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人腰肢柔软》 作者:浣溪砂   文案:   江飞白第一次见到许清菡的时候,她已经被抄了家。   她接完圣旨,仰头看他。   她生得跟传闻中一样美,云髻乌黑,皓齿蛾眉,那双漂亮的眼眸含泪望过来,如隔着重重云雾。   江飞白动了心,但他自己不知道。   流放路上,他垂眸,看着对自己行礼谢恩的许清菡,他身形笔直,贵气逼人,丝毫没有扶她的打算。   他只是在报恩而已。   直到有一天,江飞白猛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在报恩。   他是在爱她。   他要给她最极致的温柔与庇护,生生世世,永不停息。   *   你是深邃而璀璨的星光,照进我昏暗无光的命运里。   本书原名《清江赋》。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许清菡,江飞白 ┃ 配角:┃ 其它:甜宠向   一句话简介:极致的温柔与庇护。   立意:永不放弃。 ========== 第1章 投毒案发   秋风又刮起来了,京城的落木萧萧瑟瑟地掉,入目荒凉。   林氏的额角泌出细细的汗,她坐着软轿从丞相府侧门进去,穿过垂花门,下轿沿着抄手游廊疾步回到正房。   侍女见她回来了,忙轻手轻脚地奉上了一杯茶。   林氏方坐定,看也不看那茶,只瞥了一眼贴身侍女。贴身侍女忙温声问道:“夫人有何吩咐?”   “你速速去寻老爷来。”林氏喘匀了气,凝声道。   贴身侍女心里一突,暗忖夫人莫不是在宫里遇见了大事。脚下却顿也不顿,恭声一应就出了院门。   林氏这才接过热茶,低头呷了两口。热乎乎的茶水喝下肚,林氏却越发觉得寒入骨髓。   她合上青瓷盖子,望着对面椅上的湘色撒花椅搭,一颗心到现在还乱跳不止。   许沉很快就来了。   他年过四旬,两鬓略有斑白,双目炯炯,威严颇重。   许沉深受恩宠,世人皆知。陛下登基后,下的第一道诏令,不是修建宫室、册封皇后,而是把许沉封为丞相,又准许他可以无旨入宫、在宫中乘坐步辇。   他迈进屋中,问道:“夫人怎么突然急着叫我?”   林氏起身迎上去,急急道:“我今日见有人毒害皇后。”   许沉目光一凝,沉声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宫里投毒?”   屋里立着的侍女俱是低垂着脑袋,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还没查出来。”林氏拿出帕子拭了拭额前的虚汗,声音绷得紧紧的,“皇后赏了我南边新进贡的香荔。端着果盘的内侍战战兢兢的,眼神不住地乱瞄,我觉得奇怪,看见皇后的案上也有,不免提醒了一句。”   宫里的内侍,尤其是服侍在皇后跟前的,哪一个不是见惯了达官贵人,又怎么会做出这种失礼之态?   “香荔有毒?”许沉不由问道。   “正是。皇后吩咐御医来查,发现香荔被下了鹤顶红,吃下去不过一时三刻就会毙命。”   林氏一边说,一边摇头。她出宫的时候,宫里还乱糟糟的,内侍们把香荔全部抬走,幕后之人却一点痕迹都没有露。   许沉连忙柔声安慰了几句,将妻子揽入怀中,语调和缓地道:“如今立了国,正是百废俱兴的时候,难免会有宵小之辈作乱。”   近百年来,群雄割据,天下四分五裂。大铭朝的建立,结束了纷飞的战火,皇帝摩拳擦掌,急欲做千古一帝。   在这个节骨眼上,新的秩序还未建立起来,旧的秩序却已经被推倒,确实会存在一些乱象。   林氏的心口仍跳个不停,但受到丈夫的安慰,她略略放了心,把头靠在丈夫的怀里,目光望着窗外。   窗牖之外,深秋的阳光倾泻而下,巨大的廊柱上雕刻了云彩祥纹,斑斓美丽,熠熠生辉。   ……   兰风斋里焚着妙香,婢女们垂首侍立一旁。大小姐许清菡坐在窗牖之前的玫瑰椅上,姿态慵懒闲适地欣赏着一幅画。   她在家中,说是千娇百宠,亦不为过。加上她家世出众,端丽冠绝,一直是京中贵族追捧的对象。   许清菡细细看着画,赞叹了几声,问道:“这就是江飞白托人送来的画?”   本朝开设武举,江飞白便是此次中举的状元,人人都知道他。   一旁的侍女忙答道:“正是。”   许清菡的唇角不由落了一丝笑意:“倒真是文武双全。”   她想起那日武举大比,她戴着帏帽,前往围观。只见江飞白一袭月白色长衫,手握长剑,整个人笔挺如松,风度清致,比手中长剑更具锋芒。   那天,他打赢了在场的所有对手,一举夺魁。骑马游街时,万人空巷,人人都争相去看这个清俊出众的状元郎。   周围的侍女也想起来武举之事,纷纷笑着凑趣,正一片莺歌燕语间,突然一个婆子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嘴里慌乱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许清菡接过侍女手中递来的茶,轻轻拨动了一下茶盖,问道:“什么事,慢慢说。”   她的声音平和柔婉,婆子得到安抚,喘了口气,嘶声哭喊出来:“外头来了些逞性妄为的强盗,说是……说是奉了皇上旨意,要来抄家!”   仿佛惊雷炸响耳边,许清菡整个人都僵住了。   下一瞬,哄闹裹挟着惊惧席卷而来。婢女们有的细声啜泣起来,有的按住来报信的婆子,大声询问细节,还有的偷偷打开华丽的箱笼,打算翻出其中细软,悄悄逃出去。   许清菡将手上的茶盏随意往桌案上一放,转身出了院门。   她不相信,她要去前面看看。   被她胡乱放置的茶盏,歪歪斜斜地倒在桌上,热茶流出来,蔓延到画上,墨色晕染开来,山河隐去,满目疮痍。   爱 久 久 小 说 网 最 新 网 址 w w w . i j j x s w . c o m 第2章 风雨凋零   庭院里种植着湖南新贡的湘州桂花,一簇簇的,开得甚为繁盛,秋风卷过,在青石砖上落了一地,也无人打理,是丞相府上从未有过的萧索气象。   许清菡脚步急促,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   “快点,快点,长官就要来了。”四处皆是差役,他们面露贪婪,互相催促着,在各个房室里进进出出。进去时,两手空空,出来时,口袋鼓囊。他们看见疾走的许清菡,只挑剔地打量了两眼,却并不来拦。   到了正房,许清菡发现这里被围得更严密一些。差役们拦住许清菡,问道:“你是干嘛来的?”   许清菡抿唇,轻声道:“我来找我爹娘。”   差役们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放她进去。   进了屋中,只见下人们缩在角落里,神色惊恐地看着差役们粗鲁地翻箱倒柜,许沉夫妇满脸颓败之色,瘫坐在太师椅上。   许清菡迎上去,眼角微红:“爹爹,娘,我们家这是怎么了?”   “清菡……”林氏抱住许清菡,眼泪落下来。   许清菡被母亲抱在怀中,目光投向许沉:“爹爹?”   许沉面色不安,犹豫着道:“是陛下……”   许清菡睁大眼睛,心跳如鼓。   这是什么意思!   许清菡心中生出种种猜想,如惊涛骇浪。她又慌又急,额上密布冷汗。   正在这时,差役来报:“旨意到了,你们快出去接旨!”   许清菡等人被差役们推搡着到了花厅,她抬眸一看,见来宣旨的是皇帝身边最受重用的陈公公,在过去,许清菡常常见到他。   每次一见到他,他就会露出温和而恭敬的笑意。   可是现在,他面色阴冷,尖着嗓子宣旨:“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现已查明,许沉及许林氏在皇后所用香荔中下毒,以下犯上,证据确凿,深负朕恩,朕甚痛心……”   许清菡跪在地上,面色煞白,如同在寒冬腊月被人泼了盆冷水,绝望摧人心肝。   陈公公尖细的嗓子仍在响,大意是许家本该满门抄斩,念在投毒未遂,又有往日功劳,格外开恩,将许家人流放三千里至岭南,财产下人,全部查抄充公,云云。   念完圣旨,陈公公又挥了挥手,示意人呈上证据。   精致华丽的托盘里,摆着未用完的鹤顶红。另有几个内侍,衣着凌乱,身上带伤,一看就是受过刑。他们一被带上来,就朝着陈公公磕头求饶。   陈公公道:“这鹤顶红,是在你们家的后罩房搜到的;这些内侍——哼,你们自己说。”   内侍们瘫软在地,哭哭啼啼地说:“公公饶命!奴才等人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才被许大人哄着给皇后娘娘下毒,求公公饶命!”   简直是颠倒黑白!她的爹爹,怎么可能去谋害皇后!   许清菡咬牙,目光忍不住投向自己的父亲。   皇帝戎马一生,在征战中,最为依仗的军师便是自己的父亲。他运筹帷幄,纵横捭阖,立下的功劳举世瞩目,据传,在乡野之中,他被称为“活诸葛”。   现在,他颤抖着双手,从太监手里接过圣旨,仰起头,睁大眼睛,一滴泪还是顺着腮帮子落下来,“啪嗒”一声滴在大理石地上。   陈公公甩了甩浮尘:“谋害皇室,罪无可赦,何必惺惺作态。”   正说着,他听见后面的动静,扭过头,看见是江飞白,他忙微微躬身,露出温和而恭敬的笑意:“将军,请。”   原来江飞白就是皇帝派出的押解的长官。   许清菡抬眸看过去,见江飞白穿了一身竹青色长衫,他身姿笔挺,气度高华,纤长有力的手指,搭在腰侧悬着的入鞘长剑上。   他迈开修长笔直的双腿,慢条斯理地走近,幽深如墨的目光在陈公公身上停了一下,随后目光往下垂,停在许清菡身上。   许清菡跪在地上,正仰头看他。她生得跟传闻中一样美,云髻乌黑,皓齿蛾眉,那双漂亮的眼眸含泪望过来,如隔着重重云雾。   真是一朵美丽的娇花。   还是即将凋零的那种。   江飞白打量了几眼,收回目光。他负手立着,淡声吩咐羁押。   差役们露出谄笑,动作利索地把镣铐戴在许家人身上,随后推搡着他们,一路将人押出了丞相府。   深秋的阳光投射到大地,许清菡拖着沉重的镣铐,走到了大街上   京中百姓围过来,议论纷纷,其中声音最大的,是寻常人家的男子,他们推开稠密的围观人群往前挤,都想看看京城名花的模样。   在之前,世家子弟们虽然对许清菡趋之若鹜,但种种行为,皆是合乎礼节。眼下,迎着这些放肆的目光,许清菡突然意识到,失去庇佑的自己,如一块砧板上的肥肉。   人人都可来尝一口。   江飞白面色冷冽,如山中寒潭。他的目光扫过几乎快挤到许清菡身上的百姓,招来差役,吩咐了几句。   差役们立刻把许家人围在中间,亮出兵器,震慑众人。如此一来,围观者们往后缩,队伍前进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快起来,一行人很快出了城。   城外,人烟渐渐稀少,野草及膝。暮色四合,几颗不甚璀璨的星子,孤零零地垂在天边。秋风萧瑟,许清菡裹紧了身上的衣裳,心底如夜风一般寒凉。   耳边响起马蹄声,许清菡抬眸,见江飞白骑着马过来,线条流畅优美的下颚略微抬起,表情淡漠,冷淡地道:“天色已晚,就在此处安营扎寨吧。”   众人应是,纷纷停下脚步,搭帐篷、吃干粮,随后各自进帐休息。   许清菡没有分到单独的帐篷,她和父母睡在一起。帐内铺着两个临时打好的地铺,许清菡举着一个火把,给周围照出些许光亮。   秋虫的鸣叫缠缠绵绵,从野外传进了帐里。帐内寂静无声,许清菡靠在父母身边,听林氏讲完她入宫前后的遭遇,顿了一会儿,轻声问道:“爹爹,我们该怎么办?”   岭南是荒凉瘴疠之地,野兽横行,难以生存。   许沉叹了口气,“陛下对我们网开一面,或许他还是念着旧情……我们到了岭南,应当会被发配到比较大的部落聚集地。”许沉语重心长,“清菡,你要记住,人之一世,但求俯仰天地间,无愧于心,如此,无论到了什么境遇,我们都能泰然处之。”   许清菡跪坐在地铺上,感觉粗粝的触感直往身上压,她对父亲的后半句话自然是没什么意见,可是……陛下真的是在网开一面吗?   她捶了捶自己酸涩的小腿,正待说点什么,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黑影闪过。   他身材高大,穿着乌黑短衫,用黑布蒙着脸,手持匕首,贴着帐篷的边缘,猫一般轻盈地靠近了三人。 第3章 险象环生   是刺客!许清菡的心怦怦乱跳,她惊呼一声,攥住许沉的袖子。   刺客心知被发现,飞快地闪身过来,持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冲着许沉的心口猛扎下去。   “爹爹!”许清菡心惊肉跳,下意识地紧紧抱住刺客持刀的手。   匕首去势稍缓,但仍然扎到了许沉身上。   许沉的背上猛然一痛,他惨叫一声,连忙翻滚身子,从刺客的匕首下躲过,扯着嗓子喊道:“来人,快来人!有刺客!”   一时间外面响起了纷沓的脚步声,差役们举着火把,纷纷赶来查看。   刺客听见动静,气恼至极,手臂用力一挥,将许清菡狠狠摞倒在地。   林氏的脸上露出焦急,扑上前,想将刺客按倒,却扑了个空。   刺客看也不看许清菡母女二人,飞快地跑到许沉身边,高高举起匕首,再往许沉身上刺去!   许清菡神色陡变,霎时间冷汗就润湿了掌心。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此时,一个穿着竹青色长衫的身影闪了进来,他足尖轻点,如矫捷的鹰隼一般飞身上前,在刺客的手腕狠狠一击,刺客吃痛,忍不住松开了手。   匕首“哐当”一声落下,在深秋的土地上诉说着寒意。   江飞白的剑甚至尚未出鞘,他以剑鞘抵住刺客咽喉,将刺客逼退到角落。   许清菡猛烈跳动的心口,骤然间松懈下来。她一边向江飞白道谢,一边提着裙子小跑过去,跪坐下来,查看许沉伤势。   许沉瘫软在地,喘着粗气。他背上的伤口快有半寸深,幸而没插到心脉。不过此时血还在汩汩地流,洇到土地里。   许清菡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江飞白收起剑,如拎小鸡一般,将刺客扔到赶来的差役们手里,吩咐道:“明日天一亮,就把他送到官府。”   差役们连连点头:“是,是。”   江飞白走到许清菡的身边,修长双腿半蹲下来,先查看了一番许沉伤势,便命人扯来干净布条,塞到许沉嘴里。又另取布条,蘸水清理了伤口,随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白釉瓶子,揭开盖子,洒出其中伤药,为许沉止血。   伤药洒上去,无异于伤口上撒盐。许沉痛得额角生汗,闷哼几声。幸而嘴里塞着布条,否则怕是要咬到舌头。   朦胧的月色透过半开的帐门洒进来,四周幽阒无声。他半蹲在地,侧脸对着她,气质文雅清贵,眉目清冷如雪,薄唇紧抿,恍若深邃而璀璨的星光,照进她这昏暗无光的命运里。   燃烧的火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深秋的寒意从许清菡的衣裳里透进去,可她突然并不觉得冷。   江飞白上完药,将瓶子抛到许清菡的手上,吩咐道:“好好照顾,不能让他流汗。每天换药两次,若有出血,再来找我。”   许清菡接住瓶子,瓶身光滑,泛着温热,柔柔地散出清香。她俯身,对江飞白行了大礼。   江飞白站起来,身形笔直,贵气逼人。   他垂眸看着许清菡,灯火昏暗,夜色正稠,她伏在地上,腰肢纤细柔软,如一只美丽的天鹅。   他动了动手指,并没有伸手去扶她,只道:“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   ……   翌日,众人又走了长长的一段路。许沉的背上受了伤,江飞白格外开恩,让差役们用一块木板抬着他走。差役们叫苦连天,但慑于江飞白的威严,不敢不依从。   到了晚上,众人来到一片旷野,众人按照江飞白的吩咐,如昨夜那般支起帐篷、吃过干粮,各自歇下。   夜色幽静,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帐篷里。许清菡举着火把,坐在许沉身边,林氏拿着白釉瓶子,小心翼翼地上药。   许清菡望着许沉背上狰狞的伤口,轻声道:“爹爹,是谁要杀你?”   许沉沉默了一会儿,道:“爹爹也不知道。清菡,我很担心你。”   许清菡立刻道:“爹爹放心,我会小心的。我们一家三口,守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许沉沉默地叹息,他道:“清菡,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刺客,只是棋子,幕后之人,还没有露面。”   换而言之,只要幕后之人不死,心思未歇,他们就会持续不断地遭遇刺杀。   许清菡心头一跳,眼眸中盛满痛苦。   许沉道:“清菡,我想把你托付给江小将军。”   “爹爹?”许清菡睁大眼睛,满脸疑惑。   托付?怎么托付?江飞白是押解他们的长官,好端端的,为什么愿意接受父亲的托付?   许沉深吸一口气,道:“爹爹曾经对他有恩。我想用这份恩情,换你的命。”   他的声音,缓慢而郑重。 第4章 托付给他   今夜的星星比昨日多了些,漫天星光璀璨。   江飞白躺在一片草地上,晚风吹过来,落叶沙沙地响。身旁的草尖已经泛黄,衣摆被微风吹得飞扬起来,拂在身上,有些痒。   已经是他押解许家人的第三天了。   这三天,他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不由自主,再次回想起自己之前在京城的场景。   他武举夺魁之后,发现权倾朝野的丞相许沉,竟是当年救他的恩人。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在某一天下朝的时候,和许沉搭上话。   那天,许沉穿着官袍,手持笏板,走在前面的宫道上。他从后面追上去,朝许沉行礼:“许大人。”   许沉停住脚步,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会儿,似乎认出他是武举状元,微笑着回礼:“小将军后生可畏,胆色过人!”   江飞白道:“还要多谢许大人当年的救命之恩。”   许沉露出感兴趣的模样:“哦?”   “我是蜀地江家村的那个男孩……”他慢慢把事情说了,“我幼年时,居住在蜀州村落,那个村落被金人入侵,母亲把我藏在枯井之下。金人残暴,正烧杀抢掠之间,风闻大人带军前来,他们闻风逃跑。”   他说完,看着许沉,见许沉出神地回忆,随后微笑地望着他,摇了摇头,不像有印象的样子。   江飞白便继续道:“大人的部下在村子里寻找活口,把我从井里就出来。我被带到了大人的面前,当时,你细细问我想去哪里,之后便遂了我的心意,派出一个伤了腿、不能再上战场的老兵,护送我投奔到了叔叔家。”   许沉似乎终于想起来了一些,他面色欣慰,拍了拍江飞白的肩膀,勉励道:“真是有缘分啊。小将军,你是后起之秀,更要好好地为陛下、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力。”   江飞白应道:“是,我会努力的。”   之后,江飞白却一直没有再和许沉搭上话,因为许沉总是被许多人簇拥拱绕着。江飞白的官职迟迟没有定下来,便想办法托了关系,向传说中最受许沉宠爱的大小姐献上礼物,还送了自己作的山河图。   没想到,礼物才送出去不久,许沉一家就被流放了,他还得到了自己的第一个官职——押解许家人的长官。   江飞白一边回忆,一边叹气,觉得命运真是弄人。   正思绪纷飞间,他突然听到两个脚步声,一个稳重有力,一个轻盈灵巧。   江飞白警觉地坐起来,回头,见许沉和许清菡来了。   许沉笑着朝他拱拱手,手上的镣铐哗啦啦作响。许沉说:“小将军真有闲情雅致,不知是否方便说两句?”   许清菡跟在许沉身后,也朝他行了礼。他第一次发现。女子的福礼真是婀娜,腰肢需要轻轻摆动,然后缓缓地压下去。   江飞白立刻收回了目光。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有何不可?先生和姑娘请坐。”   许沉席地而坐,和江飞白寒暄。许清菡跪坐在许沉的身后,纤长的睫毛微垂,瞧着十分恬静端庄。   许沉寒暄道:“小将军武举之日,表现亮眼,如今想来,仍历历在目。”   江飞白拱了拱手:“先生谬赞了。”   许沉笑问:“不知小将军,是为什么要做官呢?”   江飞白道:“自然是为了出人头地。”   失去父母双亲后,他一度十分悲痛,觉得人生黯淡无光。后来,叔父对他说,你的父母,最希望看见你出人头地,你何不奋发,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安心?   江飞白想起母亲在世时,殷殷期待的目光,便奋力习武,渴望有一天能攀上高位,光耀门楣。   许沉露出慈和的微笑,和江飞白又聊了两句,突然起身跪拜,以额触地,姿态虔诚:“求小将军庇佑我的女儿,带她离开这里。”   江飞白眉毛微动,迅速站起来闪到一旁,不敢受这个礼。他俯身托着许沉的手:“先生……快请起,快请起。”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许沉身后的女孩子身上。她看见父亲的动作,似乎有些惊讶,随后立刻跟着做,模样实在乖巧。   许沉不愿起身,江飞白有些为难。   再乖的女孩子,也是逃犯。沾染上了,多多少少会有些麻烦。   许沉对他有恩之事,他也曾想过了。昨日那个刺客一来,他便知道许沉可能有仇家。他本来打算把许沉一路平安送到岭南,再把京城里几个忠心的手下送去当护卫,保许沉一家余生无虞,也算报了许沉当年的救命之恩。   许沉却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江飞白道:“先生不必如此,我本就打算把京中的护卫送给你,保护你的平安。”   许沉摇头道:“我就这一个孩子,承担不起这样的风险。”   换而言之,他觉得派出刺客的幕后黑手,势力强大,江飞白派出的护卫护不住他们,不如把许清菡远远送走。   江飞白低着头,思忖了一会儿。   许沉见他不应,便朝许清菡招了招手,“清菡,过来。”   许清菡想起父亲的吩咐,咬了咬唇,走过去,垂首立在江飞白的跟前。   轻灵的星光下,她垂着白皙修长的脖颈,又白又嫩,江飞白还能瞥见一层薄薄的细软绒毛。   许清菡想起父亲教自己说的话,她把红唇咬了又咬,却没办法开口去求他。   许沉暗叹一声,说道:“小将军,我这个女儿,身娇体弱,也走不到岭南。”   流放三千里是指,需要在规定时间内,徒步走完三千里,到达指定地点。身体娇弱的流犯,常常死在了半路上,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江飞白的目光,又在许清菡的身上停了一下。   她咬着红唇,眸中分明含泪,却憋着不哭,瞧着可怜极了。她的乌黑长发被简单地挽起,几绺发丝垂落肩头,娴静雅致,娇弱如春半桃花,看着……确实不太能活着走到岭南。   江飞白的心思有所转圜,又想到许沉昔日对自己的恩情,叹口气,道:“罢了,先生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就帮先生一把吧。”   他思索着道:“我的叔父在潮州城有一处宅子,经过潮州时,我会将姑娘送去那里,保她平安。”   他说完,再次俯身,去扶许沉。   这回,许沉终于顺着江飞白的力道站起来,他的眸中,泪光闪烁。 第5章 卸下镣铐   月光倾泻下来,照亮了一片荒野。地上满是萋萋芳草,四周幽静无比,只余野地里的秋虫,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许沉想到自己挟恩图报,把一个年轻的小将军逼到这种地步,心情有些郁郁。   许清菡走在一旁,一路抹着泪,却什么也没说。   爹爹的那一拜,让她的心都碎了。她要遵从爹爹的意思。   许沉爱怜地看着她:“傻孩子,不必有负担。”   许清菡泪眼朦胧地看他。   “皇上忌惮我,我一跑,他上天入地,也要把我找出来。你的娘亲也是一样。”   许沉有一些旧部,十分听从许沉的命令。林氏是许沉的结发妻子,在这些旧部前也有一定的地位,能一定程度地调动他们。   许清菡却只是个少女。没有人会把一个小女孩放在眼里的。   许清菡听明白了许沉的慈父心肠,她哽咽了一下,眼泪更加汹涌地掉下来。   许沉叹气,伸出宽大的手掌,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   命运在此处发生剧变。此去经年,惟愿女儿,能平安顺利地长大。   ……   晨光微明,天边几缕浮云,被东升的旭日照出斑斓的霞光。   许沉趴在一块木板上,被差役们抬着走。   许清菡戴着沉重的镣铐,拖着疲惫的身躯,一边扶着林氏的手,一边咬牙往前迈。   绣鞋又轻又薄,踩在粗粝的地面上,让她的脚火辣辣的疼。   鞋子大约是破了吧。许清菡微微叹气。   他们一行人已经走了十五日了,大约再过两三日,便可到达潮州地界。   江飞白穿着一袭藏青色平素纹长衫,修长有力的手指牵着缰绳,坐于高头大马之上,清贵淡雅,温润如玉。   他是队伍中唯一一个有坐骑的人,其它人都是徒步行走的。   行走的过程枯燥而无味,历经百年战乱,南方十室九空,因此,越往南走,他们已经越来越难看见人烟。举目远眺,四周都是枯黄的杂草和满地的落叶。   今天却有些反常,几波人流往北边涌,已经是深秋了,他们还穿着褴褛的旧衣,蓬头垢面的,倒像是从南边逃荒来了。   到了午间,江飞白看见前面有一片树林,便命令众人停下,稍作歇息。   大家纷纷找地方坐下,掏出干粮吃起来。许清菡从包袱里拿出干粮,递到许沉的手边,却突然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动静。   她扭过头,看见是一个男子,他面黄肌瘦,看起来像个乞丐,直勾勾地盯着许清菡手上的干粮。   江飞白也听见了动静,他冷漠的目光射过去,那个男子立刻把头缩回了一棵树干后面。   江飞白走过去,问他:“你是从哪里来的?”   他见这个男子的衣着,仿佛是和先前的流民一样,从南方来的。   男子冷不防被问话,嗫嚅道:“大人,湘州发了涝灾,大家都活不下去,纷纷往北边逃了。”   江飞白若有所思:“湘州离这里可不近,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四个月前。”   江飞白沉吟了一会儿,命一旁差役分些干粮给这男子,便打发他走了。   四个月前,正是暮春。此事京城尚无一丝消息,想必是湘州巡抚怕丢了乌纱帽,故而隐情不报,误国误民。   江飞白一边想,一边暗暗摇头,他走回来,看见许清菡一手拿着水囊,一手拿着干粮,眉头微蹙,尽力吞咽着粗糙的食物。   她的手腕洁白纤细,如同凝脂一般,上面却戴着一副黑漆漆的镣铐。镣铐沉重,把她的手腕都磨红了一片,似要破皮。她一边吃东西,一边疑惑地投来目光,稍有动作,镣铐便哗啦作响。   江飞白突然道:“把她的镣铐解开。”   差役们正坐在一棵枯树底下,大口吃着干粮。他们听了这话,停住动作,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才道:“大人,这……这不符合规矩,万一她跑了怎么办?”   江飞白心说,就是要放她跑啊。   他面上冷冰冰的,声线清冷:“她就是个小女孩,能跑到哪里去?别啰嗦,解开。”   “是,大人。”差役犹犹豫豫,慢吞吞地掏出钥匙,把镣铐解了。   许清菡一下子觉得手脚都轻松很多。她站起来,感激地朝江飞白道谢。   江飞白淡淡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   是夜,天边升起了一勾弯月,晚风轻拂,他们来到了一间驿站。   这驿站的位置有些偏僻,久不见人来。驿丞听见敲门声,从里面走出来。   他长得矮小精瘦,皮肤蜡黄,一双豆子似的小眼看着十分机灵。   驿丞先问江飞白的身份。   江飞白道:“我是今年的武举状元,奉陛下之命,将这些人押解到岭南。”   驿丞立刻起了巴结之心,他道:“大人这边请。下官这就让厨娘准备饭菜,大人先去厢房里歇歇吧。”   他的目光投向江飞白身后,看见几个差役抬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趴着手脚戴上镣铐的许沉。   驿丞便朝驿站里面喊道:“你们两个,过来!帮差役大人把这个人抬进去!”   不一会儿,驿站里出来两个杂役,他们是孪生子,身材高大,鼻子扁阔。一被叫出来,目光便落在许清菡身上,有几分垂涎之意。   许清菡抿唇,往江飞白的身后躲了一下。   江飞白察觉到许清菡的动作,抬眸看了杂役两眼,往旁边走了半步,将许清菡完完全全挡在身后。   他负手立着,身姿清瘦,矜贵沉静。夜风卷过来,带来一阵他身上的清冷暗香,许清菡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   两个杂役立刻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驿丞骂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过来给大人问好!”   江飞白抬了抬手,眉目清冷如寒潭:“不必。”   驿丞连连陪笑,对两个杂役道:“你们把他抬到院子里,给他支个帐篷吧。”   驿丞知道许沉便是流放之人,他对江飞白解释道:“驿站的厢房只招待官员,被这些人弄脏了不好交代。”   江飞白看他一眼,淡淡地道:“这是‘活诸葛’许沉,许军师。”他的声音低沉醇厚,若有所指。   驿丞也是机灵之人,立刻揣摩到江飞白的意思,忙笑道,“竟然是许军师。许军师指挥的战役,无不大胜,让在下甚是仰慕,常向家中小儿念叨。今日,便是为军师破例一回,倒也无妨……”   他一边说着,一边引着众人入了驿站。   厨娘的手脚很利索,此时已经呈上两样小菜,招呼他们先吃。   驿丞抬脚去了后院,打算吩咐杂役多准备两间厢房。他搔了搔头,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暗暗思忖道,皇上和许沉一向是明君忠臣,传为佳话,为什么突然会被流放到这里…… 第6章 驿站惊心   时光飞逝,很快众人用过晚膳。驿丞走过来道:“大人,下官盯着杂役,叫他们把后面的厢房都仔细打扫过了。驿站窄小寒碜,还请大人见谅。”   江飞白放下手中茶盏,问道:“无妨。房间是怎么安排的?”   驿丞陪笑道:“后院有一间正房、东西两间厢房和五间后罩房。正房就留给您,东厢房是下官和家中婆娘的住所,西厢房安排给许军师和他的夫人,至于各位差役大人和这位小姐,只能委屈他们住后罩房了。”   后罩房一般是下人居所,平时就住着厨娘和那两个杂役。   江飞白颔首。   驿丞便吩咐杂役把许清菡等人带去各自的房间休息,他唤来厨娘,重新收拾了桌面,又再上了茶点,和江飞白闲聊。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驿丞问道:“不知京城里出了什么变故?许军师可是丞相,怎么突然全家都被流放了?此地偏僻,下官得知各类消息时,常常比别人慢几个月。”   江飞白道:“京城出了一桩投毒案,有人用鹤顶红在香荔里下毒,意图谋害皇后。”   驿丞豆子似的小眼睛猛然瞪大,扭头看了看后院的方向,满脸疑惑,开口道:“许军师……”   江飞白抬了抬手,止住驿丞的话。他端起茶啜了一口,缓声道:“上午出了投毒案,到了下午,许家就被抄了。”   这类涉及皇家的案子,常常由大理寺审查。一般而言,普通的案件,大理寺至少需要半旬才能查出结果;涉及投毒的案子,所需时间就更久一些。这次所用的时间,着实太短了。   驿丞在心里砸吧了一会儿,聪明地转移了话题:“大人骑的那匹马,下官已经牵到马厩里了,看它风尘仆仆的,待会下官叫杂役刷刷它的鬃毛。”   江飞白颔首,心中再次涌现世事难料之感。他看了一眼更漏,起身道:“天色也不早了,回房休息吧。”   驿丞忙跟着站起来,引着他去往正房。   穿过一道拱门,便从前厅到了后院。夜色深沉,澄澈的月光倾泻而下,庭院中有一棵香樟树,婆娑的树影轻轻随风摇晃。   江飞白突然想起一事,叫住在前面引路的驿丞,说道:“最近来的路上,我似乎看见了很多的流民。”   驿丞顿住脚步,看了江飞白一眼:“那些人都是从湘州来的。那边发了洪涝,人都往北边跑。”   看来大家都知道了,很快,京城也会知道这件事情。   江飞白点头道:“既然如此,还劳烦你多给我准备一些粮草。”   他带着这么一群人,并不是每天都有机会走到驿站或客栈。在大多数时候,他们都风餐露宿,而人需要干粮,马需要粮草,流民既然大量涌出,越往南,食物就会越贵。   驿丞忖了忖,明白过来:“下官知道了。只是驿站里也没有多少存货,下官明日早起,去附近的村子里多多采买一些。”   两人在这边切切说着话,另一边,许清菡出了后罩房,提着一盏纱灯,去官房如厕。   她出了屋门,先听见江飞白和驿丞说话的声音,但因为香樟树的隔挡,她只瞥见了江飞白的藏青色袍角。   她收回视线,纱灯里的一小团火焰,朦胧地照亮周围。   这个驿站,久不见修理,四处昏暗,十分不便。许清菡入了官房,出来后,转到一个墙角时,突然从暗处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啪嗒”一下,纱灯摔到地上,烛火熄灭了。   一时间,重重树影高墙,交杂纷错,憧憧的,无端让人想起夜间鬼魅。许清菡的嘴巴被紧紧捂住,她下意识挣扎起来,去掰覆在嘴上的手掌,那手掌却纹丝不动,反而按住了她的双手。   许清菡一阵心惊肉跳,下一瞬,似乎有另一个人,按住了许清菡的腿。   究竟是谁,他们要干什么?   许清菡面无血色,被两个人拖着往前走,月光倾泻下来,她模糊辨出,自己正被拖往后罩房最左边的那间房间。   她立刻反应过来。   是那对孪生杂役!   后罩房并排的几个房间,最左边那间,住的就是那对孪生杂役。   许清菡强自镇定下来,她很快被拖入房间,又被一把扔到了床上。   许清菡闷哼一声,她感觉到床榻十分坚硬,被褥似是用了许多年,散出一股霉味。   她压抑住自己的恐惧,手脚不再乱动,做出顺从的样子。   这样一来,想必他们就会放松戒心,许清菡暗暗地想。   负责按住许清菡手脚的,是孪生杂役中的弟弟,他见许清菡满脸顺从,似乎是认了命,便松开手,在床头的桌案上翻了翻,找出一块帕子。   他看了哥哥一眼,示意哥哥松手。待哥哥松开手后,他立刻将帕子塞进许清菡嘴里。   许清菡的嘴巴被迫张得极大,酸酸涩涩的,抑出了眼中热泪。   她忍不住偏头,往庭院里看了一眼。   皎白的月华从窗牖间倾泻下来,透过窗牖,从床上可以看见庭院里的香樟树,高大茂密,在这深秋仍显郁郁葱葱。   江飞白还在那里说话吗?   孪生哥哥甩了甩手,顺着许清菡方才的目光,透过窗牖,看见庭院里影影绰绰,似有两个人影。他瞳孔微缩,忙走到窗边,“啪”的一声关住了窗牖。   他走回床边,对着许清菡低声喝道:“老实点,让咱哥弟俩好好玩玩,我就饶你一条命!”   许清菡汗毛倒竖,手脚一阵发软。她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屋子里燃着一盏小烛灯,摇曳的烛火映在许清菡的脸上,她水眸含泪,素齿朱唇,香艳夺目,比流淌的月华更夺人心魄。   孪生哥哥看她一眼,便一阵口干舌燥。他坐在床沿上,伸手探了床头桌案的一个旧瓷碗,咕噜噜灌了一大口,压低声音,对自己的弟弟道:“我先,你后。”   孪生弟弟点了点头,退至门边,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孪生哥哥放下碗,搓了搓手,眉宇之间露出掩不住的狂喜。他看了许清菡一眼,被她艳色所摄,竟一时不知从何处下手,便一边上上下下盯着她,一边解自己的腰带。   许清菡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床头的旧瓷碗。她心中微动,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了,她一边发出细小的呜咽声,一边一点点慢慢往床头缩,看起来害怕极了。   孪生哥哥眼前一亮,顿时更觉情趣。他手上一顿,饶有兴致地看着美人惊慌失措的模样。   孪生弟弟站在门后,小声催促道:“哥哥,快点!”   孪生哥哥瞪了自己的弟弟一眼,埋怨道:“哥哥我还会亏待你不成,我这腰带都还没解开,你就催催催。”   孪生弟弟急道:“再不抓紧时间弄她,她明日就走了!我都已经让你先了,你还磨磨蹭蹭的,我怎能不急!”   孪生哥哥瞥了许清菡一眼,低声道:“傻弟弟,莫急。这人一看就是个娇娇小姐,在高门大户里头长大的,这种人最是看重名声。你信不信,今夜我们兄弟俩,把她拘在这屋子里玩一整夜,她明天吭都不会吭一声的。”   许清菡听得额头冒汗,她眸中闪烁着泪光,瑟瑟缩缩地躲到了床头。见终于挪到了桌案旁边,她眸光一闪,立刻抓起床头桌案上那个喝水的旧瓷碗,动作飞快,狠狠往地上一掷。   寂静的夜晚,响起刺耳的碎瓷声。   她的心头擂起巨鼓。 第7章 峰回路转   夜色笼罩大地,秋虫低低地鸣叫。江飞白站在香樟树下,和驿丞说完了话,正欲回房休息。   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瓷器破碎的声音。   驿丞怕冲撞了贵人,循着发声的方向,低喝道:“大半夜的,都给我安静点!”   驿站十分窄小,庭院中的香樟树,距离后罩房不过几步远。杂役的声音传过来,唯唯诺诺,似含恐惧:“大人恕罪,都怪小的笨手笨脚。”   与之一同传来的,还有收拾碎瓷片的轻轻碰撞声。   驿丞面色不豫,对江飞白拱了拱手,再三致歉。   江飞白立在原地,眉梢轻挑。   这个杂役的声音,为什么抖得这么厉害?   他抬眸看了下驿丞,认为他并不是苛待下属之人。   江飞白摇了摇头,道了声无妨,随后身姿笔挺,举止文雅地往自己所在的正房踱步而去。   耳朵却忍不住留意着后罩房的方向。   如果他没记错,许家小姐应是被安顿在那里,那样娇软美丽的小姐,半夜被碎瓷声惊醒,不知会不会害怕。   习武之人,耳力灵敏。在某一个瞬间,他似乎真的听见了害怕的声音。   是细碎的“呜呜”声,被堵在喉咙里的,发不出来的声音……   江飞白的心口猛地一跳。   他足尖一点,准确地飞身到方才发出碎瓷声的屋子门口。   江飞白抬手,敲了敲房门,面色冷冽,声音像罩了一层寒霜:“开门。”   里边的人不肯开门。   江飞白又敲了两下门,侧耳倾听,果然听见了细微的、连绵不断的呜咽声。   他只觉心跳越来越急,抬起修长有力的腿,用力一踹,房门轰然倒塌。   许清菡被按在床上,那两个孪生杂役正用绳子捆她,似乎打算把她捆好了塞到床底下。   她的手脚皆被缚住,见了他,面色焦急,嘴里“呜呜呜”的,叫得厉害。   江飞白怒不可遏,按在剑上的手,青筋毕露。   月色从他身后倾泻而下,他穿了一身藏青色长衫,目光深沉,贵气暗敛,薄唇紧紧抿着,恍若一湾噬人的幽深潭水,又似即将喷发的火山。   两个杂役惊出一身冷汗,面无血色,还没来得及求饶,江飞白便足尖一点,欺身而进,与此同时,“铮”的一声,拔剑出鞘,身影极快地直击杂役手腕。   两个杂役大惊失色,心下骇然,正欲四处闪躲,便见剑影交叠,辨不清虚实,竟如一脚踏入死局。   顷刻间,两个杂役感到手腕一凉,随即胸口猛然一痛,如被巨石砸中一般,一前一后,被从屋门踢出去,以脊背着地,狠狠砸落到庭院的香樟树下。   后罩房的动静极大,驿站里的人纷纷被惊醒,才将将走到厢房门口的驿丞,也跟着众人,拔腿向后罩房跑来。   江飞白仍立在屋中,目光落在许清菡身上。   许清菡穿着一件松花色襦裙,身形曼妙,腰肢袅娜,手脚皆被缚住。她鬓发凌乱,绸缎一般的乌发散落在肩头,樱桃般鲜艳的唇齿间被塞了一块布条。剪水秋眸中含了涟涟雾气,却忍着不哭,感激地望向他——那眼睛明亮,坚毅,满怀期望,灼热得几乎要把人烫伤。   朗月高悬,秋风吹拂,庭院中的香樟树簌簌作响。   江飞白眸色幽深如海,心口跳个不停。   大约是太久没习武了吧,他暗暗地想。修长双腿大步向前,他走至床边,剑尖轻挑,将缚在许清菡身上的绳索割开。   众人纷纷赶到,林氏见到许清菡的模样,心神俱惊,疾步上前,一边将许清菡扶起,一边问道:“这是这么回事?”   许清菡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随后抬手理了理凌乱的发髻,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子吹弹可破的皓腕。   她从床榻上下来,朝着江飞白盈盈下拜:“谢将军救命之恩。”   她的声音清甜细柔,如潺潺流过的溪水,婉转动人。   江飞白心里乱跳,一阵心浮气躁。他点了点头,沉声道:“无妨,我去看看那两个杂役。”说罢抬脚出了屋门。   秋风又刮起来了,几只大雁从天上划过。   驿丞额角见汗,亦步亦趋跟在江飞白身后,连连致歉:“这两个该死的奴才,竟做下这等丑事,下官惭愧,听凭大人发落。”   江飞白负着手,长身玉立,站在香樟树下,目光深深,垂首望着两个杂役。   那两个杂役瘫软在地,嘴角溢出了几缕鲜血,只觉双手怎么也使不上力,胸口之痛,疼入骨髓,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心中懊悔惊惧不已。   