名要坐实,可往重了去,也可往轻了去,但此事一旦以朝中众人意料之外的方式被证实,朝中定然哗然,而陛下又是一幅全然不保建安侯府的态度,建安侯府一旦获罪,便不会有人再去深究三房的事,触陛下霉头!   陛下心中其实一早便是清楚的。   今日在殿中,陛下是特意让大理寺卿当众交待!   众目睽睽之下,今日的事交待清楚了,此事便定了,翻篇了,日后楚洛在宫中,也不允许旁人再非议!   陛下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楚洛考量……   从陛下打脸御史台开始,就是做给今日朝中所有人看的。   没有人会再质疑。   楚颂连垂眸。   ……   果真,张世杰在殿中继续道,“建安侯府三房的确是往宁王军中送过歌姬,大理寺牢狱在押犯人都已招供,且供词一致。但拒查,建安侯府三房所送歌姬,并非是送与宁王,而是送与宁王身边的副将罗高峰,罗高峰同建安侯府三房曾是同窗,因为怕叛军破城洗劫,所以三房有送罗高峰歌姬,让罗高峰避开建安侯府,留建安侯府安稳!歌姬送到军中,被罗高峰手下的人扣下,人并未送到罗高峰手中,此事也确系与建安侯府三房有关,但若说建安侯府与宁王的关系,实为牵强!”   此话一出,殿中果真再次议论纷纷。   但张世杰说的话,合情合理!   建安侯府是京中百年世家,最会的便是求稳。建安侯府若是公然支持宁王,不会是今日这番模样。顶多和旁的刘家,陆家一样,两边都不偏帮,更不会这么公然往宁王跟前送歌姬。   建安侯治家无方,让家中三房出了这样的事,被人揪住了把柄,活罪难逃。   但伙同谋逆这样的大罪却是沾不上了。   深究起来,建安侯府其实同刘家和陆家一样,只是建安侯府还出了三房的事,下场只会更难堪。   张世杰的一番话并无任何偏帮之意,殿中都听得明白。大理寺已经审过,所有口供都有对的上,此时谁再过问,便是打御史台,打大理寺,同时打陛下的脸!   李彻收起卷轴,“建安侯!”   建安侯世子扶了建安侯到殿中。   “你告诉朕要怎么办!”李彻直截了。   其实早前建安侯府上下甚至都做了最坏的打算,眼下,反倒比最快的结果好,至少,伙同谋逆的死罪是免了,建安侯叩首,“微臣有罪,宁王之乱,上未替君分忧,下未管好家中,让侯府百年清誉蒙羞,罪有应得,还请陛下责罚!”   “你还知道建安侯府的百年清誉!”李彻将手中卷宗往殿中一扔,“若不是看在楚颂连救驾的份上,朕今日掀了你们建安侯府!”   建安侯和建安侯世子接连叩首。   “大监!”李彻出声。   “陛下。”大监上前。   “让翰林院拟旨,责令建安侯府三房分家。建安侯府三房抄家流放,贬入奴籍;即日起,建安侯府长房削去所有爵位,不再世袭建安侯,府中所有人等,就地罢免所有官职,三年之内,朝中不得再次录用;建安侯府二房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李彻言罢,大监应声。   殿中面面相觑,心中都不免唏嘘,连楚家二房护驾有功都受了牵连,陛下不是偏颇。   直接削了爵位,未让二房承袭,这恐怕对建安侯府来说是天大的耻辱!   建安侯府是百年世家,落到今日这个地步,简直……   人人都朝殿中跪着的建安侯父子投去目光。   李彻沉声,“朕的话,你们父子可有异议?”   “臣领旨!”建安侯和建安侯世子再度叩首。   李彻抬眸看向殿中,“众卿可有异议?”   殿中纷纷低头,鸦雀无声。   李彻沉声道,“既然都无异议,那从今日之后,建安侯府之事到此为止!”   李彻目光看向温国公,温国公脸色已难看到了极致。   “陛下,末将有事要禀。”魏宁开口,魏宁踱步到殿中,恭敬执手,“陛下治国一惯赏罚分明,宁王之乱中,楚颂连一直伴驾,护驾有功,还手刃宁王党羽洛林,而后随禁军北上清理宁王余孽,在宁王之乱中立下不小功勋。楚家三房之事,长房二房皆受牵连,二房功过相抵,但人才难得,末将想引荐楚颂连任禁军左前卫副使,以振军中士气!”   魏宁言罢,建安侯世子全然僵住。   禁军左前卫副使官职不低,更是陛下心腹……   楚颂连若出任禁军左前卫副使,那便是楚家在朝中的倚仗。   建安侯世子面色苍白。   李彻却未看向殿中之人,口中淡淡,“温国公意下如何?”   陛下忽得将话题引到温国公处,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温国公。   温国公脸色本就难看,而禁军左前卫副使之职,掌管了京中半数禁军,是要职,原本,温国公是属意自己的嫡次孙的……   温国公上前,“老臣觉得不妥……”   温国公这一句,同魏宁全然针锋相对,等于当众拂了魏宁颜面,“京中禁军左前卫副使是要职,楚颂连早前并未在禁军中任职,即便此番护驾有功,也会让禁军之中颇多微辞。老臣私以为,禁军左前卫副使的一职,应当从现有禁军将领中选拔,以慰军心,还请陛下三思。楚颂连既有潜力,可收入禁军当中,假以时日再予以重用,方才不会寒了禁军将士的心。”   温国公言罢,深深朝殿上鞠躬。   “国公爷不见得吧。”魏宁转身,“末将时任禁军统领,宁王逼宫当日,同宫中禁军皆亲眼目睹楚颂连行事,楚颂连深得宫中禁军赞扬,国公爷口中寒了禁军将士的心一话,不知当如何讲?”   魏宁言罢,国公爷还未开口,安阳郡王却先开口,“国公爷在朝中德高望重,但对这军中之事应当不甚了解,至少,应当不如魏将军了解。魏将军是京中禁军头领,掌管京中所有禁军,自然最清楚京中禁军之事,楚颂连既护驾有功,禁军都看在眼中,不立楚颂连坐禁军左前卫副使,难不成,还应当立国公爷你的孙子做禁军左前卫副使?本王还不知温二公子做了何事,立了何等功勋,连楚颂连救驾有功都担不起的禁军左前卫副使一直,温二公子如何担得起的?”   温国公恼意,“我何时说过是家中二子?”   殿中的火.药味顿时被点燃。   国公爷和安阳郡王还是在楚颂连就任一事上起了冲突,瞬间针锋相对!   一时间,殿中似是又恢复到了早前剑拔弩张的气氛!   安阳郡王继续道,“那温国公举荐何人?”   “你!”温国公怒意,但真一时说不出旁人。   安阳郡王笑,“温国公既对禁军本就不熟悉,心中一时又没有可举荐之人,为何魏将军举荐楚颂连,温国公就会觉得不合适?温国公,你是对楚颂连有成见?本王也好奇,救驾有功的人,国公爷的成见从何而来?”   国公爷脸色彻底阴沉,“安阳郡王许久未朝,陛下跟前说话还是注意些的好……”   殿中极少听到温国公如此。   安阳郡王玩笑道,“陛下都未曾开口,国公爷倒是先介怀了?”   “安阳郡王!”温国公怒意窜上。   “好了。”殿中,李彻适时开口,淡声道,“安阳郡王和国公爷所言都有道理,殿中各抒己见本是好事,但京中禁军归魏将军统领,朕尊重魏将军意见。魏宁,按你的意思办,但若不合适,尽快做调整。”   魏宁应声拱手,“末将领旨!”   楚颂连亦到殿中,朝殿上拱手行礼。   国公爷脸上已是青一阵,紫一阵,目光不由看向安阳郡王,安阳郡王也转眸看他。   殿中纷纷捏了把汗。   这才安阳郡王回朝的第一日,便如此针锋相对,日后,只怕都要靠陛下,才能平息双方之间的冲突……   思及此处,都到今日这早朝果真跌宕起伏到了这种程度,却又听李彻道,“方才监察御史还提起楚洛之事,朕正好今日一并交待了。”   殿中再次鸦雀无声。   仍在地上跪着的监察御史,浑身抖了抖。   李彻开口,“宣楚洛入殿!” 第077章 秉笔侍书   文帝在东宫时就不近女色, 同早前三任东宫相比,洁身自好,后宅干净, 收敛有度,一门心思跟在太傅身边求学, 又随先帝在朝堂上处理朝政之事, 一直是历任太子中最得先帝喜欢的一个。   到先帝病重时,下旨命太子监国。   先帝病榻上的两年, 太傅便辅佐太子监国了两年。   太子也是从那时起, 逐步在朝中掌权,开始为新政物色人员。   封相便是太子在东宫监国时提拔的心腹。   太子监国, 一直至先帝薨逝, 太子登基即位为长风文帝, 长风政权平稳过度,周遭诸国遣使来朝。是历任长风帝王中, 为数极少的能政权平稳过度的一个。   早前的东宫,也就是眼下的文帝, 李彻。   在朝臣心中,一直认为文帝早年在东宫府邸时, 严于律己,不沾女色是为了不沉迷在软玉温香里, 因为东宫之位来之不久, 文帝尤其谨慎克制。为了区别于早前的东宫,文帝身边一直没有太子良娣,太子良媛,甚至东宫侍妾,所以一直在先帝跟前留得极好的印象。   而后, 东宫在朝中的地位逐渐稳固,不需要太子妃这样的政治筹码来稳固东宫地位。   真正等到文帝登基时,朝中才开始观望后宫之事。   早前在太子潜邸一惯克制,但登基即位,应当会广开后宫。结果文帝登基后,开始大力推行新政改革,提拔了不少军中新贵,又同世家之间在朝堂博弈,心思都在朝政上,似是根本无暇后宫之事。   朝臣忽然反应过来,文帝许是真的……不怎么喜欢近女色……   兹事体大,朝中不乏猜测,又纷纷开始担心皇室开枝散叶问题。   再后来,文帝祭天时遇刺昏迷,醒来回朝后清理惠王之乱。惠王之乱了解后的某个早朝,文帝冷不丁提及了一句,中宫之位空置得有些久了,让礼部准备立后之事。朝中各个都是人精,纷纷猜测陛下是要立中宫了。但陛下后宫中要么不放人,要么直接上来便要立中宫了,委实有些出乎意料……   但惠王之乱结束,宁王之乱又起,立后之事暂缓,陛下却在建安侯府犯事的节骨眼儿上,忽然召了建安侯府二房的庶女楚洛入宫侍寝。   明眼人一看便知,文帝这是要将楚洛从建安侯府中摘干净。   否则,建安侯府的长房,二房大可不必分得如此清楚,在整个建安侯府处置中,大房削爵,三房流放,只有二房置身事外,这楚洛,正好是二房的庶女。   陛下拎得清楚,也做得让人没有说辞。   陛下宣楚洛上殿。   一个侯府的庶女,京中见过的人都不多,更勿说朝中官吏。   朝中早前一直私下都有议论楚洛之事,但直至今日御史台参奏,朝中多数人才知晓,自楚洛入宫后,一直都是宿在天子的寝殿成明殿中的——那便是与天子同塌而眠,举案齐眉的关系。   文帝身边没有旁的女子,如果文帝让楚洛留在成明殿,恐怕不只是侍寝这么简单……   兴许,这后位,一开始应当是楚洛的……   但自楚洛入宫侍寝后,位份一直没有定,朝中私下不乏议论声,但文帝绝口未提此事。   建安侯府早前之事悬而未决,楚洛入宫侍奉的位份定不下来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今日在殿中,建安侯府被削爵,三房流放,二房虽独善其身,楚洛也应当与后位无缘。   此时御史台拿成明殿一事做文章为难陛下,陛下直接宣诏楚洛入殿中,怕是要直接在殿中给楚洛位份……   楚洛的二哥护驾有功,陛下又才默认了楚颂连在任京中禁军左前卫副使,还留了楚洛一直宿在成明殿。眼下尚在早朝,御史台分明抨击楚洛,陛下却在早朝时正式宣召楚洛入正殿,让她在百官面前高调亮相,也是想让朝中百官亲眼见他对楚洛的重视和尊重……   他做的事,他亲自堵悠悠众口。   若是如此,那楚洛在宫中的位份一定不低。   楚家眼下虽然出不了中宫,但许是这中宫之位,日后还是楚家的……   朝中不乏心如明镜之人。   ……   但等到内侍官领了楚洛出殿中,她一直低着头,身姿纤细,仪态温婉,衣着并不华贵,却契合相宜,处处透着端庄和高贵。修长的羽睫微微翘起,一双美目清波流盼,温婉柔和的妆容下,掩着一抹天生的稠丽明艳,呼吸间,似呵气幽兰,透着说不清的动人心魄……   殿中百官纷纷瞩目,半晌,才都陆续回过神来。   —— 原来陛下早前不是不开窍,而是眼光太高!   同这位比,京中一般的贵女还真入不了陛下的眼……   当下,偌大的正殿里,除却楚洛的轻盈的脚步声踩在殿中发出轻轻声响,殿中鸦雀无声,旁人似是连大声呼吸都忘了。   万千目光瞩目下,楚洛缓缓在殿中驻足,没有抬眸,而是朝着殿上的天子行见君礼。   “楚洛见过陛下。”   轻柔的声音,似鸿羽,悠悠然落在天子心底。   多一分似重,少一分轻浮,刚好不偏不倚。   殿中都屏佐吸,都等着殿上的天子开口,朝着殿中下跪的绝代佳人,唤一声平身。   殿上天子却默不作声。   朝臣诧异,纷纷抬眸看去,目光从楚洛身上,陆续转向殿上那身尊贵的杏黄龙袍上。   李彻身着杏黄色龙袍,头戴十二玉藻冕旒,自龙椅上撑手起身。一袭龙袍加身,身姿卓然,衬得整个人挺拔秀颀。他眸间的目光,深邃幽兰,凝视着殿中朝他一人跪拜的纤弱身影,踩着天子气度和帝王威严,一步一步走下天子高台,身后似有容华万千……   殿中都忘了出声,目光一直跟随着李彻从殿上步步到殿中。   楚洛一颗心砰砰跳着,低着头,余光瞥见高台下走下的身影,一步步临近,一步步走到自己跟前。她屏佐吸,到最后,似是又已经忘了呼吸……   李彻在她跟前缓缓驻足。   楚洛没有抬头,时间在眼下,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很慢,慢到她心中一直忐忑,却都等不到身前的君王开口,朝她唤一声“平身”。   楚洛更不敢抬头,那一身杏黄色的龙袍,在她面前缓缓得半蹲而下,似与她齐高,又仿佛高出她大半个头。他半蹲在她身前,她似是可以听到他平和又安稳的呼吸声。   周遭的目光再度集中回她跟前。   她眸间微微颤了颤。   他没有开口,亦没有伸手扶她,仿佛只是在平静而柔和得打量着她,没有在意殿中朝臣投来的惊愕目光,和各个脸上早已瞠目结舌,错愕得难以合拢的嘴角……   她眸光所及之处,正好可以看见他的修长的指尖,轻轻搭在膝盖上,骨节分明。   一身杏黄色的龙袍,在庄严的大殿中透着天子的威仪,清高和禁欲。   她见他指尖微微扣了扣,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她心头,似是觉得到他要开口,下一刻,果真听到他喉间的声音醇厚如玉石,又藏了深邃悠远在语气的平静里,温和而有力:“惠王谋逆,朕在文山祭天时,遇刺坠崖,昏迷不醒,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困在某处,能试过的机会都试过,却看不到出路,满心绝望,滴水不进,颗粒不沾,是楚洛替朕遮风挡雨,朕从未忘记过;宁王之乱,朕与楚洛在源湖落水,被江流一路卷到沿岸,撞过礁石,溺过水,伤口化脓,高烧不断,九死一生,是楚洛一直守着朕,朕永生不忘。先帝过世前教过朕,为君者,既当心系天下,也应尽孝,念恩,恋旧,忠于本心……楚洛于朕,便是本心,不应忘初心……”   李彻言罢,殿中或愕然,或错愕,或哗然,皆惊疑不定看向殿中天子。   旁人目光中,李彻眸间笑意,嘴角微微勾了勾,指尖勾起她指尖,十指相扣……   楚洛怔了怔,似是许久都未反应过来。   他方才当众的一袭话,她眼底碎盈芒芒,不敢抬眸看他,但他掌心的暖意却如早前一般,指尖的肌肤缓缓渗入四肢百骸,无从释去。   “宁王之乱才平,南边冻灾,北边严寒,东边水患,巴尔尚在边界虎视眈眈,朝中新政初行,国中正百废待兴,为君者,当先心系天下,而后系于已,中宫一位,也当先福泽万民百姓,待新政初定,盛世开启,再凤冠加身,宝玺受册……”李彻目光坚定,掷地有声,字字句句说在正殿当众,亦烙在楚洛心底。   殿中一片寂静。   李彻喉间轻咽,握起楚洛的手缓缓起身,口中沉声道,“大监,传朕旨意,即日起召楚洛入宫,任成明殿秉笔侍书,位从四品,兼翰林院行走,侍奉君侧。”   “是!”大监应声。   楚洛也才缓缓,双眸浸湿,抬眸看他。   十二玉藻冕旒下,他的目光坚定,温和而笃定。   她喉间哽咽,忘了应声。   他伸手抚了抚她眼角。   在殿中众人的或低眉会心一笑,或错愕,或恼意,或不可思议里,李彻打横将人抱起,醇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退朝!”   大监也才反应过来,高呼一声,“退朝~”   殿中重臣纷纷下跪,许久才反应过来,是……又要出了一位成明殿秉笔侍书吗?   成明殿秉笔侍书,在长风过国中并非没有先例。而国中早前那一位成明殿秉笔侍书,即是后来的中宫。   陛下的意思,已昭然若揭。 第078章 一门风光   成明殿秉笔侍书, 从四品,兼翰林院行走,侍奉君侧。   自早朝出来, 朝中各怀心思。   成明殿秉笔侍书,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留在成明殿, 是奉君侧。   成明殿秉笔侍书, 官居从四品,是堂堂正正的前朝官职, 不是后宫官职。   兼翰林院行走, 是连御书房和正殿都可以随意行走的官职,也是国中唯一设的女官官职, 但这些, 都是陛下曾祖之前的官职和事情, 已经弃用很久。   没人想得到,文帝竟然会寻到秉笔侍书这个官职, 也会为了楚洛,将秉笔侍书的位置都抬了出来……   今日陛下在殿中的一番话, 包括最后将人直接从正殿中抱走,是再高调不过得宣示, 即便建安侯今日削爵,倒台, 但楚洛背后的人是他!   今日陛下在殿中陈情, 句句都是旁征博引先帝的教诲。   楚洛与陛下又共患难过,还不知一回,可想而知楚洛在天子心中地位,等同于彻底断了旁人入主中宫的念头……   只要天子提及念恩,旁人根本无法反驳。   楚颂连护驾有功, 出任禁军左前卫副使。   楚洛是三番两次救文帝性命,一个四品秉笔侍书,没人会非议……   早朝出来,温国公的脸色由铁青变成了深紫。   —— 为君者,当先心系天下,而后系于几,中宫一位,也当先负责万民百姓,待新政初定,盛世开启,再凤冠加身,宝玺受册……   温国公攥紧掌心,这是明着为楚洛铺路!   秉笔侍书早前在国中只有一人。   是陛下的曾祖母。   当日长风内乱,民生凋零,陛下的曾祖最后得了天下,一路陪陛下曾祖走下来的女子,一直以秉笔侍书的身份在曾祖身边,相互扶持了十余年,而后才入主东宫,成了一段佳话。   陛下今日将秉笔侍书的位置抬出,便是昭告天下,楚洛可以不需要建安侯府,不需要出身,不需要楚颂连位极人臣,就凭她是陛下亲封的秉笔侍书,假以时日,也可以名正言顺坐上皇后的位置。   从今往后,只要楚洛不出错,陛下不改初心,这后位,已经是楚洛的了。   只不过时日问题。   秉笔侍书看似是个双刃剑,既要侍奉君王,还要熟络前朝之事。但实则,既在君侧侍奉,自然可以长留成明殿,在前朝行走,最易拉拢前朝官员,为日后入主中宫扫平障碍。   朝中对李彻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去,却只有楚洛猜得到,李彻费尽周折做的事情其实初衷并无多复杂,只是因为记得应过她,他要娶她,不让她委屈做他的妾氏……   他做到了他说的倾尽所有,亦不遗余力……   今日殿上所有的事情,松石都已说给她听。   但他自己从不会特意提起。   “你这是费了多少心思?”她在他怀中,抬眸看他,眸间的氤氲也好,泪盈于睫也好,似是根本止不住一般,仿佛看着他便能想起方才他在殿中半蹲在她跟前,说的一番旁人听得明白,却许是又永远听不明白的话。但逐字逐句从他口中说出,却都字字印在她心底。   李彻挑眉,“要不这几日,朕都在日日熬夜做什么?眼睛都要瞎了,才寻到出处……”   “秉笔侍书的出处吗?”她问。   李彻沉声叹道,“那是朕的曾祖母,并非世家出生,一直在曾祖父身边做秉笔侍书,后才入主的中宫。曾祖母满腹学识,很受曾祖父尊重,亦给了曾祖父不少帮衬,朝中不少人对曾祖母都是心悦诚服的,成明殿秉笔侍书是曾祖父特意给曾祖母立下的官职,意思是,即便不是中宫,也位同中宫,还可出入朝堂……”   她亦轻叹,若是这么好做,早前李彻不会犹豫这么久。   秉笔侍书是从四品的前朝官员,让她能名正言顺呆在成明殿中,李彻身边,也能在御前行走,侍奉御书房内。   但同样的,让她走上了旁人眼中的风口浪尖处。   她日后,更不能出错。   果真,李彻话锋一沉,继续道,“楚楚,秉笔侍书并非这么好做……前朝事多,许是要忙些……”   她揽上他后颈,轻声道,“不是……还有你吗?”   他笑笑,温声道,“嗯,朕同你一处。”   ***   成明殿中,福茂好容易逮着机会,拉着顺子问道,“六小姐如今是成明殿秉笔侍书了,日后当怎么称呼好?”   他是成明殿的管事内侍官,日后殿中的伺候,总不能冲撞了去,要先问清楚。   但是这秉笔侍书一职,都是许久之前的事,记在的也很少,他又不好去问大监,只好寻了顺子问起。   顺子在陛下跟前伺候,又是大监的徒弟,肯定能拎得清。   顺子叹道,“你想怎么唤?”   福茂愣愣道,“秉笔侍书是前朝官员,称一声大人?”   顺子表情并不赞同。   福茂继续道,“六小姐是女子,唤女大人?”   见顺子眉头微皱,福茂继续硬着头皮,“还是唤“先生”,或循礼唤“姑娘”?”   顺子这才环顾四周,低声朝他道,“怎么还想不明白,陛下没开口,那这称呼还是六小姐……秉笔侍书是前朝官职,但在成明殿,甚至御书房,六小姐的称呼都是六小姐……”   福茂似是豁然开朗。   ***   建安侯府外,宫中来人,登了□□,摘掉侯府大门上的镶金匾额。   如今建安侯府被削爵,爵位并收回,早前御赐的镶金匾额,便再不适合挂在侯府大门口……   宫中是要有人来收回的。   早前的侯府,如今已是楚府。   老夫人病着,侯爷和侯夫人都是长辈,在侯府大门口守着御赐金匾被收回这样颜面扫地的事,便落在了早前的建安侯世子,如今的楚府大公子楚颂平身上……   宫中收回御赐金匾,前来围观的人不少。   朝中之事没那么快传到坊间,但早几日建安侯府分家,周遭就已经来围观过一次,眼下再见,竟是摘下建安侯府牌匾,径直挂上了楚府……   旁的围观之人多数都是惊讶,奇怪,惋惜,或是遗憾,但亦有不怀好意的,早前便不怎么看得惯建安侯世子,眼下来当众挑衅。   其中一人道,“哟,这不是建安侯世子吗?今日怎么在此处守着看建安侯府的牌匾被摘啊?啊不对不对,哪里还有什么建安侯世子,如今是楚家大公子了,这一日之间,坠落谷底的滋味怕是不怎么好受啊……”   另一人道,“那可不是,早前的建安侯府一门风光,建安侯世子为人最是正派,哪里看得上你我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如今,建安侯府就地免职,三年朝中不得录用,不也同你我一样?”   第三人道,“不一样,至少你我没被陛下在殿中当面斥责,连祖宗的声誉都保不住,不过再看看人家楚家二房,一个庶子充作门面的嫡子,如今都是禁军左前卫副使了,这长房的颜面怕是丢尽了……”   周遭一顿哄笑,楚颂平转身,“今日府中不便,几位还请自便。”   是送客。   “偏不走,怎么了,楚颂平,你能耐我们如何陛下削了你们楚家的爵位,怎么你们楚家还不让旁人来围观摘牌吗?”   “楚大公子是恼羞成怒吧!”   “别别别,再如何,人家楚大公子还是东昌侯府的女婿呢,如今东昌侯府在朝中如日中天,楚家二房也得了势,就算分了家,人家楚大公子要是一句话,还不有的是人收拾你!”   “也是。”   周围一团哄笑,再往后的话,便要更过分了些。   到提到世子夫人时,楚颂平终于忍无可忍……   ***   谭云给他脸上擦药的时候,楚颂平脸上的伤口蜇得发疼,很有些吃痛。   谭云心惊,“疼了吗?我轻些。”   “不。”他淡声,只是这脸上被人打得青一处,紫一处,上药落到何处都会痛。   谭云怔了怔,深吸一口气,轻声叹道,“颂平,这些事日后……”   她话音未落,他沉声道,“是我没听你的,明知祖母和父亲是错的,也没有坚持己见,当日若是建安侯府还有所作为,以陛下的为人,不会这么待建安侯府……”   他眸间黯沉,似是同心中的后悔相比,就连早前脸上的伤口都不怎么疼了。   谭云柔声道,“连楚颂连这样护驾有功的人,都未免被三房牵连,颂平,当时即便你坚持,建安侯府还是会今日的下场。当日是祖母待楚洛,触怒了陛下,祖和侯府如此行事,陛下要收拾建安侯府是迟早的事,你护不住……”   她声音很轻,亦解语。   楚颂平看她,良久,心中的话脱口而出,“已经没有建安侯府了,日后,也不会再有,楚家没落了,再难翻身,东昌侯府一门风光,其实你……”   谭云伸手,轻轻抚上他眉心,轻声叹道,“说什么糊涂话,嗯?……”   楚颂平微楞。   敲楚繁星的哭声从苑外传来,似是在苑中摔倒了,摔得有些重,近来府中事多,楚繁星其实有些怕,比往常都爱哭,谭云愣了愣,“颂平,我去看看星哥儿。”   “嗯。”他淡声。   看着谭云行至楚繁星跟前,温柔安抚,楚繁星扑到她怀中,她轻轻拍了拍,同早前宽慰他一般宽慰星哥儿,他眸间泛起暖意。   但很快,又想起很早前,楚颂连拦他的路,激动道,“为什么!你明知我请了母亲去东昌侯府提亲!”   他淡淡垂眸。   …… 第079章 洛抿   他是不光彩。   当初是楚颂连同他说, 请了二婶去东昌侯府提亲,他很少见楚颂连眼中对一件事情的期盼神色,他愣了良久没有说话, 只笑了笑。   后来在书房练字的时候,他罕见出神, 墨迹染透了纸张都浑然不觉。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 整个人又怔了许久……   他近来总会想起谭云。   想起早前谭云失足从树上摔下来,他路过接住, 其实不算接住, 是谭云摔下来的时候正好将他扑倒,没有伤太重, 头却磕在一侧的石头上, 后脑勺都磕出了血。   他当时是有些担心, “谭云!”   谭云缓缓转眸看他,整个人似是都懵懵的, 到眼下,他还记得她当时眸间的氤氲, 怔怔看着他,唇间轻轻颤了颤的模样, 似是难以置信一般唤了声,“颂平……”   那日风很暖, 他也有些怔住。   尤其是, 她口中唤得那声熟悉又亲厚的“颂平”……   他其实自幼就同谭云认识。   东昌侯府是祖母的娘家,东昌侯府同建安侯府惯来走得近。   他同谭云的年纪相仿,但他喜静,谭云好动,小时候便玩不到一处去。能同谭云能玩到一处去的, 是同样精力旺盛的楚颂连和叶亭风。   今日的谭云不似早前的谭云。   他皱了皱眉头,第一个反应,是她摔伤了头。   她也确实摸了摸后脑勺喊疼。   等看到手中血迹时,她整个人似是都不怎么好,也动弹不了,脸色吓得惨白,一脸可怜兮兮看着他……   他也是才头一回知晓,谭云晕血。   晕血,便头发晕,两腿发软。   鬼使神差,是他将她背回去的。   他不想旁人知晓,她应当也是。   所以他也同她说,放心吧,他口风紧。   她没有吱声。   等他走出去了许久,他忽然莫名驻足,回头时,见谭云站在苑中的栀子树下,看着一树栀子花出神……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安静了?   他多在朝中随太傅和父亲学习朝中之事,其实在府中的时日不多。   他与谭云之间的交集更不多。   但这一次,他忽然觉得,谭云仿佛不大一样了……   他说不出来有多不一样,因为他早前与她不熟络。   只是此后,再遇上谭云,他会不由多扫两眼,会想起她看着他唤的一声颂平,还有摸着后脑勺的血迹,吓得不怎么敢动弹的模样,再有,他背她回府外时,她全程很安静,除了一直在看他,他想不出旁的理由……   谭云摔伤头的事情,很快在府中传开。   谭云是东昌侯和侯夫人唯一的女儿,东昌侯和侯夫人看得比谭源和谭孝还要金贵。他当时想,既在东昌侯府做客,礼数上,他也应当去看看……   他去的时候,楚颂连在。   他并不意外。   楚颂连是二房庶出的儿子,但二房没有嫡子,楚颂连记在二婶名下做二房嫡子。   楚颂连再争气,祖母也不喜欢。   祖母不喜欢二叔房中的洛姨娘,也不喜欢楚颂连和楚洛兄妹二人。楚颂连即便挂着嫡子身份,但在祖母眼中也不受待见,只是祖母不好拂了二房颜面。   二婶的娘家叶家在兵部任职,在军中人脉颇广,因为二婶的缘故,楚颂连从小同叶家的子弟走动亲近,连带着同旁的军中子弟走动频繁,与建安侯府一脉的关系反倒不亲近。但东昌侯府是军侯府,所以楚颂连和叶亭风从小就能同谭云玩到一处去。   眼下,在房中,见谭云的头用纱布包扎着,应当摔得有些重。   他眸间微讶。   一侧的婢女小心翼翼说,小姐摔伤了头,好些事情要反应好些时候……   他意外,他分明记得,她那日亲厚地唤了他一声“颂平”。但转念,那时候他背着谭云,谭云不怎么说话,应当也是婢女说的,摔伤了头,要反应好些时候。   楚颂连同她一处说话,他鲜有仔细得听着,认真看着他们两人,心中微妙得起了变化。   但因为看得认真,见楚颂连同她在一处说话的时候,谭云是想专注得听,只是时不时就眉头皱起,仿佛因为楚颂连说得跳跃,她正吃力得努力消化吸收着,但楚颂连问起来的时候,她还会礼貌笑笑回应。那幅模样,楚颂平头一回觉得好笑……   二婶有信来,楚颂连半途出去。   他踱步上前,淡声问起,头还疼吗?   谭云看了看他,恢复了恹恹有些没有精神,说了句,真疼……   他觉得,她先前同楚颂连说了许久的话,都不如同他这一句来得真实,该恹恹没有精神就是没有精神,该头疼便是疼,不像方才在楚颂连面前,整个人似是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警戒着。   他低眉笑笑。   二婶的信将楚颂连召回了京中。   他那时却在东昌侯府呆了一个月。   他既在东昌侯府,便时常会与谭云遇见。   他想,便能更常遇见……   他遇到过谭云在苑中煮茶,结果将茶锅整个煮翻,自己吓一跳的时候,他是想忍住笑,最后还是没忍住。   他也遇到过她以为周围没人,在内湖边上临水照影,或淡然,或小心翼翼,或浮夸得做出各种对着湖面笑,皱眉,甚至吐舌头的表情,他笑不可抑。   他还遇到过谭云在苑中看书,最后书掉地上了都浑然不觉的场景,他走近时,才见她哪里是在看书,根本是在专心致志得打着瞌睡,他走近的时候,她吓一跳,口中应激,听着呢没睡着,他好笑,看她的熟练程度应当也不是头一次了,她娇嗔,怎么走路都不带声的。   他看她,心底莫名发现,他似是越发想同她一处。   在任何时候。   他眸间微滞。   临离开东昌侯府的时候,他与谭源一处说话,正好遇到侯夫人在同府中下人置气,应是府中下人不得力,打碎了侯夫人喜欢的古瓷。侯夫人正在气头上,他与谭源都不好劝。   谭云来的时候,温和朝侯夫人道起,她今日才同贺妈妈说,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人赠她岁岁平安几个字,想来是个吉兆。   侯夫人一愣,忽然就止住不说话了,想来应是应景。   他低眉笑笑,还有颗七窍玲珑心……   离开坊州时,谭源给他践行。   也没有旁人在,就他和谭源,谭孝,还有谭云几人。   他与谭源说着朝中和军中的事,谭孝是心思都不在一处,坐一会儿就到处瞄时机离开,谭云没怎么说话,一直看着窗外,缓缓喝着果子酒。   他同谭源说着话,余光不时看她。   她应当没怎么听他二人说话,同往常一样,有些恹恹。   后来谭孝借故离开,许久都未折回,谭源怕他又闯祸,出去寻人,就剩了他和谭云两人在一处。   许是饮了酒,她脸颊稍许嫣红。   他莫名开口,果子酒也醉人。   “哦。”她轻声,然后又悠悠喝了一杯,目光在街上的车水马龙里,没转眸看他。   他许是也借着酒意,才问了放在往常,一定不会说的一句话,“你同二弟也是话这般少吗?还是同我?”   问出来,他心中又觉有些失了分寸。   不想,她转眸看他,眸间沾染了醉意,淡声道,“你喝的是醋吗?”   他怔住,以为听错。   谭源正揪了谭孝回来,谭孝一脸恼火模样,但谭源真会揍他,谭孝不敢吭声。   阁间内,便依旧只有他和谭源说话的声音。   他心猿意马,余光瞥向谭云时,见她喝有些醉了,他脑海中都是她先前那句话,再无旁的。   ……   思绪间,笔下的墨迹已将纸张染透。   楚颂连虽是二婶名下的挂名嫡子,但都晓二婶待楚颂连极好,而二婶背后是叶家,楚颂连同叶家走得近,东昌侯府不会拒绝这门亲事……   他又莫名想起她问他的那句“你喝的是醋吗”,他心中似是打翻了五味杂成。   楚颂连喜欢谭云,他知晓。   他也知道,谭云同楚颂连和叶亭风幼时关系便好……   二婶去东昌侯府提亲,侯夫人定然不会拒绝。   谭云……应当也不会……   但想到她同楚颂连一处,他心中莫名嫉妒,且吃味……   他也知晓这么做不光彩,但还是求了祖母,他想娶谭云。   祖母惯来疼他,祖母开口,建安侯府求娶谭云的人变成了他。   后来他同楚颂连的关系也降到冰点……   他早前同楚颂连的关系就不近,但从此以后,频生冲突,旁中旁人并不知晓其中的缘故,只知晓是楚颂连同他过不去,祖母和府中自然都是维护他的,去但因为他是建安侯世子,也只因为,他是建安侯世子,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应当是对的……   楚颂连和祖母的关系也一度闹得很僵,置气离家。   那是最初的几年。   再往后,楚颂连就很少在家中了,不见面,也不再同他冲突,只是偶尔见面,亦如同陌生人。   叶家同各处驻军关系都很好,他是听说楚颂连从几年前开始就同叶亭风一道,在各处驻军中呆过,从军中最底层的士兵做起,一直做到军中不小官阶过。凭叶家在军中的关系,他其实不用如此,但是楚颂连从小就不服输,也比旁人都有主见和韧性……   楚颂连同他走上了全然不同的两条路。   他一直以为,许是很久楚颂连才会在朝中崭露头角,却没想到因为楚洛的缘故,楚颂连做到了禁军左前卫副使。   但陛下心思惯来通透,要用楚颂连,一定查过楚颂连。   若楚颂连是个扶不上墙的,陛下不会将他送到这个位置。   这些年,楚颂连在军中应当得了不少赞许。   他是没想过,不过朝夕之间,长房被削了爵位,他从建安侯世子变回了一介白衣……   他轻捏眉心。   ***   “爹?”楚颂连唤到第三声上,楚逢临才回过神来。   “爹精神不是很好?”楚颂连问。   楚逢临才掩了眸间情绪,淡声道,“这几日楚家出事,有些失眠,精神不大好,休息几日就好……”   楚颂连微微敛目,没有再接话。   他明显见父亲脸色煞白。   不是口中所谓的精神不好,就是煞白。   父亲没说实话。   父亲很少操心建安侯府的事,有建安侯在,二房和三房惯来都是陪衬。三叔会心生不甘,绞尽脑汁想在京中混出些名堂来,所以才会有往宁王送歌姬这样的事情出来。   但爹不同。   自他记事起,爹的性子就很寡淡。   在家中读书也好,行医也好,做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事,很少过问过府中的事。   祖母早前就说爹不务正业,尤其不喜欢爹看医书。   但爹本就是风轻云淡的性子,祖母说祖母的,他做他的。   后来爹纳了娘入门,娘会同爹一道探讨医书上的事,在他印象中,爹同娘在一处的时候,神色似是都是清扬的,也多欢声笑语。   他那时尚年幼,后来才知道,在祖母眼中,爹本就在歧途里,娘将爹越带越深。   祖母不喜欢娘最根本的原因就在这里。   后来娘亲在生楚洛的时候险些没挺过去,后来不到三四年就过世。   娘亲过世后,爹终日守着他和楚洛,不做旁的事情。   祖母当时是对侯夫人说,为个妾氏弄成这幅模样,对个妾氏的孩子照看得这么紧。   所以祖母自幼时起就不喜欢楚洛。   祖母跟前,楚洛和旁的孩子都不同,没少挨过祖母身边老妈妈的板子。   打得看起来不重,其实却疼那种。   爹精通医术,怎么会看不明白?   爹心疼楚洛,也找过祖母理论,但爹一理论,祖母往往变本加厉,觉得爹的心思都在楚洛身上,而爹越忤逆祖母,越让祖母下不来台,祖母便将气都撒在楚洛身上。   闹得最厉害的一次,爹说要分家,祖母都愣住。   当时那件事情在家中闹得很大。   他当时都以为收不了场,二房会分家。   但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分家的事在爹这里忽得不了了之。   爹就似生了什么顾忌一般,没有再提楚洛的事,又似是与祖母妥协,答应祖母纳妾,也没再提过分家的事,楚洛的事情上,爹不像早前一样处处护着楚洛,但祖母也没让人再打楚洛手板子或罚跪,只是,整个府中都知晓祖母不喜欢楚洛,阳奉阴违……   后来母亲回了府中。   他挂到母亲名下做嫡子,旁人也会因为他的缘故对楚洛稍好些。   但爹,似是从那次闹过分家之后,便很少再府中做过声。   他知晓爹是关心楚洛的。   他也有一次同爹提过楚洛的婚事,但爹一直是说,楚洛的婚事先不急……   后来源湖遇事,家中都以为楚洛没了,爹在苑中独自坐了两日,一句话没说。   后来他才听母亲说起,爹其实在祖母跟前推了楚洛不少婚事,否则,楚洛的婚事也不会一直拖到眼下也没有动静。   他其实有些猜不透父亲的心思。   再后来,宁王之乱,他才知晓陛下同楚洛的关系……   原来陛下是一直护着楚洛的。   而后陛下召楚洛入宫侍寝,责令楚家分家,休沐三日后,早朝上流放了三叔一房,削了长房的爵位,唯独二房独善其身,他接任禁军左前卫副使一职,陛下又封了楚洛做成明殿秉笔侍书,其实未同之后的中宫……   母亲虽不说,却是心中出了口气的。   但是父亲自当日陛下带了楚洛入宫起,每日在家中多是这幅模样……   楚洛如今有陛下护着,父亲应当安心才是。   他说不出哪里不对……   当下,楚逢临轻声朝他道,“去看看你祖母,让人备好了药材,是早前搜的山参。”   楚颂连应好。   看着楚颂连离开背影,楚逢临忽觉白驹过隙,连哥儿都长这么大了,他依瞎记得他和楚洛刚出生的样子……   再一分神,楚逢临想起很早之前遇到洛抿的时候。她怀中藏着一个婴儿,她慌张惊恐得护着怀中的婴儿,似是怕有什么闪失,她想要带怀中婴儿离京,他认得她,他早前见过她,应当是个医女,他送的她出的京城。 第080章 谋害   楚逢临扶额, 早前的记忆在脑海中蜂拥而至。   他当时帮忙掩护洛抿出了城。   洛抿道谢。   但他见洛抿脸上的惊慌模样,知晓她应是还瞒了旁的事情,且是不小的事情……   他早前认识她的时候是在京中的街道上, 有人突然倒地,周围没有大夫, 他上前救治, 但倒地人的症状他拿捏不住,当时没有旁的大夫在, 洛抿挤到了人群中, 熟练检查倒地之人的关键之处,不止望闻问切, 还趴在对方胸口听声。   周遭哗然, 他也愣住, 却见她皱着眉头,口中隐约说起类似大咯血的字样……   他看过的医书不少, 不曾听闻过大咯血。   “来帮忙。”她应当以为他是家眷。   他微楞。   不知为何,只觉她眸间似是带着笃定和确认, 应是对症状了然于心,所以声音里也似带了不容置喙。   他想也没想, 同她一道寻了处安静的地方,只是更不曾想, 她上来就在对方心口上动刀……   他吓住。   但她一面动刀, 一面似安抚一般,同他说不严重,是血块堵住了。   他满脸诧异,本来是想拦她的,但见她脸上的专注神情, 竟莫名觉得她的话可信。   最后,人救了回来。   她累得满头汗。   他在旁边打她下手,亦累得满头汗。   两人相识笑笑。   她也才知道他不是病人的家属,也是个大夫。   他叹道,从未见过在人心口上动刀的。   洛抿笑,那是你孤陋寡闻。   他亦笑。   他对她印象深刻,但只知道她是京中的医女。   除了宫中,京中不少大的医馆和大户人家都会聘请医女,专门给女眷整治。但医女能处理的,大都是些日常的小病杂症,旁的病症拿捏还需靠大夫,所以医女的地位很低。   大凡家中环境好些的人家,都不会让女儿去做医女。   多是为了生计和糊口。   但对医女的要求却高,细致,耐性,还要懂医理,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培养一个医女需要时间,尤其是一个熟手。   楚逢临想,他眼前的这个医女,医术只怕是比京中不少大夫,甚至是宫中的太医都要好。   看着洛抿远去背影,他笑笑。   她方才熟练诊治的神色,还有后来的专注,都让人觉得可靠信赖。   这么年轻,便有这样的底气,不知师从哪家杏林?   大咯血……   他皱了皱眉头,他是应当回去多翻翻医书了。   他嘴角莫名勾了勾。   那是早几月的事情。   后来再在城门附近遇到她,见她抱着怀中的孩子,一脸紧张模样,似是想要出城,又怕旁的盘查的人,他才会楚眠帮她出城。   出于信赖。   出城之后,她朝他道谢,似是劫后余生一般。   他才见她应当是紧张得额头都是涔涔冷汗。   她早前在人胸口动刀子的时候,都未曾这般过,足见危险。   他心底其实好奇,她一个医女,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要去何处?   她没说,他也不好问起。   但医者父母心,他知晓她一定不是恶人,没有恶人会像早前那样冒着伤人下狱的风险,拼了命去救一个陌生人。   所以他愿意帮她。   看她怀中抱着婴儿,急急忙忙道谢后离开,他其实并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见到她……   但直觉告诉他,她这一路恐怕危险。   莫名得,他生出他应当帮忙帮到底的念头,但他同她并不算熟络。   她也未必会愿意。   敲身边的小厮问他,可要回城了,他愣了愣,继而点头。   但撩起帘栊,正欲回马车的时候,身后的人突然折回,喉间轻咽,声音颤颤道,“那个……能不能请你帮忙?”   她的直觉亦准。   她觉得他应当是个好人。   他果真问,“去哪里?”   她眸间微舒,说了声,“万州。”   万州?   他微微拢眉。   万州离京中有大半月路程,她早前没遇到他……她是想自己一个人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去万州吗?   他似是难以置信,她哪来的勇气?   他从前去各处行医的时候便时常出远门,母亲虽然不愿意,但他有他自己的坚持,母亲拦不住,后来索性也不拦他了。所以他忽然要去到何处,府中都不会意外。   他让人捎话回家中,说他要外出行医一趟,往返要两月左右时间,又叮嘱小厮守口如瓶。   她感激看他,“多谢。”   去万州的马车上,他见她一直抱着怀中的婴儿,饿了,会寻些清淡的粥和羊奶给他喝……   他也是那时知晓的,她叫洛抿。   洛是洛河的洛,抿是轻抿的抿。   他薄唇轻抿,“我姓楚,叫楚逢临,出门在外,你可以唤我一声嘉言。”   “嘉言懿行?”她好奇。   他愣了愣,“这个解字倒是好……”   京中去万州路远,但因为他手中有建安侯府的腰牌,一路其实都很顺利,也少了不少沿路的排查与波折,又有侍卫跟着,她和怀中的婴儿都没遭多少罪……   他问起孩子叫什么,总不能一直连个名字都没有。   洛抿愣了愣,眼眸忽然便湿了,“齐光。”   齐光?   他先是以为孩子的名字叫齐光,但很快反应过来,洛抿同他说起的,应当不是孩子的名字,而是小字。   能叫这样小字的,恐怕是京中某个高门郄的世家子弟。   因为家中生乱,所以要送至京外避难。   他心底澄澈,只是又拿捏不清,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一个高门郄的世家,托付一个医女送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子弟出城?   他是大夫,也一眼能看出,她怀中的婴儿才刚出生,许是就是这几天的事……   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论,谁会托付医女?   说明,是孩子刚出生时,母亲出了意外……可那时候身边可以信赖和托付的人,只有洛抿一个医女……   他心中微颚,忽得想到了“托孤”两个字。   他想,能让她送走孩子的人,一定很信赖她。   但更让他诧异的是,这样的事情一定危险丛生!她这么一个小小的医女怎么敢接?!   还是去万州这样路远的地方……   结果她不仅应了,还真的照做了。   眼下就在去往万州的马车上,她似是根本没想过旁的退路,一心只有将孩子送去万州这个念头……   他转眸看她,忽然觉得,她许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不同。   ……   这一路,他一直没有问起过齐光的来历。   在临近万州城时,她似是如释重负,也才朝他道起,“她娘亲被人设计,动了胎气,拼了命才将他生下来,托我偷偷将他带出来,送到万州娘家去。家中旁人会取他性命,她娘一死,根本没人护得住她。他娘亲生下他后,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便要送走。她身边能信任的人只有几个,可他们一离府就会被发现,她只能将齐光托付给我,让我务必带齐光离开。若是留在府中,一定没有生路,去到万州,才能活命。她当时才生完孩子,同我下跪,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小齐光日后做牛做马都会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她已泣不成声。   他伸手,擦了擦她眼角,温和道,“不说了……”   她也哽咽,说不出话来。   他见她还在哽咽打抖,他又想到京中时,她在旁人心口上动刀子都未曾犹疑过,应是从府中出来的一路都不太平。她一个医女若是一个人带着孩子,肯定出不了府,应是还有旁的心腹在,但到最后只剩了她一人,所以她才会又惊又怕……   见她还打着颤,他温声宽慰,“齐光的娘亲一定是个很好的人,你才愿意帮她……”   洛抿颔首,“她是我到这里后,遇到的最好的一个人,她帮过我。”   他淡声,“你也很好,明知这么危险,还愿意帮她。”   他又忽然问起,“你不怕吗?”   他知晓她能一路逃到城门口已经不易,但当时城门口已经陆续开始戒严,她若是没有遇到他,许是连城门口的盘查都不容易出去。   郊外的星星有些低,她抱着怀中的小齐光,轻声又笃定,“怕……”   许是真的要到万州了,她又叹道,“没想到,来这里之后,经历的都是这样的事情。”   “你不是长风人?”他意外。   她只是看着他,没有应声。   “苍月?”   “南顺?”   “燕韩?”   “西秦还是东陵?”他逐一问她,她都摇头。   他最后都不信,“总不会是巴尔,羌亚吧?”   她轻声道,“都不是……”   他微讶,普天之下,他竟还有不知道的地方?   不过也是,一个人知道的越多,越知道,他不知道的东西越多……   他仰首靠在马车上,轻声问她,“你知道齐光的娘亲,为什么会求你帮忙?”   她转眸看他。   他轻叹道,“你身上有让人信赖的东西,和旁人身上不一样的东西,我也说不好……”   她微怔。   他又低头笑笑,沉声道,“日后这种事情别再做了,京中的浑水,一旦跳了,就再也洗不干净……”   他眸间淡淡。   后来从万州回京,洛抿同他一处。   他同她一处,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他同她有了连哥儿,还有了腹中的楚洛。   只是他同她都没想到,她在生洛姐儿的时候,胎位不正,整个人在鬼门关走了一回,虽然后来大人孩子都平安,但她后来一直病着,身体也一直不好。   她时常感叹的一句话,便是真想看楚洛长大。   他知道她应当等不到这一日……   他也见到她时常给楚洛梳头时说话,教楚洛许多东西。   他知道她舍不得颂连和楚洛。   但楚洛四岁的时候,她还是过世了。   洛抿过世时,他几个日夜没有合眼,一切仿佛忽然回到从前时候,除了守着颂连和楚洛,他仿佛找不到旁的出口……   母亲心中有气,苛责楚洛,看着楚洛被打得生疼,却不显露的手,他忽得恼意。   分家!   早前洛抿在的时候,他同母亲亦闹过,只是一切尚需顾忌着。到洛抿过世,他不想再看一双儿女在建安侯府受气。   当时母亲也确实吓住,一口一个他疯了。   他是疯了。   他许久之前就当从家中离开,而不是等到洛抿死的时候。   分家的事情越闹越大,京中旁的世家亦有听话,也在打听。   他与时任大理寺少卿张世杰交好。   当日与张世杰一道外出喝酒,正想同他说起分家之事,张世杰却焦头烂额道,“出事了!”   他不知出了什么事,让张世杰这幅模样。   张世杰叹道,“陛下寻回四皇子了,不仅寻回,还让人彻查当年四皇子生母在宫中遇害一事,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怎么查得清楚。案子还在审,有当年的人召了,说是王家所为,说淑妃是让宫中一个姓洛的医女毒死的……”   他僵住,整个人脸色煞白。   脑海中的蛛丝马迹通通混在一处,透着渗人的窒息。   他佯装淡声,“在哪儿寻回的?这么多年了?”   张世杰再次叹道,“可不是吗?在万州寻到的,都十二年了,四皇子都十二岁了,若不是因为身边有皇家信物,又同陛下生的一模一样,怕是都寻不回来了。”   听到万州两个字,他整个人其实都颤了颤。   再到十二年这个数字,他知晓,世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   他当年同洛抿送去万州的孩子,就是四皇子……   他自然不信是洛抿害的淑妃。   若是洛抿害的淑妃,就不会冒死送齐光离京……   但洛抿已经过世,当年的事死无对证。   眼下大理寺都已介入,也认定了是姓洛的医女毒害了淑妃,百口莫辩。   他更怕的,是楚颂连和楚洛受牵连。   张世杰吐槽完,才看向他,“对了,你呢?听说你在闹分家?可是同老夫人置气了?”   他当时心猿意马,张世杰问,他脑海中都是张世杰早前说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应道,“嗯。”   张世杰笑,“现在京中都在说你们建安侯府要分家的事,你眼下啊,可是这京中的焦点!京中都在议论你的事,都知晓你是个好脾气,定是被你们家那位老夫人给逼的。话说回来,分家也好,反正建安侯府家大业大,你单独出来倒是好事,不必在建安侯府受气了。”   张世杰自然不知晓,他眼下听到京中都在议论他的事情时候,背心忽得都凉透。   尤其是在张世杰说起了陛下忽然让彻查淑妃一事之后。   他嘴唇都是灰白的,张世杰却似想到什么一般,忽得笑道,“喂,我怎么记得你早前说过,洛抿是个医女,当不会这么巧合,她也姓洛,也在京中……”   他神色微敛,“说笑吧你,洛抿不是京中人,是我在外行医的时候遇见的。”   张世杰唏嘘,“那还好,眼下,你不知道陛下逼得多紧,似是就要把这人给揪出来不可,洛抿的事,你能捂好就捂好,不显山漏水最好,若是被盯上,解释起来也麻烦,更何况还有一堆儿女在。”   他面色苍白,应了声好。   但见过张世杰,他忽然意识到,此时闹分家,会是整个京中的目光所在,而旁人细究再三,一定会牵涉出洛抿的事。他会在最不合适的时候,将颂连和楚洛推上风口浪尖……   只有继续待在楚家,颂连和楚洛才是安稳的。   ……   一晃,□□年时间过去,他是想将楚洛的婚事推到最后,到最后,才有理由找个越普通越好的人家嫁了,最好远离京中和朝堂。   但他却没想到,这个人偏偏是文帝。   楚逢临面色苍白。   **** 第081章 分寸   行至楚府门口, 楚颂连驻足。   早前御赐的烫金牌匾建安侯府已经不知何时取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楚府牌匾。侯府门前从早前的门庭若市, 到眼下门可罗雀,似是只有几日的时间……   物是人非的冲击, 很难让人第一时间回过神来。   还是门口的小厮见了他, 连忙应了上前,“二公子!”   楚颂连遂才回神, “父亲让我来看看祖母。”   小厮连忙拱手, “小的让人去通传一声。”   言罢,摆手唤了另一人上前, 附耳交待了一句, 那人赶紧先快步跑入府中, 这厢,小厮才朝楚颂连道, “二公子,请随小的入府。”   楚颂连略微怔忪。   楚家分家, 他如今来,也是需要通传了, 只是小厮并未拦他,一面低头走在前面, 一面领着他入内, 分明是他自幼长大的地方,他也再熟悉不过。   等到祖母苑外,郭妈妈正侯在苑外。   小厮拱了拱手,自觉退开。   楚颂连上前,“郭妈妈。”   郭妈妈福了福身, “二公子好。”   看似问候,实在是挡在他身前,不想让他入苑中,楚颂连怎么会看不明白。   从小到大,祖母都不怎么喜欢他,他并不意外,只是祖母病倒多时,这次是父亲让他来看祖母,还带了山参,父亲心中是记挂祖母的。   楚颂连沉声道,“爹让我来看看祖母。”   郭妈妈看了看他,笑道,“老夫人醒了,但身子还不怎么爽利,正卧床着,不想见人,二公子,您不如改日再来?”   楚颂连顿了顿,知道是祖母不想见他,才将手中的山参递给郭妈妈,“那请郭妈妈转交给祖母。”   郭妈妈接过应好。   言辞间,见外阁间的帘栊撩起,楚颂平从外阁间中出来,楚颂连目光怔了怔。   郭妈妈才说完早前那番话,顿时面色有些难堪。   楚颂平亦看到他。   楚颂连看了看郭妈妈,“请郭妈妈给祖母说声,我先回去了。”   言罢,楚颂连转身离了苑中。   楚颂平上前,“怎么了?”   郭妈妈叹道,“老夫人不想见二房的人,方才二公子来,替二爷送山参给老夫人……”   郭妈妈点到为止。   楚颂平心知肚明。   ***   楚颂连并未直接离府。   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习惯在镜湖后扔石子打水漂。冬日里,呵气成雾,镜湖周围尤其冷,很少有人会去,他今日去的时候,却见谭云在……   他驻足,看了她许久,却远远没有上前。   她今日没有打水漂,而是低着头,一面踱步,一面踢着地上的碎石,一眼可见的心情不好。   不是不好,是很不好。   自从很早之前,谭云摔伤了头,整个人都变得同早前不大相同,喜静了许多,也越发稳重,不再上树,掏鸟窝,整个心思似是都收敛起来,越发像侯夫人王氏心目中侯府嫡女当有的模样。   早前的谭云不高兴,会去骑快马。   后来的谭云不高兴,会坐在湖边扔石子,有时候可以一扔就是大半日。   他习惯了不高兴的时候在镜湖扔石子打水漂,是因为早前在这里遇见过谭云,一片片的石子往湖中扔,他才知道,她心中尽不都是心如止水的时候。   如今长房出了这么大事,楚家被削爵,祖母病倒,建安侯和楚颂平无暇兼顾,侯府人又一门心思在病倒的祖母身上,分家这样的大事,其间多少琐碎事宜,乃至当日三房险些闹出人命,都是谭云一人在操持。   如今的长房,似是离了谭云不会转。   但有谁关心过她心里是如何想的?   他记得镜湖时候,她朝湖中扔出的石头子,淡声道,“生活中的不如意,就像这石头子一样,总会沉下去的。”   他印象深刻。   每回回府,都会来镜湖,看石头子般的不如意,一颗颗沉下,似是慢慢安宁。   他正想转身,却有石头子滚到脚边。   他抬眸看她。   谭云双手环臂,似是也正好看到他。   两人似是都叹了叹。   ……   镜湖边,楚颂连与谭云并肩,谭云问,“怎么会在这?”   楚颂连低声道,“爹让我来见看看祖母,郭妈妈将我挡出来了,有时候在想,我是不是她亲孙子,她总是对我和楚洛有偏见。”   谭云宽慰笑笑,“家中孩子一多,难免有偏见,寻常人家也如此。”   她惯来通透,也一语中的。   楚颂连低眉笑笑,“你呢,有烦心事?”   谭云点头,“嗯。”   楚颂连转眸看她,“楚家分家,建安侯府削爵,对府中冲击不小……”   他本是想宽慰,但话音未落,谭云却淡声笃定,“分家是好事,削爵也是好事,都挺好……”   他眸间诧异。   谭云眼眸微垂,心平气和道,“无论是宁王之乱,建安侯府退而求其次,选择明哲保身;还是祖母平日里对家中嫡庶的区别对待,三叔是家中嫡子,再是闯出什么祸事,祖母顶多斥责几句,其余时候大都纵容,所以三叔什么事都敢私下做,而楚洛是府中庶女,祖母对待楚洛只徒自己随心……整个建安侯府的行事带有祖母太多印迹,但家中自上到下,从未有人敢忤逆祖母,孝字当先,即便明知祖母是错的,还是当如何便如何……有因必有有果,建安侯府会走到今日,不奇怪,分家也好,削爵也好,都在情理之中。陛下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三房的灵姐儿,颂怀过继到长房,已经是留了情面……”   楚颂连愣住,继续惊讶看她。   良久,才叹道,“你比府中旁人都看得通透……府中不会有人会这般想,也不会有人这般说……”   谭云笑笑。   楚颂连忽然转眸,“你早就猜到了是吗?”   谭云没有应声。   楚颂连突然驻足,凝眸看她,“既然早就猜得到,为什么还……”   谭云转眸看他,莞尔道,“方才说的,我觉得眼下就很好……”   楚颂连愣住。   谭云笑笑,俯身拾起脚边的一块石块,朝湖中扔去,石子在水面跳跃,她轻声道,“在我心里,有些东西来之不易,要沉下石子就让它沉下去也好……”   冬日暖阳里,楚颂连阖眸。   再抬眸时,羽睫上微微沾染了湖边的雾气,眼见湖面的石子沉下去,了无踪迹。   ……   御书房内,李彻正同封连持一道在殿中商议南边冻灾的赈灾相关之事。   之前早朝上,封连持就提起过南边冻灾之事,当时李彻让封连持连同户部一道上封赈灾折子,他先过目。   封连持今日来御书房便是此事。   眼下,封连持同李彻在殿中说起冻灾赈济数目,楚洛在殿中一侧的案几旁跪坐着,安静得从李彻早前批复好的折子中,整理摘录出未妥善处理之策的部分。   李彻同封连持在殿中说话,也未避开她。   秉笔侍书虽是前朝官员,却不必着官服,身上只有遇刺的秉笔侍书的腰牌。御书房中,楚洛着的都是颜色素淡的衣裳,尽量不显眼。   李彻心中也有分寸。   旁人在殿中的时候,他很少同她说话,除非有要叮嘱的事宜。   朝中官员都晓李彻喜欢简洁明朗,也习惯了在御书房的时候李彻的言简意赅。楚洛虽是秉笔侍书,但并不熟悉朝中之事,李彻同她嘱咐的时候,大都会温声说慢些,也说多些,尽量让她听懂。   朝臣早前哪里见过李彻这幅模样。   做臣子的,怎么好劳烦天子事事开口细说?   能入御书房议事的大都是天子近臣,凡见楚洛眸间有惑色的时候,都会主动亲厚得解释给她听,李彻也在一旁听着。一来二去,楚洛同来御书房议事的朝臣都慢慢熟络起来,楚洛也能慢慢对得上谁是什么官职,什么脾气,什么样的言语风格。   夜里回了成明殿,李彻继续批阅白日里落下的奏折,她会在一侧翻着册子,回顾今日在御书房听到的,看到的,似是比李彻还要再认真些……   看到错综复杂之处,眉头会皱起,一面撑手抵着脑袋,一面出神用手沾着墨汁。   李彻偶然抬眸,目光微微愣住。   既而低眉笑笑。   这个场景,倒还真是不陌生。   楚洛似是察觉道他的目光,也抬眸看他,只是见他嘴角勾起,不知他为何忽然这般看着她发笑。   李彻温和问道,“墨水好吃吗?”   楚洛冷愣了楞,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不由伸了伸舌尖,微微舔了舔嘴唇,是墨汁的味道……   她懊恼阖眸,是方才太出神了。   “过来。”他唤她。   她只得起身,行至他跟前,他唇角轻轻抿了抿,看着她懊恼的模样,竟果真同早前在东昌侯府梦到的,如出一辙。   那是他头一敞畅淋漓的春.梦。   他到眼下还记得所有的事。   他心中忽得漾了漾,若春燕掠过湖面,泅开道道涟漪。   眸间亦暖。   许是,这一日,当来还会来……   他轻凑上前。   楚洛愣住,“阿彻,墨水……”   “嗯。”他温柔吻上她唇畔,唇间微暖里淡淡一抹微凉。   “朕觊觎这墨水很久了。”他声音醇厚,看她的眼神,又带了她不知晓的暧昧意味……   这一宿折腾得尤其晚。   明日……不,眼下算是今日了,今日晚些时候还要早朝,似是也没省多少时间……福茂来请示过大监几次,大监也恼火摆手。   福茂后来也不敢再问。   等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大监才听到脚步声往后殿去。   大监摆手,福茂连忙唤了人去成明殿内殿收拾,不敢耽误。   内殿里一片狼藉,衣衫落了一地。小榻上,案几上,龙塌上都有衣裳零落着,看的宫人面色微红。早前都以为陛下禁欲,自六小姐入宫后,当有的事情有,但陛下也大都克制,从未像今日这般恣意失控过……   路过后殿时,还有绮丽的声音从后殿断断续续传来,福茂隐约听到“彻哥哥”“喜欢”这样的字眼,福茂心中唏嘘,连忙避讳开……   后来在后殿,她便累得睡着。   李彻抱她回内殿时,怕吵醒她,只给她牵了锦被盖上。   她应是累极,趴在龙塌上睡熟,青丝如墨披下,没被青丝遮盖处,还能明显看到欢.爱几场的痕迹。李彻俯身,再次吻了吻她修颈后的腊梅印迹。   眸间还是缱绻暖意。   起身时,目光又落到她早前未来得及合上的妆奁上。   妆奁显眼处,是楚洛娘亲留下的那把木梳。   李彻踱步上前,伸手拾起看了看。   他早前便觉奇怪过,这把木梳的材质贵重,做工精细,不像普通人家的用度,即便是建安侯府,应当也不会给到一个姨娘这样的用度。   倒像是宫中的做工。   他眸间略微迟疑,“单”字……   他只是觉得有些巧合,他母妃也姓单。   宫中都以为他母妃姓盛,是因为母妃的姑姑和姑父并无子女,母妃是在盛家养大的。所以旁人并不知道母妃姓单,也不知晓他与单敏科的关系。   他轻轻放下木梳。   ……   不到卯初,李彻唤人更衣。   自从楚洛到了成明殿,内侍官不像早前那边进出成明殿内殿。内殿同后殿之间设置了屏风,内侍官可以直接后殿替李彻更衣,晨间,可以全然不吵到内殿龙塌上的人……   “让翰林院安排人手,今日来御书房轮值。”李彻在前殿一面用早膳,一面吩咐顺子。   顺子应好,而后出了前殿,安排人手去通知翰林院。   翰林院本就设有与秉笔侍书同样的职位,楚洛也不是日日都要去御书房,而是同翰林院执墨一日一替。   有翰林院执墨在御书房轮值的时候,楚洛就在成明殿内轮休。但朝中不少事情,她都才理清头绪,便是轮休,楚洛也没得空闲着。会查阅不少早前的资料,也会寻大监或是顺子问上一二,等有闲暇,才会翻李彻留在殿中关于巴尔那堆批注好的书册,和娘亲留下的医书,当作换思绪。   入宫之后的日子,仿佛忽得充实起来。   楚洛只觉得一日掰成两日用,都不够。   慢慢的,也能捋得清不少朝中之事的来龙去脉。   今日,本是正好轮到楚洛轮值的,翰林院应当没有安排执墨入宫。眼下,楚洛趴在床榻上熟睡,晌午前都未必见得会醒……   李彻微微打了哈欠。   ……   早朝时候,李彻鲜有得走神,顺子提醒了两次。   等回御书房,先在内殿寐了嗅儿,整个人似是缓过来了,才陆续宣召了来御书房排队觐见的朝臣。   封连持第一个见他。   封连持是天子近臣,委婉提及提了他今日在殿上走神的事,又顺道说起了今日御书房本该楚洛当值,结果临时唤了翰林院执墨来御书房,两件事情凑在一处,怕朝中对六小姐有非议。   李彻眸间微滞,忽得反应过来,沉声应道,“是朕疏忽了。”   他惯来稳妥,很少失分寸。   昨晚这样彻夜欢.愉的事,是不应当。便是要,至少,也应放在早朝休沐的时候。旁人不会非议他,只会非议楚洛,早前朝中之事初定,好容易将旁人的目光从楚洛身上挪开。   是他失策。   只是刚说到此处,殿外脚步声传来。   李彻微怔,他认得出楚洛的脚步声的。   果真,顺子入内,“陛下,封相,六小姐来了。”   封连持倒是目光微缓,此时来,倒也不算迟,顶多是耽误了些时候,也能堵住悠悠众人之口。   楚洛果真朝二人福了福身,便回了早前一侧的位置落座。   她上前,翰林院执墨起身,朝她恭敬拱了拱手,“大人。”   楚洛眸间歉意,“今日有些不爽利,耽误了些时候,还请见谅。”   她回来,翰林院执墨便离了御书房。   李彻虽未说,却低眉笑了笑。   楚楚,似是比他有分寸的多……   晌午前,除了封相,还见了三四个人。   楚洛强打着精神,也没怎么显露。好容易到了晌午,李彻径直抱起她去了内殿,“先休息。”   她其实也困,枕在枕头上,便侧躺着入寐。   李彻笑笑,伸手绾过她耳发。   早前一直觉得她周全稳妥,眼下,才感同身受。   李彻则在小榻上寐了会儿,互不干扰。   ……   歇过午歇,楚洛下午的精神好了许多。   一直安静在一侧听着,写着,神色专注而认真。   李彻每回目光或特意,或不经意看向她的时候,嘴角都会不自觉勾了勾。有时见她认真专注的模样,他会失神想起旁的事情,继而语无伦次,或语气中微滞。   楚洛一面听着,一面觉得哪里奇怪的时候,抬眸看他,他却已移目,只是嘴角的笑意尚在。   似是先前并无不同。   魏宁看在眼里,跟着低眉笑笑,不戳穿。   除却封相,魏宁这样的近臣之外,李彻在旁人面前,却大抵不会如此显露于色。但只是无论殿中来的是谁,说到何种话题,只要楚洛在一侧跪坐的时间太长,他就会踱步到她跟前,指尖敲敲桌面,让她起身换盏茶。   他温和笑笑。   她会意起身。   一面到了苑外,让顺子换茶,一面回想,似是在御书房中坐上半日,她都能听到朝中诸多难事,这些难事中又有错综复杂之处需要拿捏。   李彻大都时候温和平稳,有和言语色时,有焦虑不说话时,甚至有怒意的时候。   她很少见李彻怒意,但大凡这个时候,李彻都会唤她出去换茶盏,亦或是让她去成明殿内殿取书册或是旁的东西给她。   她也会意,磨蹭段时间才折回。   君主斥责臣下,旁人在场始终会让当时人难堪,所以即便李彻从未对她说起,她也心中有数。   再等差不多时候折回御书房时,若是见李彻在心平气和看着折子,那便是过去了;但若是李彻轻捏眉心,那便是心情还不怎么好。   李彻在她面前惯来温和,偶尔才见一回他言辞犀利时候的模样,其实反倒能慢慢刻画出,他在她心中,更丰满和立体的李彻。   正好李彻训斥完京兆尹,顺子敲入内,拱手道,“温国公求见。”   楚洛微微愣了楞。   李彻似是目光在手中的奏折上,没有抬眸,只淡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顺子估摸了几分,“申时一刻了。”   李彻才放下手中奏折,朝楚洛道,“差不多时候了,楚楚,先回成明殿吧!”   楚洛心想,许是他是不想温国公觐见的时候她在一旁冲突,特意如此说的。   楚洛起身应好。   李彻又朝顺子道,“雪天路滑,你送一程。”   顺子应好。   从御书房回成明殿的路不远,楚洛低着头,一面看着脚下的路,一面唇畔微微勾了勾,想着御书房一日,他脑海中要过的事情实在不少,却还惦记着雪天路滑,让顺子同她一路这样的事。   楚洛心底莫名微暖,似是连冬日里的寒气都不这么冷了。   等到成明殿外,福茂迎上前来,“六小姐。”   楚洛踱步上前,正欲开口,却听东暖阁外有说话声传来。   “谁来了?”楚洛问。   只是福茂尚未来得及应声,楚洛便听清,东暖阁内的声音虽小,却应当是楚瑶在同路宝和子桂二人一处说话时声音。   楚洛全然没想到,喜出望外,“是,小九?”   顺子躬身笑道,“陛下怕六小姐在宫中烦闷,说六小姐应当想念九小姐了,陛下就下旨宣了九小姐入宫,没让提前告诉六小姐一声,说要给六小姐惊喜。”   楚洛不由抿唇,原来,他口中的申时一刻,是指小九入宫。   楚洛眸间微暖,却轻声,“顺子,替我谢过陛下。”   顺子拱手笑笑,“知晓了,六小姐。”   ……   东暖阁中,楚瑶正小声同路宝和子桂说着话。   楚瑶一直是二房庶女,早前一直没有来过宫中,眼下陛下忽然传唤,一路都不敢耽搁。但入了宫中,便既是陌生,又是忐忑,还拘谨,方才也就温婉问了问,六姐可还好?   正好楚洛入内,便自己应道,“我很好,小九你呢?”   听到她的声音,楚瑶愣了愣,既而双唇耷拉,似是要哭出来一般,眼底碎盈芒芒,忽得扑入她怀中,“六姐……”   楚瑶从小同她亲近,见面拥抱是想她了。只是楚洛本就折腾了一晚上,被楚瑶这么一扑,险些没站住,浑身似是都要散架似的疼。   楚瑶诧异,“六姐?”   楚洛尴尬笑笑,“昨晚没怎么睡好。”   遂伸手牵了楚瑶在一侧小榻上坐下,“家中可还好?”   楚瑶应道,“六姐放心,家中都好,就是父亲这几日有些忧心忡忡,母亲却是高兴的,六姐也知道,母亲惯来不喜欢侯府,不喜欢祖母作风,眼下分了家,其实我也觉得,反倒比早前更好些。”   这些话,她本不应当说。   但楚洛面前,楚瑶倒是不隐瞒,“祖母倒是醒了,听说建安侯府被削了爵位,似是病得更重了,父亲让二哥去给府中送过山参,但是祖母都没见二哥……”   楚洛微楞,祖母是迁怒到了二哥身上……   楚瑶叹道,“六姐,我想你了,总担心你在宫中好不好?”   楚洛伸手绾过她耳发,微微笑道,“陛下待我很好,宫中的人也待我和善,比早前府中好……”   路宝和子桂面前本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楚瑶轻声道,“我其实听说了,那天是祖母说了些过分的话,陛下恼了,才将六姐接进宫的……”   楚洛看她。   楚瑶这才笑了笑,凑近前,悄声道,“其实我在东昌侯府的时候,见过陛下,那时候就觉得陛下是温和有礼的人呢……”   楚洛诧异,她似是从未听楚瑶提起过,“你见过他?”   楚瑶颔首,“嗯,陛下那时说,我那匹叫炫彩的马长得好看,他很喜欢,想要,问我可不可以给他,他拿旁的东西给我换……”   楚洛错愕:“早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楚瑶悄声道,“陛下说,那是秘密,让我务必替他保秘。”   楚洛:“……” 第082章 契合   楚瑶来了宫中, 姐妹两人在一处似是有说不完的话,从家中到宫中的,再从宫中到京中别处的, 时间不觉过得很快。   眨眼功夫便到黄昏。   李彻回了成明殿,福茂上前相迎, 知晓李彻会问, 便提前说六小姐同九小姐一处,眼下还在东暖阁说话。   李彻笑了笑, 温声道, 布饭吧。   福茂应是。   顺子撩起帘栊,李彻入了东暖阁。   路宝和子桂朝着来人福了福身, 恭敬唤了声, “陛下。”   楚瑶也连忙起身, “见过陛下。”   楚洛微颚,似是在成明殿的时候, 李彻从未让过,她特意起身向他特意行礼的时候不多。眼下, 楚瑶在,楚洛正欲起身, 李彻已行至她身侧落座,指尖轻轻按下她将要起身的肩头, 温和朝楚瑶道, “一道在宫中用饭吧,多住两日陪陪楚楚。”   楚瑶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好呀!”   楚洛转眸看他,要留小九?   他正好挽袖, 余光瞥到她目光朝他看来,抬眸笑了笑,“顺子,让人去楚家说一声,朕留小九在宫中陪楚楚两日。”   顺子应声去做。   楚瑶就差拍手欢呼,口中却没顾忌,“姐夫最好了!”   楚瑶口中忽然冒出的“姐夫”两个字,听得楚洛一愣。   李彻却明显身心愉悦,又同楚瑶说了许久的话,好心情都挂在脸上,就连路宝和子桂都一眼看出,九小姐口中的“姐夫”两个字,唤得陛下尤其开心。   ……   晚饭是在东暖阁用的。   楚瑶在,膳房多备了几个菜。   李彻照旧给楚洛夹菜。   但是楚瑶在,楚洛多是给楚瑶夹菜。   整顿饭,楚瑶都笑眯眯得看着他二人,相处和谐,自然亲厚,没有多的冗余,当如何便是如何。   楚瑶笑意一直挂在脸上。   晚饭后,李彻回了殿中。   楚瑶同楚洛一道在前殿外的苑子散步消食,腊月二十二了,楚洛入宫有十日,时间似是过得很快,同早前全然不同。   楚瑶挽着她,轻声道,“陛下对六姐真好,方才吃饭的时候,陛下每次看六姐,眼中都有暖意,又温和内敛……”   楚洛转眸看她。   楚瑶口中的“温和内敛”几个字,莫名让她想到昨夜……   楚洛脸色微微红了红。   有人也不全然都是温和内敛的时候,会强势霸道,会循循善诱,还会……撒娇……   她也不知是不是他做轻尘时候养成的习惯,夜间入寐,若是皱着眉头梦到旁的事情时,会往她怀中钻,要她抚他的头发。   楚洛走神。   “六姐?”楚瑶唤了声。   楚洛回神,脸上歉意。   楚瑶轻声道,“三房出了早前的事,世子……”   她仍是没习惯改口,这才道,“大哥求了陛下的意思,将四姐和三哥过继到了长房,陛下默许了,但是四姐的婚事,夫家上门退婚了,保全不了了,若不是世子夫人……”   楚瑶再次改口,“若不是大嫂一直同四姐在一处,四姐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只是三叔三婶都被流放,赵姨娘和楚岚,楚姗都充了奴籍……”   楚瑶平日里是不怎么喜欢楚岚,有时楚姗也会跟在楚岚身后欺负她和六姐,但毕竟是自家姐妹,充了奴籍日后会如何,楚瑶不敢想。   楚洛没有应声。   三房同宁王谋逆一事牵连,她当日同李彻一处,见过源湖时候,李彻身边的亲信背叛,险象丛生,在岩石处,背上伤口泡水发脓高烧不断。李彻同她分开时,眸间都有凝重,后来宁王逼宫谋逆,李彻虽应对,但她能想到这其中的惊险和不易……   李彻要如何处置三房,她都没有立场去左右。   楚洛低头。   楚瑶又道,“早前听二哥说,上次回侯府的时候,侯府门口的御赐匾额都摘了,真见到了,才知道建安侯府真的没了,如今只有楚府了……”   楚瑶不过九岁,模仿不出楚颂连口中的物是人非,家族兴衰。   “世子夫人还好吗?”楚洛问起。   她也一时没习惯改口。   早前在侯府中,世子夫人多明里暗里帮衬,虽从未在她面前提起,她心底澄澈,心中一直感激。   楚瑶轻声道,“大房那头出事,祖母一病不起,侯夫人一直在近身照料,侯爷和世子有一堆事情要善后,家中所有的事便都压在大嫂身上,我是听府中的丫鬟说,有几日大嫂似是都没时间阖眼,一直在连轴转,但没听大嫂抱怨过……”   楚洛心中清楚。   世子夫人一直是心思通透,又能妥善应对的人。   她还记得在千曲时,祖母逼问她,世子夫人鲜有的顶撞祖母……   楚洛心中是希望世子夫人能诸事顺遂。   ……   散了许久的步,楚洛微微打了呵欠。   楚瑶惯来懂事,“明日再同六姐细说吧。”   反正陛下留她在宫中多歇两日。   楚洛道好。   ***   成明殿是李彻寝殿,楚瑶留在成明殿不妥。   入夜,松石送了楚瑶去离成明殿最近的广兰殿下榻。   楚洛陪了一道。   楚瑶其实心中是高兴的。   姐妹二人许久没有同塌而眠了,兴奋得同早前一般,卧谈了些许时候,最后,楚瑶靠在楚洛身侧入睡。   楚瑶自幼同她要好,无论祖母怎么待她,楚瑶都一直同她一处。   她伸手抚了抚楚瑶额头,楚瑶应是睡熟。   楚洛撑手起身,坐在床沿边穿鞋。   路宝迎了上来,楚洛吩咐道,“照看好小九,有事让人来成明殿唤我。”   路宝应好。   松石一直在殿外候着,见楚洛出来,便拎了灯笼在前领路,往成明殿回。   楚洛来宫中十余日,其实除了成明殿,御花园和御书房,很少去过后宫旁的地方,一路也大抵陌生。但瞧李彻的态度,应是没准备让她离开成明殿,是要她一直在成明殿同他一处。   楚洛微微垂眸。   思绪间,很快回了成明殿外。   刚回,天上便下起了小雨。   一场冬雨一钞,尤其是这腊月里的雨,透着湿冷。   内殿里,李彻本在看折子,见她折回,眸间略微诧异,“怎么回来了?”   早前是说陪小九一处。   楚洛淡声道,“陪过小九了,回来陪你……”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多看他,修长的羽睫轻轻眨了眨,好似平常道起。   他顿了顿,心中却会意,昨晚情到浓时,他央着她说日日都陪着哥哥这里。   他低眉笑笑,没有戳穿,亦没有多说旁的。   茶烟上前,接过她取下的外袍。   楚洛不习惯旁人伺候更衣。   前几日在殿中还不怎么习惯,每日都有人伺候沐则抹脂膏,她其实不怎么自在,后来她同茶烟说起一切从简,殿中伺候的宫女便都知晓,她不大喜欢私密的时候有旁人伺候。大凡与陛下欢好,也都是陛下亲自照顾得六小姐,旁人没近过身侧。   眼下,楚洛宽衣,茶烟没有跟上。   楚洛独自去了屏风后。   李彻这才听到窗外的雨声,转眸问道,“淋到雨了吗?”   她去的时候应当没带伞。   他是怕松石不细致。   屏风后,楚洛的声音缓缓传来,“没有,雨是刚到殿外才下的,没淋到。”   内殿中,灯火亮着,屏风后依稀映出一抹动人的纤姿身影。   李彻望着屏风后的背影,不由笑了笑,方才的对话朴实简单,却透着平常点滴里的暖意,就似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妻。   楚洛从屏风后出来,已换了一身宽松舒适的袍子。   殿中地龙很暖,也不冷,她行至案几前与他对坐。   他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既而嘴角不觉微微勾了勾,她应当只顾着换了身衣裳,也没留意旁的。她只穿了里袍,殿中的里袍是宽松舒适,但宽松处,还留着昨晚的痕迹……   他仿佛还记得她在他耳边说得应景的话,和攀得云端时,她偎着他,既无所适从,又楚楚动人的模样。   他同她在一处很契合。   床笫之事也契合。   她同他一处的时候,慵懒清贵里透着娇羞,敏感细腻却不娇柔造作,有时迎合,有时主动,她会愉悦他,也会愉悦自己,更会让他取悦她……   他喜欢这样的楚洛。   不掩饰对他的喜欢,亦会主动喜欢他。   他抿唇笑笑。   她也正好坐到他对面,翻她早前留在案几前的册子,一面翻,一面似是随意般问道,“在东昌侯府,是你要了小九那匹的炫彩?”   早前小九说送人了,又未说送谁,她一直以为是留在东昌侯府了,到今日才听小九说起,她才知道是他要走的,只是他有飞鸿了,飞鸿是匹汗血宝马,同飞鸿一比,炫彩太过普通,她不知晓他要炫彩做什么。   李彻微顿,意识到秘密没保住,遂也不遮掩,大方道,“是,那个时候醋坛子翻了……”   楚洛微楞,醋坛子?   一匹马他有什么好醋坛子的?   似是忽然反应过来稍许,眸间不由滞了滞,不会是……轻尘是匹矮脚马,炫彩却是匹高大威猛的骏马……   李彻果真悠悠道,“谁让你说炫彩好看,还摸它……”   “……”   “同旁的马这么亲昵,朕不当醋吗?”   “……”   楚洛忽然回过神来,在梅园的时候,他为何说要把飞鸿送她。   飞鸿是他的马,他不介意。   但他介意她有旁的马。   她要亲昵,也只能同他的马亲昵……   楚洛整个人都僵住,面上的表情也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而他似是想起早前的事,眸间还挂着幽怨和羞赧的模样,幽幽挂着酸意。   楚洛轻笑,缓缓坐直了身子,伸手轻抚他发间,似是早前轻抚轻尘时一般,她指尖的温度让他整个人微微愣住,仿佛还能想起那时候的亲厚和暖意。   他的脸色忽得红了。   楚洛额头凑上他额头,唇间轻轻点了点,指尖亦抚上他脸颊,温声道,“现在还醋吗?”   他脸色红透。 第083章 端倪   不知从何时起, 楚洛就发现李彻其实很好哄。   像眼下这般,额间温暖轻触,指尖轻抚他脸颊, 他便会面红耳赤,然后不说话, 安静看着她。   楚洛吻上他侧颊, 轻声道,“也不喜欢的旁的马, 只喜欢某只叫轻尘的醋坛子。”   他心中微动。   她笑了笑, “我日后只同飞鸿亲近,别醋了。”   她言罢, 轻轻吻了吻他嘴角, 方才撑手起身, 去了后殿。   他低眉笑笑,若清风霁月。   ……   楚洛入了后殿, 宽衣入了浴池中,一身的疲惫仿佛才又去了些。   昨夜实在太累。   两人早前大都克制, 从未像昨晚那样,一直折腾到今日天明。她今日醒得时候, 浑身都酸软无力,撑手起身时, 腰都似榻了一般。   今日应是她在御书房轮值, 昨夜再累,她心中似是也念着轮值的事,今晨昏昏沉沉睡到早朝快结束的时候,下意识便醒了。只是一身乏着,又不想让茶烟等人伺候更衣, 瞥见痕迹,衣裳便穿得很慢,等穿好才唤了人洗漱。   茶烟入内时,见她已经收拾妥当,眸间诧异,“陛下说,六小姐今日休沐,不必去御书房了。”   早前顺子交待过。   楚洛淡淡笑了笑,“我去看看就回。”   她才入宫不久,此时若是让生出口舌,怕是会惹出非议,说她恃宠生娇。   她与李彻如何都无妨,她也知晓李彻宠着她,但这几日在御书房秉笔侍书,她才知道李彻每日要操心的事情不计其数,她只是不想给他添乱。   李彻早前便同她说过,她是成明殿女主人,她若是想小九,让松石宣小九入宫。   李彻既然这么说,便不会越俎代庖。   今日,他是知晓她一声疲乏,才特意让顺子去唤了小九入宫。小九入宫看她,她不在御书房轮值也不会有旁人生口舌。   他从来不说,思量却惯来周全,润物无声。   她笑笑。   浴池里实在舒服,她泡了许久,似是在浴池中,额头都出了一层细汗,这才伸手取了浴袍,出了浴池。   又觉后殿中很热,便也没穿旁的衣服,就披了一件浴袍,便等在后殿中慢慢擦干头发,过了许久,似是不热了,才赤足,披了衣裳回到内殿。   李彻尚在认真看着奏折,应是看到不怎么讨喜的部分,整个眉头都拧紧,脸色也不怎么好。   她尽收眼底,却只是上前,俯身吻了吻他额头,没有多说旁的,只细声道了句,“我先睡了。”   “嗯。”他轻嗯一声。   而后,又抬眸看了看她,温声应了句,“我晚些睡。”   他做事惯来有始有终,诸事都会交待清楚。   她莞尔。   龙塌前,牵好被子盖上,侧身睡着,正好能看到了屏风后,李彻的背影。   他在殿中的案几前看折子。   即便在内殿,也大都端正笔直。   案几前并排点了几处灯盏,灯盏明亮,他似是想起什么一般,伸手揽到灯盏后,吹熄了几站灯,只余了一盏微光。   侧颜掩在灯盏的微光里,轮廓分明,精致俊逸。   楚洛裹在被子里,脸上都是清浅笑意。   人前的李彻,装束大都一丝不苟,有天子威仪,也有帝王气度;但在寝殿中,换上舒适宽敞的黄袍,便多温柔动人……   看着屏风后那道明黄色的背影,嘴角不觉噙了噙。   若不是轻尘,她许是永远不会遇见李彻。   若是没有遇见李彻,她许是不会相信娘亲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淡淡垂眸。   ……   她不知何时入睡的,只觉脑海中昏昏沉沉,又似有些发冷。   又不知多久,身上的被子似是被掀起,身后的温暖拥紧她,她不自觉往后靠了靠。   李彻先是拥紧她,片刻,却不自觉皱了皱眉头,“楚洛?”   她似是睡得正迷糊。   他不是未曾见过她这幅模样,当下心中微慌,伸手摸了摸她额头,都不是烫,是滚烫!而身上还在发抖,应是还要继续烧。   一双脸颊烧得绯红,应是冷,不断想往他身上黏。   他揽紧她,唤了声,“茶烟。”   茶烟撩起帘栊入内。   陛下很少歇下后,再唤旁人入内伺候。   茶烟意外。   李彻言简意赅,“叫顺子唤娄金清来。”   茶烟赶紧应声。   娄金清是后半夜拎着药箱入得宫中,如今宫中的皇室就陛下一人,太医院在宫中值守的人不多,娄金清是太医院援手,今日本不是他当值,但陛下遣了顺子亲自来催,他子时前后慌慌张张出得府中,径直就往成明殿来。   顺子公公是陛下身边伺候的近侍官,这宫中除却大监便是顺子,陛下让顺子公公来,是不想多等。   等到成明殿,福茂远远就迎了上来,“陛下让人问了好几次,娄太医来了没有。”   娄金清连忙问,“是陛下哪里不舒服?”   福茂摇头,“是六小姐……似是从入夜就开始烧着,陛下唤了太医来,但许是还是等娄太医您来,陛下才放心些。”   六小姐,楚洛?   娄金清忽得反应过来,陛下对六小姐如何,早前在朝中有目共睹,如今是六小姐病着,陛下怕是比自己病着还上心些……   福茂领着娄金清入了外殿。   外殿已有旁的太医候着,见了娄金清,连忙拱手行礼。   娄金清问了句,“怎么样?”   太医道,“烧得有些急,下官看过,应是风邪入侵,只是来的突然,怕是这两日会高烧不断,眼下倒是只有发热没有咳嗽和旁的症状,就是烧得有些厉害,怕人烧糊涂……”   “怎么会?”娄金清问。   太医欲言又止,遂轻声道,“应是这两日没怎么歇息好,操劳,又没注意着了凉,忽得便烧了起来。”   太医点到为止,娄金清也没有多问。   入了内殿,果真见文帝守在床榻前。   楚洛人还在打抖,盖了两床被子。   “陛下。”娄金清行礼。   “过来看看。”李彻没有多说旁的。   娄金清上前,光是看,便知道烧得很重,脸色绯红,隔着两床锦被还在发抖,烧没止住。   “喝药了吗?”娄金清问。   先前的太医在屏风后应道,“喝过了,没那么快。”   娄金清点头,伸手把脉。   李彻眉头微拢,没有出声扰娄金清,娄金清把完脉,才躬身道,“与何太医诊断的差不多,风邪入侵,应是早前没歇息好,又忽然着凉,所以风邪来得有些重。看病症模样,怕是要高烧伤三四日才会退……”   三四日……李彻伸手抚了抚她额头,心中担心。   见李彻没有说话,娄金清又道,“陛下放心,微臣就在外殿候着,每隔一个时辰看一次,不会有事的。”   李彻这才点头。   娄金清同何太医一道退出了内殿去。   “陛下去侧殿歇息?”大监上前询问,若是染了风寒,陛下同六小姐一处,只怕也染上。   李彻淡声道,“不必,朕陪会儿她。”   大监应声退了出去。   陛下心中拿定主意,多问也无异。   外殿中,娄金清又同何太医交接了几句,何太医离了成明殿,娄金清留下值夜。   其实,早前宫中一直都有医女在。   宫中的贵人多是医女在照料,值夜和琐事都比太医院要方便,太医只是负责问诊,旁的事情由医女来照顾。   这些医女里,也不乏有医术高明,不逊于太医院的。   娄金清想到了洛抿。   洛抿的医术老道,对症下药,也好得快,若不是……   娄金清眉头微拢。   若不是出了早前洛抿毒害淑妃,也就是陛下生母的事,先帝也不会勃然大怒,取缔了宫中医女一职,后来的问诊和琐事都是由太医院亲力亲为。   但想起洛抿,娄金清本也是不信她会害陛下的生母。   那时候洛抿同淑妃走得近。   淑妃夜里睡不踏实,洛抿便让她多点檀木香,别用旁的药物,开始时难一些,但对胎儿好。   淑妃有时会烦闷,便会找洛抿去殿中说话,洛抿同淑妃很能说道一处去,也时常往淑妃殿中跑。   淑妃整个身孕期间,大都是洛抿在细心照料。   洛抿同殿中上下都很熟络。   所以最后听到陛下让彻查洛抿的事,他整个人都愣住。   怎么会是洛抿?   但大理寺里王家的奴仆许是为了尽快结案,不牵连更多王氏的人,众口铄金,洛抿受人指使,害死了淑妃,偷走了四皇子,但是没有人知晓她去了何处……   洛抿的事虽然彻查,但知晓的人极少,当年因为他就是太医院院首,宫中医院也都在他的管辖内,所以知晓得一清二楚。   只是到眼下,娄金清都觉得可惜了。   若是洛抿还活着,许是太医院会有一位女院首也不一定。   论医术,他会让贤……   思绪间,听到内殿似是有说话声传来,但陛下没有传唤,娄金清也没入内。   内殿里,楚洛烧迷糊了,一遍遍得唤着,“娘……”   李彻一颗心都似揪起。   良久过后,口中一会儿唤着娘,一会儿唤着二哥,也极少得唤了一声爹,李彻眉头微皱,等她攥紧他衣袖,呢喃道唤道,“阿彻……”   他一颗心又似是沉下。   他揽紧她,忽然想起源湖落水时,她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似是也是如此,就靠在他怀中,往他怀里钻。   只是当下,烧得比那时要重得多,他心底平静不下来。   她滚烫的额头贴上他胸前,断断续续的声音在他胸前呢喃道,“李彻……我真的喜欢你……我很早之前就喜欢你,只是不敢同你说……除了娘亲和二哥,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他微怔,明知她是烧得迷糊了,才会同他说这些话。   但这些话是她藏在心底的话,他听在耳中,心底莫名涟漪。   他揽紧她,也明知她烧得神志不清,他应她,她应当也听不见,他还是沉声道,“哥哥也喜欢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哥哥先逑的你……”   她还在靠近他更近些,“李彻,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我,不要丢下我……”   他叹道,“犯傻了吗?你的轻尘怎么会丢下你?”   他似是心中微动。   她伸手揽紧他,把头靠在他怀里,声音已经越来越轻,“李彻,楚楚好喜欢同你一处,她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他的心砰砰跳着,再度红了耳根子,轻声道,“那就早些好起来……他还瞒着你,没同你说,腊月二十七是婚期,他让人备了好久,想给你惊喜,你若还病着,怎么……同他洞房礼?”   他又似害羞,所以噤声。   源湖落水后,他对她做的糊涂事,他心中一直懊恼,也亏欠,原本若不是楚家三房,腊月二十七,他同她本应当顺利大婚……   胸前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她应是睡过去,没有再出声。   他亦揽着她,心底久久不能平静……   ……   卯初,李彻更衣,准备前往正殿早朝。   娄金清又来内殿看过一次,楚洛方才退了烧不久,不到两刻钟又烧了起来。   风邪顽固,否则也不会眼下还神志不清。   娄金清重新开了方子,怕是药量还要重些,遂让药童去重新煎药。   李彻过问。   娄金清便同李彻在屏风后说起楚洛的病情,其实同昨夜说得差不多,只是此一时比一日,怕李彻担心,便又结合眼下的病情,再细致说了一遍,大致意思是还会再反复烧几日,陛下不必担心……   李彻颔首。   他惯来信任娄金清,风寒可大可小,只是叮嘱要照顾仔细些,也让她少遭些罪。   娄金清应是。   稍后早朝,李彻不能多留,踱步回屏风后,李彻坐在床沿边,再看了看她,伸手绾过她耳发,又俯身吻了吻她额头,轻声道,“等下了早朝,朕就回来,你好好听话吃药。”   楚洛没有应声。   李彻又俯身,脸颊贴上她脸颊,轻声道,“你要早些好,哥哥不习惯。”   等李彻撑手起身,绕到屏风前,见娄金清的目光似是看着案几上的东西出神。   “怎么了?”李彻问。   娄金清连忙拱手应声,“刚才见到淑妃娘娘的木梳,想起早前的事,一时出神忘了……”   母妃的木梳?   李彻诧异低头看向案几处,是那枚刻了“单”字的木梳。   李彻微楞。   昨晚是楚洛烧迷糊了,一直在喊娘亲,他想着将拿木梳给她寄托,但她中途又唤口渴,他才又放下木梳,端了水给她,就将这把木梳一直忘在了案几上……   但眼下,李彻凝眸看向娄金清,“你说……这是我母妃的木梳?”   娄金清也被他问得一懵,惊讶抬眸,“不是淑妃娘娘的遗物吗?”   李彻眸色微黯,淡声道,“你认得?”   娄金清会错了意,拱手道,“微臣就是认得,才会觉得应是认错了,微臣是记得早前淑妃娘娘似是将它送过人了……”   娄金清话音刚落,忽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   他是记得早前在洛抿处见过这枚木梳,当时洛抿是说淑妃赠给她的,这枚木梳做工精致,材质贵重,淑妃竟然赠给了洛抿,说明落尽极得淑妃信任才是。所以娄金清才会有这么深刻的印象,但眼下看来,应当不是这把才是。   洛抿的身份特殊,他怎么脑子糊涂了,在此时提起此事来,只怕是要惹陛下伤怀。   李彻果真追问,“母妃赠给谁了?”   “这……这……”娄金清连忙跪下,“是微臣失言,陛下勿怪。”   娄金清欲言又止的模样,李彻眉间越发凝重,踱步上前,“朕问你,母妃将木梳赠给谁了?”   娄金清无法避开,只得硬着头皮道,“早前,宫中一个姓洛的医女。”   姓洛的医女,李彻脸色骤沉。 第084章 婚期   今日早朝上, 黄州贪污一案被御史台捅了出来。贪污之事,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案件原本也可大可小, 御史台早前吃了楚家三房一事的亏,不敢再私下遮遮掩掩。   有人联名参本, 因为事关黄州十余个郡县, 御史台不敢隐瞒。   朝中都知晓,这是御史台怕担责任, 也都以为文帝会原路挡回去, 做做样子,让御史台继续查实。   结果, 今日文帝不知怎么的, 竟似吃了火.药一般, 早朝上当众就动了怒,直接让大理寺派人去彻查黄州贪污一案, 吓得殿中人心惶惶。   封连持抬眸看向殿上。   —— 今日陛下心情不好,而且是很不好到了极致!   ……   等下了早朝, 封连持去御书房求见。   今日之事,倒是问清楚好些。   大监见了封连持, 远远便上前迎接,实则是将人挡在殿外, “封相, 陛下有急事宣了魏将军在御书房说话,怕是要些时候,还说了,暂时不见旁人,封相若是有事, 怕是要明日再来……”   封连持是文帝心腹,大监惯来和善,眼下,应当也不是有意阻拦,是文帝的意思。   封连持领了大监道一处,低声道,“今日陛下在早朝上因为黄州贪污一案动怒,此事尚未查清,也可大可小,原本以陛下素来的性子,不会无缘无故如此,大监可知道陛下是因为什么事情迁怒?”   封连持也说到了大监心里。   大监叹了叹,封相不是旁人,大监遂也近身道,低声道,“不瞒封相,奴家也不知道。只是今日陛下从成明殿出来,脸色就很是难看,老奴自陛下入宫起,就在陛下身边伺候,从未见过陛下这幅模样。龙撵上,陛下一句话都没说,早前从来不这样。等到了大殿,陛下的脸色还算是缓过来了些,只能说是黄州一案撞在了陛下跟前……”   封连持也噤声了,大监不会特意说谎。   封连持低眉。   大监又道,“不过,自昨晚起,六小姐就高烧不断,陛下守了六小姐一晚上没怎么合眼。今晨离开成明殿的时候,六小姐还烧得神志不清,娄太医也去看过了,在外殿守了一夜,但六小姐的烧退了两刻,复又重新烧了起来,娄太医另开了方子,药童也重新煎了药,不知道陛下可是因为此事闹心着……照说也不应当才是……”   封连持顿了顿,遂也摇头,“以陛下的心性,不应当,当初建安侯府三房出事,也没见陛下这般模样……”   封连持言罢,忽得顿住。   大监似是也会意。   莫不是,出了比早前建安侯府三房更严重的事情?   封连持和大监遂都噤声。   ……   御书房内,李彻屏退了旁人,殿中除了魏宁,一个人都没有。又让大监亲自守在殿外,便是封连持亲自来,也能拦下。   殿中,李彻脸色比早前在早朝上还要难看上几分,魏宁在宁王之乱时都未见他如此。   “替朕查查楚洛的生母,朕要知道她的来历,怎么去的建安侯府,还有在建安侯府的所有事情。记得,此事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魏宁万万没想到,陛下让暗中查的人竟是楚洛的母亲……   楚洛的母亲是建安侯府二房的妾氏,他不知晓陛下要查这些后宅之事做什么?   魏宁虽错愕,还是拱手应声。   “还有……”李彻再又吩咐,“再替朕做一件事。”   魏宁看他。   李彻沉声道,“不要惊动大理寺旁人,但是将早前朕母妃遇害一事的所有卷宗,替朕取来,此事一样保密,若是消息走路,你就提头来见朕。”   魏宁连忙跪下,“是!”   “起来吧。”李彻伸手扶他,再次叮嘱道,“你眼下就做朕刚才吩咐的两件事,对外,就假借彻查黄州贪污一案的名义,记住,朕说过,不要走漏任何风声。”   “是!”魏宁拱手。   待得魏宁出了御书房,李彻又在御书房中呆了许久,先是立在原处,而后是在殿中踱步。   他早前吩咐过,旁人不敢轻易入内。大监听到脚步声,知道他是在殿中来回踱步,陛下大凡遇到心中有不怎么通透的事情就会如此,陛下的确心中有事……   不知为何,大监总觉得有不好预感。   良久,李彻出了殿中,淡声道,“回成明殿。”   大监连忙跟上。   陛下未提龙撵的事,大监不好多问,御书房离成明殿本就近,陛下许是心中有事……   大监不敢上前,只跟在李彻身后。   忽得,李彻驻足,大监也跟着驻足,“陛下。”   李彻转眸道,“大监,让人去一趟成州,同单敏科说,朕召他入宫觐见。”   “是。”大监领旨。   ……   行至成明殿,福茂远远迎上,福茂知晓陛下担心六小姐的事,便一路随行,一面道,“娄太医先前一直在外殿候着,方才才走。六小姐晨间用了药,一直在睡,烧还没退下去,但人醒了,烧得不如夜间严重,让御膳房端了白粥来,娄太医是说,下午怕是还要烧一阵,让何太医晌午后过来成明殿……”   福茂当说的便都说了。   末了,又补了一句,“九小姐在内殿陪着六小姐……”   李彻颔首。   入了外殿,松石上前,李彻取下外袍,松石接过。   李彻往内殿去,内殿值守的茶烟福了福身,唤了声,“陛下。”   楚瑶原本坐在一侧,正喂着楚洛小米粥,听到茶烟的问候声,楚瑶捧着小碗起身。正好李彻踱步到屏风后,楚瑶循礼,“楚瑶见过陛下。”   “平身。”李彻温声上前,见楚洛靠坐在龙塌一侧,脸色是不大好,但是人是清醒了,不似昨晚烧得迷迷糊糊的模样。   “好些了吗?”他在床沿边离她近处落座,一面温声问,一面伸手抚上她额间。   楚洛的双颊微红,轻声应道,“没事……”   她额头还烫着,确实如福茂所说,烧没彻底退,但不如昨夜烧得那般烫,还会烧得迷糊往他怀里钻。   他缓缓收手,沉声道,“还烧着,怎么说没事?”   楚洛嘴角微微牵了牵,“大凡风寒,怎么都要折腾上几日,用过药就好了,你别担心。”   她是怕他放心上。   他目光微怔,她眉眼间有倦意,惦记得却是宽慰他。   机灵如楚瑶,当下脑筋一转,便道,“姐夫,我从小体弱多病,旁人一染风寒,我就易染上,我还是不留在宫中给六姐添乱了……”   楚洛恼火转眸,早前怎么不知道她撒起谎来如此炉火纯青。   李彻笑笑,“也好。”   楚瑶欢颜,刚要转身,又折回,将手中的碗放在李彻手中,“姐夫,太医临走前说了,让姐姐喝点白粥暖暖胃。”   她胆子大到直接将碗放到李彻手中。   李彻愣了楞,却也没气,只朝屏风后唤了声,“松石,替朕和楚楚送小九回府。”   松石领旨。   楚瑶连忙朝李彻福了福身,又朝楚洛笑笑,“姐夫,六姐,我走啦~”   临到屏风处,又转身,“六姐你快些好,我再入宫看你。”   楚洛莞尔。   松石亲自去送,楚洛也放心。   李彻也敲回眸,两人正好四目相视,李彻出声,“朕喂你。”   “好。”她应声。   内殿中,一时很静,两人似是都想起,这是李彻头一回喂她吃东西……   碗里是白粥,他怕烫,会在唇边吹一吹再递给她。   因为细致,所以慢,她又不好一直盯着他,只得将目光淡淡垂下,不怎么敢看他……   他喂一口,她喝一口。   嘴角偶尔有溢出的时候,他用一侧的手帕给她擦嘴。   两人都没怎么说话,除了楚洛实在憋不住,说的那句,“其实不烫了……”   意思是,他不必吹了……   他顿了顿,眸间似是闪烁着旁的东西,良久怔住。   “阿彻?”楚洛出声。   李彻又顿了顿,仿佛才回过神来,“刚才想起早朝上的事情,一时出神,你方才说什么?”   楚洛喉间咽了咽,既而道,“喝不下了。”   他看了看碗中,差不多过半。   病着的人多半没有什么胃口,她算喝了不少。   “茶烟。”他唤了声。   茶烟上前,从他手中接过粥碗。   李彻替她擦了擦嘴角,“再睡会吗?下午太医院会来人,再看看。”   楚洛应道,“睡了很久,没有困意,想坐会儿看书。”   “那朕陪你。”他绾过她耳发。   楚洛眸间微滞,想说让他去东暖阁,又忽然想他想许是不会听,便又似微微打了个呵欠,轻声道,“好像有些困意上来了,还是再睡会儿好些……”   李彻低眉笑笑,稍许,才抬眸看她,温声道,“朕哪里都不去。”   楚洛愣住。   他伸手抚了抚她头顶,吻上她额头,才起身往书架处去,“早前看你在看巴尔的书,要看哪一本?”   他声音很轻,身后却良久都没人应声。   李彻转身,却见楚洛微微低着头。   “楚洛?”他微微拢眉。   楚洛缓缓摇了摇头,淡声道,“方才有些头晕。”   他踱步折回,她还是没抬头。   他指尖稍稍挑起她下巴,才见她眼眶微红……   她看了看她,他亦看她,她目光又微微垂下,似是不想与他直视。   他心头微紧,“怎么了?”   她又摇了摇头,微微咬了咬下唇,没有再吱声。   他声音微沉,“要朕找殿中伺候的人一一过问吗?”   她抬眸看他。   眸间的碎莹如针扎般,刺进他心底。   她鲜有的沉声,并着轻声哽咽,“李彻,除了娘和二哥,只有你会这么待我……如若日后,你我不同眼下,我宁肯你不要……”   她话音未落,他唇畔轻声,“没有如若日后……”   她微楞,他狠狠含上她双唇。   楚洛怔住,她还染着风寒……   但唇上忽得吃痛,将她思绪打断,他……他竟然咬她?   楚洛莫名看向李彻,也往身后靠了些许。   他才松开双唇。   楚洛只觉唇边稍微血腥气,他是真将她嘴唇都咬破了……   她诧异看他,“你……”   一双美眸里,心有戚戚,还带了几分恼意,再不由往身后又靠了几分,双腿微曲。   李彻笑笑,“要不嫌疼,就继续乱说……”   她果真下意识伸手,捂了捂唇角,似是怕他再上前咬他一口。   他业已起身,她还没松手。   李彻重新踱步至书架前,口中淡然,“方才问你的,要看哪一本?”   她也知晓他认真,遂轻声应道,“就这本……”   他取出指尖正好触到的那本册子,目光扫了扫,既而折回,递到她跟前,“看一刻钟,然后卧床休息。”   她接过,轻“嗯”一声。   “疼吗?”他又问。   她下意识用书册挡住嘴角,一双眼睛转着看他,笃定道,“疼。”   李彻笑笑,“等你好了,让你咬回来。”   她藏在书册后,轻声嘟哝,“我又不是狗……”   他看她。   她连忙将书册抬高,遮挡视线。   “陛下……”内殿外,是大监的声音。   “进。”李彻似是并不意外。   大监身后跟了两个内侍,捧了高高的两摞折子到了案几前。   楚洛才知晓,他是真的要在内殿里批折子。   她知晓他每日的事情都很多,几乎都是连轴转,眼下将折子搬到成明殿,是为了同她一处。稍后,许是还要在外殿或是东暖阁内见朝臣……   她翻了翻手中书册,屏风后,那道背影似是在专注披着奏折。   稍许,就是衣服摩挲的声音,是另外拿起一本奏折开始。   楚洛也不扰他,捧着书册继续沿着早前停下的地方看,她看书惯来认真,病榻上亦是,大概翻了小半个时辰,困意重新浮上心头,想要同李彻说声,又见他背影似是未挪动过,又不想吵他,便放下书册,重新躺回床榻上,不多时候,就入睡。   ……   何太医来的时候,楚洛正熟睡着。   高烧再次反复,这次,烧得似是比早前还要滚烫些,李彻脸色很有些不好看。   何太医宽慰道,第二日是最严重的的,过了明日便能好转些。   药童煎药,何太医也退出了内殿。   李彻坐在床沿边仔细看她。   她应当很不舒服,眉头微微拢起,被子也攥紧,喉间因为高烧,会不时微微呻.吟一两声……   “何时才能让人放心些?”他自言自语。   她睡得正熟,自然不会接话。   他又坐在原处,看了她许久,似是脑海中,从初次见她开始,一直到眼下,通通都如浮光掠影一般,过了一遍。   似是冗长,又似是轻描淡写。   他微微俯身,唇畔轻轻触了触她额头,“让朕拿你怎么办?”   ……   从下午到夜里,又从夜里到晨间。   楚洛一直在浑浑噩噩得睡着,许是药效的缘故,一觉能睡很长时间。但是烧了退,退了烧,整个白日同夜里都在反复,直至晨间时候。   娄金清来看过,才晓李彻一夜都是拥着她入睡的。   “烧退了。”娄金清又仔细检查了遍,应道,“若是不出意外,应当不会烧了。”   李彻如释重负。   “但六小姐还需吃几日药,巩固些。”娄金清不敢大意。   李彻点头。   等娄金清离了殿中,李彻才朝榻上人笑了笑,他替她捂了一宿的汗,换了至少四五身衣裳,好在今日休沐……   楚洛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烧退了。   她撑手起身,茶烟上前来伺候,“六小姐,礼部的范有志范大人来了,侯了些时候了。”   “礼部?”楚洛意外。   等简单收拾,在前殿见范有志的时候,范有志拱手,“六小姐,婚期还有几日,陛下早前挑了三套喜袍,都是按照六小姐的尺寸做的,请六小姐过目。”   喜袍?   楚洛诧异。   ***   御书房内,魏宁看了眼李彻,低声道,“六小姐的生母姓洛,应当是早前宫中的医女,洛抿。”   李彻顿了许久,“此事知道的人有多少?”   魏宁道,“不多,楚家二爷口风很紧,在楚家听到的风声,说是六小姐的生母,是楚家二爷在外行医的时候认识,而后带回京中的。还听说……”   “继续说。”李彻没有抬眸。   魏宁忐忑道,“楚家二爷早前因为六小姐事,闹过一次分家,后来不了了之,那个时候,先帝正下旨彻查宫中医女洛抿谋害淑妃一事……”   李彻心跳似是漏了一拍,淡淡垂眸。 第085章 告老还乡   今日休沐, 李彻却一直在御书房坐了许久。   除却魏宁,没有再见旁人。   临近晌午,大监拿捏不住是要在御书房用饭, 还是回成明殿,这两日陛下心情不怎么明朗, 今日又单独在御书房召见魏将军, 而后再没旁的动静,大监不好入内……   再晚些, 福茂遣人来了御书房, 见了大监,恭敬道, “礼部范有志范大人带了喜袍了成明殿, 已经在让六小姐试喜袍了, 陛下在御书房,让来问问陛下的意思, 是稍后回成明殿试还是让范大人带人来御书房试?”   大监微微拢了拢眉头,呀, 今儿个都腊月二十三了,腊月二十七就是婚期, 喜袍若是不合适,还需再调整, 这事是大事, 怕是耽误不得,大监朝成明殿来人道,“你先候着。”   对方恭敬拱手。   大监这才往御书房去。   殿中很安静,仿佛只有大监的脚步声,大监入内时, 李彻正坐在月牙桌前,低着头,双手扶着额头,看不清神色。   大监脚下踟蹰,躬身拱手,“陛下……”   “说。”李彻没有抬头,大监跟他的时间最长,不会无缘无故入内。   大监应道,“礼部范有志范大人带了喜袍去成明殿,六小姐在试喜袍了,福茂那头遣人来问声陛下,陛下是稍后回成明殿试喜袍,还是让范大人带人送过来给陛下是,还是……晚些时候再说?”   最后一句,是大监补的。   眼下陛下的状态不好,不知道什么烦心事锁在心里,脸色很是难看,声音里都晦暗不明,大监本就极会察言观色,言罢,又一直躬身没抬头,怕冲撞天颜。   李彻怔了怔,稍许,轻声道,“回成明殿试。”   大监应声。   ……   回成明殿的时候,范有志等人已在外殿候着,见了李彻,都巡礼问候了声,“陛下。”   李彻颔首。   松石上前道,“陛下,六小姐正在后殿试喜袍,陛下的喜袍也已放在内殿了。”   李彻应好。   踱步回内殿,旁人自觉没有跟上来。   入了内殿,后殿中的说话声传来,应是茶烟和子桂、路宝几人在替楚洛更衣。   李彻顿了顿,而后看见龙榻上,整齐叠放的大红色喜袍,他踱步上前,而后脚步缓缓停下,眸间滞了滞……   宁王之乱后,他让范有志准备大婚事宜,大婚用的所有的喜袍都是他逐一过目挑选的,满心喜悦就盼着腊月二十七,他风光娶她,迎她入宫这一日。   原本以为的宁王之乱结束,便诸事顺遂,但朝中之事似是就未曾平静过,一件接着一件,横生波折,等他费尽周折,又有更多的事浮出水面,让他无暇喘息。   他指尖轻触那身喜袍,淡淡垂眸。   ……   后殿内,茶烟,子桂和路宝正侍奉楚洛换第三套喜袍。   每一套喜袍的穿戴都大有不同,但都极其适合楚洛。   挑选这三套喜服的人对楚洛熟悉至极,其实不用范有志说,殿中都知晓,是陛下亲力亲为,陛下对六小姐上心,便处处都与旁人不同。   自先前更衣起,楚洛似是整个人还都有些怔忪,只是脸颊两侧各有一抹绯红,尤其是,在铜镜前,逐一看过喜袍在身上的颜色……   梅园的时候,李彻是同她说起过大婚。但那时建安侯府还未被削爵,三房的还未出事,李彻来梅园外迎他,满眼都是笑意,若夜空星辰般清澈动人。但后来建安侯府出事,她知晓他每一步其实都走得不易。   今日礼部的人送了喜袍来,要她亲试,说离大婚还有四日,不合适的地方正好修衬,还来得及大婚前再试一次。李彻并未告诉过她大婚的事,她到眼下还有些恍惚……   思绪间,茶烟忽然问道,“这一套喜袍的腰带和配饰是不是漏了?”   子桂上前,“呀,应是落在内殿了。”   茶烟朝楚洛道,“六小姐稍等,奴婢同子桂去取。”   楚洛应好。   屏风前,是两人的脚步声往内殿去。   屏风后,路宝蹲下替她整理裙摆,眸间都是温和笑意,“今日每一件喜袍穿在六小姐身上都很好看,听范大人说都是陛下亲自挑选的,陛下对六小姐是真的上心,奴婢和子桂都替小姐高兴,小姐是遇到了所托之人……”   未入宫前,路宝和子桂其实隐隐担心。但真等入宫,陛下和成明殿上下待六小姐的亲厚,又觉得比早前建安侯府中好太多。虽然在宫中有时会诸事都不习惯,但六小姐若好,她与子桂便都好。她们二人自幼伺候六小姐,入宫之后,六小姐脸上的笑容比早前任何时候都多。   路宝说完,楚洛似是才回神,淡淡笑了笑,未曾留意身后的脚步声上前,轻声道,“他很好。”   路宝见是李彻,刚准备福了福身,还未出声问候,就见李彻朝她摆了摆手。   路宝会意,轻声退开。   楚洛淡声道,“在我心中,没有人比他更好……”   李彻凝眸看她,眸间淡淡暖意。   楚洛背对着他,因为要试衣裳,青丝墨发只用一枚素簪随意绾起,大红色的喜袍尚未束上衣领,正好露出修颈上的一抹雪肌莹白,明艳动人。   她应是以为路宝仍在,继续道,“这处好像不对,提不上来。”   她是想路宝上前看看。   李彻踱步上前,他从身后给她系上茶烟提起的那枚腰带,她眸间微怔,他的气息她再熟悉不过,也忽然反应过来身后的人是李彻。   “这里要系上腰带,里衬便能提上来……”他声音温和又清淡,在后殿的袅袅水汽里,暧昧而绮丽。   楚洛没有回头,她个子本就到他肩头,他从身后给她系上腰带,她似是整个人都拢在他怀中一般,温和又亲厚。   她脸颊微微侧了侧,本是想看他,却刚好贴上他的侧颊。   顿时一抹滚烫,似前日里高烧时一般。   她没再动弹,亦没出声,仍由他指尖在腰身处细致穿戴。   从来都是旁人侍奉他,他鲜有侍奉过别人。   他动作温柔,却又略微笨拙,但因为认真专注,瑕不掩瑜。   她心砰砰跳着,跳得很快,他应当也能听见。   她不敢作声。   稍许,他替她穿戴好腰间繁琐处,轻声道,“转身。”   她缓缓照做。   这是今日试的第三件喜袍,也是最后一件,铜镜里,她微微低头,他修长的指尖挑起她下颚,仔细端详。她亦从未见过他身着大红色的喜袍,竟比早前龙袍加身更多了几分道不尽的风采卓然,年轻俊逸,她似是看呆,又分明有些羞赧,不敢与他目光直视。   他半蹲下,拿起了一侧的婚鞋。   她低眸看他。   他握住她的脚踝,那双绣着金丝线的鸳鸯戏水婚鞋被他小心翼翼穿在她脚上,她目光潋滟,似是呼吸快了一拍,他却忽然抬眸,温声问她,“合脚吗?”   他这一眼,她似是忘了呼吸,只“嗯”了一声。   “好看。”他吻上她嘴角。   她安静看他,一双美目,若春水温韵,直勾勾坠入人心底。   “我还想看另外两套。”他声音微沉,似是又带了几分青涩。   她还是轻“嗯”一声。   铜镜里,他伸手宽下她身上的层层衣衫,肌肤裸.露处,他指尖轻抚,她忍不住心底微动,她抬眸看他。   他是在认真替她穿衣,从肚兜到里衬,从里衬到中衣,再从中衣到最外的喜袍,他都一丝不苟。   “这套呢?”这回,她主动问起。   他喉间轻咽,声音里明显沾染了旁的意味,“也好看。”   “哪套更好看?”她追问。   他眸间已是氤氲,“只是要你,怎么都好看……”   楚洛愣住。   “阿彻?”她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   他已抱起她,按在小榻上。   后殿中,水汽袅袅,浴池有涓涓水流的声音,他双唇覆上她双唇,她身上的喜袍层层褪去。殿中的灯火昏暗婉转,映出她眸间的纷乱颜色,也映出他护在身前温柔绮丽。   一室春光,明艳动人……   内殿里,她梳着头发,听他同外殿的范有志道,要最初那套。   但其实最初那套,是他方才唯独没亲眼看过她穿的那套。   李彻今日是很奇怪,方才他同她的亲近里,她从起初明显感受到他心中的不安,到浴池中,他的亲吻里才有了安稳和笃定……   她不知他今日心中装了何事,但他有事。   而且,应当与她有关。   楚洛手中微微滞了滞。   应是交待完了范有志,他折回内殿中,她正好抬眸,四目相视。   方才的温存似是还未褪去,眸间都残留暖意。   “我今晚有事,不在成明殿,你的病才好,别熬夜,早些睡。”他俯身吻上她额头。   她轻声应好。   等道他身影离开内殿,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李彻今日用得全是“我”字……   ***   御书房内,娄金清躬身行礼,“微臣见过陛下。”   “娄卿平身。”李彻放下手中折子,没有再继续看下去,只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娄金清谢恩,而后抬头看向天颜,“陛下唤微臣入宫,可是因为六小姐的事?”   李彻未置可否,正好放下茶盏,温声问道,“娄卿在太医院有多少个年头了?”   娄金清笑道,“回陛下,整整二十五载。”   李彻颔首,语气间都是亲厚,“是啊,从朕回宫起,多亏了娄卿,朕才数次逢凶化吉。”   李彻语气诚挚,娄金清微赧,“为陛下分忧,乃是臣子本分。”   李彻深吸一口气,认真道,“娄金清,朕今日还能安稳坐在龙椅上,有你的功劳,朕从未好好封赏过你,是朕的疏忽,即日起,朕赐娄家安远侯侯爵之位,你告老还乡吧。”   娄金清懵住,半晌才叩首谢恩,“谢……谢陛下……” 第086章 负责   娄金清感恩戴德, 喜极而泣。   李彻亲自扶他起身。   娄金清老泪纵横,“陛下如此厚待老臣,老臣无以为报。”   言罢, 再度叩首。   李彻也再度扶起他,温声道, “娄金清, 朕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朕永远记得。只是你是太医院首, 知晓先帝和朕宫中太多事情, 这些事情,日后不足为外人道起。”   娄金清微楞, 当即拱手, “陛下放心, 微臣当守口如瓶。”   李彻颔首,而后眸间微黯, 沉声道,“娄卿, 同朕说说早前那个医女洛抿的事吧,朕回宫时年岁尚小, 只记得父皇追究过此事,却不知事情来龙去脉, 宫中老人越来越少, 朕日后再想知道,只会更难……”   娄金清会意,陛下是想知道淑妃和洛抿的事。   李彻果真道,“朕是想不明白,医女在宫中地位不高, 母妃位置淑妃,身边还有心腹亲近在,不应当是一个医女可以谋害的,朕觉得不合逻辑……”   他似是戳中了娄金清心中感叹处。   有些话,他本不应当对着天子说,但若即日起就要告老还乡,有些话若是不说,许是日后再也没有机会在天子面前说起。   娄金清叹道,“是因为,淑妃娘娘最信任这个叫洛抿的医女。”   李彻指尖微滞,听到娄金清口中这句话时,似是有什么锋利重器划过心迹,又好似心底唯一的希翼,也在这一刻斩破,既而残破不堪。   李彻低头。   耳边却又是娄金清的轻叹的声音,“其实,洛抿本身就是个让人信赖的医女,她的医术高明,而且胆大心细,治好了京中不少疑难杂症,连不少太医院中的老手都自愧不如,不仅淑妃,老臣亦信赖她。当初,老臣甚至还想过,许是有朝一日,朝中会出一位女太医院院首……”   听到娄金清这番话,李彻微讶。   虽不知道天子为何会突然问起此事,但许是,他唯一有机会在天子跟前说起此事的便是此刻,娄金清又朝李彻跪下。   李彻意外。   娄金清低头拱手道,“陛下,老臣有些话,若是不说,憋在心中实在难过;但是老臣若是说了,还望陛下恕罪。”   李彻听出蹊跷之意,许是母妃的过世,许是洛抿的事,但从娄金清的态度来看,这其中之一至少有蹊跷。娄金清当时便在太医院,没有比娄金清更清楚事情的人。   李彻心底隐隐激动,遂也应道,“朕原本就是想知晓母妃过世的实情,早前大理寺审理的卷宗,朕已经全部看过,但大都是当时王家余孽的一面之词。因为大理寺当时找不到那个姓洛的医女,所以一直没有对证,所有的口供都指向她一人,王家供认不讳,是他们指使的医女谋害朕母妃。但此事在朕看来,本就有蹊跷,但要查下去,似是根本无从查起,再查也无非是将最后的矛头指向王家一门,王家一门已经倒台,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大理寺才会结案,没有继续查。朕是觉得蹊跷,但若是娄卿,你知道其中蹊跷,在朕跟前,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娄金清眸间微颤,仍是不肯起身,却抬头看向李彻,“陛下,其实老臣时至今日,也不愿意,或是不肯相信,洛抿是毒害淑妃娘娘的凶手……”   这句话从娄金清口中说出,李彻心中莫名安稳。   娄金清不会撒谎。   他应当知晓隐情。   李彻心底隐隐期盼。   娄金清继续道,“淑妃娘娘怀陛下的时候,身子一直不太稳,先帝担心,便责令太医院好生照看,当时负责照看陛下的太医院行走,便是老臣……”   这一段,连李彻都未听过,眼下才晓,原来不是自他入宫起,而是在他还在母亲怀中时,娄金清便是照顾他的太医。   李彻喉间轻咽。   思绪有些长,娄金清缓缓道来,“老臣其实并不擅长安胎养胎,只是早前京中,高太尉夫人胎相不稳,旁的大夫都说留不住,但是听说最后老臣去看过之后,说能留住,胎位夫人这一胎保住了,还平安出生,老臣在京中便有了声名,也应为如此,陛下才让老臣好生照看淑妃……但早前高太尉夫人腹中的胎儿不稳,本就不是老臣保住的,而是这个叫洛抿的医女。”   李彻微微拢眉。   似是想起早前,是个这么多年,娄金清还记忆犹新,“洛抿那时才到太医院不久,但是在当时那一批的医女中是资质最好的,也是最稳妥的,洛抿的医术应是当时不少太医院的行走都不必过。那时太医院上下都知晓,高太尉夫人的胎相不稳,十有八.九孩子保不住,所以旁的太医都不愿意去,便将这事推脱给老臣,老臣当时资历尚浅,推脱不了,而同老臣一道轮值去太傅府帮忙的,正好是这个叫洛抿的医女。太医院都说太尉夫人这一胎保不住,老臣诊过脉,也觉得如此,但洛抿坚持,能保住,只是会难些,即便眼下胎相不稳,但不会影响孩子日后,应当保。见她当时笃定,老臣也曾疑虑,便同她说,此时若是救下了,太尉府许是会感激你一二;但若是救不下,旁人都以为会是你的缘故,你不过一个医女,届时可能承受太尉府的怒意?怕是连太医院都报不了你!……”   “后来呢?”李彻好奇。   “后来,但洛抿同老臣说,医者父母心,这是为医者的操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要冒这个险,她也冒了……”娄金清似是眼下想起,心中还有诸多感叹,“她这番话,当时老臣都未想过,但她说服了老臣,老臣也愿意同她一道冒这个险,也正是因为如此,老臣才会说,信赖她。陛下试想,这么一个为医有操守,医者父母心的人,又怎么会去毒害一个怀有身孕的淑妃?而淑妃早前怀陛下的时候,身子骨并不好,害喜害得重,夜间也时时睡不好,好几次险些流产,都是洛抿心细保下的,所以淑妃对洛抿的信赖,是因为洛抿从未放弃过淑妃和淑妃腹中的陛下,所以淑妃同洛抿的关系很好,时常宣洛抿到殿中陪她说话解闷。洛抿若是想害淑妃,以淑妃对她的信任,淑妃早就殒命了,哪里还能平安诞下陛下?她若想害淑妃和陛下的性命,早前大可不救就好了,何必要等最后事发,忽然毒害淑妃?”   娄金清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李彻整个人都安静怔住。   娄金清最后道,“老臣觉得,此事另有隐情,只是所有当事人都过世或不在了,同陛下方才所说,此时若是再让大理寺彻查此事,又能如何呢?洛抿怕是连人都不在了,老臣还想过,她许是因为同淑妃娘娘走得近,早就招来杀生之祸,死在当日的宫乱之中,尸骨都寻不得,又何谈谋害淑妃娘娘和腹中的陛下?”   李彻噤声。   娄金清摇头道,“只是当年老人死的死,伤的伤,告老的告老,能替洛抿翻供的,其实已经不多了……”   李彻亦心知肚明。   娄金清忽然道,“虽不知道陛下为何要突然问起淑妃娘娘和洛抿的事,但陛下若是真想彻查此事,许是可以许去寻肖嬷嬷……”   “肖嬷嬷?”李彻没听过这个名字。   娄金清道,“肖嬷嬷早前是淑妃娘娘身边的管事嬷嬷,许久之前先帝恩准出宫还乡了,但当初殿中之事,怕是肖嬷嬷要比老臣清楚得多,之事肖嬷嬷年事已高,陛下……未必还能寻得到了……”   肖嬷嬷,李彻记住了这个名字。   ……   “去替朕寻个人。”送走娄金清,李彻又召了魏宁入宫,“早前宫中生乱,母妃身边不少人都死在那场宫乱中,朕听娄金清说起,母妃早前身边有一个管事的肖嬷嬷,许是还活着,她应当知晓当年昭和殿中的实情,派人替朕去寻这位肖嬷嬷,朕想见他。”   魏宁应声。   ***   从御书房出来,已是黄昏过后。   “陛下可要起驾回成明殿?”顺子问。   大监摇头,且眼神示意,他别问。   顺子会意。   今日,只有他和大监二人跟在陛下身后,陛下是往后宫去的。   顺子自然诧异,只是看向大监时,大监也半个字也没松口。   宫中很大,许久,脚步才停在一座宫宇殿前。   昭和殿?顺子只觉很是熟悉,哪里听过,猛地又反应过来,是陛下母妃早前的寝殿!   “你们在外候着,朕一人就好。”   大监和顺子推门,李彻入内,大监和顺子二人按照李彻吩咐,守在殿外。   其实昭和殿一直有人打扫,只是很少有人来过。   眼下,李彻走到正殿前,身边并无旁人,有大监和顺子守着,也不会有旁人入内。   李彻掀起衣摆,对着正殿的方向,笔直跪下,心中微沉。   娘,儿子不孝。无论洛抿是不是毒害娘亲的凶手,这件事许是永远都查不清楚,但楚洛都是洛抿的女儿,儿子想对她负责…… 第087章 物资   李彻让大监和顺子二人在昭和殿外候着, 两人便在殿外守着,旁的宫人都不敢入内。   陛下未说什么时候走,顺子拿不准, 可要安排龙撵回?   顺子询问般看向大监,“师父?”   大监摇头道, “陛下这几日心中都有事情, 今日来淑妃这里,怕是要呆上些时候, 龙撵晚些再备……”   顺子眸间微诧, “眼下才黄昏,师父的意思是?”   大监低声, “明日再说。”   顺子眼中更多错愕, 陛下要在昭和殿过夜, 不要旁人伺候吗?   见顺子还未反应过来,大监点破, “候着就是,陛下未唤, 你我都不要入内。”   顺子这才点头。   ……   朝中五日早朝,接两日休沐。今日是休沐的第一日。   入夜, 楚洛还有些不习惯李彻不在身边。   晌午过后,李彻试完喜袍便去了御书房。朝中之事诸多, 即便是休沐, 仍然会有朝臣入宫面圣,李彻不可能一整日都在成明殿中,楚洛心中清楚。   只是楚洛翻着手中书册,心中想的都是今日李彻的模样,他心中有事……   龙塌上, 楚洛翻着书册,心猿意马,也不知何时入睡的。   翌日醒来,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内殿,她伸手搭在额前,微微眨了眨眼。忽得想起李彻昨日说的,有事不回成明殿,她撑手起身,果真见内殿都是她昨夜入睡前的模样,李彻一整夜都没有回来。   听到内殿动静,茶烟入内,“六小姐要起吗?”   楚洛颔首,“嗯。”   茶烟上前伺候。   等洗漱完,在外殿用早膳,楚洛方才朝松石问起,“陛下昨夜歇在御书房吗?”   她心中担心。   松石这才遣了人去打听。   早膳未完,有内侍官折回,在松石跟前附耳。   松石才上前,悄声应了楚洛,“陛下昨日黄昏前后去了昭和殿,而后在一直在昭和殿。”   “昭和殿?”楚洛没听过。   松石低头道,“昭和殿,是陛下的母妃淑妃娘娘早前的寝殿。”   楚洛目光微滞。   ……   从晨间到晌午,从晌午到黄昏。   大监和顺子在昭和殿外轮值,等到从黄昏将近入夜,大监似是才听殿内唤了一声。   大监连忙入内。   李彻在殿中跪了一整日夜,撑手起身,勉强能站住。   大监见他束冠一丝不苟,知晓他应是一整夜没有阖眸过,身上的龙袍虽然工整,但隐约处,些许皱褶,还有痕迹,莫不是……   大监心惊,陛下莫不是在殿中跪了一整宿,一直到眼下?   大监连忙上前扶他。   龙撵是晨间便备好的,李彻淡声道了句,“回成明殿。”   大监应好。   ……   回成明殿的时候,楚洛不在,福茂说松石同六小姐去御花园了,还未回来。   李彻疲惫至极,从后殿出来,在龙塌上倒头就睡。   楚洛折回的时候,见大监在外殿候着,知晓是李彻回来了。   大监不好说旁的,只道,“六小姐,陛下有些乏了,歇下了。”   楚洛会意。   撩起帘栊,入了内殿,果真见李彻趴在榻上,身上盖着被子,睡得极沉。   李彻只有在累积的时候才会趴着入睡。   楚洛轻声上前,怕吵醒了他,他鼻尖的呼吸声略重,似是轻微的鼾声一般,整个眉头微微拢紧,睡得沉,却还带着心事,殿中不算冷,但被子并未盖上,楚洛伸手牵了一侧的锦被给他盖上,他分毫未醒。   她不知道他在昭和殿做什么了,但他惯来心中有数。   她微微俯身,俯身时,眸间微微敛了敛,又绾了绾耳发,怕沾到他脸颊,将他惹醒。   而后,双唇在他侧颊贴了贴,轻声道了句,“晚安。”   他熟睡未醒,楚洛才踮起脚尖出了外殿。   松石正好捧着早前的白玉净瓶入了殿中,方才楚洛去御花园折了两枝红梅,御花园中红梅开了,正好摘了两枝好看的放在白玉净瓶里,临近年关了,红梅比早前的白色腊梅更喜庆些。   楚洛看了看,又修了修上面的花枝,朝松石道,“送去御书房吧。”   松石应声。   楚洛自己则端了另一瓶往东暖阁中去。   东暖阁临着后苑,从东暖阁的窗户看去,满园的白色腊梅,案几上放两枝红色的腊梅,更多了几分层次感,也在暖意中多了几分生气。   楚洛不困,在内殿中翻书又翻书的声音和灯盏的光吵到李彻,便在东暖阁内。   头几日病着,落下不少事情,虽然有翰林院的执墨一并照看着,但琐事诸多,还是有未尽的,她今日正好抽空看着,临到最近的一本,应当是翰林院新呈上来过目的。   楚洛翻开看了看,是李彻赐了安远侯爵位给太医院院首娄金清。   娄金清前两日还替她诊过脉……   因为太医院院首掌管宫中乃至京中的医药之事,是天家的倚重,长风国中惯来有太医院院首在告老还乡时赐封侯爵伯爵和子爵的传统,但赐封的爵位大都只是富贵爵位,并无实权,也多是伯爵和子爵,三代收回,并非世袭,但已是莫大的殊荣。   李彻赐了侯爵位给娄太医……   楚洛笔尖微顿,忽然想起李彻在文山遇刺,整个人昏迷了十余日,期间一直是娄金清在照顾,那个时候,大凡娄金清有些闪失,李彻许是都还是轻尘。   楚洛唇边微微牵了牵,有人,其实才是念旧的人。   ……   楚洛是宿在东暖阁的。   翌日卯时前,路宝来东暖阁唤她,昨日楚洛叮嘱过,路宝记得。   楚洛很少这个时候醒,尚还有些迷迷糊糊,子桂端了水来给她洗漱。温热的毛巾敷上额头和脸颊,暖意顿时顺着肌肤渗入四肢百骸,楚洛只觉舒服了不少,也清醒了不少。   披上外衣,踱步往内殿去,敲今日是顺子轮值,顺子见了楚洛,惊喜唤了声,“六小姐?”   楚洛问,“陛下醒了吗?”   “还未曾。”顺子恭敬应声。   “衣裳给我吧。”楚洛目光看向他怀中抱着的龙袍,顺子当即会意,六小姐是要服侍陛下更衣,顺子双手交予她。   “我先去看看。”楚洛言罢,顺子上前,替她撩起帘栊。   楚洛笑笑,入内的时候,正好见李彻撑手坐起,刚醒,还未彻底醒,指尖轻捏眉心。   他惯来熟悉她的脚步声,眸间一缕诧异,“你怎么……”   她惯来醒得晚,眼下,还不到卯时。   楚洛上前,手中还捧着方才顺子给的衣裳,踱步到龙塌前,俯身亲了亲尚在怔忪的某人额头,温声道,“先去后殿洗脸吧……”   他目光微滞,似是还有些恍惚看她。   她遂又笑笑,“那你等我……”   楚洛言罢,转身捧着衣裳先去了屏风处,在屏风后挂好衣裳,才从屏风后方踱步去了后殿方向。很快,后殿中的水声传来,李彻似是才忽然反应过来,楚洛是来殿中给他更衣的。   他不需要她来……李彻眸间微凝,稍许,又低着眉头,嘴角微微牵了牵。   今晨尚早,他起身踱步到屏风后宽衣。   内殿中烧了地龙,其实不冷,他宽下睡袍,露出男子精壮的后背。楚洛折回时,手中毛巾上还挂着涔涔热气。他转身,暖意徜徉,她踮起脚尖,温热的毛巾沾上他脸颊,暖意似是传到心底。他眸间微赧,温声道,“我自己来吧……”   “好。”她却之不恭。   “还要吗?”她习惯早起洗脸两次。   他应好。   再出来,他已自己穿好中衣,从楚洛手中接过面巾,又再擦过一次脸,似是同早前比才算清醒多了,随手将毛巾置在一处,楚洛已取了方才挂好的龙袍给他穿上。   两人都没说话,却配合默契。   他拢衣裳,她便踮起脚尖给他牵衣领。她给他束腰带,他则低头牵衣袖。仿佛也不需要旁的话,自然而然,也心有灵犀。   等都穿戴妥当,他只俯身吻了吻她额头,没有再多说旁的话。   楚洛笑了笑。   铜镜前梳头,他一直在铜镜里看她。他天生五官精致,棱角分明,她替他束发时,眸间认真,一丝不苟。等束发好,顺子呈了玉冕来给他戴上,李彻系好下颚的系带,起身时,玉冕上的玉藻微微漾了漾,天子气度尽显。   他揽她到怀中,顺子眼尖,退出了内殿去。   楚洛看他。   内殿中没有旁人,他忽得抱起她,抵在一侧亲吻。楚洛一惊,全然没有想到,他稍后还需早朝……   他的双唇已覆上,她来不及思绪,他唇边的亲厚里又带了几分不容置喙。他少有这么亲她,她被他亲得些许恍惚,等他松开双唇,她才睁眼,眼前玉冕上的玉藻晃了晃,晃得她面红耳赤,“阿彻……”   他应道,“我就是想亲亲你。”   楚洛眸间微敛。   他似是从昨日起,就在她跟前没有再用过“朕”这个字……   思绪间,李彻才放下他,离殿前,又温声道,“马上年关休朝,早朝的时间会比往常长,不必那么早去御书房。”   今日本是她轮值,往常他离开之后,她差不多便要去御书房,他应是怕她在御书房等很久。   “好。”她应声。   李彻才撩起帘栊出了内殿,顺子快步跟上。   今日是已是腊月二十五,按照京中惯例,腊月二十七,朝中官员便要开始休沐,一直到正月初一,百官携家眷入宫拜谒,而后正月初五才会正式返朝。   算上今日,其实也只有今日,明日,后日这三日朝中便要休朝了,这几日早朝的时辰恐怕都要延长……   东暖阁内,楚洛正在收拾昨晚看完的册子,李彻方才说早朝的时间会延长,那便不急,离早朝下朝应当还有一段时间,她正好可以将昨日看完和未看完的册子稍作归整。   一面归整,一面目光偶尔瞥到案几上的几支红梅,只觉赏心悦目。   隔了些时候,册子整理好后,稍后就可以让松石帮忙抱去御书房,思绪时,楚洛手中没拿稳,掉了两册,她不想劳动旁人,便干脆半跪下身子去捡。两本册子中的一本正好落在了小榻旁的空隙里,她伸手去够的时候,见里面还有一个小册子,应当是早前李彻在东暖阁的时候落下的……   她顺势捡起。   又用衣袖抚了抚上面的敢,目光瞥见封面时,又略微愣了愣,大理寺卷宗?   李彻在看大理寺卷宗?   她意外,忽然又联想起这两日他都有些心神不宁,不知可是大理寺有悬而未决的案件要他操心的?   楚洛顿了顿,虽好奇,还是没有伸手去翻。   只收好,放回案几上。   成明殿中伺候的宫人不会随意入暖阁内,涉及到对方奏折,册子和这些东西的地方,只会有福茂这样靠谱的人来收拾,更不会随意翻阅案几上的册子。   楚洛收拾好,唤了松石入内,这才抱了案几上整理好的册子往御书房去。   ……   今日的早朝的时间果真尤其长,楚洛其实在案几一侧已经看了好些时候的奏本,又不时看看日晷,还未下朝,她这才知晓李彻为何会提醒她,因为时间实在太长。   大监入内奉茶的时候,温和道,“临近休朝,这几日朝中都会有些忙,早朝的时间有时会将近晌午。”   楚洛点头。   大监拱手,“六小姐有事便唤老奴。”   楚洛应好。   约莫真等到临近晌午的时候,殿外的脚步声传来,还并着李彻的说话声,“让张世杰,于洪如,赵沫,廷秀之,刘威几个晌午后陆续来御书房,朕有事传召,再晚些,请封相和太尉来一趟,如果时间不晚,再宣王凤成入宫,就同他说,朕要过问绵州的事……”   他一口气吩咐,也就大监这样的熟手能记住。   入殿内时,楚洛正好在伸懒腰,还来不及收手。   大监低眉笑笑。   李彻亦忍俊,遂朝大监道,“差不多晌午了,在内殿布饭吧,让旁人晚些来。”   “是。”大监应声。   “饿了吗?”他上前,方才一幕后,楚洛正有些窘迫,知晓他是给她台阶下,顺势道,“有一些。”   他隐晦笑笑,牵起她去御书房的内殿。   他头上还带着玉冕,入了内殿,便在铜镜前取下,似顶在都上的庄重威严取下,顿时恢复了早前温文的李彻。   大监端了水来净手,稍后,午膳传上,两人简单用了一口,他照旧给她夹菜,只是吃饭的时候他很少说话,食不言寝不语,他的教养惯来都好。   由得早朝时间延长,李彻停了午歇。   张世杰和于洪如到殿中时,李彻尚有些困,便大都是听着两人讲,楚洛听到是黄州贪污一案,其实关于贪污受贿的折子一向不少,但是大办的不多,黄州贪污一案就被李彻揪出来大办,大理寺很紧张黄州贪污一案,临近年关,此事也闹得沸沸扬扬。   楚洛认识李彻的时间已经不短,李彻的行事风格她也渐渐摸清了些。   年关时节,李彻是不想朝臣的心思放在别处,才将黄州贪污一案抬出来当了靶子。   张世杰和于洪如说完,李彻只淡声吩咐了几句,楚洛记下。   而后是赵沫,赵沫是兵部的人,又提了今年是严冬,送去北部的御寒衣物有些延迟,怕是要正月才能送出……但今年冬天来得有些迟,还是能赶上用处。   应是自己都觉得说的逻辑站不住,越发低头。   李彻眉头微拢,追问为何会迟?   赵沫支支吾吾。   李彻当场便恼了,“封相提此事是多久前的事!你当朕好糊吗?过去这么长时间,你告诉朕边关将士没有衣物御寒,要等到正月便好,正月都什么时候了!”   赵沫才跪下,“此番物资的经采是经由温家去办的,是国公府的三公子在操办,材料迟了些,做工便跟着延迟了。”   言外之意,此事牵涉到国公府,兵部也……   李彻脸色顿时一黑,又是国公府。   赵沫吓得不敢抬头。   李彻恼道,“这件事给朕严查不殆!朕不管是谁家的子孙,手脚做到边关驻军之上,耽误了边关之事,这个责任谁都负不起!”   赵沫叩首应是。   楚洛很少见李彻这般置气,赵沫先前退出去的时候,吓得浑身都有些打抖。   同早前的黄州贪污一案相比,此事是触到了李彻霉头。   长风北边和西北都与巴尔相交。   早前李彻内殿里的册子有不少都同巴尔相关,楚洛猜得出李彻心中是很忌惮巴尔的,楚洛想起零零散散看得差不多的册子里,巴尔大都是缝到凛冬便会南下骚扰,掠夺物资,今年就是严冬,边关丝毫都不敢大意,若是这个时候边关连御寒的衣裳都没有,再遇到巴尔南下……   楚洛不敢想。   不怪李彻置这么大的气,此事若是出事便是大事!   国公府这次是没拎清。   赵沫出去,李彻的脸色上都是阴沉,廷秀之入内时,只觉气氛不对,下意识转眸看向楚洛。   楚洛是成明殿秉笔侍书,算是陛下身边最亲厚的人,这个位置的微妙之处,就是朝臣不敢朝文帝察言观色,便只有求诸于秉笔侍书,所以这个官职是极容易被朝臣讨好和奉承。当下,廷秀之便一脸视死如归般看向楚洛。   楚洛朝他摇头。   廷秀之倏然会意,感激颔首,心知肚明,他是遇到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   廷秀之不敢懈怠,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许是如此,李彻起初的是脸色不怎么好,听他说完之后,脸色才缓和了许久。   廷秀之离殿前朝楚洛感激一瞥。   廷秀之出了殿中,本应是刘威入内,李彻却唤了声,“大监!”   大监连忙入内,“陛下。”   “让叶亭风来见朕!”李彻语气凝重。   大监应是。   亭风哥哥?楚洛微楞。   亭风哥哥同二哥自幼关系便好,最好的时候可以穿一条裤子,早前二哥离家从军便是和亭风哥哥一道。叶家在兵部耕耘多年,同各地的驻军关系都近,眼下李彻要见叶亭风,楚洛下意识想到,是先前北关御寒物资一事,是怕边关出事……   果真,叶亭风到的时候,李彻并未隐瞒,“御寒物资出了问题,朕怕边关军心不稳,你替朕走一趟,犒赏三军,等到什么御寒物资到了军中,再回来。”   叶亭风拱手领旨。   “先去西边!”李彻叮嘱。   叶亭风会意,西边是巴尔最活跃的一片,陛下是怕西边出事。   李彻朝楚洛道,“让封相同兵部一道商议犒赏事宜,让翰林院连夜拟旨,明日一早叶亭风先行,让楚颂连腊月二十八率禁军护送物资去西边。”   楚洛应是。   此事急,又涉及到兵部,封相和翰林院,禁军诸人,要些时间处理,楚洛先行起身。   “叶亭风你留下,朕还有事同你说。”   叶亭风本是要同楚洛一道出去,正好折回驻足,“陛下!”   李彻抬眸看他,“朕同你说的事,你知晓即可,不要外露。”   叶亭风拱手。   李彻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叶亭风会意上前,李彻沉声道,“途径遂州时候,把朕的手谕给谭源,让他领驻军急行军去往西关,朕要他最快时间赶去,中途不要节外生枝。”   叶亭风领旨。   等叶亭风离开御书房,李彻重重扔了手中册子,这个节骨眼儿上脑子不清楚,拎不清,不怪他要动国公府!   若是西关出任何闪失,谁都负不起这个责!   李彻眼中的恼意还未尽去。   大监入内,“陛下……”   “怎么了!”李彻语气中还有恼火。   大监赶紧低头,“成州知府单敏科到了,正在殿外候着。”   大监的话却似忽然将他脑海中的怒意浇熄,单敏科到了?   今日?   李彻顿了顿,淡声道,“宣。”   大监退了出去。   稍许,大监领了单敏科入内,李彻看了看单敏科,朝大监道,“出去吧。”   大监倏然会意,是不让旁人入内的意思。   待得大监退出,单敏科才道,“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而李彻几乎也是同一时间轻叹,“你怎么今日就到了?”   两人都顿了顿。   李彻噤声,单敏科先开口,“你不会轻易召我入京,肯定是出事了,我路上没敢耽误,连着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没停,才能今日到。”   李彻看他,不由伸手扶额,“一堆烦心事,没完没了。”   语气尽是疲惫之意。   单敏科揶揄,“皇帝这么好做?”   李彻恼火看他。   单敏科遂踱步上前,“我在成州听说了,秉笔侍书,你是不想委屈楚洛……”   李彻抬眸看他。   “出什么事了?”单敏科问。   李彻喉间轻咽,沉声道,“母妃过世,宫中死了不少人,我是怎么幸免安稳到万州的?祖母同你说起过吗?”   单敏科微微皱眉,“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第88章 真相 二……   李彻缄默片刻, 避开他的目光,淡声道,“娄金清告老还乡, 同朕说起当年母妃遇害, 他觉得不是医女所为。说母妃当年同医女很好, 几次母妃险些流产, 都是她救回来的,她若要取母妃和朕的性命, 实在用不上宫乱当天谋害母妃,此事疑点重重。朕让人将父皇当初彻查母妃遇害一事的卷宗调出来, 卷宗上众口铄金,齐齐指认是那个医女毒害了母妃, 但都是认证,没有任何物证,也没有人寻到那个医女,最后草草定案,朕想知道真相……”   李彻抬眸看他, “若是能寻到当初送朕万州的人,许是会查出当时的真相……母妃是幼时抱养到盛家的, 将朕送到万州的人, 一定是母妃信任的人,才会同他说起万州和单家的事。朕的小字是未出生的时候父皇取的, 日月兮齐光,当时知晓的只有母妃, 所以送朕到万州的人, 应当知晓不少事情, 朕想寻到他……外祖母有同你说起过吗?”   他那时尚在襁褓当中, 不可能有印象。   当时将他送到万州的人,将他交给了外祖母。   他自幼是外祖母养大的,为了掩人耳目,外祖母一直都是让他唤的一声祖母,他也一直以为外祖母是他的祖母,他姓单,叫齐光……   一直到后来,父皇的人寻到他,他身上有母妃的信物,又是十岁左右的年纪,模样同父皇近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父皇将他接回宫中,没有人怀疑他不是四皇子。也因为他生得同父皇像,又没有宫中长大的皇子的骄纵,很得父皇喜欢,再加上父皇对他的内疚,他在父皇心中的位置,越发超过头上的几个兄长……   他离开万州的时候,祖母,其实应当是外祖母,同他说起过实情。   当初送他到万州的人,隐瞒了身份,应是不想再卷入这场皇家的是非当中,所以,送他来万州的人,应当不是母妃身边的心腹。虽然不是母妃的心腹,却很得母妃的信任,将刚刚出生的他交由这个人送到了万州。而母妃当时能将刚出生的他交给这个人带走,说明宫中已经危险丛生,母妃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这么保全他。但可以想象当日宫中如何险象环生,这个人能带他出宫,一定是冒死。而京中离万州路远,出京路上也一定有诸多盘查,这个人是一路冒着性命危险完成了母妃的托付,将他安稳带到了万州。   这个人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守信的人,但他不是母妃的心腹,也不愿意卷入到宫中的是非当中,所以同祖母说起实情,祖母也不知晓他是谁……   而当时宫中情况纷乱复杂,母妃没有让人送他去盛家,盛家就在京中,若是事发,旁人一定会先去盛家搜人,所以送他去盛家,同留在宫中并无区别。   当时宫中死了那么多人,情况有多危险不难想象,祖母心疼过世的母妃,也心疼他,亦有私心想让他远离宫中的纷乱。所以即便后来父皇回宫,宫中之乱得平,但母妃已经不在,祖母不想他再趟这趟浑水,希望他能平安健康,诸事顺遂,所以宁肯让他留在万州,做简简单单,却无忧无虑的单齐光……   那时候,祖母身边只有他和单敏科。   单敏科年长他四岁,应是记事的年纪了。   他是抱着猜想,许是祖母在当时的情景下告诉过单敏科旁的事宜,后来没有同他说起过的事情,更或是,那时候的单敏科许是对送他去万州的人有些许印象……   这些,予他而言都很重要。   若是能寻到送他去万州的人,许是当年的真相能解开,许是……当年的事能真相大白,还洛抿清白……   见微知著,楚颂连和楚洛是洛抿的女儿,楚洛话里话外,她小时候是跟在娘亲身边的,洛抿不应当是谋害母妃的人,娄金清也如此说,越是如此,他越发需要寻到当年的知情人。娄金清口中的肖嬷嬷许是已经不在了,他仍寄希望于单敏科许是知晓当时的情景。   “单敏科,这与朕而言很重要,你若是知道什么,你都告诉我……”李彻声音越发低沉。   单敏科拧了拧眉头,“齐光,这件事是不是同楚洛有关?”   李彻微怔,很快,淡声道,“你想多了,我让你入京,是因为腊月二十七我同楚洛大在宫中大婚,我希望你在。”   事情弄清楚之前,他不想节外生枝,尤其是单敏科这里。   他信洛抿,单敏科未必会信。   大婚在即,他不想旁生枝节,他让娄金清告老还乡,便是希望知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那楚洛便越安全。他最不愿意知晓此事的人,便是单敏科……   对洛抿抱有最大敌意的,也应当是单敏科。   听他口中这句,单敏科仿佛才眉间微舒。   楚洛在成州官邸呆过一段时日,他亦喜欢同楚洛相处,不管前朝之事如何,李彻是应当给楚洛一个交待。   单敏科踱步上前,轻声道,“其实,我对当年送你回万州的人有印象,若是这个人眼下在我跟前,我也能认得出他来,只是他确实未同母亲和我透露过姓谁名谁,但我对他有印象,他应当是个大夫,温文尔雅,而且,衣着华贵,应当是个世家子弟,口音有很重的京腔,应是京中人士……”   李彻目光看着他,紧张得忘了喘息。   单敏科低头想了想,继续道,“他右手有伤口,说是早前取药的时候被刀划伤过,我当时在苑中摔倒,他扶我起身的时候,我看到的他右手腕上的伤口。他身上……我记得当时还有一枚玉佩,玉佩上有一个‘友’字,我那时年幼,认识的字不多,因为刚好认得那个’友‘字,所以有印象……”   懂医术,通医理,温文尔雅,又是京中世家子弟,右手腕上有刀割的伤口,玉佩上还有个‘友’字……   李彻眉头微拢,这样的特征好找,又不好找……   李彻心头思绪纷乱。   单敏科却又道,“还有……我是隐约的印象,记得他同你一样,衣裳也上有很淡的檀木香味道,很淡……”   檀木香?李彻目光微怔。   ******   楚洛先后去了兵部,封相处、禁军和翰林院等处,等从翰林院折回御书房的时候,已是黄昏前后。   从宫外折回的时候,才发现各处宫宇都开始张灯结彩,挂上了大红的喜绸,整个宫中都似染上了一番喜庆意外。她忽得反应过来,后日就是大婚了。   时间过得这么快……   她原本以为李彻口中的大婚,只在成明殿内,却没想到整个宫中贴上了囍字,人人见了她都福身问候道喜。   她才恍惚间真的意识到,他要同李彻成亲了……   马车停在内宫门处,楚洛下了马车,往御书房去。   马上要接连休朝,李彻这个时候应当还在御书房中处理朝事。   李彻处理政事的时候大都认真,雷厉风行,不会因为她是楚洛而松懈,她折回御书房复命的时候,李彻刚见完旁的朝   臣,见她回来,正好同她道,“单敏科来了,我让他去成明殿等你,你先回成明殿见他,我晚些回来。”   “舅舅?”楚洛脸上浮起一抹笑意。当日在成州,她便是同单敏科一处,单敏科是李彻的舅舅。   当时在成州官邸,她便一直扮作单敏科的外甥。   单敏科待她亲厚,又诸事周全,后来她在成州官邸遇见谭源,也是因为单敏科强硬的缘故,谭源没有带走她。   单敏科在她心中亦同舅舅一般。   如今李彻身边的亲人,除了大长公主,似是便单敏科这个舅舅了。单敏科这个时候入京,她能想到的,便是后日大婚的……   殿中没有旁人,李彻伸手揽过她,吻上她侧颊,温声道,“去吧。”   楚洛这才点了点头,出了殿中,同松石一道往成明殿去。   她身上是熟悉的檀木香味,李彻忽得想起方才单敏科口中那句同你一样,衣裳也上有很淡的檀木香味道,很淡……   檀木香其实并不贵重,很普通,但李彻的目光还是微微愣了楞,脑海中似是莫名得升起了某个念头。   ……   成明殿外,福茂远远迎了上来,“六小姐,成州知府单敏科单大人来了,在西暖阁,说得了陛下话,来见六小姐。”   单敏科同李彻的关系,旁人并不知晓,所以单敏科才会说得了李彻的意思来见她。   楚洛一面应好,一面脚下生风。   等到西暖阁门口时,单敏科早已听到脚步声起身,她身后是松石和福茂,单敏科朝着她恭敬拱手,“单敏科见过六小姐。”   楚洛笑笑,转眸朝松石道,“我同单大人说会儿话。”   松石和福茂应声退到西暖阁门口。   楚洛才上前,欢喜又轻声唤道,“舅舅……”   单敏科抬眸笑笑,也低声道,“齐光那家伙有没有欺负你?若是有,舅舅替你修理他……”   楚洛抿唇笑开,单敏科也笑开。   时间似是忽得回到在成州的时候,让人怀念……   两人在一处说了些时候的话。   楚洛问起单敏科在成州近况,单敏科也问起楚洛在宫中可还习惯。至于建安侯府的事,单敏科刻意避过没有再提。   成明殿是李彻寝殿,旁人不知晓单敏科同李彻的关系,单敏科不好在此处呆太久。   即便西暖阁外有松石和福茂在,单敏科也不好同她说太长时间的话。李彻还未回成明殿,单敏科更不好多留,单敏科起身时,楚洛也一道起身去送,单敏科笑道,“六小姐留步。”   楚洛会意。   李彻同单敏科的关系,他二人若不想旁人知晓,她也不会点破。   楚洛让松石去送。   外地官员入京,若无亲友在京中,照例会在驿馆下榻,松石亲自送单敏科去驿馆。   单敏科刚走,福茂便迎上前,躬身道,“六小姐,喜娘方才便到了,在内殿候着了。”   后日就是大婚,喜娘是当今晚来。大婚前一日新郎新娘不能见面,子时前,她要随喜娘一道去玉照殿。   玉照殿是中宫寝殿。   李彻让她新婚前夜留宿玉照殿,宫中都心照不宣。   整日到李彻来接亲前,她都要呆在昭阳殿中,喜娘会同她说大婚当日之事和洞房礼相关,时日其实紧凑。   楚洛回了内殿,见五六个喜娘都侯在内殿中,见了她,都福了福身,亲厚唤了声,“六小姐。”   喜娘都需是父母健在,儿女双全,长相有福,福泽绵绵之人。   楚洛跟前的喜娘,各个温和亲厚,让人心生和睦,楚洛先前心中的紧张,只觉忽得轻松了许多……   ***   李彻回到殿中已经入夜许久。   他是知晓子时过后,便不能再与楚洛见面,但今日朝中积压的事情太多,通通压到明日不切实际,明日又是休朝前最后一日,要完结的事宜更多。   福茂远远迎上,“陛下,喜娘来了,眼下同六小姐一道在内殿中。”   李彻驻足,眸间微滞,原本是要往内殿去的,眼下,看了看一侧的东暖阁,轻声道,“朕去东暖阁坐会儿吧。”   福茂应是。   东暖阁的灯盏亮着,李彻到东暖阁的时候,见案几上整齐放着早前的册子,应当是楚洛收拾的。   他笑了笑,取下外袍,顺子接过,替他挂在一侧,而后出去端茶。   李彻踱步上前,行至案几处,目光落在案几上那本大理寺卷宗上时,顿了顿,脸色忽得煞白。   “福茂!”他紧张唤了声。   福茂连忙入内,“陛下……”   李彻脸色有些不好看,声音中却听不出旁的意味,“暖阁里的东西谁收拾的?”   福茂不知何意,还是应道,“晨间陛下去早朝后,六小姐便来了东暖阁中,在暖阁中呆了许久,暖阁中的东西似是六小姐亲自收拾的,因为见案几上都收拾干净了,便没有让旁的宫人再入内收拾过,整个今日……应当,只有六小姐一人来过。”   李彻面色更阴沉了几分。   是早前他让魏宁从大理寺带出的卷宗,他趁楚洛入睡时,在东暖阁中看过,应当是其中一侧遗落在了小榻附近的角落处,被楚洛发现了。卷宗都是对洛抿一事的刑讯记录,所有的口供都指向洛抿谋害了他母妃,若是被楚洛看到……   李彻面如死灰。   后日就是婚期了,若是此时楚洛看过了这本卷宗……   又恰好,身后的脚步声传来,他未及收敛神色,楚洛已踱步入内,“阿彻。”   他下意识转身,一脸煞白顿时变做铁青,似是整个人的呼吸都屏住,也忘了动弹。   楚洛上前,鲜有见他这么紧张又似忘了呼吸的模样,她疑惑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淡声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声音轻柔,眸间都是担心。   他愣住,凝眸看她,脸色尚未缓和过来。   也没有避开躲开。   等她的手背贴上他额头,她手背上的温度传来,他似是才回神。   温度尚好,楚洛眸间的担心似是又收敛了几分,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道,“让顺子传太医看看?”   他喉间重重咽了咽,而后惊疑不定摇头。   目光飞快打量和判断这,她的神色态度,不似看过卷宗之后的,但……   李彻心中拿捏不准。   楚洛眉头微皱,只是越发觉得他这幅模样少见,眼神   一直盯着她的脸,好像在紧张什么。   “怎么了?”楚洛目光越过他,探究看向他身后。   他身后的案几上就是那本卷宗。   李彻似是心跳就要跃出胸膛,越发肯定的是,楚洛似是真的只整理了案几上的书册,卷宗放在那里,她却没有看过,否则,一定不是眼下这幅神色。   眼见楚洛看向他身后,他倏然俯身,倾身将她揽在怀中。   她微楞,他的心跳声快地似是将她包裹。   楚洛莫名脸红,“阿彻……”   李彻如劫后余生,眸间沾染了庆幸,才又恢复了往常的温和镇定,沉声道,“大婚前一日,你我不能见面,我有些舍不得,也不习惯……”   她整个人都被他揽紧,他口中忽得道起这么一句,她的脸色忽得红了,有些羞赧。   而他也似是缓缓平静了下来。   两人相拥时,仿佛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心跳声中,他继续道,“楚楚,再等见面,你我就是夫妻了……”   她脸色更红。   他松开她,她抬眸看他,他亦低眸,东暖阁内都是后苑飘进来的腊梅幽香,他循着这缕幽香,轻轻吻上她唇间。   她没有躲,也没有退。   他唇间的温润里,沾染了虔诚与爱慕。   他抱起她,靠在小榻上亲吻。   “阿彻……”她记得子时前要离开成明殿,喜娘和茶烟等人已将必要的东西都先搬了过去,她方才是听说他回了东暖阁,特意来见他的。   眼下,已经差不多快子时了……   李彻亦回神。   两人四目相视,眸间都有不舍,也都有爱慕。   李彻眸间微敛,轻轻伸手绾了绾她耳发,才又牵她起身。   果真,东暖阁外,喜娘已经开始催了。   马上就要子时了,子时前是当离开成明殿,也不当同李彻再见面了。两人看向对方,知晓这一刻怎么都要来,但大婚之事,当图的喜庆吉利一定要图。   “我先走了。”楚洛轻声,而后从小榻上撑手起身。   身上的檀木香味混合了东暖阁里的红梅花香,让人几分恍惚。   恍惚到,她刚撑手起身,他竟鬼使神差,伸手握住她手腕处。   楚洛回眸看他。   他喉间再次咽了咽,眉头微拢,还是问道,“楚楚,你爹懂医术吗?”   楚洛怔住,全然没想到他问起父亲的事……   李彻也是问过之后,顿觉自己魔怔了!   仅凭一抹檀木香罢了……   李彻淡淡垂眸,轻叹声还未溢出喉间,却听楚洛道,“懂。”   他愣住。   楚洛也愣住,不知他为何要这么问。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认真追问道,“你爹……右手腕上可是有刀伤?”   他问完,紧张而专注得看着她,等着她应声。   她却更加诧异,“你……你怎么知道?”   忽得,他整个人全然僵住,眼眶似是都涌上一抹湿润,既而深吸一口气,继续温声问道,“你爹叫楚逢临?他的小字是什么?”   楚洛不知他今日怎么了,但是李彻问起,她以为他问起都是因为同大婚相关,遂应道,“父亲是叫楚逢临,字‘文友’,文章的文,岁寒三友的友……”   楚洛话音未落,喜娘的声音又东暖阁外响起,“六小姐,马上子时了,不能再留了。”   楚洛心惊,方才光顾着同李彻说话去了,全然将喜娘先前催促的话忘在了脑后,楚洛歉意,“就来!”   真不能再耽误了!   当下,她也顾不得李彻眸间温润,整个人鼻尖似是都微微红着,愣愣看着她。   楚洛踮起脚尖,亲上他嘴角,唇瓣勾了勾,朝他笑道,“我走了……”   他尚来不及应声,她已拎着裙摆,出了东暖阁。   马上就是子时,东暖阁外的脚步快步翻着,都怕错过了时辰。   东暖阁里,李彻听着窗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久违几日的笑意,才忽得抚上的脸颊,而眼下,才似是真正的劫后余生,且心生感激……   送他到万州的人果真是楚逢临!   祖母和单敏科见到人是楚逢临,懂医术,温文尔雅,又是京中世家子弟,右手腕上有刀割的伤口,玉佩上还有个‘友’字……   是楚逢临……   李彻伸手捂住额头眉心,他早前怎么竟没想到过!   这么浅显好猜的道理……   娄金清说,洛抿是母妃最信任的宫中医女,因为洛抿不是母妃身边的亲信,所以母妃生下他后,托了洛抿将他送出宫外,送去万州,母妃嘱托的人就是洛抿啊!   洛抿同楚逢临一道去的万州,亲手将他送到了祖母处,所以单敏科见到的人才是楚逢临!!   宫中生乱,是洛抿冒死送他出了京中,而后又将他一路送到万州祖母处,完成了母妃生前的嘱托,全身而退。   自古以来,牵涉宫中纷争之事的医女,能有几个善终的?   所以洛抿才会隐藏了身份,就连单家都是由楚逢临去的,若不是单敏科今日提到的檀木香,许是根本没有蛛丝马迹可寻……   洛抿远离了宫中纷争,却还是将母妃赠给她那枚刻“单”字的木梳一直带在身边。   她与母妃有情义,所以才会为了母妃的嘱托铤而走险。   洛抿不是杀害她母妃的凶手,洛抿,才是那个是受母妃嘱托,送他出宫去万州的人,救了他性命的人……   李彻眸间通红。 第89章 喜册 一……   李彻一人坐在东暖阁中, 红着眼,许久不语。   这几日积压在心中周折,仿佛前一刻还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一刻却陡然如释重负。   洛抿在他幼时冒死救过他性命。   在他人生中最恐惧彷徨, 醒来发现自己变成轻尘,不知明天在何处的时候, 他遇见了楚洛……   似冥冥中注定。   他眼中湿润,久久不得平静……   ***   楚洛这一晚也睡得不怎么好。   许是后日,不, 子时一过便是明日, 许是明日就是大婚的缘故, 她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数羊也数不过去……   她起初还想,是夜灯的缘故。   她伸手至夜灯后,轻轻吹了吹,熄了夜灯。但夜灯熄了, 也有窗外屋檐下的微光照了进来。真的只是微光,无关痛痒,她知晓, 其实与夜灯无关,她是真的睡不着,不知道李彻是否也同她一样……   可转念又想,还是不要的好。   明日是休朝前最后一日早朝, 李彻卯时便要起。昨日都到子时, 明日是休朝前的一日, 再复朝都是初五了, 有人晨间起怕是要从早到晚连轴转, 都不得停歇。   楚洛心中微滞。   其实从她入宫起,诸事看在眼里,李彻才是那个不折不扣的拼命三郎。   世上从来没有轻易不劳而获的事,即便是身着龙袍,高坐在龙椅上的李彻,也都是一步一步掌握朝政,同朝中博弈。   新政的推行处处都是阻力,世家各怀心思,如今还有温国公的势力在背后推波助澜,没有事情是一蹴而就的……   她似是越睡越清醒。   撑手起身,在床榻上坐起,轻声唤了,“子桂。”   今日是子桂值夜。   子桂入内,“六小姐?”   楚洛一面俯身穿鞋,一面道,“帮我掌灯吧,有些睡不着。”   子桂意外,还是上前照做。   内殿便有案几,案几就在床榻一侧。   子桂掌灯,屋中顿时明亮了许多。   “留一盏就好。”楚洛淡声。   子桂应好。   见楚洛伸手去够案几上喜册,子桂温声道,“六小姐还是早些睡,后日就要大婚了,大婚当日寅时就要起,要折腾一整日。明日喜娘都在玉照殿同六小姐说新婚之事,六小姐怕是也要累上一日,今日别这么晚……”   楚洛笑笑,“我知道了,我就是有些睡不着,翻会儿书,打发些时间就是,晚些就睡,灯稍后我自己熄,你也先歇息吧,不必管我这里了……”   子桂福了福身,不扰她,轻声退了出去。   喜册是早前喜娘留下的,应是让她明日抽空看的,她正好眼下睡不着。   子桂出了内殿,内殿中便只有她一人。   她翻开喜册,只是刚一翻开,眸间便愣住,似是全然没有料到,既而,以最快的速度面红耳赤,连忙将书册扣上,以为自己拿错。   只是等复又看了看封册,确实是喜娘早前留下那本喜册……   她脑中懵懵,忽得,又突然反应过来先前喜娘口中的喜册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喜册……   楚洛脸红到了脖子处。   早前还有的那么一星半点的睡意,似是也在刚才翻开喜册之后,睡意全无。   楚洛将手中册子放下,心底还在砰砰跳个不停。   她不是没同李彻在一处过,她同李彻在一处已有些时候。李彻不是纵.欲的人,但也喜欢男女之事。除却早前那回不知他怎么了,胡闹折腾了整宿,旁的时候李彻大多有度。   同李彻在一处时,这些事情仿佛顺都其自然,不需要刻意。   他很顾她的感受,亦懂‘照顾’她。   她是被他……捧在掌心的……   李彻平日朝中之事很忙,她也基本隔日在御书房轮值,多见朝中之事繁琐,有的匪夷所思的,能让李彻气得脸色都变了,所以李彻并非日日心情都好。但李彻很少会带回成明殿中来,回成明殿时,李彻大都心情平和,亦有不好的时候。   他有兴致的时候会征得她同意,也会偶尔会同轻尘时候一样厚着颜面同她撒娇,亲昵蹭她,他心情不好时,她也会主动撩.拨他。   床笫之事上,两人没有孜孜不倦,也没有特意回避。   她是觉得……他们两人在一处的时候,其实刚刚好……   好到,她有时也会有主动想同他一处的时候,他也大多会笑,而后温柔待她……   她喜欢的,身体敏锐的,他通通了然于心。   她也知晓他的喜欢,譬如他喜欢她拥他,喜欢与她十指相扣,喜欢听她唤他名字……有时是阿彻,有时是哥哥,有时是阿彻哥哥,她有次下意识唤过他一回齐光,他当时顿了顿,后来险些没将她拆了,拆得骨头都没有那种……   她同李彻之间,其实已经很好……   她想,这本喜册应当是给未经男女之事的新人看的,她同李彻应当……   她心中这么想着,缓缓将喜册放回案几上。   但莫名,眸光又滞了滞,重新取回了手中,就着殿中昏暗的灯火,大致翻了翻,只是没两页,又脸红到了脖颈深处……   ***   翌日早朝,果真持续了很长时间。   年关休沐前最后一次早朝,所有悬而未决的事情都需要落定。   但总归,到了一年中最后一日早朝,今日入宫时,人人脸上都带着喜色。   又见宫中上下挂满了红绸,很是喜庆热闹,都知晓明日陛下大婚,陛下都亲封了秉笔侍书,那日后中宫也不会再有旁人了,陛下虽未将大婚之事与前朝的宝玺授册放一处,但因为有早前陛下曾祖的先例,陛下在后宫大婚并无不妥。   果真,今日早朝上,陛下一扫前几日的阴霾。   整个早朝的时间虽然长,也诸事繁多,但是由得陛下心情愉悦,群臣看在眼里,也没有谁会在年关前最后一日的早朝上,拿烦心事去触陛下霉头。   今日的早朝很是和谐。   等到早朝结束,封相等近臣去御书房面圣的时候,纷纷同李彻道喜。   李彻的笑意都写在脸上,全然掩不住,似孩童般,满眼都是喜色。   封连持想,这几日困扰陛下心中之事,应当得解。   ……   御书房出   来,李彻唤了大监起驾去大长公主府。   按照惯例,大婚当日,需要有年长些,有福气,且有名望的贵妇给新娘子梳头,寓意舒心如意,最好是南方家中长辈。   李彻能想到的便是自己的姑母,大长公主。   早前因为温如写的事,大长公主这些日子都刻意躲着他,似是怕惹他不高兴,姑母惯来对他极好,他希望大婚当日,给楚洛梳头的人是姑母……   其实大长公主心中也一直在想着此事。   李彻身边也没有旁的长辈,太傅若是安好,太傅夫人倒是一个好的人选。但眼下太傅中风,太傅夫人便不合适给楚洛大婚当日梳头了。   这京中,思来想去,最合适的人也只有她。   但李彻迟迟没有主动开口,她这个做姑母的也不怎么好提。   再加上早前温如写的事情横在她同李彻之间,她知晓李彻在同她置气,她主动提反倒不好。   她这个做姑姑的,是真心为了自己的侄子好,她盼李彻大婚都盼了多少时候了。这是她亲侄子,她比旁人都操心李彻的婚事,但因为温如写的事,反倒同自己亲侄子生了间隙。   今日都腊月二十六了,明日就是李彻大婚,李彻这边连点消息都没有,大长公主很是后悔早前领温如写入宫这件事……   大长公主心不在焉得,磕盏茶磕了大半个时辰,大多时候都在出神。府中的桂妈妈忽然来了暖亭中,说陛下来了,大长公主顿了顿,就见内侍官领了李彻入了苑中,桂妈妈撩起帘栊,李彻入内,笑着唤了声姑母。   大长公主撇了撇嘴,眼中半是氤氲,总归还念着她是他姑母的。   李彻对自己姑母的性格再熟悉不过,母妃过世得早,他回京之后,姑母多对他照顾,他也一直同姑母亲厚。李彻握拳轻咳两声,笑道,“明日是彻儿大喜日子,想请姑母入宫给楚洛梳头,姑母若是不答应,朕就赖在长公主府不走了。”   李彻言罢,大长公主破涕为笑。   李彻也笑笑。   ……   等从大长公主府出来,李彻脸上都是笑意。   旁人不知晓,他却对自己这个姑母性子再了解不过,他原本就是想请姑母入宫的,以姑母的性子,若是他大婚不劳动姑母给楚洛梳头,姑母能怄一辈子火。   上了马车,大监问,“陛下,是回宫吗?”   眼下已差不多申时初。   李彻顿了顿,沉声道,“去太傅府吧。”   大监应好。   放下帘栊,马车缓缓往太傅府去,大监亦嘱咐了禁军中一人提前去太傅府通知一声。   御驾亲至太傅府门口,太傅府的人远远迎上。   都知晓明日是陛下大婚,今日往太傅府来,是心中挂着太傅。   “朕来看看太傅。”李彻温声。   太傅的长孙领了李彻到屋中,如今已是腊月末,日头比早前来的时候更冷上了不少,屋中加了碳。   太傅长孙在病榻前置了椅子,李彻落座。   陛下有话同太傅说,旁人便退了出去。   李彻朝病榻上的人叹道,“太傅,朕多希望明日是你在替朕主婚,朕明日就大婚了,太傅也应当放心了。楚洛同朕很好,诸事顺遂……”   太傅阖上的眼眸微转,应是听见,却动不了。   李彻遂又低头,眸间黯沉,“太傅不在,朕还真不习惯……”   稍许,再等抬眸时,李彻眼底又是笑意,“太傅,你要保重身体啊,等朕有儿子了,还是要倚仗您做太子太傅……”   太傅眸间似是又微微转了转,李彻知晓他听得见。   李彻缓缓起身,“明日大婚,朕还有事,先不在太傅这里久待了,新年大吉。”   ……   太傅长孙一路送至太傅府门口,李彻上了马车,太监上前,“陛下,已请六小姐的父亲入宫了。”   “好。”李彻应声。   只是话音刚落,又禁军策马上前,李彻眉头微拢,前方的禁军将人拦下,那人简单交涉,而后上前,“陛下,魏将军让呈给陛下的。”   李彻接过,目光微微滞住,寻到肖嬷嬷了?   李彻愣住,稍后开口,“大监。”   “陛下?”大监上前。   李彻沉声道,“先去一趟西郊,再回宫中。”   寻到肖嬷嬷了,快弥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不早,快表扬我~   大婚前,有些事情要落听哈~ 第90章 隐秘 补……   肖嬷嬷是宫中早前的老嬷嬷了。   肖嬷嬷在母妃身边伺候的时候年纪便大, 后来母妃过世,父皇恩准了肖嬷嬷离宫将养。父皇接他回宫的时候肖嬷嬷已经离宫了,所以他并没见过肖嬷嬷。   他还从娄金清口中得知, 肖嬷嬷是父皇登基之前, 就在父皇身边伺候的嬷嬷。   是父皇身边的老人了。   父皇信任肖嬷嬷。   后来母妃入宫,父皇让肖嬷嬷跟在母妃身边伺候。盛家不算显赫人家, 父皇却让肖嬷嬷跟在母妃身边……   李彻忽然想,今日见肖嬷嬷,许是会解开心中许多谜团。   马车中, 李彻撩起帘栊看向窗外, 腊月天寒, 呵气成雾,似是羽睫上都连了雾气。   李彻淡淡垂眸。   ***   太傅府到西郊外大约一个时辰左右的路程,戌时前后,李彻抵达。   魏宁一直在苑落外等候,见了李彻的马车上前, 远远迎了上来,拱手问候道,“陛下!”   李彻撩起车窗上的帘栊, 马车也缓缓停下。   魏宁单独上前,是有事想提前同李彻说一声。   李彻会意,淡声问道,“怎么了?”   魏宁抬眸看他, “肖嬷嬷快弥留了, 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会抓着自己的侄孙唤先帝的名讳……”   李彻眉头微拢。   魏宁早前的信上是说, 肖嬷嬷离宫后, 同侄子一家住在一处,李彻远远看见府邸门口挂的一个陈字。若是姓陈,不应当是姑侄……   那要么,是侄子改了姓,要么,是姑姑改了姓,许是赐了姓……   魏宁继续道,“方才肖嬷嬷的家中同老人家说,陛下来看她,肖嬷嬷忽然来了精神,让人扶她起来更衣,说要拜见陛下……怕是,回光返照……”   所以魏宁才会提前来同他说声。   李彻点头。   大监撩起帘栊,李彻下了马车,陈家的人跪在苑外叩首,天子仪驾,不敢抬头。   “朕来看看肖嬷嬷。”李彻轻声。   跪在首位的应当就是肖嬷嬷的侄子,声音里打着颤声道,“陛下亲至,是阖府荣幸,是姑奶奶荣幸,更是我们陈家,乃至整个……”   大监轻咳两声,对方连忙会意噤声。   大监道,“烦请带路。”   对方应好。   等到行至偏厅外,李彻见厅中端坐着一位头发全白,却收拾妥帖的老夫人,虽然年迈,却依稀可见早前时候的干练与精明。   “肖嬷嬷?”李彻入内,唤了声。   大监等人侯在偏厅外。   肖嬷嬷果真起身,见了他,似是眸间有笑意,也踱步上前,欣慰笑了笑,朝他福了福身,“老奴见过陛下……”   肖嬷嬷年纪大了,李彻下意识上前搀她。   肖嬷嬷躬身,“怎好劳烦陛下?”   李彻眸间微顿,似是想到了什么……   果真,肖嬷嬷又语重心长叹道,“陛下如今登基,已经是长风天子,不能再同早前在怀安郡王府时一样,伸手扶老奴不是陛下当做的事……”   李彻知晓自己方才没猜错,肖嬷嬷应是将他错认成了父皇。   肖嬷嬷不会同他这么亲厚,同肖嬷嬷这么亲厚的人,应当是父皇。   他与父皇生得很像,肖嬷嬷应是年事高了,也糊涂了,更许是……她想念父皇了,才会认错……   李彻心中拿捏了几分,没有戳穿。   只是李彻忽然由肖嬷嬷的一句话,李彻忽然想到,父皇登基前,曾是怀安郡王府世子,怀安郡王府是肖姓,所以,肖嬷嬷的侄子姓陈,她却姓肖,肖字应当是赐姓。而从方才肖嬷嬷的一番话中,又明显同父皇亲厚。   李彻忽然想到,肖嬷嬷许是父皇的乳母。   他搀了肖嬷嬷回主位上坐下,自己也在一侧落座。   肖嬷嬷继续沉声叹道,“老奴对不起陛下,没有照顾好淑妃,让陛下同小皇子父子分离,又同淑妃天人相隔,老奴愧对陛下……”   言罢,肖嬷嬷起身,似是要向李彻叩首。   李彻起身,本是想要扶住肖嬷嬷不让她跪,但忽然想,肖嬷嬷执念重,若是回光返照,他不让她跪,许是会难以瞑目……   李彻下意识松手,待得肖嬷嬷跪下,李彻才又伸手扶她,“都过去了……”   简短的四个字,似是藏了太多的情绪在其中。   对父皇来说,一场宫乱,失了两个很重要的人;而对他而言,亦失了母亲……   如果肖嬷嬷真是父皇的乳娘,那父皇对肖嬷嬷的信任恐怕远胜于旁人,父皇早前让肖嬷嬷守在母妃身边,那父皇当时待母妃便不同?   李彻似是隐隐窥得不寻常的意味。   肖嬷嬷起身,双腿颤颤有些站不住,李彻扶她坐回位置上。   肖嬷嬷忧心忡忡看他,“陛下,老奴近来有些糊涂了,许多事情时而记得清,时而又记不清,总怕是不少事情记窜了,又怕是事情记错了,怕是年事高了,越发糊涂了,不必早前了,但是一想起淑妃的事情,就忍不住自责,还会在想,陛下在朝中,是否还在受温家、王家和赵家的胁迫?受这几家的气?”   李彻眸间诧异,心中也不由僵住,温家,王家,赵家……   赵家是早前那场宫乱的罪魁祸首,当时那场宫乱便是赵家一手造成,宫乱之后,赵家基本被灭了族,只剩了零星一些远方苟且;而后来,也是他回宫之后,才发现赵家是当了王家的替罪羊,王家是废后的娘家,而后也被株连,子孙都被流放或充入奴籍,也就是王家之人入狱后,一口咬定是洛抿毒害了母妃,而且众口铄金……   他一直觉得奇怪,若洛抿是清白的,为何要不遗余力将罪名都推到洛抿身上?   这是他最想不通的地方。   但肖嬷嬷早前的一句话提醒了他,温家……   当时在宫中,还有一个温贵妃在。   温贵妃是当时国公府二房的嫡女,因为温国公没有女儿,所以温家入宫的是温国公的侄女,当时温家是有女儿在的……   一场宫乱,赵家当场倒台;而母妃也在那个时候过世,他亦下落不明;王家当时还有废后在,在多年能够,才从蛛丝马迹查出了王家是背后黑手,王家也落得潦倒下场;其实宫中有权势的后妃,在多年后来看,仅剩的就是温贵妃……   若不是温贵妃一直没有子嗣,李彻眉头更拢紧了几分。   早前是温国公主审王家一案,而王家众人在口供中都咬定了是洛抿谋害了淑妃……   李彻心中莫名涌起了旁的念头。   为何早前他尚在东宫时,温国公会是少数支持新政的重臣之一;宁王之乱,温国公不站宁王;而眼下,温国公却会处处拿捏他……   因为,父皇尚在,国公府需要洗清嫌疑;宁王上位,温国公并无好处;但只要他还在位,温国公又是支持他的重臣,中宫之位自然都是温家的,那日后的皇子也是温家血脉;但他要立楚洛为后,那对温国公而言,父皇在位发生的事只有再发生一遍……   若是早前的事,温家并不干净,又借了王家余孽在大理寺供词,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洛抿身上,那当时全身而出的人……便是温贵妃……   忽得,李彻不寒而栗,眸间也渐渐猩红,缓缓转眸看向肖嬷嬷,沉声道,“当日,温贵妃在昭阳殿吗?”   他指尖攥紧。   肖嬷嬷似是未想,“在啊,当时宫中出事,温贵妃害怕,便来了淑妃娘娘殿中,说要同淑妃娘娘一处……”   李彻双目通红。   肖嬷嬷又道,“那时候温贵妃很关心淑妃和腹中的孩子,当时宫中一片混乱,有宫女说漏了嘴,说了淑妃让医女洛抿将小皇子抱出宫的事……”   李彻垂眸,忽得明白过来,为何大理寺的口供里,会众口铄金,说是洛抿是谋害母妃的凶手,因为,有人根本不想洛抿平安回来,因为洛抿抱走了他,知晓他在何处。其实,是当时有人不想他回京而已,洛抿是替罪羊……   李彻如鲠在喉。   肖嬷嬷继续道,“陛下当时不是说,许是王家是罪魁,也许不是,但不知道害淑妃的人是谁前,只有让这个医女的罪定下来,小皇子才安全,许是有一日才能寻到;若是当日便推翻大理寺的口供,许是大曹静谁,都知晓陛下在寻小皇子,反而会危及小皇子的性命吗?老奴都记得……也亏得陛下如此,才寻了这么久,将小皇子寻了回来……”   李彻颔首,眸间含泪。   似是今日在肖嬷嬷这里,他才有了答案。   当时的父皇,并不知晓后来温家的事,也更想不到,是温家……   肖嬷嬷继续道,“后来陛下说,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旧案不查,这件事查下去,许是很难有结果。洛抿若不现身,就让她安宁,若是现身,不是还有早前淑妃的一封信吗?老奴还记得信上的内容——托付医女洛抿照顾麟儿,将之送出宫外,乃臣妾之意,送于……”   “万州?”李彻会意。   肖嬷嬷摇头,“信到这里就结束了,温贵妃来了殿中,淑妃将信笺藏到了烛台内侧卷入,这封信才留了下来,正是因为没有留到出处,陛下才花了这么多年寻到小皇子……老奴当时去探殿外的安危去了,若是老奴在,许是淑妃还……”   李彻却没有应声,当时殿中的人都没了,若是肖嬷嬷折回,许是,他今日也见不到她了…… 第91章 击鼓鸣冤 ^^……   从西郊陈府离开, 已是亥时前后,从西郊回宫中尚有一个时辰左右的路程。   李彻一路上都没怎么吱声,想的都是肖嬷嬷今日同他说过的话。   虽然早前他就已经忌讳温国公在朝中一手遮天, 妄图染指他后宫之事,但从肖嬷嬷口中听到的,和推测的, 却让他心中更难安定……   放温余海在朝中, 已经不是世家之间相互掣肘的问题。   若今日他的猜测是真的,那母妃应当是死在温家的算计下, 温家不仅算计了母妃, 还算计了洛抿, 为的就是为温贵妃在宫中扫清障碍,只是后来温贵妃染病过世,若是温贵妃当年诞下子嗣, 以温家的手段, 许是他同惠王很难能安稳活到今日……   温家谋害了母妃, 但却将温家从早前的宫乱中摘除得干干净净, 不仅如此,还借早前的宫乱时母妃的死,父皇的震怒,除掉了王家和赵家……   同惠王相比,父皇和太傅都喜欢他,他有父皇和太傅的扶持,能坐得稳江山和皇位,所以无论是他入住东宫, 还是而后的新政, 温家都顺水推舟, 甚至倾力相助,替他扫清了不少障碍。   与旁人而言,,温家全然同谋害淑妃没有半分关系,若是谋害淑妃,何必扶持他?因为他的缘故,温家洗清了嫌疑,也让温如写在他心中天然有了好印象……   若非心思城府深到了一定程度,哪里做得到这种程度?   早前温国公拿楚家三房的事做文章,他以为是温国公容不得下东宫之位出自旁人,但眼下看,像温家这样的世家,本质是想掌控皇权,日后的出自温家,日后的东宫才有更大的屏障出自温家血脉,那温家在长风的地位便固若金汤。   若是中宫之位落不到温家女儿头上,温家许是还会故技重施,同早前宫中生变一样……   李彻忍不住眼波横掠,温家不仅同他有弑母之仇,而且温家不除,楚洛在宫中许是也不会安稳。   这也说得通,无论是他斥责温如写也好,迎楚洛入宫也好,甚至封楚洛做秉笔侍书也好,温国公都耐得住性子,没有作何,那是因为温国公的城府远比看得到深,他心中怕是已经开始另做打算……   所以让温如写闭门思过,让安阳郡王留京,甚至他同楚洛大婚,等同于昭告天下楚洛是日后中宫的做法,温国公都能沉得住气……   是因为温家早有打算。   他还是将温家想得太简单了……   温家不除,楚洛在宫中也不见得安稳,即便他再护着楚洛,也未必能事事周全,又尤其是,他与楚洛明日便要大婚……   李彻眉间皱成一处,放下帘栊,淡淡垂眸。   温余海一定要除,温家不能再留。   要除温余海不是容易事,但并非不行。这些年温余海在朝中行事越渐张扬,得罪了京中和朝中不少人,安阳郡王只是其中之一,将除掉温余海的既得利益处置清楚,朝中有的是推波助澜的人。   搬到温家,理由要足够强硬,动作一定要快,不能给温家反应时间……   李彻指尖微滞,缓缓抬眸——最好的时间,莫过于他大婚到正月十五这段时日,不引人注目,也没人会料到他在这个时候动温家,只是要快……   李彻指尖轻敲膝盖,目光微沉。   与宁王之乱不同,宁王倒台,宁王余孽很快就除,但温家是朝中的一块腐肉,若是要割掉腐肉,必定要伤及旁的骨血。届时京中,甚至周遭都不安稳。   眼下虽然温家牵涉在物资延误一事,但物资延误不足以将一个世家搬到。但可做掩护,让温家以为他着眼点都在物资之事上。   ——搬到温家最好的理由,莫过于当年的宫乱。   李彻眸间黯沉,此事会牵连到楚洛,他不想楚洛涉险。   若要两全……   楚洛不能留在京中,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了之在漠北。   ***   夜色已深,车轮轱轱在路上行驶,子时初的时候,马车抵达外宫门门口。   从外宫门一直到中宫门,在中宫门处下了马车,上了龙撵。   顺子在中宫门处侯了许久,眼见陛下回了宫中,远远迎了上来,“陛下,六小姐的父亲在御书房侯了有些时候了,眼下还在……”   顺子是想明日就是大婚,陛下这个时辰回来,怕是不会见了。   李彻微顿,他是没想到这一趟去陈家见肖嬷嬷,会呆这么久时间,后来一路上心中都惦记着温家的事,但今日,他是一定要见楚逢临的。   楚洛是楚逢临的女儿,大婚前,他应当对岳父有交待。   李彻吩咐道,“去御书房。”   顺子意外,还是拱手应声。   ……   御书房中,楚逢临坐立不安。   自早前文帝带楚洛入宫起,他心中就一直不曾安宁过。   后来颂连升任禁军左前卫副使,文帝又在早朝时当着百官亲封楚洛做秉笔侍书,秉笔侍书是未来的中宫,文帝举动将他心中的不安推向了顶点。   最怕今日信誓旦旦将楚洛捧在掌心的天子,某日就会将她当做弑母之人的女儿。历代中宫里成为废后,最后殒命的都不在少数,还动辄世家之后,如今的楚家,脱离了陛下的扶持,还算什么世家?   他若连他们兄妹都护不住,那他为了他们兄妹这十余年的隐忍又有什么意义?   他也愧对九泉下的洛抿。   自古以来,伴君侧便是最危险的事,这是洛抿亲口对他说过的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洛抿分得清同天家的界限在何处,所以从一开始洛抿送文帝去万州就没想过要露面,最后也是让他将文帝送去的单家,为的便是日后无处可寻。   楚逢临伸手捂住额头,不知事情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他趁张世杰醉酒的时候,问过淑妃一事的结案卷宗,大理寺认定谋害淑妃的人是洛抿,他根本冒不起这个险。明日就是宫中大婚,文帝今日却要见他……   楚逢临心底隐隐觉得不安,也猜到,许是文帝已经知道些蛛丝马迹,想要在与楚洛大婚前同他摊牌。   但天子的心思又岂是旁人可以轻易猜度的?   明日就是文帝和楚洛的大婚,今日,文帝却让他一直在御书房从下午呆到子时都未露面,他是脸色越发煞白,不似早前沉稳,也在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   等到御书房外脚步声响起,楚逢临从位置上起身,整个脸色都是铁青的,躬身拱手不敢冒犯天颜,恭声道。   李彻并未踱步至龙椅处,而是脚步在楚逢临身前停下,朝大监道,“朕同岳父有话要说,你先出去吧,不必入内奉茶。”   大监会意,躬身退了出去。   楚逢临喉间轻咽,文帝是有意留他单独说话,又不想旁人听见。   待得大监退出,李彻上前。   楚逢临遂更压低了身子,沉声道,“草民楚逢临,见过陛下。”   言罢,正要下跪,李彻扶起,温声道,“岳父是朕长辈。”   言外之意,不必跪他。   楚逢临心中顿了顿,恭敬应声,“多谢陛下。”   再等抬头,小心翼翼打量李彻,才见眼前的李彻一身靛青色的龙袍,身姿挺拔秀颀,天子威仪与眸间的温和并存,相貌俊朗,五官精致,是个容易极讨姑娘家喜欢的模样……   楚逢临心中忽得酸楚,他早前……竟都未曾问过楚洛,她喜欢什么样的人,到眼下,亲眼见到李彻,似是才后知后觉,恍然大悟……   楚逢临眸间些许水汽,似是欣慰,又似愧疚。   李彻也松开手,继而朝着他躬身拱手,“李彻见过岳父。”   楚逢临愣住,片刻,喉间再度咽了咽,伸手扶他,低声道,“陛下这是折煞草民了,草民受不起。”   李彻没有抬头,“岳父是楚洛的父亲,是李彻的长辈,这一拜岳父受得起。”   楚逢临语塞,诧异看着李彻,似是同他早前想象中的君王不同。   而李彻这里并未结束,而是就着先前的躬身,掀了龙袍前摆,在楚逢临跟前跪下。   “陛下!”楚逢临忽得惊慌,想上前扶他,李彻却未动,口中沉声道,“这一拜,是李彻谢岳父岳母救命之恩。”   这句话从李彻口中说出,楚逢临全然怔住。   他?!   李彻已向着楚逢临叩拜下去,“岳父岳母的救命之恩,李彻没齿难忘,日后,李彻在的地方,楚洛便在,李彻日后一定善待楚洛,一生不弃。”   楚逢临早前准备的诸多言辞,都在李彻这一声叩拜中抛到了脑后。   他想起过世的洛抿。   想起一直以来,因为淑妃一事,他一直担心会受牵连的楚颂连和楚洛兄妹二人……   似是忽得在这一刻,他心中如释重负也好,豁然开阔也好,更许是,一直压抑在他心中,分明洛抿才是冒死救出文帝的人,最后却被定案成谋害文帝母妃凶手,在洛抿过世,死无对证后,他为了保全一双子女,他心中的不甘和隐忍,仿佛通通寻到了出处……   “陛下真的相信洛抿?”楚逢临喉间哽咽,上前伸手扶他,似是心中的沟壑都在这一刻被填平。   李彻起身,轻声道,“岳母是受了母妃嘱托,将朕带出宫中,母妃怀朕的时候,胎像不稳,一直都是岳母在照顾,岳母是母妃身边最信任的医女,最后是母妃托付岳母,将朕带到万州外祖母处,是岳父和岳母送朕去的万州……”   他将来龙去脉讲得清楚透彻,是了然于心。   楚逢临泪目,“洛抿若泉下有知,你如何待楚洛,她会欣慰……”   李彻温声,“楚洛是李彻发妻,李彻定护她一世无忧。”   楚逢临连连颔首,似是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李彻继续道,“原本明日是朕与楚洛大婚,有些事不应当在今日同岳父说,但事出有因,为了楚洛,为了楚颂连,也为了过世的岳母,朕迫不得已,朕想请岳父帮忙。”   楚逢临抬眸看他。   李彻深吸一口气,与楚逢临四目相视,“朕想让岳父在正月初五复朝当日,于宫门外,击鼓鸣冤!” 第92章 大婚 捉……   明日就是大婚, 但这一夜,李彻近乎没怎么合眼。   见过楚逢临,李彻脑海中的思绪仿佛越渐清晰, 也困意全无。   成明殿内,眼下已四处贴满了大红的双喜字,各处都悬挂了大红色的绸缎, 铺设了大红色的地毯。   内殿都已布置成洞房的模样, 红绸幔帐挂在喜床上,亦置了大婚用的喜庆红烛与宫灯。   内殿中的六扇屏风被临时换成镶金的木影壁, 开门见喜。   喜被下铺满了红枣, 花生, 桂圆和莲子,取义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洞房礼在明日。   今晚, 成明殿内殿要空置出来。   李彻今夜要宿在成明殿东暖阁内。   东暖阁内其实也是一派喜庆陈设, 只是不如内殿中隆重, 亦少了龙凤呈祥的对烛, 却也洋溢着大婚的喜庆。   在东暖阁的喜庆里,李彻在案几前伏案握笔,聚精会神,神色一丝不苟。   他心中是盼着明日的大婚,但今晚,与他而言同样重要。   在接下来的紧迫时间内,他每一步都不能错。要想每一步都不错,只能在事前将每一步都想清楚, 逐一推敲, 心中有沟壑, 才能步步为营。   明日,京中的目光都在宫中,也会有天子近臣会在宫中观礼。而后的三日,是成明殿宣见,回门,紧接着便是年关,越是这样紧凑的节奏,越是容易出错,他必须静下心来,一步步想清楚……   大婚前日,是最好的时机。   大婚当日,他是想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他和楚洛……   临近丑时末,李彻才落笔。   洋洋洒洒的四五页纸,李彻又逐一看过,确定烂熟于心,便在清灯前付之一炬。   寅时初,李彻才上了床榻,微微阖眸。   顺子早前一直侯在东暖阁外,约莫知晓他歇下的时间,寅时才歇下,寅正醒不来,怕是要推迟到卯时去了。但新婚当日,新娘子需在寅时起,新郎官是可到卯时的。   顺子看了看时辰,到卯时也只有一个时辰了。   ……   另一处,玉照殿内,茶烟寅正初前后入了内殿唤楚洛起。   昨日喜娘和礼部官员所言,虽然这次大婚,没有前朝的册封礼在,看似少了前殿的礼仪。但大婚仪式本就隆重,还要根据测算的吉时逐一行事,所以时间并不充裕。尤其是新娘子这里,要上妆容,仍需寅时就要起。   越是这种紧张的时候,楚洛夜里越是失眠。   同昨日一样,楚洛翻来覆去在玉照殿中睡不着,心中似是激动,又似是新婚前的莫名错愕,和说不出的不安。   喜娘临走前还叮嘱过,明日寅时就要起,要早些休息,这样气色才会好,新娘妆才会好看,楚洛不敢大意,也应得好好的,也确实在亥时末便上了床榻准备歇息,养足精神为明日的大婚做准备。   但自亥时起,就一直躺在床榻上,用娘早前教过方法数羊,结果一直数到了丑初才入睡……   从丑初到寅正,其实楚洛也就睡了个半时辰。烟唤她醒的时候,楚洛整个人都还有些晕乎乎的,伸手轻轻捏了捏眉心,但茶烟口中的大婚二字说出,似是便倏然唤醒了她。   今日是她同李彻的大婚,马虎不得,大婚当日,每一项都得按照吉时来,这也是礼部的官员都很紧张的原因。只是楚洛虽然醒了,但还未来得及同茶烟多说旁的话,便被鱼贯而入的喜娘们簇拥着去了后殿。   今日是大婚,要身着喜袍,画新娘妆,一直到洞房礼成之后。   穿喜袍,画新娘妆之前,要先郑重沐浴洗去晦气,沾染福气。   所谓的洗去晦气,沾染福气,便是由三五个喜娘伺候着沐浴,而后涂面擦身,大致于早前她入宫那日相似。楚洛不怎么习惯,但也不好推脱。喜娘都是选取的福满之人,喜娘帮她沐浴,便是借有喜娘的手洗去晦气,她双臂微微张开,喜娘用绑了红绸的木勺舀了温水,自上而下冲下,反复十次,取义十全十美。   而后,她趴在浴池一侧,露出光滑的后背。   喜娘用喜帕轻轻沾了水,替她擦了擦后背,走个仪式过程。   后殿中,水汽袅袅,楚洛也分不清在浴池中呆了多长时候,喜娘伺候着皂角洗净墨发,而后往浴池中添加了花香的精油……   许久过后,楚洛才被人扶起,一步步踩着台阶出了浴池,喜娘从身后给她披上浴袍。   楚洛只觉玉骨酥软,脚下都似踩在云端。   铜镜前,有新娘在身后替她擦拭头发,沐浴过后,莹白的肌肤透着粉意,旁的喜娘指尖微微勾了勾敞口瓶,替她涂抹上羊脂和珍珠混合成的脂膏,仔细而认真。   楚洛没怎么出声。   珍珠粉末的脂膏涂完,便有喜娘给她披上衣裳,而后开脸。   她本就生得好看,开脸之后,脸上光洁无暇,便是素颜,都凭添了几分绮丽妩媚。   等一头墨发擦拭干净,都差不多到了卯时初。   喜娘们上前,从墨绿色的肚兜开始,五六人伺候着,依次穿上了喜袍的里衣,中衣。喜娘们围着她,牵衣,别扣,井然有序,光这穿戴就花了不少时间。上新娘妆前,外袍暂时先不穿,怕上妆时沾染上脂粉,等上妆后,才会穿上喜袍的外袍。   当下,喜娘又簇拥着新娘子出了后殿。   在内殿的妆奁台前坐下。   内殿的铜镜里,映出身着大红色喜袍中衣的楚洛,墨发轻垂,没有旁的雕饰,但似是脸上尚没有任何妆容,却都美得惊心动魄。   几个喜娘都有些看呆。   新娘子,生都不是一二般的好看。   旁人都要花极重和极艳丽的妆容,才能衬得起身上大红色的喜袍,但楚洛不同,光是如此往铜镜前一坐,秾绸艳丽便似与生俱来,与一生大红色的喜袍相映益彰,还不知等稍后穿上外袍,置好凤冠霞帔会是何等惊艳模样?   喜娘们都是常年在京中世家中走动和侍奉婚事,却似从未见过生得这般好看的新娘子。   这样秾艳妩媚的长相,配上浓妆,反倒端庄大气。   妆容是昨日喜娘便挑好的,衬着喜袍和配饰的样式。   喜娘妆很难画,这也是为何卯时就要开始的缘故,光是第一轮初妆便要半个多时辰,而后是梳头,补妆,而后再是将喜袍穿戴齐全,最后成妆。   眼下,正画着初妆。   楚洛虽然坐在铜镜前,却几乎没得空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喜娘会让她闭眼睁眼,亦或是往左看,往右看等等,她大都在听喜娘的指令,不添乱。   等许久过后,似是初妆才画好。   等喜娘让她睁眼的时候,她才见铜镜中的人不仅美目顾盼,更似明艳动人到了极致,是平日里,她不敢沾染的妆容,眼下,却在一身大红色的喜袍下,相映益彰,只觉少一分便都失色不好,恰到好处的雍容端庄,妩媚惊艳。   楚洛愣了愣,良久都未移目,亦未说话。   稍许,才淡淡垂了垂眼眸,记住了铜镜中自己的模样,也曾如此光彩照人过,无需修饰自己的容貌,反而用粉黛将妆容画得更盛。   今日,与她而言,似是值得铭记。   楚洛眸间淡淡水汽。   初妆成,喜娘唤了声,茶烟入内,朝楚洛抚了抚声,“六小姐,大长公主到了,陛下请大长公主给六小姐梳头……”   楚洛早前便听喜娘说起过,今日给她梳头的贵妇是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是李彻的姑母,依照长风的风俗,要有男方家中的女眷长辈给新娘子梳妆,寓意舒心如意……   长风国中,大长公主亲自梳头,是最高的礼节了。   大长公主入内时,楚洛起身朝着对方福了福,低头问头,“楚洛见过大长公主。”   她身着大红色的喜袍,身子纤细,将这身光是中衣的喜袍都穿出了美人的气质。   大长公主叹道,“免礼吧,既然是陛下与你大婚,本宫来替你梳头,来,好孩子,坐下。”   大长公主是一时糊涂,但又非处处糊涂。   有了早前温如写的事,她与陛下之间若是生间隙早生了。   陛下还能继续拿她作亲姑母,至少楚洛是没在一侧吹枕边风的。   大长公主其实心知肚明,以陛下对楚洛的宠爱,但凡楚洛多说一句委屈或不满,陛下同她这个姑母都不会同早前一样亲厚。   出了早前温如写的事后,大长公主反倒不讨厌楚洛,只是怕惹李彻不快,也不敢入宫看她。   当下,大长公主上前,牵了楚洛在铜镜前落座。   等楚洛在铜镜前抬头,大长公主整个人都愣了愣,难怪了,早前不是自己的侄子不开窍,应当眼光抬高,京中的这些贵女怕是没一个能比得上眼前的楚洛的!这还只是初妆,头发还未梳,等稍后妆成,还不知晓是如何一幅动人心魄的模样?   不怪李彻开窍,也护着她,是好看到了骨子里,李彻应是眼中再容不下旁人了。   大长公主笑了笑,接过喜娘替过来的木梳,在她左侧,后侧和右侧的头发上,从头梳至肩头,口中温婉道,“一梳,舒心如意;二梳,姻缘美满;三梳,福气绵长。祝你们二人举案齐眉,白首到老。”   喜娘扶楚洛起身,朝大长公主福身,“多谢姑母。”   大长公主笑笑。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啦   明天有三更,下一章开始有周末红包,记得届时按爪 第093章 大婚2   等大长公主放下木梳, 便是喜娘正式给楚洛梳头的环节。   楚洛早前便入了宫中,所以迎亲不从宫外楚府迎,而是从玉照殿迎。又因为是宫中大婚, 天子循礼不会亲自来玉照殿迎亲,而是要由京中一名年长有威望的命妇, 领着十余位命妇, 并着三十六个拎着宫花的侍女,三十六个伴驾内侍官, 和三十六个拎灯禁军侍卫, 亲送楚洛至天子处。   大长公主是最好的人选。   除却大长公主,一同入宫的命妇, 还有封相夫人, 魏将军夫人, 以及稍低一辈的鸿胪寺少卿夫人和户部侍郎夫人等。   眼下,封相夫人等人已到了玉照殿东暖阁候着, 就等着吉时送亲,大长公主要先去东暖阁照看着, 便趁着喜娘梳头的时候,同楚洛亲厚说了几句, 再往东暖阁去。   大长公主离开的时候,脸上还有笑意, 心中想得还是自己那个闷侄子难怪能开窍的事……   不仅开窍, 还是个专情的。   建安侯府早前生出这么多事,他都一直护着楚洛。她这个做姑姑的是最清楚他性子的,那日在御书房,他斥责温如写的时候,连冲撞楚洛名讳的事情都一并恼了去, 就是明晃晃的偏心。   自古以来都怕帝王专宠,专宠容易生出糊涂事来。   但李彻惯来心如明镜。   自太傅病倒,楚洛入宫,李彻所做之事并未偏袒建安侯府,反倒罢黜了建安侯府,旁人无话可说。朝堂内外,同世家之间的博弈与制衡,新政的推行和加速皇权的集中,李彻一直在倒逼自己做个更好君王。   大长公主心中欣慰。   也记得先帝薨逝前,她曾听先帝对李彻说起过,遇见一个好的人,会让你想变得更好。   李彻也是如此。   大长公主莞尔。   ……   大长公主离开后,喜娘继续给楚洛梳头。   大婚当日,新娘的发式不仅要搭配凤冠霞帔,还要在取下凤冠霞帔的时候,仍能衬得起一身大红色的喜袍。发式是昨日便试好的,今日梳头时,喜娘已驾轻就熟。   殿外的脚步声想起,路宝撩起帘栊,朝楚洛福了福身,笑盈盈道,“六小姐,你看谁来了?”   梳头不同化妆,楚洛闻言转头,路宝身后露出一张甜甜的笑脸来,银铃般的声音叹道,“六姐姐!”   是楚瑶!   楚洛笑若清风霁月。   楚瑶蹦蹦跳跳上前,八九岁的年纪正是最活泼的时候,但见喜娘们都在忙碌着,又怕打扰了旁人,只得掩了心中的激动,行至楚洛跟前,缓缓在她双膝前跪坐下来,一面憧憬看着她,一面惊叹道,“六姐姐,你今日怎么这么好看!姐夫见了一定惊艳得说不出话来的!”   她口中一个姐夫将屋中的喜娘逗乐。   楚洛略带责备,“小九……”   楚瑶连忙捂住嘴角。   旁的喜娘却笑得更欢。   早前因为宫中大婚隆重的缘故,气氛一直有些紧张,楚洛自己也拘谨。再加上方才大长公主到来,喜娘们半分都不敢出错,也不怎么说话。反倒楚瑶来了之后,将殿中逗乐。   周遭的笑声,还有楚瑶一直陪着她说话,楚洛似是心中也不像早前那般拘谨了。   楚瑶才笑眯眯道,“是陛下让我来陪六姐的,陛下说,怕六姐一个人不习惯,许是还会紧张,但是我在一旁同六姐说话,六姐就不会拘谨了。”   楚洛愣了愣,既而低眉笑笑。   楚瑶凑到近处,笑吟吟道,“六姐,陛下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夫君……”   知晓她是有意打趣,楚洛敲了敲她的头。   楚瑶笑开。   周遭的喜娘们也跟着笑开。   有了楚瑶作伴,时间仿佛过得快了许多。   等新娘头梳完,喜娘们又拥上,给她穿戴外袍。外袍是喜袍最复杂的部分,需要牵脚,折边,也需要同中衣的系在一处,每一枚扣结都要规整大方,一丝不苟。还要在对应的地方修饰上点缀和配饰,等配饰都穿戴整齐,才是喜袍穿戴好了,只剩妆成之后的凤冠霞帔。   铜镜前,楚洛自己都微微怔了怔。   都说女子最美的一日,便是做新娘子的这一日,她忽得想起李彻,想起他自始至终的坚持,想起他带她离开建安侯府时说的那句,他还不够好,他还有许多事情做不到……   但他为她做的,都已倾尽全力。楚洛淡淡垂眸,修长的羽睫覆了覆,掩了眸间情绪。   喜袍穿戴好已是巳时,喜娘扶楚洛在铜镜前落座,做最后的补妆。   有礼部的官员上前,在殿外提醒了声时间。   吉时在午时,眼下到午时只有一个时辰了,还有补妆,披上凤冠霞帔,盖上红盖头,而后便是大长公主领着上喜撵,往成明殿去,在成明殿外还要跨火盆的,而后才是祭拜大礼,时间有些紧。   喜娘们得了提醒,不敢耽误,手中的活计不由更快了些,等这一轮补妆完,铜镜前的人又与早前的有了不同,秾艳端庄的宫妆下,透着说不出的妩媚,明艳,和似是与生俱来的气度,喜娘们都愣了愣。在等凤冠霞帔依次带上和披好,喜娘端了杯子上前,让楚洛先喝些水。   稍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祭拜大礼,怕是会口渴,但洞房礼中有与文帝同席餐宴,早前对付了些果脯和坚果足矣。   楚洛接过杯子,轻抿一口。   等喝完,再有喜娘上前给她重新补上唇间的胭脂。   差不多又有礼部的官员在殿外催促,时辰快到了。   是指送亲礼的时辰快到了。   喜娘们连忙将红盖头给她盖好,又嘱咐,在洞房礼前,不能取下盖头,也不能说话,要等见了陛下,陛下亲自替她掀起红盖头,又摘下凤冠之后才能说话。   楚洛点头。   送亲的时辰到,封相夫人和魏将军夫人入内,恭敬道了声请妾身酌请伴驾之类,便上前,一左一右搀了盖着红盖头的楚洛,从内殿一直往殿外去。   身后的喜娘低着头,整齐跟上。   喜撵已在殿外候着。   大长公主和其余的命妇也都在喜撵一侧候着,封相夫人和魏将军夫人搀了楚洛出来,都纷纷低头,福身行礼,喜撵三十六个拎着宫花的侍女,三十六个伴驾内侍官也跟着福身,喜撵前的三十六个拎灯禁军侍卫低头行瞩目礼。   大长公主上前,从封相夫人和将军夫人手中接过楚洛,又亲自扶楚洛上喜撵,口中轻声叮嘱,“慢些,低头……”   待得楚洛平稳落座,为首的喜娘才道了声,“送亲,起撵。”   十六个内侍官遂即抬起喜撵,大红色的轻纱幔帐在风中扬了扬,浩浩荡荡的队伍往成明殿去,沿路的宫人都纷纷下跪行礼。   因为少了前朝的宝玺受册,送亲队伍直接往成明殿去。   成明殿外,伺候的宫人皆尽叩首迎接,不敢抬头。喜撵平稳下落,大长公主又亲自牵扶楚洛下了喜撵,在成明殿外,有喜娘牵着衣角,跨过火盆。   早前的从玉照殿跟来的侍女,内侍官和禁军并未入内,楚洛身后只跟了先前那十余个命妇和喜娘。   整个成明殿的布置陈设比玉照殿和沿途的都要喜庆许多,无论是大红的喜字,还是龙凤呈祥的对烛,亦或是殿外垂挂的大红喜绸和灯笼,都极尽喜庆。   天子在殿中久侯。   一道等候的,还有受邀观礼的楚逢临,叶夫人,楚颂连,单敏科,以及本次这十余个送亲命妇对应的朝中近臣。   等到大监入内,道了声,“喜撵到了。”   殿中纷纷转眸,李彻脸上的笑意似是也再挂不住,盼了这么久,终于来了,李彻喉间轻咽。   喜撵已到成明殿,他亲自上前迎候。   喜娘的时间也卡得刚刚好,礼部的官吏松了口气。   李彻上前,喜娘恭敬送上喜绸,一头递给楚洛,一面递给李彻。   李彻牵了楚洛入外殿,今日大婚的祭拜礼都在成明殿外殿举行,民间的夫妻是拜堂,天子殿中是祭拜。   太傅不在,安阳郡王为司仪。   正好,是午正,吉时到!   礼部官员呈上祝词贴至安阳郡王处,安阳郡王接过,遂开始大婚当日的祭拜大礼。   天子大婚,殿中有三拜。一拜天地神灵,二拜列祖列宗,三拜万民。   每一段拜祭,祝词都很长,安阳郡王中气又足,还附着抑扬顿挫,听得楚洛只觉整个人都越发紧张起来。只能用余光微微透过红盖头下的缝隙,去看一侧的李彻,刚好见到一双新郎官的喜靴,她心中不由愣了愣。   出神之际,祝词已毕,已开始一拜天地神灵,幸好又李彻在一侧扯了扯喜绸提醒。   险些就出篓子,楚洛心中唏嘘,但很快又愣住,李彻怎么知晓她在出神的?   疑惑归疑惑,但再往后,楚洛都不敢再大意出神。   楚逢临一直没有说话,满目通红,眸间含泪。   叶氏看向他。   他目光一直在楚洛和李彻身上都未察觉。   叶氏笑了笑。   楚颂连也一直看着殿中行祭拜大礼的一对新人,不由眼中氤氲。   二拜列祖列宗。   三拜万民。   等三拜结束,安阳郡王阖上祝词贴,口中念道,“拜祭礼成,送入洞房。”   李彻遂牵了喜绸一端的楚洛往内殿中去。   楚洛一侧有喜娘搀扶着,看不见也走得稳妥,更何况成明殿已再熟悉不过。   众人都在殿中躬身相送。   天子殿中不设喜宴,天子也无需在洞房礼成后与宾客敬酒。   等最后一位喜娘入了内殿,大监才道,“今日劳烦诸位大人及夫人,稍后请各位大人和夫人随奴家出宫。”   宾客处由大监招呼。   趁着间隙,大长公主主动上前同楚逢临和叶氏说话。   这便是表明皇室的态度。   有大长公主起头,封相,魏宁等人都携了夫人都纷纷上前恭贺问候,只有单敏科自始至终都未吭声,从先前观礼时,就一直在角落处,一句话都没有说。   今日是李彻的大喜日子,他是替李彻和楚洛高兴。所以今日的大婚礼,他会入宫。   天子大婚,宣召一两个地方知府入宫观礼是许久之前就延续下来的习俗,请的多是同天子平日里不怎么亲近的地方官,以示天子的一视同仁,所以单敏科出现在观礼名单上,旁人也并不觉得突兀,只觉得是礼部择拟的名册中有单敏科,而天子也看过,不觉得此人唐突便过了。   但单敏科见到楚逢临的第一眼就觉得莫名熟悉,在祭拜大礼开始的时候,单敏科才忽然反应过来,是当初那个送李彻回万州的……   他早前对楚逢临的印象很深刻,所以眼下才能认出来,这二十年余年来,除却岁月留下的痕迹,其实楚逢临脸上的变化并不多。单敏科也才忽然反应过来,原来当年送李彻回万州的人,楚逢临,竟是楚洛的父亲……   李彻走前急匆匆召他入京,在御书房时绞尽脑汁问起的关于早前送他到万州的人,眼下似是都有了出处。只是单敏科拿不准李彻是知晓,还是巧合,但在众人都上前同楚逢临寒暄时,单敏科最后一个上前。   听成明殿伺候的内侍官提起,对方姓单,又是万州人时,楚逢临眼中明显顿了顿。这一瞬很快,旁人许是都未觉察,但单敏科更加确认,楚逢临就是早前送李彻回单家的人……   那楚洛同李彻的关系,只怕比早前更错综复杂些。   但单敏科当时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楚逢临不可能认得出他,故而也同他礼貌寒暄,单敏科亦同他温和交谈。这趟入宫,单敏科只觉得心中多了不少谜团,又许是,在李彻心中都一清二楚……   单敏科淡淡垂眸。   ……   新郎新娘今日都需沾喜气,所以大婚之事都由相应的喜娘伺候着,茶烟,路宝和子桂,甚至大监和顺子几人,都在殿外处理旁的琐事。   李彻牵楚洛在龙塌前落座,落座前,李彻手心又滞了滞,没有第一时间牵她坐下,只是轻声道,“小心,床下铺了东西。”   楚洛才反应过来,早前喜娘说过的,喜床上会铺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楚洛脸色微红,只是还记得喜娘叮嘱过的,撩起红盖头之前,不能说话。   楚洛被他牵着,往前坐了些。   即便是白日,内殿中都燃着龙凤呈祥的对烛,对烛上的光亮,微微透过盖头传了进来,让她倍感温暖,红烛下的身影,也透过盖头隐约可以看到端倪。   有喜娘上前,将裹着红绸的喜秤递到李彻手中,恭敬道,“请陛下挑起红盖头,恩爱白首。”   李彻接过,看了看手中的喜秤,踱步上前。   许是他的脚步声临到跟前,楚洛只觉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心中尚无更多准备,头顶的红盖头便被他手中的喜秤撩起,露出一张略显错愕,娇羞,却又明艳秾丽到极致的脸。   李彻微怔,一时忘了动弹。   似是自认识她起,他就知晓她生得很好,且是天生带着妩媚的好看,但时值今日今时,才知晓早前的好看,都不及今日的十分之一,他似是都忘了呼吸,目光停留在她薄唇的娇艳欲滴上,似是透着诱人的馨香和酒意……   他不由想起东昌侯府时,夕阳西下,轻尘在微光中轻舞,她朝他走来,他其实看不清她,但她轻盈的脚步声,和温和动人的声音直叫人温暖。   而今日的她,就坐在他跟前,他用喜秤撩起她头上的红盖头,露出那张今日专程为他装扮的容颜。   李彻只觉心跳都倏然漏了几拍。   这幅容颜,不会再被旁的男子看到,更会印入他心底,许多年都不会忘怀。   呼吸间,李彻俯身,双唇贴上她嘴角。   楚洛也才反应过来。   其实先前掀起红盖头,楚洛也明显顿住,即便试喜袍那日已经见过李彻穿喜袍的模样,但那时只是试了一身喜袍,并不如今日这般精心准备。那身大红色的秾绸艳丽的喜袍,穿在李彻身上,李彻也衬得这声光亮华丽的喜袍,将这身喜袍穿出了风华绝伦,风姿卓然的意味……   楚洛是一时没有回声,只是他的亲吻落在唇瓣,她才似反应过来。   他克制松开双唇,温柔看她。   她眸间潋滟尚未褪去,粉腮红润,秀眸惺忪里染了意思娇羞,既端庄温柔,又格外妩媚。   他在她耳畔悄声,“你今日很美,比哥哥想象中的还美……”   她微微低眸,侧颊顿时浮起两抹绯红。   殿中还有十月个喜娘在,到处都挂着喜庆的红绸,燃着对烛,他的语气暧昧,但旁人听不见,听见的只有她一人。   楚洛心砰砰跳着,未敢出声。   但他终是没再说旁的挑.逗的话,一侧的喜娘又开口,“请新郎新娘共饮合卺酒。”   言罢,另外两个喜娘上前。   两人手中各托了一个盘子,盘子上分别置了一枚青铜酒杯,两人各取下。   楚洛先将酒递到李彻跟前,李彻轻抿一口,而后楚洛收回,仰首将杯中酒饮尽,攥在手中,脸色微红;而后李彻也将酒杯送至她唇边,她低眉轻饮一口,而后李彻也收回手中,一饮而尽。   如此,便是合卺酒礼毕。   两人将酒杯放回,跟前的两个喜娘退了回去。   负责司仪的喜娘才又笑道,“执五常礼,请新郎官替新娘子摘下凤冠。”   李彻闻言照做。   凤冠上的配饰极其繁琐,所以很重,李彻将凤冠摘下的时候,楚洛似是心中都长舒了一口气。   李彻牵了她,到窗下的桌案前落座。   民间的洞房礼极少见五常礼,但在宫中,要在洞房礼前执五常礼,也就是新婚夫妇坐在一处一道先用一顿饭,饭桌上要有豆、笾、簋、篮、俎齐全。   楚洛伸了筷子,依次将桌上的菜各夹了一口,尝了尝。   李彻也照做。   而后喜娘上前,递了茶水给他二人漱口。   另一个喜娘上前,替他二人斟满了酒。   而后为首的喜娘才道了句,“早生龙子,百年好合。”   身后的喜娘跟着道起。   李彻淡声道了句,“赏。”   喜娘谢过,依次出了内殿中。   内殿里,便只剩了楚洛和李彻两人。   内殿中红烛烧得“呲呲”作响,双喜的贴字随处可见,先前楚洛没留意,眼下,才见龙塌上的帷帐都换成了百子帐,整个殿中都铺上了红毯,没有一处不是喜庆意味。   她越发有些紧张。   李彻却伸手握住她的手,柔声问道,“再吃些东西,还是饮酒?”   她是自晨间食了几份果脯,便未再进食旁的,方才每样菜尝了一口,其实饥肠辘辘,喉间不由咽了咽。   李彻尽收眼底,低眉笑了笑,没等她开口,便拿起筷子给她碗中夹了菜,温声道,“我也饿了。”   楚洛看他,见他果真开始吃起了东西,楚洛也如释重负,又拿起筷子用了几口,顿觉腹中好了许多。   夫妻一道用饭,叫五常礼。   意思是,以后会一道食五谷。   五常礼开始,喜娘便不会伴在左右,喜娘离开前斟好的酒要饮完,酒足饭饱,便是五常礼结束。   李彻端起酒杯,楚洛也端起,只是先前饮过一杯,脸色已有些绯红。   她很少在家中饮酒,当下,一杯下肚,即便是为了照顾她的果子酒,她脸色上的绯红似是又更多了几分。   心跳声砰砰不停,耳边却是李彻的斟酒声。   五常礼要饮三杯酒,眼下才一杯。   楚洛羽睫轻轻眨了眨,继续低头用饭,没有作声。   稍后第二杯下肚,似是胃中涌起的暖意,不仅涌上了脸颊,还涌上额头,有些迷迷糊糊,似是醉意,又不似醉意……   她放下杯盏,又接连夹了几口菜缓和。   腹中也似是真的缓和了些。   只是抬眸看向李彻时,只觉一张脸有些被酒意灼得滚烫。   今日大婚,她不想讨个不吉利的兆头,最后一杯,她没有一口一口慢慢抿,而是一饮而尽,而后又连连喝了一口的水。   “还要坐会儿吗?”对面的人,声音在她听来越发的柔和,也越发的撩人心扉。   她是真的酒意上头了,声音里都带着绮丽,“不必。”   他上前,抱起她往床榻上去。   她整个人偎在他怀中,酒意下,呼吸都贴近他脖颈处,纷乱撩人。 第094章 燕好   他抱她回床塌上坐下。   柔软的锦被下, 是铺满的红枣,花生,桂圆, 莲子,落实时软软的, 不怎么平稳, 也能听到嘎吱嘎吱碾上的声音。   两人都微微怔住。   他低头,她也正好抬眸, 四目时相视, 气氛在这满屋的双喜贴字,龙凤对烛和喜庆的红绸中显得尤为暧昧绮丽, 尤其是, 她唇边的些许酒意, 和映入眼帘的百子帐与大红色的喜被。   她不由低眉。   只是眉头才低下,他指尖却缓缓将她下颌抬起, 她避不开他的目光。   许是酒意作祟,只觉得一袭大红色喜袍在红烛的光亮下, 有些明亮耀眼,灼得她的脸颊两侧似是滚烫发热一般……   他指尖缓缓抚上她唇角。   她只觉唇间一阵酥麻, 整个人忍不住微微颤了颤,目光看他似是又不敢看他。   五常礼后就是洞房, 她知晓他眼中的意味。   他俯身尝了尝他先前抚过的唇间, 温声道,“蕤蕤,你有些醉了……”   他忽然唤她乳名,她呼吸微紧,只是他问的, 她应也不好,不应也不好。   见她整个人都有些懵懵的,李彻笑了笑,于她跟前半蹲下,在她错愕的目光中,逐一替她脱下脚上那双绣着鸳鸯戏水的婚鞋。   楚洛慢慢脸红到了脖子处。   他抬眸看她,她当下低眉敛眸,羽睫连雾的模样,在一身喜袍的衬托下,好看到了骨子里。   “这身喜袍很衬你。”他声音很轻,却似鸿羽轻轻飘到她心底。   当日在后殿试喜袍的时候,他唯独没有见她试过这套。   但他猜得到,这一身最衬她,也果真惊艳了时光。   只是他再如何猜想的惊艳,却也不及眼前的十分之一。   “朕的楚楚,怎么生得这么好看……”   好看到,他想将她扣在成明殿中私享。   他许久未在她面前用过朕这样的字眼,她想许是今日大婚使然,又许是……旁的缘故,但已容不得她多想。   他半跪在她身前,指尖触上她喜袍的衣领处,一枚扣结一枚扣结解开她身上的喜袍,她双手放在身侧,指尖微微攥紧身下的锦被,层层喜袍或滑落至手腕处,或滑落置臂弯处,莹白如玉的肌肤同大红色的喜袍形成强烈的对比,露出的墨绿的肚兜上缀了花开富贵,花开富贵上的如意花卉顺着她的呼吸缓缓起伏着。   她眼眸微垂着,不敢凝视他,整个人似是娇羞妩媚到了极致。他掌心抚上她后背时,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叹。他指尖缓缓够至她后颈上红绳系紧处,她似是屏佐吸,顷刻,颈后的红绳轻解,墨绿色上的如意花卉滑落至脚边,她轻咬下唇,只觉对面的目光灼热得打量着她,她呼吸似是都促狭了几分。   他伸手,放下榻上大红色的帷帐,似是这将一方天地同帷帐外的龙凤对烛隔绝开来。   他抱她起身,她不得不看他,许是真有些酒意迷糊上头,许是眸间真的沾染几分醉意,早前堆在臂弯和手腕处的衣裳滑下,她微微颤了颤,不由伸手揽住他后颈,胆子稍大了些,声音却低得快要听不见,“哥哥,就寝吧……”   李彻吻上她侧颊,暧昧道,“没听清。”   她喉间轻轻咽了咽,声音大了些,“齐光哥哥,就寝吧……”   话音未落,他出声打断,“唤我什么?”   他声音里带着些许低沉嘶哑。   她再次咬唇,双手继续揽着他颈后,借着浮上眉梢的酒意,稍稍坐直,朝他更靠近些,又深吸一口气,在他耳边叹道,“齐光哥哥,楚楚的齐光哥哥……”   话音刚落,她被他吻上双唇。   两人都没再说旁的话。   他的轻吻带着浓郁的爱慕与情绪,并非浅尝辄止,他唇间暖意顺着肌肤渗入四肢百骸,又似缓缓渗入她心间,指尖,眉心里。   她身下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碾得哔啵作响,这些本是先前要拂去的,他未顾得上想起,应是忘到了脑后。   她微微皱眉,背上有些不怎么舒服,又许是他的亲吻下,她越发迷乱,又伴着酒意上头,他吻上她修颈时,她从攥紧他身后的衣襟,翻身同他换了位置   他愣住,呼吸似是都又急促了几分,不知她要做什么。   楚洛脑子里有些迷迷糊糊,仿佛都是前日夜里看得喜册里的那些不可描述的场景,她是想借着酒意做点什么,但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得打量着她,她忽得脸红到了脖子处,轻声道,“被子下有红枣花生……我躺着有些不舒服……”   他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想错,喉结微耸,淡声道,“我忘了。”   言罢,他撑手起身,想去收拾喜被下的花生莲子,衣领在先前亲近的时候松开,露出熟悉的男子气息,楚洛顿了顿。她想,她定然是喝醉了,才会将他推回去,他身后是花生壳和桂圆壳被碾碎的声音,蜇得他有些疼,他眉头忍不住微微皱了皱。   她声音略微发涩,“别起来……”   他僵住。   她想起他早前咬她唇间的时候,想起他一遍遍让她唤他哥哥的时候,楚洛眸间几分迷乱不清,对着他下颌处啃了一口。   李彻吃痛,翻身将她摁下,“楚洛,你胆儿肥了!”   楚洛又将他摁下,“只许你咬我,不许我咬你?”   李彻语塞。   她又俯身咬他的嘴唇,“你早前怎么咬我的?你咬得我周身……”   李彻恼火,“我那不是咬……你这才是咬……”   话音刚落,她又咬上,这回还是他唇间,只是咬了咬,又温柔安抚,他本是恼意的瞬间,似是又被招安,但未好过一刻,她再次啃他。   他才忽然反应过来,她是真的醉了,平日的楚洛即便主动也不会这样,她自小到大都习惯了小心谨慎,鲜有这么任着性子胡来,不讲道理的时候,这一回是真的照着性子,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也会温柔唤他一声齐光哥哥,他心底又被碾成了碎渣,她又趁机咬他。   李彻被她闹腾得没有办法。   有恼意,可不过须臾,又抵不过她哄他的话。   锦帐外,红烛高照;锦帐内,不分彼此,他背上被花生和桂圆壳碾得有些疼,但眼下已经全然顾及不到。   她动情时,他将她抱起。   她靠在他肩头。   她轻唤道,“齐光哥哥……”   他心底某处似是被再度勾起,眸间失了清明。   “楚洛!”他抑制不住。   楚洛羽睫轻轻颤了颤,揽上他后背的指尖攥了攥。   稍许,他才松开她,俯身将她揽在怀中。   她昏昏沉沉趴在他身前,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楚洛,你是真出息了!”   她眼下哪里还有什么力气应他。   他说什么都好。   他揽了她一阵子,亲了亲他额头和发间,稍许之后,抱她去后殿。他怎么替她擦身,她都老实听着,不像方才一样,没完没了同他犟,他抬眸看她,“你方才的骨气呢?”   非得要压他一头的骨气,不压都不行。   她似是勇猛过去,眼下粉饰太平,“好像方才喝醉了,有些记不得了……”   他好气好笑。   她轻咬下唇,既装可怜,也不出声。   只是他身上显眼处痕迹,简直……楚洛不相信是她咬得,干脆沉到水下去,给自己洗洗脑子。   酒真不是好东西,日后不能常饮,尤其是再洞房的时候。   可转念一想,自己当真还醉着,大婚就这一日,还能再大婚洞房不成?   李彻应是怕她窒息,将她拎了起来。   她睫毛上都是水汽,先前的抵死缠绵后,有些不好意思看他。   他抬起她下颚,温声道,“我喜欢刚才的楚洛,喜欢她随性自有,不加修饰隐藏,喜欢她性子里的温柔,也喜欢她骨子里的张扬,我喜欢的楚洛,是在我面前真实,不拘谨约束的楚洛。”   她看着他,鼻尖红了红。   他覆上她双唇,“我想一直守着她,让她做想做的楚洛,任何时候。”   她眸间氤氲,温柔应他。 第095章 动作   腊月二十八, 休朝。   昨日宫中大婚,一片喜庆热闹,今日殿中的喜庆布置都还未撤去。   外殿中, 大监和顺子在一处说着话,都没想到李彻起得这么早, 都快步上前, 躬身朝他道喜。新婚燕好,最高兴的莫过于李彻, 意气风发都写在脸上和举手投足间。   殿外飘起了大雪, 今冬这场大雪初停了几日,又开始下了起来。   李彻看了看天色, 问了声, “楚颂连今日何时离京?”   大监应道, “巳时前后,眼下, 应当还有一个时辰左右。”   李彻吩咐一声,“去备马车, 朕去送送行。”   大监意外,还是照做。   “陛下, 娘娘那里……”顺子已改了口。   大婚过后,再唤六小姐不合时宜, 只是中宫的册封礼未行, 宫中不好随意乱了规矩改口,但唤声“娘娘”是不会错的。   李彻转眸看他,“朕去去就回,她若醒了,就同她说朕很快回来;她若未醒, 就不要让人去扰她。”   顺子道好。   大监先出了殿外,已在嘱咐被龙撵的事,等李彻出殿外的时候,龙撵已停在殿外。   大监撑伞给他遮挡,李彻道了声不必。   大监遂跟前他身后。   等上了龙撵,李彻才低声嘱咐声,“让人去趟相府,看封相有没有出发去北城门送行,若是没有,就好同封相说声,请他来一趟北城门。”   大监应是。   “还有,让单敏科也来一趟……”李彻言罢帘栊放下,大监意外,却还是没有多问。   禁军巳时从北城门出发。   宫中去往北城门并不远,大监特意让马车行得慢些,又提前让人去北城门处知会了声陛下亲至,为得是等封相,魏将军和单敏科等人先至。   大监跟随李彻的时间最久,最能猜得出他的心思,陛下是想见封相,魏将军和单大人,但是不想在大婚翌日就宣召入宫引人注目,所以最好在给禁军送行的时候同几人照面。所以马车行慢些,大约到巳时前后才抵达北城门。   果真,天子仪驾抵达北城门的时候,负责押送物资的禁军已整装待发。   楚颂连如今是禁军左前卫副使,本就是禁军中仅次于禁军统领的官职。如今负责押韵物资往西关去,魏将军是要亲自送行的。给楚颂连践行的人里还有户部和兵部官员,温国公也在其中。   昨日宫中大婚,李彻并未邀请温国公入宫,温国公也可以装作不问。但今日诚,温国公清楚他必须来,早前军中物资延误涉及老三,陛下已经在彻查此事,无论查不查得清,他先要将姿态摆清,才可能从中摘清。   今日送行,封连持也亲至,温国公其实猜得到文帝的意图。   今年是严寒,若是边关物资告急,怕是会让巴尔趁虚而入,所以让叶亭风犒赏三军,物资由楚颂连率禁军随后押送,都是高调做给朝中看,也是做给周遭诸国看的。   西关不出事,温家是会脱一层皮,但以温家的底蕴,能熬过去。国公府树大根深,想要翻身很容易;但若是西关出事,国公府能难独善其身,所以他一定要在,免得留人把柄。   思绪间,李彻下了马车,众人跪拜。   李彻上前,亲自将楚颂连扶起,又淡淡道了声,“平身。”   城门外才纷纷起身。   李彻嘱咐道,“此行多受关注,务必谨言慎行,若是西关出事,朕已调了谭源和其余驻军前往支援,在日头回暖之前,你都留在西关,帮朕守着西关。”   “是!”楚颂连拱手。   李彻声音很轻,只有近处的楚颂连才能听轻,“此行路远,路上务必珍重,即便听到什么消息,眼见为实,等从西关回来,朕会给你交待。”   楚颂连顿了顿,再次低头拱手应是。   “来人,端酒来,朕同禁军践行。”李彻吩咐。   大监端了酒上前。   两人一饮而尽。   