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平阳传》 作者:蓝云舒 ========== 第1章 楔子   大业八年的这个冬天,洛阳城还没下过一场雪。   眼见腊月已经过半,天气总算阴沉了下来,一连几天都是彤云密布,寒霾刺骨,谁知到最后也没能落下一丝雨雪;倒是北风又一次刮了起来,而且越刮越猛,在洛阳的城垣坊市间呼啸而过,留下一阵阵鬼哭狼嚎般的声响。   随着夜幕降临,风声也越发凄厉,时而尖啸怒号,时而低吟哀泣,飘忽无定,循环不绝……听得久了,让人忍不住会想起几个月前埋骨高丽的那三十万大军,难道是他们的幽魂在乘风归来,来给这个天灾不断、烽烟四起的不祥之年,奏上一曲更加不祥的终章?   不过这天晚上,就在冬夜最寂静的黎明前夕,在洛阳最肃静的宫城深处,当皇帝杨广在黑暗中侧耳倾听的时候,听到的却不是这北风的悲号,而是他自己那粗重的喘息声、急促的心跳声,以及衣裳簌簌抖动的刺耳声音——尽管他已竭尽全力不发出任何动静,但在狭小幽黑的隔间里,这些声音却依然响亮得可怕,或许下一刻就会把外头的那些叛贼都给招过来!   没错,就是叛贼!   说起来,杨广这辈子都没想过,他这固若金汤的紫薇宫城居然会被人一举攻破,他这至高无上的大隋天子居然会被人四处追捕;就算此时此刻,他早已走投无路,只能躲在长巷尽头的小隔间瑟瑟发抖,可他心里却还是有些不敢置信: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天底下有什么人能一路作乱杀到这里来?   只是隔间外那隐隐晃动的火光、不断响起的喝问,都在告诉他:的的确确,就是有叛贼杀进皇宫了,他们正在疯狂地搜捕自己,而且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   杨广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能被这些人抓住,不然……   仿佛呼应着他的恐惧,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可怕的惨叫。更可怕的是,这惨叫声旋即戛然而止,随着一记重物倒下的闷响,不知什么东西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好几下,最后竟是一直滚到了这隔间的门口!   杨广只觉得耳朵里嗡地一下,一时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隔间的小门,无法动弹,不能呼吸,就连心跳几乎都停滞住了。   然而等了良久,那两扇木门依然好好地关着,似乎连碰都没人来碰它一下。   再仔细听听,外头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了下来,那些令人心悸的脚步声和喝骂声仿佛都已离得很远——难道说,他们到底还是没有发现这个隐秘的小隔间,已经搜到别的地方去了?   看来就是这样了!   毕竟,他的皇宫这么大,宫殿这么多,他躲的地方又是这么不起眼,只要没人告密,内侍们都未必能找到,何况这些外贼?。   望着依旧紧闭的木门,杨广总算慢慢缓过一口气来,这才发现,他的衣裳早已汗透,眼下都湿哒哒地黏在了身上。这原是他平日里最厌恶的滋味,半刻也不能忍,但此时身上的冰冷黏腻,却只是让他莫名地生出了几分自嘲,几分感慨。   因为他想起了多年前曾在书上读到的一句话:“战战惶惶,汗出如浆”,他记得那时候他只觉得这话夸张:纵然惊惧,何至于此?——真真是错得离谱!   那时的他,哪里知道什么是惊惧?他最害怕的事情,不过是时间不够,臣下不力,会耽误他要创下的万世功业;他最黑暗的噩梦,也不过是瞧见了洛阳被大水围城,或是听说长安有竖子作乱……他哪能知道什么叫“汗出如浆”,什么叫“惴惴其栗”,什么叫“生死恐怖”?   当然,如今,他都知道了。   他只希望,这样的滋味,他再也不要尝上第二回 ……   然而他心里这念头还没转完,耳边突然一声巨响,隔间的两扇木门已是轰然洞开。   门外,黑压压的一片人影,赫然正是那些叛军——原来他们并不曾离开,而是无声无息地包围了这里。这一刻,他们依然是那么沉默,沉默地举着火把刀枪,沉默地看着小屋里穷途末路的帝王。   就在这险恶的沉默之中,在摇曳的火光之中,一个高大黝黑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屋子。   杨广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孔,只能看见他手里拿着的那把血淋淋的长刀;而他的声音却比这把长刀更血腥,更冰冷:   “陛下,原来您在这里!”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杨广只觉得肝胆俱裂,他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眼前,那带血的长刀缓缓地举了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轻轻地推了他一下:“陛下?”   “陛下醒醒!”   杨广猛地坐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三月八号开新坑的,想先熟悉下晋江的操作程序,结果就发上来了,还不知道该怎么隐藏之类的……应该不会有人看见吧。   嗯,三月八号,正文开始更新。   爱 久 久 小 说 网 最 新 网 址 w w w . i j j x s w . c o m 第一卷 洛阳杀机 第2章 噩梦初起   五更还没到,安福殿的灯烛就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   不过片刻工夫,这座帝王寝宫已是处处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还有人提着灯笼匆匆离开,又有人一拨接一拨地赶了过来。   然而就在这样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繁忙之中,整座宫殿却又出奇的安静,除了北风的呼啸,旁的声音竟是一丝不闻,比亮灯之前似乎还要肃穆几分。   当殿内少监元弘嗣奉旨来到安福殿回话时,瞧见的正是这样一幅诡异景象。   元弘嗣追随杨广多年,眼下就职殿内省,掌管着天子的饮食起居,出入安福殿原是寻常,但在这个时辰被召来回话,却还是头一遭。   他早已揣测了一路,一时想到陛下近来时常睡不安稳,听说有几回醒后还大发雷霆了;一时他又想到了杨广私下让他去查的那件事情,他倒真是打听到了些消息,只是没想好要不要跟陛下说,毕竟那是……   元弘嗣想来想去都不得要领,路上却又遇到了两拨刚从安福殿出来的侍卫统领,显然,安福殿那边真的出事了,以至于侍卫和殿内省官员都被召了过去。   到底会是什么事?元弘嗣的心里更没底了。   而这份没底,在他随着内侍指引,穿过烛火高燃的大殿和走廊,迈步走进书房后,更是渐渐地变成了毛骨悚然。   书房实在是太暗了!   元弘嗣定了定神才看清,原来整间屋子只有香炉边点了几支蜡烛。摇曳的烛光照着缭绕的轻烟,让屋子里越发显得一片朦胧。   这种昏暗朦胧,往日里瞧着或许不无雅致,但在这个时候,却只让人觉得诡异莫名。   更怪异的是:在这间屋子里,并没有皇帝的身影。   领路的内侍早已悄然退下,元弘嗣站在门口,进退两难。按说他应该垂首静候,等候召询,但这空荡荡的屋子,昏沉沉的烛光,却让他心里一阵不安。他忍不住后退两步,打算先挪到门外再说。   就在这时,屋里突然响起了杨广冷冷的声音:“元卿这就急着要走了?”   元弘嗣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这才发现,杨广不知何时已从书案右侧的屏风后转了出来——或许他一直就站在那里,只是屏风的色调和他身上的衣服太过相似,加上烛光昏暗,烟气缭绕,元弘嗣竟是一直都没有发现。   他不由脱口道:“陛下原来在这里!”   杨广微微眯起了眼睛。   “陛下,原来,在这里!”   他在心里把元弘嗣的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过了一遍,随即就有些失望地发现:这似乎并不是他在梦里听过的,那个无比耳熟的声音。   是的,这个凌晨,就在这间书房里,杨广之所以把当值的侍卫统领和少监侍郎们都召见了一遍,就是要亲耳听他们说出这句“陛下原来在这里”。   他必须要把噩梦里的这个人找出来。   其实这并不是杨广第一次做噩梦。从高丽回来的这半年,他已不止一次半夜惊醒,不止一次心生不安,但除了那个有名有姓的怪梦,他忍不住跟人提过之外,其余的噩梦他就连皇后也没多说。他觉得这些噩梦迟早会过去,却没想到,它会变得如此惨烈,如此逼真。   逼真到他不得不相信,这是上苍的警示;让他相信,只要再次听到那声音,他一定能认出来。   只是现在,在见过好几个人之后,他的信心却有些动摇了——不仅因为这些人的声音似乎都不大像,更是因为在反复比较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如果再多比较几回,他会不会再也分辨不出来?   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由一阵焦躁。   另一边,元弘嗣话一出口也立刻自知失礼,赶紧行礼致歉,婉言解释:自己适才后退,是因为眼拙没瞧见陛下,以为走错了房间,怕耽误了陛下的事……   杨广哪里还耐烦听这些?不过看到元弘嗣,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情,“当初建造宫城时,木作之事可是由你监造?这宫里的屋宇房舍,是不是你最清楚?”   元弘嗣愣了一下。杨广说的自然没错,当时他刚刚逃脱大祸,有这个机会,自是竭力表现,也因此更加被杨广信重……可陛下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他素来敏锐,杨广的话语虽似褒扬,他却听出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他想了想才答道:“陛下过奖。微臣不才,当初曾忝任木监之职,只是上有大匠提点,下有同僚协力,并非臣一人之功,更不敢自称有多了解宫中屋宇。”   这话倒是滴水不漏!杨广上下打量了元弘嗣两眼眼,不知为何,越看越竟觉得不顺眼。他已经反复想过:能杀入皇宫,找到自己的人,绝不会是外贼,一定经常出入皇宫,熟悉道路房屋。说起来,除了宫廷侍卫,就是殿内省的人最为可疑,何况这元弘嗣还比旁人更清楚宫里的屋宇构造?   想到梦里的情形,此刻杨广依然觉得全身冰冷,他狠狠握了握拳:不管能不能找出那个人,这宫里的侍卫都必须清洗一遍了,得全部换成从江南时就跟着自己的旧人;至于这元弘嗣,也绝不能让他再留在自己身边!   心里既有决断,他再也懒得多说,挥手道:“如此甚好,你先下去吧。”   这就……下去了?   元弘嗣愕然抬头。大约是适应了屋里的光线,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了杨广的样子。   这位陛下天生英俊过人,最是风流自赏,虽已年逾不惑,平日看去却依旧俊雅高华,令人心折,但此时烛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竟照出了好几道深深的纹路,也照出他脸上的阴郁和愤怒,以及某种冰冷的决心。   元弘嗣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事让陛下一夜之间变了模样,但他知道:自己如果就此“下去”,以后将再也没法回来,甚至,更糟……   不,他必须说点什么,他不能就这么走出这间屋子!   见元弘嗣愣在了那里,杨广彻底没了耐心:“元卿还有什么事不成!”   元弘嗣心里明白,这已是他最后的机会,情急之下,心头突然划过一丝光亮。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丝灵光:“正是。事情虽小,却是陛下亲口吩咐的,臣不知眼下当讲不当讲。”   杨广原本已打算轰他出去,听到这话,到底还是生出了几分兴趣:“讲。”   元弘嗣不敢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不知陛下可否还记得,您曾问过微臣,是否听说过长安李三郎?”   长安李三郎?   杨广当然记得!这个名字,是他所有噩梦的开端。他记得很清楚,最早他就是在梦里听人回报:长安的李三郎反了,从此隔三岔五就会梦到类似的恼人事情。所以前些日子他忍不住跟元弘嗣提了一句。只是他也知道,长安城里叫李三郎的人,少说也有百八十号,实在无从查起,没想到元弘嗣还真的查出来了!   “臣当日便让心腹去长安打探,结果当真听人说到有个李三郎,说是年纪轻轻,模样俊俏,却是拳脚了得,力大无穷,又专好惹是生非,打抱不平,前段日子更是做了件轰动长安的大事,好事之徒就此叫他‘长安第一好汉’。”   “长安第一好汉?”杨广的眉头不觉皱了起来,“他做了什么大事?”   元弘嗣略一斟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些市井昏话,不该拿来污了圣人耳目,只是陛下既然听说过此人,臣也不敢隐瞒。”   “据臣听闻,原是长安北里有一歌姬被宇文家的小郎君看上,要纳她回府,那女子似乎不肯,争执间这李三郎便冒了出来,单枪匹马打败了宇文家一众人手,带走了这位歌姬。因这歌姬人称北里第一美人,混人们索性就把李三郎叫做了长安第一好汉。”   杨广不以为然地长出了一口气,他要找的人,可不是这种只会争风吃醋、使气斗殴的低贱人物,“原来不过是个市井蛮汉!”   元弘嗣忙道:“微臣原本也是这么想的,谁知因为这次跟宇文家相斗,却有人认出了李三郎的来历,他却不是什么市井中人,而是唐国公家的儿郎!”   唐国公李渊的儿子?陇西李家的儿郎?杨广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元弘嗣一直留意着杨广的神色变化,见他此时的脸色,心里知道,自己赌对了!他虽不知皇帝因何对自己起了疑心,但从今日他召见的人和他问自己的话,却也能猜出,多半是自己担任的职务和对宫廷的熟悉召来了忌讳。这种猜忌,辩白是没用的,只能让皇帝自己去发现,有人比自己更可疑。   他也不想坑害谁,奈何为了自己的前程性命,他已是别无选择。   他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帘,嘴里回道:“微臣想着,唐公与陛下素来亲厚,出入宫廷伺候陛下多年,他家儿郎既然年纪合适,身手又矫健,多半日后也是要担任侍卫的,但这三郎行事确实有些不妥,所以还是回禀一声的好。”   杨广听得心里一动:是啊,自己怎么忘了李渊!他是殿内少监,而且因为是姨母之子,从小就出入宫廷,少年担任侍卫,要论熟悉宫廷,只会在元弘嗣之上!   他越想越是心惊,忍不住追问:“真是他家三郎?朕怎么从未听闻?”   元弘嗣赶紧点头笑道:“这事说来话长,微臣跟唐国公多年姻亲,也是这几日才打听清楚。”   “他家三郎名为玄霸,与二郎世民乃是双生,因有卜者说过,两人要分开才能养大,故此从小便寄在养别家,到七八岁上才接回。谁知二郎立时又病得死去活来,唐公只得再把三郎送走。听说当时他家三娘不忍弟弟寄人篱下,主动提出要和三郎一同回老宅,由她来照顾起居。两人就此在乡下长大,这两年才回的长安,跟父母兄弟却还是分隔两地。”   “想来到底是长于乡野,失了教养,这李玄霸才会这般胡作非为。这事也不知唐公是否知情,臣记得他曾说过,他家三郎辨慧,三娘贤淑,如今看来……”   元弘嗣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杨广也是沉吟不语。李三郎,李玄霸,若是寻常儿郎,他再胡作非为都不为虑;可这位李三郎的身后是树大根深的李家,是熟知宫廷的李渊,他若为恶,自然贻害无穷。难怪上天的警示,就是从这位李三郎开始的……   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杨广心里已有了决断。   这李三郎,断然再不能留,李渊最好也能一并拿下。问题是,马上就要再征高丽,朝堂上不好横生波澜,梦中之事又不能拿上明面为证,怎么才能顺理成章地绝了这后患呢?尤其是,李三郎年纪还小,无官无职,还远在长安……   看着脸色越来越阴冷的皇帝,元弘嗣不由暗暗心惊,也暗暗庆幸。   他知道,陛下先前对自己的那点疑心,此时大概都转到了李渊一家的头上。但这样还不够,还远远不够。陛下性情反复,疑心又重,自己和李渊毕竟是姻亲,今日就算能过关,他日陛下想起,未必不会……   他必须得再做点什么,才能让陛下真正放心。   他走上一步,拱手低声道:“陛下若想瞧瞧那李三郎,眼下倒是巧了。臣听闻唐公正筹备嫁女娶媳,李三郎要送姊姊来洛阳出嫁,这两日就该到了。若陛下不方便,也可以把事情交给微臣,微臣绝不敢辜负陛下的信任。”   杨广心里一动,索性挑起了眉头,“若是我不想见他,永远都不想见到呢?”   元弘嗣心里发颤,身子却弯得更低更稳了:“微臣愚钝,只知君命即天命,陛下不想见到的人,自然天地不容!微臣不敢因私谊而违天命,愿为陛下分忧……”   窗外一阵北风刮过,松枝窗纸顿时瑟瑟作响,将屋里的说话声都掩盖了下去。   天就要亮了,风却丝毫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这个冬天接下来的日子里,它大概会刮得更加凶猛。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在12点前弄好了,天知道这些年我卡文卡成啥样了……   好在劳动妇女节告诉我,我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   提醒下,李玄霸就是李元霸,传说中的隋唐第一条好汉,武器是八百斤俩大锤的那位……希望他能给大家带来惊喜,下一章,他会和女主三娘同志一起正式登场(但愿我能按时码出来)   最快隔日更哈,表催…… 第3章 久别重逢   “阿姊,咱们马上就要进洛阳城了!”   晌午前后,正是洛阳定鼎门最热闹的时辰,等候进城的车马骆驼排出老远,各种声调的说笑吵嚷混作一团;就在这样的一片嘈杂中,少年人带笑的声音也就显得格外的清朗。   不远处的商队里,几个年轻女子原本就不时往这边张望,听到这一声,更是互相咬着耳朵吃吃地笑了起来:   “小郎君生得好看不说,声音也好听得紧呢!”   她们的口中的这位小郎君看去也就十五六岁年纪,身材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一张面孔却当真生得俊秀,肤白如玉,长眉凤眼,骑着一匹雪白骏马,马鞍上还挂着一支小小的弹弓,站在风尘仆仆的人群当中,愈发有如明珠美玉一般。   大约听到了女郎们的议论,他转头往这边瞧了一眼。几个商队女郎顿时忍不住对他抛起了媚眼——这般斯文秀致的少年,一逗便会脸红,最是有趣不过了!   谁知少年吃这一逗,却不但没有面露窘迫,反而也冲着她们笑了起来,细长的眸子里光芒流转。女郎们纵然见惯风流阵仗,被这小小少年含笑一瞥,竟是不由自主地都呆了一下。几个人随即便爆发出了一阵更大的笑声。   少年也不在意,依旧转头冲着身边那辆马车的车窗里兴致勃勃道:“阿姊,这洛阳的城楼真真是越看越气派,比咱们长安的强!”   人群里一个老者应声答道:“可不是气派!这城楼上的梁柱,那都是从江南运过来的,最大的那几根,放在木板拖车上,光拉车就要用到两千号人,后头还得有几百人专门背着拖车的铁轮。几千里地,几千号人,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拖到了洛阳,能不气派么!”   这话一说,人群顿时议论纷纷,有人惊叹,有人追问,也有人暗暗皱眉。少年更是眼睛都亮了,仰头看了好几眼,转头就问车里:“阿姊你见过吗,这城楼上的那几根大柱子,要两千人才拖得动呢!”   然而马车里却并没有传出回答的声音。那幅深紫色的车帘始终是静静地垂在那里,仿佛这外头的议论惊叹、巨柱雕梁,都丝毫打动不了车内的人。   少年似乎早已习惯,就算车里人没有回应,也一路兴兴头头地说了下去。一直关注着他的商队女郎里,有人忍不住纳闷起来:“那车里是什么人,架子倒大!”   旁边的领队 “嗤”地一声笑了:“敢情你们瞧了这许久,就瞧见了那小郎君的脸?也不瞧瞧人家马车的规制,车头的纹饰,还有后头的那一溜挂着红绸的毡车,那车里的,可是陇西李家的贵女,是要嫁到洛阳做新妇的!这样的金贵人儿,自然是一面不露,一声不出的,怎么端庄矜持都不为过,能和你们这帮浪驴一般?”   几个浪驴面面相觑,转头再瞧着那套着两匹西域骏马的深色马车,顿时便有些肃然起敬了——她们虽不懂什么规制什么纹饰,但陇西李家总是知道的,原来车里是李家的小娘子,真不知该是如何金尊玉贵、端庄矜持的好模样儿……   她们自然没有看见,此时的马车里,那位尊贵的李家娘子,的确是在一脸严肃、一语不发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马车外,三郎李玄霸已从洛阳城门说到了城里的家,“家里一定也比长安老宅气派!”听到这“家”字,她手上不自觉地用了用力,绕在指头上的长发顿时“崩”地一声又断了两根。   一边的婢女脸都绿了:这么下去,到了成亲的时候,娘子该不会秃了吧?   想到这可怕的后果,她忍不住开口劝道:“娘子,就算奴婢求您了,您可别再跟自个人为难!这眼见就要进洛阳了,那事您就算不提,又还能瞒多久?”   是啊,自己还能瞒多久?三娘李凌云颓然放开了手里的发辫。   车窗外,玄霸依然笑得兴高采烈。看着这样的笑脸,李凌云只觉得一阵憋闷:这几年里,三郎何曾笑得这么开心过?正因如何,这一路上她几次想说都说不出口。可洛阳城就在眼前,自己总不能让三郎这么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然后才从别人嘴里知道知道吧?那样的话……   李凌云长身而起,伸手拉开了车帘:“三郎,进来!”   她这一露面,一出声,几位商队女郎立刻都看了过来:咦,这位娘子看去也不怎么富贵嘛!头发上身上,那什么珍珠玛瑙猫眼的,一样都没有!至于容貌,跟小郎君倒有六七分相似,白白净净的,但不知怎地,看去还不如小郎君可人……而且,说好的端庄矜持呢?说好的一面不露一声不出呢?她怎么就自个儿撩帘子叫人上车了?   三郎玄霸却是听惯阿姊吩咐的,二话不说跳下马来。他正要抬腿登上马车,人群外突然有人大声叫道:“阿姊,三郎!”   两人转头一看,就见人群外一位少年正站在马镫上朝这边用力挥手,眉飞色舞,笑容灿烂,正是二郎李世民。   几个商队女郎顿时又“哗”地一声——世民也是十五六岁年纪,也是一般的细长眉目,虽然皮肤比玄霸要黑上不少,不如弟弟那般俊秀,但配着笑着露出的雪白牙齿,却显得英气勃勃,灿如朝阳,自是另一番的好看。   就在众人的注目议论之中,世民已轻轻松松地骑马穿过人群,来到了马车边上。他先是笑嘻嘻地先向三娘行了一礼:“阿姊越发有气度了!”回头又给三郎肩上捶了一下:“回头咱们下马好好比比,看如今谁长得高些。”   他们自打七八年前分开,这些年来极少见面,上一回还是三年之前,但大概到底是一母同胞,时常牵挂,这一见面一说话,顿时又让人觉得,这么些年,三人仿佛从未分开过。   穿过定鼎门,就是洛阳的天街,宽阔笔直的道路两旁,是清水流渠和各色树木,论规制,跟长安城倒也差相仿佛,但路边的草木高低相间,两旁的坊墙涂朱饰碧,却又比长安更显富贵秀丽。   世民在洛阳厮混已久,对天街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玄霸则正是好奇,什么都想了解一二,打算一番。两人一路上说了滔滔不绝:一个说起这路边种的樱桃石榴都已有年头,另一个便开始盘算什么时辰能来偷果子;一个说起两年前在天街尽头那场万人齐演的歌舞盛事,另一个便又想到了过些日子的上元节该如何玩闹……   许是双生之故,两人不但都极爱说话,而且明明一个说得散漫,另一个接得跳脱,却是你一句我一句地默契无比,就连那两个背影瞧上去都仿佛越来越像了。   李凌云在后头默然倾听,不知不觉间头发又在手里断了好几根。   眼见着再过半里多地就是李家所在的积善坊了,她再也忍耐不住,扬声道:“等等!”   世民玄霸同时回过头来,两张面孔原本就相似,此时又带着同样的笑容。凌云只觉得心头一闷,定了定神才道:“二郎,你先走一步,我有话跟三郎说。”   玄霸愣了一下还没开口,世民却已笑了起来:“阿姊休想赶我走,我今日千难万难才让阿娘放我出来接人,就是想多和你们多说几句话,不然过上几日,阿姊嫁了人,三郎回了长安,家里就又只剩我一个!”   凌云心里猛地一沉。   玄霸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自然知道阿姊要嫁人——就是因为他,阿姊才耽误到如今;他还知道,二哥也要娶亲了——当初卜者说了,他和二哥要分开才能养大,现在二哥都成亲了,难道他们还不算长大?这次家里让他送阿姊来洛阳,日子又是在他的生日之后,过年之前,他就从来都没有想过,没想到过……   “所以,这次阿耶阿娘叫我过来,不是要……要我回家,是因为你要娶亲,阿姊要嫁人,所以叫我过来看上一眼,然后就一个人回长安去?”   世民心知不对,迟疑道:“阿娘阿耶怎么想的,我也不大清楚,良叔接你们的时候没说么?”   凌云心里一声长叹,看着玄霸,轻轻点了点头:“良叔说了。”   玄霸眼里的光彩彻底暗了下去。大约因为绷得太紧,他脸上的轮廓瞬间便深了几分,之前的那点稚气再也没剩下一丝一毫。   只是看着凌云的时候,他的眼睛到底还是红了一圈,“阿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凌云突然有些失神,眼前脸色苍白却一脸倔强的少年,跟她记忆里那个被抱走时哭得撕心裂肺的娃儿,那个要被再次送走只能默默流泪的小童,那个肆意笑闹却在看见别人奔向父母时呆呆出神的孩子,渐渐重合在了一起,而她犹豫了一路的念头也在这一刻,变成了不可动摇的决心。   她微笑着轻声道:“因为阿姊已经想好了,三郎不回家,阿姊就不嫁人,阿姊答应过,绝不会再让你没有家。”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白天临时有个采访,而且一访就是一整天,晚上很晚才有时间开始码字,终于补齐了……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第4章 针锋相对   李家所在的积善坊,就在天街的尽头,洛水的南岸。走在坊内的十字大街上,高耸在洛水北岸的紫微宫城清晰可见。在坊墙的北边,还有一道一波九折、形如偃月的斜长堤岸,正是洛阳城里一等一的赏景之处。离堤岸不远,则是接连两座雄伟的浮桥,跨过汤汤洛水,通向北岸的皇城端门……   若是一刻钟之前,这些景致典故,李世民自然都要好好地说道上一番,但此时他满心里回响着的都是他家阿姊刚刚说的那番话,转头看见的就是他家三弟那张冷若冰霜却又神色空茫的的脸,他只觉得口齿艰涩,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能说些什么呢?说什么好像都不对;可要是什么都不说,又像是心虚——天晓得他多想让玄霸留在家里!但阿娘却说此事已定,与他无关,让他不必再说。   对了,阿姊刚才不也是这么说的吗?连说话的样子,都和那时候的阿娘有点像,都是看着人的眼睛轻声道来,都能让人当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就不知道待会儿等阿姊见到了阿娘,这两人要是对上……   李世民只觉得背上一凉,差点打了个寒战,可在心底深处,似乎又有点炙热,有点期待……就在这样的百般纠结中,唐国公府的大门终于出现他们的眼前,四娘和五娘早已带着家人仆从等在门口。他不由如释重负,赶紧翻身下马。   他的身后,凌云此时的心情却是一片轻松——自打做了决定,她心里便再无半分纠结,连身上都像是轻了几斤。见四娘和五娘快步迎来,她不假思索地一按扶手,轻轻巧巧地跳下了马车。   四娘五娘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掩不住的惊诧。   她们两人跟三娘原是一起长大的,年纪不过相差数月,又都是由母亲窦氏教养,当初三人也曾同进同出,关系亲近。只是后来她们都按部就班地嫁人生子,三娘却带着玄霸独居在外,再未见面。不过这些年来,人人都称颂三娘孝悌,说她如何深居简出、简素无华、温柔贤淑……听得多了,两人难免会生出种种猜度。如今看来,大家说的似乎并不全对,她们想的就更是离谱。   眼前的三娘,出落得十分高挑——世民玄霸如今都已不矮,然而往那里一站,却是三娘最显修长挺拔;她的打扮倒也的确简素无华:衣无纹饰,发无装点,脸上更是半点脂粉不施,越发显得眉目细致,肌肤净白。   只是作为女子,她的身量到底是高了一点,脸角轮廓似乎也过于分明了一点,整个人便少了几分秀美,跟温柔贤淑就……更有点差距了。   可她们记忆里的三娘不就是这样么?利落清爽,沉默倔强,和别人嘴里的那个孝悌楷模全然不同。她们以前都觉得,三娘定然是变了,只不知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万万想不到,她竟是毫无变化,就连下车的动作,都还和当年一模一样!   还有三郎玄霸,他看去是比世民白净单薄一些,脸色似乎也不大好,但那挺拔秀致的样子,哪是病弱少年的模样?   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不过,她们都早已不是当年的懵懂少女,纵然心里千回百转,面上却依旧笑得滴水不漏,两人上前几步,向凌云见了礼。   待到凌云回礼时,四娘便拉住了她的衣袖:“阿姊切莫多礼,唉,这些年不见,阿姊越发高挑了,就算低下头来我也赶不上。我这些年竟是白吃白喝了!”说完还哀怨地拍了拍的胸口。   五娘笑微微地接道:“四姊姊既然知道,回头洗尘宴上爷娘好容易准备齐那么些好菜好酒,你可定要少吃少喝些,省得又白费了。”   凌云不禁莞尔。她记得四娘天生小巧,打小便最羡慕别人的身量,而五娘就喜欢变着法子地打趣她。这样的话,她从前不知听过多少,此时再次听到,自有一份亲切。   另一边,四娘的夫婿段纶和五娘的夫婿赵慈景也向着三娘遥遥行礼,又上前迎住了玄霸。那段纶的模样颇为英武沉稳,和娇小机灵的四娘相映成趣;赵慈景更是生得俊美异常,和斯文秀丽的五娘看着更是一对璧人。   玄霸原本一直有些神思不属,待瞧见这两位人才出众的的姐夫,心里忽有触动,神色言谈反而渐渐自如了起来。   世民瞧在眼里,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待得一群人说说笑笑来到正堂,向等候在堂前的母亲窦氏见礼时,他的一颗心又悄悄地提了起来。   看着窦氏,凌云的心里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上回见到母亲,还是三年前,那时因皇帝留驻长安的时间越来越少,父亲又做了殿内少监,窦氏决定举家迁往洛阳,她和玄霸从武功赶去送了次行。那时他们都以为,他们很快就能回到家里……没想到,一晃就是三年,如今四娘和五娘都有了孩子,连世民也很快就要娶妻。   三年来,唯一没变的,大概就是母亲窦氏了。   其实不光是这三年,这么多年以来,母亲好像从未变过,永远都是这般仪态万方,永远都是这般光彩照人。这两年时常有人惊叹玄霸生得出众,不过是因为玄霸生得最像母亲。只是如今母子俩当真站在一处,凌云纵然偏心弟弟,也不得不承认,玄霸的俊秀跟母亲的容色,还是差了很远。   看着她微笑凝眸的样子,谁能相信她已是年过不惑?谁又能相信,她看着的是三年未见的儿女,而不是檐下今天新开的海棠花?   其实母亲看着谁的时候都差不多吧,除了,她的二郎世民。   凌云知道自己不该多想,但迎着母亲毫无波动的眼神,她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心底的一声苦笑。而一边的玄霸,只抬头看了窦氏一眼,便深深地低下了头去。   两人并排向窦氏行了大礼。窦氏微笑着点了点头:“赶紧起来吧。这几日天气不好,你们路上想来辛苦,不如先回去洗漱休整一番。过两个时辰再来这边用饭,到时你们的父亲也该到家了。咱们再好好说话。”   她的声音亲切无比,笑容温柔之极,字字句句都是体谅。凌云听着,却只觉得心里更冷了一些。   看着窦氏不知落在何处的眼神,突然之间,她一点都不想再看到这样完美无瑕的温和亲切,索性直接抬起了头:“多谢母亲体谅,只是女儿有些话,还是想先跟母亲说一声。”   她的声音虽轻,却自有一份坚决。李世民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四娘和五娘也隐隐意识到了有些不对,玄霸更是直接站了起来。窦氏却依然静静地看着凌云,脸上的微笑一丝都没变。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挥了挥手,四娘五娘相视一眼,无声地退了下去,世民倒是想留下,但在窦氏看了他一眼之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只有玄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越战越直。   凌云只得轻轻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到外面去等自己。看着凌云的神色,玄霸眼里的不服渐渐变成了委屈,却到底还是低了头,转了身。   婢女们不知何时已走得干干净净。偌大的堂屋里,转眼便已只剩下了母女二人。屋里炉火依旧温暖,香炉也依旧氤氲,然而就在两人沉默之中,整个屋子分明已变得越来越冰冷凝重。   窦氏温柔的笑容里终于带上了一丝讽刺,“三年不见,你怎么竟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我原以为,你总要换下这身脏衣裳,找个没人的时机,再过来问我为何不让玄霸回家。没想到你会如此迫不及待!怎么,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急着要昭告天下,这世上就数你最心疼幼弟,最孝悌不过么?”   凌云纵然已想到了窦氏会有的千百种说法,这一刻,也只觉得心头就像被人用钝刀子狠狠砍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第5章 风雨欲来   母亲,她居然是这么想自己的?   抬头看着窦氏,凌云几乎有点茫然:可是为什么呢?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让母亲误会了吗?   瞧着凌云怔悚的样子,窦氏眼里的讥诮却是更深了几分:“怎么不说话了?之前你不是说得极好么?‘三郎不归家,阿姊不出嫁’,真真是掷地有声!不过,你是不是忘了?我和你阿耶还在呢,三郎什么时辰能回家,你什么时辰该出嫁,如今还真不是你说了算的。”   “你也别这么瞧着我,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这些年来,我是对你太过千依百顺了。你要人,我便给你寻人,你要名,我便给你扬名,你性子古怪,我便想方设法回娘家给你求了门最省心的亲事。我原是想着,你既无美貌,又不聪慧,学识秉性,没一样拿得出手。若能有个好名声,有自己人照应,日后大概还能过得好些。却没想到,你转头就拿着你的这名声、这亲事,来要挟我了!”   “好,你尽管试试。我还真是想看看了,若是我不依你,你又要怎么做?在成亲前上吊给大家瞧么?”   听着这讥讽的话语,看着窦氏轻蔑的眼神,凌云只觉得一口气直冲到了嗓子眼里,噎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不会说话,但从没有哪一刻,让她如此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她明明早就想好了要说的话,她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解释,想反驳,但现在这些话却都死死堵在了她的胸口,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定是被这些话憋得太狠了,凌云发现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只能扭头看着屋角,竭力平息下这翻腾的情绪。   屋角里,一只五足鎏金博山炉正在吞云吐雾,丝丝缕缕的轻烟不断从炉盖上的铜兽口中悠然腾起,渐渐消散在空中。然而她心里的那些话却依旧死死地纠缠在一起,没有一句能从口中说出,也完全没有消散的意思……   见凌云还是闷头不语,窦氏脸上的嘲讽渐渐变成了不耐:“看来我还是说得不对,有些事上你倒真是没变,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该说话的时候管不住口舌,该说话的时候就只会做个闷嘴葫芦!性急而智短,你可真是出息……”   她的话还没说完,堂屋的后窗上突然“啪”地一响,不知什么东西碰上了窗棂。窦氏愣了愣,转头看着窗户,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之间已是意兴阑珊。   她厌倦地向凌云挥了挥手:“总之,你记住了,凡事过犹不及,你想要孝悌的名声也好,想为三郎出头也罢,从现在起,把这些心思都收起来。日后三郎的事自有我和你阿耶做主,你就不用再过问了。”   “下去吧!”   凌云并没有动弹。   窗棂上的那一声,让她也愣了一下,心底深处不知哪里被这一声触动,久远的一幕竟是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八年前了。因为不忍看着玄霸被孤零零的送走,她请求父母让她和玄霸一起回武功老宅。父亲断然拒绝,母亲想了想之后却把父亲拉进了屋子。她悄悄跑到后窗偷听,结果听见母亲的话:   “我知道你疼三娘,可父母爱子,则为之计远,三娘已满十岁,容貌才智学识都不出众,偏偏性子又孤拐,口齿还笨拙,今日我还问她,日后拿什么立足?如今看来,这倒是个法子!你想,她小小年纪,自愿代父母隐居乡间、照顾幼弟,何愁不能得一个孝悌的美名?有了这名声,旁人自会高看她一眼。几年辛苦,换一世顺遂,她既有这份心意,咱们何不成全了她?”   那个时候,她其实并没有太听懂母亲的意思,但现在从记忆里再翻出来瞧瞧,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并不是她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而是从一开始,母亲就认定了自己是要沽名钓誉!   原来在母亲眼里,自己一直就是这样的人。   巨大的失望如巨浪般从凌云的心头席卷而过。很久以来,她以为自己对母亲已经毫无期待,就像母亲对她也是毫无期待一样。但这份失望还是告诉她,原来在她内心深处,居然还有那么多细细密密的希望,在默默等待,悄然生长,直到这一刻,被迟迟领悟到的真相连根拔起……   突然之间,凌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无比可笑。转头再看着窦氏,母亲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厌倦和嘲讽,之前还让她觉得那么刺痛,那么无地自容,此刻看来,竟然也变得有些可笑了。母亲啊,她什么时候才会知道,并不是人人都像她一样呢?   凌云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嘴角当真露出了一丝微笑,带点嘲讽,带点轻蔑,和窦氏脸上的笑容竟是隐隐相似。。   窦氏却是一眼就瞧见这笑容,只觉刺眼之极:“我让你下去,你笑什么?”   自己笑了?凌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笑容竟是变得更深了点,原本在她胸口憋成一团的那些话语,在这一刻竟然也像轻烟般悄然舒展,然后便顺理成章地出了口:“母亲恕罪,女儿还有话说。”   窦氏怔了怔,随即便轻轻挑起了眉头:“好啊,你说。”   凌云说得还是很慢,但每个字都很清楚:“母亲说得对,女儿性急而智短,之前从没想到过名声那般长远的事,以后大概也顾不了那么多。母亲以己度人,是高估女儿了。”   窦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盯着凌云的脸,她简直有点不敢置信:这个从小就笨嘴笨舌的女儿,她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她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看了好一会儿,她才点了点,脸上重新露出了微笑:“原来我竟是低估你了,好,很好,你很有长进。还有么?”   凌云缓声道:“还有就是,女儿的确不会说话,所以说过的话,也不会收回。”   窦氏直视着凌云,笑容里再也没有一丝温度:“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拿不嫁人来要挟我!好,那我就如你所愿,既然你不嫁人了,那我明日就让三郎回长安,以后永远都别再回来——就算他回来了,我也会不会见他!你满意了么?   “你最好别忘了,三郎是你的幼弟,更是我的儿子,我要怎么安置他,我要怎么对待他,永远都轮不到你来做主!”   凌云猛地抬起了头。母亲的意思是,如果自己不听话,她就要赶走三郎,让他再也不能回家,就算能回,她也不会见三郎了,就像……她对待另一个儿子那样?   看着窦氏冰冷的眼神,凌云意识到,她并不是说说而已。因为她对三郎,绝不会比对自己更多一丝慈爱。就如刚才见礼的时候,她好歹还看了看自己,却根本就不曾多看三郎一眼,所以在那个时候,她才会那么愤怒难抑……   此刻,这股愤怒不可抑止地再次燃烧了起来。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道:“我从没忘记三郎是母亲的儿子,是母亲自己忘记了这件事!   “母亲还忘记了,三郎不是我的幼弟,我的幼弟,是四郎元吉!”   窦氏一直含笑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后窗下,一直偷听着屋里对话的世民吓得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阿姊她怎么敢说出这两个字!   谁都知道,元吉,一出生就因模样丑怪而被母亲弃之荒野的元吉,是这个家里最大的忌讳。   李世民记得很清楚,虽然当初父亲还是把元吉抱了回来,母亲却始终不肯看他一眼,最后还是大哥建成回家探亲时看不过去,把元吉带回了河东老家,从此元吉就再没有回来。   这些年来,玄霸虽也不在家中,大家好歹还时常提起,元吉却成了一个讳莫如深的存在。有一年除夕,父亲酒后多提了几句,母亲便从初一病到了上元节。打那之后,家里再也没人敢提这个名字,直到刚才,直到阿姊她……   他心里的念头还没转完,屋里便传出了“啪”的一声脆响,随即是窦氏微微发抖的声音:“出去!”世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腮帮子一阵酸疼。   屋里,凌云的脸颊已是疼得有些发麻了。   其实刚才窦氏一掌扇来的时候,她完全可以避开。但看着窦氏从未有过的苍白脸色,她却下意识地迎上了半步,让窦氏用尽全身力气的这记耳光,一丝也没浪费地扇上了她的左脸。   她知道此时再说什么也是枉然,索性无声地行了一礼,几步退出了厅堂。   屋外的冷风吹在她的脸上,那份钝痛渐渐变成了火辣辣的一片。院里的几个婢女都在惊恐地看着凌云。她摸了摸嘴角,果然摸到了一点鲜红。   凌云苦笑着叹了口气。她也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就说到元吉了,她果然是不会说话的人,明明只想把话说清楚,给玄霸争取到应该属于他的东西,结果却好像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想到玄霸,她心里一凛,赶紧拉起风帽,遮住大半张脸,快步走出了正院——她现在的模样不能让玄霸瞧见,得乘着他不在,赶紧先回去上点药。   谁知一出门,她便看见了玄霸——他正站在院门外和一个陌生男子说话。   见凌云出来,玄霸立刻跑了过来。凌云有心遮拦面孔,玄霸却还是一眼就发现了不对,“阿姊,你……你的脸怎么了?”   他呆呆地看着凌云,脸色蓦地一冷,抬腿就要往正院走。凌云赶紧一把拉住了他。   玄霸咬牙看了看正院的方向:“那阿姊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母亲为什么对你动手?你为什么不躲开?”   凌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叫道:“三郎留步!”正是刚才跟三郎攀谈的陌生男子。   凌云微觉奇怪:“那是谁?”   玄霸随口道:“那是二姊夫,说是原本要跟二姊姊一道来给咱们洗尘的,结果二姊姊出门前扭到了脚,他只得自己过来了,刚才已拉着我说了半天的话。”   二姊夫?凌云恍然,难怪从未见过——家里的大姊二姊都比她大了不少,又一直养在老家的祖母身边,早就由祖母做主嫁了人,她连二姊都不熟,别说二姊夫了。   不过瞧着那个笑吟吟走过来的男子,她突然又想起,以前自己倒是听人说到他家的事,似乎是他父亲出了桩大事,差点被人生生饿死……对了,她想起来了,这位二姊夫的父亲,名叫元弘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第6章 八方埋伏   眼见这位二姊夫就要到跟前,凌云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不好见人,轻轻一推玄霸,示意他去好好答话,自己微微屈身行了礼,随即便低头避到了一旁。   好在这元姊夫只瞧了她了一眼便没再留意,还是笑吟吟地对玄霸道;“适才说到马球,不知三郎哪日……”玄霸此时哪里还有心思跟人谈论马球,不等他说完便抱手道:“姊夫恕罪,此事日后再说,玄霸还有些事,先失陪了。”   凌云听得心里一紧:糟糕,自己忘了多叮咛一句了,这位二姊夫也是好意,玄霸这般回话也太过失礼了,二姊夫只怕要恼……   谁知对方愣了一下之后,却是笑着道了歉:“是仁观失礼了,三郎且去忙,回头得空了,我再为三郎洗尘,到时三郎可莫再嫌我打扰。”   玄霸随口道了谢,拉了凌云便往花园走。倒是凌云走出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却见这元仁观正目送他们离开,脸上竟然依旧满是笑容。   这位二姊夫的脾气这么好?或者说,他是爱屋及乌?   不知为什么,凌云心里突然有些隐隐疑惑,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似乎很久以前她曾听说……只是她还没想起自己到底听说过什么,玄霸已拉着她走到花园的凉亭之中,断然道,“我已经想好了,阿姊,无论如何,这次我一定要送你出嫁!”   凌云一惊,再也顾不得别的。她刚要开口,玄霸已摆了摆手:“阿姊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阿姊是担心我,怕我孤单,怕我没人照顾。可是我马上就十五了,不再是七八岁的娃娃,在长安市坊里,多少人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孤身出来闯荡?我又不用去挣生活,还有那么多婢女仆从,怎么就过不了日子了?”   “倒是阿姊你,你都已经十八了,四姊姊还比你小两个月,如今已是嫁了第二回 !窦家哥哥难道能一直等下去?若是因为我的事再耽误了阿姊,那我成什么人了?阿姊你且想想,若是我因为你而耽误了终身大事,你心里过得去?”   “阿姊,就算为了我,你也别再跟母亲斗气了,好好待嫁,好好嫁人。我保证,以后我绝不会再闯祸,再让你担心了。”   凌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她看得出玄霸眼里的坚决,就在这半日里,他好像已经大了两岁,再不是那个在市井间胡闹却自以为是行侠仗义的顽皮少年。她心里不由又是欣慰又有些难过,半晌才道:“你容阿姊再想想。”   是啊,自己就算不想让玄霸孤单度日,也不能硬逼着母亲把他留下,让他从此在母亲的冷眼里度日,她的确还要好好想想……   玄霸知道她这么说就是有的商量了,连忙点头:“好,那阿姊赶紧回自己的院子,先上点药再说,回头阿耶就该到家了,要让他看见了,还不定怎么叹气呢!”   提到久未见面的父亲,姐弟俩的脸上倒是都露出了微笑。玄霸随手招了个仆人来带路,两人并肩而行,很快就消失在树木山石之间。   他们自然没有看见,元仁观不知何时已出了正院,也转到了花园这边。远远瞧着姐弟俩的背影,他的脸上又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招手叫来自己的心腹长随,他含笑低声道:“你先回去禀告父亲一声,就说他吩咐我的事已成了大半,这李家三郎年幼轻躁,不足为惧;倒是家里那位李氏,这几天一定得好好看严了,她的院子,便是苍蝇也不许飞出去一只!”   长随点头应是,“那您还要留下与他们应酬?”   元仁观笑得更愉快了:“我自然还要留下来拜见泰山大人,要让李三郎尽快入縠,还得由泰山大人再推上一把才是。想来,不用等多久了……”   此时,国公府的门口,李渊已然翻身下马。   他个头不算高,四十多岁年纪,脸上皱纹却已不少,纹路还颇有些特别,不笑看着也像在笑。不过眼下这笑脸的纹路里却多少有些沉重。他一言不发地把马鞭扔给随从,罢手让人不必跟随,自己快步走进了正院。   正院上房里,窦氏原本一直在怔怔地坐着,听见外头下人打帘子问候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瞧瞧天色,她微觉意外,待李渊面无表情地大步走进屋里,她更是知道不对,忙挥手让婢女们退下,自己亲自上前,一面为李渊换下了衣服,一面低声问他:“可是出什么事了?”   李渊有点烦躁地扯开外袍上的系带,长长地出了口气:“说起来也没什么,只是今日有旨,让我交了差事,等候另行任命。”   窦氏的手顿住了,“就你一个么?可有缘由?”   李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是我一个,殿内省里的主事、令史很有几个要另行安排的,说是陛下过完年就要二征高丽,届时得由大家去主持各项事宜,只是具体任命都要等年后再定了。”   这话倒也说得过去,但瞧瞧李渊的脸色,窦氏心知还有蹊跷:“实则并非如此?”   李渊忍不住一声长叹:“的确如此,我出宫之后遇到了柴家大郎,他倒是主动跟我说了两句,我这才知道,他们侍卫那边这两日也是好一番整顿,柴大郎就被派回长安值守大兴宫了,说是过完年就要动身。”   柴大郎柴绍?窦氏更诧异了,她是妇人也听说过的,这柴绍慷慨豪迈,武艺超群,是年轻一辈里数得着的人才,当初自己那婆母还为大娘子打过他的主意,前些日子女婿段纶也说过,柴绍在亲卫中极有威望,定有前程,“怎么会?如今谁不知陛下不爱在长安逗留,让他回去值守大兴宫,与发配又有何异?”   李渊叹道:“可不是,我也纳闷,就算整顿亲卫,为何打发了他?柴大郎倒是说了一句,如今亲卫里能留在紫薇城的,都是东宫旧人。我想了想才发觉,殿内省这边似乎也是如此。”   侍卫和监官只用东宫旧人,皇帝竟已多疑至此了?窦氏心神剧震,一时拿着李渊换下的蹀躞带竟是忘了放下,“那这几日,朝中或是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渊想了想,摇头道:“我也反复想过,但这几日里外朝内宫实在并无异样。”   窦氏神色越发凝重:“不,一定有!就算风起萍末,也必有因果可循,这般大变,越是不知道缘由,越得小心谨慎。毕竟自古以来,伴君之道,如履虎尾……”   李渊见她怔悚出神,倒有些后悔吓着她了,自己从她手里拿过蹀躞带挂在案头,嘴里安慰道:“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又不是我一个,大不了就是被发到外地去,横竖三娘和二郎的亲事都已定下,等他们完婚,咱们哪里去不得?对了,三娘和三郎都到家了吧,咱们待会儿且不跟孩子们提这个,一家人好好团聚要紧。”   窦氏心里原就不安,听丈夫提到三娘,脱口冷笑道:“完婚?三娘如今可是长进了,今日还没进家门就放出话来,三郎不回家,她就不出嫁。”   李渊愣了一下,这孩子!他有些想笑,觑着窦氏的脸色又不敢笑出来,咳了两声才道:“不过是气话而已,你莫要当真,三娘一直倔性,又重情谊,咱们好生跟她说说就是。再说了,咱们若真去外地为官,原是不妨带上三郎……”   他话未说完,窦氏已锐声道:“不行!”   李渊吓了一跳,“这又为何?”   窦氏只觉头疼,她着实不愿多提此事,揉了揉额角道,“这都是小事,回头再说,倒是你今日打听过没有,咱们那亲家是否也被打发了?”   李渊见她脸色不好,倒也不敢追问,随口回道:“他自然无事,毕竟是曾经跟着陛下到江南平陈的旧人。”   窦氏忍不住叹气:“旧人?难不成比你这表兄还能旧些。有机会你还是向他打听打听,毕竟你二人轮流在宫中值守,或许有事他知你不知。对了,今日他家大郎倒是过来了,可惜二娘没来,说是伤了脚,不然倒是可以让二娘……”   李渊却断然摇头:“罢了罢了,他家你还不知,只怕让二郎去问他还容易些。”   窦氏皱眉道,“适才他来在这边倒是遇到了三郎,听说相谈甚欢,还说改日要给三郎洗尘,要带他玩马球。竟不知三郎为何入了他的眼,我倒有些拿不定主意。”   李渊理直气壮道:“这有什么好为何的,我家三郎何等人品,谁见了能不喜欢?今日柴大郎还跟我打听了一句,似乎是三郎在长安时帮了他一个忙,他也不肯细说,只道这两日还要来当面致谢呢。”   “这元大郎要带三郎玩耍自是好事,三郎可怜见的,在长安也没人带他玩这些,嗯,我这就去马厩给他挑匹好马出来,也算是为父的一点心意!”   说着,他兴兴头头地穿上了身家常的窄袖袍子,刚要走,突然又有了新主意,一叠声让人去把两个儿子三个女婿都叫上,“一道去马厩箭道,就说我要考究考究他们,赢的自有一份大彩头!”   转头见窦氏还是皱眉不语,他哈哈一笑:“你就别再多想了,要我说,你平日里就是思虑太多,当初我找了几匹好马,你也让我都拿去献给陛下;亏我当初没全听你的,我要是把骏马都献了,如今又拿什么给这几个小的?行了,你也别愁,让那姊妹三个也陪你乐乐,比什么不强?”   见他万事转眼抛在脑后的模样,窦氏只觉得太阳穴里一抽一抽的更疼了。犹豫片刻后,她还是找人吩咐道:“去给三郎传句话,让他小心些,万万莫要逞强。”   花园里,元仁观总算听到了这句他期待已久的“国公有请”,笑得眉眼都舒展开来:“仁观求之不得!”   国公府外,打马而过的柴绍也拉住了缰绳,瞧着那乌头大门和门旁丈高的阀阅,想着适才李渊的话语,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长安第一好汉李玄霸,很好!只是看来唐国公竟是丝毫不知,也罢,柴某就改日再来一会!”   而国公府内,李玄霸听着下人的传话,白皙俊秀的脸孔上却渐渐地满是冰霜。   “夫人说了,让您小心些,万万莫要逞强。”   父亲要考究大家骑射,母亲就让自己万万莫要逞强?就在这时,里屋传出了婢女小鱼的惊呼:“哎呀,怎么嘴里面也破了,夫人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   玄霸脸色顿时更冷了,他慢慢站了起来,吩咐小厮道:“去,把我的弓拿来!”   凌云正被小鱼和小七按着,龇牙咧嘴地上着药,心里暗暗怀疑,这两个丫头是在借机泄愤:嘴里破了,自然是牙齿碰的,难不成还能是母亲发功隔山打牛?以前也没见她们这么大惊小怪……隐隐听到外头动静,她察觉不对,赶紧起身追了出去。却见院门口衣角一闪而没,玄霸已然大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没看时间,晚了十几分,等下再捉虫……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第7章 手足之情   李玄霸怎么还没有来?   站在国公府的箭道上,瞧着那一头扎进马厩就不肯出来的李家父子,元仁观只觉得满心都是不耐烦了。   他眼前的箭道极为宽阔,长宽都足有一百多步,几乎是个小型马场,地面也夯得十分平实,可那最要紧的箭靶却设得着实凌乱——四面都有也就罢了,还颇不齐整,大小高低远近都有,有几张甚至有点歪斜,似乎是随随便便就插在了地上。   元仁观也是练着骑射长大的,还真是第一回 见到这么漫不经心的箭道,几个人站在这头,对着的箭靶远近高低都不同,还如何比试?   段纶和赵慈景这对连襟来得比元仁观早,都已挑好了马匹弓箭。见元仁观还在四下打量,段纶便笑道:“元兄还是头一回来这边吧,怎么也不去挑匹好马?国公的马厩里可有几匹难得的好马,纵然赢不到手,骑着跑几圈也是好的。”   元仁观对自己的坐骑箭术都颇有信心,听得这话只淡淡地回道:“不过是射上几箭而已,我骑自己的马就好。”   段纶哈哈一笑,不再多说。元仁观心里也是冷笑,他曾听人说过,李渊箭术不凡,看来不是浪得虚名,便是早已荒废,纵然得了几匹好马,又能养成什么模样?   他正自好笑,马厩那边突然传来一声长嘶,元仁观不由一个激灵回头看去,只见李渊竟是亲自拉出了一匹枣红大马,那马鬃毛极长,颜色乌亮得几乎发紫,身躯更是雄壮之极,顾盼之间神采非凡,兼之短耳长足,兔首龙颈,此时刨地长嘶,竟是声震云霄。   元仁观原是爱马之人,如何看不出这马的神骏?就是西苑马场的那些御马,只怕也没有几匹能与之相比!   他不由自主带马走上几步,想看得再仔细些。段纶也惊道:“这不是飒露紫么?今日岳丈大人竟要拿它来当彩头?”一边的赵慈景便笑:“可见是高兴得狠了。”   李世民一直跟在李渊身边,此时更是两眼发光、摩拳擦掌:“阿耶阿耶,今日我若射箭得了头彩,这飒露紫就归我了么?”   李渊一面笑眯眯地安抚着骏马,一面便道:“那你也得胜过几位姊夫才成。”   元仁观原本对这次比试压根没放在心上,只想借此瞧瞧那李玄霸的本事,再拉近些关系。此时看见这匹马,又听见了李渊的话,心里不由自主便冒出了一个念头:若是为了这匹马,我倒不妨去赢这一次!   他自小勤练,开得两石之弓,百步之靶,十中其九,在勋贵子弟中早已少有对手,段纶他是知道的,也算弓马娴熟,却未必能赢过自己,至于那赵慈景,原是无名之辈,又生得那副模样,自然更不足为惧!   他既已决心要赢,便收起了漫不经心的态度,在箭道边的弓箭房里好好挑了把硬弓,正要上手一试,就听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喝彩声。   元仁观连忙出来,抬头一看,只见箭道之上,有人已经在骑马疾驰了,手上箭如流星,不断射向另一头的箭靶。他心头不由大震:原来李家的箭道竟是这样用的!上场者要在跑马一圈的同时射箭入靶,箭靶之所以设得这般不齐整,则是为了更增难度。但纵然如此,从射箭之人跑过的半圈来看,他射出的箭矢居然并无落空!   那人速度甚快,不过片刻,便已跑马一圈回来,在众人面前带住了缰绳。元仁观这才惊觉,射箭的并不是段纶或李渊,而是赵慈景!这一圈下来,他俊朗如玉的面孔上颇添了几分汗渍红潮,倒是越发显得色如春花了。   一旁的段纶已笑道:“好你个赵二,我知道你射箭是比我强些,却不知你什么时辰练成了如此手段!三十靶全中,你让我还怎么上场?罢了罢了,我就不献丑了!”   元仁观瞧着四周箭靶上犹自微微颤动的箭尾,只觉它们仿佛都是在嘲笑自己——他之前怎么会觉得这样箭道太过胡来?听到段纶的话,他紧握着弓箭的右手不由也垂了下来,摇头道:“我也不献丑了。”   这般神驹,也只能便宜那娘们似的赵三了!   他正自沮丧,就听李世民朗声笑道:“两位姊夫真不上场?那小弟可要去试试了!”   元仁观一愣,抬头正对上李世民亮晶晶的眸子,心里好不诧异:赵慈景三十箭全中,他为何还要去试?他才多大,总不能也有全中的本事吧?   却见李世民已回身拿起了马鞍边挂着的长弓,居然也是一把两石的强弓,比寻常还要略长一些。他随手拨弄了几下,口中笑道:“阿耶,叫人举活靶吧。”   李渊笑眯眯地挥了挥手,只见几个健仆飞奔到那几个歪歪斜斜插在地上的简易箭靶旁,用力拔出箭靶,随即便围着箭道快速移动起来。   元仁观不由目瞪口呆——原来这些靶子是这么用的!难道……难道这李世民小小年纪,箭术竟已到了这般地步?回头再看段纶和赵慈景,两人却是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心里愈发觉得难以置信。   李世民那边提了提缰绳,眼见就要上场,突然又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了一边:“三郎来了!”   不远处,李玄霸不知何时已骑着他自己的那匹白马晃悠悠地过来了。   李渊眼睛一亮,拨马便迎了下去。李玄霸见父亲过来,翻身下马,要行大礼。李渊已跳下马来,一把扶住了他,上下打量,越看越是欢喜,连声说了几个“好”,随后才笑道:“你果然是越长越像你母亲了!”   李玄霸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接话才好,好在李渊倒也不用旁人接话,自己一路说了下去:“路上辛苦了吧?给你准备的院子可还住得习惯?原是该多歇歇才好!你怎么这么久才过来?”   父亲他果然还是这么……随意!李玄霸心里叹气,口中回道:“儿子不是故意怠慢,只是行李尚未规整,花了些工夫才找到合用的弹珠,故此来晚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这才注意到,他的马鞍上还挂着一把细长的弹弓,旁边是一个鼓鼓的弹囊,果然装了不少弹珠。李渊不由失笑:“三郎这是作甚,我是让你过来骑马比箭,又不是来打鸟玩乐,带这物件作甚!”   玄霸依旧是笑微微的:“玄霸知道。只是从未有人教过射箭,只有阿耶当日曾教儿子打过这弹弓,所以如今也只能拿它来凑数了。”   李渊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是啊,他原本只想着,他李家儿郎各个善射,就连十岁的元吉听说也已颇有准头,玄霸自然也不例外,却忘了他是在乡下长大,身边又只有三娘这一个姐姐,他又如何能学得到这射箭的本事?   再看看那把弹弓,他也认了出来——这可不就是就是玄霸七八岁回家时自己给他挑的那把么?当时他想着玄霸年小体弱,先教他这个,日后再教他射箭,却没想到再也没有这个日后,而这把弹弓竟是陪着玄霸直到今天……   他不由满腹内疚,伸手拍了拍玄霸的肩头,又觉得这肩膀单薄之极,也不知在他照顾不到的地方,玄霸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想到这里,他只觉得一股心酸直冲脑门,一时间满心里只剩一事:他必须为这孩子做点什么!   恰在此时,那系在树下的飒露紫又嘶叫了一声,李渊心里一动,突然有了主意,点头道:“此事都怪为父,是为父忘记了。不过不打紧,以后咱们爷俩以后有的是时间,我一定好好教你!来,你先瞧瞧为父是怎么射箭的。”   他回身上马,拿起了自己的长弓,高声吩咐:“用骑靶!”——这却是要那些拿靶的健仆骑上快马,扛着靶子来回奔驰了。   李世民原本已箭在弦上,见状不由有些茫然,“阿耶,那这比试……”   李渊挥手道:“自然是接着比!只是玄霸这一场就由我来代他了,子不教父之过,如今正该我来弥补,我就先帮他赢下这匹飒露紫吧。玄霸,这是我们府里最好的一匹马,今日为父替你赢下,就算是为父的一点小小心意。”   李玄霸正觉得他爹这话不知哪里有点不对头,听到最后这句,不由微微动容。   一旁的李世民却是脸色微变,他最爱骏马,这匹飒露紫更是眼馋了不知多久,好容易父亲今天终于肯拿出来做个彩头……   瞧着世民的脸色,李渊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他这里顾着玄霸,怎么又忘了世民?他自然早就知道世民的心思,今日原就打算乘着高兴成全了他,但如今话已出口,自然不好再改,也只能笑道:“你若能射得好,回头再去马厩里任意挑上一匹就是。难不成,我的马厩里就没旁的好马了?”   可是,那些都不是飒露紫!   世民瞧着树下的飒露紫,只觉得心头几乎要滴血,它不但是最好的马,更是他最爱的马,从看到它第一眼起,他就觉得这马迟早是自己的,然而三郎这么些年都不在父母身边,自己总不能跟他争吧?   他是哥哥,他不能跟三郎争!   然而眼见着骑靶已动,李渊已带马上场,他心头那句话不知怎地却还是冲将了出来:“阿耶,既然如此,世民愿与阿耶同场竞技!”   李渊愣了一下,回头看着世民满是渴望的眼神,心里不由一软,点头道:“也罢,只是输了可不能怨阿耶!”   世民一带坐骑,冲上了箭道,跑到一半,却又忍不住回头抱歉地看了玄霸一眼:若是别的东西,他绝不会跟玄霸相争,但这匹马他实在无法割舍,也只能争上一争了,回头他自会十倍百倍地补偿玄霸。   大约是同胞而生,自有感应,李玄霸一眼便看明白了世民的意思,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发冷。   另一边,段纶和赵慈景相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做声。元仁观却是看得饶有兴致。想了想,他带马走到了李玄霸身边,含笑道:“三郎既会使弹弓,上手弓箭也容易,弓箭之道,无非手熟,三郎莫要灰心,日后你定能青出于蓝!”   玄霸心知他是来安慰自己,却着实不想搭话,冲他点头一笑,便转头看向了箭道,。   箭道上那两匹马已是越跑越快。李渊当先开弓,一支长箭划过长空,“笃”地一声射中了对面箭靶的红心,他的身后,李世民也随即松手,手里的长箭划出了一道几乎一模一样的弧线,落在了同一处红心上。   元仁观纵然心思并不在这对父子身上,瞧见这一幕,也忍不住喝了声彩,段纶和赵慈景更是击掌赞叹,唯有李玄霸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看不出喜怒来。   不过片刻,箭道上那父子俩已是并驾齐驱,出箭也越射越快,却是一支也不曾落空,就连那几个在奔马上移动的靶子也是箭箭正中红心。   元仁观瞧到后来,已是倏然心惊:李渊的箭术固然远超他的想象,李世民小小年纪,竟也丝毫不下于乃父,若是再大些还了得?   只是,他如此本事,为何至今竟默然无闻?莫非真是年纪还小之故?   元仁观的心里多少有些不解。待得眼见着那父子俩已打马奔完了整条圆形箭道,身后只留下六十支正中靶心的长箭,他的心里却又多了一重疑问:   如今两人都是全中,那又该算谁输谁赢?   箭道上,李渊惊喜过后,也是一阵发愁,他自然知道世民的本事,要胜过几个女婿自是毫不费力,但跟自己居然也能比个不相伯仲,却显然发挥神勇了——他就这么渴望得到那匹飒露紫么?   一边的李世民也转头瞧了过来,一双眼睛闪闪发亮,轻声叫了句“阿耶”。   李渊的心里不由更软了一点,到底是唯一在他身边长大的儿子,从小到大,他最疼的就是世民。世民也聪明懂事,从来只会让自己开心骄傲,如今更是在箭术上追上了自己。这一刻,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这句满含渴望乞求的“阿耶”却比说什么都更让李渊无法拒绝   抬头再瞧瞧那边神色平静、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的玄霸,李渊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为难过,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长叹了一声:“世民后发先至,无一落空,这场,是我输了!”   李世民大喜过望,李玄霸却是默然垂下了眼帘。   李渊心头一虚,忙补充道:“不过三郎回家,为父自然不能毫无表示,来,三郎,咱们这就去马厩,那些骏马良驹,都随你随意挑选!”   李世民也笑道:“正是,阿耶的马厩还有好几匹极神骏的好马,比这飒露紫也不差什么,待会儿二哥也帮你好好挑挑!”   李玄霸瞧着父亲和兄长,心里并不意外,只觉一片苍凉。沉默片刻,这才一声浅笑:“那自然是好的,不过玄霸还有个不情之请。”   抬头看着李渊,他微笑道,“我也想跟父亲比一场,就用父亲送我的这把弹弓。”   这话一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弹弓短程劲快,却不能及远,故此只能做玩乐之用。世上最好的弹弓也无法拿来与强弓比射,更何况李玄霸手里的那把小弓?   李渊只能苦笑摇头:“三郎莫说气话,你这小弓,断然射不过三十步,如何跟为父的弓箭去比那射靶。”   李玄霸的笑容却一丝未变:“不比一比,又如何知道?父亲,玄霸今日别无所求,就希望能和父亲在箭道上也这么比上一次。”   李渊看着他的神色,只能点头叹道:“也好,为父就陪你跑这一圈!”——虽然三郎不可能射中任何一个箭靶,但自己就陪他再跑一圈又如何?   一磕马镫,他再次骑马跑上了箭道,心情之复杂却与刚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跑着跑着,那点动摇到底还是变成了决心:既有决断,就不能再后悔了,不然他只会伤了两个孩子的心。   他翻腕抽箭,手里的拓木强弓再一次对准箭靶稳稳拉开,而他的身边,李玄霸也端起了他手里那张细长的弹弓。   瞧见这一幕,场边的几个人几乎都不忍再看,就连元仁观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就听弓弦一响,李渊手里的长箭嗖地一声飞了出去。随即,奇怪的一幕发生了:那箭飞出不远之后竟然就古怪地歪到了一边,最后竟是连箭靶的边都没有碰到。   更古怪的是,接下来,李渊射出的箭竟然箭箭如此,明明是弓如满月,箭如流星,但这流星不是飞到了天上,就是斜落在地下,竟没有一支能挨到箭靶!   场边几人不由愕然:难不成,是李渊故意让着玄霸?李世民更是脸色大变,直接站在了马镫上。   等到两匹马渐渐跑近,几个人这才看出了端倪:原来李渊的箭并不是每次都射偏,而是他的箭每一出手,玄霸手里的弹珠便后发先至,狠狠地撞上了箭杆!他居然可以这样……   就在几个人的目瞪口呆之中,李渊的最后几箭也已射完,照旧是悉数脱靶;也就是说,李玄霸以弹珠去撞箭,这般匪夷所思不自量力的射法,竟然无一落空!   若说李渊和李世民的箭术是神射无双,让人目眩神迷,那李玄霸的这手弹弓简直是鬼气森森,令人只觉心惊胆寒。   李渊转头看着玄霸,不知说什么才好。场边几人,一时也都做声不得。元仁观的心里更是只剩下一个念头:“果然是长安城第一条好汉!他若拳脚功夫有这手弹弓的一半,只怕天下第一好汉,他李玄霸也当得!”   李玄霸却是恍若不绝,依旧神色平静地看着李渊:“父亲,你和二哥的箭都中了靶,算二哥赢了,那这次父亲和我都没有中靶,又算谁赢?”   李渊心里一阵骄傲,一阵苦涩,这事上他终究不能再有偏袒,点头道:“自然算你赢,我和你二哥射术都远不如你,那匹飒露紫,如今就归你了。”   李玄霸看了看那匹骏马,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微笑。   李世民这时也回过神来,心里一阵发涩,却还是点头道:“比射,我的确不及三郎远矣,输得心服口服,也不知三郎这手弹弓是如何练出来的!”   李玄霸随口答道:“无非手熟。”无非是,日月漫长,他又别无长物,唯有此技是父亲亲手所授,于是反复练习,日夜不辍,于是痴迷此道,千万遍而不倦,就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让父亲也为他欢喜,为他骄傲!但现在么,他只想……   他一言不发地下了马,走到躁动不安的飒露紫身边,解下了它的缰绳,随手轻轻拍了拍它。这马似通人性,在打了个响鼻之后,竟然安静了下来。   世民心里越发酸涩,忍不住上前道:“看来你真是懂马,这马咱家马厩里的霸王,平日里脾气大得很,见了你倒是乖了。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它。”   李玄霸摇头道:“我其实不大懂马,以后也不打算骑它。”   李世民奇道:“那你为何……”要把它从我手里赢走?   李玄霸抬头看着他,展眉笑了起来:“你不是说它是咱们家里最好的马么?我当然要把它赢下来,送给咱们家最配得上这匹马的人。”   李世民愣了一下,原本灰掉的一颗心忍不住扑通扑通地又跳了起来:“那你打算……送给谁?”   李玄霸的笑容更深,眸子里光华流转,几可夺目:“自然是,我姊姊。”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慢慢地快要写到我想写的地方了……好久好久没写文,不得不用连载来逼自己写,刚开始写得简直要失去信心,今天才算没那么一个字一个字的憋,谢天谢地,更要谢谢大家的陪伴和鼓励。(可能稍后会再捉个虫什么的,下次更新是后天)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第8章 母女之缘   三郎居然赢走了二郎最喜欢的马,还说要送给自己?   凌云原本已梳妆完毕,听到这个消息,呆了半晌,叹了口气,吩咐小七道:“给我重新梳头,就按你的意思梳,把那几样首饰也都戴上。”   小七原本正在懊恼,听得这话,眼睛都亮了。她原就手脚伶俐,不过片刻工夫,凌云已是焕然一新:松松的翻荷髻上,几朵珠花点缀得恰到好处,双股缠丝金钗上的宝石更是熠熠生辉,原本白净的面孔施过脂粉后,不但一丝红肿都看不出来,还越发显得眉目秀致,唇红齿白。   瞧着凌云,小七简直热泪盈眶:天可怜见!夫人□□了自己好几年又送到了三娘身边,不就是想让自己好好帮三娘打扮吗?谁知娘子却根本不爱这些,刚才还只肯插上支素色玉钗就算完事,现在这样多好,这才是娘子该有的贵女模样!一旁的小鱼更是看呆了:自家娘子居然还能变成这个样子?   凌云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却只觉得背上就像爬了十几只虫子,忍了忍才站起身来。小七忙道:“娘子这就去花厅那边么?”——她已经迫不及待要看到那些人大吃一惊的模样了!   凌云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我现在去正院,去给母亲请安。”   “去……赔罪!”   …………………………………………………………   正院里,窦氏已是面无表情地独自坐了半晌。   婢子们都知道她这已是怒到了极点,自是大气也不敢出。唯有打小跟着她的周嬷嬷犹豫许久还是上前轻声道:“娘子莫要生气了,小孩子争强好胜原是难免,未必就是存心。娘子下次跟三郎说得清楚些,他自能明白娘子的苦心。”   窦氏依旧怔怔地看着窗棂,突然冷笑了一声:“不,我从来都没什么苦心,也不打算让谁明白。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只是有些失望,我原本只是指望他们能少做点蠢事,少惹点祸端,谁知居然也是奢求!”   周嬷嬷还要再劝,窦氏挥手止住了她,“你不必再说,这些事,如今我还经得起!倒是另一件……今日我实在是走不开了,你代我立刻去姑夫人府上,请她尽快找机会进宫,问问婕妤,宫里这三五日可曾出过什么事?圣人那边,到底有什么异样?这事十分要紧,须得越快越好,却又万不能教别人发觉端倪。”   周嬷嬷点头。窦氏说的姑夫人自然是国公唯一的亲妹子,她女儿前几年进宫做了婕妤,听说还算得宠,要打听宫里的事,走这条路子原是最稳妥。   她匆匆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凌云便独自来到了院门前。   婢女战战兢兢地向屋内禀报了消息,窦氏倒也没有动怒,反而点头笑了笑:“让她进来,我倒要听听,她还有什么话说!”   待得瞧见了凌云的打扮,她脸上的笑意顿时更冷了几分——原来她的这个好女儿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希望看到她是什么模样,她只是从来都不愿讨好自己,从来都不肯认错服输,而现在,她肯了。   凌云等了半晌,没听到窦氏的声音,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好。她深知窦氏的性子,自己口不择言是激怒了她,但三郎这般不管不顾地违逆了她的话,还故意抢走了二郎的心爱之物要送给自己,却更是犯了母亲的大忌。所以她必须过来请罪,以最温顺的姿态来承受母亲的怒火,让事情不要变得更糟,变得不可收拾。现在看来,似乎……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母亲恕罪,女儿刚刚听说了三郎做的事,他只是年少好胜,不是故意违逆母亲。归根结底,还是女儿平日太过妄为,带坏了三郎,还求母亲责罚。”   窦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责罚?我怎么责罚你?打一顿,骂几句?还是赶你回长安?你会怕么?你会改么?你会听我的话么?你到底觉得我是何等愚昧可欺,才会打扮成这副模样来求我责罚?”   凌云只觉得那种喉头发紧、舌根堵塞的感觉又回来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女儿只是想让母亲知道,只要母亲高兴,女儿愿意改,愿意听母亲的话。”   窦氏问道:“那我若是让你再也别管家里的事,老老实实嫁到窦家去呢?”   母亲,果然会这么说!凌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窦氏道:“女儿自然愿意从命,只求母亲告诉女儿一句实话——母亲是不是根本就不愿意见到三郎,不愿让他回到家里!为什么?”   窦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凌云,突然微笑起来,声音轻得近乎温柔:“没错,我不愿意。不为什么,就因为我自私恶毒,偏心冷酷,因为我从不是什么孝女慈母。遇上你们,是我的命,我已经认了,遇上我,也是你的命,就不知你肯不肯认了!”   “你记住,我对你,对三郎,自有责罚,却绝不会如你的意!”   凌云看着母亲微笑的面孔,心里只觉一片荒凉,仿佛大地之上,寸草不生。她慢慢跪了下来,向窦氏叩首一拜,“女儿不孝,女儿告辞。”   再次转身离开这院子,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她所担心的,她所期待的,原来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她所有纠结不甘,所有忧心愤怒,原来不过是,作茧自缚。   她一个人走回了自己的院子,还没进门,就见玄霸一头冲了出来,。抬头瞧见凌云,他几乎跳了起来:“阿姊又去找母亲做什么?阿姊你没事吧?”   凌云此时心情倒是异样平静,笑了笑回答道:“自然无事,我是去向母亲人认了个错,答应她我会老老实实出嫁,母亲怎么会难为我。你不是刚骑过马么?这就都收拾好了?”   玄霸上下打量,见凌云打扮齐整,神色柔和,不由松了口气;听她这么问,便扬眉笑道:“我早就收拾好了,若不是几个姊夫拉着我说话,我早过来了!对了姊姊,我明日要出去一趟,二姊夫说了,明日他们左亲卫有场赛事,他和四姊夫都要上场,正好可以带我去瞧瞧。”   打马球?凌云眉头微皱,心里不知为何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玄霸忙解释道:“阿姊放心,我绝不会下场,就是去开开眼罢了。阿耶也让我多出去走走,跟姊夫们多亲近亲近,总强过闷在家里。”   似乎是这个理。凌云发现自己没什么理由反对,何况她已有打算,明日玄霸不在家里,倒是更方便些,想到这,她还是点头道,“也好,你自己当心些。”   眼见天色不早,两人索性没再回去,直接前往家里设宴的花厅。玄霸到底是少年心性,今日赢得扬眉吐气,明日又可以出去玩耍,心情好转之下,又恢复了几分话痨本色。凌云一面微笑倾听,一面却开始慢慢琢磨明日的事情。   到了花厅这边,四娘和五娘恰好也联袂而来,瞧见凌云过来,两人都不动声色地先瞧向了她的脸颊,随即便无声地松了口气,笑着迎了上去。   婢女们一层层打起门帘,几个人步入花厅,迎面便是暖香袭人。凌云这才发现,这里头竟是别有洞天:椒泥涂壁,罗幕四垂,墙边一排两尺多高的铜烛台上香烛高燃,照得屋子宛如白昼,更难得的是,屋里这般温暖,却不见炭盆火炉!   四娘见凌云四下打量,忙道:“这屋里原是烧了一面火墙,比炭盆倒是管用些。”   五娘也解释:“洛阳风气如此,听说这火墙本是宫里取暖的法子,不知怎地大家便学了起来,如今谁家没有这么间屋子,冬日都不好设宴请客了,咱家这样算是极寻常的。”   这时,元仁观几个也走了进来,四娘便笑道:“二姊夫家里的温房就比咱家的气派得多,连烛台都是银的,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不来。”   元仁观笑着回道:“这有什么?我倒愿用家里那屋子换国公府的马厩呢,就不知岳丈肯不肯答应了。”   段纶不禁哈哈大笑:“大郎想得倒美!”   李世民一听却正色道:“四姊夫此言差矣,不过是个马厩,父亲焉有不舍之理?二姊夫只要喜欢,尽管拿去——只一样,马得留下!”   众人都笑了起来。笑声未绝,就听外头有人问:“你们在说什么?这般热闹!”   门帘一挑,李渊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挥手止住了众人的行礼问候。唯有凌云是久别初见,还是认认真真地行了个大礼。李渊上下瞧了她好几眼,赞叹地点头:“好!好!几年不见,三娘竟长高了这许多,只怕比为父还要高些了!”   一旁的四娘五娘听得只想叹气,凌云更是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   窦氏落后两步进了屋子,听到李渊这话,脸上的笑容倒是纹丝不动。   