江飞白声音温雅低沉:“玷污妇人衣冠者,该当如何?”   驿丞愣了愣,迅速接道:“玷污妇人衣冠者,当废其双手,发落边疆苦寒之地,此生不得赦免。”   江飞白点头道:“这两人的手筋已被我废了,明日天色一亮,你便将他们扭送官府,不得延误。”   驿丞诺诺应是。   ……   夜色正稠,灯火皆已吹熄。许清菡被父母好一通安慰,接着被送回到了安排给她的后罩房里。她躺在床上,双手交叠,轻轻放在自己胸口。   胸口剧烈跳动,久久难以平复,她再次回忆起方才的经历。   今日遇上的那两个杂役,虽说不通武艺,但因为做惯了粗活,很是有几分力气。   江飞白不过半招,就废了他们手腕筋脉,令人讶异。   他真是个武艺高强的大好人。   她想起了当年受父亲指挥的几员大将。   那些将士无一不是名震四方的大将军,他们随着皇帝一路征战,大多都因为各种原因故去了,至今仍存活于世的,也已经是两鬓微斑,垂垂老矣,力气衰微。   江飞白武艺精妙,又年轻力壮,体力远胜他们,定是当今世上,名列前几的强者。   这样一个人,未来前途,必不可限量,可惜为那昏庸暴戾的皇帝所用,不知是否会落得像自己的父亲一样的下场。   这样一想,她立刻悬起了心,脑中思绪纷乱,飘浮万千,久久不能入眠。 第8章 漂亮乖巧   翌日,晨光熹微,江飞白便带着人上路。临行前,补充了一些粮草,许清菡脚踩着一双丁香色芙蓉纹的绣鞋,背上还背着个小包袱,里头装着一些粱糗和脓脯。   她满怀感激,一双眼睛亮晶晶水盈盈的,频频往江飞白那处看去。   江飞白身穿一袭乌色小提花对襟大袖衣,骑着白马,瞥见许清菡的目光,以为她有事要帮忙。   他想了想,双腿一夹马腹,挺拔如松的身影很快欺近,幽深如潭水的眸光,自上而下落在许清菡身上:“许姑娘有什么事?”   他说着话,纤长手指,仍搭在缰绳上。   早晨的霞光倾洒下来,树影婆娑,深秋里仅余的几片叶子在风中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响。微风带来了黄土地的味道,许清菡不自觉地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摇首道:“劳将军费心,我并无要事。”   说完,她见江飞白一本正经、俊眉微锁,似乎对她的回答不甚满意的模样,忙思忖着道:“多亏了将军昨日相救……”   江飞白眉头皱得更紧,他的目光往下滑落,见许清菡的柔软裙摆之下,藏着一双丁香色的绣鞋,绣鞋上沾满了尘沙,金线翻起来,看着快要破了。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绣鞋稍稍往里缩了缩,只露出一个小小的鞋尖。   他微微抬首,又见许清菡被风吹拂而起的鬓发深处,凝着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她面色微红,娇喘微微,显然是走得极累了。   江飞白眸色渐深,这样美貌娇软的女孩子,合该端坐在朱门绣户中,被前呼后拥的仆妇们精心服侍,而不是走在这裸露着枯草的黄土地上,承受着疲惫和伤痛。   这样一想,他便伸了手,吩咐道,“将包袱给我。”他的声音淡淡的,“我骑了马,背起来更方便些。”   许清菡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巴,见江飞白没有收回手的打算,忙道了谢,将背上的小包袱取下来,用双手递给他。   江飞白接过小包袱,往背上一甩,不适地动了动肩膀——这包袱系得太短,适合许清菡的娇小身形,却并不适合他宽阔的肩膀。   他垂目,见许清菡仍跟在白马一旁,慢吞吞地走着。   从他的视线看去,许清菡的头顶小小的,乌发被一根木簪子简单地挽起,柔顺地垂落下去,如绸缎一般美丽。   真是个漂亮乖巧的小姑娘呢。   他的声音不自觉变得柔和,声音极低地安慰道:“别急,再有两日,潮州城便到了。”   ……   两日后,众人走了一段路,眼见着夜幕低垂,便在前方的一片小树林歇下。   择了块干净地方,江飞白大马金刀,席地坐了下来,吩咐几个差役燃篝火、搭帐篷,又命令一个小差役去前方小溪,捉几条鱼回来。   许家三口坐在他的身边,看差役们忙里忙外。   被派去捉鱼的小差役嘟嘟囔囔地往外走:“什么活儿都叫咱们干了,那几个犯人倒是坐得安稳,跟什么金尊玉贵的老爷小姐似的!”   一旁的差役忙扯了扯小差役的衣袖,轻声斥责道:“胡说八道些什么!你看那许家小姐,端的是国色天香,大人这是看上人家了!你若是要找不痛快,你自己去,可别拉上我们。”   小差役嘟囔着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江飞白的目光已如闪电般射过来,冷哼一声。   小差役目瞪口呆,一边讶异长官的耳力竟这么好,一边认了错,一溜烟跑去前头捉鱼了。   篝火很快便升了起来,“劈里啪啦”地响着。江飞白的身影陷在橘红色的火光里,面如冠玉,清贵华然,一双眸子清冷如雪。   胡说。他暗暗地想,我不过是在报答许大人的恩情,多照拂许家女几分罢了。   小差役捉回了鱼,认命般地洗干净了,用削尖的树枝串起来,架在篝火上,翻来覆去地烤。   篝火“噼里啪啦”地细碎响着,鱼身“滋滋”地冒出油,醉人的香味溢出来,被拂动的晚风引得到处飘散。   小差役抓着刚烤好的鱼,本打算献给江飞白,他眼睛滴溜溜一转,心下盘算,方才因许家小娘子之事,得罪了江飞白,现在与其直接讨好他,不如讨好这许家小娘子。   这样一想,他的手顿了一下,笑嘻嘻地把鱼递给了许清菡。   许清菡正垂眸坐着,一张小脸被摇曳的篝火照得清艳动人。冷不防看见面前被递过来一条烤好的小鱼,她愣了一下,接过来,先问江飞白:“将军可要吃鱼?”   江飞白摇头,疏朗的眉眼里忍不住浸上笑意,声音温润优雅:“你先吃。”   这样娇弱的小姑娘,合该多吃点好的。这几天光啃那硬邦邦的干粮,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许清菡笑了笑,收回手,先将烤鱼献给了自己的父母。   “……”江飞白愣愣地看了那条烤鱼一眼。 第9章 腰肢柔软   夜色笼罩大地,篝火已经熄灭。江飞白见众人都吃完了,先打发差役回营帐休息,随后叫住正要回帐的许沉:“许先生请留步。”   许清菡正搀着许沉的手,见江飞白似乎有事要说,便和林氏先回了帐。   江飞白道:“现在已经到潮州城的城郭了。我在那边有一座宅子,今天晚上,我会将许姑娘送过去,保她余生平安。”   许沉面露感激,朝江飞白拜了一下,说道:“多谢小将军,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江飞白托起许沉:“先生不必多礼,若没有先生,就没有今日的我了。”   许沉依旧十分感激,连连道谢。   江飞白想了想,说道:“今天晚上,丑时左右,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用石子敲三下帐篷,许姑娘听见,就出来见我,我带她进潮州城。”   许沉问道:“潮州城有宵禁,不知小将军要如何过城门?”   “这个问题不大,先生学的是经天纬地之术,我学的是飞檐走壁的功夫。”   许沉沉吟道:“如此,便将清菡托付给小将军了。祝小将军青云直上,步步高升。”   江飞白但笑不语。   许沉回了营帐,对妻女说了江飞白的打算。林氏听了,又激动又不舍,拉住许清菡的手,声音温柔,细细叮咛道:   “你晚上出去,要小心一点,不要惊动外面的差役。他们虽然对江小将军敬重有加,但说到底,终究是皇家的人。   “我和你爹会认下这桩罪,说是捡了那日刺客落下的匕首,悄悄磨断镣铐,放你走的。   “你万事小心。   “江小将军是可靠稳重之人,你将来若有事,可求助于他;但小事不可叨扰他,人情终有尽时,你可明白?”   一声一声的叮嘱,落在许清菡的心头。   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下。她呜咽一声,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母亲,轻声道:“我明白了。爹爹,娘亲,我走了,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   林氏含泪,慢慢点头道:“我们明白,清菡,此次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你要多长几个心眼,不能被人诓骗了去,啊?”   “清菡明白。”   一家三人,絮絮地说了许久的话。夜色越来越深,忽然,传来小石头撞击帐篷的声音。咚咚咚,连续三下。   许沉和林氏对视一眼,纷纷催促道:“快去吧。”   许清菡含着泪,哽咽不能语。她站起身,朝着自己的父母,以额触地,拜了三拜,随后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帐篷。   帐篷外,夜色昏暗,婆娑的树影落在地面,四周幽阒无声。   江飞白一手按着剑,一手牵着白马的缰绳,身形修长,气度非凡,斜斜倚靠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之下。   听见许清菡出来的声音,他懒懒地抬起眉眼,却看见了她腮边的泪痕。   许清菡迎着月色,走近他,皎白的月华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眸中泪光闪烁,肌肤莹白如玉。   恍若月下嫦娥,又似画中仙子。   江飞白的心脏怦怦乱跳。   他心中浮躁,不由按了按自己的胸膛。   奇怪。他暗暗思忖,是太久没练武了吗,为何近些日子,自己总是心律不齐?   尽管心中百般疑窦,江飞白的面上,仍是清贵淡雅的模样,只眸色更深了些。   “上马。”他对走近的许清菡道。   许清菡抬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将手搭在他伸出来的手掌之上。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由于常年习武,掌心和虎口有一层茧子,触感温热而坚硬。   她被他扶着上了马。   晚风轻拂,许清菡闻到了江飞白身上淡淡的清香。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失礼了。”随后翻身上马,坐在她的后面。   马蹄声响,矗立在黑夜中的帐篷和熟睡的差役们,被远远甩在身后。   很快,高大坚实的京都城墙遥遥在望。瑟瑟的秋风鼓起衣袖,江飞白遥遥地望了一眼紧闭的潮州城门,拉住缰绳,白马便慢慢停下脚步。   江飞白翻身下了马,随后站在马边,朝许清菡伸出手,要扶她下来。   许清菡把手搭上去,半靠在他怀里,被半扶半抱地带下了马。他的气息很温热,柔柔地包裹住了她,手指带着厚茧,修长又有力。   许清菡的脸有些热。   夜色正稠,马儿在遍地败叶枯枝刨着蹄子,踩出沙沙的声响。   江飞白牵着马,把缰绳系到一旁的樟树树干上,随后回到她身边,把手轻轻按到了她的腰肢上,说道:“许姑娘,得罪了。”   许清菡屏住呼吸。   江飞白揽住了许清菡的腰,足尖轻点,带着她上了城墙。   两个人凑得很近,江飞白的余光,近距离地瞥见了许清菡的脸。   她的肌肤白皙细腻,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眸中含了涟涟雾气,微微睁大,纤长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似乎有些吃惊。   她的腰肢不足盈盈一握,纤细袅娜,又十分柔软,距离太近,还能闻到一股幽幽的香气直撩鼻尖。   江飞白的心跳停了一下,随即更加剧烈地跳动起来。   砰砰砰,砰砰砰。   仿佛要跳出胸膛。   他迅速地跃过了城墙,落在潮州城内的城墙根底下,小心翼翼地把许清菡放下来。   许清菡还有些回不过神。   方才,仿佛是一眨眼的时间,又仿佛过了很久,她身边的这个将军,托住她的身子,如展鹏的大雁一般越过城墙,夜风扑到脸上,眼前一花,就进了城。   直到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身旁的将军已经抬脚走了,许清菡连忙跟上。她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座笼罩在无边夜色下的潮州城。   百姓都已经熄灯入眠。打更人一边敲着梆子,一边长声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江飞白带着许清菡,小心地绕过在城中巡逻的士卒,带着她来到江家留在潮州城的院子里。   这是一个一进的小宅院,院墙高高,一棵柿子树的枝条越过青瓦朱墙,伸到了外面。   江飞白用钥匙开了门,带着许清菡进去,又把宅门掩住。   “这就是我的宅邸了。你放心,来历干净得很,也没什么人会过来。”他领着许清菡往里面走,穿过院子,前面便是正房和一排耳房,东南面也各有厢房。   江飞白带着许清菡走到了正房的门外,停住脚步:“这是我进京赶考的时候住过的屋子,几个月前刚打扫过,你就住这边吧。其它屋子里灰尘比较厚。”   许清菡道:“多谢小将军。”   江飞白微微颔首,又告诉许清菡被褥、灯烛等物在哪个柜子,便转身去了东厢房。 第10章 采买丫鬟   东厢房不比正房整洁,其内久不住人,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屋梁上结满了蜘蛛网。   月光倾泻下来,从窗牖照进屋中。江飞白抱着长剑,略微有些愣神。   他原本的打算是,送了许清菡过来,然后立即返回营中,好好休息一夜。   可他方才,却瞥见了许清菡的手腕。   那是一对极为纤细的手腕,白皙如凝脂,娇软如柔荑。   这样一双手,哪里能做什么粗活?更何况,她又长得漂亮,总是惹来各种觊觎的目光……   他还是在这里歇到天亮,然后去买一个丫鬟吧。一来能给许清菡使唤,二来能让她壮胆。一个娇娇女孩子独居于此,也确实不太像话。   江飞白打定了主意,便将床榻略略打扫一番,合衣歇了半夜。天刚蒙蒙亮,他起身,出了宅子,在城里转了一圈,先买了些米面,随后找到了牙行。   天色还早,牙行里的人都睡眼惺忪的。见生意上门,一个牙婆迎上来,她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门牙缺了一角,讲话有些漏风:“大人好。大人要买小厮还是丫鬟?”   江飞白扫了她一眼:“丫鬟。”   牙婆殷勤点头,笑道:“哎,我这就把她们叫出来。翠丫——”   那被唤作翠丫的,便领了一溜的小丫鬟走出来。小丫鬟们的年纪有大有小,有些规规矩矩垂手立着,有些不怕人,抬着头打量江飞白。   牙婆道:“大人放心,我这里的丫鬟,来历都干净的很,最是忠心不过的。长得漂亮,手脚也勤快。”   江飞白道:“不要漂亮的。”   牙婆张大嘴巴:“啊?”   “要本地的。”   牙婆反应过来,在一排小丫鬟面前转了两圈,亲自挑着几个丫鬟出来,让江飞白选。   江飞白仔细看了几眼,见其中一个丫鬟,年纪和许清菡相当,相貌平平,垂首立在那里,瞧着很有规矩,他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低着头,蹲身行礼道:“回大人,奴婢还没有取名,家中父母唤奴婢来娣。”   她的声音粗噶,不是很好听。   他微微颔首,对牙婆道:“就她了。”   牙婆笑得见牙不见眼:“这个呀,要三两银子。”   江飞白眸色沉静,点了点头,伸手从怀中掏出了几粒碎银子。   他出身贫寒,叔父供他习武认字,早年经商所得的钱财渐渐耗尽,家中已十分捉襟见肘。他进京参加武举,四处打点,早已没了嚼用。这几粒碎银子,还是中了状元后,得了一些赏赐,他结了之前在京城的客栈欠下的银钱后,便只剩余这些。   方才买米面,已经用掉一些。江飞白数了数,正好三两银子。他交到牙婆手中,便领着丫鬟回了宅子,走到正房门口。   江飞白屈起手指,轻轻扣门。   许清菡很快就来开门了。她的发梢有些凌乱,一只小手揉着眼睛,让江飞白想到了小时候养过的兔子。   白白嫩嫩,软软绵绵。   他垂下目光,让身后的丫鬟上前,对许清菡道:“这是你的丫鬟。”   许清菡愣了一下,瞌睡虫全都飞走了。她道:“将军破费了,多谢将军。”   江飞白淡淡地摇头,道不必多礼,随后便放下米面,匆匆赶回了众人歇息的营地。   ……   江飞白走后,许清菡和丫鬟大眼瞪小眼。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丫鬟道:“奴婢在家中时唤来娣,求姑娘赐名。”   哦,看来她不喜欢这个名字。   许清菡抬首,看了看天。深秋的太阳悬在天上,白云悠悠而过,青天朗朗,秋高气爽。   许清菡笑道:“那你以后就叫碧霄吧。”   丫鬟应是,模样有些欢喜。   数天之后,许清菡和碧霄蹲在太阳底下,挥着锄头,将一大片的花田和灌木丛刨开,重新种了菜进去。   碧霄梳着双垂髻,一边熟练地挥舞着锄头,一边问许清菡:“姑娘怎么突然想起来种菜?这些花朵现在虽然枯萎,但是等到明年开春,一定漂亮极了!”语气有些可惜。   许清菡苦笑道:“我们太穷了!”   住进来半天后,许清菡就发现,自己没有银钱!   幸好江飞白心思缜密,给她留下了一些米面。许清菡便将院子里柿子树上的果实先摘下来,打发碧霄拿去街上卖了,换来几个铜板,买来纸笔,先作了几幅字画,托到字画行出售。   眼下,字画还没有卖出去,幸好江飞白买来的米面不少,院中又有一口井,勉强算自给自足。   就是没菜吃……   许清菡几乎要抹泪。   唉——   秋萧萧,风瑟瑟,大雁南飞,凄清难掩。 第11章 自力更生   皇城的宫殿连绵不绝,朱色明瓦在阳光下滟滟生波,皇家的气派便在这重重叠叠的殿宇飞檐中,愈发凛然不可侵犯。   这股威严,在权势滔天的许沉落马后,更是一日日显了出来。   震惊朝野的投毒案,牵扯的不止许沉一家。共有大大小小近百名官吏牵扯进来,朝中的格局又重新洗了牌。   皇帝对现在的形势十分满意。他提拔了许多如江飞白这类毫无背景的官员,将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全部打乱。   他自忖,自己该是千古一帝。   为了这千古一帝的心愿,皇帝极为勤政,一天里有六七个时辰在御书房,处理来自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政务。   这天,御书房里点着安神的燃香。内侍们捧着快马传进宫的折子,躬身递给坐在御书房大炕上的皇帝。   墨香四溢,皇帝接过折子,笔走龙蛇。批到一个折子时,他停下了手中的朱笔。   “宣刑部尚书。”皇帝按了按眉心。   刑部尚书很快就来了。他是皇帝提拔的新贵,相貌普通,能力尚可,对皇帝十分恭敬。   皇帝问道:“许家那个小丫头跑了?”   刑部尚书应是:“经过潮州时,许家姑娘独自跑了。”   “潮州城搜了吗?”   刑部尚书道:“微臣已经命人搜查过了,并不见许姑娘的身影。”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许沉多有智谋,说不定又是障眼法,你让人多去别的地方搜搜。”   “是。”刑部尚书答应着,转身欲走。   皇帝忖了忖道:“算了,你回来。现在到处都要用人,你按惯例贴个通缉令吧。”   小姑娘家家的,跑了就跑了吧,难不成她还能再生个许沉出来?皇帝心想,朕也是很忙的好不好。   先是湘州发了洪灾,其实这很正常,因为朕的天下,幅员辽阔,每年不是这里洪灾,就是那里地震,不然就是干旱。可惜那些酒囊饭袋,竟然不敢告诉朕,这下好了,全部流民都跑出来了,更别提今年雪这么大,对内是雪灾,对外是鞑子进攻的良机。   眼下,湘州的流民进了京,往日的官员又被皇帝下了狱,各部都是焦头烂额,忙得脚不沾地。   刑部尚书明白个中道理,恭敬应是。   皇帝停了停,问道:“你派去的人怎么还没得手?”   他在问许沉的事。   皇帝知道,那些老臣,定然都想当皇帝。但皇帝是一个自认为聪明才智无与伦比的皇帝,他设下了一个投毒案,将所有的旧部一网打尽,只有一个许沉比较麻烦,在民间声誉太高,不好随便乱杀。   皇帝便先假装宽恕他,实际上派人杀他。   刑部尚书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精神一凛,恭声道:“陛下,微臣已经派了三波人去了。第一波的刺客被江飞白小将军抓住,扭送到了官府,第二波和第三波,微臣各派了十个人去刺杀,他们不敌,都按照您的吩咐,自尽了。”   皇帝蹙眉道:“这个江飞白,还真是个死心眼,叫他护送许沉,他还偏偏把人保护得滴水不漏。”   江飞白是他一手提拔的,自然不会和许沉有什么关系。   刑部尚书麻溜地拍起马屁:“这也是陛下眼光高,从几万个参加武举的人里面,独独选了他出来。他武艺高强,是社稷之福啊。”   皇帝缓了神色,说道:“罢了,不要再浪费人手了,培养死士也不容易。等江飞白把人送到了岭南,你再派人动手吧。”   刑部尚书应是,退下了。   皇帝凝视着香炉,见炉中白烟袅娜升起,气息甘甜。   皇帝登基称帝后,坐拥天下,但是也有烦心事。那就是,他当上皇帝之后,左看右看,觉得每一个人都不安好心。   毕竟,皇帝这么好,要什么有什么,他们怎么可能不想当皇帝?   他叫住奉茶的小太监:“你说,真的有人不想当皇帝吗?”   小贵子是御书房里专侍奉茶的小太监。皇帝处理政务时,不喜太多人打扰,便只留了个小太监奉茶传话。小贵子便是轮到今日当值的。   他听见皇帝的问话,忙道:“陛下,皇帝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譬如奴才,自知没有陛下这般的才干,自然是安安心心地服侍陛下,这才是奴才的福分啊。”   皇帝接过茶盏,呷了一口,沉沉地看着他:“那如果,你有这份才干呢?”   小贵子心中咯噔一下,跪了下来:“陛下,奴才……不敢想。”   皇帝笑了,他轻声道:“你起来,不要怕,起来。”   小贵子站起来。   皇帝道:“你说说看,如果你有这份才干,你还想不想当皇帝?”   小贵子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他没了耐心:“朕赦你无罪,你快说。”   “是,是。”小贵子捏了捏手心的汗,“陛下,如果奴才有陛下这样的才干,也不敢肖想当皇帝的事。因为陛下不仅有才干,还有天下百姓的爱戴,和朝廷上那些大臣的忠心。奴才就算是侥幸有了才干,也不敢与陛下匹敌。”   皇帝颔首道:“小贵子,你虽然没读过书,但是说的很有道理。如果有才干,有百姓的爱戴,还有大臣的敬重,自然就想要当皇帝了。哪怕现在不想,日子久了,自然也会想。”   小贵子心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并不敢反驳皇帝的话。他垂手立着,诺诺应是,额头上都渗出了冷汗。   皇帝看见小贵子的模样,哈哈大笑:“朕有那么可怕吗?小贵子,你是忠心的人,朕赏你。”   他看了看左右,随手指了一个花瓶:“朕把那个花瓶赏给你。”   小贵子叩首谢恩:“谢陛下。”   ……   时间如流水一般过去,转眼便已经入冬了。   院子里已经种不出蔬菜。许清菡穿着一件秋香色牡丹纹秋裳,伏在桌案边作画。   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了,许清菡搁下笔,呵了呵手。   她有些担忧。   字画仍然没有卖出去,江飞白留下的米面也快用完了。她今天打发了碧霄去字画行问,但是已经不报太大的希望。   许清菡皱着眉,把手搓热了,又拿起桌上的画笔,继续作画。她怀疑是自己的画不符合市场行情,所以已经不作山水画,最近,她改画仕女图。   突然,她听见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碧霄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姑娘,是奴婢!快开门!”   许清菡连忙放下笔,走过去开门。   门外,碧霄穿着一件薄薄的秋装,一边冷得直哆嗦,一边兴奋地喊道:“姑娘,你的画卖出去了!卖了十两银子!”   许清菡惊喜地睁大眼睛,把碧霄让进来,一边关上门,一边问她:“卖的是哪幅画?”   碧霄道:“是全部!姑娘,字画行的老板说,有个客人看重了你的画,花了二十两银子,把全部都买走了!”   许清菡愣了一下:“可是,我开价是每幅画一百两……”   碧霄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搓着手脚,轻声道:“姑娘,那老板说,你的画一直都卖不出去,有人买就不错了……他还扣下来十两,说是你托在他的字画行里卖,要给他一半的钱。”   许清菡深吸一口气,振作起来。她点了点头,说道:“能卖出去就好。碧霄,你去买一些米面、蔬菜肉禽和炭火回来,我们好好的庆祝一下!”   已经入冬了,可是她们买不起炭火,也没有冬天的袄子可以穿,冻得发慌。   碧霄点头,脸上红扑扑的,兴奋极了:“奴婢这就去买!”   许清菡笑着摇头:“别忙,先喝碗热水再去。”   两人进了屋,碧霄给自己倒了碗热水。   这是一个普通的木碗,她们在这座宅子里的厨房里翻出来的。   许清菡看着碧霄喝水,又问道:“你会做衣服吗?成衣比较贵,不如买些棉絮布料回来,我们自己做。”   碧霄用力点头:“家里的衣服,都是我和妹妹们做的!”   许清菡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等碧霄喝了些热水,歇了歇脚,才道:“好碧霄,快去吧。迟了,天就更冷了。”   碧霄应下,很快就匆匆走了。 第12章 熟悉的人   半个月后。   北风凛冽地刮着,鹅毛大雪簌簌落落。许清菡穿着一件素白掐花冬袄,坐在炭盆前,缝制着冬衣。   冬风从窗牖里刮进来,冻得人一阵哆嗦。许清菡对坐在一旁的碧霄道:“快去把窗牖关了。”   碧霄梳着双丫髻,穿着柳绿色袄裙。听了这话,她连忙应是,放下手中针线,闭紧了门窗。她坐回来,一边缝制着冬衣,一边问道:“姑娘,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么多的冬衣?”   卖出字画得来的银钱,让主仆俩的生活宽裕了很多。许清菡和碧霄一人得了两件冬袄,换洗着穿,也是够的。而她们手上做的这些,明显不是她们的尺寸。   许清菡手上停了一下,温声道:“这是做给我爹娘的。他们在很远的地方,我担心他们着凉。”   碧霄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想到了自己出去买东西时,在城墙根底下看见的通缉令。   通缉令上画的是一个标致的女子,眉眼和自家主子十分相似。当时,冷风呼啸,行人们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衣服里,瞥了一眼就匆匆走过了。   碧霄倒是在通缉令底下立住了脚,她不认得上头的字,便拉住了一个穿着长衫的穷书生,问他:“上面写的什么?”   书生瞥了两眼通缉令,告诉她:“这个人叫许清菡,是个逃犯,看见的人,务必举报到官府,否则同罪论处。”   碧霄一听,心里拔凉拔凉的。她匆忙买好东西,便赶回家中。她不知道自己的主子名讳,只知道她姓许。碧霄还想到,她刚被买回来不久,巷子里有官差走过,他们嘴上嚷嚷着要搜查逃犯,可是进了各家略看了一眼,便急着去南城喝花酒了。   她们家便也这样逃过了。   想到这些,碧霄咬了咬唇。她暗暗打量了姑娘一眼,越看越觉得和通缉令上长得像。   许清菡见碧霄面色有异,便问道:“怎么了?”   碧霄翕动了一下嘴角,说道:“姑娘的爹娘肯定是厉害的人,所以才能把姑娘教得这么有才华。姑娘给奴婢取的名字就很好听,姑娘作的字画也很好看。”   许清菡笑着摸了摸碧霄的头,嗔道:“尽拿好话哄我,你又想吃肉了是不是?”   虽然字画卖了一些银钱,但生活到底拮据。许清菡便想出主意,让碧霄买了些鸡鸭到院子里养着。这些鸡鸭不仅能下蛋,还能孵出鸡仔鸭仔,有时候,她们会捉一只鸡鸭来吃。   碧霄使劲摇头,“奴婢才没有那么馋。以前在家里,只有过年才有肉的,而且大块的肉都留给爹爹和弟弟了,奴婢和奴婢的姐姐们只有一点点。”她伸出指甲盖,比了比,“就这么一点点。”   许清菡刮了一下碧霄的鼻子,摇头笑道:“知道啦,到了这里,碧霄能有大块的肉吃呢。”   碧霄咬着唇,觉得眼睛热热的。她低下头,更仔细地缝制着冬衣。   ……   夜间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夜雨滂沱,许清菡闭着眼睛,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她做了噩梦,中途醒转,再难以成眠。   她到潮州已经数个月了。这数个月来,她常常做这样的噩梦。从被牵扯进投毒案开始,抄家流放、歹徒行凶、洒泪辞别父母,一桩紧跟着一桩,沉沉压在心头。   雨点打在院中的梧桐树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天地上下氤氲着水汽,一如她的心境,幽深暗昧,无前路可寻。   碧霄躺在外间的床榻上,她听见许清菡的辗转声,打着哈欠问道:“姑娘,你又睡不……”   话未说完,便被硬生生打断,如一只颓然折断羽翼的飞鸟。   许清菡吃了一惊,从床上坐起,摸索着燃起纱灯。   纱灯刚刚亮起,便传来敲门声。   许清菡的心脏乱跳不止。她疾走几步,立刻抓起条案上缝制冬衣用的小剪刀。   门外一个声音传进来:“许姑娘莫怕,是我,江飞白。”   夜雨沙沙,这个声音温雅又低沉,是熟悉的人。   许清菡的手上渐渐放松,这才发现手心布满细细的汗珠。她将剪刀放回原处,上前打开屋门,见到江飞白独身一人笔直地站在屋外。   他穿着一件细鳞皮甲,劲腰挺直,腰间佩剑,似乎是冒着暴雨赶来的,束起的乌发和铠甲都在往下滴水。尽管略有狼狈,他仍镇定自若,微微垂眸看着她,眸色深沉,如静水流深,站得近了,能闻到一股令人安心的清雅香气。   许清菡惊讶道:“将军,你怎么来了?”她一面说,一面伸头看了看被打晕的碧霄。   江飞白顿了一下,解释道:“她明日便会醒来。”   许清菡点了点头,侧了侧身子,将他让进来。   屋中燃着炭盆,会暖和一些。   江飞白犹豫了几息,才迈步进了闺房。他被许清菡引到了炭盆边,一边烘着淋湿的衣裳,一边道:“我被陛下封为安远将军,被派去潼武关打鞑子。路过此地时,想起来你没有钱,正好我近日得了些赏赐,就带来给你。”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封银子,放到桌上。   潮州是前往潼武关的必经之路,两地相距三百里。   许清菡推辞道:“将军,这钱我不能收。我已经承蒙你许多的照顾,怎么还能得寸进尺。何况,我已经作了一些字画卖出去,足够维持生计。”   江飞白挑了挑眉,往桌案上扫了一眼。   灯花摇曳,依稀可见桌案上有一副未竟的仕女图。   他笑了一下,说道:“许姑娘,我既然答应了许先生,就会用心照顾你。你不必多说,把这些钱收下,多买一些冬天的衣裳和鞋子吧。”   许清菡推辞了几句,见他意坚决,便只好受了。她问道:“将军,我的父母怎么样了?”   “我已经把他们平安送到了岭南。”江飞白想了一下,淡淡地说。   许清菡问:“刺客还有来吗?”   “又来了两次,都被我击退了,姑娘不必担心。”   许清菡“嗯”了一声,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窗外风雨渐大,雨声淅淅沥沥,许清菡细细呜咽着,睫毛一颤一颤,挂着泪珠。   江飞白心里有些不安。他站起来道:“我的大军还驻扎在城外,耽误太长时间,恐怕会被监军发现。我回去了。”   许清菡飞快地抹着泪,说道,“将军稍等!”说罢,走到角落里,拿出一把油纸伞,递过去给他,“将军,外面风大雨大,你还是带把伞吧,小心得了风寒。”   江飞白道谢,伸手去接伞,右手食指和中指,却不小心触到她的柔荑。   一瞬间,右手像被火燎过,又带着被电过的酥麻。   她的手很漂亮,香娇玉嫩,皓腕凝霜。   江飞白眸色愈发深邃,飞快地收回手,对许清菡告辞,便闪身到门口。   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只有屋内那盏灯摇曳,映着桌案上未被带走的一封银子。   许清菡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发愣。她呆呆地在原地立了一会儿,随后将桌案上的银子仔细收好,起身闭紧了被风吹开的窗棂,这才回到床上。   难过的情绪渐渐平息,伴着风声雨声,她很快就沉沉入睡。 第13章 一隅偷安   闪电划破长空,滂沱大雨浇下来,马儿不住地刨着蹄子。   江飞白翻身上了马,一手举着许清菡送的油纸伞,一手拉着缰绳,很快就回到了营地。   夜色已深,众人都在沉睡。江飞白进了自己的帐篷,屈嘉志迎上来道:“将军,我一直守在这里,忠义将军没有发现。”   屈嘉志长着国字方脸,声如洪钟,是江飞白最近拉拢到的下属。   而忠义将军,就是皇帝派出的监军,为掣肘江飞白而设。   江飞白把油纸伞放到角落,拍了拍屈嘉志的肩膀:“辛苦你了。”   屈嘉志摸了摸头,嘿嘿地笑:“那属下就先回去了。”   江飞白点头,目送着屈嘉志离开后,他解下自己的皮甲,随意地用干布擦了擦身子,便躺到了榻上。   指尖的酥麻感仍未散去,他的眼前,浮现出许清菡的脸。   方才她哭得那么伤心,应该安慰一番的。江飞白心中生出一丝懊恼。他摇了摇头,将这丝懊恼甩开,很快就入了眠。   ……   碧霄发现,姑娘最近变得很有钱。   姑娘把缝制到一半的冬衣搁下了,豪气地打发碧霄去成衣铺子买了十套冬衣,又托镖局寄到岭南。   岭南,就是姑娘的爹娘所在的地方吗?   碧霄一边喂鸡喂鸭,一边打量坐在窗牖前作画的姑娘。   仔细地看,通缉令上的人,确实长得和姑娘很像。   但是,姑娘可比通缉令上的人漂亮多了。   声音也好听。   碧霄感觉脸上痛痛的,她知道是长油疮了。在乡下,男孩女孩到了这个年纪就会长,过几年就会自然好了。但如果不治的话,可能会留疤。   碧霄不太想留疤,她本来就长得丑,再留疤,会不会嫁不出去?   她忍不住道:“姑娘,奴婢这两天脸上长了油疮,好痛啊。”   许清菡搁下手中的画笔,把碧霄叫到跟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说道:“还好长得不多。你放心,郎中治这个很有效的。我给你一些钱,你自己去郎中那里看看吧。”   她进了内室,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几两银子,交到碧霄手上:“你先把鸡鸭喂了,吃了晌午再去吧。”   碧霄应是,笑起来:“多谢姑娘,你比奴婢的爹娘还要好。”   爹娘才不会拿这么多钱给她看油疮,只会打她、催她干活,最后把她卖给牙婆子,换回二两银子给弟弟娶媳妇。   许清菡摇头:“傻丫头,以后也会有人对你好的。”   连日的大雪已经停了,岁暮天寒,天空湛蓝晴朗。许清菡把碧霄打发到院子里喂鸡,自己重新拾起笔,却突然听见窗下传来“啪嗒”的一声。   “姑娘,是一只鸟!”站在院子里的碧霄喊道。   许清菡把笔搁下,出门去看。只见窗牖之下,一只白鸽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它的右脚受了伤,干涸的血迹蜿蜒在它的洁白羽翼上,瞧着怪可怜的。   碧霄也凑过来看:“姑娘,奴婢会做鸽子汤,要煮来吃吗?”   许清菡从地上捡起白鸽,温热的触感一直传到她的手掌。   白鸽似乎察觉了她们的心思,有些受惊,但失了力气,可怜兮兮地颤抖着。   许清菡笑了一下:“不用,好好照料,待开春就把它放走吧。”   碧霄兴奋起来,和许清菡讨论如何照料这只白鸽。两人正絮絮说着,突然围墙外传来一个声音:“你们有没有听见女人在说话?”   这是一个一进的宅子,院落小小,围墙外的声音很容易传进来,里面的声音也容易传出去。   许清菡心中一跳,将手指伸到唇边,对碧霄“嘘”了一下。   围墙外的人还在说话。另一个声音响起来:“没有啊,少爷。这个房子不是没人住的吗?”   被称作“少爷”的人斥责道:“胡说八道。你看这个门,是从里面锁起来的,上面一点灰尘都没有,肯定是有人住的。”   “少爷心细如发,奴才拍马也赶不上啊!”   “少啰嗦,你去,把里面的人叫出来。”   院子的门扉顿时响起了“砰砰砰”的敲门声。一边敲,还一边有人说:“我们是高家的人,开门,快开门!”   碧霄目露惊恐之色。   许清菡拉着碧霄回到了屋子里,栓上门,小声询问:“是你认识的人?”   碧霄把高家人的来历说了:“奴婢是本地人,从小就听人说起高家。高家是潮州城的地头蛇,家里就一个公子。那个公子很好色,家里一百八十房的小妾,比县太爷府上都多。据说,他最喜欢声音好听的女孩子。”   许清菡皱眉,对着碧霄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出声。   方才敲门的人说:“少爷,没人开啊。”   高少爷骂骂咧咧:“笨蛋,没人开,你就把门砸开啊。潮州城里,还有小爷我得罪不起的人家吗?”   那个奴才应了一声,接着响起了踹门的声音,似乎真的要把门砸开。   许清菡打开屋门,看着院落门扉摇摇欲坠,似乎坚持不住。   许清菡僵住了。   这可怎么办!   碧霄拉住许清菡的袖子,大义凛然道:“姑娘,奴婢去。”   许清菡抿唇。   碧霄道:“奴婢本来就长的普通,现在又长了油疮,高家少爷眼光高,肯定不会看上奴婢的。”   许清菡的视线在碧霄的油疮上停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碧霄握了握拳,走出正房,穿过小院子,把院门打开了。   许清菡躲在正房里,静静观察院中的场景。   她打算见势不好,就走出去。   院门外,几个小厮拱绕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这男子穿了件钴蓝色内嵌羊皮大氅,长得贼眉鼠眼,偏偏还昂首阔步,神色倨傲。   想来这便是高家少爷了。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碧霄,皱眉:“你就是住在这里的女人?”   碧霄点头。   “你家里人呢?”   碧霄摇头。   高家少爷不耐烦了,大声喝道:“给小爷说话!”   碧霄瑟瑟发抖,躲在了墙角,一副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高少爷皱起眉头,一双鼠目看起来更小了。   一旁的小厮们见自家少爷面色不豫,其中一个小厮眼睛滴溜溜一转,上前两步,推了碧霄一下。   碧霄猝不及防,“啊”的一声叫出来,踉跄两步,扶住了身后的围墙。   她的声音,一如往日般粗噶。   高少爷冷笑一声,道:“不是这个人。你们进去,给我搜。” 第14章 高家少爷   “不用搜了。”许清菡从正屋走出来,穿过院落,站在高家人身前。她朝碧霄伸出手:“过来。”   碧霄抹着眼泪,被许清菡拉到了身后。   高少爷眼前一亮,直勾勾盯着她:“嘶——真漂亮啊。你叫什么名字?”   许清菡沉默不语。   一个小厮拽了拽少爷的衣袖,轻声道:“少爷,您看这张脸,像不像城墙根底下,贴着的通缉令上面那张?”   因为通缉令上的画像好看,高少爷经过时,特地停下来看了,几个小厮都有印象。   他们七嘴八舌说起来:   “真的像欸。”   “她不会就是那个逃犯吧?竟然藏在这里。”   ……   高少爷听着小厮们的议论,面色阴晴不定地打量着许清菡。过了一会儿,他打断他们:“像个屁!这是小爷我的侍妾,什么逃犯,去去去,不许胡说八道。”   小厮们住了嘴,面面相觑,停了一会儿,奉承道:“是是是,少爷说的是。”   几个小厮是做这种事做惯了的,他们上前,想把许清菡带走。   许清菡往后退了几步:“且慢!你们要带我去哪?”   对着美人,高少爷也生出几分耐心。他摇着扇子,又嫌太冷,啪的一下把扇子合上:“自然是回我高家,你是小爷我的第一百八十七房小妾,你放心,本少爷会好好待你的。”   他知道,女孩子最喜欢听这种话,一旦他说,会好好待你,那些女孩子就会感激涕零,纷纷表示愿意做他的小妾。   许清菡沉思了一会儿:“跟你回去可以,我的丫鬟可以放走吗?”   高少爷的鼠目,嫌弃地瞥了一眼碧霄,大度地摆摆手:“你要放就放,难道我高家还缺这一个丫鬟吗?”   许清菡深吸一口气,说道:“那你等我,我去把这个丫鬟的卖身契找出来给她。”   高少爷不耐烦地道:“快点,我耐心有限,半盏茶。”   许清菡和碧霄,在高家众人的注目下,穿过院落,回了正房。   正房里,受了伤的白鸽还被放在桌案上,一脸懵然地看着二人。   碧霄擦着泪,问道:“姑娘,你真的要跟高少爷走吗?他不是好人,他后院的小妾,死了四十七个。”   许清菡正往内室走,听到这话,她停住脚步:“怎么会死这么多?”   “奴婢也是听人说的。