此番护送物资的禁军大约三千来人先行,携带第一批物资,而后又让禁军中的两万余人分批携带第二批和第三批物资后行,也就是,此次奔赴西关,李彻一共让楚颂连领了将近三万人驰援西关。   但同旁人都未说起。   楚颂连知晓他的意义。   “大军出行吧,朕等你回京。”李彻拍了拍他肩膀。   楚颂连单膝下跪,“末将领旨。”   ……   禁军开赴,封相等人依次上前。   封相正好在李彻身侧。   “朕要动温家。”李彻面色平静,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封连持怔了怔,脸上也未显露,只是这一句来得太突然,他有些措手不及,但旁人离得远,封连持轻声,“陛下如何考量的?”   李彻道,“温家是杀害我母妃的凶手,这些年,温余海处处处心积虑,朕不动他,便如腐肉在身,迟早有溃烂的一天。”   封连持敛眸。   李彻又平静道,“朕会让楚洛暂时离京,年会复朝后,母妃的死朕会旧事重提,时间紧迫,不能让温家有喘息的余地,封相你来替朕走动,从安阳郡王开始,庐阳郡王,平远侯,朕要不动声色,将温家的既得利益分出去,此事趁着年关走动,不要漏风声……”   封相会意。   这些都是平素同温国公不怎么对路的世家,年关期间的相互拜谒再正常不过。   “旁人呢?”封连持问。   这些人尚且好说,但京中并非只有与温国公不对路的,还有中立的,不想卷入其中的,这部分许是才关键。   李彻道,“朕有安排。”   封连持便不多问。   眼前,禁军缓缓前行离开,直至消失在视野里,李彻转身,道了句,“起驾,回宫。”   大监应是。   途径单敏科的时候,李彻驻足,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单敏科,你入朝多久了。”   从他唤他到北城门处,单敏科便知李彻要他帮衬。   单敏科恭声道,“回陛下,微臣是早前的殿试探花,如今已入朝五载……”   李彻似是想到什么一般,颔了颔首,吩咐道,“成州这几年富庶,上缴税赋诸多,府库充盈,你做得很好,复朝往吏部报道,看户部和吏部有何处官职空余。”   单敏科跪下,“谢陛下。”   李彻转向封连持,“封相,你来安排。”   “是。”封连持应声。   李彻话不多,大监撩起帘栊,李彻上了马车,马车往宫中折回。   周遭户部和兵部前来送行的官员都朝他道贺升迁之事,单敏科心知肚明,李彻怕是要大动干戈。但旁人看来,李彻似是见到单敏科之后,才偶生了将单敏科调回京中的心思,心中纷纷叹道单敏科实在幸运。   也有热心的私下提醒,“单大人正好趁年关时候,好好在京中走动,为日后做准备。”   年关走动,单敏科眉头微微拢了拢,李彻是想借他行事。   ……   回到宫中已是午时前后。   成明殿外,福茂远远迎了上来,“陛下,大长公主来了,眼下同娘娘在西暖阁中,一处说话呢。”   撩起帘栊,李彻入了西暖阁。   入内时,西暖阁中正有笑声传来,似是大长公主在同楚洛说起李彻初初回宫时的趣事,楚洛启颜。   眼下,见李彻来了暖阁中,大长公主和楚洛都起身,朝李彻福了福身。   “姑母来了?”李彻一面上前,一面脱了外袍,楚洛接过,他在小榻上落座,大长公主笑道,“新婚大吉,昨日礼仪繁多,也没来得及同陛下和洛洛好好说话,正好今日入宫来见见你们,我这姑母的,才算心安。”   李彻一面挽衣袖,一面莞尔。   顺子入内奉茶,李彻颔首。   正好楚洛折回,他牵了她在身侧落座。   他掌心很暖,牵她的时候,似是还带了昨夜的余温。   见他二人眸间有恩爱,却相处自然,大长公主知晓他恶人平日里怕是也差不多。   正好李彻回了殿中,大长公主也道,“陛下大婚,我这做姑母的,心中也有着落了。了之还在北关,怎么也不回来,我这做母亲的,即便知晓北关无事,可心中也担忧着。便想着陛下这里也大婚了,我也可以动身去北关看看了之了,我想等正月初一百官入宫拜谒后,第二日便走,京中到北关二十余日的路程,若是快些,再抽几日赶路,许是正月十五前能到,还能同了之一道过个元宵佳节。北关苦难,不去看看他,我心中总难安心……”   大长公主言罢,察言观色看向李彻。   楚洛低眉笑笑,大长公主同李彻这对姑侄也是极有意思,大长公主到了李彻跟前就是替儿子诉苦,李彻回回认真着,听得也恼火又需体恤长辈,但也要维护大长公主儿子自己的意愿……   楚洛知晓李彻拿自己这个姑母头疼。   眼下,大长公主说完,李彻正轻抿了一口茶盏,应道,“去趟北关也看,看看了之如何了。”   李彻言罢,大长公主简直喜出望外。   李彻放下茶盏,温声道,“姑母说的是,看看也好。”   大长公主意外,“陛下同意了?”   李彻颔首。   大长公主心愿得偿,笑容都写在脸上,出宫的时候,还春风拂面。   等大长公主离开成明殿,李彻伸手牵了楚洛坐在怀中,“前日见岳父的时候,同岳父说了,明日我和你一道回门。”   回门?楚洛微讶。   长风国中是有习俗,嫁女三日内回门,但这里是成明殿,楚洛目光微滞。   李彻莞尔,“陪夫人回门不是人之常情,有什么不好?就是在楚家留宿,也是应当。”   楚洛微微顿了顿,他吻上她嘴角,“楚楚,你我已大婚,不比早前,我同你一道回楚家,旁人才会尊重楚家。”   楚洛拥他,头轻轻靠在他肩头,“你可是日日都周全?”   李彻笑,“也有周全不了的,楚楚,我还有件事同你商议……”   楚洛没有动弹,轻声道,“你说什么都好。”   李彻笑了笑,温声道,“方才姑母提醒了朕,北关苦寒,将士在外皆辛苦。我让叶亭风和楚颂连去西关犒赏三军,是因为怕巴尔趁机东进,但北关一地却忘了问及,顾此失彼,不是明智之事。大年初二,我想你同姑母一道同行,去趟北关。你是成明殿秉笔侍书,如朕亲临,比旁人去一趟都更好……”   楚洛诧异,“我……去北关?” 第096章 回门   李彻颔首, “是,替我去一趟北关,你同姑母一道去, 路上正好有个照应,我会下旨让禁军随行护送, 确保你和姑母的安稳。北关虽寒, 却要比西关安稳……”   他额头抵上她额间,沉声道, “楚楚, 这一趟你一定要替朕去,而且眼下, 北关才是最安稳的。”   楚洛顿了顿, 淡声道, “阿彻,可是京中有事?”   他没想到她一语戳破, 略微怔住,没有直接应声。   楚洛心中豁然, 柔声应道,“那等春暖, 我从齐山给你取一壶雪水回来……”   北关的边界是齐山。   齐山终年白雪覆盖,是长丰北部天然的屏障。   所以北关比西关要安稳。   齐山白雪最负盛名, 传闻中从齐山带回的雪水泡茶, 清香四溢,延年益寿,只是雪水的保存也有期限,想从齐山带瓶雪水回京,其实并非易事。   是难得她有心。   李彻嘴角微微勾了勾, “好。”   西暖阁内还都是大喜当日的喜庆布置,李彻指尖抚过她墨发,同昨夜欢.愉时一样,他眸间不舍,“只是你我才新婚……”   正月初二,也不过新婚后的第五日……   她伸手揽过他后颈,温声解语,“小别胜新婚,我会想着哥哥的,哥哥也要想我……”   他亲厚吻上她双唇。   似是自从昨夜过后,有些东西在悄然变化着,比如,她早前怯于在他跟前表露的,正在一点点得克服,而且,句句让人心动。   “哥哥会想你。”他抱起她,往西暖阁的内屋去。   西暖阁同东暖阁不同,西暖阁要比东暖阁多一个屋内,平日里他少有去,福茂堆了不少他早前不怎么看的书。   李彻将她抵在内屋间内,喉结微耸,“好些了吗?”   楚洛脸色微红。   想起她起初是在酒意下有些失控,后来在后殿,被他欺负到一身娇软,他才抱了她从后殿出来。   等回内殿时,她实在困得不行,整个人靠在他怀中入睡。   其实昨晚的次数并不多,只是,每一次似是都酣享满足,让人面红耳赤……   楚洛轻轻咬唇,细弱幽蓝的声音道,“要不……歇一日?”   她模样很是认真,是仔细思虑过的模样。   李彻笑开,楚洛微楞。   他松开她,牵了她的手往里去。   西暖阁是他早前在成明殿中看书的地方,书架上密密麻麻堆满了早前看的书。   他牵她行至一处,从其中取了一本下来,轻轻敲了敲她的头,温声道,“拿好,去齐山路上,好好看看。”   她接过,似是说齐山一带风土人情的书,有两本,上面还有李彻的字迹,应是他早前看书时留下的批注。   她亦笑笑。   ……   李彻平日里诸事繁忙,除却昨日大婚,明日还要陪她回门,后日又是年关,积压的事情仿佛只有今日处理适宜些。   他在案几前看着折子,应是年关前最后一批折子了,他看得认真。   楚洛趴在龙塌上看早前他给她那两本齐山的书,因为李彻早前的批注很完整,所以即便枯燥了些,她看起来也不怎么吃力,光这一宿陪着李彻,就啃了不少页。   等她实在困极,才趴在床榻上睡着,脸上还枕着那两本书册,却有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李彻抱她重新睡好,又将书册放到一侧案几上。   熄了夜灯,牵了锦被在她身侧躺下,她睡得很沉,难得没往他身前靠,李彻笑笑,又忽然想,等她去北关,他当有多不习惯她不在的时候……   *****   翌日卯时醒来,才见怀中有人不知什么时候又凑过来的。   分明入睡时,各自一床锦被,她裹在锦被里,似个茧蛹子般,眼下,又同平日一般枕在他臂弯里,安静而呼吸平稳,应是自己都未觉察。   今日回门,要在楚家呆一整日,不必这么早起。   一年里,他似是难得睡了一回回笼觉。   晚些时候,大监来唤,他同楚洛才醒。   去楚家的车辇都已备好。   如今楚家三房分了家,三房被流放,京中只有楚家大房和二房在。   建安侯府虽被削爵,但宅子是早前的百年老宅,楚家大房仍在老宅中。   分家后,二房牵了出来。   虽然明着都说是楚颂连寻得安置之处,但楚洛知晓,二哥当时在北边同禁军一处清理宁王余孽,不可能操心得上二房分家置宅子的事,应是李彻周全的。   只是李彻从未提起过。   她也不戳穿。   ……   马车上,楚洛一直靠在他怀中,伸手撩起帘栊,认真打量马车外的场景。   她入宫有些时候了,眼下正值年关前,正是京中最热闹的时候。街市两侧都已张灯结彩,来来往往都是置办年货的人,整条街市上都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这是去往楚家的必经之路,街市上人很多,马车行得慢。   若是天子仪驾至,沿途会被清空,于民有扰。   李彻特意嘱咐了低调通。   低调通行便要久些,楚洛正好看见了许多早前喜欢的铺子,遂忙坏了松石和顺子。   等到楚家的时,楚逢临同叶氏已在楚府门口静候。   远远见到马车驶入街巷,两人都躬身行礼。   身后,还有楚颂平和谭云两人。   楚家虽已分家,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楚字,楚洛是二房的女儿,如今天子登门,楚家大房只要脑子不糊涂,就会遣人一道来二房处迎候。   楚家老夫人从早前楚家削爵起就一直病着,眼下还在床榻上躺着静养,不敢这个时候来二房这里触陛下霉头,当时在场的人都知晓,正是老夫人说了些恼人的话,成了□□,才给建安侯府引来了后续的无妄之灾。   正是建安侯府被削爵之后,老夫人似是才得了教训,知晓了祸从口出,渐渐不怎么喜欢开口和指点大房的事情,更不好这个时候来二房觐见天颜,怕陛下再迁怒给楚家大房。   而楚逢时和大夫人也不怎么好露面,道理同老夫人差不多。   最后,大房遣了楚颂平和谭云二人来,算作礼数。   楚颂平和谭云又带了楚繁星一道。   论亲疏,早前楚颂平到底是太傅的亲信,陛下即便眼下恼了楚家,但楚家长房里,陛下许是能看得过去的,也只有楚颂平一个,楚颂平楚眠最为合适。而谭云虽从早前的世子夫人变成今日的楚家大奶奶,但早前一惯待楚洛亲厚,楚洛也惯来是个心中清楚的人,谭云其实也有些想她了……   思绪间,马车缓缓停下出府门口,周遭齐齐跪拜,不敢抬头。   李彻先下了马车,既而扶了楚洛下马车。   行至楚逢临跟前,李彻亲自伸手扶起,“岳父请起。”   语气中的亲厚熟络,旁人目光中都微微怔了怔。   等楚逢临起来,李彻口中才淡声唤了句,“平身”。   周遭众人纷纷起身。   楚洛见了谭云和楚繁星,眸间掠过一丝惊喜。   她其实想念世子夫人……大嫂了。   无论是早前在建安侯府,还是后来去东昌侯府的那一趟,若没有大嫂的帮衬,许是她今日都不会在这里……   她心中感恩。   楚繁星似是也许久没见到她了,欢喜上前,“六姑姑,我许久没见到你了。”   童言无忌,说得都是实话。   楚洛看向谭云,笑道,“大嫂抽空,带繁星入宫见我。”   楚繁星拍手欢呼,谭云感激看向她。   谭云惯来知晓她是心思通透的,她如此说,旁人便知即便楚家大房与二房分家,但她与自己是亲近的,那旁人看待楚家大房便还是要忌惮几分。   果真,楚洛言罢,李彻也上前,“你是楚繁星?”   他开口,楚繁星愣了愣。   楚繁星早前曾在宫中远远见过他两次,但是印象并不深刻,而已离得远,他又大多带着玉藻冕旒,楚繁星认不出他来。但早前来这里的路上,楚颂平和谭云便同他说过,六姑姑嫁了天子,他今日会见到天子,要恭敬称陛下。   楚繁星连忙拱手,“繁星见过陛下。”   侯府对嫡子嫡孙的教养是一惯很好,如此不算失礼。   楚颂平和谭云心中都舒了口气。   李彻笑笑。   楚繁星是不认得他,但他却认得他。   当时去千曲的路上,便是楚洛抱着他坐在轻尘的马背上,那时他便觉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他心中对楚繁星并没有成见,亦不会将楚家的事对应到楚繁星头上来。   李彻遂又笑笑,伸手摸了摸他头顶,轻声道,“今日没有天子,你可唤一声姑父。”   周遭都愣住。   只有楚繁星欢喜开口,唤了一声“姑父”。   许是这一声“姑父”的缘故,李彻龙颜大悦,径直抱起他。   楚颂平才拱手朝他行礼,“陛下。”   楚家出了早前的事,楚颂平其实心中愧疚。   李彻温声道,“方才才同你儿子说过了,今日没有陛下……”   李彻言罢,一手抱了楚繁星,一手牵了楚洛往楚府中去。   楚颂平微怔。   楚逢临已在前方引路,谭云亦扯了他的衣袖,柔声道,“走吧,陛下都没说什么了。”   …… 第097章 破茧   楚洛也是第一次到楚家, 楚家分家后,大房留在原来的建安侯府中,这处宅子虽然不大, 但当有的宁静雅致有,虽小了些, 但楚家二房的人不多, 将将好。   李彻一手抱着楚繁星,一手牵着楚洛。   大多时候李彻都在同楚逢临说话, 口中亲厚唤的岳父, 也不时同楚繁星说话。   李彻本就生得五官精致,今日未着龙袍, 一身湖蓝色的锦袍衬得整个人温和如玉, 又少了平日身着龙袍时的威仪和气度, 显得平易近人。   楚繁星很喜欢他,一口一个姑父。   他也应得很欢。   还会不时同楚洛道, “侄子同我亲。”   楚洛好气好笑。   遂即想起早前在千曲的时候,他应当就对楚繁星很有印象, 若非后来有谭孝的事,其实去千曲路上, 那个时候的轻尘便是喜欢楚繁星的,也在逗楚繁星开心。   李彻应该天生喜欢孩子。   思及此处, 楚洛略微出神。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李彻见她眼睛盯着一处无神。   楚洛连忙摇头, “没有,就觉得这里很好。”   李彻淡淡笑笑,“顺子挑的。”   楚洛笑笑,转眸看向一侧。   顺子见她目光瞥来,赶紧拱手。   今日算家宴, 并未兴师动众,跟来人除却大监,顺子和松石,便是便服的禁军侍卫,并不显眼。   思绪间,已行至正厅外。   官宦人家的宅子,待客都在偏厅,只有贵客莅临才会在正厅,今日李彻到,开了正厅。   到了正厅,李彻放下楚繁星,楚繁星有些舍不得他,谭云上前,耐心道,“姑父同二祖父,爹爹一道,有事情要说,我们和六姑姑,九姑姑一道去后苑堆雪人好不好?”   孩子便是如此。   楚繁星一听到堆雪人,当下就拍手欢呼。   “我同大嫂去出去了。”楚洛朝李彻道。   李彻温声应好。   谭云和楚洛两人牵了楚繁星出了厅中,楚瑶跟在楚洛一侧,有说有笑。   正厅外,陶姨娘不敢上前,只得远远看着,一直使眼色撺掇着小儿子楚颂霄撵上去同楚瑶一处,和楚繁星一起堆雪人去。   但楚颂霄却不怎么愿意,爱答不理得跟在楚瑶后面,气得陶姨娘想跺脚,分明就是龙凤胎,怎么半点没有瑶丫头的眼力。   陶姨娘心中窝火。   如今楚洛嫁了天子,是嫁天子,不是做宫中妃嫔。   楚洛又是楚颂霄的姐姐。   瑶丫头都因为同楚洛关系近,得了陛下青睐,唤陛下一声姐夫,陶姨娘是盼着楚颂霄能同楚洛走得近些,最好也能像楚颂连那样,在京中做个不小的官职!   今日是楚洛回门的日子,叶氏不让她露面,陶姨娘心中正焦急着。   她昨夜就叮嘱过瑶丫头,多在洛姐儿和陛下面前提起霄哥儿的事儿。结果瑶丫头竟然顶撞她,说娘早前还怕我同六姐走得近,惹得祖母不喜欢霄哥儿,眼下又要让我带着霄哥儿在六姐和陛下面前露脸……   她没好气,此一时彼一时,这丫头怎么就听不懂好赖!   她是老夫人塞到二房的姨娘。   夫人叶氏很早之前过门的,生媛姐儿的时候伤了身子,一直带着媛姐儿在外静养,很少回府中,都是二爷去看的。   后来洛氏来了苑中,二房苑中便只有洛氏,房中的事也只能洛氏做主,老夫人当时不怎么高兴,但二爷护着,老夫人很是怄气。陶姨娘没见过洛氏,但据说洛氏在的时候,老夫人再不喜欢,对洛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洛氏过世了七八年,她被老夫人塞到二房,坐了很久的冷板凳,实在担心受怕,才使了些不光彩的法子,好歹一次就有了瑶丫头和霄哥儿。有了瑶丫头和霄哥儿在,她不用愁旁的。   只是她市场想,若不是后来叶氏回府,许是这二房今日做主的人应当是她才是。她和二爷没什么感情,但二爷同叶氏相敬如宾,她安守本分才能在侯府呆到眼下,好容易眼下二房翻身了,她也想自己的一双儿女能飞黄腾达,谁知晓霄哥儿不争气!   陶姨娘在正厅外晃了许久,见叶氏来,赶紧离开。   叶氏主持中馈,今日天子回门这样的大事,叶氏自然要亲自盯着晌午饭和晚饭的张罗,还有夜里天子在楚家下榻的事,等叶氏折回的时候便见陶姨娘在正厅外晃。   叶氏身边的佟妈妈叹道,“夫人都特意嘱咐了,这陶姨娘还……”   叶氏垂眸,“由她去吧,勿冲撞天子就是。”   正好婢女奉茶出来,叶氏问了声,“六小姐还在厅中吗?”   婢女福了福身,回话道,“六小姐和大奶奶领着星哥儿去后苑堆雪人了,九小姐和四公子也一道去了。”   叶氏心中便有数了,也不必去偏厅中。   按照长风国中的回门礼仪,晌午前,新姑爷和家中男子在一处说话,新娘子则同家中的女眷和孩子在一处说话,等到晌午的时候众人在一处用顿团圆饭,下午或是一起摸牌,或是一道游园,夜里再宿在新娘子的娘家,翌日晌午前折回即可。   眼下,楚逢临同李彻一道,在正厅的两个主位上落座,楚颂平在右侧位座位坐下。   早前因为建安侯世子身份的缘故,楚颂平时常入宫面圣,因为同太傅走得近,所以单独见天子的时间多,可见到的,大都是天子处理政事,多有天子威严,大都一丝不苟。   但眼下,陛下同二叔一道说话的温和模样,才应是平日里少有见到的亲厚的一面。   正厅中,三人说的大都是家中早前的趣事,尤其是洛姐儿小时候的事,与朝政相关的少,顶多提及楚颂连两句。又因为今日有楚繁星在,李彻也问起楚繁星的事,楚颂平不算坐冷板凳。   ……   后苑内,谭云和楚洛陪着楚繁星堆了一会儿雪人,后来谭云同楚洛一处说话,便是楚瑶和楚颂霄二人陪着楚繁星,谭云和楚洛远远看着。   就在后苑中,一侧还有丫鬟和老婆子看着,没有危险。   谭云在府中惯来会做人,府中少有不喜欢谭云的,谭悦也待楚洛好,只是多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旁人面前不会多显露,即便在东昌侯府,楚洛因为轻尘的事,请谭云帮忙,谭云都能处理得圆滑而不失分寸,谭云的教养极好。   但在千曲的时,老夫人因为谭孝的事不分青红皂白苛责楚洛,谭云才鲜有的在老夫人跟前维护过楚洛,当时还惹了老夫人不快,也遭了老夫人责备。   楚洛并不糊涂,也一直感激谭云。   眼下,两人在一处说话,周遭没有旁人,楚洛也直接问起,“早前小九同我说,分家的时候,家中一团乱,都是世子夫人在撑着……”   谭云莞尔,“眼下没有什么世子夫人了。”   她笑起来多风轻云淡,似是并未在意过这些身外名声。   放在旁人身上,楚洛许是还会斟酌,但她认识的谭云,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平淡温和,又有余力掌控。   两人都笑了笑。   楚洛又低了低眉梢,大房出事,虽然是受三房牵连的缘故,但其实也同李彻当日撞见祖母刁难她有关,若不是当日李彻来了侯府,大房许是不会这么快被削爵,世子和世子夫人也不会……   其实世子同世子夫人早前待她都好。   谭云似是看出她的心思,莞尔宽慰,“大厦将倾,只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的事,这一日迟早要来,不釜底抽薪,腐肉不去,许是日后还会有更多无妄之灾,如今,反倒是好事……”   楚洛诧异看她。   但她眸间神色不似佯装,却似轻松。   楚洛微怔。   世子夫人少有同她说这些,眼下是信任她才会同她说起。   谭云又笑了笑,转了话题,“楚洛,陛下替你做了许多事,他对你很好……在这里,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人少之又少,又尤其是,他是天子……”   谭云转眸看她,“楚洛,希望你日后在京中诸事顺遂。”   楚洛忽得听出了旁的意外,“大嫂……你们要?”   谭云嘴角微微勾了勾,“京中有祖母和公公婆婆守着,颂平在京中并无益处,三年时间很长,也可以很短,我们想趁这个时候多去旁的地方走走……”   “大嫂?”楚洛眸间微亮。   谭云环臂笑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楚家出了早前的事,其实想得最通透的反而是公公,公公不想颂平同他一样,所以支持颂平离京,许多学来的道理,纸上得来终觉浅显,要真正看过才知道。祖母这里是会反对,但颂平不应当只是为了活成旁人心中想要的样子,正月十五之后,我们会离京……”   楚洛嘴角也勾了勾,两人莫名相拥。   谭云道,“楚洛,我知晓旁人许是会不理解,但你一定会。”   楚洛,“我理解。”   两人松开,眸间都些许氤氲。   “繁星呢?”楚洛问。   谭云道,“我和颂平商量,想带繁星一道,颂平的学问在京中本就是拔尖的,颂平可以教他念书,繁星在颂平和我身边长大,好过在祖母身边。读万卷书与行万里路并不矛盾,希望他见多的地方,才有眼界和权力去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并非只有入仕……”   楚洛眸间潋滟,叹道,“星哥儿有一日一定会感谢你和大哥……”   谭云抿唇,“正月十五之后我们便会离京,今日刚好算作道别,天下间并无不散的筵席,每一段经历,也都会有人一道同行。楚洛,愿你我日后都好,顺遂如意……”   楚洛再次拥她,“我会想你和星哥儿的。”   谭云弯眸,“我也是。” 第098章 年关   楚家二房的人其实不多, 晌午的团圆饭,加上今日来的谭云和楚颂平其实满打满算也就九个。   楚逢临与叶氏一处,李彻与楚洛一处, 谭云和楚颂平,楚繁星一处, 再有便是楚瑶和楚颂霄这对龙凤胎, 九个人不算挤。   叶氏提前备好了宴席和酒菜。   回门当日要热闹是吉兆,李彻也同普通人家一样, 与楚逢临和楚颂平两人一道饮酒。   谭云和楚洛照看着楚繁星, 叶氏则照看着楚瑶和楚颂霄两姐弟。   一顿饭下来,吃了不少时候。   稍晚些, 李彻同楚逢临, 楚颂平还在喝酒说话, 但旁人的饭已经用得差不多。   楚繁星要午睡,谭云领了去。   楚颂霄也趁机说要午睡, 其实是偷跑出去玩。   楚瑶便陪着楚洛一处。   下午和晚上还有安排,叶氏去张罗。   难得李彻今日空闲, 同楚逢临和楚颂平一道喝酒喝到了将近申时。   原本叶氏准备了叶子牌,但这么看, 下午应当是没有人摸了。   小厮扶了楚颂平去苑中。   楚繁星在暖阁中睡着了,谭云在一侧作陪, 一面拍着他的后背, 口中哼着不知名的舒缓歌谣。   楚颂平有些喝醉,早前在天子跟前尚还控制着,等见到谭云,似是心中放心,连脚下都有些踉跄。谭云上前扶他, 他仿佛半个体重都压了上来,还好尚有理智没将她扑倒。   谭云算是扶住了他,“喝了这么多?”   她轻叹。   楚颂平笑,“我同陛下说起了离京的事,陛下竟然笑了,说是好事……”   谭云许久未曾见他这般笑过了,也没想起过,他会主动同文帝说起。   谭云遂也笑了笑,“那再好不过……”   楚颂平揽她,眼中都是笑意,“阿云,我今日高兴。”   只是话音刚落,整个人又有些站不稳,往下栽,应是喝醉了,没怎么控制住力道。   谭云好容易扶住他。   暖阁中,楚繁星还在午睡,楚颂平身上有酒意,看模样也应当醉得不轻,谭云道,“颂平,我扶你去歇着,让星哥儿睡一会儿。”   他真是醉了,“你说什么都好。”   ……   二房的宅子虽不如侯府的百年老宅,但安客是足够了。   谭云扶楚颂平去苑中的主屋躺下。   他是醉得不轻,倒头就躺下,轻微的呼吸声响起,竟是很快就入睡了,谭云牵了被子给他盖上,掖好被角时,目光正好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   她想起初到这里的时候,她尚有些恍惚。   只隐约记得她应当叫谭云。   她原本也叫谭云。   她睁眼的时候,正从树上摔下来,有人接住她,但她脑袋还是磕上了地上的石块。   磕得不轻。   脑中应是都有些震荡,再抬眸时,却一眼见到他。   她整个人都懵住。   他问她可有摔着,要不要看大夫,但她整个人都说不出话来,只记得浑浑噩噩收拾完他的东西,才去参加他的葬礼,葬礼后,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回到苑中时,看到他早前准备求婚时,在树上挂得大大小小的红绸卡片,她眼眶忽得便湿了……   她一个一个摘下,一个一个看。   满满一树。   最高处的那个她够不上,也舍不得够上,似是看完就真的会彻底道别……   她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爬上的树梢,也不知怎么取下的那枚卡片,但她认得他的字迹,和他字迹背后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我想再遇见你。   她泣不成声。   她很想见他……   哪里都好,任何时候都好,她只想再见他一面。   她攥紧卡片,不知哭了多久,直至眼泪将纸笺染湿,纸笺上的字迹模糊得快要看不见,她忽然恐慌得去擦纸笺上的痕迹,最后糊成一团……   再睁眼的时候,她磕到头。   身前的人半是紧张半是温声唤了声,“谭云?”   她懵住,忍着当时眸间的氤氲,怔怔看着他,唇间轻轻颤了颤,难以置信一般唤了声,“颂平……”   ……   他是叫楚颂平,生得一样,名字一样,性子和处境甚至都一模一样……   他会偷偷看她,也会故意寻机会似是巧合在她面前出现。   他许是不知晓。   但与她而言,都如出一辙。   越呆得久,她甚至越有些恍惚,究竟是从这里到了那里,还是从那里到了这里……   她并没有骗楚洛,她是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将好。   亦如眼下。   谭云缓缓阖眸,轻轻吻上他额头。   —— 因为你在,于我而言,一切都将好。   ……   楚洛也同李彻一道回了苑中休息。   今日李彻是喝了不少酒,她很少见他饮这么多酒。   李彻行事多谨慎妥帖,最懂克制,不知今日可是因为在她家中的缘故,才破例喝了这么多。   她是见父亲和世子都喝醉了。   母亲扶了父亲回屋,世子处是身边的小厮送回去的。   李彻这处其实还好,不多也不少,回苑中的时候,他一面翻开茶杯,一面朝她笑道,“楚楚,我想洗脸。”   等楚洛折回,他已喝了两杯水。   他接过毛巾,湿热毛巾贴在脸上,舒服又驱散了不少酒意,遂在小榻上落座。   楚洛又替他拧了毛巾送来,他再擦了擦脸,似是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楚洛同他提起世子夫人今日说起的,她与世子离京,也会带星哥儿离京的事。   她其实有些舍不得世子夫人。   李彻正好洗完脸,温声道,“楚颂平方才也同我说了,我也觉得是好事。太傅一直很喜欢楚颂平,觉得他是可造之材,只是他的性子中多优柔寡断,受老夫人和家中影响至深,他若是不离开楚家,只会废掉。朕让他三年不朝,便是让他好好去一去性子里的优柔寡断,和老夫人的影响,否则,他担不起一个百年世家,更担不起太傅的期许……”   李彻将毛巾方才在一侧,轻声道,“楚颂平他夫人比他聪明,想得通透,他也总算脑中清醒了一次,没有随波逐流,三年很快,在朝中不过弹指一瞬,我是想看看他未来如何。”   李彻言罢,伸手牵她坐在怀中,目光盯着屋中的香炉,温和道,“父皇曾对我说过,遇见一个好的人,会让你想变得更好,楚颂平是运气好……”   楚洛其实也喜欢世子夫人。   正欲开口应他,他却又轻声道,“我也是。”   楚洛目光微滞。   他吻上她侧颊,温声道,“楚洛,你不知道,朕也想因为你,变成一个更有责任、担当和不受掌控的君王。”   楚洛亦揽紧他后颈,眸间潋滟,“我哪有那么好?”   他轻笑,“你比任何人都好。”   *****   长夜一过便是年关。   年关时候,宫中有宫中的礼仪,晨间起来,李彻便同楚洛一道回宫。   按照习俗,正午前,成明殿鸣爆竹的时候,李彻要亲自在,子时亦要在成明殿中守岁。   大年三十这一日,京中从卯时开始,就陆续有人家开始在家中放鞭炮。   这鞭炮燃放多有讲究,和家中子嗣和人丁有关。   每隔一个时辰便要鸣鞭一次,驱走邪祟,将年关福气迎进家中。   马车而一路从楚府回到宫中,沿路都是烟花爆竹声。   早前建安侯府人丁兴旺,各处苑子的子弟都多,所以鞭炮放起来也尤其多。家中姐妹还会聚到一处看,欢声笑语的时候居多。   李彻多在宫中,虽然早前在万州的时候,和外祖母、单敏科一处,但也都是祖母带着他和单敏科两人,家中不算热闹,这一路回宫路上,听到京中这一连串的爆竹声,李彻忽然想起了过世的外祖母……   想起他和单敏科同外祖母在一处的时候,只是京中同万州路远,外祖母又不愿入京,后来外祖母过世,他从京中赶回的时候也未见到她最后一面,心中都是遗憾。   这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他与单敏科都很想念她。   想起他和单敏科在她膝下撒欢跑,被她斥责不能胡闹,还瘪嘴赌气的时候,似是都是昨日的事……   “想什么?”楚洛见他目光空望着马车窗外许久。   李彻回神,伸手揽她到怀中,温声道,“想起外祖母了,想起小时候年关时,同单敏科一道,在祖母跟前撒欢跑的时候……”   单敏科同他本就差了只有三四岁,两人也能玩到一处去。   楚洛正欲开口,他下颚抵在她头顶,柔声道,“楚楚,我想要个孩子了……” 第099章 守岁   孩子?   楚洛忽得脸红。   他依旧揽紧她, 下颚抵在她头顶,轻声憧憬道,“等日后宫中有孩子的笑声, 就热闹了,春日的时候你我陪着他们一道放纸鸢, 夏日的时候在树荫下乘凉赏芙蓉, 秋日的时候登高望远插茱萸,冬日里在暖亭煮茶赏梅。”   李彻沉浸在憧憬里, 眼神里都是笑意, “我检查他们读书骑射,你教他们知事明礼, 若是日后他们闹别扭, 刷小脾气, 你就□□脸,我就唱黑脸……”   楚洛目瞪口呆。   就这一阵的功夫, 有人脑海中仿佛就已经天马行空。   似是这一段畅享完,李彻又从身后环紧她, 双手在她腰间扣紧,低声道, “只是一年四季会轮回更替,他们会慢慢长大, 我们也会慢慢变老……”   楚洛轻叹, “李彻,我们才成亲三日……”   言外之意,他就已想到四季轮回,慢慢变老之事……   李彻轻声笑开,稍许, 又温声道,“楚楚,我是昨日见到楚繁星,有些羡慕楚颂平和谭云……”   楚洛想起他昨日单手抱起楚繁星时的亲厚模样,李彻心中是喜欢楚繁星的,同他说话的时候也认真尊重,不似对待一个孩子。   李彻惯来如此。   楚洛低眉笑笑。   李彻伸手,从身后绾过她耳发,柔和道,“等从齐山回来吧,我们要个孩子……”   楚洛眸间微微滞了滞,低声应了声好。   却越发觉得李彻让她去齐山有旁的目的,是想支开她,不让她留在京中……   思绪间,马车已驶入了外宫门。   马车中的人是李彻,有大监在,驻守宫门的禁军没有上前询问,更没有阻拦。   等马车行至中宫门,李彻扶楚洛下了马车。   中宫门后马车行不了,要换龙撵代步。   一下马车,马车外的寒风忽得袭来,即便身上批了御寒的貂毛披风,楚洛还是觉得冷不丁一阵冷风从脖子中灌入一般,楚洛忍不住微微抖了抖。   松石见状,本想上前送多备的大麾,却见李彻取下自己身上的大麾披在楚洛身上,既而牵了她的手,上了龙撵。   大监朝着松石指了指头,意思是,长脑子。   松石才反应过来,手中的大麾是凉的,陛下身上解下的大麾才是带着体温的。   松石倏然会意。   等李彻和楚洛落座好,大监唤了声,“起。”   龙撵内,楚洛靠在李彻怀中,整个人似只慵懒的猫一般,趴在李彻怀里,顿觉比早前暖和了不少。   今年是寒冬。   楚洛只觉的确比往年的年关都要冷上许多,尤其是今日,龙撵中都呵气成雾,她的指尖和鼻尖都冻得通红,李彻替她捂了好一阵子手,似是才缓和了些。   昨日下了雪,宫中不少路都结了冰,虽然有内侍已经清理过,但龙撵上坐得人是李彻,抬龙撵的内侍官都不敢行太快,都在稳步走着,回成明殿的时间便要比往常更慢上一些。   龙撵上,李彻轻抚着楚洛头发,嘱咐道,“去齐山的时候,让松石多准备些御寒的衣裳,不要着凉了……”   她方才就似冻透。   他是怕她受不了北边的寒凉。   虽然同周遭诸国相比,长风地处偏北,冬日里原本就要比周遭诸国更冷上一些。   但长风京中同齐山比,又在齐山往南不少的地方,齐山附近终年积雪,同京中是截然不同两翻天地。   她靠在他怀中,轻声应好,心中越发笃定李彻让她去齐山是想支开她,不想让她留在京中,否则以李彻对她的关心,不会明知她怕冷,还让她同大长公主一道去北关。   去北关有三个好处。   一则,因为要犒赏三军,所以一路都有禁军随行护送,比去旁的地方都安全。   二则,她是成明殿秉笔侍书,她待李彻去北关,比旁人待李彻去北关更合适,也是让朝中都见到李彻对她的信任。   最后,眼下朝中的焦点都在西关,北关着目其实很少,有大长公主在,大长公主的儿子祁玉在北关驻守,她同大长公主一道去,也不会有军中的将领为难,让她难做。   李彻不是因为大长公主来了成明殿中,说起大年初二离京之事,他听了一时兴起。   他是一早就想好的。   楚洛心底澄澈,也不戳破……   回到成明殿,已是巳时末,两人简单在后殿中沐浴更衣,换上了年关时辞旧迎新的喜庆衣裳。   今日是大年三十,午时要在成明殿的鸣鞭,李彻需亲至。   李彻换了衣裳先出,等楚洛出后殿的时候,松石已在内殿候着,手中抵上一个巴掌大的暖炉,“陛下吩咐的。”   楚洛接过,暖意透过双手传到心底,再等到成明殿前苑时,仿佛真没早前那般冷了。   只是刚迈出前殿,就见空中下起了大雪。   大监欢喜,“哟,下大雪了,瑞雪兆丰年,这事好兆头啊!”   顺子和松石,福茂几人都跟着大监一道笑起来。   李彻也正好转身,看到她走出前殿,上前牵她,眉间都是笑意,“来得正好。”   她知晓是午时鸣鞭的事。   “呀,快到时辰了吧?”大监问。   顺子连忙去看,而后快步折回,“就到了。”   成明殿鸣鞭之事,陛下很少假手于人。   早前先帝还在的时候,便是先帝领着陛下点午时的这盏鞭炮,后来,陛下每年都亲自处置,年年如此。   “怕吗?”李彻笑着问楚洛。   楚洛诧异,愣愣指了指自己,“……我?”   李彻颔首,“是啊,年年都是朕,今年换你,来!”   他牵她上前。   正好大监双手将火星子呈上,楚洛被李彻逼得接过,只是……她叹道,“我从未点过年关时候的鞭炮……”   早前在家中,都是苑中嫡子的事。   譬如世子,譬如二哥,譬如三房的楚颂怀,她连看都是在最远的地方……   李彻轻笑,“怕什么?朕同你一起。”   她看他。   顺子提醒,“陛下,差不多该到时辰了。”   楚洛也听出不能再耽误了,先前还有些迟疑,眼下便被李彻将火星子塞到手中。   其实鞭炮有两柄,分别在前苑跟前的两颗古书上,点完一柄,再去另一柄即可,殿中有禁军侍从看着,身边还有李彻在,她是不应当这么害怕的。   她深吸一口气,拿了火星子去点引线。   一幅紧张凝重的模样,看得李彻好气好笑,身后,顺子,福茂和松石等人都纷纷捂住了耳朵,只有大监笑吟吟看着在点爆竹的某人。   空气有些时,她点了许久才点上,点上了就赶紧跑到李彻身后,生怕鞭炮蹦到她,而仿佛李彻身后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李彻也果真护着她,“不怕的,还有一个。”   正好引线点上,鞭炮已经开始啪啪作响,吓得楚洛身子直了直,有些花容失色,“一人点一个……”   话音刚落,只觉李彻抱起她,她惊呼,“李彻!”   大监等人在不远处掩袖笑笑。   李彻一面走一面道,“哥哥在,你怕什么,你就负责点,哥哥带你跑!”   楚洛语塞。   他都这般说了,她若是还不点,倒真成了当着成明殿一众人等的面拂了他的颜面一般……   此时,临近另一颗树前,树上挂着鞭炮,楚洛深吸一口,伸手远远点了点,也是因为湿冷,好些时候引线才着,楚洛赶紧转身抱紧他颈后,“快跑啊!”   李彻却趁着引线还未染到的功夫,恶趣道,“叫声齐光哥哥,哥哥再跑。”   “你!”楚洛脸都绿了。   李彻却饶有兴致等她开口。   周围还有旁人在,楚洛开不了口,忽得,身后鞭炮声冷不丁一响,她吓得背后都直了,也顾不得那么多,趴在他肩膀,几声“齐光哥哥”连连出声。   李彻这才果真抱着她跑开。   他们离得远,大监几人本就没听清,但一看便知是陛下在逗她。   纷纷掩袖笑笑。   “李彻!”楚洛微恼。   李彻吻上她嘴角,“这两颗树,一颗叫大吉,一颗叫大利,朕将大吉大利都让给你,你还不好!”   楚洛愣住。   不远处,禁军侍从和大监等人都已低头。   楚洛嘴角勾了勾。   霎时,松石听到李彻一声吃痛的声音。   松石一惊,就要抬头去看,大监和顺子一左一右扯住他,让他别抬头,松石才倏然会意……   苑中的雪下的很大。   鹅毛般的大雪落在前殿的树上,缀在腊梅枝头,涔涔一片,整个成明殿的屋顶上都仿佛银装素裹一般。   也落在苑中拥吻的两人头上,好似恍然执手白头。   ……   年夜饭才是重头戏,晌午在殿中随意对付了些。   两人在东暖阁中下棋。   李彻时常同太傅对弈,对弈的时候可以想事情,也可以同太傅聊事情,时间大都过得很快。   但他从未同旁人下过五子棋,一人执黑子,一人执白子,先五个连成一处的胜,一场棋可以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到,李彻顿了顿,内心是拒绝这样的快棋的,但架不住软磨硬泡。   只是起初的时候,李彻没有摸清规律,也不及楚洛熟悉,松石入内奉茶的时候,见李彻额头贴了不少纸条,耳旁是楚洛的声音,“你输了。”   在等隔些时候,松石再来换茶的时候,就变成了楚洛满头纸条,李彻的声音幽幽道,“朕贴还是你自己贴?”   “……”楚洛眼巴巴看他,“额头都贴不下了。”   李彻好气好笑,“贴不下了,方才是怎么贴朕脸上的?”   言罢,对着她鼻尖贴了一张。   松石险些没笑出声来。   太监和顺子都在东暖阁外踮起脚尖看,又不好进,见松石出来,才好奇问,松石笑道,“贴纸条玩呢,先是娘娘贴了陛下一额头纸条,方才进去的时候,换成陛下贴了娘娘一脸纸条,比方才陛下脸上的还多些……”   顺子没忍住,捂嘴笑开。   大监瞪他,“终日都同你讲沉稳沉稳……”   顺子恼火看向松石,松石忍俊。   ……   又过些时候,东暖阁内,楚洛在木架上洗脸。   她也就开始时仗着自己的经验赢了李彻五六局,等李彻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被帖了一脸。   虽然都是些米粒,无伤大雅,但眼下还是要一一洗净的,总不能过个年关,还一脸都是米粒之类的。   楚洛洗脸,李彻便在身后问,“这是什么对弈法,早前似是没见过?”   楚洛一面洗脸,一面应他,“我也不知道,小时候爹爹和娘在一处下,输得人贴一脸都是。”   所以她如法炮制。   忽得说起洛抿,李彻托腮看她,“岳母怎么去世的?”   似是说到娘亲这里,楚洛顿了顿,良久才道,“娘生了我之后,身子一直不怎么好,后来是越来越不好……府中请了不少大夫,都看不好,娘自己就是医女,说这病看不好,越往后只会越来越虚弱,后来,我四岁的时候,娘亲就没了……”   李彻是记得娄金清说过,洛抿的医术很高明,对不少疑难杂症都见解独到,且药到病除,当时太医院不少行走都是很尊敬洛抿的。   但所谓的医者不自医,兴许就是这个道理。   李彻踱步上前,用毛巾替她一点点擦脸上凝住的米粒,一面认真道,“岳母一定是个心善的人,也一定有很多人受过她的恩惠……”   楚洛怔怔看他。   他又笑道,“我猜的。”   ……   下午很快便过去,转眼到了年夜饭的时候。   成明殿中只有他二人,御膳房的年夜饭还是布置了满满的一桌(请注意这是错误示范,浪费不好,作者这是批判)。   年夜饭要吃得久才好,成明殿中只有他们两人,所以御膳房准备的菜式虽多,菜量却不多。   桌上照旧备了酒。   楚洛看着桌上的酒,就下意识愣了愣,遂即想起大婚那日,她同李彻喝了一杯合卺酒,而后是五常礼上的三杯果子酒罢了,当时还不觉得什么,只觉得有些晕,等到后来时候,她觉得自己连李彻都敢咬,看着李彻又恼又喜欢的模样,她能作多久就作了多久,直到最后被他摁在一侧“收拾”……   楚洛悻悻道,“年夜饭上要饮几杯……”   “大监……”李彻唤了声。   大监又不知道他二人的哑谜,只道是陛下让他仔细说与娘娘听,便笑眯眯道,“自然最好是十杯,十全十美的意思;九杯次些,九九归一;八杯也好,八方来贺;七杯也凑合,七星高照;六杯也说得过去,福顺安康……”   越听到最后,楚洛一张脸越僵。   李彻强忍住笑意。   ……   亥时时候,空中放起了烟花。   以前都是在家中看得烟花,离得远,又许多人在一处,其实看得都是零星处,但眼下,宫墙上,大监等人拎着灯笼,李彻将她罩在大麾里,她才知晓原来在宫墙上看烟花,竟是和平日里看得全然不同,只需仰首,安静看着,仿佛这一刻钟时间就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就结束了……   楚洛没看够。   李彻温声道,“子时的时候,还有一场守岁的烟花,时间更长些。”   “哦。”她轻声应道。   “回去吧。”李彻牵她。   早前是年夜饭结束后,李彻特意带她从成明殿来这处宫墙看烟花的,看完烟花,也应当回到成明殿中,休息和守岁。   她其实步子有些飘。   方才大监说了十杯,她便真想要喝了十杯。   第一杯下肚的时候,就觉比早前饮的果子酒,酒意还要浅些,似是米酒。   米酒最不醉人。   她才知道李彻是特意让大监备的。   但她平日里不怎么沾酒,喝到三杯左右,李彻就道可以了,他代劳,但她知晓成明殿内要讨吉兆,如同今日午时,李彻让她点得鞭炮一样。李彻应是怕她晚上喝不了这么多酒,才让她午时点了鞭炮,等于她沾过喜气了。   他惯来护着她,又不怎么言表。   她最后喝了六杯,在宫墙看烟花的时候都有些晕乎乎的。   眼下下宫墙的时候,只觉踩在棉花上。   “我背你。”李彻松手,而是在她身前蹲下。   楚洛微微怔住。   李彻笑道,“上来吧。”   她似是没多想,便靠了上去,耳朵贴上他后背,刚好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李彻背她起身。   她听到他心跳加快,越来越快,快到她见他脸颊都红了几分。   她想起她的呼吸就贴在他颈后,呵气幽兰也在他颈后,她靠近他的时候,他还是会害羞,但是装作不知……   她想起早前的轻尘就是如此。   她酒意微微上头,今夜又是年关,似是胡闹些也不为过。   大监拎着灯笼走在前方,顺子和松石等人远远跟在身后。   楚洛吻上他后颈处。   李彻脚下一滞,她能感觉他喉间咽了咽,喉结微耸。   “楚洛……”他还背着她,从先前赏烟花最好的宫墙一处往成明殿中回,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李彻背后都是僵的。   她继续亲他,要么是颈后,要么是颈侧,搂着他的双手,不规矩地逗他,他脸色彻底涨红,连背着她走路都难得很。   “大监,换龙撵。”他压低了声音。   大监没怎么听出来,还以为是楚洛今晚喝多,怕李彻走得慢,她吹风着凉之类……   等龙撵来,李彻将人扔上龙撵。   大监顿觉不对,连忙唤人放下龙撵四边的帘栊。   楚洛是酒意上来了,方才将李彻作都不行,亲他,咬他都是小事,还趁着他背她,伸手揉他的脸,掐着他的嘴角往外扯,李彻实在是有些恼火她这双手,最夸张的时候,抚上他胸膛,李彻脸都绿了……   大监是连忙让人放下了帘栊来,他愣住。   心里又窝火,一个喝醉的楚洛不算,又来一个见风就是雨的大监,他怎么可能在龙撵上……   但他出出气,吓唬吓唬她是可以的。   他绑住她双手的时候,楚洛果真愣住,目光里有些惊疑不定,还有些后怕得看他,他也果真演绎得惟妙惟肖,“方才亲了哪里?”   她脸色似是都涨成了胭脂色。   他将她抱起来,亲她颈后,颈侧,还有耳畔,她先前抚过何处,他便抚过何处,她双手还被罗带帮着,脸色从胭脂色涨成了猪肝色。   等回成明殿,他抱着她下了龙撵。   她身上罩着他的大麾,旁人看不清,龙撵上也没旁的痕迹,但大麾下,她除了双手被绑住,衣衫还在,能解的地方都解了。楚洛只得靠着他,不敢乱动,也不敢出声。   李彻抱她回内殿,未回头,朝身后的大监顺子和松石等人道了句,“新年大吉。”   几人也躬身拱手,“陛下,娘娘,新年大吉。”   “新年大吉……”楚洛支吾一声。   内殿中,李彻放下塌边的锦帐香帏。   今日是年关,年关循例要守岁,还要置一宿长明灯到天明。   长明灯的光便透过锦帐照了进来,借着酒意,在她眼底映出星星点点的光,他又将她眼底的星光送至极致耀眼处,又碾碎在灯火阑珊里。   她的手一直没被他松开。   子时的烟火在天际绽放,她只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又被他抱起,一道掩在锦被里,与这漫天的烟火霞光隔绝,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阿彻……”她似是从未同他这样亲近过。   不知是否想到后日,她要离京,他顾不得温柔。   长明灯亮了多久,这一夜便持续了多久。   翌日醒来的时候,楚洛连撑手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迷迷糊糊记得李彻在后殿给她沐浴过,又说了许多的话,她一句都记不得……   她缓缓起身,整个身子都似被拆散了架一般。   他是很温柔,但温柔亦有限度,她知晓他是舍不得她离京……   楚洛和衣起身,俯身穿鞋,等唤了路宝和子桂入殿中伺候,才知道她这一觉竟睡到了正月初一的黄昏前后。   正月初一,百官要携家眷入宫拜谒。   李彻应是辰时前后沐浴更衣,换直接去了正殿。   今日正殿设宴款待入宫官员,成明殿离前殿不远,殿中的鼓瑟吹笙眼下似是都能传到成明殿来……   大监在殿中伺候,见陛下偶尔同朝臣说着话,也会偶尔举杯,还掩袖会偷偷打着呵欠,一会儿又看看时辰,似是有些心不在焉。   大监知晓他心思在成明殿中。   成明殿中,松石正同路宝和子桂一处,核对明日离京的行李。   去齐山的时间不短,要带的东西不少。   又尤其是陛下才叮嘱过,娘娘怕冷,要多带些御寒的衣物,无所不能的大监张罗了一整日,都张罗齐全了。   楚洛坐在窗下,月光淡淡照在她脸上,映出一张绝美的容颜。   她亦盯着月光出神。   齐山回暖是在三月,那她从齐山回到京中,正好是四月天了。 第100章 暂别 一更   今晚的宫宴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谁都见李彻面有倦色,还是逐一同朝中要臣和家眷说了些话,差不多时候再举杯同厅中同饮, 而后便离场。   李彻离场,宫宴也陆续散了。   朝中都知晓这两日翰林院刚拟了圣旨, 楚洛要以秉笔侍书的身份替陛下前往北关, 犒劳三军,应是为了平衡早前犒赏西关之事。没有人比楚洛替陛下去一趟北关更合适的, 楚洛前去, 便等于陛下亲至。   陛下这一步棋走得精妙。   朝中一个比一个精明,秉笔侍书是前朝官职, 本就在翰林院等机构走动, 又近君侧, 光这段时日便有不少朝臣主动朝楚洛示好。再等楚洛同军中的走动多些,名正言顺得了朝中和军中的支持, 那离入主东宫便又近了几分。照此来看,这往后应当不止一个北关, 许是不少重要的事情,陛下都会交给秉笔侍书去做。   眼下建安侯府虽然倒台了, 但楚洛只要按陛下的意思做,不出错, 便能撑起了秉笔侍书这个职位, 那只能比早前的建安侯府更风光霁月。   ……   李彻回成明殿的时候,松石同路宝和子桂都已将出行用的行李收拾妥当。   此行去北关,要呆到春日,这一路上的用度,都不能马虎怠慢了, 尤其是北关没有的东西。   明日便要离京,松石会和路宝会同行去北关,李彻回成明殿的时候,顺子正在同松石和路宝交待路上的事情,见了李彻回了殿中,都纷纷躬身问候。   福茂迎了上来。李彻取下大麾和外袍,福茂接过。   李彻问了声,“楚楚呢?”   福茂应道,“娘娘黄昏前后醒的,简单用了些晚膳,从早前起就一直在内殿里看书,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也没唤人去伺候……”   “朕知道了。”李彻撩起帘栊,入了内殿。   楚洛听到脚步声,微微抬眸,她原本单手拄着侧颊,一手翻开书册,见到李彻入内,眸间略有迟疑,“这么早?”   她是听松石提起,每年正月初一的宫宴会差不多到亥时左右才回结束,但眼下,似是才戌正。   李彻踱步上前,一面松了松龙袍上扣紧的衣领,一面俯身吻了吻她额头,喉间略带必备的声音道,“你明日要走,我想早些回来陪你。”   她闻道他身上的酒意。   李彻神色也有些倦意,起身道,“我去换身衣裳。”   她应好。   李彻才往后殿去。   楚洛不太喜欢旁人近旁服侍,成明殿中伺候的宫人都知晓。只有他二人在内殿的时候,旁人很少往内殿或绕过内殿去后殿。   眼下,李彻入了后殿。   后殿中水汽袅袅,徜徉着暖意。   李彻在后殿的屏风后宽衣,而后入了浴池。   温热的水汽沾上肌肤,让人似是瞬间放松,又似忽得冲走疲惫,李彻伸手轻轻捏了捏眉心,而后闭目仰首。他今日都在应付朝中官员和家眷的拜谒,楚洛明日就要离京,他不想楚洛今日在正殿中露面,让旁人透过他的神色揣测意图。   京中很快就会变天,他想楚洛从一开始就置身事外。   他也知道几个月的时间不短,但他亦有他的考量。   楚洛留在京中,反倒会让他分心兼顾。   思绪间,纤手柔荑抚上他额间。   他睁眼看她,她在屈膝坐在一侧,指尖轻重交替。   他惯来熟悉她的脚步声,眼下竟连她到跟前都没察觉,是先前太过出神的缘故。   “你眯一会儿。”她先开口,声音很轻。   她指尖的暖意,顺着肌肤缓缓渗入四肢百骸,头上几处穴位最好放松舒缓,他心中果真舒缓下来。   楚洛的娘亲是医女,娘亲教过她分辨穴位,她手上的力道正好,每一次似是都正好按倒他疲乏舒缓处,很快,他唇边就有轻微的呼吸声传来。   楚洛知道他是乏极才会如此。   他睡着,她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   浴池中不能久待,楚洛唤他醒的时候,他似是还有些懵。   楚洛笑了笑,递了浴巾给他,“泡了些时候了,起来擦头吧。”   他尚在睡眼惺忪的状态,但他信赖她,托着困意起身。   他在铜镜前的小榻上落座。   楚洛替他擦头。   他仍有些困,便干脆埋首在她身前,让楚洛给他擦头,自己继续眯着。   她身上都是让他平和的檀木香和白玉兰的味道,夹杂着浅浅的腊梅花香,让人说不出的舒服和卷帘。   “蕤蕤……”他应是一半清醒,却一半呢喃。   “嗯。”她温声应他,手中的用毛巾替他擦头的动作却未停下来。   “你要一直对朕这么好……永远不要变……”他声音越来越轻。   楚洛近乎可以断定,有人眼下脑海中应当是断片的,李彻即便依赖她,但始终是君王,有傲骨在,即便有时会厚着脸皮撒娇,或是一本正经说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话,但却不会在意识清醒的时候,迷迷糊糊说着这些没有安稳感的话。   他上一次如此,还是在洪镇的时候……   那时她还在恼他。   楚洛目光微微垂下,明知他许是听不见,还是轻声应道,“你不说我念旧吗?那就不变好了,等你日后想起来的时候,再回过头来看看,我可有骗你……”   她言罢,唇角勾了勾。   有人却应声抬眸,浑浑噩噩问道,“让我回头过来看什么?方才没听清。”   他是真听到了后半句。   楚洛心中唏嘘,连忙应道,“说你眼下困成这幅模样,等回头过来看看,可是当去睡觉了?”   他一听便是打趣话,也未恼,就着方才埋首的地方,继续埋首,只是伸手揽紧了她的腰身到跟前,淡声道,“听夫人的。”   楚洛还未反应过来,他抱她起身。   楚洛惊呼。   但他笑笑,真是抱了她出后殿,直接去了内殿榻上。   他牵了锦被盖上,从伸手从身后揽紧她。   两人依旧是侧躺着,他照旧用最熟悉的姿势躺下,俯身将头埋在她身后,单手揽紧她腰间,轻轻嗅了嗅她发间熟悉的檀木香味和白玉兰味道,安心踏实中,很快,轻微的呼吸声响起。伴随着轻微的呼吸声响起,他下意识挪了挪,原本埋首在她颈后,变成了下颚抵在她头顶,将她整个人箍在怀中。   不同早前在后殿时,李彻这回睡得酣享十足。   楚洛睡到黄昏前后才醒,但怕吵到他,几乎没有动弹,耳边是他熟悉的呼吸声,她过了许久才缓缓阖眸。   一宿无梦,翌日醒来的时候,又从他在身后揽她的姿势变成了她靠在他怀中……   她本是有些未醒,但脑海中却忽得闪过一丝念头,想起她今日要离京。   楚洛似是忽得醒了。   睁眼的时候,见李彻在一侧看她。   她怔了怔。   他笑笑,温声问道,“醒了?”   她支吾道,“昨日睡多了……”   他又低眉笑笑,俯身吻上她嘴角。   他的亲吻很轻,似清风扶月,她问道,“刚才看了多久?”   他撑手拄着侧颊,淡声道,“有些时候了。”   “……那怎么不叫我?”她似是有些害羞。   “想多安静看你一会儿,正好想叫你的时候,你就醒了,心有灵犀的佐证。”在他言辞里,似是诸事都是刚刚好。   他扶她起身,内殿中并无旁人,他就在榻上给她更衣。   秉笔侍书本就是前朝臣子,她的身份特殊,模样又出挑,出门在外,路上还是男装合适。   松石给她带的衣裳里,有一多半都是男装。   龙塌前,李彻单膝跪下,耐性得替她一件件穿好衣裳,一面穿衣,一面交待出行之事,尤其是北关需留意的事,楚洛都认真听着,怕有遗漏的。   李彻惯来认真,她是怕耽误他的正事,但他仿佛交待的大都是让她注意御寒,衣裳要带够。   楚洛细致听完。   他正好给她穿上靴子,“姑母巳时三刻会在北城门等,尚还有些时间,先用饭,稍后我同你一起去北城门。”   她伸手揽过他后颈,眸间潋滟,不舍道,“李彻,我若想你了怎么办?”   他凝眸看她,只是未出声应她。   她额头递上他额头,而后鼻尖抵上他鼻尖,“我会好好的,不让你担心。”   他揽紧她,眉头微拧,似是千言万语,此刻也仅剩揽紧她,良久不语。   许久过后,大监的声音在内殿外响起,“陛下,娘娘,要到时辰了,还用早膳吗?”   两人都愣住,时间竟过得这么快?   分明才刚醒不久。   大监知晓自己煞风景,但北城门随行护送有一众禁军肯定很早之前就在北城门外候着,迟了始终不好。   “用,简单些就好。”李彻吩咐。   大监照做。   李彻从头上取下那枚木簪,在楚洛惊异得目光下,替她插上。   楚洛知晓那枚木簪,李彻几乎不离身的,眼下,这枚木簪带在她头上,她本就一身男装,英姿飒爽里,生出几分暖意,也并不高调突兀。   他看了看她,满意道,“是我一直带在身边的龙岩木簪子,看似不起眼,却能辟邪去孽,百无禁忌,是父皇留给我的。你带着,如同我陪在你身边。”   她并不知晓这龙岩木簪子的贵重,眼下,却觉沉甸甸一般,“你呢?”   他拥她,“皇城脚下,我要担心并不是风邪入侵,而是人心。”   她亦拥紧他,“我不成明殿的时候,你早些休息,不要连着看折子。”   “嗯。”他亦轻声。   等到外殿,两人一道安静用饭,李彻没怎么用,大都在替她盛粥夹菜,“一路去北关,许是会吃的不习惯,但也要尽量多吃些,否则很难御寒。北关寒凉,能不出去的时候,都在帐中呆着,勿染风寒。”   楚洛应声。   ……   等从宫中乘马车去北城门,差不多是辰时前后。   大监刚扶了李彻下马车,大长公主便眼前一亮,远远便迎上来,“好了好了,知晓你们才新婚,你就放心把楚洛交给姑母,姑母保证养得白白胖胖给你送回来。”   李彻恼火,“姑母……”   眼见时辰快至,有禁军头目上前拱手,“陛下,大军马上拔冗。”   李彻颔首,“准。”   那禁军头目退了下来。   大长公主同楚洛先后上了马车,队伍依次前行。   楚洛撩起帘栊,见李彻还在。   “记得朕的齐山白雪。”他打趣。   她颔首。   马车很快轮到大长公主这里,马上就要融入队伍中驶离,大长公主叹道,“知晓陛下脸皮薄,放心吧,姑母会照顾好楚洛的。”   李彻朝大长公主拱手行礼。   而后目光看向楚洛,楚洛亦看向他,他沉声道,“听说什么事情都不要慌张,相信朕。”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叮嘱。   她依旧宁静颔首。   ……   马车缓缓驶离,许久,直至消失在眼帘中看不到半个身影。   李彻眸间微敛,心底似是忽得被掏空一般。 第101章 突变 一……   楚洛也终于在车窗外看不见早前的一袭龙袍身影, 才缓缓伸手放下帘栊。   她身着一身男装,木簪束发,整个人显得俊逸羸弱, 不似女装时的秾丽妩媚,反倒多了几分清逸在其中。   待她放下帘栊, 眸间隐隐有红润迹象。   喉间应是哽咽着, 并未出声。   目光看向大长公主的时候,又有略带歉意。   方才车窗上的帘栊一直撩起, 冷风嗖嗖灌进来, 大长公主一直在嘱咐一侧伺候的阿五煮茶,好似不察一般, 但实则, 她自己的指尖都已冻得通红。年关刚过, 眼下虽然已经迎了春,但长风地处偏北, 真正要到春日还得三月去了。   见楚洛放下帘栊,眸间有歉意, 大长公主温和笑道,“姑母也是过来人, 虽说小别胜新婚,只是你们这才新婚就要分开, 姑母是知晓陛下这孩子的, 从小心眼儿就死,你舍不得他,他更舍不得你,他是恨不得把你捧在掌心里的。这一趟去北关,我们一路平平安安的, 早去早回。”   楚洛莞尔颔首。   ……   离京越来越远,楚洛心中的不舍似是也在同大长公主的交谈中慢慢淡去了些。   大长公主很健谈,话匣子一开便收不住。   李彻常说,姑母是个热心肠,偶尔拎不清,大多时候墨迹,胆子还小,五句话不离自己的儿子了之。   了之是祁玉的表字。   楚洛笑笑,不过大半日相处,大长公主同李彻说的,如出一辙。   大长公主的孩子要得晚,身边就祁玉这么一个,自然自幼当成宝。祁玉去北关的时候,大长公主都哭晕了过去,说祁玉自幼养尊处优,一点苦都没有吃过,在京中又有李彻和她护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结果就这么说去北关,就去北关了。北关寒凉,军中也都是些糙人,祁玉这么个衔着金汤匙长大的,怎么能同这些人混得到一处去,怕是要被欺负的……   于是祁玉去了北关两年,大长公主就在京中担心受怕了两年。   还不愿回京。   祁玉的父亲去了北关两次,试图说服他回京,最后都无功而返,大长公主只得间歇性来求李彻下旨,将祁玉召回来,李彻的话,祁玉总该要听的。上次源湖出事,就是大长公主借送马给李彻的由头,实则是说祁玉之事的缘故。   李彻有一点比别旁人好,大长公主说她的,他不怎么听,但也不会厌烦,也不显露,大长公主觉得李彻至少是愿意听他说这些的,大长公主有时候需要的只是聆听和抱怨。果然,说起祁玉来,大长公主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   楚洛也想起李彻说的,当初他回宫,多赖了大长公主这个姑母照拂。   人心都是养出来的,所以他对大长公主一直耐性也尊重。   他们姑侄之间有姑侄之间的相处之道,大长公主平日怎么磨人都行,但真到惹恼李彻的时候,譬如上次温如写的事,大长公主又是个心如明镜,知晓适时服软和示弱的。   所以大长公主和李彻之间,也是极有意思的姑侄相处。   楚洛认真听着,大长公主洋洋洒洒说完这一整个过程,便才叹道,“你说我这个做母亲的是不是应当担心?”   阿五是大长公主的贴身侍婢,大长公主这番话听过千百回了,已经免疫,安静在一侧煮茶。   不远处的路宝则听得昏昏欲睡,又不怎么敢显露。   楚洛却微微颔首,温声应道,“是会担心的,若是姑母去了外地,祁玉心中也一定会担心,只是姑母会说,祁玉不见得会时常说起,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性子不同罢了……”   大长公主顿了顿,既而满意笑笑,平日宽慰她的人多了,但同楚洛这样的说法,她似是倒还第一次听见,想到易地而处,了之也会担心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大长公主心中就似忽得安抚了许多,愈发觉得儿子是孝顺的,即便犟得同头牛似是,也是性子使然的缘故……   大长公主笑笑,眸间的暖意仿佛都与早前不同。   似是也忽得知晓李彻为何喜欢她。   同她一处,让人如沐春风。   楚洛又道,“我二哥小时候也是,只是家中是爹爹担心得多,娘却不怎么担心……”   “哦?”大长公主意外,又饶有兴致,“怎么会?”   楚洛道,“娘说男孩子要多历练,只要不缺胳膊少腿儿,当打架的时候就去打架,哪有男孩子不打架的?”   大长公主笑道,“说的也是,了之也是自幼就喜欢打架,可自幼喜欢打架也好过不会打架的,还不定性子会面成什么样子,心中有数才是最好的。”   楚洛也笑,“姑母说的是,那时候娘亲同二哥说,打架也分很多种,有认真打的,也有糊涂打的。糊涂的就不要了,打过就过了,能打赢的日后还能打得赢,打不过的日后也还打不过,无非是多添些伤口。所以要打便认真的打,审时度势,打之前要想想当不当打,打的时候才除了要想怎么打才能打赢之外,还要想怎么打才不会受伤,受更轻的伤,打完之后的后果能不能承担得住,打架也要一次比一次长进……许是如此,二哥觉得打架其实也挺恼人的,便也不怎么打了……”   大长公主笑开,眸间都是笑意。   再同楚洛说话便也不似早前那样还拘着些,而是又亲近了不少,“了之小时候也一样,闯祸打架的时候一个顶两个,可就是生了一张哄死人的嘴,你就是没见到过,说起哄人的话时,一套接着一套,都不知道这些词语哪来得……”   阿五听了也笑起来,似是赞同大长公主说的额话。   楚洛也抬眸笑笑。   大长公主继续叹道,“其实我也不是不理解他,只是觉得他死心眼儿得很,一想着他要吃那么多苦,心里就不怎么舒服,京中这些子弟多了去了,也都是靠着家中底蕴成才的,左右又不是寒门,实在无需他这样……”   楚洛认真道,“我听陛下说,祁玉年纪轻轻就已经做到了北关驻军的副帅。我二哥早前也在军中,说军中不似旁的地方,官宦人家的子弟是有去军中的,但不如姑母开明,去的多是去京中禁军,有一两个去驻军中的,也都是镀一层金便会回京中。驻军不同京中禁军,手下的士兵若不服管,在驻军中也呆不长久。姑母方才说,祁玉只去了北关两年多的时间,两年多的时间就能镇得住驻军中的将领和士兵,那祁玉在军中一定有过人之处,也如鱼得水……我想,他一定很感谢姑母,让他去了北关……”   楚洛只字未提回京之事,只是说了大长公主的开明,才让了祁玉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   大长公主怔了怔,她倒是未曾想过这个。   祁玉开始闹着要去军中的时候,她拗不过。京中旁的夫人也同她说,去就去吧,越不让他去越好奇,让他去了,许是隔两日自己就想回来了,这些公子哥,从来都是在京中养尊处优惯了了的,谁呆得住?   她耳根子软,一想也是。   了之又终日磨她。   她干脆应了。   了之刚去驻军的时候,她也曾四处托人打听过境况。   要不说她为何这般担心呢?   不就是听说祁玉刚去的时候,军中明着照顾他,但暗地利给他使绊子的人其实不少,他是大长公主的儿子,说他来军中就是混混日子的,所以她觉得受这些气做什么……   陛下新提拔了不少军中新贵,这些人才是吃这口饭的。   他同皇室沾亲,只要陛下开口,在京中的官职还能随意了去?   何必听这些军中的人一道,在天寒地冻的地方吃那些苦!   这样的观念在大长公主心中也根深蒂固。   但今日听楚洛这么一说,大长公主忽得怔住……   楚洛的话是说到她心里去了。   其实每次了之除了同她死犟不肯从北关回来外,都会按时给她写信,信中的结尾都是,谢谢老娘,你是世上最好的老娘~   他惯来会说哄人的话。   她也回回都觉得,这家伙是回绝了她让他回京的要求,所以才变着方子哄她,怕她生气。   但今日听楚洛这么一说,她忽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触。   许是在了之心中,是真心感谢她这个母亲,肯让他去北关的……   不知为何,大长公主低眉笑了笑,想起那家伙一口一个老娘,又会揽着她肩膀,同她说好话的时,大长公主又笑了笑,遂不怎么再说北关不好之类的话了。   敲好阿五端了茶盏来,大长公主同楚洛道,“来尝尝,云州珀珞,配盐煮,是燕山时兴的喝法。”   楚洛应好。   ……   这一路,同大长公主一处,时日似是也过得很快。   大长公主本也是闲不住的人,有楚洛在一处作陪,比早前预想的旅程倒是有趣多了。大长公主一直有偏头疼的毛病,楚洛每日给她按少许时候的头,又叮嘱她,夜里可以带薄一圈的围脖入睡,可以御寒。   大长公主照做了几日,似是这一路偏头痛的毛病都不怎么犯了。   几日功夫,大长公主同她慢慢熟络,“多亏了陛下让你去一趟北关,我这偏头痛的老毛病都治好了。”   楚洛笑笑,“是姑母想到要见祁玉,心情好了,自然舒坦,再多将息些,就慢慢好起来。”   大长公主是觉同她说话很舒服。   路宝递上温水来,楚洛轻抿了一口。   大长公主撩起帘栊,叹了叹,“正月初五啦,当复朝了。”   楚洛也顺着大长公主的目光看去,北关在京中以北,越往北行,似是冰雪越渐加深了。   中途小歇的时候,松石上了马车,“娘娘,天气寒凉了,可要多加两床毯子。”   “加吧。”楚洛应声。   松石同路宝抱了后毯上来。   楚洛是觉得有些冷,还有些容易犯困,马车里其实已经放了碳暖,只是架不住越往北走,越是冰天雪地。   松石又递了暖炉来。   楚洛捂在手中,掌心都是暖意,便不由想起李彻来。   ……   正殿内,大年初五复朝。   许是攒了整整一个休朝周期,又逢着年关,早朝上要决断的事情积压成山。   从辰时一直到巳时末,大大小小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   本就才过了一个年关,不少人还未从休沐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低着头,偷偷打着呵欠,却忽得只觉听错一般,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众人都纷纷抬眸,早朝上,谁会这么急促扰乱!   面面相觑中,只见来的是禁军侍卫,在殿中拱手应道,“陛下,有人在宫外击鼓鸣冤!”   宫外击鼓鸣冤?还挑在大年初五复朝第一日?!   忽得,这殿中再没清醒的瞌睡都陡然清醒了!   “带上来。”李彻沉声。   殿中都私下议论纷纷。   只是等见到上殿的人是楚逢临的时候,殿中不少人都直接愣住,楚……楚逢临   大理寺卿张世杰僵住。   有不明所以的人悄声问道,怎么了?   一侧人低声道,楚家的二爷……   当即,殿中静得鸦雀无声。   楚逢临上前,掀起衣摆在殿中下跪,双手举起的卷册高过头顶,正声道,“草民楚逢临,为医女洛抿击鼓鸣冤,几年前先帝彻查淑妃一事,大理寺曾被人误导和窜供,淑妃并非洛抿所害,操纵此事的,另有其人!”   话音刚落,殿中纷纷哗然!   又是楚洛的父亲,又是淑妃,又是医女洛抿,还有大理寺被人窜供,一时间犹如一枚□□投到了朝中!   十二玉藻冕旒下,李彻目光看向温国公。   温余海脸色毫无预兆突变。 第102章 惊涛骇浪 ^^……   殿中都在错愕当中, 没人多留意温余海的神色。   温余海脸色忽变,却惯来沉稳淡然没有吱声,只抬眸看向殿上。离得远, 文帝跟前又隔着玉藻冕旒,他看不清文帝神色, 便也无法揣度出文帝的心思, 但他下意识猜度着,此事是否文帝有关联……   更重要的是, 事隔这么多年, 他没想到当年淑妃的旧事还会被人拿到朝堂上重提。   而重提此事的这个人,竟是楚洛的父亲……   温余海脑海中其实惊愕。   此事换作任何一个人, 此事许是都能在朝堂上掩了过去。   但这个人是楚逢临, 楚洛的父亲。   文帝与楚洛才大婚, 不可能将楚逢临这个岳丈晾在一处,留人诟病……   殿中仍是哗然, 温如还试图继续在心中缕清其中的关系,医女洛抿……楚洛是楚逢临的女儿……楚洛的生母是楚逢临的妾氏, 也姓洛……   忽得,温余海一怔, 真这么巧合?   温余海惯来沉稳的脸上,也忽得露出一丝明显的缝隙!   忽然在想一件事, 为何文帝这么信赖楚洛, 为何不惜让建安侯府倒台也要保楚洛?   难道,从一开始,文帝就知晓楚洛是洛抿的女儿?!   知晓此事背后的始作俑者是温家?   温余海心头凌然,楚逢临不会没有缘由在宫外击鼓。莫非,手中真的握有旁的把柄?   他飞快在记忆中搜索当年淑妃当年遇害一事, 应当都做得干干净净了,但楚逢临若是没有查到什么实际的证据,不应当在这个时候在宫外击鼓鸣冤,闹到殿前来。   殿前无儿戏。   楚家二房如今如日中天,楚逢临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按耐不住,要给洛抿翻案。   即便是知晓洛抿是无辜的,洛抿也不过一个妾氏,即便洛抿的一双儿女出息了,那他也应当为了自己的这双子女,将洛抿一案同他们摘得干干净净才是。而不是,像今日这样主动站出来,将自己和儿女推至风口浪尖……除非,存了不破不立的心思,且有足够的信心和证据能彻底推翻先帝尚在时,大理寺审理的这桩“证据确凿”的大案。   楚家连爵位的削了,他哪来的自信?!   温余海实在想不通楚逢临这么做的原因。   没有道理……   温余海眉头紧皱着,猜不透楚逢临的意图,便猜不到他究竟握有什么样的证据和筹码。   而且,文帝和楚洛年关前才大婚,楚逢临此时就将楚洛推至风口浪尖,一点预兆都没有?温余海只觉,楚逢临若不是有非要这么做的原因,那就是文帝要动温家了。   温余海心中越渐肯定这个念头……   但文帝若是知晓当年将他送出宫外的人是洛抿,知晓此事的来龙去脉,那当年先帝在彻查淑妃之死时,文帝就不会缄口,让冒死救了自己性命的医女背上大逆不道,甚至要株连合族的罪名。   而且文帝早前在早朝上也曾传召过楚洛,当着百官的面,亲封了楚洛做从四品秉笔侍书,那时候文帝的理由也说的都是惠王之乱和宁王之乱时候的事,并没有参杂过洛抿的事。   此事有蹊跷。   温余海对不能掌控的事心中无底。   整个年关,温家上下都在计策应对老三拖延物资之事,全然将温家摘出去不可能,但至少能保得温家不会受太大动荡,即便受动荡,也很快就能换换恶化。但温余海万万没想到,年后之后,浮出水面的不是物资拖欠一事,而是淑妃遇害之事……   是死罪。   