见她如此,凌云倒是早有准备,四娘和五娘不由心里一沉:母亲看来真是恼了。几个男人却是浑然不觉。李渊回头就问起马厩换温房的事,少不得又是一番说笑打趣,唯有玄霸瞧了这边一眼,脸上的笑淡了几分。   说说笑笑之中,李渊和窦氏坐了上席,众人也按齿序各自落座。早已等候在侧厅里的婢女们鱼贯而入,在众人面前的小案上摆上了冷盘。一色的鎏金银碟里,白的是鱼脍,红的是炙虾,拼盘的是冷切肉、雕花的是雪酥团,各个都摆成了团团圆圆的形状。   李渊笑道:“今日三娘三郎远道而归,咱们自然得设宴软脚,这菜色是简陋了些,求的只是个日后能多多团聚的意头。大家随意先用些菜饭,回头再上酒,今日咱们大家定要好好乐上一番,不醉不归!”   大家轰然应诺,也跟着说笑。唯有窦氏依旧一言不发,也没有动一下面前的东西。这一下,便是几个女婿也瞧出了几分不对:往日窦氏虽然话也不多,却是随意几句便能让人如沐春风,绝不是这般模样。   元仁观眼珠一转,顺着李渊的话夸赞道:“正是要多多团聚才好,不然我这做姊夫的,以前只知岳丈神射无双,怎么能知道二郎三郎竟是青出于蓝?”   听到这话,窦氏倒是瞧了他一眼,温声道:“大郎过奖了。二郎他小孩子家的什么也不爱学,什么也做不好,就是日日在家里跑马射箭,这才准头略好些,不过是雕虫小技,不值当这般夸奖。”   元仁观笑道:“二郎这般本事也能叫雕虫小技?那我们算什么?三郎那就更不用说了,神乎其技,仁观就是想赞上几句,竟是无话可说!”   窦氏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却慢慢站了起来:“容我失礼少陪片刻,诸位慢用。”   李渊忙跟着站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窦氏淡淡地瞧了他一眼,“我头疼,撑不住要回去歇歇了。”   李渊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几个女婿面面相觑,四娘五娘更是心里发冷:窦氏平日待她们都着实不错,满洛阳满长安,都找不出几个比她更大度的嫡母;没想到对亲生儿女她却如此无情,明明是为三娘三郎接风洗尘的家宴,听人夸赞三郎几句,竟是当场离席,掩饰都不打算掩饰了……   世民更是觉得脸上发烫,仿佛是又听到了那“啪”的一声脆响。他忍不住便去瞧玄霸,却见玄霸脸色早已变了——他知道母亲不待见自己,却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这么发作出来。   看着窦氏决绝的背影,凌云心里不知为何竟是有些释然,原来这就是母亲的惩罚么?不再粉饰太平,不再虚与委蛇,不再给任何人错觉与希望。这样,其实……倒也不是坏事吧?转头再看看玄霸,她仿佛是瞧见了之前的自己,其实,让他早点真正明白过来,也不是坏事吧?   一片难堪的沉默中,突然杯碟微响,众人这才发现,凌云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起来。   转头再看着父亲和几位弟弟妹妹,她心里微觉抱歉,但还是开了口:“真真是抱歉,三娘也要失礼少陪了。”   李渊只觉得头都大了:“三娘你又是怎么了!”   窦氏原本已走到门口,听到后头的动静,脚步不由一顿,手里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帕子。   然后,她听到了女儿平静无比的声音,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   “我脸疼。”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八点已经写好了,发之前看了一遍,觉得……全是垃圾。然后重头开始码。唉。现在只能跟倒霉的李三娘同学一样期待着明天,期待着真正的爆发…… 第9章 姊妹之义   “我脸疼。”   窦氏只觉得自己脸上就像猛地挨了一下,手脚都控制不住地有些微微发抖。但越是如此,她越是神情漠然地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花厅的大门。而另一头,凌云向跟着站起身来的玄霸微微摇了摇头,随即也毫不犹豫地从另一侧大门离开了花厅。   瞧着母女俩分头离开的决然背影,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中,玄霸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姊姊姊夫们愣着做甚?这可是父母大人特意备下的团圆佳肴,难得一见!咱们正该好好品尝才是。”   听到这嘲讽的话语,李渊只觉得头都大了,眉头一皱正要开口,一旁的四娘已抢先站起来笑道:“三郎说得是,今日原是高兴的日子,不高兴的事且都先放到一边,也不必理会那些老规矩了,把酒都上了吧,今日不醉不归!”   说完她一挥手,早就候在一旁的几个乐伎忙不迭地奏响了手里的琵琶箫笛,婢女们也捧着酒壶酒杯鱼贯而入。李渊原本心情烦躁,见此情形,索性带头高高举起了酒杯。   在欢快的乐曲和浓郁的酒香之中,花厅里的气氛渐渐地重新活跃松快了起来。没人注意到,五娘已悄然起身离开。   此时,凌云早已回到自己的院子。见她早早归来,小七和小鱼都大吃一惊,一面忙着帮她她换衣净手,一面便问长问短。凌云却只吩咐小鱼道:“去把那几样要紧东西收拾好,换身利落打扮。”   小鱼心思简单,“喔”了一声转身就走。小七却忍不住瞪大了眼:“这……娘子,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凌云打断了她:“你也赶紧走,去三郎那边先凑合一宿,明日清晨在府门前等我。”   小七更是诧异:“这又是为何?娘子不解释清楚,我就不去!”   凌云瞅了她一眼,“那待会儿你就哪都别想去了。”   小七知道凌云从不虚言,包子脸顿时变了颜色,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动作竟比小鱼还要快上几分。只是刚出院门,就见门外灯光晃动脚步杂沓,果然有人来了。   小七吓得倒退了一步,待瞧见前头那人的面孔,才拍拍胸脯弯腰行礼:“五娘子怎么来了?”   五娘也有些诧异:这不是窦氏指给凌云的那婢女么,行色匆匆的要去哪里?不过她心里有事,也没多想,问得一句三娘还未歇下,也就听任小七告退离开了。只是瞧见小七走得愈发匆忙的背影,心里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异样;待得她瞧见了凌云,这感觉便愈发强烈了。   原因无他,凌云实在是太平静了。瞧见五娘过来,竟是点头微笑,请她坐下,便再无话语,但她越是如此,五娘心里便越不安。想了想她索性开门见山道:“三姊姊,你可知道,父亲母亲为何突然急着办你和二郎的婚事?”   “因为陛下已决心要二征辽东,年后就会有所动作。因此,不光是咱们家,如今洛阳城里大家都在忙于嫁娶,因为谁也不知,这次征辽要多久,结果又会如何。”   这事凌云还是第一次听说,略微一想,倒也明白过来:这次兵败高丽,已有多少儿郎埋骨高丽,多少人家丢官去职,二次征辽,变数只会更大,因此,乘着眼下这间隙,能成亲的人家自然都要尽快成亲,不然谁知会耽误到哪一天。   见凌云皱眉不语,五娘暗暗松了口气,轻声道:“论理此事不该我说,这次的事,家里的确有考虑不周之处,可那也是情势所逼。姊姊就不要再赌气了。”   凌云抬眼瞧着她,轻声问道:“那五娘觉得,我该如何做才算不赌气?”   这话五娘酝酿已久,当下便答得毫不犹豫:“姊姊的亲事自然不能推迟了。至于三郎,父母那边还可以商量。就算不成,姊姊难道忘了,四姊姊和我也是三郎的阿姊?若三郎想留在洛阳,四姊夫妇原是巴不得他能去家里小住的。若三郎想回长安,那就更容易了。我家夫君前几日还说起,想辞去官职回长安侍奉母亲,三郎若不嫌弃,我们自是扫榻以待。三姊姊放心,四姊和我虽不如姊姊周到,却也绝不会委屈了三郎。”   “姊姊容妹妹再多嘴一句,窦家表弟是极难得的,姊姊万万不能拿终身大事来和母亲怄气了,不然三郎他又如何过意得去?”   瞧着凌云清澈的眼睛,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叹道:“姊姊,母亲她,从来都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姊姊这样下去,终究伤的是自己!”   凌云不由微微动容,五娘能说前头这番话,自是和四娘他们反复商量过,是真心想帮他们解决难题;而她能说出最后这句,更是一片心意。她与这两个妹妹久无来往,如今又各有立场,并不曾指望她们什么,却没想到还能听到这样的话。   只可惜……她忍不住也叹了口气:“多谢你们的美意,只是三郎他,如今莫说你们家,就是父亲留他住下,他也不会答应了。”   五娘怔了一下,脑中不由浮现刚才玄霸那满是嘲讽的冰凉笑容——三姊姊说得没错,三郎这是对父母,对这个家,彻底寒心了……如果,如果换了是她自己,她会愿意再留在这个家里吗?   答案是如此的显而易见,五娘看着凌云,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凌云神色了然,语气里倒是多了几分安慰:“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的心意,我和三郎都感激不尽。只是事已至此……”她摇头一笑,没有说下去。   五娘忍不住问道:“那三姊姊是什么打算?”   凌云想了片刻才慢慢道:“打算倒也谈不上,只是还想再试一试。结果如何都不要紧,跟眼下比,终归坏不到哪里去。”   五娘张口还想问,凌云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五娘心思百转,到底还是没法就这么毫无表示,最后还是叹了句:“那三姊姊这边可还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   凌云想了一会儿,突然点头道:“有。”   五娘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忙直起身子:“姊姊请说,小妹必尽力而为。”   凌云指了指身边的小鱼:“你就当今晚没见过她。”   这……这算是什么古怪要求?五娘原本一颗心已提得高高的,她的确有心帮忙,却也怕凌云说出什么棘手的事情,谁知道听到的却是这么一句。转头看了看小鱼,这婢女身材瘦小,貌不惊人,身上穿得似乎有些过于利索,但怀里却抱着个不小的包袱……   凌云见她愣神,倒是微笑了起来:“放心,明日,明日一切就好了。”   这话就更没头没脑了,五娘正想再问,突然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乱响,有人高声问道:“三娘可是歇下了?老奴奉夫人之命,前来给三娘请安!”   五娘脸色多少有点变了。她之所以赶来,就是怕母亲和姐姐再起冲突,最后闹得不可收拾,没想到姐姐还好,母亲却迫不及待地派人过来了……她想做什么?   门帘忽地挑起,好几个婢女仆妇走了进来。五娘一眼认出,领头的正是窦氏身边专管惩戒下人的文嬷嬷,心里更是一阵不安。   文嬷嬷瞧见五娘,脸色倒是纹丝不动。她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嘴里却半点没客气:“夫人有令,三娘身子不适,定是身边的人伺候不周,故让小人将伺候三娘的奴婢都带回去好好教训,以儆效尤。三娘这边,今后就由小人带人伺候了,还望三娘体谅夫人的一片苦心。”   五娘不由暗暗吸了口凉气:母亲这是要彻底斩断三娘的臂膀,将她牢牢困在这小院之中……大家族中,对于犯下大错的女儿,倒是常用这种法子,可这样一来,三娘颜面何存?   她忙上前一步,想开口求情,文嬷嬷已一个眼风扫了过来:“五娘还是请回吧,这是夫人和三娘之间的事,五娘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就不要难为小的了!”   她的意思是,自己不过是个出嫁了的庶女,就不要拦在人家亲母女之间了?五娘自来勤勉谨慎,就怕落人口实,何尝被下人这般当众羞辱?她的一张脸顿时涨了个通红,正难堪间,只觉手上微紧,却是凌云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掌,然后走上一步,将她挡在了自己背后。   凌云的手并不柔软,手指有些过分细长,掌心也有些过于坚硬,然而这手温暖干爽,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力量。凌云的背影也并不高大,只是格外的修长挺拔,仿佛是一棵竹子,任凭什么东西也不能将之压倒。   瞧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姐姐,五娘的心里不由一阵温暖,一阵激荡。   凌云瞧着文嬷嬷,竟然笑了笑:“有劳嬷嬷了,只是不巧,我的两个婢子都不在。”   文嬷嬷愣了愣,五娘也忍不住惊诧回头,她想起来了,刚才自己进门时的确有婢子匆匆离去,但不还有一个此刻就在屋里吗?   然而她的身后空空荡荡,刚才那个抱着包袱的瘦小婢女,竟然凭空消失了!   五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文嬷嬷显然也不相信。她冷冷地一挥手,身后几个仆妇便冲进两边的屋子,只是转了一圈后又两手空空地出来了。院子里,传来来洒扫婆子结结巴巴地回话声:“三娘子从长安只带了两个婢女过来,一个适才匆匆出门了,另一个,应该在屋里吧?小的们从未进屋伺候,什么都不知道!”   文嬷嬷平板的脸上终于露出怒色,厉声道:“两位小娘子还是莫耍花招的好,把人交出来!不然的话,奴婢们今晚可没法向夫人交差……”   “那又与我何干?”凌云神色淡漠地截住了她的话,“嬷嬷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她转头看了看五娘:“我要睡了,五妹妹也早些休息吧。”   文嬷嬷话说到一半,被凌云这么直接堵了回去,用的还是她自己的话,一口气塞在胸口差点上不来,原本平板的脸孔顿时扭曲成了一团。   五娘心里更是一热,她努力忍住笑意,向凌云屈膝行礼:“妹妹告退,愿阿姊一切顺利。”   她走到院门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凌云依然站在台阶上,冲着她点了点头。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自打看到凌云那一刻起的异样感是从何而来了——她的这个姐姐,身上突然少了一些东西,又多了一些东西。让她整个人,突然都有些不一样了。   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呢?五娘不由想起了刚才凌云那句“就当今晚没见过她”,也想起了那句“明日一切就好了”。她早已知道前一句是什么意思了,后一句却还是想不明白。她原本想着,事情已到如此地步,阿姊身边又再无帮手,明日一切怎么可能就会变好了呢?   然而看着此时的凌云,她突然又觉得,或者,也许,一切真的都会好。   她向凌云笑了笑,转头走出了院门。院外的夜色,似乎更深了,天什么时辰才会亮呢?明天……什么时辰才会来呢?   而此时,就在洛阳城里,在远离国公府的教业坊内,在靠近坊门的一处桥洞中,有人也正在一面冻得瑟瑟发抖一面默默计算:天什么时辰才会亮?坊门什么时辰才会开?她什么时辰才能赶回国公府,赶回去告诉他们:当心陛下,当心元家,他们要对李家,对三郎,下杀手了……   或许,就在明天。   作者有话要说:  想问下大家,大家是想隔天看完整的一章,还是每天看一点,哪怕两千来字?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第10章 主仆之志   阿锦从来都不知道,洛阳的冬夜原来这么冷,这么长。   她明明已经忍着恶臭躲进了北风吹不到的桥洞深处,明明已经裹紧衣服尽力缩成了一团,可那四面八方的寒气,却还是像冰水般一点点地浸透了她的衣服鞋帽,她的肌肤筋骨,似乎马上就要透进心窝,把那点最后的热气也淹没掉了。   她也从来都不知道,冷的滋味原来这么可怕。   上半夜的时候,她原以为那种全身被冻得有如针扎刀割般的感觉便已是酷刑,但此时此刻,疼痛倒是渐渐感觉不到了,可她的手脚已是僵硬得难以动弹,整个人更仿佛是在不停地下坠,坠向那更深更黑的黑暗……   当远处传来钟声的时候,她才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只是那钟声响到第三下便再无动静。阿锦的一颗心顿时彻底坠了下去:居然才刚到三更,距离天亮还有三个多时辰,那是更黑也更冷的三个时辰,她大概是不可能熬得过去了……   可如果她就这么熬不下去了,那李家会怎么样?二娘她,又会怎么样呢?   想到二娘,即使在这样的僵冷之中,阿锦也觉得心头狠狠地跳了一下,几个时辰前经历的一切,恍惚之间又变得鲜活了起来。   那时,她刚刚吃过午饭,有小婢子匆匆来到针线房,说二娘要见她。她心里直纳闷:二娘今日是要回国公府的,这时辰不是该出门了吗?   到了上房她才知道,早就说好今日要同去的元仁观还没露面,二娘也不敢叫人去催他,倒是把自己叫到了上房的里屋,一面让人端来新打的梅酪,一面便拿出了给家里准备的礼物,“还要烦劳阿锦帮我瞧瞧,这些东西可还妥当?你是在母亲身边多年的,对他们的喜好总归要清楚些。”   瞧着二娘那总是带着几分怯意的笑脸,阿锦心里不由一声长叹:分明也是金尊玉贵的李家女郎,二娘怎么就……活成这样了呢?   她当然知道:二娘在性情严苛的祖母身边长大,从未受过重视,嫁进元家后又不得夫婿欢心,膝下也没个儿女,自然没什么底气。但她好歹是李家女儿,国公和夫人又不会不管她,之前她跟夫人说身边缺人,夫人不就立刻让自己来伺候她了,还不是想帮她立起来?谁知这几年无论自己如何劝说,二娘都是一面点头应是,一面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讨好每一个人……去年她索性找个借口去了针线房——她宁可再做几十年的衣裳,也不想再看到二娘这张怯生生的笑脸了!   而现在,二娘还是这么怯生生、眼巴巴地瞧着她,仿佛此刻遇上的是天大的事情,就等着她来帮着拿个主意了。   阿锦深吸了口气才笑着回道:“娘子过奖了,您准备的东西自然都是极好的。”   二娘却不安地摇了摇头:“阿锦你还是帮我看看吧,我也没大见过三娘和三郎,实在不知道这些东西送出去合适不合适。”   阿锦不好再推辞,低头一瞧,给三郎的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给三娘的则是一个极精致的绣囊,里头是金银丝线和错金的顶针细剪。她想了想道:“送三郎的这套笔墨瞧着极好,三娘么,奴婢恍惚记得,她似乎打小就不爱针线。”   二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不是都说她极贤淑沉静?难道说……”   阿锦不好接话,只能笑道:“二娘说得是,或许大了就改了,横竖送什么都是您的一片心意,原是不妨事的。”   二娘却还是摇头“不成不成,三娘说不定会以为我是在嘲讽她!”她在屋里转了两圈,抱起了自己的首饰匣子:“阿锦,你来帮我挑两样换上,可好?”   阿锦正要推辞,外头突然响起了婢女的通传声:“娘子,大郎来了。”   二娘的眼睛顿时亮了。她把匣子往阿锦手里一塞,恳求道:“你就赶紧帮我挑挑吧,时辰不早,夫君都过来了,可不好让他等我。”说完便转身道外屋迎人去了。   瞧着她轻快的背影,阿锦简直连气都叹不出来了:二娘怎么还不明白呢?元大郎原就不喜欢她,后来元家出了变故,嫡子夭折,夫妻反目,元大郎这庶长子竟成了世子,便越发看不上二娘。这事人人清楚,就是二娘看不透,还道是她自己不好,愈发上赶着去讨好,其实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她委实不愿多听,只得低头打开匣子,拿出了几样耳环头钗,细细比较。   外头,二娘的“大郎”二字刚一出口,果然就被元仁观不耐烦地打断了:“你倒是穿得齐整,就这么急着回去?”二娘大约吃了一惊,诺诺地解释了两句。元仁观又打断了她的话:“罢了罢了,所有人先下去!都给我滚远点!”   阿锦愣了一下,知道自己也得赶紧离开了,只是她手上的几样精细首饰都不好乱扔,她也只能快手快脚地把东西一样样放回原处,这才起身,正要迈步,就听元仁观沉声道:“今日你就别回去了!李家,如今已是大祸临头。”   阿锦的脚顿时迈不动了。   外头,二娘也是惊得变了声音:“出、出什么事了?”   元仁观叹了口气:“我也是刚刚得知,你家父亲兄弟犯了大错,招了陛下的忌讳厌恶,灭门之祸,就在眼前,谁也救不了了。”   二娘自是更惊,颤声道:“大郎……你能不能,能不能想点办法?我父亲,还有大郎二郎他们,都再本分不过的,这定是一场误会。”   元仁观冷笑道:“那不是还有三郎么?你可知他做了什么?算了算了,跟你说这些作甚!横竖已是如此,你就算没读过书,也当知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圣上既有决断,谁还能有法子?倒是你,按理,我原该叫你今日回去,明日说不得就事发了,正好一了百了,省得留个罪臣之女在家里惹祸!”   二娘大概已说不出话来,阿锦只听到“扑通”一声,她似乎竟是直接坐到了地上。   元仁观的语气倒是缓和了下来:“你也不必如此,你我毕竟是结发夫妻,我也不忍见你落得那般下场,所以我仔细想过了,也求过父亲大人了,如今你只要肯写下一封书信,就说你听到你家父亲对陛下出言不敬,颇有不臣之心,因此不愿再认这乱臣贼子为父,愿与李家一刀两断!”   “只要如此,你就能平安无事地继续留在元家,继续做你的世子夫人,我元仁观定会保你一世平安尊贵!”   静默了片刻,元仁观的声音愈发变得轻柔起来:“二娘,以前我待你的确不好,但那也都是因为李家,你那嫡母从未将我看在眼里,对你就更是如此!你那几个妹妹,哪个是真心把你当姊姊看了?就连她们的婢子,只怕都瞧你不上!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你想想,你难道不想见到这些人在你面前卑躬屈膝,向你乞怜的模样?你难道不想咱们之间再无这些纷扰,以后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听着这温柔的声音,阿锦只觉得手脚冰冷——这元大郎实在是太狠毒了!他不但是要害了李家满门,还骗二娘做他们手里的刀,好给李家最致命的一击;可他显然太了解二娘了,这些话只怕都说到了二娘的心坎上,二娘又是那么个糊涂软弱的人,平日丁点大的事情就能让她慌了手脚,这一下只怕更是……   外屋里,二娘显然也有些迷惑了:“你说的,可都是真的?你真的想让我写这样的一封书信?”   元仁观的声音里已带上了笑意:“自然是真的,以前是他们瞧不起我,我才迁怒于你,这是我的错;日后没了这些人,这些事,我自会好好补偿于你。二娘,我们少年结发,夫妻多年,我难道就不想和你好好过?你若不信,我这便发下毒誓如何?苍天在上,我元仁观日后若是对不住二娘,便叫我曝尸荒野……”   二娘突然尖声打断了他:“大郎不用说了,我、我信!”   这一下,阿锦当真是全身如坠冰窟:二娘竟比她想的还要蠢!不行,她得想办法逃出去,把这个消息传回李家……可这里屋并没有其他的门,窗子因冬日寒冷也早已封死,她怎么才能出去?还有二娘,她迟早会想起自己就在里边!   外头元仁观还在温言细语地哄着二娘,叫她今日就不要出门了,想想这封信怎么写……二娘显然已是六神无主,居然只道:“那你先等等,我去里屋拿点东西。”   不等阿锦想好对策,门帘一挑,二娘已快步走了进来,抬眼看向了阿锦。她的脸色一片惨白,神情却仿佛并不是那么惊惶。   阿锦知道自己已是无处可躲,只能狠狠地瞪着二娘,正要开口骂她两句,骂醒她这糊涂虫般的脑子,却见二娘对她做个嘘声的手势,然后指指窗外,盯着阿锦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报信”。   她是说,让自己逃出去,去给李家报信?阿锦呆住了。   二娘惨然一笑,向着阿锦郑重地行了个礼,随即便端起了刚刚给她准备的那杯梅酪走到门口,又回头向她招了招手。   阿锦有些不解:看样子二娘大概是想明白了,所以要让自己回去报信,可元仁观就在外头,自己怎么能出得去?但二娘的神色里分明有种奇异的东西,她不由自主跟了过去,悄悄站在了门帘后面。   元仁观大概是觉得胜券在握,此时正负手站在堂屋里,见二娘去里屋端了杯饮品出来,还送到了他的眼前,倒是愣了一下:“二娘,你这是……”   话音未落,二娘手上猛地一扬,那杯梅酪顿时全都泼在了元仁观的脸上。   元仁观满脸都是酸冷浓稠的浆水,眼睛一时都睁不开了,只能一面胡乱抹着脸,一面怒道:“李二娘,你发什么疯!”   这一下,阿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赶紧猫腰踮脚,以最快的速度闪出了上房。   因为元仁观的吩咐,此时门口并无人影,阿锦几步就跑下了台阶。这时,就听上房里传来了二娘的尖声斥骂:“元仁观,你才是疯了,你禽兽不如,我是瞎了眼才会觉得……”骂声未绝,突然又变成了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夹杂着元仁观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放开我!别以为我不敢打死你……”   这一下,本来避嫌躲开的婢子们都被惊动了,二娘的几个贴身侍女赶紧冲向了上房,院子里也乱成了一团。   那一声声的惨叫,仿佛刀片般刮在阿锦心头,但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能回头看上一眼,只能闷着头冲出院子。结果刚出院门,迎面突然有人拦住了她:“你是什么人,跑什么跑!”   阿锦抬头一看,认得是元仁观身边的两个长随——定然是元仁观进来前就已让他们守在这里,以防走漏风声的。情急之下,她反手一把抓住了这位长随的手,拉着他就往院子里走:“快跟我来,里头大郎和二娘打起来了,二娘好像还伤到了大郎的眼睛!”   两个长随相顾失色,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甩开她的手冲了进去。   阿锦乘机跑到花园里藏了起来,不久就看见元仁观一身狼狈地离开了上房,又让人围住了院子,随即便带着人离开了。   阿锦知道,因为这场混乱,大概没人发觉不对,自己总算侥幸过了一关。然而元府家规甚严,她这样的内院婢若不是跟着主子的马车或拿有家主的令牌,根本没法出门。她回去换了身不显眼的粗布衣服,悄悄等在后门边,直到日暮时分,才找到机会混在一群花匠之中离开了元府。只是此时坊门已关,她也只能躲到离坊门最近的桥洞里。等这一夜过去,她才能以最快赶回李家,去报信。   是的,她必须要去报信,不然二娘,那么糊涂软弱的二娘都能决然拼死一回,换得自己逃出元府,她又怎么能辜负掉这份几乎是血淋淋的信任?   阿锦哆嗦了好几下,心头重新燃起了一丝火热,而她的身体已比她的头脑先做出了反应——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不知不觉地靠近了桥洞下那恶臭的源头,而且已经紧紧地挨在了上面!   这是教业坊的臭水沟,这是臭水沟的桥洞里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各种垃圾,眼下这些东西就在她的身边,里头最干净的大概是些枯枝烂叶,至于别的是什么……她简直想都不敢去想!   阿锦打小就进了国公府,平日还有些洁癖,有些东西她原是死也不肯去碰一下的,但在这一刻,她却几乎没有犹豫,就拼着最后一丝力气钻进了这堆恶臭可疑的垃圾里,听任它们沾上了自己的脸颊,钻进了自己的衣服……而这些令人作呕的东西到底还是帮她抵御住了一些寒气。过了不知多久,她发现自己的手脚又可以活动了,然后,从四肢百骸里,也再次传来了那针扎般的令人安心的刺痛……   远远的,从紫薇城的方向终于再次传来钟鼓的声音,五声钟声,三下鼓响——这是五更三刻的钟鼓声,是各坊就要开门的钟鼓声。   这漫长的一夜,终于就要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好像喜欢日更的多?继续投下票哈,多谢你们的支持和鼓励,我都看到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11章 峰回路转(补全)   紫薇城的钟鼓声也传到了一水之隔的积善坊唐国公府。   随着这悠悠声响,府邸里后半夜才彻底安静下各个院落渐渐再次点起了灯火、响起了人声。   凌云的小院里,洒扫婆子和做粗使婢女们更是早早地就开始忙碌了,不到天亮,整个院子已是纤尘不染,却没人敢就此停歇下来。   因为在这纤尘不染的院子中间,站着的正是又恢复了一脸平板的文嬷嬷。   昨夜,文嬷嬷虽没拿到人,却还是留下来接管了整座院子,一道留下的还有两个婢女和几个仆妇。如今,那两个婢子都在上房里寸步不离地守着凌云,几个仆妇则看住了院门。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小院眼下已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囚笼,牢牢地囚住了刚从长安回来的三娘子——家里最尊贵的小娘子都能落到这般地步,他们又如何能不心惊胆战?   文嬷嬷并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心思。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上房紧闭的大门,心里暗暗发狠:这位三娘子看起来倒是笃定得很啊,她是觉得自己拿她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哼,昨天不过是夜色已深,家里又有客人,她才不好带人去把那两个婢女给搜出来,但眼下天都快亮了,客人们也快走了,她若还是不能抓到人,岂不是白活了这些年?   这三娘昨天不是要她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么?很好,好得很,等到她抓住那两个婢子,替夫人处置了她们的时候,她一定会让这里的人都记住,她文嬷嬷到底是什么身份!到那时,若是三娘还敢不识时务……摸摸身上的钥匙,文嬷嬷几乎笑了出来,她可是奉夫人之命来“好好照顾”这位娘子的,自当不辱使命!   就在这时,上房里突然传出了婢子惊惶的声音:“嬷嬷,劳烦您进来一下。”   三娘难道又出什么幺蛾子了?文嬷嬷心里一惊,忙几步走了进去。就见上房的西屋里,凌云大概是刚刚梳洗完毕,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倒是那两个婢子正四下乱转,仿若没头苍蝇一般。见文嬷嬷进来,一个便急道:“嬷嬷你快来看看,三娘子的首饰都不见了!”   可不,梳妆台上,首饰盒里,如今竟是空空如也,昨夜她们帮凌云散发时还见过的那些珠宝饰物,竟然全都不翼而飞了!   “怎会这样?”文嬷嬷心知不对,转头看向了凌云。   凌云也在静静地看着她,对上她的目光,才慢吞吞地答道:“我也纳闷,怎会这样?嬷嬷果然是好本事,比我的婢子们强多了。这一下,是不是该让母亲过来瞧瞧了?”   文嬷嬷原来还有些惊愕,听到这里,心头顿时雪亮:原来三娘子打的是这个主意!这事再没别的可能,定然是三娘故意把首饰藏了起来,好给自己扣一个管事不力、纵容偷盗的罪名,她大概是觉得这样就能赶走自己,就能保住她那两个婢女——真真是异想天开!去叫夫人过来?她也太瞧得起她自个儿了!   看着凌云,她忍不住冷笑起来:“三娘明鉴,这点小事就不必去打扰夫人了,且给老奴少许时间,看老奴如何把这些东西都找出来,叫这自作聪明的小贼现出原形!”这位小娘子拿着这点拙劣手段就想扇自己的脸,自己若不能当场扇将回去,那才真叫枉自为人!   她转头便让两个婢子出去传令:院子里的人立刻各回房间,不许乱走乱说,那几个看门的仆妇都赶紧来上房——她要把这里一寸一寸地搜上一遍!她就不信了,这么多首饰还真能一夜之间飞出这屋子不成?   凌云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却也无话可说,只能起身站到了一边。不多时,几个仆妇走了进来,在文嬷嬷地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搜索起了整间屋子。等到几人合力抬开床榻,果然发现床榻原先紧靠着的墙角里塞了个布包。几个人的眼睛顿时都亮了,文嬷嬷更忍不住抢上一步打开了布包——里头可不就是那些首饰!   她忍不住大笑起来,举起布包转头问凌云:“你看这是什……”   她突然笑不出来了——凌云并不在屋里。她们刚才都光顾着为发现了首饰而兴奋欢呼,却没注意到,凌云已经走出了上房的屋门。听到文嬷嬷的声音,她回头笑了笑,扬起了手里拿着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把铜锁,而且就是文嬷嬷早就准备好了的,打算着凌云如果不听话就将她反锁在这屋里的那把铜锁!   文嬷嬷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下,赶紧拼命冲了过去。然而就在她眼前,凌云已不紧不慢地合上了屋门,然后“咔擦”一声,铜锁落下,屋门已被紧紧地反锁起来。   就在文嬷嬷拼命发出的拍门声和叫喊声中,凌云施施然地穿过了空无一人的院子,拉开大门,大步走了出去。   小院外,小鱼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身上依然背着包袱,一见凌云就笑道:“娘子真真好本事,昨晚上我瞧着她们那架势,还以为这次得靠我打闷棍才成呢!”   凌云摇头道:“人多。”   小鱼赞同地点头:“可不是,她们人太多,我早上还在发愁这闷棍该怎么打,就怕惊动了这些人,还是娘子有办法,真真没想到,娘子骗起人来也能这般厉害!”   凌云断然摇头:“我没有。”——她可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把自己的首饰塞到了自己的床边,然后,那位骄傲自负又睚眦必报的嬷嬷就自己挖了个坑把她自己给埋进去了。   小鱼还想再问,凌云却直接道:“走吧!”   小鱼知道凌云这是懒得再说什么了,忙问:“那咱们现在去哪里?”   凌云转头瞧了瞧主院的方向,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出去。”   出去?出去好啊!小鱼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一声,跟着凌云往外就走,主仆俩的身影消失了好一会儿,文嬷嬷才带着一大群人冲了过来。   她站在路口惶然四顾,却看不到一个人影,那张原本青红交加的面孔不由渐渐地白了起来。不知愣了多久,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厉声吩咐几个人分头去找人,自己则向着主院的方向拼命跑去。   主院里,窦氏倒是起身。大约是一夜不曾好睡,她的脸色着实有些苍白,却还是打起精神问起了府里的安排——昨天夜里,李渊拉着女婿们生生喝到了后半夜,如今他倒是赋闲在家了,几个女婿身上可还都有差事呢!   周嬷嬷便笑道:“娘子不必担心,奴婢适才问过了,四娘五娘早就让人备好了朝食和车马,保准把几位郎子都妥妥当当地送到地方,绝不会耽误他们的差事。”   窦氏点头轻笑了一声:“也是,四娘和五娘原是妥当的孩子。”   周嬷嬷立时听了出她的言之外意,却也只能顺着她的话笑道:“这几日有她们在,娘子只管歇息就好,您这头疼的症候,原本也该换个医师来瞧瞧了?”   窦氏疲惫地摆了摆手:“你也不必打岔,既然三位郎子都走了,你这就让阿文带人去三郎院里一趟,那两个婢子必在那边。你让她帮我好好审审,尤其是七巧,我让她过去好好伺候三娘的,结果呢!我还真想知道,这几年她是怎么伺候的!”   周嬷嬷听得暗暗叹气,她怕的可不就是这个!   她柔声劝道:“娘子莫要动怒,身子要紧。奴婢知道,您这是忧心三娘,怕她这些年没人约束,走了邪路。不瞒您说,奴婢也担心此时,今日一早还特意去问了从长安押车过来的婆子们,里头有人原是一直跟着三娘的,虽未曾贴身伺候,却也瞧得清楚。三娘这些年一心一意照料三郎,事事亲力亲为,从没结交过不相干的外人,她身边那个婢女,也是三郎幼时从外头捡回来的,只是个粗人罢了。”   “这么看来,三娘这些年的确是一心照料三郎,自然瞧不得他受委屈,娘子您想,她这几次顶撞您可不都是为了这个?按奴婢粗浅的想法,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三娘打小就倔,如今硬要压她,就怕适得其反;娘子有什么打算,倒不妨好好跟她分说,她也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会明白娘子的苦心的。”   “容奴婢再多嘴一句,娘子就算为了自己的身子,也别再跟三娘这么怄气下去了,不然莫说国公和二郎他们,便是奴婢,看着也心疼!”   窦氏沉默片刻,轻声道:“那你的意思是,在我忍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之后,如今还要继续忍着我自己亲生的女儿了?”   周嬷嬷愣了一下,心知窦氏这是钻了牛角尖,她有心再劝,但瞧着窦氏那苍白的脸色,想着她经受的那些没法跟人诉说的苦楚,却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正犹豫间,外头突然传来文嬷嬷的告罪声:“启禀夫人,老奴该死,三娘子刚才突然跑掉了,如今不知去了哪里……”   窦氏“腾”地坐直了身子。   等到听完文嬷嬷的话,她瞧着周嬷嬷冷笑起来:“这就是你说的明事理的孩子?你猜,她现在是找弟弟妹妹们诉苦去了呢,还是准备找她阿耶告状呢?”转头她便吩咐文嬷嬷:“带上院子里的人,到这些东西一处一处地给我找,我倒要看看了……”   她话未说完,原本伺候凌云的那位婢子气喘吁吁地带来了一个消息:车马房的人说了,凌云刚刚过去要了辆马车,然后就带着婢子径直出府了。因为四娘五娘今早都要了马车,他们也并未多想,还按着凌云的要求,给她找了家里对洛阳最熟悉的车夫……   她出府了?还要了个熟悉洛阳的车夫?恍然之间,窦氏彻底明白过来了:“我知道了,我知道她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了!”   周嬷嬷和文嬷嬷不约而同道:“三娘子要做什么?”   抬头瞧着门外,窦氏不知为什么想起的却是凌云昨天在这里磕的那个头,说的那句话:“女儿不孝,女儿告辞”。原来从那一刻起,她就想好了要做什么,她还真是不孝得干脆利落,告辞得明目张胆!很好,很好……   怒极之下,她反而笑了出来,“没什么,你们都不必再管此事,更不必再去找她,就当……我们府里,从来都没有过一个三娘子!”   周嬷嬷惊得抬头看着窦氏,眼前那张冰冷的笑脸,顿时把她所有的话都冻在了胸口。   此时,在离唐国公府还有整整半城之远的上东门街头,阿锦也已冻得说不出话来——她好容易熬到天亮开门,出去后才发现,清晨的街头北风凛冽,竟比桥洞下更冷得刺骨,而她已在长夜里几乎耗尽了力气。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顶着寒风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她只知道,她绝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她就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   然而国公府还那么远,她拼尽全力却还是走得这么慢,她真的能及时赶回去吗?   就在这几乎绝望的焦灼之中,她突然发现,远处朝这边奔来的一辆马车居然仿佛有点眼熟,仿佛有点像是……李家的马车!难道她已累得出现幻觉了?   阿锦用力揉了揉眼睛:不,她没有看错,随着马车越来越近,她已经清清楚楚地认出来,这的确就是李家的马车,而且家里是专为小娘子们准备的马车,那赶车的车夫,分明也是他们李家的车夫!   狂喜之下,她身上突迸出一股力气,几步冲到路中,张手拦在了那里。车夫见势不对,赶紧拉住了马车,却也差点撞到了阿锦身上。他忍不住破口大骂:“哪来的腌臜乞妇,冲撞国公府的马车,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阿锦赶紧冲上两步:“是我,我是阿锦,二娘子身边的阿锦,车上是哪位小娘子?我有急事禀报!快让我上车!”   车夫愣住了:这个浑身恶臭、肮脏不堪的疯婆子居然是夫人身边那个最干净利落不过的阿锦?她怎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又要找家里小娘子?可这车里……   没等他反应过来,他身后的车帘已拉了起来,仿佛是一个无声的邀请。阿锦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爬上了马车,低头就钻了进去,嘴里急道:“咱们赶紧回去,我有生死攸关的大事,要向国公和夫人回禀!”   马车里的人“扑”地一声笑了出来:“是吗?”   听到这个声音,阿锦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艰难地抬起头来——车马里,那个瞧着自己微笑摇头的人,不是元仁观又是谁?   她扭身就想往外冲,却被元仁观一把按在了车板上,她根本挣扎不开;她想开口叫喊,下巴却已被人紧紧捏住,随着咔嚓一声骨头轻响,她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她听到元仁观对外头笑道:“走吧,这疯婆子的确是伺候过二娘的,前些日子不知怎地发疯跑了,没想到今日会遇上,也好,我先带她回去,省得二娘惦念。”   低头瞧着拼命挣扎的阿锦,他笑得越发温柔:“说来,还得多谢你家的那两位小娘子,她们生怕我宿醉骑马会耽误差事,特意选了这马车送我过来,不然又怎么会这么巧?就是她们的这番深情厚谊,却叫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马车很快就重新奔驰起来,车夫摇了摇头:原来是疯了,难怪……拉车的两匹突厥骏马,轻快地跑过长街,跑向远处的元府。没人知道,就在这辆华贵的马车里,在那华美的车帘后,有一个卑微的女子正在做着绝望而徒劳的最后的挣扎。   作者有话要说:  嗯,看了看投票情况,以后我会改成日更的,每周的周日休息一天。 第12章 出人意表(补全)   马车,的确是好马车;车夫,也是体面车夫;就不知这马车上的人……   瞧着停在不远处街角的那辆华丽的马车,公主府的老司阍常年用来瞧人的鼻孔总算低下了一点殿,露出了鼻梁后那两只精亮的眼珠子。   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婢子,他到底还是勉为其难般地哼了一声:“你家主人有事要见五郎君?他难道不知我家郎君近日忙得很?要进府拜会他,可不是递张帖子就成的。”   小七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老丈误会了,我家主人的意思是,让贵府五郎君出来一趟,我家主人就在马车上等他。”   老司阍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脱口道:“你家主人是哪个?好大的口气!”   小七的笑容蓦地收了起来,鼓鼓的小圆脸上居然也有了几分气势:“老丈慎言!我家主人是谁,原不是老丈该问的,也不是婢子能答的,横竖五郎君见信便知。还有,我家主人今日也忙得很,只能在这里等五郎半个时辰。所以还得烦劳老丈尽快送信进去,不然……”她笑了笑,把信往老司阍手上一放,转身走到马车跟前,气定神闲地站在了那里。   老司阍不由愣住了,旁边的年轻司阍也忍不住咋舌:“这马车里到底是什么人?咱们要不要……”   老司阍回过神来,冷笑一声:“什么人!凭他是什么人,难不成我们还要怕他?如今这天底下就咱们家一位大长公主,五郎君又是公主心尖上的人,就算是那几位亲王过来,也不能这么大喇喇叫五郎出来见他!你得记住了,要做好咱们这差事,最要紧就是心明眼亮,绝不能被这些装腔作势的人唬住,帮他们传什么装神弄鬼的信!”   年轻司阍听得连连点头:姜果然是老的辣,看来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嗯,很多……   马车那边,小鱼一直从车厢的窗缝里往外偷瞧,见那老司阍气愤愤的模样,忍不住道:“小七小七,我瞧那老头不像是肯去送信的模样,要不,还是我翻墙进去得了?不过,这公主府我从来没进去过,只怕要花点时间才能找到人。”   小七不屑地冲她翻了个白眼:“你也看得出什么肯不肯的?你要不信,不如现在就翻进去试试?看看是你那边找人快,还是我这边送信快?”   小鱼抬头看了看公主府那一丈来高的粉墙,摩拳擦掌地转头看向了凌云:“娘子,我瞧着那老头难缠得很,小七的法子一准不管用,还不如让婢子翻墙进去找人,就算慢了些,总比在这里干等着强……”   凌云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指指外头:“你再看看。”   小鱼往外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那鼻孔朝天的老司阍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年轻的那个正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老司阍刚才转了几圈,突然说了声“我要进去看看”转身就跑了,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封“装神弄鬼”的信!   小鱼也是茫然不解:“小七,娘子,你们怎么知道那老头一定会进去送信?”   小七得意地扬起了头:“我自然知道,所以只有我才能帮娘子办这样的要紧事。”   凌云微笑不语,因为她和小七都知道,越富贵的地方越势利,安成大长公主府是天下一等一的富贵之地,自然也有一等一的势利之人。   她只是不知道,在这般富贵之地长大的他,如今又是什么模样了、   好在她并没有等太久。不过一刻多钟之后,公主府里便快步地跑出来一人。   这人大概十六七岁年纪,身上穿着件半旧的家常袍子,外头又胡乱裹了个披风,头发还有些散乱,然而当他笑着快步走向马车时,小七却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好俊的少年!   等走得近了,她才发现,这少年其实生得并不比三郎更俊美,笑得也不比二郎更明爽,只是那满身的气度却着实是与众不同——纵然此刻穿得如此随意,却依旧有股难言的清贵之气,一眼瞧去,就连他走过的地方,仿佛都要比别处更干净些。   小鱼都不敢多话了,赶紧钻出了车厢,打起了车帘。   看着车里的凌云,少年笑得愈发明亮。他抬腿想上马车,却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三姊姊,好久不见!我没想到你今日会过来,起得晚了,还没有梳洗妥当,失礼得很……”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脸也眼见着就红了起来。   凌云不由笑了起来,的确是好久不见,眼前的少年长高不少,生得也更俊了,可这一开口一脸红,却分明还是她熟悉的那个窦家表弟。   是的,来人正是凌云的未婚夫婿,窦五郎窦师纶。他是大长公主的孙子,因出生不久母亲就病故,容貌生得又像老驸马窦荣定,因此格外被大长公主怜爱,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却也被养出了一副沉迷丹青、不爱交游的脾性,人人都道他目中无人,凌云却知道,其实他只是孤僻害羞而已。   见他又不好意思了,她想了想笑道:“我今日也没打扮。”   窦师纶抬眼看了看凌云,发现她果然穿得简单之极,头上更不见装点,顿时便自在多了。他忙一面抬腿上车进了车厢,一面问道:“三姊姊,我知道你和三郎昨日就来洛阳了,原想着今日午后去找三郎说话,没想到姊姊一早过来了,姊姊可是有什么事?”   凌云轻轻挥了挥手,小七小鱼忙走开几步,一边一个守住了马车。车帘落下,遮住了里头的两个人。   公主府的门前,年轻司阍瞧得目瞪口呆,忍不住碰了碰身边的老司阍:“这是什么人?五郎还真就跑出来自己上车了!您老人家怎么瞧出不对,改了主意的?”   老司阍跟着窦师纶一路跑出来,喘得已只剩半条命,闻言却还是努力地挺起了腰杆,喘息着道,“这有什么?你得记住了,要做好咱们这差事,最要紧的就是要心明眼亮,不能、不能耽误了主人的事!”   年轻的司阍茫然点头,话是没错,可他怎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呢?   马车里,窦师纶也终于瞧出凌云的神色有些不对,原本明亮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三姊姊,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还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对?”   凌云早已想好了要说的话,但瞧着窦师纶满是欣喜的笑脸,却有些难以开口,听他这么一问,只能摇头道:“不是你,是我。”   “是我不对。五郎,咱们的亲事,恐怕得……缓一缓了。”   窦师纶愣住了:“为什么?”他们的亲事不是马上要办了吗?天知道他都等了多久了!   说起来,他打小就知道,三姊姊跟别的小娘子是不同的,她不爱说话,不爱生事,也不会耍那些他看不懂的心眼,不会心里一套脸上一套的糊弄人,最要紧的是,她还从来不觉得不爱骑射不爱出门只爱画画有什么不对!所以他一直都最喜欢跟三姊姊玩。当初听说她为了照看弟弟去了乡下,他还气得偷偷哭了一场:他也是弟弟啊,为什么三姊姊不来照看自己?   后来他才慢慢明白三姊姊家里的事,他心疼三郎弟弟,更心疼三姊姊。好在三年前他们总算又见了面,三姊姊变得更安静也更温柔了,尤其是她照顾三郎弟弟的时候,是那么沉静包容……他心里羡慕三郎真是羡慕得不得了!所以,当祖母问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子时,他立刻就想到了三姊姊,他发现自己只能想到三姊姊,而祖母笑着说,她也是这么想的。   祖母说,三姊姊是难得的好女儿,好姊姊,以后一定也会是个好妻子;祖母还说,她看得出来,三姊姊是真的喜欢自己,而不是想通过自己去讨好祖母……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听到这句话时,心里那种就像花开一样的欢喜!   从那时起,他就盼着日子快点过,盼着早点把三姊姊娶进门,好不容易他终于十七岁了,马上就要成亲了,可为什么三姊姊会说,还要缓一缓呢?   看着窦师纶委屈不解的眼神,凌云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却只能继续往下说:“因为我近日才知道,家里并不打算让三郎留在洛阳,也没给他相看过亲事。”   窦师纶脱口道:“怎么会,二郎不是马上就要……”话一出口,他彻底明白了凌云的意思,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姑姑姑父他们怎能这般偏心!”   凌云心里一声叹息,“他们或是另有打算,只是我实在不放心让三郎离家独居,所以想再多陪他些时日,也尽快帮他寻门合适的亲事。”她已经反复想过了,只有这样,三郎才能有他自己的家,她才能真正放心,此事虽不容易,好歹父亲总是疼三郎的,四娘五娘也可以帮忙,这是彻底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才能安心去做别的事。”   窦师纶一贯舒朗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三姊姊的意思是,要等三郎弟弟有了家,你才能放心……和我成亲?你来告诉我这件事,可是需要我做些什么?”说到“成亲”二字,他脸上不由一阵发热,但想到可以为三姊姊做点事情,他的心口却仿佛比脸上热得更厉害些。   凌云坦然点头:“是,我想把亲事推迟些时日,此事你不用做什么,我自会向父母说明,一切后果,我来承担,我只希望……你能体谅。”   窦师纶抬头看着凌云,良久才道:“三姊姊,若是,我不愿推迟呢?”   凌云心头不由一沉,这件事本来就不是那么好做的,如果五郎也不愿意,那她便只有退亲这一条路可走了。在来之前,她原也想到过这种结果,只是此刻当真的听到这句话了,她的心里却比预想的还要沉重一些。   眼前的少年,和她一起长大,他们都不合群,却难得彼此还投契;之前她对成亲之事并无任何期待,也就是得知要嫁的人是他之后,才觉得嫁人这事似乎也不难接受,没想到最后……然而,她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该承担起一切后果,包括这样的,最坏的后果。   她轻轻吸了口气,正想开口,就听窦师纶接着道:“三姊姊,你难道没有想过,你还可以早些嫁过来,然后,咱们把三郎也接过来住!这样不是更好么?”   这一下,轮到凌云愣住了,窦师纶的意思是,以后让三郎跟他们住在一起,“可是,这是公主府,大长公主她……”她能同意吗?   窦师纶笑了起来:“三姊姊是知道的,我祖母她最喜欢热闹了,平日没事还要招些小郎君小娘子来府里做客,何况是三郎?以前她还后悔过呢,说早知道三郎是这般齐整开朗的孩子,早就该接过来给我作伴了。这事我只要跟她一提,她保准答应。”   “再者,你也知道,小娘子们都爱来我们府里做客,等你进了我们家,可以在这些人里慢慢挑选,也可以自己下帖子请客,到时你看中了谁,就请我祖母做媒,岂不比你自己去寻摸容易得多?”   他越说眼睛越亮:“三姊姊,这事你就不用再担心为难了,包在我身上,好不好?”   看着这双亮晶晶的眼睛,凌云心头突然有些恍惚,这一切,听起来当然好,比她预想的最好的结果还要好,可她为什么之前就从有没想到过?为什么此刻她就算听到了,心里却还是觉得飘忽忽难以确信呢?   或许,她早已习惯自己去解决所有的问题了,就是今天过来,她原也只是想着,五郎若不反对推迟成亲,就是最好的结果,她就有希望按她的想法来解决这件事,她真的没有想到……有些事,居然也可以包在别人身上么?“可是,这样一来,三郎的事岂不是太麻烦你了?”   窦师纶微微睁大了眼睛,“怎么会是麻烦!”   看着凌云,他在心里暗暗给自己鼓了鼓劲才道:“三姊姊,如今我也算是三郎的姊夫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相信我,以后我会好好待三郎的,有我在,绝不会让他再受任何人的委屈!”嗯,他也绝不会让三姊姊受任何人的委屈!   他这话说得气势十足,腰板也比任何时候都挺得端正,只可惜他的耳朵……看着窦师纶越来越红、终于烧成一片绯色的耳根,凌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信!”   是的,至少这一刻,她愿意,相信!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按时更新了,^_^以后我会努力保持的 第13章 石破天惊(上)   阿锦是在一阵剧痛中睁开眼睛的。   在马车上,当元仁观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死死按在车板上时,她真的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她甚至已经在窒息的极度痛苦中尝到了死的滋味……   现在她才知道,她也许是把自己的运气想得……太好了。   因为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元仁观,而是家主元弘嗣的那张脸,是他那双阴冷锐利的眼睛。那眼神里的寒意,让阿锦顿时忘记了从头皮上传来的撕裂般的剧痛。她只觉得全身冰凉,手脚发抖,仿佛又一次被按进了北风呼啸的冰天雪地里。   大概看到阿锦已经醒过来了,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拎起的元仁观立刻松开了手,手上却依旧留下了几道脏污,还带着股难闻的气味,气得他又给了阿锦两脚:“贱婢!你这是……这是钻到粪堆里去了吗!”   他还要再踢,元弘嗣喝止了他:“够了!”   看着瘫在地上的阿锦,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股令人心寒的愉悦:“让她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你后院的那个,还是不肯写揭发信吧?这样,你让人准备个拜仙台,让她好好瞧一瞧这个婢子的下场,说不定,她会改了主意。”   “还有,带她过去的路上当心点,若让这婢子传出什么话去,或是寻了死,你就不必再做这个世子了!”   阿锦只觉得全身的骨血都被冻住了,她不知道什么叫拜仙台,但她知道,夫人曾告诫她说,元府绝非善地,家主元承嗣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酷吏,她千万不要争强好胜,只要能保住二娘,广结善缘,必要时能有人回家报个信就足够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夫人的意思了,可是,她似乎连死的机会都没有了!   元仁观的确没再给她任何机会,她的下巴早已被捏伤,根本无法咬合,她的双手被人紧紧地扣在了身后,一步都无法挣脱;而她的模样大概已经足够可怕,一路上根本没人敢多看她一眼。有个小婢女抬头瞧见了她的脸,甚至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哭了起来。   阿锦认出那是个元府的家生婢,因为格外蠢笨,常受人欺负,她有心扭脸躲开,元仁观却已不耐烦地将那个小婢女一脚踢了出去。阿锦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子骨碌碌滚了老远,似乎再也没有爬起来……   二娘的院子很快就到了,院门打开,她被一把推了进去。   在一片吸气声中,阿锦被按着跪在了一个架子上,头颈则套上了沉重的枷锁——她终于知道什么是拜仙台了,原来就是用一个木架将人的身子卡住,只有头颈往前探出,套上重枷,仿若跪拜的模样。重枷下,此刻还垫着几片瓦片,勉强支撑着重枷的分量,当瓦块被逐步抽走后,人就会逐渐窒息,直到折颈而死!   四周的吸气声渐渐地变成了一片啜泣,阿锦心里清楚,这个院子里的人大概都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更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她将无比痛苦,无比难看地死在这个架子上!   元仁观的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二娘,你看见这个婢子了吧?这就是想背叛我元家的下场!你看,就是因为你,她现在有多惨!我也不妨告诉你,待会儿她会更惨,她在那个架子上,每一刻都会生不如死,却又没法真的死掉,要到很久以后才会慢慢断气。你如果不想看她落得这个下场,现在还有办法去救她,那就把该写的东西都写了。我保证,我立马就会放人,我保证,你们这里所有的人,都不用再受罪了,如何?”   二娘?阿锦用尽全身力气侧头看了过去——上房门口,那个被人扶着慢慢走出来的,真的是二娘吗?她的脸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红紫青肿连成了一片,连五官都已变了形,她一只手也被折成了诡异的形状,勉强吊在了胸口——但即使如此,阿锦也能看出,她在看向自己时流露出的震惊和绝望。   阿锦徒劳地张了张嘴,想让她不要管自己,更不要听元仁观胡说八道,可她不但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就连多看二娘一眼都做不到,脖子上的重枷把她的头狠狠地坠了下去,她再也没有力气侧头了。   然后,她听见二娘声音嘶哑地开了口:“元仁观,你还把我当傻子?我再蠢我也知道,写不写告发信,我都死定了,她都死定了,这里所有的人都死定了;区别只不过是,能不能让你们称心如意。可我怎么能让你们称心如意?所以今天,你就算当着我的面杀了这里所有的人,我照样一个字都不会写。有本事你就杀吧,全杀掉了好了,反正她们会在底下等着,等看看你们元家这些丧尽天良的禽兽,会有什么好下场!”   元仁观不由大怒,回身一脚踢开了阿锦重枷下的瓦片,阿锦只觉得脖子上一股巨力压下,将她的脖子死死压在横杆之上,压得颈骨都发出了可怕的声音。在难以形容的痛苦中,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挣扎了起来,心里却隐隐清明:这样也好,她只要再受一会儿的苦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看着身子抽搐的阿锦,二娘的泪水无法控制地流了出来。   元仁观却猛地回过神来,厉声下令:“垫回去!”一边的随从立刻抬起重枷,重新垫上了瓦片。阿锦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心头却是愈发绝望。   元仁观冷笑着抬起了二娘的脸:“就你这个鬼样子,就别想在我面前用激将法了,你想让这婢子得个痛快?休想!我告诉你,我会在让她在这个院子里就这么慢慢地枷下去,我要你们所有的人,都看着她是怎么生不如死。她若是能撑,大概还要撑上两个时辰才会断气,这两个时辰里,你最好改一改主意!”   “李二娘,你好好看着吧,这可都是你造的孽!”   二娘心头也是一片绝望,她惨笑着点了点头:“对,是我造的孽,当初我没听母亲的劝告,一心一意嫁给了你这种人,后来我又不听阿锦的话,一心一意讨好你这种人,因为我不敢承认自己眼瞎,不敢承认自己嫁的根本就是个畜生,所以最后才会连累这所有的人……阿锦!阿锦!我知道我错了,可如今我已救不了你了,回头到了下面,我再给你好好赔罪……”说到最后,她终于崩溃地大哭起来。   听着她凄厉的哭声,阿锦早已干涸的眼睛里慢慢地凝出了一滴眼泪:不,她已经不怪二娘了,她也不再怕死,甚至不再怕这样痛苦漫长的酷刑,她只是后悔,后悔自己的愚蠢和大意,后悔自己没能完成二娘的嘱托,后悔自己居然让元家的这些禽兽得了逞!   如今已经没有人能来救她们,也没有人能救李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白天有会,先发了,回头再捉虫吧。 第14章 石破天惊(下))   马上就要到家了。   看着越来越近的国公府大门,凌云的心情多少有点复杂。她第一次走进这个家门,其实不过是一天前的事情,可此时想起来,竟仿佛已隔了很久,那时的种种思虑,如今都不再是问题——唯一的问题是,今后这座大门里,大概不会再有她的位置了吧?   但,那又怎样?   凌云笑了笑,正要放下帘子,就见有人骑马出了国公府的侧门,正是玄霸。   玄霸也瞧见了凌云,催马奔了过来,转眼便到车边,对凌云笑道:“姊姊去哪里了?早间我还找了姊姊,结果你不在,你院里的人也都呆呆的,话都不晓得回,我还纳闷呢。”   凌云知道此处并不是说话的地方,只能含糊道:“去天津桥那边转了转。”说完她便注意到,玄霸骑的还是他自己的那匹白色骏马,一身素色衣袍,外头是银灰色的大氅,看着格外精神,显见是出门有事。“你准备去哪里?”   玄霸笑得更开心了:“昨日我不是已经跟姊姊说了么,两位姊夫正好今日有场马球要打,让我过去看看。这不,二姊夫还特意派人来接我了。”   凌云一瞧,果然有个随从模样的人骑马跟在后面,见凌云看他,有些紧张地低头叉手,行了个礼。凌云只当他是避着女眷,也没多想,只是心里到底有点不踏实,想了想便问玄霸:“你也没带个随从,不如让小鱼跟你过去?”   玄霸笑着摆手:“姊姊你饶了我吧,哪有去看马球还带着个婢子的道理?姊姊放心,我不会乱逞强的!”说完他不等凌云再开口,拨马就跑,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看着他那透着得意劲儿的背影,就连马鞍后挂着的弹弓珠囊仿佛都比平日晃荡得来劲些,凌云也笑了起来,不过是场马球而已,玄霸高兴就好,待到晚上回家,自己跟他说出五郎那边的事,他一定会更高兴吧?   想到那情形,她自己心里也是一阵轻快。只是这份轻快,到了她再次走到主院门口,到底还是化为了丝丝沉重。   上房里,此时气氛却还算好,李世民正在屋里跟窦氏软磨硬泡,想再出去玩一趟,他没敢提三郎,只说想看两位姊夫打马球。窦氏心里明白,却也只作不知,摇头笑道:“你还这般成日只惦记着玩耍,看来倒是不必着急成亲了。”   李世民不由垮了脸:“儿子哪里着急成亲了?还不都是母亲安排的?儿子只是遵命而已。”——他也知道母亲待他好,却怎么也不能明白,她为什么喜欢把自己拘在家里,近来更是如此……   他正想再说,外头有人打起了帘子:“三娘子来给夫人请安了。”   李世民心头一跳,紧张地抬头看向了窦氏。窦氏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婢女的通传,依旧慢条斯理道:“既然你知道要遵命,那便不用再惦记去打什么马球了,且不说你出了正月就要成亲,就是寻常时日,也不该跟人去耍那些……”   进来通报的婢女一时僵在了那里:夫人根本不接话,那她该怎么做?门外等着的凌云显然就更是进退不得,只能等在廊下。   李世民只觉得坐都坐不住了,忍不住叫了声:“阿娘!您……”   窦氏打断了他:“你是想说,让我担待三娘些?那你知不知道,她又做了什么?”见世民一脸茫然,她冷笑一声,转头道:“让她进来吧,这个府里原是没哪道门能拦得住她了!”   见凌云进门要行礼,窦氏更是有气:“不必了!我可当不起!你不是已经找到大长公主这样的大靠山了么?以后你们姐弟自有公主府可住,又何必还来我这里受委屈!”   凌云心里微沉,窦氏显然已经猜出自己去找了五郎,甚至猜出她已征得那边同意,婚后可以把五郎带去长住,虽然此事并非她的原意,却已无法跟母亲解释清楚了。   李世民却是听得一头雾水,脱口问道:“阿娘,你……说的是什么?”   窦氏淡淡地道:“你这位好姊姊,今日一早便把我派去伺候她的人都锁在了屋子里,自己要了马车去了大长公主府,想来必是见了窦家五郎,跟他提出要带着三郎嫁过去,窦五郎想必也是一口答应了,这不,就回来跟我示威了。”   李世民听得目瞪口呆,凌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垂眸道:“女儿不敢。”   窦氏忍不住冷笑道:“你不敢?我原以为你只敢拿不出嫁来要挟我,结果竟是低估了你,你父亲还在,我也没死,你就敢带着弟弟嫁人,让所有人都知道,李家容不下他,我容不下他,就你待他最好,你踩着所有的人,成就你的名声,你的私心,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李世民这下也回过味来,三姊姊这么做的确欠妥,可母亲这话也太过诛心了,三姊姊她……他正想起身,就见凌云已抬头看了过来,目光竟是平静之极,“女儿不孝,若母亲有更好的法子,让三郎不必离家独居,女儿自当遵命。”   窦氏对上她的目光,心头突然有些恍惚,让三郎不必离家独居?让他留在自己身边?不,她不能天天看着这孩子,她做不到!   这事原本也是李世民心头的一根刺,见窦氏沉默不语,神色也不如之前严厉,他忍不住道:“阿娘,这事我也反复想过了,横竖我也要成亲了,若阿娘怕我和三郎不能同宅而居,不如我和观音婢住到别院去,您再抓紧给三郎……”   他话未说完,窦氏已怒道:“闭嘴!”抬头看着凌云,她的神色里已带上了一点掩饰不住的戾气:“你出去吧,以后,也不必过来了!”   李世民吓得站了起来,三姊姊就要出嫁了,若母亲再不肯见她,在这个家里,她要如何自处?但看着窦氏的脸色,他求情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转头再看凌云,却见她依旧神色平静,默然行了一礼,起身就要后退。李世民知道,她这一走,事情会更加难以挽回,忍不住道:“三姊姊,你、你也不赶紧过来赔个罪!”   凌云抬头瞧了他一眼,见他急得脸都红了,心里不由一声叹息,“二郎,凡事原是敢做,就要敢当。”她既然做了,自然就该承受任何后果。   这话落到窦氏耳中,却成了□□裸的挑衅——她是在讽刺自己吗?讽刺自己既要赶走三郎,却不敢承担这个名声!这念头仿佛一点火星落入柴堆,她几乎下意识地抄起手边的杯盏,直直扔了过去。凌云微微侧身,杯盏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这一下,屋里的人都变了脸,窦氏的脸色更是一片铁青,一步步走到凌云跟前,指着她咬牙点头道:“好,你很好……”世民心头剧跳,下意识地拉了拉窦氏,窦氏却是一把推开了他。   就在这时,门帘一响,周嬷嬷疾步冲了进来,开口就道:“夫人,姑夫人那边……”看到屋里的情形,她愣了一下,却依旧上前拉住窦氏,将她几步扶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没人听得见她说了什么,但所有的人都看到,随着周嬷嬷的话,窦氏脸上的怒色突然间彻底消失了,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仿佛整个人已变成了一块岩石。   良久,她才转头看了看世民和凌云,眼神竟是温和不可思议   不知为了什么,看着这样的母亲,凌云突然觉得一股寒意直透心口。 第15章 义无反顾(上)   看到窦氏的神色,李世民也觉得有点不对,忙问道:“阿娘,姑母那边可是出什么事了?”   窦氏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才回过神来,垂下眼帘叹了口气,“的确不是好消息,你姑母那边……刚刚收到信,说你二伯父病了,情形似乎不大好。”   李世民恍然点头。他的二伯父李湛乃是庶出,一直在外地做着小官,两家少有来往,不过他若是病故了,他们这些小辈却还是要守孝一年的,亲事自然也不能再办了……这些话他自然都不好提,只能担忧道:“可知伯父是什么病症?咱们要不要打发人送些好药过去?”   窦氏点头:“这些我自会安排。我想了想,横竖你们的亲事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倒不如提前几日办了,说不定也能为你伯父冲一冲。”   抬眼看着姐弟二人,她又是一声叹息,“真是世事难料,适才我还觉得你们烦人,恨不得立时都打发了去,不曾想,竟当真就得立时让你们娶嫁了,以后你们各有家业,我也……唠叨不着你们了。”不知想到什么,她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   李世民忙上前笑道:“母亲说什么呢,我和三姊姊成家立业难道就不算您的儿女了?以后只会带更多的人来孝敬您。”说完便冲凌云挤眼,示意她也过来说几句软话,乘机把先前的嫌隙弥补了。   看着窦氏的样子,凌云心里却是依旧隐隐不安:窦氏的话自然入情入理,换了任何人遇上这种事,大概都会这么想,可母亲她……她忍不住又看了看周嬷嬷,却见她已鼻观口口观心地肃立在那里,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她正自琢磨,窦氏已看着她叹道,“你也不用躲那么远了。放心,家里这么多事,我可没空再跟你怄气。你先回去换身衣裳,我这就带你去拜见大长公主,一则是你的亲事既要提前,总得和他们好好商量,再者,三郎跟你过去住的事,也是我出面来提才更妥当,对你,对三郎,都要更好些。”   凌云不由愕然,母亲这是……答应了?而且答应得这么平静,这么,温情?   是的,她不会看错,母亲看她的眼神里,的确有一种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温情,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凌云的沉默并没有像往常般惹恼窦氏,反而让她轻轻笑了起来:“别发愣了,快回去准备吧。日后你自会明白,生死之前,再无大事,我以前对你或是严苛了些,但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总归盼着你能过得比我好!”   凌云只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砰”地一声炸开了,无数酸甜苦辣的滋味混在一起直往上涌,她只能低头应了声“是”,随即便退到了门外。   她身后的门帘里,依稀传出了窦氏的声音:“二郎,待会儿我会带你去高家一趟,不过得先去办妥你姊姊的事再说……”   怎会这样呢?站在院子里,凌云有些茫然地想,那位陌生的二伯父,他的病重怎么会让母亲变成这样呢?但母亲温和的眼神不像假装的,她的话也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不,也许这一切,不过是母亲一时反常,很快就会过去,她可不能太当回事了!她抬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出了院子。   小鱼在外头已等了许久,瞧见凌云便奇道:“娘子遇到了什么好事?这般开心!”   她,看上去很开心吗?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凌云不由苦笑起来。   因怕窦氏会迁怒,这次她并未带小七回来,不过回到自己院子后,她到底还是自己挑了一身深红色织锦镶边的襦裙和一件白狐里子的银灰色斗篷,又从首饰盒里找了几件没被挤坏的鎏金发饰,倒也装点出了一派端庄富丽的气象。   待她再次来到上房,李世民已不在房里,窦氏却依旧神情温和,见凌云进来,还点头笑了笑:“你来得正好。正说要带你去拜会大长公主呢,公主殿下就送了帖子来,让咱们过去说话。”   在她下首圆凳上坐着的正是公主府的嬷嬷,此时也起身笑道:“这就是贵府的三娘子,果然好人才!怪道公主殿下等不及想让娘子过去了呢!”   凌云点头还礼,心里明白,定然是五郎转头就去求了大长公主,大概怕母亲为难她,还立马派人过来了,虽说眼下倒是用不着了,这份情意却着实令人心暖。   窦氏和公主府的嬷嬷又寒暄了几句,外头有人回报,马车已备好。一行人出了内院,就见李世民已笑嘻嘻地站在马车边上,手里还牵的那匹飒露紫。   他几步迎了上来,对窦氏笑道:“母亲要出门,儿子自该护送,您就让儿子尽尽孝心!”转头又对凌云笑:“姊姊的马我帮着也牵来了,待会儿正好叫五郎也看看。”   凌云不由失笑,世民显然是在家里闲得长毛,又想骑这飒露紫出去玩,亏他能找出这般理直气壮的借口!她索性正色道:“听闻这马性烈,倒是不好出去吓人。”李世民忙用力拍了拍胸脯:“姊姊放心,有我在,绝不叫它吓了五郎去!”   看着世民和凌云说笑,窦氏先是有点怔怔的,随即便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一般,伸手遮了遮自己的眼。她转身上了马车,摆手道:“好了,都跟上吧。”   世民大喜过望,翻身上马,一马当先地向府门外走去。   凌云也在窦氏对面坐了下来。她已经很久没跟母亲离得这么近,正有些不自在,就听窦氏轻声问道:“三郎,他这两年身子可还好?”   母亲居然主动问起了三郎?凌云诧异地抬起了头,窦氏的表情却是平和之极,仿佛问的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凌云想了想才答道:“母亲给他找的师傅很好,他跟着练习骑射拳脚,身子强健多了。”   窦氏微笑着点了点头:“那也是你照料得精心。日后三郎跟着你,我和他父亲也就放心了。只一条,你先别急着给他定下亲事,总要细细看两年再说,莫看二郎成亲得早,那长孙小娘子原是知根知底,我又冷眼看了好几年,发现的确是难得的好孩子,跟二郎脾性又相合,这才定了下来……”   听着这些话,凌云只觉得愈发恍惚,别说一天前,就是一个多时辰前,在走进这座大门的时候,她何曾想过,她和母亲可以如寻常母女般闲话家常?而且说的还是三郎的事!这些话语是如此细碎温暖,温暖到她简直什么都不愿多提,只想静静地听着她的细细叮嘱,一直一直地听下去……可是,可是她终归不能骗自己!   抬头看着窦氏的眼睛,她轻轻打断了母亲的话:“母亲,请您告诉我,姑母那边,到底传来了什么消息?”   窦氏怔住了,看着凌云认真的样子,她的神色渐渐变得极为奇怪,似喜似悲,似嗔似叹,最后却还是化为了一声叹息:“你就不要再问了,总之这一次,你照我说的做就行,我绝不会害你,更不会害三郎。”   凌云还想再说,马车却猛然停住了,前面隐隐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我要见你们家夫人,我要见你们家郎君!阿锦姊姊就要死了,你们得去救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应该能正常更新……争取这个小长假不请假吧,周六如果实在来不及,会在周日补上,谢谢大家。 第16章 义无反顾(下)   唐国公府的门前,如今已是一片混乱。   一个泥猴儿般的小丫头,正跳着脚的高声嚷嚷,声音又尖又利,说的又是生啊死的十分唬人,立时引来了不少闲人驻足围观,李府的几个司阍有心阻止,那小丫头却是软硬不吃,加上一身脏污,让人几乎没处下手。   眼见着主人出府的马车队伍也被堵住了,司阍们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个抓住了那孩子的双手,另一个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准备将她拖到一边。   李世民原本就骑马走在最前头,见自家门前有人胡闹,原本只暗自皱眉,待得听到“阿锦”二字,却不由一愣。他挥手喝止了那两人,“把人带过来!”   那小丫头被拉到李世民跟前,司阍刚一松手,她又一下蹦了老高,李世民已跳下马来,见势忙道:“你别叫嚷了,我便是这府里的小郎君,你是不是元家的人?你说的阿锦,是不是你家少夫人身边的管事?”   小丫头茫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是元家的人,可我不是坏人!阿锦姊姊也不是少夫人身边的管事,她是……对了,她是针线房的。不过他们是把阿锦姊姊推进少夫人的院子了,还给她上了个木架,说要让所有的人看看她的下场。可是,阿锦姊姊是好人啊,而且她是你们李家的人,她就要死了,你们得去救她!”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李世民看了看她脏污的小脸,呆愣的神色,隐隐觉得有点不对:这怕不是个……小傻子吧?   后头的马车里,凌云也听到了这番动静。阿锦,那不是母亲身边的婢子吗?她记得自己有一次被母亲训斥了,偷偷躲在花园里难受,正好遇上这个姊姊,她用手帕做了个小兔子来逗自己开心,还安慰自己说……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对窦氏说了声“我去看看”,闪身便出了马车。   国公府门前,李世民又听那小丫头翻来覆去说了几遍什么阿锦要死了,你们得去救她,只觉得哭笑不得:自己怎么会被一个小傻子的话给唬住?他摇了摇头,吩咐道:“你们不用管这痴儿,赶紧先把道路清出来,我娘还有事呢!”   围观众人此时也看出这小丫头不对劲,原以为是豪门秘辛,结果是傻子乱嚷!见李家仆人上来清理道路,人群转眼间也就散了。   小丫头见没人再理她,“啊”的一声又大叫起来,一旁的司阍忙抓住她,要把她拖开,这丫头却是拳打脚踢,拼命挣扎,最后一口咬在了司阍的手上。这下轮到司阍“嗷”地一嗓子叫了出来,他挥拳就要对那丫头砸下,谁知拳头还未落下,就被人拦住了。   凌云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一面将司阍的拳头推开,一面便在那小丫头背上拍了一下,那小丫头“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自然也就松开了口。   李世民见她插手,忙回身笑道:“三姊姊,这就是个痴儿,别听她胡乱嚷嚷。”   凌云却指了指那司阍的衣袍:“你看!”——他衣袍下摆上,分明有好几个血印!   世民吃了一惊,细看才发现,原来是这小丫头的脚印——她穿着双黑乎乎的棉鞋,脚上大概受了伤,血从鞋头处渗了出来,站着时倒也不显,待踢到司阍的浅色袍子上,这才看得出来。不过,那又怎样?   凌云轻声问道:“元家是不是离这里很远?”   李世民想了想,恍然明白过来,可不是,元家离得远着呢,看这这丫头脚上出血的模样,多半是跑得太急,磨破了脚趾——就算她是一个痴儿,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忍痛跑这么远,也就是说,“难道阿锦真的出事了?”   这话小丫头听懂了,忙点头道:“是真的,是真的。大郎让人抓着她,她的脸色就像死人一样,我看见了!后来我还偷偷去听了,我听见大郎说,她最多还能撑两个时辰……我已经拼命跑拼命跑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过去两个时辰,你们一定要赶紧去救她,赶紧去,不然阿锦姊姊就要死了!”   李世民听得直皱眉:“那你家大郎为什么要这么做?少夫人怎么也没阻止她?”   小丫头茫然道:“大郎喜欢这么做啊,郎君也是,谁不听话,惹他生气,就打,就吊起来……阿锦姊姊可能让大郎气得要命了,我听见他说,要让阿锦姊姊生不如死又没法断气,阿锦姊姊一定很疼很疼,我听到少夫人都哭了,说她错了,嫁错了人,救不了阿锦啦。可阿锦姊姊是好人啊,她给我饼吃,还不让别人欺负我,她是最好最好的人了,你们去救救她吧!”   