姑娘,那个高少爷家里,是龙潭虎穴啊。”   许清菡点头,带着碧霄来到内室。内室是许清菡平日里休憩的地方,一张红木雕花大床摆在角落里。床边还有一张案几,上头放着纸笔和一副未竟的仕女图。   许清菡在床头坐下,拉住碧霄的手:“好了,碧霄,你不要哭。我有话叮嘱你。”   碧霄擦干净眼泪:“姑娘请说。”   许清菡拍了拍碧霄的肩膀,拿起床头桌案上的纸笔,一边唰唰唰写信,一边道:“碧霄,你还记得从牙婆子手里,把你买下来的那个男人吗?他去潼武关打鞑子了。潼武关距离这里很近,你帮我传一封信过去。”   她说完,搁下毛笔,将写好的信折起来,交到碧霄手中:“你拿着这封信,去潼武关,找一个叫做江飞白的人,他现在是安远将军。”   碧霄拿着信,瞠目结舌:“他竟然是将……将军。”   许清菡笑着摇头,温和道:“碧霄,我就拜托你做这一件事。我会拖住时间,能不能等到你回来,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她说完,又从床头的小屉子里取出银钱和一张纸,一并塞到碧霄的手里。   许清菡摸了摸碧霄的头,轻声道:“这些钱拿去当路费,到了军中,也可以用来疏通关系,请人传话。记得放聪明点,财不露白,明白吗?”   碧霄泪眼朦胧,只记得点头。   许清菡叹口气,走出了内室,去往院外了。   碧霄低头,看了一眼许清菡递过来的那张纸。   白纸黑字,上面还有官府的红色印章。   是她的卖身契。   碧霄攥住这张纸,眼泪砸了下来。   ……   兴许是顾及许清菡来历不明的身份,高少爷让家里抬过来一顶轿子,送许清菡回府。   这轿子是宝蓝顶的八抬大轿,极为奢华张扬,轿身通体用八仙绒布遮掩,轿顶用金线绣了团龙密纹的图案。   许清菡看见这顶轿子的时候,噎了一下,不可思议地扫了一眼高少爷。   这轿子,违制了吧?高家还真是地头蛇啊,胆子也大……   高少爷把许清菡赶上轿:“上去上去,别磨磨唧唧的。”等许清菡上去了,他又催轿夫快走,颇为急不可耐。   到了高家的垂花门,许清菡下轿子,只见高府内重楼画阁,精致无比,几个奴仆看见高少爷,殷勤地围上来。   高少爷随意地坐下来,问道:“家里还有房间吗?”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回道,“娇茉楼里还有一间剩余的厢房。少爷,”他上前两步,附到高少爷耳边道,“又死了一个姨娘。”   管事的声音虽然小,但是仍落入了许清菡的耳朵里。她精神一振,竖起耳朵听。   高少爷问:“死的是谁?”   “是高姨娘。”管事答道。   高少爷皱起眉头:“晦气,这帮女人,整天就知道勾心斗角的。你把她带到娇茉楼去,把她安置好了,小爷我今天晚上要洞房。”   管事的目光瞥向许清菡,他眼前一亮,连连道:“是,是。”   “再找个人教她唱小曲儿,她嗓子好听,别浪费了。”高少爷道。   他吩咐完,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要走,许清菡拉住了他的袖子。   高少爷的视线在袖子上停了一下:“什么事?”   许清菡挤出两滴眼泪,可怜无助地道:“少爷,我……我这一辈子,就这一回洞房花烛夜,能不能按照我家乡的规矩来?”   高少爷伸出手,揩掉许清菡眼角的泪,颇感兴趣的模样:“什么规矩?”   许清菡偏头,躲了躲高少爷的手指,没躲过,她咬着牙受了,说道:“在我的家乡,女子嫁人之前,要斋戒一个月,亲手缝制嫁衣,以表示洗手做羹汤、和未来的夫君同甘共苦的决心。然后还要去夫家的祠堂祭拜三天三夜,敬告祖先。”   高少爷把手缩回来,啧道:“这么麻烦,算了吧。出嫁从夫,何况你只是个妾,按照我这里的规矩,你去好好洗一洗,今晚就可以洞房了。”   许清菡大声哭起来。   高少爷掏了掏耳朵:“你别哭,别把嗓子哭哑了。”   许清菡已经发现了,这个高少爷应该是个迷恋好听声音的人,所以她再接再厉,越哭越大声。   听着震天的哭声,高少爷为难极了。他道:“哎哎哎,别哭了。罢了罢了,看你是头一回出阁,小爷我发发善心,就依你。不过你要缝快一点,半个月,小爷就给你半个月时间,明白了吗?”   许清菡立刻收了哭声,柔顺地点了点头。   高少爷舒了口气,“这样才对嘛。”他对左右小厮吩咐道,“走吧,今晚去别的姨娘那里看看,泄泄火。” 第15章 离开潮州   许清菡被带回了娇茉楼。娇茉楼是一个两层楼的绣楼,雕甍绣槛,青砖黛瓦。娇茉楼里头还住着三个姨娘。她们看见许清菡,立刻射出了厌恶和不善的目光。   许清菡被这强烈的恶意惊了一下,很快就被引路的婢女带回自己的房间,接着,另几个婢女送来缝制嫁衣的材料,于是许清菡把屋门紧闭,专心给自己缝制嫁衣。这一缝,就缝了十天。   其实,对于碧霄能不能在半个月内搬来救兵,许清菡心里也没有底。虽然潼武关距离潮州城才三百里,但是碧霄能不能顺利找到人,还是有点难说。   在这十天内,她除了缝制嫁衣,就是听姨娘们叽叽喳喳。那三个姨娘似乎是闲得发慌,经常聚在一起说话,时不时还要阴阳怪气一下对方。得益于她们的闲聊,许清菡很快就弄明白了高家后院的情况。   简单来说,高少爷作为高家的三代单传,一直被娇宠着长大,然后……被养歪了。   他从十五岁开始,就经常从街上强抢民女、去烟花之地给姑娘赎身,他后院里的这些姨娘,大部分都是这样来的。   坏事做多了,恶名就传出去。高家是潮州城的地头蛇,旁人自然不敢多说什么,但门当户对的人家,是绝对不愿意把女儿嫁过来给这种纨绔子弟的。   而愿意把女儿嫁过来的人家呢,高家老太太又看不上,她觉得自己家孙子金贵着呢。于是她就放话说:“后院里这些姨娘,哪个能给高少爷生出儿子,哪个就能被抬为夫人。”   事情到这个地步已经很诡异了,但是后院的姨娘听见这个消息,都沸腾了。高家毕竟是本地最有权势、最富贵的人家,能当高家的大少奶奶,让不少姨娘都心动了。   于是人心浮动,高家后院变成了一个修罗场,谁要是怀了孕,生存难度就直线上升。无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后院里的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被卷入这个游戏。许清菡刚来那天,死的那个高姨娘,就是刚怀孕的。   总之,知道了前因后果,许清菡大概知道高少爷为什么会被养歪了。以她在京城权贵圈生活的经验来看,高家老太太用的是“二桃杀三士”的手段。高家老太太大约是不想让高少爷的后院留太多姨娘,以免婚配艰难,于是想出这种法子,让姨娘们自相残杀。   换而言之,许清菡猜测,即使真的有哪个姨娘,心机胆色都很过人,顺利诞下麟儿,她也不可能当上高家少奶奶的。   真是一个残酷的游戏啊。   许清菡长叹口气,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许清菡看了一眼更漏,知道是到饭点了。每一天都有专门的婢女给她送饭,到了饭点,婢女敲三下门,把饭放下,转身就走,从来没有多说什么。   今天却有些不同寻常,婢女把门拍得砰砰作响,喊道:“许姑娘,出来!快出来!”   许清菡放下手上的针凿,轻声问道:“怎么了?”   婢女声音焦急道:“土匪打进来了!要见你!”   土匪指名要见她?   许清菡激动起来,走过去打开屋门。   婢女拽着许清菡的手就往外走,她似乎是做粗活的,手掌粗糙,力气很大,许清菡被带着走到垂花门下。   此时,高府混乱无比,在垂花门下,一个长着国字方脸的黑脸大汉,带着五十几个土匪打扮的小弟,大大咧咧坐在一排交椅上。   高府的家丁横七竖八地摔倒在地,许多仆妇匍匐在地,嘤嘤哭泣,还有人神色慌乱,想往外跑。除此之外,后院的姨娘们也被带过来了,她们各个容貌姣好,鬓发散乱,满脸慌张泪痕。   许清菡懵了一会儿,突然,碧霄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说:“姑娘!”   她扑到了许清菡的身上,鼻涕糊满了许清菡的袖子。   许清菡默默把袖子扯回来,掏出帕子给碧霄揩泪,小声问:“这是江将军的人吗?”   碧霄接过帕子,用力揉着眼睛,胡乱点头。   许清菡露出微笑,重重地拍了拍碧霄的肩膀,暗道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此时,那黑脸汉子看见碧霄的动作,带着小弟们走上来,朝许清菡拱了拱手。   许清菡回了礼,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   黑脸大汉点头,一行人正要离开之时,许清菡突然停下脚步。她犹豫了一下,扬声对周围的姨娘们说:“你们有谁想走的,就趁现在走吧!不过出了城,我就不带你们了,你们要各自去找活路!”   周围的哭泣声渐渐止住,大家默然地看着许清菡。   黑脸汉子见此情形,就大声地把许清菡的话重复了一遍。   好几个姨娘似乎颇为心动,她们站了起来,跟到许清菡身后,慢慢的,人越聚越多。   最后,许清菡一行人,带着大概四十几个姨娘出了城。   到了城外,姨娘们十分激动,有跪倒在地的,有羞涩道谢的,还有流着泪狂喜的。   看来,那高家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许清菡把她们放走后,黑脸大汉找来三辆马车,许清菡等人便坐马车前往潼武关。   ……   高少爷在城南烟雨楼的雅间喝着小酒,花魁姑娘用柔荑托着酒壶,媚态动人,时不时斟上一杯。   突然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嘶声禀告道:“少爷,不好了!咱们府上被土匪抢了!”   高少爷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把酒杯往桌案上一扔:“哪里的土匪这么不长眼,竟然敢来抢我高家?走,跟小爷我回去看看!”   高少爷扔下花魁姑娘,跟着报信的小厮回了家。当他看到一片狼藉的后院和哭哭啼啼的下人们时,忍不住愣了一下。   家丁们拖着伤痛的腿脚上前,满脸颓败地把事情说了:“奴才们好好地守在府里呢,突然冲进来一伙土匪,他们训练有素,一下子就将奴才们打倒了,然后冲进后院……”家丁们觑着高少爷越来越铁青的脸色,住了嘴。   “饭桶!你们都是饭桶!小爷每年真金白银养着你们,你们连一群土匪都打不过!”   高少爷怒目横眉,一双小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我的姨娘们呢?”他问。   小厮哭哭啼啼地把事情说了,并道:“少爷,据说那些土匪是来找许姑娘的,许姑娘被劫走后,很多姨娘都跟着跑了。她们走太快了,县太爷派出的差役,来不及抓他们。”   “许姑娘也跑了?”高少爷不由想起了许清菡的绝代风华。声音那么好听,身段脸蛋又那么美丽的女孩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小厮诺诺点头。   高少爷感觉心中一阵绞痛,他把怀中的扇子往小厮头上一扔,骂骂咧咧个不停。 第16章 潼武关外   潼武关外,雪虐风饕,许多士兵正在操练。江飞白眺望着这些士兵,他的披风在凛冽的冬风中,猎猎作响。   忠义将军走过来,蔑了江飞白一眼:“江将军,陛下又下了命令。”   他是皇帝派出的监军,为掣肘江飞白而设。江飞白负责训练兵士和指挥作战,忠义将军则负责粮草的供应,以及和京城的联系。   江飞白的视线停在不远处的士兵身上,淡淡地道:“还是叫我进攻?”   忠义将军傲然道:“当然。”   江飞白负手立着,漫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忠义将军呵呵一声,笑道:“那我只好如实禀告陛下了。”   “请。”   忠义将军拂袖而走。   天上扬风飘雪,洁白的雪花四处飞舞,江飞白的眉毛都覆盖了雪花。   他一动未动,负手立在原地。   屈嘉志作土匪打扮,走近,低声道:“将军,属下把许姑娘带回来了!”   “她还好吗?”   屈嘉志道:“好得不得了!她说什么要缝嫁衣,硬是拖了这么久,依属下看,她什么委屈也没受。”   江飞白笑了一下,眉毛上的雪花落了一片下来。他拂去雪花,淡声道:“她一向是有些聪明的。”   屈嘉志得意得不行,“将军,这次属下带着兄弟们,打扮成土匪,高家人是一丁点都没看出来。”他显摆了一下自己的打扮,想到方才擦肩而过的监军,又问道,“将军为什么迟迟不进攻?将在外不受君命,那是兵书上写的,万一陛下对你起了猜疑之心,这可怎么办!”   京城已经下了三次进攻的指令,江飞白迟迟不愿接受。   “嘉志,还不到进攻的时候。”他看着屈嘉志疑惑的神情,问道,“我问你,鞑子为什么要进犯我朝边境?”   “自然是要抢粮食啊!今年雪这么大,鞑子又不会种地,他们再不来抢,就要饿死了。”   “你说的很对。我再问你,鞑子既然粮草不足,依你看,他们能在潼武关外围多久?”   屈嘉志的眼睛慢慢亮起来。   “我们的城墙高大稳固,还有源源不断的粮草,而鞑子的进攻,却坚持不了多久。退一步来说,鞑子是北方的游牧民族,本来就擅长在这冰天雪地里打伏击,如果按照陛下的吩咐,贸然进攻,我朝将士,绝对会损失惨重。我们何必以自己的短处,去打对方的长处呢?”   屈嘉志明白过来。   “将军智谋,属下佩服!将军,属下愿意永远跟随将军,鞍前马后,永不背叛!”   江飞白拍了拍屈嘉志的肩膀,“很好。我去看看许姑娘,你在此地看着他们操练。”   屈嘉志:“属下明白!将军,属下将许姑娘带到你的营帐里了,她那个丫鬟也跟来了。”   大雪漫天飞舞,江飞白缓步走到营帐,帐外的卫兵叫了声“将军”,江飞白摆摆手,撩帐入了内。   许清菡正靠在熏笼边,端着一杯热茶,小声地和丫鬟说着话。她穿着一件海棠红四合云纹浣花锦裙,风髻雾鬓如柔美的绸缎一般垂落,眉眼含笑,笑容温柔,声音清雅可爱,扣人心弦。   江飞白走近。   许清菡抬眼,看见了他。她笑起来,如同一只雀跃的小鸟,起身行了礼。   江飞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到她的腰间。   盈盈一握的纤软腰肢。   听说,京城的贵女都善舞,不知这软腰摇曳起来,又是何等的风情?   江飞白立刻收回了目光。他轻咳一声,同许清菡问好。   许清菡复回原处坐下。   江飞白坐在她不远处的交椅上,停了停,问她:“你之后打算如何?”   许清菡思索着道:“我暂时没什么别的打算。”   历朝历代,对女子限制颇多,更何况她还是个逃犯。幸好她在家中习过书画,侥幸赚得银钱,又有江飞白相助。   江飞白颔首,并不意外的模样,“左右你也无处可去,暂且先在军中待着,待我打完这边的战,再想办法安置你。”   许清菡道了谢,又问:“军中方便吗?我听说朝廷还派了监军。”   江飞白摇头,“无妨。他虽掌管粮草和来往信件,但还管不到我的头上。我将你安置在这后头的一顶小帐篷里,再给你拨两个小兵护卫。只是军中到底人多口杂,不宜经常抛头露面,要委屈姑娘了。”   许清菡连连摇头,又笑道:“自然是将军的战事要紧。祝将军战战告捷。” 第17章 军营记事   时光如流水一般过去,转眼间,许清菡已经在潼武关待了两个月了。   天气进入隆冬时节,积雪没过膝盖,士兵们仍在坚持不懈地操练,每天都能听到校场上传来的喝声。   除此之外,许清菡还常常能听见城门下传来的辱骂声。   那是来自鞑虏士兵的辱骂,他们用蹩脚的中原话,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地攻击着安远将军、戍边士兵乃至整个王朝。但江飞白从来都不为所动,他用自己的手段,一力压下了士兵们的迎战之心,如一只蛰伏的猛兽,静静等待着什么。   许清菡无所事事,于是便在这样的操练声和辱骂声里,托守门的小兵买来棉絮布料,为远在岭南的父母缝制衣裳。   骨肉分离,相距天南地北,她唯有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思念。   这天,许清菡终于缝制好了所有的衣物,她从小杌上站起来,去取木施上的大氅。   碧霄跟过去,先一步把大氅取下来,披到许清菡身上,“姑娘,你要去哪里?”   许清菡平安来到潼武关后,碧霄并不愿意离开。她说,跟着姑娘,才有好日子过,何况她也放心不下姑娘。   许清菡戴上幕篱,和婉地道:“我去找江将军,请他把这些衣物寄到岭南。”   她们在军营里行动不便,有什么需要买的东西,都是拜托江飞白和守门的小兵去办的。两个多月来,许清菡只是有限地见过了江飞白几次。   碧霄点头,她撩开小帐的帘子,见外头雪势不绝,便回身拿了把油纸伞。   她们出了门。   雪花如席,纷纷扬扬,地上厚厚的积雪反射着泠泠的冷光。嗖嗖的冷风吹过光秃秃的枝桠,直往脖子里灌。许清菡艰难地逆着风雪,走到了江飞白的帐前。   守帐的小兵显然认得许清菡。他行了礼,陪笑道:“将军有事在议,请姑娘稍候。”   许清菡笑道:“无妨,我等等便是。”   她带着碧霄立在帐门边。碧霄艰难地举着伞,奈何风雪渐大,油纸伞挡不住风雪的肆虐,许清菡的身上都落满了雪花。   路过的士兵都在偷瞄许清菡。她实在生得太漂亮了,虽然戴着幕篱,但仍然可窥见窈窕的身姿。   帐子里隐隐传来说话声。   “现在鞑子已经兵马疲倦,粮草也供应不上了,我们再等等。”   这应该是江飞白的声音。他的声线很好辨认,低沉而温雅,永远带着不急不缓的从容雅致。   一个急躁的声音响起来:“将军!鞑子日日在城门下辱骂,难听至极,用的还是中原话,属下咽不下这口气!”   江飞白似乎笑了一下,他问:“军中可有人会说鞑虏之言?”   一个人声如洪钟,说道:“将军,属下知道几个百夫长,会说鞑子的话!”   许清菡听出来了,这是两个月前,去潮州城接她的黑脸大汉的声音。   江飞白道:“很好。嘉志,从今天开始,你带人去城门,和鞑子对骂。若我所料不错,鞑子其实已经在打退堂鼓了,你要激起他们的愤怒,拖住他们。”   屈嘉志大声应道:“是,将军!”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士兵的操练和军中部署,便纷纷离开了江飞白的军帐。守帐的小兵殷勤地撩起帘子,几个校尉依次走出来,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在许清菡的身上停留,隐约闪过惊艳。   屈嘉志穿着厚厚的冬袄,看见戴着幕篱的许清菡。他认了出来,走近打了个招呼,许清菡笑着回礼。   屈嘉志挠了挠头,见许清菡落了满身的雪,便道:“你快进去吧,我们都议完了。”   许清菡点头,和屈嘉志道了别,又搓了搓冻麻的手脚,才带着碧霄进了营帐。   江飞白正在案前写字。他的坐姿笔挺,修长双腿岔开,握笔的手从容不迫。   他头也不抬,淡淡问:“何事?”   许清菡道:“将军,我给爹娘缝制了几件冬衣和来年的衣裳,这天寒地冻的,我想着要尽快送出去才好。不知将军能不能找到镖师……”   江飞白抬起头,目光从她手上的冬衣上滑过:“放下吧,我会让人送去岭南。”   许清菡道了谢,见江飞白复又低下头,似乎在写着什么,她便放下缝制好的衣裳,识趣地告退。   江飞白的营帐比她的大得多,她回过身,往帐门走,可是不知道是手脚冻得太僵硬,还是在外头站了太久,亦或者兼而有之,她双腿蓦然一软,整个人如脱线的纸鸢一般,几乎要直挺挺跌落在地。   碧霄惊叫一声。   许清菡惊慌失措,头上的幕篱掉落在地。突然眼前黑影一闪,下一瞬,她便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江飞白穿着细麟甲衣,腰侧佩着长剑,他半跪在地,揽住即将跌倒在地的许清菡,皱眉看着她。   他的眉峰英挺,鼻子挺拔,脸部线条流畅而坚毅。许清菡靠在他的怀里,鼻尖闻着他手指上凝着的墨香,耳边听到他心脏的“砰砰”声。   许清菡的脸轰的一下红了,她手忙脚乱站起来,“多谢将军。”   江飞白跟着站起来,颀长身影一下子迫在许清菡近前。他的眸光沉沉地落在许清菡身上,问她:“身上怎么落了这么多的雪?”   许清菡的幕篱上、大氅上、绣鞋上,都落满了厚厚的雪花。眼下被帐内的热气一冲,一些雪花融化了,洇到了衣裳上,透到肌肤里,有些凉。   许清菡道:“听见将军在议事,我便在帐外等了一会儿。”   江飞白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把帐外的小兵叫进来。   小兵小跑进来,依次朝江飞白和许清菡行礼,问道:“将军有何事吩咐?”   江飞白低沉道:“今后许姑娘来,只要我在,你便直接让她进来。”   小兵应是。   江飞白又对许清菡道:“今后,你让小兵禀报一声即可,不必傻傻的站在外头等。”   许清菡抿唇,轻声道:“多谢将军。” 第18章 首战大捷   许清菡带着碧霄回到小帐。帐中烧着熏笼,碧霄帮许清菡将幕篱和大氅脱下来,放到熏笼边烘着。   碧霄道:“将军的武艺真是高强,奴婢方才吓得动都动不了,眼睁睁看见将军扔了毛笔,‘嗖’的一下,到你跟前,简直跟飞一样。”   许清菡摇头笑道:“他厉害的地方还多着呢。”   碧霄笑嘻嘻的,走到帐门口,让守帐的小兵去伙房端了热水过来。   热水很快送到。碧霄用帕子浸了水,擦许清菡的脸和双手。   许清菡打量着碧霄的脸,“你这脸上的油疮好了很多。”   碧霄笑道:“多谢姑娘赏下来的银子。奴婢去军中找了军医,用了药,现在好多了。”   她停了一下,问许清菡:“姑娘,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总待在军营里也不是事儿,而据碧霄观察,将军不像是对姑娘有意的样子,虽然将军屡次施恩,但这看起来更像是报恩。   这可真奇怪,姑娘能对将军有什么恩?   碧霄绞着帕子,悄眼打量许清菡。   许清菡苦笑道:“我打算把爹娘从岭南带回来,可是这太难……太难了。”   碧霄不明所以,“奴婢听说,岭南那个地方,是未开化的,连屋中都有老虎呢!姑娘的爹娘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许清菡摇头,含笑不语。   ……   自那日以后,鞑虏的辱骂之声,便变成了两方的对骂声。鞑子用的是中原话,大铭士兵用的是鞑虏话,两边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过了几天,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了。这晚月明星稀,举目四望,天地素白。   许清菡洗漱毕,正待入眠,忽然听到兵甲之声。   她遣碧霄去探。   碧霄回来道:“姑娘,将军好像要出征了!到处都是士兵,将军被一群校尉围住了,他坐在马上,好像还看了奴婢一眼!”   许清菡沉吟道:“竟是要奇袭。”   这几日,她也有想过江飞白要如何破局。她知道皇帝生性自信狂妄,急功冒进,十数年来,一直是自己的父亲苦劝,才稳扎稳打,赢下这江山。她来了这两个多月,见到江飞白力压将士们的迎战之心,已经觉得手腕惊人。可鞑虏之辈,毕竟擅长在北地作战,大铭士兵,终究处于不利地位。   唯有奇袭,才有赢的可能。   许清菡决定不睡了,她坐在榻上,取了一卷书来看。   正在这时,一个小兵在帐外求见。许清菡连忙转到一扇屏风后面,再让碧霄引人进来。   她是逃犯,不宜以真容示人。平时外出,她都戴着幕篱,若遇到有人求见,便隔着屏风,倒也合规矩。   小兵被引到屏风前,鼻尖猝然滑过一阵女子的幽香,他抬头一看,只见屏风后影影绰绰坐着一个女子的身影,她侧身坐着,娴静优雅,身姿婀娜。   小兵脸一热,慌忙垂下脑袋,禀道:“姑娘,将军命我来禀:大军即将出征,请姑娘待在帐中,切勿外出。”   屏风后传来一个清甜温柔的声音:“好,我知道了,预祝将军大胜归来。”   小兵晕乎乎的,被碧霄引着出了帐。   许清菡拿着书卷,从屏风后转出来。她坐回榻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对碧霄道:“我且等等吧。你若是困了,便先歇下。”   碧霄应是,拾掇了一番,自去歇下。   烛光荧荧,灯花间歇爆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许清菡握着书卷,直看得困意剧烈袭来,书上的字都出现了重影,仍勉力撑着。   过了不知多久,外头突然喧哗起来,许多混合着喜悦的嬉笑声涌进来。许清菡的困意瞬间一扫而空,她抖擞起精神,戴上幕篱,出了帐。   士兵们手举火把,额头见汗,满脸兴奋之色:   “赢了,咱们打赢了。”   “我们把鞑子打跑了!”   “将军肯定会赏咱们很多东西吧!”   许清菡站在帐边的一处角落,加上没有举灯,并没有人留意到她。   士兵们仍在议论纷纷,许清菡听了一会儿,渐渐听明白了。   鞑子们都歇下了,潼武关的城门突然打开,江飞白领军冲进敌营。那边纷乱起来,火把四处燃烧,还烧了一些敌营。鞑子本就腹中饥饿,又遭到奇袭,一时间手忙脚乱,来不及集结成方阵,就被冲散了。江飞白一马当先,生擒了鞑虏元帅,鞑子很快就投降了,大铭士兵也没有多少死伤。   许清菡听得心潮澎湃。   江飞白的优秀,远远出乎她的意料!   这次领军的鞑虏元帅,叫伯克巴图鲁,曾与她的父亲交过手。他骁勇善战,十分狡猾,几次从父亲手底下逃走,这次,竟然被江飞白生擒了!   许清菡蓦然猜想道,这样一个人,必定不会为陛下所容。   她的心绪起伏难安,在原地踱了两步,回了小帐。   碧霄听见动静,从床榻上坐起来,揉着眼睛问她:“姑娘,怎么了?”   许清菡走过去,“将军打赢了,今晚必定有庆功宴,我去给将军送醒酒汤。”   像这样大捷的战役,在当晚摆庆功宴,是大铭的传统,宴上还可以犒赏士兵,鼓舞士气。   碧霄掀开被褥,打算下床,“那奴婢去伙房做一碗解酒汤。”   许清菡看她睡眼惺忪的,便将她按回去,“好碧霄,你且歇着吧,我自己去。”   碧霄也实在是困得不行,便顺着许清菡的力道倒下来,躺在床上,又重新入了眠。   许清菡走到铜镜前坐下,摘下幕篱,对镜理了理鬓角,想了想,又从妆奁中取出口脂涂上。   北地干冷,皮肤容易干裂,这口脂是她先前托守帐的小兵,去附近的镇上采买的。   许清菡对镜打量一番,见镜中之人肌肤莹白,唇瓣娇嫩,便满意地戴上幕篱,叫上一个守帐的小兵,去了伙房。   伙房里,正忙得热火朝天。伙夫们劈柴烧火,炒菜做汤,还有士兵挑着扁担,抬着从敌营抢回的烈酒,一坛一坛,好不壮观。   许清菡在伙房外停下脚步,伙房的管事看见她,迎上来道:“姑娘有什么事吩咐?”   他们都认得她,知道她是将军带回来的女人。伙夫们一边做着手上的活,一边好奇地打量她。   许清菡笑道:“我想要一碗醒酒汤。”   管事立刻明白过来,吩咐下去。许清菡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醒酒汤就送来了。   管事把醒酒汤装到一个食盒里,递到许清菡身后的小兵手中,说道:“安远将军似乎不喜饮酒,他犒赏完士兵,已经回帐中歇下了。现在这些酒菜,都是给其它士兵准备的。”   许清菡含笑点头,给了管事几个赏钱,便去了江飞白的营帐。   他的营帐周围,喧闹声小了很多。兴奋的士兵们似是知道将军在休憩,经过时,都下意识放轻了手脚。   守帐的小兵见到许清菡,想到江飞白的吩咐,忙道:“将军就在里头,姑娘请进。”一边说,一边撩开了厚重的帐帘。   许清菡接过食盒,迈了进去。 第19章 送醒酒汤   帐内亮着一盏昏昏沉沉的小灯,江飞白身着细麟甲衣,闭着双眸,仰躺在床榻上。他的枕边,压着那柄锋芒毕露的长剑。   许清菡屏住了呼吸,她撩起幕篱,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走近。   还未走到跟前,江飞白陡然睁开了眼睛。他的手迅猛如电地按在了长剑上,眸中密布血丝,清冷如雪地扫过来,见到是许清菡,他的眼神柔和了一些。   许清菡走到床边,笑道:“将军,我来给你送醒酒汤。”   江飞白坐起来,接过许清菡手上的食盒,放到一旁的桌案上,“多谢。”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和血腥味,似乎是倦极,所以一回到营帐中,就和衣躺下了。   许清菡的心中忽然有些过意不去。她将食盒打开,取出里头的醒酒汤,用调羹轻搅两下,递到江飞白的手边,“宿醉起来,容易头痛,将军喝些醒酒汤再睡吧。”   她完全是睁眼说瞎话,江飞白这模样,怎么看都像是浅酌,哪里谈得上宿醉。   江飞白短促地笑了一下,接过醒酒汤,一饮而尽,又将碗放回食盒里。他打量了许清菡一番,问道:“许姑娘怎么还没睡?”   “将军首战,我忐忑难安,睡不着。”   江飞白道:“不用担心,那些鞑虏已经失去士气,成不了事了。”   许清菡笑道:“是将军神机妙算。”她的娇嫩双唇翘起来,在摇曳的烛火中散发着柔媚的光泽。   江飞白失神了一下,视线从她的身上收回来,“神机妙算这个词,我可称不上。真要谈神机妙算,当推许先生。”   许沉是天底下最神机妙算的军师,可最后也没落下什么好下场。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江飞白忽道:“过几日,大军要开拔了。姑娘想留在这里,还是随我北上?”   许清菡疑惑道:“将军要北上?乘胜追击吗?”   江飞白点头,“鞑子正乱了军心,我打算带兵一鼓作气,夺回嘉良城。”   嘉良城是潼武关往北五百里的一座城市。在前朝的统治崩坏时,被鞑虏夺去百年之久,至今仍未被收复。   这是因为嘉良城四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百年前,若非前朝上下离心,这座城也不至于被鞑子夺走。   许清菡沉吟了一会儿:“清菡愿随将军一起北上。”   江飞白略略颔首,两人正谈着,忽然帐外的小兵道:“将军,热水备好了。”   方才,江飞白一回到帐中,就吩咐小兵去准备热水沐浴,随后才和衣躺下,稍作歇息。   许清菡一听就明白了。她把幕篱重新放下来,提起案上的食盒,告辞而去。   江飞白若有所思地望着许清菡的背影。   小兵走进来,把热水“哗啦啦”地倒进浴桶里,面露好奇之色,“将军,许姑娘是不是对您有意?”   江飞白瞥他一眼,“不要胡说。”他停了一下,淡淡道,“不可妄议许姑娘。”   小兵垂首,诺诺应是。   ……   许清菡逆着朔风,回到了小帐。碧霄穿着中衣,外披一件披风,睡眼惺忪地迎上来道:“姑娘,你回来了。”   许清菡将食盒递到她手上,一边解大氅的系带,一边问:“怎么又不睡了?”   碧霄把食盒放在案几上,又帮着许清菡把幕篱和大氅脱下来。她嘟囔道:“有点放心不下。”   许清菡摸了摸她的头。   碧霄道:“姑娘,你怎么突然要给将军送醒酒汤?”   碧霄心知肚明,姑娘来了军营两个多月,可从来没想过给将军送过什么醒酒汤。   许清菡笑起来:“因为我突然发现他很厉害。”   他真的很厉害呢,胸中有谋略,手中有武艺,关键还沉得住气,有手腕统帅三军。   和这些相比,他那格外清隽优雅的相貌,都算不得什么了。   这么好的人……一定能把她的爹娘救出来。   只要她多获取他的好感,然后在合适的实际求求他。   许清菡如是想。   碧霄立刻明白过来,振奋道:“姑娘,你说的很好!这叫,这叫,嗯……‘抱大腿’!”   许清菡:!!!   许清菡道:“……碧霄,你说的似乎有一点问题,但我想不到哪里有问题。”   碧霄歪着头,疑惑地看她。   “算了!”许清菡的大氅和幕篱都脱下了,她坐到软榻上,端起小几上的茶盏,优雅地呷了一口,“我再看会书,待会就去歇息了。”   等到太晚,她反而不困了。   碧霄点头,又叮嘱她早睡。   许清菡应了好,她拿起书卷,翻了几页,忽然想起来,“过几天我们要北上,去打嘉良城。”   碧霄正准备就寝,闻言便道:“那奴婢先去整理箱笼。”   “倒也不急——”许清菡的话还未说完,碧霄已经出了帐。   许清菡:……碧霄看起来好兴奋,这是怎么回事?   她知道,碧霄应是去了帐前收衣服。那边朝阳,她们有时会把一些大氅和披风晾在那里。   许清菡静静坐了一会儿,还在思考人生,碧霄突然一把掀开帐帘,面色惊恐地跑进来道:“姑娘,我们的帕子全丢了。”   许清菡诧异地挑了挑眉,“全部?”   她还记得这些帕子,是前段时间派小兵去附近镇上采买的。这些帕子做工粗糙,买回来后她看了一眼,便嫌弃地让碧霄拿去洗洗晒了。   碧霄惶恐道,“是的,十五条帕子全没了。”她越想越慌,手脚一阵发软,“姑娘,我们不会被浸猪笼吧!”   在碧霄从小长大的家乡,曾有个登徒子,觊觎一个美貌的寡妇。登徒子数次勾引不成,有一天,他不知从何处得来寡妇的亵衣,给众人传阅,声称寡妇和他媾和。   于是寡妇被宗族浸了猪笼,家中财产,尽皆被族人瓜分。   许清菡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不必担心,那些帕子在镇上四处可见,没什么稀奇的。”   听见许清菡的平静语气,碧霄被奇异地安抚下来。她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擦了擦额头的汗,“真的没事?”   许清菡肯定地点头,“没事的。那个寡妇之所以被浸猪笼,是因为族人觊觎她的财产。”   之前在潮州城,碧霄对她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她就这样想了。   碧霄惶惑地点头。 第20章 奇怪的菜   翌日,江飞白下令,大军将在五日后开拔。   许清菡去了伙房,决定为江飞白亲手做一些饭菜。   她想,既然要抱大腿,就要有抱大腿的诚意嘛。   到伙房的时候,正是上午。伙夫们忙碌着,听到许清菡要亲自下厨,管事连忙迎上来,将许清菡引到了一处灶台边:“许姑娘,您就在这里做饭吧。”   许清菡打量了一番,见这处灶台干净整洁,周围也没什么人,十分满意。她指挥着碧霄洗菜烧火,自己把菜丢进锅里,仔细地翻炒几下,算是完成。   除了琴棋书画,贵族女子还要学习主持中馈和下厨。许清菡的厨艺一直称不上精深,但爹娘和家中下人都称她的饭菜十分美味,娘亲更是说,“颇为返璞归真”。   香味逸散出来,许清菡小心地把菜装进盘里,又叫碧霄来尝。   碧霄尝了一口,眼泪汪汪道:“姑娘,真好吃。”   好咸啊,碧霄心想,但姑娘这么好,还是先别打击姑娘的热情了,她难得下厨呢。   许清菡满意地颔首,挟起箸子尝一口,“还不错,只是有些焦了,味道也有点淡。”她说完,又撒了点盐上去。   碧霄瞪大眼睛,心道,姑娘,你真的学过做饭吗?盐可以这样直接撒吗?   许清菡注意到碧霄的神色,“怎么了?”   碧霄连连摇头,将许清菡做的两道小菜装进食盒里,“姑娘,我们快回去,趁热吃吧。”   她说着,往小帐的方向走。   许清菡叫住她,“走错了,这些菜是做给将军吃的。”   碧霄的双目骤然张大,想说什么,又颇为难以启齿。她跟在许清菡的身后,心思摇摆在姑娘的好与得罪将军的下场之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将军的营帐。   碧霄视死如归一般,将食盒递到许清菡手里,“姑娘,你叫将军少吃些吧。奴婢想起来有些衣裳还没洗,先回去了。”   许清菡微笑点头,才点了一下,碧霄就一溜烟跑了。   许清菡:……   她停了一下,提着食盒,迈进江飞白的营帐。   江飞白正在看兵书。首战告捷后,军中松懈下来。江飞白给士兵们放了一天的假,明日才需继续操练。   许清菡走进来,行了福礼。   江飞白道不必多礼,目光流连在她的食盒上。   许清菡翘起唇角,略带得意地把两盘小菜摆在桌案上,又拿出伙房管事送的米饭,摆好了箸子,“将军昨日饮了酒,今天我特地做了一些清淡小菜过来,希望将军喜欢。”   她今天穿着一件牙白色碧荷纹织锦缎袄裙,外套同色披风,头上的幕篱已经被撩起来了,露出一张艳色绝世的脸。   江飞白悦然,放下兵书,走到桌案边坐下,“许姑娘有心了。”   许清菡巧言轻笑,一双美眸顾盼生辉。她在江飞白的对面坐下,“将军先请。”   江飞白依言,拾起箸子,挟了一块炒竹笋吃下。   他的手顿了一下。   这可真是他吃过最咸的炒竹笋,还有点焦。   他抬眸望许清菡。   她秋眸剪水,纤长卷翘的睫毛一眨一眨,一边仔细地观察他,一边拿着箸子,去夹盘中小菜。   “许姑娘。”   “嗯?”   “我很喜欢这些菜,都留给我吧。”   “哦哦,好。”许清菡愣了一下,收回手,将箸子放到桌案上。   江飞白的身姿挺直,如一把利剑般端正坐在椅上。他表情平静,一口一口,不急不缓地吃完了桌上的饭菜。   许清菡连忙递了一盏茶过去。   江飞白的手指修长有力,他接过茶盏,漱过口,方淡淡地道:“许姑娘手艺不错。”   许清菡面露微笑,点了点头。   虽然有点饿,但是她好开心啊!   江飞白叫来帐外的小兵,让他收拾桌上残羹,又吩咐道:“待会去伙房,让管事给许姑娘重新做午膳。”   小兵应是,见盘中小菜一点不剩,心中暗道,许姑娘真乃神人也,不仅容貌美丽,做的饭菜也甚合将军口味,竟连一点都不剩。   许清菡又和江飞白聊了一会儿,奈何腹中饥肠辘辘,很快便告辞而去。   她出了营帐,柔和的冬风拂过她的幕篱,天地上下,尽皆银装素裹。   许清菡提着食盒,雀跃地走了一小段路,迎面突然走来一个男子。   他穿着甲衣,身材高大臃肿,双目淫邪,迎上来道:“你便是许姑娘吧?”   许清菡的视线从他的衣服上滑过,认出他应是一个校尉。   许清菡停下脚步,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被许清菡的笑容眩晕了一下。虽然她戴着幕篱,垂下来的黑色纱布让她的真容变得模糊,但是微微翘起的美丽唇角、软糯甜蜜的声音,都让人的心脏剧烈跳动。   他反应过来,连忙道:“在下名唤邢宏毅,久仰姑娘大名。”   许清菡得知自己想要的东西,便抬脚继续往前走着。   邢宏毅忙跟在许清菡旁边,语气真诚地说道:“许姑娘,在下初初看见你,便惊为天人,在下一直想和你结识……”   许清菡扫了他一眼。   虽然他的语气很真诚,可是他的目光停留的地方,未免太奇怪了。   许清菡把身后跟着的小兵叫过来:“你把他赶走。”   这个小兵,是江飞白拨给许清菡作守帐、护卫之用的。他听见许清菡的命令,立刻亮出手上的长矛,将邢宏毅挡在后面。   许清菡脚步轻快地走了。   邢宏毅咬牙切齿,目光射在许清菡的背影上,摸了摸胸口的帕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暗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臭婊.子,不过一个女人,尾巴还翘到天上去了。 第21章 奇怪的人   许清菡得到了江飞白的肯定后,决定不仅给他做午膳,还要给他做晚膳。她细致地准备了一番,江飞白再次吃光了她带来的饭菜。   许清菡虽然饿着肚子,但仍然感到心情愉悦。她嘴角噙笑,说道:“午间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叫做邢宏毅的校尉,他看着不太正经。”   江飞白思忖了一下,明白过来。他解释道:“这个邢宏毅,向来不服管束,喜欢和嘉志打擂台。我会约束他的。”   许清菡得了承诺,深感这顿晚膳做得值。为了报答江飞白的恩情,顺便抱上他的大腿,许清菡决定继续将自己的想法贯彻下去。   到了第二天,她精心打扮了一番,提着食盒、脚步轻快地去了江飞白的营帐。   守帐的小兵一边如同往日一般殷勤地为她撩开帐帘,一边叹气道:“将军生病了,病得不轻。”   许清菡攥住食盒的手指紧了紧,小心翼翼迈进去,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香。她扭头一看,见帐中生着一个小炉,上头吊着一个药罐,正咕噜咕噜冒着泡。   江飞白坐在书案前处理军务,薄唇微抿,神色冷肃,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   江飞白听见脚步声,装模做样咳了两声,“许姑娘,你来了。”   许清菡把食盒放下,将幕篱的黑纱撩起来,露出精心打扮过的脸颊,“将军,你生了什么病?”   她的容貌生得极好,皓齿朱唇,美目盼兮,让人摇曳心旌。   江飞白凝睇着她的脸庞,避重就轻道:“只是一些小病。”   许清菡了然地点头,将食盒的盖子掀开,取出里头卖相甚好的小菜,“那将军来用午膳吧,吃饱了,病才好得快些。”   随着她的动作,她身上的环佩叮铃轻响。   江飞白道:“不必了。军医说,我最近不宜食用荤腥,只能喝些清粥,小菜也不必。”   许清菡惊讶了一下,连忙道:“没想到将军的病情竟如此严重,是我唐突了。”她说完,又关心了几句。   江飞白连连咳嗽,一边处理手上的军务,一边道:“我没什么大碍,许姑娘,你先回去吧。”   许清菡点头,略带遗憾地将小菜装回去,放下幕篱的黑纱,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江飞白舒了口气。   他停下正在处理的军务,唤来帐外的小兵,吩咐道:“去伙房带几个菜回来,别说是我要用的。”   小兵应是,恭谨地退出营帐。一到了帐外,他就对着同伴挤眉弄眼道:“将军可真体贴。”   “怎么了怎么了?”同伴也是个守帐的兵,他竖起耳朵,发出想吃瓜的声音。   