温余海官场沉浮多年,即便眼下心中都已惊涛骇浪,脸上方才的失策也只持续了稍许——楚逢临的口中的另有其人,未必就是温家……   他无需在此处先自乱阵脚。   温如海心中拿捏。   ……   眼下,楚逢临的话音刚落,就连大监这样稳妥的人呢,都鲜有得僵在殿上。   一侧,李彻转眸朝大监看过去。   大家觉察到李彻的目光投来,才倏然反应过来,没听错,方才就是楚二爷在宫外击鼓,还有卷册要呈上。   大监连忙下了殿中。   一路上,脑海中都是先前楚逢临口中的医女洛抿,淑妃,大理寺窜供等惊涛骇浪的字眼……   临到楚逢临跟前,大监才恭敬从他手中接过案卷,折回殿上去。   等大监折回,楚逢临才跪下,朝着殿上叩首,没有再说话……   整个殿中从先前的哗然里,忽得安静下来,殿中只有李彻指尖翻着案卷的声音,如同早前早朝时,李彻坐在龙椅上,翻阅大理寺提呈的楚家三房私通宁王一事的卷轴时,如出一辙。   谁都不知晓楚逢临提呈的卷轴中写了什么内容,但淑妃是陛下生母,此事牵涉到淑妃,即便是旧事重提,陛下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整个殿中的气氛似是沸水前的宁静,许是下一刻就会忽然沸腾一般。   殿中都安静看着殿上李彻的一举一动,似是连他指尖翻过卷轴的幅度,都能引起不少人心中惊骇……   忽得,李彻猛然阖上卷轴,“啪”得一声骤然在殿中响起,即便有心理准备,还是吓得殿中众人忍不住一个哆嗦,更不觉冒出了几分冷汗,也不知是为殿中跪着的楚逢临捏得一把冷汗,还是这么天一宗案子再次被提起,心中的骇然。   果真,李彻看向殿中跪着楚逢临,凌声道,“楚逢临,朕问你,你可是想清楚了自己今日在做什么!”   李彻言罢,殿中纷纷转眸看向殿中叩首的楚逢临。   楚逢临没有抬头,语气笃定道,“草民清楚!”   李彻握起方才那本卷宗晃了晃,“这卷册里的每一句你都确定是真的,若是有一句不实,都是欺君,你确定担得起后果?”   如此,殿中任凭是谁都嗅到了不一样的意味……此时,许是还可能同眼下看到的全然是另一幅模样,陛下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了楚逢临,让他想清楚,应是不想他趟这趟浑水的。   但楚逢临回绝了。   当下,殿中都是面面相觑的人。   似是都隐隐察觉,恐怕今日殿中要变天……   楚逢临沉声道,“草民并无妄言!”   如此干脆利落的应声,半分回旋余地都没有。   “好。”李彻淡声,既而顿了顿,唤了声,“张世杰!”   大理寺卿张世杰快步到了殿中,躬身应道,“陛下……”   “大监。”李彻开口。   大监会意上前,从李彻手中取了案卷,径直往殿中张世杰处走去。   殿中目光都在大监手上的案卷上,似是都屏佐吸。   而在大监送案卷时,李彻继续道,“朕母妃遇害一事疑点重重,当年除了在押王家余孽口供之外,还有何人证,物证?证物在何处?还是就凭大理寺中关押的王家余孽,一人一句供词将案子就定了?”   还未定大监上前,张世杰连忙跪下。   当年淑妃一般本就是他负责彻查的,他印象极其深刻。   李彻一提,他心中就心如明镜,根本不用再查阅大理寺中的记录和卷走,他都记得……   因为,当时的场景实在太过蹊跷,王家的人一口咬定是洛抿,而早前玉照殿中的除了肖嬷嬷,都近乎似在早前的那场宫乱里了,否则也不会有先帝寻到陛下都已是陛下十岁之后的事情。   此事最后是先帝默许的,否则,大理寺也不敢匆忙结案,张世杰叩首道,“回避下,此案当时是微臣经办的,微臣有印象,不必翻阅卷宗,微臣记得住卷宗。淑妃遇害一事,的确因为没有寻到医女洛抿下落而中止。当时大理寺牢狱中王家余孽的口供一致,王家又已经获罪,没有理由再去绞尽脑汁陷害一个医女;加上早前宫乱,玉照殿中伺候的宫人只剩了肖嬷嬷一人,出事当时肖嬷嬷不在殿中,才幸免于难。肖嬷嬷年岁高了,陛下恩准了离宫,大理寺也寻肖嬷嬷问过,并未问出旁的端倪,所以,当时才会根据王家余孽的口供暂时结案,也是先帝默许的,陛下明鉴。”   张世杰已说得很清楚,此事是有蹊跷,但事出有因。   张世杰这番话,无疑是侧面给楚逢临方才的击鼓鸣冤提供了可能性,那楚逢临说得,极有可能是真的。   既然没有寻到洛抿,王家余孽却窜供认定是医女洛抿所为,王家都倒台了,不应当在大理寺当众的王家余孽还要做到这一步——除非,是有人在背后操作此事,也就是一手策划了窜供之事,将罪名推到洛抿身上,若是始作俑者眼下还活着,恐怕才极有可能是谋害陛下生母的背后黑手……   殿中各怀心思,越发觉得此事怕不如想象中的这般简单。   一时间,殿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温国公使了使颜色,身侧的心腹率先到了殿中,开口问道,“陛下,此事确有蹊跷,不知医女洛抿同楚逢临你是什么关系?你为何要替她鸣冤?”   李彻没有出声,便是默许。   楚逢临道,“医女洛抿是草民已故的妾氏,所以草民今日才在宫外击鼓鸣冤,为她洗清罪名。”   殿中都心照不宣。   那人继续叹道,“那楚逢临,你是明知医女洛抿是大理寺认定的谋害淑妃一事的凶手,却在陛下亲封秉笔侍书之前决口未提此事,将陛下置于何种境地?”   洛抿是楚洛的生母,而洛抿是大理寺认定的谋害淑妃的凶手……   此话诛心。   楚逢临道,“草民不敢,是因为草民知晓洛抿是清白的。”   那人冷声道,“楚逢临,你凭什么说洛抿是清白的?即便当年王家余孽有窜供的可能,但也没有证实,你们楚家这是欺君在先!”   楚逢临再次叩首,既而跪直,抬眸看向殿上,沉声道,“草民没有欺君,草民之所以说洛抿是清白的,是因为当年同洛抿一道,送陛下去万州的人就是草民,洛抿若是想谋害淑妃和陛下,又何必费劲艰难,依淑妃所托,将陛下送万州呢?”   此话一出,殿中纷纷骇然。 第103章 抽丝剥茧 ^^……   “这!……”温国公心腹一时嘴快, 本是想直接驳他,但一时未反应过来。   李彻一直没有开口,就等着温余海出声。但到眼下, 殿中旁人都惊疑不定,温余海却耐得住性子, 缄口不言, 只借旁人的口咬人。   李彻亦耐心。   终于,温余海开口, 淡声道, “大殿之上,天子跟前, 岂容儿戏?”   他的话不怒自威, 殿中忽得安静下来。   温国公开口, 早前楚逢临一句话给殿中带来的震撼似是忽然间被抹杀了几分。   温余海继续道,“楚逢临你虽无官职, 但儿女皆在朝中任要职,应当谨言慎行, 为朝中百官的父母做表率。击鼓鸣冤这样的草率之事,本就不应当被效仿, 若是人人都仗着同朝中,宫中有些关系, 早朝时击鼓鸣冤, 那这早朝便不是早朝,成了谋私的工具……”   温余海话音未落,就听安阳郡王道,“宫外击鼓鸣冤本就是我朝开国之时,老祖宗为免朝中官吏一手遮天, 定下的可在宫外击鼓鸣冤的规矩,怎么到了国公爷这里就成了不应当被效仿?击鼓鸣冤便成了谋私工具?国公爷,你未免太奇怪了些吧!”   安阳郡王言罢,殿中的火.药味顿生。   早前被楚逢临一袭话惊得合不拢嘴的众人,当下想到的是,温国公和安阳郡王怕是又要开始一轮互怼。   果真,安阳郡王言罢,温余海果真脸色果真更有几分难看,“安阳郡王你也说,是老祖宗为免朝中官吏一手遮天,定下了可在宫外击鼓鸣冤的规矩。但楚逢临虽无官职,楚颂连和楚洛均在朝中为官,若有冤情,直接奏请大理寺重查即可,为何要滥用击鼓鸣冤!老臣说得有问题吗!”   温余海义正言辞,目光亦瞪向安阳郡王。   安阳郡王应道,“子女在朝为官,父母便不可在宫外击鼓鸣冤,此条闻所未闻,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还是国公爷你定下的规矩?”   温国公恼意,“安阳郡王!”   安阳郡王朝着殿上了拱了拱手,也义正言辞道,“陛下,微臣同温国公想得全然相反,楚颂连和楚洛都在朝中为官,楚逢临并未让儿女奏请大理寺重查冤情,而是光明正大在宫外击鼓鸣冤,臣反倒觉得是坦荡之举,不会引人在背后议论和诟病。此案涉及陛下母妃,又有先帝定论,是当慎重,私下奏请大理寺重查本就不合情理,反而容易让人生出欲盖弥彰的议论,微臣以为楚逢临之举并无问题。”   安阳郡王言罢,当即便有旁人附和,“微臣附议。”   “臣附议。”   温余海一张脸更难看了几分,心中只道安阳郡王就是习惯性怼他,却不知晓此事背后轻重,温余海不想此事持续在朝中发酵,只想先将此事推到朝中无法断论的情况,再想办法,温余海便道,“安阳郡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是在老臣看来如此行事不妥。如今楚家的身份,更应当事事想着为朝中表率,安阳郡王若是觉得如此算是行事稳妥,老臣亦不敢苟同。只是方才何目游在殿中所问之事,老臣甚觉有理,先不论楚逢临口中所说的将陛下送往万州的人是洛抿一事的真假,但楚逢临既然明知陛下在万州,却还特意隐瞒,导致陛下与先帝骨肉分离十余年;如今又明知洛抿还是大理寺认定的谋害淑妃的元凶,却将此事隐瞒陛下,置陛下于两难境地,这本就是欺君罔上之罪!”   温余海再次将重心扯回洛抿身上来。   朝中也才纷纷反应过来,楚逢临隐瞒洛抿一事是事实。   安阳郡王也语塞。   温余海睨了安阳郡王一眼,带着警告意外,“即便大理寺早前审核此案有疏漏,但罪名既定,楚逢临早前的动机实在有待商榷!”   温余海言罢,殿中顿时炸开。   此事还不同楚家三房私通宁王一事。   正如温国公所说,楚逢临这是保藏要犯,有心致使陛下与先帝父子分离,且明知楚洛是洛抿的女儿,洛抿是大理寺认定的谋害淑妃的凶手,却还默认陛下同楚洛大婚,这是陷陛下与不仁不义不孝境地。   杀人诛心,殿中之人心中纷纷感叹,楚逢临若不是陛下的岳丈,国公爷这段话许是会在殿上就逼得楚逢临走投无路。   但国公爷所说,并无道理。   楚家这般行事,是犯了大忌。   国公爷言罢,殿中都噤声,此时能接话的只有陛下,殿中都要看陛下的意思,陛下要怎么开口,决定着此事后续的走向。   不少人都在心中捏了把汗。   稍许,殿上天子沉声开口,“楚逢临,可有要解释的?”   殿中都晓,陛下心中还是向着楚家的。   楚逢临果真低头拱手,“回避下,草民并未欺君罔上,草民早前并不知晓洛抿就是宫中医女。十余年前,草民在途中偶遇洛抿,只知洛抿当时受故友所托,送故友的孩子去往万州,草民从小学习医书,知晓医者仁心,洛抿当时带着孩子,不一定能安稳到万州,所以草民才会相送。草民当时并不知晓洛抿怀中的婴儿就是陛下,但洛抿当时护得很紧,也正是因为如此,陛下才能躲过旁人的耳目,安稳到万州。”   此话一说,殿中再次哗然。   焦点又从早前楚逢临是否欺君,聚焦到了楚逢临口中那句“躲过旁人耳目”这一句上,遂才想起早前楚逢临击鼓鸣冤,说洛抿是冤枉的,而后大理寺卿张世杰也变相承认当时淑妃遇害一时,王家余孽的口供如出一辙。   两人的话放在一处,更多了些旁的意味。   淑妃一案似是有更多的隐情在慢慢浮出水面,恐怕,不是一个楚逢临能托得住的……   到此时,温余海心中才是有些急了,楚逢临所说是合情理的,那便是早前洛抿隐瞒了实情,更不排除,早前淑妃确实交待了证据在洛抿手中,而这些证据里,更不排除,有矛头直指温家的,温余海到此时心中才捏了一把汗,楚逢临今日是有备而来的,所以从从一开始并不是着急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而是一步一步,将众人的视线都带到早前,这是静心设计和安排好的,温余海直觉不好……   但当年的事情,应当是做干净了的,不应当还有把柄在,否则先帝在的时候就已经查出来了。   先帝都未查出来的事,楚逢临怎么查?   即便他手上有洛抿的证据,洛抿是否干净还未必能说得清。   温余海心中盘算着,在殿中的惊讶声中并没有再出声,而是静观其变。   而殿上,李彻开口,“那你不知晓,如今又是怎么知道的?”   旁人也都想到此处,只是只有李彻适宜开口问。   楚逢临并未起身,仍低头道,“是这次楚家分家之后,二房从老宅中搬了出来,年关时候,草民在家中整理旧物,偶然在洛抿遗物中发现了端倪,才知晓的洛抿身份,草民并未欺君罔上,还望陛下明鉴。”   楚家是才被削了爵位,三房分了家,分家后楚逢临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了蛛丝马迹,牵出早前洛抿一事,遂来殿外击鼓鸣冤,如何说都说得过去,殿中早前的哗然似是也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洛抿早前是宫中医女一事能瞒得过一时,未必能瞒得过一世,迟早有一日要浮出水面,还不如不破不立,直接在宫外击鼓鸣冤,到眼下,已经没有人再怀疑楚逢临的动机,也近乎都在心中默认,当年洛抿一时许是真的藏了猫腻,但能让倒台的王家都如此忌讳,心照不宣将矛头直指洛抿这个医女抵罪,这背后的人一定不简单,且其心可诛……   楚逢临言罢,殿中从早前的面面相觑,变成了各自低头,各怀心思。   温国公更觉事情在一步步走上旁人计量好的路上,让他背后微微有些发凉。   温家早前在朝中惯来干净,也没有旁的事情能让温家无法翻身。   唯独早前宫乱一事!   温家是最后的赢家,但因为温贵妃在事后极其低调,而后他又一直支持李彻,所以旁人并未多将目光放在国公府身上。   可一旦旧事重提复盘,今日来看,和早前来看,许是会看到全然不同的东西。   温国公攥紧了掌心。   此时已不能指望何目游能拦得住,温国公只得抬眸,亲自开口,“楚逢临,你一直在说,是洛抿将陛下送去的万州,当年宫中之人这么多,淑妃为何偏偏要将陛下托付给一个医女?而且洛抿已经过世,并无对证,何人可以证明你说的话是真话,确实是你和洛抿将陛下送去的万州?还是此事并无证据,只是一句空口白话?朝中都知,陛下幼时在万州长大,后来才被先帝接回,这样的事情并不难编造,如若没有真凭实据,单凭洛抿的一封手书之类恐怕不能让人信服。”   温国公同此事并无瓜葛,所以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   楚逢临确实是有嫌疑,而且并不排除,楚逢临是出于为了避免日后东窗事发,破釜沉舟,才将这些事情移花接木,早做准备,为日后楚颂连和楚洛铺路。   国公爷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了众人。   淑妃也好,洛抿也好,都已经不在了,早前的话,都是楚逢临的单方之词,国公爷的话,让早前已经相信了楚逢临的众人,又重新持了怀疑的态度,此事再次从柳暗花明走向了扑朔迷离。   温余海低眸,情绪掩在眸间,旁人看不清晰。   但殿中,单敏科的声音响起,“陛下,微臣可以证明,当年送陛下去万州的事,的确是楚逢临和洛抿。”   单敏科言罢,殿中再次哗然。   温余海猛然睁眼看向单敏科,成州知府单敏科?! 第104章 百密一疏 ^^……   单敏科踱步到殿中, 低头拱手道,“陛下,当日楚逢临送陛下去到万州单家的时候, 微臣在场,微臣认得楚逢临……”   单敏科一句微臣在场,朝中都是惊愕。   就连封相和温国公都一脸惊疑不定看了看单敏科, 又看向殿上。   万州单家……单敏科是万州人?   殿中都又不止惊愕。   陛下的确是先帝遣人在万州寻到,并接回宫中的, 朝中都知晓此事。   但朝中知晓李彻是在万州单家寻到的,便是凤毛麟角, 零星也不过太傅和温国公等几人,而且, 近乎都以为李彻是流落在宫外, 被万州单家的老夫人收养了,所以一直在万州长大, 但从早前楚逢临口中描述得来看,其实是淑妃托的医女洛抿将人送去的万州单家的……   单敏科也说楚逢临将陛下送去万州单家时,他在场……   那确实同方才楚逢临口中说的完全对得上的!   而且京中同万州路远,一个婴儿要从京中流落到万州其实并不容易, 如此看,倒似是楚逢临口中所说的,是他与洛抿将陛下送去万州的可能性会更大些……   殿中只觉洛抿一事牵涉出来的隐情越来越多。   眼下,又将成州知府单敏科也牵涉了进来, 今日不过大年初五, 刚刚复朝, 突然来这么一出, 只怕今日的早朝上还会生出波折……   而此时, 旁人的注意力都在单敏科和李彻身上,除却李彻,却没有人留意到温国公的脸色煞白如薄纸一般,竟毫无血色!   温国公在朝中沉浮这么多年,历经三朝帝王,有的是敏锐!   若是早前只有楚逢临一人在宫外击鼓鸣冤,许是此事还有可能是楚逢临一人所为……   但整个过程中,文帝一直都在冷眼旁观,一直在置身事外,听殿中说话。无论殿中是争执也好,对峙也罢,文帝都极少开口,而是安静在殿上看着,就似在看一盘棋局,一步步执子落子,按照既定的轨迹来,全然没有听到楚洛是洛抿女儿时应有的惊愕,讶然和恼怒之意,而这些,才是文帝应当有的正常的反应。   要么,文帝心思城府深不见底;要么,从楚逢临击鼓鸣冤开始,不,应是说,在京中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文帝大婚时开始,文帝就在着手安排楚逢临今日在宫外击鼓鸣冤之事……   这是温国公最不愿相信,却也是最有可能的猜测。   当局者迷,今日殿中所有人都是当局者。文帝起初同楚逢临说话时,那几句沉重和厉声,在旁人听来都是文帝的恼意,也都以为文帝是因为楚洛的缘故在最大限度的容忍楚逢临。但实则,楚逢临从入殿开始,除却温国公自己的心腹,竟没有一个人在质疑楚逢临。   温国公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方才安阳郡王出来搅浑水,他也不觉得有何不对,因为安阳郡王惯来是他对头……   但等到刚才单敏科开口,温国公顿觉情况直转之下。   他早前一直隐约觉得的,是有人似是在牵着绳子,让朝中一步步跟着他抽丝剥茧,这样的感觉越加明显,但眼下,温余海近乎已经肯定,单敏科也是得了文帝的意思才会在殿中出声。   试想若是楚逢临和洛抿送文帝去万州单家的时候,单敏科真的在,在他看来,说明的问题只有一个——单敏科早前就同文帝认识,而文帝将他二人的关系隐藏得很好,单敏科才是文帝真正信任的人,这些年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单敏科既是文帝信任的人,早前又一直隐藏得很好,但此时,却选择在殿中声援楚逢临,那恐怕是文帝亲自授意的单敏科!   否则,文帝不会将单敏科这颗棋子搬出来。   文帝要搬出单敏科这颗棋子,一定是要这颗棋子在朝中绝对可信。   单敏科在朝中惯来中立,朝中信他!   而文帝要做的,就是让单敏科的话更可信!   温余海深深皱眉,看向殿上的天子,忽得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太傅分明已经中风,文帝身后只有他自己,早前一直以为新政也好,军中换权也好,文帝都是借住的太傅才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但眼下,太傅不过中风几月,温余海忽然觉得,其实文帝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取代了太傅在朝中的位置……   这才是最可怕的。   温余海不由望向殿上。   李彻也在隔着玉藻旒冕看他。   只是李彻看得到对方脸上煞白的神色和眸间略带探究的目光,但温余海却全然看不到他的神色,更拿不准他的心思……   温余海在明,他在暗。   李彻微微敛目,冕旒上的玉藻随着动作晃了晃,淡声问道,“你认得出楚逢临?”   李彻问完,单敏科掀起衣摆,朝殿上的天子跪下,“陛下,微臣是认得出他。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可以单家名义起誓,楚逢临就是将陛下送到万州单家的人,微臣不会认错。当时楚逢临不愿意透露姓名,微臣也不知晓他是谁,但母亲同微臣说起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对方将陛下安稳送到了单家,单家理应感恩,所以母亲告诉微臣,即便对方不愿意透露姓名,也要记得他,至少日后认出来的时候,还能记得道谢。母亲的教诲,微臣不敢忘。所以微臣记得楚逢临会医书,右手手腕上有一道刀伤,随身佩了一枚带一个“友”字的玉佩,且是一口京音,锦衣玉袍,应是京中子弟……”   单敏科说完,殿中都又纷纷噤声。   只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句话用在陛下身上其实更合适些,若是洛抿真是受了淑妃所托,将陛下从宫中带离,一路送去万州,那洛抿才是对陛下有救命之恩,那楚逢临在宫外击鼓鸣冤,陛下是应当重新追查早前的事,还洛抿一个清白的。   依照先前楚逢临和单敏科在殿中所说,早前大理寺关于洛抿一案,怕是有很大的可能性要翻案!   而且,更重要的是,淑妃是盛家的人,当时宫中生乱,盛家在京中太过引人注目,所以淑妃嘱托洛抿将陛下带去万州单家,那万州单家必定是淑妃信任的人家。而陛下又自幼在单家长大,那陛下同单敏科的关系应当非同寻常……   果真,李彻在殿上沉声开口,“诸位爱卿许是不信,但朕自幼是同单敏科在一处,单敏科不会撒谎骗朕,更不会拿单家的名义信口开河。单家是朕外祖母的娘家,单老夫人是朕的长辈,单老夫人是对朕说起过,朕是被人送到万州的。单敏科同朕是表亲,单敏科的话,朕相信,诸位爱卿不必多疑。”   李彻金口玉言,不容置喙。   李彻看向殿中的张世杰,朝大监吩咐道,“大监,传旨,大理寺重启审查当年宫乱和朕母妃遇害一事,朕不管王家的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朕要知道谁要取朕和母妃的性命,还要栽赃嫁祸到一个医女身上,只怕也是不想这个医女再露面,将朕的行踪透露给父   皇……此事要查,给朕寻根究底得查,朕要知道,谁的黑手伸到了后宫当中,连母妃和朕的性命都不放过。给朕查,将京中翻过来也要查出究竟,是这朝中谁在只手遮天,翻云覆雨,还是王家的人都脑子一热,不约而同栽赃嫁祸给送朕离宫的医女!”   张世杰本就已经焦头烂额,眼下,连忙跪下应是,但王家的人早前都已伏法,等于流放,入了奴籍的大都是旁支和女眷……   张世杰心底苦。   当下,魏宁却拱手入了殿中,“陛下,末将有事要奏。”   魏宁是京中禁军统领,还监管着陛下跟前的暗卫,极少在早朝上开口过。   “准奏。”李彻声音平淡。   魏宁应道,“回陛下,早前在彻查军中物资拖延一事,正好牵涉到国公府,国公府的三公子同其中诸事有染,暗卫在调查温家物资拖延一事时,意外在一本账册发现了温家一笔开支……”   言及此处,温国公忽得眼神一变,似是心跳骤停。   殿中众人纷纷转目看过来的时候,温国公似是还未反应过来。   “说。”李彻似是也不准备在朝中面前替国公府遮羞。   魏宁道,“是一笔每年固定银两的支出,不在京中,而是在绕城地界上,绕城贫瘠,但因为物资的缘故,暗卫还是前往查探,在暗卫查探过后,已将书信回传,今日本就要递呈给陛下的,还请陛下过目。”   魏宁言罢,大监快步上前取了送于殿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忽得将火烧到了国公府,殿中都不知何故。   但这殿上,李彻翻卷册的声音越来越烦躁,似是带着分明的怒意。   朝中都不由捏了把汗。   温家又在这个时候出事,怕是要惹恼圣意……   果真,李彻“啪”得一声将案卷阖上,口中幽幽道,“国公爷,不如你同朕解释下,为何会有王家的遗孤被你安置在绕城?你这是欺君,还是伙同谋逆!”   温余海眸色一紧,不可能!   温余海应声跪下,“陛下,老臣冤枉!”   李彻直接将案卷扔出,“那国公爷好好看看案卷上的招供。”   温余海咬牙,人在几年前,他就杀了,怎么还会有招供来!   温余海明知有异,入芒刺在背,却不能提起。   忽得,想起方才魏宁说的账册。   难道,是老三那个不成器的,每年还在利用账册洗银子?!   温余海忽得面如死灰。   ……   京中到齐山越是二十余日的路程。   因为要赶在正月十五之前抵达齐山,所以走了几日的夜路。   许是马车上不怎么舒服的缘故,又走了几日夜路,楚洛只觉精神不如早前好,也没有同大长公主在马车中像早前一样说话打发时间,大多时候都捧着暖手炉,看一会儿手中的书册便困了,遂而在马车中小寐。   马车上铺了厚厚的毛毯,倒也不怎么觉得颠簸。   只是越到北边,似是越冷,她像是染了风寒一般,脑袋有些晕,又似是同早前的风寒不同。   娘亲在的时候,会同她说起,小的风寒不必吃药,只要只能缓解症状,但若是一直反复发烧,便要注意。   她当下只是有些不舒服,有些恹恹,许是这几日赶夜路,夜里在马车中睡不好的缘故,大长公主也说,等到了北关,再寻个大夫好好看看。   楚洛应好。   ……   等到正月十四,终于抵达北关重镇贵城。   马车还未听闻,大长公主便忍不住不撩起帘栊张望,果真,马车外便有一声份外亲切的男声传来,“老娘~”   大长公主恼火,“哎呀!你就能不能有个正形的时候!”   楚洛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马车窗外凑近来一张脸,笑嘻嘻道,“老娘就是老娘啊!哟,还带了一个啊!” 第105章 祁玉 1……   见祁玉目光往楚洛身上仔细探究打量, 应是不知道是女子,大长公主连忙打断,“别乱说话!”   祁玉这才笑笑, 然后放下帘栊离开。   祁玉的脸从马车窗外离开,大长公主这才松了口气般, 转向楚洛笑笑, “终日就这幅性子的,你说愁不愁人!”   楚洛启颜。   大长公主话音刚落, 人就撩起帘栊, 上了马车,“娘!抱抱~”   大长公主还未来得及吱声, 有人就张开双臂, 与大长公主一个熊抱。   大长公主恼火, “多大了!”   但其实恼火里,楚洛分明见到满是笑意。   祁玉却还是不松手, “我想娘亲了嘛~还不让抱自己娘亲啊~”   楚洛忽得想起大长公主好气又好笑的那句,生了一张哄死人不偿命的嘴……   “好了!”楚洛在, 大长公主终是要摆出长辈样子的,祁玉见大长公主认真了, 这才收手,一面伸手挠了挠头, 一面朝楚洛看去, 既而叹道,“娘,你带个姑娘来做什么,都说了自由恋爱,不包办婚姻!而且, 都说了,不要太好看的,我耳根子软……”   祁玉话音未落,大长公主脸都绿了,“别胡闹!!这是你表嫂!”   表嫂?   祁玉似是才忽然反应过来,“钻石王老五开窍了!”   话音刚落,大长公主最终实在还是没有忍住,场面极其壮观得拽了祁玉的耳朵,直接拽下了马车去,不让他再说胡话了……   阿五连忙跟上。   马车上,只留了有些怔忪的楚洛和一脸懵的路宝……   少许,松石撩起帘栊,恭敬道,“大人,到了……”   出了宫中,楚洛一路女扮男装,松石都唤得一声“大人”。   秉笔侍书本就是前朝官职,此番又是替陛下来北关宣旨犒赏三军,尤其是在军中时候,唤一声“大人”再合适不过。   楚洛同路宝才都回过神来。   但楚洛同路宝的回神不同,路宝是被先前大长公主的儿子惊呆了,而楚洛则是因为祁玉那句“钻石王老五”开窍了……   马车外的脚蹬已置好,松石扶楚洛下马车。   刚出马车,只觉一阵寒风似是凛冽般从脖颈处灌入,楚洛连忙带上了披风上的帽子,又伸手捂紧了厚实的貂毛披风,这才觉得暖和不少,她是没想到,北关竟然这么冷……   忽然想到早前李彻在御书房动得怒意,边关物资,尤其是御寒物资的延误其实是致命的。   西关尚且如此,更勿论北关。   若是北关生了战事,勿说上场厮杀,许是还未等到两军交战,士兵都冻死了!   未到北关,楚洛许是想象不到。   到眼下,楚洛才知晓为何李彻会让她来一趟北关……若是御寒物资延误,军中的人心需要安抚,否则这天寒地冻里,最容易凉透的便是边关将士的心。   楚洛淡淡垂眸。   松石扶着她,口中轻声,“大人小心。”   楚洛颔首,两只脚踩稳落地。   大长公主正同祁玉在马车前说话,见她下了马车,都相继转过身来。   应是说了些许话,早前大长公主脸上的嫌弃都没了,只剩了见到儿子时眼底的笑意。北关风寒,大长公主带上了皮毛手套,松石也递上了毛绒手套,看起来便很暖。   楚洛接过,顿觉手中也暖和了不少。   祁玉这才上前,脸上的笑容若冬日的阳光一般,“表嫂,这是海奇的官邸,北关的驻军都驻扎在海奇,官邸就在驻军附近。海奇不比京中,官邸也简陋了些,表嫂勿怪。”   应是方才被大长公主熟络了一顿,终于说话恢复了“正形”。   大长公主满意笑笑。   楚洛应道,“这样里的阳光很好……”   祁玉顿了顿,也开口笑道,“我也觉得这里的阳光好,骄阳不燥,开春的时候,天空是纯蓝色的,地上的草场是绿色的,同画里没两样……”   楚洛唇畔勾了勾。   大长公主上前,“先回官邸再说吧,你表嫂路上有些着凉,别受寒了。”   祁玉这才上前带路。   说是带路,其实是搀稳了大长公主。   楚洛看得出,祁玉对大长公主其实很好,但就是三言两句就会特意惹大长公主跳脚,而后又母子和好。   楚洛低眉笑笑。   ……   海奇的官邸其实不大,也确实如祁玉所说很简陋。   边关的条件比不上京中,但是不少进出的士兵都热忱招呼,除了恭敬,便是友善。   大长公主叹道,“怎么都往官邸来?”   祁玉应道,“哦,今年是寒冬,驻军处太冷,我让他们每日分批来官邸烤火,反正官邸也空着,年关时候还热闹些!今年年关军中包了饺子,饺子里面放了娘差人送来的杏仁儿,他们都说娘你特别好,菩萨心肠~”   “好了好了好了!”大长公主无语。   祁玉笑得更欢。   大长公主又叮嘱道,“你早前怎么都好,但眼下你表嫂在官邸,往来这些军中的人还是不怎么方便……”   大长公主盯他。   楚洛开口,“姑母,不必顾及我,早前二哥就在军中,家中时常有军中的人出入,眼下官邸就在驻军附近,往来也方便些。”   祁玉看了看她,似是不像早前见过的京中贵女那般娇气……   但要说不娇气,整张脸都冻得有些微红。   正好随行的禁军首领上前,“祁帅,随行的物资放不下了,看还是否放在别处?”   楚洛也顺势望去,自先前起,驻军和禁军就开始在往官邸中搬运从京中带来的物资,热火朝天,所以先前起,官邸中便人来人往尤其热闹。当下,禁军上前,祁玉又环顾了四周,物资不似旁的东西,在北关尤其重要,祁玉朝大长公主和楚洛道,“娘,表嫂,我先去安排物资的事,晚些再来寻你们。”   大长公主和楚洛颔首。   祁玉朝一侧的副将吩咐道,“赵素,先送我娘和表嫂去房间。”   赵素应声。   祁玉便转身,同此行的禁军首领一道往苑外去。   赵素拱手,“大长公主,侍书大人,这边请。”   赵素领路。   只是大长公主舍不得,又回眸看了看祁玉背影,楚洛跟着转身,正好见到祁玉同禁军首领的身影一道消失在苑门口,大长公主这才转过身来,口中叹道,“看到没,这小子就是这样的!你要同他讲道理,他就满足胡话糊弄你;你要同他置气,他又能哄得你没脾气……”   楚洛跟着笑了笑,却心底澄澈。   虽然祁玉在大长公主面前还是个一幅满嘴胡话讨嫌却又讨喜的儿子,但在军中,应当是拎得清,又干练的。   官邸不必驻军中,是要暖和很多。   祁玉能让驻军的士兵到官邸中烤火取暖,一定很得军中士兵爱戴。   从旁人先前见到大长公主循礼问候时,眼神和语气中除却恭敬,还有明显的友善就能看出。   楚洛伸手挽了大长公主胳膊,莞尔应道,“许是很久不见,特意在姑母面前撒娇的……”   大长公主愣了愣,既而也笑出声来,“也是,多大在母亲跟前不都是个孩子……”   赵素看了楚洛一眼,也跟着笑了笑   ……   海奇官邸不大,除了两处独立的苑子就是零散的房间。   赵素是说,一处给了楚洛,祁帅将自己住的一处腾出来让给了大长公主,昨夜搬去了驻军中,说正好同军中的士兵在一处。   路宝听完,低声叹道,“大长公主家的世子同京中旁的世家子弟都不同。”   祁玉的父亲是渭阳侯,所以祁玉的身份应是渭阳侯世子,只是因为祁玉的母亲是大长公主的缘故,祁玉的身份要远比京中旁的世家子弟要高得多。   所以路宝循礼唤一声世子也是对的,只是当下在北关驻军处,祁玉在北关驻军中的时间长,又做到副帅,所以北关的将领和士兵都唤得一声祁帅,京中禁军到了此处也跟着唤了一声祁帅。   当下,路宝在内屋屏风后,一面同楚洛说话,一面替楚洛更衣,松石则在苑中清点从宫中带来的东西可是齐全了。   ……   很快,上午的时间晃眼便过去。   原本说好今日晌午一道用饭,但军中忽生了些急事,祁玉赶不回来,最后是楚洛同大长公主二人一道吃得午饭,赵素作陪。   大长公主叹道,“早前还以为驻军之中大多清闲,没想到驻军中的事情这么多。”   赵素笑道,“祁帅待军中士兵亲厚,但治军却严,尤其今年是寒冬,祁帅让大家都不能马虎,所以军中每日都要严格按照祁帅定下的条例逐条巡查,大凡任何不对之处,祁帅都要亲自确认,事无巨细,所大家安心。”   楚洛顿了顿,祁玉倒是同李彻想到了一处去。   来齐山的一路,她也在看李彻早前那堆关于齐山和巴尔的书打发时间,也记得大凡寒冬时节,巴尔国中各族会四处掠夺过冬,所以李彻会紧张西关。   北关有齐山做天险分界,反倒安全。   但祁玉应当是个谨慎性子的人。   赵素说完,大长公主果真紧张了,“这……这不是要打仗吧……”   大长公主最担心的便是此事。   赵素解释,“不是不是,大长公主,就是日常巡逻戒备,只是祁帅叮嘱,今年寒冬,要比旁的年生更仔细些……”   大长公主还是眉头紧锁。   楚洛宽慰道,“这倒是没错,防微杜渐,若是没有自然更好;若是有,也还能先有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姑母若是放心不下,稍后去军中看看。”   大长公主眉头似是微微舒了舒。   赵素朝楚洛感激笑笑,又道,“陛下下旨犒赏三军,物资皆到,军中都欢喜着,祁帅特意在军中安排了今晚包饺子,等侍书大人宣旨后,就会开始煮饺子,在这北关驻军中是最热闹的事情。”   大长公主才露了笑颜,“那得去看看。”   早前的愁容尽扫。   等吃完午饭,楚洛陪大长公主在苑中散步消食,便回了屋中小寐一会儿。   她近来容易犯困,也不怎么有精神。   方才听赵素这么说,晚上怕是要热闹很久,她正好在白日里多歇一会儿,养足些精神,晚上才好宣旨,再在军中多逗留些时候。   ……   北关外出十余里左右,祁玉同其他副将在一处看着雪地中的爪印。   “这不像是北关附近的爪印……”副将眉心有些重,“这个月第三起了。”   另一人道,“可是别处跑来的?”   先前的副将道,“别处跑来的也得有地方能来,周围都没有这样的脚印,怕是北边来的。”   说到北关,众人眼神都有些凝重。   祁玉起身,“再派人去齐山以北查看情况,常走的路要查,不常走的也要查。齐山是天险,不会这么容易有北边的野兽过界,若是野兽都能越过,恐怕是湖面结了冰,若是野兽都能过,人也可以。”   众人都屏佐吸。   齐山不比西关。   西关的驻军众多,齐山不一样。   祁玉吩咐道,“让人快马去西关多问一声,怕出事情。”   “是!”副将应声。   “还有,从今日起,日常巡查的时间翻倍,往北外延十五里,夜间也要加强巡查,各处值守的人手都要增加,近来出入海奇的人也要仔细盘查,怕出意外。”祁玉继续叮嘱,众人纷纷拱手应声。   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祁玉又拍了拍临近一人的肩膀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罢了,又不是真有问题,兴许只是几只野兽碰巧绕路来了,大家小心巡查就行,也不用乱了分寸,沉着应对就是。”   “是!”众人再次拱手。   祁玉吩咐完,众人上马,陆续往各处折回。   祁玉身边的副将童贯上前,“祁帅,陛下密函。”   祁玉微怔。   童贯将信递到祁玉手中。   祁玉拆信,他自然认得李彻的字迹,就寥寥几个字——照顾好人。   就照顾好人四个字?   祁玉轻嗤一声,笑道,“绝了!你也有恋爱脑的时候。”   童贯嘴角抽了抽。   祁玉朝他笑道,“你什么都没有听见。”   童贯大声道,“末将什么都没有听见。”   祁玉笑着上马,童贯也跟在身上上马,两马并骑。   “京中可是出什么事了?”返程路上,祁玉忽然问起。   童贯怪异看他,支吾道,“祁帅你不是说,京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概都不想听,也一概都不要听,京中当如何就如何,您就老老实实在北关呆着就是了吗?”   祁玉恼火瞪他,“现在不是在问你吗?”   童贯喉间咽了咽,应道,“陛下在下令重查淑妃遇害一事,此事似是牵涉到了国公府,初五复朝的时候,在殿中就生了事,温国公被扣押在大理寺,不少国公府早前的事情都被牵了出来,陛下让彻查国公府。国公府的心腹在各处奔走,生事得也有,整个京中都有些动荡,不少人都出了事。陛下这次似是铁了心要收拾国公府,连驻军都调动了,而且朝中这次声援国公爷的很少,还有不少老臣公然站出来抨击国公府上下一手遮天的恶行。还有这次寒冬,陛下原本吩咐下去的西关和北关的御寒衣物,都是因为国公府的人在其中有猫腻,没拎清拖延了,这次国公府很难收场……”   童贯言罢,祁玉喉间咽了咽,“这么大事情怎么不早说?”   童贯哭笑不得,“早前末将刚说了一句,祁帅就说要吃煎蛋,还非要末将去煎……”   祁玉翻了翻白眼。   童贯噤声。   祁玉心中叹道,这回这么大的动作,还来得这么急,是不想让温家翻身,看来温国公是踩了李彻的底线。祁玉又想起方才送来的密函,让他照顾好人,他终于想明白,是怕楚洛在京中受牵连,所以才特意将人送来北关的……   “烫手山芋啊~”祁玉叹道。   童贯想死的心都有了,“末将……真的不会做山芋……”   祁玉才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第106章 元宵 1……   祁玉回到官邸差不多是酉时。   祁玉回了官邸, 大长公主的一颗心才似放了回来,微微皱起的眉头骤然一舒。只是刚放回来没多久的心,又忽得悬了起来, 追着祁玉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要不要紧, 是不是有危险之类的……   不说祁玉,听得童贯头都大了几分。   难怪早前说大长公主要来齐山, 祁帅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但其实大长公主来了之后,又分明见到祁帅一脸笑意, 张口就“老娘老娘”得叫个不停。   照说大长公主这样的身份怕是要恼了去, 但大长公主也不生气。   其实童贯也听了无数多次祁帅说起, 我老娘是世上最好的人。   童贯低头笑笑,祁帅是大长公主的独子, 大长公主就这么一个孩子,自从祁帅来了北关, 大长公主的书信每日一封就从未间断过。其实驻军中都知晓,像大长公主府这样的人家, 能够让儿子来北关吃苦的已经算是开明,还能让祁帅在北关一呆就是两三年的更是凤毛麟角。有一次祁帅喝多, 给大长公主写信, 说想吃杏仁儿酥了,大长公主便让人送了好几车的杏仁儿来,祁帅直接看傻了眼儿。那段时日,整个驻军都在啃杏仁儿饼……   当下,大长公主的担心简直溢于言表, 童贯都担心他怎么招架得住,但祁玉已经轻车熟路推着大长公主在位置上坐下,半蹲下大长公主跟前,抬头诚恳道,“老娘,我从晌午开始就在忙,一口饭都没有吃,就想着早些回来看你,儿子真的要饿晕了,不信你问童贯!”   童贯整个人一激灵,连连点头,整个人都似要石化了一般。   大长公主信了,“怎么不吃东西呢!”   祁玉继续道,“老娘,我就想吃你炒得番茄炒蛋,要加一点点大料的那种,这是儿子在北关最想念的味道……”   大长公主听得鼻尖微红,“娘现在就去,你让人给你找些东西垫着些,别饿坏了身子。”   祁玉拥她,“你是世上最好的老娘。”   “好了好了!”大长公主叹道,“坐这等会儿。”   “老娘,多炒些,不够吃!”看着大长公主背影,祁玉大声补了句。   大长公主摇头。   祁玉一面转身,一面恼火怼了怼自己的头,“又要连吃两个月番茄炒蛋……”   ……   但等大长公主的番茄炒蛋端上来,方才才怼完自己的祁玉,狼吞虎咽吃了两碗。   大长公主看得心情便好了起来,“慢点吃,娘要在北关呆上些时日,天天给你做就是。”   祁玉呛到。   童贯强忍住笑意。   大长公主叹道,“你看看你,才说完怎么就呛到。”   祁玉诚恳道,“儿子高兴。”   童贯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祁玉眼刀便甩了过来,童贯赶紧寻了时机溜了。   等童贯离开,祁玉吃到第三碗上,忽然才反应过来,“老娘,你不催我回去了?”   方才只说了要在北关呆上些时日,不是来逮他回京的,以他对自己母亲的了解,绝对不应当才是……   祁玉说完,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缓缓叹道,“你愿意留在北关,便留在北关,娘不催你回去了。”   祁玉裹在喉间的一口饭忽得愣住,筷子似是都没拿稳,整个人目光忽得沉了下来,“娘,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祁玉放下筷子,声音似是都有些哽咽,“你……是不是得绝症了?”   大长公主恼火。   ***   驻军离官邸不远。   像海奇这样的边关重镇,其实大都是驻军在直接管辖,并无城守。早几月赵帅回京探亲时摔伤了退,要四五月才能折返,所以是祁玉在代管北关之事,所以祁玉除却管辖驻军之事,平日里还要兼管海奇城中的民生大事。   驻军虽然离官邸不远,但也有两三里路,若只是祁玉自己尚还好些,有大长公主和楚洛在,还是乘马车去驻军中方便稳妥些。   沿路百姓见了是祁玉的马车,都似是热忱得很,纷纷上前招呼,隔着帘栊都特得出得热情,还有人追着马车道,“祁帅你上回说的,好吃的那个烤红薯,老夫过两日烤了给您送过去啊。”   大长公主瞥他。   祁玉慢悠悠应道,“不收银子的就不要送了,本帅都说了不花钱的东西不好吃,到时候怎么拿来的怎么拿回去。”   楚洛低眉忍俊。   而后是要来送煎饼的,送酒酿圆子的,送桂花酥的……   大长公主拢眉,“你都在北关做了什么啊?”   祁玉掰着指头认真道,“抚老爷爷过街道,送走失的小妹妹回家,给阿婆磨豆子,替小哥挑了麦子……”   这些都是方才说要来送东西的人。   海奇虽是边关重镇,但是人口同京中这样的地方相比并不多,人却多友善质朴,虽然知晓祁玉的父母在京中是大官,但祁玉本身在海奇没有太多架子,城中的百姓也大都认识他。   童贯朝大长公主笑道,“祁帅很受海奇百姓拥戴,军中更是。”   大长公主转眸看他,祁玉又似是不好意思般挠了挠头,为难道,“童贯最诚实了,从来不说谎,他说的都是实话。”   大长公主当即又恼火了去,一句正形都没有。   楚洛再次低眉笑开。   其实来这里不过半日,大长公主心中其实欣慰,这大半日的所见所闻都是祁玉真的长大了,也长进了,这些都是早前在京中不敢想的。   大长公主忽然觉得,同京中那些世家子弟相比,自己儿子其实真的出息了。   尤其是听祁玉说起北关诸事,头头是道,童贯在一侧附和,听在大长公主耳朵里,越发觉得早前楚洛同她说得对,祁玉心里许是感谢她这个母亲的。   她也心中庆幸,早前没有草率逼他回来。   他在北关时候,是如鱼得水。   而且,过得开心。   大长公主嘴角微微勾了勾。   ……   稍许,马车缓缓在驻军处停稳。   祁玉先扶了大长公主下了马车,又搭手扶楚洛下马车。   今日要宣旨犒赏三军,晌午过后,楚洛在房中歇了好些时候,眼下精神了不少,再加上身着一身从四品的官服,正扣着官帽,整个人都显得很是清逸俊朗,文质彬彬,只是因为原本就是个姑娘,所以个头并不高,在驻军营地中显得格外娇小。   又因为驻军营地宽阔,北关附近天寒地冻的缘故,楚洛冻得一张小脸红扑扑的。   鼻尖也微微缀着红色,似是连呼吸都透着凉意。   楚洛忍不住搓了搓手。   祁玉笑了笑,从袖中取了一枚荷包类似锦袋的东西给她。“表嫂,拿着。”   楚洛接过,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祁玉笑道,“遮脸的口罩,北边冻脸。”   楚洛正好拆开,拿了出来。   祁玉又道,“放心吧,新的,没用过。”   知晓他打趣,楚洛笑了笑。方才在马车上楚洛便见到城中有不少人都带着,看似不怎么起眼,却刚好将脸遮得严实,瞬间便不怎么冻脸了。   楚洛叹道,“真不冷了。”   “那表嫂帮我个忙。”祁玉悄声道,“看到我老娘没,她宁肯冻着也不愿意带,说不美观。她若见你带了,她肯定愿意。表嫂你帮我给她,就说你给她的,免得她颜面薄,不好意思找我要,自己在哪儿瞎冻着。”   楚洛接过,从善如流。   其实祁玉对姑母,同姑母对祁玉都是一样。   两人一道踱步往前走去,   不远处,童贯先领着大长公主往驻军中去。   驻军中都听说大长公主今日要来,平日里,北关的驻军都是没少吃过大长公主送来的杏仁儿,果脯之类,眼下都争着问大长公主好,似是见到亲人一般。   大长公主都有些不怎么好意思,但又颔首回礼。   楚洛同祁玉走在靠后些,一路上都看着大长公主脸上洋溢的笑意。   旁人对大长公主热忱,只能是因为祁玉的缘故,否则逢场作戏,也大可不必如此,旁人待她如何,那祁玉在北关驻军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瞥。   所以大长公主心中才欢喜。   楚洛一面看着,一面四下环顾。   祁玉问道,“表嫂在看什么?”   楚洛应道,“陛下让禁军运送了不少物资来,大多是冬日御寒的衣裳,北关严寒,今年又是寒冬,怕军中将士冻着,但从今日到官邸起,还有刚才看驻军营地中,似是都有御寒的衣裳,应当没这么快发下去吧?”   祁玉只道李彻是让她齐山避开京中是非的,却没想到她观察细致,那是真将差事放在心里。   祁玉笑道,“的确不是这批物资,送不了这么快……其实,这次多亏了我母亲……”   楚洛转眸看他。   祁玉双手背在身后,一面走,一面叹道,“秋天的时候,母亲听说今年是寒冬,便让人提前给我捎了不少御寒的衣裳来。我见到母亲送来的衣裳,想着朝中应当会往各处发放物资,但物资也分轻重缓急,北关虽然最冷,但比起西关的处境,应当会好上不少,朝廷的物资应当会先往西关去,北关应当到最后,但北关又是入冬最快的,但时候冬日怕会出问题,便让母亲帮忙寻了御寒的物资,又让军中的人就近去购置了一些,所以入冬的时候,人手都有一件加厚冬衣,撑到朝廷的物资来应当没有问题……”   楚洛恍然大悟,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北关之所以安稳,是因为祁玉早前考虑周全过了。   祁玉又道,“所以,他们都知晓是母亲提前备了不少御寒的物资来,所以大家没冻着,眼下,都要逐一同母亲招呼。”   楚洛笑笑,“多赖了你思虑周全。”   祁玉叹道,“只是救急的法子,并非完全之策,先熬过前一阵子,等朝中的物资到了就好了。”   楚洛敛了笑意,“幸亏你早前救急了,否则这次御寒的物资延误,影响最大的恐怕就是北关。”   祁玉诧异,她知道军中之事?   祁玉越发觉得,楚洛应当不只是个空壳子的秉笔侍书……   祁玉看她,楚洛也看他,淡声道,“朝廷想要在很短的时间内,筹集够御寒的物资都不是易事,就算姑母有心要替北关筹集御寒物资,即便数量远不如朝廷的数量,但应当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怕是要持续收集很久,也要去四处搜集。所以,北关驻军中的御寒物资,大部分都是你让早前让人收集的,但却让旁人都记在姑母头上,所以军中都对姑母感恩戴德……”   祁玉连脸上的诧异都怔住。   楚洛驻足,微微笑道,“祁玉,虽然不知道你借姑母名义行事的原因,但我猜,你是不想让旁人多关注到你。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只是,在北关的这段时日,你也不要有一句没有一句得试探我,我不想多打听你的事情,也不会在姑母面前多说什么,所以你既可以放心。你若想问我什么,直接来问我就是,我一定知无不言……”   祁玉语塞,只眨了眨眼。   “还有,”楚洛握拳轻咳了两声,抬眸笑道,“钻石王老五用错了。”   祁玉瞪圆了眼。   楚洛继续道,“钻石王老五,是指没有婚配的,家世却好的年长男子。李彻一点都不老,实在衬不起你口中的钻石王老五几个字。”   楚洛言罢,低眉笑了笑,既而双手背在身后,大步往前走去,只留下了一脸怔忪在原处的祁玉。   钻石王老五……是这个意思吗?   祁玉看着不远处那个个子娇小,一身从四品朝服的楚洛,大步撵上他母亲,三言两语便将方才那枚锦袋中递到母亲手中。   因为隔得远,听不清说什么,却见母亲明显顿了顿,既而欢喜得接过她手中递来锦袋。   大长公主转身,朝他笑笑。   祁玉嘴角勉强牵了牵,直到驻军都在校场中集合,楚洛在校场的高台上宣读犒赏圣旨,祁玉的目光都一直未从楚洛身上离开过。   他是没想过,这世上除了他,还会有另外一个穿越者。   他特么还在对方面前自爆马甲!   这事儿只要想想,他就觉得浑身上下都胃疼……   “……钦此!”楚洛宣读完圣旨,赵素在身后怼了怼祁玉,提醒他上前领圣旨。   祁玉才回过神来。   陛下让楚洛来北关犒赏三军,他如今是北关驻军的副帅,理应他来接旨,方才他是想楚洛的事情了去了。   祁玉走上高台领旨,并高声道,多谢陛下记挂,北关驻军上下定当严守边关,誓死御敌,言罢,祁玉双手高举圣旨,高呼一声万岁,既而身后是声震如天的三声整齐划一的万岁!   ……   宣旨结束,差不多是戌时。   驻军中开始包饺子和滚元宵。   朝中犒赏,军中今夜能通宵畅饮。   有酒就当有歌,校场中除了各处包饺子,滚元宵和下锅煮饺子,住元宵的人,其余的便在校场上生了不少火堆,饮酒唱歌,有时还会对歌,一头压过一头。   楚洛从未在军中见过这样的场景,只觉新鲜,又好奇。   仿佛烤着篝火,听着声震入山的歌声,手中捧着旁人送来的饺子和元宵,暖意抚上心头,似是这个正月十五同早前的正月十五都大有不同。   军中对歌还在继续,热腾腾的饺子和元宵也一轮一轮得上着。   她近来胃口不怎么好,今晚却难得吃了两碗饺子,只是元宵吃了两个便不怎么吃得下去了。   她是来北关替李彻犒赏三军的,自然不能很早便离开。   今日在军中,路宝没有跟来伺候,松石在她身边照顾。她同大长公主在一处,大长公主亦照顾她,今晚呆得时间虽长,却也未冻着,也没饿着,大长公主也拦着没让旁人敬她的酒。   晚些时候,大长公主乏了,先回去歇息,她下午睡了好些时候,眼下倒不怎么困,便再多坐了些时候。   祁玉送了大长公主离开营地,便折了回来。   正好松石替她取水,周遭虽然都是热闹的祝酒声和歌声,近处却没有旁人,祁玉在她身侧落座,一面饮酒一面问道,“你什么时候穿过来的?”   楚洛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祁玉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你连钻石王老五都知道,你我都是一路人,放心我不戳穿你,多一个朋友还能相互照应着……”   祁玉言罢看她,楚洛一脸懵。 第107章 冬狼 一……   祁玉凑近了些, 由衷叹道,“演技很到位啊。”   楚洛不由娥眉微蹙,“祁玉, 我听不懂你说的……”   祁玉顿了顿,既而唇角勾了勾, 端起酒壶往酒碗中缓缓斟酒, “我听说了,李彻本来是要迎你做中宫的, 后来因为楚家三房同宁王的事在朝中生了波澜, 李彻不得已,才效仿了曾祖立秉笔侍书一事。李彻这家伙, 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事业脑加工作狂, 你是怎么把他……”   祁玉话音未落, 只见楚洛眉间越拢越深,仿佛全然被他的话听懵了去, 又似是真的没听明白的模样。   祁玉面上表情越渐凝固,嘴角不由抽了抽, “楚洛,你这么逗我不厚道!”   楚洛沉声叹道, “祁玉,我先前真未听懂你的意思……”   祁玉斟完酒, 悠悠放下酒壶, 一手拄着下颚,一手端起酒碗,“那你怎么连钻石王老五都知道?”   他才不信这里也有这种说法。   至少,从小到大,他在京中都未曾听到过。   祁玉言罢, 端起酒碗一口饮尽。   耳边,楚洛平静道,“我娘告诉我的。”   “噗……”祁玉喉间的酒径直喷了出去,整个人呛得险些窒息了去。   楚洛莫名看他。   童贯和赵素等人都纷纷转眸看他,祁帅的酒量在军中都是有名的,这么袖珍一个碗,怎么会阴沟里翻船。但见祁玉摆手,童贯等人又不好一直看他笑话。   祁玉一面咳嗽个不停,一面费着劲儿挤着嗓子眼道,“你……你娘?”   楚洛看他,淡声道,“是我娘亲早前同我说的,那是她的家乡话……”   她并未说谎。   娘亲还在的时候,会在夏日里做冰粥,冬日里做火锅,会说很多在别处都听不到的故事,但不让她将这些故事说给旁人听;娘亲会一面给她梳头,一面说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也会同她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并不是话本里才有。   娘亲会医术,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看医书。有时看到一本医书会忽然感叹,原来缺失的一段是这样的,后来都理解错了;也会在看到一些荒谬的文字时,摇着头说,就是一味调料而已,写得实在神乎其技,言过其实……   娘亲还会教她和二哥分辨哪些蘑菇能吃,哪些不能吃,也让他们学会钻木瑞,看星辰分辨位置……长风地处偏北,江河不算发达,主要交通出行都靠马车,所以很少人会水,但娘亲坚持,所以在府中,二哥和她从小就会水……   祁玉先前的话,是想她想起了过世的娘亲。   楚洛垂眸。   祁玉咳完,遂即才坐端直了些,又认真打量着楚洛几眼,似是判断她是否在说谎,但见她全然不是装出来的模样,祁玉才迟疑问道,“那……楚洛,你的娘亲呢”   祁玉忽然问起,楚洛目光微微滞了滞。   许是周遭格外热烈的气氛衬托,又许是祁玉的话方才就让她想起过,楚洛淡淡垂眸,低声道,“她过世很久了……”   听到楚洛口中“过世很久”几个字,祁玉也愣住,遂也只是抓起酒壶饮酒,没有再多问。   两人许久都未再一道说话。   ……   驻军中,源源不断有驻军将领和士兵前来敬祁玉的酒。   明日是元宵,休整一日,今夜军中留了人轮值,会彻夜饮酒狂欢。祁玉先前就喝了不少,眼下又喝了几轮,一直在楚洛这里,也没有起身去别处。   早前还有零零星星的将领和士兵上前,要敬楚洛,楚洛人不怎么舒服,便都回回开口,温和回绝。   眼下,祁玉就坐在这里,军中上下见一直是祁玉一人在饮酒,楚洛并未沾过酒,上前敬祁玉的时候,便也不主动敬楚洛了,只是同她拱手行礼,算作招呼。   楚洛亦莞尔颔首,算作回应。   再晚些时候,松石折回,递了重新装好热水的暖手炉给楚洛。   坐了许久,先前暖手炉中的水都不热了,稍微有些冷。眼下新灌了热水的暖手炉在怀中,顿觉暖意徜徉,驱走了先前的寒意。   亦带了些困意。   楚洛掩袖,微微打了个呵欠。   身侧,祁玉正好喝完一轮,亦看见,便同她道,“表嫂,夜深了,我送你官邸吧。”   今日本是宣旨犒赏三军,她在营地也呆了不少时候,再继续多呆并未更多意义。   楚洛应好,遂也起身。   祁玉同赵素和童贯嘱咐了几声,自己先送楚洛回官邸。   驻军营地离官邸不过两三里,夜里折回比白日还要更快些。   马车里,祁玉朝楚洛道,“今年是寒冬,近日天气骤然变冷,齐山中应是冻死了不少动物,所以陆续有野兽外出觅食,被驻军撞见过。这月余世家,表嫂在海奇尽量都在城中走动,安全起见,不要出城往北走,怕是会遇到凶兽。我已经让军中加强巡逻,但怕还是有疏漏的地方。我也同母亲说过了,若是想去齐山,最好等开春之后的倒春寒过去了再去,才更安稳些。”   祁玉说得郑重,是怕她初到北关,会对齐山好奇。   楚洛听完,连忙颔首应好。   她来北关,越少添乱子越好。   祁玉遂又说了些北关周围的境况,也大都是同今年寒冬相关。   只是临末了,楚洛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又提醒道,“对了,若是山中真死了不少动物,恐怕还需小心,若是临近水源,怕是会生瘟疫……”   楚洛这句话倒是提醒了祁玉。   祁玉颔首。   他早前倒是没想过这一出。   附近的水源确实都是从齐山上流下,与周遭百姓休戚相关,确实不能马虎。   “你提醒我了,我明日会让人多留意水源的事。”祁玉应声。   驻军营地和官邸离得不远,很快,马车便行至官邸附近。   祁玉又开口,“早前的事,表嫂不必放在心上,我是有些喝多了,才口不择言,说些有的没的,表嫂勿放心上。”   祁玉言罢,不动声色打量她。   其实祁玉方才说要送她回官邸,楚洛便猜到祁玉是想特意抽空同她走一趟,同她说起此事。   楚洛心知肚明。   马车缓缓停下,楚洛深吸一口气,忽然朝祁玉道,“祁玉,我不知当不当说,但从娘亲过世之后,再没有旁人会同我说起方才那些字眼……其实,我知晓娘亲有秘密……祁玉,你是不是也一样?”   祁玉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心中莫名顿了顿。   楚洛这句话问到了他心底。   他略微低头,目光看着脚下的官靴,沉声应道,“一样……”   楚洛倏然会意。   ……   等马车在官邸前停稳,祁玉先下了马车,再扶楚洛下了马车,“表嫂,我稍后还要回营中一趟,官邸中若是有事,可让松石来唤我一声。”   楚洛应好。   祁玉拱手,而后折回马车中。松石才上前,同楚洛一道回了官邸。   等回了屋中,楚洛摘下御寒的口罩,屋中燃着碳暖,比屋外要暖和得多。简单洗漱,楚洛窝在被窝里,又想起李彻。   明日是元宵,是外地官员入宫拜谒的日子,李彻怕是又要从早在宫中应对到晚。   今日才是她到北关的第一日,她还要在北关呆上一两月。   她是真的有些想他了。   “元宵快乐,李彻。”她轻轻吹起,熄了夜灯。   ……   翌日清晨,苑中有说话声传来。   楚洛近来时常困乏。   夜间也不像早前一样,习惯了夜读一阵子才能入睡,眼下一入夜,便很容易就入睡。也因为睡得早,清晨差不多的时候睡眠就浅。   听苑中有说话声传来,楚洛迷迷糊糊便醒了,口中喃喃唤了声,“路宝。”   稍许,路宝折回屋中。   苑中的说话声也戛然而止,应是早前在苑中说话的人是路宝。   楚洛习惯了在晨间醒来的时候,用手臂搭在额间,慵懒寐一会儿。   当下,路宝回了屋中,见她醒了,只是还赖床,便轻道,“方才大长公主身边的阿五姑娘来了,说今日是元宵佳节,海奇城中会有元宵灯会,虽然比不上京中元宵灯会热闹,但别有一番边关风情。灯会从晌午前就会开始,大长公主让阿五姑娘来问一声,小姐可有兴趣,稍后一道去看看?”   边关的元宵灯会?   楚洛倒是有兴趣,“好呀。”   路宝福了福身,“那奴婢去苑中同阿五姑娘回身话。”   *****   海拉城外,童贯和赵素,还有薛科等几个将领都同祁玉在一处。   祁玉昨日才交待下去,要加强巡逻,并增派了人手,又缩短了每一轮巡查的时间,今日又见到野兽脚印。   是比早前出现得更加频繁了。   一路顺藤摸瓜,到了此处,才见是齐山那头的冬狼尸体。   冬狼不会渡水,那应当是湖面结冰了,所以冬狼是从对面来的。   而这头冬狼口中还有未吃完的动物,祁玉不禁皱了皱眉头,想起昨晚楚洛说的水源和瘟疫的事,心中更不敢掉以轻心。   “点一支队伍,跟我去齐山。”祁玉吩咐。 第108章 水源 一……   长风国中惯来有元宵大过年的说法, 昨日军中通宵饮酒,今日是海奇城中的元宵灯会,军中轮休一日。   城中的元宵灯会从晌午后开始, 上午时候,赵素领着楚洛和大长公主在海奇城中闲逛, 城中四处都已张灯结彩, 又悬挂着彩旗和灯笼,街道两头还又不少驻军的将领和士兵在帮着城中的百姓悬挂灯笼, 打扫屋檐等, 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城中的百姓见了赵素,都认得他是祁玉身边的副将, 上前热忱招呼着。   还有不少人上前请他吃备下的年货干果, 不仅硬要抓一把放他手中, 还往他衣兜里装,大长公主和楚洛在, 赵素一面推脱,一面闹心得憋得脸都红了。   楚洛想, 在北关,平日里驻军同关边百姓之间的关系一定很好。赵素是祁玉身边的人, 旁人如何待赵素,那如何待祁玉便可见一瞥。   大长公主轻声问道, “在北关, 驻军还要做这些事情吗?”   刚问完,又见早前一个驻军士兵在给老叟门前除冰,老叟人不在,驻军士兵也似是并未告知,只在门头干活。   赵素应道, “大长公主,祁帅是说驻军平日里都赖海奇百姓在照顾,逢年过节,随手做些事情不过举手之劳,所以大家都习惯了轮休的时候多去城中照看一二,久而久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其实同城中百姓都很熟络了,哪一日闲着没去,反倒不自在,其实大家都认识……”   大长公主抿唇笑了笑,自顾叹道,“也不知道他哪里学来的……”   赵素却郑重其事道,“大长公主,其实祁帅在军中威望可高了!在百姓中威望更高,大家都很喜欢祁帅,自从祁帅来了北关,整个北关都不一样了,真的,末将没有乱说,您随便寻城中的百姓问问就知晓了……”   旁人这般称赞祁玉,这两日又亲眼所见,大长公主笑得合不拢嘴。   楚洛也低眉笑笑,想起早前李彻同她说的,驻军主帅赵衢年事高了,心思不在北关,北关之事大都是祁玉在做主。早前赵衢主事时,北关驻军死气沉沉,不少驻军到了北关驻军之后都熬着时候等着轮调,但自从祁玉去了北关,反倒将北关带出了生气,驻军同百姓之间的关系也亲善了许多。所以祁玉想留在北关,李彻私下是应允的,只是还要照顾大长公主的情绪,李彻从未明说,只说听祁玉的意思。   思绪间,又见昨日马车外遇见的老翁。   “赵将军。”老翁上前,“哎呀,老头子又去了官邸,又没见到祁帅,说祁帅又出去了,这烤红薯都凉了!他不是昨日还嚷着要吃吗,今日还想着来送,接过祁帅不在,官邸的人又不收,白跑一趟……”   赵素只得硬着头皮安抚,“傅老,祁帅他有事出去了……”   ……   这一路,不断有人上前问候赵素,也问他祁玉去了何处,赵素一直在应付。大长公主也从最初眼中的意外,到眼下已经可以忽视周遭对赵素的关注,而是同楚洛一道看海奇的灯会。   旁的地方元宵灯会大都在夜间,但是海奇的灯会在白日也有。   白日的灯会和晚上的不同,晚上看得是各色光景,白日,看得便是做工和创意,还有在日光下和雪景冰雕下的别致,也可以说,灯会里有许多是冰雕的灯,楚洛早前在李彻给她的书册里见过对海奇灯会的描述,但她早前在京中并未见过,眼下正看得细致,也兴致勃勃。大长公主也似是头一遭见到冰雕的灯笼,一脸赞叹之意。   这一路,楚洛都逛得很开心。   早前在侯府,她很少单独外出。   同侯府的姐妹一道外出,她也大都谨慎小心,尽量不怎么露面,怕惹出事端引祖母不快,全然不像当下,便是没有大长公主的照拂,她身着一袭男装,拘束很少,旁人亦对她友好亲善,她其实鲜有这般轻松在外闲逛过的时候,笑意都写在眸间。   行至集市小铺前,赵素说,这里有整个海奇最好吃的元宵。   楚洛应景得吃了一个元宵。   昨日在军中虽然吃过,但军中吃得元宵,都是军中的人自己滚的,不似城中专门的点心铺子地道。楚洛吃了一个,只觉确实比昨日在军中吃得的好吃太多,等再想吃第二个的时候,又忽得有些反胃的感觉,便停下没有再动了。大长公主关切了一声,楚洛应道昨日在军中吃了不少元宵,许是有些腻着了。   大长公主怕她娇气,没多说旁的。   等临末了,赵素结账,老板娘又开始和赵素展开不收银子的拉锯战,楚洛突然有些同情赵素,定是祁玉治军时吩咐于民无犯,但赵素又架不住城中熟面孔的热忱,军法面前,赵素应当想的是还不如换个旁的差事好些……   等行至街尾时,又见到了先要非要送祁玉烤红薯的傅翁,眼下正在街市处卖红薯。   赵素见傅翁似是很是头疼,忍不住轻轻捏了捏眉心,再次耐心解释给他听,祁帅吩咐了要于民无扰,这会受军法处置的。反正傅翁听得迷迷糊糊,只是仍旧固执得推给他。   两人推脱中,富翁忽然晕倒。   “傅翁!”赵素眼疾手快扶住他,但是也阻止不了他整个人软了下去。   大长公主有些吓得心惊,楚洛扶住她。   赵素身后跟随的驻军赶紧去唤大夫,但大夫来不了这么快,楚洛上前看了看,不像有旁的病症的模样,许是操劳过度?   很快,也有人上前同赵素一道将傅翁抬回铺子中休息。   大长公主有些心悸,“看过了吗?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   楚洛摇头,“许是操劳过度,但又不怎么像,又不像染了风寒,怕是要大夫仔细看看……”   楚洛刚言罢,见不远处有人骑马而来。   楚洛认出童贯。   而童贯也果真在她跟前停下,朝她拱手道,“大人,祁帅请大人去一趟。”   童贯只说了请她去,却未说何事。   “怎么了?”楚洛问。   童贯上前附耳,“大人,今日在关外发现了一匹冬狼尸体,口中还叼着其他动物,应是发病死了,祁帅带了一支队伍到齐山去巡查了,正好有些发现,所以让末将来请大人一趟。”   童贯悄声,应是祁玉叮嘱了不让旁人多知晓。   楚洛迟疑看了看童贯,想起昨夜祁玉送她回来的时候,曾今提起过有齐山的野兽往北关来,恐怕是因为觅食难,所以推断许是冻死了不少动物,她提醒过祁玉,要小心水源,怕引发瘟疫。方才,童贯是说祁玉带了一支队伍去了齐山巡查,眼下又请她去一趟,楚洛心中猜到同她昨日和他说起的有关……   ***   大长公主虽然意外,但祁玉有急事寻楚洛,又朝中之事,大长公主不好多问,只叮嘱楚洛一声小心风寒。   楚洛不怎么会骑马,童贯备了马车,但马车驶出北关,往齐山去后不久,就不能再行了。   童贯领着楚洛走了些许时候。   楚洛累得快,走走停停,好些时候才到了。   沿路的不少湖面都结冰了,有一处还算有活水,也因为这个缘故,不少动物应当都冻死在周围,很有些怕人。   等见到祁玉时,祁玉也正好折回,目光沉重,“就是你沿路看到的,是死了不少动物,而且都在水源附近……”   旁人不知道,但祁玉知道严重性。   楚洛昨夜也提醒过他,怕生瘟疫。   楚洛循着记忆,她是看过母亲记载,“担心水源受了污染,需要先把污染水源沿路的动物的尸.体烧了,水源是活水,隔一阵子再用也行。现在城中恐怕还是用井水好些,撑过几日就好,但也要观察看看城中哪些人已经有了病症。一般,若是水源引起的时疫,控制源头等周期过去,只是不排除有生变可能……”   祁玉知晓她说的是传播。   “好。”祁玉应声,让童贯先回城中,搜寻看城中是否有相关的人病倒之类。   山路有些滑,尤其是下山的时候,祁玉顾着楚洛。   因为下得慢,所以时间充裕,两人认识的时间不长,但许是因为至少楚洛的娘亲同他是一类人的缘故,他根深蒂固心中是多信赖她几分的,便也同她道起,“其实我还担心一件事,齐山湖面结冰,很容易通过冰面来齐山。”   “你是说……”楚洛心中隐隐摸到门道。   祁玉点头,“今年是寒冬,巴尔各族都极容易蠢蠢欲动,旁人都以为西关是要塞,要加强戍守,我是担心巴尔一族另辟蹊径,从北关攻入,虽然可能性很小,但若是巴尔大军压境,巴尔一族自幼习惯了极严寒的冬日,若是开战,要取北关,对方必定大军压进,北关怕是会很吃力……”   楚洛忽得听懂了他的意思。   若是真如祁玉所想,怕是严峻。   祁玉皱眉道,“驻军中我会让人加强戒备,也先让人去一趟西关,西关有驻军在,若是出事,可以有驰援……”   楚洛颔首。   ……   等回海奇城中,已经入夜。   海奇地处偏北,天亮得早,也黑得早,等到城门口的身后,童贯已在等候,同祁玉和楚洛道,刚打听过了,城中是有几个莫名病倒的,早前都去过齐山中,要么是采药,要么是狩猎,应当都是和齐山的水源有关,   祁玉和楚洛对视一眼。 第109章 劫持 二……   楚洛这一晚回去并未早睡, 就似心中揣了事情,早前的困意不觉去了何处,回了苑中就伏案翻着册子。   北关不比京中, 尤其是宫中。   宫中的地暖鲜有冻人的人时候,眼下, 楚洛披了好几层衣服, 碳暖就置在身侧,还是有些冷。尽管有些不便, 还是带着手套翻的册子, 怕冻手。   时疫的事,仿佛一块重石压在心中。   若是北关真的爆发时疫, 又是在冬日里, 依照祁玉所说, 北关还随时面临巴尔南下的风险……   楚洛不敢想。   祁玉已召了城中有名望的大夫和军医到官邸商议此事,越早反应越好。   在楚洛印象中, 早前是有在娘亲的手册中见过关于时疫的相关资料,也好提过不少防治之处, 楚洛翻了许久,从小的感冒和发烧, 到孩子积食,到灭菌, 到伤口止血防治感染等, 看了不少都和当下的医治有入出,或者闻所未闻的法子,真正提到时疫的,往往都很分散,是穿插在几本册子里的, 楚洛将几本册子翻完,才摘不少出来。只是越看,越觉得娘亲留下的这些手稿宝贵。   摘录完,都是夜深将近子时。   楚洛和衣而卧,等到翌日清晨,才携了摘录的手稿去寻祁玉。   祁玉果真已经早起,不仅早起,祁玉跟前,眼下正热闹得如同一锅粥一般。   童贯见楚洛来,远远迎了上前,“大人。”   楚洛颔首,正欲开口,又听到厅中的嘈杂声音,应当是在针对时疫的讨论,亦有争执。   童贯解释道,“祁帅昨日请了城中有名望的大夫和军中的军医到官邸,大致说了齐山水源附近的事,又请几位大夫和军医回去想了一宿,说今日晨间来官邸集思广益。”   所以,厅中的讨论和争执声正是早前请来的大夫和军医的。   祁玉还在厅中既听不懂,又头痛得听着。   楚洛会意。   “童贯,需请你帮我一个忙。”楚洛开口。   童贯拱手,“大人请吩咐。”   楚洛将手中的手册交给童贯,又朝童贯道,“这本册子烦请帮我交给祁玉,旁的不必同他多提,就说是早前的大夫整理的,他人不在此处,请各位大夫和军医看看,能否有用得上之处。”   “哦,好。”童贯好奇接过。   楚洛又道,“我就不进去了,若是有事,你同祁玉说一声,我在官邸,他来寻我就是。”   童贯连连点头,又朝楚洛拱手,“大人慢走。”   楚洛颔首莞尔,这才转身。   楚洛心底澄澈,她不是大夫,此时入内不合时宜。若是秉笔侍书的身份入内,也只是听着。但旁人要问起她手中的册子,她既解释不清楚册子的来历,也解释不清楚其中各种措施的缘由。譬如香囊,世家子弟惯来会佩戴香囊,但娘亲的手写册子上提及的空气湿润,香囊刺激鼻粘膜上分泌免疫球蛋白a,减少病毒在呼吸系统的存活率,她其实并看不懂(作者也看不懂,摘自百度,在当时情况下,能用到的有效手段)……   但她能想到,好的法子,就是将摘抄的东西给到祁玉,祁玉自然会让人过目,其实比她自己开口要更有说服力。   适宜的法子才是最好的。   祁玉稍后若有疑问,自会寻她来问。   果真,楚洛走后不久,厅中的争执声慢慢停了下来。   祁玉是说,得了一份别处针对水源疫情的措施,请各位看看,厅中的大夫和军医相互传阅,其实内容同早前众人提起的大同小异,只是比方才探讨的更加详尽。譬如洗手,但洗手的方法,次数和顾及的点面不同,也要复杂得多,似是要洗去什么看不见却附着的东西一般。   祁玉想说,那是要抑菌……   册子是楚洛拿来的。   祁玉近乎可以断定,楚洛的娘亲早前应当是医生。   而后又是谈及每日至少安排固定的通风时间,这在北关有些难。北关天寒,屋中本就不怎么暖和,若要开窗,屋中会短暂冻得如冰窖一般,但也有大夫赞同,若是布是应当定时开窗通风,在事情上又探讨了一二。   最后在屋中和人手佩戴香囊一事上却没有争议。   香囊可以辟邪去病,早前在京中的时候祁玉是见世家子弟几乎各个都会佩戴,只是每个人的香囊内里的药材不同,也会根据时节变化而变化,但确实是佩戴用以防治疾病。   北边却少有见到有佩戴习惯。   香囊一事,几乎所有的大夫和军医都赞同,只是在配方上有商讨。   但讨论来,讨论去,又觉册子上给出来的几味药材是最精炼有效的,羌活、大黄、柴胡、苍术、细辛、吴萸各等份,共研细末,装入香囊中,香囊需佩戴与胸前。   于是厅中遂又朝祁玉问道,这药方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祁玉忽然想,楚洛的娘亲恐怕还是个很厉害的大夫……   等大夫和军医都商量敲定好,祁玉让童贯着手去准备药材。   