这么说,是阿锦惹怒了元仁观,所以元仁观就要当着二姊姊的面折磨死她?李世民的火气不由腾地升了起来,回身就要上马,却听到窦氏喝道:“不许去!”   窦氏早就跟着凌云出了马车,此时脸色已是冷若冰霜。世民急道:“阿娘,元大郎欺人太甚,就算咱们不管阿锦,难道也不管二姊姊了么?”   窦氏心里却是一片冰凉,一片雪亮。   她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小姑子传来的那番话:“婕妤前两日生辰,不是摆了宴席请家人入宫么?阿兄风寒未愈没去赴宴。晚间圣人来了,喝得高兴后问起此事,婕妤便说舅舅病了,结果圣人笑着问她,那你舅舅是不是病得可以死了?”   小姑子还惊疑不定,觉得皇帝或是戏谑。她却明白,皇帝这是真的动了杀心——这些年来,这位皇帝想杀的人,还没谁能逃过去。就算功高盖世如杨素,不也在皇帝的再三“过问”病情后,不敢吃药,生生让自己病死了吗?而杨素这样的,已算是最好的结局,他们李家未必能有这样的幸运。   这种事,近年来并不罕见,她甚至早就有了隐隐的预感,唯一没想到的是,有姻亲之谊的元家,居然成了皇帝刺向李家的毒刃!   此时,别说陷在元家的二娘,就连被元仁观邀去看马球的三郎只怕也……想到三郎,她心里一阵刺痛,随即却只能告诉自己:不能再多想了,大厦将倾,她只能保住一个算一个!眼下,给大郎报信的快马眼下已在路上,不会让他自投罗网;高家想来也会尽力庇护二郎;只有三娘,她必须尽快带三娘去求大长公主,希望公主能看在窦五郎的面上容下三娘,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想到这里,她的脸色愈发冷肃:“事有轻重缓急,二娘的事回头我自会料理,眼下家里还有多少大事急着要办,大长公主和高家伯父都在等着咱们,你难道要把他们都丢下不管,却为了一个婢女打上元家去?”   世民还想再说,窦氏怒道:“你现在你就给我上车去坐着!”   见窦氏真的动了怒,李世民只能垂头丧气地放下马缰,转头往马车走去。   那小丫头觉出不对,抬头一看,刚才帮她说话的那个娘子也不见了,她忙冲上去拉住了李世民的衣袍:“你们怎么都走了?你们不去救阿锦姊姊了吗?”   李世民心里也不大好受,瞧了瞧窦氏才道:“我们得去办更要紧的事,回头才能去救阿锦姊姊,你也别回元家了,就在这里等着。我让人给你饼吃。”   小丫头却抓得更紧了:“我不等,我不等!再等下去就太晚了,阿锦姊姊真的要死了,你们快去救她啊!”   旁边的司阍瞧着不对,赶紧上来抓住小丫头往外就拖。那小丫头虽然拼命挣扎,到底年幼力弱,还是被拉到了一边,她眼睁睁地见着李世民上了马车,车轮滚动,没人再多看她一眼,不由大哭了起来:“阿锦姊姊就要死了啊,你们再不去救,她真的就要死了,你们去救她吧,求求你们了!”   这哭声凄厉无比,司阍心里一哆嗦,他手上力道微松,那小丫头一下子挣开了他的钳制,却没去拦那马车,而是掉头向相反的方向跑了,一面跑一面哭道:“你们不救阿锦姊姊,我不求你们了,我回去找别人救阿锦姊姊!”   明明有人告诉她,到李家来就能救阿锦姊姊,她才拼命从狗洞里爬出了元家,拼命跑了这么远,她明明已经找到李家了,为什么这些人却不肯去救阿锦姊姊呢?   泪水模糊中,她脚下突然一拌,摔在了地上——她那双棉鞋到底经不住这番折腾,鞋底彻底脱落,飞出去了老远。看着自己血糊糊的脚丫,她心里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跑不回去了……她绝望地张开了嘴,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她的身子突然一轻,随即就高高地飞了起来,落入了一个温暖的地方,身后有人低声道:“别怕,我这就带你去救阿锦姊姊!”   她们的身后,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凌云不知何时已骑上了那匹飒露紫,还弯腰捞起了那个小丫头。小鱼也不知哪里弄来了一匹马,背着一个大包袱跟在了凌云身后。   窦氏惊怒之下,声音都变了:“李凌云,你给我站住,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凌云拨转马头,看着窦氏道:“母亲恕罪,这件事,我不能不管。”   窦氏又气又急,“你刚才不是问我,姑母那边到底是什么消息吗?好,我告诉你,我们家的确有了麻烦。你必须立刻跟我去见大长公主,不然,你的亲事,你的前程性命,还不知会如何!”   “阿锦的事交给我,我这就让人去元家,请元家人手下留情,回头我会亲自去接她回家。但眼下我必须先带你去公主府,阿尼,你赶紧回来,我不会害你的!”   阿尼?凌云心头不由剧震,这是她的小名,是母亲多少年来再没有叫过的,她的小名……她怔怔地看着母亲,母亲的脸上是真真切切的焦虑和关怀,而母亲的身后,公主府的那位嬷嬷也已经走出了马车,看向了这边。   她忍不住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那个小丫头,她也在抬头看着凌云,脏污一片的小脸上,唯有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无比。   从那双眼睛里,凌云看见了她自己的小小的影子。很久以前,有个叫阿锦的姊姊,曾对这个小小的自己说,阿尼别伤心了,阿锦虽没见识,却也知道,我们阿尼啊,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小娘子了……那时她会想到,等这个阿尼长大后,会自己骗自己说,她得听母亲的话,先去办更要紧的事,反正母亲会派人过去求情的,阿锦一定不会有事的,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听任阿锦被人活活折磨致死么?   抬头看着窦氏,凌云心里满满的都是歉意:“母亲恕罪。”   是的,她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她知道自己怎么做才对,才会让母亲满意,才会保住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亲事,甚至是自己的前程性命……   可是,她做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了点,因为想一口气写完了都发上来。回头再捉虫吧。 第17章 插翅难逃(上)   二娘觉得自己就要疯了。   她被人牢牢地按在地上,一动都不能动,而在她的面前,在离她不到一步远的地方,就是阿锦那张已变得紫黑肿胀的脸。   就算她已经用力闭上了眼睛,不会再看到阿锦可怕的面孔,看到她那只求速死的绝望眼眸,但阿锦的呼吸声,那竭力发出的长长的吸气、吐气、吸气、吐气的刺耳声响,却还是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里,钻进了她的脑子里……让她几乎崩溃。   怎么能不崩溃呢?就在她的身后,那些被勒令围观的婢女们早已哭泣着软成了一团,还昏过去了好几个。二娘一度也希望自己能够昏过去,可她还不能昏倒,不能哭泣,因为元家父子让她写的那封告发信就在她的面前,字迹是那么熟悉,跟她自己写的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元弘嗣身边的管事刚刚拿到她面前的。一个多时辰前,当元仁观离开时,曾说过,会由元弘嗣的人来接手这件事。   二娘本来还暗暗松了口气,然而当这位平日沉默得近乎木讷的管事慢慢走了进来,当他看着受刑的阿锦露出了兴致盎然的神色,当他慢条斯理地开始调整着木架上的捆绳、增减着重枷下的瓦片,直到阿锦痛苦得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尖叫……她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管事却显然还是不大满意,摇头叹道:“大郎还是太仁善了,少夫人不会觉得,这个婢子可以在少夫人面前痛痛快快地死掉吧?老奴帮着阿郎办差多年,多硬的骨头都修理过,没有一个最后能扛下来的。少夫人要是这就不忍看了,那可如何是好呢?”   看见二娘依然不肯睁眼,他蹲下来慢慢叹了口气:“少夫人,您这又是何必呢?阿郎也不过是替圣人办事。如今是圣人要办李家,您告不告发,李家都完了,您再这么倔下去,只会让这个婢子更加受罪,也会害了您自己。现在阿郎都替你把信写好了,您只要在上面按个手印就行,难道少夫人还要不识时务吗?”   “您看,只要您按一个手印,这个婢子就能不受罪了,不然的话……”   二娘纵然闭着眼睛,也能听出阿锦的呼吸声突然间变了,她忍不住睁开了眼,这才发现,管事踢开了一片石瓦,阿锦的脖子蓦地往下又沉了沉,大约是呼吸更加艰难,血沫不断地从她的鼻孔、嘴角喷溅出来,很快就在地上积成了一滩。   二娘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她正想捂住自己的嘴,管事却牢牢地扣住了她没受伤的那只手,将大拇指按到血水里浸了一下,嘴里还轻声道:“少夫人,您看,您什么都不用做,老奴连印泥都替您准备好了,您只要往这里按下去,按一下就好,我马上就取下枷板,让这婢子再也不用受罪了!您就让老奴帮您按这这一下,就当对这婢子发个善心吧!”   二娘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不用她写信,不用她告发,她只要按一下,阿锦就不用再受这种罪了,她就不用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这种罪了,就算她们都死定了,至少不用这么痛苦……   管事的嘴角慢慢扬了起来,他抓着二娘的手,伸向了那封写好的信笺,看着这只细弱无力的手在信尾留下了一个血红的指印……   然而他的微笑还没展开,下一刻,这只细弱的手突然一收,整张信纸被她紧紧地攥在了手里,随即便低头咬住了那团纸,刺啦一声,竟是用牙齿生生把这信撕成了两半。   管事“腾”地松手站了起来,狠狠地看着二娘。   二娘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是啊,她的手已经被打断了一只,但她还有牙齿,就算她咬不到元家父子,至少也能咬烂他们伪造的告发信——只有这样,阿锦和她的这些罪,才没有白受!   她听见阿锦咳了起来,抬头一看,阿锦看着她,嘴角居然翘了翘——在这可怕的重枷里,在这濒死的痛苦挣扎里,她和二娘居然脸对脸地,笑了出来。   管事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他知道,事情办砸了:这样的信,他们自然还能做出来,但如果没有李二娘的配合,效果就会大打折扣。而他之所以要这么做,并不仅仅是为了得到一个手印,更是为了一步步地摧毁这位少夫人的意志——她现在能按手印,下一步就能自己写,再下一步就能点头承认:他们李家意图不轨!   所有的崩溃,都是从这一点点的退让开始的,只要给人足够的理由……他们的这个办法已在无数硬汉子们身上奏效过,却没想到,这位平日软弱之极的少夫人,居然不但没有退让,反而狠狠反击了回来。   既然是这样,他们也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了站在二娘身后,按着她的那两位健仆:“那就按阿郎最后那条吩咐办吧,要少夫人的手印,原本也不止这一种办法!”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模一样的另一封信,两名健仆则拿出早就备好的白绫,不由分说地套上了二娘的脖子。   木架上的阿锦再一次剧烈地挣扎了起来,然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白绫在二娘瘦弱的脖子上蓦然收紧,看着二娘脸上蓦然紫胀起来,管事则抓起二娘血迹未干的手,往信纸上用力地按了下去。   白纸黑字的信纸上,终于落下了一个血红的指印。   官家没再管这垂死挣扎的主仆俩,而是站起身子,对着天光看着这信纸,再一次满意地笑了起来。然后,他看见这封信突然裂成了两半,一点银光从信纸中直穿过来,直直地扎进了他的胸口。   看到管事仰面倒下,胸前还插着一把飞镖,两名健仆都吓得脸色大变,一个哆嗦着松手抱住了头,另一个更是退后两步,坐在了地上。二娘也“扑”地倒在了地上,剧烈地咳了起来。   墙头上,传来了一个带着喘息的清脆声音:“谢天谢地,幸亏我们跑得快!就差一点了,哎呀不好……”   一个瘦小的身影就如狸猫般从墙头轻巧地跳了下来,直扑木架,银光一闪,重枷上的铁锁应声而开,两片铁枷随即轰然倒下。   手脚上的绳索很快都断开了,阿锦用最后一点力气撑着木架,想自己站起身来,然而刚刚撑到一半,却手上还是脱力地一滑,眼见就要直接摔到地上,眼前不知为何红光一闪,她的最后的一个感觉是:自己似乎是躺进了一片云彩里,全身上下竟是从未感觉过的轻暖……   二娘却看得很清楚,一个高挑的身影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就在阿锦瘫倒在地的瞬间,来人突然解下身上的白狐披风,一下子接住了她。   她看见来人转过头来,对她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二姊恕罪,凌云来迟,让两位姊姊受苦了。” 第18章 插翅难飞(中)   凌云?   二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三娘?”   可是,怎么会是三娘呢?她跟这个妹妹统共也没见过几面,而且她印象中的三娘明明是个极为沉静的小娘子,绝不是眼前这副英气勃勃的模样;然而再仔细看看,这眉眼到底是熟悉的,不但跟记忆里的三娘相似,跟二郎其实也很像……   想到二郎,二娘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问道:“那二郎来了吗?还有父亲,他们如今在哪里?我有事禀告,我有性命攸关的大事要告诉他们!”   她期盼地向凌云身后看去,却只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溜着边地进了院门,还没等她看出是谁,那孩子便一面喊着“阿锦姊姊”,一面深一脚浅一脚冲了过来。婢女里有人“咦”了一声,“这跑腿的痴儿怎么来了?”   二娘却没空关心这个了,她焦虑地抓住了凌云的袖子:“怎么就你们两个过来了?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凌云只得安抚地拍了拍她:“二姊姊放心,我能进来,就能把你们都带出去!”   这么说,真的只有她们两人来了?二娘心头更紧,一把攥住了凌云的手:“不,你们赶紧走,赶紧回家报信去,元家要害我们家,让父亲赶紧想办法……”   凌云原本只是为了救阿锦而来,待看到院子里这千钧一发的情形,震惊之余心里便已觉得情况不对,听到二娘的话,她的一颗心更是彻底沉了下去——元家居然要害李家,那么三郎……元仁观从见面时起就在跟三郎套近乎,刚才还特意让人带他去打马球,这又意味着什么?   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三郎纵马扬鞭而去的背影,那么意气风发,那么轻快洒脱……凌云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一股腥甜从心口直冲喉头。她几乎下意识地把裹着白狐披风的阿锦轻轻放在了地上,然后腾地站了起来。   那小丫头进来后看到阿锦满脸是血、昏迷不醒的样子,原本就已吓得够呛,待瞧见凌云木着脸把阿锦放在了地上,更是忍不住“啊”地一声哭了起来:“阿锦姊姊是不是死了?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这尖锐的哭声让凌云蓦然回过神来,她茫然低头环顾,看到的是阿锦重伤濒死的面孔,二娘青肿变形的面孔,还有满院子婢女那惊恐不安的一张张面孔,这些面孔宛如一盆冰水浇在她的心口——是的,她必须尽快找到三郎,可她也必须把这些人都安全地带出元府,带回家去!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分成了两半,一半炙热,一半冰冷……然后,她听见她自己轻松地笑了起来:“怎么会只有我们两个?二姊姊放心吧,你说的这些事,家里都已知晓了。如今父亲和弟弟们就在外头跟元家人交涉,因担心你们,才让我先进来看看,不然我如何会过来,又如何进得来?只是没想到,元家人竟如此丧心病狂。走,我这就带你们出去,去找他们好好算账!”   院子一声“哗”的轻响,那是十几个人同时长出了一口气的声音,那一张张惶恐的脸上也都露出了惊喜释然的笑容。有人低声道:“对,有国公在呢,咱们都没事了!”有人下手掐起了昏过去的同伴:“快醒来快醒来,国公和郎君们都来了,咱们这就回家去!”有人则开始大骂元家:“真真都是些畜生!亏得国公英明……”   原本死气沉沉的院子顿时轻松活跃了起来,二娘倒是隐隐觉得凌云适才的神色变幻有些奇怪,只是凌云的态度实在太过轻松镇定,说的话又是如此顺理成章,她也忍不住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才觉得浑身上下都疼痛难忍。   院里的婢女们这时都有了气力,也有了眼力,有人便上来扶起了二娘,急忙忙地就准备往外走,凌云却扬声道:“且慢!”   大家此时都是惊弓之鸟,听到这声,顿时又变了脸色。   凌云打量了她们几眼,摇头道:“咱们这么出去可不像是去算账的,倒像是逃难的。眼下虽不好让国公久等,大家至少也得再披上件像样的大衣裳,咱们要出去,就得体体面面的出去,方才不坠我李家的气派!快去吧!”   听到这话,大家互相打量了几眼,都笑了起来:眼下人人都穿着家常衣裳,各个都面如土色,头发蓬乱,可不像是逃难的?不用凌云再说,她们纷纷转身进门,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头面,又把手边最好的外衣套在了身上,二娘也被人伺候着披上了一件波斯锦的豹皮大氅。   小鱼早已轻车熟路地把那两个健仆都堵上嘴绑了起来,此时便一面安慰着小丫头:“放心放心,有我小鱼姊姊在,你阿锦姊姊死不了!”一面便冲凌云挤眉弄眼打手势——娘子可真够能编的,外头哪有什么国公郎君?她们两个能顺利进来,不过是在小丫头的指点下翻墙而入,选了人少的小路直奔这里而已。   不过,如今娘子竟没有打算带着大家赶紧偷偷溜走,反而要她们都换上华丽衣裳,要体体面面的出去,难不成真有什么人来接应?可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凌云此时却没心理会小鱼的疑惑。想到三郎此时的处境,她心里就如火烤一般。她也知道,眼下没人会拖延时间,但这些婢女的动作在她眼里却还是奇慢无比,偏偏此时她却不能露出一丝焦灼来……   好容易大家总算收拾完毕,婢女们簇拥着二娘,做粗活的仆妇则背起了阿锦,一行人正要往外走。那位管事却□□一声醒了过来。   他这一睁眼,不少人又吓得惊叫了起来,二娘更是忍不住哆嗦了好几下。小鱼瞧了瞧院子里的满地狼藉,眼珠一转,笑道:“你们先走,我带小丫头收尾!”   凌云微微一愣,小鱼的本事她自然是放心的,小鱼的胡闹她却有点……只是眼下她知道自己已经耽误不起任何工夫了,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动作快些。”   上前挽住二娘的手,她神色镇定地带着众人向外大步走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直奔元家的大门,路上自然也遇到了元家各院的下人们。不过元家父子这事办得原是极为机密,除了他们身边的心腹,元府上下都还不知内情。纵然听到过一些风声的,也只是觉得诧异:“少夫人不是惹怒了大郎被禁足了么?怎么又要带着人出门了?”   然而二娘等人穿得实在是太过华丽招摇,各个又走得昂首挺胸,气势逼人,瞧着全然是一副要去找人算账的架势。看管内院大门的健仆不过多问了一句,凌云便马鞭一挥,将他抽了个满地打滚,旁人谁还敢出来触她们的霉头?   待到外院的元弘嗣收到消息时,凌云一行人早已闯出了元府的大门。   只是看着元府门前那空空荡荡的模样,二娘等人不由面面相觑:“国公呢?”“郎君们呢?”她们之所以敢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一路跟着凌云冲出来,不就是因为国公和郎君们在外头等着她们么?   凌云神色平静地轻轻拍了拍二娘的手:“二姊姊,我说了,我能进去,就能带你们出来,走,咱们回家!”   没人看得出来,此刻她的心里其实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但愿三郎没事,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19章 插翅难飞(下)   凌云惦记着的玄霸,此时却还没有意识到有任何不对。   元家随从带他来到的这座马球场,位于洛阳城最西边的道政坊内,原是护持寺的后山,如今寺院已然废弃,这片位于山坳里的平坦草地却成了侍卫们打马球的好地方。   李玄霸到时,两队侍卫已在球场上打了个难解难分。只见十几匹骏马追逐着一只小小的红球来往驰骋,人人手里挥舞着一根数尺长的弯头球杆,时而成团混战,时而捉对厮杀,你来我往,激烈异常。玄霸正是好玩好动的年纪,自是瞧得觉热血沸腾。   元仁观昨日便跟他说过,这种骑马打球的玩法是从波斯那边新传过来的,因对马匹、骑术、眼力、腕力都要求颇高,而且稍有不慎便会受伤,因此玩的人并不算多,也就是他们这些侍卫爱喜欢拿来打赌取乐。玄霸看了一场球下来,一面觉得果然有些惊险,一面却更是跃跃欲试。   段纶和元仁观原本都在场上,打到一半,有人把段纶叫走了,元仁观却是一直打到了最后,还进了两球。玄霸见了愈发手痒,忍不住央求元仁观让他也试试。元仁观一口答应,带着玄霸进了球场场,亲自示范如何抢球、截球、击球……玄霸正学得上瘾,那边便有侍卫叫元仁观先回衙门。   元仁观笑道:“我得先去交个差,总要半个多时辰才能回来。三郎不如明日再来?我让随从送你回去。”   玄霸此时哪里舍得放手,只笑道:“姊夫自去交差,我在这里等着便是。”   元仁观笑着拍了拍他的马鞍,点头道:“好,你先打着耍,莫闪着了腰。”   玄霸笑眯眯点头,自己拿着根球杆在场上来往击球,兴致盎然,浑然不觉这偌大的球场已变得空空荡荡,就连元仁观留下的随从不知何时也悄然离开了。   他是在准备击球入网的那一瞬间,才突然感觉到有点不对的。   这感觉倏然而来,毫无预兆,玄霸却还是下意识地就着击球之势俯身下探,就在间不容发之际,一枚铁丸呼啸而来,竟是擦着他的后脑勺飞了过去!   玄霸凛然回身,就见球场入口,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队人马,足足有十几骑,各个高大凶横,带头的则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年纪气度都颇为相似,想来是一对兄弟。两人都打扮华贵,神色傲慢,这样的人,玄霸在长安市井中原是见得多了,无非是横行市面的纨绔子弟——可眼前的这一群,他却一个都没见过。   偷袭玄霸的,正是兄弟两人中年纪略轻的那个,见玄霸躲过他的弹丸,冷笑了一声:“李家小犬果然警觉,我倒要瞧瞧,你还能躲几下!”说着松手又是一弹迎面打来。   李玄霸一听便知,这是仇家寻衅来了,这事他早已不是头一回遇上,心里倒也不甚慌忙,先是一个下腰躲过了第二颗铁丸,随即反手取下了自己的弹弓。只是再去摘那弹囊时,他心头却不由一惊:他今天出门时还挂在鞍上的弹囊,不知何时竟已不翼而飞了!   到了此时,玄霸才意识到,事情的确不对:他被早有准备的仇家堵在了这偏僻的球场里,而他自己除了一张空弓,一柄木杆,竟是再无防身之物!   眼见对面的铁丸已接二连三地打了过来,他不敢再大意,一面下腰缩身,藏身马腹,一边便催马疾奔,总算拉开了距离。   对方见此情形,自是拍马追了上来,嘴里骂道:“鼠辈莫跑。”   李玄霸哪敢让他追上,只能催马继续躲避。只是这球场到底就那么大,对方又把守着出口,他纵然左突右奔,到底还是被逼到了角落。对方见他再也无处可逃,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你不跑了?那就吃吃我家的弹丸是什么滋味吧!”说完端弓拉弦,又要再打。   李玄霸原本一直皱眉不语,此时突然也笑了:“你先请!”   说完他手腕一翻,原本一直拿在手里的空弓不知何时已装上了铁丸,翻腕之间,弹丸激射而出,竟是正中对方的弹弓,将弹弓打成了两截——原来李玄霸在藏身马腹之时,已寻机从地上捡起了一颗弹丸,此刻正好回敬。   对方猝不及防,被自己的断弓捎上了面门,顿时鼻血长流。   李玄霸拍马直冲而上,几息之间便已冲到对方跟前,伸手去摘那弹囊——只要有弹丸在手,这十几个人,他又何惧之有!   眼见着他的手指就要挨到弹囊,横地里银光一闪,一柄弯刀已经对着他的手臂直劈下来——原来年长点的那个一直紧紧跟着弟弟,见势不对,也冲了上来,到底比李玄霸快了一步。   玄霸只得缩手,就势带马冲过这兄弟二人,然而他们带着的那十几个人早已围成了一圈,各个刀枪在手,严阵以待,此时更是一点点地逼了过来。   玄霸有心突破,这些人却是训练有素,长短兵器,互相照应,进退之间,攻守有序,俨然已成军阵之势,神色里原本的骄横傲慢,此时也变成了军中精锐特有的冷酷森严。李玄霸几次突破不得,心里也明白过来:这并不是简单的仇家寻衅,分明是早已布置好的精密陷阱,就等着自己踏进来!   可是,为什么?   他到底年少,心惊之下,忍不住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带头的那弟弟此时刚刚擦干净脸上的血,气得脸都紫了,闻言便骂道:“李家小贼,你还敢伤我,看我宇……”他兄长突然喝止了他:“够了!”   转身看着李玄霸,他冷冷地道:“你也不必再问,横竖今日你是插翅难飞,之前欠下的血债,总要教你十倍偿还!”   说完他一挥手,那十几人再不迟疑,齐齐压了上来。李玄霸知道绝不能让他们围拢,只得直奔其中一人而去。他手里只有一柄球杆,此时便以杆为枪,直取那人的脸面,待得那人挥刀格挡,他的球杆却早已变了方向,杆底的弯头直扫马眼。那人的马顿时惊嘶一声,长立而起。   李玄霸要的便是这个空隙,当下拍马冲了过去,谁知还未突出包围,他的马也是一声长嘶,前腿竟直跪了下来——原来有人见势不对,扔出了手里的流星锤,直取玄霸所骑白马的前腿,果然缠了个正着。   玄霸猝不及防,从马上直接摔下来,他虽是一个翻滚卸掉了大半力道,却到底摔得不轻,不等他反应过来,那十几匹大马已乘势合拢,刀枪剑戟,直直地指向了被围在当中的玄霸。   眼见着一根铁棍就要对着摔得头晕眼花的玄霸就要砸将下来,突然有人沉声喝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众人都是一惊,回头再看,只见马场入口,一匹玄色大马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马上之人,身材高大,神色冷峻,虽然只有一人一马,却自有一股雄浑的气势。   李玄霸和领头之人同时叫出了声:   “柴大郎?”   “柴大哥?”   柴绍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对着带头之人微微点头:“宇文大郎?”随即又看向了李玄霸:“你就是长安李三郎?”   李玄霸微微一愣,点了点头正要说话,柴绍已冷笑了起来:“李三郎,你欠我的那笔债,今日是不是也该好好算一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新,回头捉虫。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0章 真相大白(上)   竟然只有三娘过来了!竟然真的只有这个并不熟悉的妹妹,闯进元家来救自己了……   看着凌云依然平静的面孔,二娘不由百感交集,有心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此刻什么话都显得苍白多余。   跟着二娘的婢女和仆妇们却是一阵骚动:国公和郎君们都没来,那元家人要是追出来可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把自己抓回去?   二娘听得心里也是一紧,她担心的却是另一桩:“家里是不是已经出事了?”不然,父亲和弟弟们怎么放心让三娘过来呢?   凌云摇头道:“无事,是我先来了一步。”   二娘心里将信将疑:三娘别又是在骗自己吧?她身上的伤着实不轻,全凭着胸间一口气才走出的元府,此刻这气已泄掉了大半,虽然有凌云半搀半扶,她还不至于倒下,却是怎么也走不快了。那些婢女仆妇们也是各个脚下发软——回家的路还有那么长,她们走得再快,难道还能快过元家的车马?   二娘便忍不住急道:“这样下去可不成,不如咱们分头走?”   凌云却依然摇头:“不,我会把你们都带回家。”   二娘心里暗暗焦急,却也知道,凌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但这样一来,元家要是追过来了,她们不是一个都跑不掉了吗?   仿佛印证着她的担忧,一行人刚刚走到十字路口,便听得身后有人高声喝道:“站住!站住!”一群健仆壮汉飞奔而来,拦住了她们的去路,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家丁赶了过来,带头之人,赫然正是元弘嗣。   这一下,众人都是脸色大变,胆小点的更是整个人哆嗦了起来,就连二娘也下意识地攥紧了凌云的手臂:“三娘,父亲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过来?他们再不来,我们可要怎么办才好?”   听到这话,好几个人也忙跟着问道:“是啊,如今咱们该怎么办!”   凌云的神色却依旧镇定,看了看人来人往的街头,她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点笑意:“那就要看姊姊们的嗓门有多大了。”   另一边,元弘嗣远远瞧见二娘一行人,心里倒是松了口气。他最怕的,第一是李家有人接应,此事便算彻底失败;第二便是她们出府即分头奔逃,就算去抓也难免有漏网之鱼,没想到却是多虑了——看样子,不但李家没见有人过来,就是这帮妇人也还拢在一起,真真是可笑,难道她们钻了个空子逃出了元家,就以为自己还能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回李家不成?   她们既然这么拿大,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他大步走了过去,心里已盘算出了三四个法子,要把这些人一网打尽,回去之后更是好好收拾。谁知他刚刚到到近前,还没等开口,就见那原本瑟瑟发抖挤成一团的十几个人突然往外分了分,随即竟是一起尖声大叫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元家要杀人灭口了!”   人在绝境之中爆发出的力量原本就惊人,十几个女人在绝望中拼尽全力发出的尖叫声更是足以震动云霄,元弘嗣只觉得耳朵里嗡地一下,差点伸手去捂耳朵,他身边的几个家丁健仆则都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正值年底,此时街上的人流车马最是密集不过,这凄惨尖利的声音少说也传出了二里多地,几乎小半个教业坊都为之静了一静,随即便是轰然一声响,无论男女老幼,但凡还能走得动道的,都以最快的速度飞奔了过来。   待得元弘嗣醒过神来,他和元家众人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个严实,人人都摩拳擦掌,议论之声此起披伏:   “谁要杀人了?谁要杀人了?”——这是刚赶过来的   “当然是元家了!哎呀,他家的新鲜事最多了,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这是资深的   “中间那些小娘子是什么人?穿得可真好,瞧那件披风,只怕是那什么波斯锦吧?啧啧啧!”——这是跑题的……   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语,元弘嗣只觉得头都大了。他也知道儿媳李二娘这两日是厉害了许多,却断然没想到,她居然能用出这种市井泼妇的手段,难道她当真一点脸面都不要了么?如此一来,他就算能把人捉回去,这元家的名声……   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别无他法,只能断喝道:“你们乱叫什么?信口雌黄,有辱门风,来人,去堵住她们的嘴!一个都别放过!”   他的几名心腹上前一步就要动手,却听鞭声脆响,凌云已是越众而出,手里的马鞭就如灵蛇般飞掠而过,眨眼间几人脸上都挨了一记,位置又刁又毒,几个人都捂着眼睛惨叫起来,指缝中鲜血直流。原本要跟着上前的家丁们顿时都吓住了。   元弘嗣也吓了一跳,他早就看见二娘是由红衣女子搀扶的,还只道是哪个婢女,此时正对上凌云,便觉得有些不对了:“你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出手伤人,还不给我拿下她!”   凌云朗声道:“我乃李家三娘,你元家才叫大胆,儿子谋杀妻室,你包庇不成,还要纵容恶奴对国公府女眷无礼!”   李三娘,那个一直在长安照顾弟弟的温柔贤淑的李三娘?元弘嗣惊愕之余,终于有点慌了:李家到底还是来人了?却不知来了几个,又知道了多少……   他心里念头急转,还没想出对策,那边李二娘也颤巍巍地上前一步,一把扯掉了外头的斗篷。凌云的话原本已让人群静了下来,此时看到二娘的模样,却是“哗”地一声彻底沸腾了起来——   二娘的模样实在太凄惨了:脸上已完全不成人样,胳膊也明显断掉了一只,更惊人的是她脖子上那一圈青紫的颜色……原来刚才那个小娘子说的都是真的,元家真是要杀人灭口,而且差点就绞死了这位小娘子!   有人便忍不住大叫道:“元家真要当街杀人了,快去报官!快去报官!”不少人随声附和:“对,我们都是人证!”   元弘嗣脑袋里嗡嗡直响,心知大势已去,此时却也只能强撑着怒道:“李三娘,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姊姊明明是自缢的……”   这话一出,围观的不少人都听不下去了,有嘴快的便大声骂了出来:“呸,还要不要脸了!自缢还有这么横着缢的?你娘才这么自缢呢!”   元弘嗣几曾被市井粗人这么骂过?顿时怒发冲冠,转头厉声喝道:“谁!是谁在污言秽语,辱及先人。来人,去把他给我抓出来,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说完他心里猛地一动,就势转身上前两步,伸手直指凌云和二娘,“还有你,李三娘,你信口开河,辱我元家,今日我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让你们姊妹俩回去给我元家先人赔罪!”   他这一发怒,人群倒是又静了一静。凌云知道他这是借题发挥,要耍横到底了,心里倒也不大意外。眼见他离自己不过三四步距离,她的手指不由微微一动……就在这时,人群外突然传来了一声轻笑:“是啊,子孙不孝,先人受辱,元家可真是家门不幸,才会出这样的孽子孽孙!”   若说刚才那话是讽刺挖苦,这句话却等于是直接唾到了元弘嗣的脸上。元弘嗣不由怒发如狂,抬头喝道:“是谁在找死!”   凌云却是手上一松,摇头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书应该周末就会上架了,上架当天三更,我……压力有点大。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1章 真相大白(中)   人群外,一队人马肃然而立,领头人骑着一匹乌骓马,赫然正是李渊;他的身边是一辆青色大车,说话的人已慢条斯理地从车厢里走了出来,不是窦氏还能是谁?   李氏夫妇居然带着这么多人过来了!元弘嗣心头一凛,原本的怒气都化成了隐隐的寒意,然而话已出口,他也只能强撑着喝道:“原来是窦夫人,这般胡言乱语,辱我门楣,李兄,你就听任尊夫人如此放肆吗?”   李渊并未回答,只是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眼神竟是阴郁之极,元弘嗣背上不由一阵发冷,心知自己做的事,李家多半是知道了。这种事情,他原也知道瞒不了多久,但此刻猝不及防地跟李家夫妇对上,心里却难免还是有点没底——如今他是该暂且退让,还是索性撕破脸面,激怒李家,以后也好撇清关系?   另一边,窦氏已扶着侍女下了马车,闻言倒是挑了挑眉:“元少卿此言差矣,我何曾辱及元氏门楣?我分明是在替元氏可惜,子孙不孝,败坏家风,宠妾杀妻,忘恩负义,如今事情败露,却还不知廉耻,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仗势欺人,强词夺理,这才让元家被人耻笑。我们这些外人瞧着都觉得痛心,不像元少卿你,事已至此,竟依旧要把自己的种种行径往祖宗门楣上拉扯。元家先人何等不幸,才会有你这样的后人,自己行禽兽之事,却要祖宗们来背负骂名。”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扶着婢子缓缓走了过来,明明是举止娴雅,语气安然,眉眼之间甚至还带了点淡淡的笑意,人群不知为何却还是哗地一声自动分开了,给她让出了一条极宽的道路来。   元弘嗣原本还在想着要不要激怒李家,听到窦氏这话,自己已气得七窍生烟,偏偏窦氏的话又难以反驳。他指着窦氏连说了几个“你”字,最后也只憋出了一句:“你这无知蠢妇,也敢大放厥词!”   这一次,窦氏连瞟都没再瞟他一眼。她走到凌云和二娘身边,先是安抚地拍了拍二娘的手背,吩咐侍女将二娘和阿锦送上自己的马车,好生照料;又冲众人点了点头,“你们都受苦了,这些年你们能在虎狼之地护住二娘,今日又能送她平安到此,乃是为我李家立下了大功。你们先去上车,回家之后,国公自有重赏!”   众人原本就是劫后余生,再听到这样的话,自是禁不住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窦氏又转头向围观众人扬声道:“今日还要多谢各位的古道热肠,仗义执言,使我李家弱女不至于遭人毒手,在此,我要代夫君向各位致谢!”说完便微微欠身,向众人行了一礼。   围观众人原本是来瞧热闹的居多,此时却不由都骄傲地挺起了胸膛,自觉此行不虚,果然伸张了正义。有人激动之下忍不住高声表示:“夫人客气,元家此等行径,实乃禽兽不如,人神共愤,我等所作所为,乃是义之所在,理所应当,不值当夫人这一谢……”旁人自然也是纷纷附和。   凌云瞧在眼里,服在心里——母亲果然比自己强得多,自己最多只能让人过来“救命”,母亲却是几句话一说就可以让人为她卖命了!   她心里挂念着玄霸,眼见局势已定,自是想走,可是……小鱼怎么还没出来?   被窦氏晾在一旁的元弘嗣却是气得脸都青了。听着众人的嬉笑怒骂,瞧着窦氏的优雅笑容,他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忍不住握着拳头几步走上前来。凌云一眼瞧见,正要上前拦住他,窦氏却先动了——她自下车以来连眼角都没扫过凌云一下,这时一步跨出,却恰好挡在了凌云的前面。   凌云不由愣了一下,眼见着元弘嗣已冲了过来,她的马鞭刚要出手,就听“咻”地一声锐响,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几乎是擦着元弘嗣的靴尖扎入了地面——他的步子若是再大一点,只怕整只脚都会被箭头直接钉在地上。   元弘嗣吓得倒退了两步,抬头一看,却见李渊的手里已多了一柄长弓,此时弓弦犹在微微颤动。   李渊,他也敢!元弘嗣不由惊怒交加:“李渊,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用箭伤人!”   李渊面无表情地反手从箭囊中又抽出了一支箭,对着元弘嗣的头脸便射了过来。元弘嗣怎么也料不到他会如此反常行事,根本来不及躲闪,惊骇之下只能双眼一闭,随即便觉头皮一麻——那只箭竟是贴着他的头皮射进了发冠里。   元弘嗣的头发顿时散了一脸,还有点热热的东西顺着鬓角往下流淌。他随手一抹,果然抹到一手鲜红,顿时愈发惊骇,指着李渊颤声道:“你,你想做什么?”   李渊依旧一言不发,手臂一张,再次拉弓上箭,这次却是瞄准了元弘嗣的心窝。这一下,元弘嗣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再也顾不得许多,“啊”地一声转身就跑,大约是腿脚发软,还连着趔趄了好几步。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也有不少人惊叹李渊箭法如神。唯有窦氏回头看着依旧脸色冰冷的李渊,无声地叹了口气。凌云却是看着李渊手里的弓箭若有所思,想了想还是走过去问道:“父亲,可否借弓箭一用?”   李渊原本就满腹心思,此时两箭射出,心里的种种愤怒恐惧反而愈发纠结:自己从来都安分知足,与人为善,为什么会被帝王猜忌?被姻亲陷害?难道是因为他太过软弱可欺?元弘嗣今日居然敢当着自己的面要对妻女动手,可见从没把他放在眼里!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心里满是懊悔,却也说不清到底在懊悔什么,听到凌云向他要弓箭,心神恍惚之下顺手便递了过去。   窦氏却瞧出了不对,凌云一再自行其是,她原是要多晾凌云一会儿的,这时忍不住上前拦住了她:“你还要做什么?”   凌云答道:“我要去找三郎。阿娘,你可知他们在何处打球?”   窦氏皱眉道:“我已安排人各处去找了,眼下你得赶紧跟我去大长公主府请罪!”   凌云摇头道:“我得先找三郎。”   窦氏还要再说,凌云却是眼睛一亮,几步冲向了人群之外——小鱼终于回来了!   这丫头一副满载而归的样子,一人双骑不说,鞍前坐着小丫头,鞍后挂着长包袱,胸前更是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多少东西。凌云二话不说,飞身上了飒露紫,又一把摘过了小鱼马后的包袱,吩咐道:“你去我娘的马车上守着阿锦姊姊!”   小鱼忙点头,阿锦受的伤极为致命,待会儿大概只有她和娘子还能救她,不过,“娘子你呢?”   凌云道:“我要去找马球场,去找三郎。”   那小丫头一听忙伸头道:“我知道马球场在哪里!”   凌云不由大喜,一把将她从小鱼的马鞍上提到自己身前,随即便拨转了马头。小鱼忙道:“娘子,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做了什么?”窦氏也怒道:“快给我拦住她!”   就在这时,就听元府里突然传出了一阵阵的尖叫和喧哗,几道黑烟先后升起,竟是有好几处同时着了火!小鱼拍手笑道:“成了!”她瞧着元家那帮家伙实在可恶,居然用那种刑具折磨女人,忍不住留下来给他们送了三道大礼,这才是第一道呢!   这火头一起,众人也是一阵骚动,有人大笑:“报应!”也有人忧心火势蔓延,会危及自家。就连窦氏都不由愣了愣神,随即才想到:难道这是三娘的后手?   想到凌云,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见那道红色的身影乘着这阵混乱冲出了人群,很快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天上架,但明天的那一章是我最想码的!终于要写到这一章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2章 真相大白(下)   马球场上,瞧着气势逼人直奔李玄霸而来的柴绍,宇文兄弟相视一眼,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眼见柴绍就要到跟前,还是兄长宇文承基先反应了过来,挥手令人拦住了柴绍,自己带马上前,抱手笑道:“柴兄,不知这小子如何得罪了你?”   柴绍也是抱拳回礼,飒然一笑:“宇文兄又何必明知故问?你们兄弟今日是为何事而来,柴某自然也是一样!”   他也一样?宇文承基越发不解了:他们之所以要杀李玄霸,一是玄霸在长安为争歌姬打断了宇文三郎的腿,他们要替弟弟报仇;但更要紧的是,元仁观前几日透露说,陛下也想要这小子的命,只是不方便出手——他们的祖父宇文述因兵败高丽,如今正革职赋闲呢,若他们能帮陛下解决这桩麻烦,说不定会有转机!这样一举两得的机会,他们自然不会放过。就连祖父也默许了此事,不然他们怎么可能带出这么多军中精锐?   可是,如今柴绍却说,他“也是一样”,他到底是哪里“一样”了?   若是旁人,宇文承基也懒得去猜了,大不了一并杀了便是,可柴绍的身手……宇文承基的目光在柴绍骑着的骏马、佩着的腰刀上停了停,嘴里便试探道:“我怎么记得你家二郎年纪还小?”   柴绍原是在市井里一路打架打大的,感觉自是敏锐之极,宇文承基的目光这么一转,他便猜到了几分,心头不由大怒,脸上却依旧没动声色:“宇文兄好记性,舍弟刚过十岁。”   宇文承基皱眉道:“那我就不明白了,柴兄这是打算……”   柴绍笑而不语,心道,你不明白就对了,你爷爷我其实也不大明白。   他来找李玄霸,原本的确是想教训他一顿——那歌姬秦娘虽不算他的什么人,但他好歹去过几回,更答应过要照看她一二,此事知道的人还不少。李玄霸把人抢走也就罢了,他可以装作不知,可家里人最近告诉他说:此人居然还带着秦娘到自家门前去耀武扬威了一番——这般踩他脸面,他如何能忍?   因此,今日他在段纶那里打听到李玄霸的下落,立刻便找了过来,想好好领教一下这长安第一好汉的身手,谁知却瞧见了宇文兄弟在带人围杀李玄霸。他也知道两边的恩怨,原是打算冷眼旁观的,但瞧了一会儿,却渐渐觉出了不对:宇文兄弟不像是要给弟弟出气,倒像是一心要置李玄霸于死地!眼见那少年就要惨死在乱棍乱枪之下,他不知怎地头脑一热,竟出声喝止了他们。   如今宇文承业问他这是打算做什么,他哪里知道自己打算做什么?   也许是瞧着这李三郎到底年幼,出手也并不狠辣,纵然做事讨嫌了些,却也实在不该被这么围攻而死。可怎么才能让他逃过一劫呢?宇文家人看样子断然是不会放过李玄霸的,偏偏自己今日来得匆忙,并没有带上趁手的兵器……   柴绍心里盘算未定,面上却愈显高深莫测。宇文承业心里不由一沉:难道柴绍也得知了陛下的心思,打算用李玄霸的人头来邀功?想到这里,他索性笑道:“柴兄,凡事总有先来后到,柴兄既然不肯赐教,不如稍候片刻,待我们兄弟先办完这桩事,再慢慢商量?”   柴绍目光在宇文兄弟带来的精锐们身上转了转,暗暗叹息了一声:军中之人原可以一当十,何况是足足十六个!到底还是点头笑了笑:“也行,你们先忙。”   宇文承基心里一喜,正要转身下令,却听柴绍又道:“只一条,你们得给我留个囫囵人,我柴绍堂堂男儿,总不能找个毛头小子算账,还给我个半死不活的。”   宇文承基心头的火气顿时有点按捺不住了,皱眉道:“柴大郎此言何意?”   宇文承趾更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从来自负弹弓玩得精妙,这次都没让旁人带上弓箭,谁知被李玄霸反手一弹打成这样,他早已恨得牙痒,听柴绍还要歪缠,他抹了把鼻血怒道:“阿兄,你管他何意,他若再不识趣,一并拿下便是!”   柴绍哈哈大笑,带住了坐骑:“好啊,我倒要看看你们谁能拿下我,柴某这就告辞,回头正好跟侍卫兄弟们好好说说你们的威风。”   宇文承基忙道:“柴兄且慢!”——李玄霸他们是一定要杀的,但此事若被传开,纵有陛下维护,他们也难逃刑罚,柴绍这是自己立不成功,就要坏他们的事?   上下打量着柴绍,他暗恨自己没带弓箭,口中却笑道:“舍弟鲁莽,柴兄莫怪。只是柴兄也莫再卖关子了,到底要如何,还请柴兄明示!”   柴绍想了想笑道:“那我就明说了,这小子在长安抢我女人,辱我名声,我今日必要打断他一条腿,至于此后如何,与我无干,我自是不看,不听,不言。”   原来是这么回事,宇文承基不由松了口气,想想倒也正常:柴绍素有风流之名,这李三郎也是色中饿狼,他能抢弟弟看中的女人,自然也能抢柴绍的,难怪柴绍会说“也是一样”,这样一来,他跟自己倒是没什么冲突。   他心里盘算已定,口里却忍不住问道:“柴兄此言当真?”   柴绍冷笑:“我柴某人什么时辰言而无信过?”   宇文承基点头笑道:“那就一言为定,柴兄请吧。”说完他挥了挥手,宇文家的精锐往外一分,当真让出了一条道来。柴绍却是依旧一动也没动。   宇文承基奇道:“柴兄这是在等什么?”   柴绍用下巴点了点宇文承趾,“二郎说了,要把我一并拿下,我可不敢自投罗网!要么,你就要让那小子过来受死,要么,在下也只能告辞。”   宇文承业瞧了一脸不忿的弟弟一眼,心里也有些无奈,想了想还是指着李玄霸喝道:“那你便自己过去受死吧!”   李玄霸乘着双方言辞往来,已调整了气息。不过听到柴绍的话,他心里还是有些发沉:柴大哥居然不认识自己了?自己怎么可能抢他的女人,辱他的名声!明明是那秦娘先说她是柴大哥的人,自己才会阻止宇文三郎的,自己还让她到家里好好休整了一番,才亲自送她到柴大哥的府上,怎么柴大哥会这么说?   他思前想后,往柴绍这边慢慢走了过来。柴绍打量了他几眼,顺手抽出了腰刀,在手里挽了个刀花,冷笑道:“你不是自称长安第一好汉么?不是很喜欢踩别人的脸面么?今日若不亲手打断你一条腿,我也不必姓柴了!”   李玄霸忍不住脱口道:“柴大哥,我没有!”   之前他那一声“柴大哥”声音并不大,又被宇文承基的声音压住,旁人也没大留意,这一声出来,宇文家众人顿时都变了脸色,宇文承基厉声喝道:“挡住他!今日这两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柴绍也是莫名其妙,他当然是想乘机救走李三郎,但这声“柴大哥”却是所为何来?此时却也容不得他多想了,离他最近的两位宇文家精兵已各举刀枪杀了过来,柴绍只得挥刀格挡,错马之际,反手一刀划出,正中一人肋下,那人一声惨叫伏在了马上,另外一个愣了一下,柴绍早已摘下刀鞘,乘机狠狠甩了过来,正砸在那人头上,将他直接砸落马下。   宇文承基素知柴绍身手了得,却没料到他会骁勇至此,忙亲自带人拦住了他。柴绍身手虽好,手里的腰刀却并非马战的武器,对方一旦有了防备,便难以伤人,只能你进我退地胶着在一起。   李玄霸那边情况却糟得多,他既无马匹又无兵器,面对四面攻来的□□长戟,只能绕着小小的马球球门腾挪躲闪,但在躲了几下之后,到底还是被一根长棍扫中了后背,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另一边的□□对着他的脖子便直扎了下来。柴绍远远瞧见,却是救助不及,只能转过眼去,不再多看。   球门处,果然传来了一声短促的惨叫,柴绍暗自一声叹息,谁知还没叹完,那边却又响起了第二声、第三声……   这是怎么回事?柴绍忙抬头看去,就见李玄霸依旧半跪在地上,围着他的那几个人里,却有三个已倒在了马下,每人的胸口都插着一支长箭……   有人来了!   就听马蹄声响,一匹枣红大马从马场入口处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马上之人一身红衣,一眼看去,竟如一道火线直烧过来。随着这道火焰逼近,破空之声再度响起,这边众人都已知道不对,各自戒备躲避,然而却是毫无作用,几声闷哼惨叫接连响起,离李玄霸最近的三人各中一箭,无一例外都在前胸。   当第三次破空声响,宇文家的人已是魂飞魄散,轰然四散逃开——这一次,是三人背后中箭,倒在了马鞍之上。   柴绍不由看得呆住了——他见过箭法更精准的人,如唐国公李渊,在这个距离内,他可以箭箭封喉;然而出箭速度快到这种地步的人,他却是从来都没见过,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难怪没人能躲得过去……   此人的箭快马也快,转眼之间便到了李玄霸的跟前,从马上一探身,便将李玄霸拉了起来。   柴绍这才看清,来人竟是一名年轻女子,肌肤如雪,神色如霜,瞧着跟李玄霸至少有五六分相似,而李玄霸抚着胸口咳嗽了几声,果然开口叫了声:“姊姊”。   凌云上下打量着玄霸,总算慢慢地松了口气——天知道刚才她赶到球场入口,看到玄霸背后中棍的那一刻,是什么心情!幸好她手里有箭,幸好……似乎是有人帮他?   她转头看着柴绍,认认真真抱拳道:“多谢!”   柴绍也在直勾勾地看着她,心里想的却是:唐国公家的人难道真是各个善射,连女儿都有这般本事?见凌云道谢,他忙侧身还礼,一时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远处突然有人叫了声:“她没箭了!”柴绍心里一凛,目光一扫:凌云背着的箭囊里,果然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支长箭,而宇文家还有七个人并未受伤。柴绍自己倒是不怕,但在混战中要护住这李家姐弟却有些困难。他只能问玄霸:“你可还能上马?赶紧走,我掩护你们离开。”   李玄霸看了凌云一眼,却摇头道:“不必了!”说完伸脚一踢,将适才宇文家人掉落的□□挑在了手里。   他这是,要打了?   也好!柴绍心里豪气顿生,自己俯身抄起了一根方天画戟。玄霸也翻身上了一匹无主之马,只是背上那一下大概挨得不轻,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   柴绍瞧着未免有点提心吊胆,他刚才冷眼瞧了半天,也暗暗纳闷了半天:李玄霸也太稚嫩了吧!身手虽还灵活,出手却太过绵软,也就是打宇文承趾那一弹弓还算惊艳——可若换了是他,绝不会去打对方的弓,必先打残宇文承基,再挟持宇文承趾,又岂会落到只能被动挨打的地步?这样的人,是怎么在卧虎藏龙的长安市井里闯出偌大名声的?论起来,还不如他姐姐果断狠辣。   他忍不住转头问道:“令弟当真是李三郎?那个长安第一好汉李三郎?”   凌云此时已解下背后的包袱,绳结一开,露出了一柄长长的弯刀,那刀比寻常腰刀要长出一小半,刀背厚重,刀柄古拙,纵然还未出鞘,却自有一股苍然杀意。   听到柴绍的话,她微一思索,还是点了点头:“他的确不是。”   玄霸虽是李三郎,却不是那个长安第一好汉李三郎,因为——   她神色平静地看向了柴绍:“我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真相大白,希望各位看官满意。 第23章 所向披靡   他的确不是, 她才是……   柴绍愣住了:自己明明听清了凌云说的每一个字, 但这些字合在一起,他怎么就不大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呢?   凌云显然并不在意他明不明白, 转头瞧着重新列好了队形、正慢慢逼过来的宇文家众人,手上微一用力,长刀锵然出鞘。   柴绍只觉得眼前一道寒光闪过, 那光芒竟有些刺目生痛,定睛再看, 凌云手里的那柄弯刀果然就如一泓冰水,寒光夺目,只是制式十分古怪,刀柄颇长, 刀背颇厚, 刀身既宽且弯, 看着既不像中原腰刀, 也不像突厥弯刀,倒有点像是将一柄青龙偃月刀改短了刀柄……   他还没看明白, 凌云已反手将刀握在身后, 突然一磕马镫, 对着七人正中间的宇文承基直冲了过去,柴绍愣了一下, 忙催马跟在她的侧后方,举起手中长戟,护住她的左翼, 李玄霸自是不会落后,稳稳端起长矛,跟在了凌云的右边。三人就如一支箭头,直射宇文家的扇形队伍。   宇文承基原是准备再战柴绍的,突然瞧见凌云一马当先直对自己而来,心头不由又惊又怒:难道他们都觉得自己是最弱的一环,居然让一个女人来跟自己交手?愤恨之下,他咬牙一抖手里的长矛,也是催马直上,对准凌云的心窝狠狠扎了下去。   这一枪当真是势如闪电、又狠又准,凌云却恍若不觉,依然拖刀前冲,就连身子都没有闪避一下,就像用整个人迎向了那雪亮的枪尖。   柴绍在后头一眼瞧见,差点惊呼出声,宇文承基则是心头大喜,手上猛地往前一送——他几乎已经能感受到枪尖扎进对手心口的那种美妙滋味了,然而……并没有。他的枪尖猛然推出之后,竟是什么东西都没有扎到。出枪的力道落空,他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尖锐无比的不祥声音。   原来凌云就在间不容发之际,身子一侧,正好让过枪尖,右手拖着的弯刀就势挥起,顺着枪杆下方直削过去,刀锋所向,赫然正是宇文承基握枪的手指。   宇文承基听到的,正是刀尖摩擦枪杆发出的锐响。顺杆削手,这原是战场上最常见的长刀破枪之术,他少说也遇到过百八十回,自有应对之法。但这一回,凌云的刀实在来得太过迅捷,角度也实在太过刁钻,等宇文承基意识到这一点时,整个人已根本做不出别的反应,只能下意识地撒手往外一推,总算避免了十指尽断的下场。然而他看到,那把诡异的弯刀却再一次地改变了方向,竟是顺着长矛下落之势,刀锋往下直落,斩向了他的大腿。   这一下,宇文承基是怎么都无法避开了。他只能眼睁睁瞧着那道雪亮的刀光落在了他的膝盖上方,心头一片冰凉……可下一刻,他却并没有看见血光飞溅,而是听到了“咔”的一声钝响——凌云在最后关头再次变招,刀身一翻,到底没用刀锋去砍宇文承基的腿,而是用刀背砸在了他的腿骨上。   这一砸,携着骏马奔驰的巨大力量,宇文承基的腿骨应声而断。一时间,他只觉痛彻心扉,几乎连马鞍都坐不稳了——断骨处固然痛得是火烧火燎,但更痛的,却仿佛还是他的心口,因为他怎么都无法相信,自己也是堂堂宇文家儿郎,是出身将门、身经百战的禁军之雄,今天居然被个女人在一个照面之内就打丢了兵器、打断了腿……而对方似乎还是手下留情了!   柴绍在后头看着,心头也一抖。旁观者清,他自然看得出来,凌云的招式其实并不算太出奇,力道也不是很惊人,只是动作实在太快也太流畅了,就像她的箭,快得简直是诡异莫测,却又是行云流水,毫无凝滞;别说宇文承基,就算换上他,猛然间对上这么一把神出鬼没的刀,只怕也很难保住兵器……   此时,他的对手已到跟前。柴绍心里不知怎地仿佛憋了口气,手里的方天画戟猛地往对方的大刀上一架,再一个翻转便把刀夺了下来,顺手反柄一磕,将对方扫落马下。   这一下自是干净利落,柴绍不由长出了一口气。抬头再看,却见凌云已拨马冲到宇文承趾的面前。宇文承趾手上也拿了一柄刀,他原是骄横惯了,看见长兄受伤,心头虽是震惊,神色却愈显狠辣。不过这一次,凌云却连过招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直接一刀劈下,将他手里的刀劈成两段,顺势往下一砸……柴绍叹了口气,懒得再看,耳中只听到宇文承趾一声惨叫——自然也是被凌云砸断了腿。   抬头瞧瞧对面已经吓得目瞪口呆的宇文家精锐,转头再看看犹自面如死灰,活似被雷劈过一般的宇文承基,不知为何,柴绍只觉得有些索然无趣。生平第一次觉得,这搏杀打斗,斩敌落马,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   另一边,玄霸也是虚晃一招后回身一枪,扎在对方的肩头,将他刺下马来。剩下三人心知大势不好,互相对视一眼,两人便一左一右对着凌云夹击而上。   凌云依旧拖刀相迎,待得那两样兵器近到眼前、无法变招之时,这才一个铁板桥往后仰倒,让开了对方的刀锋枪尖。飒露紫快如闪电,从两匹马中间直冲而过。错马之际,凌云已直腰起刀,刀背正挥落在了右首那位的胸腹之间,随即回身向左,马鞭脱手飞出,鞭尾竟是直接缠上了左边这人的咽喉。眼见那两人一个伏鞍吐血,一个捂着脖子摔落马下,都是再也起不来了。   不过,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里,那第三个人已是拨马直奔球场出口而去。   他居然要逃跑?玄霸忙催马要追,柴绍却一横长戟,拦住了他的去路:“不必了!”玄霸忙道:“柴大哥快让开,万一他去搬救兵……”柴绍懒洋洋地抬起下巴冲凌云那边点了点,玄霸转头一看,却见凌云已反手抽出了箭囊里的最后一支箭,开弓上箭,弓弦一响,那人应声落马。   转眼之间,尘埃落定。一个时辰还满是欢声笑语的马球场,此时已变成了一座地地道道的修罗场,满地都是伤员和鲜血,外加十几匹茫然而立的无主战马,唯有宇文兄弟勉强还能坐在马上,脸色却也不比那些伤员好多少。   看见凌云骑马在球场上转了一圈,又不紧不慢地向两人走了过来,兄弟俩本已苍白的脸色都变得有点发青了——这哪里是个女人?分明就是个罗刹!不,她那张始终镇定自若的脸孔,简直比最凶神恶煞的罗刹像还要让人心里发寒!   凌云一步步越来越近,两人的心跳也是越来越急,各种念头七上八下:她会不会再动手?会不会要赶尽杀绝?她会不会逼问他们,让他们交代实情?到那个时候,他们又该如何应对,如何回答?若要跟她告饶赔罪,他们实在丢不起这个人;若要跟她强硬到底,以这女人的心狠手辣,只怕……   两人心里还没纠结出个所以然,凌云已在他们面前勒住了马,突然开口问道:“是元仁观?”   她的语气平静之极,宇文承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才想到,这事似乎可以全部推到元仁观头上,但怎么说才合适呢?他一时还有点拿不定主意。   一边的宇文承趾已愤然道:“没错,就是元仁观那黑心贼,他骗了我们,说那什么长安第一好汉李三郎就是你家兄弟,还说这李三郎得罪了陛下,陛下也想好好收拾他,我们不过是被他骗了!”——他算是看出来了,眼前的这位李三郎就是个毛头小子,根本不可能是什么长安第一好汉,陛下怎么会忌讳他?倒是他的这个姐姐……但陛下更不可能去忌讳一个女人了,所以,一定是元仁观骗了他们!   宇文承基阻止不及,此时却也只能就势点头道:“是,此事不过是一场误会。”说完心里却是更加紧张:二郎把陛下都说出来了,这李家姐弟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但有些事情,他们的确也是不知首尾,这可如何是好?   凌云却并没有开口,反而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眸子。此时她身上那份凌厉无匹的气势都已收了起来,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看起来竟然就像一个清秀沉静的寻常女子,但越是如此,宇文承基心里就越是发冷……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再次开口解释的时候,凌云突然抬起眼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便一言不发地拨转马头,向球场外走去。   她这就……走了?   宇文承基看着那纤细高挑的红色背影,一时简直有点回不过神来。   柴绍也呆住了。他自然也听到了宇文承趾的话,恍然大悟之余,更多了无数困惑:难怪宇文家会摆出这副架势围杀李玄霸,原来是元仁观搬出了陛下!可元仁观真的是撒谎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这“长安第一好汉李三郎”,不就是她自己吗,她在长安做了什么,怎么能得罪到陛下身上去?   他心里七八百个问号此起彼伏,恨不能自己上去好好问一问那宇文兄弟,可转念一想,以凌云的手段,不定会用什么法子逼他们说出真话!谁知,她竟是一言不发地丢下这些人走了,她竟然就这么走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凌云的背影。身边马蹄声响,玄霸也跟了上来,看样子是准备跟他姐姐一道离开。柴绍再也忍耐不住,开口问道:“你们准备就这么走了?也不多问几句?而且你们就这么……放过他们了?”至少不得搁下几句狠话,警告宇文兄弟一番?   玄霸也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却是叹了口气:“我姊姊她……不爱说话。她不问,多半便是心里已经有数,至于他们,”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放,还能杀了不成?我姊姊心软得很,不喜欢杀人。”   她就这么走了,只是因为不爱说话?柴绍只觉得下巴都要掉了。更荒谬的是,就她这般视生死如无物般的狠辣身手,居然还是“心软得很,不喜欢杀人”?   柴绍刚想反驳,突然又觉得有点不对,四下再看,这才注意到,被凌云射中的那十个人,除了举矛去杀玄霸的那个是心口中箭,看样子还生死未卜之外,其余九个都是右胸或右背之上中了箭,看着可怖,其实并不致命。眼下除了心口中箭的那个和摔晕在马下的两个,宇文家一多半的人都已勉强起身,正在互相收拾伤口……难道说,她真的不喜欢杀人?   柴绍一时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转头四望之间,恰好对上了宇文兄弟恶狠狠的目光,心里不由一哂:他们大概是不敢再招惹李家姐弟,准备迁怒于自己了!   想了想,他索性带马走了过去,抱拳笑道:“宇文兄,不管你信不信,今日柴某不过是适逢其会,在贤兄弟盛情之下,才不得不出手自保。就不知宇文兄是想到此为止呢,还是约下日子,咱们再好好算一回账?”   宇文承趾便怒道:“那李三郎为何叫你柴大哥?”宇文承基却摆手止住了他,冷冷地问道:“到此为止如何,改日算账又如何?”   柴绍道:“到此为止,自然就是咱们都当这事没发生过,从此不提一字,忘个干干净净;改日算账,那就是划下道来,单打独斗也好,各自邀拳也罢,再痛痛快快打一场便是了。虽说宇文是家大业大,柴某是孤家寡人,要论打斗,我倒也没怕过谁。生死有命,谁也别怨!”   “只一条,我可不是李三郎,你们若以为可以像今日对付他一样来埋伏暗算于我……”打量着宇文兄弟,柴绍微微勾起了嘴角:“我保证,全洛阳满长安的人,都会知道,你们今日是怎么被一个女人,打断了腿!”   宇文兄弟顿时脸都青了,刚要开口,柴绍已叹道:“我也不想如此,你们想必也都看出来了,李家姊弟并不是多话之人,李家更不愿让外人知道他家小娘子的本事,不然也不能瞒到今日,柴某人自是不想多事——只要,你们不逼我。”   “宇文兄,你不必着急,想清楚了再给我个回话;至于二郎,你问得极好,你若不说,我都忘了,这事的确有些蹊跷,李三郎小小年纪,怎么会认得我?”说完他笑眯眯地又抱了抱手,带马转身,追上了李家姊弟。   回味着宇文兄弟适才气得脸色铁青却又无话可说的模样,柴绍一时觉心头轻快,那股莫名的郁气似乎都散掉了大半:打架么,最爽快的不就是最后这几句么!但转头看到凌云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的平静模样,他心里这点小小的愉悦顿时又像被戳了个孔的气泡,“扑”地一声便不见了。一时间,他只觉得心头莫名纠结,就连想问李玄霸的事都忘了个干净。   李玄霸倒是难得的有了点心事重重的模样,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问凌云:“姊姊,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是二姊夫在弄鬼?”   凌云皱眉道:“他不是二姊夫了。”   啊?李玄霸瞪大了眼,他离家这才半日的工夫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正想再问,却见凌云突然停住了马,目不转睛瞧着前方,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竟然微微地变了颜色。玄霸转头一看,顿时也呆在了那里。   柴绍察觉不对,忙顺着两人的目光看了过去,就见在不远处的马场入口,在一棵枝条繁密的树木后面,站着一匹模样神骏的黄骠马,骑者轻裘缓带,气度超逸,此时却也苍白着一张脸,目光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这人是谁?柴绍正自诧异,就听到玄霸喃喃地道:“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第一更,因为断章的原因,今天的九千字就不分三章发了,分两章发,待会儿还会有一个小肥章。可能有点晚,大家也可以明天早上来看。所有的留言我都看到了,谢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4章 晴天霹雳   柴绍觉得自己的耳朵大概又出问题了。他转头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那一人一骑好几眼, 却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错, 那匹黄骠马的确生得漂亮之极,身高腿长, 皮毛如缎,马鞍辔头也都是镶金络玉,华贵无比, 但像他这样的行家,一眼就能瞧出, 这马养得过于肥润了,如今不过是个样子货而已;那少年也跟马差不多,模样俊秀,打扮清贵, 一袭裘袍只怕价值千金, 腰里还挂着一把宝剑——那剑瞧着倒是把实打实的好剑, 只是看这少年的身形气色, 他能把这把剑举起来么?就这么个孱弱书生,怎么能让李家姐弟露出这般神色, 还觉得“完了”?   就在这气氛诡异的僵持之中, 还是凌云先动了。她带马走上几步, 声音多少有点发涩:“五郎,我……”可是, 她该说什么才好呢?   窦师纶抬头呆呆地瞧着凌云,只觉得自己仿佛是掉进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在这个噩梦里,他原是打扮整齐, 满心欢喜地等着三姊姊再次登门,可是等来等去,却只等到了面色难看的传信嬷嬷。她告诉祖母说,三姊姊的母亲本来是要带她过来的,结果突然跑来个傻丫头,哭天喊地说一个什么婢女要被元家人弄死了,求李家去救人;旁人还没怎么地呢,三姊姊居然就什么都不顾地骑马跑去了!   那个时候,他还只觉得感动:三姊姊那么温柔善良的人,不忍心让婢女惨死,要去元家救人,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他觉得他也得去元家看看,不能让三姊姊吃亏!祖母却当场就变了脸色,根本不许他出门。还是三姊姊留下的小七想出了办法,让他找到机会溜了出来。他还特意骑了最好的马,佩了最好的剑,因为他怕元家人欺负三姊姊,他得去帮三姊姊出头!   结果,他刚刚走出坊门,就看到三姊姊像一阵风般的骑马过去了,他自然要跟上去看看。三姊姊的马跑得那么快,他差点跟丢了,好容易远远瞧见三姊姊冲进了这个马场,他才赶紧追了过来,结果就看到,就看到……   想到刚才看见的那一幕幕血腥画面,窦师纶只觉得手脚又要开始发抖了:他的三姊姊,在他面前永远都是那么温柔沉静的三姊姊,居然就像画里的夜叉罗刹一样,暴烈如火,迅捷如飞,马蹄过处,遍地鲜血。好容易有人逃了出来,还被她一箭射在了马下!   原来他的三姊姊,根本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看到凌云一步步走近,身上那深红的衣裙,仿佛就是刚才那些人的鲜血染红的,窦师纶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你别过来!”   凌云看到窦师纶时就知道事情不好,待听到这句“你别过来”,心里更是一沉。瞧着窦师纶脸上的恐惧悲伤,她只能依言勒住了缰绳,垂眸叹了口气。后头的玄霸见势不对,忙提缰赶上几步,急声道:“五表兄你听我说,我姊姊不是胡乱出手伤人的,是他们先要杀我,我姊姊才没有办法了……”   窦师纶早已心神大乱,一句“你别过来”说出口,他自己也是泪盈于睫。泪眼朦胧里仿佛瞧见三郎也跑过来了,耳里依稀听到他在解释着什么,只是他此时已是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听。知道自己的泪水就要控制不住地流淌下来,他索性一言不发地拨转马头,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李玄霸有心想追,凌云却伸手拦住了他——追上去又能说什么呢?就算跟他说清楚,今日她是为了救玄霸出手,也无法改变什么了。五郎那样的出身,那样的脾性,就算看到一树落花,一只孤鸟,都会感伤不已,他怎么可能接受未来的妻子是自己这样的人——可以眼都不眨地打断别人的腿,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人一箭穿心!   凌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但此时此刻,却还是忍不住一阵沮丧:世间万事果然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或许不过是个开始……她以前怎么会觉得,这些事,自己能瞒他一辈子呢?   柴绍早已看得目瞪口呆:那掩面而泣、不听解释、伤心离去的小郎君,那一脸沮丧、欲言又止、心灰意冷的小娘子,这样的情形实在是太熟悉,却也太诡异了。   他也算见多识广之人,李玄霸一开口,便猜出了窦师纶的身份,自然也猜出了凌云眼下面临的境遇,这明明是一件颇有点悲惨的事情,但不知为何,瞧着垂头丧气的凌云,他却差点没憋住地笑出声来。   他真的想笑,因为他实在是太明白凌云此刻的心情了!那种沮丧,那种无奈,那种懊恼和微微的难过,要是换了别人,此刻他定然已经上前拍拍对方的肩膀:兄弟,想开些,谁没遇到过这种事呢!   面对凌云,他倒不敢如此唐突,但心头的郁结却不由已是烟消云散——这位又厉害又古怪、让他都不知该拿出那种态度来对待的李家娘子,原来也不过是个小娘子,而且还是个特别倒霉的小娘子!   他咳嗽几声压下了肚内的笑意,上前岔开了话题:“不知两位眼下有何打算?”   凌云回过神来,想了想才道:“回家。”她必须尽快回去,有些事大概是拖不得了。   柴绍点头道:“不如让柴某再送你们一程。”   凌云刚想摇头,瞧见玄霸已眼睛亮晶晶地看了过来,转念一想,还是点头道了声谢。   柴绍心情大好,刚要催马,却见凌云并不着急前行,反而拨马往草木深处走了走,还扬声说了句:“出来吧。”   他正在纳闷,就见从一团枯草里头,骨碌碌地滚出来一个灰球般的小丫头,还一边滚一边大声道:“娘子,我很乖,我一直都没有动!”凌云不禁失笑,探身一捞,将小丫头捞上马鞍,坐在了自己的身前。   玄霸瞧着好生纳闷:“姊姊,这丫头是谁?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凌云微笑道:“她是二姊姊那边的,今日一切,都该谢她。”   小丫头也忙道:“我叫阿痴,可我最会认路了,我跑得也快,阿锦姊姊说了,我才不痴呢。我也不是钻出来的,是娘子让我好好躲着,她叫我出来我才能出来。我听话,我看见你们出来了都没动,娘子叫我‘出来吧’,我才出来的。”   玄霸笑道:“你果然不痴,还乖得很,不过娘子今日辛苦了,你要不要坐到我这匹马上来,让娘子好好歇着?”   阿痴歪头想了一想,娘子今天跑来跑去的的确是挺累了,又见玄霸笑得和善,点头道:“那好吧。”   玄霸轻轻一提,将阿痴放到了自己马上,笑眯眯地问起今日之事——他知道姊姊凌云不爱说话,更不爱诉苦,他要想知道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与其去问姊姊,倒不如多问问这个小丫头。   阿痴虽然脑子不大好使,说话也有点颠三倒四,但玄霸问得耐心,她翻来覆去的一通说,加上凌云偶尔惜字如金地补充几句,倒也把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   柴绍自小喜欢在市井里厮混,原不是什么讲究人,但瞧着这姐弟俩都毫不嫌弃地将一个脏兮兮傻乎乎的孩子抱在怀里,也有些暗暗称奇。再仔细一瞧,这丫头一只脚上穿着鞋子,另一只脚不知为何却包着皮毛,那皮毛虽早已不成样子,但还瞧得出当初应是个极精致的手笼——难不成是这位李家小娘子的?待听到这小丫头说起这大半日里发生的事,他不由更是心情复杂。   李玄霸却是听得气愤不已,难怪姊姊说元仁观不是二姊夫了,他竟是这般禽兽不如,最后忍不住愤然道:“这狗贼,我绝不会放过他!”   凌云瞧了他一眼,摇头道:“我去。”   李玄霸想了想道:“两条,我这算一条,二姊姊也得有一条。”   凌云便点头:“好。”   柴绍听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什么两条?”   李玄霸笑道:“就是要打断元仁观的两条腿!我姊姊有个规矩,谁敢对我动手,她就打断他的手,谁敢对我动刀,她就打断他的腿。宇文家那三个,都是这么算的。但这元仁观实在是太可恶了,照规矩,一条自然不够。”   你们家的规矩还真够大的!瞧着玄霸理直气壮的模样,柴绍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才好。   倒是李玄霸突然又想起一事,对柴绍笑道:“说来这也是柴大哥教我的规矩——被人欺负了,必要狠狠打回去,打得他们不敢还手了,才不会有下回。”   啊?柴绍愣了一下,这话的确像自己说的,但他什么时候跟李玄霸说过这些了?对了,他还没问过李玄霸,为什么会叫他柴大哥呢。   他正要开口,却听李玄霸又道:“柴大哥,当初你教我的那几招我这些年都没落下,可惜我还是笨了些,今日柴大哥明明是装作找我麻烦,要救我出的去,却被我一句话给坏了事!唉,我也真是糊涂了,我怎么会觉得柴大哥会不认识我了呢!更别说会冤枉我抢你女人,踩你脸面了!”   柴绍微微张开了嘴,眨了几下眼睛,又默默地闭上了。他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说:少年你错了,我是真的不认得你了,而且一开始也是真的打算去找你麻烦……   这一边,李玄霸犹自在念叨,当初就是因为柴绍,他才向往练武强身,向往像柴大哥一样纵横市井,博一个好汉之名。柴绍一面听,一面拼了命的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跟唐国公家的这位小郎君有过什么交集。他只能嘴里含糊应付,背上却是冷汗都要下来。   幸好三人的马都甚快,穿过洛水上的浮桥,转眼间便已到了唐国公府门前,柴绍原是主动送这姐弟回来的,此刻看到李家的大门,却只觉得满心庆幸,如释重负——天可怜见的,再多走一会儿,他的脸都要笑僵掉了!   李玄霸却是满脸遗憾,见柴绍抱拳告辞,忙道:“柴大哥,你如今住在哪里,我明日找你去!”   柴绍本已准备拨马回行,听到这话,险些没闪了腰,忙摆手道:“我这几日就要准备回长安去了,只怕不大得闲。”   李玄霸还要再说,一直沉默不语的凌云却突然道:“三郎,你先回去,我有话和柴大郎说。”   李玄霸愣了一下,脸色有点纠结,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喔”了一声,又向柴绍挥了挥手:“柴大哥先忙,有空定要来寻我!”   柴绍笑眯眯地点头,心道:“我倒宁可再去挨顿打。”眼见李玄霸恋恋不舍地走远了,他正要长出一口气,突然间却对上了凌云黑白分明的眸子,心里不由一紧,忙又挺直了脊背。   凌云瞧着柴绍,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已经不记得三郎了。”   柴绍心里一惊,有心搪塞,但对着凌云清澈的眼睛,那些敷衍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他抓了抓头,到底还是点头答道:“是想不起来了,按说令弟身份高贵,一表人才,若有交集,我不该毫无印象才是,是不是令弟记错人了?”   凌云摇头:“八年前上元节,三郎寄人篱下,因受了欺负,负气独自出门,却差点被人掳去,是柴君救了他,还带他玩耍,解他心结,最后送他回去了。”   难道是那个孩子?柴绍心里隐隐有了点印象,却还是有些疑惑,“我怎么记得那户人家是姓裴的?”   凌云道:“是我姨夫家。”   这一下,柴绍当真记起来了——那孩子当时不过六七岁年纪,十分瘦弱,却机灵可爱,又死活不肯回家,他横竖无事,索性便带着这孩子玩了大半日,好歹把他劝回去了,没想到……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哑然失笑。抬头见凌云依然在静静地看着他,忙抱歉道:“都是我的不是,适才我怎么都想不起来,这才敷衍了令弟一番,并非是故意骗他。”   凌云依旧轻轻摇头,认认真真道:“不,多谢你肯敷衍他。”让他不至于伤心难过,不至于失望地发现,他惦念多年的柴大哥,其实早就不认得他了。   这一下,柴绍觉得自己这张老脸都要红了,不自觉地又摸了摸头,笑道:“不必客气,应该的,应该的。”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回长安之前,定然会来找三郎。”   凌云眼睛微微一亮,笑了起来——柴绍肯来,三郎一定高兴。而且以后三郎有这么一个朋友,她也能更放心一些。不然她又何必说这些?   她的容貌平日原是略显素淡,但一笑之下,居然是眉眼弯弯,嘴唇轻翘,说不出的清甜灵动。柴绍一眼瞧见,下意识地便垂了眼帘,随即又觉得有点好笑——大概是,眼前这位小娘子笑起来的模样,跟揍人时的模样,实在是差得太远了,让他有点接受无能吧。   他心里暗暗嘲笑自己,正要抱手告辞,却见本已走远的三郎又拨马回来了。   李玄霸是走进家门后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几句要紧话没跟柴绍,因此放下了阿痴,吩咐人带她去洗浴吃喝,便又转了回来。   见到凌云和柴绍似乎相谈甚欢,他自是高兴,笑嘻嘻问道:“姊姊跟柴大哥说什么了?”   凌云淡淡的道:“就是问问你柴大哥,你当初到底有多烦人。”   玄霸哈哈大笑,转头便对柴绍道:“我才不烦人呢,是不是?”   柴绍自然只能点头,玄霸又道:“我才想起来,之前我曾托那位秦娘把一样东西转送给柴大哥,不知大哥如今收到没有?”   柴绍笑道:“我一直在洛阳,如何收得到!”他也知道,此事其实颇有点蹊跷,玄霸如此念旧,绝不会故意去抢秦娘,更不会带秦娘去他家炫耀,这里到底有什么误会?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如今他又想起以前的事了,瞧着玄霸自是亲切了许多——没想到当初那瘦鸡似的孩子,居然也长成丰神如玉的少年了!   念及此处,他忍不住用力拍了拍玄霸的后背:“回头有时间,我再教你几招!”   