小兵道:“将军怕许姑娘做菜辛苦,还假装生病,现在帐子里那个药味冲得,啧,简直没法闻。”   同伴嘻嘻笑起来,“到了下午,将军若有吩咐,我也要进去看看。”   两个小兵小声打趣着,轻悄的笑声湮没在风声里,冬山如睡,重重枯草,皆被掩埋在了厚重的积雪之下。   ……   许清菡拎着食盒,身后跟着一个负责护卫的小兵,慢吞吞地往小帐走。   冬日的阳光洒在雪地上,许清菡走过去,留下了一串脚印。四处经过的士兵很少,营地大而空旷。远远地传来操练的声音,还有三日就要开拔,去打嘉良城了,士兵们度过了放松的一天,仍没有停歇的时候。   走到一处拐角时,许清菡听到身后传来一身呜咽。她扭头一看,见身后跟着的小兵不知所踪,地上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许清菡心下一突,一边拔腿往回跑,一边使出全身的力气,高昂地尖叫起来:“啊啊啊——”   在这片土地落满雪花之前,是一望无际的旷野。举目四望,人迹罕至,树木稀少,女子独有的尖锐叫声如同水中的波纹,一层一层,往更远的地方扩散开去。   一个臃肿高大的身影猛然从旁边闪出来,如一把利剑,迅速撞在许清菡的身上。   许清菡被撞倒在雪地里。她滚了半圈,嘴巴被一个粗糙宽大的手掌捂住。尖叫声戛然而止,如一只颓然折断羽翼的鹰隼。   身材臃肿高大的男子恶狠狠看着她,厉声道:“臭娘们儿就知道叫,再乱喊,老子把你舌头拔掉!”   许清菡抿唇,觉得眼前这男子的容貌,和昨日遇到的邢宏毅有些像。   男子见她平静下来,捂住她的手掌松了松,往她嘴里塞进去一张帕子,随后把许清菡半拖半抱,带到了一处帐篷里。   许清菡望着他的身后,见厚重的雪地里,蜿蜒出一条挣扎的脚印。她怀疑地看了眼在跟前忙碌的男人,觉得他脑袋不太聪明的样子。   他要劫持女人,不把痕迹抹掉,是等着江飞白找来吗?   许清菡略略放松下来,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个很大的营帐,并排放着很多的床榻,似乎是给士兵们睡的。男子将帐帘随意地放下来,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吹得帐帘飞起一角,得以让人窥见外头的景色。   他如同一只勤劳的大马蜂,将其中一个床榻的被褥弄乱了,再将许清菡扔上去,用绳子捆住。随后燃起蜡烛,拿出马鞭,在空气中挥舞了两下。   许清菡睁大眼睛:啊这,玩得好大……   正如富家的公子小姐会在私下传阅《西厢记》,许清菡因为受宠,格外随心所欲些,还会从市井中买些话本子来读。话本子里,除了艳美的狐狸报恩、大家小姐私奔,还有一些不可言说的情节。   嗯,和眼前的场景有点像。   男子倾斜着蜡烛,举到许清菡的身上,滚烫的烛泪似要滴下。   许清菡控制着被捆成一团的身子,往旁边滚了一下。   蜡烛滴到了床板上。   男子气急败坏,口不择言道:“你这个娼妇!”   许清菡无动于衷,甚至有点想笑。   她方才吼了那么一嗓子,还被眼前这个男人打断了。江飞白为人灵敏又机警,而军中就她和碧霄两个女人,他肯定能听见,而且会立刻赶过来的。   不知为何,她就是对江飞白有这样的自信。   男子见许清菡面容平静,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将蜡烛扔到一旁,狠狠扑上去,将许清菡的衣服用力撕扯下来,正当许清菡以为他要做点什么的时候,他站起来,唾沫横飞地骂道:“你这个肮脏的女人,半点朱唇万人尝的玩意儿!”   许清菡:???   他在说啥玩意儿?   男子恼羞成怒,将手上的马鞭高高举起来,打算狠狠地抽到许清菡的身上。   马鞭有力地滑过空气,发出破空的咆哮。许清菡瑟缩了一下,在下一瞬,她感到一股冷风灌了进来,一只熟悉而修长的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马鞭。 第22章 想泼脏水   江飞白手握马鞭,低头看了一眼许清菡,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   她的幕篱翻落在地,衣裳被撕扯下来,雪肌动人。他清晰地看见,她修长的脖颈下,由于从帐外灌进来的冷风,飞快地冒出了一颗一颗的鸡皮小疙瘩。   江飞白心头猛然跳动,立刻把马鞭仍在脚下,脱下身上大氅,俯身,裹到了她的身上。   不经意间,江飞白的手触到了她的软腰,如同春日萌生的花苞一样的腰肢,婀娜纤细,柔嫩窈窕。   他仿佛被这软腰攫住了心跳。   江飞白的心里,再次涌现出如同在潮州城外那般心律不齐的感觉。   他慌忙抬首,撞上许清菡的目光。她正裹住身上的大氅,美眸中盛满感激地望向他。   江飞白抿了抿唇,弯下腰身,小心翼翼地抱起了许清菡。   许清菡轻呼一声,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江飞白的胸膛上。她转头去看,见方才那个逞凶的男子,他被夺了马鞭后,似乎十分惊讶,愣了半晌方道:“将军,你不要被蒙蔽了!这个女人是个娼妇,她处处留情,属下……属下有她留情的证据!”   江飞白面容冷冽,随意地将落在地上的烛台踢了出去。   烛台斜斜地飞射到那个男子的膝盖,他如同中了一箭,猝不及防往后一仰,高大臃肿的身躯就这样倒在了地上。   江飞白:我不想听。   那个男子显然没有领会到江飞白的意思。他倒在地上,仍哆嗦着手,从袖子里取出花花绿绿的一大堆帕子,声嘶力竭道:“这些……这些都是她送的!”   许清菡:?   她从江飞白的怀里,抬起小脑袋,往下扫了一眼,“这不是你偷的吗?”   那个男子虽然面无血色,但仍梗着脖子道:“不是偷的!将军,她是个娼妇,到处和人偷情!”   许清菡瞬间就明白了,这个男人想泼脏水!   她才在心里转过这个念头,江飞白已经抱着她,迈开修长双腿,漫不经心地往前走了两步,右脚正好踩在在那个男子的手掌上。   那个男子本就被瘫在地上,此时“嗷”的一声叫出来。   江飞白眉目冷淡,右脚缓慢地碾了两下。   男子高声尖叫起来,手掌一松,手上的一大堆帕子如同秋日的蝴蝶一般,晃晃悠悠落在了地上。   男子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心中疯狂地咆哮起来。   这一切怎么和堂兄说的不一样!他明明说,只要拿出这些物证,将军就会将这个脏污放荡的女子弃如敝履。   江飞白已经淡然地跨过地上的男子,出了营帐。   追随着江飞白而来的小兵们喘着粗气,踩着积雪,远远地跑过来。   小兵们没想到将军的脚力这么快。他们本是守在将军帐外听令,忽然听见一声渺远的女子的尖叫,就见将军出了帐,并喝令他们跟上。   他们跑得气喘吁吁了,在厚重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终于跟上了,仔细一看,得,将军自己把人救下来了。   再看将军怀中的女子,双瞳剪水,雪肤花貌,漂亮得不似真人。   小兵们齐齐怔住了。   就这一晃眼的工夫,江飞白将大氅往下拉,遮住了许清菡的脸。   由于江飞白的身形,比之许清菡更为高大修长,因此这件大氅不仅裹住了许清菡的身躯,也能盖住她的脸。   许清菡陷在江飞白温暖的臂弯里,睁着眼睛,只见一片黑黝黝的,耳边传来江飞白的声音:“抓去地牢,严加审讯。”   “是!”小兵们齐齐应道。   许清菡的思绪慢慢转回来。这个男子到底是谁啊,掳走她的兵,冲上来对她说一些不明不白的话,完事儿了只是想把她滴点蜡烛,再抽一顿,最后在江飞白跟前告个黑状?   许清菡:我不明白这个世道。   她伸出手,轻轻扯了扯江飞白的衣襟。   江飞白似乎低头,语气温和地问她:“怎么了?”   许清菡小声道:“你派给我的那个兵,记得找一下。”   江飞白颔首,又发现她看不到,便道:“我知道了。”他抱着怀中的小人儿,忖了一忖,径自抱回了自己的营帐。   他的营帐距离更近些,许清菡现在幕篱掉了,衣裳被撕破,不太方便去太远的地方,不如让她的那个丫鬟送过来。   江飞白打定主意,便一边抱着许清菡往回走,一边吩咐下去。跟着他来的几个兵,或负责传话,或负责押解那个男子,一切都显得条理清晰,井井有条。   江飞白舒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女孩子。   她很软,而且很香。他很喜欢她身上的香味,幽幽的,很清淡,却缠绵不绝。像她这个人,你以为她娇柔温驯,其实她已经在你的整个世界留下她的痕迹。   想到这里,江飞白叹气。   那个男子的话,江飞白自然是不信的。   许清菡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就算是落魄了,又怎会行那娼妇之事?   许清菡被江飞白抱在怀里,眨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他“嘎吱嘎吱”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单调而重复的韵律,似乎比沉默更加沉默。许清菡咬了咬唇,打破这氛围,“将军,你有没有发现,我好像总是遇上这样的事情?”   江飞白听见她轻柔的声音,以为她是在怪罪她自己,连忙安慰道:“许姑娘,这并不是你的错,是那些人太贪婪了。”   贪婪你的美貌。   江飞白想,这个世界总是对女子更苛刻一些。譬如寡妇再嫁,世人便要说她不守礼数,但同样是这些人,却催着男子续弦,将之看作大事。   许清菡轻轻地笑了一下,“离开京城的时候,我看见周围的目光,觉得自己像砧板上的肉。”   江飞白也有印象。   那天街上围满了人,都在伸着脖子看她,一个劲儿往前涌,让人想起看见猎物的狼群。   当时,江飞白只觉得这些人让队伍行进艰难,拖缓了速度,才不耐烦地命差役隔开人流。如今再回想,他甚至为当日的许清菡担心。   如果她当时被人踩到了,推倒了,该怎么办?   江飞白的心里莫名涌出后悔和担忧,他疑惑地皱眉,将这些奇怪的情绪甩到脑后,郑重承诺道:“许姑娘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天上下起了细雪,落在大氅上,湿意透进来。   许清菡伸出手,摸了摸被润湿的大氅,手指很快便被打湿了。   她微微地笑起来。 第23章 大军开拔   江飞白抱着许清菡回了营帐,将她放在了榻上,随后拿出一条毛毯,盖到她的身上,“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让人去叫你的丫鬟了。”   许清菡微笑着道谢。   江飞白挑眉,“你似乎不怕?”   江飞白想到,不管是在京城的街道上,还是在驿站,许清菡看起来都有些慌张,此时她却看起来很平静,还朝他笑得那么甜。   许清菡道:“不怕,有将军在。”   伴着笑容,她的眉眼微微弯起来,整张面庞更显美丽柔和,声音如同鸟鸣春涧,香甜婉转。   江飞白的耳垂红了一下,淡淡点头,转身去不远处的桌案边,继续处理军务。   营帐里飘着药香,江飞白垂眸写字,却感觉许清菡在看自己。他扭头,发现她正拥着毛毯,托腮发呆。   江飞白握笔的手停了一下,走到书架边,挑了几本书递过去,“无事可做的话,不如看点东西解解闷。”   许清菡接过来,纤长白皙的手指碰了他一下,她歪头,微微的笑:“多谢将军。”   江飞白按着身侧的长剑,陡然间发觉这营帐热得让人窒息。他的脸崩得更紧,微微颔首道:“不必多礼,我先去练剑。”说罢,足尖轻点,运起轻功,飞快地出了帐门。   许清菡抱着书,把头埋在臂弯里,大声笑起来。   ……   两日后,便到了大军开拔的早晨。这天,冬风凛冽,朝霞横卧天空,士兵们手持兵器,有条不紊地结成队伍,整装待发。   许清菡身披大氅,头戴幕篱,扶着碧霄的手,被人引到了江飞白特地准备的马车边上。   这是一辆普通的马车,灰扑扑的,套着两匹寻常的战马,混在运输粮草的马车中间,非常不打眼。   车夫正抱着手臂,坐在马车前无聊地把玩着缰绳。见到许清菡走近,他连忙扯出笑容,殷勤地迎着她上马车。   许清菡弯腰入内,一进去才知别有洞天。   和寒碜的外表不同,车厢里极为华丽宽敞,四角燃着纱灯,地上铺着白绒地毯,车内有固定好的椅榻案几,榻上还整齐叠放着被褥,显然是用了心的。   不知怎么,许清菡的脑子里猝然想象出江飞白准备这辆马车时的画面——他的脸上定然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下达的吩咐却十分妥帖,方方面面都细致地考虑到了。   她默默地踩上柔软的地毯,坐到了一旁的榻上。   碧霄在后头入了车厢,她一进来,就“哇”了一声,兴奋地四处乱摸,“姑娘,奴婢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马车!”   碧霄随意地拉开一个抽屉,见里面还摆着书,忙示意许清菡来看,“姑娘你看这里,还准备了书!”   许清菡把脑袋探过去,见是一些兵书、地理志、话本子和诗集。   许清菡露出微笑,又打开其它几个抽屉,见还放着一些茶叶、零嘴,或许是怕她路上无所事事,特意备下的。   碧霄在一旁,兴奋地把背上的包袱放下来,取出其中衣物,塞到空置的抽屉里。她观察了一会儿,笑道:“姑娘,这些屉子都很精巧呢,外头有搭扣,这样一来,就算马车颠簸,屉子也不会滑出来砸到人。”   许清菡笑着点头,正待说些什么,车厢突然传来“笃笃”的扣手声。   江飞白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许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许清菡摸了摸脸,心里叫糟。她今天起太早了,还没来得及上妆。   她只好朝碧霄点了点头,又对外头说道:“将军请进。”   江飞白入了马车,见许清菡还戴着幕篱,不免暗暗奇怪。自从许清菡给他送饭以来,只要四下没有外人,她都是把幕篱的黑纱撩起来的,今日怎么反常?   江飞白也不好多问,轻声把来意说了。   原来,两日前袭击许清菡的男子,已经审讯好了,跟随许清菡的小兵也找到了,没什么大碍。   许清菡道:“多谢将军费心。不知这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江飞白道,“他叫邢宏刚,是邢宏毅同宗的族弟,平日里对邢宏毅最为言听计从。自从邢宏毅被我拘着之后,便对邢宏刚说了一些胡话……”江飞白顿了一下,略去说胡话的部分不提,“邢宏刚误会了你,觉得是你害邢宏毅被禁足,就拿上从邢宏毅那里得来的帕子,来报复你。”   许清菡愣了一下:“邢宏毅他泼我脏水,有什么好处吗?”   难不成他痴恋江飞白,所以要踩她上位?   许清菡怀疑的目光,在江飞白身上停了一下。   江飞白奇异地看懂了许清菡的眼神。他咳了一下,“军中虽然时常有这种事,但邢宏毅不是为了这些。他和忠义将军私下里有联系,应是被授意的,但我把他抓来审讯,他并不愿意承认。”   忠义将军,就是时刻管着江飞白的那个监军。   许清菡明白过来。   她连奏本都想好了——等她被泼上洗不脱的脏水后,忠义将军便可上折,向皇帝陛下哭诉,江飞白将军,竟然把一个浪荡妖女带回了军营。这个妖女和很多将士都有首尾,让整个军营乌烟瘴气。江飞白将军就是始作俑者,请陛下赐罪!   这个计策最绝的地方在于,虽然她和江飞白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忠义将军等人必然不是这样想的。在他们的想法里,一个男人头顶变得绿油油,必定怒火中烧,管它三七二十一,先把这个贱妇打死了再说。   于是江飞白就会坐实了他的罪名,即不仅往军营里带女人,带的还是个妖女。   这一波,她以为自己想到了第一层,监军他们却在第五层。   许清菡:“我自叹不如。”   江飞白笑了一下,“许姑娘打算怎么处置邢宏毅二人?”   至于监军,江飞白还没抓到证据,他们两个级别又差不多,江飞白治不了他。   许清菡随意地说:“随便吧,军法处置?”   江飞白点了点头,视线再次在许清菡的幕篱上停了一下,告辞下了马车。 第24章 行军路上   从潼武关往北五百里,便是嘉良城。除了许清菡得到一辆舒适的马车外,绝大多数将士,都需迎着朔风,步行前往。   这已经是是行军路上的第三日了,江飞白骑着白马,如往常一般巡视着队伍。不知不觉间,他再次走到了那辆灰扑扑的马车旁边。   这只是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可是因为里面坐着许清菡,似乎就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江飞白敛着眉目,修长的手指搭在缰绳上,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他再次在不知不觉间,转到了这里。   江飞白认命般地叹口气,翻身下马。   ……   许清菡正坐在马车中,对着小靶镜,左顾右盼,打量自己。   她梳着惊鹄髻,身穿藕荷色锦霞纹织金锦马面裙,头上虽然没戴步摇,但一头柔顺秀发乌黑浓密,如上好的绸缎一般华美。   视线往下滑,漂亮的眼眸含情凝睇,形状姣好的樱桃小口,由于上了口脂,红润可人,引人遐思。   许清菡满意地点头,听见外头传来江飞白和车夫的说话声,下一瞬,果不其然,传来小心的探寻声音:“许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许清菡露出微笑,“将军请。”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帐帘,江飞白弯腰入了车内。他面色冷清矜贵,身形高大,双腿笔直修长,进入这华丽宽敞的车厢里,倒显得车厢有一些狭窄。   江飞白心底却是局促。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总是屡屡过来找许姑娘,仿佛一刻不见到她,心中就有念头蓬勃生长,按捺不住。   他虽然迷惑,但也只好顺从自己的本心。   许清菡朝江飞白笑了一下,问他,“将军的病情怎么样了?”   她端庄坐着,白嫩的双手乖巧交叠在膝头,红润的嘴唇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让人见了就心生欢喜,心神摇曳。   江飞白耳根一热,咳了一声,淡淡道:“已经无碍了,多谢许姑娘关心。”   他的视线掠过许清菡的脸颊,暗暗惊奇于她的双唇上,那红润娇嫩的色泽,“许姑娘的气色似乎越来越好了。”   许清菡偷笑,心道,这是因为我上了口脂啊。   她嘴上却感激地道:“都是将军照料得好。”   江飞白颔首,和许清菡继续寒暄了一会儿。许清菡忽然轻蹙蛾眉,细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攥住马面裙上的金锦。   江飞白立刻就注意到了她的微小动作,“姑娘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许清菡微微抿唇,仿佛含羞带怯,难以启齿的模样。   江飞白沉默了一下。   许清菡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追问,只好慢慢道:“数月前的刺客,也不知是谁派的,我每每思及,便心焦不已。”   江飞白其实是在心中忖度,有哪里做的不好。听到许清菡这样讲,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正好培养了几个亲信,把他们派过去保护令尊和令堂吧。”   其实,他送完许沉等人,回到京城,就将自己仅存的几个手下派到了岭南。许沉虽然说过,当年救命之恩,用照料许清菡余生便可报答,但他到底不忍许沉遭到仇人毒手,左右这些手下也无事,不如派到岭南历练。   这些话滚到了舌尖,到底没说。他静静地观察着许清菡的表情,只见她迅速地收了沮丧和痛苦的神情,露出灿烂的微笑和感激的神色,语气十分仰慕地道:“多谢将军大恩大德。”   她说罢,从榻上站起来,要朝他行礼。   江飞白的手扶了她一下,随后立即触电般地缩回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令尊当年于我,是再生之恩,许姑娘何谢之有。”   许清菡的心情,如同狂风中的蜡烛一般剧烈摇曳着。她见江飞白如此坦诚,反为自己的居心羞愧。   她先前是怕江飞白不肯趟浑水,才百般铺垫,找到合适的时机托出请求。不曾想,他却是这样的赤诚之人。   许清菡顺着江飞白的力道起身,坐回去,脸却悄悄红了,如秋天熟透的苹果。   江飞白暗恼自己唐突,他只觉得扶过许清菡的手指,仍是热辣辣的,指尖上,似乎仍然残存着软绵绵的触感。   江飞白捻了捻手指,觉得在车厢里呆不下去了。他略略抚慰了许清菡几句后,便起身告辞,继续去巡查他的队伍了。   ……   解决了心头最大的忧虑后,许清菡便放松了下来。自从她决定抱上江飞白的大腿,到说服他派人去保护自己的父母,前后不过半个月时间,顺利得不可思议。   她不再如往常一般频繁地出现在江飞白面前,彻底瘫软在了车厢里,吃点零嘴,看点书籍,如一只冬眠的松鼠。   江飞白却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虽然他的面上总是冷冰冰的,但他的时不时红通通的耳根、经常游移开的视线,却似乎在诉说着其它的意思。   许清菡:笑而不语。   这天,军队即将到达嘉良城外。江飞白前来拜访,入了车厢坐下,说道:“明日就要开战了。许姑娘,你就待在队伍的后方,和这些粮车待在一起,事成之后,我再带你入城。”   许清菡微笑着颔首,“祝将军大胜归来。”   江飞白的身姿挺直如剑,坐于榻上。他的修长手指,按在腰侧长剑上,“我设下计谋,有把握大胜而归。”   许清菡虽然对他的计谋不太感兴趣,但仍懒洋洋地把身子往前倾了倾,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是什么计谋?”   江飞白的声音淡淡的,像松枝上的轻雪一样清冷。他说:“我探得嘉良城西有一条崎岖小道。我打算从此道攀上,夜袭敌人后方。”   他的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耳朵却悄悄热了起来,仿佛在求夸奖。   许清菡卖力地夸了他两句,准备把他打发走。   江飞白的眸光,却在她的双唇上停了一下,“许姑娘今天怎么了,似乎气色不太好?”   许清菡惊了一下,从桌案下的小抽屉里摸出小靶镜,飞快地扫了一眼。   许清菡:大意了!今天忘记上口脂了!   她本想说昨夜没休息好,指尖却触到了抽屉里的口脂盒子。   她恍惚间想起来,碧霄今早跟她说过,口脂用完了。   许清菡:…… 第25章 入嘉良城   江飞白出了马车,翻身骑上一旁的白马,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的脑海中,再次回忆起方才许清菡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满脸通红地说,“是口脂用完了。”   哦,原来之前她气色好,都是装出来的?   为了什么?讨好他,还是……勾引他?   江飞白的耳尖猝然红了,他抬起线条流畅的下颚,吩咐车夫:“明日出征,你跟着粮车就行。”   粮车一般位于队伍后方,是比较安全的位置。   车夫应是。   江飞白策马而去,脊背笔直,披风被冬风刮得猎猎作响。   ……   到了第二日,许清菡坐在马车里,翻着书页,派小兵去探前方的动静。   小兵们分批去探,依次回来禀报前线情况:   “将军领军,潜行入城!”   “嘉良城中失火,敌方阵脚已乱!”   “将军在城中鏖战!”   “敌军首领被擒!”   “敌军首领自尽了,死前诅咒了将军!”   “将军正在整肃军队,论功行赏!”   “将军请姑娘进城!”   ……   传信的小兵们各个累得气喘吁吁,在他们的叙述中,许清菡想象出前方战事的宏大场景。   她挨个封赏了他们,吩咐车夫道:“进城吧。”   车夫应是,高高扬起马鞭,随着粮车,一起缓缓驶入嘉良城中。   ……   天色微亮,霞光映在江飞白的身上。他身着染血的细鳞甲衣,垂着眸子,默不作声地擦拭着手上的长剑。   几个亲信的将士立在一旁,都不敢逼视他。方才夜间鏖战,他们亲眼见到江飞白以一当十,杀入敌腹,生擒了对方将领。那将领受不得如此羞辱,生生咬舌自尽了。   落入鞑虏之手,长达百年的嘉良城,再次回到了朝廷的怀抱。   将士们皆兴奋不已。   正在这时,一个富商迎上来,笑容满面地寒暄了几句,又道:“小人孔朋义,为将军准备了礼物。”   江飞白接手了这座城市,马上便有人上来抱大腿。   江飞白的神色淡淡的,孔朋义怕他不满,点头哈腰,送上了据说是城中最美丽的府邸,和一百万金铢。   周围的几个亲信将士们,都露出热络的神色。   江飞白把金铢分出去,又对孔朋义道:“我暂时会庇佑你。”   孔朋义舒了口气。   他是城中最大的富商,见这座城市换了主人,怕家财被士兵们抢光,左思右想,便决定抱上将军的大腿。   不想,便成功了。   他更加殷勤地笑问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江飞白把擦好的长剑收入剑鞘,问他:“城中可有胭脂铺子?”   孔朋义愣了一下,忙道:“有的!小人家中就开了一个胭脂铺子,就在城东。将军若是不嫌弃,想要什么,便去拿吧!”   江飞白示意他带路。   孔朋义紧张地把江飞白带到了自家的胭脂铺子,按照他的要求,将他带到了摆着口脂的架子前面。   这是城中最大的胭脂铺子,品类丰富繁多。江飞白不急不缓地一一看过去,剑眉星目,神情认真。最后,他挑了一个许清菡应该会喜欢的颜色。   孔朋义立刻一番吹捧,“将军,您真有眼光!这口脂是今年最走俏的,城里的婆娘和未出阁的小姐,都喜欢这一款!”   江飞白满意地点头,从袖中掏出银钱递过去。   孔朋义连连摆手,并不敢收。   江飞白便作罢,舍弃了孔朋义送的那座宅子,让士兵带路,去了鞑虏的将领曾经住过的府邸。   鞑虏的将领惯会享乐,将将军府邸打造得美轮美奂。江飞白走过了重重的高台楼阁,迈过幽深的廊庑画栋,被士兵引到府后一处院落时,看见了许清菡。   院落中堆满积雪,许清菡穿着一件银红色水纹蜀锦袄,正侧对着他,坐在秋千架上,慢悠悠荡着。   原来她已经到了。   她的脸很小,被冻得红扑扑的,像是一朵玉面桃花。   江飞白缓缓走近,闻到了一股袭人暗香。   江飞白想,原来不是桃花,是含苞待放的红梅,努力在最纷乱最寒冷的地方绽放,纤弱而又坚强,乐观而又沉静。   许清菡察觉到有人靠近,侧头看过来,见到是江飞白,忙从秋千上跳下来,行了福礼,“恭喜将军大战告捷。”   她方才被士兵带入城中,撩开马车的帘子,观察这座刚经历过战火洗涤的城市。瓦砾遍地,民众们都躲在家中,偶有不得不出门的,也是神情瑟缩,举止小心翼翼。成群结队的士兵们扛着兵器,行走在街道上,却看起来军纪很好,并没有惊扰民众的意思。   于是,许清菡便明了,江飞白不仅接手了这座城市,还对他手下的兵具有强有力的掌控力。   令行禁止,莫过于此。   江飞白想笑着寒暄,手指却不安地蜷缩了两下。他的手忍不住按在剑上,另一只手将袖中的口脂递过去,“经过胭脂铺子,顺手给你买的。”   他的语气冷冰冰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停在许清菡的脸上,不放过她的每一个表情。   许清菡接过口脂,打量了一下,粲然笑道:“多谢将军挂念。”   江飞白的心里瞬间松懈下来。他颔首,语气平淡地道:“不必多礼。这座府邸中院落很多,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挑去住下吧。”   许清菡应是,笑着道了谢。   江飞白的唇角忍不住扬了起来,他克制地点了点头,告辞而去,出了院落。   他的轻功很好,踏在雪地上,可以不留下脚印。可此时雪地上的脚印却有些凌乱,江飞白的心,仿佛是在炎热的夏季闷了一个白天那样燥热。   方才,他真害怕许清菡提出异议,要求另辟府邸。   正好孔朋义送了他一座宅子,他很难拒绝许清菡的请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希望和许清菡住在同一个府中。明明这个将军府邸这么大,从前院到后院,要走很长的一段路。   或许是因为,许清菡长得太漂亮了,她天生绝色,另辟府邸,难免惹来豺狼之辈的垂涎。   这样才是最好的安排。   她或许也正是如此作想,才没有提出别的要求。   江飞白脚步一顿,他的心也陡然跟着冷却下来。   就像是这颗心,被从炎热的夏天,骤然扔到了大雪纷飞的冬天。   江飞白负手,长身玉立,站在原地,久久沉默不语。 第26章 金屋藏娇   嘉良城的人们很快就发现,这座城市的新主人,手腕惊人,军纪严明,从不搜刮民脂民膏。   普通老百姓,都是要吃饭生活的,他们渐渐壮起胆子,陆陆续续出了门。   同时,一个惊人的消息在城中的富户们中流传——新任的安远将军,他在府中藏了一个娇娇小姐。   这些富户都是嘉良城中的上层阶级,关系错综复杂,当鞑虏掌控这座城市时,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财富,便对鞑虏点头哈腰,眼下,他们奉承的对象成了江飞白。   富户们都很羡慕孔朋义,他胆子最大,在众人还在犹豫斟酌时,就抱上了江飞白的大腿,现在,只有他能在江飞白的跟前说上几句话。   富户们都没有见过江飞白藏娇的小姐,他们只是听入了将军府的牙婆说的。牙婆说,江飞白一口气挑了一大堆的丫鬟,都只是为了服侍一个女孩子。   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孩子到底是不是子虚乌有的。她从不在众人面前露面,也是,以她如今的地位,没有应酬的必要。   富户们问到了孔朋义跟前,春风得意的孔朋义表示也不了解内情,“这些内帏之事,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好问啊。”   于是便有几个心思浮动的人,将自己的女儿,献给了江飞白。   一排的美貌女子被送到江飞白的跟前,或含羞带怯地垂下眼眸,或明艳妖娆地大胆打量,香风阵阵,娇声软语。   江飞白冷着脸拒绝了。   那几个人便说,“您看不上我们的女儿,倒也罢了。只是城中风传,您的府中似乎养了一个小姐?”他们不清楚那个女孩子的身份,便将称呼囫囵过去,“将军府虽大,但久居未免无聊。那位小姐若有雅兴,不如让我们家这些女儿陪她玩耍?都是小姑娘家家的,话能说到一块儿去。”   江飞白听到这话,沉默了一下。他想到许清菡平时都在府中赏雪作画,确实没什么娱乐,那些新买的丫鬟,不太懂规矩,想必也和她说不到一块儿去。   他便遣了个小厮去问许清菡。   小厮很快回话,“姑娘说,您随意,只是今天不太方便。”   江飞白的食指在桌案上敲了敲,点头同意了。   那几个人大喜,奉承了几句,便纷纷告辞而去。这个消息像被风卷起的雪花一样散落出去,一时间,城中富户,都纷纷递了帖子,要来拜访许清菡。   他们都觉得这是巴结江飞白的好机会。   ……   许清菡来了月事,倦怠地在床上躺了几天。月事走后,她看了一眼桌案上堆得高高的拜帖,决定开个赏梅宴会,同城中的大家小姐们认识一下。   将军府邸很大,其中有一个漂亮的梅园。此时正值隆冬,梅园的梅花开得正旺,香气扑鼻,很适合用来摆场面。   江飞白买来的丫鬟婆子们有了用处,她们如小蜜蜂一般勤劳地忙碌着,很快就把一切准备妥当了。   许清菡写了邀帖发出去。   到了赏梅宴会这天,几乎全城的大家小姐都应邀而来,将军府的门前停满了马车。她们以收到许清菡的邀帖为荣,精心打扮,各个如同招展的繁花一般。   许清菡坐在梅园的一处暖阁里,笑着和来客们寒暄。实际上,无论许清菡说什么,她们都纷纷附和,顺着她的话吹捧。   许清菡恍惚间有了回到京城的感觉。   窗外的梅花开得正盛,枝条横斜,灿烂芬芳。许清菡轻轻嗅了一口,提议出去走走。   把暖阁挤得满满当当的小姐们,都欣然表示同意。她们簇拥着许清菡,边走边聊,来到一处湖边。   湖上结了薄冰,可以看见冰下有锦鲤在游动。   众人便停在湖边看鱼。许清菡见她们拘谨,便道:“这个园子很大,你们可以随意去看。”   将军府的梅园,在嘉良城中是很有名的,当下就有几个小姐心动,由引路婢女带去了各处观赏。   她们都是被自家父亲派来巴结许清菡的。可是许清菡被众人拱绕,她们也说不上几句话,干脆就自己去玩了。   慢慢的,小姐们三三两两地散开,许清菡站在湖边吹了会儿风,想去一旁的暖亭里坐一会儿。   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来:“许姑娘,你可要看冰嬉?”   许清菡循声望去,认出是汪家的二小姐。   她是个美人,柳叶眉,樱桃嘴,身材高挑瘦削,在嘉良城的一众小姐中很是起眼。   许清菡笑问:“如何嬉戏?”   冰嬉分为很多种,冰上舞蹈、冰上射箭等等,这些都是贵族们在冬日的娱乐活动。   汪二小姐道:“我可在薄冰上起舞,愿向许姑娘献舞。”   许清菡:?   她垂眸,看了一眼薄薄的冰面。   锦鲤还在下面游着呢。   汪二小姐道:“昔日赵飞燕,可于掌中起舞,我这舞姿虽不比飞燕轻盈,于这薄冰上却是无碍。”   许清菡佩服她的勇气,兼之确实有些好奇,便命婢女去取冰鞋。   冰鞋是用铁皮制成鞋底的,可以让人在冰面上稳定行走。婢女取来冰鞋,汪二小姐换上后,自信满满地走上了冰面。   冬日的阳光照射在薄冰上,冰面下的锦鲤慢悠悠地摇摆着尾巴,冰面上的美人儿回眸折身,翩然起舞。   四散在梅园中的小姐们,都不知不觉间聚拢过来。汪二小姐跳得真美啊,好几次她跃起落下的时候,大家都担心她踩破了冰面,掉到水里去,她却轻盈窈窕地跳下去,冰面一点事都没有。   许清菡也有些诧异,不由暗道高手在民间。哪怕在嘉良城这样的边境城市,都有如此的舞蹈高手,可见这天下真是卧虎藏龙。   没有人注意到,江飞白正负手走来。   他穿着黧色金锦襕衫,腰间压着一块青玉双鹤佩,双腿修长,不紧不慢地往前迈。   他是来问许清菡,午膳要不要用银鱼的。   银鱼珍贵,在这冰天雪地里,更是殊为难得。他统共就得了几条,本打算打发小厮来问,心思一转间,就决定自己前来。   他入了梅园,一眼便望见被众人簇拥拱绕的许清菡。她今日穿着黛色如意纹蜀锦凤尾裙,头上戴了一个白纱帏帽,侧脸的轮廓清丽明艳,腰肢盈盈一握,整个人如同天边高洁的月光,不可捉摸,又撩动人心。   许清菡似乎正在看一个女子起舞。江飞白循着许清菡的视线看过去,见到那女子舞技高强,竟在薄薄的冰面上起舞。   那女子的眼眸似乎往这里扫了一下,江飞白不以为意地收回目光,继续看许清菡。   下一瞬,他前方的人群骚乱起来。 第27章 珍视偏宠   薄冰破碎,汪二姑娘掉进了水里,她用力地扑腾挣扎,大呼“救命”,冰面下的锦鲤飞快地游走了。   “快,快把汪姑娘拉上来!”围观的小姐和丫鬟们纷纷惊叫起来。   许清菡冷静地吩咐周围有力的仆妇:“有没有会水的?去把她抱上来。其他人过去接应。”   仆妇应是,其中几个会水性的,脱了外袄,跳入水中施救。   江飞白慢慢踱步过来,他的眸色漆黑深邃,若有所思地看着水中的汪二小姐。   其余人看见他过来,纷纷让出一条开阔道路。许清菡上前,攥住他的衣袖,焦心道:“你会不会水?”   江飞白淡淡地扫了在水中扑腾的汪二小姐一眼,“会水,不救。”   许清菡噎了一下,不好强求他,只好放下手,立在原地,翘首等待。很快,仆妇们就把汪二小姐救上来了。   汪二小姐的丫鬟吓得脸都白了,她们给汪二小姐披上大氅,嘘寒问暖。   汪二小姐裹紧大氅,抖着唇瓣,走到许清菡跟前。   她长得很美,尤其是落水之后,湿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上,眼眸含泪,娇躯微微颤抖,真真是我见犹怜。   许清菡怜悯地看着她,“要不要回去暖阁,喝点姜茶?”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为了给自己表演,才掉到水里的,许清菡觉得汪二小姐真可怜。   汪二小姐啜泣了一下,没有搭理许清菡,她朝和许清菡并肩而立的江飞白行了个福礼,垂泪道:“求将军给妾做主。”   许清菡:?   汪二小姐行的是万福大礼,两手交叠,放至左胸前,身体微微屈膝,姿态窈窕,视线却没有依礼低垂,而是大胆地凝睇着江飞白,一颗泪珠缀在眸中,要掉不掉,秋水盈盈。   她哽咽着道,“妾不知于何时得罪了许姑娘,她逼着妾在薄冰上起舞,这才……”她言语未尽,遮遮掩掩,末了还抚着胸口,轻轻咳嗽两下。   众人喧哗起来。她们方才四散开来,谁都没有看见当时的场面。而汪二小姐姿容出众,活泼可亲,一直是嘉良城大家小姐中的标杆,闺友更是众多。此时,她众多的闺友不太敢为她出头,但心底皆是愤愤,不由细碎地议论起来。   许清菡:不是,你这人怎么回事?   她又好气又好笑,再看汪二小姐的姿态,多少有点猜到她的心思,便干脆地命令周围仆妇,“将军府不欢迎信口雌黄的人,把她请出去。”   许清菡的神色冷淡讥诮,周围的大家小姐们犹豫了一下,便有人应和道:“是啊,许姑娘有什么理由作弄你?”   说话的这人,是孔家的嫡长女孔如兰。许清菡多看了她一眼,余下的人,也纷纷附和起来,七嘴八舌地为许清菡说话。   更有昔日就看不惯汪二小姐的人,趁机讥讽道:“汪姑娘,你也不照照镜子,你是什么人,许姑娘又是什么人,她有必要多看你一眼吗?依我看,你是看上了大将军,想踩着许姑娘进府吧?”   她们说话间,将军府的仆妇已经听从了许清菡的命令,上前围住汪二小姐,要把她“请”出去。   汪二小姐被这些话讥讽得面无血色。她躲开仆妇们,上前半步,攥住江飞白的衣袖,哭求道:“求将军为妾做主。”   江飞白的视线往下垂,薄唇微抿,目光幽深如墨。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将被汪二小姐攥住的衣袖扯回来,沉声道:“带出去。”   他这话是对左右的仆妇们说的。   仆妇们一拥而上,拉住汪二小姐的手,半拖半拽,将她带走了。   汪二小姐心碎了一地,汪家的丫鬟们更是心神俱惊,又不敢多言,亦步亦趋地跟着出了将军府。   江飞白将视线转回许清菡的身上,问她,“今天中午,要不要用银鱼?”   许清菡知道这个季节的银鱼珍贵,诧异地瞥他一眼,想了想方点头应了。   江飞白便道:“军务繁杂,我先回前院的书房了。”说罢,他匆匆告辞而去,瞧着确实忙碌。   围观的客人们,都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个许姑娘,比她们想象中更得安远将军的珍视和偏宠。   将汪二小姐请出府后,许清菡没有提前将赏梅宴会提前结束的意思。她笑眯眯地邀请众人去暖亭中坐了,到了午间,她们享用了鹿肉和银鱼,又联句作诗,直到夜色将晚,许清菡才一一送客人出府。   诸位小姐将在府中的见闻,悉数告诉了自己的家中长辈。   汪二小姐自是免不了一顿痛骂。汪老爷还往将军府送了几次赔礼,但都被拒收了,他怕得罪江飞白,一咬牙,干脆将汪二小姐随意地配了个穷秀才。   汪二小姐出嫁的日子定得很近,距离当日的赏梅宴会,不过二十余天。出嫁前夕,她坐在自己的闺房里,拉住汪夫人的手,哭求道:“娘,我不想嫁给穷秀才!我这都是按照爹的意思做的,是他叫我去……去勾引安远将军的,娘,你就帮我说几句好话,好不好?”   “勾引”二字,她说得有些难以启齿。汪二小姐越想越伤心,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双肩耸动,哭泣不止。   她是嘉良城中最出色的大家小姐。自从大姐出嫁后,父亲一直未给她婚配,就是为了待价而沽。江飞白破了嘉良城后,父亲将她送到了江飞白面前。   那天,她和一群漂亮的朋友们站在一起,任江飞白挑选,可是江飞白一个都没有挑。她大着胆子,抬头看他一眼,见到江飞白品貌非凡,气质冷峻清贵,她一下子就动了心。   汪夫人携住汪二小姐的手,为难道:“乖女儿,不是为娘的不肯帮你,是你父亲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娘帮不了你。乖女儿,你就安心出嫁吧,娘亲帮你看过了,这个秀才他虽然穷,但从不打人的,日后,应该也不会对你动手……”   她絮絮叨叨地安慰着,汪二小姐满怀着恐惧和不安,最终仍是上了花轿。   那是一顶并不华丽的花轿,嫁妆也不多,汪老爷不敢太张扬,但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暗暗关注着这件事。汪二小姐一嫁出去,关于安远将军偏宠某个不愿露脸的小姐的传闻,便愈发甚嚣尘上。 第28章 不止报恩   传闻渐渐飞到江飞白的耳边。   他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坐在马车中,眉目沉凝,思索新春宴请将士的名单。   由于监军与他的离心,军中形成了巨大的割裂,忠于监军的士兵,不愿再服从他的管教——尽管他两次战役,皆大获全胜。   