城中和军中的百姓诸多,药材需要至少一定数量,不是这么快哪能筹集到的,祁玉让童贯全权负责处理此事,便是还有药材的筹集。   童贯不敢马虎。   ……   “所以,大夫和军医的意思,会将这些人暂时隔离开来,会有专门的大夫照看着,这样能减少交叉传染。不过水源引起疫病,少见相互传染的,只是防微杜渐,城中的药材够做一部分香囊,可以先做,童贯已经去征用,更多的药材,也安排人手去别的地方筹集。水源污染发现得早,城中暂时都用井水,也有大夫会去齐山查看,应当遏制得住,这次多亏你。”   事后,祁玉去见楚洛。   两人并肩在苑中踱步,祁玉双手覆在身后,又随口道了声谢。   楚洛叹道,“只是摘抄了娘亲的手册,受之有愧,能用上便好。”   祁玉笑道,“我猜,你娘亲早前肯定是个大夫。”   楚洛看了看他,应道,“是医女。”   祁玉凑到她跟前,神秘道,“诶,之前不是同你说过吗,我同你娘亲是一类人,在我们那里,医生是个很值得尊重的职业,你娘亲应当是个很值得人尊重的医生……”   楚洛迟疑,凝眸看他。   都说医女卑贱,但她惯来不喜欢听旁人如此说,祁玉口中的话让她想起娘亲,鼻尖微红,眸间也淡淡水汽。   祁玉有些慌,“喂喂喂!你哭什么!不是特意说给你听,讨好你的!是真就这么回事,医生本来就是很值得尊重的职业……”   楚洛垂眸,敛了眸间情绪,再抬眸时,眸间已是笑意,“多谢你,祁玉,我会记得的。”   祁玉愣了愣。   楚洛又笑道,“那你听得懂吗?空气湿润易染病菌,香囊药物的气味会刺激鼻粘膜上分泌免疫球蛋白a,减少病毒在呼吸系统的存活率……”   “原来如此。”祁玉似是恍然大悟。   楚洛早前便猜他应当听得懂。   祁玉叹道,“所以,这是在眼下条件下,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这几味药材也是在反复斟酌之后的,最后觉得最好的。刚才城中的大夫和军医看过之后,都觉得这个方子最周全稳妥,并非空穴来风,楚洛这次真的多亏了你娘亲……”   话音刚落,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楚洛和祁玉回头,见是大长公主焦急上前,“怎么了?我怎么听人说起时疫了?是海奇出了时疫吗?那还能呆在这里吗吗?”   大长公主焦急都挂在脸上。   大长公主一直在京中,自然也听闻过各地有瘟疫时候的景象,如今祁玉在这里,她自然担心。   官邸中来来回回,进进出出这么多大夫和军医,大长公主只要开口,就瞒不住,纸包不尊,祁玉也不准备隐瞒,双手架住大长公主的肩膀,让她在暖亭中坐下,认认真真道,“是近来气温寒凉,在水源的地方冻死了不少动物,有去齐山采药和狩猎的人少部分染上了时疫,但是这种疫情不怎么会传播,只是需要将感染的人暂时隔离道一处。早前的动物已经焚烧了,水源是活水,大夫和军医也会去周围布药,城中的百姓只是要暂饮几日井水,佩戴香囊驱邪避灾就好,不用恐慌,也没有什么事……老娘,儿子说的,听明白了?”   祁玉极少有这般认真详实得同大长公主道起,大长公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楚洛。   见楚洛颔首。   大长公主似是才舒心些,口中还是叹道,“明白是明白,还是替你担心。”   祁玉笑道,“老娘,你如果替儿子担心,就帮帮儿子的忙吧……”   ……   等到晌午过后,大长公主和楚洛才知道祁玉口中所谓的帮忙是什么意思。   海奇地处偏北,没有佩戴香囊的习惯,人们总是不怎么愿意接受不习惯的东西,但是大长公主是从京中来,大长公主露面,同城中的百姓说起为何要佩戴香囊,宫中和京中世家都佩戴香囊一事,百姓便都半信半疑听着,也至少有多半的人愿意去试。   也有人会问,“京中真的都佩戴这个?”   赵素等人都帮着解释。   有老妪上前询问,楚洛耐性道,“是的,您看,大长公主都随身佩戴,可以去去邪祟,这大半月都佩戴,可保平安。”   许是有大长公主做背书,楚洛又循循善诱,老妪听话带上,也给自己家中的人捎了几个去。   第一日虽然来取的人不多,但也忙碌。   祁玉早前说的,发,旁人不会带,但你让他知晓带了有用,他便会让家中的人都带。   大半日下来,大长公主已是口干舌燥,但是看着眼前排着队领着香囊和系香囊的人,大长公主又觉得宽慰,似是不止在替祁玉做事,也在做她本就应当做的事,累一些也值得,反倒比在京中的时候充实。忽得,大长公主似是也体会到祁玉想留在北关的意义……   楚洛还在一侧,刚给一位老翁解释完,大长公主上前,说有些乏去歇一歇,问楚洛要不要一起。   楚洛见眼前正好有个八九岁的孝儿朝她走来,便朝大长公主道,“姑母,你先去吧,我晚些来寻你。”   “好。”大长公主领了阿五一道。   因为周遭都在忙,又是在海奇城中,大长公主便未让赵素跟上,赵素的好人缘眼下正被各种海奇百姓围着,动弹不了,也只有旁的侍卫远远跟着大长公主一道。   楚洛回过头来,眼前八九岁的男孩子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目光似是探究一般打量着她,似是有些戒备。   她半蹲下,温和道,“是来拿香囊的吗?”   小男孩皱眉,“带香囊做什么?”   楚洛轻声道,“近来有人生病,佩戴香囊可以去除邪祟,避免生病。”   小男孩眉头皱得更紧,“我不信。”   楚洛笑了笑,正欲开口,一侧有士兵路过,见了她,朝她唤了声,“大人!”   楚洛点头,见他们扛着一只鹿,应是早前祁玉让猎得齐山的鹿给大夫看看是否有问题,那小男孩儿明显避开目光,不敢去看鹿。   楚洛目光微微滞了滞。   似是想到些什么,又似想到别的,“手伸给我看看。”   小男孩儿微楞,但似是不好拒绝,只得伸手,楚洛目光又顿了顿,手上是大大小小的冻疮。   “路宝……”楚洛唤了一声。   一侧正在取香囊的路宝上前,“小姐?”   楚洛问道,“带来的冻疮药呢?”   路宝从袖袋中取出,递给楚洛,楚洛接过,又看了看眼前的孝子,温声道,“手伸过来。”   孝儿迟疑,还是照做。   楚洛拧开药瓶,指尖微微勾了勾,轻轻涂上。   “嘶~”孝儿明显吃痛,往后退了一大步,眼中似是也凌冽得警觉,但似是又觉得楚洛不像是坏人。   楚洛也顿了顿,将药瓶咆原处,递给他,“拿着吧,冻伤药,一日三次,连涂三日能好。”   孝儿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还是接过,“会一直疼吗?”   楚洛笑,“好了就不疼了。”   孝儿似是松了口气,“那香囊我可以拿着吗?”   楚洛给他系上,“记得,要挂在胸前。”   孝儿又道,“我还想要一个,我娘亲没来。”   楚洛又取了一个给他。   “我会记住你的。”孝儿跑开。   楚洛笑了笑。   路宝上前,“小姐认识?”   楚洛摇头。   路宝叹道,“哪里都有孤苦伶仃的孩子。”   楚洛叹道,“他应当还有一个娘亲,方才香囊是替她娘亲取的。”   楚洛起身,又稍稍觉得有些反胃,路宝关切,“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   楚洛又摇头,笑道,“有些闻不惯这香囊的味道。”   路宝叹道,“小姐先去后面歇着吧,正好大长公主也在,奴婢是方才见到那头鹿有些吓着。”   说起那只鹿,楚洛忽得想到刚才那孝儿惶恐避开的神色,楚洛蛾眉微微蹙了蹙,忽然想到些什么,见那孝儿的背影还在,楚洛唤了声,“赵素!”   赵素本被人群中围着,听到楚洛唤他,连忙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大人!”赵素上前。   楚洛目光看向方才的孝儿,低声道,“去跟上前面的孝儿,可能是个巴尔的孩子……”   “巴尔一族?”赵素惊呆,但模样看,确实是汉人。   楚洛悄声道,“百余年前,巴尔就和临近诸国汉人通婚,不少都生得同汉人一样,我记得巴尔一族里,有一个不落是敬鹿神的,方才有驻军抬了鹿经过,他有特意回避开,人虽小,我替他抹冻伤药的时候,冻疮下似是有茧,不像是普通孩子。”   楚洛也是忽然反应过来。   祁玉惯来谨慎,赵素当下也警觉了过来,“有古怪,末将让人去看看,若是城中混入了奸细,怕是要出事。”   楚洛颔首。   “大长公主去了何处?大人和大长公主还是先回官邸暂避得好。”赵素担心楚洛和大长公主安危,今日得了祁帅的嘱咐是来护着楚洛和大长公主安全的。   楚洛点头,“姑母有些乏了,在一侧休息,我去寻姑母,你让人在这里等我们,马上回去。”   赵素应好。   楚洛往后面的苑子去,今日临时在宽敞处搭建了临时措施,后面就是一处苑子可供休息,大长公主先前便入了苑中。   今日人多嘈杂,也没有多少人在苑中。   外苑还有驻军在值守,见了楚洛都招呼,楚洛认得。   楚洛穿过外苑,往内苑去。   内苑也有驻军也在值守,见了她,愣了愣,还是点头致意,只是没有开口招呼,敲这几人都是生面孔,楚洛早前并未见过。今日天寒,楚洛冻得搓了搓手,松石都去帮忙去了,她的暖手炉刚才落在了铺子处,想折回去取,又想算了,寻了姑母再一道折回去就是。   楚洛穿过内苑,但在内屋中却并未见到大长公主。   “不在?”楚洛意外。   但方才,确实见大长公主进了苑中,也没见大长公主出来。   楚洛本是想开口唤一声“姑母”的,但却见内屋窗帘处似是有人被打晕,楚洛心中一惊,脸色微变,她认得是阿五的衣裙,大长公主不见,阿五被人打晕,楚洛心中忐忑,却还是深吸一口气,往外折回,脸色尽量平静着。   路过内苑时,正想找值守的侍卫求助,却忽然想起这几人都是生面孔,且方才都是同她点头致意,却未招呼,楚洛忽得敛声。   几人见她出来,面面相觑,楚洛平静道,“我忘了取暖手炉了,太冻了。”   几人似是都怔了怔,又相互看了一眼,似是怕出旁的动静,便都没有拦她。   楚洛似劫后余生。   楚洛连忙深吸一口气,但脚下步子还是当如何如何,其实一颗心已经狂跳到不止,就怕身后的人忽然反应过来撵上。   好容易出了内苑,早前的人也没有跟上,楚洛心似是都越到了嗓子眼儿处。   再穿过一条长廊便是外苑了,外苑处有她熟悉的几个驻军面孔,见到人就安全了,楚洛脚下步子不由加快了些。   心中暗暗祈祷。   赵素的人就等在苑外,只要出了苑子便安全了,大长公主要么还在苑中,要么就还没走远。   楚洛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终于到了外苑,见到早前驻军侍卫的背影,楚洛脚步瞬间加快,“大长公主……”   楚洛话音未落,前面的人纷纷转头,楚洛愣住,都已轮换了旁的面孔,都是她不认识的。   楚洛心中忽然察觉不对,也忽然想起,是轮值。   对方是算准了轮值这个时间点,所以刚好卡在此时。   楚洛一惊,对面驻军中首领模样的人顿了顿,楚洛也明显愣了愣,几乎同时,楚洛意识到危险想掉头,对方也一个手刀将楚洛打晕!   ……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楚洛只觉眼前黑蒙蒙的一片,但后颈处还在隐隐作疼。   她皱了皱眉头,似是记忆断片,在想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忽得想起早前在苑中的事,楚洛骤然清醒。   大长公主应当是被人劫持了,她本来都要逃出去了,最后也同人撞上,而后被打晕。   她也应当被劫持了。   眼前黑蒙蒙的一片,是因为楚洛眼睛上被蒙了纱布,看不清,手脚都被绑着绳子,应是怕她跑掉。   摇椅晃,应是在马车里。   楚洛动了动手脚,绑得很紧,松不开,但蒙眼布却似是稍微松些的,楚洛往后靠在马车上,动了动,蒙眼布顺势滑下,楚洛才看清确实是在马车中,马车中除了她,还有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还昏倒没醒。   马车行得有些快,应当是已经出海奇城了。   虽然不知道为何对方能这般轻易出入城中,但她猜想,应当是同奸细有关,否则怎么这么容易掌握轮值的时间,也清楚大长公主的踪迹。   恐怕……楚洛心中错愕,祁玉早前说的是对的,巴尔人的目标不是习惯,是北关,祁玉在北关,所以要劫持大长公主,劫持祁玉的母亲……   楚洛喉间轻咽,眸间稍许氤氲,又强迫自己冷静。   娘说的,遇事不能慌张,慌张并无用。   她仔细回忆,早前城中那孝儿的行迹的确可疑,赵素应当已经警觉了,应当,能顺藤摸瓜寻到他们踪迹……   她应当要做的,是确保自己和大长公主的安全…… 第110章 就范 三……   楚洛思绪间, 见大长公主动了动,应是快醒了。   马车飞快得行驶着,车轮滚滚声很大, 说话声应当传不出去。   “姑母……”楚洛轻声唤了唤。   离得近,大长公主仿佛也听到了声音, 微微醒了醒, 脑海中稍许怔忪,又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惊恐的事情一般, 忽得从马车上坐起。   方才劫持他们的人只是将大长公主打晕了, 却并没有绑上,也没有系上蒙眼布, 大长公主坐起的时候, 一眼便见到楚洛。   “楚洛!”大长公主懵住, “你……”   “姑母轻声!”楚洛赶紧打断。   一路从京中往北关来,大长公主对楚洛早就很信赖, 眼下,虽然在猜到是被劫持了, 也是在这样的马车上,但是听到楚洛开口, 大长公主还是会意噤声。不仅噤声,而且轻声朝楚洛靠近了些, 这样离得近, 说话声也轻,而且,她一眼见到楚洛绑在身后的手腕明显都勒红。   大长公主顾不了这么多,连忙松了她手腕上的绳索。   楚洛舒了口气,才见方才紧张倒还不怎么觉得, 眼下,才见手腕上都被勒破了皮,还有血迹。   大长公主心惊,“洛洛……”   “姑母我没事,别担心。”楚洛安抚。   大长公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自幼养尊处优,住在宫中,后来嫁了侯爷,一家人更是都宠着她,她是双手不沾阳春雪,连一句重话都未听旁人说过,哪里见过这样的事!当下,没有吓得大哭都算好的,哪里还有什么主心骨。   楚洛一面松开腿上的绳索,一面朝大长公主道,“姑母,是巴尔人想要抓姑母,来要挟祁玉,祁玉猜的是对的,巴尔人的目光不是西关,而是北关,他们眼下劫持姑母,是为了拿姑母来做诱饵,逼祁玉就范……海奇城中混入了奸细,他们是汉人模样,也说得是长风话,但是是巴尔人,我们应当是被他们劫持了……”   “巴尔人……”大长公主伸手捂住嘴角,一脸惶恐。   在大长公主的印象里,巴尔一族逐水草而生,骁勇好斗,时常会与周遭诸国起冲突,百余年前的老可汗登基后,相安无事的几十年,老可汗去世后,巴尔一族各个部落之间又重新分裂,各自为政,根本不受管束,只是巴尔同汉族通婚已久,巴尔一族中有不少都是汉族后人,也深谙汉人的文化和习惯,比早前更有勇有谋……   先帝在时,就同巴尔生过几场战事,当是也同苍月一道挫过巴尔锐气。   但那是许久之前的事……   眼下,忽然说是被巴尔人劫持,巴尔人的目标是拿她要挟祁玉,大长公主心中的惶恐只有稍许是给自己的,更多的,是替自己儿子担心。祁玉是个极其孝顺的孩子,若是让他陷入两难抉择……   大长公主心中仿佛钝器划过。   楚洛安慰道,“姑母,往好处想,对方既然是想祁玉的软肋,所以至少眼下我们是安全的,也暂时不会有危险。祁玉早前就同我说起过,担心北关出事,所以祁玉心中是有数的,不会太被动。在海奇的时候,我见到有个巴尔的孩子行踪可疑,让赵素让人去盯着了,他们应当是一处的,赵素若是找人跟着他们,许是能顺藤摸瓜寻到我们。我们当下要做的,是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看是否有机会离开。所以,姑母,我们不要自乱阵脚,要相信祁玉和北关的驻军能寻到我们……”   大长公主早前无助的眼神里,似是终于找到寄托,忙不迭点头。   “你没事吧,洛洛。”大长公主方才光顾着慌张去了,眼下才见她手腕处都磨破,楚洛摇头,“没事,都是皮外伤,很快就会好。”   大长公主叹道,“怎么只绑了你一人?”   只是话音刚落,大长公主似是又想到到了什么一样,认真道,“我知道了,洛洛,他们应当是摸进海奇城中的,只知晓我是了之的母亲,未必知晓你的身份,以为你是我身边的侍从,所以并没绑我,只绑了你一人……”   楚洛也忽然明白了,他们这次来海奇的目标应当就是姑母,所以并未知晓旁的更多的事情,   又因为姑母是大长公主,所以对方还算礼遇。   眼下,应当同姑母说的,对方以为她是姑母身边的侍女才会如此。   大长公主喉间轻咽,“洛洛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叫我姑母了,他们多半不知晓你的身份,现在起,你就唤一声大长公主,旁人不知晓你的身份,你反倒更安全,若是他们拿你要挟陛下,只怕事情会更遭!”   大长公主的话让楚洛愣住。   若是拿她威胁李彻……   楚洛不由攥紧手心。   大长公主握住她的手,认真道,“听姑母说,洛洛,此事非同小可。离京的时候,姑母便答应了陛下一路上要照顾好你,你若是出事,姑母日后还怎么有颜面见陛下……洛洛,你听姑母的话,他们眼下的目标是祁玉,也只会把目光放在姑母身上,拿姑母去威胁祁玉,所以对你并没有那么多戒备。稍后若是寻到机会,能跑,姑母护着你跑,你不要管姑母,你若跑了,他们肯定不敢半途声张去寻你,怕打草惊蛇,只会加快离开,这样你才有机会逃走,听到了吗?”   楚洛眼眶红透,“姑母……”   大长公主伸手揽她,“好孩子,若是见到了之,就同了之说,他娘想清楚了,他若是喜欢,便留在北关,娘不干涉他了,只要他做他喜欢的事情。我们祁家的人,不受任何人摆布,若是有人拿我威胁他,他也不要一时犯糊涂,我是她母亲,也是长风的大长公主,应当维护的是长风皇室的尊严,就是拿簪子自戕,也不会让他陷入两难……”   “姑母……”楚洛咬唇。   正好马车缓缓停下,大长公主和楚洛都是一惊,大长公主松开她,“方才说的话记住了?”   楚洛颔首,再度哽咽道,“齐光……大长公主唤奴婢齐光。”   大长公主点头。   待得马车停稳,有人掀起帘栊上了马车,楚洛认出是早前在外苑打晕她的那个男子,楚洛低头。   那人看了大长公主一样,又看了楚洛一眼,见楚洛手上的绳索松开,也没有多说旁的,只朝大长公主拱手道,“殿下,有个兄弟受伤,借你身边的医女一用。”   医女?   大长公主和楚洛似是都倏然会意。   楚洛也忽然想明白了,对方应是早前见她在苑外发过香囊,也提醒过旁人如何佩戴还有注意事项,应是将她当成了大长公主身边的医女。楚洛也跟着想通方才在脑海中的疑虑,为什么对方除了带上大长公主之外,还带上了她,却没带上阿五,是因为这里有人受了伤,他们需要有人包扎……   楚洛抬眸看向大长公主,意思是,别担心没事……   大长公主并不知晓她会包扎之类,但见楚洛看过来,还是颔首,“去吧,齐光。”   楚洛朝她恭敬点头。   对方更觉得楚洛就是大长公主身边的医女无疑。   待得撩起帘栊,楚洛下了马车,才见手臂和背部都受了刀伤,伤口化脓很严重,但这么严重的伤口若是在大夫处很容易引起怀疑,眼下又是在北关,容不得出差错,所以才回将她一道带来。   其中一人吼道,“别耍花样,否则杀了你!”   大长公主心惊。   楚洛没有多出声,只有低头唯诺模样,悄然处理完伤口,又重新胆战心惊模样回了马车中。   很快,马车重新驶离。   马车中还是没有旁人入内,大长公主担心,“没事吧。”   楚洛摇头,悄声道,“当时在海奇,他们大约有十人左右,我方才看过了,一共只有五人,应当是怕太显眼,所以分开走了。这五个人里面,有一个受了重伤,胳膊不能动,要人架着走,还有两个也受了不轻的伤……”   大长公主点头,虽然这五人比起早前的十人来说少了一半,而且伤得伤,要照看的照看,但她同楚洛只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胳膊拧不过大腿。她知晓楚洛是特意说来安稳她的,因为她早前说了那番话,楚洛是特意宽慰她的。   大长公主也不点破。   楚洛继续道,“若是巴尔要攻打北关,最近去巴尔营地的路,应当是离开海奇直接往北。但方才我看过了,早前我同祁玉去过北边,这不是去北边的路,应当是怕姑母失踪后,驻军会立即寻人,往北会被追到,而且容易暴露,所以我猜是往西或往南去的路,让北关的追兵南辕北辙寻不到我们。李彻早前让我替他批注过书册,我记得这一带附近的地形图,若是往南,便是去建州,通过建州绕东北回北边,但是这样走的风险很大,而且,许是会赶不上,走东边的路,兴许还会遇到东夷的人,所以我猜是往西去建州附近。建州在西关和北关中间,他们应当会选建州附近的边陲小镇离开长风……”   大长公主脸色明显变了,“那怎么办?”   若是对方故意绕路,南辕北辙,了之的人要寻到他们很难。   大长公主一颗心似是沉下。   楚洛轻声道,“这里去到建州附近要三日左右路程,建州附近不仅有北关的守军日常巡逻,还会有西关的守军日常巡逻,姑母……”   楚洛强迫自己改口,“大长公主,若是寻到稳妥时机,我们有很大的几率能两个人一起安全逃脱。所以,其实眼下的时间和机会比往他们北走的要多,我们只要有耐心,一定能寻到妥善的时机。”   听她这么说完,大长公主似是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楚洛继续道,“大长公主,你担心祁玉,祁玉也会担心你,如果可以,我们一起安稳回去。”   大长公主鼻尖微红,拼命颔首。   ……   少时,马车帘栊撩起,先前那人入了马车中,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   那人朝大长公主行了巴尔礼节,沉声道,“殿下,我的名字唤作乔曦,我外祖母是长风人。”   大长公主轻哼,“既然是长风国中之人,为何还要行这种事?就不怕没有颜面,面对你的外祖母吗?”   乔曦笑道,“大长公主殿下,我们攻占了海奇,就不会继续南下,今日是寒冬,族中死了不少人,只是需要地方避寒,殿下只要让祁玉退出海奇,我们一定秋毫无犯,日后还是朋友……”   大长公主嗤笑一声,“祁玉是长风臣子,听得是天子的话,岂有臣子私自退让,而将城池让与巴尔的道理,那与通敌叛国有和区别?”   乔曦也不恼,反而道,“殿下,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吗?”   大长公主一耳光扇过,“我们祁家的人没有识时务的,你要么杀了我,大不了鱼死网破。”   乔曦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楚洛,分明一脸怒意,还是退了出去。   大长公主才舒了口气。   楚洛心中清楚,这个时候姑母一定要硬气,对方尚且顾忌几分,但若是退让,对方怕是会变着法子拿捏……   “大长公主……”楚洛拥她。   大长公主叹道,“齐光,不怕……”   ***   海奇城中,赵素已焦头烂额,再次有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并未寻到人。   大长公主和楚洛失踪半日有余了,若是还不寻到……   赵素恨不得一刀插了自己。   “你死了有什么用!人就能寻到!”祁玉怒意。   赵素红了眼。   本就在驻军大营中,薛科忽得掀起帘栊,入内,“祁帅,巴尔人偷袭了北关西北处的宋关,我们的人在宋关和巴尔人交锋上了,祁帅之前吩咐过加强防守,巴尔这次偷袭并未得逞,我们的人伤亡不大,但是应当会有大军压境了!”   薛科一脸煞白。   赵素也僵住。   祁玉却似并不多少意外,沉声道,“他们动手了,娘和楚洛在他们手上,他们在逼北关就范。” 第111章 腿软 四……   马车行了三日左右的路程, 按照楚洛记忆中的位置,应当是行至了临近态州附近。   巴尔人着急赶路,马车这一路大都没有停过。   每到一处, 同行的五个巴尔人中的一个,就会先至前一个城镇中提前备好马匹。所以从海奇到态州的这三两日内, 避开了不少城镇, 但行程却未停下来。实在避不开,要经过镇子和村子时, 巴尔人就会到马车中, 手中握着匕首抵在腰间,她们若是出声便会殒命。楚洛和大长公主心中都清楚, 她们在城镇中反而跑不掉, 只能寻找在路上合适的机会。   只是从态州到建州仅有一两日行程了, 也就是这一两日内,她们要想办法在路上寻到机会从巴尔人手中逃脱, 一两日的时间其实不多……   今日露宿郊外,入夜, 大长公主和楚洛还是歇在马车里,都不怎么有睡意。   这几日, 因为大长公一直‘老实安静’,楚洛也‘小心翼翼’包扎和上药, 连带着伤口化脓也会清理, 所以巴尔人的戒心慢慢放下,只觉得她们二人都是柔弱女子,即便大长公主气势逼人了些,但其实骨子里都没什么主见,也不会轻易逃脱, 所以看她们倒也没有看这么紧。   “洛洛,同我说说早前侯府的事吧……”反正也睡不着,大长公主干脆轻声开口。   楚洛本也没有困意,大长公主问起,她似是也正好靠着说话让心中平静。   楚洛轻轻颔首,背靠着马车一处,同大长公主平静说起幼时的事。   她其实极少同旁人说起在府中的事。   即便在李彻面前,她也不怎么愿意提及,但眼下在荒郊野岭,被巴尔人劫持,反倒能平静同大长公主说起这些事情。祖母待她苛责,下人也多势利,她在府中多看旁人脸色,但是还是希望能讨好祖母,让祖母日后给她安排一门好亲事,但最终似是越隐忍,越事与愿违。   许是当下的气氛使然,也许是不知明后两日是否能安稳从巴尔人手中逃脱,她也没有隐瞒,同大长公主说起在东昌侯时,怕祖母将她送到东昌侯府给谭源做妾氏,倒春寒里,一遍遍给自己浇凉水;也说到被谭孝设计,祖母险些按照谭孝的心思,将她送去谭孝那里……   似是听她说话,大长公主心里半是义愤填膺,也半是护短,心中方才对后两日的恐慌和焦虑似是都不觉去了何处。   后来听到李彻到了东昌侯府,同楚洛在马场遇见,老夫人和建安侯将楚洛送去李彻苑中,大长公主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李彻后来会废黜了建安侯府,李彻应当是从在东昌侯府的时候起,便对建安侯府,尤其是老夫人心生不满,但一直因为楚洛的缘故忍着老夫人,后来建安侯府三房事发,又被温国公捅到了御史台,李彻才逼不得已接楚洛入宫,没有安置任何位份,人一直留在成明殿,后来又在前朝亲封了秉笔侍书,都是在昭告天下,他的发妻只有楚洛。   大长公主听她说起后来在源湖遇到,又被冲入下游支流,李彻背上有伤泡了水发脓,两人好容易才到了洪镇之类,大长公主终于知晓为何李彻会一直护着楚洛,也知晓为何温如写在说了早前那翻话后,李彻会怒不可谒……   李彻与她之间,插不了旁人。   但李彻与她之间隔了数不清的身份隔阂。   他好容易步步走到今日。   李彻为楚洛做了许多事,都是她这个姑母不知晓的。   她早前还领温如写入宫。   大长公主心中微叹。   等听楚洛说完,大长公主揽她到怀中,柔声安稳道,“洛洛,都过去了,等回京中,就能见到阿彻了,他一定很想你。”   楚洛颔首,轻声哽咽道,“姑母,我也想他了……”   ……   这一宿,楚洛是在大长公主怀中入睡的,也是这几日来睡得最踏实安稳的一日。   翌日晨间,马车又开始继续前行。   楚洛和大长公主心中都清楚,今日怕是要设法寻机会了,即便寻不到机会,也不能真被带离长风。   晌午前后,又从富镇绕行,巴尔人越行越慢,楚洛猜想,应是就在附近地方便要准备离开长风了,只有这半日路上的行程……   临近黄昏前,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马车外是巴尔人慌张的说话声!   虽然听不懂巴尔话,但能让这几个巴尔人这般紧张,应当是遇到了驻军。   楚洛和大长公主心中砰砰直跳。   车窗缝隙处,果真见远处有驻军身影。   “楚洛!”大长公主喜忧参半。   喜得是这只巡逻的驻军人数在二十余人左右,但得是巴尔人肯定不会让他们呼救。   “姑母,簪子给我。”楚洛一直是男装,头上的不过一枚龙岩木木簪,并不锋利。   大长公主连忙取下。   这几日楚洛一直用这枚簪子将马车底部翘松了一小道缝隙,缝隙很小,旁人没有发现,而眼下楚洛咬牙,用簪子将掌心划破。   “洛洛!”大长公主心惊。   楚洛示意她噤声,又道,“姑母帮我取下那枚龙岩木木簪。”   大长公主照做。   楚洛握在手中,又让大长公主用晨间拾来的木枝将头发束上。   慌乱中,其中一个巴尔人上了马车,并非乔曦,楚洛将手习惯性放在身侧,巴尔人道,“老实些,否则先杀你的医女,再杀你!”   大长公主其实一颗心都要跃出胸膛。   但见楚洛没出声。   果真,驻军将此处停了马车,上前盘问了稍许,而后又撩起帘栊上了马车。   楚洛和大长公主,包括马车上的巴尔人都屏佐吸,驻军上来问了几句话,几人都应声,驻军又打量了几眼,叮嘱了一声,“若是路上见到巴尔人记得绕行,不安稳。”   而后,再撩起帘栊下了马车。   驻军还在原处,但是让他们的马车同行,几个巴尔人似是都松了口气。   许是快要离开巴尔的缘故,车上的巴尔人并未下车,大长公主不时看向楚洛,楚洛朝她使眼色,其实她心中也没有底。   她手上的口子很深,方才应当留了不少血迹在,方才的驻军也是往这个方向去的,会看见,而且,她扔了那枚龙岩木木簪,看似不起眼,但木簪上有血迹,旁人一定会发现,一旦发现,仔细斟酌就会知晓是龙岩木制成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楚洛在心中祈祷,大长公主也是。   而楚洛另一只手中,还握着大长公主先前那枚簪子,她们身上的利器总共就这枚簪子,楚洛握紧……   眼见马车离得越来越远,楚洛一颗心似是都要停止跳动,忽得,马车后传来一声大喊,“等等!停下!”   楚洛和大长公主相视一眼,知晓肯定是发现了。   而马车中的巴尔人第一反应就是撩起马车后窗的帘栊去看究竟,而马车外那个叫乔曦的巴尔人当机立断,用巴尔话喊了一句后,马车突然加速,大长公主和楚洛一直警觉,到还抓稳了,方才去看车窗后的人反而撞了头。   这边巴尔人跑,身后的二十余骑开始骑马追。   马车是肯定跑不过骑马的,能追上!   楚洛深吸一口气,几乎在马车外那个叫乔曦的巴尔人大喊一声,马车内的巴尔人应声的同时,楚洛也猜到肯定是要杀他们灭口,那人朝大长公主扑去的同时,楚洛抓起簪子,朝着他颈后狠狠一扎。   她扎得是穴位,对方想动弹,但是剧痛传来。   轰然倒地,说不出话,也动弹不了。   大长公主方才都以为没命了,吓得一声惊呼,而后却见这人在跟前倒地。   大长公主吓得整个人脸色全然苍白,却见是楚洛用簪子救了她的命。   “洛洛!”大长公主吓懵住。   楚洛上前相拥,“没事了,姑母。”   她是宽慰对方,也是宽慰自己。   身后的驻军在拼命追赶,马车也在拼命跑,椅不定,似是随时都有可能翻了去。   楚洛在椅中,只觉胃中翻江倒海。   忽得马车骤然停下,楚洛撞在大长公主身上,大长公主的额头磕在马车上,马车帘栊撩起,乔曦本是要拿大长公主做人质的,却见马车中早前的巴尔人已经倒地,忽得怔住。   趁这功夫,楚洛用簪子扎到他手臂的穴位上,如果早前扎过谭孝时一样,对方忽得麻了一下动弹不得,楚洛牵了大长公主往下。   马车外有打斗声。   但留在马车内就是死。   对方一共有五个人,马车上死了一个,还有一个乔曦,另外三个人里,有一个重伤,即便好了些,也很难举到举剑,另外两个也有受伤,但驻军有二十余人,只要她们不死,就一定安全。   “姑母,跑!快!”趁这三人还未发现她们,楚洛推了大长公主一步。   “洛洛!”大长公主心惊,想去牵她,但见乔曦正好从马车上起身,眼见着就要下马车。   楚洛是记起早前谭孝的人用匕首扎过轻尘,而后轻尘死命得跑开过,李彻说,当时根本不受控制,楚洛咬牙,将簪子狠狠刺在马屁股上,马发疯一样拉着马车便跑开,乔曦根本来不及下马车,便被晃倒在马车中,被马带着一道冲入了一侧的陡坡下。   楚洛刚露出喜色,便见头顶一把刀落下来。   “楚洛!”大长公主声嘶力竭。   楚洛害怕闭眼,但那把刀始终没有落下,而是刺入血肉的声音,楚洛睁眼,却见一身戎装挡在身前,是用手握住了刀刃,那人的刀取不开,他才一刀取了巴尔人的性命。   楚洛其实嘴唇都吓白。   谭源转过神来,朝身后的驻军喊道,“留活口。”   谭源?楚洛愣住。   谭源看向她,她也看向谭源,两人都似一口气悬在喉间,最后是大长公主冲上前,“洛洛!”   楚洛其实腿都是软的。 第112章 人手 一……   “姑母我没事……”楚洛被大长公主揽在怀中, 口中反倒是宽慰。   大长公主接连压抑了好几日,如今终于平安脱险,眼泪哇得一声哭出来, 楚洛根本劝不住,只得一直陪同着。   敲身侧的驻军上前, “小将军, 其余两人都咬舌自尽了!”   谭源遂上前去看。   楚洛见他早前握住刀刃的那只手还在滴血。   兀得,又想起先前惊心动魄的一幕, 似是, 离死亡其实只有一步之遥……   楚洛目光落在眼前的驻军身上,也见谭源在一旁蹲下, 一面查看巴尔人的尸首, 一面同旁的驻军一道说话。   旁的驻军, 循着先前马车坠下的痕迹,去看马车里的人是否还有生还的。   一切仿佛既紧张又平静, 都如劫后余生一般,在接连惊慌失措的几日之后, 莫名的踏实和心安,遂而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   唯有远处, 夕阳西下,业已黄昏, 落霞在轻尘中轻舞……   ***   仟镇中的医馆内, 大夫一面楚洛包扎,一面叹道,“伤口不深……”   大夫先包扎了谭源的手,再看的楚洛,所以才说了这句话。   “再换一日的药就好, 就是注意不要使力窝重物,不要让伤口裂开就好。”大夫又叮嘱。   楚洛轻声应好。   谭源一直安静看着她,仿佛到眼下,有人才又恢复到他早前认识的那个楚洛,轻声细语,唯唯诺诺,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很少反驳,也很少顶撞,最多便是喜欢哭的哭包楚洛……   但先前在近郊,他似是都以为自己看错。   那个带着大长公主逃跑,又在马车上窜出追赶的巴尔人时,分明紧张到脸色煞白,却还沉着应对,用簪子扎向马匹的楚洛,哪有记忆中胆小怕事的模样?   同大长公主一道,被巴尔人劫持,却没有慌乱。   而是在与沿路驻军照面时,用簪子划破了掌心,让驻军觉得有异,沿路查看,最后发现那枚龙岩木簪子……   这些,都说明楚洛是胆大心细的人。   他认得陛下那枚龙岩木簪子,当时整个脸色都煞白。当时那把刀落在她头上,在她闭眼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有人受欺负时候的无助模样,他一把握住刀刃,其实心跳都险些跃出嗓子眼儿,就差一刻……   “谭源,方才,多谢你了……”   思绪间,他都不知楚洛是何时上前的。   她极少主动同他说话,应当是从未主动同他说过话,眼下是道谢。   谭源声音依旧清冷,“嗯。”   楚洛顿了顿,又想起,这才是谭源的性子。   楚洛笑笑,“总之,多谢你,救了我和姑母。”   谭源看她,还是小时候记忆中那个有些凶的神色,楚洛喉间轻咽,“我去看看姑母。”   刚转身,身后的人也起身,沉声道,“我同你一起去。”   医馆不大,今日正好留宿,大长公主扭伤了脚,手臂上和额头,脸上也有几处擦伤,有旁的大夫在房间中处理伤口,谭源同楚洛一道往房间中去,并肩踱步时都恍然想起早前在成州的时候,谭源险些将人从成州官邸带走,后来,谭源回京护驾,等她再回京,楚家便出了事,李彻下旨召她入宫,她同谭源便未见过,只是没想到,会在态州附近遇到……   “巴尔同长风在宋关交战了。”谭源忽然出声。   楚洛脚下踟蹰,惊疑不定看他。   谭源脚步也缓了下来,看着她道,“五天前,巴尔偷袭北关西北几十余里的关卡宋关,但祁玉之前有防备,偷袭并未成功,祁玉已经带人往宋关镇守了,巴尔一族大军压境,宋关吃力,若不是祁玉早前有应对,宋关应当守不到现在。祁玉是个心思缜密的,之前便让人送信去西关,出事之后,西关守军中的一支已经急行军往北关去,应当还有一两日就到,但宋关不一定能保得住……”   谭源也不知为何要同她说起这些。   楚洛沉声叹道,“难怪巴尔人会劫持姑母往建州附近去,宋关离西关不远,巴尔人是想在宋关就拿姑母威胁祁玉,让祁玉退守,真正到北瓜再逼祁玉一步,祁玉心中便更难做……”   也幸亏,这路上遇到谭源。   只是,楚洛好奇,“谭源,你怎么在建州?”   谭源微怔,他同她似是从未说过这么长时间的话,又好似,认识的时间很长,但实际又并不怎么熟悉……   谭源应道,“陛下早前让我带了驻军西关,是怕巴尔趁着寒冬,偷袭西关,西关御寒物资未至,陛下怕西关出事,只是没想到巴尔的目标是北关……祁玉的消息传到西关,西关主帅便同我和叶亭风商议,让我们二人先后带人驰援。但西关本也不安稳,抽掉的人手不能太多,怕巴尔声东击西,所以叶亭风带了一部分人急行军先去,我在态州等南边驻军一道北上,也就是今夜到仟镇……”   楚洛心中唏嘘,所以,谭源正好是今日到仟镇与南边背上的驻军一道汇合……   幸好这般巧合。   楚洛眉间微舒。   言辞间,刚好临近房间门口,两人似是从未说过这么长时间的话,其实,楚洛忽然觉得……谭源也并不是这么可怕,谭源也忽然开口,“楚洛……”   楚洛抬眸看他。   他皱着眉头,却轻声道,“你做得很好,保全了自己和大长公主。”   他这算是头一次……夸赞她?   谭源继续道,“大长公主若是落到巴尔手中,北关主句和祁玉付出的代价会很大……你做得很好,没有急躁,也耐性选对了时机……”   他有些不敢想,若是一路上她同大长公主慌忙逃窜,许是并不如眼下安稳。   她其实,同他早前想象的不一样。   她也有温柔又坚韧的臂膀……   谭源没有开口,只是推门入了屋中,楚洛紧随其后。   大夫正在给大长公主脸上上药。   大长公主尊贵无比,又是女子,脸上若是留下疤痕不是小事,大夫整个手都在颤抖。大长公主其实被他抖得有些心烦,见到楚洛,反倒欢喜了些,“洛洛,你的手没事吧。”   楚洛上前,莞尔道,“大夫说没事,明日换次药,三两日就能彻底痊愈,姑母放心。”   大长公主也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大长公主又看向谭源,“这次对亏你了,谭源。”   谭源朝大长公主拱手,“末将不敢。”   大长公主又叹道,“我当时都吓懵了……谭源,你的手,大夫怎么说?”   当时他是拿手接的刀刃。   谭源避重就轻,“无妨,伤的是左手,并无大碍,只是要时日恢复。”   楚洛看他。   谭源果真转了话题,“大长公主,我已经让人往宋关送信报平安,祁玉处可安心。”   大长公主连连颔首,又忽然反应过来,“怎么会送信去宋关?”   谭源沉声道,“大长公主,巴尔同长风正面交战了,眼下,祁玉在宋关帅军御敌。”   正面交战了……   大长公主心中微沉。   谭源又道,“末将今晚会和南边的驻军在仟镇汇合,而后北上宋关,大长公主可要去趟宋关见见祁玉,再行回京?”、   大长公主颔首,“好。”   还是交战了,大长公主早前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刀剑无眼,祁玉又是北关驻军主帅。   大长公主心中好似钝器划过。   “我让人送你回。”从屋中出来,谭源开口。   楚洛其实先前就一直在想,眼下,似是也拿定主意,“谭源,我想同陪姑母一道去宋关。”   谭源目光微滞。   楚洛继续道,“姑母心中一定很担心,我想陪她一道去趟宋关,等姑母见过祁玉,我同姑母一道回京,路上也好有伴。”   谭源顿了顿,没有多说旁的,只淡声应好,而后转身离开。   楚洛恍然觉得,似是谭源头一回没有……怼她?   *****   态州到宋关急行军大约五日路程,谭源帅军先至。   大长公主和楚洛在第七日晨间到的。   见到祁玉,大长公主双目通红,祁玉也鼻尖都红透,“娘!”   大长公主上前相拥,“娘好好的,一点事情都没有,倒是你,可是担心了?”   祁玉泣不成声。   大长公主宽慰道,“这么多人看着,你是北关驻军主帅,大敌当前,实在不妥。”   祁玉似是才松手,他从小到大就不怎么喜欢哭,旁的孩子哭,祁玉都很少哭,像眼下这般模样,大长公主也是第一次见,心中就似缀了一只兔子一般,惶惶不安。   祁玉擦了擦眼角,“老娘,我担心你啊!”   大长公主给他擦眼角,“好了,娘安安稳稳的,隔两日就走,不耽误你……”   他们母子二人说话,旁人自然退了出去。   谭源领了驻军北上,眼下正在熟悉军情。   赵素领着楚洛出了大帐,眸间都是歉意,“是末将没有周全,大人受险。”   楚洛摇了摇头,笑道,“对方是混入城中的,也熟悉轮值,防不住的,对了,早前那个巴尔的孩子寻到了吗?”   赵素也似是想起来,“他对城中很熟悉,驻军去撵都没撵上,险些撵上,又被他跑了,不过前几日似是又见到了,应当巴尔军中的探子,这次应当跑不掉了。早前军中清理过一轮,应当没有奸细了,是末将失职,等战事结束,末将去领罚。”   赵素言罢,又有不少伤员抬了回来。   军医经过时焦头烂额。   赵素询问医生,军医叹道,“伤亡很重,熟手不够,根本忙不过来。”   一看,便是几日未阖眼,似是人都有些恍惚。   “我去帮忙吧。”楚洛开口,“我自幼学过一些,会简单包扎,上药,也懂基本药理。”   军医眼前一亮,“太好了。”   “可是大人?”赵素迟疑。   楚洛还未开口,军医似是才认出她来,连忙行礼,“侍书大人,方才冒犯。”   怎么能让秉笔侍书去做医女的事。   “此一时彼一时,应当的。”楚洛扶他。   军医还是迟疑看向赵素,楚洛已上前去看担架上的人,正好一侧有药包,楚洛没有耽误,“这个我来处理。”   军医眸间微舒。 第113章 尊重 二……   军医姓惠, 名唤惠滔,是北关驻军中较年轻的军医。   楚洛见他处理伤口细致认真,包扎时候也干净利落, 在伤患安置处是最麻利的一个。   晓惠滔说的不假,伤患处的人手严重不足, 尤其是熟手, 军中的医护根本不够用。   换言之,可以想象前线的战况有激烈。   后方多一人医护, 许是就可多救不少人性命。   楚洛在伤患安置处呆了两日, 也近乎连轴转了两日。她早前的不时犯困也似是因为精力一直集中而全然不知去了何处,只是不知可是白日里见过太多伤患的缘故, 夜里总会吐, 有时也会吐得很是厉害, 但又害怕大长公主或祁玉知晓后不让她再去伤患处,那军中的医护便又少了一个。宋关的硝烟和战火里, 她做不了旁的事,但她能默默做力所能及的事……   多一日是一日。   赵素已让人从邻近城镇紧急调了军医和大夫来, 但路上的行程需要时日,这几日是最忙碌的时候, 还需要楚洛顶上。   大长公主本是想来见祁玉一面就走,但母子二人才说了不到一刻钟的话, 前线又告急。对方大军压境, 若不是叶亭风和谭源分批带人驰援北关,许是撑不过巴尔这一波攻势。巴尔这次是有备而来,大军压境,也破釜沉舟,一定要拿下北关!   北关伤亡极重……   连翻的军报陆续快马加鞭呈往京中, 请奏从各处调兵。   但朝廷调兵也需要时间。   楚洛每日在安置处忙得精疲力尽,亦知李彻当下一定焦头烂额。   只是他们一人在京中,一人在宋关。   分隔两处,却都知晓在牵挂对方。   宋关已是前线。   楚洛原本是准备同大长公主一道离京的,但祁玉这一去,前方战事激烈,祁玉整整两个日夜都未回。   祁玉未回,大长公主心头就一直挂念着放不下,亦没有心思离开宋关。   楚洛又在军医处帮忙,忙的空余时间都没有。   大长公主和楚洛都知晓不可能在宋关久留,只是都想在宋关再多呆些时候……   宋关军情告急,宋关每个人都在忙碌着。   大长公主亦会帮着准备军中的餐食。   大长公主早前在京中养尊处优,从未见过军中这样的场景,京中全然没有宋关的认识和洗礼,若没有这帮驻军在北关浴血奋战,那巴尔铁骑踏破北关之际,不知有多少百姓会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血流成河。   大长公主似是到眼下才意会祁玉的用意。   京中也好,北关也好,他想做些有意义的事。   做他应当做的事!   大长公主才知晓祁玉说的是对的,也前所未有的觉得,保家卫国,征战沙场,是每一个长风好儿郎应当做的事!   也是祁玉应当做的事!   大长公主忽得为自己的儿子自豪,在她心中,他远比京中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要好,好不知多少……   ***   到第三日上,伤患安置处的高峰才算告一段落,楚洛微微松了口气。   听惠滔说起,前线守住了,巴尔的攻势暂时告一段落。   楚洛悬起的一颗心似是才松了下来。   早前祁玉和谭源走得时候,她是听祁玉同谭源说,若是这一波守不住,北关危矣。   终究还是守住了……   也应当付出了不少代价。   楚洛忍不住垂眸,耳边又听惠滔道,“早前听祁帅说,在自己国土上打仗,打赢了也不算赢,从前不知晓什么意思,眼下才知晓……”   楚洛微楞。   祁玉这话说得不假,若非亲眼见到这些伤患,许是永远都不知道战争的残酷。   惠滔又道,“明晨应当还有这一段最后一批伤员送来,早前军情紧急,宁大人他们亲自去了前线做了简单处理,传回来的话说伤口很深,流血过多,止血不易……”   流血过多,止血不易,伤势便会越渐严重,楚洛看了看惠滔,忽然想道,“我记得有一个方子,我娘早前用过,我们试一试?”   惠滔顿了顿,忽得拧了拧眉头,“要试!”   楚洛颔首。   ……   楚洛记忆深刻,小时候二哥同亭风哥哥一道学剑的时候,曾经划伤过腿,当时流血不止。   吓得祖母和侯夫人脸色都变了。   当时大夫也说伤口很深,若是再止不住血,怕会出事。   后来是爹给二哥上得药止得血。   她印象深刻,是因为那时候二哥的血止住了,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入睡,爹摸着二哥的头,既担心又庆幸说了一句,“幸亏有你娘亲……”   那是娘亲早前留下的方子。   用蛋黄,松节油,玫瑰调制成药物,敷在伤口上,可以提高止血的功效,她也是前些时候在海奇城查阅时疫资料翻到娘亲手稿的时候偶然见到的,所以还有印象。   拿到楚洛的方子,惠滔踟蹰了稍许,“蛋黄好寻,松节油和玫瑰都是药材,军中就有,要用这三者调制药物不难,但松节油用于肌肉和关节疼痛,玫瑰性温,入肝,利肺,脾经,具行气解郁,和血,只同功效,辟邪气,这三者凑在一处……”   惠滔有些超出认知。   楚洛诚恳道,“我二哥早前腿被利剑伤过,当时流血不止,父亲便是拿的这个方子替二哥上的药,我亲眼见过。”   若是换作从前,惠滔不一定肯信,但这几日同楚洛一处,见过楚洛对伤口处理和包扎,同旁人是不一样,但似是化脓感染的几率很少,他也曾特意找楚洛问过,楚洛也同他说起过要如何操作,那时便说起是爹娘小时候教的……   眼下,惠滔喉间轻咽,“寻几个伤员试一试?”   楚洛点头。   ……   都已将近子时,惠滔是寻了四五个早前不易止血的伤患用药。   其实惠滔心中也忐忑,所以早前的剂量并不敢多用,只是看了真的有效果,才循着楚洛说的上药。   结果几人中,除了一人都有明显好转。   剩余的一人,即便不能排除是旁的缘故,但这明显的效果下,惠滔不得不相信是真的。   军中受伤,伤口失血感染死的士兵最多,但若是这个方子有效,那会减少很多流血过多的重伤官兵丧命。   “让人大量送这几味药材来,连夜,要快。”楚洛请了赵素来安置处,赵素亲眼见了惠滔给伤患用药的止血效果。   巴尔人骁勇善战,刀伤一般很深,止血是头等大事!   这一点赵素再清楚不过,所以才会喜出望外,当即吩咐人去筹集药材。   楚洛只觉今日这一整日都乏都很,赵素同惠滔讨论止血药物的时候,楚洛先回了房中休息。因为太累,又似是腹中不怎么舒服,窝在暖暖的被褥间便睡了,什么事情都没想,等醒来的时候,都差不多是晌午。   楚洛撑手坐起,还是觉得整个人有些不怎么有精神。   但想起安置处还有不少伤患,还是和衣起身。   只是方才洗漱完,帐外就有脚步声匆匆跑来,“大人!大人!出事了!”   楚洛认得是六子的声音。   六子是赵素身边的士兵,因为出了早前海奇城中劫持的事,赵素一直让六子跟在她身边,即便在伤患安置处也是。六子亲眼见到楚洛耐心对待受伤的士兵,也见她细致处理伤口和包扎之事,人又温和,六子一直很尊敬楚洛,也知晓楚洛为人低调,早前犒赏三军时,离得远,又身着官服,未必人人都能认得出她来,眼下,还以为她是军中请来帮忙的医女。六子也不好多话,只在私下一直唤得一声大人。   当下,楚洛撩起帘栊出了营帐,六子慌张到,“宁军医几人回来了,见惠军医在给出血的伤兵使用止血药物,同惠滔起了争执,说是军中用药怎么敢轻易下定论,但惠军医一直在说,昨晚便试过效果,若是谨慎,可以先给重症的伤员用,赵素大人也同意,但是宁军医几人坚持。又听说方子是大人给的,说……”   六子顿了顿,不怎么好开口。   楚洛温声道,“无妨,你说吧,我听着。”   六子知晓她脾气好,只是他都听不过去,低头道,“宁军医他们听说方子是大人给的,只说……连女子开的方子都信,军中何时轮到医女做主了……”   六子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笔带过,“然后赵大人和惠军医听了就毛了,和宁军医起了争执,眼下正好闹到了大帐前。”   大帐前便是祁玉跟前。   祁玉回来了?   “祁玉怎么样了?大长公主去看过了吗?”楚洛问起的是此事。   六子连连点头,“大长公主去看过了,只是祁帅受了伤,军医和大夫都在,便请大长公主先回,怕大长公主吓倒,也是怕影响治疗。正好宁军医和赵大人争执到了祁帅跟前,小的赶紧来寻大人……”   楚洛脚下生风,快步同六子去。   大帐外,都听可以听到帐中的声音,楚洛不用猜也知晓是六子口中宁军医的,“松节油,玫瑰和蛋黄可以止血,从未听过,闻所未闻,军中这么大的事,岂可容你等儿戏!”   惠滔应道,“昨夜就寻人试过,确实止血效果很好,楚大人也说了,早前她亲眼见过效果,没有旁的副作用,为什么不用?”   “哼!”宁军医重重嗤了声,“要么有医术记载!要么有杏林背书!否则,老夫就是不信,更不会让你们在军中胡来,拿这么多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赵素也恼了,“如何就是拿将士的性命开玩笑!宁军医,本将是亲眼见过的,再如何,也不应当说出这样的话。”   宁军医道,“有效果也是当下的,将军怎么知晓一日过后,两日过后,四五过后乃至半月,一月过后,会不会致伤致残!就凭一个女子说,见过自家兄长用过,就如此肯定!”   惠滔也急了,“若是连当下的流血都止不住,还谈什么月余,许是明日都撑不到!”   “你!”宁军医语塞,但还是不肯改口,“要么请祁帅下令,否则,老夫绝不同意!老夫要保的是全军的安稳,而不是拿军中将士的性命做赌注。”   宁军医是北关驻军的军医之首,军中布之事都贵宁军医负责。   当下,闹得不可开交,祁玉听得默不作声。   谭源看了看他背上的箭伤,知晓他其实要尽早拔箭,但即便拔箭也需要止血,这也是为了宁化和惠滔会僵持不下的原因。   因为,当下祁玉就会遇到。   两边僵持不下,祁玉才开口,问得一声,“方子是楚洛给的?”   惠滔拱手,“是,楚大人说早前楚大人的父母都知晓这方子,也给大人的二哥用过,止血了,而且效果很好,我们昨夜也试过,当下安置处新增了不少伤员,都是受了刀伤,箭伤,流血不止,若是不用,很可能会多死很多人!”   “本来有诊治就有伤亡!”宁化打断。   祁玉眸间微沉。   “祁玉……”谭源看他。   祁玉狠狠皱眉,忽得,帘栊撩起,楚洛同六子一道入内。   帐中都愣住。   祁玉和谭源也都未想到她会来,赵素也死死瞪了六子一眼,方才,分明是让他去看着楚洛,不要让楚洛往大帐这里来,怕引起尴尬和误会,也怕楚洛会在军中下不来台,但这臭小子竟然带了楚洛来!   赵素就差怒不可谒!   六子赶紧低头。   他是得了赵将军的意思,但他这几日都跟在楚洛身边,昨夜也是亲眼见到止血药效果的,也知晓方才是楚大人这里出的,而且楚家早前也有人用过,若是楚大人来,是能将事情说清楚的,那军中也不会有那么多士兵再继续遭罪。   六子亦知会惹恼赵将军,但是他尊敬楚洛,亦不想楚洛事后知晓,会失望。   楚洛方才在帐外听得清清楚楚,当下,楚洛踱步到宁化跟前,朝宁化行礼,“宁大人的医术高明,惠滔惠大人这几日一直说与楚洛听,楚洛知晓宁大人的谨慎,是对军中所有人的负责,这一点,楚洛从未怀疑,相信军中也无人质疑……”   她的声音很轻,却温和有力,并未抨击宁化,反而维护了宁化的颜面,这让宁化也不好开口反驳。   而方才还仿佛争执的面红耳赤的赵素、惠滔同宁化几人,似是都在楚洛这几句温和有力的言辞里逐渐消融。   两边似乎都慢慢平静下来。   也都低头不语,没有再继续先前的冲突。   帐中一时安静下来。   楚洛继续道,“楚洛自幼在家中,见过父母的医术,也亲眼见过父亲用这味方子给二哥止血过,并未编造,也没有编造的理由。楚洛并非宫中医女,方子也敲都是早前爹娘提起并都用过的,我不需用此事证明自己医术,只是希望在战场上受伤的人,能多几分生还机会。这几日在安置处帮衬,见过最多的便是流血不止,若是止血药有效,能救不少军中将士性命。既然如此,为何不试一试呢?”   楚洛言罢,谭源沉声开口,“楚洛,此事你不要再参合!”   谭源心中清楚,方子是楚洛给的,若是今日也是楚洛说服的军中用新的止血药,若是出了任何事情,担责任的人都是楚洛。   宁化即便口口声声说是要对军中负责,其实是怕自己担责,所以才会闹到祁玉这里来!   这件事情交由祁玉处理即可,她该给的方子也给了,此事不应当再涉足,被人家握住把柄!   楚洛转眸看他。   谭源还是同早前一样,不苟言笑,脸上意思笑意都没有。   见宁化开口,宁化脸色微缓。   楚洛看了看惠滔和赵素,又看了看祁玉,喉间重重咽了咽,也沉声道,“我觉得应当试一试,若试都不试,就不怕给这么多军中将士徒留遗憾吗?”   话音未落,谭源吼道,“楚洛,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楚洛噤声。   谭源厉声朝她斥来,同小时候一样,不容她半点反驳。   楚洛下意识怔了怔。   营帐中,一时安静无比。   就连宁化和惠滔、赵素几人都愣住,都不曾想谭源会如此朝楚洛吼过去。   而在帐中这悄无声息的安静中,祁玉忽然开口,“表嫂,你娘留下的方子吗?”   祁玉这声表嫂让众人忽然反应过来,楚洛是陛下亲封的秉笔侍书,是陛下身边人,是代陛下来北关犒赏三军的,而先前,无论是宁化的一番话,还是谭源的一番话,不仅都不合时宜,而且是冲撞陛下,当下,众人心中都忍不住颤了颤,知晓祁玉话中的意思……   只是,后半句又让众人懵住。   而楚洛先前被谭源一吼,有些愣,但祁玉问这句话的意思,许是只有祁玉和她两人知晓。   而早前,她背诵的娘亲册子上的那翻关于香囊的话,祁玉是听懂了的,楚洛忽然想,祁玉许是能明白……   楚洛点头,“是,是我娘留下来的方子,我爹用过……”   众目睽睽之下,祁玉颔首,而后朝宁化看去,“我用。”   此话一出,大帐中霎时寂静。   不仅宁化,就连惠滔和赵素几人都愣得合不拢嘴。这……先前是说找人试,却怎么也不会拿祁玉事,祁玉是一军主帅……   许是猜到众人心中的疑惑,祁玉凝声道,“我是一军主帅,我若亲自试过,大家还有疑虑吗?”   祁玉言罢,众人才反应过来祁玉的意思。   祁玉是信楚洛的,不仅信,还拿自己来堵军中旁人的嘴。   “祁玉,你疯了!”大帐中,除了谭源,似是没有旁人好开口。   谭源是东昌侯世子,也是一方驻军副帅,此次本是奉诏带兵入西关驻守,是因为北关出事,才携了南边一支驻军北上驰援,所以在大帐中,只有谭源的位置好开这个口!   其实即便是惠滔和赵素两人,也都是赞同谭源的。   而谭源言罢,祁玉却道,“我没疯!我只是比你们都更相信楚洛!我相信楚洛,也尊重楚洛,更尊重医学,尊重每一个救死扶伤的人,不会因为她是女子,就觉得她说的话不如军中的军医可靠!我特么信的是事实!你们之前不是问,时疫的香囊方子是哪位大家给的吗?我现在告诉你们,是楚洛给的!就是楚洛她娘亲开的方子,所以我信得过她,也信她说的是实话!你们不是担心会出问题吗,我不担心,我信得是科学!听不懂就算了!过来拔箭!”   祁玉最后吼了一声。   身侧旁的军医和大夫都抖了抖,纷纷上前,不敢再迟疑。   祁玉平日里治军严明,但奖罚分明,又极少会如此在军中吼人。   祁玉的一番话,让所有人都不觉噤声。   祁玉背上还有箭伤在,本就不一样当久拖,当下,祁玉唤了旁人都出去,只留了宁化和惠滔在帐中。   大夫递了毛巾给他咬住,问他要不要去床榻上趴着的时候,祁玉拒绝。   营帐中,军医将匕首在火上烤了烤,说了句,“祁帅,冒犯了,开始了……”   祁玉颔首。   谭源和楚洛,赵素都在大帐外。   帐外天寒地冻,但没有人想走。   忽得,帐中一声闷哼既而是吃痛声传来,三人不由转身看向营帐中,楚洛只觉掌心都死死攥紧。   伤口应该很深,一次并未取完,闷哼声和吃痛声持续传来,不说楚洛,赵素都红了眼,只有谭源没有说话。   稍许,帐中失了声音,应当是人昏了过去。   ……   良久,等宁化和惠滔出来的时候,宁化低声道,“箭□□了,也上药了,止血效果很好,祁帅没大事了,要静养几日……”   宁化言罢,楚洛心中重重松了口气,祁玉没事就好。   谭源目光滞住,依旧没有说话。   “我去同姑母说一声,免得他担心,”楚洛问道,“姑母什么时候可以来看祁玉?”   似是从这一幕后,宁化对待楚洛的态度也变化了几分,恭敬道,“让祁帅休息些时候的好,明晨最好。”   楚洛笑着道了声,“多谢。”   言罢,又冲众人颔了颔首,这才往大长公主帐中跑去,六子连忙跟上。   谭源看着楚洛远去背影,想起祁玉方才的话 —— 我没疯!我只是比你们都更相信楚洛!我相信楚洛,也尊重楚洛,更尊重医学,尊重每一个救死扶伤的人,不会因为她是女子,就觉得她说的话不如军中的军医可靠……   谭源忽然低头,也想起他方才朝楚洛吼去的一番外—— 楚洛,此事你不要再参合!……楚洛,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谭源眸间微沉,祁玉说的对,他从未尊重过她。 第114章 意义 一……   祁玉的事情过后, 军中很快都换了新的止血药。   早前巴尔在宋关集中的一波攻势并未拿下宋关之后,整个巴尔军中忽得没了动静。这两日的宋关虽然依旧紧张不敢懈怠,却还是难得的紧张中的略微舒缓。没有持续的伤患输入, 也渐渐有了各地的军医,大夫和医女来宋关支援, 宋关的医护压力陆续好转不少。   楚洛也终于不用像早前一样在安置处连轴转。   每日都会去看祁玉一次, 大长公主在帐中照看,母子二人难得有相处的时间, 楚洛每日只是去说说话, 呆的时间不久。   祁玉的伤势有些重,军医嘱咐在营帐中静养几日, 趴床上不要动弹的静养。   军中大事虽然还是会知悉到祁玉处, 但军中大小事宜眼下是谭源在代劳。祁玉同谭源早前在京中便是熟识, 之前又在宋关并肩战斗,祁玉信得过谭源, 这也是北关驻军都信服祁玉的缘由之一,祁玉相信旁人, 也会在战场上将自己的后背留给信任的人,所以北关的驻军都愿意跟着祁玉一道出生入死。   大长公主一直在帐中照顾祁玉。   眼下宋关暂无危险, 祁玉也未催促大长公主走。   平日里,大长公主在京中, 祁玉在北关, 母子二人许久未见,祁玉静养时,反倒能同大长公主跟前撒娇。   知子莫若母,大长公主知晓他背上钻心得疼。   宋关条件不算好,大长公主也会亲手烧些祁玉小时候爱吃的菜。   祁玉也终日老娘老娘叫个不停……   早前祁玉亲身试药一事, 在军中很快就传遍,军中不少人都因为祁玉亲自为军中伤患试药一事红了眼眶,尤其是安置处的布。像祁玉这样敢以身试药的主帅,军中许是再找不出一个。只是听说祁帅伤得很重,军医嘱咐了在帐中静养,所以军中上下无人去打扰。除却祁玉试药,军中私下议论更多的便是楚洛。   楚洛之前一直在安置处帮忙,行事低调与旁的军医和大夫无异。不仅如此,而且细致,温和,与旁的军医和大夫相比,更会设身处地替布着想,手脚也轻,安置处不少受伤的士兵都是她处理和包扎的伤口,或是见她替旁人处理或包扎过伤口,对她印象很好,痊愈离开后,碰面了也会招呼,亲厚唤一声楚姑娘。后来宁军医和惠军医在安置处因为止血药的事起了争执,闹到祁帅跟前,军中才知晓楚洛哪里是别处来帮忙的医女,而早前替陛下来北关犒赏三军的秉笔侍书楚洛!   眼下,军中医护大多恢复正常,楚洛还是习惯每日去安置处看看,有时是嘱咐开窗通风换气,也会按照娘亲手册中记载的,用简易的手段消毒。   有了早前的止血手段,再加上通风和消毒,军中伤患感染的几率下降了不少。感染下降,恢复得便快。轻伤的布很快就痊愈,重伤的也有多数在陆续转轻,病重的部分因为感染降低,生还的概率大了不少。   军中,尤其是早前的伤患都对楚洛感激,便都唤得一声楚大人。   也同见到祁玉,赵素一般热忱,如同自己人。   军中医护虽够,但时有紧急处,楚洛又在,还是会帮忙做些简单的包扎。   谭源有一次到安置处探望过,正好远远见到楚洛,并未上前。刀剑无眼,安置处有不少断了手臂和腿的士兵,谭源远远听到楚洛在同一个断了手臂的士兵温和而认真道,我知道你心中很难过,也知道是为了保护父母妻儿,此事看似容易,却不简单,也很伟大……   谭源淡淡垂眸。   身后的副将慌张上前,“谭小将军。”   谭源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扰了跟前,两人离开安置处,副将拱手道,“谭小将军,叶将军传信,巴尔今晨再次发起攻势,人数众多,伤亡惨重怕是受不住埋伏点,巴尔应当很快会攻陷埋伏点,往宋关来!”   谭源眉头一皱,“通知祁玉了吗?”   副将点头,“已经通知祁帅了!”   谭源凌声道,“让祁玉好好在宋关呆着,点上人手,随我增援叶亭风!”   “是!”副将领命。   宋关是北关最后一道防线,若是宋关破,则巴尔铁骑就会兵临城下,届时北关就会人心惶惶。   要守住宋关,就需要将占线控制在宋关以外的埋伏点。   增援若快,能受得住,其他驰援的人马会陆续到北关和宋关,这一步不能迟疑。   楚洛是晌午听说谭源带兵去了埋伏要塞处驰援,听说这一波攻势,巴尔大军压下,比早前更甚。军中如临大敌,似是连空气中都充斥着紧张严肃的氛围,楚洛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楚大人,祁帅请您去一趟。”六子寻到楚洛。   楚洛脚下没做迟疑。   整个宋关,前两日的宁静似是忽然就被打破,又恢复了早前的凝重。   楚洛到大帐外的时候,正有一波一波的军中参谋在祁玉帐中进进出出,楚洛刚好听到祁玉恼道,“从宋关撤走?放屁!”   楚洛心中一滞。   有胆大的参军道,“此次伤亡太过惨重,谭小将军去增援,但同对方的人数相比根本受不住,死守宋关没有意义,在援军到来之前,实在不宜硬拼!不如退到北关,在北关戍守,北关比宋关牢固,宋关可弃!”   祁玉恼意道,“宋关受不住,巴尔大军打压,北关就能受得住?!等到大军压进北关的时候,你他妈是不是还要说死守北关没有意义,继续退守陶关?!大军压境,海奇的百姓怎么办,一同迁走?失国土,失人心?我宁肯战死宋关!”   祁玉情绪激动,军医连忙唤了旁人出来。   参军等人出了大帐,看了楚洛都纷纷拱手行礼而后离开。   其中一个参军还在低声道,“弃北关也不是不可行,北关本就贫瘠,人口也不多,他日等援军来,再夺回北关也不迟!”   另一个参军则反对。   赵素撩起帘栊,楚洛入内,赵素低声道,“大人,祁帅心情不是很好。”   楚洛应道,“我方才听到了。”   楚洛入营帐的时候,军医也被祁玉轰了出来,早前军医嘱咐祁玉这两日一定要趴在床榻上静养,但祁玉眼下业已起身,双手撑在沙盘前,目不转睛盯着营帐中的沙盘。听到脚步声,祁玉抬眸看她,他双手这般支撑着,背部的伤口处能好受些,不会太过吃痛。   军医被轰了出去,大帐中便只剩下了祁玉和楚洛。   祁玉收回目光,低声道,“赵路知率了驻军北上驰援,应当今明两日会到,宋关还算安全,趁这两日,楚洛,你带我母亲返京。”   在来的路上楚洛就有心理准备,祁玉让人叫她来帐中的许是让她同大长公主一道离开宋关的,刚才在大帐外又听到了祁玉同几个参军的话,楚洛心中其实已经猜到十之八.九,但听祁玉开口说起,楚洛眸间还是微微滞了滞,既而轻声问道,“不是说赵路知已经率军北上驰援,今明两日就会到吗?”   祁玉似是也并未准备瞒她,继续低声道,“方才你应该也听到了,即便赵路知来,宋关也很难撑得住,但我不准备从宋关撤军……后几日的宋关不比当下,表嫂,劳烦你带我娘先回京,旁的事就不要说与她听了,我信得过你……”   祁玉欲言又止,最后斟酌道,“请表嫂一路上照顾好我娘,我怕她担心……”   楚洛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   只有宋关被破,血流成河,才会让大长公主担心到让人照顾好……   楚洛眸间氤氲,“那你呢,准备死守宋关,战死沙场吗?”   祁玉微怔,良久都未出声,许久之后,才沉声应道,“失了的国土容易收复,失了的人心和军心却不是。退了一个宋关,还会有北关,退了北关,便步步是退,即便日后北关再能收复,也是断壁残垣。若是死守都未死守过,怎么知道守不住!一人守不住,还有第二人来守,第二人守不坠有其他人,但身后的故土不能失!我见过在故土废墟上抱着亲人尸首痛哭流涕的人,也见过一个繁华的城市数千年的历史在朝夕间毁于一旦,这些都不是一个收复可以还回来的,留给后人的只有千疮百孔!宋关不能退,北关更不能退!”   楚洛愣住。   祁玉抬眸看她,眼底猩红,“楚洛,我之前不是同你说起过吗,我同你娘都是一类人,我们来这里之前都有各自的人生,虽然我花了很长的时间都未想明白,为什么我一睁眼会到这里,也时常想,要怎么才能回去,但到此时此刻,我才忽然想通透……维和时,我亲眼见到很多难民在眼前炸死,一栋一栋的建筑顷刻化为齑粉,但是不得不撤离。很长一段时间,我脑海中都是孩子的哭喊声,爆.炸.声,还有身边的人中.弹的声音……”   祁玉哽咽道,“所以你明白吗?我不能走,我要留下来……宋关不破,北关才不会破,北关身后十几万的海奇百姓才不会流离失所,这也许是我来这里的意义……”   楚洛垂眸哽咽,“我知道了……”   “多谢你听我说这些话,楚洛。”祁玉忽得低声,“除了你,我应当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说这些了,说了旁人也不会信,但说出来,我心里舒服多了……”   楚洛抬眸看他,“我会照顾好大长公主的,祁玉,你也要安稳回京……”   祁玉亦看她,“好。”   ***   “什么?明日就返京?”营帐中,大长公主有些急了。   祁玉哄道,“老娘,你总在这里,我也会分心啊,我眼下都好了,总要上战场的,你在这里我还得时时想着你,想着巴尔有没有偷袭宋关,你要是又被抓走了怎么办!”   “你!”大长公主语塞,又不好反驳,只得轻声道,“可这宋关不是人手不够,洛洛还在帮忙照顾伤患吗?”   大长公主知晓说旁的都立不住。   祁玉从伸手揽住她肩膀,叹道,“赵素已经调了不少军医和大夫来,军中不缺人手了,再说了,陛下还担心表嫂呢,若是因为我的缘故,像上次一样,表嫂出事,陛下可不得扒了我的皮!再说了,赵路知马上就率援军到了,到时候,我们还得商议怎么将巴尔给打回去,你在这里又做不了什么……”   大长公主恼火。   祁玉看向楚洛,求助,“对吧,表嫂?”   楚洛迟疑一分,颔首道,“姑母,我们回京中,祁玉反倒牵挂更少,这是帮他。”   大长公主惯来听楚洛的话,只是当下眼眶便红了,遂朝祁玉道,“你给我好好的!”   祁玉拥她,“知道了,老娘!等巴尔退兵,儿子就回来。”   大长公主本是没想哭得,最后哭得一塌糊涂,怎么也停不住……   楚洛撩起帘栊,出了帐外,让他们母子多呆些时候,心中也因为早前祁玉的一番话,似是缀了一块沉石一般,又正好在帐外见到童贯。   童贯拱手,“楚大人。”   童贯应是来寻祁玉的,楚洛看了看身后的大帐,轻声道,“大长公主要返京了,他们母子二人在道别。”   楚洛言罢,童贯便会意,只是有军情在也不好延误,遂请示入内。   童贯入内,大长公主便撩起帘栊出了帐中,楚洛伸手扶她。   敲,童贯朝祁玉拱手,“祁帅,赵将军听说了前线的军情,派了斥候提前来同祁帅知会一声,说不在宋关做停留了,要直接去要塞处和叶将军,谭小将军汇合。”   楚洛刚好听到这一句,目露诧异。   祁玉是北关驻军主帅,援军快至却不经主帅首肯,只是知会主帅一声?   楚洛脚下迟疑,放下帘栊的手迟了些,又正好听童贯的声音道,“赵老将军素来喜欢自己拿主意,眼下,应当已经绕行宋关,直接去要塞处了。” 第115章 目标 补……   祁玉先前就吩咐了赵素安排人手, 稍后送大长公主和楚洛返京。   赵素是祁玉的副将,在宋关负责后勤和驻守,赵素走不开, 便安排六子领一队人马送大长公主和楚洛回京。宋关在北关西北,眼下宋关附近都在交战, 怕有巴尔人出没, 从北关折回京中是最安稳的。正好松石,路宝和阿五等人也都在北关, 可以从北关一道回京。   出发前, 六子在做最后的准备和检查。   趁着空闲,楚洛再去了趟伤患安置处。   在宋关的时候, 楚洛大多时间都在同惠滔和北关的军医, 大夫在伤患安置处救治伤患, 如今要返京,应当道别。   巴尔这一波攻势再来, 宁化带了好些人匆忙去了前线,前线的救治大都千钧一发, 宋关此处只有有惠滔几人留守。   安置处的布都是早前的病人,虽然眼下人手也能应付得过来, 但前线的大批伤员还未送回安置处,人人眉间都有凝重。   楚洛的身份特殊, 都清楚她在宋关逗留的时日就不会长。只是忽然道别, 惠滔等人都有些不舍。早前不少楚洛救治过的伤患,还有军中留守的士兵也都来同楚洛道别。   “大人保重,后会有期。”惠滔朝她躬身行了正礼,周遭的军医、大夫和士兵也都纷纷效仿。   “快起来,楚洛受不起。”楚洛伸手去扶惠滔, 惠滔却道,“宋关许多伤患因为止血药而得以保命,这些人背后都是千千万万个家庭,宋关驻军会永远记得大人。”   周遭纷纷响应。   楚洛根本扶不过来……   马车上的时候,楚洛的目光还一直空望着一处,她是没想到在宋关的短短几日,能得这些人的记挂。   早前在建安侯府的日子仿佛白驹过隙一般,恍惚间,她好似能记起的,真的没有多少。   但在宋关的每一日,却都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她想起祁玉、谭源、叶亭风、赵素、童贯,还有惠滔、甚至宁化……   她想起每一个在宋关她有印象的面孔,都还在宋关拼命死守着。   楚洛垂眸。   马车在路上飞奔疾驰,楚洛敛了思绪。   大长公主原本想再见祁玉一面再离开的,但赵路知贸然去了要塞,祁玉不得不去追。   赵路知在军中多年,本是一方驻军的主帅。眼下要塞处是叶亭风和谭源等人,赵路知素来心高气傲,也很少拿军中这些年轻后辈放在眼里过,祁玉是北关驻军副帅,暂代主帅之职尚且还如此,更可想象要塞处,赵路知一去,叶亭风和谭源都是来驰援的人,很难能压得住赵路知。赵路知原本该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这次是主动请战,就是想在告老之前打一场漂亮的仗,光彩离开,所以必定急功近利。但这次巴尔人不光大军压境,势在必得,而且有勇有谋,不似早前野蛮进攻,祁玉是怕要塞出事。   这是临行前,赵素相送时,告诉楚洛的。   所以大长公主还是没来得及再见祁玉一面,马车便往北关驶去。   若是急行军,宋关到北关大约大半日可抵,驻军护送大长公主和楚洛同行,走官道去北关大约要两日左右的路程,随行士兵大约百余人,安稳抵达北关只是时日问题。   宋关到北关之间并无城镇和关卡,这也是祁玉坚持要守宋关的原因,若是宋关破,巴尔铁骑可长驱直入北关。   祁玉会死守宋关。   夜里,队伍宿在途中。   马车中置了碳暖,楚洛和大长公主各自宿在马车里,也不冷。转眼已是正月下旬,马车窗外,一道弯月如钩。马车内,楚洛想起离京时,李彻拥她在怀中,同她说三月春暖回京时,记得取齐山的雪水。她喜欢靠在他怀中入睡,他身边很暖,人也温文柔和,同他一处时,她总是莫名心安,又能轻易驱散心中的寒意……   她想李彻了,在宋关去往北关的路上。   