玄霸大喜过望,点头刚想说“好”,突然嗓子一甜,一口鲜血猛喷了出来,人也向前栽了下去。凌云大惊失色,飞身下马,伸手接住了玄霸,却见他脸色如纸,人已昏迷了过去。凌云只觉得全身发抖,有心叫人过来,竟提不起声来。   柴绍也彻底呆住了,看了看双目紧闭嘴角流血的玄霸,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陷进了冰冷的雾水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为庆祝入v,我明天就不休息啦(主要是断在这里也怪对不起大家的),明天晚上八点会更新。   话说这一章真的脑补了一个小剧场:   凌云: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   窦师纶:我不听我不听,你骗我……嘤嘤嘤地跑了。   凌云尔康手   柴绍上前拍了拍她:兄弟,节哀顺变   好吧我恶趣味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5章 运筹帷幄(上)   看着玄霸几乎了无生气的惨白面孔, 凌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从来都没有这么不听使唤过——她想赶紧抱起玄霸回家去, 可手脚居然都抖得使不上力气,她想叫人过来帮忙, 嗓子竟也嘶哑得无法高声!   正惶然无措间,她手上突然一轻,原来是柴绍已飞身下马, 弯腰从她手里接过玄霸,一言不发地大步向国公府大门走了过去。   凌云忙追了过去。她瞧见有人惊叫, 有人奔走,有人在跟她说话,只是这些动静仿佛跟她都隔了很远,朦胧模糊, 一掠而过, 她眼里能看清的, 只有玄霸毫无血色的脸孔和一直一直都没有再睁开的眼睛……   柴绍心里其实也乱成了一团。他回过神后便已想到, 玄霸之所以如此,多半还是之前背上挨的那一棍伤势发作了。打架打得多了, 这样的事他早已不是头一回见到。但他无法确定, 自己拍的那两下到底有没有雪上加霜;就算是没有, 旁人又能不能相信?尤其是……他忍不住用眼角瞟了瞟跟在一边的凌云,只见她的脸色似乎比玄霸还要惨淡, 眼里更是毫无光彩,心头不由又沉了几分。   好在李家请的医师倒是来得极快,动作也是老练之极, 搭脉查伤,一气呵成。柴绍正想问他玄霸伤势如何,他已皱眉道:“小郎君这是伤到了心肺,他到底是如何受伤的?怎会伤成这般模样?”   柴绍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凌云听到医师问话,倒是多少回过些神来了,当下哑声答道:“是被铁棍在背上砸了一下。”想到那一下,她心里又是一阵锐痛:她若是能到得再快些该有多好,她原本是可以再快一些的,不,她原本是可以让这一切都不必发生的……   柴绍倒是暗暗松了口气,谁知那医师凝神又诊了半日的脉息,突然摇了摇头:“除了这一下,可还有别的?”   凌云思量片刻,慢慢转头看向了柴绍。柴绍只觉得心里一沉,嗓子都有些发紧了,却听凌云问道:“你到得比我早,可曾瞧见什么?”   原来她是想问这个,她并没有疑心……柴绍心里突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定了定神才道:“三郎在那之前倒是并未受伤。”   医师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正要开口再问,就听门外有人急声问道:“三郎如何了?他要不要紧?”却是李渊和窦氏已赶了过来,李渊性急,人还没进门,声音便已先到。   这医师姓刘,原是洛阳的外伤圣手,跟李家也算相熟,这次二娘受伤而归,窦氏立刻便把他请了过来,待他看过二娘和阿锦之后,又特意将他留在了外院,结果正赶上玄霸伤发昏迷,这才丝毫没耽误工夫就过来了。   见李渊和窦氏都过来了,医师忙起身致意,想了想才回道:“小郎君伤在心肺,好在适才瘀血已吐掉了大半,待会儿在下会用针灸再行导引,若能顺利引出剩余的,这伤按理说便并无大碍了,只是……”   窦氏原是一进门就目不转睛地瞧着玄霸,听到这里,突然转头看着医师道:“先不必说这些了,我只问你,眼下他可有性命之忧?这回他受的伤,你可能治?”   医师怔了一下,对上窦氏的目光,又听到她这样问话,心里若有所悟,略一斟酌便答道:“小郎君这次的伤虽是重些,好在并无拖延,在下愿意尽力一试。”   这就是说,玄霸并没有性命危险了?凌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从四分五裂里又合到了一处,呼吸都顺畅了许多,只是低头再看看玄霸依然毫无血色的脸,心里不知为什么又是隐隐一阵不安。   一旁的李渊也皱眉道:“那三郎为何会昏迷不醒?脸色还这般难看?”   窦氏叹道:“三郎是受伤吐血,又不是扭了腿脚,哪有这么快就没事的道理?倒是这屋里,如今挤了这么些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只会耽误给三郎疗伤!”   说完她便准备将众人先打发出去,突然间注意到站在床尾的柴绍,不由愣了一下:“这位是?”李渊也看到了柴绍,奇道“这不是柴大郎么?你怎么来了?”   柴绍忙行了一礼:“见过李公,见过夫人。在下原是三郎故人,今日恰巧遇到三郎被人围攻,自是不能袖手,只是柴某学艺不精,依旧令三郎受此重伤,着实惭愧。”   凌云自是不能让他如此自谦,忙起身补充道:“是元仁观勾结了宇文家的人,多亏柴君援手,三郎才能脱险。”   李渊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宇文家!”   窦氏却是郑重地向柴绍欠身行了一礼:“多谢大郎今日救了犬子一命,大郎高义,李家上下,感激不尽。”李渊也抱手道:“正是!大恩不言谢,大郎日后有事尽管开口,也好给我们一个回报的机会。”   柴绍原就最怕别人对他说这些感恩道谢的话,今日从李家夫妇嘴里听到,又比往常更窘迫数倍,一时连道了七八遍“不敢当”,差点没憋红了脸。   窦氏心里微微叹气,转头对李渊轻声道:“不如你先陪柴大郎到外头说说话,有些事,还是要教大郎知晓才好。”李渊心里顿时一沉:是啊,眼下是什么情形,自己说什么回报,如今能不连累到这柴大郎,就不容易了……想到此处,他长叹一声,向柴绍点头道:“大郎,请随我来。”   待得两人出去,窦氏这才瞧向了凌云,上下打量了几眼,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摇头叹了口气道:“你也回去,赶紧亲手给五郎写封书信,就说阿锦与你情谊甚笃,你不能见死不救,并非有意怠慢他们……”   凌云原本最怕窦氏对她流露出这种挑剔不满,却又懒得多说的神色,但此刻心里却明白,这份挑剔的背后,终究还有一份要保全自己的心意,而她刚才看向三郎时,眼里也一样有担忧痛惜!   今日她一路回来时,心头其实还很是有些茫然;但此刻看到伤重的玄霸,看到担忧的父母,这点茫然终究烟消云散:既然这一切或许都是因她而起,最后自然也该由她来全部承担。   想到此处,她上前一步,轻声道:“阿娘,你跟我来。”   窦氏微微一怔,凌云的神色平静温和,却自有一份奇异的坚定,这种坚定,甚至远远超过了之前她跟窦氏针锋相对的时候。窦氏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沉了下去,原本想说的那些话,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对不起,今天更新晚了好几个小时,主要是,卡哭了……唉。   多谢大家没有骂我。 第26章 运筹帷幄(下)   看着凌云挥退婢侍, 关上屋门, 然后神色肃然地跪在了自己面前,窦氏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知道, 自己大概又要听到这个女儿说出什么骇世惊俗的话了——好在这短短两日之内, 她已是经历过太多的变故太多的意外,如今应该没有什么事还能让她惊心骇神,无法接受了吧?   然后,她听到凌云轻声道:“母亲恕罪,女儿胆大妄为,多年来偷习武艺,常着男装,以李三郎为名厮混市井, 争强斗气, 博了个‘长安第一好汉’的诨名。”   静悄悄的屋子里, 凌云说的每一个字分明都清晰无比,可听在窦氏的耳里,却仿佛带着嗡嗡的回响。这声音越来越大, 震得她几乎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一定是听错了吧?这怎么可能呢?她的亲生女儿, 人人都知是孝悌典范的好女儿乖女儿, 居然是……威震长安的一条好汉?   凌云瞧着窦氏恍惚的神色, 心里也有点打鼓, 但到底还是一鼓作气地讲了下去:“不久前,女儿还伤了宇文三郎,此事似乎犯了圣人的忌讳, 元家之祸,便是由此而起。此事原该由女儿一力承担,只求不再祸及家人,还请母亲成全!”   这几句话,让窦氏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在皇帝已经举起的屠刀之下,在全家的生死安危之前,女儿原来是“一条好汉”的事情似乎,似乎也不是那么要紧了……她定了定神,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这才问道:“你怎么知道陛下忌讳于你?”   凌云便把宇文承趾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此人鲁莽急躁,情急出口,所言应当不虚;再者,女儿还记得,元仁观一见三郎便异常热络,想来也必是早有图谋。可见陛下的确是容不下女儿这‘李三郎’,他们才会如此迫不及待。”   窦氏点了点头,元仁观对三郎的态度,她也曾觉得有点太过热络了,只是当时没有多想,可即便如此,这件事从头到尾还是不合情理——就算凌云在长安自称李三郎,经常大闹市井,又打伤了宇文三郎,但别人怎么会疑心到玄霸的身上?更别说这些小事会惹怒到身在洛阳的皇帝了。   听窦氏这么一问,凌云犹豫片刻才回道:“打伤宇文三郎那次,原是玄霸见他强抢柴大郎的女人,出言劝阻,却被他们追打,我就……打断了宇文三郎的腿。玄霸怕那女子被牵连,将她带回家中,第二日又亲自送去了柴府。今日柴大郎曾问,三郎是不是那位长安第一好汉,可见是知晓内情的。这事或许就是从他府上传出。只是他今日能出手相助,想来并非故意泄露。”   “至于圣上为何会忌讳三郎,女儿依稀记得,宇文兄弟的叔父就是尚了陛下最宠爱的南阳公主,或许是她得知此事,心里不忿,编造了些说辞?”   窦氏略一思量,便断然摇头:“绝不是她,一则南阳公主性情磊落,不会为了宇文家那些人去哄骗陛下,二则你再想想宇文二郎的那些话,此事分明是元家在借刀杀人,宇文家绝非主谋。”   凌云不由有些茫然了,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窦氏这么一说,她的想法的确处处都有漏洞。可如果不是这样,她又怎么可能惹到皇帝呢?还是说,“难道一切都是元家在捣鬼?”   窦氏依旧摇头:“我问过了,元家近来并无变故,就算元仁观不满二娘,断然不至于要连咱们家也一道扳倒,此事于他们并无好处。此事根源,必定还在圣上。”   凌云心里越发困惑,但思量半晌之后,还是坦然抬起了头:“无论如何,此事都是由我而起,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为日后计,女儿自当去宫中认罪,由陛下处置,这样才不至于再连累到家人,还请母亲成全女儿。”   这是她第几次请自己成全呢?窦氏目不转睛地瞧着凌云,心里百感交集,良久之后,却忽地冷笑了出来:   “此事都是由你而起?你也未免太瞧得起你自己了!你可知圣上是什么人?你可知他最忌讳的又是什么?你以为你能在市井之内逞强斗狠,横行长安,就能决定我唐国公府这数百人的生死荣辱?你以为圣上会在意你打断了多少人的腿,博得了多大个名头?你以为今日你去认罪,就能让这场祸事就此消弭?让我们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   “我告诉你,陛下真正忌讳的,从来不是什么英雄好汉,而是陇右世家,是八柱国,是唐国公府,若非如此,就算你是这天下第一好汉,就算你把宇文家的儿郎双腿全都打断,陛下也绝不会在你身上多花一分心思!”   “连这些道理都不明白,你去请罪,又有何用!”   凌云呆住了,她选择坦承这一切,自然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但窦氏这么一通训斥劈头盖脸地下来,却让她有些摸不着方向了,“那女儿,该怎么做?”   窦氏缓缓站了起来。她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整个人突然间仿佛迸发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仿佛她整个人已不是站在一间小小的厢房里,而是站在了极高极远的地方,天下万物,尽在脚下。   沉思片刻,她微微扬起了眉梢,眸子里光芒闪动,不可逼视:“阿尼,你若真想消弭这场祸事,想让大家从此不再担惊受怕,从此刻起,你一切都要听我的,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你都要不折不扣地照着去做,只要如此,不但李家能逃过此劫,也能让元家自食恶果,给三郎二娘好好出了这口恶气!”   凌云不由自主地跟着站了起来,不由自主用力点了点头:“好。”说完她才回过神来:“阿娘,你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所以,才知道该怎么应对!   窦氏冷冷一笑:“我不知道。”   “你说得对,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但静水流深,有时原也不必去测,你只用知道,它必然会往哪个方向流,就足够了。怎么,你不信?”   看着窦氏容光逼人的面孔,凌云只觉得,此刻不管她说什么,自己都会相信,深信不疑!她也笑了笑:“阿娘,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窦氏不假思索道:“去把你阿耶叫来,再让人去高府把二郎也找回来,明日之事,咱们全家得齐心协力,才能马到功成。”   凌云点点头,转身就往外走,窦氏突然又想起一事:“等等,我倒忘记问了,今日那宇文家两兄弟最后如何了?”他们虽非首恶,也是帮凶,让三郎伤成了这般模样,断然不能轻饶——她的孩子,只有她能打得骂得,岂容这些阿猫阿狗欺到头上来!   凌云老老实实答道:“我把他们的腿都打断了。”   窦氏愣了一下,瞧着神色坦然无比,仿佛刚才说的不过是出门折了两支花的女儿,胸中的一腔豪气都化成了无语,半晌才无力地挥了挥手:“好汉,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鼓励,终于不卡文了,即将开启反击模式…… 第27章 礼尚往来(上)   元家的火势是入夜之前才彻底扑灭的。放火的人选的地方极其刁钻, 一是厨房, 二是马厩,都是火势一起便再难控制的地方;然而最要命的一处, 却还是元弘嗣的外书房。   当元弘嗣一身狼狈地逃回家里, 抬头便瞧见,便是这浓烟四起,惊叫震天的情形,自己的院子里更是火光冲天。他顿时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里,差点没直接吐出口老血来。   元家自是乱成了一团,人人都拼命扑火,只是这大冬天的,一时之间哪里找得到那么多水?偏偏这几日又是天干物燥、北风肆虐, 眼见着那火势越来越大, 很快就会蔓延开来。还是坊里和附近城门的武侯们闻讯赶到, 又带来了水袋、溅筒等物,有经验老道的人居中指挥,大家齐心合力之下, 十几条小水龙不断喷射而出, 总算把火头压了下来。   尽管如此, 待到火势彻底熄灭, 已是黄昏时节。别处也就罢了, 元弘嗣的院子因当时人手尽出,外头的人平日里又不敢靠近,待发现时已是太晚。纵然灭火时比别处更多用了两三倍的人手, 院子里的上房到底没能保住,堂屋到西边还勉强留了个架子,东边的书房则只剩下了一地的瓦砾。   看着这满地狼藉,想到这屋里的东西,元弘嗣简直连血都吐不出来了。他随手找了根棍棒,在废墟里一通翻找,总算找到了一个颜色暗沉的小小铜箱,只是箱子不知是烧的还是砸的,已是名相有点变形,锁片也脱落到了一边,原本放在里头的账本、契纸、书信,更是只剩下了一堆黑灰。   这黑灰烧得极为彻底,元弘嗣伸手抓了一把,用指头碾了几下,依旧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心头又惊又怒,还夹杂着说不出的疑惑恐惧。百般心思最后都化成一股无处发泄的郁气,他忍不住把铜箱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元仁观正好匆匆赶回,推门而入,被这一声吓了一跳,瞧见这院子里的情形,更是惊得目瞪口呆:“阿耶,这、这是怎么回事?”   元弘嗣狠狠地盯着地上的铜箱,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李家!”   他猛地转头盯着元仁观,一字字问道:“李三郎的事,你可办好了?”   元仁观原本就心虚,对上父亲满是血丝的阴狠目光,更是一股寒气直冲头顶,咬了咬牙才硬着头皮答道:“失、失手了。”   元弘嗣再也忍耐不住,一脚踹了过去:“这般筹划,怎么还会失手?”   元仁观知道自己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能躲,只能咬牙硬捱。这一脚正踢在他的肚子上,他倒退几步,只觉得胸腹剧痛,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却不得不挣扎着回道:“父亲恕罪,此事的确蹊跷。原本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让阿四在外头远远守着,就等结果。谁知宇文家的人进去后,没多久又先后来了三个人,一个是柴大郎柴绍,后头还有一男一女,不知是谁,因最后到的那男子一直守着球场入口,他也不敢过去查看。最后这三个人跟李三郎又前后脚地走了,看着似乎都还好,倒是后头出来的宇文家的人,个个都伤得不轻,有两三个似乎还生死未卜。”   “我收到消息后,便立刻赶去了宇文家,想打听端倪,谁知他家大郎二郎都不肯见我,我只得设法跟他家下人套了套话,结果他们竟把我赶了出来!”   “如今儿子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中间有了什么变故!”   元弘嗣冷笑道:“什么变故?一方伤重,一方无事,柴绍还没那本事,另一个又是个女人,这里头的事还用猜吗?自然是你太小瞧了那李三郎,宇文家的人又太过废物,那么多人,竟留不下他一条命!”   元仁观无话可回,他曾亲眼瞧见过李玄霸那手出神入化的弹弓,还特意借机偷走了他的弹囊,想他手无寸铁,总不能对付宇文家那么多精兵强将,谁知最后竟会是那般结果!难道这李三郎真是本领通神?如今他又知道是自家暗算了他……   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由一个哆嗦,“阿耶,那如今,咱们该怎么办?”   元弘嗣环顾着四周的碎瓦黑墙,越看越恨,最后却是冷笑了一声:“如此也好!说不定会更好!我原本也不想跟李家对上,只是陛下那边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罢了,如今李家却找上了门,还这般嚣张跋扈,那就怨不得我了!”   “他家李三郎不是有本事么?很好,他越有本事就越好,今日他若是死了,只怕是还便宜了李渊那老货,便宜了这李家满门!说不定陛下心里一软,就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李家略收拾两个也就罢了。如今李三郎既然凶横至此,能只手空拳就破了宇文家的围攻,陛下只会更不放心,自然也就更不敢放过他们!”   “我倒要瞧瞧了,到那时,他李家还能蹦跶到哪里去。”   元仁观心里一松,连连点头:“阿耶说得是,那明日……”   他话没说完,就听门外有人颤声道:“阿郎,周管事出事了!”   元弘嗣顿时脸色微变,这才发现,这把大火一烧,他竟把这事彻底给忘了:原是他让阿周带着人去收拾李二娘那群人的,结果她们破门而出,那阿周……自然是被她们制服了。   这周管事乃是元弘嗣的头号心腹,跟着他已有数十年,办事极为得力,在他心里,是左膀右臂般的人物,他不由脱口问道:“他是被绑了,还是受伤了?”   外头的人声音抖得更厉害了:“阿郎,您去瞧一瞧就知道了。”   元弘嗣心里不由一沉:那群女人,难道她们竟敢杀人不成?他难道还是小瞧她们了?   他心里又是愤恨又是后悔,不过当他一把推开那座小院的院门,瞧见院子里的情形时,这股愤恨却是彻底地变成了寒意:   那个“拜仙台”,依旧端端正正地坐落在院子正中青石板上,只是上头那被绑得严严实实的人,已换成了周管事。他戴着的重枷下,瓦片一片都没有少,而周管事的头此时已僵硬地垂在重枷外头,显然已经绝气多时了——   原来那群女人并没有杀了他,而是从容不迫地把他绑上了拜仙台,让他活活地枷死在了这个他最熟悉不过的刑具里!   而就在拜仙台前,那两个健仆就被绑在离重枷不到一步远的地方,绑人的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两人的脸都牢牢地对着周管事的脸——这两三个时辰里,他们也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周管事一点点地死在他们跟前!看这两人的眼神,此时显然已经半疯了。   是啊,怎么可能不疯呢?元弘嗣太清楚了,自己动手让别人痛苦而死,和等着别人用这种办法来对付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用这座拜仙台,他们已经收拾过多少不听话的人,但看着自己人也这么死在上头,而且很可能下一个就是自己,就算换了元弘嗣,他只怕也会疯。   而且说不定,他会疯得更快一些……   元弘嗣只觉得全身冰冷,仿佛又看到了记忆里那些一天天等死的黑暗日子,为了永远不再体会这样的滋味,他才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人,然而……他梦游般一步步走了过去,突然脚下一绊,这才看到,地上用血抹出了几个字,字迹歪歪扭扭,宛如儿戏,却又嚣张跋扈,跳脱无比,元弘嗣几乎能看到写字的人那得意的笑容:   “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几个血红的字就像大锤敲在了元弘嗣心头,他拼尽全力憋了整整半日的那口血,顿时都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8章 礼尚往来(下)   父亲居然气得吐血了!   原本就已心惊胆寒的元仁观只觉腿脚发软, 拼命咬紧牙关才压下那股往上翻涌的恶心恐惧, 走上几步伸手要去扶元弘嗣,却被元弘嗣狠狠地一把推到了一边。   用力地抹去了嘴角的血沫, 元弘嗣自己一点点地直起了身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拜仙台上的早已僵硬的周管事和台下那示威的血红字迹, 原本青白交加的面孔渐渐泛出了一抹异样的红潮。   元仁观瞧得心里一阵阵发紧,犹豫片刻还是大着胆子叫了声:“阿耶?”   元弘嗣的眼珠动了动,突然转头直勾勾地看着元仁观,脸上露出了一种令人发寒的笑容:“怎么?你觉得我会被这种伎俩唬住?以为我会吓破胆子?以为我就什么都不敢做了?你放心,他们不是说了吗,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日之耻,我元某人明日若不十倍奉还,也就不用再活在这世上了!”   这才是他熟悉的父亲嘛!元仁观不由暗暗松了口气:“阿耶说得是!不知儿子需要做些什么?”   元弘嗣沉吟片刻, 突然点了点头道:“这里有一桩事, 说来还真得由你来做, 就是……不知你乐意不乐意了。”   元仁观忙道:“阿耶但有吩咐,儿子自是万死不辞,哪有不乐意的道理?”   元弘嗣微微一笑, 神色竟是出奇的温和, 他上下打量了元仁观几眼, 目光最后落在了他的腿上。不知为何, 元仁观心里突然一个哆嗦, 只觉得这目光里似乎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异样,让他的腿上竟是一阵冰凉!   这一夜,这股寒意一直在元仁观的心头萦绕不去。他翻来覆去了大半夜, 到四更天时才好不容易眯着了一会儿,结果朦胧中却看见二娘原是低头跟他说着话,突然却变了脸色,举起手里的钢刀砍向他的双腿……   元仁观猛地惊醒了过来,只听外头已经远远传来了城坊开门的钟鼓之声。他摸了摸自己的腿,只觉得仿佛比做梦的时候更疼了几分。   然而不管怎样,该做的事总归要做。他呆了片刻,也只能像往日般穿上圆领袍,束上蹀躞带,收拾停当,出了院门,自有几名随从牵马相候,一行人如往日般直奔左亲卫衙门而去。   此时不过五更三刻出头,大约还是阴天,天色犹自黑沉沉的,只有东边隐隐开始发白,却离天亮还远。北风劲吹之下,此时路上行人稀少,整座教业坊里,也只有街角处卖饼的小铺里炉火红亮,油灯高燃,引来了几个早早出门的行人,说笑问答之间,总算给这冰冷的冬日黎明添上了几分人气。   元仁观出门前什么都没吃,若换了往日,他也会让人去买几个饼子回来垫垫肚子,此时他却是一丝胃口都没有,抬头看着那默然敞开的坊门和坊门外愈显黑沉的天色,他几乎有种掉头回去的冲动,然而想到父亲元弘嗣那令人心悸的微笑面容,元仁观到底只是闭了闭眼睛,任由身下的坐骑慢吞吞将他带出了坊门。   从教业坊的南门出来,拐弯便上了直通皇城的上东门街,足有六十多步宽的大路上,此时也是车马寥落,在晨光熹微之中,唯有路边的树丛灌木在风中不停摇摆,倒像是无数个不怀好意的黑影。元仁观几乎是咬着牙才转开了视线,抬头看着远处紫薇城的隐隐轮廓,想着李家今日之后的下场,心里这才畅快了几分。   走过两坊之地,眼见前头就是通远市的南门,突然马蹄声急,迎面一匹高头大马疾驰而来。天边微微亮起的曙光正照在来人的脸上,元弘嗣冷不丁一瞧,全身的寒毛顿时都竖了起来——这是,这是三郎李玄霸?   不,这可不是他们计划里的事!想到玄霸那手神鬼莫测的功夫和他可能会对自己做的事,他忙不迭地勒住了缰绳,几乎就要拨马而走,突然又觉得有点不对:来人此时已离得更近了,瞧得出皮肤微显黑黄,眉目之间英气勃勃,却是二郎世民。   他这么单人匹马的跑来做什么?   元仁观心头惊疑未定,李世民转眼已到跟前,蓦地将马一带,那匹青色大马一声长嘶,停了下来。元仁观心里顿时警惕了起来:李世民虽不及玄霸厉害,骑射也很是了得,自己得当心些?但更要紧的是,想到待会儿自家还有一番谋划,不会叫他坏了事吧?   李世民并未下马,指着元仁观喝道:“元家狗贼,果然让我堵住了你!我昨夜才知道,你竟敢生生扭断了我二姊姊的胳膊,还把她打得鼻青脸肿,不成人样,昨日更是差点让人缢杀了她!我真要好好瞧瞧你,看你这人皮底下,到底是什么心肝,居然做得出这般丧心病狂之事!”   元仁观听得不由皱眉,李世民难道是专程来骂他的?这些话虽不好听,他却也懒得纠缠,当下冷冷道:“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来管,让开!”   李世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突然冷笑起来:“你当我乐意管你的事?你元仁观不过是个贱婢之子,你那生母,给我家倒恭桶也不配!是你们元家祖德不修,才会让你这种下贱角色做了世子,难不成你就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了,我呸!若不是因为我二姊姊,你这样的下流胚子,二郎我原是瞧都懒得瞧上一眼,你便是替我提靴,我还怕你那贱骨头脏了我的鞋底!”   元仁观原是庶子出身,自打当了世子之后,最恨的便是有人提及此事,旁人也知道他的心病,自是绝口不谈,又何尝被人这般指着鼻子踩着痛脚的斥骂过,而且每一句都带着他最恨的“贱”字……看着李世民一张一合的嘴,元仁观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门,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挥鞭指着世民怒道:“你们把他给我拖下马来!今日我要活活撕了他这张臭嘴!”   他的几个随从相视一眼,都知道此时的元仁观违逆不得,当下有人带马上去堵住了李世民,有人便下马动手拖人。   李世民大概是出来得太急,身上竟是什么都没带,虽是拳打脚踢,喝骂不休,但被几个健仆一通围堵拖拽之下,到底还是摔下了马来,被几个人按住了手脚。元仁观听他字字句句还在说自己血统卑贱,早是气得面红耳赤,自己也跳下马来,对着李世民的脸就是一脚踢了过去。   眼见那靴尖就要碰到李世民的脸,不知何处一块石子飞了过来,正击在元仁观的膝盖上,疼得他几乎跳了起来。众人也是一惊,就见从通远市的南门方向,又是一匹高头大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一身黑衣,风帽兜脸,手上微扬,第二颗石子便砸在了按着世民右手的健仆头上。   这是……是该来的人终于来了?   元仁观心头一凛,突然意识到自己险些犯下了大错:自己刚才气急攻心,居然把最要紧的事情给忘记了!如果这下伤了李世民,那不就坏事了吗?不过此人来得倒正是时候,谁都会觉得他是为了救李世民而来,自然也就更不会疑心自己的话了。   这人的马来得更快,眨眼之间便已冲到元家人面前,他手里拿着一根短短的铁棒,劈头盖脸地对元仁观的随从们打了下来,那几人也算身手矫健之辈,却没一个能躲开,转眼间就头破血流地躺了一地。元仁观纵然早有准备,心里不由也是颤了两颤:这、这也演得太逼真了吧?   他心里倒也不大害怕,面上却少不得做出一副气愤模样:“你是什么人,胆敢如此行凶!”   来人也不说话,跳下马来对着元仁观就是一脚。元仁观只觉得仿佛一口巨锤砸在身上,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摔着地上,一时痛得蜷成一团,动弹不得。   他心里不由又惊又怒:父亲到底找的是个什么人?不是说好了,只是演一场戏,让人半路伏击他,打伤他的随从,然后再给他的腿上来一下——那宇文三郎就是被李玄霸打断了腿,昨日他们两家冲突,今日他再出这么件事,李家纵子行凶的罪名就跑不掉了。到时把人一抓,有阿耶那帮人的手段,什么罪名问不出来?而圣人有了这个借口,难道还能放过李家满门?为了这个结果,他元仁观自是可以断上一条腿的,但这人出手未免也太狠了吧,难不成他还真以为他是来教训自己的?待会儿看自己怎么收拾他!   元仁观心里大骂,却痛得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勉强抬头一看,却见来人已不紧不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手里的那根铁棒在指腕之间悠然翻转,姿态虽是闲适之极,却带着种逼人的寒意。他心里突然觉得有点不对,这份气势,这副身形,都说不出的眼熟,仿佛,仿佛……   他忍不住拼命往后挣了挣,想离这个人远一点,那人却还是来到了他的面前。元仁观抬头看去,就见那渐渐亮起来的晨光,隐隐勾勒出风帽下的那张白皙的面孔和一双亮若晨星的细长眸子——不,这不是父亲找来的人,这就是……   看着来人慢慢俯下的身子,手里的铁棒越转越快,元仁观只觉得肝胆俱裂,嘴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叫。   就在这惊叫声中,那铁棒终于带着风声“呼”地一下挥了下来,分毫不差地砸在了元仁观的膝盖上。   一声更为惨烈的叫声蓦然响起,在长街上传出老远,回荡在清晨的洛阳上空。 第29章 百口莫辩(上)   站在观文殿的台阶下, 元弘嗣只觉得时间似乎从来都没有这么难捱过。   他当然也曾在恐惧、饥饿、苦痛之中度日如年, 却从来都不曾如此愤怒,如此满心恨毒无处发泄。想到他那被彻底烧毁的书房, 被活活枷死的心腹, 还有已经被废掉了双腿的长子,他就觉得有一把火在从里往外地炙烤着他自己,烤得他全身颤抖,呼吸艰难——如今,也只有李家满门的鲜血,能浇灭这股火焰了!   好容易有内侍施施然而来,拖长声调说了声:“圣人召元少卿进见。”   元弘嗣“腾”地一步便上了三级台阶:“快,带我进去!”   那内侍吓了一跳, 大约发觉元弘嗣脸色着实难看, 倒也没敢多说, 转身便领着他往里走了,步子比往日还快了三分。   只是这观文殿着实占地宽广,路径深远——穿过满栽着海棠石榴的庭院, 踏上弯弯曲曲的阁道, 又转过一间狭长的承殿, 这才能瞧见里头那雁翅排开的整整十二间书堂。每一间书堂里, 还有四方书阁, 十二间宝橱,处处都是金铺玉题、流光溢彩……这般繁复精巧的一座书殿,原是元承嗣督造宫城时最得意的业绩, 然而此时当他跟在内侍后面,没完没了地穿过一重重的锦幔,经过一间间的书阁时,心头却突然涌上了一股悔意:他没事把这书殿修得这般复杂作甚!   也不知经过了多少道帘幕阁门,他的眼前终于一亮:长路尽头的书阁前,有宫女持灯而立,陛下自然就在里头。   今日的杨广的心情倒是颇佳——萧皇后得知他近日来噩梦缠身,特意挑了一批资历深、性情好的宫女专门伺候他就寝,这些人经验老道,心思细腻,每每见他睡梦中神色不对,便会柔声呼唤,百般抚慰,倒是让他睡得安心了许多,也能有心情来观文殿看看经史文集了。   见元弘嗣进来,杨广便抬头笑道:“元卿大早上便急着求见,可有什么好消息?”   元弘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陛下恕罪,微臣无能。”   杨广的笑容顿时都收了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元弘嗣的声音依旧微微发抖:“启禀陛下,前日李三郎已到洛阳。昨日犬子便带他去了护持寺后的马球场。因之前他曾打断了宇文三郎的腿,宇文家大郎二郎便带了家将去找他理论,结果这十几个人竟都被李三郎打得非死即伤。这还不算,今日一早,他还在路上埋伏了犬子,犬子虽侥幸逃得一命,但是……两条腿都被李三郎废掉了!”   说到最后,他心里不由又是一阵刺痛:他的确打算让人打断元仁观的一条腿,但那种断法,将养上数月便能痊愈,而李三郎却是用铁棍直接砸碎了元仁观的两只膝盖,元仁观就算能养好伤,日后最多也只能勉强能行走——他的嫡子已死,多年苦心培养的庶长子如今又成了废人,以后他元家又要交到谁的手里去?   杨广手里的书卷也“啪”地掉在了地上。   李三郎,这个他从噩梦里听来的名字,竟然真的就是一个噩梦般凶残的人物!想到那些光怪陆离的恐怖梦境,杨广只觉得一颗心再次紧缩了起来,“元少卿,那李三郎真的,真的打杀了宇文家那么多人,又废掉了你家大郎的腿?”   元弘嗣抬起头来,满眼含泪道:“微臣岂敢欺君!犬子被救回后,告诉微臣,他看得清清楚楚,凶手就是李三郎,他昏过去前,还听到当时在场的李二郎叫了一声‘三郎’,犬子的随从也瞧见了李三郎的脸,听到了这一声。微臣敢用项上人头保证,微臣所言句句是实,若有欺瞒,任凭陛下发落!”   说完他伸手摘下了头上戴着的笼冠,连连磕头。这一摘帽,却又露出了头上包着的白色布条,瞧着十分刺眼。杨广不由奇道:“你这头上……”   元弘嗣等的便是这一问,当下答道:“叫陛下见笑了。微臣家门不幸,昨日儿媳李二娘因与犬子起了冲突,带人在家里放了几把火后便破门而出,我听到回报,追上去想问个清楚,结果李渊夫妇早就等在外头了,他们羞辱了微臣一顿不说,李渊还对着我射了两箭,微臣命大,这才死里逃生。”   “陛下,其实微臣生死事小,但昨日李家那般嚣张跋扈,围观百姓却道他陇西李氏果然威风,他唐国公果然厉害,都替他喝彩助威,李家如此会收买人心,此事陛下倒是不可不防!”   这话正戳在杨广的肺管子上,他原本就已脸色发沉,这下更是怒不可遏,冷笑道:“好个唐国公!好个李家!难怪李三郎敢目无王法,打伤人命,袭杀朝廷命官,原来根子就在这里!”   他腾地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越想越是生气:他这表兄李渊自幼就颇得父皇母后的怜爱,出入宫廷如进后院,自己这几年里待他更是不薄,就算这次知道了他家李三郎必有不妥,也一直在犹豫,想着只要李渊能如杨素般识趣,自己或许也不必对他家赶尽杀绝,没想到,他竟然以为自己软弱可欺!不但纵子行凶,自己也敢对着朝廷命官下杀手了,这般狂妄,他们父子难道真的以为这天下是由他李家人说了算的?   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了决断,寒声道:“元少卿,朕记得你也擅长决狱断刑之事,此事就交给你,你即刻带人去捉拿李氏父子,抄检李家!凡有可疑者,一个都不能放过!”   元弘嗣心头大喜,点头应命,正要起身,就听门外有人轻声道:“启禀陛下,唐国公李渊在宫外求见。”   “他来做甚?”杨广不由皱眉。元弘嗣心里也是念头急转,嘴里便低声道:“唐国公定然是知道他家三郎犯了事,这是来向陛下花言巧语,试图蒙混过关。”   见杨广脸色已有些发沉,元弘嗣忙又补充道:“陛下素来念旧,又重情谊,唐国公想必也是深知的。他毕竟是陛下的表亲,在宫里常年走动,人脉深厚,这么过来向陛下哭求请罪一番,陛下说不定就心软了;就算陛下以国法为重,依旧照章办他,旁人也难免会觉得陛下不念旧情……唐国公这是以退为进,要置陛下于两难之地啊。”   杨广的脸色顿时更加阴沉,冷笑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朕倒不如索性成全了他!”   “元少卿,你也不必去李家了,这就带人去把李渊拿下,给朕好好讯问,看他哪来的这般胆量!”   元弘嗣暗暗松了口气,强压着心头的喜悦,肃然躬身行礼:“臣,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演出刚刚开始,明天应该有个肥章…… 第30章 百口莫辩(下)   听到屋里传出的这声“遵旨”, 门口报信的小内侍只觉得心头狂跳, 两只手都变得汗津津的——就像之前李渊悄悄塞过来的那块金饼还在那里发着热一样!   当时他怎么都不明白:素来大方厚道的唐国公,怎么会花金子拜托他说那么句奇怪又要命的话?所以适才回报时他还犹豫了一下。现在, 他有点明白了……   眼见元弘嗣转身要往外走, 小内侍忙鼓起勇气,朗声道:“启禀陛下!唐国公说,他是来领罪的,他不顾陛下旨意,扣留了朝廷命官,至今未放,自知死罪,特地前来听候陛下发落, 只求陛下能让那位朝廷命官能继续留在他的家中。”   这叫什么话?李渊是什么意思?元弘嗣不由愕然, 有心反驳阻止, 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杨广却是性急之人,惊愕不解之余,当即喝道:“让他进来回话!”   李渊来得倒也不慢, 人还没进门, 一声哀嚎便已由远而近:“求陛下开恩!”   就见他从门外急赤白脸地冲了进来, 头都没抬, 先跪下磕了好几个头:“陛下, 陛下!求陛下恕微臣胆大妄为,冒犯国法,只是微臣的一子一女, 如今都不成了啊!”说完一抬头,脸上已是涕泪交织。   李渊原本便生了满脸的皱纹,平日不言不语也像是带着笑,此时哭起来的模样却是格外可怜。杨广纵然满腔怒火,看到这么张老泪纵横的脸,也不由愣了一下。   李渊抬头瞧见了元弘嗣,却“嗷”地一声跳了起来,指着他骂道:“老贼,你也在这里!你还我儿女命来!我李家哪点对不起你了?我家二娘纵然是庶出,却是先慈亲手教养,难道还配不起你那庶长子?结果那小贼当了世子,便对二娘百般嫌弃;我还劝过女儿忍耐,谁知他竟是人面兽心,昨日我家三娘去探望姊姊,才知道她已被打得不成人样,胳膊被生生扭断,还差点让人活活绞死!她带着姊姊逃出你家,你竟亲自带人追杀!此事教业坊的父老都瞧见了,我女儿那般惨状,路人都看不过眼,万夫所指,千人唾骂,你还有什么话说!”   提到昨日之事,元弘嗣的火气也腾地上来了:“你胡说八道什么?昨日分明是你的人在我家杀人放火,你还想用箭射死我……”   不等他说完,李渊一口唾在了他的脸上:“我呸!昨日二娘那般惨状,我夫人不过骂了你几句,你竟还要对我夫人动手,我这才忍不住对你脚下头上射了两箭,我真要射死你,便绝不会让你只擦破头皮!我想着,二娘好歹逃了条命出来,我也就不要你的狗命了。谁知回家之后才知道,你家元大郎居然还对我家三郎下了毒手!早知如此,昨日我就该一箭射死你!”   他越说越气,上去就要扭住元弘嗣的衣领。元弘嗣被他唾了一脸,原已怒不可遏,见他还来纠缠,当下用力一推,李渊顿时被推得倒在了地上。   元弘嗣原比李渊高大,情急之下怒目圆睁,比起满脸泪痕的李渊更是威武得多。李渊似是被吓住了,回头便抱住了杨广的脚,泣道:“求陛下为臣主持公道!”   杨广素有洁癖,又最讲风度,见李渊这般模样,心里当真是厌弃万分,当下皱眉道:“休得如此,起来说话!”   元弘嗣此时也反应过来了:自己跟李渊纠缠这些做甚?他忙躬身行礼:“陛下,请陛下切勿听他胡搅蛮缠,今日之事,原是他纵子行凶,指使他家三郎公然袭杀犬子仁观,他们父子这般目无法纪,胆大妄为,正该严惩不贷。”   李渊这下连杨广的腿都不抱了,瞪圆眼睛看向了元弘嗣:“我家三郎今日伏击了你那大郎?元弘嗣你是不是疯了?居然当着陛下的面血口喷人,这诬告之罪加上欺君之罪,我看你才是目无法纪,胆大妄为,你才该严惩不贷!”   元弘嗣没想到李渊居然想彻底赖掉这事,气得简直要笑出来:“李渊,你说我欺君?好,不如我们这就请陛下做主,把你家李三郎拿来问话,也好让陛下瞧瞧,咱们到底谁犯了欺君之罪,谁该严惩不贷!”   李渊也咬牙点头,悲愤之情,溢于言表:“好啊!若是今日你能让我家三郎走到宫里来,让他开口认罪,就算我李渊欺君罔上又如何?”   眼见这两人又要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了,杨广忍不住喝道:“够了!李卿,你不是说来请罪的吗?”   李渊愣了一下,忙伏地行礼:“陛下恕罪,微臣原是来请罪的,不想这元弘嗣居然血口喷人,污蔑我家三郎今日伏击了他家大郎,臣这才忍不住辩了几句。说来微臣所犯罪过原是与三郎有关——昨日那元大郎邀我三郎去打马球,却让人伏击了他,三郎身受重伤,回家便吐血昏迷,至今未醒,如何还能出门伏击元大郎?陛下,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犬子绝无可能做下此事,还望陛下明察。”   元弘嗣听得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过来:李渊这是让李三郎装受伤吧?或者索性就让他真的受伤昏迷了,好逃过更大的罪责,自己怎能让他得逞!他忙也躬身行礼:“陛下明鉴,今日李三郎伏击犬子之事,证据确凿,臣也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此事的确就是他家三郎所为!”   李渊怒道:“你担保?我家三郎眼下还昏迷未醒,你又能拿什么来担保?”   元弘嗣毫不客气地答道:“就算他此刻伤了,谁能知道他是何时受伤的,又是何人所伤!怎么就无法伏击犬子了?”   李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时满脸都是不敢置信,“你,你是说我用苦肉计?我家三郎那般伤重……你也是为人父母的,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   元弘嗣冷笑道:“你都做得出,我为何说不出?”他索性也跪了下来,“陛下,臣之前就说了,唐国公此来,必是巧言令色,要为他家三郎脱罪,如今看来,他之前所言,果真都是托词,为的不过是胡搅蛮缠,混淆视听。陛下圣明,必不会受他蒙蔽,放过真凶,遗留大患!”   杨广原本已被吵得有些头疼,听到这话,心头顿时一凛:自己怎么忘了正事?当下脸色一沉:“李渊,你所说的认罪,就是这般东拉西扯吗!”   李渊忙叩头道:“臣该死!元少卿三番五次拦臣的话头,臣着实不该上当!”   这是什么话!元弘嗣气得就想辩驳,话未出口,却意识到不对,忙闭紧了嘴。   这次李渊倒是一口气说了下去:“陛下明察,臣的确犯下了大错。昨日犬子性命危在旦夕,臣一急之下,便去找了巢元方巢太医,请他救命。巢太医却有些为难,说他如今他奉旨修书,不能分心。臣情急之下,硬是把巢太医拉到了家里。太医仁心,到了之后便尽力救治犬子,寸步不离,只是犬子至今未醒,臣也至今都没敢让太医回去……巢太医怕耽误了陛下的差事,臣这才来向陛下请罪,此事一切罪责,都在微臣,与太医并无干系。臣但凭陛下发落,惟求陛下网开一面,容巢太医继续为我儿看病疗伤!”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又簌簌地掉了下来。   李渊昨晚就把巢元方拉到家里给李三郎治伤了?巢元方一直守着李三郎,至今没离开过?元弘嗣心头不由大震。他当然知道,太医令巢元方是杨广最信任的医师,不管是编撰医典,还是救治急症,多数会交给他来办。难不成李渊买通了他?   他不由紧张地看向了杨广。杨广果然眉头紧皱,狐疑地瞧了瞧元弘嗣才问道:“李卿为何一定要让巢太医为令郎看病?”   李渊流泪回道:“陛下恕臣鲁莽,昨日不光是巢太医,洛阳城里能请的医师,臣都请了,眼下还有四五位留在府里。只是犬子先天不足,生来体弱,之前就是请了巢太医出手的,这次受伤引发旧疾,自然还得请他来救命。”   杨广越听越觉惊讶:“你家三郎先天不足?体弱多病?”   李渊沉痛地点头:“正是!我家三郎自来体弱,亲朋好友人人皆知。如今他看着虽好些了,体格却还是比兄弟们都瘦弱。我家儿郎人人善射,唯有他至今都拉不开强弓,只能用弹弓玩耍。陛下若是不信,派个御医过去,一看便知。微臣纵然糊涂,又怎会在这种事上欺瞒陛下?臣也想不明白,三郎年幼体弱,到底哪点碍了元大郎的眼,竟招他如此毒手!难不成是他嫌弃我家二娘,虐待毒打之后,又怕我们父子追究,便索性要连李家一道除去?”   杨广听到这里,心里不由也有些动摇了:李渊说得对,这身体好不好,医师们自然一看便知,撒不得谎,巢元方又是一直替那李三郎看病的,此事断然瞒不过他。要是这么说……那长安第一好汉李三郎乃是李渊家儿郎的事,难道真是元弘嗣别有用心编造出来的?想到这里,他看着元弘嗣的目光顿时变得阴沉起来。   元弘嗣心里也知道不对了,却怎么也想不出问题出在那里。见杨广眼神阴冷,他心头更是大震,情急之下猛然想起一事,忙道:“陛下休听他胡言乱语,他家三郎昨天打死打伤了宇文家多人,宇文家两位小郎君也未能幸免,此事总不能是微臣编撰的,陛下不如即刻将两位小将军召来,大家当面对质!陛下,事关重大,您万万不能被他蒙蔽!”   宇文家?杨广心里一动——他虽因高丽之败不得不处置了宇文述,但对宇文家的信任其实并未动摇,比起李渊和元弘嗣,他倒是更信任宇文家一些;而且元弘嗣的话说得对,这李三郎之事,事关重大,他不能轻易就下了论断。   他慢慢起身走了几步,站在书阁的闪电窗前,凝神将事情前后想了一遍,终于转身冷冷地下了命令:   “传朕口谕,让宇文承基、宇文承趾即刻见驾;此外,让许奉御立即去唐国公府,仔细帮李三郎看病疗伤,再跟巢太医一道进宫回话。”   元弘嗣不由松了口气,陛下总算听进去自己的话了,宇文家的人素来忠于陛下,又跟李家结下了深仇大恨,自然不可能替李渊说话;而奉御许胤宗乃当世头号名医,轻易不出宫,绝不会被李家蒙蔽、收买。等他们来了,且看李渊还有何话说!   他忍不住得意地瞧了瞧李渊,却见李渊也是一脸赞同,连连点头:“陛下圣明!”幔帐下的铜灯照在李渊适才还涕泪纵横的脸上,似乎让这张脸焕发出了全然不同的明亮光彩!   元弘嗣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忙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心慌,李渊一定是在虚张声势,自己不能上当!然而心底深处,却仿佛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对,一定还有哪里不对……   无论他怎么说服自己,这个声音却似乎越来越大,在一个时辰之后,更是化为了冰冷的现实——许胤宗和巢元方联袂而至,向杨广禀报了李玄霸的伤情,竟与李渊说的毫无二致:李三郎先天不足,如今虽有好转,却还谈不上强健,而他昨日所受之伤虽不致命,却引发了宿疾,日后纵然伤好,只怕体格也难及常人了。   元弘嗣不由目瞪口呆。李渊却是又一次流下泪来:“陛下明鉴,微臣扣留巢太医原是大罪,如今看来,却要庆幸了——若非如此,元弘嗣定要诬陷犬子。我家三郎自幼体弱多病,从无不法之事,他元大郎却先后对我二娘三郎痛下杀手,还恶人先告状,要诬陷我们父子,此事还望陛下明察!”   元弘嗣心头大乱,抬头看着杨广明显越来越冷的目光,他只觉全身冰凉,口舌干涩,又不知如何回话才好。就在这时,外头有人回报: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都受伤卧床了,一时间还无法奉召而来,宇文述亲自过来回话了。   元弘嗣眼前顿时一亮:没错,还有宇文家,幸好还有宇文家!他家大郎二郎都被李三郎打伤了,定然咽不下这口气,宇文述又一直深得陛下信任,不管旁人如何说话,只要他站在自己这边,就绝不能让李渊得逞!   果不其然,就见宇文述一脸悲愤地大步走了进来,一脸悲愤地向杨广磕头谢罪,又一脸悲愤地抬起了头来:“启禀陛下,罪臣那两个不孝的孙子昨日听信奸人挑拨,竟将唐国公家的三公子打成了重伤。我得知此事后便打断了这两个兔崽子的狗腿!今日听说陛下有召,罪臣特来领罪,终究是罪臣管教不严,才让他们犯下这等大错,若陛下要严惩那两个混小子,罪臣这就叫人把他们抬过来,让陛下再打断他们的另外那条腿!”   元弘嗣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宇文公,你……”   宇文述转头怒视着他,喝道:“元少卿,你我素日无冤无仇,你要陷害你家姻亲,自己动手便是,为何要拉着我那两个傻孙子出头?还说什么那伤了我家三郎的蛮汉就是唐国公家的三公子,谁让你编出这等胡话的!”   元弘嗣呆呆地看着宇文述,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宇文述也冷冷地看着元弘嗣——他以为自己会怎么说?难道告诉皇帝,告诉大伙儿,他最有出息的两个孙子,都被李渊的女儿打断了腿?他们这样的武将家族,受伤断骨都不是什么大事,名声威望却绝不能失。所以李渊昨夜造访,话一挑明,两下就已心照不宣:他们都是被元家所害,自然要同仇敌忾地对付元家!   杨广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元弘嗣,你还有什么话说?”   元弘嗣腿上发软,扑通一声再次跪了下来,他脑中已是一团混乱,只能竭力回道:“陛下圣明,此事,此事当真不是微臣胡乱攀咬,今日犬子的确被人废了双腿,对了,当时还是李家二郎先跑来辱骂犬子的,犬子跟他理论,然后就被人打了。凶手就算不是李三郎,也必定是李家的人。对,说不定这就是他家故意布的圈套,好让微臣误会,这样一来,才能陷害微臣!”   李渊气得差点又跳了起来:“元弘嗣,你还不死心!我家二郎回来看见弟弟受伤,是气得跑去找你家大郎了,他赤手空拳而去,只是想好好理论一番,结果却被你家恶奴打伤,此事我都还没跟陛下提呢!你说我故布圈套,我难道能拿两个儿子的性命安危来陷害于你……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看着元弘嗣,李渊脸上只剩下了鄙视:“难怪都是儿郎受伤,我是急着到处找医师,你却只急着到宫里来告黑状,还说我拿这个来陷害你,我怎么料得到你会这般行事?不过这种事,原也只有你元弘嗣才能做得出来,你家大郎的腿,分明就是被你自己打断的,为的,就是要陷害我李家!”   元弘嗣看着众人恍然大悟的目光,只觉得整个人就像掉进了一个深井般的噩梦里,明明一切都是假的,明明是李渊在诬陷自己,可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影帝李渊上线。 第31章 无可奈何(上)   随着李渊的这句话, 书阁里的空气仿佛突然冷了下来, 但更冷的,还是杨广的眼神。   他冷冷地打量了元弘嗣两眼, 厌恶之意, 溢于言表。元弘嗣原本已是如坠梦魇,眼见着杨广就要开口,他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陛下,臣该死,臣罪该万死!只是陛下,微臣与唐国公多年姻亲,从无过节, 国公刚才也说了, 他从未对不起我臣, 臣这些年又何尝得罪过他?至于不喜国公之女,陛下请想,这天底下哪有因为不喜儿媳就要结怨于当朝国公、陇西李氏的道理?今日种种, 终究是一场误会。臣道听途说, 糊涂莽撞, 一错再错, 微臣甘心认罪, 甘受处罚。但微臣的忠心天日可鉴,还望陛下明察!”   杨广不由愣住了,他之所以怒火中烧, 是因为觉得元弘嗣是从一开始就是骗了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借他的手来对付李渊。但元弘嗣的话确有点道理,婚姻乃两姓之好,谁会因为不喜欢儿媳就去陷害位高权重的亲家?所以说到底……他原本还是想替自己办事的,只是彻底办错了,办砸了?   想到这里,他的怒火不由熄掉了大半。元弘嗣一瞧便知道,自己又赌对了:事到如此,他根本不能再去纠缠于那些细节,唯一的活路,就是让皇帝相信他,相信他的动机,相信他的忠心!他忙又连连磕了几个头:“陛下,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陛下尽管处置微臣,只求陛下莫要怀疑臣的忠心!”   杨广忍不住瞟了李渊一眼,只见他呆呆地看着元弘嗣,脸色一片迷惘,心里不由暗暗摇头,当下对元弘嗣寒声喝道:“你先出去,到外头好好反省!回头我自有处置!”   转头看着李渊,他又叹了口气:“李卿今日受委屈了,回头朕定会给你一个公道,诬陷李卿的人,朕绝不会轻饶,不过眼下你家三郎伤势未愈,这事倒是更要紧些,朕这就让两位御医去药房去挑选最好的药材,回头让他们再去府上给你家三郎疗伤。”   李渊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声音里满是感激:“臣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不计较臣的鲁莽冒昧,还让两位神医继续给犬子疗伤,臣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杨广心里一松,脸上也带出了几分笑意,宇文述冷眼瞧着,也是一脸笑眯眯的,就连门前传信的小内侍都松了口气。没人瞧见,在李渊紧紧握着的拳头里,指甲已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此时,在紫薇宫的宫门前,李世民也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他眼前的则天门,原是洛阳城最壮丽的门阙:三丈多高的门洞上,赫然矗立着规制宏伟的双重华观,左右两阙还各有一座百尺高楼冲天而起,仿若直通云霄。任谁站在门洞之下,仰视城楼高处,都难免会生出一种身如虫蚁的渺小之感。   这并不是令人舒坦的滋味,李世民却双拳紧握、目不转睛地抬头看了很久很久。   他在这里,自然是要等着李渊出来——倒也不是因为担心,从早上开始,事情每一步的进展显然都如母亲窦氏所料,刚才两位名医和宇文述前后进了宫,想那元弘嗣必然已是百口莫辩。但不知为什么,这样的结果并不能让他觉得痛快。相反,只要一想到昏迷不醒的弟弟、头脸青肿胳膊扭曲的姊姊,还有从昨天起就笼罩着全家的沉重气氛,他就觉得胸口一口郁气无处发泄,简直恨不能、恨不能……   李世民还没想出恨不能怎样,就见李渊大步走了出来。他忙牵着马迎了上去,李渊冲他微微一点头,翻身上马,父子俩一前一后地绕出皇城,直奔天津桥另一头的国公府而去。眼见身边已经没人了,李世民才问道:“阿耶,那元老贼如何了?”   李渊抬头看着远处,脸色一片阴沉:“又让你阿娘料中了!”——她说得半点不错,此事的根源是皇帝,不是元家。只要皇帝还能相信元承嗣并非因为个人恩怨才对李家下手,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不会真的被严惩。   李世民立时也反应了过来:果然如此!不知为什么,他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回头看着那座雄伟巍峨的则天门楼,压在他心底多时那句话到底还是脱口而出:“总有一日,我要一把火烧了它!”   李渊瞧了儿子一眼,淡淡地道:“这种话,以后就不要说了,让人听去又是祸事。”   李世民没有做声,心头那把火却是越烧越旺。他早间出门挑衅元仁观,因窦氏再三吩咐,“只许输不许赢”,到底挨了好几下,如今脸上身上好几处都颇为疼痛,然而比起他心头的怒火,这些疼痛却根本算不得什么了——但总有一天,他会用这把火烧掉这一切的,总有一天,他定能烧掉这让他压抑,让他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一切!   父子俩沉默无语地回到家中,进门总算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三郎醒过来了。   李玄霸醒过来其实已经有一会儿了。窦氏和凌云都一直守着他,见他醒来自是喜出望外,待得那位刘医师上前诊过脉后又点了点头,两人更是长出了一口气。凌云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的伤可是不要紧了?”   刘医师看了窦氏一眼,斟酌着回道:“三公子这回受的伤应是并无大碍了,慢慢将养些时日便能痊愈。”   凌云还要再问,玄霸突然咳嗽了一声,又吐出一口带着血块的黑血。凌云顿时脸色大变,腾地冲了上来。刘医师忙道:“不打紧不打紧,这瘀血原是吐出来才好。”   凌云仔细瞧了瞧玄霸,见他果然不像有事的样子,还向她眨了眨眼睛,她煞白的脸上这才慢慢又有了血色。   窦氏瞧着这一幕,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了想才道:“三郎既然没事了,你就先回去休息吧,这边有我。”凌云刚想摇头,窦氏淡淡地道:“三郎这边睡了一日一夜,你便一日一夜没合眼,现在不去睡,你准备熬到什么时辰?快去,待会儿咱们还有更要紧的事办。”   玄霸一听果然急了眼,挣扎着吐出了几个字:“姊姊,去休息!”   凌云看了母亲一眼,默然起身,向玄霸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才走了出去。她听见屋里传出了窦氏淡淡的声音:“你别急着说话,你是不是想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们这些人又做了些什么?你闭目养神,我都告诉你……”   窦氏的声音也并不见得比平日更温柔,却自有一种家常之意,就像他们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母子,在说着再寻常不过的闲话……凌云听着听着,不由微微失神——这原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她应该觉得欣慰,觉得庆幸,但不知为什么,此时她的心底深处,更多的却是一种隐隐的不安。   出神片刻,她转身出了院子,却并未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去了二娘的地方。   二娘昨日回来便已延医用药,她的伤势看着十分吓人,却多是外伤,休息了一日,精神便好了不少。见凌云进来,她忙问道:“我听说三郎已经醒了,他可是不要紧了?”   凌云点头,又问了句二娘伤势如何,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二娘对这个妹妹原是陌生之极,但经过昨日,自不会再把她当外人,见她讷讷无言,便笑道:“你去看看阿锦吧,多亏了你那婢女,听说用了极怪的法子,到底把阿锦的命给保下来了。刚刚阿锦也醒了,若不是她们拦着,我定要去看看的。”   此事凌云倒不意外,但听到阿锦已醒,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我帮姊姊去看看。”   阿锦就安置在二娘的院里,醒得也只比玄霸略晚点,如今屋里倒是围了好几个医师,就连给玄霸诊脉开药的刘医师也赶了过来,看到身体虚弱,人却显然已经清醒的阿锦,都在啧啧称奇——像她这种被重枷伤了气喉的人,原是只有死路一条的,因为上了重枷两三个时辰之后,就算脖子没断,也会喉头肿胀,窒息而亡。谁知这黑瘦婢子一路上就给阿锦小口小口地灌着冰水,又内服外抹了不知什么药膏,最后还用冰雪埋住了她的脖子,这么一日一夜折腾下来,人竟是给保住了。   瞧见凌云过来,小鱼得意地一笑:“婢子手艺没丢,总算没让娘子白忙这一趟!”   凌云笑着拍了拍小鱼,见阿锦仿佛也知道了什么,挣扎着想起来,忙上前按住了她:“安心歇着,有话以后说。”   小鱼更是得意:“就是就是,姊姊且好好歇着,放心吧,你的仇我早就替你报了,那些恶人,我一个都没放过!”   凌云听得这话有些古怪,正想追问,那刘医师却期期艾艾地走了过来,搓了搓手才道:“这位小娘子,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小娘子能指点一二。”   凌云想了想,索性带他走到一边。刘医师便道:“恕在下冒昧,贵府这治伤的药膏,着实颇有奇效,不知能不能给在下瞧一眼,瞧一眼就成。”他原是外伤圣手,这种救命之物对他来说,自然比别的任何东西都有吸引力。   凌云点头道:“可以给你一盒。”刘医师不由大喜过望,却听凌云又道:“不过你要告诉我,三郎的伤,到底有什么不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事,更新晚了,抱歉。   话说八年之后,李世民打进洛阳,一把火烧掉了则天门…… 第32章 无可奈何(下)   刘医师显然没料到凌云会问出这一句来, 愣了一下才道:“三公子的伤……并没有什么不妥。”   凌云也不说话, 只静静地瞧着他。她的眼睛跟玄霸的很像,都是细长微挑, 黑白分明, 明亮清澈得仿佛不含半点杂质。对着这样的眸子,刘医师心下顿时有些虚了,目光躲闪了几下,终于还是苦笑道:“小娘子就莫要难为在下了,在下也就治个跌打外伤还算拿手,别的当真不好断言。小娘子想知道究竟,倒不如去问问巢太医。”   凌云心头一沉,这话的意思已是显而易见:玄霸并不是这次的伤有什么不妥, 而是他的身子本来就有不妥!至于巢太医, 原就是他那凝重的神情和欲言又止的模样, 才让她渐渐心生不安的;更让她不安的是,巢太医在三郎幼时就帮他看过病!   此刻,看着刘医师躲闪无奈的眼神, 她心里的这份不安到底是变成了现实。不, 她早该发觉的, 当初师傅就说过, 玄霸练不了上乘功夫, 他们教自己的和教玄霸的,从来都不一样!现在的问题只是,他的身子到底有多不妥, 这次受伤是不是……   见凌云怔怔地站了那里,原本明亮的眸子渐渐变得黯淡无光。刘医师心里叹气,向凌云拱了拱手,没精打采地转身往门外走去,眼见就要踏出门槛,却听见凌云哑声道:“你去找我的婢子拿药膏吧。”   刘医师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边,他忙转身几步走了回来,对着凌云作了个长揖:“多谢,多谢!在下感激不尽!”   凌云微微欠身回礼,不等刘医师再说什么,便默然走了出去。   午时刚到,正是一日之中最清朗的时刻,连着刮了好几日的北风似乎也小了许多,天地之间难得竟是一片清明景象。然而站在空阔的院子里,凌云的心头却一片茫然,三郎以后该怎么办呢?还有母亲……不,她并没有觉得多么震惊失望,只是这两天刚刚看到的一点暖意和希望,到底还是像泡沫一样的消散了。   她早该想到的,母亲这样的人,从不会感情用事,从不做无益之举,若要在两个孩子里选一个,她自然会选身体康健的世民,自然不会允许孱弱的玄霸,威胁到世民的安康。她根本就不是偏心,而是早就在心里彻底地放弃了玄霸,所以才不愿在他身上浪费一丝感情,甚至都不想见到他。只是这件事,她到底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吧,或许就连父亲都不清楚实情,不然的话,那些医生为什么都会看她的脸色?为什么都不敢把话挑明?   原来母亲,从来都没有变过,生死关头,她会帮他们,帮这个家,撑起一片天地,但除此之外,却也不能奢望更多了……   不知不觉中,她发现自己竟然又走到了玄霸的院子里,抬头看着上房那低垂的门帘,她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迈步进去,还是想扭头离开。   就在这时,她听见屋里突出传出“砰”地一声闷响,仿佛是有人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凌云不由一惊:难道三郎的病情又出现反复了?她忙几步上了台阶,就见门内低头退出来一人。此时她也无暇细看,挑帘进了房间,这才发现,李渊和世民都已经回来了,此刻就坐在外屋,脸色都有些沉重。凌云的心不由更是提了起来:“是不是三郎的伤……”   李世民忙站起身来,挤了个笑脸:“不是不是。三郎吃过药,已经睡下了,待会儿太医和御医还会过来看他,他定然不会有事的。”   凌云这才松了口气,瞧瞧两人的脸色,又有些疑惑:“是宫里的事不顺?”   李世民忍不住哼了一声:“可不是!圣人说是让那元老贼反省,要给咱们家一个公道,可刚才咱们安排在宫门外头的人都过来回报了——那老贼只比我们晚出来两刻多钟,瞧着全身上下都好得很呢!”虽说这事不算意外,但真正听到了,却还是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他还要再说,窦氏已从里屋出来,皱眉道:“先不说这些了,查不出这件事究竟因何而起,再是愤恨也无用处。”   李渊原已沉默良久,闻言才叹道:“这两日里,我已经反复想过,怎么都想不出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圣人忌讳的事!”   窦氏淡淡地瞧了他一眼:“那就别想了,我再从别处想想法子看。”她上下看了凌云一眼,皱起了眉:“你怎么没回自己的院子?也好,省得我再让人去找你,你赶紧收拾收拾,这就跟我去大长公主府。大长公主适才打发人来看玄霸了,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有事想早些说个清楚。咱们这就过去,你好好认个错,事情只怕还有挽回的余地。”   凌云原本正想着这次的无妄之灾,她也很想知道,这一切究竟因何而起,母亲说了,不是因为她在市井里打过的那些架,但父亲这样的人,连个仇家都不会有的,怎么就能让皇帝忌讳成这样呢?听到窦氏这句,她心里不由愈发无力:“咱们不用过去了。”   窦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叫什么话!你昨日那般无礼,难道不用去解释道歉?五郎他纵然看重你,大长公主那边总要交代得过去!”   凌云沉默片刻,到底只能实话实说:“五郎昨日瞧见我出手伤人了。”   这一下,窦氏和李渊也就罢了,李世民却是忍不住捂着额头长叹了一声:三姊姊出手伤人的样子他可是亲眼瞧见过的,那份利落狠辣!当时他在一旁看着都心里直发颤,险些连最要紧的“三郎”两个字都忘记叫出来了,窦五郎那么个纸做的斯文人儿会怎样……他简直想都不敢去想!   李渊夫妇昨日固然也惊闻了女儿的本事,却到底没有瞧见过她的英姿。李渊便皱眉道:“你不就是打断了宇文兄弟的腿么?”就算吓人了点,到底也没见血没伤人命嘛。   凌云低声道:“他们当时带了人,我射倒了十个,打伤了两个。”   李渊呆呆地看着凌云,又抬头看了看窦氏,只见一贯镇定自若的妻子也是一副被雷劈过的表情,忍不住也和世民一样,揉着额角一声长叹。   窦氏定了定神才问道:“那五郎瞧见了多少?你当时怎么也不跟他好好说一说?”   凌云的声音不由更低了点:“大概都瞧见了,我也想解释,他哭着跑了。”   窦氏无语地看着凌云,终于也是一声叹息。   一家人默默无语了半晌,窦氏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又慢慢地皱了起来:“不,未必如此,你还是回去换身衣裳,此事究竟如何,咱们总得过去一趟才能知晓。”   凌云委实不愿在这件事上再浪费时间,忍不住抬头道:“母亲,算了吧,如今我只想知道,三郎……他日后究竟会如何?”   窦氏的脸色微微一变,凝目注视了凌云片刻,突然笑了起来:“好啊,那你就跟我过去,你想知道什么,路上我自会告诉你!”   “还有,你那个婢女,这次就不要带着了。” 第33章 风波再起(上)   再次跟母亲面对面地坐在马车里, 凌云只觉得心头的压抑比上次更甚。   窦氏打扮得并不隆重, 她头发自来浓密异常,随意地松松挽起便有绿鬓如云之感, 再戴上几朵小小的钿花和一支凤蝶镶玉金步摇, 便是雍容华贵,不可逼视。相形之下,被按着精心打扮了一番的凌云,只觉得自己就像个效颦的东施。   窦氏对她的打扮倒是颇为满意。凌云生得白皙高挑,容色虽不出众,却极为细致耐看,按窦氏的意思柔化了轮廓又突出了眉眼,加上一身格外能衬托出雪白肤色的莲青色襦裙, 看着便完全是个高雅端庄的大家闺秀了, 谁又能想到……窦氏揉了揉眉头, 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想太多的好。   凌云却是再也忍耐不住了,微微直起了身子,轻声道:“母亲, 三郎他……”   窦氏脸上的无奈瞬间散了个干净, 眼帘一垂, 嘴角露出了淡淡的嘲讽笑意:“你不是都去问出来了吗?没错, 三郎先天不足, 身子还有隐患,巢太医早都告诉我了。送他走,留下二郎, 是我对不住他。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见他,因为每见一回,便会提醒我一回,让我心里愧疚难受一回。事已如此,大家又何必徒增烦恼?”   果然如此!凌云半点也没有意外,但听到窦氏这么平平淡淡地说出来,心里却依旧一阵憋闷,一阵悲凉。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才继续问道:“那这次三郎受伤,是不是引发了隐患,日后他的身子还能不能……能不能和从前一样?”   窦氏抬眼瞧着凌云,眼里多少有了点哀伤,“不能。”   凌云不由闭了闭眼,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三郎背上中棍的那一幕,她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就能……是她耽误了太多的时间,都是她的错!   窦氏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也不用自责,巢太医说了,这原是迟早的事,躲过这回,自有下次。他这是胎里带来的心疾,巢太医原以为他是长不大的,这次过来还惊讶了一番,说三郎的身子比他预料的好得多,只是他的心疾,终究是无法可防,无药可医,只能慢慢将养了。”   “说到底,是我没能给三郎一个好身子,跟你没有干系。”   凌云紧紧地咬着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待到窦氏给了她块手绢,她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窦氏的声音依旧平稳:“赶紧把眼泪收了。事已至此,哭天抢地又有何用?眼下最要紧的,是挽回你跟五郎的亲事,不然的话,你让三郎的心里又如何过得去?何况你还想让三郎留在洛阳,这世上,又还有谁能让你带着三郎一道嫁过去?”   “就算为了三郎,今日你也得好好跟大长公主赔罪,好好跟五郎解释!记住了,如今你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也绝不能再做任何没用的事。”   凌云原本已是五内俱焚,听到窦氏冷静的声音,更是憋得胸口都要炸开了:这就是她的母亲,永远都能一眼就瞧见别人心里最大的弱点,永远都能轻描淡写地让人只能按照她的话去做,不然,就连哭都会是罪过,但偏偏,自己连反驳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她只能用最大的努力压住眼底的酸热,却还是忍不住涩声问道:“母亲,你是不是,从来都只做有用的事?”——不管是对任何人,对任何事!   窦氏依旧淡淡地瞧着她:“是,不然我也活不到今天。这世道就是如此,一个女人,但凡想过得好点,就得这样,没人可以例外。总有一天,你也会如此。”   凌云没有做声,她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我不会!”这个声音在她心头久久回荡,却始终没有出口,但不知为什么,她却觉得母亲似乎已经听到了,带着不屑,带着嘲讽……   母女相对无言。车轮辘辘,没过多久便慢了下来,窦氏微觉得奇怪:这不还没到大长公主府么?   前头跟车的婢女也“咦”了一声:“夫人,今日公主府似乎有宴会?”   窦氏心里一动,忙把帘子挑开了一线,往外一看,可不,公主府前车马如云,当真是来了不少人。   怎么会这样?窦氏微一沉吟,猛然意识到了一事,忙扬声道:“既然如此,咱们就不凑这个热闹……”话未说完,就听车外有人“哎呀”了一声,“这不是唐国公府的马车么,窦夫人来了吧,快请快请,公主殿下都等了您半日了!”   说话间,不止一人蹬蹬蹬地跑了过来,又是请安又是引路,招呼得热络无比。   窦氏的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抬眼瞧着凌云,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待会儿进了公主府,你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今日咱们原是不该来的,但既然来了,就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去!”   凌云心里一凛,“母亲,这是……”这大长公主府,她们原是常来常往的,难不成今日竟成了龙潭虎穴?   窦氏瞧着窗外越来越近的粉色高墙,笑容里带上了一点自嘲:“是我大意了。我才说过,一个女人但凡想过得好点,就得明白利弊取舍,就绝不能感情用事,没人可以例外,大长公主自然也是如此。”   凌云依旧不大明白窦氏的意思,却也知道,母亲绝不会杞人忧天。她心头的万千思绪此时都只能放到一边,默默调整了一下气息,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了鬓发妆容。   她刚刚收手,马车微微一顿,已停在了公主府门口,车帘高高地挑了起来。   公主府的几个管事嬷嬷都已笑着围了上来,满口的问安致意,这时旁边也有夫人带着小娘子下车过来,少不得互相见礼,无非是介绍下自家女儿,吹捧下对方的衣服首饰。有相熟的夫人便笑道:“大长公主昨日发的帖子,说院里腊梅已开,再不赏就错了花期,我还有些纳闷是不是急了些?今日瞧见贵府的三娘子,可算明白了!”   窦氏也笑:“我家这个最多是棵竹子,你家六娘,还有你家幺娘,这样的才算得上是娇花!”   被窦氏点到的小娘子都微微红了脸,大家自然又是一阵欢笑,夸赞凌云出落得越发清雅,凌云实在红不来脸,也只得微微垂眸,也好显出点羞涩的意思。   正热闹间,就听有嬷嬷笑道:“正是,三娘子不但出落得越发清俊了,人也越发仔细了,这不,昨日就打发了婢子过来给五郎问安,真真是个伶俐丫头,殿下都生怕委屈了她去,还好窦夫人和三娘子总算来了,我们也好完璧归赵了。”   说话间,公主府这边的婢女仆妇们微微一分,露出了人群后的一个婢子,包子般的小脸上一片煞白,不是小七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4章 风波又起(下)   原本欢声笑语的人群彻底静了下来, 人人都好不惊愕:这李家三娘和窦家五郎不是好事将近了么?怎么公主府的嬷嬷们会当众说出这种话来——未婚的小娘子派贴身婢女去给未婚夫“问安”, 公主府急着要“完璧归赵”,这可都不是什么好词, 这么公然说出来, 跟打脸也没什么分别了。   凌云的心也是彻底沉了下来——小七之所以在公主府,原是她怕窦氏迁怒,自己未必能照顾周全,这才托五郎先收留小七几天的。现在,她居然被直接推了出来,还用了这样的措辞……她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她打起精神了,原来公主府真的已经决心退亲,但她们为什么要用这种最羞辱人的方式?   她们凭什么!   只有窦氏仿佛半点也不意外, 就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嬷嬷说笑了, 这小婢子原是我院里的, 后来我让她去伺候三郎了,什么时辰又变成了三娘的贴身婢子?七巧,你没跟嬷嬷们说清楚么?”   小七心里顿时雪亮, “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含泪道:“夫人明鉴, 婢子都说了, 说了不知多少遍, 可嬷嬷们都不信!”转身她又向嬷嬷们磕头道:“您看我没说错吧,您要再不信,婢子可以把三郎饮食起居的习性都写下来, 您随便找人去查去对,若有半点差错,婢子愿以死谢罪!再有,如今三郎的院子里还有婢子的屋子铺盖呢,婢子可以这就带您去看看,看婢子有没有说谎!”   凌云若不是心情沉重,简直想给小七喝声彩——这些年里一直是她亲手照顾玄霸的饮食起居,玄霸的习性小七和小鱼自然是一清二楚;至于屋子铺盖,昨夜小七可不就是在玄霸的院子里睡的?小七的确没有说谎,只是这话任谁一听,都会觉得是公主府冤枉了人……她目光微微一扫,见大家交换着眼色,显然都信了几分。   公主府的管事嬷嬷脸色顿时有些不大好看了,随即却一声冷笑:“公主殿下果然没说错,好伶俐的丫头,尤其是这张嘴!只是夫人或许有所不知,昨日原是贵府三娘子亲自带着这婢子来咱们这儿的,还把五郎给约了出来,走的时候又特意留下了这婢子。后来听说贵府三娘子去探望二娘子了,似乎是惹出了什么事,又是这个婢子挑唆着五郎偷偷溜出府去,好给贵府的三娘子撑腰!”   她看着窦夫人,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之色:“就算贵府三娘和三郎手足情深,但窦夫人硬要说这婢子与三娘无关,是不是也太勉强了些!”   听到这席话,凌云心头不由更冷:难怪五郎会跑出来找自己,这也罢了,之前自己找他,确实是自己太不谨慎,今日才会落人口实,说不定还要连累母亲受辱!   她忍不住转头去看窦氏,想说点什么,却见窦氏神色镇定地向她微微摇了摇头,这才转头看着几位嬷嬷,一声长叹:“原来如此,怪道公主殿下会有这般误会,这原是怪不得公主殿下,却也怪不得三娘,说来说去,都该怪我自己,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掠过,眼神诚恳之极,却也无奈之极。每个人顿时都觉得,她在看着自己,在请求自己相信她的话,一时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窦氏又是一声涩然叹息,这才苦笑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实话实说,让大家见笑了。”   “李家的亲朋好友想来都知道,我家三郎是在外头长大的,他和二郎乃是双生,卜者有云,两人须得分开养育才能长大成人,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送走了三郎,这些年来都不曾亲自照料过他,是我对不住三郎。这是我第一桩错处。”   “如今我家二郎已然定亲,三郎却从没相看过亲事。我虽把三郎给接了回来,却又担心他如今还不算已长大成人,担心两个孩子是否可以共处一府,患得患失,不能拿出个主意来,这是我的第二桩错处。”   “三娘这几姊妹见我如此忧虑,竟想出了个异想天开的法子,说三郎成亲前可以在几个姊姊家轮流住。我那两位女婿倒也求之不得,而五郎这边,三娘便想着要先来问一声才好,这才冒昧求见。五郎倒是一口答应了,三娘才特意留下七巧,也好跟五郎说说三郎这些年的情形。不然她既已见到五郎,为何还要留下个婢子?难不成是怕公主不知道她来见过五郎?而我得知此事之后,虽觉不妥,却又心存侥幸,总觉得两家原是通家之好,此事也不算什么大错,好好解释一番也就是了。不想却令公主心生误会,令三娘被如此嫌弃,这是我的第三桩错!”   “说到底,都怪我无能又贪心,妄想着能让儿女们各个都能平安喜乐,谁知到头来却是害了他们!”   说到这里,她眼圈微红,自责之情,简直是溢于言表。在场众人不是早已身为人母的妇人,就是正在多愁善感年纪的小娘子,自是人人都感同身受,有人便忍不住道:“窦夫人不必自责,咱们做人娘亲的,可不都是这么想的?”   公主府的管事嬷嬷见此情形,心知不好,忙咳嗽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窦夫人既然这么说,奴婢们自然也不好分辨什么,倒不如让奴婢们去跟大长公主禀告一声,殿下自会明辨真假是非!”   窦氏毫不犹豫地点头:“这是自然,今日我带三娘过来,原本就是来向公主请罪的。殿下昨日有召,我们就该过来,谁知恰好赶上了我家二娘出事,她被元家断手毁容,还差点丢了命,我只能带着三娘先去看她。刚刚回家,又发现三郎也被元家人暗算了,到家便吐血昏迷,刚刚才苏醒过来。我们这才能抽身出来,上门请罪,此事原是我们的错,公主如何怪罪都不为过,可嬷嬷们这般捕风捉影,硬要给三娘安上这些错处,我这做母亲的,却不能不分辨清楚。”   她这话一说,众人又是相顾愕然——元家和李家昨天公然起了冲突,此事大家原已有所耳闻,但此时亲耳听到窦氏说出“折手毁容”“差点丢命”“吐血昏迷”这样的话,却还是令人震惊。只是洛阳城里,谁不知道李渊厚道,窦氏尊贵,元家却是素来一言难尽,窦氏能这么说,多半便不会有假了,看来李家近日还真够倒霉的……   嬷嬷们的脸色不由越发难看。