江飞白以铁血手段镇压了这些不服管教的士兵,与此同时,他对游移的中间派加大了拉拢的力度。新春就要到了,邀请中间派到府中赴宴,便是一个很好的手段。   江飞白一边思索,一边提笔,定下初步名单。马车轱辘辘走过嘉良城中最繁华的街区,“许姑娘”的名号,猝不及防撞进江飞白的耳朵里。   “你听说了吗,那个新来的大将军,把汪家的二小姐都赶走了。”   “怎么没听说?我去岁见过汪家的二小姐一面,啧啧,长得跟天仙一样的。这么漂亮的美人儿,大将军一眼都不带多看的,直接把人扔出了将军府。”   “嗐,这还不是因为将军府里那个许姑娘,长得比汪家小姐还要好看。听说她常年戴着帏帽,不肯以真容示人,就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怕人一口气没喘上来,美死了!”   江飞白俯身,敲了敲车厢壁,对车夫道:“开慢点。”   车夫应是,马车的速度慢下来。正好是赶集的日子,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议论的百姓们,都没有留意到这辆朴素的马车。   更多的人加入了这个话题,人人都想知道许姑娘是怎么能把人美死的,他们更是好奇,之前说话的人,究竟有没有见过许姑娘。   原先说大话的人好像有些羞恼,大声道:“虽然我没有见过许姑娘,但是我就是知道!我且问你们,许姑娘如果没有这么美,大将军会把她藏在府中,如此珍视吗?”   他提了江飞白买口脂的事,“大将军打跑了鞑子,连俘虏都没看,就去了孔家的胭脂铺子!你们说,胭脂铺子能卖啥玩意儿?大将军肯定是去买了胭脂,讨许姑娘欢心的!”   有些人没听说过这件事,热切地加入讨论,重点一下子就歪了。人人都在讨论安远将军在如何盛宠许姑娘,给她买口脂、给她买丫鬟、给她一整个后宅、给她所有的爱护和恩宠。   而城中每一个富户乡绅的漂亮女儿,都在安远将军的面前吃了瘪。汪二小姐由于不识眼色,成了最吃瘪的那个,尽管,她也曾是城中最美的未嫁娘。   嗡嗡嗡的议论声涌进江飞白的耳朵里,他不知不觉间,放下了自己手中的毛笔,只觉面红耳赤、心跳如鼓,似乎他努力潜藏在心中的所有秘密,都早已被人撞破了。   江飞白的脸又烫又红,他揉了两下自己的脸,对车夫道:“开快点。”   车夫正听得乐不可支,他笑着应了一声,扬起马鞭,把前方的人群吆喝开,快速地将马车驶回了将军府。   ……   到了这天晚上,江飞白独自睡在前院的正房里。   正是呵气成霜的时节,万物萧条,北风呼啸。江飞白拥着柔软被褥,双眸紧闭,恍惚间迈入一个梦境。   这是一个春意盎然的白天,他和许清菡携手去了郊外。   他们如同所有的年少情人一般,漫无目的地闲逛在春光下。走着走着,他们来到了一个广阔的青草地,草地上长着娇艳欲滴的蔷薇和玫瑰,五彩斑斓的蝴蝶双双飞舞着,他们笑闹奔跑着,笑倒在草地上,江飞白侧卧身子,大着胆子,吻住了她。   许清菡的唇柔软而温润,带着阳光的香味,像是他冬日拥抱的被褥。   在攫住她的唇瓣的那一刻起,江飞白便不知所措地睁大眼睛,他只觉得许清菡的容貌,近看更加动人,尤其是那双眼睛,美得几乎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江飞白的心跳如擂鼓,砰砰砰,砰砰砰,愈敲愈烈,直到某个他无法承受的瞬间,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入目之处,是黑暗中的雕花大床。窗牖外积雪深深,反射着黎明的些微天光。   原来他在做梦。   江飞白抹了抹额角细汗,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意犹未尽,又觉胆战心惊。他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按住床边长剑,决定晨起练剑。   他洗漱一番,带上长剑,去了府中的练武场。   长剑出鞘,他飞身跃起,矫若游龙,迅疾如风,清晨的冬风刮在脸上,瑟瑟的凉。   江飞白神思不属,几乎是随手乱舞着手中长剑。他一时想起昨日白天,在街上的见闻,一时想起方才所做的梦。   他猛地把长剑望前方刺去。   这是他最深的杀招,平时鲜少用到。教他习武的师父说,大道至简,修武者,当诚心。   他一向自认问心无愧,可是对许姑娘,他诚心吗?   长剑发出破空的呼啸,像是一声鞭斥。   他真的,只是在报恩吗?   如果只是在报恩,在看见许姑娘时,他为何心律不齐?他为何总是想看见她?他为何希望对她好?他又为何,会做那样的梦?   长剑闪过寒光,江飞白腾空跃起,身影极快,飞出残影。   他根本不止是在报恩。他明明,心悦许姑娘……   江飞白的双脚稳稳落在地上,一瞬间如拨云见日,心中暗昧之处,尽被阳光射入。   他抿了抿唇,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如同一个得知最新秘密的孩童,他决定将这份心意,告诉许姑娘。   江飞白收剑回鞘,迈开长腿,决定先去用早膳,等许姑娘醒来再说。   一个婢女迎上来。   她脸蛋清秀,身着翠色比甲,端着一个托盘,柔婉道:“将军,奴婢服侍您擦脸。”   托盘里盛着汗巾子和盤匜。   江飞白认出她是许清菡身边的婢女。他身姿笔挺,手按长剑,脚步不停地往前走,“不必了,你回去服侍许姑娘吧。”   婢女含笑,亦步亦趋跟上,“将军,姑娘那里用不到这么多人,奴婢不愿白拿月钱,愿来服侍您,奴婢已经在一旁等待许久了。”   江飞白顿住脚步。   他练武时,旁边一般无人,怕被剑气所伤。如果这婢女所言是真的,那么定是自己方才神思不属,没有留意到她。   婢女见江飞白停住脚步,脸色一喜。   江飞白扫了她一眼,冷声道:“吩咐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我这里不用你服侍,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婢女见江飞白面色冷硬,到底吓到了。她诺诺应了声是,眼角通红,端着托盘走了。 第29章 岭南噩耗   清晨的阳光从窗牖外射进来,婢女们卷起重重轻纱帐幔,端着盆盂等物,依次排开,碧霄上前,唤醒许清菡。   许清菡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碧霄从身后的婢女手上接过温热的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轻声道:“姑娘,春桃今日去了练武场。”   许清菡揉着眼睛,懵懵的应了一声。   碧霄咬了咬牙,“姑娘,春桃去给将军递帕子了!”   许清菡的瞌睡虫瞬间飞跑,她回忆了一下春桃的模样,问道:“将军怎么说?”   很少有男子拒绝漂亮女孩子的示好,毕竟,这也是他们个人魅力的证明。   “将军把她赶回来了。姑娘,你说该怎么处置这小蹄子?”   许清菡反倒惊讶了一下,她坐到床沿上,立刻有婢女蹲下来,给她穿上绣鞋。   许清菡垂眸思索。江飞白把春桃赶回来了,说明他不太喜欢春桃,既然如此,就不要再让春桃出现在江飞白的跟前了。   “这样吧,碧霄,你把春桃拨到后罩房做杂事,不要让她再到前面来服侍了。”许清菡打了个哈欠,随意地道。   在后罩房做杂事的,都是些粗手粗脚的婆子,活计繁重,平时也到不了主子跟前。   碧霄点头,将湿帕子放回小盆里。她打量了许清菡几眼,疑惑道:“姑娘,你怎么不生气?”   “嗯?”许清菡可爱地歪了歪头。   碧霄气急,“这个小蹄子勾引将军,还有前段时间那个汪二小姐,你怎么一个也不生气?”   许清菡站起来,一边洗漱,一边道:“我生什么气?”   江飞白又不是她的人,她难道还能去管他?   碧霄气鼓鼓的。   许清菡洗漱毕,笑着摸了摸碧霄的头。吃过早膳后,她见今日的阳光正好,便手持书卷,坐到了廊下的美人靠上。   才看了几页,许清菡忽见江飞白从院门外走进来。他面色沉肃,满脸写着:有大事发生!   许清菡放下书卷,迎出去和他见礼,并将他引至待客的小花厅。   婢女奉上茶盏,许清菡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   婢女们鱼贯而出,小花厅一下子空旷下来。江飞白坐在太师椅上,手指轻敲桌案,“许姑娘,有件事告诉你。”   许清菡捧着茶盏,颔首道,“将军请说。”   模样又乖又软。   江飞白犹豫了一瞬,方道:“令尊在岭南,再次遭遇刺杀。这次的对手很凶猛,我派去的人虽然以命相搏,但,令尊还是受了伤……”   许清菡缓缓放下茶盏,“伤到了哪里?”   “伤到胸口,略偏了一寸,性命垂危。”江飞白歉然地望着她。   他本想告诉许清菡,自己晨间练武悟出的事情。但是下属身披风雪,强撑着回到将军府,禀报了这个消息。他无论如何,都应先把此事告知,再论其它。   许清菡的双眸涌起雾气,她眨了一下眼睛,雾气凝成水滴,纷落而下。   “将军,我想去岭南。”   江飞白觉得心里好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摇摇头,“路途遥远,你不便前往。我的下属们已经延请了当地有名的医者,并重金购买了药材。”   岭南和嘉良城,相距天南地北。此时正逢战事,本就紧着用人,何况路上流民众多,确实不便。   许清菡勉强压下了自己的心思,又和江飞白聊了几句,忧愁地送他离开。   江飞白被送至院门边,他立住脚步,“就送到这里吧。许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令尊会平安无事的。”   许清菡恹恹地点头。   告白滚到舌尖,被咽了回去。江飞白再次抚慰了几句,礼貌地告辞而去。   ……   接下来一段时间,许清菡开始茶饭不思,小脸都饿瘦了一圈。江飞白听说这件事,亦心焦不已。   他写信去问岭南的消息,回信慢吞吞发回来,说是许先生病情危急,还在用人参吊着命。   江飞白的叹息声便没有停过。他见惯了生离死别,可当这事落在许清菡头上时,不知为何,他也跟着感同身受的难过。   有一天,他召集几个亲信下属,在将军府的书房议事。待人走后,他独留下屈嘉志,讨教道:“有个女孩子遭遇厄运,总是愁眉不展,该如何宽慰?”   屈嘉志虽是个黑脸大汉,但深得江飞白看重,地位尊高,因此很讨女子喜欢。他的房中姬妾成群,难得的是,据说姬妾之间还和睦相处,想来是个会哄人的。   屈嘉志挠了挠头,感觉自己似乎知道是谁,“这个……将军,你多带许姑娘出去散散心就好了。女人家嘛,整天闷在后宅里,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江飞白俊脸一红,面色更加冷肃,“去哪里散心?”   屈嘉志琢磨了两下,“属下听说,城北有座寺庙很灵,不如将军带她去拜拜?女人家都爱信这个,神鬼之事,最能宽心的。还有,这种寺庙,马车一般都开不上去。山路陡峭,万一许姑娘摔了滑了,将军你也能……”他意味深长,“嘿嘿”笑了两下。   虽然许姑娘已经住进了将军府,但屈嘉志知道,将军一定还没有和她发生点什么!   这个道理想一想就知道,将军冷冰冰的,还喜欢脸红,那个许姑娘呢,又是个矜持骄傲的大小姐,好不容易破天荒给将军送了几次饭菜,屈嘉志当时就猜,她肯定是有事求将军。   后来许姑娘不来送饭菜了,屈嘉志想,这一定是因为将军答应得太快了。屈嘉志是一个在美人堆里打滚的老油条子,他有心帮帮自家的将军,便说道:“将军,那许姑娘若是有什么事求你,多吊着她。”   多吊吊,她才会多主动来求啊。许姑娘这么漂亮,可不能便宜了别的男人。   江飞白瞪他一眼,“不许胡说八道。”   江飞白的声音很平淡,但屈嘉志莫名就听出了冷意。他缩了缩自己的脖子,咕哝道:“属下这还不是为了将军着想嘛……”   见到江飞白面色不善,他机灵地打住了话头,打着哈哈,起身告辞了。 第30章 背她下山   江飞白独自在书房中坐了一会儿。   他虽然不信这等鬼神之事,但屈嘉志的说法,也颇有几分道理。   打定主意,他便去问许清菡,明日可否要去城北寺庙拜拜。   许清菡容色憔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桌上的茶杯。她的手指又白皙又纤细,被阳光一照,仿佛透明了似的。   听见江飞白的问话,她抬起头,眉宇之间愁绪不减,眼眸底下浅浅一层乌青。她略想一想,便同意了,“去拜拜也好。”   江飞白心疼得不得了,他得了准话,立马吩咐下去,将军府的下人们很快准备好了出行事宜。   翌日,天公作美,天气晴好。冬日的阳光普照大地,出行的人们都多了起来。   江飞白骑着白马,跟在许清菡的马车旁边。他听见车厢里头传来一阵长吁短叹,心里也跟着一阵难过。   江飞白的修长手指搭在缰绳上,目光沉凝,露出几分疑惑。   原来,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吗?   仿佛他从此与她,命运相系,哀愁与共。   到了山脚,马车果然开不上去。江飞白扶着许清菡下马车,随行的仆妇们也簇拥着她。一群人浩浩荡荡,沿着陡峭石阶,小心翼翼上了山上寺庙。   庙中大殿,摆着一尊金身所塑的观音和几尊威严天王,宝相庄严。江飞白留在殿外,许清菡入殿,虔诚跪拜。   伴随着庙中渺远悠长的晨钟声,许清菡心上的忧愁,似乎真的被拂去几分。   她从跪拜的蒲团上站起来,见一旁蒲团上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正念念有词,嘴里说道:“大慈大悲观世音,保佑信女和夫君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许清菡眉梢微挑,立在原地。等那人祈祷完毕,站起身来,许清菡叫住她,“孔姑娘。”   孔如兰仍梳着少女发髻,身着一条碧烟裙,气质温婉可人。她听见有人唤自己,循声看去,辨认了好一会儿,方迟疑着道:“是许姑娘吗?您戴着幕篱,我都没有认出来呢。”   许清菡颔首,问她,“你要出嫁了?”   孔如兰的脸上露出羞怯的笑容,“几年前就定好的亲事,前段时间过了礼,到了年前,我就要出嫁了。”   她笑了笑,说道:“我还给您送了婚帖,想来您贵人事忙,不小心忘了。”   许清菡这段时间兴致不高,确实没看送来的帖子。她道了两句恭喜,想到那日汪二小姐故意落水,孔如兰是第一个为她说话的人。虽然这事情并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大影响,但孔如兰依旧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许清菡便褪下手上的金镶四龙戏珠镯,“孔姑娘这么温婉美丽,一定会得到夫君的欢心的。”她把镯子递过去,“这是我送你的添妆,希望你不要嫌弃。”   孔如兰写了帖子到将军府,其实也并没有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在这里偶遇许清菡,还得到了她的添妆。   这可是其他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孔如兰又惊又喜,连道不敢,又对许清菡反反复复道了谢。   许清菡微笑着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又和孔如兰相辞而去。她出了大殿,见到江飞白腰侧挂着剑,踱步在殿外的树林中。   今年的雪格外大,树枝上压了沉沉的积雪。阳光照射而下,树林中扬着光尘,江飞白身形修长,步调不急不缓,整个人带着一股清贵华然的气度。   他察觉到有人出了大殿,抬首望去,见到许清菡立在殿门前,静静凝望着他。   她今日头戴幕篱,身着雪青色四合云纹浣花锦窄袖衫,外披白狐狸毛大氅。朔风卷过,幕篱的黑纱被撩起一角,露出半个白嫩的下巴。   江飞白被这片刻的美丽摇曳了心神。   许清菡有所察觉,用手轻轻压着黑纱,另一只手被婢女搀着,朝江飞白走去。   从大殿的门口走到殿外的树林,需要经过几层石阶。石阶上堆着昨夜积雪,虽有小沙弥仔细清理,仍有些打滑。   许清菡谨慎地往前迈,可才走了一步,她突然脚下一崴,整个人重重跌落下去。   许清菡惊叫一声,随即跌到地上,脚踝立刻泛起剧烈的疼痛。   她眼泛泪花,看了江飞白一眼。   你不是武艺高强吗?以往都接得住我的。   许清菡又痛又沮丧。   江飞白:……他方才光顾着看她了。   江飞白愧疚地走过来,和惊慌失措的婢女们一起把许清菡扶起来。   许清菡搀住婢女的手,感觉脚踝十分疼痛。她摆了摆手,坐回台阶上,微微掀起裙摆,见伤口肿得老高,“我好像走不了了。”   说罢,又把裙摆放回去。   江飞白瞥见了,心里猫抓似的。   练武时,他受过比这更重的伤。可是不知为何,这些伤落到许清菡身上,便让他觉得一刻也受不住。   仆妇们都惊慌起来,一个婢女道:“姑娘,这下可怎么办?马车开不上来,这一时半会儿的,哪里去找软轿抬您下山?”   何况,山路陡峭,软轿也不好走。   一个粗壮有力的婆子站出来道:“姑娘,您若不嫌弃,就让奴婢背您下山吧。”   许清菡打量了两下婆子,正待点头,忽听江飞白道:“你年纪有些大,哪里有多少力气?我来背吧。”   他的语气似乎平淡,但仔细琢磨,分明含着几分小心翼翼。   许清菡早就看见江飞白神色愧疚,她想到江飞白平日如此照顾自己,如今怕是想用这种方式弥补愧疚,何况,他说的也在理。   许清菡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   江飞白紧张地攥了两下手,修长双腿半蹲下来,露出宽厚的后背。   许清菡小心地攀上他的肩,正欲上去,江飞白忽道:“许姑娘稍等。”   他站起来,把身上的长剑解下来,递到一旁的仆妇手中,让她们拿着。   原来是怕长剑硌到许清菡。   江飞白重新蹲下,许清菡靠上去,江飞白把她稳稳背住。   他的背部宽厚,泛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许清菡靠得近,隔着幕篱的黑纱,注意到江飞白的耳尖有些红。   原来他害羞的时候,耳朵会变红。   许清菡的嘴角情不自禁地翘了起来。 第31章 喜上眉梢   江飞白的腰部柔韧,双腿笔直有力。他背着许清菡走在堆满积雪的陡峭石阶伤,身姿轻盈若燕,如履平地。   许清菡没有感受到什么颠簸。   江飞白的脸却越来越烫。   他感觉自己背上的许姑娘,又香又软,像是天上浮过的白云。   与此同时,他又惦记着许清菡脚踝上的伤,脚步飞快地背着她下了山。等到了山脚,江飞白把许清菡放下来,扶着她的手,送她入了马车。   许清菡在车中坐好,撩起车帘,微笑着朝他点头致谢。   江飞白的心里,这才猛然涌现出种种遐思。   他骑着白马,一路胡思乱想。待回到府中,他连忙唤人请来嘉良城中最好的医者。   医者年近七旬,容颜老迈,身着灰色长衫,裹着一件羊皮小袄。他被婢女引着,穿过曲折幽深的回廊,只觉高墙深院,处处雕甍绣槛,眼睛怎么都看不够。   他被引至一处华美厅室,十几个婢女眉目低垂,一丝声响也无。   引医者前来的婢女,轻声唤了一句姑娘。   内室里,有一个娇柔平和的声音响起来:“进来。”   医者便被婢女带着,绕过花蝶红木屏风,走过碧纱橱,到了内室。   内室的美人榻上,坐着一个妙龄女子。她头上戴着幕篱,相貌影影绰绰,看不清楚,身上的衣裳却是名贵,医者认出来,这是嘉良城中有价无市的浣花锦,而上头团团密密的四合云纹,是城中最好的绣娘的手艺。   想来,这便是传闻之中,深得大将军恩宠的许姑娘了。   医者敛气屏息,放下医箱,拜见道:“小人奉大将军之命,为姑娘诊治。”   许清菡抬了抬手,“不必多礼。”她对身边的婢女吩咐道,“给先生上杯茶。”   她说话的尾音婉转,如春风吹拂过平静的湖泊。   医者垂下目光。他接过婢女递过的茶盏,略喝了两口,便上前查看许清菡的伤处。   脚踝肿得很高。   医者见得多了,他检查了一会儿,说道:“无妨,不是什么大事。”   大将军急匆匆催着他赶来,他还以为是许姑娘的脚要断了。   没想到只是摔肿了而已。   他在心里笑叹一声,面上却是不显。他开了药方,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方告辞而去。   许清菡让婢女好好地送走他,还额外打赏了银锞子。   医者更是感慨,觉得这许姑娘温柔清雅,又极为知礼,她背靠将军这棵大树,未来前程,必不可限量。   ……   许清菡用了药,伤处很快就好了。   她虽仍然在为远在岭南的许沉悬心,但心情却好了一些,饭菜也用得下了。   江飞白听说后,心下终于松了一口气。   去过城北寺庙后,他本想再带许清菡出去散散心,但临近年关,他逐渐事忙,抽不出时间。   嘉良城被夺回后,湘州的一些难民,便也往这里涌,此外今年雪大成灾,也造成了一些平民的伤亡,让好多人流离失所。   江飞白只好吩咐厨房,多做一些许清菡爱做的菜,让她开胃。其余时间,他都在忙着安置灾民。   监军知道了此事,冷笑道:“江将军,你就不要做这些无用之功了,还是多多准备来年开春的战事吧。”   江飞白这次之所以在嘉良城中逗留了这么长的时间,便是为了以嘉良城为据点,等到来年开春,北上攻打鞑子的国都。   远在京城的皇帝,抱有当千古一帝的野心,他了解江飞白的能力,自然认同了此事。为了备战顺利,皇帝格外开恩,授权江飞白暂管这座城市,待战事结束后,再另派官员前来管辖。   总之,这些都和监军没什么关系。说来也是可气,两人明明是同等级别,自从江飞白连赢两场战役后,他便渐渐低了江飞白一头。   连嘉良城中的将军府,都被江飞白占去,养他那个什么宠姬了。   江飞白虽然另外送了监军一座府邸,但监军反而觉得这是讽刺。   江飞白摇头道:“圣人有言,‘国以民为本,君以民为本,吏以民为本。’高将军,我这不过是以民为本罢了。”   监军肥胖的脸上露出不豫的神色,“江将军倒是知道收买人心,我这就将此事禀报陛下。”   江飞白道:“多谢忠义将军为我美言。”   监军被气得一噎,拂袖而去。   江飞白凝视着监军的背影。   监军高毕,早已跟他势同水火。邢宏刚之事,若非他与许清菡清清白白,更是无条件地信任她,此事也不会如此简单地了解。   现在,邢宏刚和邢宏毅都被他按照军律处死,高毕投鼠忌器,这才不敢妄动。   江飞白暗暗提醒自己,要多加谨慎。   ……   许清菡无所事事地在府中待了一段时间,她听说孔如兰出嫁了,嫁得很风光,十里红妆,高朋满座,人人都在争看她送给孔如兰的添妆。   许清菡不愿去凑这个热闹,她每天都在等待岭南传过来的消息。   她的父亲,能挨过这次的重伤吗?未来,会不会仍有刺客袭击?   这天,碧霄照常被她派去前院,问岭南的消息。过了一会儿,碧霄满脸喜色地回来道:“姑娘,有老爷的消息了!报信的人就在将军的书房里,将军请你过去!”   许清菡放下正在看的书卷,激动地从椅子上坐起来。   碧霄笑盈盈的,喜上眉梢,“姑娘,肯定是喜事!奴婢见到了报信的人,他脸色很是放松,老爷肯定没什么大事!”   许清菡连连点头,她充满希冀地去木施上取下幕篱,戴到头上,随后匆匆忙忙迈出屋子,去往前院的书房。   碧霄“哎”了一声,飞快地拎起小手炉,见外头风雪大,还回身拿了把伞,追着赶上去,把火炉塞到许清菡怀中,撑开伞挡住斜飞的风雪,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许清菡。   许清菡对着碧霄,感激一笑。   碧霄脸红了。她亦步亦趋跟在许清菡后头,两人很快便到了书房。   站在门口的小厮,恭敬地朝许清菡问了好,掀开厚重的门帘子。   许清菡迈步而入,暖意扑面而来。江飞白坐在书案前,正和一个武夫打扮的人说着话,他的声调沉稳淡然,姿势放松,贵气暗敛。   江飞白瞥见许清菡进来,打住回头,示意她到太师椅上坐下。 第32章 明媒正娶   许清菡坐到了椅子上。   武夫模样的人站起来,对着许清菡行了礼,说道:“许姑娘,令尊已经痊愈。只是医者说,令尊伤到了胸口,之后每到寒冷时节,或会心口疼痛。”   许清菡的脸上漾起微笑,“这样已经很好了!”她对江飞白和武夫道了谢。   武夫连忙避让道:“姑娘不必多礼!”说完,他觑了一眼江飞白,见江飞白微微摆了摆手,便借口有事,告辞离开。   书房中一下子只剩下了两个人,墨香飘荡在空气中,熏笼里发出火光。   “许姑娘……”   “嗯?”许清菡看向江飞白。   江飞白紧张地望着许清菡,“许姑娘,我……”   他的脸颊迅速窜起绯红。   江飞白内心纷乱:我想说喜欢她,但是怎么说不出口!   许清菡疑惑地歪了歪头。   江飞白咳了一声:“无事。许姑娘,外面风大雪大,你快点回去吧。”   许清菡不明所以地站起来,微笑道:“将军再会。”   江飞白起身,将许清菡送到书房门口。   外头风雪正盛,纷纷扬扬的雪花,搓棉扯絮一般地落下来,覆满了屋檐和庭院中的树木。   许清菡骤然从燃了熏笼的书房走到屋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出来太急,忘记穿斗篷了。   江飞白立刻注意到了。他说道:“许姑娘,请留步。”   他转身进书房,取出一件半旧的松花色小提花大氅,披到许清菡的身上。   凛冽的北风一下子被隔绝在外,熟悉的清香飘荡在鼻尖。   许清菡抬首看江飞白。   他正低着头,认真地帮她整理大氅。   他的睫毛纤长而浓密,面庞清俊,那双用来提剑的修长双手,正专注地绑着大氅前面的系带。   许清菡脸上一热。   似乎察觉许清菡正在看他,江飞白略微抬了下眸,他近距离地撞上她的目光,整张脸轰的一下红了。   他慌乱地放下双手,后退半步,解释道:“我……许姑娘,在下怕你着凉。”   连“在下”都用了。   许清菡噗嗤一笑,“多谢将军体恤。”   她接过碧霄递过来的手炉,笑着和江飞白道别,随后沿着抄手游廊,去往后宅的院子。   江飞白目送着她,见她的背影消失在游廊的转角,才收回了目光。   他回到书房,静坐了一会儿,让人把屈嘉志叫来。   屈嘉志方才在校场训兵,他匆匆忙忙赶过来,抹了一把脸,问道:“将军有何事吩咐?”   江飞白示意他坐下,又让小厮上了茶盏。   待屈嘉志喝过两盏茶,问了好几遍,江飞白才慢慢道:“我有一个朋友,他爱慕一个佳人……”   屈嘉志差点把茶水喷出来。他猛烈地咳了几声,迎着江飞白投过来的目光,嘿嘿笑道:“无事,无事,将军请继续说。”   屈嘉志心里寻思着,将军说的这个朋友,不会就是他自己吧。   他睁着铜铃大眼,好奇地盯着江飞白。   江飞白道:“他不知该怎么办。我也没什么经验,便把你叫来问一问。”   屈嘉志明白过来,“将军,你那个朋友他想干嘛?要那个女人做妻还是做妾?”   江飞白的耳尖猝红,“自然明媒正娶。”   屈嘉志暗想,将军果然看重许姑娘。   他也不戳破,郑重道,“将军,属下明白了。依属下看,将军的那个朋友必是能力出众,容貌俊美,这样的男子,女人家谁不喜欢?”   江飞白:“她会喜欢吗?”   屈嘉志肯定地点了点头,“将军,你那朋友也不用多做什么,找个合适的时机,向她家提亲就行了。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人家都要下半生有依靠,她的父母只要不是脑子坏掉了,都会点头的。”   屈嘉志想,许姑娘一看就不是脑子会坏掉的人,她的父母定然脑袋清醒。   下一瞬,屈嘉志又突然想到,许姑娘看着那么娇美纤弱,不会还没及笄吧?   果然,江飞白道:“她还没及笄。”   屈嘉志叹口气,“那只能先议亲了。”   江飞白感觉有点不对。   这样的大事,只要许清菡的父母点头就可以了吗?   万一她自己不喜欢呢?   可是,屈嘉志方才说,她一定会喜欢的。   江飞白心乱如麻,草草回应了几句,先把屈嘉志打发走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小厮进来,点亮了纱灯,烛光盈满了整个书房。   江飞白垂着眼睫,思量了半天,决定还是先把许清菡的父母解救出来,再向他们说提亲的事。   一则,这是许清菡一直以来的心愿,虽然她从未说出口,但他早就猜到了;二则,先救出来,再说提亲的事,显得更有诚意;三则,许先生应是被冤枉的,此事虽然麻烦,但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待他打下鞑子的国都,拿着这份功劳向陛下请求,加上许先生现在已经受了重伤,日后只能告老还乡,威胁不到任何人……陛下仁厚,应会同意的。   江飞白的脑海中,再次回忆起了初见陛下的场景。   那天,他在台下比武,夺魁后被人带上一处高台——原来陛下一直坐在高台上,关注武状元的比武现场。   他跪下行礼,陛下亲自扶起他,慰问了他几句。忽然一个宫人来禀,说某个太监到了出宫的年纪,却涕泪不绝,自陈出宫后无亲朋好友,孤苦无依,因此不愿离宫。   陛下似心有所感,格外开恩,将那个太监留到浣衣司做杂役。   随后,陛下继续和颜悦色地和他对话。   虽然这只是一件小事,但莫名其妙地跟江飞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因此,尽管陛下流放许先生之举,和陛下给他的印象不太相同,但江飞白仍然坚信,陛下应是仁厚之人,许先生之事,或许是小人在旁挑唆。   打定主意,江飞白收起心思,站起身来,抬脚出了书房,前往军营夜巡了。 第33章 如兰悲剧   除夕就要到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剪窗花、写对联。这天,许清菡正在和几个婢女剪窗花,守门的婢女禀道:“姑娘,将军来了。”   许清菡停下手中的活儿,“请他进来。”   守门的婢女掀起厚重门帘,江飞白不急不缓地走进来。他披着一件玄色平素纹鹤氅,腰间佩剑,气质颇为清贵华然,一入室内,整个屋中似乎都随之一亮。   他的身后跟着几个婆子,婆子抱着十几匹布料,仔细看去,布料皆是流光溢彩,极为名贵。   许清菡请他坐下,又让婢女奉茶。   江飞白坐下后,笑道:“底下的人送来几匹好料子,我想着你应当会喜欢,便全部带来了。”   他挥了挥手,婆子们便走到许清菡跟前,将布料呈给她看。   这些布料中,有水绿色牡丹纹罗绡,雪青色如意纹蝉翼纱,正红色碧荷纹妆花缎等。许清菡细细打量了几眼,又摸了摸,见这些布料花纹精致,入手柔软,便笑道:“果真是难得的好料子,多谢将军美意,只是我用不了这么多。”   她随手指了一匹正红色碧荷纹妆花缎,“这匹布颜色喜庆,正好做过年的衣裳,其余的还请将军带回去,也好赏给别人。”   江飞白本就是特特将这些布料带来,给许清菡做过年衣裳的,又如何能将这些布带回去?   他推辞了几句,连婢女奉上的茶都来不及喝,便让婆子放下布料,告辞了,“年关事忙,城中给灾民施粥的粥棚又倒了,稍后我带着兵士前去帮忙修葺。许姑娘,你有什么要用的,就派人来跟我说,我先走了。”   许清菡没想到江飞白竟如此忙碌。她只好收下这些布料,从玫瑰椅上站起身,将江飞白送出了院门。   她回了屋,打量了几眼摆在桌案上的布料,挑出其中的雪青色如意纹蝉翼纱喝正红色碧荷纹妆花缎,对婢女吩咐道:“把这两匹送去绣房,让绣娘们给我做两身过年的衣裳。”   她打量了碧霄等人几眼,含笑道:“你们也该做新衣裳了,想做什么样式的?”   婢女们都开心笑起来,围住许清菡,七嘴八舌说着自己的想法,一派其乐融融。   ……   孔如兰的日子却不太好过。   她已经新婚一月有余。刚开始时,夫君刘大郎还常常往她的房里钻,渐渐的,刘大郎来的日子越来越少,如今竟然连续半个月,都不见他的人影。   孔如兰派遣自己最信重的陪嫁丫鬟去打听,却气了个仰倒——原来,刘大郎竟是去了花街柳巷,把一个头牌包了半个月的时间!   孔如兰去求婆婆做主,婆婆却并没有为儿子说话的意思,“你自己留不住夫君,还好意思凑到我跟前?”   孔如兰心里愁苦烦闷,却求助无门。   这天,她如同往常一样,去服侍婆婆刘氏用午膳。   刘氏穿着一件针脚细密繁复的宝相花纹冬袄,端坐在上首,家中几个媳妇给她念送给各家的年礼单子。快过年了,刘氏主持中馈,事务繁杂,用个午膳,也跟打仗似的赶时间。   下首坐着几个刘家的小姐,嫡出庶出都有。孔如兰作为新入门的媳妇,饿着肚子,低眉顺眼地跟丫鬟一起布菜。   在给刘氏端汤的时候,刘氏嫌她手脚慢,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手脚这么慢,难怪大郎看不上你。”   刘氏很会搓磨人,上次刘氏吩咐孔如兰做鞋,孔如兰有一处没缝仔细,崩了线,刘氏便大发雷霆,罚孔如兰在外站了半日。   孔如兰担心再被罚,连忙捧着汤碗递过去。可是她最近常常头晕犯恶心,加上一时着急,把汤端到刘氏跟前时,眼前一黑,热汤尽皆洒到了刘氏的宝相花纹冬袄上。   刘氏眉毛一竖,一巴掌呼过去,“怎么娶了你这样的蠢货回来!我这件衣服是下午见客用的,就这样被你毁了!”   孔如兰被烫到了手,蓦然挨了一巴掌,脑袋更是晕乎乎的。她不敢多说话,垂首立在原地挨骂。   刘氏骂了几句,感觉没意思,便喝令孔如兰在此处站着,自己回去换衣裳了。底下坐着的刘家小姐,见势头不好,也纷纷吃完溜走。   婢女们来来往往,收拾残羹冷炙,目光不时扫到孔如兰的身上。   孔如兰饿着肚子,热泪从眸中涌出来。她揩了揩眼角,揪着衣角,立在原地。   光阴一寸一寸挪过,天色暗下来,婢女燃起了大厅的灯。过了一会儿,一盘盘佳肴被端上来,原来是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了。   几个主子陆陆续续来了,除了刘家小姐,刘老爷也回来了,刘氏是最后到的。   她进了大厅,先朝刘老爷笑了笑。见到孔如兰,她嫌恶地撇了撇嘴,走过孔如兰的身边,坐到刘老爷旁边,“这个媳妇可气死我了!今天中午让她布个菜,她倒好,一碗热汤,直直淋我身上了!”   刘老爷摇摇头,“当初瞧着倒还是伶俐。”说完这句,他便不说了,也没说让孔如兰过来吃饭。   孔如兰眸中希冀的光灭了下去。她上前,和婢女们一起布菜,被刘氏推开,“去去去,一边去,别又把东西浇到我身上了。”   孔如兰几乎是手足无措,好不容易挨到他们用完晚膳,刘氏松了口,许她回去歇息。   快过年了,她的屋中还是冷清冷清的。迎上来的陪嫁丫鬟,眼睛哭得通红,她给孔如兰盛上一碗小粥,“少奶奶,厨房的人说,只有这个了……”   上行下效,厨房的人都很会看主家的眼色行事。   孔如兰咽下心中不满,一边坐下来喝粥,一边对陪嫁丫鬟道:“我最近身子不爽利,待到请平安脉的时候,你记得提醒我。”   刘家每月请一次平安脉,上回医者来的时候,她正被刘氏磋磨,错过了。   陪嫁丫鬟应是,语气哽咽,“姑娘,您这么熬,身子自然会不爽利。奴婢今日回了家中,被夫人拦着,没能见到老爷。”   孔如兰叹口气。   她的亲娘早逝,父亲孔朋义娶了一个继室。继母看不惯她,她也不敢跟继母求助,只好派出陪嫁丫鬟去找父亲,可是接连找了好几次,丫鬟连老爷的面都没见到。   又下了几场雪,孔如兰的夫君终于回来了。她对镜打扮一番,笑眯眯地迎上去,一阵温柔软语,还亲手奉上汤水。   刘大郎神色自得,接过汤水,一面慢慢喝着,一面打量自己的新婚妻子。许是半个多月未见,加上她态度和软,容颜娇美,刘大郎感觉身下窜起火来。   他调笑了孔如兰几句,命丫鬟进来熄了灯,抱着人到了一张榻上。孔如兰虽硌得慌,仍勉强忍着,在刘大郎停歇的间隙,附在他耳边道:“大郎,咱们的娘好像对我有些不满。”   刘大郎道:“我知道。如兰,娘脾气不好,你就多忍着点,谁家的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我小的时候,祖母还在,娘也是天天去祖母跟前立规矩。旁的女人都受得了,你定然也受得了。”他的语气温和,似劝慰,似含情脉脉。   孔如兰的心却一下子冷了下来。   过了几天,刘大郎又出去闲逛了,医者进了刘府,例行诊平安脉。孔如兰对医者道:“连日来,我常感到乏力呕吐,这几日又添了瘙痒的病症。”   她有些难为情。   医者抚着雪白的胡须,为孔如兰诊治一番,良久之后,方皱眉道:“刘少奶奶,您应是有孕了。幸而怀相好,因此您只是乏力呕吐。”   孔如兰还来不及高兴,又听医者道:“至于瘙痒之症……刘少奶奶,您应是患了花柳病,只是老夫无能为力。幸好您这病目前尚在早期,城中最好的医者宰父昊焱,或能治好您的病症。”   孔如兰大惊失色,又详细问了医者几句,方失魂落魄地将他送走。   花柳病,是寻花问柳才会染上的病症。她的夫君流连于花街柳巷,才将这些肮脏的病带给了她!   孔如兰痛哭了一会儿,整理好鬓发衣裳,去婆婆刘氏所在的正房。   正房里热闹极了,从乡下的庄子来送收成的、开了宗祠来回话的、打点各处年礼的……地下等着回话的丫鬟婆子站了一地,刘氏忙碌无比。   孔如兰进来,挨着角落的一张交椅坐下,觑着一个空闲,把刘氏拉过来,絮絮将事情说了:“……还请娘帮我把宰父昊焱请来,好好治理一下我这番病症。”   刘氏瞪大眼睛,第一反应便是拒绝:“不行,我们刘家丢不起这人,此事你不要想了。那么多女人都得了这病,她们不是还好好的伺候公婆夫君吗?”   她想起孔如兰有了身孕,又破天荒地软下语气,说道:“你既然有了身孕,就好好保养身子,为刘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经。这些病都是小事,不会传染到未来的孩儿身上的,你且放心。”   刘氏又絮絮说了几句,才把孔如兰打发回去。   孔如兰心中惶惑,又打发丫鬟去找孔朋义,接连几次碰了壁。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不容易挨到除夕夜,她的夫君终于回来了。   她求到刘大郎跟前。   刘大郎不以为然,“你也太没眼色了,娘早就知道我有这病,而且太晚了,早就治不好了!你是我的妻子,就算一时治好了又怎样?难道能永远不跟我敦伦?这可能吗?与其请来宰父昊焱,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不如好好忍着。如兰,你且放心,这病传不到我们的孩子身上的。”他又凑上来摸孔如兰的脖子。   孔如兰偏头避开,神色愤怒。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合起伙来骗她!   刘大郎的脸色也跟着恼怒起来,“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还从未有女人敢避开他。   刘大郎将孔如兰仰面推到一张书桌上,把桌上的笔墨纸砚往地上一扫,“劈里啪啦”滚了一地。   守在门外的陪嫁丫鬟担心地喊了一声姑娘。   刘大郎喝道:“不许进来!”   他将孔如兰按住,就地行事。   孔如兰又屈辱又愤怒,不一会儿,她感觉一股热流从腹中流出来。   刘大郎跌跌撞撞后退半步,惊诧万分,“血!如兰,你怎么会流血!”   孔如兰快意地笑出来。 第34章 除夕之夜   除夕之夜,许清菡和江飞白一起吃年夜饭。   厅中设着红木圆桌,许清菡和江飞白相邻而坐。角落燃着熏笼,婢女们低眉顺眼、井然有序地布桌。   江飞白事忙,许清菡亲自操持了这一桌饭菜,其中有一道还是她亲手做的。   待婢女们将饭菜布好,许清菡笑道:“有一道菜是我亲手做的,你猜猜是哪一道?”   江飞白往桌上望了一眼,只见上面摆着烧鹅、蜜酿蝤蛑、蒸鲥鱼、糖蒸茄等饭菜汤饮,甚为丰盛。   他思索着道:“可是那道糖蒸茄?”   “正是!”许清菡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江飞白眉梢微挑,“这又不是什么大菜,却众星拱月般摆在中间,如此与众不同,定是你做的。”   周围的婢女都忍不住轻声笑起来,许清菡气咻咻地看了她们一眼。   她今天穿了一身正红色碧荷纹妆花缎袄,柔顺乌发垂落至腰间,被摇曳明亮的烛火一照,直衬得她眉目如画,清艳无双。   江飞白被晃了一下神,觉得她纵是生气,也十分动人。   他含笑道:“先用膳吧。”许清菡这才拾起箸子。   席间,江飞白频频去夹那道糖蒸茄。   糖蒸茄的糖和盐都没有拌匀,还有些蒸得太老了。江飞白一边吃一边想,嗯,确实是许姑娘的手艺。   他见许清菡的箸子似要往那里伸,干脆将一盘的糖蒸茄都倒进自己碗里,“许姑娘,我爱吃你做的菜,都让给我吧。”   许清菡露出笑容,乖巧点头,模样又娇又软。   江飞白顿时觉得,这糖蒸茄再难吃,也值了!   下一口他便后悔了。   因为真的太难吃了。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风卷残云一般,将糖蒸茄飞快地吃完。好在他的脸上平日里都没什么表情,许清菡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见他吃完,许清菡还贴心地斟了一杯竹叶青,递过去道:“将军喝些酒吧。”   江飞白接过酒杯,瞥了一眼,只见杯中水光粼粼波动,让他想起了许清菡的眼睛,盈盈脉脉。   他暗暗决定,一定要尽快将许先生等人救出来,便道:“明日我会开一场新春宴,邀请军中将领赴宴。你若是不喜欢这些粗人,可以提前出府散心,或留在院子里。”   这是他计划中必不可缺的一环。   