她不知何时入睡的。   但梦里,仿佛还是东昌侯府的时候,李彻拎着灯笼在她跟下半蹲下,脸上是温和笑意。   “李彻……”睡梦里,楚洛开口唤他的名字。   ***   翌日晨间,正准备继续往北关去。   敲官道沿途有斥候经过,见了六子等人便上前招呼。   六子说了几句话,等斥候走的时候,六子脸上似是还有喜色,也向楚洛和大长公主处跑来,“大人,好消息,赵将军突然带援军出现,打了巴尔军中一个措手不及,击溃了巴尔的攻势,又乘胜追击,将巴尔击退到了南枣一带,斥候先去北关传信了。听说,赵将军还在和祁帅商议,是否要继续带兵北上,直接在闵洋一带逼退巴尔大军!”   楚洛意外。   早前祁玉是说赵路知的援兵来也不一定能保住宋关,眼下,不仅击溃了巴尔的攻势,还乘胜追击将巴尔击退到了南枣一带?   南枣和闵洋一带……   楚洛印象中似是在何处见过这个名字,忽得,目光僵住,南枣和闵洋一带……百余年前曾是巴尔的天险,后来是因为与临近诸国通商与贸易增多,才逐渐弱化了地位,现在很少还有人能记起南枣和闵洋一带,早前都曾是易守难攻的地方。   对方被击退到南枣?赵路知想率军在闵洋一带直接击退巴尔大军?   楚洛总觉何处不对。   忽然,楚洛眼前微僵,南枣和闵洋就在齐山附近,河流改道前,是通北关的。   齐山后的湖泊结冰,可通过……   楚洛脑海中忽得清明,似是一切都窜了起来,对方的目标是北关!   被击溃,退至南枣和闵洋就是一个绝好的借口,他们是名正言顺从南枣和闵洋借道,其实目标是绕过宋关直接攻取北关!   眼下北关驻军大都驻守在宋关。   楚洛脸色微变,背上都寒透,遭了!   ***   宋关营帐内,赵路知正同祁玉争执,“为何不可乘胜追击!许是就这一次乘胜追击,就可解北关燃眉之急,击退巴尔!”   叶亭风尽量平静,“我们在宋关浴血奋战十余日,若是巴尔这么好对付,怎么会伤亡这么重!”   赵路知轻哼,“那是你们年少,不懂如何带兵!这次是因为老夫出了奇兵,才将对方杀了措手不及,兵贵神速,眼下若是追击,对方根本来不及喘息,眼下再磨蹭下去,待巴尔修整好,又是一番恶战,那才是自讨苦吃!”   “赵老将军……”祁玉刚开口,赵路知已有些不耐烦,“世子!军情再耽误下去,谁来负这个责!”   大帐中都是一怔。   祁玉是驻军主帅,而此时,赵路知却唤的一声“世子”,是明显对他不满,借这一声“世子”将他和一军主帅区隔开来,也是讽刺他这个主帅是因为是大长公主的缘故。   这已是戳中了祁玉底线。   赵素恼意,“赵老将军慎言!”   赵路知恼道,“军中可还有军规,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副将说话!”   赵素语塞。   祁玉伸手揽住赵素和童贯,沉声道,“我不同意,我觉得有诈,赵老将军,如今还在北关,本帅说了算。”   赵路知气得按住佩刀,“黄口小儿,贪生怕死!不就……”   祁玉凌声,“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呢,我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怕死,我只是不想见军中的人白白送死!”   赵路知冷笑道,“好,既然世子不想军中的人送死,老夫带前来增援的驻军追击即可,不用动你一兵一卒。”   一直没有开口的谭源此时才道,“老将军,援军也是归驻军主帅管辖,眼下在北关,是应当听祁玉的。”   “放屁!老夫带自己军中的人,管祁玉何事……”赵路知话音未落,大帐撩起,一道温和声音将他的话打断,“各处驻军都听令于天子,何时起,驻军成了赵老将军自己军中的人?”   大帐中突然安静,是女声……   帐中纷纷转眸看向帘栊处,楚洛正好放下帘栊,帐中目光皆是目瞪口呆,楚洛?   她不是去北关了吗?   怎么回来了?   祁玉、谭源、叶亭风和赵素,童贯几人都似是愣住,方才那句话,从楚洛口中说出,一针见血,赵路知果真拢紧了眉头,冷哼道,“什么时候这大帐中有女子说话的份z言乱语,搬弄是非,世子,你是如何治军的!可还要老夫教你?”   祁玉沉声道,“成明殿秉笔侍书,代陛下体察军情,不在本帅管辖范围内。”   秉笔侍书?赵路知才忽得反应过来楚洛的身份,还有楚洛先前那句话的意思。   赵路知也忽得脸色一变,恼羞成怒道,“好!你们几个无知小儿,非要老夫看你们延误军情,错失良机才作罢吗?”   楚洛踱步上前,笃定道,“不能追击,追击才是延误军情。”   “你!”赵路知先前已经算是给文帝面子,才没有直接反驳她,眼下楚洛又撞了上来,赵路知也顾不得那么多,心中早就一口恶气憋住,顿时发泄了出来,“军中之事,要你一个女子来说话!”   祁玉等人愣住。   更愣住的是,楚洛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我说的若是对的,为何不可以说话?”   帐中一时鸦雀无声,就连赵路知都愣住。   “六子。”楚洛唤了声。   六子赶紧上前,将手中的地图铺开,赵素上前帮忙。   在折回路上,楚洛便圈住过地图,眼下,都是军中将领,地图铺开,都下意识上前。   楚洛指着其中两处道,“南枣和闵洋百余年前都曾是巴尔的天险,后来是因为与临近诸国通商与贸易增多,才逐渐弱化了地位,现在很少还有人能记起南枣和闵洋一带,但若是翻阅早前的地图和书册,这两处都曾是易守难攻的地方,我替陛下整理书册的时候,刚好整理过,所以有很深印象。前几日我一直在宋关救治伤患,伤患之多,战况惨烈,绝非忽然一个出奇兵就能将对方击溃到南枣,更或者是闵洋一带……”   听她说完,帐中确实都安静下来,都是带兵打仗的将领,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楚洛又道,“南枣和闵洋就在齐山附近,很早之前河流在河流改道前,是通北关的,后来河流改道,才彻底弃用。”   祁玉忽然脸色一变,“齐山的湖泊结冰,可以通过人,我和楚洛早前亲眼见过……”   祁玉也似脑海中忽得清明,将一切都窜了起来,凌声道,“对方的目标是北关!假借被击溃,名正言顺退至南枣和闵洋,实际是从南枣和闵洋借道,目标是绕过宋关直接攻取北关!”   众人听得背后一凉。   北关驻军眼下大都在宋关,若真是如此,北关会失手!!   赵路知也不说话了,一脸惊异反复看向地形图。   叶亭风也听明白,“这是陷阱,我们若是乘胜追击,便会跟着他们南辕北辙,北关现有的驻军抵御不了多长时候;但我们若是眼下驰援,还能赶在巴尔前抵达北关!”   祁玉不迟疑,“传令,所以关卡和要塞士兵退回宋关,留一支驻守宋关,其余所有人,立即修整,即可返回北关!”   赵素和童贯应声去做。   赵路知眼下脸上还一阵青一阵白。   临出大帐,楚洛其实腿都是软的,但她还是做到了,至少在旁人跟前,只是出了大帐不远,便觉紧张得缘故,干呕得有些严重。   身后,有人递手帕上前,楚洛接过,稍许,才见得是谭源,“我早前怎么会觉得你是个胆忻欺负的……方才帐中,我很佩服你,我欠你一句道歉……” 第116章 峰回路转 ^^……   楚洛古怪看他。   谭源神色似是有些挂不住, 一张脸都略微有些发黑,“我去军中看看……”   言罢转身,特意避开她。   楚洛眉头蹙了蹙, 猜不透他的心思,不过惯来谭源的心思她都猜不透, 但他今日不仅没吼她, 还鲜有的语气……   楚洛一时有些怔忪。   “大人!”六子快步来寻。   楚洛先前是同六子单独回来的,大长公主已经去了北关, 眼下, 大军等待拔冗,急行军往北关去需大半日, 巴尔绕行南枣和闵行要多出两日的时间, 即便先走了一日也能来得及。越是大敌当前, 越要沉着冷静,祁玉比旁人都冷静。赵路知先前的趾高气昂破灭后, 反倒不怎么吱声,安静听祁玉安排。楚洛应当也是同祁玉等人一道去北关, 六子方才是去了赵素处。   当下六子快步来寻,似是有事。   “怎么了, 六子?”楚洛胃中尚还有些不舒服。   六子应道,“方才宋关驻军巡逻, 在附近抓到一个可疑的人, 巡逻的驻军说,见这孩子有些印象,似是早前大人让赵将军盯过,但是却溜走的那个。”   楚洛忽得想起在海奇城中那个巴尔的男孩子,“人在哪里?”   六子应道, “人刚带回来,祁帅在安排大军拔冗之事,赵将军在看着那孩子,说请大人去一趟。”   楚洛应了声好。   宋关营地里,巴尔小鬼双手被绑在身后,正同一侧的赵素呛呛道,“要杀便杀,哪来那么多话,你们长风都不是好人……”   话音未落,就见楚洛同六子出现在跟前。   小鬼似乎认出楚洛来,脸上的表情错愕变化着,忽得,改了口,“她除外!”   经过早前的时疫,宋关止血药一事,又尤其是先前在大帐中楚洛的据理力争,如今在赵素心中和很多驻军将士心中对楚洛都是尊敬,并非是对秉笔侍书这个官职的尊敬,而是对楚洛自己。当下,赵素见了楚洛,恭敬拱手问候,“大人!”   周遭驻军将领和士兵都恭敬拱手。   小鬼眸间错愕,稍许,长大了嘴惊讶。   楚洛想起早前在海奇发时疫香囊的时候,见他手上的冻疮很严重,给他擦过冻伤膏,他来领香囊的时候,还让她多给一个,说是给自己娘亲的……   “我同他说会儿话吧。”楚洛温声开口,赵素应好。   楚洛踱步到他跟前,小鬼却低头下去,不出声了。   楚洛淡声道,“既然我是好人,那你们还抓我?”   小鬼似是懊恼,又似是被冤枉得,有些恼火,“不是我要抓的你,我是想提醒你的,但没来得及,你们的人要抓我,我只能跑!”   赵素微讶。   楚洛却继续问道,“你是巴尔人?”   小鬼愣住,否认道,“我不是。”   楚洛轻叹,“那你怎么知道他们要抓我?”   “……”小鬼语塞。   赵素都替他头疼。   楚洛笑了笑,朝一侧的六子道,“打盆热水来。”   六子意外,但很快反应过来,楚洛又朝一侧的驻军道,“替他解开吧,这么多人在,他跑不掉。”   小鬼又看她。   赵素上前替他松绑,小鬼果真舒了口气,自从被抓住,双手一直绑在身后,痛不说,一身都凉透。眼下松绑,小鬼连忙捂了捂自己的胳膊,应是冻坏了,下意识遂往火堆靠近了些,睁着一双眼睛打量着楚洛。   正好六子的热水端了回来。   “手拿出来。”楚洛淡声。   小鬼不知她要做什么,没动弹,但赵素凌目瞪了他一眼,小鬼赶紧伸手。   两只小手黑黢黢的一团,全是灰。   楚洛握住他的手看了看,上面全是冻疮,楚洛抬眸看他,他手上吃痛,就顾不得说话了。   楚洛却一面将给他洗手,一面低声道,“我有个妹妹,和你差不多年纪。一到冬日,手上就爱生冻疮,又痒又痛,痛得时候就哭鼻子,你比她勇敢……”   小鬼头鼻尖似是都微微有些泛红。   楚洛并未看他,继续道,“冻疮可以预防,入冬的时候要多用热水泡手,一连泡上几日,若是已经生了冻疮,也要这样,然后再涂几日的冻疮膏……”   她的声音温和轻柔,似是娓娓道来,在冬日里,似是一抹暖阳。   小鬼看她,小声道,“你也生冻疮吗?”   后半句是,要不怎么会随身带冻疮药膏……   楚洛低眉笑了笑,应道,“听说我来北关,冻伤膏是妹妹偷偷塞给我的,自己怕冻,就也怕我生冻疮,我随身带着,算个念想。”   小鬼似是恍然大悟。   她认真给他洗手,又替他擦好,她果真随身带着冻疮膏,又给他涂上,一丝不苟,临末了,又问,“你娘亲呢?”   他早前是说多要个香囊是给娘亲的。   小鬼咬唇,沉声道,“过世了。”   楚洛微微怔了怔,十余日前,分明还找她多拿过一个香囊的……   小鬼没有抬眸看他,楚洛又朝六子道,“再打盆水来。”   “哦。”六子这回照做。   等六子折回,楚洛拿了手帕替他洗干净脸,小鬼一直一言不发,楚洛替他洗完,才轻声道,“既然你娘不在了,你更应该好好照顾自己,脸都洗不干净,你娘知道了会心疼的……”   小鬼咬唇,是强忍着泪意。   楚洛摆摆手,赵素会意,带人一道退开。大军拔冗,后勤处还有诸多事宜处理,这里有六子在,赵素宽心。   六子在她身侧置了小凳,小凳上又置了毛毯,小鬼捧着水杯,喝了一口热水,驱散了不少寒意。   “你是檫木一族的?”楚洛问。   小鬼意外,瞪圆了眼看她。   楚洛道,“我从前看了些关于巴尔的书,有提到巴尔一族中,有一支是檫木一族,敬鹿神,会供奉,不食鹿肉。那天在海奇,你见到驻军抬鹿的时候,神色不喜避开,所以我当时才想,你应当是巴尔人。”   小鬼低声道,“我叫檫木捆丁,我们檫木一支早前遭了灾,族人没剩多少了,流落在巴尔四处。因为我懂汉语,又生得更像汉人些,他们就让我替他们到海奇和附近的城镇打听消息,我和娘亲就一直跟着昆牙一族,但他们一面说着长风杀了巴尔不少族人,占了巴尔不少富庶的地方,才逼得族人冬日里走投无路,可一面他们自己做的,都是烧杀抢掠的事……我娘说,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说不要再给他们做事情了,想偷偷离开,我上次去海奇的时候,就是准备回去之后,就带我娘离开,但他们发现我娘想走,我又替他们做了不少事,他不想让我离开,就杀了我娘……”   小鬼眼睛猩红,“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我娘护着我,我跑掉了,她没跑掉,他们杀了我娘……”   小鬼捧着脸嚎啕大哭。   楚洛深吸一口气,伸手抚了抚他头顶,轻声道,“不说了……”   小鬼哽咽。   ……   “你是说,放我走?”小鬼意外。   “嗯。”楚洛应道,“你走吧。”   小鬼嘟嘴,“可是……他们会听你的吗?”   楚洛想了想,认真颔首,“应当会吧。”   小鬼唏嘘,“你是北关驻军里很大很大的官吗?”   他听他们都唤她大人,又对她恭敬。   楚洛又想了想,温和应道,“不是,他们尊重我夫君,所以尊重我。”   小鬼惊讶,遂即道,“可如果是我,我会尊重你……”   楚洛笑了笑,“我记住了。快走吧,若是再晚些,说不定碰到脾气暴躁的,就不让你走了,还会揍你一顿。”   小鬼似是被唬住,还是迟疑问道,“你夫君是北关驻军的人吗?”   楚洛摇头,“不是,他在京中。”   小鬼不解,“那你来北关做什么?”   楚洛温声道,“替他探望他表弟,也来看看军中的将士,看看严冬可冷,衣裳可够?却没想到遇到交战……”   小鬼迟疑,“那你夫君在京中是很大的官吗”   楚洛微楞,应道,“算是吧。”   小鬼咬唇,似是心中挣扎许久,才道,“你赶紧离开北关吧,北关守不住的。”   楚洛诧异看他。   小鬼低声道,“他们有很多很多的人,集结了好几个部落,大军压境,一定要拿下北关,都孤注一掷了。”   楚洛怔了怔,低声道,“干嘛告诉我?”   小鬼低头道,“他们不是好人,你是……”   楚洛顿了顿,又伸手抚了抚他头顶,“快走吧。”   小鬼起身,六子领他离开,只是临到转角处,小鬼又忽得折回,跑到她跟前,“他们若是打下北关,一定会杀很多人,他们早前在巴尔就杀了很多妇孺,都说是长风的人杀的,做给其他部落的族人看的。他们根本不是好人,北关一破,你们长风北部几乎没有屏障,届时铁蹄南下,会死很多和我娘一样无辜的人。”   楚洛哑然。   小鬼眼眶都是红的,“他们把人都压在南枣和闵洋了,后方是空的!我知道他们老巢在哪里!你们带我一道去,把元石留给我,我要杀了他替娘报仇!”   六子愣住。 第117章 巾帼不让须眉 ……   “对方若是大军压境, 北关伤亡一定惨重。对方对北关志在必得,那攻势一定猛烈,我们在没有其他援军即时增援的情况下, 不一定能守得住北关……”   沙盘前,叶亭风撑手, 目光盯紧沙盘上红色旗帜插上的沃阳一带, 继续低声道,“北关若守不住, 首当其冲的是海奇。海奇必定血流成河, 届时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横尸遍野, 再失了军心, 民心, 一路往南,不止是北关这么简单……所以沃阳即便危险, 但兵行险着,值得一试!”   叶亭风表态, 既而看向谭源,“谭源, 你说呢?”   谭源双手环臂,整个目光一直凝在沙盘上, 眉头微皱。直到听到叶亭风唤他, 谭源才微微转眸,淡声应应道,“巴尔若大军压境,后续的援军未至,我们这些人马没有胜算。擒贼擒王这一条路, 反倒是釜底抽薪的方法。”   谭源是赞成偷袭沃阳的。   但很快,目光又停留在北关的旗帜上,沉声道,“只是不知这条消息是否属实?否则我们贸然抽掉人马,绕道去沃阳,北关驻军的压力只会更大!在眼下已经兵力吃紧的情况下,想要擒贼擒王,直接偷袭对方的老巢,分出去的兵力不可能少。若是消息不属实,北关的境况只怕雪上加霜。”   大帐中都纷纷颔首。   谭源说的没错,仅凭一个巴尔小鬼的一句话,抽掉不少人马去沃阳,先不说此行是否危险,但是抽掉的这些人马,给北关造成的影响都会很大。   边关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儿戏。   谭源的顾虑不无道理。   大帐中,短暂安静,祁玉忽然开口,“赵老将军,您说呢?”   赵路知早前在大帐中独断专行,被楚洛制止后,冷静下来,只觉一张脸都丢尽。   长江后浪推前浪,但他却是在后浪面前自己作的丢尽了颜面,当下,祁玉和谭源,叶亭风几人在沙盘前商议沃阳之事,他只觉没脸吭声。   但祁玉是一军主帅,祁玉主动问起,是特意给了他台阶下。   帐中一时都转眸看向赵老将军。   赵路知脸色微红,心中忽然想,自己的心胸竟还比不过几个年轻人,遂又想起方才的刚愎自用,语气更低沉了几分,“老夫是想说,如果不抽调人手去沃阳,北关就能守得住吗?”   赵老将军言罢,大帐中更是噤声。   都知晓赵老将军一语中的。   “赵老将军说得没错。”祁玉开口,“只要援军未至,敌我双方人数悬殊,敌强我弱,战局不变,抽调一万人,两万人,其实对北关战局并无实质影响。不动沃阳,无非坐以待毙,掩耳盗铃……”   祁玉是一军主帅,祁玉开口,便等于敲定。   “后续的援军什么时候到?”祁玉问向一侧的童贯。   童贯拱手道,“还有五六日。”   五六日……   童贯言罢,营帐中众人纷纷垂眸,陷入沉默。   其实,五六日就抵达北关,已经是极限……   但五六日对眼下的北关来说,无异于远水救不了近火……   要死守北关五六日,绝非易事。   正是因为心知肚明,所以当下帐中所有的人都缄声,心中也更清楚,不偷袭沃阳,北关失手只是时日问题。   “偷袭沃阳是唯一的出路,但是偷袭之前,要寻可靠的人去确认消息,还要探路,否则打草惊蛇,不仅会错失良机,还会断了后续,再无更好机会。”祁玉将绿色的军旗插上沃阳,“这一步很重要,但也很危险……”   祁玉言罢,谭源开口,“我去。”   帐中都转眸看他。   叶亭风应道,“谭源,应当我去,你要带兵偷袭沃阳……”   赵老将军也缓缓颔首,认为此事可行。   几人便都抬眸看向祁玉,等他拿主意。   祁玉却未置可否,话锋一转,“还有一事,小心使然固然好,但要如何避开巴尔耳目,让巴尔人的视线不放在沃阳上,我们才能顺利偷袭沃阳……”   此话一出,便是戳中要害。   祁玉言罢,赵路知也叹道,“老夫方才正想说起此事,探路固然危险,偷袭也可能会一去无回,但若是被巴尔识破我们偷袭的计策,所有的一切都前功尽弃。所以,祁玉说的是,如何让巴尔不将目光放在此处,才是关系此事成败最重要的一环!”   大帐之中,又忽得安静下来。   几人或环臂,或垂眸,或撑手盯着沙盘,亦或是目光空望一处。   良久都未作声。   这才是症结。   正如祁玉所说,若是没有好的屏障做掩护,事倍功半……   若是从长计议,兴许能等到有周全计策的时候再行事。   但眼下,军情已刻不容缓,迫在眉睫。   祁玉再次俯身撑手在沙盘上,拢着眉头,一眼可见的焦头烂额……   另外几人脸色也并不见好。   边关几十万人和数十万将士的性命,似是都系与此。   错一步动辄都是刀尖踩血。   一侧,楚洛一直在安静听着,没出声打扰几人。   她方才是因为檫木昆丁的缘故,才来的大帐中,也亲眼见到众人从一筹莫展到踌躇满志,继而又到卡在关键环节。   军中之事,她并不熟络,也不知道其中厉害关系。   但是说到小心翼翼,掩人耳目,楚洛许是自幼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熟悉。   更兴许,是旁观者清。   四下安静里,楚洛轻声道,“或许,赵老将军能帮忙……”   帐中纷纷凝眸看她。   因为早前制止赵老将军的缘故,众人心中对楚洛有股莫名信任。   再加上沃阳一事出自楚洛处,可以说是扭转北关战局的关键一步,楚洛在营帐中若想出声,已经掷地有声。   而从方才起,楚洛一直只是安静听着,并无出声干涉,也未指手画脚,眼下忽然开口,旁人便都认真听着,且目光中竟有期许。   “怎么说?”祁玉开口,算上早前北关的时疫,军中的止血药,北关的军情和沃阳一事,祁玉对楚洛的信任根深蒂固。   楚洛这才踱步上前,抬眸看向赵路知,“巴尔不是佯装被赵老将军击溃,退守南枣一带,想诱赵老将军带兵乘胜追击,好顺理成章通过南枣,闵洋一道,绕行齐山,偷袭北关吗?那他们的目光本就赵老将军身上,如果赵老将军按照他们希望的,继续带兵乘胜追击,巴尔就会将视线都放在赵老将军身上,想尽千方百计,一步一步引赵老将军带兵从宋关追到南枣,又从南枣追到闵洋……”   谭源眸间忽得一亮,“偷袭沃阳的军队可以藏在赵老将军军中,反倒可以光明正大出宋关,而不引巴尔军中怀疑,等到时机成熟,金蝉脱壳,巴尔军中还等着赵老将军带兵深入南枣和闵洋,此时刚好可以杀沃阳一个措手不及……”   帐中众人似是都豁然开朗,妙啊!   其实就是将计就计,不知不觉中就能逼紧沃阳,而且让巴尔人不会怀疑,如此一来,偷袭的胜算不知增加了多少!   一时间,帐中顿扫早前的阴霾,仿佛触底攀升,又似绝处逢生。   就连赵路知都狠狠拍了拍沙盘一侧的平台处,连连叹道,“好!老夫许久都未曾打过这样的仗了!有意思!小姑娘,老夫记住你了!巾帼不让须眉,又何须必须在战场,楚家有你这样的孙女,楚老太爷九泉之下都会笑醒!”   楚老太爷是指楚洛过世的祖父。   赵老将军的年纪,又加上能说出这样的话,应当早前同楚洛过世的祖父是熟识。   赵老将军惯来倨傲清高,在军中又是出了名的眼光高,很少能对军中后辈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刚才开口分明发自肺腑,并非特意奉承,是心里已经认可楚洛,甚至超过军中不少将领。   祁玉和谭源,叶亭风几人都低眉笑笑。   楚洛少有这般被人夸赞过,尤其是长辈,而眼下,是军中出了名的赵老将军……   从大帐中出来的时候,似是还有些不怎么习惯。   早前旁人都只会在意她的长相,在意她侯府庶女的身份,后来在意的,是她与李彻的关系,她是李彻身边的人,但在北关,宋关……   无论她长相如何,她是何身份,旁人在意的,只是她是楚洛……   冬日里,呵气成雾,她也忽然想起李彻同她说起过的话。   —— 我喜欢刚才的楚洛,喜欢她随性自有,不加修饰隐藏,喜欢她性子里的温柔,也喜欢她骨子里的张扬,我喜欢的楚洛,是在我面前真实,不拘谨约束的楚洛。   —— 我会一直守护她,让她做想做的楚洛。   她亦很想告诉李彻,眼下,就是她最想做的楚洛!   楚洛踢着脚下的石子,唇畔微微勾了勾。   周遭的一切,都在紧张而又忙碌着,却井然有序。   赵素在做大军拔冗前最后的清点,童贯整个人被七八个参军围着,难以抽身,伤患安置处也逐一安排。北关有赵老将军,祁玉,谭源,叶亭风这些人在,一定可以安稳撑到援军来。 第118章 云鬓挽 ……   黄昏前后, 大军拔冗。   楚洛原本是要同大长公主一道返京的,因为赵老将军乘胜追击一事,楚洛折回了宋关。眼下, 楚洛要先回海奇,再同大长公主一道从海奇返京。   离开宋关前, 楚洛和祁玉一道依次与北关诸人作别。   叶亭风负责沃阳探路, 此番先行。   当初叶亭风奉旨去西关,就御寒物资一事安抚西关驻军。而后北关告急, 便领了西关驻军中的一支来了北关支援, 而后一直在宋关要塞处御敌,同宋关的守军一道出生入。   宋关一直告急, 叶亭风便一直在宋关要塞最前线。楚洛在宋关伤患安置处帮衬的这段时日, 一直都未曾见到过叶亭风, 叶亭风就未从前线要塞离开过,楚洛到今日才见他一面。   此去沃阳探路, 为避免打草惊蛇,身边只能二十余人随行, 这一段若是遇到任何危险,随时都有可能殒命。但先行探路, 对偷袭沃阳至关重要。   此事隐秘,不宜军中都知, 也只能是保靠的人。   祁玉是北关主帅, 要坐镇海奇;谭源要帅军偷袭沃阳;而赵老将军还要掩人耳目,佯装孤军深入南枣和闵洋,去沃阳探路最保靠的人,只有叶亭风。   “亭风,此行危险, 务必多保重。”祁玉眉间半拢。   比孤军深入更难的,便是只身入巴尔。   这十余二十人在千军万马面前,同只身无异。   叶亭风嘴角微牵,“宋关这段时日,同北关驻军一道并肩作战,亲眼目睹无数北关士兵抛头颅,洒热血,早已不惧生死,无非是一腔热血。倒是北关,身后还有几十万百姓,祁玉,你身上的担子比我重,撑住!”   敲赵素端上践行酒,二十余人同祁玉皆端起。   “等你们回来,再饮庆功酒!”祁玉沉声。   “好!待北关大捷,你我共饮庆功酒!”叶亭风同祁玉碰碗,在场二十余人皆一饮而尽,而后摔碎。   原本早前楚洛并不知晓叶亭风此行有多风险,但到眼下,楚洛似是才隐隐察觉……   叶亭风是叶夫人的侄子。   因为叶夫人的缘故,叶亭风同楚颂连自幼便要好,楚洛也从薪得都是亭风哥哥,叶亭风惯来都对楚洛照顾。   当下,叶亭风莞尔,“洛洛,你二哥日后不用再担心你被欺负了。”   楚洛鼻尖微红,“亭风哥哥……”   “明珠不会蒙尘。”叶亭风温声道,“回京路上多保重。”   楚洛颔首,哽咽抑在喉间,唇畔微微勾了勾。   而后叶亭风又上前,与谭源和赵老将军逐次相拥。   谭源同叶亭风早前在京中便认识,这几日又在前线一道并肩作战,分别时,叶亭风也沉声叮嘱,“靠你了,谭源,北关所有的性命都寄托在你身上,不是易事……”   “你自己先好好活着。”谭源亦沉声。   叶亭风轻笑。   ……   叶亭风与谭源说话时,檫木捆丁行至楚洛跟前,“长风军中作别的规矩这么多吗?”   楚洛半蹲下,“他们是战友,亦是朋友,会惜别。”   小鬼拢眉,似懂非懂。   楚洛拍拍他的头,“你也要好好保护自己。”   小鬼愣了愣,似是极少有人谢过他,他有些脸红,小大人般说话,“那里我熟。”   楚洛笑了笑。   小鬼双手背在身后,似是想了许久,认真道,“如果北关安稳,你可以带我去长风京中吗?”   楚洛意外,“当然可以。”   小鬼似是舒了口气。   “为什么想去长风京中”楚洛问他。   他才道,“我外祖母是长风京中人,我娘一直想去长风京中看看,却一直都没有机会,我娘不在了,我想替她完成心愿。”   楚洛顿了顿,笃定道,“那你平安回来,我带你去京中,京中有很多好吃的……”   檫木捆丁似是眼睛都直了,就差口水没留下来。   楚洛轻声道,“多谢你肯带路,檫木捆丁。”   小鬼瘪嘴,“我娘说,不能白拿旁人的东西,你的冻疮膏又不能白要。”   楚洛低眉笑笑。   等到走远,檫木捆豆在同她挥手……   谭源淡声,“你为什么信他?他是巴尔人。”   楚洛都未注意谭源是何时到她跟前的,只是谭源问起,又应景,看着檫木捆豆在远远同她挥手,楚洛应道,“我在海奇见他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很担心周遭,又有想要的东西……看到他,我会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谭源斩钉截铁,“一点都不像。”   楚洛徒然语塞。   不过,似是谭源一直就是如此,楚洛没有反驳。   谭源忽然道,“你小时候就很讨厌我吗?”   楚洛莫名看他,见他一脸认真模样,楚洛喉间轻咽,恼火道,“不。”   谭源沉声,“你没说实话。”   楚洛还是委婉,不戳破,“我只是……从小就不太喜欢欺负我的人……”   谭源顿了顿,没有再说旁的。   正好,一侧祁玉同赵老将军说完话,踱步往此处来,谭源迎上。   “整个北关的安危都系于你身上,谭源!”祁玉同他君子相拥,“靠你了!”   谭源惯来话不多,“好!”   已是宋关外,谭源上马。   赵老将军亦上马。   “赵老将军,到南枣和闵洋一带,见好时机就后撤。”祁玉还是不放心。   赵路知笑道,“老夫知晓,不可恋战。”   “楚家丫头,京中见!”赵路知亦同她道别。   楚洛朝赵路知颔首,“赵老将军保重!”   顿了顿,也朝一侧的谭源道,“谭小将军保重!”   谭源看她,淡声道,“借你吉言。”   谭源同赵路知一道打马扬鞭而去,身后的驻军快步跟上,反复一刻都不拖延。大军调遣,似是整个宋关忽然间都陷入了紧张的时刻。   先是赵老将军率部拔冗,而后是祁玉率领的部队。   去往北关急行军,坐不了马车,楚洛骑马也跟不上队伍,祁玉便让楚洛同赵素一道。赵素负责后勤,后勤不同大部队抢时间。   “表嫂,我娘交给你了。”祁玉知晓回海奇后,也不一定能见面。   楚洛点头,“我会照顾好姑母的,京中见。”   “京中见!”祁玉也打马。   ……   等到楚洛抵达海奇的时候已是第三日晨间。   城门口,有驻军在安排海奇百姓有序南撤,不少海奇百姓都是世代生活在北关,北关地处长风北部,偏安一隅,虽然是北部关卡,却极少有战乱,百姓多淳朴,也很难接受要背井离乡的现实,不少驻军在给不愿意离开的海奇百姓做疏导。   因为北关驻军早前同海奇百姓的关系亲厚,所以并未生出冲突,现场也整齐有序,只是不少海奇人都在哭,也有人在问,何时可以回家。   赵素不在,童贯又同祁玉上了前线,负责在城中安抚的人是薛科。   楚洛入城时,正听薛科同城门口的百姓道,“祁帅担心大家安危,也让驻军护送大家南撤,援军已在北上途中,大家要相信祁帅,相信北关驻军,再多些时间,就能重返海奇。”   楚洛放下帘栊,楚洛脑海中都是早前祁玉的话。   —— 我亲眼见到很多难民在眼前炸死,一栋一栋的建筑顷刻化为齑粉,但是不得不撤离。很长一段时间,我脑海中都是孩子的哭喊声,爆.炸.声,还有身边的人中.弹的声音……我不能走,我要留下来……北关才不会破,北关身后十几万的海奇百姓才不会流离失所……   —— 失了的国土容易收复,失了的人心和军心却不是。退了一个宋关,还会有北关,退了北关,便步步是退,即便日后北关再能收复,也是断壁残垣。若是死守都未死守过,怎么知道守不住!一人守不住,二人来守,第二人守不坠有其他人,但身后的故土不能失!我见过在故土废墟上抱着亲人尸首痛哭流涕的人,也见过一个繁华的城市数千年的历史在朝夕间毁于一旦,这些都不是一个收复可以还回来的,留给后人的只有千疮百孔!宋关不能退,北关更不能退!   巴尔大军压境,祁玉是在同巴尔打时间战。要么谭源偷袭成功,巴尔退兵;要么祁玉率驻军,死守北关;要么,援军提前抵达北关,缓解北关危难 —— 然而眼下每一步都是未知数,也不知北关死伤会有多重,能撑到多久……   马车一路从城门入内,楚洛也听见城中振奋人心的高呼声,“誓与北关共存亡!”   是不愿离开,聚集在一处,要留在海奇一道戍守的百姓!   每一句话,每一道整齐的声音,都让马车中的楚洛久久难以平静。   楚洛心中也清楚,北关局势许是比想象中的更差上几分。   ……   抵达官邸的时候,松石和路宝迎上来,“大人!”“小姐!”   从早前楚洛与大长公主一道在海奇城中被劫持,到眼下,足足十余日,即便后来知晓楚洛平安在宋关,但松石和路宝的担心,似是在见到她之后才落定。   “姑母呢?”楚洛问。   松石道,“大长公主在官邸中,世子昨日晨间便去了北关关卡,关卡处一直在打仗,一刻都没断过,大长公主从昨日到眼下,一直都没怎么说话。”   北关的关卡在海奇以北十余里,祁玉在北关边卡与巴尔交锋,后方却又安排薛科疏散城中百姓,是做好了与北关破,与海奇共存亡的准备,大长公主正是因为想得到,才会一言不发。   “姑母。”楚洛上前,“早前答应祁玉的,我们当离开海奇了。”   大长公主见了她,鼻尖一酸,早前一直压抑的眼泪,似是止不住得下落,“我想在海奇多留一日,明日……明日是了之的生辰,我这次来北关,原本是想来给他庆生的……”   楚洛只觉心中似钝器划过。   六子也愣住。   楚洛深吸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大长公主后背,温声道,“姑母,那我们明日再离开。”   大长公主已泣不成声,“好。”   出了房间,楚洛只觉心里缀了一块沉石般。   六子也跟着摸眼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看到大长公主如此,六子心中份外难过。早前赵将军让他护送大长公主和楚大人回京,他心中其实隐隐有些失望,他也是军人,他也想在北关共进退,即便战死沙场,但眼下,他才知晓他所做事情的意义。   大长公主是祁帅心里的牵挂,安稳护送大长公主回京,才是对祁帅最好支持   无论他在不在北关!在不在沙场!   ……   这一宿似是过得极慢,楚洛其实根本睡不着。   官邸中来来往往的人,步履匆忙的,慌张的,痛心的,沉重的,进进出出,多多少少都能听到北关关卡的消息。   前方已经激战两天,死伤众多。   关卡许是晨间就会守不住,但一直在守。   也正是因为北关关卡一直死守不放,眼下的海奇城还能一片“安宁”……   楚洛深吸一口气,仿佛从未如此期盼过转眼破晓,又似是害怕晨曦第一缕光束。   楚洛不知何时入睡的,醒得时候,是松石慌张推门而出,“大人!”   楚洛本就没睡实沉,当下乍醒,便撑手坐起。   只见,松石眼眶都是红的,“北关……北关关卡破了!”   楚洛伸手捂住嘴角,下意识红了眼眶,起身出了苑落。   六子刚至苑中,朝她拱手,“大人,请随末将尽快离开海奇。”   六子知晓他眼下能做的,就是在巴尔攻入海奇之前,带大长公主和楚大人安全离开。北关关卡离海奇只有十余里,很快海奇就会被攻城,余下的时间不多。   楚洛颤颤颔首。   “姑母……我们要离开海奇了。”楚洛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道,“北关关卡破了,应当很快会波及海奇城……”   “我知道了。”大长公主却比想象中的平静。   楚洛和六子都意外。   “走吧。”大长公主起身,阿五上前相扶。   马车都已在官邸备好,大长公主和楚洛等人都先后上了马车。北关关卡破,海城危在旦夕,驻军都去北城门驻守,城中没有驻军疏导,撤离得撤离,去往北城门处驻守去往北城门,一片慌乱。马车在其中根本行不快,换了好几条路,都被堵住。   六子当机立断,下马车离开更快。   六子带着几十余个驻军,领着几日朝南城门处去,正好遇到前往北城门增援的赵素,赵素朝几人拜别,楚洛也从赵素口中听到祁玉受了伤,现在已经退到北城门处。   大长公主本就一刻悬着的心,当下只觉剜心蚀骨,兀得眼前一黑,昏倒了过去。   六子只得背起大长公主。   城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仿佛再没有早前安静祥和的海奇城,分明……分明只需要再拖上一两日的……   楚洛眸间微红。   “祁玉伤得重吗?”楚洛抓住赵素一角。   赵素眼底都是红的,“重……”   楚洛心底仿佛坠入深渊冰窖,“城中还有多少驻军?”   赵素颤声,“算上退守回来的,总共不到几千。”   楚洛朝六子道,“你带姑母先离开。”   六子和赵素都意外,“大人!”   楚洛沉声道,“今日是祁玉生辰……”   六子和赵素都噤声。   ……   北城门处,巴尔已开始攻城。   城墙上全是厮杀声,呐喊声,一片焦灼,城门口亦有撞城门的声音,没有离开,留下的海奇男子大都在城门口处抵御。   城墙上不断有伤员抬下来,战况激烈程度,远非早前在宋关可以想象的。   “楚大人?”楚洛怔忪中,听到有人唤她名字,楚洛愣愣转身,见是惠滔。   “惠滔?”楚洛不知道当时惊喜,还是难过,眸间忽得氤氲。   “大人怎么还在?”惠滔都紧张到不行。   城门外又是一波攻势,声势震天,吓得楚洛忍不住哆嗦,说不怕是假的,巴尔铁骑与海奇城不过一墙之隔,随意都有可能城破。   楚洛攥紧掌心,强迫自己镇定,“祁玉呢?”   惠滔指着城墙处,“祁帅在城墙处。”   他果真在!   惠滔言罢,只听城墙处祁玉的喊声,很快,就有士兵跟着他的声音做调整。   连串的拉弓放箭声,又有连续的伤患从城墙处抬下,陆续有士兵补充上,城墙外的攻势声渐渐弱了下去,撞门的声音似是也在喊杀声中渐渐隐去,就连楚洛都听出,是这一波攻势结束,守住了。   楚洛难以想象,从方才起,不,从两日前的北关关卡起,可是就是这么一次次拿血肉之躯换回的守住。   而这一次次的攻势中,当是这样的信念,才能支持到现在而不绝望……   楚洛脸上挂满眼泪,毫无觉察,只是很快敛起思绪,趁着下一波攻势到来之前,迅速踩着石阶上城墙。   城墙上到处都是尸体,有得来得及清理,有得来不及,驻军都累得气喘吁吁,还在提前准备石弹,热油,弓箭,火箭,还有握紧的佩刀,每一道城墙处都一个兵种接着一个兵种,互为掩护和支撑。   即便方才一波攻势结束,却丝毫都没有半分能松懈下来的氛围。   城墙中,祁玉还在同童贯,薛科几人紧张部署,周遭嘈杂,几乎只能靠吼,其实祁玉都已声嘶力竭,一看便是几个日夜未曾合眼,而周围的人亦都如此!   不知是什么消息传来,祁玉正好踢到了一侧的椅子,仿佛愤怒,绝望,余光瞥向一侧时,又似是僵住,缓缓转眸,见到楚洛的时候,忍不住大骂一声,“谁他妈带她来这里的!军法处置!”   祁玉怒不可谒。   周围的人童贯,薛科等人见是楚洛,都忍不醉间哽咽。   楚洛上前,目光看向眼前众人,温声道,“陛下命我来北关犒赏三军,那如今,我也理应与诸位同在,诸位没有放弃海奇与北关,陛下与我也不会放弃海奇与北关。”   周遭都噤声,又隐隐听到哽咽声。   “誓死守卫北关!”不知城墙上,谁高呼一声。   “誓死守卫北关!”很快便有了第二声,而后是第三声,第四声。   直至城墙上的驻军云集响应,声势震天,每一声都似注入人心的强心剂,让早前溃散的军心,和被逼到绝路的绝望,消散殆尽!   楚洛取出那枚龙岩木簪子,重新将云鬓挽起,踱步到城墙边。   晨曦穿过薄雾,她的背影在晨曦下,仿佛无比璀璨而耀眼。   不远处,对方进攻的号角声再次响起。   震天的号角声中,赵素的脚步声飞快登上城墙,大喊一声,“援军到了!”   祁玉和众人都怔住,仿佛听错。   赵素喉间轻咽,高呼道,“援军到了!陛下御驾亲征!” 第119章 身孕 正……   在巴尔响亮的号角声中, 赵素的话却掷地有声,洪亮得响彻在城墙上所有北关驻军的心中。   李彻……   楚洛似是全然僵住,李彻来北关了……   莫名的, 楚洛鼻尖一酸。   早前亲眼见到城墙上北关驻军殊死抵抗,血流成河的场景, 她一直羽睫轻颤, 忍着没有哭出来;而后面对城墙外,巴尔铁骑掀起的漫天扬尘与令人振聋发聩的号角声, 她也一直咬紧下唇, 没让眼泪掉下来 ;而当下,就在赵素说完“援军到了, 陛下御驾亲征”的一刻, 楚洛眼角的氤氲就似是再忍不住, 泪盈于睫……   而祁玉和一众北关将士也仿佛还未从早前慷慨激昂,要血战北关, 殊死扞卫海奇的壮烈中反应过来,便见城墙阶梯上, 手持皇旗的禁军士兵鱼贯而入。道道绣着龙纹的黄色旗帜,依次在残破不堪的城墙上竖起, 一面,两面, 三面, 四面,无数多面……让人目不暇接,似是多少目光都不够用。绣着龙形的皇旗从城墙中心迅速得向城墙两侧蔓延,似是刹那间便布满了整个城墙,所有的旗帜整齐立在墙头, 风吹旗帜的声音如排山倒海,绣着龙形的旗帜迎风招展,震撼如厮!   一排,两排,三排……手持佩刀和弓箭的禁军源源不断得涌上城墙驻守,仿佛顷刻间便将城墙上的布防加固得如同铜墙铁壁。   身后的一排号角声,也同样气势如虹响起,刹那间响彻云霄。   只这一瞬,整个城墙上的北关驻军心中都热血沸腾,也统统反应过来,是陛下率援军亲至北关了!!   整个城墙上的驻军都热血沸腾,也热泪盈眶。   整个北关士气大涨!!   当披着大麾的身影踏着城墙上的石阶,步步走上城墙,周围的北关驻军都按捺住心中激动,纷纷噤声,怕激动的声音冲撞圣驾。整个城墙上,只有数不清的皇旗在城墙上迎风招展的飒飒声音,并着一直未曾停息的号角声,振奋人心!   楚洛一眼见到他……   黑色的大麾掩不下一幅秀颀挺拔的身姿,在身后一众身披铠甲的禁军映衬下,尽显威严气度。精致的五官,此刻在边关沙场上的气氛下被冲淡,数不清的皇旗簇拥下,他的目光深邃悠远,眉宇间的帝王威仪无需开口,举手投足间便蔓延开来。   李彻也一眼看见她……   离京时,那道分明娇弱依人,揽着他后颈轻声细语的身影,当下身着一身从四品的官服,哪怕脸上和身上都沾着灰,眼泪乱做一团,云鬓用他的那枚龙岩木簪子高高挽起,整个人立在北关的城墙处,逆着风,飒爽独立,媚骨铮铮。同早前一样,于他心中耀眼而瞩目,又似是比早前更加耀眼与瞩目!   他踱步上前,步伐坚定而沉着。   经过她跟前,脚下也没有停留,只是紧握她的手,让她同他一道并肩往前走。   当下此刻,不需要开口,也无需更多的眼神交流,仿佛他在身边,她心中所有的悸动也好,激动也好,都在他握紧她掌心的一刻,融汇成心底的踏实与安稳,这段时日压抑到一处的担心,害怕,恐惧,委屈,艰辛,和心底偷偷生出的软弱,都在这一刻被他掌心的暖意驱散殆尽。   他来了……   如同每一次她在濒临绝望的时候,他都会默默出现在她身侧。   或于她遮风挡雨,或于她风雨同舟。   他一直在她身侧,即便没有开口,却掷地有声。   楚洛眼眶红透。   ……   祁玉双目氤氲,单膝跪下,沉声道,“陛下……末将有负陛下所托……”   祁玉身后,童贯,薛科,还有城墙上戍守的北关驻军都跟着祁玉。   李彻上前,沉声笃定,“何曾?你与北关驻军一道,浴血奋战,替朕和百姓守住了北关,北关今日在,日后也还在……”   祁玉喉间哽咽,双目通红看向李彻。   知晓这些时日艰辛的童贯和薛科,也都泪盈于眶。   李彻俯身,亲自将他扶起,“起来,同朕一道,打完这场仗9北关百姓一个安宁清净。”   “是!”祁玉拱手应声。   李彻亦起身,环顾城墙四周,朗声道,“朕亲至北关,与诸君同在,打完这场仗,朕与诸君共饮庆功酒!”   话音刚落,整个城墙上皆是高呼万岁,声震如海!经久不息!   楚洛愣愣望着眼前的男子。   分明仍是早前温和如玉的李彻,亦是成明殿中运筹帷幄的君王,而在当在眼下,战火纷飞的北关战场,却是北关驻军心中涌起的坚定信仰与万丈光芒……   ……   前方呼啸而来的巴尔铁骑,纷纷勒马。   面面相觑着着。   海奇城墙上黄色的旗帜整齐划一扬起,号角声吹响,仿佛同早前从宋关关卡溃败撤回海奇北城门戍守的驻军气势全然不同,而眼下城墙上爆发的雷鸣般的声音,对方忽然见士气高涨!   大多巴尔骑兵都分不清忽得发生了什么状况。但光从城墙上的旗帜和方才响亮的呼喊声来看,应是到了不少增援……   面面相觑里,巴尔将领挥手示意停下。   有分得清状况的参军朝挥手的巴尔将领道,“城墙上挂得是皇旗,方才高呼得是万岁,好像是长风皇帝御驾亲征了!”   率领这一波攻势的巴尔将领顿住,御驾亲征,这在临近诸国都决然不是常见的事。   而御驾亲征,意味着随皇帝亲征的士兵一定不少。   这一波要不要继续进攻,要不要打,要付出什么代价,巴尔将领踟蹰。   而城墙上,李彻温声道,“开城门。”   童贯顿了顿,应声照做。   “开城门!”发令官挥着旗帜,高声响起。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城门外凌冽的寒风呼啸而来,又似是止步于城门处。   城门内,号角声再次响起,握着旗帜的骑兵并驾齐驱,整齐而有序得出了城门口,朝前方推进。源源不断的骑兵从城门涌出,不慌不乱,场面比方才城墙上漫天的旗帜招展还要震撼人心,每一个都是北关后方坚强的后盾……   楚洛指尖不觉攥紧。   李彻温声道,“这里交给朕和祁玉,你先同大监回官邸。”   楚洛抬眸看他,他的声音温和有力,在喧嚣的城墙上如同冬日里的一抹暖阳,抚慰人心。   她颔首。   大监上前,轻声道,“大人,随老奴来。”   李彻遂才松手。   楚洛眼底盈盈水汽,跟在大监身后离开时,还不时回头。   祁玉已让童贯和薛科展开海奇城外的地形图,也伸手指着地图上的各处,同李彻说着战况,李彻已取下大麾,认真而专注的听着……   楚洛心中莫名安稳,似是有李彻在的地方,都有和煦与温暖……   终于走到石阶处,下了城墙,再见不到李彻身影,但楚洛知晓他在北关,心头好像就无再担心害怕的事情。   下了城墙,见城门处骑兵仍在并驾出城门。   再看向城门内侧,才见方才从城墙上看到的,不过九牛一毛。   大监见她怔住,温声道,“陛下亲率援军至北关,眼下不过一隅。”   一隅?楚洛心中好似服下了一枚定心丸。   马车就停在城墙下,大监扶楚洛上了马车,马车逆着骑兵行进的方向,缓缓朝官邸驶去。   楚洛又看了些时候,才放下帘栊,淡声道,“我是听说援军还要几日才会至北关,怎么会……”   大监笑道,“陛下怕北关出事,一路从京中夜以继日往北关来,陛下如此,旁人怎么能落在陛下身后?”   楚洛忽得会意,从京中到北关只用了这么长时间,应当是一听说出事,李彻就从京中赶来,巴尔偷袭北关,必定不只试探,李彻应是听到消息,便猜到对方不会轻易作罢,当机立断,否则这个时候不会有大军救援……   早前看不明白的事,仿佛因为在北关的这段时日,脑海中越渐清晰。   大监又道,“陛下担心娘娘安危,听说娘娘和大长公主被劫持,陛下几日未合过眼。原本,陛下也不应当同第一批援军一道入城的,去北城门的,陛下是听说娘娘在……”   楚洛微怔。   ……   马车停在官邸处,官邸处眼下已进进出出都是御前的人。   大监扶楚洛下了马车。   下了马车,有禁军侍从上前同大监说话,请示官邸中的事。   楚洛只觉今日的阳光有些份外耀眼,照在眼前,好似眩晕,楚洛轻轻摇了摇头,睁眼时,还是有些重影。   楚洛下意识扶住一侧,忽然想,应是从宋关时候起就连轴转着,一日都未停,身体有些吃不消。她那时候还有些嗜睡,但宋关战事不断,紧张起来,就似将睡意都抛到了脑后。到眼下,李彻到了北关,她心中忽得踏实安稳下来,就似一直紧绷的弦忽得松下。   楚洛刚想开口唤大监来扶,就觉眼前一黑。   ……   醒来的时候,窝在温暖床榻上。   屋内的灯光柔和不刺眼,她迷迷糊糊睁眼,见李彻坐在床沿边看她。   “哥哥……”她应是还有些浑浑噩噩,才会如此唤他。   他俯身吻上她额头,温声道,“怎么这么糊涂,有身孕了都不知道……” 第120章 冬雪初霁 ^^……   身孕……   楚洛本就有些浑浑噩噩, 听到李彻的话,只觉整个人都懵住,仿佛还在梦里一般, 眼中迷茫顿了顿。   李彻伸手绾过她耳发,声音温软似珠玉, “年关时候的孩子……”   她眸光滞了滞, 喉间轻轻咽了咽。恍然想起前一阵总是道空闲时候便犯困,夜里睡得极早, 强打精神也熬不了太多时候。晨间也不怎么愿意醒, 整个人都似犯了懒一般,不怎么想动弹, 一连慵懒了几日, 鼻尖又不太通透, 如染了轻微的风寒一般。   犒劳三军那日,饺子和元宵她各吃了一个就有些撑住, 胃中不怎么舒服,那时候还以为是不习惯北关的气候, 有些水土不服。李彻言罢,她才忽然反应过来。   她那时, 就有身孕了……   楚洛眸间里复杂几许。   她与姑母一道被巴尔人劫持,她那时一直以为是一路紧张和马车颠簸的缘故, 后来到宋关, 伤患安置处严重缺人手,她帮着惠滔等人处理伤员,一连好几日都在连轴转着,每日回到房中都累得倒头就睡,到晨间又疲惫得睁不开眼。有时, 甚至在伤患安置处忙碌的时候,会忍不住中途离开干呕,她也一直以为是见了血腥和伤口的缘故。   眼下,楚洛才忽得反应过来,她那时便有身孕了……   楚洛鼻尖微红,原来这些时候,一直都不是她自己一人,而是腹中的孩子一直在默默陪着她。   楚洛眼中分不清是惊喜,感慨,担心,后怕,还是百味杂生,又不由下意识伸手,轻轻地,又有些紧张和陌生得抚了抚腹间,似是头一次知晓腹中小生命的存在,也仿佛头一次,憧憬,又小心翼翼得感受他/她。   缓缓地,楚洛羽睫轻轻颤了颤,既而抬眸看向李彻,又忽然想起早前她有些眩晕,本想唤大监一声,却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楚洛眸间忽然掠过一丝慌张,李彻适时握紧她的手,温声道,“孩子很好,没有大碍,只是太医说了,你和它都要好好休息静养……”   他的声音如玉石般醇厚,刚好抚平她心中方才涌起的不安。   她微微颔首,轻嗯一声。   他再次俯身,唇瓣轻吻上她嘴角,熟悉里带了特有的润泽与暖意,“楚楚,我们有孩子了……”   他眸间的笑意,若三月柔和的柳絮般,回响在心际,“你和我的孩子……”   楚洛眸间温润,缓缓伸手,揽上他后颈,轻声唤了声,“李彻……”   他亦温柔而沉声,“北关的事我都知晓了,楚楚,日后的事交给哥哥……”   她眸间微潋,朝着他轻轻颔首。   李彻唇畔微微勾了勾,也伸手抚上她腹间,轻声道,“他/她一定很勇敢,知晓爹爹不在,便一直替爹爹陪着娘亲……”   楚洛破涕为笑。   李彻也跟着笑起来。   她眼角溢出的水汽沾湿了他指尖,她都浑然不觉,目光中只有他,分明嘴角微微扬着,却不知不觉间,眸间又染上一层朦胧。   李彻微微敛了笑意,指尖替她拭去眼角氤氲,认真道,“他/她的娘亲也很勇敢,爹爹不在的时候,她一人在北关做了多事情,巾帼不让须眉……”   楚洛喉间再度轻轻咽了咽,眼角的眼泪又不自觉得划下一行,耳畔却继续是他认真笃定的声音,“今日在城关见到的楚洛,是一个让人惊艳,耀眼,璀璨,永生难忘的楚洛……”   楚洛眸间颤了颤,轻咬下唇,似是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才细声娇嗔,“分明蓬头垢面,眼睛都是肿的……”   李彻嘴角再度勾了勾,指尖轻抚过她发间,低低笑道,“在哥哥心里,她怎么都好看……秾绸艳丽好看,清新脱俗好看,妩媚动人好看,英姿飒爽好看,蓬头垢面也好看……”   她脸侧两颊涌起一抹绯红,不由侧目,避过他目光去。双手却从攀着他的后颈滑下,揽上了他的后背,悄声道,“李彻,有好几次,我都很怕……”   她指尖轻轻攥紧他后背的衣襟,目光微微沉了沉,仿佛这段时日里一直压抑在心里的担心,害怕,惶恐,无助,都忽得在这一刻涌出,连带着攥紧他衣襟的手也在打着颤,“李彻,我怕我在北关,再也见不到你……”   话音未落,他阖眸含上她双唇。   窗外,冬日里的一抹暖阳,远远照在北关的漫天风雪里,似冬雪初霁。   窗内,他握紧她的双手,在榻上十指相扣。   ……   楚洛喝完太医备好的安胎药,躺在床榻上,很快又迷迷糊糊重新睡过去。   李彻坐在床边陪了许久,也看了她许久。   她均匀而平和的呼吸声在耳畔响起,他又想起她方才口中那句“李彻,有好几次,我都很怕再见不到你”……   李彻稍许低下眉头,心底微沉。   他本是想让她离京暂时避开温余海一事,洛抿旧案重生,势必会牵涉的楚家和她,迫不得已时,许是还会有大理寺的牢狱之灾……   此案不仅牵连到温家和楚家,还牵涉了早前的王家,赵家,盛家,牵连甚广时,这月余,京中近乎没有消停过,直至大军拔冗前,才将京中的波澜平息下去,却没想到北关忽然生乱。   一想到她在北关,他一刻都无法心安。   北上途中收到她和大长公主被劫持的消息,他整个人似是都阴沉下去,下令大军一日都没停歇,夜以继日赶往北关……也幸好,在今晨赶到了海奇城,又正好在城墙下,听到她的声音,而后是声震如天的“誓死守卫北关”……   李彻眸间微滞,良久,才深吸一口气,指尖抚上她脸颊,温和道,“不会了,日后,哥哥都同你一处,不分开了……”   ***   官邸正厅被改成了临时的指挥处。   祁玉和魏宁,童贯,赵素,薛科,还有随驾而来的几处驻军的统领都在正厅商议。   见了李彻,都拱手行礼。   “沃阳有消息来了吗?”李彻问。   魏宁摇头,“暂无,最快,怕是要等到明晨去了……”   今日巴尔从海奇城外退兵,祁玉便将这几日的宋关来龙去脉悉数说与李彻听,包括叶亭风和谭源去了沃阳偷袭敌军大营,也说了巴尔应当将主力的兵力都押注在了北关上,借南枣、闵洋一带从齐山绕行进攻北关,赵老将军将计就计引开了巴尔视线,也说好了只是佯装孤军深入,实则安稳折回。   所以,这几日一直在抗住巴尔进攻全部压力的只有北关的驻军中的一支。   “陶允。”李彻踱步在沙盘跟前,唤了一声。   身后的驻军统领上前,“末将在。”   李彻指着南枣和沃阳之间的一座名叫高兰的城池,“拿下高兰要多久时间?”   陶允也好,厅中旁人也好,都纷纷诧异,只是李彻点了他的名字在问,陶云拱手,“若是不担心巴尔攻势,加上途中的几日,应当最快十日内……”   旁人都抬眸看他,陶允是军中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也从未给自己留过余地。   他若说十日,那在旁人而言便是十五二十日,最多时日……   “好。”李彻手中捏起一枚红色旗帜,缓缓插在高兰处,淡声道,“朕给你十五日,拿下高兰。拿下高兰,等于切断了巴尔的补给,这一场仗可以尽快结束。”   陶允拱手应是。   厅中众人都目露诧异,而祁玉,赵素,童贯和薛科等人除了诧异,亦有些恍然。   仿佛晨间时候,北关的关卡才被攻破,众人拼死退守到海奇北城门,准备与巴尔殊死一搏,血溅北关,也要守祝奇不被巴尔侵占,当时既绝望又悲壮的心情,似是当下还能想起。   而到了黄昏前后,便斗转星移,沙盘前商议的是主动出兵攻占高兰一事……   恍然间,只觉不过大半日的功夫,就似全然换了一番天地。   不禁让人心中生出些许错愕。   祁玉微怔,忽然想起李彻这次不惜御驾亲征,更在极短的时间内,兴师动众调用了国内为数不少的驻军北上。若不是有巴尔进犯北关一事在先,动用这些数量的驻军,旁人看来,应当是讨伐攻城的;但有巴尔大举进犯北关在线,长风攻下也只是双方之间的‘礼尚往来’……   祁玉眸间微滞,仿佛猜到了些许端倪。   果真,再接下来时间里,李彻先后部署了攻占高兰后,继续北进坦洲,无牙,七盼几座城池……   这几座城池都在北关附近,而且,都是在巴尔国中不怎么起眼的地方,但却在巴尔东部零零散散连成一片,似广阔的漠北平原上的一片走廊……   祁玉微讶,李彻在下一盘大棋……   ***   离开正厅的时候,祁玉有意留到最后。   两人从正厅出来,并肩踱步,祁玉问起,“楚洛怎么样了?”   祁玉早前听说楚洛在官邸晕倒,整个人都愣住。   听说楚洛晕倒吓坏了大监和官邸附近值守禁军和驻军,幸而当时官邸正有陛下随行的太医在,太医慌忙诊治,却诊出了楚洛的喜脉。   朝中早前一直担心李彻膝下没有子嗣,楚洛忽然有了身孕,周遭既欢喜,又重视,还万分紧张。从大长公主和太医,到大监,再到松石和路宝等人,没有一个敢松懈,龙嗣是国之根本的大事。   祁玉想起楚洛这些日子在北关,从海奇的时疫,中途被劫,后来到宋关,整日都在伤患安置处忙碌,有时候一日就阖眼不到两个时辰,却从未吭过一声……   李彻转眸看他,温声道,“太医说,所幸楚洛底子好,她和孩子都无大碍,只是要好好静养几日,最好卧床,又开了些安胎药,刚喝完药睡了。”   祁玉心中微澜,“原本答应你照顾好楚洛的,食言了……御驾亲征,是担心楚洛安危吧……”   李彻低头叹道,“还怕你做傻事。”   祁玉微愣。   李彻驻足,“你若是出事,朕要怎么同姑母交待?”   祁玉侧目,眼底微红,“我让老娘担心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是北关驻军主帅,你若都在北关战死,长风别处的军心和民心何尝不散?”李彻看他。   祁玉噤声。   “精忠报国,爱民如子的方式有很多种,并非只有愚忠……”李彻语气一直不重,却如鸿羽般飘落在他心底,“你要相信,你身后还有朕,还有长风……”   祁玉含泪颔首。   二人踱步到苑中,童贯正快步冲到跟前,拱手道,“陛下,祁帅,沃阳消息传来,谭小将军在敌军营帐中斩杀了巴尔主帅,巴尔大军群龙无首,长风援军至,巴尔军中已在后撤!”   童贯激动得双目通红。   李彻垂眸,“叶亭风呢?”   祁玉目光也死死盯着童贯。 第121章 害喜 正……   童贯顿了顿, 声音沉了下去,“叶大人……叶大人为了配合谭小将军,带人引开了巴尔营帐中的一支精锐, 直至谭小将军拿下沃阳巴尔大营,叶大人……叶大人他还尚未回来……”   祁玉似是不敢相信, 攥紧双手似是隐隐打着颤, 莫名想起宋关送别的时候,他叮嘱“此行危险, 务必多保重”, 叶亭风同他说,“与北关驻军一道并肩作战, 早已不惧生死, 无非一腔热血”。   祁玉哑声, “让人去寻了吗?”   童贯低头道,“谭小将军已经让人去沃阳四处寻了, 只是已经寻了整整一个日夜,人还未寻到, 眼下,谭小将军还留了人手在沃阳一带继续搜寻……军情紧急, 谭小将军怕北关和海奇城破,已经带兵连夜折回, 应当明后两日就能抵达海奇城……”   都是边关带兵之人, 祁玉自然知晓引开巴尔大营中一支精锐的危险程度,更清楚在失踪一整个日夜之后,生还的可能性有多大。   北关又不同别处,即便二月初春,也是天寒地冻, 何况沃阳还要在北关更北些,掩在巴尔和北关交界不远的崇山峻岭下,就算侥幸活下来,在冰天雪地中熬到驻军寻到他,也近乎不可能……   祁玉噤声,指尖都似掐紧肉里,双目猩红着,却低眉没有再作声。   李彻眸间微滞,沉声问道,“赵老将军呢?赵老将军处可有消息传回来?”   叶亭风和谭源去了沃阳,赵路知则是率军去了南枣和闵洋一带,两军自北关一道出发后,中途分开,剩下的路程前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应对的,也是截然不同的两波巴尔士兵。   眼下,沃阳已经有消息传来,但赵老将军处却一直没有其他消息。   不应当才对。   除非,赵老将军也在南枣和闵洋一带中了埋伏……   李彻和祁玉的目光中,童贯低声,“陛下,暂无南枣和闵洋的消息传回来!”   李彻垂眸,没有应声。   祁玉想起宋关送别时候,分明还有叶亭风和赵老将军在,但眼下,有消息的不过谭源一人,眼泪在眸间打转,遂又朝着李彻拱手行礼,“陛下,末将先行告退。”   李彻颔首,祁玉转身离开。   李彻见祁玉仰首,又吸了吸鼻尖,应是不想眼泪落下来。   魏宁正好自苑外来,“陛下!”   童贯见来人是魏宁,自觉退开,魏宁上前,从袖间掏出一枚密函,低声朝李彻道,“阮相的消息。”   李彻接过,一面看,一面同魏宁一道折回屋中,临到屋中时,将密函在碳暖前点燃,对魏宁吩咐道,“让陶允明日率军,拿下高兰。”   “是!”魏宁应声。   ***   楚洛醒来的时候,已是后半宿。   在北关的一段时日,似是一直或紧张或忙碌着,真正等到李彻到了北关,她心中才忽得放松下来。早前身体的困意和乏意就似报复性袭来,再加上服了安胎药,楚洛这一觉接连睡到寅时前后。   醒来的时候,李彻已在身边,同早前在成明殿时,他侧身揽着她,下颚轻轻抵在她头顶,耳旁,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她亦能听到他结实有力的心跳声,莫名安稳。   他睡得很沉,她伸手握住他的手,他都全然没有察觉,不似平日。   楚洛忽然想起从北城门回官邸的马车上,大监同她说起,李彻为了早日抵达北关,夜以继日赶路,因为她在……   他应是在路上,一直不曾安稳阖眸过,直到北关……   楚洛没敢翻身吵醒他,只是想起今日他同她说起有孩子的欣喜,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放在腹间,轻声道,“爹爹来陪我们了……”   李彻未醒,只是整个人将她揽紧了些。   楚洛唇角微微勾了勾。   ……   楚洛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楚洛伸手挡在眉间,只觉这一觉睡得极其久,又极其好,仿佛很久未曾这么踏实睡过一场,醒来的时候眉间都刻着慵懒。   北关尚有军情,李彻已经不在身侧。   楚洛撑手起身的时候,唤了一声路宝,路宝入内时,楚洛已经在穿衣。   路宝紧张,“小姐,慢些,奴婢来吧。”   楚洛莫名看她,叹道,“只是有身孕,又不是手脚不勤……”   路宝紧张,“昨日大长公主,太医和大监都逐一吩咐过了,小姐有身孕在,可千万马虎不得。茶烟姐姐和子桂不在,奴婢得时刻警醒着。小姐不知道,昨日小姐晕倒的时候,陛下有多紧张!”   楚洛微微愣住。   她昨日醒来的时候,李彻就一直守着她,也一直淡然温和,怕她担心,说得也都是温和的话,眼下才想起,她怀着身孕,忽然晕倒,即便没有早前北关的紧张气氛,李彻应当也是紧张的,只是怕她担心,才将早前的紧张都藏在心底……   她似是……又让他担心了……   楚洛淡淡垂眸,心里有些歉意。   晚些时候,松石送了早饭在屋中。   大监亲自在一侧伺候,屋中还有路宝在,楚洛实在有些不习惯。   晚些时候,太医过来请脉,一脸紧张将楚洛都有些吓倒。只是诊过脉象后,太医反而脸色舒缓,恭敬叮嘱了几句,这几日最好多卧床些时候,也可以适当在苑中散散步,但不要熬夜伤身,更不要劳神,若有困意就睡,安胎药接着服用。   楚洛从善如流。   太医一走,大长公主便来了屋中看楚洛。   其实大长公主昨日就来了两回,只是两回楚洛都歇着。大长公主怕吵醒了她,就在床边看了时候,其中有一次,李彻也在,大长公主笑盈盈说了些欣慰并着叮嘱的话,没有久待。   赴北关这一路,楚洛的性子也好,待人接物也好,都很讨大长公主喜欢。尤其是在海奇被巴尔劫持后,大长公主处处都听楚洛的,也信任楚洛,共患难后,两人已亲如姑侄。   大长公主惯来关心李彻,忽然听闻楚洛有了身孕,大长公主整个人都掩不住的喜悦,李彻后宫空置许久,朝中都纷纷担心皇室开枝散叶问题,楚洛腹中的孩子是李彻的第一个子嗣,楚洛入主东宫又只是时日问题,自然金贵。   大长公主握着楚洛的手,近乎将方才太医叮嘱的话又叮嘱一遍,大监和松石面面相觑,但楚洛还是耐性性子听完,又应声。   大长公主交待完,眼中的紧张似是才退了去,又叹道,“你这孩子,怎么糊涂到有没有身孕都不知晓,这一路又是折腾,又是操劳,实在让人后怕……好在这孩子同你们二人一样,是个沉稳的……你说,若是出个意外,我怎么向陛下交待?”   临行前,大长公主是拍着胸脯保证,她会照顾好楚洛,楚洛腹中的孩子真要有什么闪失,大长公主怕是要内疚许久。   眼下,大长公主说完,大监和松石都忍不住心中轻叹。   反倒是楚洛宽慰,“姑母你看,眼下不是好好的吗?祁玉如何了?”   她自然而然将话题岔开,大长公主的思绪果然落在祁玉身上,由得同楚洛亲厚又信任,也没有旁的隐瞒,“好是好,就是一身的伤!那件铠甲脱下来的时候,都分不清原本衣裳就是暗红色还是血迹,大大小小的伤口包扎了整整一个时辰,喊了一个时辰的痛,让人太医轻点……”   楚洛莞尔,宽慰道,“以祁玉的性子,太医包扎的时候还有力气喊痛,便是没有什么大碍,应当都是些皮外伤,很快就能好。”   楚洛这句话同太医说的如出一致,也说到了大长公主心里。   大长公主又叹道,“了之同我说了许多宋关的事,楚洛,辛苦你了……”   “力所能及罢了。”楚洛轻声。   大长公主伸手,如同亲厚长辈一般,揽她在怀中,也轻声道,“姑母才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被劫持后,姑母还不知晓能不能再见到了之,如今,能亲眼见到他拼死守住北关,虽然一身伤,但眼中信念尚在,希望尚存,就是最大的福报。”   楚洛笑笑,“姑母人好,运气便好。”   大长公主笑道,“承你吉言,早前,我总希望他早些回京中去,安安稳稳得守着我和他父亲,在京中寻个好差事,好姑娘,早些成亲,好让我早些抱大孙子。可真等到了北关一趟,见了北关不易,他同北关驻军一道浴血沙场,保家卫国,又觉得是他身为一个好男儿应当做的事情。反倒,也不想强求他在回京。他若是喜欢在北关,便在北关吧,除了冷些,似是也没有旁的……还有人给他送烤红薯,比在京中得人心……”   楚洛忍俊,遂又想起早前祁玉同她说起的一袭话。   祁玉终究还是守住了北关,没有见到城破时,血流成河的悲壮场景……   这于祁玉而言,是弥补了心中最大的遗憾,是全然不同的意义。   ……   大长公主走后,楚洛又在屋中静养了些时候,实在有些枯燥,翻了翻书册,又有大监和松石一道陪同着在官邸苑中走走。太医嘱咐过可以适当散步,她这两日都抽空在官邸中散步。   官邸中仍有来来往往北关驻军,见了她都亲切招呼,也遇到惠滔等人,都亲厚又恭敬行礼。不知从何时起,楚洛已在北关驻军心中有极高威望,同行的其他驻军也会寻了一侧的北关驻军,好奇打探,北关驻军都自豪说起楚洛。   不过短短三两日,官邸中进进出出的驻军见了楚洛都恭敬执礼,楚洛不知缘由,只是旁人招呼,大都会和善笑笑。   旁人亦觉她和善亲厚。   往后的几日,楚洛都听太医的话,卧床休息得多,精神虽好了不少,但楚洛一直害喜害得厉害,每日里吃下去的东西,有不少都会吐出来。太医来看过,也束手无策,孕吐之事因人而异,大多数到四个月左右会好转,也有的人会到六个月,但有的,直到临盆前都孕吐严重。   楚洛胃口不怎么好,便尤其喜欢吃酸的。   松石寻了不少酸枣,果脯来。   楚洛能吃不少。   李彻有一次尝过一个酸枣,险些酸掉牙齿,楚洛却觉刚刚好……   等到第六日上头,赵素来了苑中,激动道,“大人!叶大人回来了!”   楚洛手中的书册落地,以为听错。   赵素笑道,“叶大人是同檫木捆丁一道回来的,伤了腿,眼下还一瘸一拐,方才去了正厅中见陛下和祁帅,陛下让末将来问一声,大人可要去正厅见见?”   她怎么忘了,檫木是同亭风哥哥一道去的,他一定熟悉沃阳一带的,是檫木将叶亭风带回来的。   苑外,檫木捆丁正一脸怨气朝六子道,“他要是好好听我的话,就不会踩空,滚下去,将自己的腿给摔折了!” 第122章 未来的可能 ^……   “檫木……”楚洛踱步上前。   本在同六子说话的小鬼当即愣住, 继而顿了顿转身,朝着她挠了挠头,叹道, “你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   楚洛太医早前嘱咐了她不要拎重物,不要蹲身, 楚洛上前, 身子稍稍向前倾了倾,伸手摸了摸小鬼的头, 温和笑道, “记得啊,你不是说过吗?檫木是姓, 捆丁是名, 全名是檫木捆丁。但你娘亲说, 檫木一族的人不多了,所以你一直都旁人叫你檫木……”   小鬼惊讶瞪圆了眼, 全然没想到她记得清清楚楚,他仿佛就同她说起过一次, 而在旁的地方,他就是说许多次, 旁人也未必记得住……   小鬼呵气叹道,“你……记性真好。”   楚洛不置可否, 却是微微笑道, “多谢你,檫木。”   小鬼愣住,继而脸红了红,支吾道,“谢我做什么……你们汉人不都是说,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吗?我答应了替你们带路,也应当将走丢的人带回来啊,不用特意谢我……我有我自己的原则。”   其实分明严重,心中,都是得意的,又忽的道,“你也要言而有信啊,说了带我去长风京中的!”   他就怕她不算数。   他虽然有汉人血统,也会些汉语,但大多是些三脚猫功夫,他若真自己去京中,许是还走不到一半路程就让人发现,当巴尔奸细处理了,楚洛在北关驻军中国中很有威望,她相公又在京中是高官,有她庇护,他可以安稳去京中!   要不他这么拼命做什么!   楚洛忍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小鬼这才笑开,“你不反悔就好!”   “拉勾……”楚洛伸出右手,小拇指动了动。   小鬼恼火,“这是做什么?”   楚洛认真道,“拉勾呢,就是双方互相约定的意思,你不是怕我反悔吗?拉钩不就不怕了?”   小鬼咆哮,“楚洛你哄孝儿呢!”   他声音很有些大,身后的禁军侍卫纷纷拔刀,吓得小鬼一哆嗦,莫名觉察这帮侍卫比早前的北关驻军凶神恶煞多了,小鬼当即伸出小拇指,赶紧如法炮制,又不敢高声问道,“他们好像不是北关驻军……”   楚洛应道,“他们是我夫君身边的侍卫。”   小鬼惊讶,“你夫君来北关了?”   楚洛颔首,“嗯,他来北关接我。”   小鬼蹙了蹙眉头,看了看那几个禁军侍卫,又嘀咕道,“那他一定是个很凶的人!”   所以身边的侍卫才都这么凶。   小鬼言罢,果真见几个禁军的脸色不怎么好看,楚洛却温和笑道,“他是一个很温和儒雅的人。”   小鬼嘴角抽了抽,没有出声,谁信呢!   ……   等楚洛踱步到正厅外,叶亭风正好见外李彻和祁玉,官邸的驻军撩起帘栊,正候着谭源和叶亭风一道出来。   叶亭风抬眸便见楚洛,“洛洛?”   楚洛上前,见到他,眸间些许碎盈,嘴角却浮上一缕笑意,“不由想起当时在宋关道别时,叶亭风口中的那句,“洛洛,你二哥日后不用再担心你被人欺负了……明珠不会蒙尘”……   谭源回北关的时候,她才知晓叶亭风出事,那时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连串落下,还是大监拿太医的话劝了她,娘娘有身孕,不宜动这么大情绪……   似是到了当下,楚洛心中的阴霾才一扫而空,淡声道,“听说你摔到雪山沟里去了,一直爬不上来,接连爬了好几日才脱险……”   叶亭风万万没想到,迎接他的竟是这句……   楚洛还能是从谁那里听说的!   叶亭风忍不住腹诽,“这个小鬼!明明答应我不说的!”   一侧,谭源的目光探究得转来。   谭源素来话少,目光却毒,当下,叶亭风只觉一侧的目光目光很有几分凉意,遂听谭源冷声道,“你方才不是同我说,这是和巴尔军中精锐撕杀受的伤吗?”   叶亭风尬笑,“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谭源狠狠看他,“嗖”得一声甩开手,按了佩刀径直离开。   除却早前在单敏科处,楚洛还似是头一遭见到谭源在旁人面前吃瘪置气的模样,叶亭风亦笑,“逗谭源挺有意思啊,这冰块木头……”   冰块木头……楚洛顿了顿,也跟着笑出声来。   只是谭源一走,大监只得亲自扶叶亭风回房间,一面走,大监一面担心着,“哎哟,小叶大人,您这是真没事,还是假没事啊!”   先前听他在楚洛和谭源面前,话里话外的轻松模样,眼下真扶着他走,其实才知晓他根本就是吃力的,不像看起来那么轻松,只是在旁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罢了。大监是看着京中这些世家子弟长大的,叶亭风也是其中之一。   叶亭风朝大监叹道,“大监,真疼!”   大监叹道,“叶尚书要是见了,可不得心疼……”   叶亭风笑,“等回京中就好了,伤筋动骨一百日,回京怎么都好了!”   大监又叹道,“活久见,老奴也是头一回知晓“伤筋动骨一百日”还有这么个用法……”   叶亭风朗声大笑。   ***   正厅外,值守的驻军撩起帘栊,楚洛入了厅中。   李彻和身侧几个将领正好说完话,几人正准备离开,刚好见楚洛入内。   众人纷纷朝着楚洛拱手行礼,又朝着李彻执手,而后才相继退出了大厅中。   楚洛踱步上前。   李彻伸手牵她,“见到叶亭风了?”   楚洛颔首,“在苑中见到了,还见了他和谭源在一处斗嘴,我还是头一回见谭源被人气到……”   李彻笑了笑,牵她近处沙盘边的位置落座。   松石会意上前铺上毛绒垫子。   李彻撑手看着沙盘,一手牵着衣袖,一手将绿色的旗帜插在一座巴尔城池处。   “刚才没见祁玉?”楚洛好奇。   李彻转眸看了看她,沉声道,“他同朕请命,说要去寻赵老将军,朕准了。”   楚洛意外,目光微微怔了怔,片刻,又不觉意外。   “朕让他去了,不然他会内疚一辈子。”李彻继续俯身插着棋子,又温声道,“朕只是没想到,姑母会同意……这趟来北关,姑母似是改观不少,也没在朕跟前说起要了之回京中的事情了。”   李彻言罢,似是想起什么一般,转身看向楚洛,眸间笑意,“楚楚,姑母很喜欢你……”   楚洛稍稍低眉,“姑母很照顾我。”   李彻踱步上前,在她跟前半蹲下,她正好比他高出一个头,她低眉正好见到他。   楚洛莞尔,轻声道,“做什么?”   李彻正好抬眸看她,眸间都是温润笑意,言道,“姑母同朕说,让朕好好待你,不准欺负你,若是欺负你,她同朕急。”   李彻言罢,两人都相视笑笑。   楚洛微微嘴角牵了牵,“姑母待我亲厚。”   李彻伸手抚上绾过她耳发,楚洛凝眸看他,李彻温声道,“楚楚,再等我一个半月,等北关这边的事情差不多了结了,我们回家……”   楚洛颔首。   