她们原是奉命打好埋伏,必要让李家三娘今日颜面扫地,美誉尽毁,才好就势退亲,也省得影响了公主府日后的前程和五郎的名声,谁知却被窦氏三言两语便连消带打地尽数驳了回来,反倒显得她们像是无理取闹了,让她这么说下去,可是万万不成的!   领头的嬷嬷忙笑道:“窦夫人,这些事不如您进去之后再慢慢说?公主府今日盛宴,如今还让大家在外头站着,也是失礼不是?”   窦氏含笑点头:“这话有理,都是通家之好,几世的交情,有什么话原该进去后慢慢分说,可是,今日之事,不是嬷嬷们定要当众分说明白的么!”   看着无话可回的几个嬷嬷,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淡淡的嘲讽笑意:“说来也是好笑,我家三郎昨日被元家人打成重伤,是满洛阳的名医们不眠不休守了一夜,才捡回一条命来。结果元家今日却到处告状,说我家三郎今日早间意图袭杀朝廷命官,打断了他家大郎的腿!我这才知道,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嬷嬷们见多识广,不如你们也来说说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几位嬷嬷顿时都觉得脸上就像挨了一记耳光,怎么回答都不对,有人刚讷讷地说了句:“这、这贵府的事,我们做下人的怎好说长道短。”窦氏便立时点头应道:“原来嬷嬷们也知道不好说长道短啊?那适才嬷嬷们你一言我一句的,又是在做什么?”   这便又是一记耳光扇在她们脸上了,几个嬷嬷只觉脸上都要烧起来了,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再回。   正尴尬间,就听内院门内有人笑道:“哎呀这是做什么?大家怎么都不进门,竟在外头起了谈兴?快请进快请进!可不好让大长公主久等!”   说话间,一阵风般卷出来一人,凌云认得,正是大长公主身边最得力的女官,年纪职位都高,平日便是各家夫人们都要敬着些的,今日却亲自出来迎客了!看来公主府要退亲的心,比她想象的更坚决,更迫不及待。今日这般情形,她们还要再进去吗?她不由转头看了看窦氏,等她示下。   窦氏目不转睛地瞧着公主府那高高的门槛,嘴角笑容冰凉:“去,咱们,当然要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了,因为去看了复联,没想到看完下雨了,伞还丢了,打车简直都打不到……抱歉。   先更了,待会儿捉虫。 第35章 窦家儿郎   大长公主府的花厅里, 所有的人都已落座, 所有的菜肴都已备好,随着最后入席的安成大长公主轻轻一挥手, 宴会终于开席了。   侧厅的女伎们按部就班地吹起了笛箫, 弹起了琵琶,悠扬欢快的乐声顿时传出了老远,就连隔着一个花园的外院书房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书房的高案前,窦师纶已拿着画笔呆呆地站了许久,一时心里仿佛有千头万绪,一时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待得这开宴的乐曲声传入耳中,他才蓦然惊醒过来:宴会开始了!姑母和三姊姊一定都已经到了吧, 那退亲的事, 祖母跟她们说了么?   不知为什么, 他突然有种冲动,想跑过去跟祖母说,还是先别退亲了, 让他再想想, 好好地想一想再做决定;然而低头看到眼前的画卷, 那微黄的纸面上怒放的朵朵红梅, 却又让他立时想起了马球场上的那一滩滩鲜血……他忍不住伸手把画卷用力地团成了一团, 连带着手里的画笔,对着屋门狠狠地扔了出去!   书房的门却突然被推开了,有人大步走了进来, 那蘸着朱砂的狼毫笔正好摔在来人的前襟上,留下一道红痕,倒像是给了人当胸一箭。窦师纶忍不住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扭头闪开了视线。   来人也吓了一跳,低头看着掉在脚边的画笔,却又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心里有事,倒也懒得理会这些细节,当下走上几步,皱眉道:“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把自己关在屋里摔东西!”   窦师纶一听这声音,忙转过头来:“阿耶,你怎么来了?”——来人看着四十多岁年纪,鬓角已略有银丝,却依旧显得身量修长,容貌俊秀,可不正是窦师纶的父亲窦抗?他和李渊一样,都是少年袭爵,备受舅父杨坚宠爱,只是在杨广登基后,他却因汉王杨谅谋反之事而遭了无妄之灾,官职被一撸到底。好在他性情还算豁达,这些年悠游度日,气度倒是不改。   不过此时窦抗的脸色却着实不算好看,听窦师纶这么一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能不来么!你祖母急着今日就要跟李家退亲,还说这是你的意思,我倒想问一问了,你怎么突然会有了这主意?”   窦师纶看了父亲一眼,紧紧地闭住了嘴巴——自打看到那噩梦般的一幕,他就再也无法想象迎娶三姊姊的情形了,只是……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窦抗一看就知道,窦师纶这是又犯了倔——他的这个小儿子身子柔弱,性子却倔强,要是不想说什么,当真是怎么都没法让他开口的。想到眼下的局面,他不由愈发头疼:“难不成你也是觉得李家要倒霉了,不想受连累?”   窦师纶不由睁大了眼睛:“李家要倒霉了?怎么会?”   窦抗奇道:“你不知道?”见窦师纶连连摇头,他想了想才道:“这事说来话长,从几日前开始,宫里就接连有人事变动,你姑父被免去了殿内少监的职位,这也罢了,昨日午后,他又跟元家起了冲突,元家人打断了二娘的手,你姑父则当众射了元弘嗣两箭,伤了他的头皮。   “今日早间,听说元大郎在路上被人伏击,废了双腿,元弘嗣便进宫告状,说凶手是李家三郎,可三郎昨日跟元大郎出门看马球,却是受伤而归,到家就吐血昏迷了,满洛阳的名医都被请到李家守着他看病疗伤,又怎么可能出门伤人……”   三郎吐血昏迷了?窦师纶的脸色不由刷地一下变得苍白,忍不住追问道:“三郎昨日真的受了重伤?”   窦抗纳闷地瞧了他一眼:“自然是真的,听说是硬扛着回的家,还没进门就吐血昏了过去,有那么些名医去李家看过,这还能假?听说……”   窦师纶只觉得耳中嗡嗡乱响,窦抗后头的话竟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脑子里回荡的都是昨天小七的那些话——   “我家娘子绝不会轻易出手伤人!定然是三郎身处险境,她才会出手还击,我家娘子的性子再好不过了,就算有市井粗人冒犯了她,她都不会计较,她就是容不得别人伤及三郎而已。”   “我家娘子学武也是因为三郎,三郎打小就想着要练就武艺,行侠仗义,偏偏身子不好,师傅们都说他练不成,三郎难过得不行。娘子这才下了决心,说三郎做不成的事,她都会帮三郎去做,帮他练出一身功夫,帮他去行侠仗义!”   “五郎,您就相信奴婢一次吧,我家娘子心地良善,性情温和,从来不会伤及无辜,她一定是为了保护三郎才这么做的……”   对了,当时三郎自己好像也这么说过,说三姊姊是为了保护他。可那个时候,他根本听不进去——三郎明明安然无恙,身上一滴血都没有,说什么为了保护他!没想到,三郎是真的受了伤,受了重伤!三姊姊真的是为了保护他才出手的……   窦抗说到一半,发现窦师纶脸色发白,神情恍惚,不免有些担心起来,缓了缓语气才问道:“这些事,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你不是因为这些才要退亲的?”   窦师纶拼命摇头,“不是!阿耶,我不是!三郎还有三姊姊,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窦抗叹道:“自然不好。你祖母生于皇家,见多识广,昨日一听说这些事,就觉得李家多半是招了陛下的眼,那元弘嗣乃是陛下心腹,自来心狠手辣,却绝非莽撞之人,他怎会无缘无故对二娘和三郎下此毒手?你祖母便下了决心,一定要尽快跟李家退亲。今日元弘嗣安然出宫,更证明她的判断没错。她自然也就越发着急了。”   “你祖母的性子你也知道,原是不肯吃什么亏。李三娘名声在外,又是因为要等你才拖到这个年纪,若是暗地里悄悄退了亲,旁人自然都会觉得是咱们家不公道,是你对不住三娘,这样对你日后的亲事前程都有妨碍,你祖母便想着……”他叹了口气,只觉得有些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窦师纶越听越是震惊,猛然间又想了起来,可不是,昨日他原是鼓足勇气才跟祖母说了想要退亲的事,谁知祖母不但没怪他,反而连原因都没问就连连点头:“你能这么想最好不过,一则那李三娘为了个奴婢就能丢下你俩的婚姻大事不管,可见心里根本不看重你,这种妻子要来何用?二则,李家如今也不是什么好岳家,不但不能给你助力,说不定还会连累于你。既然你也不乐意,祖母自然会替你想法子回绝了这门亲事,保准半点都不会伤到你的名声前程!”   那时他心乱如麻,根本就没想过这些话背后的含义,此刻被父亲挑开,才明白……他不由颤声问道:“祖母到底想要怎样?”   窦抗摇了摇头:“无非是那些手段,不是说昨日李三娘主动上门私会了你,又把贴身婢子留给你了么?你祖母的意思,大概是要把这些事都当众挑开,让大家都瞧清楚,李家的女儿有多不尊重。”   窦师纶急道:“不是这么回事!三姊姊来找我是因为想商量三郎的事,留下那婢子也有她的苦衷,祖母明明都知道的,她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做!不行,我得过去,我不能让祖母对三姊姊做出这种事情来!”   他转身就要往外走,窦抗却一把按住了他,沉声道:“你可要想清楚了,我适才已劝了你祖母半日,我们和李家何等交情,不能如此翻脸无情。你祖母却是决心已定,她觉得自打陛下登基,我们家的恩宠已大不如前,我被陛下革职除爵多年,起复无望,你又不爱这些读书习武的事,若没个得力岳家,日后哪有前程可言?她今日所作所为,纵有千般不是,却的确是为你着想,你之前就不该轻易说什么要退亲,事到如今又改了主意,这般出尔反尔,你要置你祖母于何地?”   “还有,你之前既不是因为李家的事要退亲,那又是因为什么?你今日若是不想退亲了,日后又会不会后悔?五郎,你是堂堂男儿,断然不能如此轻率行事,总要想想后果,若是祖母因此厌了你,李家又真的被陛下降罪,李三娘成了罪臣之女,这些后果,你真的都能承受得起吗?”   窦师纶不由呆住了。他这十几年来过得随心所欲,最大的忧愁不过是花落得太快,日子却过得太慢,何曾想过这样的问题,面对过这样的选择?可是父亲现在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是他文不成武不就,才会让祖母如此担忧,是他出尔反尔,才会让事情变得如此不可收拾!   他越想越是难受,肩头不由自主已塌了下去。窦抗瞧在眼里,心里暗暗叹息,这个孩子到底还是被娇宠坏了,什么事都没经历过,又怎么能……他松开双手,正想离开,却听窦师纶道:“阿耶,我想清楚了。”   他抬头看着窦抗,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却多了一份坚定:“今日之事,错全在儿子。但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再继续躲在屋里,让祖母,让阿耶来给我收拾烂摊子。我之前想退亲,是因为发觉三姊姊她……她不是我想的那种人,不是我想娶的妻子。但如今姑母家既然有事,不管怎样,我都不能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好恶,就做出这般无情无义的事来!”   “至于日后前程,以前是我太过懒散,胸无大志,是我错了。但从今往后,我会好好读书,好好学着做事,就算没有岳家提拔又如何?我也是窦家儿郎,总不能一辈子去靠别人!纵然前程仕途差些,那也是我应得的,我问心无愧。这个后果,我承担得起。”   “阿耶,我想清楚了,我要去告诉祖母,我绝不退亲,我要尽快迎娶三姊姊!”   窦抗看着窦师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这才是我窦家的好儿郎!你去吧,若是惹得你祖母不快,你阿耶我,会和你一道承担。”   窦师纶眼睛微亮,向窦抗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礼,这才转身走出了书房。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背影似乎也越来越挺,转眼之间,便已消失在月亮门后。   一阵北风刮过,又带来了一阵悠扬的乐曲声,窦抗听得出来,那是敬酒的曲子,这场精心准备的宴席,终于到了最要紧的时刻。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我也要勤奋点,争取日更三千,请大家也多多留言鼓励下我…… 第36章 李氏之女   大长公主府的花厅里, 宴会已进行到了一半。   这一回的宴席时间上虽有些仓促, 公主府的准备却显然是十二分的精心,器具比往日的更加精美, 菜色比往日的更加丰盛, 就连身为主人的安成大长公主,也远比往日更显和颜悦色,众人自是乐得捧场,或是跟着大长公主说说笑笑,或是互相吹捧夸赞,一时间,这花厅里,欢声笑语, 当真是不绝于耳。   就在这宾主尽欢的热烈气氛中, 窦氏和凌云的这一席却显得格外冷清——在座的夫人们都不是愚笨之人, 就算不知道院门前发生的事,见到大长公主一反常态地对这母女俩神色冷淡,自然就知道该拿出哪种态度了;敏感些的人已联想到元家那边的变故, 更是恨不得离她们远远的;就连之前冲动之下开口替窦氏说过话的人, 此时回过神来也是后悔不迭, 眼角都不敢再往这边多瞟一下了。   这种隐隐的排斥就像一个无形的罩子, 将窦氏母女和所有的人都隔绝开来。屋里的气氛越是欢快热闹, 她们这里便越显冷寂难堪。   凌云虽是打小就不合群,但这般被特意冷落还是头一遭;瞧着那些人视而不见的态度,幸灾乐祸的眼神, 她心头的厌烦不由越来越深,索性微微低头垂下了眼帘,不再去看那些嘴脸。   她刚一低头,就听窦氏轻轻一笑:“这就心烦意乱了?”   凌云闷闷地“嗯”了一声。窦氏淡然道,“那就更要抬起头来。你记住,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好好地瞧瞧人家的脸色,一则日后再遇到这种情形,你也能习惯些;再则你也可以想想,你若是她们,今日该怎样说怎么做,才既不会触犯大长公主,也不会让我们记恨?”   凌云不由愕然抬头,窦氏挑了挑眉:“你惊讶什么?趋利避害,人人如此,也原该如此,只是手段有高下之分罢了,上策是看准形势,不失风度,中策是视而不见,只求自保,下策方是趋炎附势,落井下石。这些都是你要好好学的,你是李氏之女,日后这样的事还多着呢,这才到哪一步!”   “你还没瞧见过那人人指桑骂槐,恨不能将你踩成烂泥的情形吧?你没见过那大家一道挖好了陷阱,就等你闹出笑话乃至身败名裂的事情吧?若是连眼前这点局面就能让你心浮气躁,那时你又该如何?”   凌云心头微震,抬眼仔细地看了看花厅里的这些面孔,每一张都带着欢快的笑容,正说着亲热的话语,原来不过是算计和势利而已——不,她早就知道的,只是从未切身感受过。不过更重要的是,母亲说的这些,难道是她的亲身经历?那母亲又是怎么熬过来的?想到此处,她不由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窦氏一眼瞧见,简直连气都叹不出来了,咬牙低声道:“这些事是用拳头能解决的吗?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你是李家的女儿,但凡你还想要点体面,以后还想过点顺遂日子,就永远都不许再动手。你以为你还能有这回的运气?窦五郎柴大郎都是君子,宇文家那些小人却比咱们更怕别人知道。日后再有一次,你就名声尽毁了!”   她突然想起一事,语气更加重了些:“还有,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开口,更不能动怒,一切有我呢!”   待会儿会有事?凌云不由皱起了眉头。窦氏的神色却是愈发肃然:“不然你以为她们为何一定要让我们进来?难道只是让咱们来尝尝这些冷眼么?”   凌云忍不住道:“那咱们为何要进来?”为何要自投罗网?   窦氏轻轻叹了口气:“不进来,又怎么能知道她们还有什么后手?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后手,又怎能见招拆招,永除后患?按理,今日我原是不该来的,更不该带你过来,但咱们家眼下已是一步路都不能走错了,有些事,必须越早弄请阅好……”   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只是正色道:“总之,你不能轻举妄动,只用好好瞧着就是了。”   凌云默然无语,她自知心机手段都远不如母亲,自该听她的吩咐,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还是一阵的烦闷不安。但母亲就看着她,她也只能努力平心静气,默默等待……   大长公主虽是一句话也没跟窦氏母女说过,眼角却一直留意着她们的动静,眼见着窦氏固然是神色从容,就连凌云也渐渐沉稳了起来。她心里不由一声叹息,随即决心却是愈发坚定。   她慢慢放下玉箸,向身边的女官点了点头。   敬酒的乐曲声很快便悠然响起,穿着锦半臂的婢女们鱼贯而入,撤下菜肴果饼,换上酒水杂饮,夫人们面前是白瓷提壶和白瓷杯子,小娘子们则是清一色的琉璃壶杯,式样并不见得繁复精巧,颜色却是干净透彻之极,显见都是珍品。   安成大长公主举起酒杯,蘸甲而敬,几句客套之后便笑道:“各位夫人请品品我府里的桂酒,味道粗劣,且莫见笑;至于各位小娘子壶里的,乃是四时饮里的苏子饮,最能除寒,这种天气里多饮些倒是无妨。”   众人心里明白,大长公主是在告诉大家,如今陛下对她恩宠依旧,不然这四时饮原是宫里尚食局的特制之物,如何能出现在公主府里?眼见大长公主已将抬头饮下杯中酒水,底下自然也是人人举杯。   就在这时,就听花厅门口有人道:“哎呀,我来迟了!”   这声音并不算大,响起的时机却着实巧妙。就在人人瞩目之中,一个四十多岁的贵妇人陪着笑快步走了进来。   凌云心里一动,转头看了看窦氏,就见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果然如此!进来的这位赵氏,乃是元弘嗣嫡亲的姨母。”   原来又是元家!   就见那赵氏似乎已走了不少路,鬓发微乱,脸上见汗,来到大长公主面前,欠身行礼,连称该罚。便有侍女果真递了杯酒给赵氏,赵氏忙一口喝了下去。大长公主便笑道:“你这是去哪里忙了?渴成这样!你家幺娘怎么没跟你一道过来?”   赵氏叹道:“殿下恕罪,请殿下不要再问了。今日盛宴,妾身再不懂事,也不好提那些事!”   安成大长公主一听倒像是来了兴趣:“再给她一杯酒,让她有话不直说!”   赵氏忙求饶不迭,大长公主自是不依,有机灵些的夫人已看出不对,忙也跟着笑道:“赵夫人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公主殿下都问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赵氏的脸上便露出了为难之色,转头一眼看见窦氏和凌云,又忙不迭地扭过了头去。众人此时心里都已雪亮,有人不再搭腔,也有人愈发热心:“赵夫人快说吧,就算受了什么委屈,不也正好能请大长公主做主么?”   赵氏依旧摇头:“妾身受点委屈算什么?只是这事太过骇人听闻,我家幺娘都被吓病了,在座还有这么些小娘子呢,说出来吓到她们,我罪过就大了!”   安成大长公主显然有些不耐烦了,皱眉道:“你就莫卖关子了,有话直说!”   赵氏忙欠了欠身,这才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今日原是准备带着幺娘早些过来的,谁知还没出门,我外甥家的管事就急忙忙地过来求药了,说他家的小郎君小娘子都病倒了,要上好的人参吊命。我吓得不行,赶紧带了家里最好的人参过去,结果进门一看,哎呀那情形就别提多吓人了!”   “我那外甥好歹也是个郡公,府邸原本也算齐整,如今却到处都已烧得焦黑,好些下人还身上带彩,面目全非。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昨日我那外甥得罪了唐国公府,竟被人在家里放了好几把火,险些没把整座府邸给烧成平地!今日大郎又被废了双腿,小点的两个都吓丢了魂,府里乱做了一团,我也只能先帮着料理了几件最要紧的事,这才出来。”   “结果出来的路上又出事了!有个疯子突然冲出来乱嚷,把幺娘给吓坏了。我自然气得很,让元家的管事赶紧把人关起来,管事却流着泪告诉我说,这是个可怜人!”   说到这里,赵氏仿佛想起什么极可怕的事情,深深地吸了口气才继续说了下去:“原来就在昨日,李家的三娘子冲进我外甥家,带着她姊姊二娘破门而出,一路上不知抽伤了多少人。这也罢了,后来大家救完火之后发觉,家里的大管事不见了,到处一找,最后才发现,这大管事竟然被一把重枷生生枷死在了李二娘的院子里,还有两个下人被五花大绑着对牢了尸首,这个疯子就是这么被活活吓疯的!”   这话一出,整个花厅都彻底地静了下来,在座的夫人们心里原本都已有了些准备,但真的听到了这样的话,到底还是背上发冷:两家冲突的事原是不罕见的,但这般冲到对方家里杀人放火却是少有,何况还用了这么残酷的手段!   凌云原本一直冷眼瞧着这赵氏演戏,听到这里,心头也是一凛,转念之间,她想起了小鱼的话,“那些恶人我一个都没放过”——原来,如此!   窦氏脸上也是微微变色,转头看到凌云先是惊讶后是恍然的模样,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随即她的一颗心便彻底地沉了下去:她终于知道皇帝为什么没有惩治元弘嗣了,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因为这件事做得实在是太过果断狠辣。元弘嗣原是酷吏,手段残暴些也不奇怪,但李渊却是自来温和宽厚,突然间能做出这种事来,在皇帝看来,自然证明他表里不一,居心叵测,不可信任……   就在众人相对无语之中,还是安成大长公主一声冷笑打破了这份寂静。她年岁已高,平日瞧着倒也一团和气,此时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却多了一份令人凛然的威严:“窦夫人,此事当真是骇人听闻,就不知到底是唐国公和令郎们的手段呢,还是家里的两位小娘子也推波助澜了?”   窦氏抬头看着大长公主冰冷的眼睛,只觉得舌尖发沉,所有的辩解之词仿佛都变得重逾千斤。   她当然能分辨说是元家对二娘用酷刑、下杀手在先,李家不过是以牙还牙。李渊也好,世民也好,堂堂男儿,有此铁血手段,都算不得什么错处。但此时皇帝对李家的忌惮正深,承认此事是李渊父子所为,必然会让李家继续处于危境之中。就算她现在说,这全是她自己的主意,皇帝也只会觉得她是在帮李渊遮掩……   可如果说出李家父子都不知情,乃是三娘的婢子自作主张,这就等于在说,此事乃是三娘所为,元家纵然有再大的错处,她一个小娘子如此心狠手辣,名声一旦传出,莫说窦五郎的亲事了,日后这洛阳城里,谁家还会娶她,谁家还敢娶她?她这一生还有什么体面顺遂可言?   窦氏自小果断,遇大事更是从无犹疑,但此时此刻,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难以抉择的滋味。不,她其实是知道该怎么抉择的,她当然知道怎么做才对,只是……转头看着凌云,窦氏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刚刚才跟凌云说过,要她记住自己的身份,要她记得自己该有的体面……现在,她该怎么告诉女儿,为了李家,自己必须亲口毁掉她所有的名声和前程!   凌云也在看着窦氏,她原不是闻一知十的机灵人,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当她看到窦氏的眼神,瞬息之间,她便明白了窦氏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挣扎——母亲她,居然会为了这个而挣扎?母亲她忘了吗,自己是李氏之女啊!她对着窦氏微微地笑了起来,笑容明亮温暖,不含半点杂质,没有半分阴霾。   不等窦氏开口,凌云双手一按面前的案几,霍然起身。她身量本来就修长,这么背脊挺直地站在那里,宛如一根长矛拔地而起,锋芒毕露,不可逼视。   看着满脸意外的安成大长公主,看着这一屋子惊恐不安的面孔,她的神色冷淡得几乎带着点讥诮:   “启禀大长公主,此事与我的父亲兄弟无关,更不关我二姊姊的事,是我做的,是我一个人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  让大家久等了。不过是肥章呀。因为放假的安排,每周日的休息改成明天,明天要忙家里的事,后天会更新的。谢谢大家的鼓励,我都看见了! 第37章 不娶之恩   花厅里原本就静, 人人都在等着看窦氏如何作答, 待得凌云这一起身,一回话, 整个花厅更是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不知谁手里的酒杯“啪”地摔到了地上, 发出了一道刺耳的响亮声音。   赵氏这才醒过神来,心头一阵慌乱。她今日过来,自然就是来给凌云难堪的,不管她们母女如何反驳,她都有后招等着——昨日被凌云打伤的那下人和救火的武侯还在外头呢,到时撕掳起来,她倒要瞧瞧这“温柔贤淑”的李三娘日后还有什么颜面做人!然而这位居然就这么承认了,全部承认了, 面不改色, 坦坦荡荡……这叫她如何接话?   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这才干笑道:“三娘子莫要说笑了。”   凌云淡淡地瞧了她一眼:“我不爱说笑,请夫人不要以己度人。”   赵氏只觉得嘴里就像被人塞了个胡饼,噎得她差点出不了声, 好容易才道:“三娘子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就喜欢说笑了?”   凌云看着她的眼神愈发淡漠:“夫人适才所说, 都是笑话。”   这一下赵氏当真是差点跳了起来, 指着凌云怒道:“你给我说清楚, 我适才哪句话说得不对!怎么就是笑话了?”   凌云微微皱眉, 正要回答,窦氏已缓缓站了起来,微笑道:“小女无礼, 赵夫人请勿见怪,只是夫人适才所说之事,我当真还是头一回听闻,因此有一处颇为不解,还望夫人指教。”   赵氏愣了一下,只能答道:“窦夫人请讲。”   窦氏道:“夫人适才有云,我家三娘闯入元家,随即便带着二娘破门而出。她们离开之后,元家四处火起,扑灭大火后才发现,元家大管事和两位男仆都被绑在我二女儿的院子里,管事更是已被重枷枷死。是不是这么回事?”   赵氏心知窦氏厉害,原已打起了全部精神应对,却没想到她却只是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已,仔细想想这些话并无疏漏,便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窦氏疑惑道:“既然我家三娘来去匆匆,随后元家又到处有人灭火,那她既不可能扛着重枷过去,也不可能半路抓人,显而易见,在她闯进二娘的院子时,那位管事必然已经带着两位男仆和一副重枷在那里了,他们是去做什么的?”   听到这话,众人心头都是一凛:对啊,李三娘绝不可能是扛着刑具闯入元家的,在那种情况下她也没工夫半路去抓人,那么,这几个人和那副重枷必然早就在二娘的院子里了,他们在做什么?   她们多少都已听说过元家和李家翻脸的事,不少人还知道李二娘受了伤,但当真听到这样的细节,尤其是这样的事还发生在和她们一样的后院妇人身上,依旧忍不住心生恐惧,寒毛倒竖。   就连安成大长公主都皱起了眉——她既已决心退亲,自然少不得派人去元家打探消息,等听到元家的这番话,她是又惊又怒,却又如释重负:李家如此狠辣,李三娘也逃不开干系,之前的名声显然全是骗人,他们居然敢骗自己!但这么一来,她要退亲倒是更加师出有名了。因此,她才和元家人商量好了今日的对策,没想到元家竟也没说实话。   赵氏见到众人的神色,心知不好,想要辩解,却发觉自己好像怎么说都不对,只能勉强道:“此事夫人并未亲见,只是推测而已,实情未必如此,我又怎能作答?”   窦氏从善如流地点头:“好,那我告诉夫人,我亲眼见到了什么,就在元家门外,我亲眼见到我家二娘右臂折断,面目全非,脖子上还有刚刚遭受绞杀的紫痕;我亲眼见到她的婢女喉头血肉模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此事不但是我亲眼所见,那坊里的几百位父老乡亲都是亲眼所见;这两人的伤势,洛阳的七八位医师包括巢太医和许奉御,也都亲眼见过。这么多人亲眼所见,不知夫人满意不满意?”   赵氏只觉得口中发苦,有些事她也不大清楚,如今被窦氏这么问到脸上来,又能怎么回答?正尴尬间,就见大长公主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凌云,她心头不由一震:对啊,她今日应邀而来,是为了李三娘,她跟窦氏纠缠这些做什么?   她忙定了定神道:“就算如此,贵府的三娘子也不该杀人放火,她小小年纪,又身为女子,如此心狠手毒,睚眦必报,如何了得?”   窦氏心头一沉:赵氏到底还是说到这要命的地方了!她不由转眸看了凌云一眼,却见她神色镇定地向自己点了点头,心里不由一声叹息,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冷笑:   “夫人说我家三娘杀人放火,那夫人知不知道,昨日我赶过去时,你那外甥正带了百十号人围住了我的两个女儿,要把她们抓回去处置。就算见到我和拙夫,他们依旧气势汹汹,幸亏此时元家四处火起,我们才能安然离开。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三娘要带着受伤的姊姊和婢女冲出元家,自知难以顺利脱身,这才留下了一个机灵的婢女在元家四处点火。为救人,为自保,这把火放得何错之有?”   “至于这枷死管事的事,我今日倒是第一次听闻。多谢夫人提点,我才知道,我家三娘果然还是年轻心热,行事不周,这等谋杀主母的恶奴,居然只让为首的那个自食恶果了,另两个不过是绑了扔在一边。明明已是从轻发落,让这等原该千刀万剐的恶奴居然得了全尸,乃至留了性命,却惹得那些无知妇人到处说她杀人放火,心狠手毒,真是何苦来哉!”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瞧向了厅里的众人:“诸位夫人,容我问诸位一句,若日后贵府的小娘子所嫁非人,被夫家恶奴毒打虐待,最后还要被杀,你们又会如何对付这些恶奴?若是觉得身为女子,就算被虐杀也不能反抗,更不能以牙还牙,当场打杀那以下犯上、谋杀主家的恶奴,还请起身指点我们母女一二!”   花厅里顿时鸦雀无声。谁都知道,这话不好接。一则说出来自己于心有愧,二则就算勉强出口,帮着大长公主和赵氏难为了窦氏母女,日后这话一旦传出去,她们和她们家的女儿们还要不要做人?只有那最心急表现的,想了想才含糊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有些事,我等妇人亲自动手总是有些不妥的。”   赵氏心里早已有些慌了,闻言也忙愤然道:“正是!夫人再是巧舌如簧,也掩盖不了令爱的所作所为。惩罚恶奴,原可交由父兄,她却亲自下手杀人,可见性情暴虐,行事乖张,所谓的温柔贤淑,所谓孝悌楷模,原来不过是欺世盗名!”——对,这才是最要紧的一句话,是大长公主最想要的话,她总算说出来了!   窦氏却“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我家三娘不算孝悌?她宁可不要名声前程,不顾生死安危,也要先将姊姊救出狼窝,以解父母之忧,原来在夫人眼里,这都不算孝悌,却不知夫人家的孝悌指的是什么?是不必管兄弟姊妹的死活,只要保住自己的名声前程就好么?赵氏家风,果然是与众不同。”   赵氏不由目瞪口呆,结巴道:“你、你胡说什么!”她急于扳回局面,指责之语原是顺口而出,没想到却被窦氏抓住了把柄,不但自取其辱,还辱及家风门楣!这传出去可如何了得?   窦氏却根本没接她的话,只对凌云叹道:“三娘,你看你,不但行事不周,瞧人也不准,听到有人颠倒是非,搬弄口舌,就道她是喜欢说笑,却不知这世上还有种物件叫做伥鬼,就像有些女子,明知这世道艰难,却专会助纣为虐,去害旁的女人。卑贱下作,莫过于此!”   赵氏原是走了急路,又喝了急酒,加上跟窦氏母女这番交锋处处落了下乘,早已是又气又急,全身发抖,再听得这“伥鬼”的称呼,这“卑贱下作”的斥责,一口气顿时接上不来,往后退了两步,抓着胸口坐倒在地。   这一下,侍女们都慌了手脚,上前扶人的扶人,顺气的顺气,赵氏好不容易才缓了过来,一时又气又恨,却又无话可驳,只能流泪骂道:“你们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在座众人默默交换着眼色,知道赵氏这一局是输了个彻底,出门后还不知会被人笑话多少年,看来这李家母女,当真不好惹……   就在这一片静默中,安成大长公主终于开了口:“这叫什么事?唉,今日之事,说来都是我的不是了,原是我不该一时好奇,多问了阿赵几句,结果倒让她吃了窦夫人这么顿排揎,可怜见的,好好的侍郎夫人,竟哭成这样了,不如让我代她向两位赔个不是,还望你们高抬贵手,就饶了她这口无遮拦的罪过吧!窦夫人,你看如何?”说着,竟真的对窦氏欠了欠身。   花厅里众人不由又是一呆,人人都知今日大长公主是存心要给李家母女没脸,却万万想不到,赵氏被驳倒之后,大长公主竟会亲自上阵,还说出了这番话来。以她的年纪,她的身份,说要帮赵氏赔罪,求窦氏放过,这份羞辱,比起窦氏对赵氏的直接指责来,原是更让人难堪。   窦氏纵然胸有丘壑,口齿便给,但在大长公主这般毫无顾忌的作态之下,也只能跪了下来:“妾身万万不敢。妾身一时激愤,在殿下面前与人争辩,失礼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大长公主笑眯眯地道:“夫人赶紧起来吧,我可不敢当,我哪敢问你们的罪啊?你们母女一个口齿如刀,剥人面皮有如无物,一个快意恩仇,取人性命不在话下,所作所为,原是我这样的俗世妇人不敢置评的。横竖我是万万不敢了,就不知在座的诸位,谁敢啊?”   她这话一问出来,众人哪里还不明白?李家母女虽然厉害,但在大长公主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此时,大长公主都亲自发话了,自是人人点头附和。大胆些的便帮着开口嘲讽:   “可不是,窦夫人何等本事,她家三娘更是厉害,我等哪里敢惹?”   “哎呀姊姊你说笑了,什么叫哪里敢惹,她这般手段,我等想一想也是要做噩梦的!”   窦氏自知认罪已是无用,索性默然站了起来,看着屋里的各色面孔,听着这些讥嘲话语,心头不免生出了几分后悔:是自己错了,这大长公主韬光养晦多年,自己怎么就忘了当年她在先帝面前撒泼打滚的劲头?便是先帝和先皇后都无可奈何的,自己居然妄想在这种场合里分辨是非,到头来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自己也就罢了,就不知三娘……   她忍不住转头看了凌云一眼,却见凌云依然负手而立,面对众人的嘲笑指点,脸上竟没有半分波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众人,既无愠怒,也无鄙夷,只有一份自然而然的居高临下,波澜不惊,就像在看着一群菜鸡土狗在对她鸣吠不休一般。   窦氏不由心头一震:这孩子,这孩子……她一时也不知是该忧还是该喜。而被凌云看过的人,震撼自然更甚,那些嘲笑之语不知为何竟再也说不下去。整个屋子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人人都不由自主地转开了视线。   大长公主自然也瞧见了,诧异之余,不可遏制地便生出了一股愤怒:果然是个目中无人的丫头!幸亏自己当机立断,不然岂不是害了五郎一生?想到此处,她不由冷哼了一声:“我没看错,李家三娘子果然不凡,我等凡夫俗子,原是不配被她瞧在眼里的,我这凡俗门庭就更不配了,这里地方窄小,禁不住烧,下人粗苯,更经不住杀,哪里配的上娶进李三娘子这等巾帼英雄?还望窦夫人再高抬贵手一次,放过我家五郎吧。”   窦氏心里冷笑,正要答话,眼前突然一晃,却是凌云走上一步,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端端正正单膝跪倒,抬头看着大长公主,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明亮的笑意:“多谢大长公主不娶之恩,凌云感激不尽!”   大长公主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她怎么敢这么对自己说话?   然而凌云就跪在她的面前,姿态是如此端正,笑容是如此真诚,就连声音里的轻松喜悦都没有半点作伪。但越是如此,就越像是一记耳光扇在了她的老脸之上。   她忍不住伸手指着凌云,手指都颤抖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晚了点,继续肥章……明天争取肥章也早点写完。多谢大家。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3个;西出长安 2个;单九郎、陌上悬壶、超辣的辣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miranda 50瓶;夏末 20瓶;春和景明 5瓶;迷之微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不情之请   看着凌云含笑的明亮双眸, 安成大长公主几乎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才喝出一句:“你给我出去, 以后永远也不许再踏进我家大门一步!”   这一次,凌云连话都没多回了, 只是干脆利落地欠身应诺, 干脆利落地起身离开。   窦氏忙也告罪了两句,带着几个婢女往外走去。瞧着走在前头的凌云,她的心情一时复杂万分:她当然早就知道这门亲事是保不住了,但凌云居然会这么断然离去,日后的名声前程恐怕会毁得比预计的更厉害!然而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她的心里除了忧虑之外,更多的竟是一种说不出的爽快, 甚至, 还有一点隐隐的羡慕……   只是此时的花厅里, 已经没人留意窦氏的神色举止了。所有的人都在呆呆地看着凌云——她的身姿依旧挺拔如青松,步伐却是洒脱如流云,她就这么一个人穿过了花厅, 穿过了所有的坐席, 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而她们除了默然目送之外, 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甚至一个念头都生不出来。   就连安成大长公主都微微张开了嘴, 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位李三娘,这个李凌云,居然真的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爽快、这么轻松地转身离开了,就仿佛……仿佛这个花厅,这座府邸,真的配不上她一样!   这明明是她之前亲口说过的话,但此刻这个念头却让她瞬间暴怒了起来,忍不住提声断喝道:“你给我站住!”   凌云身形一顿,转过身来,神色依然从容地问道:“不知殿下还有何事赐教?”   啊?她有什么赐教?安成大长公主愣住了。如果说窦氏之前还有说话放肆之嫌,有言语刻薄之过,凌云的这番所作所为,明面上却当真是无可挑剔,她只是谢恩遵命而已,自己能挑出什么理来?安成一时又是愤怒又是憋屈,正堵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花厅外有人大声道:“够了!”   门帘一掀,窦师纶一身寒气地快步走了进来。也不知他在外头站了多久,脸色冻得都有点发青了,加上下巴紧绷,牙关紧咬,显然此时已是满腔怒火。   众人都有些诧异,这窦家五郎原是谪仙般的清贵少年,自来秀美如画,飘逸如诗,何曾这样急怒而来过?但不知为何,他的这副模样倒并不显得粗鲁,反而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味道,仿佛转眼之间已成熟了许多。   凌云也有点意外,看着窦师纶满面怒色地快步走近,看见他像往常一样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只是往日里明澈见底的眸子,此时已变得深不见底。她心里不由一阵触动,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复杂之色。   大长公主看在眼里,心头总算松快了少许:看这李三娘的模样,分明对五郎还有妄想,如今有五郎替自己发话了,看她还能如何嚣张?   窦师纶转眼间已到凌云身边,却突然移开了目光,只是向她和窦氏微微欠了欠身,随即就从她们身旁快步走过,径直来到了大长公主的案几前,一撩衣袍跪了下来:“祖母!孙儿恳求祖母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姑母和三姊姊并没有做错什么,请祖母不要再为难她们,让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花厅里顿时响起了一片轻轻吸气的声音,谁也料不到,窦五郎含怒而来,居然开口就是维护窦氏母女,求大长公主别再为难她们!   大长公主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本已经稳定下来的手指再一次颤抖了起来,指着窦师纶道:“五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说到最后,几乎已是厉声喝问。   窦师纶低下了头,声音却并没有动摇:“祖母恕罪,孙儿知道。适才祖母说的话,孙儿都听见了。祖母的意思,孙儿也都明白了。孙儿原以为……”他原以为,他可以改变这一切。但刚才在厅外,当他听到那些指责,那些嘲笑,他才明白,他什么都改变不了。他改变不了祖母的强势,改变不了这些人的势利,也改变不了三姊姊的锋芒。如今他能为三姊姊做的,也只有让她早点离开,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他忍不住转头看了凌云一眼,却见凌云也在看着他,目光依然和从前一样温和平静。窦师纶不由眼底一热,忙扭过头去,定了定神才道:“总之,祖母说得对,孙儿为人糊涂,行事冲动,是孙儿配不上三姊姊!祖母就让姑母和三姊姊早点回家吧,不要再让孙儿无地自容了。”   是的,是他配不上三姊姊。他刚刚才知道,三姊姊昨天居然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她救了姊姊和婢女,她带着受伤的她们逃出元家,她还要去救三郎,要带着受伤的三郎杀出重围,而他呢,他却只会嫌弃三姊姊满手鲜血!是他执意要退婚,这才让祖母下定决心,才会让姑母和三姊姊遭受到这样的围攻和羞辱。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说他绝不退亲?他还有什么资格,让三姊姊留在这么一个看似温暖富贵,实则冰冷肮脏的泥潭里?   五郎说的是什么话?安成大长公主不由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她的孙子孙女众多,但她最疼的却只有五郎,因为他最像早已去世的驸马,模样像,心地也像。她看中李三娘,原本是希望找到一个温柔良善女子,帮她好好地照顾五郎,没想到却找错了人。偏偏五郎的心又太实,自己刚才随口讽刺两句,难不成他还真以为自己配不上李三娘了?   她不由摇了摇头:“五郎,你快起来吧,你是何等尊贵干净的人品,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是祖母之前走了眼,日后祖母定会给你好好挑一个真正温柔贤淑的名门闺秀,好了,这里的事你都不用管了,回去歇着吧。”   窦师纶沉默片刻,点头道:“孙儿遵命,不如让孙儿这就先送姑母和三姊姊到门口,随后再回去读书?”   他到这个时候来居然还想为那李家母女说话?安成大长公主脸色顿时彻底沉了下去:“你没听到我的话吗?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窦师纶抬头直视着大长公主,眼里已隐隐含泪,语气却愈发坚定:“孙儿从没忘记自己的身份。祖母从小就教导孙儿,身为窦家儿郎,要以祖父为楷模。祖母总是说,祖父心性高洁,待人诚恳,无论杨家如何起伏,就算前朝皇帝几次说要灭杨家满门,祖母待祖母,待先皇,都始终如一。祖母的这些教导,孙儿时刻不曾忘记,就是不知道祖母您,现在还记得吗?”   安成大长公主瞪大眼睛看着窦师纶,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她能说什么呢?说她已经把这些都忘了?还是说她只希望旁人对她始终如一,却不打算这么去对旁人?五郎怎么能当众问出这样的话来,他让自己怎么回答?他可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啊,别人这么逼她也就罢了,他怎能如此逼迫自己?就为了一个李三娘!   对,都是李三娘!是她迷惑了五郎,才让他变成了这么个糊涂不孝的东西!   她忍不住怨毒地看了凌云一眼,却见凌云正默默地看着窦师纶的背影,神色之中并无一丝得意欢喜,反而尽是悲悯苍凉。这眼神让安成大长公主心里隐隐一震,随即便是加倍的愤怒难堪:她怎么敢用这种眼神看人?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   回头再看看窦师纶,安成大长公主的脸上只剩下了愤怒和失望:“好,好!窦五郎,你要送人,这就送去,就算送到李家去也无妨。我这公主府原是配不上李三娘子的,如今看来,也配不上你这窦家五郎了!”   “你们都走吧,走了最干净!”   说完她扶着侍女站了起来,颤巍巍地走向了后堂,竟是也没再回头看上一眼。   众人都知道大长公主这是怒到了极处,也难堪到了极处,有人忙道:“大长公主殿下息怒,五郎不懂事,殿下保重身子要紧。”有人便叹道:“五郎怎能如此揣测殿下的用心?”“正是,那李家娘子是品行有亏,不合妇道,如何能与殿下当年相提并论?”“五郎快去给殿下赔罪!”   窦师纶心里原本就已难过之极,他不愿见到祖母难为姑母和三姊姊,却也不想让祖母如此难过。此时耳中再听到这些劝诫,眼里看到这些面孔,再想起刚才在厅外听到的那些话语,原本已经压下去的怒火顿时腾地又升了起来。   他的愤怒,原是愤怒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既不能事先坚定立场,避免出现此等局面,又不能当机立断阻止事态恶化,反而心存侥幸,等到事情终于无可挽回了,才醒悟到自己错过了什么,然而再去弥补,又能挽回多少?这股愤怒,他终究不能对着养育他的祖母发泄出来,偏偏这些人,这些势利小人,此时还想拿自己作伐子去向祖母卖好!   他站直了身子,目光逐一扫过开口的诸人,突然道:“各位夫人,窦某在此有个不情之请——诸位以后出门时,最好还是带上一面铜镜。”   众人都是一愣:“五郎此言何意?”   窦师纶厌恶地看着她们:“这样在你们开口之前,就可以先好好地照一照镜子,看看你们这副急于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嘴脸,是何等的丑陋!”   说完,他再也懒得多看这些人一眼,转身大步向厅外走去。   在花厅外的台阶下,他终于追上了窦氏和凌云,却在离她们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踌躇半晌才羞愧道:“姑母,三姊姊,今日之事,全是我的错。祖母会如此,也都怪我,不过我阿耶说了,只要三姊姊有需要,随时可以先到我家来,并非我厚颜无耻,出尔反尔……”   窦氏倒是有些意外:原来窦家父子还有这份肝胆,竟是打算不管事态如何,都要用这门亲事尽力保住凌云!见窦师纶越说越是窘迫,她忙笑道:“五郎不必解释,你们的心意,我和你姑父都感激不尽,不过事情未必会到那一步,请回去转告你父亲,此事我们已有些把握,他不用担心。”   窦师纶微微一愣,姑母居然有把握解决李家的危机了?他也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更加惆怅,只能低头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我送你们出去。”   窦氏心里一声叹息,正色道:“五郎留步,今日之事,你切莫自责,此事原是天意,怨不得谁,你是堂堂正正的窦家儿郎,姑母很高兴。”   凌云沉默片刻,也对窦师纶道:“日后你要保重自己,孝顺殿下,她终归是为了你好。”   三姊姊这是再也不想见到自己了。窦师纶虽是早有准备,真的听到这话,心里还是难过之极,抬头看着凌云,他的眼圈慢慢地红了:“三姊姊,是我对不住你。”   凌云心里也是一阵惆怅,看着窦师纶的眼睛,轻声道:“不,多谢你。”——多谢你这些年来一直待我好,多谢你为我守口如瓶,多谢你最后站出来为我说话……而我却除了这声多谢,却再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了。   这声“多谢”宛如一柄重锤敲在窦师纶的心口,看着凌云离去的背影,他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乱纷纷地落在了衣襟上。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我又卡文了……每次写到儿女情长,我就坐地挠墙,唉。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超辣的辣椒??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verycooldog 2个;朱朱、西出长安、曦曦靡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曦曦靡靡 10瓶;water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一朝揭晓   马车辘辘, 很快就驶出了公主府的侧门。看着那渐渐远去的重栱飞檐、粉垣碧瓦。窦氏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了!”   凌云想了想, 摇头道:“不可惜。”虽然五郎很好,比她想象的更好, 尤其是今天, 当他跪在大长公主面前据理力争,就像螳臂当车一样徒劳地努力维护着她,那个单薄而挺拔的背影,她这辈子大概都忘不掉了。然而这座府邸,这府里的生活,都太让人窒息。她对大长公主说的那句“感恩不尽”的确是发自真心,并无太多嘲讽;就像此刻,她心里的轻松, 终究是多过伤感。   窦氏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顿时更想叹气了, 忍了忍才正色道:“你真的明白,今后你会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局面?”   凌云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我已年满十八, 从今往后, 骄悍狠辣之名必然人尽皆知, 这两年大概只能去乡下‘反省’, 待风波平息才能嫁人, 那时十有**只能给人做继室……这些事,我在开口之前就都已经想明白了。”   她果然都想到了!窦氏心里不由百感交集,到底也只能化成一声长叹:“无论如何, 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急于求成,却忘了这世上之事,从来都是欲速而不达,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最后却让你出头担下了这恶果。”   凌云依旧摇头:“这件事是我的婢子做的,自然该由我来承担。何况我是李家女儿,只要李家安好,无论日后嫁谁都好,总归不会让人欺负了去。”   窦氏忍不住撇了凌云一眼,心道:就算你不是李家女儿,就凭你武能打断腿,文能气死人,谁又能欺负了你去?不过这世上,有些事终究不是“没人欺负”就能一笔带过的……沉吟片刻,她还是开口道:“这一两个月里,我会把事情尽量安排好,你若有什么需要,也尽管跟家里提。”   那就是说,等出了正月,办完二郎的婚事,自己就该离开洛阳了。凌云点了点头,毫不犹豫道:“的确有两件事要请母亲成全,一是我那婢子小鱼,此次的确是她行事鲁莽,但她于我有大用,还望母亲不要责罚于她,我会好好跟她分说明白,日后也会对她严加约束,绝不会让她再出去闯祸了。”   窦氏皱眉道:“这不是闯祸不闯祸的事,这婢子的心性手段……你老实告诉我,她到底是什么来历?”昨日她见过小鱼救治阿锦的手段,也察觉到她颇有些奇特之处,当时只道她多半是跟三郎练过拳脚,又在乡下野惯了,却没想到她竟然是这般果断狠辣的角色!   凌云早已打好了腹稿,当下坦然道:“小鱼打小就流落江湖,被三郎拣了回来,后来我和三郎一道习武,师傅说她根骨奇特,便一起教了。阿娘,小鱼的气性是大了点,品性其实不坏。就是这次的事,也是我急于脱身,让她放手去做的,她大约理会错了,这才做得过了头。”   就是这样?窦氏心里隐隐觉得似乎有点不对,但凌云看起来不像是在撒谎,这些事情到底远远超出她的见识范围,她想来想去都不得其解,再想想小鱼的确还有大用,当下也只能皱眉道:“这小鱼不光是野性太重,还有点邪气,若是不能严加约束,日后必成大患。你可千万要记住了!”   凌云忙点头保证:“我知道,绝不会有下回了!”心里却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她当然没有撒谎,只是没有说出全部实话而已,母亲眼光倒是极准,小鱼自然是邪气的。好在母亲不懂这些,到底还是让她蒙混过去了!只是比起小鱼的事情来,倒是另一件事……   她正犹豫如何开口,就听窦氏问道:“还有就是三郎的事吧?”   凌云心里一紧,忙神色郑重地道:“是。日后我是不能留在洛阳了,但我想让三郎留下。阿娘,三郎如今的身子……你就让他留在家里吧!”   窦氏看着她,神色变得有些复杂:“我知道,但我还不能答应你。”   凌云不由直起了身子:“为什么?难道母亲还怕他妨克了二郎?”   窦氏脸色顿时一冷:“你想到哪里去了!我问你,你知道圣人这次为何对三郎下手?你知道三郎到底哪点招了他的忌讳?如今,我是可以想些办法,让陛下暂时消了疑心,但若不彻底查清此事事,断绝后患,你敢让三郎留在洛阳?”   凌云无言以对,只能问道:“那咱们怎么才能查清此事?”   窦氏淡淡地道:“我已经在查了。不然,你以为你那小鱼此刻在做什么?”   啊?凌云突然想起,这次出门母亲的确交代过不要带小鱼,原来是早已安排她去做别的事情了!但之前母亲根本就不了解小鱼,会安排她去做什么呢?   思量片刻,她猛然醒悟过来:“她去了元家!”她们要查的事,大概只有皇帝和元弘嗣知道真相,皇帝那边不好查,便只能从元弘嗣这边下手。窦氏虽不知小鱼的来历,昨日却见过她带着痴儿从元家跑出来,知道她有出入元家的本事!可是,“她去元家能做什么?”总不能抓了元弘嗣上刑拷问吧?   窦氏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纸:“你看看这个。”   凌云接过一看,只见这是一张潦草写就的身契,上头的人名并无印象,倒是主人家的名字……是元弘嗣!   窦氏轻声道:“这是今日早间有人投给门房的,留话说这东西性命攸关,务必要立刻交给你父亲或是我。你猜猜,这是谁的身契?”   元家下人的身契,性命攸关……凌云略一思量,恍然大悟:“是阿痴的身契!是了,昨日我就问过她,怎会跑到咱们家来求救。她说是有人告诉她的,却不肯再往下说。看来,是元家有人暗中帮忙,可这人会是谁?他能知道真相么?”   窦氏瞧着马车外的宽阔街道,轻轻地吐出了口气:“我想,她一定知道!”只要小鱼能找到她,那个人的手里,一定有她们想要的答案!   此时,小鱼站在元家后院的围墙里,却是一头雾水——如果不是背上的阿痴斩钉截铁的说,她们要来的地方就是这里,她简直没法相信,这么个杂草丛生,破败不堪,连鬼影子都瞧不见一个的荒弃院落,居然就是元家主母住的地方!   小鱼正想回头再问一句,阿痴却哧溜一下从她背上滑了下来,撒开脚丫子就往前跑,似乎对这里熟悉之极。小鱼也只能不紧不慢地跟在了后面。   就见阿痴欢快地穿过一处院门,转过两道长廊,最后跑进了一处小小的院子里。这处院门里,倒是有了点住人的模样,起码屋子的门窗还算齐全,院子里也打扫得颇为干净。阿痴一冲进院子便叫了起来:“阿婆阿婆!”   西厢门一开,一个五十来岁的嬷嬷闻声而出,笑眯眯道:“阿痴来了啊!我的屋里还有个饼,你快进来吃吧,吃完乖乖坐着,待会儿阿婆来找你。”   阿痴欢呼一声,跑进了屋子。那嬷嬷抬头看着小鱼,脸上依然是笑眯眯的:“这是国公府的贵客吧,请跟我来。”   小鱼心里倒是吃了一惊,这里的人对自己的造访显然早有准备,但能表现得这般镇定自如,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院子如此破败,里头的一个嬷嬷身上却有这样的气度,这事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她自然也沉得住气,当下也笑嘻嘻地欠了欠身:“烦劳嬷嬷了。”   那嬷嬷带着小鱼转出了屋子的侧门,走过一处过道,来到了另一个院子。院门里头站着一个十来岁的瘦小婢女,见嬷嬷带人进来,默不作声地屈了屈膝,随即便退到外头,关上了院门。   这院子比刚才那处还要小,整个院子,只有小小的三间屋子,也比刚才那边更为整洁,院里的青石板上几乎纤尘不染,这个院子里还飘荡着一股浓浓的檀香味道。嬷嬷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小鱼来到屋门前,掀开门帘,轻声:“夫人,国公府的客人来了。”   屋里响起了一个柔和的声音:“请客人进来吧。”   小鱼已是好奇到了极点,向嬷嬷点了点头,迈步便进了门槛,顿时觉得眼前微微一暗,身上却是一阵发凉。   这屋子里到处都空荡荡的,似乎连炭盆都没有生,只在最里边点了几盏铜灯,照亮了一个小小的佛龛。佛龛前孤零零地跪着一个妇人,这屋里冷如冰窖,她穿得却似乎并不多,此时刚刚转过头来,看着小鱼笑了笑。   小鱼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今日这一路进来,处处都是意外,但最让人意外的,却还是这位夫人的面孔。   她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年纪,面孔圆润皎洁,眉目细长微弯,鼻梁挺直,双唇饱满,竟然是个难得的美人,更难得的是,她眉目之间几乎看不到一丝戾气,神色柔和,令人可亲。   在来之前,窦氏已简单地告诉过小鱼,元弘嗣原配早逝,和继室杨氏也已失和多年,这位杨夫人据说十年来一直在家里吃斋念佛,不问外事。但能拿到阿痴的身契又送到李家来的人,却也只有她了。加上阿痴被她一诈也承认,是夫人身边的嬷嬷叫她来李家求救的。因此,小鱼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看到一个未老先衰,容颜沧桑,满腹仇恨的妇人,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夫人竟然如此年轻美貌,神色气度,更是几乎称得上是慈和。   窦氏让她来找的杨夫人,真的就是眼前这位吗?小鱼踌躇了一下才上前两步,欠身行礼:“夫人安好,婢子奉主母之命,来向杨夫人问安。。”   杨氏含笑点头:“窦夫人果然是聪慧无双,也请你帮我向她问个好。不知窦夫人还有什么指教,你不妨直说吧。”   原来还真是她!小鱼暗暗吸了口气,这才道:“我家夫人有两件事想请教夫人。”   “其一,不知夫人是否知晓,圣人为何会猜忌李家,尤其是我家三郎。”   “其二,若夫人肯赐教,不知我家该如何做,才能报答夫人的大恩。”   杨氏再次微笑了起来,整张面孔就如春花初绽,明月生辉,让人不敢几乎直视。小鱼刚才见她那一笑,就已觉得十分惊艳,此刻才发觉,刚才她的笑不过是客套而已!她真正笑起来,美得足以惊心动魄!她心里不由猛然冒出了一个念头:“那个元弘嗣,是不是个瞎子?”   就听杨氏轻声笑道:“夫人猜的不错,圣人为何会猜忌国公家和贵府的三郎,妾身的确略有猜测,愿据实以告;而我也的确有一件事情,想拜托国公和夫人。”   抬头看着小鱼,她的笑容愈发明媚亲切:“那就是请他们一定要毁掉元家,让这一家子忘恩负义的畜生,都得到应有的报应!”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大家不妨猜一下:   这个杨夫人到底是谁?   第一个猜到的我发红包。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要瞪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watery 19瓶;草莓杨梅 10瓶;24644429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三管齐下   “你是说, 圣人这次之所以要对三郎,对我家下手, 是因为他,做了个……梦?”   看着小鱼,李渊几乎有些茫然地问出了这句话。他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怒色, 那些皱纹仿佛还变得更深更愁苦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 小鱼只觉得胳膊上微微一麻, 不由自主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她斟酌了一下,谨慎地答道:“杨夫人说,这是在元弘嗣书房伺候的哑仆写给她的,这仆人她布置已久,十分可靠;还说元弘嗣父子也曾反复推敲过此事, 最后才得出这个结论, 想来不会有错。”   李渊愣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笑声先还有些低沉,渐渐变成了放声大笑, 最后竟是不可抑制地笑出了眼泪。   李世民瞧得心惊胆战,心里对这消息又有些将信将疑, 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劝说几句,却被窦氏一把被拉住了袖子。她向李世民摇了摇头,随即就目不转睛地瞧着李渊, 神色竟是难得的柔和。   凌云也在默默地看着父亲,颇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他生于富贵,一生顺遂,突然遇到这灭门之祸,早已不知在心里追问过千万遍,反省过千万遍: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皇帝恨不得他早点去死,以至于三郎重伤垂死,二娘饱受凌虐,三娘名声尽毁,加上大郎那边……他到底是哪里惹来了皇帝的忌讳?   万万没想到,这一切,居然只是因为皇帝做了个梦!梦里大概有个什么李三郎谋逆造反,他就疑心上了玄霸,而且决定要除掉李渊,除掉李家……原来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只是想错了皇帝,更想错了自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此而已,谁会关心一块肉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荒诞,更可笑吗?   李渊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擦干眼角的泪花,冲小鱼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小鱼看了凌云一眼,见凌云点头,这才退后几步,一个闪身便出了房门。   窦氏瞧在眼里,不由皱眉:这婢子真是处处古怪!只是没等她多想,李渊已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苦笑道:“还是你猜得准,你说,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才是?”——之前窦氏就猜测过,多半不是李渊做错了什么,而是杨广听到了童谣谶语之类的东西,大概涉及李家和三郎,只是没想到是他亲自做了个梦!   窦氏对此倒是盘算已久,当下沉吟道:“既然知道是这个根源,之前的准备倒是没白费,都可以用起来了。眼下咱们要做三件事,第一件,你立刻去皇宫请罪,就说刚刚才知晓三娘曾在元家杀人放火,还因此被大长公主退了亲,此事都怪你疏于管教,求皇帝惩戒!”   “第二件,巢太医如今就在三郎那边,待会儿我会亲自过去跟他说一声,等皇帝问起三郎的病情来,就求他说得……说得严重些。”   “至于第三件,是我昨日就跟你说过的那件,你还不肯答应,如今既然知道这一切是因何而起,你还要再犹豫么?”   李渊自嘲地笑了笑:“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就依你。我这就去求见圣人!”不就是名声么,不就是门楣么,他曾以为只要他勤谨诚恳,就可以保住这些东西,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什么都不是,他什么都保不住!   窦氏也点头:“好,其余的事我来安排。二郎,你也跟我去见见巢太医。”   李世民听得一头雾水,闻言忙道:“等等,阿娘阿耶,第三件到底是什么事?还有,你们真就信了那杨夫人?万一她弄错了呢?万一她是故意骗人呢?”   李渊已走到门口,闻言叹道:“你听你娘的安排就好,不会有错。”说完一掀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窦氏把凌云和世民都叫来听小鱼的回报,原是想让他们姐弟多知道些事情。听到世民这么一问,她斟酌了一下,先叫了周嬷嬷进来,让她立刻去外头送个口信,随即便回身对两姐弟道:“你们之前可听说过这位杨夫人?”   世民忙道:“我听说过!十来年前,元弘嗣在幽州得罪了总管燕荣,被燕荣百般折磨,险些生生饿死,就是这杨夫人孤身逃离幽州,赶到京城向先皇求救告状,先皇这才派人去救了元弘嗣,又查明杨夫人所告属实,赐死了燕荣。不过后来两人似乎因嫡子之死而失和,杨夫人就独居小院吃斋念佛,不问外事了。”   窦氏点头道:“这位杨夫人其实是继室,死去的嫡子并非她所生。元弘嗣的原配也姓杨,是纳言杨达的女儿,因生子难产而亡,杨家就从族里又找了个年貌合适的认作义女,嫁给元弘嗣做了继室,就是这位杨夫人了。当时元弘嗣一直在外地任职,她就留在京城照顾嫡子,直到孩子七八岁了,才去幽州一家团圆,结果没多久就遇上了燕荣发难。   “就是那一回,元弘嗣被关押在狱,杨夫人又逃出来报信了,留下的奴仆人心惶惶,那嫡子生来病弱,又吃了惊吓,缺了照料,病倒之后竟是没能挺过来。此事,杨家和元弘嗣便都怨在了她头上。”   世民奇道:“这事怎么能怪到她?难不成她得任由元弘嗣去死才对?”   窦氏叹道:“杨家人就是这么想的。元弘嗣死就死了,只要那孩子在,元家的一切就都是他们外孙的;但那孩子死了,元家跟他们还有什么关系?再说,那燕荣,也是杨家杨雄的女婿,她一个义女,不但没有照顾好杨家的外孙,还让杨家的正经嫡女守了寡,你说杨家如何还能容她?”   世民恍然点头,随即还是觉得不对,“杨家也就罢了,元弘嗣怎能怪她呢?若不是她,他早就被燕荣饿死了!”   窦氏冷笑道:“不仅如此,我还听说,杨夫人不但孤身去了京城,而且不肯休息,执意跟着钦差又赶回了幽州,一路苦求他们快走。钦差都为之动容,破例让她亲自带人去监狱里救出了元弘嗣。”   李世民惊讶地瞪大了眼:“那、那元弘嗣为何还要怪她?”   窦氏反问道:“你说呢?”李世民茫然摇头。   一直沉默不语的凌云突然开口道:“她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   世民愈发惊奇:“姊姊是怎么知道的,到底会是什么事?”   凌云摇头道:“我不知道。”师傅曾告诉她,江湖人最忌讳的便是卷入他人的阴私,一旦瞧见了旁人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凭你什么生死交情救命恩情,都未必抵得上这一份羞恼不安,想来元弘嗣的情形也差不多吧。   世民还要追问,窦氏叹道:“你姊姊怎能知道?不过她说得对,元弘嗣自视甚高,越是这种人,越不能容忍旁人瞧见他狼狈不堪的模样。杨夫人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自此她便招了元弘嗣的忌讳,嫡子之死,不过是个借口。”   其实这件事,她倒是能猜出几分。因为元弘嗣此后再没有纳妾生子,而且性情大变,原本只是脾气暴躁严苛了些,此后却变得视人命如无物,以酷虐为快事,种种行径,较燕荣更甚;她还听说,他处置男囚,总是故意摧残下身……不过这些肮脏事,就不必说给两个孩子听了。   “总之,你们要记住,待人处事,总要多长个心眼,多给自己留条退路。不然就像这杨夫人,一腔孤勇,却只换来娘家怨恨,夫君忌讳,天地虽大,却已是无她的容身之处。好在她性情倒是坚忍,在那般绝境之中,还能苦心经营,如今总算找到了机会。日后我们跟元家必然誓不两立,有她为内应,元家迟早会败,到时我们自会暗中保下她来,另给安排出路,还她一个出头之日。”   李世民有点意外:“阿娘的意思是,她其实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另谋出路?”   窦氏不由失笑:“难不成你以为她经历了这么多事,还能是一腔孤勇,毫无算计?那她根本就撑不到今日!”   李世民原本对这位杨夫人很是佩服同情,听到这里顿时撇嘴:“原来如此,这种女子原本还好,如今怎么变得如此深沉狠辣,这么会为自己算计了?”   窦氏微微摇头,出神片刻才道:“谁不愿意,万事不用算计?谁不想付出便有回报,真情便能换来厚待?但世道如此,换了性情,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罢了,不说这些不相干的。你跟我去见巢太医,我会请他给你再看看伤势,你就算装,也要给我装得厉害些,装得委屈怕疼一些!”   李世民皱眉道:“这要怎么装?”被几个下人打成这样,他已经很丢人了好吗!   他话音未落,凌云突然伸手“啪”地一掌拍在了他脖子上,正是他早间受过伤的地方。世民顿时痛得跳了起来:“姊姊,姊姊你这是做什么?”   凌云却仿若未闻,出手更快。李世民纵然尽力格挡,还是接连挨了好几下,而且全落在之前的受伤青紫之处,力道虽然不大,却也痛得他龇牙咧嘴。凌云这才退后一步,满意地拍了拍手:“好了,你不用装了。”   李世民“啊”了一声,顿时好不委屈:“那你也先说一声,再说了,办法多得是,你干嘛要再打我一遍?”   凌云淡淡地道:“自然是因为我变得深沉狠辣了。”   世民气得瞪大了眼睛还要反驳,窦氏又好气又好笑地断喝了一声:“好了,别闹了,二郎,乘着还疼,赶紧跟我过去!不然你姊姊不是白打了你一顿?”   世民不可置信地看着窦氏:自己刚刚被姊姊欺负成这样,母亲居然说不能让姊姊白打?   窦氏瞧都没瞧他一眼,转身便出了门。李世民顿时不敢再抱怨,委委屈屈地跟在了窦氏身后,一路来到了三郎的院子。两人还没进门,就见柴绍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世民心里便有些奇怪:他不是早上才离开吗?怎么又来了?   原本脚步匆匆的窦氏突然停住了身形,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柴绍的背影,转头吩咐自己身边的婢女:“去请柴大郎到国公的院子里歇歇脚,就说待会儿二郎有事要烦劳他。”   世民诧异道:“阿娘,我有什么事要烦劳他?”   窦氏轻蔑地瞧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勾。世民顿时只觉寒毛倒竖,他怎么忘了,要论深沉狠辣,他亲娘才是当之无愧啊!完了完了,柴绍死定了……可是,为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后天要出去玩两天,请假两天,这周日就不休息了,请大家谅解。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香菇姑姑 10瓶;云中凉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尘埃落定   元家的大火已经熄灭整整一天了, 然而整个府邸里, 却依然飘荡着一股烟熏火燎的不祥气味,仿佛在那些焦黑的废墟深处,依旧有余烬未绝,随时会再度熊熊燃起——反正在元家的上房里,当赵氏把大长公主府发生的事情说到一半, 元弘嗣的脸上就腾地烧起了一股邪火。   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也就是说, 我家这把大火是李三娘烧的, 我家管事也是她杀的?跟李渊根本就没有关系?”   赵氏原是有一大篇控诉要说的, 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才道:“可不是,我一直盯着她们呢!窦氏一直傲气得很,等我说出了杀人放火的事,她才愣了一下,转头去看她女儿,那李三娘倒是镇定, 还跟窦氏笑了笑, 然后站起来就承认了,说全是她做的。这倒好, 大长公主拜托咱们做的事倒是不用再费什么口舌。不过你可不知道那李三娘有多嚣张!大长公主刚刚说到,公主家可不敢娶这种女人, 她居然立马回答说,‘多谢大长公主不娶之恩!’你听听,你听听……”   元弘嗣却已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嗡嗡盘旋: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   不,其实他想过的,李渊的人怎会来得这么快?难不成他早就知道了消息,特地设下了这个局?但若是这样,他为何又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为何没跟陛下辩解?如果这一切都是他家三娘气怒之下顺手而为,李渊甚至都不知情,所有的事就都能说得通了。   那位李三娘他是见过的,一身红衣,手执马鞭,但他印象最深的是,他看得出来,她根本就不怕自己,就像窦氏一样,看着自己的时候,她们的眼里根本没有惧怕……这种女人是做得出这种事的,可自己当时怎么就没多想呢?   如今,他已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去说服陛下:李渊看似软弱冲动,实则心狠手毒,表里不一,必有所图;这才重新获得了陛下的信任。陛下甚至说了,让他赶紧收集李渊的罪证,好一举拿下……如果现在陛下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李渊家的小娘子做的,陛下又会怎么想?   不行,他必须得赶紧想出个法子来,必须乘着陛下还没有改变心意,赶紧把李渊的罪证坐实,让他再也无法翻身,这样才不至于弄巧成拙,才不至于白白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   想到此处,元弘嗣心头的那把邪火腾地一下烧得更旺了,烧得他再也无法安坐,不知不觉便站了起来。   赵氏犹自在愤然指控窦氏母女的嚣张跋扈、窦家五郎的好赖不分,看到元弘嗣阴着脸猛然起身,惊得几乎没打了个嗝:“你、你这是要去哪里?”   元弘嗣回过神来,忙努力地笑了笑:“我这不是生气么,李家母女真真欺人太甚!这次的事实在是委屈姨母了。我必得赶紧想出个法子,帮姨母出了这口气才好。”   赵氏这才舒坦了些,点头道:“正是!我也得好好替她们母女宣扬宣扬去。说来好笑,今日去的那帮人心里只怕都打着窦五郎的主意,如今却碰了个灰头土脸,这账必然都会算在李家母女头上,有她们这么多人帮忙说话,看这李三娘还有谁家敢要?对了,还有那李二娘,你家大郎这回得休了她吧?大郎的腿伤什么时辰才能养好?等腿养好了,我看得好好再挑门亲事才成。”   元弘嗣心知这位姨母必已打好了主意,不然这次绝不会如此积极,心里愈发厌烦,面上却是连连点头应是,又叮嘱她回去后跟姨父斛斯政也要多说道说道——他在陛下面前向来说得上话,有他帮忙,自会事半功倍。   赵氏得了几句保证,心满意足地走了。元弘嗣立时把派出去找李渊罪证的人手都叫进来问了一遍,指望着能寻出个线索。只是收集罪证这种事哪会这么容易?他之前就暗暗下过工夫,却是一无所获,如今仓促之间更是抓不着个头绪。   元弘嗣越问火气越大,待得最后一个下人也吞吞吐吐地说了个“只怕还要再等等”,他再也按捺不住,一脚把人给踹出了门去,倒是差点把急匆匆跑来报信的人给撞在了地上。   报信人自是变了脸色,此时却也容不得他打退堂鼓,只得鼓起勇气把手里的礼单递了上去。心里暗暗叫苦不迭:门外那个面目粗鄙的家伙出手倒大方,可怎么会挑这么个时候来送礼?   元弘嗣面如寒霜地打开礼单,原是准备扫一眼就扔,谁知一眼看到里头的那行大字,眸子顿时定在了上头。   明明只有十几个字,他却反复读了两遍才却确认无误。抬头看着报信的下人,元弘嗣的眼里已是亮得惊人:“人在哪里?立刻带他……不,请他进来!”   请?送信的下人几乎以为听错了:那不过是个,不过是个身上还带着股马厩味的外地商人而已!   他这一犹豫,元弘嗣的脸色立刻又沉了下来:“还不快去!”送信人吓得倒退两步出了房门,转身便狂奔而去。而元弘嗣则低头看着手里的礼单,嘴角终于露出了笑意——   礼单上,只写着一行字:“李渊扶风郡马场账单一本,索贿信两封”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拿到他最想拿到的东西了!   而在一个多时辰之后,这三样东西便整整齐齐地放到了杨广的案前。   杨广依旧在观文殿里,只是书阁已换了一间,这间的书橱里装的大概是诗文,装饰比上回那间更是雅致了几分,杨广的心情似乎也比上回更好,瞧着元弘嗣拿上来的账本书信,随手翻了翻便问:“这都是些什么物件?”   元弘嗣忙道:“这是李渊在扶风郡做太守时贪污索贿的证据,铁证如山,这回陛下立刻就能定他的罪!”   杨广饶有兴致地拿起一封信,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点头笑道:“这是李渊写信找人要钱?两万缗,还真是不少!”   元弘嗣点头道:“正是!陛下您看,这是账本,数目也对得上,若在先皇时,这便已是死罪,如今陛下宽仁,判他个免官流放,也绝不为过,何况有此为由头,不愁找不出他更多的错处!”   杨广笑吟吟地瞧了他一眼:“元卿当真干练,这般物件也能一日到手?”   元弘嗣忙道:“陛下过奖,不过是天道不容奸佞,故借微臣之手而已。”——活该李渊命数该绝,他女儿一把火烧了自家的屋子,却也让外头的人都知道了,自己和李家已是誓不两立,那一心要扳倒他的人,这不就找上门来了?   见杨广依旧面露不解,他忙解释道:“这收信人原是扶风商贩,多年被李渊压榨欺辱,却苦于告状无门,今日听闻李渊跟微臣有隙,这才冒死投书,告发李渊。”   杨广的眉头轻轻挑了起来:“他是知道了昨日李渊在你家杀人放火的事?”   元弘嗣心头微微一跳,但那商贩原是听说此事才来,这话却也算不得错,当下点头道:“正是,此人眼下就在微臣家中,陛下随时可以遣人收押查问。”   杨广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不必了,李渊如今也在宫里,不如叫他过来问上一问,岂不是更快?”   李渊在宫里?元弘嗣心里一突,抬头看着杨广带着笑意的脸孔和深不可测的眸子,隐隐间有了种不祥的感觉。   没过多久,当李渊昂首挺胸出现在书阁时,他的这种感觉顿时愈发地强烈了。   看到元弘嗣,李渊倒也不大意外,瞟了他一眼后,便向杨广叩头谢恩,多谢杨广容许他去了尚药局,许奉御果真十分关切三郎的病情,跟几位御医一道斟酌着开出了新的药方,还亲自配好了药……   元弘嗣越听心里越往下沉,却见李渊在谢恩完毕后,便不情不愿地转头向他点了点身:“昨日小女无状,为求脱身自保,令人在你家放了几把火,又照葫芦画瓢地惩戒了你家恶奴,没料到一直没人发现,最后竟闹出了人命,虽说此事是你家作恶在先,那恶奴也罪该万死,但她到底有出手鲁莽之过。此事要罚要赔,我愿一力承担,你就不要再找人到处去败坏她的名声了!”   元弘嗣顿时心知不好——难怪陛下刚才似笑非笑地问出了那句话,他定然以为自己早就知道此事是李三娘所做,却在他的面前故意都推到了李渊身上!   他心里念头急转,忙道:“李公此言差矣,你说的这事,我也是方才得知,怎么就找人到处败坏令爱的名声了?”   李渊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今日在大长公主府里发生的事,是我能编出来的?找大长公主告状的赵夫人是你什么人,难不成你也不知道?我李渊纵然不才,在陛下面前却也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教女无方,这名声很好听么?我非要争着往自己头上扣!我倒想说是我做的呢,只是我没那未卜先知的本事,也没个□□之术,实在没本事做得出来。倒是你元少卿,做就做了,又何必还装模作样?”   