许清菡摇头笑道:“无妨,我待在府中便是,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江飞白望着她的笑容,只觉还没喝酒,便醉了。   他举起手中酒杯,一口喝下去,热辣辣的酒水顺着喉管流入肚中,他的耳尖一点一点热了起来。   许清菡和他坐得近,很快便留意到了这一点。   江飞白笔直坐着,脸上有些红,眉峰英挺,气质清雅无害。   许清菡笑道:“将军怎么了?”   江飞白不说话,一双眸子长久地凝视着她,眸光深邃,如浩瀚的星空,细细看去,要将人吸进去一般,意外带了强烈的侵略性。   仿佛要将她拆吞入腹。   他到底是个刀口添血的将军。   许清菡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站起来,踢倒了椅子。她没立稳,身体略略一歪,便立刻被江飞白稳稳扶住。   江飞白的喉结微微滚动,只觉手中扶住的这只臂膀,又软又香。他见许清菡站稳了,才松开手,垂眸道:“失礼了。”   他的声音优雅清淡,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在他的脸庞上打下浅浅一片阴影。   又变回了原来的温柔矜贵的将军。   许清菡心中也拿不准,不知是不是自己反应太大。她站在江飞白两步远的地方,又说了两句话,才道:“我吃得差不多了,便先回去了。”   江飞白点头,将她送到了回廊才留步。   从始至终,他都和她隔着两步远。   江飞白和她告别,目送着她离开。当那道倩影消失在回廊的转角时,江飞白才淡淡叹口气。   他是吓到她了吗……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轻轻搭到了自己随身佩戴的长剑上。   ……   大年初三这天,许清菡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见婢女们在院子外放爆竹,热热闹闹的嬉笑声响彻云霄,许清菡也不觉泛起微笑。   她在反复回忆江飞白在除夕夜的表情。   她第一次在他身上体会到那么强的侵略性。若非那个目光,她几乎都要忘了,他在战场上,同样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将军。   许清菡的心怦怦跳起来。   突然,碧霄从院门外进来。她的脸上似含怒气,一路走到许清菡跟前,附到她耳边道:“春桃那个小蹄子,被拨到了后罩房还不安生!”   许清菡笑道:“怎么回事?”   碧霄劈里啪啦把事情说了,“年初一那天,将军不是在府中开宴吗?春桃趁着那天晚上人多,浑水摸鱼,竟然跑去书房送汤。”   许清菡扑哧一笑,“据我所知,那天将军可没去书房。”   他送走客人后,来后院找了许清菡,带她去看了烟花。   嘉良城的烟花不及京中繁华,许清菡倒是觉得江飞白比烟花好看。   碧霄泄了气,“这倒是,不过……”她又气鼓鼓的,“那天晚上有客人醉酒,单独去了将军的书房中歇息,春桃还进去了一下,客人指不定要以为我们府上如何没规矩呢。”   许清菡倒是吃了一惊,书房乃机要之地,江飞白竟允许有人单独进去休憩。不过她转念一想,觉得此人应是江飞白的心腹,便将这事放下了。   她摸了摸碧霄的头,安抚道:“没事的,碧霄,我们不会在嘉良城久留。你若不喜春桃,等我们走的时候,将她留在嘉良城便是了。”   碧霄高兴起来,又和许清菡说了几句话,忽然有一个前院的婆子来报,“姑娘,有一个自称是孔家大小姐的女人来拜年,她说是您的旧识。”她收了人家的钱,语气也格外热络些,“奴婢看着,她身上的衣裳首饰确实贵重,身份不像作假,只是看起来有些惊惶虚弱,带的仆妇也不多。”   孔家是嘉良城中的大户人家,如果真是孔家小姐,应是仆妇成群的。何况,现在许清菡在城中地位超然,有想来拜年的人,都会提前递帖子。   许清菡回忆了一会儿,脑海中浮现出孔如兰的模样。   她和孔如兰不过是点头之交,只是对她印象格外好,那日听见她要出嫁,还顺手送了添妆。   如今她落魄来访,定然不会是小事。   许清菡动了恻隐之心,轻轻点头道:“带她进来吧。” 第35章 如兰求助   孔如兰身穿绮罗,头戴帏帽,带着两个陪嫁的婢女和几个刘家的婆子,站在将军府的角门外,焦急地等待。   她小产了,是在除夕之夜,被夫君刘大郎害的。他强行欢爱,使她失去了人生中第一个孩子。   大年初二,本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刘氏和刘大郎担心她回去告状,找了个借口,阻止了她回府。   孔如兰身上的花柳病有加重的迹象,因此她不顾小产之后身体虚弱,强硬地要求去探访将军府中的许姑娘。   许姑娘的大名,嘉良城人人皆知。江飞白的铁骑赶走了这座城市的侵略者,也带来了极大的威慑力。   正因如此,当刘氏听到这个要求后,犹豫了良久。   孔如兰见此,立刻提到了金镶四龙戏珠镯。   这个手镯极为贵重,是孔如兰出嫁之时,摆在第一个箱笼中的礼物,更是由许清菡亲手送出的添妆。虽然在孔如兰的婚礼上,许清菡并未露面,但刘氏担心她们真有交情,到底不便阻拦,只好同意了孔如兰的要求,但同时也派出了几个强壮有力的婆子看护,防止孔如兰回娘家告状。   此刻,几个刘家婆子围在她身后,射出严厉而不善的目光,让孔如兰如同芒刺在背。   她的心底,极为惴惴不安。   许姑娘真的会见她吗?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将军府的角门开了。方才收了银子的守门婆子,笑容满面地迎出来,“刘少奶奶,我们家姑娘请您进去。”   孔如兰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   许清菡回了暖阁等待。她让婢女们烧好花茶,摆好时兴的蜜饯点心,又过了一会儿,孔如兰便被人引进来了。   许清菡细细打量她。   孔如兰改梳妇人发髻,头戴帏帽,身穿一件翡翠色如意云纹浣花锦袍,气质仍是温婉,却不如往日大方,反而带了一些小心和瑟缩。   许清菡大为惊奇。   孔如兰究竟是经历了什么?   许清菡让婢女奉上茶盏,见孔如兰频频地回头,张望着立在她身后的几个婆子,心下有了几分猜测。   她对着那几个婆子吩咐道:“你们先退下吧。”   婆子们露出谄笑,“许姑娘,我们家的主母吩咐,让我们寸步不离地跟着少奶奶。”   许清菡慢慢收敛表情,端起茶盏,轻轻拨了下茶盖。   暖阁中极静,只有这一下的茶盖碰撞声,以及院落外隐约传进来的,小丫鬟们的嬉笑声。   沉默的气氛,沉甸甸压下来。   几个婆子都有些慌张。   立在许清菡身边的碧霄,福至心灵,机警地斥责道:“还不退下!”   婆子们诺诺应是,她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脚步迟疑地走出了暖阁。   立刻便有门外的婢女,把她们带到一旁的次间。   孔如兰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她长嘘一口气,将头上的帏帽慢慢取下来。   许清菡睁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孔如兰的眼睛和嘴角,都有淤青,双目红肿,显然是长久哭泣导致的。   孔如兰哽咽了一下,许清菡怕她觉得丢脸,连忙挥了挥手,让暖阁中的婢女退出去。   婢女们鱼贯而出。   “这究竟是怎么了?”许清菡往前倾了倾身子。   孔如兰面色悲怆,将在婆家所受虐待一一道来,最后道:“我想和离,还想请城中最好的医者宰父昊焱来调养我的身体。”   她的面色有些害羞,“……是花柳病,小产也伤了身子。可惜我联系不上我的父亲。”   许清菡忍不住想起了那天在寺庙中偶遇她时,她露出的那个含羞带怯的笑容。   许清菡立刻决定帮孔如兰。她将桌上的果盘往孔如兰的方向推了推,“我知道了,我这就派人去请你的父亲过来。你饿不饿?如果饿的话,先吃点蜜饯,我再让厨房做些吃食。”   许清菡的声音温柔又亲切,孔如兰一直含在眸中的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用衣袖胡乱擦着,嘴里不停地道谢。   许清菡轻轻叹口气,从怀中掏出帕子,递了过去。   她见孔如兰接过帕子后,仍然情绪激动,便再次安抚了她几句,才走出暖阁,对门口的婢女轻声吩咐道:“去请孔家的老爷过来。”   她想了想,又额外叮嘱道:“就说孔姑娘在婆家遭受虐待,受了重伤……”她拧着眉,细细吩咐着。   婢女听完,恭敬应是,转身去了。   许清菡这才回到屋内。   孔如兰已经拾掇好了。她端庄坐着,朝许清菡羞怯笑道:“让许姑娘见笑了。”   许清菡看着她脸上的伤痕,怜惜地摇头,将她的手携过来,轻声细语地安慰着。   过了一会儿,婢女带了个婆子进来。   孔如兰一下子就认出来,这是贴身服侍她父亲的一个老嬷嬷。她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婆子的身后张望了一下,才对婆子道:“孔嬷嬷,我的父亲是有事绊住了吗?”   许清菡生出不好的预感。   孔嬷嬷似乎被孔如兰脸上的伤惊了一下。她朝两人行过礼,看了一眼许清菡,迅速垂下目光,一板一眼地说道:“老爷在招待重要的客人,抽不出身。老爷让奴婢跟大姑娘说,女子出嫁后,夫家便是天,让大姑娘要谨遵礼法,不要忘记闺训。”   孔如兰脸上的表情慢慢僵住了,她不可置信地问道:“可是我小产了,还染上了花柳病,父亲他知道吗?”   孔嬷嬷低着头,沉默不语。   孔如兰明白过来,她呆呆地坐回椅子上。   许清菡亦是皱眉沉吟。她将孔嬷嬷打发走,问孔如兰:“你家是不是和刘家有生意上的往来?”   她记得孔朋义是城中富商。   孔如兰低头擦着泪,一边点头,一边瓮声瓮气地道:“我家主要是做米面生意的。这些米面,大多都是从刘家的庄子上收来稻米,加工而成的。”   换而言之,刘家是孔家最大的供货商,也是孔家财富最重要的那块基石。   而江飞白手上的兵,哪怕再强硬,也迟早有一天要迁走。孔朋义再敬重江飞白,也不可能因此而得罪刘家,除非他不想要未来的财源了。   和这些相比,孔如兰只是他其中一个女儿,微不足道。更何况,他又不是送她去死,只是让她忍受夫家赋予的痛苦而已,这天然符合礼法和世人对女子的规训。   孔如兰哭道:“难怪我的陪嫁丫鬟,总是联系不上我的父亲。原来根本不是继母阻拦……”   而是孔朋义自己不愿来见她。   许清菡眼眸幽幽,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烧。她唤来门外的婢女,吩咐道:“去前头看看,将军在做什么?” 第36章 我都帮你   婢女很快回禀道:“将军正在看兵书,他问姑娘有何事?”   许清菡见江飞白无事在忙,便请孔如兰在暖阁稍坐,随后出了门,让婢女将江飞白请来。   江飞白很快就到了。他穿着一件藏青色小提花襕衫,外头罩着天青色金锦鹤氅,头发用一根玉簪束起,脚步沉稳地踏入院门。   许清菡亲自迎上去,将事情说了。   她把事情说完,抬眸打量江飞白。   他一直在静静地听她说话,深邃的眸光垂下来看着她,刻意收敛了在战场上浴血战斗才能磨砺出的杀气,眼神温柔又沉静,像是一湾静谧而幽深的潭水。   许清菡有些忐忑,小心翼翼试探道:“我想帮她,但是不知道会不会妨碍到你的公务。”   孔家毕竟是嘉良城中最大的富商,卖的还是米面这种关乎民生的物事,关系重大。   江飞白露出一个微笑,他温和地说:“没关系,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我都会帮你的。”   他的站姿总是笔挺如松,眉眼清俊,通身贵气。他一笑起来,整个人便粲然生辉。   许清菡的心似乎被一只手轻轻拨动了一下。她也跟着笑起来:“谢谢你,将军。”   ……   孔如兰坐在暖阁中,手指手攥住衣角,视线忍不住往窗牖外飘去。   透过半开的窗牖,她看见许姑娘迎上去,和安远将军立在廊下说话。   孔如兰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知道,必定是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她的心中有些忐忑。   过了一会儿,孔如兰看见安远将军笑了一下。他笑得很温柔,目光一刻也不肯离开许姑娘,名贵的金锦鹤氅随风轻轻飘荡,贵气逼人。   接下来,许姑娘也跟着笑起来。他们站在一起真好看,风姿都是一样的清致,金童玉女,如一对璧人。   事情是成了吗?   孔如兰紧张又忐忑,攥住衣角的手指紧了又紧。   她再等了一会儿,见到许姑娘带着安远将军走过来,似要进暖阁。孔如兰连忙坐好了,整了整自己的裙摆。   许清菡带着江飞白走进来,请他入座,这才坐到孔如兰的身边,携住她的手,轻声说道:“将军答应帮你。孔姑娘,你方才说想和离,还想治病,现在还是这样想的吗?”   孔如兰神色激动,她郑重地点了点头,“求姑娘赐教!”   许清菡看了一眼江飞白,见他点头,才对孔如兰道:“将军可以向你的父亲施压,让他将你接回家中,并助你和离。”   许清菡叹口气,又说:“和离之后,若你不想再嫁,可以来找我,我请将军帮你立女户。”   为了维护三纲五常,女户的认定一向困难重重,之后的生活也不容易。但若有江飞白施以援手,事情会简单很多。   这个法子,是许清菡方才和江飞白一起商量出来的。孔朋义显然是不太看重这个女儿,孔如兰深受打击,要她立刻迈入下一段婚姻,也是难事。立女户进可攻退可守,本着救人救到底的原则,许清菡便这样说了。   孔如兰的心绪起伏难安,她神色动容,从椅子上站起来,朝许清菡和江飞白行了跪拜大礼:“姑娘和将军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来世定结草衔环,永不忘怀!”   许清菡俯身,将她扶起来,又安抚了她几句,才对江飞白使了个眼神。   江飞白便遣人去请孔朋义。这次他屁滚尿流地来了,在众人面前,孔朋义做出慈父模样,一边安慰孔如兰,一边愤慨地骂刘家。   江飞白顺着他的话说了几句,马不停蹄地把刘家人请来。   在他的见证下,孔如兰和刘大郎解除了婚约。刘家人面色灰败,大约是觉得十分丢脸。孔如兰扬眉吐气,没有多要补偿,只是坚持带回了自己的嫁妆和陪嫁的婢女。   送走这些人后,许清菡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   她自觉办成了一件大好事,看向江飞白时,笑容比以往更加热切和温和。   江飞白的心里狠狠跳了一下。他再次想起提亲之事,想起了远在岭南的许先生和许夫人。不过他不是提前邀功的人,暂且将这些念头按下。   北风呼啸而来,廊庑之下挂着大红灯笼,窗牖上贴着精致窗花,处处洋溢着过年的喜庆。   江飞白忖了一下,想到再过十几日便是正月十五了,不知怎的,便温声询问道:“过几日便是上元节了,街上会很热闹,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许清菡抬眸看他,他生得高,如果不低头的话,她只能看见他的线条流畅优美的下颚。   好在他正巧低下头来,撞见许清菡的目光。江飞白似乎是愣了一下,随即立刻露出一个微笑。   薄唇轻启,熠熠生辉。   许清菡的脸少见的红了一下。她点了点头,轻声细语地说:“好啊,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江飞白被这一句低柔软语搅乱了心神,连两人怎么告别的都不知道。   接下来,一天的日子比一天难挨,好不容易等到上元节,江飞白不等用晚膳,便进了许清菡的院子。   许清菡已经收拾妥当了。她穿了一件雪青色青莲纹散花锦窄袖衫,坐在妆奁之前,乌黑发髻柔软垂下,腰肢袅娜,像一个花间的仙子。   江飞白的脑海中,不期然想起“月貌花容,沉鱼落雁”几个字。   许清菡听见动静,回过头来,朝他笑了一下。   江飞白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他背过身去,等许清菡戴好幕篱,才同她一起出了府。 第37章 上元灯节   今天是上元节,官府不设宵禁。许清菡到了街上,见到四处张灯结彩,人烟阜盛,远远看去,长长的街道被辉煌灯火点亮,如同一条彩色巨龙。   江飞白站在她的身边,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礼貌距离。他的身姿笔挺,如翩翩贵公子。两人身后远远缀着几个护卫,不敢上来多加打扰。   这是许清菡第一次出门,她揪了揪幕篱上垂下来的黑纱,问江飞白要往哪里走。   江飞白含笑道:“许姑娘随便逛逛便是了,你若有喜欢的东西,也都可以买。”   许清菡便随着人潮往前走。街道的两边有许多摊位,摆着各类小食和花灯。花灯上还绘有灯谜,摊贩卖力招徕客人,“都来看看,都来瞧瞧啊!猜中了灯谜,就送花灯!”   许清菡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觉得什么都新奇有趣。她走上前,猜了几个灯谜,都猜中了,伸手要拿花灯。   摊贩苦着脸,似要哭出来,许清菡噗嗤一笑,笑眯眯地给了银子,“赏你的。”   摊贩感恩戴德,许清菡挑了一盏芙蓉花灯,心满意足地往前走。   街道上人潮汹涌,江飞白小心地护着她,担心她被人冲撞了。   许清菡走了几步,听见前方鸣鼓聒天,看客们的喝彩声遥遥传来,应是有人唱戏。   她来了兴致,对江飞白说:“我们去前方看看吧。”   江飞白笑着应下。   在他眼里,许清菡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像是一只好奇的小鹅,妙趣横生,惹人怜爱。   到了前面,许清菡才知道,原来戏台搭在一条河边。冬日天寒,湖面已经结成冰面,看客们站在冰面上,一边搓着手脚,一边看戏台上的人唱念做打。   许清菡凑过去听。台上的人唱的是《春闺梦》,先是唱了“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   曲调婉转,众人叫好。   旦角水袖一翻,又咿咿呀呀唱道:“……被纠缠陡想起婚时情景,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存。我不免去安排罗衾绣枕,莫负他好春宵一刻千金。”   戏词算是香艳,看客们都纷纷喝彩起来。许清菡红了脸,抬脚欲走,江飞白忙亦步亦趋护在她的身边。   或许是已经与他极为相熟了,隔着半步远,许清菡嗅到他身上的清雅淡香。她抬眸看江飞白,见他线条清晰流畅的下颚微微抬起,修长手指握住一把入鞘长剑,用剑柄隔开重重人流,为她开路。   他在战场上大杀四方的时候,也是这般神情吗?   许清菡不禁陷入遐思。   正在这时,一个男子从旁边撞过来。他身着破袄,神情猥琐,一边嘴上喊着,“哎哟,是哪个不长眼的撞我!”一边伸长了手,要往许清菡的身上摸。   许清菡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江飞白身后躲。   江飞白反应很快,他上前半步,将许清菡掩在身后,入鞘长剑迅猛如电地击出去,直中男子腹部。   男子痛呼一声,跪倒在地,捂着肚子直哎哟。   周围的人们听见动静,戏也不听了,都围过来看。那男子见人多,眼珠子骨碌一转,干脆瘫坐在地上,一边捂着腹部,一边凄声指责道:“你怎么胡乱打人啊!”   他又吵又闹,大声要求江飞白赔钱。   许清菡躲在江飞白的身后,暗暗翻了个白眼。   江飞白沉默地立在原地。从那个男子的角度看,江飞白的双腿笔直而修长,面容俊美,脸上仿佛笼罩一层寒霜,气势慑人。   男子渐渐怂了,讨伐声不自觉小了一些。围观的人群兴致勃勃地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正在这时,远远跟在许清菡和江飞白身后的护卫们,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   他们方才见前方的人群围了起来,担心是自家主子出事,赶紧拨开人流往前挤。眼下,护卫们见江飞白面无表情,似乎不悦,他们不由心尖一颤,半跪在地,告罪道:“属下来迟,请将军赎罪!”   围观的人群们听见这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纷纷往后退了一步,还有胆子大的,往前伸长脖子,仔细打量被江飞白护在身后的许清菡。   那瘫坐在地上,想骗取银钱的男子见势头不好,飞速地站起身想跑。   江飞白眸色微沉,朝男子逃跑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护卫们立刻会意,他们飞快地上前,将男子抓了回来。他们押着男子,走到江飞白跟前,询问道:“将军,该如何处置?”   江飞白侧过身子,低头看许清菡,问她的意见。   许清菡寻思了一会儿,“他意图玷污妇人衣冠。”   江飞白的唇角落了一丝笑意,对护卫们道,“送去官府,说他意图玷污妇人衣冠。”   那男子神色惊恐,求饶道:“将军饶命,许姑娘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将军……”他话未说完,便被护卫们堵住嘴巴,带走了。   经过这一出,许清菡也没了看戏的兴致。她扯了扯江飞白的衣角,细声道:“我们先回去吧?”   江飞白见她神色怏怏,连忙点头答应了。   ……   回了府中,江飞白一路将许清菡送到院子门口,才告辞而去。   院门外的积雪已经被扫净,树枝上还覆着轻雪。许清菡提着芙蓉花灯,脚步轻快地踏进院中,见院子里的秋千随风微晃,她一时兴起,便提着花灯,坐到了秋千上。   婢女们听见动静,纷纷迎上来。许清菡笑着摆摆手,让她们回屋子里去。   她坐在秋千上,双脚轻轻一踮,秋千便前后晃荡起来。冰凉的朔风打在脸上,手上的花灯发出微弱而温暖的光芒。   天地之间,喧嚣尽皆远去,只余微弱风声。许清菡在秋千上慢慢晃悠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江飞白的面庞。   他的眉骨很英挺,眸光温和清澈,但有时会露出凛冽杀气。他的鼻子又高又直,薄唇常常抿住,下颚的形状流畅而美丽。   他的耳骨很漂亮,经常会因为害羞而染上绯色,身姿笔挺修长,穿什么衣服都很好看。   许清菡越想,脸上越烫,渐渐连刮在面上的朔风都不觉得冷。她晃着晃着,忍不住把脸埋在双掌里,似乎羞于见人似的。唇角却悄悄勾了起来,心情雀跃极了。   不知不觉间,秋千慢慢停下。夜寒露浓,疏影横斜,远远望去,许清菡的身影婀娜而动人。 第38章 及笄之礼   过完上元节,又下了几场小雪,天气暖了起来。树木慢慢抽出枝桠,迎春花朵长出花苞,是春天来了。   这几天,将军府都在说及笄的事情。许姑娘要及笄了,将军决定大操大办,全府上下都在忙碌着,人人都不得闲。好不容易挨到及笄这天,府中的下人都露出喜庆的笑,一方面是为许姑娘高兴,另一方面是觉得过了今天,终于能躲个懒了。   许清菡坐在闺房中,旁边陪着孔如兰和几个亲信的夫人。   她已经洗净了头发,此刻坐在铜镜前,由着婢女拧干。   许清菡的乌发浸了水,更显乌黑发亮,被婢女握在手中,如一匹美丽的绸缎。   孔如兰和几位夫人见了,都由衷地赞叹出声。许清菡含笑摇头,看向孔如兰。   孔如兰和离之后,气色好了起来,渐渐恢复从前温婉动人的模样。她对上许清菡的目光,不由露出一个羞怯的笑。   许清菡问她,“你近来如何了?”   孔如兰满脸喜气,“我近来过得很好,开了个胭脂铺子,生意还不错,足够维持生计。”   前段时间,许清菡帮孔如兰立了女户。按照本朝法治,立女户后,孔如兰便可以独立地雇佣工人、盘下店面。   许清菡微笑着点头,鼓励了她几句。   婢女擦干了头发,将它小心地搭在手上。另一个婢女端来胭脂香粉,打开盒子,为许清菡敷面。   洁白细腻的香粉涂抹在脸上,却不如原来的肌肤白皙通透。周围的夫人看了,连连摇头,纷纷说道:“罢了,罢了,姑娘的容色美,用不着这些庸脂俗粉。”   孔如兰抿唇笑道:“这便是诗中所言的‘却嫌脂粉污颜色’了,将军若是看了,要骂我们的。”   众人哄堂而笑,婢女只好将许清菡脸上的香粉擦掉,重新净手,拿来口脂盒子,指尖沾了,小心翼翼地点上。   许清菡的唇随之红润起来,色泽盈盈动人。   婢女又为她画眉、画花钿。待到妆成,许清菡去了内室,换上一件海棠红碧荷纹玉锦细褶裙,腰间系上暗花细丝束带,出来后,几个婢女围着她,梳了结鬟髻。   刚打扮好,便有婢女来催,“将军说,吉时快到了,请各位姑娘和夫人去花厅吧。”   众人皆是笑,一边说将军真是心急,一边簇拥着许清菡去花厅。   江飞白正坐在花厅的交椅上,不时看看漏刻,担心误了吉时。忽然,他见许清菡被众人拱绕而来,她的纤腰盈盈一握,行止之间,风流有度。   江飞白不由眼前一亮,亲自迎上去。   到了近前,才发现许清菡的美貌更加耀眼。她梳着结鬟髻,肌肤白嫩如霜,吹弹可破,额上一朵迎风招展的红莲花钿,仿佛在喁喁诉说着她的长大。   江飞白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他忽然觉得一股喜悦上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孔如兰和几个夫人都是被请来做正宾和赞礼的,江飞白做赞者。一行人入了花厅,便按照礼仪,站在既定的位置上。   被江飞白请来的乐手们留在屋外的一个小亭中,无法窥见许清菡的容貌。吉时一到,他们便尽职尽责地奏起古乐。   乐声悠扬,静人心神。   许清菡走到花厅中央,跪坐在笄者席上。   江飞白上前,解开许清菡头上的结鬟髻,随后接过婢女递来的祥云木梳,一下一下,轻柔地梳着许清菡的青丝。   她的长发乌黑又光滑,江飞白只抚摸了一下,便觉爱不释手。他的视线往下垂,能看见许清菡露出的半截脖颈,略略低垂,娇嫩细腻,夭桃秾李,光是看着,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许清菡微微失神。   在这之前,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及笄礼会是这样的。   从她蹒跚学步的时候,林氏就开始给她攒嫁妆。及笄礼更是一早就开始筹备,赞礼、正宾无一不是早就定下贤而有礼的夫人来担任,据说宫里的皇后娘娘,为她备好了及笄那天,要用的笄。   而战争使许多风俗发生改变,其中女子及笄礼上的赞者,必须要求是家中的出众男子,以显家族荣光。在京城之时,家中给许清菡定下的赞者是她的父亲许沉,如今却成了江飞白。   许清菡感激地想,幸好有江将军在。   她不知道的是,江飞白正盯着她美丽的脖颈发呆。   他手上的动作都停住了。   做正宾的夫人净手后,走到跪坐着的许清菡身前。她瞥了一眼失态的江飞白,心中有数,却并不戳穿,而是高声吟诵了一段长长的祝辞。   鼻尖弥漫着淡淡的檀香,耳边回荡着深沉飘扬的古乐,正宾夫人的颂词声缓慢而温和,许清菡觉得,一切都非常的肃穆、隆重、温馨。   正宾夫人颂完,跪坐在许清菡身后,接过江飞白手中的梳子,为许清菡梳头。   江飞白早已回过神来,按照礼仪,退回西阶。   婢女端来托盘,里面摆着一根银点翠白玉钗。正宾夫人为许清菡梳好高髻,从托盘中取出白玉钗,正欲插上。   白玉钗拿在手中,略微有些沉的。正宾夫人随意地扫了一眼,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是有眼光的人,见过的好东西不少,却从未见过这样登峰造极的点翠手艺。   用银片制成的底托,再用金丝沿着锦鸡细细绕了一圈,白玉、宝石、珍珠、玛瑙,除了一样红珊瑚,点翠钗上能用的材料,都尽数镶嵌上去,却因为制钗师傅设计得巧妙,丝毫不觉得累赘,反而有一种富丽堂皇的灼灼感。   正宾夫人的心绪,犹如退潮时的海浪一般翻涌起来。旋即,她马上察觉到失礼,连忙露出笑容,稳稳地将白玉钗插到了许清菡头上。   她再次看了一眼,仍然有些移不开目光。   正宾夫人的心中忍不住想,安远将军对于这个许小姐,真是极为看重。   她瞥了一眼视线低垂的许清菡,又暗暗摇头笑道,这样的绝色美人儿,谁能不看重呢?   正宾夫人收回纷杂的心思,站起身来,退回原位。江飞白走过来,象征性地为许清菡正笄,随后退回原位。   许清菡起身,面向南面、东面和北面,各拜了一下。   做赞者的孔如兰便唱道:“笄礼已成。”   古乐也在这时奏到了尾声。   众人的脸上纷纷露出微笑,围到许清菡的身边。许清菡对众人道谢,几个婢女走上来,轻手轻脚收拾笄者席等物。   众人出了花厅。   屋外下起了朦胧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房檐上。众人沿着抄手游廊,去往偏厅吃席面。   江飞白担心许清菡被雨水飘到,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她的外侧,又轻声询问道:“你冷不冷?”   许清菡偏头看他,笑着摇头,“不冷。”   微风拂起她的发梢,她的笑容明媚,双眸盈盈脉脉,似含情秋水。   江飞白的耳尖,再次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第39章 春桃有孕   用完晚膳,天色已经有些晚了。许清菡和江飞白站在将军府大门边,送走孔如兰和诸位夫人,随后并肩而行,顺着抄手游廊往回走,打算各自回房。   走到垂花门下的时候,江飞白忽然道:“听说京中有个习俗,女子及笄后,要去京郊踏青。正好近日春和日暖,不知许姑娘可愿意与我同游?”   许清菡的脚步停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般继续往前走。她说道:“多谢将军挂心。将军若是得闲,便找个时间同游吧。”   按照本朝的规矩,及笄后的踏青,并不限制时间,但一般定在及笄礼成后的一旬之内。   江飞白心情雀跃,柔声应好。许清菡亦是欢喜,她暗暗地想,将军果然周到体贴,连此等微末之事,他都放在心上。   她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走到许清菡的院门口,两人告了别。许清菡踏入院中,径直去往闺房。   守门的婢女屈膝行礼,然后撩起门帘。许清菡朝婢女微笑着点了下头,迈进屋子里,见到碧霄坐在桌边,气呼呼的模样。   她走近坐下,颇为惊奇,“是谁招你了?”   碧霄现在可是她身边第一等的大丫鬟,谁敢来招惹她?   碧霄翻了个白眼,冷言冷语道:“还不是那个春桃,她被拨到后罩房了还不安生,天天就知道往前院钻。姑娘,你今日及笄,将军在花厅中等你,春桃故意上去奉茶,还打扮得妖妖娆娆,不仅如此,她还朝将军抛媚眼!”   碧霄越发恼怒,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许清菡赶紧按住她的手,问道:“岂有这事?”   碧霄肯定地说:“真的有这事!是守在花厅的王婆子跟奴婢说的,她看得真真的!”   许清菡心中突然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丝醋意。   她把门外的婢女叫来,吩咐道:“你去把春桃叫来。”   婢女应是,转身而去。   碧霄惊奇地打量了几下许清菡,奇道:“姑娘,你怎么不一样啦?”   许清菡瞥了碧霄一眼,心中仍在为春桃的事情生气。她没好气地道:“哪里不一样?”   碧霄道:“姑娘,从前你听到春桃的事,从来都不放在心上的。”   最起码,许清菡之前从来没打算见春桃,都是随随便便地处罚了事。   碧霄睁大眼睛,盯着许清菡,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许清菡的心里咯噔一下,她微微把头撇开,掩饰道:“别胡说,哪有什么不一样。”   她的脸热了起来。   许清菡的心里,不由自主地道,她不一样了吗?   确实,之前听到春桃的事情,她都从未放在心上的。   许清菡的心绪骤然间慌乱起来。她连忙撇开话题,和碧霄聊了几句。正说着,婢女已经把春桃带到了。   许清菡就着明亮的灯光,仔细打量春桃。   她长得很清秀,皮肤细腻,杏目婉转,翠色冬袄之下,腰线婀娜,身段柔美。   或许是这份清秀的容貌,给了她无匹的自信。春桃一进门,便眉眼高抬,高傲地扫了一眼四周。当她的目光瞥到许清菡的身上时,春桃突如其来地愣了一下,脸上不禁露出了交织着惊艳、错愕、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   碧霄冷哼一声,“没规矩的东西,还不向姑娘问安?”   春桃这才回过神,她难堪地咬了一下唇角,屈膝行了礼。   春桃的心里委屈又恍然。难怪将军总是不愿回应她的示好,原来许姑娘长得这么美。在这种举世难寻的美面前,春桃最引以为傲的容貌,仿佛成了一个玩笑。   许清菡□□桃走近,一边打量她,一边问道:“今日下午,你去花厅了?”   她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喜是怒。   春桃莫名其妙紧张起来,她高高抬起下巴,故意应道:“是,奴婢去了花厅,给将军奉了一盏茶。”   “将军接了吗?”   “没有。”春桃更难堪了。将军根本就没有看她一眼,就把她打发走了。   许清菡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露出春桃进屋后的第一个微笑,“你看,将军不想接你的茶,以后便不要自讨苦吃了,明白吗?”   她的声音很温和,如循循善诱的夫子,在阐述一个人尽皆知的道理。   但春桃莫名就感受到了羞辱。她回忆起江飞白对自己接二连三的拒绝,忍不住挺了挺胸脯,反唇相讥道:“姑娘,你可别这样说,将军接过我的茶,而且是在床榻上。”   她的语气暧昧,若有所指。   许清菡睁大眼睛,慢慢坐直了身子。   “你再说一遍?”她的语气渐渐严厉起来。   春桃见她失色,心中生出几分快意。她抚了抚肚子,得意地道:“奴婢说的都是真的,在正月,将军允奴婢进了书房,奴婢怀上了将军的孩子。”   春桃并不担心说出这件事情后,会失去自己的孩子。因为在被卖进将军府之前,她就听见别的小姐妹说,大户人家都极为看重子嗣,哪怕是丫鬟生的孩子,只要是男主人的血脉,都会活下来,变成主子。   虽然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丫鬟生的孩子,地位都比正妻的孩子更低一些,但是对春桃而言,只要是大户人家的主子,那便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没饭吃、不可能被贱卖、不可能被人牙子打骂、不可能被送到别人家做仆人的。   因此,她一进府,便刻意想引起江飞白的注意。她受够了过去的苦日子,她要成为将军身边的女人,她要做大户人家的半个主子。   眼下,胜利在朝她招手。春桃带着胜利者的笑容,仔细地观察许清菡的反应。   许清菡的脸色变了一下,很快就恢复平静。她假装没看见春桃看热闹的眼神,对碧霄道:“你亲自去前院,把将军叫来。”   碧霄恨恨地瞪了春桃一眼,恭敬应是,转身出了门。   春桃有些诧异。她以为许清菡会遽然色变、恼羞成怒、大哭大闹,或者站起来砸东西——就像春桃的母亲常常做的那样。   没想到许清菡只是微微变了一下脸色,随后立刻调整过来,如之前一般优雅坐着,像一尊漂亮的菩萨。   春桃撇了撇嘴,觉得有些无趣,“姑娘,你不用叫人去了。奴婢来之前,已经让后罩房的婆子,去前面请将军了。”   春桃在被叫来之前,心中就隐约有数,知道应是为了她下午去花厅的事情。她并不慌乱,反而有些兴奋——自从她发现自己有孕过后,她就无时无刻不想着暴露这件事情,好让自己立刻成为将军府的半个主子。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但她也害怕许清菡突然发起疯,害了她腹中这个珍贵的孩子。因此,她忍着肉疼拿出一大笔钱,请后罩房的一个婆子帮忙,去前院叫人。   她的小姐妹告诉她,在高门大户,女主人可能会不想要丫鬟的孩子,但男主子是一定会要的,如果保不住孩子,就去求男主子。   春桃想到自己的机灵,忍不住暗暗得意。   许清菡面无表情地瞥了春桃一眼,让人去把碧霄叫回来。 第40章 误会一场   许清菡此时的心情,不亚于经受了晴天霹雳。   她的将军,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正心神恍惚间,屋外的细雨转瞬成为倾盆大雨,哗啦啦地倒灌人间,一遍一遍冲刷着院子里的青石地板。   湿意一层一层透进来,许清菡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由于过于震惊,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虚幻感,以至于再没有力气,去询问春桃任何细节。   碧霄见状,连忙去木施上取了一件藕荷色青莲纹罗绡披风,盖到许清菡的身上,低声安慰道:“姑娘,不要伤心,说不定这小蹄子是胡说八道的……”   碧霄的声音底气不足,许清菡听着,心里也没底。   瞧春桃方才得意的模样,也不像是胡说啊。   许清菡看了一眼春桃,却发现春桃正满含艳羡地看着她身上的披风。   许清菡用手撑住额头,长叹口气,觉得实在有些崩溃。   她的将军,怎么就看上一个这样的丫鬟呢?   许清菡心神不定,在椅子上枯坐一会儿,忽听门外的婢女禀道:“将军到了。”   许清菡让他进来。   婢女撩起门帘,江飞白大步踏进来。   他似是冒着雨来的,乌色长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上,身上的玉色金锦衣被大雨打湿,湿淋淋往下滴水。   江飞白神色着急,一进屋门,看也没看春桃,就大步走到许清菡身边,俯身问她:“你还好吗?”   因为淋过雨,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湿润的水汽。许清菡虽然有些心疼,但仍然把身子偏到另一边,不太想搭理他。   她原因为她的将军是个好的,谁曾想,跟京城的那些大老爷也没什么区别!   许清菡神色沮丧。   江飞白见了,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妙之感。   许姑娘从来未曾不搭理他,而她脸上的沮丧,显然是因为这个误会。   他忍不住回想起方才的场景。   方才,他正在屋中看兵书,突然一个婆子敲响他的门,说有一个婢女怀了他的孩子。   听到这样的无稽之谈,江飞白嗤了一声,正准备叫人把那婆子打出去,却听见那婆子说,那个婢女,被许清菡叫走了。   江飞白吓了一跳,陡然间心跳如鼓点。   他猛然打开房门,问清楚婆子,便不顾天空中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运起内力,用轻功飞快地往许清菡的院子赶。   他习武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跑这么快过。   等到现在,他看见许清菡坐在玫瑰椅上,烛光摇曳,她满脸的失魂落魄。   江飞白感觉心都要碎了。   他走到另一边去,俯身,对着许清菡的脸,轻声道:“许姑娘,我也不知道这个丫鬟是怎么回事,你等我去查一查,好不好?”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浸满了小心翼翼。   许清菡看了他一眼,没有再把脸偏开。她想了想,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江飞白却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马上站起来,沉声道:“我这就去查!”   他看向立在屋子中央的春桃,让她先把事情交代一遍。   春桃见江飞白终于看向自己,心中一喜,忙蹲身行了福礼,站起来方道:“正月的时候,奴婢去书房给您送茶,您允奴婢进去,接过了奴婢的茶,还摸上了奴婢的手,然后……”   她欲言又止,满脸娇羞和希冀地看着江飞白,如看着一座富贵金山。   江飞白皱眉,“具体是什么时候?”   她说得言之凿凿,若非江飞白知道自己自控力惊人,差点都要信了。   江飞白忍不住偏头,看了坐在椅子上的许清菡一眼。   许清菡正托着腮帮子,神情淡淡的。她察觉到江飞白的目光,和他对视了一眼,又默不作声地把视线收回去。   江飞白心中崩溃。   春桃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眉眼官司,她寻思了一会儿,说道:“应是大年初一、初二吧,奴婢记不清具体日子了。那天是在晚上,黑灯瞎火的,书房中没有燃灯,将军身上的酒味,可重得很呢。”   春桃说完,朝江飞白抛了个媚眼。   在春桃看来,自己前半生吃的苦已经够多了,凭着这几分容貌,就应该仔细谋个下半生。别说江飞白长相如此清俊,哪怕他是个大腹便便的糟老头子,只要他能让她下半生衣食无忧,春桃都愿意扑上去。   江飞白不知道春桃心中的小九九。