他又轻凑上前,额头贴上她腹间,温和又慈爱道,“等到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爹爹和娘亲带你回家……”   楚洛轻笑出声。   他起身,吻了吻她嘴角,既而牵她起身,“来这里。”   楚洛跟他一道,到了沙盘前。   早前在宋关时候,她就时常出入大帐中,也同祁玉,谭源,叶亭风和赵老将军一道看过沙盘,只是李彻布下的沙盘范围更辽阔些,往北和往西到了高兰,坦洲,无牙,七盼和更远的地方。   “我见过这几座城池的名字。”楚洛忽然想起。   李彻转眸看她,似是意外。   楚洛指尖轻轻搁在唇间,似忽然想起,“在东昌侯府,阿彻你让我批注的书册里,好几处都有提到这些城市……而且,”楚洛顿了顿,目光也从沙盘上收了回来,转眸看向李彻,疑惑道,“成明殿内的那些书册里,有不少你早前批注的字迹,这几座城池的名字也出现了许多次……”   楚洛言罢,又似豁然通透,“我还见过你在配图上标注的路线……”   楚洛将手从唇边拿开,依次指向沙盘上的高兰,坦洲,无牙和七盼几座城池,笃定道,“阿彻,这是通往西域的路!”   李彻唇瓣勾了勾,从身后揽她在怀中,两人一道看向沙盘中这条隐隐约约的线路,楚洛只觉越发清晰明了,“阿彻……你是要打通去西域的路?”   李彻低声笑道,“楚楚,没想到最知我心意的人,除了太傅,就是你……”   楚洛眸间微微凝了凝,“可是,这几座城池只是零星几个点,这条线上好几处都是断开的,譬如云歌,明彩,照曲……”   楚洛没有一一枚举。   除却李彻方才插旗的几座城池,她方才念到的这些城池也都在路线上,想要打通,不能少了这些关键之处。   李彻则循循善诱,“你再看看,你方才说的城池,离谁近?”   楚洛错愕,但顺着李彻说的,见周遭诸国曲折连绵的国境线上,竟都是同苍月临近的,楚洛叹道,“苍月”   李彻轻声道,“长风攻占高兰,坦洲,无牙和七盼的时候,苍月会拿下你方才说的这几座城池,连在一处,就是通往西域的路。这条路很长,以一国之力,根本延续不下去,但若是始于长风,途径苍月,再继续往西,比早前绕行羌亚的行程至少近了一半。”   楚洛似懂非懂。   李彻又指着地图上,继续道,“燕韩诏文帝时,燕韩吞并了北舆,等于直接有一条捷径绕过了羌亚,但这条路起始于燕韩,并未惠及长风,苍月,东陵和南顺诸国,但燕韩在其中受益,短短百余年间,从早前夹在苍月和西秦之间的弹丸之国,眼下到了隐隐可威胁西秦的国力,若是长风能打通这条商路,国中也好,南顺也好,东陵也好,都会是长风的腹地,这条路许是会同燕韩的鹿北商路合并,许是会取代鹿北商路,而且,这条商路一旦打通,有驻军驻守,还会避免巴尔直接南下骚扰长风,一举两道……苍月阮相同我谈了交易,双方各取所需,各得所利,苍月会出兵拿下另外几座城池。”   李彻说完,楚洛才恍然大悟。   看着沙盘上波澜壮阔的路线图,又听了李彻方才那翻话,楚洛忍不住叹道,“所以,你早前让我批注的那些书册,根本不是一时兴起想看巴尔的事,那些书册,前前后后约有十年了……”   李彻应道,“父皇还在世的时候,就同太傅畅想过此事,那时我还在东宫,听得心潮澎湃,只是布局要一步步,急不得。其实太傅这些年一直帮朕在看的,就是此事,但想要有底气,打通这条商路,兵权不能留在世家手中,也需新政,藏富于民。”   楚洛早前从未听他说起过这些,眼下,仿佛都豁然清晰,明了于心。   李彻拥她,“楚楚,长风的未来有无限的可能,你与我一同见证。” 第123章 大结局上:春暖大结局(上)   日头转眼到了三月, 春日在复苏,万物皆有复苏迹象。   后日便要离开北关,李彻同楚洛一道去了趟齐山。   三月在别处已是暖春, 但北关要迟些,尚未开长出嫩芽新绿来。齐山常年冰雪皑皑, 这一趟去齐山的时候, 天气仍旧寒凉,楚洛披上了厚厚的貂裘御寒。   楚洛笑笑, 恍然想起离京的时候, 她同李彻说带北关的雪水回京中泡茶,却转眼, 已是三月, 李彻也亲至北关。   “笑什么?”李彻问。   楚洛有身孕在, 方才一路,李彻都牵着她的手, 路上走得慢。   楚洛也不隐瞒,“想起离京的时候, 说要带北关的雪水回宫泡茶,就像还是昨日的事, 又忽觉中间发生了许多事。”   李彻见她额头微微出了些汗,嘱咐大监在此处歇下。   大监带了侍卫布好桌椅, 又听李彻朝楚洛道, “无需等到回京,当下就可以在齐山,用雪水煮茶。”   大监当即会意,一面让人在周围置好了碳暖,又一面吩咐人放了煮茶的器皿。歇脚处就在流水旁, 呵气成雾,人却不冷。一侧的流水,是齐山上雪水所化,早前楚洛同祁玉来的时候还是涓涓溪流。   眼下,已汇聚成杏。   松石取了水来。   竟是李彻要煮茶。   不仅楚洛诧异,李彻身后的大监,路宝和松石几人都在掩袖偷笑。   李彻也不在意,反而面带笑意。   楚洛不宜饮茶,李彻煮的是花果茶。花果茶里有茉莉,柚子,和果粒,带着酸酸甜甜的口味,光是煮茶的时候,清新的花果香味便让楚洛启颜。   楚洛心底澄澈,连茶具都备好,李彻从一开始便想的是带她来齐山饮茶,楚洛更没想到,李彻带她饮的是花果茶。   楚洛似是恍然想起小时候,娘亲在家中煮的蜂蜜柚子茶。   仿佛都过去许久了,但在这杯花果茶入口的时候,楚洛却能清晰记起小时候的味道,娘亲的味道,楚洛笑了笑,“这味道很特别。”   李彻抬眸看她,“喜欢吗?”   楚洛点头,“很喜欢。”   李彻似是受了褒奖一般,眸间都是喜色,温声道,“等回宫中,我们再做。”   李彻言罢,身后,大监几人又轻笑出声。   大监跟了李彻多年,见李彻头微微偏了偏,当即便“义正言辞”叹道,“都有没有规矩,一边站着去。”   言罢,顺理成章带了松石和路宝几人快步离开。   李彻和楚洛都相视笑了笑。   李彻重新拎壶,“还要吗?”   “要。”楚洛应声。   李彻拎起茶壶给她斟茶,茶水清脆的落杯声中,李彻忽得想起很早之前,在东昌侯府马场时候,他睁眼看到她时的模样。那时黄昏,落霞在轻尘中轻舞,他那时其实并不能全然看清她,只是在前途未卜,未来不知时,她言辞间带给他的暖意,他到眼下还记忆犹新……   他还记得,从文山到东昌侯府的一路,他看似平和,实则抑制不住心中终于要见到她时的喜悦,在东昌侯府即便一眼认出她的身影时,他眼中的好奇,憧憬,惊喜,期盼,分明舍不得移目,但又怕唐突,吓坏她……   脑海中的浮光掠影,似是许久之前的事,但分明又历历在目。   他记得以李彻的身份,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他记得在兰华苑中,她无意打翻茶盏,他抬眸,她低头,两人额头撞在一处的时,心底从未有过的怦然心动;他记得他“病着”,分明两人都在东昌侯府内,他不能去见她,她却终于来还书给他时,他心中,如早前轻尘见到她时的欢呼雀跃,撩他起帘栊,轻悠问她的那一声“要怎么还”……   他其实统统都记得。   李彻低眉笑笑,正好放下茶壶,将茶杯递到她手中。   她接过,掌心是暖意,眸间也是暖意。   他亦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唇畔微微勾了勾。   “笑什么?”楚洛捕捉。   他其实是想起同她一道流落在山林时,她生了许久的火,结果被他激动了,鼻尖一口气吹灭了去,一人一马,大眼儿瞪着小眼儿,都惊呆了……而后他懊恼得跺着马蹄,她却只是重新开始生火,不急不躁,他不知她哪来的耐性与好脾气,但亦觉专注的楚洛似是有让人忍不住想靠近的念头;夜间寒凉,她靠在他身上,同他说起只能对轻尘说起的话,他心中莫名生起护短,余生很长,他想将她小心翼翼捧在掌心,护在身旁,予她春暖花开罢了……   如今,洛抿之事了结,温国公一事告一段落,朝中也好,京中和边关也好,都恢复了平静。   他同她,也应当恢复应当有的平静。   余生漫长,不过刚刚开始。   “楚楚,我有很重要的事同你说。”他缓缓敛了笑意,起身,郑重在她面前蹲下,仰首看她,“是关于你娘的事……”   楚洛眸间诧异。   “也是关于我母妃的事……”他继续。   楚洛微怔,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敛去,眉间明显不安,他伸手轻轻抚上她脸颊,温声道,“还记得你娘留给你的那枚木梳吗?”   楚洛顿了顿,错愕颔首。   李彻叹道,“木梳上有一个单字,那是我母妃的姓,那枚木梳质地上乘,做工精细,是有一年中秋宫中做的,我母妃让刻了一个单字,因为我母妃姓单。母妃怀我的时候,身子不大稳,太医院让了当时宫中最稳妥,也是医书最高明的医女来照顾我母妃,就是洛抿……”   听到洛抿两个字,楚洛下意识伸手捂了捂唇角,顿时眼底碎盈芒芒,“我娘?”   李彻颔首,“是,那时我母妃坏了我,我折腾人,母妃夜里睡不好,你娘便同她说,可以用檀木香,凝神静息,对身体也无害处,我母妃便一直都用它,直到我出生的时候。那时我母妃胎相不稳,旁的太医都能避则避,觉得母妃腹中的孩子保不住,是你娘亲,一直守在我母妃身边,安慰她,孩子留得住,要放宽心……母妃有身孕的几个月里,一直是你娘亲在照顾她,照顾我,直至我出生……”   李彻眸间温柔,看向她的目光里带着暖意。   她眸间微噎,似是难以置信。   李彻没有起身,继续凝眸看她,“楚楚,我母妃同你娘亲是很好的朋友,所以,母妃才会将那把木梳赠给你娘亲,说是闺蜜的信物……这些,都是母妃身旁伺候的肖嬷嬷告诉我的。那时宫中生变,母妃才刚生下我,知晓宫中会出事,我若留在宫中,便没有活路,而昭和殿的人恐怕一个走出不了宫中,母妃便把我托付给了你娘亲,请你娘将我带出宫中,带到万州,外祖母处……你娘亲,也为了母妃的嘱托铤而走险,冒着生死带了我出了宫中,是你爹,护着你娘离开了京城,也护着我离开了京城的漩涡里,是他们二人一路照顾,将我平安送到了万州,才有今日的我……”   李彻言罢,眸间些许氤氲。   而楚洛捂住嘴角的指尖分明颤了颤,似是还未反应过来。   李彻微微低头,垂眸深吸一口气,再抬眸时,已敛了先前眸间氤氲,温声道,“楚楚,我母妃死后,你娘遭人嫁祸,在大理寺结案的案卷中,因为众口铄金,定上了你娘的名字。你爹为了护着你二哥和你,一直瞒着你二哥和你。我让你同姑母一道离京,是因为若要揪出当年的幕后伸手,替你娘亲翻案,要牵涉的人实在太多,许是在反复对峙中,还会不得已在大理寺下狱。于是我同岳父商议,将你送离京中,而我同岳父一道,在京中处置好早前的事,再安稳接你回京。楚楚,如今当年的真相大白,温家也已倒台,岳母的卷宗已翻,我母妃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慰……”   楚洛羽睫轻颤,“温家……你是说,当年谋害你母妃,又嫁祸给我娘亲的人……是温家的人?”   李彻颔首。   楚洛轻咬下唇,似是良久才理清其中的头绪,也才从早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喉间轻咽,“我爹呢?”   “在大理寺牢狱染了一场风寒,翻案后,便好了起来,在府中调养。”他应声,“等这次回京,岳父会早前的事悉数说与你听……”   她眼泪在眼眶打转,“那你呢?李彻……早前没有真相大白的时候,为何要同我大婚?”   她还记得,大婚前几日,李彻似是一直有心事。   如今想来,应是他母妃的死同娘亲相关的缘故……   楚洛泪盈于睫,“为什么?”   他轻声道,“因为你是楚洛,李彻的楚洛……”   她眸间颤了颤,从唇边收手,上前拥住他后颈,“齐光哥哥。”   他亦喉间轻咽,阖眸拥她,“都过去了……楚楚,我们回家了……”   楚洛鼻尖微红,连连颔首。   ***   从齐山回海奇城中有小段距离,马车上,李彻也同楚洛说起,花果茶的主意是祁玉出的,也说她肯定喜欢。   楚洛心中豁然开朗,难怪她今日觉得花果茶的味道,像极了娘亲做的水果茶,祁玉的水果茶同娘亲做的如出一辙,并不是奇怪的事……   二月中,祁玉在南枣一带寻到赵老将军。   当时赵老将军帅军深入,本是要即时抽身的,但是发现当时巴尔还有一支主力落在队尾,赵老将军当机立断,让人破了湖面上的冰,也是因为赵老将军的缘故,当时巴尔的援军未至,祁玉他们才能在北关一直坚守了三两日而后才退回海奇,而海奇危机之时,李彻又率了援军赶到,化解了北关的危机……   早前北关一役,祁玉,赵老将军,叶亭风和谭源里,若是有一人出了纰漏,北关恐怕眼下都保不住。   但几人都在最关键的时候,行事果断,力挽狂澜,才等来了援兵,也化解了危险。   只是后来赵老将军率部要避开巴尔的这支主力,正好遇到雪崩,被困在了雪山另一头,祁玉寻到的时候,赵老将军似是都不敢相信祁玉真的寻来了,老泪纵横,又同祁玉紧紧相拥。   回海奇城的时候,用赵老将军的话来说,两人是忘年交!   李彻哭笑不得。   楚洛迄今都还记得清楚……   眼下,马车回了海奇城中,穿过街市时,缓缓在官邸门口停了下来。   楚洛靠在李彻怀中入睡。   三个月身孕,她害喜有些重,今日有些累,难得有睡得安稳的时候,李彻不想吵醒她,遂撩起帘栊,问了声,“出了什么事了?”   大监一脸诧异,“有位老翁,拦马车,说是楚大人的马车,他来给楚大人送烤红薯……”   李彻低眉轻笑,隔得远,大监撩起帘栊,他正好看见傅翁朝侍卫道,“那个时候时疫嘛,正好楚大人在,祁帅都同我们说了,多亏了楚大人,要不我们海奇怕是还不等巴尔进犯,就先被时疫给折磨了,听说楚大人马上要走了,老夫就来送送烤红薯,祁帅是知道的,老夫的烤红薯最好吃了!楚大人一定爱吃!”   禁军侍卫一个头能有两个那么大。   一侧的老妪也道,“对呀,奴家是来给楚大人送鸡蛋的,我家小儿子在北关驻军里,当时受了伤,就是楚大人照顾的,托了楚大人的福,保住了性命,这鸡蛋是自己家母鸡下的,一个一个捡的!”   另一侧的妇人也道,“还有我的葱油饼,整个海奇城就我家葱油饼最好吃,上次楚大人来我们铺子里吃个整整两个……”   李彻忍俊,而早前吃了整整两个葱油饼的楚大人如今睡得正踏实安稳,还有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收下吧。”李彻朝大监道,“旁人心意。”   “诶,好嘞。”大监连忙拱手应声。   马车中,李彻吻上她额头,轻声道,“成,能耐了,怎么没见人给朕送红薯,鸡蛋,葱油饼的……”   ***   离开海奇时候,北关驻军和海奇百姓不少都来送。   大军拔冗,楚洛和祁玉都要一道回京,北关驻军和百姓中不少都舍不得,整个城中和城外沿途都站了不少人,沿路相送……   楚洛心中感慨良多。   北关一行,让她想清楚了许多事,也做了许多早前在侯府,在京中,不曾想的事,也让她知晓,她其实可以做的事情很多……   她记得早前在洪镇的时候,她想过自由。   其实自由就是,可以勇敢得站出来,做自己觉得应当做的事,喜欢自己喜欢的人也一样……   楚洛伸手揽紧李彻后颈,认真而娇嗔道,“李彻只能喜欢楚洛一个人,过去是,眼下是,日后也是……”   李彻为难,“怎么可能?”   楚洛拢眉。   李彻悠悠叹道,“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会同喜欢他们娘亲一样喜欢他们……”   楚洛笑开。   他抱起她,抵在马车一处拥吻。   ……   后辆马车里,祁玉严肃道,“大长公主,你儿子认真同你说,他这次回京,准备在京中好好陪你。”   大长公主恼火看他,“得了吧,就哄我高兴几日!”   祁玉才恼火,“老娘,我同你说真的!”   “还煮的呢……”大长公主如法炮制,这些都是他早前敷衍他的话。   祁玉奈何,“老娘,这么给你说吧,我早前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死了好多无辜的百姓,但是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但眼下不同了,你儿子的心结解了,还有许许多多要做的事情,等着你儿子去做,尤其是,现在家中陪陪老爹和老娘!”   “梦都是反的……”来北关之后,大长公主反倒不同早前那般,天天念叨着要他回京,但如今,倒是他想回京了。   祁玉噗嗤笑开,搂着大长公主肩膀,亲厚道,“对对对!老娘说的对,梦都是反的,只有老娘是真的!”   “你这张嘴啊……”大长公主嫌弃,“我如今哪,也想通,也不指望你能留在京中了,你就赶紧给我取个媳妇儿,让我和你爹能早上抱上孙子,比你自己留在京中靠谱多了!”   祁玉头都大了,“都说了要自由恋爱,不要包办婚姻!”   大长公主没好气,“你倒是给我自由恋爱去啊!”   祁玉轻“呲”一声,“要能配得上你儿子的人,得多优秀啊!这事儿急不得,得慢慢找……”   大长公主险些气晕。   祁玉笑不可抑。   ***   楚洛有身孕在,队伍走得不快。   楚洛记得来北关的时候,有昼夜赶路,大概用了大半月,眼下,听大监说,怕是要四月末才能回京。   李彻离京的时间已长,朝中的事宜由封相在看着,但紧急的折子,还是会一路加急送到途中来给李彻过目。   似是离开北关,李彻又恢复了早前终日看折子不可空闲的时间。   楚洛有时候会在一侧看书打发时间,有时候会躺在他怀中入睡,有时候,也会撑手他,他一面忙碌,一面淡声问,看我做什么?   楚洛就笑,好看还不让人多看两眼?   李彻只觉何处不对,遂放下御笔朱砂,叹道,行啊,楚洛,你越来越有样子了。   她上前拥他,亲了亲他侧颊,“齐光哥哥……”   他整个人都有些不怎么好,“楚洛……”   她吻上他耳后,他握紧御笔的手忍不住攥紧,喉间亦忍不住微微耸了耸,“别闹了……”   下一刻,他只觉颈间酥酥麻麻得一阵,似是再也无心旁事。   她有身孕在,他有些不放心。   但似是越如此,越被她折腾得不轻,他忍了足足三四月,哪里经得起她闹腾?但太医说过,月份太小,不安稳……   他只得克制,“楚洛。”   只是下一刻,整个人都愣住,既而脸红到了脖子处。   楚洛似是连着手酸了好久。   路宝入内时,叹道,小姐可是写字写久了,要不歇两日吧。   李彻一张脸涨得通红。   ……   后来是手不酸了,是李彻的脸更红了……   ***   如此这般,四月末的时候,终于回了京中。城门口,有百官相迎,李彻换上了龙袍,在城门口处,马车换成了龙撵。   御驾亲征,北关大捷,长风国中人人心中欢悦。   如今天子回京,百姓在城中夹道欢呼。   一路回宫,楚洛都坐在李彻一侧。四月末,早已春暖花开,微风吹起龙撵上的幔帐,拂面不寒。   楚洛淡淡垂眸。   她知晓,李彻是有意让她同他一处。 第124章 大结局中:奏请大结局(中)   楚洛正月离京, 回宫已是四月。   龙撵缓缓在成明殿外落停,子桂,顺子, 福茂,茶烟几人都在前苑翘首期盼着。   等龙撵停稳, 李彻缓缓扶了楚洛下来, 温声叮嘱“慢些”,楚洛颔首应好, 众人才纷纷迎了上去, “陛下,娘娘!”   楚洛离京几月, 京中同北关又离得远, 忽然听闻北关变故, 殿中众人没有不担心的。虽说有陛下后来的御驾亲征,但成明殿中伺候的人都知晓, 北关才出事那几日,陛下在殿中几宿没合过眼, 否则哪能这么快就调动了各处驻军,还将御驾亲征的事情定了下来?   殿中, 子桂是最担心的一个。   北关不似京中,虽然楚洛与大长公主一路同行, 但六小姐诸事都隐忍又低调, 还有些胆小的性子,北关出事,六小姐应当会怕得一整夜都睡不好觉……   虽然身边跟去的路宝和松石二人,都是六小姐身边熟悉和得力的,但子桂还是一颗心悬着, 即便陛下去了北关,宫中偶尔有消息传回,子桂还是根本放不下心来。眼下,终于见到楚洛,子桂才觉一双眼睛都噙着泪水,盈盈满眶着。   子桂和路宝二人自幼便跟着楚洛,楚洛还小的时候就是她身边的小丫鬟,侯府中再如何,她二人同楚洛都亲厚,楚洛亦是。眼下,许久未见,久别重逢,楚洛忽然见到子桂这幅模样,知晓她在宫中应当每日都在替担心受怕,楚洛鼻尖微红,上前拥她,“子桂,我回来了。”   子桂不争气得哭了出来。   子桂哭,楚洛眼中也隐隐含泪。   路宝怕她冲撞了陛下和楚洛腹中的小殿下,上前悄声道,“好了,子桂。”   子桂尚未反应过来,路宝已扯了她的衣袖,牵到一侧,轻声道,“小姐有身孕了,别惹小姐哭……”   身……身孕?子桂愣住。   身侧,大监温和笑道,“娘娘有四个多月身孕了,陛下紧张得很,这一路上都嘱咐慢慢走,要不,能眼下才回京吗?”   从大监口中说出的,便没有假的。   是六小姐真有身孕了!~子桂伸手捂住嘴角,眸间都是激动。   路宝连忙牵了她的手,做了嘘声的姿势。   李彻已牵了楚洛一道入了殿中。   路宝和子桂二人连忙跟上。   离京许久,在踏入成明殿的一刻,楚洛才似真的回家了。缓缓驻足,前苑的腊梅花枝上早已空了,但她记得李彻说的,这两株腊梅树,一株叫大吉,一株叫大利,她忽得笑出声来。李彻见她目光一直停留在这两株腊梅树上,唇瓣勾起,李彻亦想起年关时候,他同她一道点了成明殿的爆竹。   她那时还有些怕,他一直哄着她。   最后是她点的引线,只是引线都要燃尽了,她只能揽紧他喊齐光哥哥,他才抱着她跑开,她惊呼,年关伊始便热闹又喜气……   眼下,就似昨日的事情。   也是他同她过得第一个年关……   两人都想起这一幕,眸间便都是笑意,转眸看向对方的时候,也从对方眼中看到会意。   李彻从身后拥她,“今年年关,还是你来点……年年都大吉大利,我做你后盾……等孩子大了,就让孩子点,爹娘给她做后盾……”   不知为何,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时,她心底满满都是暖意。   他的下颚轻轻抵在她头顶,清澈好听的声音在她耳畔想起,温润如玉,“楚楚,今年年关就不是我们二人了……还有孩子……”   楚洛好似也被他提醒,不由期盼憧憬,只是片刻,又轻叹道,“眼下才四月……”   “四月还不快?”他娓娓道来,“下月是端阳节,京中有龙舟赛;六七两月,朕已有事情安排;八月又到中秋,宫中要操办中秋宴;九月又是重阳,并着秋收,还要给京中的近臣添置冬衣;十月,孩子就出生了……”   听他这么一说,楚洛果然怔住,真是这么回事……   再等到十一月,要准备年关之事,十二月就至年关了,孩子出生后,只怕时间过得更快!   李彻牵起她的手,一面踱步回殿中,一面自顾笑道,“楚楚,端阳开始,你在宫中就要忙起来了……”   楚洛转眸看他,不知何意。   他笑而不语。   ***   这一觉,楚洛睡到天明,仿佛是自离京以来,睡过最舒服的一觉。   在外如何好,都不如在成明殿中温暖自在。   四个月末,五个月的身孕,楚洛已经显怀,只是害喜害得厉害。   早前大监就叮嘱过,娘娘眼下有身孕在,不比早前,务必仔细伺候着。   路宝,子桂和茶烟三人轮值,一刻也不敢松懈。   夜里有陛下在,昨夜是茶烟在内殿外值夜,眼下,楚洛起身,路宝和子桂伺候她洗漱更衣。   四月末,晨间起床已不冷。   李彻已去早朝,早前去了北关一趟,朝中诸事都等着他拿主意,故而昨日回京,今日便复朝。   李彻卯时便醒,只是没有吵醒她。   自有身孕后,她每日睡得时间很长,也睡得沉。   太医说是好事,现在养足精神自然更好,再等孩子的月份再大些,晚上许是还会失眠,会翻来覆去睡不着,能养便多养些,只是要注意饮食,不可吃得太多,让孩子长太大。   楚洛都尊医嘱。   娘亲就是医女,也留下了不少手抄。   从北关回京的一路,李彻在看折子,她大多时候就在看手抄,仿佛从未有这么多空闲时间可以专注阅读过。   太医说的,同娘说的一样,她更不敢大意。   再加上早前在北关,她并未多小心,如今想来,才觉孩子怕是个懂事的,才会这么安分又听话。   路宝和子桂替她更衣时,她伸手抚了抚微微拢起的小腹,想着里面孕育的小小的生命,勇敢得陪着她一道在北关帮助了不少人,也救了不少性命,心想,以后,一定是个勇敢又有担当的孩子(哈哈哈,你立flag~)。   楚洛莞尔。   等洗漱更衣完,楚洛在前殿用早膳。   北关的菜,她一直吃不大习惯,也害喜害得厉害,回了京中,反复御厨做得早餐都很合胃口,她吃了不少。   松石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   这一路上,他是见楚洛遭了不少罪,尤其是不怎么合胃口的菜,要么吃了几个就不舒服,要么吃不下去,但眼下,早膳便用了满满一碗。   稍后,福茂入了殿中,恭声道,“娘娘,叶夫人和九小姐来了。”   母亲和小九?楚洛微微怔住。   若是小九单独来,她许是会想是李彻的意思,早前李彻就让小九入宫陪过她,但母亲……   李彻应当不会唤母亲来。   “请。”楚洛敛了思绪。   福茂照做。   楚洛唤了声,“路宝。”   路宝会意扶她起身。   非朝中之事,大都在西暖阁见客,眼下,福茂也是将人领去了西暖阁处,路宝扶着楚洛往西暖阁去。   远远的,楚瑶见到楚洛,便在叶夫人身侧欢喜挥手,“六姐~”   “小九……”叶夫人提醒。   楚瑶赶紧噤声,这趟是同母亲一道来的,规矩还是要讲的。   楚瑶却还是藏不住笑意,站在叶夫人身后,等路宝和扶着楚洛入了西暖阁时,跟着叶夫人一道,朝楚洛行礼。   “母亲坐。”楚洛言罢,松石会意,亲自入内斟茶。   叶夫人是娘娘家中嫡母,与旁人不同,松石不敢怠慢。   楚洛也在小榻上坐下。   叶夫人是她的嫡母,楚洛一直唤的母亲。   只是从她记事起,母亲就一直不在建安侯府,而是在外静养,三姐也一直同母亲一道在外静养。二房苑中,似是只有娘亲带着二哥和她,与爹一处。   她对母亲就很陌生,爹也很少提起。   娘亲过世之后,也一直是爹带着二哥和她。有一次,她在祖母跟前挨了打,打得很有些厉害,身上都是戒尺印,她哭得止不住,爹看了,一股怒意涌上心头,抱了她去祖母跟前理论,当时还闹得有些厉害,二房险些分家,这些她记不太清楚,是二哥后来同她说起的。只是这次爹和祖母打闹一次之后,再似忽然变了一个人一般,祖母替爹房中纳了陶姨娘,母亲也是这个时候回的家中。   母亲膝下只有三姐一个女儿,就将二哥记在名下做了二房嫡子。   后来,陶姨娘生下了小九和颂霄。   祖母待小九和颂霄,其实比二哥同她都要好,但因为二哥是二房嫡子的缘故,祖母也不怎么好说,祖母有时斥责她的时候,母亲会替她说话,只是在她的婚事上,母亲和爹都不怎么吱声……   楚洛思绪飘得有些远,正好收回,“母亲怎么来了?”   叶夫人淡声道,“我有事同你说,特意入宫一趟。”   楚洛目光微滞,她很少这么同她说话,楚洛听明白了其中意思,遂朝松石道,“早前从北关回来,祁玉送了我一顶白狐狸毛的帽子,你带小九去看看,我想赠与小九。”(不要猎杀野生的动物,这里是错误的示范)   松石会意。   楚瑶眼前一亮,“六姐!”   楚洛笑笑,“快去吧。”   松石领了楚瑶一道离开。   “我同母亲单独说会儿话。”楚洛又朝路宝道起,路宝同身后的宫女一道退了出去,西暖阁中就只剩了叶夫人同楚洛二人。   叶夫人深吸一口气,温声道,“洛姐儿,我同你父亲和离了。”   和离?   楚洛懵住,“怎么会?”   叶夫人莞尔,“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夫妻,媛姐儿也不是你爹的女儿,你爹当年为了帮我和晋怀留下媛姐儿这个孩子,我们才作假成了亲……当年你爹背着你祖父和祖母偷偷学医,就和晋怀是师兄弟,他们师兄弟二人感情很好,我也是那时候同晋怀一处,才认识的你爹……”   楚洛整个人都愣住,这些,怕是连祖母都不知晓……   但转念一想,又似是有迹可循,母亲一直在外静养,父亲和娘感情很好,母亲父亲一直相敬如宾,她其实也隐约觉得,太过相敬如宾……   眼下,楚洛似是才想明白。   “可是……”楚洛轻叹,“怎么会?”   叶夫人微微垂眸,似是想起早前的事,眸间还有碎莹在,继续道,“叶家是京中的世家,我是叶家的嫡女,家中不会同意我和晋怀的亲事。所以,我同晋怀偷偷成了亲,拜了天地,你爹当的主婚人,成亲后,我同晋怀去了南边,南边一场大旱,死了不少人,后来生了一场瘟疫,晋怀本来可以离开的,但医者父母心,他留了下来……只是,再也没有回来……”   叶夫人再度深吸一口气,眸间氤氲似有些化解不开,“那时候你爹赶来见了晋怀最后一面,我当时有身孕在,晋怀没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怕时疫传染我和孩子,就这样,我和晋怀天人永隔,但腹中的媛姐儿是晋怀的血脉,我想把媛姐儿生下来……”   叶夫人哽咽。   楚洛怔忪,递了手帕上前。   叶夫人接过,拭了拭眼角眼泪,遂才继续,“我那时被家中人寻到,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你爹出面认下了媛姐儿,说是同我情投意合,但因为你祖母不准他行医,他同我两人想私奔离开京中。叶家也好,建安侯府也好,都不丢不起这个人,最后你爹同我成亲,保下了孩子。但因为孩子是早几月就有的,又怕旁人知晓,牵出早前的事让两家丢人,我便以养病的理由在外修养。你祖母本就觉得此事难堪,所有我不在侯府,你祖母其实更愿意,而我生下媛姐儿后,就一直以养病的理由没有回来,你祖母也一直觉得我是因为不好意思留在侯府,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同你爹,一早就想好日后和离,但希望是在媛姐儿安稳出嫁之后……晋怀不在了,但你爹希望媛姐儿嫁户好人家……”   叶夫人说完,楚洛还未全然反应过来。   叶夫人伸手握住她的手,“洛姐儿,你不要怨你爹,他心里一直都只有你娘一人,也愿意,为了你二哥和你,隐瞒下所有的事情。你爹那时是要同侯府分家的,但先帝忽然追查陛下母妃遇害一事,正查到洛抿头上,洛抿过世几年了,死无对证,你爹要保全你和你二哥,就不能在当时分家,引人注目。而你祖母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她虽然不知道最终的实情,但隐约察觉,你爹因为你娘的事情,有把柄在,逼你爹妥协,你爹不敢在风口浪尖上离开,或者送你们离开……但你爹如何护你,这后宅之中,也不可能时时在你祖母跟前护着你,所以来寻我,问我能不能回府,照看你和连哥儿……”   楚洛伸手捂住唇边,眼眶微红。   耳旁,叶夫人继续道,“我回了府中,将你二哥认做二房的嫡子,又因为叶家的关系,你祖母不好说什么。后宅里,有我在,你祖母也不好直接管束你,虽然她待你苛刻,但至少不好像早前一样,动不动就用戒尺打你。你二哥同叶家走得近,侯府为难不了他,你爹担心的是你。你自幼生得好看,你祖母生了旁的心思,提了好多次你的事,想过同惠王府,宁王府攀亲,你爹都拒绝了,但你娘的事情在,你爹不能明着和你祖母冲突,只想着你的婚事能拖一日便拖一日,等到过了待嫁的年纪,借故带你离京,而后就不回来了……只是你们去东昌侯府后,朝中生出许多事……再后来的事,你便清楚了。能替你娘翻案,便是替你和你二哥正名,是你爹最大的心愿。所以你爹想也没想,便同陛下一道,你离京的第三日上,便在宫外击鼓鸣冤,重提洛抿一事,直至后来扳倒温家。你爹在大理寺牢狱里染了一场风寒,拖拖拉拉了几个月,刚刚好些,北关出事,他很担心,是陛下同他说,一定带你安稳回来,洛姐儿,你爹是护着你们兄妹的……”   楚洛眼泪早已泪盈于睫,只是没有哭出声。   叶夫人叹道,“如今媛姐儿已经出嫁,你和你二哥也不用你爹再护着,我同你爹便和离了。这些事情,你爹不想我同你提起,但我想,你应当知道。从你娘过世之后,你爹一直忧思,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有时间,多看看你爹。”   楚洛颔首。   ……   直至叶夫人带楚瑶离开许久,楚洛都在西暖阁内没有动弹。   “娘娘……”松石担心。   楚洛摆手,“我没事,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楚洛言罢,松石拱手应是,这才退了出去,就在西暖阁外候着。   楚洛伸手捂住鼻尖,良久才止住眸间盈盈水汽,娘没有错待爹,爹也念了娘亲一生。所以,娘亲在的时候,才会同她说,要相信世上有一生一世一双人……   楚洛亦想起方才母亲说的,为什么祖母会厌恶她和二哥。   因为祖母“怕”娘亲。   是因为娘亲曾句句戳到祖母的心窝子处,“为什么总要插手孩子的事,你是他们母亲,但不是他们的全部,你会亲手毁了他们。你觉得自己心中总是向着建安侯和世子,但其实他们做任何事情都要受你掣肘,永远都不是真正的建安侯和世子,若是有一日你不在,或是你判断错,那他们会为你承担所有的后果;你口口声声为了逢临好,坚决不让他从医,好似只要他答应你,不告诉旁人行医的事,你就默许他,那你究竟是逢临好,还是为了建安侯府的名声?但你知道他救过多少人?试过多少药?你作为一个母亲,你根本都未认真了解过你儿子!而三房呢,你心中应当别旁人都清楚,养废了!您有什么资格,说逢临不对……”   因为娘亲说出了她所有害怕的事,所以祖母才讳莫如深。   娘亲死后,这股厌恶和害怕,便转嫁到了二哥和她这里,只是二哥是二房嫡子,祖母又时时标榜着嫡庶有别,所以处处针对的都是她……   但却不针对府中旁的姑娘。   原来,都是因为这些缘故。   但娘亲早前说的所有事情,如今都变成了现实,是祖母没有听。   母亲今日入宫说起的事情,在她心中掀起道道波澜,却也让楚洛,心中从未有过的信念和温暖……   ***   早朝上,诸事奏听。   北关一役,长风大胜,又北上,以极小的伤亡取下几城,回击了巴尔,长风国中欢呼雀跃。苍月同长风一道出兵,更让朝中吃了一枚定心丸,也对文帝吃了一枚定心丸,越发觉得即便太傅不在,温家倒台,但文帝一步步走来,已不是早前的东宫,而是可以掌控全局的帝王,应对内忧外患……   长风大捷,北关保全,朝中一派喜气,就等几日后的端阳佳节,在龙舟会上论功行赏。   临到退朝,赵路知却忽然开口,“启禀陛下,老臣有事要奏!”   朝中纷纷转眸,见是赵路知赵老将军。   赵老将军已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此次北关一役,应是赵老将军在军中的最后一场征战,也在北关立下了赫赫战功。   赵路知突然有本要奏,旁人猜想应当是军中之事。   在朝中,赵路知和安阳郡王,是两大执拗和倔驴,是平日最让陛下头疼的一个老将,还偏偏动不得……   眼下,赵路知主动开口,又不知动了什么心思,众人在心中纷纷为陛下捏了把汗。   李彻抬眸看他,目光隐在十二玉藻冕旒下,看不清神色,“赵老将军请讲。”   朝中心中都知晓,赵老将军有战功在,陛下不好说什么,但陛下才刚回京,今日是复朝的第一日,赵老将军这倔驴的名声果真白给的。   当下,眼见赵路知行至殿中,朝着殿上拱手,“陛下,渭阳侯世子,北关驻军副帅祁玉今日因故没有上朝,托老臣代他,替北关驻军和海奇百姓向陛下奏请。”   “奏。”李彻淡声。   赵路知掀起衣摆下跪,“秉笔侍书楚洛替陛下犒赏三军,恰逢此番北关之危,楚洛在北关与驻军共同御敌,救下不少海奇百姓和驻军性命,深受驻军和百姓爱戴,也同老臣与北关驻军和援军将领一道,守下北关和海奇,楚洛功不可没。老臣代自己,代渭阳侯世子,代千千万万北关驻军和海奇百姓奏请陛下,请旨赐秉笔侍书宝玺受册,入主中宫!”   赵路知言罢,朝中错愕。   李彻也愣住。   既而是谭源出列,“北关一役,末将在,末将附议。”   叶亭风亦拱手,“北关一役,微臣,微臣附议。”   而后是赵素,童贯,薛科,还有早前驰援北关的将领,逐一出列到殿中附议……   既而是封相,“陛下,微臣也附议。”   有封相牵头,朝中更多声音都相继出声,似星火燎原之势,很快的时间内,正殿中便悉数都是奏请附议之人……   大监喉间轻咽,转眸看向李彻。   十二玉藻冕旒下,朝中看不清李彻神色,只听他沉声道,“准奏。” 第125章 大结局下:终章大结局(下)   第一日早朝一直到午时前后才结束, 一下早朝,大监随了李彻往御书房去。   北关一行几月,攒了不少事情要同封相几人商议, 沿路往御书房去,李彻抽空在路上吩咐大监一声, “叫礼部的人来。”   大监应是。   今日早朝上, 百官奏请封后,封后大典上要宝玺受册, 诸事皆要由礼部来安排, 陛下是不想等了。   大监心知肚明。   大监唤顺子上前,“请礼部范大人来御书房一趟, 陛下宣召。”   顺子应好。   “还有……”大监凑到近处, “你亲自走一趟, 将早朝上的事,提前同娘娘说一声。”   “是, 师傅!”顺子会意笑笑,赶紧脚下生风而去。   大监转身, 脸上笑意绵绵。   他跟在陛下身边的时间最长,从陛下幼时回宫起, 先帝就让他在跟在陛下身边照顾。他是一步步看着陛下入主东宫,做太子监国, 而后登基为帝, 他是最知晓陛下心思的人。文山祭天遇刺,陛下醒来唤得那声“楚洛嫁我”,陛下心中就装了一人。从东昌侯府起,陛下同六小姐一路磕磕绊绊,又是惠王之乱, 宁王之乱,既而是温国公出来搅局,再有……即便陛下未曾提起,他也猜得到的洛抿一案。太傅不在,陛下每一步都走得不易,否则也不会将秉笔侍书都搬了出来,但终究,北关一役,六小姐让朝中刮目相看……   赵老将军和驻军、北关百姓奏请的封后,远不同于陛下自己下旨册封的中宫,是民心所愿,军心所愿。   这样的中宫,远比册封的京中贵女要来得稳固,威望……   大监深吸一口气,悠悠叹了叹,暖春四月,真是春暖花开了……   *****   “恭喜陛下,得偿所愿。”封连持执礼。   李彻脸上久违的笑意,稍许,“辛苦封相这一阵在朝中操持,让朕没有后顾之忧。”   封连持躬身,“陛下与微臣有知遇之恩,微臣定当竭尽所能,如今朝中温党已处,各地的世家见陛下手段,也纷纷不再阻挠新政一事,这两月,新政推行尤为顺利,初见成效,假以时日,长风定当国力强盛,未来可期。”   李彻踱步上前,“长风未来的路还很长,封相,你要与朕同行……”   封连持再次躬身,“微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彻伸手扶起他,“若是太傅在,就好了……”   封连持笑道,“太傅若是能见到,定然欣慰。”   李彻淡淡垂眸。   “陛下,赵老将军来了。”大监入内。   “快请。”李彻应声。   今日早朝上,赵路知的一番请奏,得了朝中和军中众人的连翻附议,也为楚洛入主中宫铺平了最后的路。   他原本是想借着洛抿一案翻案,借母妃的嘱托,和洛抿的救驾,扶楚洛至中宫之位,虽不尽人意,却至少有处可寻。楚洛有身孕在,他不想委屈她和孩子太久。他早前同她说起的年关很快,其实不假,五月准备,择六月和七月其中一吉日行册封大典,从此以后,她便是他名正言顺中宫,中秋宫宴惯来由中宫操办,那时起,楚洛便是后宫之主。   赵老将军今日的奏请,他是没想到。   赵路知的脾气,朝中皆知,若非他自己认为对的事,九头牛都拖不住他……   他早前就拿他很是头疼。   却未曾想,今日替楚楚铺平最后一段路程的人,竟是赵路知。   赵路知从来不会偏帮,只会做自己觉得应当做的事,赵路知口中奏请的封后,远比祁玉口中奏请的封后更让朝中信服得多。   祁玉今日不是因故未来朝中,而是想借赵老将军的口,掷地有声。   赵老将军知晓也好,不知晓也好,但他的话,足以让楚洛在朝中站稳脚跟……   思绪间,赵路知入内,“老臣见过陛下,封相。”   “赵老将军不必多礼。”李彻知晓不必多提先前的事,赵路知也不会愿意他谢他,李彻温声,“赵老将军有事?”   赵路知叹道,“陛下,老臣在军中多年,虽舍不得军中,也舍不得金戈铁马,但始终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不服老不行,始终是要将位置让出来给年轻人的。”   李彻近前,“怎么会?赵老将军老当益壮。”   赵路知笑,“陛下早前说这番话,老臣许是会坚信,但这次去北关,同祁玉,谭源,叶亭风,还有后来驰援的驻军一道并肩作战,才知晓后浪推前浪,该是年轻一辈崭露头角的时候了,老臣应当功成身退,所幸,最后一役不负使命,可以安心离朝,还望陛下恩准!”   李彻看他,“赵老将军在军中几十年,自先祖起,就在朝中辅佐,为长风立下赫赫军功,不胜枚举,朕心怀感激,也当让四海皆知,只是,朕有一事相求……”   “陛下请说!”赵路知抬头。   李彻郑重道,“赵老将军告老还乡,朕可以准奏。但军中多是年轻后辈,不可无泰山北斗,赵老将军请辞后虽不在军中,却仍可在朝中,替朕看好军中,也朕分忧。如今惠王和宁王之乱得平,温家得除,北关一役后,巴尔伤了元气,短时间内无力再骚扰,而长风亦得了北部几城,朝中和国中都百废待兴,四海安平,朕想请赵老将军留下,任安国公……”   赵路知诧异:“陛……陛下……”   封相愣了少许,很快会意,笑了笑,“陛下的意思,赵老将军就不要再推辞了。北关一役,军中诸将都会论功行赏,赵老将军功不可没,当之无愧,亦能服众。温家之乱得除,陛下赐封世袭爵位,也能让朝中稳固,亦能看到陛下赏罚分明,是一桩美事。”   赵路知仍在怔忪。   李彻相扶,“太傅中风未醒,朝中需要赵老将军替朕守住大局。”   赵路知再度深吸一口气,眼底微红,“老臣谢陛下!”   ……   成明殿中,顺子将早朝上的赵老将军的请奏和朝中附议说与楚洛听,楚洛微微愣住。   早前母亲才刚同她说完爹娘之事,又听顺子提起朝中之事,楚洛有些愣住,顺子笑道,“娘娘,陛下准奏了,方才离开之时,陛下又宣了礼部范有志范大人入宫,册封大典至少准备月余,礼部应当会选六至七月里的吉日,迎娘娘入主中宫……”   楚洛喉间轻咽,修长的羽睫轻轻眨了眨,似是还未反应过来。   近前的松石,福茂等人已拱手应道,“恭喜娘娘。”   楚洛眸间润泽,恍然想起许久之前的赏梅宴。   —— 宫中礼仪繁多,日后要应对的事情也多,朕会安排宫中稳妥可靠的人到建安侯府陪你一处。大婚前,诸事繁琐,要学的宫中的礼仪和繁文缛节也多,朕知晓时间太仓促了些,但朕想早些接你入宫,同朕一道年关守岁,朕不想将婚期退后……朕早前不知道,现在才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每一日都想见她,每一日都想同她一处。哪怕是批阅奏折的时候,同她说上两句话,看书的时候,她在身边看书也好做旁的事也好,只要她在,更或是,清晨醒来的时候,见她在枕侧睡得安好……楚楚,朕想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楚洛垂眸,鼻尖微红。   ***   京中东市处,祁玉一直领着檫木。   已是黄昏前后,京中华灯初上,皆是繁华景象,檫木一直目不暇接,看呆了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吃,吃撑了再走走,走累了再吃,从东市吃到西市,又从西市吃到北市,再从北市吃到南市,吃了一日,眼下又折回了东市,因为祁玉说,四方街市的夜景全然不同,白日里看完了,夜里再看,又是另一番风景。   檫木果然开了眼界。   “是不是?我有没有骗你?”祁玉问道。   檫木忙不丁摇头。   祁玉语重心长道,“你看,我答应了你回京第一日带你逛街市,我连早朝都没有去,还指不定明日被陛下怎么数落!诶,还不是叶亭风请我帮忙,我这人耳根子软……”   听他喋喋不休,檫木问道,“那他怎么不来?他请你帮忙,可他自己不也上朝去了吗?”   “……”祁玉语塞,既而狠狠锤了锤他的头。   檫木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恼火看他。   祁玉叹道,“小小年纪,什么不学就学抬杠!”   檫木敢怒不敢言。   祁玉握拳轻咳两声,“诶,你会不会划龙舟?”   檫木注意力忽然就被转移了去,好奇道,“龙舟是什么?”   “船啊……”祁玉比划,“划船没划过吗?”   檫木无语,“巴尔怎么有船啊!”   “哦,也是……”祁玉反应过来,既而笑道,“诶,端阳节京中有龙舟大赛,要不要划船去?”   檫木眼前一亮,“带我吗?”   又有些泄气,“可是我都不会……”   祁玉笑道,“不会不怕啊,我教你啊。”言罢,揽上他肩膀,一面说,一面往前走去,“我给你说,划龙舟啊,可有意思了!到时候再撺掇谭源,叶亭风几个,我们凑一只龙舟队,一举夺魁……”应是想想都觉有意思,自顾笑起来。   檫木认真道,“可是我看谭小将军应该不怎么想同你一组……”   “……”祁玉恼火看他,“不抬杠会憋死你吗?”   檫木这才噗嗤笑开。   “我就是知道你是故意的。”祁玉继续揽着他,一面往前走去,“小鬼,这里陌生吗?”   檫木点头。   祁玉温声应道,“陌生也不要怕,我当时也很陌生,但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到一处便有一处的收获,要不虚此行,不枉此生……”   檫木笑笑,再度颔首。   只是励志的话没过须臾,前面“咚”得一声锣响,“新出锅的老王家烧饼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两人缓缓转眸,四目相视,都从彼此眼中看懂了对方的意思。   祁玉嘴角抽了抽,“你……还吃得下去啊……”   檫木认真道,“楚洛都说了,我在长身体!”   ***   李彻回成明殿,已是黄昏前后。   复朝第一日,诸事皆要劳心,转眼便至黄昏。   大监早前便吩咐过,陛下晚些回成名单用饭,福茂一早就吩咐御膳房备好。   楚洛将近五个月的身孕,饿得快,太医嘱咐少数多餐,楚洛下午补过一些糕点,眼下倒也不饿。   李彻回殿中的时候,她正在内殿里,往早前的白玉瓶里插桃花花枝。   一晃已然四月,上一回在成明殿中,还是插得腊梅,眼下桃花应季。   楚洛插好,看了看,只觉得喜欢,松石方才就在,她便也未回头,只轻声道,“好了,给陛下送去吧。”   身后脚步声上前,从她手中接过白玉瓶,口中叹道,“哪有夫人送夫君桃花的……你也不怕……”   李彻?   楚洛转身时,他已放下白玉瓶,打横抱起她。   楚洛有身孕在,下意识里总担心会摔下来,便伸手揽紧他后颈,“你回来了?”   他吻上她额头,“嗯。”   他一脸笑意,似是收不住。   李彻惯来是有准则的人,她许久未曾见他这么傻笑过,上一回,仿佛还是在洪镇的时候……   “楚楚,我今日高兴。”他的欢喜都刻在眼角眉梢和举手投足里,“朕的楚楚,是当之无愧的中宫,朕的楚楚,有旁人无可企及的风华,也永远没有旁人可以替代她在朕心中的位置……”   楚洛眸间微红,“阿彻……若不是你,我还是早前的楚洛……”   李彻也道,“若是没有你,我也还是早前的李彻……”   他在小榻上放下她,起身将她抵至一侧,热情吻上她嘴角。   楚洛伸手,他将她的手按在两侧,十指轻扣。   暖春四月,成明殿前的苑落里落了一地的软香碎蕊,内殿里,他将她护在心间……   ***   往后的时间,真如李彻所说一般,一日连着一日的,如白驹过隙。   端阳节的时候,在京郊瑞江举办了龙舟赛,这也是自中宫之事初定后,李彻初次携楚洛在百官和京中百姓前露面。   五月端阳,天气犹如下火。   楚洛怀着身孕,比旁人怕热,楚洛穿得衣裳稍许单薄,腹间便更显怀。   百官先至,而后李彻才至。   观礼台前的长廊处,李彻一直牵着楚洛步行而过,台阶处,也一手牵她,一手护在她腰间,似是自然随意,又细致照拂,旁人一眼可见楚洛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册封礼未至,百官下跪,口中恭迎的是,“陛下,娘娘端午安康!”   李彻唤了声,“平身。”   待得在主观礼台落座,四周的轻罗幔帐放下,楚洛才上了小榻。夏日炎炎,大监在主观礼台上置了冰架,子桂和路宝轻摇着画扇,楚洛才觉早前的燥热似是去了不少,但额头还是涔涔汗水。   今日是她初次露面,她一定要来。   小榻上,李彻替她擦了擦额头汗迹,温声道,“稍后先回去歇歇?”   楚洛摇头,笑道,“前日祁玉来,说他组了一只龙舟队,说要惊艳全场,让我们刮目相看……”   李彻轻笑,端起身前的茶水,无语得抿一口。   江边号角声前,龙舟赛马上开始。   主持龙舟赛的是赵老将军,第一轮有五只龙舟参赛,赵老将军手中铜锣声响,五舟并进,江边都是震天的欢呼声和锣鼓声,隔得远,楚洛其实看不清,“哪个是祁玉他们?”   “呃……”大监缓缓上前,“陛下,娘娘,落最后,最慢的那只……”   李彻头疼。   楚洛轻笑,嗯,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   端阳节一过,礼部忙完端阳龙舟赛,便开始着手准备册封大典。   钦天监测算过六月二十三日是吉日,便将册封大典请旨定于当日。   日子定下来,楚洛只觉时日过得更快。   先是量体裁衣,挑选喜欢的凤袍礼服三两款,并着所有的配饰和凤冠,光选挑选了三两日,等首样做出来,呈到成明殿已是五月底的事,李彻和楚洛再从首样中挑了一款,礼部开始命司制赶工,另一头又开始准备册封大典上的宝玺受册。   册封大典万众瞩目,礼仪诸多,又因得楚洛同李彻早前便大婚过,略去了大婚的环节,所以册封仪式要繁琐隆重些好。   册封大典时,楚洛将近七个月身孕,这对礼部来说更是一个考验。仪式繁琐隆重,却不能太久,更不能让新后在正殿跪拜的时间和次数太长,要因时而异。礼部查阅了诸多典籍,才寻到早前册封礼时新后有身孕的当流程如何走,又酌请至天子处,一来二回,很快就到了六月初。   月份越大,太医越紧张。   陛下后宫就娘娘一人,子嗣单薄,这是陛下第一个子嗣,谁都不敢大意了去。   殿中每日都有太医轮值。   好在楚洛性子,也多听太医医嘱,大的事没有,只是仍旧害喜害得厉害,楚洛也信了早前在北关时,太医说的,许是会害喜害到临盆。   大长公主隔三差五便入宫来见楚洛,陪楚洛说会儿话,打发时间。   自北关回来,姑侄二人很是亲厚。   再加上祁玉回了京中,大长公主口中不说,却是一脸能看到的笑意。   楚瑶也时常入宫来陪楚洛。   如今二哥在西关,府中只有她和颂霄陪着爹,自从爹去了大理寺一趟后,风寒虽好了,但落了咳疾,楚瑶其实担心。   楚洛放下杯盏,她原本一直是想回去看爹一趟的,但爹一直说,咳疾未愈,让她先别回府中,但听完小九一说,楚洛心中还是放心不下,便同李彻商量了一声。   如今北部几城之事已经稳妥,近来苍月同长风往来密切,互遣使臣,磋商商路一事。这几日阮相亲至,李彻一连几日都在商议商路之事,连轴转着,抽不开身,无法同楚洛一道回去,便让大监和松石陪楚洛一道回一趟家中。   大监素来稳妥,有大监在,李彻放心。   ……   是日,下起了小雨。   炎炎夏日里的一场雨,似是让酷热之意消去了□□分,楚洛正好外出。   封后大典在即,此番出行低调,就一辆马车,却跟了京中不少随行的禁军侍卫。   宫中到楚府有段路程,楚洛在马车上看书。   行至一半时,马车缓缓停下。   大监在外道,“娘娘,大理寺的人正在押送犯人,不知道冲撞了娘娘,当下已在避让,马上就可离开。”   “好。”楚洛淡声,也未多问,只是继续翻着手中的书册。   大监并未撩起帘栊,朝一侧使了使眼色。   马车外,是押送的温家的女眷。   本因晨间离京的,但因一场雨,推迟了离京时间。   楚府又不在京中繁华之处,楚洛的马车便刚好遇上。温家女眷众多,通通跪在路边,不敢抬头,温如写亦在其中。听闻马车上的人是楚洛,她瑟瑟打着抖,温家在大理寺牢狱关押了数月,终有定论,女眷留了性命,却扁了奴籍流放蛮荒之地。   温如写没想到会临离开京中的时候遇到楚洛的马车。   赵老将军奏请封后,殿中众臣附议,这些早就在京中传来,温如写也听过。她想不通,也不会信,认定是陛下为了让楚洛入主中宫安排好的,陛下终究是为美色迷昏了头。只是当下,她身着罪奴衣裳跪在街头,想起几个月前全然不同的景象,温如写心中不甘……   “我要见……”她刚起身,话音未落,就被禁军上前拖开到一侧街巷的角落里。眼见着众人避让开,马车滚滚而去,温如写想出声,嘴角却被禁军侍卫捂住,出不了声。   待得马车走远,禁军侍卫才松手。   “我要见楚洛!我要见楚洛!”温如写如疯了一般。   松石上前,“温小姐如今是戴罪之身,娘娘身怀龙嗣,冲撞不得,温小姐日后应当都见不到娘娘了才是……”   “她怎么能会怀龙嗣,她怀得是野……”温如写未说完,松石巴掌拍过,温如写懵住。   “来人。”松石唤了声。   身后的内侍官上前。   松石吩咐道,“罪臣之女温如写对娘娘不敬,掌嘴二十,而后再由大理寺遣送出京。”   “是。”内侍官应声。   “不要!不要!”温如写挣扎着跪到在地。   松石提醒道,“温小姐,如今还是多为自己考虑得好,谨言慎行……”   马车已经离开,松石不多耽误,快步撵上。   ……   马车中,楚洛放下书册,轻声道,“方才似是有人唤我名字?”   茶烟撩起车窗上的帘栊,街巷上并无旁人,茶烟应道,“娘娘许是幻听了?”   “也是……”楚洛笑笑,继续低眉看书。   再些时候,马车到了楚府。   大监扶了楚洛下马车,楚逢临亲自在府外相迎,楚瑶和楚颂霄姐弟两人也在。   楚瑶远远便同楚洛挥手。   楚颂霄则不怎么敢抬头。   “爹……”再见父亲,楚洛心中都是母亲离开前,同她说起的那翻话,笔尖不觉微红。   “不是说,待我好些了再回家中,还有几日就是册封大典,此时宫中又忙……”楚逢临微微侧头握拳轻咳两声。   楚洛敛了眸间情绪,轻声道,“我就来看看爹,不久呆,后几日册封大典,怕更不好抽空。”   她如此说,楚逢临倒是没有反驳。   楚洛上前,搀了父亲入内。   楚逢临微楞,眼眶微红,却没再说旁的,似是有些东西,本就不必多提,又何须多提……   楚瑶也牵了楚颂霄跟上。   大监吩咐禁军侍从在外驻守,楚洛有身孕在,人少反倒更好。   楚洛扶了楚逢临在前,大监等人远远跟着。   “月份大了,夜里睡得还好?”楚逢临关心。   楚洛险些忘了他就是大夫,莞尔道,“睡得到还好,太医也看过,都好,就是害喜有些重,不知怎么的,许是想到今日要回家,反倒好了些。”   楚逢临也笑道,“你娘怀你二哥的时候,也是害喜重,一直从三个月吐到你二哥出生;但怀你的时候,就几乎没有吐过。因人而异。”   好似从未这般同父亲说过话,楚洛心底透着暖意。   楚颂霄本还要继续往前走,楚瑶拎住。   “怎么了?”楚颂霄问。   楚瑶悄声道,“让六姐同爹说会儿话吧,我们看看娘亲去。”   楚颂霄脸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楚瑶觉得不对。   楚颂霄瞒不住,就同楚瑶道,“娘让我一直跟着六姐,不让我离开,还说让我和六姐多亲近,同六姐说,我们是一个爹的孩子,日后我是六姐在宫中的助力……”   楚颂霄的年纪本就小,被楚瑶一问,本就有些不耐烦,声音便也大。   楚瑶赶紧牵了楚颂霄离开,路上又叮嘱道,“你呀,别诸事都听娘亲的,你也不小了,要有自己的判断。”   楚颂霄咬唇。   ……   从楚家回来,已是入夜。   李彻还在御书房同阮相一处,未回成明殿,顺子也遣人来告知一声,说阮相明日要走,今夜同陛下夜谈,怕是要很晚。   楚洛外出一日,有些乏,沐浴过后,很快就回了内殿歇息。   今日楚颂霄在苑中说的话,她听到了,爹应当也听到了。   陶姨娘是当初祖母塞给二房的,也生下了楚瑶和楚颂霄这对龙凤胎,都姓楚,陶姨娘是想为自己的儿子谋个前程……   这些年,若是她没记错,爹未在陶姨娘苑中歇过。   陶姨娘一直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一直在想方设法想让小九和霄哥儿讨祖母喜欢。   她和小九要好,陶姨娘也不止一次偷偷同小九说,让小九别同她走这么近,怕被老夫人迁怒,但小九和她还是要好,霄哥儿却避着她,所以她一直同霄哥儿都不怎么亲。如今母亲离了府中,家中只有陶姨娘,但近日她回家中,爹未让陶姨娘露面,那爹同陶姨娘仍是疏远的……   娘亲过世已久,爹的事,她问不问其实并无不同。   楚颂霄的事,爹若想开口,一早便开口。   楚洛淡淡垂眸。   正好睡意浮上心头,微微打了呵欠,重新躺下。   楚洛的月份大了,入睡时枕头和小腿都要垫高,太医嘱咐了夜里要侧睡,最好向着左侧睡,不舒服也可以换换方向,但不可平躺,入睡的时候,腹下会垫一枚软软的引枕护着。   从六个月起,楚洛很少能一觉睡到天亮,夜里会起一两次。   太医是说等到七八个月,许是要起三次,所以白日里要补足睡眠。   楚洛起夜的时候,李彻正好回了殿中。   子时都过了许久,李彻却明显精神,伸手牵她在怀中落在,亦同她道,“同阮相聊了许久,胜读十年书,收获颇丰。”   楚洛笑笑,看他身侧的卷轴,问道,“这是什么?”   李彻也笑笑,“打开看看。”   楚洛好奇,李彻帮着她一道缓缓延展开来,楚洛眸间意外,“公子若的送子观音图?”   公子若很少画佛像。   但这一幅,栩栩如生。   李彻收好,“阮相送的,早前祖母就很喜欢公子若的图,宫中就收藏过一幅冬晨图,没想到今日阮相又送了一幅。”   送子观音图,是祝母子平安。   阮相有心了。   只是临收好,李彻又迟疑道,“我怎么觉得,那幅送子观音图有些像你?许是仿着你画的?”   楚洛笑,“那也得公子若在长风才是。”   李彻也笑,“明日阮相和夫人离京,你我送一程?”   楚洛应好。   ***   送走阮相和夫人,很快便至六月二十三日。   册封大典当日,楚洛身着凤袍,登大殿外天子阶梯入正殿,左右两侧的阶梯处,同当日大婚一般,跟了三十六个宫娥,禁军侍卫和宫中内侍官,行皇后仪仗。   正殿中,百官瞩目。   楚洛步行至大殿正中,在松石搀扶下,朝殿上的天子行跪拜礼。   天子唤平声,翰林院院首于正殿宣读册封圣旨,而后授宝玺和册立文书。   楚洛接过,转交一侧的内侍官。   松石搀扶她起身,而后百官拱手,在殿中跪拜。   跪拜礼中,楚洛迈上台阶,走向天子跟前,行见君大礼。   李彻伸手扶起,以示恩爱敬重。   礼部官员高呼一声,“礼成!”   殿中文武百官纷纷开口,“吾后千岁。”   而后,李彻牵楚洛从正殿步行至太庙,拜谒先祖,礼部官员同行。   等拜谒先祖结束,礼部封存册封文书。   至此,整个册封大礼结束……   龙撵上,李彻替她取下凤冠,楚洛长长舒了口气。   今日的礼服雍容端庄,很少有人能穿出这般气度优雅,但楚洛即便有身孕在,在殿中依旧光彩夺目,只是这身衣裳在六月天里,已然湿透,额头也都是涔涔汗水。   “楚楚,辛苦了。”李彻拥她。   她亦温柔靠在他怀中。   今日从寅时就起,礼成已是黄昏前后,她有些累,靠在他怀中都入寐。   他知晓她不易。   李彻吻上她额头,均匀的呼吸声传到他耳中。   他想起许久前,在千曲林间的时候。   —— “宁做农夫妻,不做王侯妾,我不想给谭源做妾,也不想为了一个名份嫁给谭孝这样的人,我想寻一个我自己喜欢的,也喜欢我的人,我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当时看着她,心中良久不能平静。   —— “楚洛,只要朕还能回去,朕许你一生一世。”   他也想起,从建安侯府离开的时候,她心如死灰,他向她袒露心迹。   —— 朕的身边只会有一个楚洛,朕只忠于她。她的轻尘,只会忠于她一人,此生不换……在他是轻尘的时候,就只会给你添乱;他是李彻的时候,也不能事事都尽如人意,但他一直在试着接近你,又不敢唐突让你怕他,他想让你慢慢喜欢他,心中信赖他,让你同他在一处时,安稳不再害怕,但他还是会糊涂做错事,惹你哭,继续给你添乱,但你始终温柔待他……他不够好,也是眼下才知晓,自己尚有许多事情做不到。但他若倾其所有,孤注一掷,你能……再多给他些时间,与他一道休戚与共,风雨同舟吗?   李彻低眉,看着怀中熟睡的楚洛,嘴角微微勾了勾。   时光终不负。   ……   封后大典后,照说楚洛也应当搬去皇后的寝宫玉照殿了。   成明殿是李彻的寝殿,有时命妇入宫拜谒,或是前朝官员来面圣,始终诸多不便。   大监来请示李彻的时候,李彻看着折子,没有应声。   大监会意。   没有应声,就是不愿意。   连头都没抬一下,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就是十分不愿意。   大监遂也再不提此事。   翌日晚膳时,李彻吩咐福茂,将西暖阁收拾出来,日后命妇入宫见楚洛的时候,就在西暖阁处,也将东暖阁收拾出来,日后前朝官员入宫时,就在东暖阁,将北殿收拾出来,做看书小憩用,南殿留给要即将出生的皇子公主……   福茂应声照做。   楚洛抬眸看向李彻,似是想说不妥,李彻叹道,“容朕任性一次?”   楚洛低眉轻笑,“其实,我觉得挺好。”   李彻亦笑。   ***   转眼八月,楚洛的身子越发沉了,夜里也果真如太医说的,开始睡不好,起夜之后,有时也会很长一段时间睡不着。   怕吵醒李彻,便轻手轻脚起身,有时会在内殿一侧的小榻上坐一会儿,翻一翻书册。   十月怀胎,其实大多九个月往后就会出生。   五个月起,就有胎动,小家伙很有力气,也似是很有灵气,会在李彻同它说话的时候,它伸腿踢他。   李彻笑不可抑。   太医也道小殿下许是下月就会出来了。   李彻很是期许,“你马上就要见到爹爹和娘亲了,爹爹盼着你……”   想起李彻的认真模样,楚洛轻轻抚了抚腹间,“小蝌蚪,娘亲也盼着你……”   她取的乳名是小蝌蚪。   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楚洛听过很多次,莫名就想起这个名字。   当初祁玉听到这个乳名的时候,半盏茶都喷了出来,但听李彻说觉得这个乳名挺好,他也附和,是好是好……   中秋宴,是楚洛入主中宫后,操办的第一个宫宴。   只是中秋时,已有八个多月身孕,不能太过操劳。   好在京中有大长公主诸事帮衬。   中秋宴当天,卯时便醒。   京中官吏携家眷,辰时就开始入宫拜谒。自辰时起,楚洛就在成明殿外殿见官吏家眷。   有一些楚洛有印象,在端阳龙舟赛的时候,在她跟前拜谒过,还有一些楚洛其实并未见过,今日在楚洛跟前留了印象。   有大长公主在,诸事顺遂。   中秋夜宴赏月时,楚洛吃了小半个蛋黄莲蓉月饼,腹中的孩子兴奋得踢腿。   “是个贪吃的。”李彻叹道。   楚洛笑不可抑。   ……   中秋团圆,楚逢临亦带了楚瑶和楚颂霄去大房处。   大房削了爵,门庭萧条。   早前,楚颂平便同谭云一道,带了楚繁星离京,老夫人当时坚决反对,但楚颂平坚持,老夫人亦说了许多气话,但这一次,是楚逢时(建安侯)开口同意了,老夫人怔住,全然不敢相信。   楚逢时是道,孩子大了,就让孩子们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老夫人当时怄了一月的气没同楚逢时说话。   楚颂平和楚繁星一走,府邸只剩了楚颂怀和楚眠。   但楚家被削爵,大房楚嫣和三房楚灵两个嫡女的婚事都生了变数,后来都嫁了早前建安侯府的心腹,算是保全。两个都是老夫人捧在掌心的嫡女,老夫人心里窝火,但时局比人强,不嫁到这样的人家做正妻,难道要楚家的嫡女……嫁去旁人家做妾?   老夫人拉不下这个颜面,只能低嫁,却忘了早前兴盛的建安侯府,已经一朝跌入泥沼,早就算不得低嫁。   老夫人泣不成声,但又朝楚逢时道,不怕,楚家还能东山再起,陛下是铁了心思要楚洛要做中宫的,连哥儿还小,要到能撑起一个中宫,没有十余年是不会成事,但陛下等不了十余年,陛下最后还会转回头,寻个由头,将爵位还给建安侯府。   楚逢时低头不语。   等到北关大捷,陛下携了楚洛回京,赵老将军在殿中请奏封后,朝中云集响应的消息传到宫外,老夫人砸了好几个茶盏,“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没有建安侯府,楚洛凭什么做中宫!她凭什么!”   老夫人似是魔怔一般。   再往后,就有些神志不清,有时候会捶胸顿足,有时候会认不得人,也有时候会一整日不说话。   中秋当日,楚逢临亦带了楚瑶和楚颂霄去大房处。   老夫人这一日似是清醒,只是见了楚逢临仍旧不怎么说话。   但许是经历了诸多变故,儿孙都一个个远去,老夫人对楚瑶和楚颂霄却似比早前好了不少,只是没好多久,就开始朝着楚瑶怒道,滚出去,谁让你来我们侯府的,别以为生得这幅模样,勾了圣心就回来气我这个老婆子!   楚瑶吓倒,大夫人连忙扶了老夫人回屋休息。   家宴也不欢而散。   孩子们尚好,仍能一同玩耍。   楚逢时则同楚逢临一道,在苑中踱步。   “前几日收到平哥儿的信,说到苍月了,说早前只听说苍月是上国,觉得只是临近诸国对苍月的尊崇,但其实真正去到,才知晓差距,心中颇多感触,也受益良多,对许多事情的看法也有了变化。这一趟出去,是好的。”楚逢时虽叹气,眸间却是笑意。   楚逢临也道,“颂平是个聪明孩子,如今更有主见。”   楚逢时叹道,“连哥儿呢?”   楚逢临道,“在西关,听说年关也回不来,要到明年开出去了。”   楚逢时笑,“孩子们都有孩子们的事,你我也老了。不破不立,或许对楚家来说是好事。”   楚逢临颔首。   “有时间多来看看母亲,大夫是说,可能……”楚逢时欲言又止。   楚逢临也敛了笑意。   ……   回到府中,陶姨娘在苑外等他们回来。   “娘!”楚瑶和楚颂霄见了陶姨娘,都扑了过去。   陶姨娘让身边的管事妈妈带了两个孩子下去,战战兢兢,鼓起勇气道,“老爷,妾身伺候老爷歇息吧……”   若是夫人在,她定然不敢。   但如今夫人已经离开,这府中,她就是女主人……   今日中秋是个契机。   楚逢临看了看她,淡声道,“你同我来。”   陶姨娘心花怒放。   只是行至书房中,陶姨娘又觉何处不对,“老爷……”   楚逢临从厨房中的柜匣中,取出一份身契递于她。   陶姨娘接过,整个人脸色都变了,“老爷要赶我走!”   陶姨娘连忙跪下,心知肚明,应当是早前让楚颂霄去找楚洛的事情,触怒了楚逢临,连忙道,“老爷,我日后再也不做这些蠢事了。”   楚逢临却上前,扶她起身,“我不是同你说这件事。”   陶姨娘愣住,他扶着,便缓缓起身。   楚逢临道,“拿着,这是你身契,还有这些银子,够你养大小九和颂霄,你可以寻人再嫁,也可以留在楚家,楚瑶和颂霄我会让洛姐儿照看,你不必担心,只是万事皆有度,有时会适得其反。”   陶姨娘怔住,“老爷……你是要……”   楚逢临道,“连哥儿在西关,洛姐儿在宫中,等洛姐儿的孩子出生,我就离京,四处行医,做早前想做的事,应当很少会再回京。”   “老爷,我不要这身契,我和楚瑶,颂霄同你一起走。”陶姨娘话是如此说,但手中的身契和银票却攥紧。   楚逢临看她,许久,才淡声道,“我是大夫,楚瑶和颂霄是不是我的孩子,我一清二楚。”   陶姨娘僵住,瞬间脸色煞白。   楚逢临温声道,“好了,出去吧。”   陶姨娘吓住,抖着身子离开,而后又折回,“你既然知晓,为什么不戳穿……”   楚逢临看她,轻声道,“人都有走投无路的时候,你是想保注子。”   忽得瞬间,陶姨娘泪如雨下。   这些年,她在后宅的伎俩,眼下看来,只不过小丑一般。   陶姨娘跌跌撞撞离了苑中。   楚逢临打开另一个匣子,里面是一叠书信,楚逢临每年中秋都会拆开一封,如今,已是十一个年头。   “逢临,见字如人,又是一年中秋,连哥儿和洛姐儿可好?连哥儿贪嘴,月饼吃多容易积食,不要惯着他,不过,眼下孩子们应当都大了,也有自己的主见了,许是,连哥儿也不在你身边了。洛姐儿的婚事可有定下?我知道,你从小疼她,但我还是想说,婚事别这么早,给女儿寻个可靠的,值得托付的人,晚些成亲更好。这些年,你不易,你记挂我比我记挂你多,但若是可以,我希望是我记挂你更多……逢临,这是最后一封信了,中秋快乐,万事如意……”   楚逢临泣不成声。   ***   日后很快到了九月,天气转凉。   楚洛夜间都会多穿两件衣裳,避免着凉,只是有时一整夜都不怎么能睡好。   李彻会起身,同她一道说话。   “那你明日早朝怎么办?”楚洛担心。   “早朝后,我在御书房寐一会儿就是,等小蝌蚪出来就好了,辛苦的是你……”他吻上她额头。   楚洛靠在他胸前,记忆中的李彻一惯温柔体贴,予她尊重,亦予她温暖。   “我昨日在御书房的时候,给孩子想了名字,要不要听?”他笑着看她。   楚洛颔首,眼中盈盈期许。   他伸手轻抚她的墨发,温声道,“李简。”   李简?楚洛好奇,“儿子的名字?”   李彻笑道,“儿子和女儿在我心中都一样,他/她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日后要肩负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大道至简,心若琉璃,这样的孩子不会差。”   李简……   楚洛笑笑,“我也喜欢。”   李彻也笑笑,既而问上她嘴角,她亦伸手拥上他。   ……   九月初十,早朝时,内侍官慌忙从后殿入了殿中,“陛下,娘娘要生了……”   李彻从早朝一路跑回。   成明殿是天子寝殿,不能见血光,眼下,楚洛是在玉照殿。   玉照殿外,太医,宫女,稳婆皆在。   皇后临盆是大事,殿中一切都有松石照看着,早前太医都叮嘱过,一切尽然有序。   李彻赶来的时候,殿中是进进出出的宫女。   松石守在殿外,见了李彻,快步迎上来,“陛下,稳婆和太医都在殿中,太医查过了,娘娘胎位正。”   这句话,似是一枚定心丸,让此时心中慌张不已的李彻仿佛有了底。   殿外,亦能听到殿中的声音传来,李彻攥紧双手,双目通红。   李彻在外殿来回踱步,心情一刻不能平静,而听得越久,早前的喜悦越被殿中声嘶力竭的声音冲淡。从来女子生产就不是容易的事,都是在鬼门关走一遭,他不敢想楚洛遭了多少罪……   直至破晓时候,殿中才传来一声婴儿啼哭声。   生了……   李彻不由起身,稳婆出来,只说了一句,“恭喜陛下……”   还来不及说下一句,李彻已冲入殿中。   “陛下,是小皇子!母子平安。”稳婆正好行至他跟前,他愣愣接过,看了一眼,而后朝床榻上看去。   已有旁的稳婆在帮忙清理,身前稳婆道,“陛下稍后。”   李彻颔首,在殿中抱着小蝌蚪看了好些时候,等稳婆唤他,当即抱了孩子上前,“楚楚……”   楚洛疲惫睁眼,“阿彻……”   李彻上前,“看过小蝌蚪了吗?”   楚洛点头,“长得好像你……”   李彻眸间氤氲,“分明像你多些……”   两人都莫名笑笑。   李彻将孩子抱得更低些,好让她看清。   楚洛轻声唤道,“小阿简……”   小蝌蚪果然睁了睁眼,虽然就这么一瞥,但楚洛和李彻还是笑开。   “他刚刚睁眼睛了!”楚洛激动。   “看到了!”李彻笃定。   楚洛伸手,抚了抚他眉间,“好漂亮的眼睛……”   “像你一样。”李彻吻上她额头。   楚洛看他,轻声道,“阿彻,我有些累了。”   李彻绾过她耳发,“休息一会儿,我和儿子就在这里陪你。”   他似是总能猜到她的心意,予她暖意。   她嘴角微微勾了勾,缓缓睡了过去,似是疲惫里亦有踏实安稳……   她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晨间。   小蝌蚪还在身边,李彻也在一侧守着她。   似是怕吵醒她,衣裳都未宽,一侧就是小蝌蚪。   父子二人入睡时候的模样,近乎一模一样,楚洛想笑。   楚洛似是许久未曾这般仔细打量过李彻了,他五官生得很精致,她不由想起初见他的时候,月色清幽,月华铺满前方的路,他手中拎着灯笼,缓缓走向她,灯笼的光亮映出她的影子,正好投在她身上。她抬眸看向他,靛青色的龙袍,玉冠束发,五官精致,身上透着帝王的气度,亦有年轻俊逸和淡然柔和,风华绝伦……   她偷偷撑手起身,亲了亲小阿简的额头,小阿简晃了晃头,微微打了打呵欠。   楚洛又凑近些,吻上李彻额头。   ***   小李简的到来,让整个宫中都全然不同。   楚洛更觉日子仿佛过得更快了些,分明才九月,一晃便已是年关。   年关时候,午时要在成明殿鸣鞭。   去年的时候,是李彻同楚洛一道,楚洛点的鞭炮;今年又多了小李简,只是李简尚小,近处会怕,也怕鞭炮伤到他。   楚洛抱着李简站在稍远些,今年换作李彻点鞭炮,一气呵成,诸事顺遂。   昨日下了一场大雪,依旧是瑞雪兆丰年。   鞭炮声阵阵,又透着浓浓的年意和喜庆……   年关夜里,睡得最早的是小李简,路宝和子桂抱下去照看,李彻和楚洛在一处守岁。   去年便是下五子棋,贴了楚洛满满一头。   今年,她贴了他一头。   她拨开他一脸纸条,眸间都是笑意。   忽得,窗外烟花绽放,是子时守岁了……   他吻上她额头,“楚楚,守岁了,平安如意。”   她亦拥他,“国泰民安。”   李彻笑笑,扯掉额头上的纸条,抱起她在小榻处拥吻……   窗外烟花绽放,殿内一室暖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