元弘嗣素来机敏,此时却当真是不知如何分辨才好,眼角瞟见杨广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心里更是一阵发冷:李渊定然一早就过来禀报此事了,自己却一心想着他贪污索贿的事,没有察觉到陛下话语里的异样,此时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对,还有他索贿的事,自己不能乱了分寸!他忙定了定神,点头道:“此事我的确是第一次听闻,是我低估令爱了,只道她小小年纪,不至于如此狠辣,不料令爱却是将门虎女,不坠你李氏威名!只是不知道她敛财的手段,是否也如国公一般高明?”   李渊怒道:“元弘嗣,你什么意思!”   杨广也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把账本和书信都丢在了李渊面前:“正是,国公不妨瞧瞧,这是什么?”   李渊愣了一下,忙展开书信看了几眼,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那账本都没再看,便“扑通”一声跪在了杨广面前,颤声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臣该死!”   杨广依旧是笑微微的没有说话,整个身子却不由放松地往后靠了靠。   瞧着李渊浑身发抖的模样,他不由又想起了刚才李渊来自己这里认罪时那涕泪横流的模样,想起了巢元方那斩钉截铁般的断词,心里直摇头:   自己还真是想错了。说起来,李渊也是他打小就认识的,除了射箭,还有什么长处?至于他的那些子女,大郎跟李渊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二郎么,巢元方也说了,冲动鲁莽,被几个元家下人打得鼻青脸肿,叫苦连天;三郎是个短命鬼,四郎是个丑八怪;家里唯一有点胆量手段的,却还是个女儿,而且显然已经嫁不出去了!就这么个人,这么一家子,自己怎么会疑心到他们的头上去?   想到此处,杨广不由又瞧了元弘嗣一眼,说来说去,都是这位的误导啊!他对付李家的手段,当真是半点不留情面……   眼见着李渊还在发抖,而元弘嗣的眼里已不可抑止地流露出了兴奋之色,杨广突然之间只觉得意兴阑珊,淡淡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卿直说吧。”   李渊颤声应了个“是”,头也不敢抬地回道:“启禀陛下,微臣该死,只是……陛下也知道的,微臣别无所好,就是好美酒,好骏马,可在扶风时,拙荆约束微臣太过严苛,致使微臣手无余钱,便想买些好酒解馋也不可得。正好此时有商贩来寻微臣,说,说……”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听不出说了什么。杨广不由奇道:“说什么了?抬头回话。”   李渊抬起头来,脸皮已涨得紫红:“他说想收马场里的马粪,愿每年给马场交两万缗,再给臣孝敬两万缗!微臣一时鬼迷心窍,觉得这于公有益,也能解了微臣的燃眉之急,这就,这就答应了。”   杨广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指着李渊说了个“你”,想训上几句,却已忍不住笑出了声:李渊一个国公,一个堂堂上柱国,居然会卖马粪换酒喝!他居然干得出这种事情!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若不是在场还有元弘嗣,几乎要上去拍拍李渊的肩膀,再取笑他几句才好!最后还是努力地收住了笑意,摇头道:“真真是荒唐之极!李卿,你如此身份,怎能做出此等事情?传出去是什么名声?你让我怎么罚你才是!”   眼见着李渊红着脸低下了头,肩膀也塌了下来,整个人似乎都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杨广这才叹了口气:“也罢,念在你到底不曾损公肥私的份上,这件事朕暂时就不跟你计较了。记住,日后你要自重身份,万万不能再做出这等失体统的事情来!”   李渊身子一抖,不敢置信地抬头瞧着杨广,随即便磕头不绝,声音里都带上了几分哽咽:“多谢陛下!多谢陛下!微臣便是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陛下深恩!”   杨广微微点头,心头多少有些得意:自己可不是宽仁得很?随手一挥:“记住朕的训导就好,你先下去吧!”   李渊忙又磕了几个头,这才一步步后退着往外走,脸上的皱纹都滑稽地挤成了一团。杨广不由“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李渊疑惑地抬头看了看,杨广忙正色道:“无事,就是瞧着李公的阿婆面孔,觉得颇为亲切!”   李渊面露愧色,含糊地谢了个恩,转身低头走向了门外,就在经过元弘嗣的时候,他突然抬头瞧了元弘嗣一眼,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元弘嗣早已是心乱如麻,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就在刚才李渊说出卖马粪换酒之时,他的心里便已一片冰凉,知道自己这次是弄巧成拙了。杨广这一笑,他更是知道大势已去。李渊到底要跟自己说什么?他刚想分辨,杨广却已看向了他:“元少卿,你可还有什么事要回禀么?”   看着杨广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元弘嗣心头大震,忙跪倒在地,低声回道:“微臣惭愧!”事已至此,他说什么都已无用,不过是自取其辱,不过是令陛下愈发厌恶而已。   杨广淡淡地瞧了他半晌,突然点头笑了笑:“元卿不必多虑,元卿对朕是一片忠心,朕心里明白,必不会让国公与你再起纷争。朕要歇息了,你也退下吧。”   元弘嗣忙磕头谢恩,慢慢地退到了门外。眼见着杨广走出书阁,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长廊深处;眼见着机关启动,书橱的橱门自动落下,书阁的阁扇自动闭合;眼见着阁门前那两位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仙子悄然隐身,她们手里捧着的幔帐则悠然落下,将书阁的门户一层层地掩在了绣帐锦幔之中……   元弘嗣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是的,这是他最得意的杰作,凭着这样的巧思精工,他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而此时,他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再走,因为以后,或许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观文殿,又怎么走出宫门的,直到接过随从递过的马缰,看到对方嘴唇蠕动却没听清说了些什么,猛然之间,他突然醒悟到李渊对自己说的那两个字是什么了,那是——   “多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他根本就不是弄巧成拙,他是上当了!他是上了李家的恶当!今日这一切,分明就是个连环局,那送账本信件来的人,根本就是李家安排好的。偏偏他一心要抓住李渊的短处,竟把这除掉陛下对李家最后一点疑心的物证,亲手交到了陛下眼前……   元弘嗣只觉得眼前一黑,那高耸入云的则天门仿佛向他的头顶直压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这一章比较长,晚了点。明天正常更新。   多谢大家的鼓励。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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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不由松了口气,接着便问:“那贵府知道此事的人,可曾告诉别人?”   柴绍不由一愣,想了想才道:“她不会说。”——写信告诉他这事的,是他最信任的婢女小环,这两年他跟着陛下东奔西跑,庶母和庶弟都留在了长安老宅,小环也留在了长安,照顾老弱,打理宅院,她原是再妥当不过的人,也没什么外头的交际,绝不会到处乱说。嗯,应该不会的……   李世民默然点头,如果不是柴大郎又不是柴家的人,此事他还真的好好查一查了,可惜母亲却让他……压下心头的思绪,他正色道:“若是如此,小弟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柴绍答完上一句话,心里就有点发虚,闻言忙点头:“二郎请讲。”   李世民抱手行了一礼:“如今小弟分身乏术,实在无法回长安查个究竟,所以还想烦劳大郎再费心一次,把泄露我家三弟身份的那个人找出来,我想问一问此人,为何要如此害我三弟!为何要如此害我李家!”   柴绍心里不由一突,忙道:“此话怎讲?”   李世民心里原是憋了一股火气,寒声答道:“大郎或许所不知,此次我三弟原是遭了无妄之灾。事情的发端恕我不好多说,总之,是陛下相信了长安有个李三郎会大逆不道,让元承嗣找出此人。元家派人回长安查访,有人便透露说,那位长安第一好汉李三郎乃是我家三弟。这才让三郎招来了此次的杀身之祸!”   柴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这还真是一场无妄之灾。想到此刻还趟在榻上的玄霸,他不由叹了口气:“好,我回去之后,一定会查探清楚,不教三郎平白受这回伤。”   受伤?李世民只觉满心悲愤,几乎难以自抑:“何止是受伤!我三弟先天不足,是我姊姊千辛万苦寻访名师,才慢慢帮他调养好了身子,此次受伤,却是前功尽弃,几个名医都说了,此后他的身子再难复原!我家二姊更不用说,如今已是断手毁容,跟元家恩断义绝;我家三姊,适才被大长公主在宴席上公然退婚,说她杀人放火,不堪为妇;还有我家长嫂,原是跟随长兄一道回洛阳过年的,结果半路上听到噩耗,受惊过度,竟在野外小产了,如今还生死未卜!这一切,说到底,还不是拜此人所赐!”   说到这里,他的眼底已隐隐带上了一丝猩红:“若不是他胡乱告密,我家的兄弟姊妹又何至于要遭受这些横祸?”——此前,他一直只觉得元家毒辣,陛下无情,还是母亲提起之后,他才想到,若不是有人一知半解的就跑到元家人跟前嚼舌头,这一切原本是不会发生的。   柴绍越听心里越沉,听到最后,心底深处更是一阵阵的不安,他也来不及分辨这份不安到底来自何处,见世民如此激愤,也只能点头道:“柴某明白,柴某定当竭尽全力,把此人找出来。”   听他说得如此诚恳,李世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忙平复了一下心绪,对着柴绍神色肃然地再次抱了抱手:“多谢大郎了!此事按理原是不该烦劳大郎的。我听姊姊说过,大郎当初就救过我家三弟,这次又是大郎仗义出手,才保住了三弟的性命,如今还要烦劳大郎去长安查出此人,这桩桩件件,世民都无以为报,大郎日后若有差遣,世民当万死不辞!”   李世民年纪其实还小,身量并未长足,如今又满脸青肿浑似猪头,但不知为何,当他这么肃容抱拳行礼,却仿佛风过松林,自有一股肃穆气象。柴绍比他大了十岁有余,原是把他和玄霸一样当做后生小子来看的,此时却也不由的正色回了一礼,“二郎客气了,柴某万万不敢当。”   说定了此事,柴绍只觉得心里仿佛多了千头万绪,一时竟是再也待不下去,客套几句后便坚决告辞了。   李世民一直将他送到了门口,瞧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倒是又多了几分歉然。   他转身回到主院,窦氏早已等候多时。世民忙告知了母亲柴绍的表态,说到最后,忍不住抱怨道:“阿娘为何非得让柴大郎来帮我们找人?按理说,咱们还欠他好大的人情没还呢!”   窦氏悠然瞥了他一眼:“你说呢?”   李世民在窦氏身边长大,原是万事都省心惯了——横竖有母亲呢!这两日里才几次三番地被母亲如此反问,他不是笨人,略一思量,便隐隐明白过来:“难不成此人只有柴大郎才查得出来?难不成此人就是,就是他家里人?他身边人?可我刚才已经问过他了,他说不会啊。”   窦氏笑了笑:“他自然觉得不会,他若觉得会,也不会如此混沌度日,一事无成了。”   柴大郎怎么就一事无成了?李世民想反驳几句,突然发现,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柴绍出身将门,父亲虽是早逝了些,但也是十几岁就做了先太子的千牛备身——这原是世家子入仕的最佳捷径,父亲李渊当年就是从这个位置做起的;可柴绍倒好,先太子夭折后,他就一直不上不下地混在了亲卫里,如今更是被赶回了长安。还有他的亲事,居然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悬了多年,从当初人人看好的佳婿之选,到如今已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人。   窦氏淡然道:“你也不用觉得咱们家欠了他多少,当初他是救过三郎,我知道之后,已想办法用千牛备身的职务还掉了这份人情;至于这一次,若不是他处处留情却管不好身边的女人,让她们争风吃醋,把三郎的身份泄露了出去,咱们家根本就不会有这次无妄之灾!”   李世民越听越是惊愕,柴大郎的千牛备身原来是这么来的,难怪当初柴家在朝中已经式微,柴绍却能得到那么好的职务,而此后就再也没有别的机会了,只是,“母亲你怎么知道是他身边的女人做的?”   窦氏皱眉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你姊姊说过,她从未泄露过她和三郎身份,唯一的例外,便是那次三郎在北里救了位姑娘后,担心留下她会有危险,带她回家住了一夜,第二日才送到了柴家。是不是这样?”   李世民茫然点头,是啊,这些他都知道,但这说明什么呢?   窦氏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再想想,这姑娘若是就此进了柴家,之后怎么会有消息泄露?定然是柴家的女人争风吃醋,寻了个借口把她赶出去了;至于元家人,他们跟柴家可没什么干系,自然是在市井里听到了消息,来源也不用说,必然是那位被赶出柴家的姑娘,她得罪了宇文家的人,又进不了柴家,只能回北里度日,若不扯出我们李家的大旗来,如何过得下去?”   李世民不由恍然:可不是这个理!他怎么没想到?这么说,这么说……他心里不由腾地升出了一股火气:“那母亲为何还要让他去查这件事?为何不早些跟我说个清楚?倒是让我白白感激了他这么大半日!要论起来,此次是他欠了咱们家的,姊姊和三郎原是看在他的份上才好心出手,却被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卖了个干净!”   窦氏瞧着世民,轻轻叹了口气:“二郎,你记住,世上最无用的事便是生气。你若觉得有人对不起你,欠了你,那就想办法让他心甘情愿为你做事,让他心甘情愿地还了这笔债。除此之外,所有的事都是多余。”   “你还要记住,在这个世上,没人会喜欢那些对自己心怀不满的人,所有的人最喜欢的,都是那些对他感激涕零的人!”   李世民呆呆地看着窦氏,一时觉得心里豁然开朗,就像有扇门突然打开了一样;一时又觉得愈发迷糊,比如说,母亲为什么一定要让柴绍觉得他们全家都很感激他呢?   他正想再问,窦氏已疲惫地挥了挥手:“你自己回去慢慢想吧,不过今日这件事,你不要再告诉别人,我不希望家里还有第三个人知道。”   “二郎,从今往后,你要多想,少说,咱们家这次的劫数是过去了,但有些事,已经不一样了,永远都不一样了。我们只能努力往前看,争取看得更远些。”   最后这几句话,她说得极轻极慢,李世民心头却是一凛:每当母亲用这种语气说话,那只说明,这句话他绝对要牢牢地记在心里。   看着窦氏因为疲倦而明显泛白的脸色,他那句“为什么”原已到了嘴边,出来时却还是变成一句“阿娘多休息,儿子告辞了。”   默然离开上房,李世民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呆呆地出了半天的神,转目四望,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有些陌生,难道真的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么?   远远的,有人快步地走了过来,正是李渊和凌云。世民忙迎了上去,李渊抬头瞧见他,笑道:“你来得正好,快去告诉你母亲,咱们家没事了。我出宫前,陛下已传下口谕,让我担任卫尉少卿,年后就去涿郡为辽东督运粮草,可见这一回,陛下是彻底放心了!”   父亲要担任这么重要的职务了么?世民心里不由一喜,随即却注意到,李渊虽然在笑,这笑容却分明带着嘲讽,带着苦涩,再也不是以前那开怀大笑的模样,而一旁的凌云,笑容也是淡淡的,凉凉的,仿佛早已看透了这一切。   他不由呆了一下,母亲说得对,有些事已经永远地不一样了,因为他们这些人,所有的人,都已经不一样了。就算事情过去,这个家却已是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模样——他竟然直到这一刻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实在抱歉,没想到会折腾一天,看来以后要早做准备……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梨桂、坐看云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出长安 2个;kuk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吃饱了就睡、据说可以改昵称、不要瞪我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破土而出   李渊迁任卫尉少卿的旨意, 是在除夕的前一日才正式下达的,同时下达的,还有让他年后前往涿郡督运粮草的调令。   同样在这一天, 元弘嗣也得了新的任命——年后他将出任弘化郡留守,坐镇西北。   仿佛一颗石子落在湖心, 敏感些的人家已意识到那波纹里蕴含的深意:在李家和元家的冲突里,李家似乎并没有输。随后的大年初二, 当杨广征调天下兵马集于涿郡的诏令发出时, 就算最迟钝的人也醒悟过来了:陛下终于要再征高丽了, 而负责坐镇后方调集粮草人马的,正是李渊!至于元弘嗣的那弘化留守, 就算权力不小, 职位更高,但论紧要,论信重,又如何能跟李渊的新位置相比?   之前是谁造谣说,陛下看重元弘嗣,疏远了李渊?   一时间,各家的帖子如雪片般地飞到了唐国公府。这个正月, 洛阳城里的喜事原是比往常要多出好几倍, 窦夫人自然成了家家想请的贵客,四娘五娘也比往日抢手得多,有几家交情好的甚至还邀请了二娘——纵然请不到人,先把这欢迎的姿态做出来也是好的。   只有凌云一张帖子都没收到, 没人邀请她去做客观礼,一个人也没有。   毕竟人人都知道,这个李家三娘子实在是与众不同,本朝唯一的大长公主都被她生生地气病了。如今在元家和李家之间,固然是谁都知道该选李家;但在大长公主和李三娘之间,更是谁都知道,绝不能选李三娘。   对此,世民和四娘五娘自是愤愤不平,却又不好在凌云面前提这些糟心事,到了家宴上,人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话题只在身体日渐好转的三郎和二娘身上打转,偶然有人不小心提到了外头的事,也被兄弟姊妹们几个眼神给拉了回来。   凌云其实并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莫说去参加宴席,就算在家里遇到这些女眷,她也是能躲就躲,不知比平日轻松多少。倒是此时瞧着弟妹们小心翼翼的模样,她一面替他们累得慌,一面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比平日里便显得更沉默了些。   李渊瞧在眼里,心里不由越发内疚起来:这次的事本该由自己来承担后果的,如今却落在了三娘的头上,可怜她小小年纪的,都快闷成个哑巴了!   窦氏心里其实比李渊更为不安:这情形自然是不对的,而且是有些过分地不对了。但不知怎地,她却不大想跟凌云分说清楚。不过这一天,当李渊再次说起,得找人多开导开导三娘之后,她到底还是在百忙之中抽空来了凌云的小院——不,她并不觉得凌云需要开导,相反,凌云看上去也太不需要开导了,这才是她真正担忧的地方。   此时已近上元佳节,李家的院子处处都挂起了灯笼和彩绸,人人都步轻快,脸上带笑。然而凌云的院子里却依旧是静悄悄的,上房的房门紧闭,下人们似乎也都被打发了出去。这情形隐隐透着古怪,窦氏心里一动,摆手止住要去通报的守门婆子,又让跟着她的人都留在了院外,自己径直过去,一把推开了房门,却立时呆在了门口。   就见这间上房的堂屋,已全然变了个模样——所有的屏风案几都被收了起来,空荡荡屋子里,到处飘动着细细的丝带,乍一眼看去跟外头挂的彩绸倒也有几分相似,只是要细得多,也密得多。更要紧的是,就在这细细密密的无数丝带之中,还有个一身黑色紧身衣裤的凌云!她手里拿着把寒光夺目的长刀,正在无数丝带之中不住地辗转腾挪。不知怎地,她竟没有被这些丝带缠住,反而不断地挥刀劈向丝带,看看那满地飘落的半截丝带便知道,她已不知挥出了多少刀。   见到窦氏推门而入,凌云身形并未停滞,反而一刀挥过,将身边的丝带都斩了个干净,这才反手把长刀收入背后的刀鞘,向窦氏笑了笑:“阿娘来了。”   窦氏纵然早已知道她女儿原是一条堂堂的好汉,此刻当真见到她这副耍大刀比拿绣针更显轻盈自如的情形,却不由还是紧紧地捂住了心口,半晌才道:“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凌云老老实实答道:“练刀。”   练刀?这还用你说么!若不是几十年的修养已融入了骨子里,窦氏几乎没对着凌云翻出个白眼来。一旁的小鱼忙解释道:“夫人莫要见怪。娘子这不是也没什么事做么。如今这府里又到处人来人往,客人们见了娘子都尴尬得很,娘子哪里都不好多呆,不得已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一则能打发打发时间,二则也能练练身形和刀法,省得生疏了。这几日下来,倒似又有了些精进。”   窦氏忍不住冷笑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看来我还要恭喜你家娘子了,她再这么练下去,日后是不是得坐上这天下第一好汉的位子啊?”   凌云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接口,小鱼已满脸谦虚地答道:“哪里哪里,夫人过奖,娘子如今这身手,天下第一好汉是不敢当的,不过能强过她的人,却也不多了。”   敢情她还真的挺自豪?   窦氏自来口齿伶俐,此时对着满脸与有荣焉的小鱼,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凌云忙对小鱼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外头守着门,这才一面从里屋给窦氏搬来了坐榻,一面便问道:“阿娘今日过来,有何吩咐?”   窦氏原是有一肚子吩咐的,此时听凌云这么一问,也只得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开门见山道:“如今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没人敢得罪你,可也没人敢亲近你,此事一时半会只怕难以改变,不知你对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凌云有些纳闷地瞧了窦氏一眼,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这不是预料中的事么?至于打算,反正过段日子二郎成亲了,母亲就会跟着父亲一道去涿郡,到时自己回武功住上一年半载“反省”,还要有什么打算?   窦氏一看就知道,凌云根本没明白自己的意思,皱眉道:“我说的不是这些,而是你日后打算怎么跟这些人打交道?如今大家是躲着你,但我看你更躲着她们,这怎么成?再这样下去,旁人愈发要说你脾气古怪,目中无人了!”   凌云淡淡地道:“那又如何!”   果然如此!看着凌云毫不介意的神色,窦氏不由又想起了那一天,在大长公主府里的时候,凌云那镇定的模样,那平静的眼神,当时她就曾喜忧差半,如今看来,她还真没忧心错……这孩子啊!   一时之间,她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乱跳,伸手压了压才道:“我明白了!是,你的身手大概是好得很,这些女人在你眼里,大概都是一只手就能碾死的废物,所以你根本没把她们看在眼里,她们怎么说你,怎么待你,你根本就不在乎。但你想过没有,难道你能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你能一辈子这么关着门练刀?你能永远都不跟她们打交道?”   凌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她的确看不起这些人,却不是因为她们不经打;可母亲说的也没错,她大概……的确不能一辈子都不跟这些人打交道。   窦氏心里微微一松,摇头叹道:“也怪我,以前是我疏忽了,让你陪着三郎胡闹了这么久。三郎是男儿也就罢了,你四妹夫,还有那柴大郎,少年时都这么胡闹过,人人还要赞他们一声。可你不一样,你是女人,你是李家的女儿,是国公府里最尊贵的小娘子,你不能再这么胡闹下去了,你终究要嫁人,要生子,要管好后院,要维系门楣。”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样的日子是委屈了你,但有什么法子呢?当年我七八岁时,也曾日日只恨自己不是男儿,不能……不能快意恩仇,生死无悔。可我再恨,再怨,也不能将自己变为男儿,所以我只能认命,不再说无用的话,不再做多余的事,尽力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些,不负父母教养,不坠家族名声,也就罢了。”   “阿尼,如今你已经十八岁了,不是八岁,你要到什么时候才知道认命呢?”   凌云看着窦氏有些苍白的面孔,看着她带着痛心的焦虑眼神,不由默然低下了头。她已经不怕窦氏的讽刺挖苦了,更不会怕她的威胁发怒,却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母亲,因为母亲是真的为她担心,而母亲说的这些话,她也一个字都反驳不了。   她不可能去仗剑天涯,行侠仗义,她不可能变成真正的长安第一好汉。她……终究是个女人,终究要嫁人生子,终究要像祖母,像母亲,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在后院里相夫教子,在宴席上应酬往来,就这么过完这一生。   她知道,这些事,她都知道,其实在这次来洛阳时,她都已经做好这个打算了。然而在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之后,在亲手做出了那些事,亲口说出了那些话之后,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此时此刻,这些东西就她的心底深处蠢蠢欲动,在奋力挣扎,仿佛下一刻,就会破土而出……   瞧见凌云已是低头不语,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窦氏简直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你先好好想想吧。什么时候想通了,就把你这些刀啊剑的都收起来,永远都不要再碰了,然后你再给我好好抄几遍《女诫》和《女训》,好好地记住世人眼里的这些规矩,哪怕装也给我装出个样子来,。到那时,我自然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说完,她站起身转身便往外走——她实在已经没多余的力气再说什么了,她的女儿,终究是个聪明人,她会想明白,除了自己说的那条路,这个世上并没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让她走下去!   只是,她刚刚走到门口,还没跨出门槛,就听见凌云低声道:“阿娘,若是,我装不出那个样子来呢?”   窦氏身子一僵,随即便转身怒道:“我说了这么多,你竟一句也没听进去?”   凌云慢慢抬起了头,眼睛不闪不避地对上了窦氏:“阿娘,我听进去了,可我做不到。阿娘能不能告诉我,这样的话,我又该怎么做?”   窦氏只觉得心头一凉,凌云的神色极为平静,语气更是诚恳之极,但越是如此,越说明她真的就是这么想的,并没有半点负气或侥幸。   这是窦氏最害怕的事情,是她一直拖着不愿去面对的情形,然而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很快就要换地图啦。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4832843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高阶现充 33个;吉赛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余波未绝   玄霸是家里最后一个知道凌云和窦氏的那份赌约的。   刚到二月, 正是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李家上下却是一片和乐融融的温煦气象:二娘和三郎的伤势都已好了大半,世民新娶的长孙小娘子又讨人喜欢, 加上没事就带着夫婿回家小住的四娘五娘,不时来访的各路亲朋, 就算李渊已先行一步去了涿郡,就算亲事早已办完年节早已过去, 李家还是日日高朋满座, 热闹不已。   此时玄霸也已知道, 凌云被大长公主退婚,会离开洛阳一段时间, 而他则会在伤势痊愈之后跟世民一道护送窦氏去涿郡, 去那里帮父亲打理军务……虽然舍不得凌云离开,但去涿郡的前景却实在是太过美好,是他以前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事情,他实在没有办法拒绝。   这一日,巢太医又来给他复诊,在望闻问切了一番之后,点头笑了起来:“到底是小郎君, 这伤好得就是快!眼下倒是可以多到外头走动走动了, 再过个半个月,便是坐车出门也是无妨的,只一样,不能累着伤着, 还是要多保养些。”   窦氏闻言也露出了笑容,又将巢太医请到一边,细问这伤愈后的保养事宜。玄霸更是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转身出了屋子,直奔凌云的院子而去——他要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姊姊!   一路上,他只觉得春光明媚,春风醉人,就连那刚刚吐芽的柳树和含苞待放的桃花都分外可爱。眼见前头就是凌云的院子,他脚下不由又加快了几步,只是刚上台阶,有人便从门内低头冲了出来,差点跟他撞了个满怀。   玄霸吓了一跳,等看清来人就更惊讶了——跑出来的人竟是小七,此时哭得满脸是泪,圆鼓鼓的包子脸都皱成了一团。玄霸不由奇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有谁欺负你?”   小七看到玄霸就如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了他:“三郎三郎,你来的正好,你去跟娘子说说吧,让她带上奴婢,奴婢不想留在洛阳,也不想去涿郡,奴婢就想跟着娘子!”   姊姊回长安不准备带上小七?玄霸愈发纳闷:“姊姊为何不让你跟着她?”   小七刚想回答,又紧紧地闭住了嘴,含泪摇了摇头,手也慢慢缩了回去,半晌才闷声道:“算了,娘子也是为奴婢着想,奴婢回头自己再跟她好好说说。”   玄霸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时也分辨不出什么,想了想还是笑道:“也好,我正好有事跟姊姊说,得空了就帮你说上一句。”   小七还是闷闷地摇头,转身领着玄霸到了院子里,快走几步正要帮玄霸通报,屋里的小鱼却已听出了她的脚步声,拍手笑道:“哎呀你怎么又来磨了!娘子是怕你吃苦,你又不像我,皮糙肉厚,什么穷乡僻壤都待过,那地方你可不成……”   小七忙道:“是三郎来了!”却到底是晚了一步。   玄霸这下哪里还不知道事情是真的不对了,当即几步走进屋子,皱眉道:“什么穷乡僻壤,什么吃苦?”   小鱼和小七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玄霸脸色顿时一沉:“我姊姊呢?”   里屋的门帘一挑,凌云走了出来。玄霸忙道:“阿姊,你们到底要去哪里?为什么说带小七去会让她吃苦?”   凌云微微叹气,想了想道:“你先坐下。”   小鱼和小七心知闯祸,忙给屋里的坐榻上又加了两个垫子,让姐弟俩坐下,然后便手拉手贴着墙角溜到了门外。   凌云这才缓声道:“这次,我会去长安鄠县的庄子上住两年……”   去鄠县的庄子上住两年?难道家里真的要让姊姊像那些犯了大错的女眷一样,到穷乡僻壤的庄子里去吃够苦头?玄霸不由“腾”地站了起来:“不行,我要去问问阿娘,姊姊你又没做错什么,阿娘凭什么这么罚你!”   说完,他转身就要往走,凌云却起身一把按住他:“你听我说完!”   玄霸只觉得肩头一沉,整个人已动弹不得,抬头看着凌云的眼睛,他只觉得心里也是一沉,隐隐间已意识到,他要听到的事,或许会比他预想的更沉重。   凌云的声音倒是依旧平稳:“这不是惩罚,是机会,是我求来的机会。”   说到这里,凌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窦氏的劝说——“你以为世上的路都是这么好走的?就算你功夫了得,手段过人,但外头那些地方,有功夫有手段的人也不会很少吧?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你想过为什么吗?”   “那是因为你身后有一个李家!所以你想学武便能学武,想打抱不平便能打抱不平。横竖回家后你还是金尊玉贵的小娘子,不用担心有人欺负,不用担心生计没个着落,如果没有李家,你以为这些事都是天经地义的吗?”   “阿尼,我知道你不想走跟我一样的路,太委屈,也太憋屈,可你是我的女儿,是李家的女儿,这个世上,并没有别的路是给你准备的。因为其余那些路,会比这一条更艰难百倍,更凶险百倍,会有更多委屈,而且到最后,你定然会一无所有,后悔莫及!”   会后悔吗?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母亲说的是肺腑之言,是为了她好,也许事情就像母亲说的那样,也许她真的只是痴心妄想,可是这世上的事,她若不去试一试,又怎么能甘心呢?   看着玄霸迷惑的样子,凌云微笑了起来:“我跟母亲打了一个赌。”   “我不想走家里安排好的路。阿娘说,她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若我能在鄠县的庄子里待上两年,不用李家的身份,不靠李家的力量,自己解决所有的事,自己把日子过好。那么日后我就可以去走我自己想走的路。若我做不到,那我就回来,一切听从家里安排,嫁人生子,再不妄想。”   玄霸不由呆住了,姊姊到底在说什么?她要走自己想走的路?可是,“阿姊,你想走的是什么路?”   凌云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过她们那样的日子,所以想去试一试。”试试别的路到底会有多难走,试试她到底能不能走下去。   什么叫试一试?玄霸却愈发茫然了,他从来都觉得,姊姊是世上最好的女子,自然该有世上最好的夫君,过最好的日子,但突然之间姊姊却说,这一切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   可是,为什么呢?看着凌云,玄霸第一次觉得,他离自己的姊姊好像隔了很远,远到他已经抓不住她的衣角,跟不上她的步伐……他不由颓然坐了下来,心里一时千头万绪,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凌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忙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吃苦。横竖我也是要去乡下的,与其去武功,倒不如换个地方。”   玄霸霍然抬头看着她,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肯带小七?”他虽然不大懂这些事,却也知道,一个他从没听说过的庄子,怎么可能跟李家在武功经营了两代的庄园相比,更别说那时候,他们身边的管事们都是李家的老人,万事都不用他们操心……   凌云不由语塞,想了一想才道:“我不是不肯,只是没必要。”   玄霸心头不由愈发烦闷,脱口道:“那我呢,姊姊你肯不肯带上我?”   这下换到凌云愣住了,半晌才皱眉道:“胡说!”   玄霸“哼”了一声没有答话,心里头却是翻江倒海。   两人一时各怀心思,相对无言,又同时开口说个“你……”就在这时,外头突然响起了小七怯怯的声音:“夫人来了!”   母亲过来了?姐弟俩对视了一眼,不好再说什么,一道起身迎了出去。   窦氏看到玄霸倒也不觉意外,只瞧了他一眼便对凌云道:“我刚收到宇文家送来的帖子,宇文述已被陛下起复,家里要宴请亲朋。”   凌云有点不明所以:也就是说,宇文家断腿三兄弟的祖父官复原职了,要请客庆祝,可这事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窦氏看着自己手里这张精美绝伦的请柬,轻轻地叹了口气:“里头写了,请你务必出席,落的章是南阳公主的,我们,不能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  又晚了……唉。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6个;西出长安 2个;littleii、心里有海、鱼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木星星、朱朱、荷兰豆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金枝玉叶   洛阳的二月, 正是春水初生,春林初绿的好时节,满城的洛阳人似乎都被这春光勾出了家门。洛水的两岸, 但见游人如织,车马如龙;河道之中, 则是船帆如云,船桅如林, 尤其是在那片直达通利市的开阔水面上, 各色舟船更是数以千计, 穿梭往来,无止无休……   凌云坐在马车里, 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光, 第一次意识到,洛阳其实远比她想象的更为繁华生动,只可惜之前她每次出门时都心里有事,竟没有静下心来好好地领略过。   当然,这一次,她依旧是有事在身。   南阳公主的请帖此刻就在她的手上,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 但因为左下角那个小小的印章, 就仿佛带上了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让人再也无法忽略。   那一天,窦氏就跟凌云说了,“南阳公主, 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其实她不说凌云也知道:这位公主,是天下最娇贵的女子——就算地位尊贵超然如安成大长公主,也需要时不时地提醒众人:皇帝依旧对她礼遇有加;而南阳公主却从来都不需要这么做。因为谁都知道,皇帝对她是何等宠爱:一年四季都是赏赐不断,去往何处都会带她同行。在整个大隋,这样的恩宠,只属于南阳公主一个人。   她为什么会给凌云下帖子?   这件事,就连窦氏都猜不出来。按理说,这位南阳公主虽然受宠,却自来矜持守礼,名声完美无瑕,不是轻易会出手难为人的;然而凌云毕竟公然得罪了她的长辈;又狠狠教训过她的晚辈……设身处地想想,只要有心人多挑唆上几句,只怕谁都咽不下这口气,更别说一直高高在上如她了。   而对上这位公主,她们连反击的机会都不会有。因为在南阳公主的背后,是容不得她受半点委屈的皇帝,是全洛阳的贵妇和贵女。   自来遇事镇定的窦氏,几天来已忍不住打听了一圈宇文家的宴客名单,凌云也暗暗琢磨了几遍。不过此时此刻,看着外头的嫩绿春光和碧蓝江水,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又觉得,即将面对的那一切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了,至少不会比她差点错过的这个春天更加重要。   李家的马车很快就将通利市甩在身后,驶入了宇文府所在的立行坊大门。没走几步,整条大街上已到处都是前来赴宴的车马,好在宇文家的仆从人手充足,训练有素,在挨挨挤挤的车马之中,居然也有条不紊地将大家迎进了前后院落,带到了不同的厅堂。   窦氏和凌云姊妹是直接被请到了后院的堂屋。一路走来,凌云虽是早已知道宇文家的奢华之名,但亲眼看到这些雕梁画壁的精美屋宇;看到满院子巧夺天工的奇花异石,却依旧有些目不暇接。   跟凌云走在一起的二娘便悄悄笑道:“我第一回 来也惊得不轻。”凌云转头向她笑了笑;二娘戴着的面纱轻轻一动,隐隐地也绽出了一个笑容。   说话间前头已是正堂,待得门帘一挑,满屋子的珠光宝气顿时扑面而来——这间堂屋竟比外头更奢华百倍!香粉泥壁,文柏为粱,银屏宝帐装点其间,宝钿琉璃触目可见;加上又坐满了盛装打扮的各家女眷,娇花美人,珠钗翠鬓,闪烁摇曳,令人目眩……但不知为什么,就在这样的一片富丽繁盛之中,凌云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主座旁的那个年轻女子。   她打扮得并不比旁人华丽,一袭浅红色的襦裙上只绣了几枝粉白的海棠,头上也不过戴了一支步摇,上头的明珠倒是圆润生辉,不似凡物,然而比起珠光下这张脸孔来,却又显得毫不出彩。   那是一张仿佛自带光晕的皎洁面孔,凌云从未见过有人的肌肤可以如此雪白无瑕,便是玉雕雪砌也无法比拟这份洁白莹润,相形之下,她的五官如何,打扮怎样,似乎都并不重要了。反正无论她怎样神色安然地坐在女眷们当中,看去都像坐在高高的云端之上,没人能挨到她的一片衣角。   凌云不由又想起了母亲的话:“南阳公主,她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现在,她终于彻底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看到李家母女进来,堂屋里也蓦然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都落在了窦氏身后的凌云身上,目光里有好奇,有诧异,也有不屑,有嘲讽……凌云也就罢了,她身边的二娘却只觉得背上一麻,脸颊不由自主便腾地热了起来。好在她脸上带着面纱,旁人倒也瞧不出来,窦氏已稳稳地走上几步,带着姊妹俩给坐在上头的宇文述夫人徐氏和南阳公主请了安。   徐氏笑眯眯地让人给李家母女设了座,跟窦氏客套了几句,又问了问二娘的身子,临到凌云时却是打了个哈哈就过去了。凌云心里顿时明白:这位老夫人对自己并没有太多的好奇或不满,更多的还是尴尬,那么真正想见她的,就是南阳公主本人。   凌云不由又看了南阳公主一眼,却见她也正好看了过来。对上凌云的目光,她的嘴角似乎微微翘了翘,一双眸子却依旧不紧不慢地在凌云身上转了两圈,目光并不见得如何威严锐利,却自有一股松弛和随意,仿佛这世上所有她想看的东西,就应该放到她面前来,让她好好地看上一看。   凌云并非迟钝之人,此时却根本摸不准这位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   另一边,窦氏也已熟络地跟人招呼起来,这厅里坐着的各家夫人原是洛阳城里最顶尖的那一拨,算起来各个都沾亲带故。待到徐氏跟窦氏寒暄完毕,自有人接着说笑,窦氏少不得逐一回应,原本安静下来的堂屋,眼见着又热闹了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尖锐地笑了一声:“表姑怎么也不好好给大家介绍一下你家的三娘子?我可是有年头没见过她了,尽听着人说她如何贤淑来着,可这些日子里,仿佛又不是这么回事了,来,让她来我这里坐着,好好跟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都是一愣。凌云一眼便认了出来,说话的这位宇文夫人,自己还当真得叫声表姊——她的父亲是窦氏的表兄,前朝宣帝;她的母亲杨氏曾是前朝皇后,却也是当今皇帝杨广的姐姐,她比窦氏小不了几岁,也算是一起在宫里长大的,只是当时武帝宣帝父子对窦氏的宠爱远远超过她这个正牌公主,而在改朝换代之后,她的母亲成了先皇杨坚最感歉疚最想补偿的公主,她作为公主之女后,地位待遇反而又远在窦氏之上了。   在凌云的印象里,这位表姊每次瞧见母亲,定然都会尖酸刻薄上几句,这一次,她果然又来了!   徐氏显然有点意外,笑道:“阿英,你说这些做什么?”   宇文娥英也笑着回道:“我这不是好久没瞧见表姑和她家三娘了么?如今天天听人说起三娘,免不了要好奇。”转头看着窦氏和凌云,她的笑容里已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恶意:“来,三娘,你过来告诉阿姊,你是怎么闯进元家,又怎么弄死那些下人的?还有啊,放火好玩吗?”   堂屋里一时变得静悄悄的,大家都知道,窦氏和宇文娥英自来就不大对付,宇文娥英之前的身份自是压过窦氏一头,不过如今她的母亲已经去世,当今陛下对她似乎并不另眼相看,而李渊现在的圣眷倒是正浓,此消彼长之下,倒也不好说会如何。不少人都悄悄地看向了南阳公主,看她是什么态度。却见她微微直起了身子,也在饶有兴致地看着李家母女。   凌云没有做声,窦氏倒是笑微微的开了口:“阿英果然还是急性子,不过这事儿说来话长,不好拿来打扰各位的谈兴,不如以后咱们慢慢说?”   宇文娥英“哈”地笑了出来:“我看大家如今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事了,我让三娘过来说话,表姑你着什么急?难不成怕你家三娘不小心就说了实话?露了真容?可是这般遮遮掩掩,难道就能让大家相信你给她编出来的那个好名声了!我也知道,表姑从小就最会装相了,可惜啊,这装出来,到底还是像不了!”   说着,她干脆指向了凌云,“不如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么回事!还是说,你也准备继续装下去?”   凌云静静地瞧着她,脸上一丝怒容也没有,一直沉默得毫无存在感的二娘却缓缓站了起来,向宇文娥英欠身行礼:“表姊想知道的事,我比三妹倒是更清楚些,不如让我来告诉表姊?”   说完她直起身子,轻轻拉下了面纱。堂屋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吸气之声——二娘脸上的伤早已痊愈,但鼻子却依然有些变形,显然是被人打断骨头之后再也长不好了。   宇文娥英也愣了一下:“哎呦,你这闷嘴葫芦倒是抢着开口了,你这鼻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娘脸上依然带着微笑:“自然是被元家大郎打的,当时他已派了几个下人带着刑具白绫过来,要活活勒死我,若不是三娘不顾一切闯了进来,如今我坟头上的草大概都长出来了。”   “我原是有些庆幸的,虽然断了手,毁了容,好歹是活下来了。可如今看到三娘因为救我,因为要替我出气,被人如此误会,我觉得,我大概还是死了更好。表姊,你说呢?”   宇文娥英愣了一下才醒过味,不由大怒,指着二娘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二娘的微笑丝毫不动:“表姊,您不是想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么,我这才跟您细细分说的,您还想知道什么,我继续跟您说?”   宇文娥英不由张口结舌,她总算明白窦氏为什么偏偏把二娘带过来了——她的这张脸一露,这些话一说,谁还能揪着李三娘不放?   瞪着坐得安安稳稳的窦氏和依旧一言不发的凌云,她的怒火不由越烧越旺,腾地起身伸手指着窦氏就要破口大骂,就听南阳公主道:“英表姊,你先坐下吧!”   南阳的声音并不算大,语音轻柔宛转,还带着几分笑意,然而宇文娥英的所有怒骂却顿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她的脸上分明又是愤怒又是憋屈,却还是扭曲着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多谢公主殿下关怀。”   南阳公主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随即便看向了凌云,眸光微微流转:“三娘,我想出去看看花,你若方便,可否陪我一道去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5个;良牙、Oona!呀、陌上悬壶、verycooldo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落花伊影 9瓶; 第46章 落子无悔   宇文府主院西边, 是一片小小的杏花林。初绽的杏花红蕊雪瓣,俏丽无比, 愈发衬得树下的美人雪肤红唇,娇美无双;林间的一方清池,倒映着人影花容, 碧波荡漾之间, 让人恍然只觉得此间已非尘世。   杏花树下南阳公主却并没有什么人花相映的自觉, 一进花林, 她便向自己的两个侍女断然挥了挥手,一个侍女立刻快步离开了,另一个也几步退到了杏花林外;随即她便转身瞧着凌云,脸色微微沉了下来,眼神里更是带着一份不容置疑的锐利:“我知道, 他们的腿是你打断的!”   她知道?宇文老夫人显然都不知道的事, 她却如此肯定……不知为什么,凌云并没觉得有多么意外, 也不愿否认推诿,索性一言不发地看着南阳, 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仿佛没有料到凌云会如此镇定,南阳公主眉头微挑, 冰雪无瑕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再次上下打量了凌云两眼,她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打得好!”   阳光透过花树照在她依旧白几乎得透明的肌肤上,把她精致如画的五官照得愈发纤毫毕现,但就在这一笑之间, 这张脸给人的感觉已是完全不一样了,仿佛是外头那层清冷端庄的冰雪外壳已乍然裂开,露出了一张生动无比的俏皮面孔。   把手往身后一背,她微微扬起头来,傲然道:“我早就想打断他们的腿了!”说完还瞥了凌云一眼,眸子闪闪发亮,仿佛在说:“你不知道为什么吧,还不赶紧来问问我!”   凌云原是惊得微微睁大了眼睛,接到这个眼色,这才回过神来,知情识趣地认真请教道:“殿下为何如此?”   南阳公主“哼”了一声:“论理这话不该我来说,但我这驸马的两位兄长和三个侄儿,着实都不是什么争气人物,性子又一个赛一个的轻狂骄横,胆大包天,无所不为!上一回那两个大的还公然违了国法,父皇原是不想放过他们,奈何我那婆母日日跑来跟我哭求,我实在没法子了,只得去跟父皇求了情,父皇才把他们发回家里。结果没多久,他们从上到下便又开始胡作非为了,偏偏我还帮他们说过话,没奈何,我也只得派人盯着他们父子兄弟,省得他们再惹出什么祸来,教我面上无光。”   说到这里,她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因此上一回,那两个小的丢盔卸甲断着腿的一到家,我就知道了。那时我就想着,也不知是谁做了这般好事,就是鲁莽了些,他们家可是不吃亏的,必然要加倍报复回去。结果回头就听说,这边已传出话来,说是这两兄弟重伤了唐国公府的三公子,阿翁亲自打断了他们的腿!这一下,我是非得弄明白不可了,到底是哪位英雄有这般本事,不但打断了那两个祸害的腿,还能让阿翁出来认了这事。”   “这些日子,我前前后后花了不少力气,最后才从那日跟着那两兄弟的人嘴里套出了话来,原来是你下的手,是你打断了他们的腿,还让他们不得不捏着鼻子认栽,这事儿可实在是太有趣了!”说完她忍不住抚掌而笑,笑容明媚灿烂,满树盛开的杏花都被比得失去了颜色。   凌云不由也微笑了起来。在来之前,她已反复想过,南阳公主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有安成大长公主的翻脸无情在先,她自然不敢乐观,所谓的行事守礼,名声无瑕——她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么?万万没想到,这位南阳公主,竟是这般天真有趣的人物!论年纪,她比凌云要大上好几岁,但此刻凌云瞧着她,却觉得她仿佛比自己小得多——便是世民的新妇,十三岁的观音婢,比她只怕也要老成稳重些。   南阳好容易才收了笑,看着凌云的眸子却愈发闪亮:“你快说说,你是怎么练出这身本事的?”   凌云想了想回道:“臣女原是陪弟弟一道学习骑射拳脚,不想竟是略有小成。”   南阳笑道:“你这般若是略有小成,那他们兄弟岂不全是废物?”   凌云淡淡地道:“的确废物。”——若不是这两个废物,三郎又何至于受伤?   南阳微微一愣,忍不住再次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道:“我果然没看错你,你真真是个妙人儿,全洛阳的小娘子,没一个及得上你风趣。”   自己哪里妙了?哪里风趣了?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南阳,凌云不由哑口无言——这辈子还是头一次有人说她风趣,而且斩钉截铁地认定,她是全洛阳最风趣的小娘子,她应该跪下来谢恩吗?   看着凌云面无表情的样子,南阳公主却是愈发觉得有趣,又笑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怎么听说,你家里说要罚你去田庄上呆着?难不成真是怕了我那姑祖母?”   凌云摇了摇头:“倒也不是,一则是避避风头,二则也是家里发现我野性难驯,想让我磨磨性子。”   南阳奇道:“你这性子有什么不好?为何要磨?难不成要磨成那些人的模样就好了?”   凌云笑了笑没有做声。南阳略一思量,冷笑了一声:“我明白了。如今的确是满城风雨,都说你心狠手辣,全然没有闺秀的模样。真真是笑话!就那满屋子的夫人娘子,有几个手上是真正干净的?不听话的奴婢下人,不规矩的妾室庶女,她们收拾得还少了?手段不晓得有多阴狠,你不过是明面上处置了一个犯上的恶奴,到了她们嘴里,倒成了多大的罪过似的。”   “你可知道你真正的罪过在哪里么?一则是你出身好了些,父母家世,无可挑剔;二则你之前的名声也好了些,孝顺父母,怜惜兄弟,就这两点,便把满洛阳的小娘子都比了下去。如今出了这事,难道她们心里会不知道姐妹该救,恶奴该死,不知道你这般所作所为,实属难得?只不过比起赞颂你有勇有谋、有情有义来,她们还是更乐意说你心狠手辣,欺世盗名,最好能就此把你永世给踩下去,那才叫她们高兴呢!你可千万别上了她们的当,也以为自己做错了,你做的,原是再对不过!”   这话窦氏自然也是说过的,但此刻从南阳公主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番痛快。凌云纵然从不轻易动容,此时也忍不住抬头看着南阳,真心诚意地说了句:“多谢殿下。”   南阳又轻轻地“哼”了一声,“你放心,要让这些人改口风还不容易?回头我便帮你出了这口气,绝不让你白谢我这一场。”说着便冲凌云眨了眨眼睛:“别的不说,保准让你不用去田庄里吃那些苦头了!”   这个么?凌云忙道:“多谢殿下愿为我出头,只是我去田庄,并非只是怕人闲话。”   南阳好不意外,想了片刻方疑惑道:“难不成你家里人还真想让你磨掉这性子?”   此事凌云原是最不想提的,因为她不知该如何跟人解释,但此时看着南阳专注的眼神,她却突然有种感觉:眼前的这位公主,这位无忧无虑的金枝玉叶,说不定会明白自己的心情。   她索性点了点头,坦然答道:“正是,我性子不好,不爱应酬,不爱束缚,却爱打抱不平,爱冲动行事。家里希望我把这些都改了,就算装也装出个世人喜欢的模样,然后嫁人生子,安分度日。可是,我不愿意。我想去试一试,这世上还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南阳公主越发诧异了:“你不想嫁人生子?”   凌云摇头道:“我不想为了嫁人生子,一辈子装成另外一副模样。其实这次我被退婚,一半是因为大长公主不乐意,另一半却是因为窦家郎君瞧见了我的真面目。我这才明白,有些事,终究是不能装一辈子的。我装不了,也不想装了。”   南阳恍然点头,可不是,自己不也是如此?在外人面前,永远都要装出个安静守礼的模样,不能大说大笑,不能出言刻薄,但若是在驸马面前也要这么装,那日子还怎么过?李三娘这样的身手,这样的胆略,就算嫁人,也总得嫁一个能配得上她、容得下她的人,而不是让她只能装出副温柔可人的模样,憋屈着过一辈子。只是这事……还真不容易。   她皱着眉头,来回走了几步,正踌躇间,树林外突然有人脆生生地叫了声“阿娘”,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林外跑了进来。南阳顿时眉花眼笑地蹲下身去,伸手将那圆滚滚的小人儿搂在了怀里,柔声道:“宝儿怎么跑得这么快?”   那孩子不过三四岁模样,浓眉大眼的模样并不太像南阳公主,皮子却是一模一样的雪白娇嫩,抬头看着南阳奶声奶气道:“因为宝儿想阿娘了啊!”南阳便亲了他一口,脸上眼里,爱怜横溢,仿佛心都要化了。娘俩又腻了好几句,她才想起凌云,抱着孩子站起来笑道:“这是犬子禅师,顽皮得很,我又不想让他跟那几个一道排行,家里如今叫他小名宝儿。”低头又对禅师道:“宝儿,这是你李家三姨。”   这孩子性子似乎极好,乖乖地向凌云抱了抱他的小胖拳头:“三姨。”说完便害羞地把头埋进了南阳的怀里,只露着半只眼睛悄悄打量凌云。   凌云看着这粉雕玉琢的孩子,只觉得心也化了一半,恨不得赶紧拿点什么出来逗他开怀才好,可摸摸身上实在没个合适物件,只能笑道:“不知今日会见到宝儿公子,这见面礼且容凌云改日再补。”   南阳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过见面礼倒也罢了,我今日叫人带他过来,其实是想让他拜师来着,我看你比宇文家的那帮人要强得多,可惜……”说到这里,她突然眼睛一亮:“哎呀我想到了!三娘,你不想听风言风语,不想憋屈着嫁人,其实还有一条路!”   她眸子亮晶晶地看着凌云:“你看,我有宝儿,我还有几个弟弟妹妹,侄儿侄女,都是要人教的。不如这样,你先去我母后身边做个女官,好好教他们拳脚骑射,这样你有身手有本事便过了明路。再过得两年,你想嫁人,就让母后给你指婚,不想嫁人,就在宫里,在我这边呆着,你教了这么多皇子皇孙,日后谁还敢轻慢了你不成?这不比你到田庄里吃苦强?”   凌云愣住了,还可以这样吗?去宫里做女官,做皇子皇孙们的武学师傅,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嫁自己想嫁的人……不用想,比起隐姓埋名地去穷乡僻壤,去面临哪些未知的风险和磨难,这条路要光明太多,也容易太多了。可为什么她的心里,竟还有些犹豫呢?   见她沉吟不语,南阳诧异道:“这两条路该怎么选,你还用想么?”   凌云心里一动,猛然间明白过来,她慢慢摇了摇头:“多谢殿下美意,可是我想……我还是想先去田庄里试一试!”   南阳不由瞪圆了眼睛:“你、你……”你是失心疯了么?   凌云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这句话,禁不住笑了起来,刚刚定下的决心却愈发坚定:“臣女的确愚钝不堪。”   南阳皱眉道:“那这一回,你又是怎么想的?”她怀里的禅师仿佛也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好奇地探出了头来,眼睛骨碌碌地瞧着凌云。   凌云冲孩子笑了笑,这才道:“殿下,我刚才的确在犹豫,殿下这一问,却让我想起了师傅说过的一句话——若是有两条路摆在你的面前,让你犹豫不决,你最好选难走的那一条。”   南阳更是惊讶:“这叫什么话?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凌云微微笑了起来,她生得其实并不算特别出众,但这个微笑让她整个人都焕发出了一种异常明亮的光彩,南阳和她怀里小小的禅师都看得呆住了。   “因为,那必然是你真正想走的路。”   “殿下,难道你不曾想过,若你只是个寻常人,日子会是什么模样?我很想知道。我还想知道,若是束缚我的这些东西一朝消失,我是不是真的能过得比如今更自在?我想知道,我能不能靠我自己,在这个世上走出一条路来。就算这件事会有种种艰难危险,就算最后我发现我根本就走不通,但至少眼下,我想去试一试。”是的,她只想靠她自己,不想靠家里,自然也不想靠这位公主,靠她身后的皇室。   看着凌云明澈的双眸,南阳只觉得心头突然有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受,她一时也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好,若是那一条路走不通,你要记得,我这里还有一条路,一直为你准备好了。”   凌云心头微震,这句话里含有的保证实在是太过贵重,让她只能郑重地欠身行礼:“多谢殿下厚爱,凌云定当铭刻在心!”   南阳瞧着她如翠竹般修长挺直的身姿,心头不知为何竟有些惆怅,摆手叹了口气道:“你若真心谢我,到了田庄之后,把你遇到的事都记下来,过两年回洛阳了,我要好好的瞧一瞧,瞧瞧这外头寻常人的日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不过眼下么,咱们都该回去了,你继续装你的娴静,我继续装我的贤德。我再从头到脚地夸你一顿,就算提前给宝儿备下的谢师礼。”   可不是么,该装总是要装的。两人心知肚明,不由相视而笑,侍女瞅空过来,从南阳怀里接过了禅师,一行人又回到了正堂,还没进门,就听到屋里一阵欢笑之声传了出来,比之前竟更热闹了数倍,南阳笑道,“看来是父皇加封阿翁的旨意到了!”   果然就见门帘一挑,仆人们流水般地搬出了各种赏赐,明珠美玉,不一而足,而堂屋里,欢声笑语更是不绝于耳,那满屋的珠翠宝光,也仿佛更加炫人耳目。南阳转头看着凌云,微微挑起了眉毛:“你看看这里,眼下后悔可还来得及。”   凌云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奢华盛景,是洛阳城里最令人羡慕最让人仰视的富贵气象,可是——   “我不后悔。”   在世上所有的道路里,她已经选了最难走的那一条,她不会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结束,明天开始新征程!今天是肥章,稍微晚了一点点。明天会及时更的,可能字数会少点,因为新地图要查的地方也多,谢谢大家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6个;良牙、玄彻、Oona!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木星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卷 庄园迷云 第47章 仗势欺人   春日的柳树最是易老, 不过几日工夫,便已从如烟如雾的嫩绿变成了一片深翠。而在从洛阳到长安的驿路两边, 成日间车马不断,尘土飞扬,柳条更是很快就积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尘色。当西斜的日头照在柳梢, 叶片也越发显得蔫黄, 再没有当初的好颜色。   此时, 在西去的一辆寻常马车里, 文嬷嬷忍不住伸手挑起了车帘。   她的脸色看上去跟路边的柳树叶子倒是有些神似:都是青里透黄,都是蔫头耷脑……直到前头的路边隐隐露出了驿站的一角,这张蔫答答的脸上才猛地透出了一份光彩。   马车悠悠前行,驿站也越来越近。那齐整的粉墙和粉墙后的绿树飞檐仿佛已经在向文嬷嬷招手,当然还有那酸爽的酪浆、干净的屋子和舒适的被褥……她几乎已经能闻到被褥的熏香了!然而她坐着的马车却突然一个拐弯, 停在离驿站不远的一个邸店门口。   一身男装的小鱼早已站在店前, 还笑眯眯地向这边招了招手:“今日就是这家了!”   文嬷嬷差点“啊”地一声叫出了声,随即才意识到, 是自己糊涂了——这一次,她可不是跟着国公夫人回长安享福的, 她是要“监督”三娘子前往鄠县田庄完成那份赌约。所以这一路上,她不可能有舒适稳当的马车坐, 不可能有机灵殷勤的小婢女伺候,自然更不可能住进那齐整宽大的驿站里……因为她们已不再是国公府的女眷,而是回长安务农的寻常小吏的家人。   接下来的八百多里路,甚至接下来的两年, 她们都只能住在这样寒酸简陋的地方!   想到这样的前景,文嬷嬷只觉得眼前发黑,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了凌云清朗的声音:“不错!”   不错?她的意思是,这鬼地方不错?文嬷嬷看着眼前这间招牌都掉了色的小破邸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转头看到凌云之后,又默默地闭上了嘴。   凌云也已换上了一身男装,她穿的是一袭最寻常不过的深青色束袖圆袍,骑的也是一匹最寻常不过的杂色河曲马,整个人看去却依然是英气勃勃,甚至比穿女装时更显俊秀出色——仿佛这才是她该有的模样。   文嬷嬷在最早听到窦氏和凌云的赌约时,只觉得凌云大概是得了失心疯;到了前些日子,在南阳公主的极力夸赞下洛阳的风评为之一变时,她又觉得,此事多半作不得数了;谁知这两天府里依旧在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她便疑心这是做个样子而已;直到今天一早,她看到了换了男装的凌云,才蓦然意识到,一切都是真的。她唯一的指望,就是这位三娘到底没吃过苦,很快就会受不了,愿赌服输……   然而此时她分明看到,在一整天的车马劳顿之后,凌云的脸上竟是一丝倦色也没有,瞧着这邸店的目光甚至有些兴味盎然,文嬷嬷心里这隐秘的愿望不由“扑”地一声漏了气,原本发青的脸上顿时又添了一层灰暗。   小鱼一眼瞧见文嬷嬷的脸色,不由吓了一跳,一个晃身就蹿到了马车跟前:“嬷嬷没事吧?”随即眼睛又是一亮:“嬷嬷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不能走了?如今离洛阳只有一日的路程,嬷嬷要回去还来得及!”   嬷嬷顿时就像挨了一鞭子,腰板瞬间已挺得笔直,脸上也从青灰里涨出了一丝血色:“休要胡言!老奴还没这么不中用!”开玩笑,她可是代表着夫人来监督三娘子的,若是三娘没认输,她先认了,以后还怎么帮夫人办差,还怎么在府里立足?   掸了掸自己的衣袖,她几乎是昂首挺胸地走下了马车。小鱼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却还是伸手帮着打起了车帘。   车厢里,一直沉默不语的阿锦轻轻推醒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小阿痴,牵着她的手走了出来。看着小鱼帮着打车帘,也只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她身上的伤倒是养得差不多了,但嗓子却已彻底被毁掉,只能勉强发出些嘶哑的声音来,自然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小阿痴倒是已养得白嫩了许多,但脸上的傻气也更明显了。   小鱼看着这三个人,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夫人可真够狠的,让娘子去田庄也就罢了,还非要她们带上这三个“帮手”,老的老,小的小,残的残,有她们在,马车都走不快,万一再遇到什么事,更不能打上一架就跑……说不定就是为了防止她们这么做,夫人才故意这么安排的!   凌云也翻身下了马,她还是第一次住这种邸店,自然四处都要多瞧几眼。店里的伙计笑眯眯地迎了出来,指点了车夫如何将马车赶到后院,回身便向凌云作揖:“这位郎君,里面请。”   凌云点了点头,跟着伙计进了店门,就见店门不大,里头却颇为齐整明亮,屋里一边安置着案几等物,有掌柜坐在后头记账;另一边的堂上则铺了几张席褥,有四个人正散着腿坐在上头喝酒,看到她们进来,都转头看了过来。   小鱼对凌云笑道:“这驿站附近的邸店我都看了,就这家最干净。”   掌柜便起身笑道:“这位小郎好眼力,我家开了十几年的邸店,最干净不过,老客人都爱住,如今就剩一个院子了,院子里有六间屋,再有就是两间通铺,一间也能住下四五个人,不知郎君想怎么住?”这掌柜年纪已是不小,背也有些驼了,笑起来软绵绵的一团和气,令人颇感亲切。   凌云心里倒想看看那通铺是什么模样,却也知道她们不好住那种地方,当下回道:“包一个院子。”小鱼早已看好了价钱,闻声便拿了半串足色的铜钱出来。   掌柜笑眯眯地收好了钱,转身就要带路,却听堂屋里那几个酒客里有人叫了一声:“且慢!”   掌柜忙道:“不知贵客有何吩咐?”   那酒客斜睨了凌云一行人两眼,打了个酒嗝:“你这老货怎么忘了我们?我们也是要住院子的!”   掌柜脸上顿时露出了苦色,抱手道:“几位之前怎么不说?如今这位客人既然说了要包下院子,小的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酒汉笑道:“你看他们才几个人,如何住得下一个院子,不正好一人一半?”转过头来,他又对凌云笑道:“我瞧你们也是不大出门的,又是老的老,小的小,这晚上院子里若进了贼可怎么好?不如就让我们兄弟帮你们看个院子,咱们好说话得很,不另外收你们的钱就是。”   文嬷嬷原是劳乏了一路,只想赶紧歇歇腿,此时看到一帮醉汉纠缠不清,看这意思竟是想不花钱就硬占她们的院子住,心头顿时火起,当下沉着脸道:“谁要和你们一人一半?”   几个酒客都大笑起来,有人便指着文嬷嬷道:“这瘟婆子竟敢这般无礼,那院子咱也不住一半了,咱一人一间住下再说,且看她们如何!”说完便纷纷起身,晃了过来。   文嬷嬷原是大怒,瞧见这四个大汉过来,心里又有些发慌,不自觉后退两步,转头去看凌云。却见凌云微笑不语,她的身边的小鱼却是两眼放光,就差蹦了起来:   居然有人想欺负她们?这可太好了! 第48章 江湖规矩   眼见着那四个大汉带着股臭烘烘的酒气晃了过来, 小鱼笑眯眯地一挽衣袖地就要上前,那老掌柜却突然转身冲她们作了个长揖, 愁眉苦脸道:“贵客莫恼!这等小事,原是不劳贵客们忧心劳神的,且让在下先去商议商议。”   小鱼笑道:“这还用商议?”一脚一个踹翻不就好了?多用一脚都算她输!凌云心里却是一动, 向小鱼摇了摇头, 示意她稍安勿躁。   那老掌柜驼着背颤巍巍走到四位酒客跟前, 团团作揖:“四位郎君留步, 若是小店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郎君们先与在下说说,莫要惊扰了别的客人。”   几个大汉相视一眼,哈哈大笑:“此事与你这老儿何干?我等是瞧着那小郎君扶老携幼的,出门在外不容易, 想去帮衬帮衬而已, 旁人就不要多事了!”说完伸手一拔,要把掌柜拔到一边去。   那掌柜被这一拨, 蹬蹬地退后了好几步,却依然没让开道路, 脸上的神色也愈发愁苦了:“诸位郎君,请容在下再问一句, 可是对小店有什么不满?为何定要在小店里难为别的客人?”   领头的大汉顿时不耐烦了:“你这老儿好啰嗦!没听明白么,此事跟你这店子无干,只是你若再不识好歹,就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掌柜深深地叹了口气:“既然小店并未得罪客人, 在下就放心了。”   领头大汉笑道:“算你识趣!”说完便瞧着凌云这边笑道:“看见没有?你们也要识趣一些才好,省得我等多费力,也省得你们多遭罪,是也不是?”   小鱼点头笑道:“正是正是。”说完便要上前,凌云却又是伸手一拦,小鱼奇道:“这种人怕他做甚?”凌云往小鱼身后看了一眼,小鱼忙回头一看,却见从堂屋的后门已进来了好几位伙计,高矮胖瘦不同,神色里却都有一股彪悍之意。   那老掌柜依然是一脸忧愁,摇了摇头道:“几位却是太不识趣了!”不等那几个人再说什么,他轻轻地挥了挥手:“扔出去!”   伙计们应诺一声,迈步上前,那几个汉子看着高大,在这些伙计们手里却也没能挣扎得了几下,很快便一个个地被扭住衣领,拖到门口,推了出去,那领头的醉汉更是被两个伙计抬了起来,当真扔出了门去。   这一下,四个人的酒意都醒了,忍不住破口大骂,几个伙计回身便拿起了棍棒等物,也不说话,只冷冷地瞧着他们,几个人的骂声顿时都小了下去。   掌柜慢悠悠地走了出来,瞧着几个人又是一声长叹:“几位是头一回出远门吧?若是能回洛阳,还是赶紧回去吧,不要再出来了。”   领头的大汉心里原是已在打鼓,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问道:“此话怎讲?”   老掌柜怜悯地瞧了他一眼:“既没规矩,又没眼色,再这么走下去,我怕你们会横死野外,没人收尸。”说话间,有伙计已把这几个人的行李也拿了出来,随手往他们身边一扔,冷冷地喝道:“滚!”   那几人又气又怕,抱起行李跑到了远处,这才回头骂道:“爷爷们今日是喝多了,才教你们这些孙子欺负了去,你们且等着瞧!”骂完又赶紧往前跑了。   小鱼探着脖子看了半天热闹,此时忍不住一声长叹,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凌云身边,低声问道:“娘……郎君是怎么看出来的?”怎么就知道根本不用她出手呢?   凌云用下巴点了点那掌柜,小鱼还要再问,掌柜已走了过来,笑眯眯地向凌云拱手:“对不住对不住,贵客们何等身份,今日却教这些无赖扰了出门的兴致,都是小店的不是。待会儿在下会让人整治些干净的饭食,送到贵客们的院子里,虽不足以补偿贵客,总是小店的一点心意,还望贵客们笑纳。”   凌云也微笑还礼,却问道:“不知店主是怎么看出来的?”——不然的话,为什么刚才为什么只请她们“莫恼”,不要“忧心”?如今又说他们是“何等身份”?   掌柜这下是真的笑了出来:“贵客说笑了,在下开店已有数十个春秋,若是这点眼力都没有,如何能做得下去?”   凌云想了想也笑了:“阿翁好眼力,却不知我等还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妥?”她们的身份本事,让这数十年迎来送往的掌柜瞧出来也就罢了,更要紧的是,她们明明已经换上了最寻常的马车和衣物,付钱更是连金子都没敢用,只拿了些铜钱出来,怎么还教这些无赖一眼就盯上了呢?   掌柜笑道:“白龙鱼服,终究不是寻常水族。贵客的模样气度就不用说了,这寻常人家出门,断然不会几个人包下整个院子;还有,贵客用的铜钱,都是先皇所铸的‘肉好’,三百文就抵得上如今的半缗新钱,贵客却问也不问就扔出来了,教那些心术不正的人瞧见了,如何不起贪心?”   铜钱还有这种区别?凌云忍不住看了小鱼一眼,小鱼满脸无辜地摇头,她虽然走过江湖,也跟着凌云混过市井,但多半都是为了打架,却从没管过怎么花钱的,她哪里知道这些事?一旁的文嬷嬷和阿锦更是一脸茫然——她们一辈子都在后院,拿到的铜钱不都是这种么?谁会知道外头的铜钱还有这些差别?倒是阿痴连连点头:“对,肉好,肉好一个抵一个半,不能被人骗了!”   凌云几人顿时都愈发有点讪讪的,敢情她们在这上头都不如一个痴儿!   掌柜忍着笑提醒道:“贵客们以后住店倒是无妨,但凡能在这驿路上开店的,必然都要守着点开店的规矩,绝不会让客人们在自家店面里被这种无赖欺负了去,不然还不如早点关门的好。倒是在路上的时候,贵客们要当心些,刚才那几个无赖似乎并没走远,明日贵客出门,说不定他们还会前来纠缠,贵客带的女眷又多,最好还是多加提防。”   小鱼的眼睛顿时又亮了:“这事容易。”她出去一人提起来胖揍一顿,揍到他们怕为止,不就好了?   凌云看了看一脸倦色的文嬷嬷和阿锦,略一思量,还是点头道:“下手轻些,莫要惹祸。”   小鱼忙道:“小鱼知道,小鱼再不敢惹祸的。”说完便一挽袖子,兴冲冲往外走。凌云到底不放心,让文嬷嬷三人先去休整,自己也跟着出了门。   小鱼早已奔着刚才几个醉汉离去的方向追了下去。没走多远,果然在道路尽头瞧见了那几人的身影,一个转弯却又不见了。她忙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只是还没到拐弯处,忽然听到一阵哭喊求饶之声,那几个人竟又跑了回来,而且是抱着头连滚带爬,比刚才不知狼狈了多少。   这下不但小鱼吃了一惊,就连凌云也有些意外,凝神再看,就见道路尽头,一匹枣红大马也跟着转过弯来,马上之人一身银色衣袍,手里弹弓连发,每一松手,便听到一声惨叫……   看着那熟悉的身影,凌云和小鱼都彻底地呆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手开地图,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第49章 怀璧其罪   玄霸?他怎么来了?   凌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时辰,他不是应该已经跟着母亲出发去涿郡了么?   玄霸也瞧见了凌云, 哈哈一笑,勒住坐下的飒露紫,对那几个哭喊饶命的大汉喝道:“滚吧, 下回再敢教我瞧见你们作怪, 打烂你们的狗头!”   那几人如蒙大赦, 连声叫着“不敢了”“不敢了”, 抱头就跑。小鱼忙高声叫道:“站住!站住!”那几位听到这一声,却“嗷”地一声跑得更快了,眨眼之间便蹿出了老远,徒留小鱼伸着手呆呆地站在那里,满心都是失落。   玄霸此时已越过小鱼, 拨马来到了凌云跟前, 跳下马来笑着叫了声:“阿姊!”   凌云忙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发现他精神气色都还不错, 这才略微放下点心来,随即却是一阵后怕, 一阵气恼;但她心里也知道,玄霸是担心自己才会偷偷跟来, 就连早已盼望的跟随父亲领略战场的事都放下了;再想到玄霸这次一反常态地很快接受了她要去庄园的事情,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担心或不满,原来是因为早就打定了这个主意!她的心头不由百感交集,种种担忧感动, 到了嘴边却也只能化为一句:“你胡闹!”   玄霸一脸乖巧地点头:“阿姊说得是,这次是玄霸胡闹了。只是阿娘他们早就出了门,去涿郡的车马船只又都是早已定好的,断然不会因为我再改了日程,如今我回去也是来不及了,只能跟着阿姊去长安,阿姊要是赶我走,我就无家可归了!”   凌云心知他的话有理:再过几日皇帝就要摆驾辽东,母亲原是为了让玄霸彻底养好伤才等到今日的,若是再改日程,多半就得夹在随驾的大队人马里,还不知会耽误到什么时辰,以母亲的性子,自是无法忍受这种耽误,只是——   “阿娘知道你的打算么?你吃药养伤怎么办?还有,这一路都要查验过所,你拿什么过关?”   玄霸顿时笑得眉眼飞扬:“阿姊放心吧!我给母亲留了信,说得清清楚楚的;前些日子,许奉御和巢太医给我做丸药,我也求他们多做了好些,还留下了几个方子;至于这路上要用的过所文书,我更是一早就请人帮我办好了,决不会泄露咱们的身份!”   他还准备得挺周全!瞧着得意洋洋的玄霸,凌云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对,皱眉道:“是谁帮你做这些的?”   玄霸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笑嘻嘻道:“阿姊你猜猜看。”   这还用猜么?凌云不由磨了磨后槽牙,抬头往前一看,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一匹河曲驮马,期期艾艾地磨蹭着往这边过来了——不是小七还能是谁!难怪她之前那般哭求要跟来,之后却听由自己安排,乖乖地去伺候玄霸了,原来这两个竟是一拍即合!   想到自己当初是怎么一点点把这丫头带野带坏的,想到之前自己跟玄霸从家里溜出去办事的时候,是怎么让小七出主意打掩护的,凌云只觉得十个脚趾头都在生疼——她可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么?   那边小鱼瞧见小七却是大喜过望,上前一把将她撸下驮马,捏着她的脸笑道:“我就说你这次怎么改了性?原来竟是这般有出息了!声东击西,先斩后奏,不错不错!”小七的脸都被捏红了,却顾不得打开小鱼的手,只满脸担心内疚地偷瞧着凌云的脸色,瞧了一眼过来,又瞧了一眼过来。玄霸也是一脸讨好对着凌云作揖求饶:“阿姊,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不敢了,可这次已经这样了,阿姊就不要生气了。姊姊,你看,我把你的飒露紫都骑来了……”   凌云只觉得头都大了,实在没眼看这俩货装模作样,索性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玄霸和小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做了个鬼脸——他们过了关了!   