他沉吟了一会儿,遣人去叫自己的书童和城中的医者。   书童就住在府内,很快就到了。他个子不高,肌肤黑里透红,两颗眼珠子总是滴溜溜地转。   江飞白问道:“初一和初二,这个人可来书房找过我?”他指了指春桃。   书童抹了一把汗,心道,他也不知道啊!   初一和初二,人人都在过年,他也忍不住躲个懒。何况,那两天将军根本就没进书房,他坐在那儿盯着有什么意思?   书童的眼珠子一转,谨慎地说:“将军,奴才没见过这个人。您书房的钥匙,奴才一直都仔细保管,就算她来了,也保管进不了书房。”   书童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江飞白:……他自然知道自己那两天没去过书房,春桃没有钥匙,根本就进不去。问题是,就算他说了,许姑娘也不信啊。   一直没说话的许清菡忽然道:“你说说看,初一和初二那天,有哪些人进过书房?”   书童听见有人说话,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便见到一个女子坐在玫瑰椅上,她的身姿慵懒美丽,盈盈的眼波望过来,像隔着重重云雾。   书童一阵头晕目眩,连说话的声音都结巴起来,“奴才……奴才没有特意去记,但想来,总是那几个人。打扫书房的王婆子、送兵书的陈先生……”他掰着指头数着,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大声道,“对了,还有张校尉!”   许清菡感觉抓住了重点,“张校尉是谁,什么时间去的?”   不等书童说话,江飞白便立刻回道:“张校尉是军中的将领,春宴那日,我将他请来府中。到了晚上,他醉了酒,想去书房歇息,我点头同意了。”   春宴是于大年初一开在将军府的一场宴会,为江飞白笼络人心之用。   许清菡的心里骤然划过一丝光亮,她看了江飞白一眼,发现他也正看着她。   他的头发和衣裳都没有干,身姿清瘦地立在一旁。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看过来,如静水流深,清贵华然。   许清菡的心神,忽然放松下来。 第41章 春日同游   春桃听见他们的对话,神色惊慌起来,她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但是并没有人搭理她。许清菡又问了书童几个细节,确定事实基本上和她猜测的差不多,在那天晚上,春桃确实上的是张校尉。   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江飞白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   正在这时,医者也到了。他才收了纸伞,便听见一个优雅清隽的男子声音,命令他给春桃号脉。   医者连忙照做。过了一会儿,医者道:“这个姑娘的脉象,有流珠之状,应是有孕了。”   他不敢说恭喜,因为有点掂不清眼前的情况。   眼前这对男女,一坐一立,姿容出众,再结合请他来的侍从的话,基本确定,这便是将军和许姑娘了。   他不敢多问,收过婢女递来的赏钱,便告辞离开了。   江飞白道:“现在天色已晚,不好叨扰张校尉,待到明天天一亮,我就把这件事情解决。”   军中局势复杂,江飞白为拉拢人心,才开了这次春宴。张校尉是监军的人,却装成摇摆派,江飞白假装不知,在张校尉主动提出去书房歇息后,允他去了书房。江飞白提前在书房放了几分假案牍,张校尉看见,定会偷偷抄录一份带走,误导监军。   没想到,这个张校尉,还顺手享用了一个婢女。   春桃定是听见有人被小厮扶进了书房,便下意识以为是江飞白,闻讯而去,才弄出误会。   许清菡轻轻点了下头,落在肩上的乌发,随着她的动作而轻盈滑动。   屋中的烛火“劈里啪啦”燃烧着,许清菡映着烛光,顾盼生姿,美丽如流淌的月华。   江飞白后知后觉地察觉,他方才急着哄她,竟和她距离这么近。他清晰地看见,许清菡白嫩的耳垂上,有可爱而细小的绒毛。   他仓促后退了半步,定了定神,方道:“无论如何,都是我做事不周全。”   许清菡的心情经历过大起大落,此时再看江飞白,不免觉得他受了无妄之灾。   她摇了摇头,看着春桃,忽然说道:“她既然谋求富贵,明日等张校尉认下来,你便把她送去张校尉的家中吧。”   江飞白和春桃都有些吃惊。江飞白先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应下。他看了一眼更漏,见已经快到子时,担心许清菡较弱的身子骨撑不住,便劝她去睡觉。   许清菡也感到困意上来了,她站起身,屋中的婢女们连忙迎上来,服侍着她洗漱,又有人将春桃带下去,江飞白也辞别而去,回了前院。   一夜好眠。   ……   第二日下午,江飞白来到许清菡的院中,说起春桃之事,“张校尉已经认了,我把春桃送过去了。他家中的夫人有些凶,不肯要,张校尉怕事情闹大,亲自给春桃指了屋子和服侍的婆子。”   江飞白的脸上露出厌恶之色。   张校尉一听这事儿,便说,那日是春桃自己送上门来的,他怎么好推却佳人美意?但张校尉用了春桃,却并没有把她要走,甚至都假装没有这件事。   这样的为人,江飞白很是看不起。   许清菡却是笑叹道:“她这下可是得偿所愿了,大户人家的妾室,岂是那么好当的?”   她本是由衷感慨一句,江飞白却感觉她若有所指。   他仔细揣摩了一会儿许清菡的话,小心翼翼地说:“许姑娘,我以后不纳妾。”   “嗯?”许清菡疑惑地看向他。   江飞白神色郑重,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想,许清菡昨日听说春桃有孕,那满脸的沮丧,他不想再让她经历第二遍。   他觉得自己很能理解许清菡的想法。易地而处,如果许清菡怀了其它人的孩子,他也一定会很伤心。   世人所谓男子可三妻四妾,女子却需要从一而终,不过是为盘剥利益罢了。如果有人真心爱一个女子,怎么舍得见到她伤心?那些旁的女孩子,又如何比得过心上人的嫣然一笑?   许清菡对上了江飞白的眼睛。   他的眸色很深,气质文雅清贵。但仔细看去,会感觉他的身体里,似乎藏着万钧之力。   坚定,贞烈,矢志不渝。   许清菡红了脸,悄悄移开视线。   ……   过了半个月,花枝初绽,春暖花开。许清菡应下江飞白的邀请,同他去了城郊踏青。   她身着骑装,头戴帏帽,坐在一匹骏马上。郊外春光无限,绿叶层层叠叠,繁花似锦,许清菡见了,心情随之舒畅起来。   江飞白骑着一匹白马,和许清菡并肩而行。他有些惊奇,“没想到你也会骑马。”   江飞白本以为许清菡不会骑马,特地撤了马车,打算和她同乘一骑。   许清菡笑着点头,“在京城的时候,曾经学过。”   许清菡的声音清甜悦耳,比枝头上的鸟雀还要动听。   江飞白心旌摇曳,胡乱应了几句,和许清菡边骑马,边看景。到了一处溪边,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又扶着许清菡下了骏马,要给她捉一条鱼吃。   许清菡含笑,站在溪边的一棵垂柳下等待。   一直不远不近跟在两人身后的护卫们,连忙策马上前,在柳树下铺设干净的步,请许清菡坐下,又有人去捡树枝、升篝火,还有人去给江飞白搭把手。   众人在眼前忙忙碌碌,许清菡看着,恍然间想起一年之前,她刚刚被流放时的场景。   那时候,江飞白大马金刀坐在她的身旁,命令差役们去给她捉鱼,小差役当时还偷偷抱怨了几句。   许清菡忍不住笑出声,又去看溪边捉鱼的江飞白。   他背对着她,裤腿高高挽起,露出修长的小腿。他的手上拿着一根树枝,身姿凝然,如在行军布阵一般认真。待肥鱼游过,他便迅猛如电地将树枝插下去,由于动作太快,都出现了残影。   许清菡笑得更厉害了。   她觉得江飞白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过了一会儿,江飞白带着十几条处理好的鱼走回来,说道:“这边的鱼都很狡猾,但没什么用,我一插一个准。”   他的语气暗含得意,许清菡笑着夸了他几句。   江飞白便更得意了,他将鱼放到护卫的手上,大手一挥,“你们把这些鱼烤了吧,这几条留给我,余下的,你们自己分了吧。”   护卫们纷纷欢呼,又感谢了他。   如果他有一条尾巴,一定会翘到天上去吧。许清菡忍不住一边偷笑,一边暗暗地想。   待到天色将晚,一行人打道回府。许清菡骑马骑累了,江飞白担心她腿上的皮会磨破,便叫府中送来马车,让她坐着马车回去。   马车开到将军府门口后,江飞白站在车辕边,搀扶着她下了马车。   春风微微拂过,许清菡站在马车前,整理了一下帏帽,正打算回府,突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扑上来一个女子,痛哭道:“姑娘,求求你救救奴婢!” 第42章 春桃结局   许清菡惊诧地看了一眼,发现是春桃。   春桃本是打算扑在许清菡的脚边,抱住她的腿的,奈何江飞白反应太快,往旁边移了几步,挡住了她。   春桃只好扑在距离许清菡两步远的地方,哭泣道:“姑娘,你救救奴婢吧,你不救奴婢,奴婢就活不成了……”   许清菡神色复杂地打量春桃。   她穿着一身华丽锦缎,全身上下却一个钗饰也没有,容色很是憔悴。   许清菡见四周的行人都暗暗注视这边,叹口气,对春桃道:“你先随我入府吧。”   春桃露出激动神色,不等人扶,便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只是她跟着许清菡进府时,许清菡注意到,她扶着腰部,脸色又苍白了两分。   到了花厅,几人分主次坐下。江飞白本想陪着许清菡,但是小厮匆匆而来,说军中有人拜访。江飞白只好起身告辞,又叮嘱许清菡道:“你小心些。”   春桃看起来心术不正,他怕许清菡被春桃伤到。   许清菡点点头,目送江飞白离开,这才对春桃道:“你堕胎了?”   春桃正接过婢女奉上的茶盏,小心呷了一口。听到这话,她瞪大双目,差点把茶喷出来。   她慌慌张张把茶盏放到桌案上,起身道:“姑娘,您看出来了?”   连对许清菡的态度都变得恭敬了。   许清菡神色微妙,淡淡点了下头。   春桃不知想起来什么,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她扑通一下跪到地上,膝行到许清菡跟前,凄声道:“那张校尉的夫人不是好想与的,她赏了奴婢打胎药,却骗奴婢说,这是安胎药,奴婢痛了几天几夜,孩子就这样没了!”   没了孩子,她如何能过上富贵生活,如何能做大户人家的半个主子?   春桃啼哭起来,哭声十分真心实意。   许清菡被闹得头疼,对旁边的婢女使了个眼神。   婢女上前,半推半扶,将春桃送回了椅子上。   许清菡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问她:“你要我怎么救你?”   春桃止住哭声,泪蒙蒙地望着她,“姑娘,你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求求你接奴婢回府吧。”   许清菡笑了一下,放下茶盏,说道:“之前你挑衅到我面前,可我不曾罚你,是因为同为女子,我见你身世可怜,又遭人蒙骗,可怜你,才放你出府。”   春桃神色讪讪。   许清菡道:“你回张家去吧,我这里招待不了你。”   “不要!”春桃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那个张夫人,实在是太厉害了,哪里有姑娘这样的慈悲心肠!奴婢怀孕两个月的时候,她把奴婢叫过去,让奴婢跪着,头顶这么大一个果盘——”春桃用手比了一下大小,悲从中来,“可怜奴婢的腹中还怀着张校尉的骨肉,却一跪就是半天,那张夫人还要嗑瓜子,嗑完就把瓜子壳扔到奴婢头上的果盘上。”   春桃想起这些,脸色仍是煞白如纸。那张夫人是个母老虎,她用自己身上仅有的金饰打点门房的仆人,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怎么会愿意再回去?   她再度跪下来,这次却没有膝行过去,而是远远朝许清菡磕了个头,求道:“姑娘,求求您收留奴婢吧!”   许清菡觉得春桃可怜又可憎。她摇头道:“军中局势复杂,将军府真的不能收留你。春桃,你回去吧。”   她摆了摆手。   春桃哭啼不止,周围的婢女们连忙半拖半拽地将她带了出去。   站在将军府的角门边,被晚风一吹,春桃感觉身上凉飕飕的。这锦缎虽然华丽,但穿在身上,滑不溜丢的,让人心里发虚,远不如她从小穿到大的麻衣。   一个拖她出来的婢女,沉吟了下,从身上摘下一个荷包递过去,“春桃姐姐,这是我身上仅有的银钱了,你回去吧,姑娘不想见你。”   春桃含着眼泪,茫然地接过荷包,她打量了那个婢女几眼,感觉这婢女有些面善,似乎她昔日在府中,曾为这个婢女说过几句话。   婢女却没有再多说。她随着其余婢女,转身入府,关住了角门。   看着角门在自己的面前缓缓合上,春桃攥着荷包,漫无目的地走开了。她不愿意再回张家,她这次没了孩子,等到下次再怀上,也不一定能保住。做张家的半个主子,还没有做将军府的杂役来得舒服。   经过一家镖局的时候,春桃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她计上心头,进了镖局,问道:“我有钱,你们能不能给我伪造一个身份?”   她的身份登记在官府的户籍簿子上,是张家妾。如果被人发现,她又会被送回去。   镖局里的镖师上下扫了春桃一眼,又看了两眼她递过来的荷包,说道:“可以。只是户籍管控严格,只有僧尼的度牒容易伪造。姑娘,你得落发为尼,出家人的生活,可清苦得很呐!”   春桃瞪大眼睛,神色挣扎。   若是落发为尼,她再也没办法过上富贵的生活了。   寒冷的夜风从门外刮过来,吹起她身上华丽的锦缎,良久,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   天气越来越暖,塞外的坚冰都已经融化了。江飞白见时机差不多了,便挑了个日子,来向许清菡辞行,“许姑娘,我要出征了。”   许清菡正坐在廊下看书,春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持书的手腕纤细,肌肤白如珠玉。   她听见江飞白的话,放下手上的书卷,“将军是去攻打鞑虏的国都吗?”   江飞白应是,“现在时机正好,坚冰化了,我朝步兵的优势才能发挥出来,再过几个月,鞑虏要迁都了,不太好打。”   鞑虏逐水草而居,每年冬夏,都要迁都一次。   许清菡笑起来,真诚地说:“望将军全胜而归。”   她的眼眸在阳光下映着光彩,如粼粼水波,拨动人的心弦。   江飞白轻声道:“好,你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解救出你的父母,向他们提亲。 第43章 归来遇刺   许清菡在府中等了几个月,从春天等到了夏天,烈日高高悬在天上,正是流金铄石的时节,许清菡的心里,无端酝酿着一天比一天更蓬勃的思念。   临出发前,江飞白细细对她说了岭南的布置,并保证道:“你放心,我把令尊和令堂护得跟铁桶一般,他们不会再出事。”   她当时便含笑,等到他离去,许清菡在府中无所事事,脑海中时不时闪过他的身影。   他站着的模样,他打斗的模样,他淋雨而来的模样……每一个模样,都仔细刻在她的回忆里。   许清菡的心绪起伏不止,时而还要为他的战况担心。因此,待到这天传令兵跪在她跟前,说将军大胜而归,已经到了城外时,许清菡不顾天气炎热,戴上幕篱,乘着马车出了门。   她要亲自去城外接他。   烈日灼灼,热浪排空,许清菡坐在马车里,一个婢女给她端来冰盆,另一个婢女给她打着扇子。   马车辘辘驶出城外,不知过了多久,车夫拉住缰绳,禀告道:“姑娘,到了。”   许清菡撩开车帘,看见马车似是停在一棵柏树之下,不远处大军密密麻麻,有步兵,有骑兵,步兵居多,每个士兵的脸上都露出疲惫而放松的神情。   她的视线在长长的队伍中逡巡了一会儿,很快找到江飞白。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姿挺直如剑,劲腰精壮,修长双腿夹住马腹。   许清菡的目光,隔着重重人群,长久地停在他的身上。   江飞白似乎有所察觉,他的眸色冷淡,直直朝许清菡的方向射来。很快,他似是认了出来,眼神柔和下来,招来一个将领,说了几句什么,便一夹马腹,往许清菡的方向来。   许清菡脸一红,收回手,车帘晃晃悠悠地落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骏马的嘶声,还有人翻身下马的声音,车夫请安的声音。江飞白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来,仍然如过去一般谦和有礼,“许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许清菡红着脸,轻声说:“将军请进。”   婢女上前掀起帘子,江飞白俯身入了马车。   他似是吃了很多苦,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如果说原来的他是一柄出鞘的长剑,那么现在,他这柄剑,比之原来更具锋芒。   江飞白坐到一旁的榻上,和许清菡寒暄了几句,说道:“我打下了鞑虏的国都,活捉了他们的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眉目疏朗,蕴含骄傲的光芒。   鞑虏骚扰中原边境,长达两百年之久,而且他们的骑兵很强,极难歼灭,江飞白这次的战绩,足以载入丹青史册。   许清菡由衷地称赞几句,又问:“你受伤了吗?”   江飞白摇头,“我没有受伤,但很多将士都受伤了。我打算带他们先回金武河谷,休养一阵,再班师回朝。”   金武河谷是嘉良城外的一片河谷,它连接着几座翠绿青山。江飞白的军中士兵太多,嘉良城中驻扎不下,一直以来,士兵们都是以金武河谷作为驻扎和训练场地的。   许清菡点点头。   江飞白看向她,喉结微微滚动,半晌方道:“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低沉又温雅,仿佛碾磨在人的心上。   许清菡的睫毛飞快地眨了两下,低低垂下去,唇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   “我过得很好。”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江飞白见她害羞,也跟着微笑,他只觉得前程这样好,大胜而归,创立不世功绩,之后求陛下放许沉夫妻归家,他再去求亲……   江飞白的脸也热了起来。   ……   到了金武河谷,江飞白让马车停在一个阴凉处,对许清菡说道:“我先下去安顿他们,你在这里等我,待会我和你一起回城。”   他的语气很温柔,说这话的意味,有点像“待会我们一起回家”。   许清菡害羞地点了点头,目送他下去。   江飞白一下马车,便收起了脸上的柔和笑意,周身散发出凛冽的气场。   军中每个将士都见过他以一挡百、浴血奋战的模样,他们见江飞白走过来,纷纷恭敬而畏惧地行礼。   江飞白效率极高地把人员都安顿好,正要回去找许清菡时,忽然一个亲信走过来,焦急地说道:“将军,后山上好像有老虎。”   江飞白的脚步顿了一下,“此处,我于去年破嘉良城时,已经清理过了,怎么还会有老虎?”   亲信露出烦恼神情,“属下也不知道,或许之前老虎在冬眠,现在天气热了,那老虎又不知从哪里跑回来了。”   江飞白想,也有这个可能。军中之人,虽不应畏惧老虎,但这些士兵随他征战鞑虏国都,大多非伤即残,如果老虎来袭,怕是要有损伤。   江飞白不愿让自己的兵死在战场之外,便对亲信道:“你多叫几个人,我们去把这老虎打死。”   亲信应是,转身去叫人。江飞白的手搭在身侧长剑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叫来一个小兵,吩咐道:“你去金武河谷入口处,找一辆停留的马车,对车里的人说,我去后山上打老虎,要稍晚赴约。”   小兵应是,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儿,亲信带着几个人回来,都是深受江飞白信重的属下。   江飞白暗暗点头,带着这些人,随亲信去了后山。   已经到了下午,夏山如碧,火伞高张,江飞白随着亲信,越走越深,渐渐疑惑道:“还没到吗?”   他连虎啸都没听到。   亲信抹了抹额上热出来的汗,说道:“老虎不会跑了吧?方才就是在这一片看见的啊……”   江飞白心中渐渐生疑,正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后心一凉,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侧身,转头一看,见是一个下属手持匕首,打算刺他后背!   江飞白惊疑不定,右手下意识按在身侧长剑上。   几个下属和亲信对视一眼,二话不说,齐齐掏出武器,朝江飞白刺去。   江飞白拔剑出鞘,和他们缠斗了一会儿,几人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他知道,他的亲信和这些下属,怕是被人收买了。   一个身躯肥胖的人踱步出来,站在距离江飞白极远的地方,拍手笑道:“不愧是大将军,放箭。”   埋伏的弓箭手,嗖嗖地射出箭雨。   江飞白一面用剑阻挡箭雨,一面冷声道:“是你收买了我的人?”   身躯肥胖的监军傲慢地点了点头。   箭雨密集地射来,江飞白渐渐不敌,他想去抓住监军,可是又跳出了几个武艺高强之人,和他缠斗。   最终,他被一箭射到胸口,手中长剑滑落在地。   他倒在了地上。   监军高毕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江飞白迟迟没有动静,才敢对周围人说:“你们上去看看。”   监军的下属依言上前查看,很快回来禀报道:“大人,他死了。”   高毕满意地颔首,这才负手,慢吞吞踱了过去。   高毕仔细打量了一眼江飞白,见他仰躺在草地上,双眸紧闭,胸口蔓延出血迹。   高毕蹲下来,将手指伸到江飞白的鼻子底下,去探他的气息,然后又放到江飞白的手腕上,去探他的脉搏。   高毕提着胆子,生怕江飞白突然睁开眼睛,挟住他的脖子。   这不怪他胆小,只能怪江飞白在战场上给他的阴影太大了。   江飞白是个凶神。   停了一会儿,高毕缩回手指,心情放松下来。他环顾左右的下属,说道:“生机全无,他死得透透的了。”   周围的人连连说着恭喜。   高毕露出笑容,站起身,对下属们道:“走吧,回去吧。”   下属迟疑地道:“大人,就把将军的尸首扔在这里吗?”   高毕扬眉,“不然呢,难道还要本大人给他收尸?”   “不是。”下属连连摆手,解释道,“属下担心被人发现。”   高毕感觉全身上下都是汗,他不耐烦地说:“怕什么,他在朝中无权无势,等发现他死了,所有人都急着抢他的功劳,谁有空管他死在哪里?”   “是是是。”下属谄笑道,“还是大人高明。”   高毕挥了挥袖子,快步往外走。他身胖,在这大夏天里,尤其易热。他一边走,一边擦着身上的汗,嘟囔道:“这鬼天气,若不是……吩咐,我才懒得来做这档子事。”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身后的江飞白,渐渐恢复了微弱的呼吸。 第44章 寻寻觅觅   许清菡坐在马车中,忽然听到一个小兵禀报说,江飞白去后山打虎,暂时不能过来了。   她又等待了一段时间,太阳渐渐西移,车厢里的冰盆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寒气。   许清菡吩咐婢女,“把冰盆拿出去吧。”   婢女依言照做,又端出一盆水果,说道:“姑娘,快到晚膳的时候了,您先用点水果,垫垫肚子吧。”   马车外偶有士兵来往,传来阵阵嬉闹喧哗。许清菡盯着果盆,她的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了去岁秋日的场景。   那天,也是这样静好祥和的日子,她过着富贵安宁的生活,却突然被通知,许家却突然被抄家流放了。   眼下的场景,和当时何其相像啊。   许清菡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人却已经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了。她对上婢女们疑惑的目光,扯出笑容,说道:“我去后山看看,叫将军敢不来赴我的约。”   她的话语中,故意含了几分娇嗔。   婢女们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奴婢们陪您去。”   许清菡却摇头,笑道,“我要自己去找他。”她眨了眨眼,宛如一个调皮的小女孩,“你们在此处等我,如果半个时辰后,我仍没回,就说明我被将军留下了。到时候,你们自己回去吧。”   婢女们纷纷笑着应是。   许清菡的心情沉甸甸的,她整理了一下幕篱,从马车上走下来,避开偶尔来到这里的士兵,独自去往后山。   并非是她不信任自己的婢女,而是如果她的直觉成真的话,那么婢女们不仅帮不了她,还很可能会因此而丧命。   与其如此,不如把她们瞒过去。如果江飞白真出了事的话,躲在暗处的敌人见她的马车回城了,或许会以为她也离开了。   如此,反能为她赢来先机。   幸好金武河谷连接的几座青山,都不算陡峭。许清菡找到后山,就着落日的余晖,轻松攀登上去。爬到山腰时,她停在一棵树下,仔细倾听了一会儿。   没有听见虎啸。   许清菡凝眉,沉吟不止。幕篱的黑纱有些阻碍视线,反正四下无人,她干脆将幕篱摘下来,拿在手上。她边走边看,一边估摸着时间,一边寻找蛛丝马迹。   走了许久,她都没有发现老虎的踪迹,长满青草的土地上,连一个老虎的脚印都没有。   那么,江飞白是被骗了吗?   暮色渐渐笼罩大地,山上长了一种带有锯齿的青草,许清菡不认得这种青草,直接提着裙摆走过去,小腿上被划出一道道血痕。   许清菡的心里越来越着急,她趁着夕阳的最后一点余光,左右四顾,拼命寻找,却没有发现一点人走过的痕迹。   后山太大了。   终于,太阳收拢了它的最后一点余晖,黑夜接管了整片天空。夏虫高昂地鸣叫,夜幕中的树木恍若憧憧鬼影。   许清菡又饥又饿,心底涌现出绝望。她徒劳无功地往山林深处走动着,或许是人在腹饥之时,嗅觉格外灵敏,许清菡闻到了阵阵血腥味。   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小腿上,被带锯齿的青草割出的伤口,但随着血腥气逐渐浓郁,她突然意识到,如果江飞白是被人诱骗至此,那么这种气味昭示着一种可能。   许清菡的斗志昂扬起来,她就着皎白月光,循着血腥味,摸索着往前去,然而,当她走到血腥味最浓的一片土地上时,发现这里空空如也,只有土地上散落着很多箭矢。   她蹲下来,用手捻了一下泥土,凑到鼻尖闻,然后凑到眼前去看。   就着月华,她隐约辨认出,这些泥土上带着血迹。许清菡惶然无措地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箭矢,惊恐地想到,这些箭矢,都是拿来射江飞白的吗?   射到他身上了吗?   数个时辰的疲惫一股脑涌上来,许清菡忍不住把脑袋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   她等了他这么久,思念了他这么久……   他终于回来了,可是她才见了他一面,才说了几句话……   眼泪滴到土地上,带着苦涩的味道。许清菡哭了一会儿,从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擦脸,随后站起身来,继续寻找江飞白。   她想,如果这些箭矢是用来射江飞白的,那么他一定受了重伤,走不远的。   如果这些箭矢,不是用来射江飞白的,那可真是,太好了……   许清菡以插满箭矢的那片土地为圆心,一寸寸往外寻觅着。功夫不负有心人,不知过了多久,她在行走时,忽然被一个硬硬的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许清菡稳住身形,低头一看,借着莹白月光,发现赫然是江飞白。   她又惊又喜,蹲下身去,用手指探他的呼吸。感受到手指上传来微弱的气流,许清菡长长松了口气,下一瞬,激动的热泪从眼眶中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许清菡一边擦眼泪,一边查看江飞白的伤口。她发现江飞白的胸口中了一箭,此时血迹已经干涸了。   她不敢乱动,坐在原地,愁眉苦脸想了一会儿,试图把江飞白唤醒。   她轻声唤了一会儿,江飞白缓慢睁开眼睛。   他的眼眸一如既往的美丽,但此刻盛满了悲伤和痛苦。江飞白缓了一会儿,才点头道:“许姑娘……是你。”   许清菡从未听过他用如此细弱的声音说话。当他点头的时候,他的眉宇不禁蹙起来,仿佛光是这个动作,就让他承受了许多痛苦。   许清菡连忙柔声问道:“将军,我要怎么帮你?”   江飞白思索了一会儿,“你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把我带过去。不,你背不动我……许姑娘,你去找一根结实的木棍给我。”   他的声音微弱如蚊蚋,许清菡几乎要把耳朵覆在他的脸上,才能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等他说完,许清菡镇定地点头,对江飞白道:“将军,我很快办好,你在此处稍等片刻。”   她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了。 第45章 身负重伤   许清菡很快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山洞,她从地上捡起一根结实的木棍,回到江飞白身边,“将军,你还能走吗?”   江飞白的眼眸微微睁开,喘了口气,手掌按着地面,似要站起来。   许清菡连忙伸手去帮忙,见拉不动他,又把他的一只手臂,搭到自己的肩膀上,说道:“将军,我扶着你,山洞就在前面。”   江飞白轻轻应了一声。他虚弱到了极点,好不容易借着许清菡的肩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一手搭在许清菡的肩膀上,一手拄着拐杖,一步三喘地往山洞的方向去。   许清菡轻轻呼了口气。她的力气小,根本就拉不动江飞白,幸好他还有一些意识,能自己走,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个人距离很近,江飞白是习武之人,腰身精壮,许清菡贴着他,仿佛是贴着一块烙熟的铁一般。   她一路提心吊胆,生怕江飞白晕过去,好在两人顺顺利利地到了山洞前。许清菡扶着江飞白入内,心情终于放松了一些,“将军,到了,你歇……”   她的话还未说完,江飞白就软软倒在了地上,似乎是再也无力支撑。   许清菡看看他紧闭的眼眸,抿住了嘴。她见这山洞有垂下来的藤曼阻挡,应是透不出火光,便捡来一些被白日的太阳晒过、现在仍有些发烫的坚硬树枝,准备钻木取火。   这些都是她父亲早年征战时,教给她的本事。许清菡虽然知道步骤是怎样的,却很是生疏,她把手指都磨红了,才燃起一堆小小的篝火。   借着火光,许清菡终于有机会仔细查看江飞白的伤势。   他的胸膛很宽厚,在靠近心口的位置,插着一根箭,蜿蜒的血迹已然干涸,透着淡淡腥味。   许清菡不敢去把这支箭□□,只好小心地折断箭杆,又去找了一些草药,简单敷在伤口周围。   半夜,江飞白又醒过两次。他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嘴里只喃喃说着要水。   好在许清菡早有预料,她之前就接了些露水,用动物头盖骨装了,架在篝火上煮沸。现在她听见江飞白的要求,连忙将水重新温了一下,尝了温度正好,才递过去。   就这样仔细地照料了他一夜,江飞白不叫唤的时候,许清菡便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简单地眯一会儿。这个姿势不容易睡熟,她可以很容易听见江飞白的呼唤。   不知睡了多久,许清菡忽然听见有人在耳边喊她。她立即惊醒,这才发现江飞白已经醒了。   他仰躺在地上,鬓发衣裳凌乱,伤处的布被撕开,整个人透着一股不羁的落拓。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见许清菡醒了,他还有力气朝她笑一笑。   他的眉眼微微弯起来,脆弱又温柔,眸中似盛着万千星光。   许清菡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她连忙走过去,跪坐在他的身边,问道:“将军,你感觉怎么样了?”   江飞白温声道:“我感觉好些了。许姑娘,谢谢你。”   许清菡摇摇头,“不必谢我,是你自己命大。”   江飞白道:“多亏我师父早年教过我一门闭气的功夫。他说,习武之人,轻则打架斗殴,重则生死缠斗,有了这门功夫,能在半炷香之内,气息脉搏全无,与活死人无异,就等于多了一条命。”   “多亏了你师父。”许清菡看了看外头天色,见日光大盛,知是第二日白天了,“我们就在此处等待,肯定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江飞白点了点头。   然而,他们却并没有等到相救的人,而是等来了巡山的队伍。   他们似是来找江飞白的尸首的。好几次,这群人就从山洞前走过,许清菡听见他们抱怨道:“大人自己说不要尸首的,这会子又改主意,我们去哪里给他变出尸首来?”   另一人道:“我听说,大人是收到了京城里传来的急信,这才命我们出来寻找。你说,那安远将军不会是假死,然后跑了吧?”   原先说话那人嗤笑道:“跑?他拿什么跑?这荒郊野岭的,就算他是假死,那也定然身受重伤了,我当时站在前面,可是亲眼看见那支箭射到他胸口了!再说,他又没有帮手,能跑到哪里去。别废话了,赶紧找到人交差吧,我家婆娘还在等我呢。”   几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许清菡紧张不已。若非山洞前的藤曼遮蔽了视线,他们非得被发现不可。   巡山的人似是不肯罢休,他们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入了夜,仍然拿着火把四处寻觅。许清菡胆战心惊,连篝火都不敢点,又暗暗庆幸自己昨夜清理了山洞附近,两人的踪迹。   江飞白也意识到失态不好,没有再说话。夜色渐渐深了,许清菡发现江飞白的身上发起烫来,她慌得不行,连忙用昨日煮过的水,喂到他干裂的嘴唇上,又撕下幕篱上的黑纱,蘸水敷到他的额头上。   难挨的一夜过去,天光大亮。许清菡一夜未眠,她侧耳倾听,不见人声,似是巡山的人找不到目标,都撤走了。   她松了口气,却一时半会儿不敢出去,只好守在江飞白的身边,继续用蘸水的黑纱给他敷额头。   正值盛夏,山林中蝉声阵阵,馥郁的花香飘进山洞里。许清菡正忙碌着,忽然感觉江飞白动了一下,她连忙看过去,见到他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的状况比昨日糟糕得多,胸口的血痕已经干枯出裂痕,脸上却一丝血色也没有,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孱弱。   许清菡凑过去,轻声道:“将军,你醒了,要喝点水吗?”   江飞白摇了摇头,酝酿了一会儿,方积攒起说话的力气,“许姑娘,我听见他们离开了。”   他是习武之人,听力异于常人,他说他们离开了,便是真的离开了。   许清菡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见他喘了一口气,说道:“你走吧。”   许清菡睁大眼睛,摇头道:“我不走,我要留下来照顾你。”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江飞白道:“带着我,你也走不了。许姑娘,你快走吧,若是碰到人,就说在山里迷了路,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许清菡悲伤地看着他。   他躺在地上,腰身不再笔挺,眼眸中矜贵沉静的气质却还在。他就用那双眸子和她对望,里面装着她看不懂的深情和温柔。   江飞白叹息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了动,示意她过来。   许清菡走过去,跪坐在他身边。她是受过礼仪训练的贵族少女,双手自然地放在了膝盖上。   江飞白艰难地伸出手,轻轻地把她的手拉过来。   许清菡感觉自己的手中瞬间传来难以言喻的酥麻之感,她按捺住心情,并没有把手缩回去。   虽然,江飞白现在已经受了重伤,只要她稍稍用力,就可以把手收回去。   江飞白拉着许清菡的手,将她的手放在了他自己的脸颊上。   过了一会儿,许清菡感觉自己的手掌变得湿漉漉的,而且有愈来愈湿的架势。   江飞白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下来,“许姑娘,我心悦于你,我想让你做我的夫人。” 第46章 唇齿交缠   许清菡的心情很乱。   江飞白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这次出征,本想打赢胜仗,便去求陛下饶过许家,给你我赐婚,现在看来,怕是等不到了。”   夏蝉不知疲倦地鸣叫,灿烂的阳光从山洞外垂挂着的藤曼的间隙中穿过来,照在他的脸上,在鼻侧投下浅浅一片阴影。他的鼻子挺拔,就如他这个人一般骄傲。   江飞白艰难地喘了口气,“许姑娘,我是将死之人,不想耽误你了。你……快离开吧。只要想到你能活着,我在这里,就不难过。”   他的声线温和而低沉,永远不急不缓,有着自己的韵律,就如同一条河流,隔着千山万水,无论它遇上什么阻挠,都将奔流不息地涌向海洋,涌向它既定的命运。   许清菡的眼眶中,猝不及防地涌出热泪。   她感觉自己的心中有一处堤坝,突然被奔涌的河流冲破。巨大的悲伤让她哽咽了一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江飞白微不可闻地叹气,他的右手试探地伸出来,轻轻抚摸着许清菡的后背,给予她安慰。   待到许清菡的哭声渐渐止住,江飞白张了张嘴,正欲旧事重提,催她离开,她的唇就压了下来。   唇瓣柔软,温润,带有迷人芬芳。许清菡本是带着怒气去吻他,不知不觉间,两人却唇齿交缠起来。   山洞外的鸟儿扑棱而起,落花满径,微风轻拂,情人在鬓边叹息。   许清菡坐了起来。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江飞白看了一会儿,把地上的幕篱捡起来,抖一抖灰尘,戴在了头上。   她的整张脸,彻底被隔绝在幕篱之外。   “我不走。”幕篱之后,许清菡的声音传出来,听起来十分冷艳。   她头上的幕篱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江飞白盯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昨夜他发高烧,许清菡特地将幕篱上的黑纱撤下来,蘸水给他降温。那些被扯下来的黑纱,方才还搭在他的额头上,现在,不知道在两人纠缠间,掉到哪里去了。   江飞白舔了舔嘴唇,“你不走,那便不走吧。”   被佳人一亲芳泽,他突然感觉自己还能再活一会儿。   他伸出手,把许清菡的手拉过来。他生了病,没什么力气,本来只是想安抚许清菡的,没想到她的身子竟如此轻盈柔软,没骨头似的,就这样一扯,她就靠在了他的身侧。   她真是又香又软,江飞白感觉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了两下,随即应是中了箭的缘故,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心跳一下子便放缓下来。   江飞白:……彻底没脾气了。   他认命般地握着许清菡的手,轻声道:“你不要我死,那我就好好地活。”   ——好好地活着,陪着你。不愿再看见你哭,只愿看见你笑。   江飞白的求生欲望空前强烈,他躺在原地,寻思了一会儿,让许清菡把篝火点上,又说道:“我的剑落在之前假死的地方了。你帮我把剑拿回来,我先把胸口上这支箭□□。”   许清菡吓了一跳,“你要自己拔剑?这样会死吗?”   江飞白拨了一下她幕篱上的黑纱,含笑道:“不会死。”   就是会很痛,让人生不如死。   许清菡点点头,依言去找到了长剑。她拿着长剑走回去,发现巡山的人真的都走光了。   应该是去别的地方寻找了吧。   她舒了一口气,赶紧抱着剑跑回去,沿途顺手采摘了一点草药。   回到山洞,她发现江飞白仍是躺在地上,睁眼等着她,眼神湿漉漉的,像她小时候在家中养的京巴狗。   她笑了一下,把剑擦拭干净,又放在篝火上烤过,才递过去。   江飞白接过长剑,看了她一眼,“你转过去。”   太血腥了,他担心她被吓到,晚上要做噩梦。   许清菡摇头,幕篱上的黑纱随之翻浪。   江飞白无可奈何,只好先掏出怀中的一瓶伤药,又把衣裳解开,露出精壮胸膛,上面插着一把断箭,凝结着干涸血迹。   许清菡看了看自己手中新采摘的草药,喃喃道:“原来你有伤药啊……”   想想也是,习武之人,怎么会不随身携带伤药。想她刚被流放那会儿,她的父亲被刺伤,江飞白不就拿出了一瓶伤药吗,和他现在拿着的这瓶很像。   她不好意思翻他的衣服,所以才没注意到。   江飞白见她沮丧,连忙安慰道:“这瓶伤药可不够用,多亏你采的药,不然,我待会就要失血过多了。”   许清菡听着,连连点头,看起来极为乖巧,哪里还有方才的冷艳模样。   江飞白深吸口气,撑着地面坐起来,靠坐到山洞的一处岩石上。他拿着长剑,小心翼翼地把胸口上的箭头剜出来。   长剑割过胸口的肉,江飞白疼得额角上全是冷汗,持剑的手却半点也不抖。   许清菡看着,渐渐拧紧了眉。   江飞白闷哼一声,终于将整个箭头剜了出来。他把带血的箭头扔到地上,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长剑随之落地。   许清菡心中一跳,连忙扑过去,扶着他躺好,又给他的胸口撒上伤药。   暮色渐渐笼罩大地,许清菡悉心照料了他几日,江飞白终于慢慢醒转过来,身上的烧也退了。   许清菡眼看着江飞白的病情反复几日,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她知道,江飞白这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她又照料了江飞白一段时间,等他身上大好,才对他道:“我们回去看看吧,我感觉,城中出事了。”   江飞白点了点头,持剑站起身。 第47章 回嘉良城   回城之后,江飞白见到街上常有士兵大咧咧扛着□□走过,百姓们家门紧闭,仿若回到了他收复这座城市之前的状态。   他暗暗奇怪,又去找屈嘉志等人,却发现他们被投入牢中。   江飞白对许清菡道:“你在此处等我,我今夜去救出屈嘉志等人。”   他给许清菡找的藏身之处很安全,是从前一个下属的旧宅,此时毫无人烟。   许清菡担忧道:“你的伤还没痊愈,能行吗?”   她的声音娇娇软软,眉毛细细蹙起。   江飞白笑了,摸了摸许清菡的头,轻声道:“我心里有数,你放心。”   许清菡感觉自己的头上传来一股奇怪的触感,激动又舒适的,仿佛每一根发丝都在渴盼他的温柔抚摸。   她偏了偏头,唇角情不自禁翘起来,“那你小心一点。”   江飞白:“嗯。”   许清菡等到半夜,突然见宵禁的街道上,出现了很多举着火把的士兵。他们听从长官的命令,四处寻找着什么。   许清菡暗暗心惊,藏得更仔细了些。   过了一会儿,江飞白带着一堆下属,绕过巡城的士兵,走了回来。他先打量了几眼许清菡,见她安然无恙,这才道:“一切顺利,接下来,我去杀高毕。”   高毕就是意图诱杀江飞白的监军。   许清菡攥住他的衣袖,“那你小心点。”   “好。”江飞白柔声应下,再次摸了摸她的头,还留下几个下属守护她。   许清菡脸上溢出欢喜,目送着他修长清隽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江飞白找到了将军府。将军府很热闹,大半夜的,门房的人还在打牌吃酒。   其中一个吹嘘道:“我可不是吹,我这个人啊,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容易得主子青眼。先前,那安远大将军看见我,就对我很是满意,现在这个太守,也很是倚重我。”   江飞白本打算潜入府中,听见这话,他停了一下,目光落在说话的人身上。   他发现自己根本没见过这个人。   同他吃酒的人,也纷纷笑着啐他,“还说不是吹呢。”   还有人拽住他的衣袖,警示道:“不可妄议太守。”   江飞白知道,他们说的太守,就是现在住在将军府的人,是皇帝陛下派来管理嘉良城的官员。   他暗暗摇头,继续潜入进去。他打听到,高毕今夜就在将军府中。   江飞白很快就在后花园的一座小楼里找到了高毕。   高毕左右各抱一个美貌婢女,其中一个婢女伸出柔荑,媚态动人地为高毕喂酒。   高毕一边喝酒,一边对坐在对面的男子说道:“太守大人,属下还是没找到江飞白。”   太守怀中也抱着一个美人。他一边揉着美人的手,一边道:“要尽快。”   高毕应是。   太守又道:“这嘉良城中的百姓未免太穷,就刮了两层,油水就刮不出来了。”   高毕一边示意身边的婢女给他挟桌案上的珍馐,一边摇头道:“太守大人,嘉良城毕竟是边境城市,又久经鞑虏统治,哪里有多少油水?依下属看,您不要再巧立名目,征收那么昂贵的税赋了,那些兵税、粮税,倒也罢了,可那些牛羊下崽税、穿衣税、窗户税……哈哈,太守大人,您把百姓都逼死了,不就没人给您交税了?”   婢女把鲍鱼夹过来了,还打了一碗燕窝。高毕见了,便打住话头,吃着鲍鱼燕窝。   江飞白躲在暗处,听得心头火起。   嘉良城是一座千疮百孔的城市。他为了让百姓们修生养息,在过去几个月,一直轻徭薄税,没想到,这一切都被眼前的太守毁了。   他们在这里吃着鲍鱼燕窝,却逼得百姓们不敢出门。   太守道:“你就别管那么多了。你不是要班师回朝了吗?吃完这顿,天差不多就亮了,赶紧编整你的军队去吧。”   高毕被堵了一下,撇撇嘴,继续调戏婢女。婢女也很配合,时不时抛来一个媚眼,高毕几乎都要沉醉了。   突然,眼前剑光一闪,高毕猛然回神,惊恐地发现江飞白提着剑,站在他的身前。   江飞白的剑尖正对着他的咽喉,他的身形高大修长,如一尊战神。   高毕推开两个婢女,慌张往后缩,“你……你不可能活着!你是人是鬼!”   江飞白眸子静默,一句话也没说。他动作飞快,收起剑落,高毕的脖子被割开,鲜血溅射出来。   江飞白转过身子,逼视着太守。   太守正打算叫人,却没想到江飞白动作这么快。他亲眼目睹了杀人现场,又看见这尊凶神直勾勾盯着自己,忍不住一边喊着“好汉求饶”,一边跪下来。   一股尿骚味飘出来,原来是太守吓得尿裤子了。   江飞白拧眉,懒得多话,顺手把这个贪官砍了。   一旁的婢女和美人早已吓破了胆,她们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向江飞白求饶。   江飞白看了她们一眼,收回目光,转身走了。   他回到许清菡暂时落脚的屋子,对她道:“事情解决了。”   许清菡正坐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她听见江飞白的话,揉了揉困倦的眼睛,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江飞白叹气,“先重整嘉良城吧。”   他摸了摸许清菡的头,吩咐下属去收拾一间带床的干净屋子。   他发现,许清菡这次没有再笑了。   之前他每一次摸她的头,她都会笑。她好像很喜欢被他摸头。   她果然是太困了。   江飞白心中叹息,泛起一丝心疼。等下属把房间收拾好了,他抱起许清菡,把她送到了床榻上。   她挨到枕头,立马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眼睛却仍是闭着,睡相十分恬静。   江飞白含笑,轻轻给她盖上了被褥。 第48章 气息相拥   江飞白将嘉良城管理得井井有条,市井之中,又恢复了之前的生机。江飞白见百姓贫苦,便把太守搜刮的财富都找出来,还之于民,百姓们欣喜不已,更加爱戴他。   他还写了一封折子送往京城,禀明此处情况。   过了半个月,京城中发来折子批复。在批复中,皇帝对于太守的劣迹并没有多少关注,只说会派新的官员过来接管嘉良城。但是,皇帝对江飞白的经历很感兴趣,他抚慰了江飞白一番,还大力称赞江飞白生擒鞑虏之王的功劳。最后,皇帝写道,让江飞白带着军队,班师回朝,他要犒赏三军。   江飞白拿到折子批复的时候,正陪在许清菡的身边。   时值盛夏,嘉良城中特产一种圣丝果,酸酸甜甜,颇具意趣。江飞白得到圣丝果后,便献宝似的呈到许清菡面前,两人一起吃瓜果。   许清菡见江飞白看完折子的批复,便伸出手,笑道:“将军,也给我看看。”   她的声音清甜,笑容美丽,江飞白顶不住美人的攻势,假装忘记了这是朝廷机密,毫不犹豫地将批复递了过去。   许清菡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当看到皇帝毫不吝啬的溢美之词时,她忍不住皱起了眉毛。   因为皇帝这个夸人的语气,真的好像当年夸她爹啊。   什么“骁勇无匹,霸气凛凛”,什么“顶天立地,赤胆忠心”……总之就是一顶顶高帽往上戴,反正戴高帽嘛,也不用花银子,顶多费点笔墨。   许清菡迟疑着道:“将军,你还记得那天在山洞外巡查的小兵,说了些什么吗?”   江飞白摇头。   他那时候意识昏沉,不太清楚。   许清菡咬唇,轻声道:“他说,‘大人是收到了京城里传来的急信,这才命我们出来寻找。’我这几天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   江飞白明白过来,“你觉得要杀我,是陛下的意思?”   许清菡郑重点头。   江飞白沉吟了一会儿,“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我们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清菡,等新的太守来了,我就班师回朝。”   他对许清菡的称呼偷偷变了。   许清菡却并没有反应过来。她眉头紧锁,沉思不已。   江飞白偷偷地笑。   ……   很快,新的太守便来了。他对江飞白很恭敬,接过江飞白递过来的官印时,他还说了很多好话,并保证会好好对待城中民众。   江飞白略略放心,带着如云大军,离开嘉良城。在他们走的时候,许清菡坐在江飞白为她精心准备的马车里,听见外面有人在哭。   她撩起车帘,见到道路两旁,跪伏着很多百姓。他们哀哀哭泣,不舍江飞白的离开,还有一穷二白之人,拦住江飞白的队伍,要求加入军队。   队伍的行进速度,因此变得很慢。但江飞白并没有发怒,他将自愿投军的人编入队伍,让队伍慢慢地出城,不要踩踏到两边的百姓。   出了嘉良城,四处杂树丛生,野草疯长,杳无人烟。   又是一段枯燥的行军旅途,但因为有江飞白陪在身边,因此许清菡并不觉得乏味。   许清菡发现江飞白这个人,其实真的很害羞。   他表面上冷冰冰的,但是如果她主动出言调戏,他就会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比如——   “将军,你过来,我要亲你。”在队伍歇息的时候,许清菡下了马车,坐在一块巨石上,晃着双腿,对江飞白甜甜地笑。   江飞白坐在她两步远的地方,正给她烤着捉来的野兔。   听见这话,他慌慌忙忙站起来,脸上烫得烧火。   “还是先……先不要了。”江飞白抿紧薄唇,憋出这么一句,便将烤兔肉精准地扔到许清菡手中,整个人“嗖”的一下,就不见了。   他又用轻功离开了。   “哈哈哈!”许清菡伏在巨石上,大笑出声。   但是,正如俗话所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到了这天晚上,当许清菡故技重施,再次调戏江飞白时,她看见正蹲在地上给她搭帐篷的江飞白,缓缓站起了身。   他的身姿清雅颀长,虽然脸颊还是羞红着,但是气势迫人,给人极大的压迫力。   他的眼眸里,仿佛翻滚着巨浪。   许清菡下意识就觉得不好。她“哎呀”了一声,往后挪了挪,娇娇道:“将军,你怎么啦?”   她眼前一闪,只见江飞白如同闪电一般上前,动作快得只剩残影。   他穿着细麟甲衣,宽肩窄腰,默默滚了滚喉结。   许清菡睁大眼睛,“唔——”   她被江飞白堵住了嘴,眼睛不知不觉闭上。   江飞白的唇瓣很软,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他的舌头伸出来,温柔地探寻了一会儿,撬开许清菡的舌关。   缠绵交错,气息相拥。许清菡意乱情迷间,恍惚睁开了眼,见到江飞白闭着眼眸,纤长浓密的睫毛安静地耷拉下来,柔和又认真。   许清菡心中乱跳,连忙把眼睛闭回去。   过了一会儿,江飞白气息微乱,站直了身子。   许清菡侧过身去,捂住自己滚烫的脸颊。   天哪,她都做了什么……   江飞白在许清菡的身前站了一会儿,见她神色害羞,似乎不愿面对他,只好继续回去搭帐篷。   江飞白一边搭帐篷,一边见旁边许多小兵在无聊闲逛,忍不住把气叹了又叹。   他一个大将军,为什么要亲手搭帐篷呢?因为许清菡真的很娇气。   她说,别人搭的帐篷都会漏风,只有他搭的最舒服。   江飞白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垂下眼睫,心道,只能默默为小姑娘服务了。 第49章 班师回朝   在班师回朝的路上,许清菡见到了许多无家可归的人。   据说,他们都是因为去岁的涝灾和雪灾,而失去了自己的家园。负责赈灾的官员,吞掉了绝大多数银钱,根本就没有开仓,而京城的天牢中,关得最多的是乱民,和被皇帝怀疑要造反的官员。   越接近京城,便越是一幅地狱般的景象。当然,这个地狱是针对平头百姓而言的,富贵人家里,仍是饮酒作乐,夜夜笙歌。   许清菡坐在马车上,窝在江飞白的怀里,感到不寒而栗,“皇帝不管管吗?”   她分明记得,皇帝颇有雄心壮志,欲做千古一帝。   江飞白摇头,“事情太多了,人手不够用。”   统御幅员辽阔的土地,便要面临一个横亘古今的难题——每一个地方,出现天灾的概率都是固定的,当王朝没有一个高效的系统去解决这些天灾时,天灾就会变成人祸,造成更大的动荡,让更多的人流离失所。   皇帝虽然雄心勃勃,但是并没有能力建立一个高效的系统。仅凭他一个人,哪怕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地批阅奏折、处理政务,也没有办法解决全国上下的麻烦。   而这一切,是因为他不愿相信任何一个能力出众的官员,许沉便是明例。   许清菡心有戚戚,把脑袋靠在江飞白的胸膛上。   他的胸膛很宽阔,里面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看来他的伤已经痊愈了。   许清菡突然想起一事,仰头看他,“对了,我突然想到,陛下有一个九曲鸳鸯壶。”   “嗯?”江飞白低下头。   他的下颚线条清瘦流畅,薄唇软软的,鼻子高高的。   许清菡笑道:“这是上古时,楚国的郑袖制作的酒壶。这个酒壶的壶身绘有鸳鸯图案,表面上看来与普通的酒壶无异,实则,里面却大有乾坤。”   “愿闻其详。”   “九曲鸳鸯壶的壶身中间,有一层隔断,常常一边用来装毒酒,一边用来装解药。因为触发的机关隐蔽,所以普通人根本不会有所留意。”许清菡想了想道,“我在陛下的身边看过这个酒壶,大概是在两三年前吧,他用这个酒壶招待大臣。我也不知道陛下这个是不是赝品,但你还是小心为妙。”   江飞白握住许清菡的手,颔首,轻声道:“我会小心的。”   马车辚辚而行,慢慢到了京郊。   江飞白让队伍停下,在京郊找了一片利于隐蔽的密林,对许清菡道:“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他给许清菡留了一支八千人的军队。这些军队里,除了他的亲信随从外,还有嘉良城中自愿加入他的队伍的人,还有他在路上收编的快要饿死的流民。   许清菡凝视着他,目光盈盈脉脉,“我知道了,你小心点,见势不好就跑吧。”   他武艺高强,只要不是皇帝撕破脸面,让人围攻他,他一般是能跑掉的。   而据许清菡的观察,皇帝极为好颜面,不然不会拐着弯儿,搞出一个投毒案来治她的父亲。   江飞白应道,“之前不一定是陛下派人杀我。”他摸了摸许清菡的头,见她红唇一嘟,似要发怒,连忙道,“不过清菡说得很对,我千万千万会小心。”   他软着声音哄她。   许清菡扬起笑容,轻轻推了推他,“好了,你快走吧,别被发现了。”   虽然军中已经没有监军,但他们在此处隐蔽,若是被普通士兵看见,也是不好。   江飞白笑着啄了下她的唇,转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在京城中,皇帝穿着冕服,坐在龙辇上,容色肃穆。   犒军的仪式很盛大,百官跟在皇帝的龙辇之后,满城百姓跪在道路两侧,还有许多乐师演奏庄敬的古乐。   江飞白领着大军入城,开阔的道路一下子变得拥挤。   江飞白走到龙辇面前,屈下修长双腿,半跪在地,禀道:“陛下!微臣不负陛下重望,歼灭鞑虏,生擒了他们的王!”   跪在道路两边的百姓喧哗起来,有人忍不住抬起头,去看鞑虏的王。   百官们也神色好奇,伸长脖子看。   江飞白挥了挥手,示意士兵将囚车拉上来。   囚车中关着许多鞑虏贵族,他们操着众人听不懂的语言,或骂骂咧咧,或大声求饶。其中,鞑虏的王将手指扒拉在囚车上,指着江飞白破口大骂。   皇帝饶有兴味,“他骂的什么?”   “……陛下,微臣也不清楚。”江飞白道。   其实,他知道鞑虏的王在骂什么。毕竟在潼武关中,两军对骂那么久,他就算原来听不懂,现在也听懂了。   鞑虏的王说,你把我们鞑虏灭了,看皇帝杀不杀你。   他还说,你们中原出过那么多大将,人数又多,知道我们为什么还没灭国吗?因为他们都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哈哈,你灭了我的国,你也要完了,我要看着你死……   江飞白沉默地听着,微微低下头。   他只是不忍两军继续交战,不忍边境的百姓再受鞑虏的磋磨。   战争,唯有用完全的胜利,或完全的失败去停止。   皇帝点头,从龙辇上走下来,扶起半跪在地的江飞白,“江爱卿快请起。你年少有为,骁勇善战,是国家之福,百姓之福啊!”   江飞白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沉声道:“陛下胸怀天下,体恤百姓,亦是百姓之福!”   皇帝的脸僵了一下。   城外那么多流民还没解决呢!可是,江飞白好像也没说错。   他“哈哈”一笑,撇开这个话题,问道:“江爱卿,你立下此等……不世功劳,要什么赏赐?”   江飞白本想说,希望陛下能饶过许家,并将许家小姐赐婚于他。   但是他看见立在龙辇后的文武百官,亦是竖着耳朵听。   他默默咽回了想说的话,说道:“为陛下解决烦忧,是微臣的荣幸,微臣不要陛下的赏赐。”   他想,如果刺杀许沉的元凶就在龙辇后的队伍里,那么他暂时还不能把这件事说出来。   如果皇帝不肯答应,那么他说出这件事,就会为许清菡等人带来危机。   他不能冒险。   皇帝朗声大笑,拍了拍江飞白的肩膀,“爱卿,你不要赏赐,朕却不能不赏你!否则,百官怎么还有动力为朕做事?”   他自认为说了一句有趣的笑话,环顾左右,他周围的官员们,顿时跟着笑起来,纷纷道:“是啊,将军,你不能不要赏赐。”   后面的官员离得远,并没有听清,但是他们听见前面的人在笑,也跟着笑起来。一时间,整个队伍都是笑声。   江飞白道:“微臣不敢违背陛下旨意。”   “很好!爱卿,朕在城中摘星台上,为你设下盛宴,赏赐的事,就留到宴上说吧!”   江飞白应是。   皇帝转身,坐回龙辇,并对江飞白道:“爱卿,你也上来吧。”   江飞白忙道:“微臣不敢!陛下,君臣有别,微臣不敢做出僭越之举!”   皇帝摇头,“真是个死脑筋!既然如此,你便走路去吧。”   京城人烟稠密,为了避免发生踩踏行人之事,京城一向禁止骑马。在京中出行,除了坐马车,便只能走路。   江飞白站在龙辇前,身形笔挺,风姿清致,“是。请陛下先行,微臣很快就到。” 第50章 鸳鸯酒壶   在轩昂壮丽的摘星台上,皇帝威严坐着。他的面前设有一张条案,条案上摆着珍馐和美酒,四周站满沉默的侍从和卫兵,盛夏的阳光倾斜下来,卫兵的盔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一个侍从走上来,手上拿着一个壶身画有鸳鸯的酒壶。他走到皇帝跟前,躬下身子,恭谨地道:“陛下,鸳鸯壶已经准备好了。”   “很好。”皇帝接过酒壶。   侍从道:“左边装的是普通的酒,右边装的是加了鹤顶红的酒。陛下,您只需按住这里,便能倒出美酒;如果什么都不按,倒出来的就是毒酒。”他指了指壶身的一个隐蔽按钮机关。   皇帝把鸳鸯壶放到面前,靠坐在椅背上,半阖着眼,“朕明白。小贵子,你退下吧。”   “是。”侍从小贵子弓着身子,毕恭毕敬地退着走出去。   江飞白很快就上了摘星台。他腰佩长剑,劲腰挺直,长腿不紧不慢地往前迈,带着陡峭山峦一般的气魄。   卫兵拦住他,示意他交出身上的兵器。   江飞白默不作声地将身上长剑解下来,扔到卫兵手上。   侍从这才引着江飞白入内。   皇帝正靠坐在椅背上,双目微阖,气势威严。他听见动静,抬起眼眸,和江飞白对视一眼,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江飞白跪下行礼,“微臣拜见陛下。”   皇帝道:“起来,爱卿快起来。哈哈,爱卿坐到朕这里来吧,这一桌的菜,有你爱吃的吗?”   江飞白走过去,坐在皇帝的对面。他扫视了一眼条案上的饭菜,淡然道:“陛下准备周到,这里的每一样菜,微臣都很喜欢。”   皇帝看起来心情很好,开怀笑道:“这就好。爱卿不必拘礼,吃吧。”他一边说,一边拾起案上的箸子,挟了一块肉。   江飞白这才动筷。   他们慢慢吃着,周围站立的侍从和卫兵,静悄悄的,一丝声息也无。摘星台上,只能听见两人细碎的咀嚼声。   小贵子在一旁沉默地布菜,他很机灵,每当江飞白的眼睛看向哪里,他就能飞快地把菜盘移过来。   两人吃了一会儿,皇帝拿起放在面前的酒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杯酒,随后托着酒壶,对江飞白道:“爱卿,朕给你也倒一杯。你把杯子拿过来。”   江飞白连声道:“微臣不敢!”   皇帝哈哈大笑,“你是朝廷的大功臣,不过是朕给你倒杯酒而已,你有什么不敢的?莫非,爱卿便是用这般胆量上战场的?”   江飞白只好把自己的酒杯递过去。当他的目光掠过盯着皇帝手中的酒壶时,他整个人愣了一下。   这个酒壶……不就是许清菡说的鸳鸯壶吗?   “爱卿在看什么?”皇帝注意到江飞白的眼神。   江飞白收回目光,“陛下这酒壶真好看,上面的鸳鸯栩栩如生,微臣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技艺。”   皇帝目露精光,仔细打量着江飞白的神色,“一个酒壶而已,有什么精妙的?你若喜欢,待会走的时候,朕送给你。”   江飞白笑道:“多谢陛下。”   皇帝垂眸倒酒,随后将装满酒的酒杯递过来,“爱卿,喝吧。”   江飞白接过酒杯,见杯中盛着清酒,酒波荡漾,泛着粼粼的危险光芒。   他沉默地把酒杯放到一旁。   “爱卿怎么不喝?”   “回禀陛下,桌上的食物美味,微臣饱腹,暂时喝不下陛下的美酒。”   “无妨,哈哈,爱卿,你慢慢吃,慢慢喝。”   江飞白点头,拿起箸子,却不知如何下筷。   过了一会儿,皇帝见江飞白仍未动酒壶,不满道:“爱卿还是太拘谨了些,到底是年轻人!朕告诉你,在酒席之上,该喝酒就得喝!如此,别人才会把你当作自己人!”   江飞白喉头艰涩,“陛下,微臣是陛下的人,微臣愿永生永世,为陛下效力,为朝廷效忠。”   皇帝摇头,“爱卿的话,朕自然是明白的。”他亲自走到江飞白身边,拿起江飞白面前的酒杯,递到江飞白面前,“朕有爱才之心,这才肯教你。”   “谢陛下,可惜微臣确实是喝不下。”江飞白骑虎难下,目光投向一直在旁边布菜的侍人,“你过来,帮我喝了这杯酒吧。”   小贵子呆立当场,目光看向皇帝,见他眸色沉沉,没有说话,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陛下饶命!”   江飞白的手,微不可见地搭在了箸子上。   皇帝:“小贵子,你在说什么胡话?爱卿,你也是,你是臣子,怎么能命令朕的宫人?”   “微臣知错。”   “好了,既然知错,就快点饮了这杯酒吧。”他捏着酒杯,强硬地把酒杯按到他的唇边,“喝吧。”   江飞白眸色一沉,修长手指如鹰隼一般,迅速地抓起箸子,一把戳到皇帝的喉咙上。   皇帝惊慌失措,感觉那根箸子顶到了他自己的喉管上,他喊道:“爱卿!你这是在做什么!”   周围密密麻麻的侍人和卫兵,被这个变故惊呆。卫兵们反应过来,抓着兵器,围住了江飞白。   皇帝额头见汗,一个劲儿往后退,但无论他怎么退,箸子都紧紧贴着他,直到他退到了墙上,终于发现避无可避。   江飞白道:“陛下,微臣心中不安。还请陛下叫您的宫人,牵两只狗过来。”   他的声音很冷静,但在皇帝听来,却如催命的阎罗王。   江飞白见皇帝不应,箸子又往里压了一寸。   皇帝感觉自己被那根箸子顶着,似乎快断气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江飞白,这个人,就算失去了武器,也可以单凭一根小小的箸子,戳穿他的喉管!   皇帝觉得浑身寒入骨髓。他哆哆嗦嗦地说:“牵,马上去牵!小贵子,你听见没有,还不快去?”   小贵子擦了擦额角细汗,忙道:“是,是。”   他很快牵了两条狗进来,一只白的,一只黑的。   江飞白对小贵子道:“你把陛下赏给我的酒倒在地上。”   小贵子明白了江飞白的意思,他恐惧地看了一眼皇帝,走到条案前,拿起酒杯,倒在地上。   江飞白扬了扬脸,“让狗喝。”   小贵子只好牵住白狗,把它拽到毒药前,逼迫它喝。白狗喝了酒,不一会儿,呜咽到底,没了生机。   江飞白眸色冷冽,“去把陛下的酒,倒给另一只狗。”   小贵子诚惶诚恐地照做。   江飞白等了片刻,见另一只狗,仍然活蹦乱跳。   皇帝汗出如浆,“爱……爱卿,这中间肯定有误会!朕也不知道,怎么会如此……是不是你?是你这奴才,想要挑拨朕和爱卿吗!”他瞪着小贵子。   小贵子扑通跪地,把头埋在地上:“奴才不敢!”   他语无伦次地求饶几句,却没有听到回应,他怔怔抬头,见江飞白一个用力,箸子戳穿了皇帝的喉管。   皇帝发出“嗬嗬”的声音,瞪大眼睛,右手指着江飞白,缓缓倒在地上。   死不瞑目。   江飞白把带血的箸子丢到地板上,对围住他的卫兵们道:“你们谁要杀我?上吧。”   卫兵们有些骇然失色,拿兵器的手都在剧烈颤抖;有些抓着自己的兵器,转身就跑;那个负责看押江飞白的长剑的卫兵,突然跪在地上,大喊道:“恭迎新皇!”   如同触碰到了某个开关,一时间,越来越多的士兵跪下来,排山倒海的恭迎声,如同潮水一般涌现江飞白,荡涤着他。   他立在原地,身形颀长,高贵华然,深沉眼眸中,翻滚着不知名的波澜。 第51章 帝后大婚   许清菡被江飞白带到了皇宫的一座宫殿,这座宫殿外面,站着许多叽叽喳喳、神色激动的大臣,许清菡走过他们的身边,入了殿内,见到殿内宫人屏息静立,神色恭谨。   许清菡认出来,这是未央宫,皇帝的居所。   在来的路上,她已经从江飞白的口中,得知了发生的一切。她简直目瞪口呆,到现在犹然震惊不已,“你这就夺位成功了?”   “是啊。”江飞白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一张华丽的椅子前面,说道,“皇帝最倚重的那个侍从,叫什么小贵子的,他把虎符给我了,我直接接管了军队。”   他额外收来的八千人队伍,最终并没有派上用处。满朝文武,慑于他手上的大军,现在都在殿门外站着呢。   江飞白抱起许清菡,将她抱到椅子上。   许清菡猝不及防,感觉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胸膛,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就坐到了椅子上。   这张椅子有点高,上面铺着一层华美的软垫,许清菡的脚摇摇晃晃,挨不到地板。   难怪江飞白要抱她上来。   许清菡摸着扶手上的九龙戏珠纹路,心里寻思,这是之前那个皇帝,平日在寝宫坐的椅子吧。   江飞白站在她身前,身姿如玉,含笑注视着她的小动作。他携住许清菡的手,半跪在地,轻声道:“清菡,你愿意做我的皇后吗?”   许清菡摸扶手的动作一顿,睁大眼睛看他,“皇后?”   江飞白理所当然地点头,“皇帝自然要有皇后啊。”他又嘟囔道,“当了皇帝,大概就不用向岳丈大人提亲了吧。”   他有点等不及了。   许清菡被江飞白的话砸得晕头转向,她犹豫了一下,先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为什么跪在地上?”   江飞白站起来,耳尖微红,咳了一下。   因为他听说,这能增大求亲的成功率。在那遥远的蕃人国度,男子们都是这样做的。   江飞白生得很高,如果许清菡坐在椅子上平视的话,只能瞥见他精壮的胸膛。   她把头仰起来,见到江飞白垂下纤长的眼睫,目中满含紧张和期待地看着她。   “你愿意吗?”他的声音温柔低沉,如海边的夜风。   “嗯。”许清菡低下头,声如蚊蚋,脸上渐渐热了起来。   江飞白高兴得手足无措,紧紧抱了一下许清菡,随后大步踏出大殿。   许清菡心里如同揣着一只小鹿般雀跃。她从椅子上跳下来,跟出去,看见江飞白站在大殿门口的台阶上,对满朝文武道:“朕即日登基,择吉日迎娶许沉之女为后!”   满朝文武大臣,静了一刹,随即嗡嗡嗡地议论起来,人人都想到了方才步入大殿的、戴着黑纱幕篱的女孩子。   ……   许清菡出嫁之日,仍住在丞相府旧日的闺房里。   江飞白即位后,下的第一封诏书,是立她为后;第二封诏书,是将许沉和林氏从岭南带回。在这之后,一封封诏书从未央宫发出去,斩杀贪官、选拔贤能、开仓放粮、鼓励流民从业……全国上下的局势,渐渐好了起来。   林氏从岭南回来后,憔悴了很多。此刻,她打量着身着皇后礼服的许清菡,目含热泪。   林氏携住许清菡的手,柔声道:“清菡,你出嫁后,须得恭顺守礼、敬慎戒妒,明白吗?”   “娘——”许清菡嘟起嘴。   好端端的,戒什么妒啊,她可戒不了这玩意儿。   林氏笑道:“傻丫头,你现在嫁的是皇帝,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状元郎。你想想,他的身边,会围着多少女人啊?你要多笼络他的心,懂不懂?”   许清菡哼唧一声,小模样十分骄纵。   林氏的笑着摇头,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册子,悄悄塞到许清菡手中,“傻丫头,这个,你拿到花轿上看。时间太急了,娘亲来不及给你备多少嫁妆,你自己好好的,行事小心,不可任性,明白吗?”   许清菡接过册子,收好,又拽着林氏的手摇了摇,“娘,我知道啦。等我进了宫,会常常召见你和爹爹的,不要担心。”   林氏应道:“好,好,我的乖女儿。”她想摸摸许清菡的头,却发现她妆容精致,鬓发齐整,无从下手。   母女两人絮絮了一会儿,门外的侍从敲了敲门,恭声道:“吉时要到了。”   林氏连忙送着许清菡出去。   门外早站满了人,从宫里出来的女官、迎亲太太、送亲太太、全福太太,各个笑容满面,对许清菡说着好话。   许清菡含笑,上了凤辇,一路穿城而过,走过大清门,去往未央宫。   她的队伍前后,跟着十里红妆。嫁妆箱笼中装着金光闪闪的千两黄金和流光溢彩的绮罗珠履,更有数之不尽的珍玩宝物,引天下人咂舌。   凤辇走得很稳,许清菡从袖中摸出娘亲给的小册子,翻开来,才粗粗看了一眼,就吓得把册子滑落在地。   这上面……画的都是什么呀!   许清菡满面羞红,过了一会儿,她紧张地左右瞥两眼,见凤辇中无人,才哆哆嗦嗦地把册子捡起来,看一眼,再看一眼。   这些,就是她要和江飞白做的事吗?这就是夫妻敦伦?   许清菡看得一颗心乱跳不止,又十分新奇。她正仔细看着,突然感觉凤辇停下来,外头一个侍从禀道:“皇后娘娘,到了。”   她赶紧把小册子塞回袖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进来,揭开凤辇上的红绸门帘,握住许清菡的手,将她扶下去。   这双手修长而有力,指腹微微带茧,带着许清菡最熟悉的淡雅清香。是江飞白的手。   许清菡含羞带怯地下了凤辇,见到江飞白穿着一身大红团龙衮服,身姿挺直如修竹,丰神异彩。   他牵着许清菡的手,举止文雅地完成了帝后大婚的仪式。   许清菡一门心思惦记着袖中的小册子,担心它在大庭广众之下滑落出来,心弦崩得很紧,挨了好久,终于被送入了洞房。   洞房设在皇后所居的坤宁宫,宫中贴了红双喜、喜联,又烧了喜烛,处处喜气盈盈。在床榻之上,还放了百字被,层层叠叠的大红绣鸳鸯帐幔低低垂落,气氛旖旎。   两人一起用了宴餐,又饮过合卺酒,江飞白便被侍从引入东房,按照礼制,先去换常服。   许清菡则被女官引入帷帐,脱下身上的皇后礼服。   许清菡穿着寝衣,挥退女官们,小心翼翼把小册子藏到枕头后面。   完美!   许清菡头一次这么感谢繁琐的帝后成婚礼制。   不一会儿,江飞白穿着帝王常服回来。他入了鸳鸯帐,和许清菡翻云覆雨,共赴巫山。   云雨过后,江飞白含着许清菡的耳垂,低柔笑道:“你今天似乎很紧张?”   他的低哑醇厚,恍若倾泻的月光。   许清菡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她连忙摇头否认,“没有啊。”   “哦?”江飞白的手指纤长有力,从枕头后面摸出一本小册子,“那这是什么,嗯?”   许清菡瞪大眼睛,心跳加速,直欲破出胸膛。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伸手去夺,奈何美人娇软无力,江飞白轻轻松松地把小册子翻开,就着摇曳红烛,细细看去。   越看,他唇边的笑容愈发大。   “原来清菡喜欢这样。”他攫住许清菡的唇瓣,让她的呜咽压到喉咙里。   烛光莹莹,鸳鸯帐中,大红锦被,如同翻浪。   又是一个永不停歇的夜晚。 第52章 番外   十年后,未央宫。   正是万物萧条的时节,寒风侵肌,呵气成霜。月光冷冷地倾斜下来,未央宫里烧了暖和的地龙,皇后娘娘许清菡,懒洋洋地瘫在软榻上,纤纤素手,翻着书卷。   宫殿里很安静,只能听见碧霄的说话声。她轻声指挥着宫女们将皇后的帷帐取下来,换上新的。宫女们行止之间,悄无声息。   碧霄一直跟着许清菡,已经成了宫中资历极大的姑姑,说话很有分量。但是,随着她年纪渐长,许清菡担心她的婚事,便给她仔细挑了一个朝中官员。   那个官员虽然只是个七品小官,但长相俊朗,前程可期,碧霄一见就红了脸,矜持地点头应了。   她很快就要成亲了。许清菡说,要让她从未央宫嫁出去,抬她的脸。   想到这里,碧霄忍不住回头打量许清菡。   许是宫殿中的地龙烧得太旺,许清菡的脸热得红扑扑的。她才洗过头,如瀑乌发幽幽垂落到腰间,修长脖颈微垂,目光长久地停在书卷上,纤纤玉手慢吞吞翻着页。   十年了,她的美丽没有一分减少,反而由于岁月赋予的成熟和帝王之爱的浇灌,如娇花一般盛开。   碧霄望着她,恍惚想起来,她幼年时被父亲赶去山中采药,见到山谷之中一丛幽兰,绝世独立,迎风摇曳。   许清菡,像极了记忆中那朵空谷幽兰。   碧霄正细细打量着,忽然听到殿外侍从禀告道:“陛下来了!”   碧霄连忙挥了挥手,示意宫女们停下手上的活儿。   果然,许清菡听见动静,放下手中的书卷,对她们轻声道:“下去吧。”   碧霄应是,带着宫女们鱼贯而出。   江飞白身着一身玄色帝王常服,慢条斯理走进来。   许清菡从软榻上站起来,扑到他怀里,用力蹭了两下。   江飞白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抱着她回到软榻上。   “在看什么呢?”他拿起许清菡随手放下的书卷,看了一眼,见是一本诗集,便又放下了。   软榻宽大,许清菡窝在他的怀里,纤细的手指在他的胸膛上打着转,抱怨道:“陛下,你一天都没过来了。”   自用过早膳,他去前朝开朝会后,一直到了现在,他才回来。   十年来,江飞白总是歇在许清菡的未央宫里,只有一日没来。   那日,是许清菡闹小性子,把他气走了。皇帝陛下江飞白,被气得独自跑去御书房睡觉,到了半夜,他辗转反侧,又可怜巴巴地回来了。   自那以后,他就知道了,再生气,也别跑,不然还是得回来哄。   而且更难哄。   江飞白暗叹一声,握住许清菡的小手,温柔道:“叫我飞白。”   当她叫江飞白陛下的时候,江飞白就知道,她在生气。   许清菡哼了一声,把头扭开。   江飞白轻柔地转过她的脸,细致地亲了下去。   他的嘴唇薄而柔软,先落在许清菡的额头上,然后是左边脸颊,再是右边脸颊,最后轻轻覆在她的唇上。他流连了一会儿,抬起头,温声问:“够了吗?”   许清菡被亲得气喘吁吁,脸上更热了。她把头埋进江飞白的宽厚胸口,拱了两下,没说话。   江飞白的唇角落了微笑。他知道,许清菡这是消气了。   他这才慢慢解释起来,“今日朝中又在议纳妃之事,我给他们找了点事情做。”   许清菡想,难怪回来得这么晚。   她的心中有点不落忍,她把脑袋抬起来,仰视着他的下颚,轻声道:“飞白。”   因为他方才让她喊他飞白。   她的尾音轻颤,声音又娇又软。   江飞白唇畔的笑意越发大。他翻过身子,一只手往上滑,摸了摸她美丽的脸,又捏住她的耳垂,轻轻揉了两下,“你要怎么报答我?嗯?”   许清菡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脖子,笑道:“你说呢?飞白?”   简直是在窜火。   江飞白咬牙,从了她的心意,但到底有所收敛,怕伤到了她。   事毕,两人一同懒洋洋靠坐在软榻上,许清菡揉了揉酸涩的肩膀,细声细语地道:“下次去床上。”   江飞白瞥了一眼殿中的大床,“帷帐还没换好。”   宫女们把帷帐换到一半,就被许清菡叫出去了。   许清菡瞪了他一眼,拿手轻轻捶他。   江飞白捉住她的小手,用大掌覆住,神色十分怡然。   他停了一会儿,见许清菡左顾右盼,似在寻找什么。   江飞白暗叹一声,将方才滑落在地的诗集捡起来,交到她手上。   上一回,也是在这里,江飞白记得清清楚楚,两人夫妻敦伦至一半时,许清菡忽然说:“飞白,飞白,快把我方才看的诗集找出来!”   江飞白以为她有什么急事,奈何宫女们又被挥退了,他虽然额头见汗,但仍然忍耐着停下来,去给她找那劳什子诗集。   等到他千辛万苦找到掉到软榻底下的诗集,交还给她,见她满脸兴奋之色,江飞白就多问了一句,“你要做什么?”   “飞白。”她娇娇地倚在他怀里,仰头看他,双眸亮晶晶的,“我方才想到了,这一处,原来的字不好,要用这个字更好!”   她指着诗集上的一首诗,圈出来给他看。   江飞白:真是见了鬼了。   窗牖之外,北风呼啸,落木萧萧。江飞白回忆着往昔,又瞥见许清菡认真看书卷的身影,什么抱怨都说不出来了。   唉,罢了,她若喜欢,便都随她吧。   江飞白正凝神想着,许清菡忽然问道:“飞白,你为什么一直没有纳妃?”   十年来,江飞白一直没有纳妃,朝中大臣每每催促,他便给他们找点事做,让他们忙得焦头烂额。   他将国家治理得兴盛,虽有这点小小瑕疵,大臣们也无可奈何。   江飞白含笑看她,反问道:“怎么忽然问这个?”   许清菡指着诗集上据说是由卓文君写给司马相如的《怨郎诗》,递过去给江飞白看,“忽有所感罢了。”   卓文君随司马相如夜奔,之后又当垆卖酒,供小夫妻维持生计。司马相如虽然看起来十分深情,但他发迹以后,仍然意图纳妾。   卓文君心灰意冷,提笔写下《白头吟》,传为绝唱。而这首《怨郎诗》,据说也是卓文君同期作品,但一些大儒并不认可。   江飞白的目光,先在许清菡的素白手指上停顿一下,之后才慢悠悠地移到诗集上。他扫了两眼,指着一句,温和道:“这不就是答案?”   许清菡把脑袋凑过去,见江飞白手指的那句,是《怨郎诗》其中一句“六月三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   他亲了亲许清菡的额头,声音温润,“我不忍你伤心。”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遥遥想起来十年前在嘉良城中,遇见的那个丫鬟。   她抚着肚子,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怀了他的孩子。   那时候,江飞白很着急,拼命寻找证据,终于洗脱了自己的冤屈。他当时虽然着急,但仍然注意到,许清菡虽然没有落泪,但她的表情看起来,十分难过。   自那日起,他就决定不再有第二个女人。因为不忍她伤心。   许清菡笑起来,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窗外落着细雪,白茫茫的一片。未央宫的地龙缓缓燃烧着,装到一半的华美帐幔随意地堆在床上。许清菡和江飞白倚靠在一起,气氛甜蜜、温馨而幸福。   时光还很长,他们将相携着手,慢慢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