回到邸店,那掌柜瞧见玄霸倒也没觉意外——凌云换了男装之后,跟玄霸的容貌身量都更为相似,一看便知是兄弟,也正因如此,刚才玄霸跟那四个大汉打听有没有看到凌云一行人时,那四人才以为找到了软柿子兼出气筒,结果却是踢上铁板,被玄霸打得满头是包。   倒是文嬷嬷在小院里好不容易舒展开了腰身,一眼看到玄霸走了进来,差点没闪到老腰,半日才说了句:“三、三郎怎么来了?”   玄霸笑道:“自然是偷偷跑出来的,阿姊还在生我的气呢。劳烦嬷嬷赶紧写信告诉我娘吧,就说瞧见我了,也省得阿娘再为我担心。”   文嬷嬷张着嘴不知怎么接话才好,眼睁睁瞧着姐弟俩进了正房。回头看到小七也跟着进来了,这才指着她怒道:“三郎怎么会偷跑到这里来?是不是你这贱婢唆使的?好好的小郎君小娘子,都叫你们这些人唆使坏了!”   小七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嬷嬷您也太瞧得起婢子了,三娘和三郎是那么好唆使的么?不如嬷嬷也唆使一个给婢子瞧瞧?”   文嬷嬷在府里原是专门管教惩治婢子的,脾气早就大了。如今对着凌云虽然是老实了些,却如何容得小七跟她这么顶嘴?她不由怒火中烧,上前一步,掌声带风,就要好好教训小七几下。只是她的手掌还没挨到小七,却被人一把捏住了手腕。小鱼不知何时已凑了过来,眼睛发亮地盯着文嬷嬷问道:“嬷嬷是想活动活动筋骨么?”   文嬷嬷的脸顿时僵住了,不由自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这个小鱼,夫人可是说过的,是敢杀人放火、无法无天的狠角色,她哪里敢招惹?   小鱼看了看文嬷嬷的身板,也觉得有些无趣,松手叹了口气:“嬷嬷何时想松筋骨了,且跟我说一声,但若找到别人头上……”她轻蔑地打量了文嬷嬷两眼,扭头走开了。   文嬷嬷气得几乎哆嗦了起来,却到底没再敢对小七再说什么,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上房里,凌云到底还是问起玄霸如何过来的事,玄霸除了不肯说是谁帮他办的过所,别的话倒也毫无隐瞒,加上小七在一边绘声绘色地补充,小鱼又抓紧时机上蹿下跳,很快便是一片欢声笑语,连阿痴都被招了过去,文嬷嬷贴着门缝听了半日,心里好不凄苦。   这时邸店把做好的饭食送了过来。旁人也就罢了,文嬷嬷原是一肚子的气,又嫌弃这些东西粗陋不堪,便赌气没动,原样送了回去。只是半夜里饿醒的滋味着实不大好受,到了第二日早间,她没敢挑剔,把一碗热汤面都吃了个干干净净,倒是让阿锦、小七都看得暗暗纳闷:这家邸店早上的汤面做得实在一般,远不如昨日的馄饨,文嬷嬷的口味真真是与众不同!   她们的行李自然是一早就收拾好了,这边用过朝食,便由伙计车夫牵马拉车,准备离开。那飒露紫大约是在马厩里闷得狠了,出门便是一通刨蹄长嘶,声音传出老远,险些没把别的马惊着。就连掌柜都吃了一惊,出去看了几眼后,回来一面给小鱼找钱,一面便叹道:“你们竟有这样的好马,路上千万要多加小心。”   玄霸奇道:“这一路多少驿站?来往多少官差将士,难不成还能有强盗劫匪?”   掌柜瞧了他一眼,苦笑道:“若是强盗劫匪,倒是好说,两位郎君是头一回出门吧?日后能住驿站便住驿站,这邸店到底不是贵人们该落脚的地方……”   正说话间,就听外头有人问道:“咦,这是哪里来的马?”不知外头的人是怎么回答的,那声音突然变成了冷笑:“你家客人的马?我怎么瞧着,像是我家小将军昨日丢的那匹呢?”   这一下,不但掌柜变了脸色,凌云和玄霸也知道不对了,相视一眼便往外走,小鱼的动作却是更快,站在她身边的小七只觉得手上一沉,多了个钱囊,眼前的小鱼却已是踪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估计这次没人猜得出,将要出场的“小将军”是谁了…… 第50章 冤家路窄   小鱼一步蹿到了门外, 却见邸店外的空地上,两个军士打扮的壮汉已围住了飒露紫, 上下打量,啧啧称叹。   飒露紫原本性烈,此刻被陌生人如此靠近, 愈发摆首尥蹶, 暴躁异常, 那两位军士却是看得愈发欢喜, 其中一个便上手去拉缰绳,另一个则指着牵马的伙计喝道:“还不给我松手滚开,耽误我等差事,小心拆了你家黑店!”   果然是仗势欺人的混球,正好拿来解闷!小鱼顿时眼睛都亮了, 一挽袖子就要过去, 谁知还没迈步,肩头就是一沉, 却是凌云伸手按住了她。   小鱼忙道:“娘子……郎君,小鱼就轻轻的教训教训他们, 绝不惹祸,不惹祸还不行吗!”   凌云却是瞧都没瞧她, 回头便对跟着出来的小七道:“你过去。”   小七得意地瞟了小鱼一眼,把钱囊丢回了她手里,拍拍手整了整衣裙,上前几步笑道:“两位将军, 不知有何见教?”   那两位军士好容易从伙计手里抢到了马缰,正要拉马离开,突然见到这么位打扮齐整的圆脸婢子上来搭话,倒是有些意外,回头看见了凌云姐弟,打量了几眼才冷笑道:“你家主人好大的胆子,我家小将军走失的坐骑也敢收留,我们自然要立刻带走,你等若是识趣,我们也就不追究你等的罪过了!”   小七依旧是笑眯眯的:“是么?可这马是洛阳的一位贵人让我家主人带回长安的,不然我们这般人家,如何能骑着千里驹出门?你家将军既然这么说,不如大家一道回洛阳找那位贵人分辨分辨?只是那位贵人脾气可不大好,若要追究起耽误差事的罪过来,却不知要算在谁的头上?”   两位军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有些惊疑不定:这小妮子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这等好马,的确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如今以他们的身份,这种住邸店的商旅之人,把他们的马抢了也就抢了,只是若牵出什么洛阳的贵人来……那贵人的身份,难不成还能贵重得过小将军和他护送的公子?   再不然,他们干脆先把马抢了再说?横竖也没人认得他们,贵人上哪里追究去!   两人心里犹豫未决,眼光却不自觉地变得凶狠了起来。凌云瞧着不对,索性松手放开小鱼,自己上前两步,向那两人微微点了点头。   她这一上来,身上自有一份气势,那两人不由都愣了一下,随即眼前便是一花,那拽着马缰的军士手里的缰绳不由自主便已脱手而去,而凌云不知如何已经坐在了马鞍之上,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们,淡淡地道了声:“多谢”——就好像这两人费了半天工夫把马缰抢到了手里,只是为了伺候她上马一般。   这一下,那两人不由都同时后退了几步,心里明白,他们是遇到了硬茬子,此刻说理也罢,动手也罢,看来都已占不到什么便宜。其中一人便冷笑道:“好,既然这么说,你们且等着!”说完扭头就走。   这边小七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唯有小鱼忙不迭问道:“要不要我追上去?”看到凌云断然摇头,她顿时没精打采地低下了头,连话都不想说了。   老掌柜也走了出来,瞧着军士离去的背影叹道:“郎君们有所不知,这些人都是圣上为了这次的辽东战事特意从京洛两地招募的骁果,原本就是些蛮横人物,如今披上这身军皮,愈发的无法无天了,这些日子里,这条路上抢马抢物件的事已出了好些,适才我想让郎君们当心的,就是这些人。”   玄霸忍不住奇道:“在这条路上公然抢东西,也没人管管他们?”   掌柜苦笑道:“他们都是陛下亲自下旨招募的军勇,到了辽东之后,还不定是什么前程,谁会为了这些寻常商旅去得罪他们?”   玄霸和凌云相视一眼,都觉得心里有些沉重,玄霸犹豫道:“阿……阿兄,我是不是不该把飒露紫骑来?”   凌云瞧了他一眼,淡然道:“是你不该来。”   玄霸不由语塞,刚想解释几句,就见凌云轻轻一磕马肚,微微扬声道:“走吧!”——玄霸也好,飒露紫也好,自然都不在她的计划之内,但既然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也只能好好地继续走下去,只希望,他们的运气能好一点,不要再遇到更大的麻烦了。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之后,她的这个愿望便化为了泡影——前头的大路上,迎面而来的是一支足有百十号人的队伍,各个装束鲜明,领头的两个正是刚才离开的军士,看到凌云等人便叫道:“就是他们!”而在他们身后,在军士们的拥簇之中,在一位银色盔甲的年轻将军身边,赫然正是久未见面的宇文三郎。   宇文承业显然也认出了凌云姐弟,愣了一愣,不由指着凌云高声叫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好好好!当初你们何等嚣张,不但伤了本公子,还冒充唐国公府的人,这一次又想骗人了是不是?今日若不叫你们把四条腿都给我留下来,我便不姓宇文!”   凌云目光扫过宇文承业身边的人,心头不由微微一沉,宇文家大概没告诉这个草包自己的真正身份,但如此一来,今日却是有些麻烦了,尤其是他身边这位将领,瞧着比玄霸也大不了两岁,气势却异常端凝,只怕是个真正的棘手人物。   瞧见凌云脸色微沉,宇文承业忍不住放声大笑——他原是太过胡闹才被祖父发落回长安的,三个月前又被这李三郎打断了腿,原是愈发没希望再回洛阳了。不想两个月前,兄长们也被祖父打断了腿,如今陛下摆驾辽东在即,两位兄长的腿却都还没好,倒是他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祖父这才让负责来长安招募骁果的裴行俨将他接往洛阳。谁知冤家路窄,竟让他在半路上遇到了这李家兄弟!如今他身边不但有这么多骁果,还有洛阳三卫中的头条好汉,人称“万人敌”的裴行俨,看这李三郎怎么逃!   他越想越是高兴,转头便对身旁的裴行俨道:“裴大郎,瞧见没有,前头那个骑着枣红马的,就是那个长安第一好汉李三郎,最是嚣张狡猾不过的人物,今日裴大郎定要帮我出了这口恶气!”   长安第一好汉李三郎?看着凌云,裴行俨的目光也渐渐地变得锐利了起来。他对帮宇文承业出气并没有太大兴趣,只是近日来在长安招募骁果,他已不止一次地听到“李三郎”这名字,众口一词都说是“年轻俊俏,功夫了得”,他原以为不过是市井中的夸张之辞,如今看来,似乎并非虚言——至少这份沉稳,就不是寻常人能有的。不过裴行俨自己就是将门出身,功底扎实,天赋过人,十六岁入三卫之后,至今未遇对手,此时越是觉得凌云不简单,好战之心便是越是强烈。   宇文承业自是连声催促,裴行俨索性点了点头,拨马走到队伍的前头,冷冷地向凌云抱了抱手:“长安李三郎?久仰!”   凌云自然也只能抱拳回礼:“阁下是?”   裴行俨冷冷地答道:“河东裴行俨!”如今他这名字在洛阳城里也算得上响亮,这李三郎从洛阳而来,想必不会没听说过!   凌云却是当真没听说过,点头说了声:“幸会。”瞧裴行俨还默不作声地瞧着自己,似乎在等着下文,心里不由一阵不解。   裴行俨原是打算震慑下凌云的,却见她半个字都没多说,连眉头都没多抬一下,还一脸纳闷地看着自己,心头的怒火顿时“腾”地烧了起来——这李三郎,真真是无礼之极!   想到此处,他抬手摘下了鞍旁挂着的丈八马槊,枪尖一指凌云,寒声道:“久闻长安李三郎骁勇无比,在下想讨教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李元霸大战裴元庆,我已经YY很久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51章 其利断金   看到裴行俨单手持槊, 随意点出,那闪着寒光的枪尖竟是稳如磐石, 半点颤动也无,凌云心头不由愈发凛然:眼前这位裴将军年纪虽轻,却显然已是练到了人枪合一的境界, 在战场上足以横扫千军, 绝非宇文承基之流可比!   跟这种沙场之雄在马上一刀一枪地较量, 其实并非凌云所长, 不过眼前这阵仗……她略一思量,到底还是点头说了句:“好!”右手往后一伸,就待小鱼将长刀送上。   她的身后,小鱼却是冷汗都要出来了,尴尬道:“刀……刀还压在箱子底下呢, 且等我去找找!”说完便撒腿跑回马车, 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   凌云有些讪然地收回了手——也是,她怎么又忘了, 如今他们已是寻常人的身份,过关时都要查验文书行李的, 那把长刀自然也只能小心地藏在衣物深处了。   裴行俨离得尚远,听不到这边的对话, 看到这一幕,却是莫名其妙,皱眉喝道:“李三郎,为何还不亮出兵器?”   凌云正要解释, 玄霸已带马上来,低声问道:“阿姊,你可有把握赢他?”   凌云微微摇头:“我尽力而为。”若在马下争斗,她倒有六七分把握,但这马上的刀枪回合,却是裴行俨这种沙场勇将的专长,她也只能试试,看能不能以奇险之招和手中利刃来速战速决了。   那边裴行俨没等到回答,愈发不耐烦了,枪尖一点,怒道:“你们磨蹭什么?”   玄霸也知道凌云的路数,听她这一答,心里更是雪亮。听到裴行俨叫阵,不等凌云再答,他便冷笑了一声,拨马上前两步道:“对付你这种宇文家的走狗,焉用我兄长出手?不信你放马过来,若能接下我手中三弹,便算你本事!”   裴行俨原是年少气盛,到了亲卫中更是未尝一败,何曾听过这般言语?而且还是出自一位瘦弱跳脱的市井少年之口!当下差点没怒发冲冠,厉声道:“好,那你就睁大狗眼,看我有没有这本事!”说完一催战马,长槊在前,直冲了过来。   玄霸一开口,凌云原是皱眉,待听得“接下我手中三弹”,却是摇头笑了起来,这会儿见裴行俨果然冲了上来,索性也带马上前两步,静静地停在了玄霸身边。   玄霸不紧不慢,从弹囊里摸出几颗槐砂丸,眼见裴行俨已到面前不过三十步距离,方一拉弹弓,一颗弹丸直奔裴行俨的面部而去。   裴行俨早已防着他这一招了,持槊之手纹丝不动,另一只手往前一晃,护住了面门,那弹丸“当”地一声正击在他的护腕铁甲之上,发出一声脆响;他刚要放下手臂,却见李玄霸再次拉弓,第二颗弹丸同样直奔他的面目而来,却又同样地打在了他的护腕之上。   裴行俨的坐骑原是越奔越快,这两声脆响之后,马头已到了玄霸和凌云跟前不到十步之处,裴行俨此时的怒气也已到了顶点,当下毫不犹豫长槊出手,对着李玄霸的肩膀就狠狠地扎了下来——这一下,人、马、枪的力道都已合在了一处,当真是闪电不足以喻其迅捷,千斤不足以喻其力道,凌云和玄霸纵然有刀枪在手,此时也已是难以格挡,何况赤手空拳?   两人却依然不闪不避,只是玄霸手里的弓弦一松,弹丸再次飞出,裴行俨心里冷笑,挥臂再次一挡,另一只手却往前一送,眼见着枪尖就要将玄霸的肩膀扎个对穿。然而这一次,他的护腕上却并没有传来那清脆的一声,倒是所骑的战马突然间一声狂嘶,人立而起!。   原来玄霸的第三颗弹丸根本就没有去打裴行俨,而是直接击中了他坐骑的眼睛。那马顿时痛得发了狂,狂嘶乱甩,裴行俨的全副精神原已放在了长槊上,猝不及防之下,竟被这马生生地甩了下来。那马在甩下裴行俨之后,依旧是四蹄乱踏,长嘶不止,最后不择方向地狂奔了出去。   好在裴行俨到底身手矫健,落马之后两个侧滚便躲开马蹄,站了起来,手里的马槊也依然拿得稳稳当当,抖起枪尖,斜斜地对准了马上的李玄霸。   李玄霸笑嘻嘻地扬了扬手上的弹弓:“我一次可发三丸,适才只是试试准头而已,这一回,我会依次取你眼睛、虎口、膝盖,你还要接着打吗?”   裴行俨心里惊怒交加,却也知道,战场之上兵不厌诈,自己这一败,是败在了急于求胜和疏于防范之上,怪不得对手狡诈;但要他就此认输?绝无可能!   眼见着李玄霸已再次拉开弓弦对准自己,裴行俨盯着他的眼睛,猛然间断喝了一声:“好!”与此同时,手中长槊推出,猛扎玄霸的面门,随即却是手上一松,丢开了马槊,身子直扑李玄霸的坐骑,顺手拔出腰刀,削向李玄霸马镫上的小腿。   他到底是身经百战,这一喝之下,气势惊人,李玄霸心头微震,但见寒光扑面而来,忙扭身让开了扎来的槊尖,待到发现这只是虚招,再要用弹丸时,却是已来不及了。百忙之中,他只能俯身用弹弓一挡,勉强挡住了裴行俨的刀锋,弓身却是咯嘣一声,被腰刀削成了两截。   裴行俨毫不犹豫,手中刀第二下依旧是对准李玄霸的小腿直砍了过来。这一次,李玄霸已是挡无可挡。就在此时,裴行俨听到脑后风声锐响——原来小鱼终于从衣箱底下翻出了长刀,急奔过来,扔给了凌云。凌云接住长刀,见情势紧急,索性从马上直扑下来,连刀带鞘砸向了裴行俨的后脑。   这一下原是攻敌必救,裴行俨知道厉害,只能先反身扬刀接招。但凌云的长刀原本就颇有分量,这一砸又携带着连人带刀从马上直落下来的巨大力道,裴行俨纵然力大无穷,仓促之下,手里的腰刀也被这泰山压顶般的一招砸得脱手落在了地上。凌云的刀势犹未停止,对着裴行俨的脸直劈了下来。   这一劈之威,根本是势不可挡,裴行俨连挥手格挡都已来不及,只得闭眼往后一仰,就等着这当头一刀,谁知却听得那风声一停——凌云的刀鞘已猛地停在了离他鼻尖不过寸余的地方。   看了看地上的马槊,凌云缓缓把长刀收了起来:“裴将军,请!”   裴行俨知道:这位李三郎是觉得如此偷袭,胜之不武,要他拿起马槊,再好好比试一番,心头顿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一言不发地挑起了长槊,退后几步,向凌云认认真真点头致意,随即便一挽枪花,但见长槊留情结上的红缨蓦然间宛如团花盛开,中间一点寒光飞出,直奔凌云的心口。   凌云的长刀终于锵然出鞘,却依旧是直等槊尖扎近,才一个侧身,行云流水般让开了那足有一尺多长的槊尖,依旧是拧身直上,挥刀顺杆削手。裴行俨自是早有防备,枪身一抖,红缨再次盛开,抖动中已荡开了刀锋。随即他便退步收枪,好再次扎出。   谁知凌云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竟已搭在了枪杆之上,借着裴行俨收枪的力道,竟然是欺身而上,身形比之前更快了一倍有余,眨眼之间便已来到裴行俨身前,举刀直砍下来。   裴行俨收枪已是不及,只能双手持杆,上举相迎。他这把马槊的杆身原是拓木所制,三年浸泡打磨,千锤百炼,坚韧有如精钢。然而凌云的这把长刀也不知是什么材质,一劈之下,枪杆竟如寻常木材一般应声而断,那闪着寒光的刀锋去势未绝,依旧对着裴行俨的头顶直劈下来,却再一次停在了离他头盔不过寸许的地方。   看着裴行俨,凌云再一次地缓缓收起了长刀,后退两步,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裴行俨纵然是心高气傲,此时也是哑然无言。他也知道凌云的这一胜,大半是借助了手里的这把奇刀,然而她的两次手下留情终究不是假的,她鬼魅般的身法和控制力更不是假的,何况再来一次,他也没有武器能挡住这把锋利无比的长刀,难道他还要让对方第三次饶过他?   想到此处,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断杆,索性往地上一扔,昂首冷笑道:“裴某的兵器远不如阁下,今日就不必再比了!”   凌云想了想道:“将军若不上马,我也可以换刀。”——他们的功夫路数原是全然不同,马上多半是裴行俨的天下,但在马下,就算没有这把刀,她应该也不会输。   裴行俨微微一愣,随即也想到了这一层,然而对方原本是市井中人,他堂堂裴家子弟,难道非要逼着个市井好汉跟自己比拼马上功夫?   他不由抬头看了看凌云,却见她的神色依旧平静如水,既无半分骄矜,亦无一点矫饰,那份气度隐隐间竟有些让人自惭形秽。裴行俨的最后一点心气不由也荡然无存,瞧着凌云,心头倒是多了几分真正的佩服,想了想才道:“不必了!今日还要多谢三郎指点,只是三郎你一身本领,为何竟甘心埋没于市井之中?如今陛下正招募骁果,三郎可曾考虑过投身军中,也好搏一个出身?”   凌云愣了一下:这位裴小将军,竟然想让自己从军,他倒是心胸开阔,可惜……她只能正色道:“多谢裴将军一番好意,只是李某志不在此。”   裴行俨忍不住问道:“那三郎意欲何往?”   凌云认认真真答道:“我奉父母之命,要携幼弟回乡务农。”   啊?裴行俨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凌云一脸坦然,竟无半点玩笑之意,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李三郎的父母究竟是何方奇葩?居然会要这样人中龙凤般的兄弟俩回去……回去种田?他瞠目半晌,好容易才憋出一句:“这也……也罢!裴某今日军务在身,就此别过,还望日后有缘,能再次与三郎切磋!”   凌云自是抱手行礼:“请!”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这位裴将军虽然高傲,却当真是性情中人,不然就算打败了他,他身后还有这么多骁果,事情终究麻烦……   眼见裴行俨已然转身,她手里的长刀一转,就要插回刀鞘,突然之间,她的身后传来了一声冷笑:“李三郎,你若不扔刀受死,我就立刻杀了她们!”   作者有话要说:  又晚了,抱歉。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52章 不可貌相   凌云回头一看, 就见那宇文承业不知何时竟已鬼鬼祟祟地摸到了他们的身后,身边还有四个家奴打扮的人手持利刃, 分别扣住了文嬷嬷、阿锦、阿痴和车夫——适才情势紧张,他们的心神都放在了裴行俨的身上,就连小七都跑过来看热闹了, 竟是无人察觉到这边的变故。   宇文承业一举得手, 自是笑得张狂, 指着凌云道:“看见没有, 你的人如今都在我的手里了!”说完一努嘴,扣着文嬷嬷的那名家奴立刻将手里的短刀逼近了文嬷嬷的脖子,宇文承业也冷笑道:“李三郎,这位是你家长辈吧,你若再不扔刀, 她脖子上可就要多一个血窟窿了!”   文嬷嬷原是已吓得脸色煞白, 浑身哆嗦,但听到“长辈”二字还是脱口叫道:“你、你胡说什么!老奴怎能是娘子郎君们的长辈?这不是折老奴的寿么!”   宇文承业愣住了——文嬷嬷生得十分威严, 打扮也特别体面,一身衣料远比凌云身上的华贵;他之所以动了这个念头, 就是瞧见文嬷嬷通身气派地站在车边,身后还跟着两个大小婢子, 觉得她是个重要人物,可以拿来要挟凌云姐弟。不曾想这老婆子竟然会自称奴婢,而是凌云姐弟也是一脸的理所当然,那他这场忙活, 岂不是成了个笑话?   想到这里,他不由怒火中烧,转身一记耳光扇在了文嬷嬷的脸上:“你个老贼奴!”没事穿成这样作甚?   他这一下打得甚重,文嬷嬷被扇得几乎转了半圈,嘴角立时流出了鲜血。宇文承业犹不解恨,正要反手再扇,却听凌云喝了一声:“住手!”随即便是“呛啷”一声——她已松手将长刀扔在了地上,瞧着宇文承业皱眉道:“你还要怎样!”   这一下,莫说宇文承业大感意外,就是文嬷嬷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自然明白凌云有多不待见她,从两人第一回 见面到这次一道上路,她可没少给凌云添堵,今后只怕还会添得更多,万万没想到,凌云居然会因为她而扔下那把宝刀……小鱼却是急得差点跳了起来:扔什么刀,让她上啊,让她上!凌云瞧了她一眼,微微摇头:眼下他们断然不能再伤到宇文承业,不然只怕就得亮出国公府的身份了。小鱼也想到了这一点,只能磨着牙瞧了宇文承业一眼,恨恨地转过了头去。   宇文承业反应过来之后却是大喜过望,冲着裴行俨高声笑道:“裴大郎,瞧见没有,我就说你太过憨直,不懂变通,才会被这两个小子给算计了去,幸亏本公子见机得快,如今怎样?你这就过去,把他们的腿都给我打断了,为本公子,也为你自己,出掉这口恶气!”   裴行俨瞧着宇文承业原本就已眉头紧皱,听到这话,脸色愈发沉了下来:“三公子说笑了!裴某今日与人比武,输赢已定,无需出气!何况挟持老幼,非我辈所为。三公子还是赶紧放人吧,裴某自当保你无恙。”   宇文承业顿时怒了,戟指骂道:“好你个裴大郎,真真是不识好歹,你若是被他们吓破了胆不敢动手,那就给我滚到一边去,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裴行俨气得脸都青了,只是宇文述就是他父亲裴仁基的上峰,他再是愤怒,也不能把宇文承业如何。   那边宇文承业已转头对那群骁果叫道:“你们,谁来教训教训这两个小子,本公子必有重赏!”   这些骁果原本多是市井莽汉,听到“重赏”二字,自然有人心动,迈步就要往外走,却听裴行俨厉声喝道:“谁敢私自出列,军法处置!”队伍顿时静了下来,有人面露不满,但在裴行俨的积威之下,到底没敢再动。   这回轮到宇文承业的脸色发青了:“裴行俨,你什么意思!”   裴行俨头也没回,寒声答道:“在下奉命招募骁果,自当严加约束,三公子想做什么悉听尊便,但若想号令骁果,那还是等三公子领了差事再说吧!”   宇文承业气得几乎跳脚,却又无可奈何,一边的玄霸已是等得不耐烦了,喝道:“宇文老三,你到底要怎样,有本事就过来,没本事就滚开!磨磨唧唧,你是要唱曲么?”   宇文承业自是大怒,转头对身边的仆从喝道:“你给我过去,帮我打断他们的腿!”那仆人脸色都变了:“小的、小的只怕打不过。”宇文承业冷笑道:“他们若敢还手,我就宰了这老奴!”玄霸差点没气笑了:“宇文老三,上回你被打坏的难道不是腿脚,是心窍?你也知道这是我家老奴,你瞧见过有谁为了家里老奴,就肯被人打断腿的?”   宇文承业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李玄霸的话自然在理,但让他就此放人,却是万万不能。他也只能转头瞪着凌云道:“李三郎,你待如何?”   凌云冷冷的道:“你要刀,就拿去,若伤人,我定会奉还!”   宇文承业心里不由一动:这把刀……这可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刀!今日不能留下李家兄弟的腿,留下他们的刀也是好的。想到此处,他点了点头:“也罢,那就让你家婢子把刀拿过来。”   小鱼眼睛顿时亮了,忙不迭低头捡起了长刀,就要往宇文承业这边走,宇文承业的一个仆人却叫了起来:“不能让这小子过来,昨日就是他在追我们!”小鱼不由一愣,定睛再看才发现,宇文家的这四个家仆,不就是昨天的那四个醉汉么?难不成他们走投无路,连夜就卖身为奴了?   她这番猜测倒也差不离——那四人原本是洛阳闲汉,有心投军,却没能过关,听闻长安这边也在招募骁果,便想换个地方碰碰运气。他们身上的盘缠不多,路上自是一心想找机会白吃白住,却正好碰到凌云和玄霸,被打得满头是包,之后便遇上了裴行俨带领的这队骁果。裴行俨自然也瞧不上他们,倒是宇文承业因家里不许他再带着那些恶奴,身边人手不够,干脆收下了他们四个。之前那两人去抢马,也是这四个有心卖好,故意透露那家邸店里有客人骑了好马。如今见小鱼要过来,自然又勾起了他们昨日的惨痛回忆。   宇文承业一听也叫道:“站住,我是让婢女送刀过来,你小子凑什么热闹!”   小鱼“啊”了一声,想解释自己就是婢女,但瞧瞧身上的男装,又只能默默地闭上了嘴。小七也“啊”了一声,回头看了凌云一眼。凌云想了想,看着她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随即把刀鞘也扔了过去。   小七不由叹了口气,不大情愿地拿着刀鞘装好了长刀,双手用力捧起,来到了宇文承业面前,这才把刀往他怀里一塞:“给你!”   宇文承业忙伸手去接,谁知刀柄入手,却是异样的沉重,他差点没一个踉跄摔下去,赶紧双手用力,这才勉强抱住,心里好不惊讶:他瞧着这小婢子拿着是有点费劲,没想到居然会这么沉重,那她是怎么……   他心里这个念头还没转完,眼前一花,就见那个刚才还一脸委屈的圆脸小婢子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剑,剑尖几乎已经指到他的眼珠,却依旧是笑眯眯的一脸和气:“烦劳公子多用点力,把刀抱稳点,这刀可是宝贝,要是掉了,我只能给你眼珠子上轻轻戳一下,轻轻的,就一下,保准不戳瞎你。”说着还冲宇文承业眨了眨眼睛,神色竟是说不出的轻松俏皮。   宇文承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下直冒上来,就是当初对着凌云时,也没有这么恐惧过,他的整个人顿时都僵住了,手上的刀虽是沉得要命,却也只能双手用力地死死撑住。   那几个仆人也吓了一大跳,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着一团喜气的小婢女,居然会来这么一手。有人便叫道:“你好大的胆子,若伤到我家公子,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小七头也不回地笑道:“可不是,你家公子要是瞎了,我能不能活不知道,你们肯定是没法活啦!只是我学艺不精,万一手抖了可怎么好?”可不是么,她的身手是远远比不上小鱼的,也就是跟着娘子胡乱比划了三年,不过是比一般人力气稍微大点,手脚稍微快点,平日里是万万不敢乱用的,此时却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用来收拾收拾这几个废物了。   她想了想,声音愈发温柔:“这样吧,我数三下,你们把手里的人都放了,我立刻收刀就走,大家不是就都有活路了?”说完,她便冲宇文承业嫣然一笑,“宇文公子,对不住得很,婢子这就要开始数了,公子可千万不要害怕,一,二……”不待“三”字出口,她手上的剑突然微微往前一送,那雪亮的剑尖几乎已经能挨到宇文承业的睫毛。   宇文承业吓得魂飞魄散,不由自主闭着眼睛放声尖叫了起来。 第53章 恼羞成怒   清晨的大驿道依旧是静悄悄的, 来往行人早就远远地躲到了一边,因此, 整条路上只听得到宇文承业那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放人!放人!”   几个仆人都吓得不轻,忙松开手后退了两步,阿锦反应最快, 哑着嗓子叫了声“跑!”拉着阿痴便跑向了凌云这边, 文嬷嬷和车夫也跟在了后头。小七瞧着她们已跑到身后, 这才嘻嘻一笑, 手上的短剑倏然收回袖中,同时一脚踢出,脚尖不轻不重正好点在了宇文承业膝盖下方的麻筋上。   宇文承业本来就在闭眼大叫,膝盖这一麻,顿时再也站立不住, “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手上却是蓦然一轻——原来小七乘他站立不稳,伸手便把长刀又拿了回来, 嘴里还脆生生地说了声“多谢宇文公子”,脚下却是丝毫未停, 一个转身就快步跑开了。   宇文承业回过神来,顿时气得眼珠子都红了, 来不及起身便指着小七叫道:“把她给我抓回来,给我抓回来!我要剥了她的皮!”四个仆人相视一眼,到底不敢违抗命令,硬着头皮追了过去。   另一边, 小鱼已是蹦得摁都摁不住了,凌云瞧着这边的情形,还是摇了摇头才道:“不许伤人!”话音未落,已经跑了过来的阿锦等人只觉得身边一阵黑风卷过,人影都没看清,小鱼就已蹿了过去。   从宇文承业到凌云这边原是隔了十来丈远,小七手里抱着把沉甸甸的长刀,这时才刚刚跑到一半,已是有些气喘吁吁了,眼见着前头一道黑影扑面而来,她不由长出一口气,喘息着慢下了脚步。   那几个仆人里领头的一个此时已追到小七的身后,见她突然不跑了,不由大喜过望,伸手一把抓向了她的肩膀。眼见着他的手指已挨到小七的衣服,就要将她一把拽回来,眼前却是突然一花,那伸出的手不但没抓住小七单薄的肩头,反而仿佛钻进了一个通红的铁箍里,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他不由得连连惨叫,嗓子都变了音。   跟在他身后的三个都吓得停住了脚,这才看清,领头的仆人跟前不知何时已多了个小鱼,伸出的手正好被小鱼一把扣住。小鱼的人生得黑瘦,手臂也黑瘦得毫不起眼,此时轻轻松松地捏着领头者的手腕,似乎根本没用什么力气,领头的那位却已叫唤得有如杀猪一般。   小鱼也被这惨烈的叫声吓了一跳。想到凌云的叮嘱,她忙松手退开了一步,就见领头者手腕上已多了一圈深深的印记,此时正抱着手又叫又跳又甩——骨头显然没断嘛!瞧瞧眼前这位痛得就差涕泪横流的大汉,再瞧瞧他身后那三个脸色煞白的同伙,她只觉得意兴索然,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娘子总是担心她伤人,可这些人她还真是懒得去伤……   听到这满是失望的叹息,那四人却不由都哆嗦了一下,身子顿时都不敢再动,就连原本悄悄地往后挪的脚步都停了下来。   后头的宇文承业并没有瞧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见小鱼冲上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似乎也没怎么动手,领头那个便惨叫不止,随后几个人便都木呆呆地都站了在那里,而那个刚刚耍了他一道的小婢子已跑到凌云的马前,交还了长刀,气定神闲地回身看起了热闹。他不由愈发火大,爬起来大声叫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把那个贱婢给我抓过来!”   听到这声断喝,原本呆立不动四人果然同时动了起来——他们几乎同时掉过头来,撒腿就跑,速度比来时不知快了多少,而且是一口气冲过宇文承业身边,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这一下,莫说宇文承业目瞪口呆,就连小鱼都瞪圆了眼睛:他们四个如此不经一打,跑起来却有这等魄力,当真是少见的俊杰,太识时务了!   宇文承业回过味来,不由气得脸都紫了,冲着几个人的背影跳脚大骂:“你们这四个猪狗般的贱奴,别让我抓住你们,若是抓住,看我怎么……”一句话没骂完,就听耳边有人兴致勃勃地问道:“你要怎样?”他吓了一跳,回头再看,小鱼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身边,此时正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他,不知为何,她的目光停在哪个部位,他身上那个部位便是一阵冰凉——所谓毛骨悚然,也不过如此!   宇文承业刚才对着小七轻松的笑脸,便已心头发颤,如今再对上小鱼仿佛选菜一般的掂量眼神,更是全身都忍不住地战栗了起来。他不由自主退后了两步,失声叫道:“裴大郎!裴大郎!”   裴行俨早已换了坐骑,也一直关注着这边,听到宇文承业的叫声,心里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他自然看得出来,凌云她们根本没有伤人之意,是宇文承业太过草包才会被吓破了胆。不过,宇文承业既然开口求救,他却不能不管。想了想,他索性翻身上马,挥了挥手,带着骁果们绕过凌云等人,来到了宇文承业跟前,客客气气抱手问道:“三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宇文承业忙几步跑到裴行俨跟前,看到凌云他们已无法过来,这才指着已经翻着白眼离开的小鱼和另一头的小七道:“你没有看见吗,这个小厮,他刚才在恐吓我!还有那个贱婢,她差点把我给刺瞎了,你快去,快去给我拿下他们,这些以下犯上的贱奴闲汉,本公子今日一个都不能放过!”他越说心里便越是愤怒——他宇文承业是何等身份,居然被两个奴婢给恐吓羞辱了,当初的断腿之仇还没报,今日这被辱之恨若是再不能报,他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可言?还拿什么立足于世?   裴行俨摇了摇头:“三公子,裴某适才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婢子并没有伤到公子分毫,至于那位小厮,适才也没有什么冒犯之举,三公子的吩咐,请恕裴某不能从命。”看到宇文承业双目怒睁还要再说,他心里也有些不耐烦了:“三公子明鉴,今日裴某还要带着这些骁果回洛阳交差,三公子若是不愿同行,那我们就只能先行告退了。”   宇文承业不由惊怒交加,厉声道:“裴行俨,你竟敢丢下我!难道你连我祖父的命令也不听了吗?”   裴行俨淡淡地答道:“若三公子肯与裴某同行,裴某自当保证三公子安然无恙,若三公子还要一意孤行,裴某也是无可奈何,只是不知道三公子到底是走呢,还是不走?”   宇文承业呆呆地瞧着裴行俨,知道他绝不是开玩笑。适才的恐惧和屈辱在他的心里早已化为了一股冲天的怒火,适才的他有多害怕,此时的他就有多愤怒,让他现在把这口气咽下去,那是万万不能的;但如果裴行俨真的甩手就走……不,他绝不能就此罢休,不然日后旁人会如何看他?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由扫了扫裴行俨身后的那群骁果,却见他们都是一脸兴奋,蠢蠢欲动,再想到他们这一路上的言谈表现,他心里不由一动,顿时有了个主意。   慢慢后退了两步,宇文承业看着裴行俨和他身后的骁果们冷笑了起来:“也罢,裴大郎你既然要走,我也拦不住你。只是本公子现在身边无人可用,倒是想给各位骁果一个机会。各位,我宇文家的本事和富贵你们都是知道的,如今你们谁要是跟了我,待我跟随祖父上了沙场,那就是我宇文家的亲兵,立功发财自然都不在话下,前程可比当个寻常骁果要好上百倍!你们谁愿意过来?”   他这话一出,骁果们果然骚动了起来。这些人里本来就以贪婪蛮横之辈居多,一路上看到宇文承业趾高气昂、挥金如土的模样,不少人早就羡慕不已,之前宇文承业一句重赏,就让他们差点没按捺住,此时再听到这诱人的富贵前程,如何能不心动?   裴行俨见势不对,怒道:“你们已入骁果,出尔反尔,真当军法是摆设吗?”   宇文承业应声大笑:“军法?军法又不是你裴行俨说了算的!你一个小小的亲卫,难不成说话还能比我祖父管用?还有,裴行俨,你可莫要忘了,你家阿耶还在我祖父帐下效力呢,今日你不听我的吩咐也就罢了,若是还要一心一意向着外人,再三来坏我的事情,你真当我们宇文家是摆设吗?”   裴行俨胸口不由一塞,他当然不怕宇文承业,也不怎么怕宇文述,但他的阿耶,他的家族……想到这里,他话到嘴边,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那些骁果更是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涌到了宇文承业身边。宇文承业一指凌云等人,厉声道:“今日谁能帮我拿下他们,就是我的亲兵统领!打死打伤,一概重赏!”   骁果们轰然应诺,各持兵器就要涌将上来。   凌云心知不好。她怎么都没能料到,这些骁果明明已是身在行伍,却会这么轻易就被宇文承业给煽动起来,就连裴行俨都弹压不住,如今乱象已成,再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这时小鱼也已回头看了过来,眸子却是愈发明亮。   瞧着前面那些气势汹汹逼将过来的骁果,再看看身后赤手空拳的玄霸和一脸惊恐的文嬷嬷等人,凌云终于下定了决心,向小鱼微微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不是我要黑这些骁果,这帮人的确无法无天……杨广因为怕三卫的人造反,特意从民间招募了骁果,结果最后在江都,就是因为骁果造反而被杀。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54章 奇耻大辱   这个百人队的骁果原是裴行俨精心挑选的悍勇之徒, 如今都配备了马匹兵器,又经过了月余的训练配合, 早已不是乌合之众,这般气势汹汹逼将过来,自有一股凛然杀气。凌云此时却已再无一丝犹豫, 一催战马便直接迎了上去。   两下本来便隔得不远, 飒露紫眨眼间已冲到骁果队列跟前, 当先的几个骁果不假思索地排成扇形, 各自举起长矛长戟,七八个寒光闪闪的枪尖锋刃直指凌云的头胸要害,队形配合之下,着实难以躲避。凌云也根本没有躲避,眼见着几个锋刃已到跟前, 就听锵然一声刀吟, 一道雪亮的刀锋如流水般划过,骁果们只觉得手上一轻, 定睛再看,他们手里的兵刃前锋竟然都已在这一刀之下被削为了两段!   这一下, 他们心里的惊骇自是非同小可,他们当然看出凌云手里是把宝刀, 却万万没想到这刀居然能锋利至此!然而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凌云的马已逼近了带头的两人,左右两刀直劈这二人头脸,最先的那人反应不及, 被刀背直接劈在了肩上,一声惨叫摔落马下;另一个勉强用手里的枪杆挥挡了一下,却也是毫无作用,反而连枪杆都被拍了回来,结结实实地砸在头盔之上,震得他口鼻流血,昏了过去。   凌云一招得手,并不恋战,拨马便转向了旁边的人,她的招数并不出奇,横削直劈,大开大合,只是速度奇快,力道惊人,刀锋过处,竟无人能挡下一招半式,不过数息之间,最早上来这七八人便已全部落马,或呻吟惨叫,或声息皆无。剩下的骁果们不由哗然一声,看着犹自气定神闲的凌云,心里都是一阵发寒。   躲在队伍最后头的宇文承业瞧见这一幕,顿时急了眼,跳脚高声叫道:“你们是不是傻了!跟这李三郎硬拼作甚?有箭的,快用箭去射他,射死他!其余的人,去抓那边那几个,一个都不许放过!就算射不死这李三郎,等把那些人都抓住了,他若是敢不束手就擒,就把那些人一个个砍死给他看!”   裴行俨原是冷眼旁观,心知这些骁果无人能在凌云刀下走上一合,只要看看他们如何被教训就好,但听到宇文承业这一声,心头不由一沉:这也太无耻了,要这么打,李三郎再有通天的本领也是无用,就算换成是自己……   他心里这念头还没转完,骁果们已是轰然散开,不少人拉弓上箭,瞄向了凌云,另一部分则直奔玄霸等人而去,刀枪剑戟,对准了这几个手无寸铁的人。宇文承业忍不住兴奋地大笑起来:“对,就这样,先射死这李三郎,再杀了他弟弟和那两个贱奴,快射啊……啊!”他最后这声“啊”突然间声音拔高了数倍,尖利得几乎能震破人的耳膜。   所有的人都愕然看了过来。却见宇文承业身后,不知何时已多了个黑瘦的身影,正是小鱼。   也不知在这样的混战之中,她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队伍最后,一举制住了宇文承业;此时但见她双手扣住了宇文承业的两边臂膀,一拉一扯,宇文承业顿时又惨叫了起来,声音比之前更加凄厉,两条手臂也软软地垂在了身侧,显然已被卸掉了关节。   小鱼的动作却是丝毫未停,膝盖一顶,将宇文承业顶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随即便用膝盖顶住了他的后心,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往后一拉,将宇文承业上半身都往后弯成了一个弓形,而她的另一只手上则是变戏法般多出了一柄细长的短剑,剑尖往下一落,再次指住了宇文承业的眼珠。只是这一回,宇文承业却是连后仰躲避的余地都没有了,甚至连惨叫声都已发不出来。   他仰面朝天,人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那张脸上已是青白交加,涕泪横流,下半身的袍子上还迅速出现了一滩可疑的水迹。他的身后,小鱼那张瘦小的黑脸上却始终是一派轻松自在,还好整以暇地抬头瞧了瞧这些骁果,眸子闪亮,笑容愉快,似乎充满了期待。   骁果们见到宇文承业被抓,原是下意识就要冲过来救人的,此时却都不约而同地带马后退了几步。他们原本都是市井狠人,杀人见血不在话下,但不知为什么,对上小鱼的这双亮晶晶的眸子,每个人心底都是一阵战栗,仿佛盯着他们的并不是一个黑瘦的小子,而是噩梦深处的某个凶兽——这头凶兽不但身法诡异,手段狠辣,更重要的是,它是真正的冷血无情,视人命如草芥,看生死如儿戏……   就连裴行俨心里都是一寒,随即才反应过来:不管宇文承业多么可恶,自己绝不能让他在自己眼前出事!他忙带马上前两步,刚要说话,却见小鱼看了远处的凌云一眼,见凌云向自己摇头,不由也摇摇头叹了口气,没好气道:“你们给我听着,你们若是不想让这位三公子变成瞎公子或死公子,就立刻给我滚开,谁敢过来一步,或是轻举妄动一下……”她手上微微一动,那支短剑闪电般划过宇文承业的脖子,却只留下了一圈细细的红痕,随即又指在了宇文承业的眼珠上。   骁果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吸气的声音,谁都知道,如此精准迅捷的一剑意味着什么,在这样的身手面前,他们已是根本没有反抗或算计的余地。裴行俨心头也是愈发凛然,略一掂量眼前的局势,他迅速下了决断,厉声喝道:“所有人立刻列队离开,到两里之外原地歇息!违抗命令者,斩!”   骁果们此时胆气已寒,本来想投靠的宇文公子此时已成了别人案板上的软肉,谁还愿意留下来担惊受怕负责任?当下默不作声地列好了队伍,默不作声地走远了。   小鱼这才收了剑,一脚将宇文承业踹在了地上,撇了撇嘴道:“真真是废物,臭死了,简直污了我的手!”   裴行俨满心无奈,上前要扶起宇文承业,只是手一碰到他的肩膀,他便惨叫不止。裴行俨只得回头看向了凌云,凌云冲小鱼微微点头,小鱼这才不情不愿地上前,一把拽起了宇文承业,抓着他的胳膊一推一上,在再次响起的惨叫声中,帮他上好了关节。   宇文承业坐在地上,脸上身上都已是一塌糊涂,低着头也不说话。裴行俨再次扶他起来时,他才瞟了裴行俨一眼,目光之中,全是刻骨的怨毒。裴行俨心头不由一震,知道宇文承业只怕把这番吃苦受辱都算在了自己的头上。小鱼在一边也瞅见了,奇道:“咦,你这人真真是不识好歹,今日他可是一直在帮你。”   凌云此时已安顿好了文嬷嬷等人,也带马走了过来,对宇文承业道:“今日看在裴将军的面子上,我先放你一马,日后你若再敢生事,我这小厮别的本领没有,半夜里取人的脑袋倒是不大会失手,三公子若有兴趣试试,我等自然奉陪到底!”   宇文承业低低地“哼”了一声,到底没敢回话,心里隐隐知道,凌云这话只怕并非虚言——适才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么多人挡在前头,这小厮却能如鬼影般出现在自己的身后,半夜里要杀人自然更不在话下,他,他不想再试了!只是……自己今日受辱,固然要怪李三郎他们无法无天,更要怪这裴行俨吃里扒外,不然他们又为何一个个地帮裴行俨说话?待回到洛阳,自己定要把这一切都好好说给祖父听,这番奇耻大辱,李三郎这些人自然不能放过,裴家父子也得拿命来偿!   想到此处,他心头怨毒更深,待听到凌云已在客客气气跟裴行俨道别,他便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裴行俨被他刚才那么一看,心里就已觉得不对,此时再看到宇文承业的神情动作,愈发知道事情不妥了。宇文承业背后是宇文述;而宇文述此人最好面子,睚眦必报,如今又正是如日中天,何况再过几日就要兵发辽东,战场之上,父亲还听他调遣……看到凌云已准备带马离开,他心里一横,沉声喝道:“且慢!”   凌云勒住坐骑,回头问道:“不知裴将军还有何见教?”   裴行俨看着凌云神色温和的干净面孔,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也只能咬紧牙关,一板一眼道:“三郎见谅,裴某今日奉命护送宇文公子,却让他受此折辱,裴某亦有失职之过。唯今之计,只能再向三郎讨教一番,此次不求输赢,但分生死,还请三郎成全!”   裴行俨要跟自己再来一次生死决斗?凌云不由愣住了,一旁的小鱼更忍不住叫道:“你这小将军,怎么也疯了?真真岂有此理,来来来,让小鱼我来给你治治这疯病!”玄霸原已走开几步,听到动静不对,忙也拨马回来,怒道:“裴将军,你这是所为何来?”   裴行俨不由看了宇文承业一眼,却见他蓦然抬头看了过来,眼里满是兴奋和恶意,心头顿时再无一丝侥幸,脸色也愈发冷峻:“职责所在,无可推卸。”   玄霸还要再说,凌云心里却已隐隐明白过来,指了指宇文承业道:“因为他姓宇文?”   裴行俨默然无语,显然是认了。   玄霸奇道:“他姓宇文又如何?”   凌云看着宇文承业那张重新露出了得意之色的面孔,只觉得心头就如压上了一块重石,缓缓道:“因为他被我们这样的平民羞辱,裴将军若是不能给个交代,日后必会被宇文家报复。”   玄霸不假思索道:“我们怎么就是……”说到这里,他猛然意识到,他们现在可不就是平民么?这事还真不好办了,他们是可以一走了之,但这位裴将军显然不行,难道姊姊真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可也不能因为这事,他们就搬出国公府的身份,让姊姊输掉这场赌局吧?那可是事关姊姊的终身……   他这里犹豫不已,裴行俨却已翻身下马,向凌云抱手行了一礼。凌云只得下马回礼,心里愈发沉重:裴行俨显然是知道自己马战不如他,不愿占这个便宜,这样坦坦荡荡的人物,自己真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吗?就因为她现在不能亮出国公府的身份?   一回头,她看见文嬷嬷也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紧张地看向了这边,半边脸犹自肿得高高的——如果她是跟着母亲,就是宇文承业也不敢轻易对她动手吧?   眼见着裴行俨已肃然拔出了腰刀,神色之间,隐隐然已有了一份视死如归的决绝,凌云只觉得心头就如乱麻一般,种种愤怒郁闷不甘,最后都化为了一阵灰心:也许自己是真的太过想当然了,这个世道,终究不是有勇有谋,不求富贵就能好好活下去的……   她微微闭了闭眼,慢慢放开了手里紧握的长刀,正要开口,就听远远有人高声叫道:“住手!住手!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大驿道上,一匹玄色大马正飞奔而来,马上之人看到握刀对峙的裴行俨和李凌云,已是急得脸色都变了。 第55章 以毒攻毒   这声音着实有些熟悉, 几个人同时转头看了过去,又几乎同时叫出了声:   “柴大郎?”   “柴大哥!”   只见那马上之人身量高大, 目光锐利,可不正是柴绍?他打马如飞,转眼间已冲到凌云和裴行俨中间。不等马匹停稳, 他便飞身跳下马来, 看看两人都安然无恙, 这才松了口气:“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听我一言, 快把刀都给我收了,有什么事商量不得?”   凌云也暗暗松了口气,毫不犹豫地还刀入鞘。裴行俨只得垂下了刀尖,心里却是一声苦笑:柴大哥自来洒脱,才会觉得万事好商量, 可他, 他是不一样的!   玄霸最是欢喜:“柴大哥你来得正好!这位裴小将军也不想跟我……跟我阿兄比拼的,是那宇文老三几次害我们不成, 反而被我们抓住了两回,吓唬了几句, 他大概觉得自己丢人现眼了,不知怎地竟怨上了裴小将军!”   柴绍原是在前头遇到了那些骁果, 听他们说到裴行俨跟李三郎发生了冲突,一急之下他没有多问便赶了过来,此时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转头上下打量了宇文承业几眼,他“哧”地一声笑了出来:“原来是宇文三郎, 恭喜恭喜!”   宇文承业看到柴绍半路杀出,早已是气不打一处来,此刻再听到这话,更是几乎炸了肺:“你!柴绍你敢耻笑于我!”   柴绍诧异道:“三公子此话怎讲?柴某是真心诚意恭喜三公子,你居然又惹到李三郎他们头上,还惹了两次,如今却并未缺胳膊少腿,连头发都齐全得很,这般幸运,如何不值得恭喜?要我说,三公子便是为此摆上几桌酒,也是使得的!”   宇文承业目瞪口呆,明知柴绍此话荒谬之极,更是讽刺之极,可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哪里反驳起才好。   柴绍也不理他,转头便对裴行俨笑道:“裴贤弟是担心三公子受惊,宇文大将军会怪你保护不力吧?你且放心!回去之后,你只管把事情如实回禀给大将军,是宇文三郎主动招惹李三郎兄弟,你阻止不及,也只能护得他全身而退。大将军只会嘉奖与你,绝不会有半分责怪。”   裴行俨跟柴绍同为亲卫,关系甚近,素知他外粗内细,绝不会在这种事上信口开河,只是柴绍这话太过匪夷所思,让他实在难以置信。另一边的宇文承业更是直接跳了起来,戟指骂道:“柴绍,你耻笑我也就罢了,还敢污蔑我家祖父,什么叫只有嘉奖不会责怪?难不成我祖父还会怕了他李三郎?”   柴绍摇头道:“三公子这话说得好生不孝,你怎能如此揣测宇文大将军?大将军自然不会怕李三郎,他只是怕你不知天高地厚,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就算被打断手脚,也只能自认倒霉而已!”   宇文承业莫名其妙被扣了个不孝的帽子,更是怒不可遏:“你胡说八道,你混……”   话犹未了,柴绍脸色突然一沉,断然喝道:“住口!你家里人难道没跟你说过,不许再去招惹李三郎?”   宇文承业顿时张口结舌,什么话都骂不出来了——家里还真的说过这话!之前他听说两位兄长被自己误导,错找了唐国公府李三郎的麻烦,被祖父打断了腿,忙差人去询问此事;家里却回话说:此事不用他管,也不许再去找那李三郎的麻烦,一切都交给家里处置。当时他便觉得,这是家里要出手对付李三郎了,不用自己再去添乱。难道说,他们并不是这个意思?   看着依旧气定神闲的凌云,宇文承业心里终于生出了一种“不对劲”的寒意,忍不住指着凌云转头问柴绍:“他、他到底是什么人?”   柴绍正要开口,玄霸忙叫了句:“柴大哥!”——姊姊如今可不能透露身份!柴绍安抚地冲他点了点头,这才淡淡地对宇文承业道:“他是什么人,我不能说,横竖你祖父知道,你的那两位兄长也知道,我只能告诉你,今日你若是被他打断了一条腿,你祖父只会再打断另一条,好让你记住,别去招惹你不能招惹的人。”   听着柴绍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宇文承业心里不由更是发毛:这李三郎到底是谁?按理说,就算他是凤子龙孙,他家也不至于如此忌惮,南阳公主还是他婶娘呢!但柴绍的话,又实在不像是在吓人,不然他怎么能知道家里的那番叮嘱?还有,李三郎的这身手,这马,这刀……   见宇文承业脸上终于露出了怯意,柴绍心里一声冷笑,转头便对犹自一头雾水的裴行俨道:“总之,此事你就不必担心了,今日你能在李三郎手下保住这宇文家老三,已是大功一件,宇文家绝不会有人怪你,只是接下来我还有一笔账要跟这宇文三郎算个清楚,你也不要插手了。你放心,横竖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柴大哥要找宇文承业算账?裴行俨刚刚放松的一颗心顿时又紧了起来,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宇文承业已怒喝道:“柴绍你大胆!你也敢动我?你就不怕……”说到这里,他突然有些语塞:柴绍会怕什么呢?他在朝中是孤家寡人一个,前程似乎已经没法再差了,至于自己会找人打他,以他的性情,只会怕没架可打吧?   柴绍果然笑得更愉快了:“我要怕什么?三公子你且说说看!是父兄家族呢,还是前程性命?你若说得出,我今日便让你少吃我几拳。”说着便一面活动手腕,一面上下打量着宇文承业,似乎在看哪里好下手。   宇文承业心里越发慌了,忙道:“你凭什么对我动手?”   柴绍笑道:“凭什么?三个月前在长安北里,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别人怕柴大郎,你却是不怕的,还说当日就算我在那里,也得乖乖跪下来把人双手奉上。来来来,当日我不在,今日我却在了,且瞧瞧是你跪,还是我跪!”   玄霸在一旁鼓掌笑道:“正是,当日我原是听到他这般嚷嚷,才忍不住插手的。”   宇文承业自然也想起来了:当初他要拉走那歌姬,有人提到柴绍,他就随口放了几句狠话,谁知竟传到了柴绍的耳里,还被他算起了旧账!   眼见着柴绍脸上带笑,一步步走了过来,那张原本英俊端正的面孔上竟有说不出的邪气,宇文承业再也顾不得许多,转身就想往裴行俨身后躲。柴绍的动作却是更快,一晃而上揪住了他的衣领,轻轻一拉就将他整个人都转了过来,随即便是提膝一顶。宇文承业只觉得仿佛一把钝刀直插腹部,痛得他倒在地上蜷成一团,抽搐着干呕不止,却是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   凌云忍不住瞧了柴绍一眼,心里明白,他在市井里的偌大名声还真是靠拳脚打出来的,这么一拉一顶,分寸恰好好处,正是不费力气,不留伤痕,却能把人痛到半死的招数。看着是简单,但打架经验不丰富到一定程度,断然做不到。   裴行俨心里却是一惊,见宇文承业倒地抽搐,柴绍却还要抬脚踢他,忙上前一步拦住了柴绍,抱手苦笑道:“柴大哥息怒,还请柴大哥饶了三公子这一遭。”   柴绍依然面带笑意,眼神却已冰冷如刀:“裴贤弟,此事与你无关,论公,我资历职位都在你之上,好歹也算得上是你的前辈上峰,你应当听我号令;论私,这宇文三郎公然羞辱我也就罢了,可就因为他这番胡作非为,才惹出了后来的无数事端,不知害了多少个人,今日我既然遇到了他,这笔账便不能不算!”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凌云和玄霸一眼,这姐弟俩,如此身份人品,却一个身子受损,一个名声被毁,他这次回长安,越往下查才越明白,在这件事里,自己竟是做错了那么多……然而归根结底,这位宇文承业也是难辞其咎!   裴行俨心知此事还有内情,但看到柴绍一脚踢向了宇文承业的小腿,还是伸腿挡了一挡。柴绍也懒得再多说什么,一掌直劈裴行俨的面门。裴行俨忙抬臂来挡,谁知柴绍根本就是虚招,晃过裴行俨,一脚过去,依旧正踢在宇文承业的小腿骨上,宇文承业肚子上那一下刚刚缓解过来,顿时又惨叫着抱着腿打起了滚。   柴绍一招得手,不等裴行俨反击,便后退一步,抱臂胸前,冷笑道:“裴贤弟就不要费劲了,无马无枪,你可挡不住我!”   裴行俨只觉得头都大了,他和柴绍时常切磋,彼此都心知肚明,若是骑马横槊,柴绍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但在马下赤手相搏,他却是远不如柴绍的,更别说还要护着个宇文承业了。但今日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他总不能撒手不管吧?   低头看了看犹自惨呼叫痛的宇文承业,他也只能叹道:“论理,小弟是该听柴大哥吩咐,只是今日小弟职责在身,断然不能看着三公子挨打。”   柴绍挑眉道:“裴贤弟你糊涂了么?适才他吃了惊吓丢了颜面,就那么怨恨于你,如今挨了我的打,只会愈发恨你怨你,回头还不知会编排出多少坏话来,你且让开,让我今日打死了他干净,也省得他欺软怕硬,恩将仇报!”   宇文承业听到这话,只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什么,忙半跪半爬躲到裴行俨身后叫道:“裴大郎,裴大郎你别听他的,我绝不怨你,绝不怨你!”   凌云瞧着这情形,心里一动,隐隐明白柴绍要做什么了。 第56章 神兵利器   柴绍果然瞧都没瞧宇文承业一眼, 只是看着裴行俨道:“裴贤弟,你当真不让开?当真非要保住他?要为了这种人跟我作对?”   他的声音并不高, 语调也不凶狠,然而一字字地说来,自有一股冷冰冰的杀气。宇文承业直吓得就连身上的剧痛都顾不得了, 伸手死死地拽住了裴行俨的衣袍, 就怕裴行俨会让开这一步, 让他再次暴露在柴绍那足以要命的凶狠拳脚之下。好在裴行俨虽是沉默不语, 身子却始终一动不动,稳稳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看着这沉稳的背影,宇文承业几乎没热泪盈眶——这一路上,无论裴行俨对他如何忍让维护,他都从没当回事, 受气了照样迁怒;直到此时此刻, 面对着比他更凶蛮,更无法无天的柴绍, 而裴行俨已是他唯一的凭仗,他这才不由自主地从心底里生出了几分依赖, 几分感激。   大约是发觉裴行俨不会让开,柴绍终于拿正眼瞧了瞧宇文承业, 只是那眼神却仿佛是在瞧着地上的一块烂肉。宇文承业不由自主又哆嗦了起来。柴绍这才冷笑了一声:“也罢,我原是要给足你十八脚的,但裴贤弟今日如此维护于你,我也只能给他个面子, 剩下那十六脚暂且记在账上,待到裴贤弟不必理会你的死活了,我再找你算个清楚!”   还有十六脚?宇文承业只觉得满嘴都是胆汁味,之前被凌云打断腿那一回,他固然也很是吃了些苦头,却远不如柴绍这两脚一般让人痛得发狂,痛不欲生,如果这样的剧痛再来十六下——不,他以后得抓牢裴行俨,让他帮自己拦住柴绍这疯狗!   裴行俨此时心里也已雪亮:柴大哥这么做,不仅是要教训宇文承业,更是要帮自己彻底消除后患,不然的话,就算这次李三郎的事宇文述不会怪罪于自己,可要是宇文承业怀恨在心,时时挑拨离间,自己和父亲终究是防不胜防。   他心里感激,却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向柴绍再次抱拳行礼:“多谢柴大哥!”转过身来,他轻轻拉起了宇文承业:“三公子眼下可还能上马,若还能骑,我这就带公子离开。”   宇文承业原是疼得直不起腰了,听到这句“离开”却顿时宛如吃了仙丹,竟没用裴行俨费太多力气去帮忙,便一骨碌爬上了马鞍。裴行俨瞧着众人点头致意,正要开口告辞,柴绍却叫了声:“且慢!”   宇文承业吓得身子一僵,却听柴绍道:“裴贤弟,我今日给你个面子,宇文三郎是可以走了,但你总不能不做个交代,就这么离开吧?”   做个交代?宇文承业只觉得后脖子一阵发凉,恨不得催马就跑——可是他不敢!就听裴行俨在他身后长叹了一声,语气沉重道:“三公子,请你先行一步,到前头骁果那边等我,待会儿我自会去找你们。”   宇文承业心里愈发感动,却是毫不犹豫地一磕马镫,头也不回地跑了。   瞧着宇文承业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道路尽头,裴行俨这才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一直神色沉稳,直到此刻笑得眉目飞扬,才露出了少年人应有的爽朗模样。   柴绍也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瞧见没,对付这种阴险凶横的小人,就得比他更阴险,更凶横;若是怕他在背后捅你刀子,你就先捅他几刀,让他知道什么是疼,什么是怕,让他没胆子再下手!哪能硬邦邦地如了他们的愿?”   裴行俨心里好生佩服,点头道:“多谢柴大哥指点,小弟受教了。”   柴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摇摇头:“受教?说得轻巧!你这一板一眼的都长到骨子里去了,慢慢来吧,有些事,总得多吃几回亏才能自己想明白。”   玄霸也跳下马走了过来,此时便笑道:“柴大哥莫不是吃过很多亏?”   柴绍懒洋洋地瞟了他一眼:“三郎你个小孩子家,问这么多作甚?”   玄霸“嘿嘿”一乐:“那就是吃过亏了,回头我找人好生打听打听。”   柴绍见他蹿到自己跟前挤眉弄眼,顺手就想给他背上来两下,只是手掌还没挨到玄霸的衣角,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他自知这动作尴尬,忙又胡乱在空中甩了几下手,却是愈发显得生硬。凌云原是默不作声地在一边瞧着,看到这一幕不由笑了起来。她这一笑,柴绍自是更加尴尬。   另一边的裴行俨听柴绍叫玄霸“三郎”,心头却是好不纳闷,忍不住便问道:“这位小郎君打得一手好弹弓,不知该如何称呼。”   柴绍正不知该说什么,闻言不假思索地回道:“这是李家三郎,比你还要小一岁。”   裴行俨奇道:“他也叫李三郎?”   柴绍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可这话又该怎么弥补才好?他正自心慌,就听凌云镇定地答道:“正是,我们是隔房兄弟,只是相貌相似,又常在一处,容易让人误会。”   原来如此!在大家族里,这种事情自然不算稀奇,但不知为何,裴行俨却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不等他多想,凌云已问道:“裴大郎只比舍弟大了一岁,马上功夫却是如此纯熟,可是家学渊源?”   柴绍巴不得转了话题,忙道:“正是,裴大郎乃河东裴氏子弟,父亲裴郎将名满天下,勇冠三军,御马之术更是天下无双。裴大郎自是将门虎子,如今三卫之中已是无人能敌。”   凌云抱手笑了笑:“失敬!”   裴行俨赶紧还礼:“柴大哥过奖了,小弟算什么无人能敌?柴大哥拳脚功夫就远胜于我,李兄一手长刀更是出神入化,我自愧不如,却不知李兄是?”   这是问凌云的家族来历了,柴绍微微张了张嘴,又默默地闭上了。倒是凌云面不改色:“在下出自陇西,只是如今已是寻常人家,不敢与两位相提并论。”   裴行俨恍然点头:“陇西李氏,果然底蕴深厚。”他就说嘛,凌云和玄霸这样的身手,这样的气度,怎么可能是寻常人家养得出来的?想来不过是家道中落而已,只可惜,这等人才如今却要回家务农去了,真真是暴殄天物!   想到这里,他上下打量着凌云,眼神里不由便多了几分痛惜。柴绍在一旁瞧得有些胆战心惊:难不成这裴大郎看出不对劲的地方了?他忙咳嗽一声,正色道:“裴贤弟,时辰不早,我就不多留你了。此去高丽,战场凶险,你一定要多加小心,等你得胜归来之日,我再好好为你庆功!”   裴行俨忙谢过了柴绍,转头再看着凌云,却依然是欲言又止,看得凌云都有些纳闷起来,“不知裴大郎有何见教?”   裴行俨脸上顿时一红,犹豫了一下才道:“在下、在下不知,李兄的……这把刀,能否让我再看一眼?”   原来是这事!凌云一言不发地反手抽出长刀,双手递给了裴行俨。   裴行俨原是武痴,最爱的就是骏马神兵,拿到这刀眼睛顿时都亮了。他伸手轻轻抚着刀身,感受着指尖上传来的冷冽之意,只觉得世上最美妙的滋味莫过于此。   柴绍之前便见识过这把刀的锋利,此时也忍不住凑过来仔细打量。只见这刀身浑厚修长,刀尖微弯,线条流畅如水,刀光也清冷如水,刀背的弯弧上还有一排细细的锯齿,看去就像是水面上的粼粼细波。   两人都是识货之人,长刀在手,自是越看越喜欢,裴行俨忍不住问道:“此刀可有名讳?是何来历?”   凌云伸手指了指刀柄处的三个篆体小字:“它叫冷艳锯,是我师傅用一把偃月刀的残片重新锻造而成。”   冷艳锯?裴行俨看着这三个古色古香的字,轻轻叹了口气,这把宝刀,倒也配得上这个名字!抬头看着凌云,他的眸子愈发闪亮:“不知尊师是何方高人,如今又在何处?他那里可还有别的兵刃?”   凌云摇头道:“我师傅她……我也不知她的来历,更不知她去了何处,当时她捡到那把残刃,炼出了这把刀和两把剑。”说完她便向小鱼和小七招了招手,两人走过来,各自从袖口抽出一把细长雪亮的短剑。小鱼的那把剑柄上刻着小小的“鱼肠”二字,小七那把则是“七星”。   裴行俨好不惊愕:这位前辈居然如此自信,不但给刀起名冷艳锯,居然还大喇喇地在自己锻造的剑上直接刻了上古神兵的名字!而这样的宝刃,给凌云一把也就罢了,另两把居然给了两个下人。   凌云也瞧出了裴行俨的惊愕,笑了笑解释道:“我师傅说,用剑者不分贵贱,只论配与不配,小鱼一往无前,正配鱼肠,小七机灵义气,当用七星。”   想到刚才这两个人的表现,裴行俨倒也无话可说,柴绍却是忍不住轻轻伸指一弹那把冷艳锯,想到凌云的身手胆识,脱口叹道:“这把刀的确只有你才配使。”   凌云摇了摇头:“倒也不是,我只是……答对了师傅的一个问题。”   柴绍和裴行俨不由都抬头看着凌云,心里好奇无比,不知她是答对了一道怎样的难题,才得到了这样的神兵利器。   凌云原不是爱卖关子的人,只是想到那天的情形,她心里依旧有些疑惑不解,缓声道:“当时师傅问我,使这样的宝刀,从来都是刀在人在,可若是刀亡,又当如何?”   这还用说吗?柴绍和裴行俨同时断然答道:“自是刀亡人亡!”这样的好刀,原是配得上与主人生死与共的!   凌云诧异地瞧了他们一眼,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一旁的玄霸却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错了错了,当时她可不是这么答的!”   裴行俨哪里忍耐得住,忙问道:“李兄,当时你是如何作答的?”柴绍虽然没做声,也目不转睛地瞧着凌云,就等她的下文。   凌云只觉得头皮发麻,她一直都不大明白,师傅为什么会问一个这么简单的问题,现在就更不明白了,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他们能好奇成这样?还有什么刀在人在,刀亡人亡,这叫什么话!   瞧了两人一眼,她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当时我说,刀在人在;”   “刀亡……就换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啊,发现日更三千后,没一天能按时更啊……对不起,我手速太慢了。   另外“冷艳锯”就是青龙偃月刀的别名,历史上并没有关羽用刀的记载,这里也是正史野史混着写了。我喜欢这个名字。小鱼和小七的名字也是从她们的佩剑上来的。小鱼肠和小七星。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57章 千里风尘   “换一把?”   柴绍和裴行俨不由都瞪大了眼睛, 一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刀在人在,刀亡, 就换一把,这叫什么话?   看到他们的神色,凌云也有些诧异:“你们, 不换?”   两人都愣了一下, 异口同声道:“换!”开什么玩笑, 身为武者, 兵器关乎性命,原是怎么重视都不为过,但真要赶上了刀亡枪断,自然得赶紧换一把,难不成还真的跟着去死——要这么说, 凌云刚才那话, 其实一点都没错,可为什么听着却是那么别扭呢?   凌云心里愈发不解:既然他们也觉得应该换一把, 那为何会这般惊诧?   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该从哪里说起。还是柴绍先笑了起来:“三郎这一答, 可是正合了尊师的意思?”   凌云点头道:“是。师傅说,世上的宝刀宝剑都是给人使的, 只要所托得人,便不算辜负;可若舍本逐末,重宝刃而轻生死,那便是既辱没了宝刃, 也辱没了自己,断然配不上使它了。”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裴行俨从诧异里回过神来,越想越是服气,禁不住叹了口气:“三郎想必是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才能说出那般通透的话来。”   凌云微微一笑,没有做声。一旁的玄霸却忍不住插嘴道:“倒也不全是因为这个。”看着寒光如水的冷艳锯和微笑不语的凌云,他骄傲地挺了挺胸膛,“师傅说了,冷艳锯是天下至快的宝刃,只有至勇之人才配得上它。因为至勇者不畏于势,不欺于心,如此,方能不辜负这把宝刀的锋芒!而我阿兄能说出这句话来,便证明他配得上这把刀了。”   这话着实有些难解,柴绍和裴行俨一时都有些困惑:勇者才能用快刀,这话好说,勇者当不畏于势,这话也好说,可为什么还要不欺于心呢?而且,这些跟凌云的那句话又有什么关系?   玄霸瞧出他们的不解,胸膛愈发挺得高了:“我师傅还说,世上的勇者,不畏强势容易,不自欺欺人才真正难得。心口合一,坦然无畏,方是大勇,她走遍天下,也没瞧见过几个。不然,刀断了就换一把,这话人人都心知肚明,可又有几个人能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原来如此!裴行俨恍然点头,低头看着手里的冷艳锯,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些怅然若失。这心绪他一时也难以分辨,当下也只能双手托起长刀,郑重地交还给了凌云。   凌云瞧了他一眼,轻声道:“裴大郎,你是赤诚君子,至勇至刚,无双无对,只是生来肩负重任,不敢稍有差池,自然比不得我等闲云野鹤,口无遮拦。待日后到了沙场之上,你心中再无顾虑,自然便能枪随心走,所向披靡!”   裴行俨心头顿时一震:。他少年成名,几无对手,今日却处处被凌云克制,再听到了玄霸的这席话,未免信心动摇:自己论智不如柴大哥,论勇不如李三郎,日后真能建功立业,光辉门楣?如今听到这几句话,这才觉得眼前敞亮了起来:李三郎说得没错,自己不是没有胆魄,只是顾忌太多,束缚太多……只要放下这些束缚,他在枪术马术上,定然还能再上一层楼!   抬头看着凌云清澈的眸子,他只觉眼前之人不但是自己最难得的对手,也是最难得的知己,心头激荡之下,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凌云的手掌:“李兄……李大哥,多谢你的金玉良言!不知大哥准备去往何处?小弟日后定要登门拜访,再好好跟李大哥讨教一二。”   他居然握住了姊姊的手!玄霸脸色不由一沉,正要上前,另一边的柴绍已是一步抢上,不由分说便将裴行俨的手拽了过来,紧紧地握着摇了好几下:“贤弟尽管放心!此次我也要回长安复命,我定会把李家兄弟好好送到家中,回头你要去看他们,自管去找我便是。”说着便将裴行俨拉到他的坐骑边上,“时辰不早,你还是快回去吧,不然那宇文老三说不定又要起疑心了!”   裴行俨知道柴绍这话在理,只得翻身上马,转头便对凌云抱拳道:“小弟这就告辞,大哥保重,山高水长,愿早日再……”话犹未了,柴绍已一巴掌拍在了马屁股上,那马一声长嘶,撒开蹄子往前飞奔而去。   柴绍瞧着在马上还不断回首看来的裴行俨,摇摇头长出了一口气,这才转身走到凌云姐弟面前,歉然道:“裴大郎年少莽撞,并无冒犯之意,还请两位勿要见怪。”   凌云并没有把裴行俨的举动放在心上,闻言只摇头笑了笑。玄霸却忍不住抱怨道:“他都比我大,还这般莽撞!今日砍断了我的弓不说,刚才若不是柴大哥过来,他还要跟姊姊生死决斗呢。如今倒是不打了,却又拉着我姊姊的手不放,难不成还想结拜兄弟?”   这话柴绍自是不知该怎么接,凌云瞧他窘迫,便岔开话题问道:“柴大郎今日怎会来得这般及时?”   柴绍看着玄霸,一声长叹:“三郎,你这回可是瞒得我好惨!”   玄霸顿时心虚地缩起了脖子,含糊道:“我这不也是没法子找别人帮忙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凌云愣了一下,随即才醒悟过来:“三郎,你是骗柴大哥帮你办的过所文书?”   玄霸知道瞒不过去了,索性嘿嘿一笑,点头道:“正是。”这些天里,他最愁的便是怎么去办文书,正好柴绍从长安回洛阳办差,又来看了他两次,他灵机一动,就跟柴绍说,凌云被家里罚去鄠县田庄,还只能带着几个老弱病残的下人,他实在放心不下,想私下再打发两个年轻力壮的悄悄地跟过去。这话合情合理,柴绍当时一丝疑心也没起,只是如今怎么又跟过来了呢?玄霸想不出来,问道:“柴大哥,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是我偷跑出来了?”   柴绍苦笑道:“还不是国公夫人派人找上门来了?”他这才知道,自己一心想弥补凌云姐弟,结果却是犯下了更大的错!   玄霸顿时变了脸色:“我娘让你抓我回去?我不要回去!”   柴绍忍不住瞧了凌云一眼,凌云倒是依旧神色平静,见柴绍看了过来才问道:“我娘可是有话,或是有物件请柴大郎带给我们?”   柴绍心里顿时好生无趣,点头道:“正是,国公夫人说,他们不能耽误行程,只能把原本给三郎准备的一些行李交给我,请我带给你们,那些东西都在后头,我担心误事,一早先赶了过来。”   凌云不由一怔,算算距离和时间,柴绍想来是今日城门一开就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他并不知道路上会出事,只是纯粹担心他们而已……玄霸自然也想到了这一节,羞愧道:“让柴大哥如此辛苦,都是我的不是。”   柴绍忙摇头:“此等小事,不值一提。”只要你们两位小祖宗没事,他再辛苦十倍也是心甘情愿的。   看玄霸一脸愧色,还要开口,他便笑道:“时辰也不早了,咱们不如先找个地方歇下,休整片刻,顺便也等着那些行李过来,大家再一道上路,如何?”   跟柴绍一起回长安?凌云有些迟疑,那不是一路都要麻烦他照应了?何况无论依靠谁,这都不是她出来的本意。玄霸心里自然愿意,但见凌云不说话,却也不好开口,只能眼巴巴地瞧着凌云。   凌云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正要开口拒绝,就听身后有人道:“敢问柴大郎,这可是夫人的意思?”   原来文嬷嬷不知何时已下了马车,走到了近处,皱眉看着柴绍问了这一句   柴绍心里一动,点头道:“自然是夫人的意思。”——虽然她说的是,等柴绍到长安了,把行李托人送到鄠县就行,但也没说他不能追上来亲自护送啊。长安那边的事,他心里有愧,却不知该怎么跟李家交代,如今也只能弥补一点是一点吧。   这一下,凌云也是无话可说。柴绍暗暗放下了一颗心,轻车熟路带着他们来到最近的一处邸店,要了房间热水给大家梳洗整理,等到凌云出来时,柴绍竟已跟店主聊得火热,大约是聊到了长安的酒水,店主便亲自下到地窖,取了最好的酒水,非要让柴绍尝上一尝。也不知柴绍品出了些什么,店主竟是酒钱都不肯收了。   凌云自来不大会跟人打交道,见到柴绍这般本事,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再过得半日,柴绍的家仆也赶着马车到了这边。那家仆名叫三宝,是个生得极为机灵的少年,见凌云的马车简陋,不用吩咐便手脚利索地把所有的行李都搬到了那辆马车上,让文嬷嬷等人换上了柴家的宽大马车。   有了这主仆二人,凌云这一路回西去长安,竟比来时似乎更舒坦几分——柴绍的官职并不高,但不知怎地,竟遍地都是亲朋故交,到了驿站,自有人给他们安排不大起眼的舒服住处,走在路上,又有三宝在前头一路打点,何时小憩,何时打尖,就连何时停下来喝口路边的新鲜浆水,都安排得恰到好处。加上柴绍这一路原是早就走熟了的,经历过听说过的事情不知多少,便是瞧见一个小小的水棚,也说出两桩奇人趣事来。   凌云只觉得大开眼界,从洛阳到长安这八百多里的驿道,十几天的路程,竟是晃眼即过。当一行人终于来到鄠县,就连原先瞧着柴绍主仆都不顺眼的文嬷嬷,也锤着自己的腰背叹道:“亏得有柴大郎他们,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只怕都散在路上了。”   突然之间,马车停了下来,文嬷嬷忙拉开帘子一看,却见前头是一处极破烂的院落,瞧着几乎不像是住人的地方,不由奇道:“咱们为何要在这种地方歇脚?倒不如一口气赶到咱们的田庄再说。”   凌云瞧着眼前的田庄,心里原是有些发沉,闻言回头看了文嬷嬷一眼,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   一边的三宝已赔笑道:“嬷嬷,这就是你们的田庄。” 第58章 不祥之地   凌云也曾想过, 母亲给她准备的田庄多半不会太好,说不定就像她在武功时见过的那些破落庄园一样——主人远走, 田园荒芜,屋宇空置……然而跟眼前的院子相比,那些庄园竟都算得上是富贵齐整了, 至少围墙房屋都还齐全, 看门护院的下人也颇有几个。   这个地方, 什么都没有。   也不知到底空置了多久, 这座田庄的院子外墙已经塌掉了一大段,大门也只剩下了半边,一眼就能瞧见里头的那些屋子。屋子的门窗大概都已被拆掉了,只留下几个黑漆漆的窟窿眼,猛不丁看去, 倒像是几只被挖眼割舌了怪兽, 蹲在荒草丛生的院落里。   文嬷嬷原是准备钻出车厢的,听到三宝的话, 身子顿时定在了车厢门口,呆呆看着眼前的院落, 半晌才道:“真、真是这里?”   三宝尴尬地摸了摸头:“小的已再三打听过了,鄠县的‘临泉别业’只有这一处, 想来不会有错。听他们说,这庄子其实不小,田地也平整,后头还有竹林池塘, 原是个好去处,只是接连遭了几次灾,院子才荒废了,地却还是好的。”   居然还有灾祸?文嬷嬷顿时瞪大了眼睛。一旁的玄霸忙问道:“遭了好几次灾?到底是些什么灾?”   三宝掰着指头道:“最早是失过一回火,原来的主人不想修葺,索性卖了;后来接手那个倒是想重新修好,结果还没怎么开工,就塌了屋子出了人命,他嫌不吉利,又转了手;最后接手这个倒是个实诚人,先花力气整顿土地,说是攒了钱再修屋,谁知才丰收了一年就召来了匪患,一通劫掠之下,庄主也就将将保住了性命,却是再也不敢留下了。”   文嬷嬷“扑通”一声又跌坐了回去,玄霸也是目瞪口呆,就这么个破地方,着过火死过人还招过匪徒,这也太……太难得了吧!他转头看着凌云,正想抱怨,却见凌云正抬眼瞧着眼前的院落,嘴角不知为何竟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个淡淡的笑容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意味,玄霸的抱怨顿时都说不出来了。   柴绍看得心头也是一震,他原是打定主意不开口的——毕竟这是人家母女之间的事,他不好插嘴,此时不知为何却再也忍耐不住,皱眉道:“这地方可没法住人,依我看,你们不如先回长安,这边我去找几个人帮着修缮院落房舍,怎么也得修整得差不离了,你们才好住过来。”   见凌云有些意外地看了过来,他忙解释道:“此事容易得很,也花费不了什么,最多就是一两个月的工夫而已。”——他和凌云一路同行,自然早就看出来了,凌云是个凡事都不愿麻烦别人的性子,此事虽不算大,只怕说服她还要花些力气。   谁知凌云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也好。”她的目光在随行众人身上转了转,向柴绍郑重地抱拳道:“那玄霸他们就拜托柴大哥先照顾几日了。”   玄霸见凌云答得痛快,原是松了口气,听到这话却觉得不对了:“那姊姊你呢?”   凌云看着玄霸,脸上的笑容愈发明亮:“自然是留下来整治这田庄!柴大哥不是说了么,此事容易得很,最多也就是一两个月的工夫,待我把这里整治好了,自会去长安接你。”   其实从看到田庄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想过要退缩,等听完三宝的介绍,心头更是燃起了一股斗志:母亲他们只怕是想尽了办法,才找到这样一处田庄,自己当然不能叫他们失望!不然,她又凭什么说,她已选择了最难走的路?   柴绍不由呆住了,有心反驳,却是无话可说:他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总不好再吃回去吧?   玄霸也是愣了一下,随即就拉长了脸:“姊姊说的是什么话,我是来给你帮忙的,你既然要留下来整治田庄,我自然要留下来帮你!”   另一边的文嬷嬷也认命地叹了口气,低头钻出车厢,沉着脸道:“三娘子既然要留下,老奴自然也得留下,不然夫人那边,老奴可没法交差。”小七也是不甘示弱:“娘子你别看我,婢子千辛万苦跑出来,可不是为了来享福的。”阿锦倒是没做声,只是牵着阿痴静静地站在了文嬷嬷的身后。唯有小鱼笑眯眯地叼着根青草,依旧是一脸看热闹的模样——反正凌云就算把所有的人都赶走,也不会赶走她。   这一下,却是轮到凌云头疼了。她和小鱼练武多年,不说铁皮铜骨,至少比旁人经得起折腾,但剩下这几个老弱病残却是不成的,偏偏一个个又都如此倔强——难怪母亲特意指了他们过来,有他们在,自己做事何止会难上十倍?   但世上的寻常人家,大约多是如此吧。   她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瞧着众人的神色,略一思量便点头道:“也罢,这边的地契我都看过了,除了这处主院,后头果园边还有个小院子,再就是给庄客们盖的土屋。咱们先去转一转,认认地头和人家,再看看哪里能住人,若实在不能住,就先回县里的邸店,日后之事,从长计议。”   这话原是正理,柴绍也无话可说,当下便留了文嬷嬷和三宝看车,其余人先骑马往主院后头而去。   一路走过,只见这院子的大门固然只剩了半扇,里头各处的木门更是早已不翼而飞,几间屋子的门窗家具自然也都没剩下。不过尽管如此,却还是瞧得出来,当初这院落其实修得颇有章法,齐齐整整的青石路铺得四通八达,如今石缝里虽是生了些杂草,却依然不算难走。只是越往后去,烟熏火燎的痕迹就越发明显。前头好歹还剩下了些空屋子,后院却只有一片残檐断壁了。   几个人不多时便穿过了整个院子,待出得后门,景色却是又是一变。只见不远处是一方清澈的池塘,周围都是绿油油的田垄,再远一些的地方是大片的竹林和果园,此时桃花尚未落尽,掩映在森森竹影之中,那点粉白的颜色竟是分外动人。   大家不由都看得呆住了,怎么也想不到,在几乎已成废墟的院落后头,竟然藏着这样的田园风光。   正值春种整苗之际,田垄里劳作的人却并不多。瞧见他们,有农夫从地里快步走了过来,客客气气仰头问道:“不知几位从何而来?到此有何贵干?”   小七跳下马来,笑眯眯地欠身行礼:“有劳了,我们是从长安过来的,不知你们田庄的管事何在?”   那农夫的眼睛顿时亮了:“几位可是姓李?哎呀,你们怎么才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事,晚更了,还是短小君,抱歉抱歉,明天会补个肥章。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59章 肃然起敬   他们怎么才来?这话从何说起!   凌云好不纳闷, 那农夫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唐突了,忙抱手行礼道:“郎君莫怪, 咱们这庄子这两年变故太多,如今好些事都没人做主,因此大伙儿都格外盼着主家们能早日过来, 心里也能安稳些。”   这话说得自是极为妥帖, 但从一个面孔黝黑、满腿是泥的农夫口中说出来, 却未免有些太过妥帖了。凌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这才开口问道:“敢问丈人是?”   农夫笑道:“小的姓周,之前一直是这庄上的管事,郎君若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小人。回头等郎君们熟悉了这边的情形,再另行委派人手来打理庄田便是。”   凌云心里越发诧异, 这位管事谈吐得体, 并非粗人,却能亲自下地劳作, 而且看模样显然是常年如此,这般尽心尽力的田庄管事当真少见, 按理说,他该是极看重这庄子的;可听他的意思似乎又并不眷恋管事的职位……不过此事眼下不好细问, 她也只能笑了笑:“管事过谦了,咱们只是想去瞧瞧果园边的院子。”   周管事答应一声,领着众人穿过田垄,一路上介绍着土地的肥瘦, 庄稼的收成,端的是如数家珍。地里劳作的几个男女也瞧见了他们,不时抬头张望,却并没有人停下手里的农活。   待来到桃林跟前,果然便能瞧见一个小小的院落,竹篱茅舍,石子小径,还有一弯碧水穿墙而过,之前想必是个极风雅的所在,可惜如今也是一副劫后余生的凄凉模样,几间屋子的门窗家具都不见了。   周管事苦笑道:“之前的那位主家就是在这里住了一年,眼瞧着庄子越来越好了,谁知竟来了遭天杀的盗匪,抢走粮食不说,两处院子也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凌云点头不语,心知这庄子里多半是没地方可住了,难道真要住到县城里去?玄霸却奇道:“这些盗匪怎么还把门窗家具都搬走了?”前头那些破烂屋子他没太留意,这几间却看得清楚,屋子里空荡荡的,竟是什么都没留下。   周管事愣了一下才讷讷地道:“郎君恕罪,这些门窗家具倒不是盗匪们拆走的,”他顿了顿,羞愧地低下了头,“是半个月前被小人拆下来卖掉了。”   众人不由都是一呆,他们一路过来,自然早已发现所有的屋子都没了门窗家具,却也只道是盗匪的手笔或是别的什么变故,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位一脸憨厚的管事做的。他这么做,岂不是监守自盗?   周管事大概也自知理亏,头都没敢抬起来,嘴里忙不迭地解释:“那时小的当真不知道主家何时能来,又实在着急用钱,这才大胆妄为……”   柴绍原就担心凌云姐弟经事太少,会被下人欺瞒,闻言忍不住冷笑道:“你也知道这叫胆大妄为?一个管事连主家的屋子都敢拆,却不知还有什么事不敢做!”   这话着实不善,周管事不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急切道:“小人原是不敢的!只是这庄子去年遭了劫,什么都没留下,今年开春之后,大伙儿的口粮都难以为继,更别说种子农具了。主家又不知何时能来。小人实在不能眼看着这地都荒了,人都跑了,万不得已之下,才把家具门窗都拉出去卖了,换了种子和口粮回来。”   抬头瞧着众人,他的脸苦巴巴地皱成了一团:“小的也知道,小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犯了大忌,不敢恳求主家开恩,只求主家再略给小的两天时间,小的这就把账本钥匙都送过来,两日之后,自会离开。”说完便深深地垂下了头去。   凌云心头微震,总算明白这管事为什么会说那句“你们怎么才来”,想想这管事的处境,心里不由生出了几分内疚。玄霸更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弯腰扶起了管事:“快起来吧,此事我们倒是要多谢你才对。”就连柴绍都有些讪讪的,皱眉道:“买种子是正事,你该早些说清楚的。”   周管事脸色愈发惭愧,低声道:“都是小人无能。这两年世道艰难,小人没本事筹到钱粮,眼看着天气一日日暖和,小的实在急了,就想着这门窗家具日后可以再买,农时耽误了却追不回来,今年要再没收成,这庄子就完了,大伙儿也就完了。”说到最后,他声音越来越低,转头看了看外头那青青田野,眼里似乎多了点湿气。   凌云也跟着看了看院外的田垄竹林,只觉得肩上的担子似乎又沉了些。路上她早已问明白了,这庄子里还有十几户庄客,都是自己没有田地,靠给庄子种地过活的,去年那番劫难过后,他们已经不可能再熬过又一个荒年了,所以今后她要做的,绝不仅仅是让他们这些人能在这里立足……想到这里,她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问道:“依管事看,今年收成会如何?”   周管事的脸色立刻亮堂了起来:“如今看着比去年差不到哪里去,咱们庄子跟外头不同,有这么大一个的水塘,去年又修了渠沟,如今就是天旱些也不怕了。”   凌云心里微微一松,想了想还是问道:“你可知这附近还有什么可落脚的地方?”   周管事瞧了几人一眼,惭愧地摇了摇头:“庄子里如今已没一处好屋子,那边村里也都是些破落户,实在不是郎君们能住的地方。最近的住处只怕也要到县城那边。不过郎君们若能弄些木料过来,过几日大家得闲了,正好重新做些门窗家具出来,入夏前定能齐备。到时郎君们正好过来消夏。郎君放心,小人别的不敢说,农事上倒是从来不曾耽误过什么!”   他的神色原是有些木讷,此时说起农事,脸上却自然而然地多了份光彩,就像玄霸说起了弹弓,小鱼说起了潜行。凌云不由哑然失笑,家里会找来这么一处田庄,原是给她出了道难题,好在这庄子能住的屋宇虽是毁了,能用的人却还在,倒是比她之前想象的还要好些。这么看来,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要先去弄些木头……   玄霸性子更急,已拉着柴绍道:“柴大哥,你可知哪里能弄到好木料,雇到好木匠?”   柴绍思量片刻,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也不大清楚这些事。”见玄霸脸上露出了失望之色,这才接着笑道:“我只认得几个清楚这些事的人,回头便带你去找他们!”   玄霸不满意地看了柴绍一眼,鼓着脸没吭声,小七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柴大郎又在逗三郎玩了了,偏偏三郎每次都会上当!   事情商量已定,几人便准备往外走,却听到外头一阵疾跑的声音,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人冲了进来,看到凌云等人便直愣愣地道:“你们可是新来的主家?”   凌云点了点头,那少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几位郎君,求你们高抬贵手放了我们一家吧,我们欠庄子的粮米,日后做牛做马都会归还!”   这话来得实在没头没脑,凌云只得看了周管事一眼,只见他的脸色已变得有些难看,沉声道:“赵二,这可是你娘的意思?”   那叫赵二的少年脸上一僵,随即便露出了怒色:“我娘是吃了迷魂汤,我和阿兄可没吃,我们家的事自然该阿兄做主,你凭什么拦着我们?”   周管事摇头道:“我瞧你们才是吃了迷魂汤,居然不信你娘,要去信外人,你以为他们是安着好心不成,也就是瞧你们好哄罢了!”   赵二顿时大怒,指着周管事骂道:“你这腌臜货色,谁不知道你才是烂心肠,我呸!”他狠狠地冲着周管事啐了口痰,正要再骂,眼前突然一花,却是被小鱼拎着衣领拽了起来:“好好说话!”   赵二被她这么一拎,一喝,怒火胆气顿时消了个干干净净,打了个嗝才道:“就是,就是我们家以前有些误会,分了家,我娘带着我们兄弟来了庄子。如今误会解开,我们想回去一家团圆。这周老儿却不肯答应,说我们家还欠了庄子好多粮米,不还清不能出庄。”说着又恨恨地瞪着周管事,却到底没再骂出来。   周管事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这才对凌云道:“此事论理不该小的多说,不然又要被这赵二说小的是有私心了。只是此事的前因后果,庄子里人人知晓,郎君们若是不信,不妨去亲口问问赵二的娘,看她肯不肯离了这里。”   赵二忙道:“郎君莫听他胡说,我娘是糊涂了,我和阿兄都大了,阿娘就该听我们的,横竖这回我们是定然要走的,只求郎君在粮米上宽限两年,我和阿兄必然加倍奉还”   他这么一说,玄霸倒是来了兴趣,笑道:“是么,粮米的事好说,我倒是更想知道,令堂为何不肯离开这庄子,你们兄弟却死活都要离开呢?”   赵二的脸上露出了难色,想了想才道:“我娘女人家心眼小,以前祖母误会了她,她心里怎么都过不去,可世上孝道最大,长辈都后悔了,做晚辈的怎好计较?”   凌云听得微微皱眉,只觉得这话有些别扭,站在她身后的小七笑道:“既然世上孝道最大,那小郎君跑来跟我们说你娘的不是,却不知是哪门子的孝道?”   赵二被问得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就在这时,却听门外传来了文嬷嬷的声音:“问得好!”   凌云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就见原本应在车上歇息的文嬷嬷竟然也一阵风般地卷了进来,腿脚比往日何止利索了十倍!   她满脸都是怒色,瞧着赵二便骂道:“世上怎么会有你们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你娘当初就该把你们都溺死,省得今日你们来帮着外人逼她!”说完上去就是一脚,踢得赵二嗷地一声叫了出来。   这下凌云当真是目瞪口呆:文嬷嬷原是规矩最大的一个人,平日就算气得发抖也绝不会失了体面风度,更别说这般泼妇般对人又骂又踢了。   再瞧着赵二,她不由肃然起敬:这人到底干出了什么事情,竟能把文嬷嬷气成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啥都不说了,羞愧地下……明天我争取早点写完,这两天,唉。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60章 不孝之子   看着暴怒的文嬷嬷, 大家都有点回不过神来,那个叫赵二的少年更是吓得白着脸后退几步:“你凭什么打我?”。   文嬷嬷怒道:“我凭什么打你?就凭你做的这些事!你不是来求我家娘子郎君开恩的么, 那不如先说说,你娘当初是怎么被赶出家门的!”   赵二的脸顿时由白转红,好容易才憋出了一句:“那不是, 不是误会么?”   文嬷嬷愈发愤怒, 指着赵二骂道:“你这也叫人话!”说着上前伸手就是一推, 赵二被推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瞧文嬷嬷气势汹汹还要过来, 他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抱头躲到了身材最为高大的柴绍身后,颤声道:“你、你别过来!”   瞧着两人的模样,柴绍心里又是好笑又是纳闷,索性上前一步, 对文嬷嬷道:“嬷嬷息怒, 这赵二家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嬷嬷不如先跟我们说说?”   文嬷嬷原是咬牙上前, 要把赵二再揪出来教训一顿,突然间对上柴绍笑微微的面孔, 不由愣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她低头清了清嗓子, 再抬起头来时,又恢复了往日里那端庄肃穆的神色,向柴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大郎恕罪,适才是老奴失礼了, 此事说来话长,且待老奴慢慢回禀。”   她这变脸来得实在是太快。众人心里不由都是一抖,小七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此时原是没人去接文嬷嬷的话,一片安静之中,这吸气的声音便显得格外响亮,小鱼不由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文嬷嬷却是恍若未闻,依旧一板一眼道:“老奴原是在马车上歇息的,谁知郎君们离开还没多久,就有十几个人闹哄哄地找了过来,问老奴是不是这田庄新来的主家,老奴刚点了点头,还没把话说完,有个老妇人便带着个幼儿扑到了老奴脚下,求老奴高抬贵手,放她的孙子出庄,给他们一条活路。”   “老奴当时心里便觉得不对——老奴活了这么大年纪,也算见过各色人物。这种上来便又哭又跪,求别人定要如何帮她饶她的,多半都是刁钻狡诈之徒,面上是跪求,实际是要挟,花样百出,最是难缠,郎君们要是猛不丁被他们缠上了,只怕应付不来。老奴便故意没说破,只问他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老妇人便哭诉说,十几年前她大儿子去世,她伤心之下说了大儿媳几句,谁知儿媳一生气竟带着两个孙子到庄上做起了庄客,再也不肯回来了。如今这庄子遭了灾,没吃没喝的,她想把孙子们接回去,一家团圆。管事却百般阻扰,说他们都欠了庄子钱粮,不还钱不能走人。”   “她一说完,旁边的人便纷纷附和,还有个里长也跟过来了,说欠的这些银粮他可以出面担保,只要我点头放人就成。老奴瞧着他们这副有备而来的架势,愈发觉得不妥,便说要去见见老妇的儿媳和庄子的管事,听听他们都是怎么说的。老妇却立刻改了口,说她儿媳左性,至今都不愿回去,她也不想强求,但她的孙子们都是愿意的,她想先把孙子们接回去,儿媳那边再慢慢劝说。”   “老奴一听便明白,这里头一定还有事,自然不肯松口。那些人便说我为富不仁,里正也变了脸,话里话外都有了威胁的意思。老奴被围得脱不了身,也说不过他们。还是三宝机灵,突然插嘴说,这事他也听说过,怎么跟着老妇说得不一样呢?那时她可不是伤心之下说了儿媳几句而已吧?他可是听人说了,这老妇那时是存心要逼走她儿媳呢。”   “那老妇果然上了当,脱口便说,她不是存心的,只是听到流言,说她儿媳不守妇道,两个孙子都是别人的种,气不过去问了他儿媳几句,结果被人听到,事情闹开了,这才不好收场。谁知她儿媳当天就带着孙子走了。”   听到这里,凌云纵然已有了些心理准备,依旧震惊不已——这老妇人说得轻巧,但儿子刚死,她就去公然大闹,说媳妇不守妇道,孙子不是自己家的种,这不是存心要逼死她们孤儿寡母么?亏得她儿媳性子硬,立刻带着孩子们投身田庄了,换个性子略微软一点的,只怕早就带着孩子去跳河上吊了……   文嬷嬷说到这里,显然也是气往上涌,深呼吸了几口才接着道:“那老妇人又哭着说,她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已经后悔了十几年,但儿媳气性太大,哪怕让孙子们忍饥挨饿,也不让他们回家认祖归宗。”   “三宝便又问了句,说你不是知道错了吧,是别的儿孙都指望不上了,这才想起外头还有两个孙子吧?那老妇人被三宝揭破,就开始撒泼大哭,说自己当初是上了别人的当,不是成心的。让我们可怜可怜她,她一把年纪了,儿孙们接连出事,如今家里只剩下一个几岁的小孙子,若不能把两个大孙子认回来,他们祖孙如何能有活路?”   说到这里,文嬷嬷一指赵二:“这时他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开口就说他和他兄长都愿意回去奉养祖母,照顾堂弟,还说他们在田庄上已经辛苦了十几年,如今再也熬不下去了,只要老奴放他们回去,他们愿做牛做马报答这份恩情。”   低头瞧着满脸通红的赵二,文嬷嬷脸上的怒气再也掩饰不住:“你这话真真是好笑!想当初你们的父亲尸骨未寒,你们的祖母就打算逼死你们亲娘,连你们都被她说成了野种。她好容易才挣出条命来,又含辛茹苦把你们养大,如今那边一招手,你们就要抛下亲娘去过好日子了,这般猪狗不如的东西,居然还敢说你们会记着别人的恩情!”   赵二听到文嬷嬷说出当年的事情,脸上便已经挂不住了,听到这句痛骂,脸上更是青白交加,不成颜色,却还是一梗脖子道:“我们才不是要抛下我娘,我们日后自会好好孝顺她,我们只是,只是不想再留在这个破庄子里了!”   文嬷嬷气得“呸”了一声:“你还有脸提孝顺这两个字!”   “娘子,郎君,你们是没瞧见,适才这小子的娘亲大概是听到了消息,也赶了过来,看到这情形,当时就气得全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小子却还上去哭求,求他娘跟他们一道离开庄子,回家团圆。老奴看他娘实在气得都快昏过去了,忍不住说了他几句。这时不知谁说,看见郎君们都已跟着管事到了这边小院,这小子便说,他不求老奴了,他要来求郎君们,他就不信了,世上人人都会像老奴般铁石心肠。”   “现在你倒睁大眼睛瞧瞧,谁会答应你这么个不孝的东西!”   最后这几个字,文嬷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容易平整下来的五官一时间又拧成了一团。不知为什么,凌云瞧着文嬷嬷这五官扭曲的怒容,却只觉得是前所未有的顺眼。小七也忙不迭地上前了几步,伸手帮她文嬷嬷顺了顺气:“嬷嬷别生气,嬷嬷心肠最好了,可不能被这种人气到,他瞎着呢!”   赵二毕竟还是少年,被小七这么鄙夷,气得几乎跳脚:“你们才瞎!你们知道什么?你们要是也是十几年做牛做马,还不被人当人看,再说这些话也不迟!”   一旁的周管事脸色顿时一沉:“赵二,咱们这庄子之前的主家严厉,后来又接连遭灾,日子是艰难了些,我这管事不也一样要做牛做马?什么时辰比你们做得少?至于不把人当人看,你倒给主家说清楚了,我怎么不把你们当人看了!”   赵二顿时语塞,恨恨地看了周管事几眼,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梗着脖子道:“你们既然都信他的话,我也不求你们了,横竖我和我阿兄绝不会在这个庄子里再呆下去,我们可是没卖身给这庄子的,大不了我赵二今日出去卖身为奴,把欠你们的钱粮都还上便是!”说完扭头就往外走。   凌云看着他的背影,略一思量,开口喝道:“站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61章 人命关天   听到凌云这声“站住”, 赵二不由自主脚下便是一顿,想想又不对, 回头怒道:“我已不求你们了,你们还要怎样?”   凌云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你多大了?”   赵二怎么也没料到凌云会问这个,脱口道:“我今年十六了……你问这作甚?”   凌云心平气和地问道, “你说你愿卖身为奴, 还我钱粮?”   赵二心头愈发愤懑, 咬牙道:“正是, 横竖我是不会让我阿兄再留下来受罪的!”   凌云微微点头:“我买你如何?”   这话一出,莫说赵二张大了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连柴绍等人也是愕然。玄霸更是忍不住叫道:“阿姊这是什么话,我们家怎会要这种人?”小鱼也一步蹿了过来, 围着赵二转了一圈后, 鄙夷地撇了撇嘴:“这小子有什么好买的?”   赵二正被小鱼瞧得全身发毛,听到这些话却又气得跳脚:“你们又有什么好的?我还不卖呢!”   这话小鱼可不爱听了, 伸出一根手指在赵二眼前晃了晃,冷笑道:“我们有什么好?你能打得过我这根手指么?”   赵二瞧着这根细细的手指, 掂量了片刻还是有点心虚,却依旧硬邦邦地顶了回来:“打、打不过又如何?那你会养牛么?你会种地么?你会做木匠活么?”   小鱼奇道, “我要会这些作甚?”   赵二气哼哼道:“那你们来庄子上作甚?是来打架的?”   小鱼不由一呆,这话还有真是……好像有点道理,难不成娘子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她抬头看了看凌云,却见凌云依旧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赵二, 心里顿时又有点不服气了。她正要再开口,就听凌云问道:“赵二,你卖,还是不卖?”   这一下,谁都知道凌云是认真的了,就连都赵二收起了脸上的怒色,认真地打量起了凌云这一行人,心里暗暗狐疑: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穿得倒不像有多富贵,瞧着却是各个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气派……   玄霸却是越瞧赵二越不顺眼:瘦骨伶仃,一脸拧巴,买他作甚?看到赵二还在那里打量盘算,他忍不住道:“你瞧什么瞧?你当我家姊姊是随便就肯买人的么!”   赵二愣了一下,反问道:“你家姊姊?”   玄霸撇了他一眼,懒得多说,却听一旁的周管事也狐疑地问道:“我也听前头的李公说过,买这庄子的是一位李娘子,却不知……”   凌云穿男装原是为了方便出门,并没打算到庄子上还要继续瞒着此事,索性点头一笑:“我就是。”   赵二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位英气勃勃的郎君居然是个娘子?周管事更是惊得险些后退一步,又忙不迭地作揖:“小人唐突了,唐突了!”凌云只得摆手道了声:“无妨。”周管事这才慢慢直起了腰,头却依旧没敢再抬起来。   赵二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头道:“这位……娘子,我若肯卖身为奴,娘子真的就肯免掉我家欠的钱粮,放我兄长出去?”   周管事原是深深地低着头,似乎打定主意不再对凌云直言直视,闻言却还是忍不住道:“娘子明鉴,此事只怕还得问问他们阿娘的意思,要不,让小的先出去问上一声?”   这话自是正理,而且文嬷嬷这一追过来,外头也不知闹成什么样了。凌云往外瞧了一眼,想了想点头道:“一起去。”   一行人往外就走,周管事在前头引路。到底是做惯了事的,他脚程甚快,凌云等人骑着马也就罢了,那赵二跟得却是气喘吁吁,小鱼把自己的马让给文嬷嬷,优哉游哉地跟在后头,看见赵二这样,忍不住又翻了几个白眼。   不多时一行人便穿过了院落,眼见就要到前门,隐隐已能听到外头的哄闹之声。突然之间,就在那片乱纷纷的声音里,响起了一声满是恐惧的尖叫:“杀人了!杀人了!”   凌云心头一凛,不加思索一提马缰,眨眼间已奔到门外。   就见门外的空地上,一群人正炸锅般散开,人群的正中,赫然仰面倒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脑袋下一滩红得发黑的血水缓缓浸了出来,双目犹自圆睁,显然人已经不行了。而站在旁边的,却是原该留在车上的阿锦和阿痴。阿痴已吓得“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而阿锦因为戴着帷帽,此时倒看不出神色如何,只是身形僵硬,显然也是震惊不已。   有人指着阿锦道:“是她,是她推了赵家阿媪,把阿媪给摔死了!”   此时柴绍玄霸等人也都冲了出来,小鱼却是更快一步,转眼间已出现在阿锦身边,伸手探了探倒地之人的鼻息和脉搏,起身向凌云摇了摇头。三宝不知从何处跑了回来,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转头看了看柴绍,脸上又是羞愧又是茫然。   凌云一言不发地翻身下马,迈步走了过去。柴绍此时也回过神来,忙下马追上几步,低声道:“你不用管了,此事交给我!”凌云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她的神色里自有一份不可动摇的坚定,柴绍不由一怔,再想说什么,却见凌云已走到人群正中,一弯腰,竟是亲手抱起了那婆子的尸身。   人群原本已安静了一些,此时不由又发出了阵阵惊叫,凌云却是恍若未闻,只低头盯着地面上的那一滩血水,还伸脚在里头踩了踩。这一下,人群里连惊呼声都发不出来了,只剩下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凌云收回了脚,脸色愈发沉凝,转身几步将这老媪的尸身放在一片略平整干净些的地面上,脱下身上的披风盖在了上面,这才转身看着众人,冷冷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群一片安静,所有的人都是大气都不敢出,还是一个打扮略体面些的中年男子咳嗽了两声才道:“适才、适才赵家阿媪找这位娘子理论,不知怎地被推倒,然后便这样了……”   凌云神色冷淡地瞧着他,一个字也没说。那人心里却是一寒,不知怎地竟有些说不下去了,索性怒道:“你瞧着我作甚?又不是我打死了人!你们为富不仁也就罢了,如今还闹出了人命,难不成还想当做没事?赵家阿媪好歹也是良民,推杀她的就算是什么官家娘子,也得偿命!”   他话没说完,跟出来的周管事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了,怒道:“你胡说些什么!你打着的是什么歪主意,打量我不知道?此事显见就是个意外,什么偿命不偿命的,这人命关天的事,就算你是里长,也不是你空口白牙说了算的!”   赵里长被他这一喝,显然吓了一跳,支吾道:“我、我有什么歪主意?”   柴绍也皱眉看向了三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宝忙道:“小的也不清楚。适才嬷嬷追着那赵家小子跑了,还说了句不能让他去哄了娘子和郎君们。这边就知道嬷嬷只是个下人,哄闹着问娘子是不是还在车上?小的拦不住这许多人,阿锦姊姊只得下了车。这老媪就上去纠缠她,让她开恩,我说阿锦姊姊做不了主,他们却死活不信。赵二的娘被逼急了也跑走了,有人嚷嚷说她要去寻死,我怕出事,便跟过去看了一眼,谁知没走几步,这边就真的出了意外!”   说到这里,他的心里也是一片茫然。他自来敏锐,适才隐隐间就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了,等那赵二的娘神色决然地掩面而走,他就更觉得要出事了,这才追过去想看看,谁知道转眼之间,死的却是这个志得意满、中气十足的老太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在十二点之前更新了,然后又捉了下虫,以后我会在每天十二点之前更新的(发了毒誓,推迟一次胖一斤!) 第62章 公了私了   三宝的话一说完, 人群中不知为何竟没人出声。有人原本也想站出来呸上一声、反驳几句的,但脚步一动, 凌云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她的眼神清冷而锐利,仿佛刚刚出鞘的长刀, 那人不由自主地一缩脖子又退了回去。   那赵里长听到三宝的话, 脸上的神色却又变得更复杂了些。打量着负手而立的凌云和站在她身后的柴绍玄霸, 他隐隐间意识到, 自己似乎犯了个大错。可事已至此,他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该说什么来挽回了。   就在这片诡异的静默之中,突然响起了一个细细的抽噎声。   原来这赵家阿媪带着的小孙子不过四五岁,在混乱中懵懵懂懂地跟着人往外跑了出去,回头看到倒在地上的祖母, 就不知所措地呆住了。这一阵子压根没人理他, 他也不敢动弹。还是赵二跑出来之后看到了他,走过去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 那孩子这才拉着他的衣袖哭出了声。   赵二看到祖母出事,原本只是震惊无措, 此时看到哭都不敢放声的小堂弟,心里才突然有了些悲伤, 俯身将弟弟抱了起来。那孩子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抱住了赵二的脖子,赵二只觉得呼吸都有点困难了,却还是咬了咬牙,走上两步道:“不管怎样, 这事你们总得有个交代,我祖母不能就这么白死!”   凌云瞧见那孩子,神色就更冷了点,再看到赵二出面,目光更是冰凉:“你也认定是我家婢女推死了你的祖母?”   赵二瞧了瞧阿锦,只见她始终一言不发,帷帽之下掩映的身形显然并不强壮,手里还牵着个犹自抽抽答答的孩子,心里顿时犹豫了,想了想才道:“那倒也不是,说不定是旁人错手,但不管怎样,总不能这么糊涂着过去。”   人群里立刻有人道:“二小子你这叫什么话!今日来的可都是咱家自己人,除了那个……那个带帷帽的,谁会去推你祖母?你这混小子平日不知轻重也就罢了,如今这当口可别胡言乱语,不说人话!”   赵二顿时涨红了脸,却还是一梗脖子便回道:“这可难说!不定有人就等着我祖母死了好发绝户财呢!这原是自己人才能发的财,外人倒是不会起这肮脏心思。”   这话一出,人群顿时炸了锅,人人都破口大骂赵二毫无良心,他们本来都是来帮他祖母求新庄主放他们兄弟出庄的,如今他祖母被新庄主的人害死了,他不去找仇家理论,却疑心上他们这些来帮忙的。有几个嗓门大的,更是骂得格外难听。   赵二自是被骂得面红耳赤,待骂声稍息,却突然吼道:“放屁!你们说你们是为了我们祖孙来的,那我祖母死了,你们可有一个人想起要管我弟弟!”   众人都是一呆,赵二却是立刻乘胜追击,这里原是已聚了三十多号人,带头骂赵二的也有三四个,难为他在一片混乱的叫骂声中居然记得一清二楚,竟是一人一句地骂了回去。   凌云原是冷冷地瞧着赵二,看他要如何行事,此时却有点愣住了:敢情这赵二是个属刺猬的,不光是对着他们这些外人犯拧,对着自家人更是如此。就他这副身板,这种脾气,居然也能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上天果然有好生之德!   那些被赵二骂的人显然并没有这么想,回过神后都是大怒,有戟指痛骂的,更有挽着袖子就要上去揍他的。赵二顿时慌了神,抱着弟弟哧溜一下直接躲到了小鱼身后。有人还要上来揪他,被小鱼笑眯眯地看了几眼,又都心惊胆战地退了回去。赵二顿时放了心,从小鱼身后探出头来,又跟人对骂了起来。   这村人相骂,原是没什么好话,凌云原本还饶有兴致地听着赵二揭那些人的短,听得后头也是直皱眉。她正想让他们闭嘴,就听身后传来了柴绍的一声断喝:“都给我,住口!”他的声音雄浑低沉,到最后两个字猛然加重了分量,仿佛带着股威压直扑众人,所有的人顿时都安静了下来。   赵里长心里更是一个哆嗦,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正是,这般吵闹也不是个办法,赵二,如今你们兄弟是苦主,不如你去把你兄长寻来,大家先说说,此事是公了还是私了吧。”   凌云听得一愣,却见赵二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抱着弟弟转身就走,她忍不住道:“等等,什么叫公了,什么叫私了?”   周管事原是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旁,闻言忙转身道:“娘子郎君们息怒,此事小人倒是可以慢慢回禀,不如咱们借一步说话?”   凌云扫了在场众人一眼,点了点头:“好,只是事情没解决前,谁也不许离开!”   赵二回头瞧了一眼,只见来看热闹的人一时倒也都没舍得走,而周管事已带着凌云等人走到一边,心头不由一阵不爽,但想到家里的兄长,到底只能撇过头去,加快了脚步。   这一边,周管事见身边已无外人,这才叹了口气道:“诸位息怒,容小人先问一句,诸位之前是不是先派人过来打听过道路?”   三宝便点头道:“是小的先过来打听过。”   周管事叹道:“那就是了,咱们这里叫赵家村,也就百十来户人家,平日轻易没有外人过来的。你们这一打听,大约就叫人猜到了身份。今日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小人瞧这架势,大约原本是想乘着诸位初来乍到,先看看能不能逼你们减免欠粮,就此带走赵家兄弟;若是不成,就要混赖你们出手伤人,讹得你们不得不答应,没想到这赵阿媪年老体弱,竟真的出了意外。”   这话跟大家料想的原也差不多,柴绍便问道:“那如今又当如何?”   周管事想了想才道:“若是公了,诸位也瞧见了,不管当时是什么情形,如今那边众口一词都说是婢子推倒了赵阿媪,若是报了官,只怕这事最后终究会落在这位婢子的头上。若是私了,那就是要诸位破费了,此地民风刁恶,里长更是贪心得很,我估摸着,大约总要几十千钱才好。”   几十千钱自然算不得什么,凌云心头却依然有些发沉:“人命关天,也能私了?”这又不是私下相斗,打死打伤勿论的那种,而是光天化日之下死了人,居然可以拿钱出来稀里糊涂地抹过去?   周管事点头道:“小人说句不该说的话,亏的这次死的是这赵阿媪,除了那个三岁的小孙子,大约没人不盼着她早死。”   柴绍奇道:“此话怎讲?”   周管事道:“这赵阿媪生了三个儿子,儿子们又生了七个孙子,原是村里的大户,只是除了出来另算排行的赵大郎,其他几个孙子却没一个能娶上媳妇,就因为这老媪太难缠。她可不光是赶走了赵家兄弟的娘亲,另外的儿媳也没放过,一个被磨得上了吊,一个干脆跟人跑了,最后她小儿子好不容易又续了弦,结果后头的媳妇也是生完孩子后就回了娘家,连孩子都不要了。她却还得意得很,说他们老赵家就不爱留赔钱货,媳妇生完孙子就滚,那是最识趣不过。”   “只是这话没放出多久,他家就开始遭了报应。三年里,两个儿子四个孙子先后出去服役,有去辽东的,也有去洛阳的,却一个都没能回来。她这才慌了,带着孙子想去求小儿媳,小儿媳早就另嫁了。她实在没法,才又打起了赵家兄弟的主意。赵家兄弟都知道她的底细,心里能对她有多好?肯回去,不过是为了赵家这些年攒下的家底罢了。她这一死,只怕两兄弟还高兴,不用在有钱的祖母和有情分的娘亲里头选了。”   “只是他们大概还是想得太美了些。有这赵老媪在,自然可以拿出钱来请大家帮她说话,如今她一死,情形又全然不同了,这么大的一块肥肉放在那里,大家绝不会让这两兄弟回去继承赵家产业,为绝后患,他们日后就连能不能继续姓赵,只怕都难说了……”   想到赵二刚才骂出的“发绝户财”,凌云心头一动,隐隐间若有所悟,却听文嬷嬷已咬牙骂了出来:“那也是活该!就他们祖母那么个挨千刀的婆子,今日这般横死,都是便宜了她,她就该老病缠身,孤独到死,没人收尸!这两兄弟也都是不孝的东西,有什么下场都是该得的!”   她这话自然没错,只是说得太过咬牙切齿,凌云忍不住瞧了她一眼,一旁的小七更是奇道:“嬷嬷怎么对这种人这般痛恨?”   文嬷嬷微微一愣,不知想起了什么,半晌才道:“我就是最看不得这种磋磨儿媳的恶婆子,还有这种不分好歹的不孝子。”   凌云瞧着文嬷嬷脸上那怅然若失的神色,心头微觉奇怪,她若记得不错,这个文嬷嬷似乎是从没嫁过人的,更没生过孩子,却不知她这愤怒是从何而来。不过此时倒也不好追究这事,她略一思量,还是问道:“周管事,依你所见,若是报官,此事可能得到彻查?”   周管事忙摇头道:“衙门哪里是好进的地方?除非娘子郎君们上头有人,不然任你多有道理,到了那种地方,不死也要扒层皮……”说到这里,他突然醒过味来,“你……娘子不是还想着要报官吧?”   凌云回头看了一眼那赵老媪的尸体,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却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按时更了!今天不长胖!(嗯,又捉了下虫。) 第63章 如此世道   周管事见凌云皱眉不语, 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忙正色道:“娘子休怪小人多言, 若是前些年,这等事情去找官府原是正理,不然平白背条人命在身上, 总不是个事。可如今这世道却是不同了, 差役只想着收钱, 明府只想着拿人, 娘子是新来乍到的,手里又有个庄子,他们岂能轻易放过?只怕到时得花出十倍的价钱,人还要吃苦!娘子可千万别去受这个罪!”   凌云听得心里一沉,这一路上, 她已从不少人嘴里听到过“世道变了”“世道不好”的感慨, 也从那些无法无天的骁果们身上体会到了一些,却还不曾需要自己来面对这样的选择, 但是这件事……她沉默了片刻才问道:“既然如此,那位里长为何自己提出要私了, 又要让赵家兄弟来当这个苦主?”   周管事苦笑道:“还不是他发觉自己认错了人,把那婢子认作是娘子了。他图谋这庄子又不是一两日了, 此次若真是娘子失手杀人,他自然大有文章可做,说不得就能逼得娘子把庄子贱卖给他;如今既然不过是个婢子,他又能得多大的好处?还不如直接要些钱到手也就罢了。”   “至于那赵家兄弟, 那赵二原是个愣子,他兄长却着实是个精细人,手段也厉害,早前还读过两年书,里长大约觉出娘子郎君们并不好糊弄,不想自己出面把事情弄僵了,叫赵大郎过来,是想驱狼吞虎呢,回头再收拾他们兄弟也……”   不知看到了什么,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凌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就见院门里走出一人,大约二十来岁年纪,脸容身形跟赵二都有些相似,只是五官要秀气一些,神色更是极为平和,瞧着似乎是个好性的人,他手里抱着赵阿媪的小孙子,大步走了过来,赵二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想来就是那位赵大郎了。   赵二正要指人,赵大郎却摇了摇头,把手里的孩子交给了赵二,自己直接走到了凌云等人跟前,目光也不乱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小人赵大,见过几位娘子郎君。”   凌云自是点头还礼,心里微觉奇怪,赵大居然是这副模样?哪里像是个精细厉害的人物了?另一边的村民们里有人却叫了起来:“你这赵大好生无礼,你家长辈们都在这里呢,你倒先跟对头请起安来了。”   赵大不慌不忙走了过去,也是一脸和气地向他们见了礼,这才道:“多谢各位长辈来给我们兄弟撑腰,小子感激不尽,事情的经过我听我兄弟说了几句,只是他并未亲眼瞧见,说话又糊涂,还要劳烦诸位长辈跟我再说上一遍。”   众人顿时都觉得,这赵大到底比赵二要明白事理得多。当下一人一句把刚才的事说了,最后自然要加上,“我等亲眼瞧见,就是那婢子推倒了你家祖母!”还有人叫道:“赵大郎,你家祖母可是为了你们兄弟才过来找这些人求情的,谁知没求得了情,还被他们的人给推倒摔死了,你们兄弟可不能轻易放过那些人,让你祖母白死了!”   赵大忙团团作了个揖,一脸感激道:“多谢诸位长辈了!小人虽是不才,却不能不孝,定不会放过那凶手!”众人脸上都露出了几分得色,却听赵大郎接着道:“既然如此,那就报官吧。”   村民们的脸顿时都僵住了。   赵大却仿若不见,只对着里长又作了个长揖:“里长既是我赵家的长辈,又主管着地方上的盗匪不法,如今我祖母被人杀了,自然该由里长出面报官,也好惩治凶手,给我祖母一个交代。”   赵里长的脸上顿时就像开了调料铺子,青红羞恼混成了一团:这赵大平日里是何等精细会打算的人,今日怎么就傻了呢?但他能犯傻,自己却是不能的!他忙道:“大郎这话原是正理。只是他们说得有些过了,适才的确是那婢子和你祖母推攘,却并非故意要伤你祖母的性命,几位郎君又都不在场,也不知情。此事若去报官,官家也不过是打那婢子一顿,流放几年,大家却都要被拘去受审作证,如今正是农忙,只怕耽误不起那工夫。何况这婢子的主家终究是你们兄弟的庄主,报了官把事情闹僵了,你们只怕更是出不得庄子,我才想着让你们过来,自己拿个主意。”   赵大恍然点头:“这么说来,里长和诸位长辈觉得此事是场意外,不必惊动官家,还是私了的好?”   赵里长愣了一下,猛然醒悟过来:自己上当了!这赵大其实根本不想报官,只是要拿话挤兑住他们,以免担上不孝的名声!他心头大恨,但说出的话却无法收回,当下也只能含糊道:“说到底,这是你们兄弟三个的事情,得你们自己拿主意。”   另外那些村民却没反应过来,都生怕赵大真的去报了官,乱纷纷地道:“自然是私了的好,没事谁愿意去衙门里受罪?”   赵大从善如流地点头:“那赵大就谨遵各位长辈的意思,不去报官了。只是这私了之事,有各位长辈在,我才多大?又没什么见识,如何好做主!按理,此事也该由长辈们出面去跟庄主交涉才是。横竖无论结果如何,我们兄弟都无异议。”   赵里长顿时气得脸都涨红了——他让这赵大过来,自然是打算让他去对付凌云等人,回头再扣他一顶不孝贪财的帽子,索性把他们兄弟驱除出族,没想到他不但早防着这事了,还不肯出力,要把他们这些人当刀子使,他以为他是谁?   他顿时沉了脸,冷笑道:“既是私了,自然是以血脉亲人为主,如今只有你们三个是苦主。你们自己拿主意就好,我们也就是来做个见证罢了。”横竖他们兄弟都是要回村的,到时他自有一万种法子让他们出去永远回不来!   赵大瞧了他一眼,叹道:“既然里长这么说,那我们兄弟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转身走到凌云跟前,依然是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诸位娘子郎君,请恕小人无礼了,不知诸位准备如何了结此事?”   他的神色比适才更加恭谨绵软,凌云却再也不会觉得他是个好性子的人了:他人还没到这边,就已经把这些人的心思算了个清清楚楚,一番谦逊推让之后,还轻轻松松地拿到讨价还价的话事权;周管事果然没说错,这赵家大郎当真是个厉害人物。她想了想才道:“你先说吧。”   赵大并不推辞,恭恭敬敬道:“小的的确有个想法,还请诸位成全。”   “以小人的拙见,此事既然只是意外,旁的事倒也不必追究了。只是我祖母既已身故,我这弟弟年纪幼小,日后还不知该如何过活。我想请娘子开恩,赔给我家幼弟六十石米,六千钱。”   凌云心头微觉意外:这价钱要得真不算高,如今寻常男子一年的口粮不过是六七石米,孩子减半,加上些别的开支,十几年可不就是这么多?村民们那边果然已经嚷嚷了起来:“太少!”“这点钱米够做什么?”   赵大依旧是恍若未闻,接着道:“此外,小的还有个不情之请,这些钱米不能一次给齐,要分十二年给我弟弟,他若是夭折了,这些钱米也就不必再给了。”   这一下,村民们更是炸开了锅,有人高声叫道:“赵大,你是傻了么?就这点钱米,还要什么分十二年十三年,他们若是走了,或是以后就不给了,你能如何?”“正是,自然是要一次给清才好!”   凌云倒是有些明白这赵大的意思,心头愈发疑惑:“你弟弟日后不是跟你家过活?”   赵大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意:“如今这世道,我们能活到哪一日都不好说,如何敢保证能养大这个弟弟?倒是有这每年五石米五百钱的收益之后,他无论养在谁家,谁都会尽力让他活到十五岁。到那时,他若还不能养活他自己,却也怨不得别人了。”   他居然把事情算得如此清楚?凌云忍不住又上下看了赵大郎几眼,略一思量,点头:“好。那你们兄弟呢?”   赵大摇头道“我们兄弟都已经这么大了,既不曾跟祖母过活,也不靠祖母抚养,何来赔偿之说?只是小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娘子不是说要买我兄弟么?小人想求娘子开恩,不如买了我去。我比我兄弟总要得用些,也不用什么身价工钱,只求娘子免了我家欠的那些钱粮,此外每年也给我娘拨五石米、五百钱就好。”   村民们顿时哗然一声。赵二原本一直老老实实跟在赵大身后,一声都没吭,此时更忍不住跳了起来:“阿兄你疯了么?你马上就要成亲了,怎么想起要卖掉自己?咱们家要卖人,自然该卖我,横竖我留着除了闯祸也没什么用,怎么能让阿兄你去给人做奴!你让阿娘怎么办?让阿嫂怎么办?”   赵大回身瞧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没有什么阿嫂了,我今日出门便是去严家退婚的。至于阿娘,你还在她身边,以后家里不欠庄子钱粮,每年还有些收益,日子总是能过的。过几年若是世道好了,你再出去娶妻生子,咱们家也就有了指望,若是世道愈发不好,要死大家一起死,也算干净!”   赵二张口结舌,半晌才道:“那么好的阿嫂,你怎么就能退婚呢?”   赵大却没再理他,只抬头瞧着凌云,认认真真道:“求娘子成全,小人会认字,会算数,做这些田间地头的事也不比旁人差,家里的兄弟娘亲又都要靠这庄子过活,小人若能为娘子效力,自会全心全意,绝无二话。”   他这么一说,就连玄霸都忍不住走上两步,瞧了他几眼,点头道:“阿姊,我瞧他比那个赵二少说也得强个几百倍。”   凌云点了点头,难怪赵二欠抽成那样也能平安长大,原来是有这么个兄长,精明厉害也就罢了,难得对兄弟还有这份厚道友爱……   见她似有动心,另一边的周管事忙道:“娘子,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才好!”   凌云沉吟片刻,正要开口,突然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人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有人打斗出了人命么?死伤的人在哪里?犯人又在哪里?”   但见从村子的方向,大步流星走来一人,衙役打扮,满脸都是怒色,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在众人身上一转,最后落在了凌云的脸上。   这目光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恶意,凌云被他这么一瞧,只觉得就如被一头饿狼盯上了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踩点更…… 第64章 飞扬跋扈   凌云何曾被人这般盯着瞧过?她心头顿生厌恶, 也冷冷地看了回去。那衙役的目光却已转到了她身后的玄霸等人身上,竟是挨个地掂量了一遍, 直到看到柴绍时,眼神才略微收敛了些。   赵大轻声道:“这是县里的差人,跟赵里长似乎有些交情。他轻易不过来, 过来便无好事, 因为姓霍, 村里都叫他活阎王。”   玄霸被这姓霍的瞧了两眼, 心里正自恼怒,闻言冷笑道:“就他?就那饿死鬼般的脸色,只怕去做小鬼都没人收!”   赵大苦笑道:“要不怎么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呢?如今的赋税劳役,有几户人家是经得起催逼的?他若是不高兴了, 破门灭家也是轻而易举, 我们这些靠着庄子过活的还好,小郎君且瞧瞧那些人。”   凌云闻言一看, 就见赵家村那些人原本都神色不善,尤其是听到赵大那番话后更是各个满面怒容, 叫骂不休,此时却一个个缩头缩脑有如鹌鹑, 有几个人更是脸色发白,手脚发抖。愕然之余,她心里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赵里长的心情也是复杂万分——霍衙役此时会来,自是受他所邀。他原打算着用霍衙役震吓凌云等人, 自己再出来回转,软硬兼施,自能达成所愿。谁知事情会变成这样?自来请神容易送神难,要按当初的想法,他自有余力去填霍衙役的胃口,如今却还不知会如何!也罢,且用他一用再说……他心里盘算不休,面上便带着笑迎了上去:“霍兄!霍兄今日怎么来了?”   霍衙役目光在赵老媪的尸身上转了转,手里的长棍往地上一杵,冷笑道:“这都出了人命了,我怎能不过来瞧瞧?怎么?你们可都瞧见凶手是谁了?如今人又在哪里?”   赵里长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他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吵嚷争执之中,那婢女推了赵阿媪一把,不想赵阿媪往后一摔,竟摔死了。”   霍衙役不由睁大了眼睛:“是个婢女推的?那她的主家可有出言指使?”   赵里长摇了摇头。他倒想说是凌云等人主使的呢,可惜这几个人都是赵阿媪倒地后才从院子里冲出来的,此事还有赵二那只不知轻重的疯狗亲眼瞧着,他就算想推到他们头上只怕也不成。   霍衙役心里顿时一凉,狠狠瞪了赵里长一眼,这才转身瞧着凌云等人傲然道:“你们还不把凶手交出来!”   玄霸哪能让阿姊跟这种人搭话?眉头一皱就要开口,那赵大却比他更快了一步,上前一步答道:“这位官差误会了,适才小人已问得明明白白,此事只是一场意外,并无凶手一说。如今我们兄弟已和这几位娘子郎君商议妥当,不必烦劳衙门里的诸位上官了。”   霍衙役原也知道这种情形下是闹不出什么结果的,但白走一趟又不甘心,少不得要恐吓几句,拿些好处再说,无论凌云等人如何答复,他自有应对之法,却没想到先站出来的竟是苦主赵大,他顿时被噎得只说出了个:“你……”   赵大仿佛没听到,犹自和和气气地冲众人道:“诸位长辈,你们说是也不是?”这些村人都吃过霍衙役的苦头,此时巴不得赶紧打发走他,自是人人点头。   霍衙役气往上涌,指着他们怒道:“你们……你们这些愚妇蠢妇知道些什么?人命关天,岂是可以随意私了的!还有,你这赵大好不省事,祖母惨死,你倒是轻轻松松跟仇家站在了一处,像什么样子!”   赵大一脸诚恳道:“是小的错了,适才小人倒是说要报官来着,奈何长辈们都不愿意,幸好有官差指点。不如这样,烦劳官差这就带我们兄弟去县衙交上讼状,到时上头问起来,我们就说是您的意思,可好?”   好?霍衙役顿时被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好个屁!如今县衙里征税征役的事都办不过来,谁耐烦接这种没多大油水的官司?而且真打起官司来,层层过手的人谁会甘心白白做事?就算榨出点油花来也没他的份,说不定还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赵里长心头暗恨赵大狡诈,却也只能上来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如今县里差事繁忙,怎好拿这些事去烦扰上官?”又转头对霍衙役道:“霍兄莫跟他们一般计较,霍兄说的自是正理,只是如今诸事纷杂,谁都不想给上头再添事端,既然这边苦主愿意私了,大家也都不愿卷入讼事,还请霍兄高抬贵手,容我等自行商议,霍兄你来做个见证就好。”   做个见证?霍衙役心里一动,知道这是赵里长给他找了个由头捞上一笔,当下心气略平,拿着长棍往地上敲了敲,这才瞧着赵大冷冷地道:“也罢,既然里长这么说,我就勉为其难,瞧瞧你们是怎么商议的。”   赵里长自是一五一十把赵大提出的赔偿又说了一遍,霍衙役的眉头顿时竖了起来,“还有这等荒唐之事!你们也能容这赵家小子胡闹?”   赵大听着话头不对,忙赔笑道:“小人如何是胡闹?里长原也说了,我们兄弟是苦主,此事由我们兄弟来拿主意就好,小人想着……”   霍衙役自然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心里早就嫌赵大碍事了,见他居然还想把事情都揽到他自己的身上,顿时怒火中烧,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此事如今却由不得你做主了!”   赵大还要再说,凌云上前一步,冷冷地问道:“你说该怎么赔?”   霍衙役原是一眼就瞧见了凌云,只道这少年如此白净俊秀,定是从没吃过苦头的,到时正好恐吓。此时突然对上凌云清凌凌的双眸,不知为何心头竟是一颤——他刚才只瞧着柴绍高大硬朗,似乎不好糊弄,没想到这少年的眼神竟也这般凛人。   不过他到底横行乡里多年,寒意过后,恼怒顿生:他可是查过地契的,这些人不过是个外地县令的亲眷,居然也敢在这里拿大!当下便板着脸道:“六十石米也就罢了,六千钱如何能够?少说也得六十千钱才成!还有什么分十二年给,简直可笑!你们自当一次凑齐,交给族里,日后这孩子就由族里抚养,如此,也就罢了。”   赵大忙道:“我们做兄长的还在,为何要给族里抚养?”   霍衙役鄙夷地瞧了他一眼,眼里的恶意几乎横溢而出:“你算什么兄长?之前是你们里长厚道,才让你这小子钻了空子,你却恬不知耻,故意只要了这么点赔偿,好去讨你们新庄主的欢心。要照我说,此事跟你们何干?你们一家三口早已被赶出了赵家,当初你们祖母还说了,你们兄弟根本就不是赵家的种子!如今她老糊涂了非要认回你们,这才遭了意外,可见你们两个就是祸害!如今你们但凡还有一点廉耻之心,就该滚回你们的庄子里去,守着你们那不守妇道的母亲,做你们的庄客。再敢啰嗦一句,我手里的棍子可不是吃素的!”   这番话实在太过刁毒,赵大纵然生性沉稳,此时也气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赵二更是跳起老高,脱口骂道:“你娘才不守妇道呢,你娘定然是偷汉子养大的你,要不怎能养出你这么个嘴臭心毒的活阎王!”   霍衙役顿时脸都紫了,他也算横行一方的人物,何时被个小子这么毒骂过?暴怒之下,他不假思索冲上两步,抡起手里的长棍,对着赵二劈头便砸了下来。赵二手里还抱着弟弟,也无法格挡,忙护着弟弟偏头一躲,赵大心知不好,却也只来得及合身扑在两个弟弟身上,眼睛一闭,要用自己肩背来挡这一棍。谁知那棍子带着风声,忽地一下竟从他们几个身边落了下去,同时响起的还有“哎呀”一声,随即又是“扑通”一声。   原来就在那霍衙役冲上来抡起长棍的一瞬间,他的右边膝盖上不知为何突然一下子剧痛钻心,整个身子顿时一歪,棍子落空不说,人也被带得摔了个嘴啃泥。   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霍衙役头昏眼花地爬了起来,怒道:“谁,谁在暗算我?”   却见身后赵家村众人都是目瞪口呆,见他瞧过来,人人都骇然摇头;而面前的赵家兄弟犹自抱在一处,只有赵大愕然地回头看了过来,再往前就是凌云,此时她依旧负手而立,目光清冷,怎么也不像曾经出过手的样子。霍衙役下意识地摸了摸犹自锐痛的膝盖,一时心头又是愤怒又是茫然,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是谁在暗算我?”   小鱼却是瞧得清楚,她见霍衙役冲了上来,原是想出手的,凌云却冲她一摆手,随即脚尖一踢,一颗小石子便狠狠地击中了这衙役的膝盖。   此时瞧见这衙役虚张声势的模样,她眼珠一转,索性笑道:“哎呀,光天化日的,这么多人围着着看呢,哪能有人出手暗算,却没人能瞧见的?莫不是有人说的话太过了……”她回头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语调低缓了下来,“结果把赵家阿媪……给惹怒了!”   最后这几个字仿佛带着一股森然寒气,众人都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瞧向了那地上赵阿媪的尸身,恰好一阵东风吹过,吹得罩着她头面的披风微微抖动了几下,胆子小点的人固然是吓得两股战战,就连霍衙役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狠狠地瞪了小鱼一眼,强撑着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小鱼无所谓地摊手道:“是你说的,有人暗算于你,大家又都瞧不见是谁,如今你说不是就不是吧,反正我又没动手去打谁家的孙子,哪个死鬼都找不到我头上。”   霍衙役愈发愤怒,心头却又有些发寒,正不知说什么才好,那边的赵里长已跑上两步,拉住他道:“霍兄息怒,死者为大,且不说这些了,还是正事要紧。”   霍衙役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瞧见那赵家兄弟都已退后几步,避到了一边,不知为何心头虽是依旧愤怒不已,却也不大想再去找他们的麻烦。他索性咬了咬牙,还是瞧着凌云道:“也罢,先说你这一桩,你若不想生事,那便照我说的,立刻把钱米都拿出来,此事就算揭过,不然……”   凌云淡淡地道:“不然如何?”   霍衙役怒道:“那我就拿了凶手去见官!”见官对他自然是没什么好处的,但对这些外乡人却是加倍有害,那些法曹县尉,哪个不拔他们一层皮下来就能罢休?他就不信了,他们真敢这么做!   赵大听得心头一紧,知道这衙役是彻底动了怒,忙低声道:“娘子,不如先答应了他,再从长计议,能不见官还是不见官的好。”   一边的玄霸也点头:“阿姊,见官倒是没什么,只是你跟阿娘的那赌约……”   凌云的目光缓缓从眼前众人身上略过,最后又落在了赵阿媪的尸身上。   看着霍衙役,她终于点了点头:“好,那你就拿了凶手去见官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按时更了,然后捉了下虫……(下一个目标是按时发出已经捉完虫的稿子) 第65章 怒不可遏   让他拿了凶手去报官?   霍衙役原是鼻孔朝天, 就等着凌云低头,却万万没料到会等到这句话。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脱口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凌云淡淡地瞧了他一眼:“你耳背?”   霍衙役愣了一下才明白凌云的意思,一张黑脸顿时涨得通红,握紧拳头就要冲将过来。赵里长见势不对, 忙上前拼命拉住了他:“霍兄息怒, 霍兄息怒!”随即便转头对凌云苦笑道:“这位郎君还是莫说气话了, 若你们实在手紧, 有些事也是可以商量的,又何必为了一时之气,把大家都搭进去?咱们这的衙门可不是那么好进的,到时你家婢女赔了命,你们也照样要赔钱, 又有什么好处……”   凌云神色愈发冷淡:“我不用有什么好处!”   赵里长“啊”了一声, 张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手上不自觉地力道一松。霍衙役立时挣脱了他的拉扯, 几步冲到凌云跟前,伸手就要去拽凌云的领口。谁知他的手刚伸到一半, 手背上“啪”地一声脆响,竟仿佛是被铁板拍中, 痛得他抱着手后退两步,差点没惨叫出声。   就见小鱼已站在他的跟前,嫌弃地甩了甩手才冷笑道:“什么龌龊玩意儿,也敢对着我家主人伸手, 再有下次,我把你的手脚都剁了喂狗!”   霍衙役怒道:“你、你说什么?”   小鱼轻蔑地撇了撇嘴:“果然是个耳背的!”   霍衙役愈发恼怒,有心上前理论,但手背上的剧痛却仿佛拉住了他的身子,让他抬不起脚来;再抬头看看小鱼身后的凌云等人,各个看着他的眼神都宛如瞧着一堆狗屎。他心头的羞恼气怒越积越多,终究化为一声冷笑:“好!”转身他便对着赵里长厉声道:“杀人凶手是谁?你给我指出来!”   赵里长心里一凉,却也知道此事已是不可挽回,当下板着脸指了指一直默默站在凌云等人身后的阿锦道:“就是那戴帷帽的婢子,在争吵中推倒了赵阿媪。”   霍衙役点了点头,绕开凌云直奔阿锦而去,伸手就要去拽她,却听凌云喝道:“慢着!”   这一声并不算高,霍衙役却不由自主便收了手,随即才回过神来,转头怒道:“不是你让我拿了凶手去报官的么?”   凌云皱了皱眉,实在不想跟他多话。小七听到凌云那句“拿凶手去报官”,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此时忙上前一步,脆生生道:“我家主人是让你捉拿凶手,可不是让你来胡乱冤枉好人!”   霍衙役见凌云根本就不答话,倒是又出来了个小婢女跟他理论,顿时又气得满脸通红,咬牙道:“什么冤枉不冤枉,这么多人亲眼看着,你也敢空口白牙说冤枉?”   赵里长忙回身对众人使了个眼色,村民们原是睁大眼看好戏的,被他这一瞧才回过神来,忙乱纷纷附和道:“正是正是,我们都亲眼瞧见了。”“我们都可以作证!”   小七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提声问道:“你们都亲眼瞧见,我家阿锦姊姊跟这赵家阿媪吵了起来,然后推倒了她?”   众人自是纷纷点头。他们其实都还记得,当时那女子只是拉着小孩步步后退,并没有跟谁争吵,此时却不能这么说,横竖他们人多,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七又问道:“那你们可瞧见她是用哪只手推的?”   众人都是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人便指着阿锦道:“自然是右手。”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她左手一直拉着那个孩子呢。   小七这才转头瞧着霍衙役道:“你听清楚了,他们说,我家阿锦姊姊跟赵家阿媪争吵起来,然后用右手推倒了她。”   霍衙役不耐烦道:“那又怎样?”   小七转身对阿锦点了点头:“阿锦姊姊,烦劳你摘下帷帽给大家看看。”   阿锦松开了阿痴,伸手摘下了帷帽,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帷帽下,阿锦面孔苍白得极为显眼,更显眼的却是她脖子上那道深黑色的狰狞伤疤,就仿佛脖子曾被人割掉了一半,又重新缝合起来了一般!   小七纵然已见过几次,却也有些不忍直视——正因为这伤疤太过吓人,这几日里天又热了戴不住护颈,就怕捂坏了伤口,阿锦才会日夜带着帷帽。她叹了口气才道:“我家阿锦姊姊两个多月前出了场意外,如今伤口虽是慢慢长好了,但嗓子受损,再不能出声。”转头看着霍衙役和众多村民,她圆鼓鼓的脸上已带上了怒气:“你们倒说说看,她如何能跟你们争吵?”   村民们不由面面相觑,当时他们瞧见车上下来一人,穿着官家娘子们才会穿的宽袖襦裙,动作缓慢优雅,又带着帷帽,一声也不出,这般矜持的模样,定然就是那位庄主娘子了,谁知却是这么回事!   赵里长忙道:“当时人多嘴杂,这位婢子拉着的那孩子又在拼命叫嚷,我们听错了也是有的。不过就算没吵,也是她推倒了赵阿媪,决计错不了!”   众人顿时就像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点头道:“正是!”“当时乱哄哄的不知谁在吵,可人是她推倒的总没错!”   就在这片乱纷纷的声音里,阿锦静静地用左手挽起了右边的袖子,就见那露出的右手上,赫然包着一块白布。小七冷冷地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家阿锦姊姊当时还伤到了右手,断了两根手指,至今还没好呢,她怎么能拿这只手去推人?”   众人顿时就像被掐住了喉咙,半晌才有人道:“许是……许是我们看错了,她是用左手推的。”他这一声既出,自有人开口附和,到最后又成了众口一词:“没错,是她用左手推倒的!我们都瞧见了,这回绝不会再错了!”人人都说得理直气壮,仿佛真就是这么回事。   霍衙役心头大定,冷笑道:“既然大家都记起来了,那人我就带走了!”说着上前两步,傲然道:“你们是让这婢子乖乖地跟我走呢,还是要烦劳我再动回手?”   小七纵然机灵,此时也不由得目瞪口呆:这些人,怎么能无耻到这般田地?   玄霸更是气得脸都红了,上前一步就要开口,手臂却是一沉——凌云一把拉住了他。她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些人,轻声道:“你去拿弹弓,待会儿谁敢跑,就打断他的腿。”   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怒容,语气也十分平静,但玄霸一听就知道,她已经怒到了极处,忙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凌云也转身来到了霍衙役面前。霍衙役冷笑道:“怎么,这次你也变得耳背了,听不懂我说的话了?”   凌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当了多久差?管着哪些事?”   霍衙役一愣,随即才洋洋得意道:“霍某已领了二十年的差事了,这下乡催税拿人的事情都是归我管的,如何?”   凌云点了点头:“很好!”   霍衙役心头冷笑:这小白脸终于知道怕了……只是这念头尚未转完,突然间他就觉得腰腹上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竟是向后飞出了老远,随即肚子上才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痛得他不由自主地蜷成了一团。   凌云一脚踹飞了霍衙役,却并没有罢手。她脚尖一挑,将霍衙役落下的那根齐眉棍挑在了手里,随即提膝一磕,将棍棒撇做两段,一手拿着一段,上前几步照着霍衙役的身上腿上抽了下去。   她的动作也不见得如何用力,但每一棍抽下去,便听得那霍衙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叫到后来,几乎已不成人声。   这一下,莫说赵家村的人吓得手脚发麻,就连周管事和赵家兄弟都哆嗦了几下,怎么也想不到,凌云这官家娘子,扮起男装来固然比男子还俊朗,打起人来,这份面不改色的狠辣果决,也没哪个男人能比得上。   还是赵里长先回过神来,颤声道:“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殴打官差,你们就不怕王法了吗?”   凌云抬头瞧着他笑了笑:“不急,待会儿就到你。”说完一棍抽在霍衙役颤抖着伸向赵里长的手上,又换来他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赵里长顿时魂飞魄散,什么都顾不得了,转头就跑。村民们本就被吓破了胆,见里长这一跑,都跟着跑了起来。谁知没跑出几步,他们的膝盖弯里就是一下剧痛,竟是一个接一个地摔在了地上。   玄霸骑在马上,手持弹弓,朗声道:“都给我滚回来!谁敢再跑,我就打断他的腿!”有人往前爬了一步,一颗弹珠立时贴着他的脑门射在了地上。   这一下,再也没人敢心存侥幸,一个个爬起来哆哆嗦嗦地走回了原地。   另一边,那霍衙役已被凌云揍得全身颤抖,惨叫不绝,声音却是越来越小。凌云却依旧面无表情,眼见那霍衙役已发不出声来,她才随手扔掉了左手的那截棍子,众人心里刚刚松了口气,却见她右手一挥,木棍带着风声砸在了霍衙役的右腿膝盖上,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霍衙役身子一抽,彻底昏死了过去。   赵家村的人都吓得惊叫了起来,胆子小点的,更是当场就尿湿了裤子。就连小七都吓了一跳,低声问小鱼:“娘子……娘子怎会如此生气?”凌云揍人向来极有分寸,就算打断人腿,也很少这般砸碎膝盖,让人彻底残废,上一次得到这待遇的还是元仁观,这衙役固然无礼,难不成还能跟元仁观一般可恶?   小鱼茫然摇头:“我也不知道。”她不知道凌云为什么会等到这一刻才发作,却又发作得如此毫不容情。   她们的身后,柴绍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知道为什么,他知道凌云为什么会搬开那老妇的尸首,为什么会不动声色地让这些人步步紧逼,更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愤怒。换了他,他也会这么做——事实上,她做的每一步,都和他想的几乎一样,只是做得更干脆,更决绝。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凌云随手扔掉了棍子,一言不发站在了众人面前,看着她那因为愤怒而显得格外平静的面孔,他的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捉完虫啦。 第66章 灭绝人性   看着神色平静的凌云, 柴绍固然是心情复杂,村民们就更是惊惧欲绝。也不知是谁带的头, 但听“扑通”之声接连响起,这二十来人里除了三两人外,竟是一个接一个地跪下去了, 有人更是直接磕起了头:“郎君饶命!”“郎君饶命!”“下回我们再也不敢了!”“我们不敢了!”   此时的他们, 哪还有半分刚才的蛮横模样?各个都是脸色发白, 声音颤抖, 加上满身满脸的风霜泥尘,看上去当真是弱小之极,无辜之至。   然而凌云看着他们,心里却已只有深深的寒意。她的目光再次从众人身上缓缓扫过,终于开口道:“你们不敢什么?”   “是不敢合谋杀人?还是不敢栽赃嫁祸?”   “还是不敢在杀人之后, 连幼儿的活命钱也不放过?”   “你们这些人, 根本不把旁人的命放在眼里,如今倒有脸让人来饶你们的命!”   说到后面, 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愤怒之意,一字一字都带着冰刀般的寒冷锋利, 直直地劈在所有村人的头顶上。   有人腿脚一软,坐倒在地上, 也有人下意识地便叫了出来:“冤枉!冤枉!郎君冤枉啊!我们这些人哪敢杀人……”   凌云轻轻挥了挥手,玄霸立刻会意——他其实也不大明白姊姊为什么这么说,但姊姊既然说了,那就必然是对的!当下手上弓弦一松, 一颗弹丸正打在说话之人的嘴上,随即高声喝道:“谁敢再有一句虚言,我打掉他满口牙齿!”   说话的人被弹丸打得满嘴是血,捂着嘴涕泪横流,旁人哪个还敢再开口?   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有人突然“嗷”地一声叫了出来,却是赵二在愣了半晌后终于明白了过来:“你是说,我祖母不是摔死的,而是被这些人合谋所杀?他们还故意把事情推在了这位姊姊身上,还想谋夺我弟弟日后的活命钱粮?”   赵大自是早已醒悟,咬牙道:“这还用问!难怪他们今日来得这般齐整,出事后又这么着急要拿走全部赔偿;难怪他们根本不在意我祖母因何而死,又是谁出的手,都毫不犹豫就往这位姊姊身上推,原来他们早就打定主意要杀人栽赃了!”   他几步走到跪地求饶的这些人跟前,指着他们骂道:“我早就知道你们跟里长都是一窝的,知道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人,却还是把你们想得太好了!我只道你们这次是想乘火打劫,却没想到你们竟是谋财害命,就连三岁的孩子都不放过,你们真真是畜生不如,也配在世上活着!”   被赵大这么指着鼻子痛骂,村民里有人忍不住道:“你……你怎么说话的?我们毕竟是你长辈!你这般无礼,也不怕折寿。”   赵大一口啐到了他的脸上:“我祖母还是你们长辈呢!你们都不怕,我怕什么?是,我祖母是刻薄,是泼辣,是有不少人盼她死,但你们不成,我祖母可没得罪过你们,她讨好你们还来不及呢,不然今日也不会花钱请你们过来给她撑腰了,结果呢,你们看中的却是她的性命和家产!”   众人心里都是一阵发虚,有人也想反驳几句,但抬头瞧见神色冷峻的凌云和持弓在手的玄霸,到底还是闭上了嘴。   赵大转身走到凌云跟前,深深地行了一礼:“多谢娘子主持公道,小人日后愿追随娘子,为奴为婢,万死不辞。”   这话一出,众人脸上又变了颜色——这位心狠手辣的俊俏郎君,居然是个娘子?难不成他们一直想找的那个庄主李娘子,就是她?   一旁的赵二忙也跳了过来:“我也一样,我也一样!只是娘子,你是怎么看出这些人的花招的?”他明明也是一道出来的,他怎么就什么都没发现呢?   凌云指了指赵阿媪倒下的地方:“你看看那块地。”   赵二忙瞧了过去,就见那地上聚着的血迹已差不多干了,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他上看下看,不得其解,凌云显然也不爱多说,还是柴绍走上几步道:“你也瞧见了,你祖母是脑后出血,可这里不过是块硬实点的泥地,你祖母摔下去的地方连块砖石都没有,又怎能把后脑磕出那么大的伤口来?就算她特别倒霉,摔下去时震到了里头,那也应该是口鼻流血而亡。你祖母这样,明显不是摔的,而是被尖锐的硬物击中了后脑!”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瞧了凌云一眼,这种情形,像他们这种打架经验丰富的人自是一眼就能瞧出不对来,换了是他,自然也会沉住气虚与委蛇,好找出真正的凶手。只是他也没有想到,一路看下来,在场这些村民竟然都是沆瀣一气,竟然没一个无辜!不过想想也是,这些人又不是什么高手,又要杀人,又要栽赃,还不能被人发现有任何不对,自然只能串通好所有的人,不能让一个外人在场!   只是这些人看上去都不过是些寻常村民,平日里想来也是胆小怕事,勤力劳作的,转头却能为了些钱财,就齐心协力去谋害关系还算亲近的长辈……所谓灭绝人性,莫过于此,也难怪凌云会如此愤怒——她虽然也曾混迹于长安市井,但长安到底是天子脚下,讨生活总归容易一些,万事也不会太过离谱。她真正经历过的事,见识过的人,到底还是太少了!   赵二见柴绍在看凌云,也跟着看了过去,随即便想了起来:之前凌云曾亲手抱起祖母的尸身,低头看了地上好几眼,还用脚踩了踩积血的地方,原来她是在查验那一片有没有尖锐的硬物!   他“啊”了一声,正想说话,就见凌云再次开了口:“此事赵里长和霍衙役乃是主谋,你们全是帮凶,但还有一人是真正动手的,他是谁?”   赵二奇道:“霍衙役怎么也是主谋?”赵里长当然是主谋,这赵家村就是他说了算的,可那霍衙役明明并不常来这边,这次也是出事后才过来的……   赵大忙把他拖到了一边,低声道:“你就别打扰娘子了!那衙役自然就是主谋,不然这里根本没人离开过,他大老远的过来怎么就知道有人死伤了?他又怎会知道你我是谁,还那么清楚咱们家以前的事?”他当时也觉得有些异样,却没有往深里想,如今回头再看,简直处处昭然若揭,他却茫然不觉,亏他还自负聪明!   赵二吓了一跳:“他可是官差!”官差不是替官家做事,纠察不法的么?怎么自己还能谋划杀人夺产的事?   赵大冷笑道:“他若不是,还没资格做这主谋呢。”不然就凭那赵里长,他哪有胆量布下这样的杀局?哪有肚肠能吃下这整座的庄子?   跪着的众人此时都回头望了过去。他们身后,赵里长早已是脸色惨白,呆立无言,也就凭着最后一口气,才撑着没让自己跟着跪下来。听到凌云的话,他忍不住瞧了一眼依旧昏倒在地的霍衙役一眼,也缓缓转头看向了自己的身后。   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站在个中年汉子,面庞紫红,身量魁梧,瞧着倒是颇有几分精干之意。他也是在赵里长之外唯一还能站着的人。此时不等旁人开口,他便冷冷地道:“不必再问了,是我动的手!”   凌云皱了皱眉,这个人她自然早就注意到了,身上气势与寻常村民的确不大一样,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开过口,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她原本第一个疑心的就是此人,谁知后来大家一动,此人竟是一瘸一拐,明显身有残疾,她才消去了些许疑心,没想到最后还是他。   一旁的柴绍瞧了他两眼,忍不住问道:“你可是从过军?”   那汉子点点头道:“从军五年。”   柴绍脸色顿时一沉:“好好的汉子,一身本领原该效力沙场,为何竟用来做这等下作之事!”   那汉子却是毫无惧色,冷笑道:“我倒是想效力沙场呢,只是一条腿在吐蕃被生生冻坏,打不得仗了,回来后我才知道,我唯一的妹子已被这老毒妇生生磨死,父亲因此被气死。若不是还要奉养老母,我早就取了这老毒妇的性命,留她到今日,还让她死得这般痛快,已是便宜了她!”   “我今日原也不是为了那点臭钱而来,只是不想因为这老毒妇把自己搭进去而已,如今既被你们瞧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我娘此后无人奉养,我瞧你们也都是好汉,我求你们将我娘也收容到庄子上,每日给她些粥米,莫让她生生饿死,我严老六恩怨分明,来世定有报答!”   柴绍和凌云都是一愣,转头去瞧赵家兄弟。赵大脸色尴尬,显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赵二却是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严叔的确是我家二婶的兄长,他这人极讲义气,跟这些人不是一路的。”   凌云听得心头一沉。事情到此已是明明白白:杀人这种事,谋划容易,旁观也容易,但真正动手却并不容易。这严老六身经百战,又跟赵阿媪有深仇大恨,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另外那些人便负责拉扯阿锦,遮拦视线,待严老六得手了,再尖叫跑开,再一起作证……说起来,这件事情里主谋的,帮忙的,旁观的,各个都该死,偏偏这个真正动手的人,却是情有可原。   事情最后怎么会是这样?她该怎么处置这些人才对?   瞧着眼前犹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村民们,瞧着昂然而立、神色决绝的严老六,凌云纵然素来果决,此时竟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就在此时,她听见耳边有人低声道:“不必为难,交给我来处置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待会儿有事,早点更,祝大家周末愉快。周一见!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67章 自相残杀   交给他?   凌云转头一看, 却见柴绍正目不转睛地瞧着前头的赵里长和村民们,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这笑意轻蔑而冷诮,让他原本就轮廓分明的面孔仿佛寒岩破冰,长剑出鞘, 竟是说不出的冰冷锐利, 跟平日里随性散漫的模样全然不同。凌云原是不想让旁人帮忙的, 看到柴绍的这副神色, 心头不由得一震,谢绝的话一时竟没能说出来。   柴绍也并没有等她回答,自己上前一步,脚下轻轻一勾一踢,赵里长只觉得有物件向自己迎面飞来, 下意识地一抓, 入手才发现,竟是凌云丢下的那半截长棍——这是, 这是什么意思?就听柴绍淡淡地道:“你去给那霍衙役两棍子,把他给我抽醒了!”   啊?赵里长手上一抖, 差点没把手里的棍子直接丢出去。柴绍却瞧着他笑了笑:“若是这点事都办不好,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   这一下, 赵里长不但手上直抖,腿脚也抖得几乎站不住了。然而他眼前凌云和柴绍,一个神色平静,一个笑容可掬, 却都带着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威压,让他就连跪下来求饶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他抖着腿走到了依旧昏迷不醒的霍衙役跟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慢慢举起了手里这截棍子,半晌之后一咬牙一闭眼,木棍啪地一声落在了霍衙役身上。这声音并不算大,却仿佛一道惊雷炸响在赵里长的耳边,也炸响在所有村民的心头,唯有那霍衙役依旧一动不动,并没有半分反应。   赵里长只得咬咬牙再次举起了木棒,又往下打了一下,然后又一下,再一下……那棍棒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更让人恐惧,打了几下后,赵里长已是手脚发麻,再也握持不住棍棒。棍子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霍衙役却依然是毫无反应。   这可怎么办才好?赵里长求救地转头看了看柴绍,却见柴绍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手上轻轻一招。另一边的小鱼心领神会,勾起地上的另外半截棍子,往上一挑,分毫不差地挑到了柴绍的手里。那棍子仿佛活了般地在柴绍手上轻轻巧巧转了几圈,最后两声脆响,却是柴绍右手拿着棍尾,棍心在左手手心上试了试力度。   他这才抬头看着赵里长,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赵里长耳朵里不由嗡地一声,仿佛听到了这棍子击打在自己身上的声音,自己像霍衙役一样放声惨叫的声音,还有最后那一下膝盖粉碎的声音……极度的恐惧猛地攫住了他的心口,他身上不知从哪里迸出了一股力量,弯腰一把抓起棍子,没头没脑地冲着霍衙役狠狠地抽打了下去。   这顿棍棒与刚才全然不同,霍衙役被打得 “啊”地一声睁开了双眼,赵里长却还没有反应过来,还是举棍往下乱打,霍衙役下意识地伸手一挡,手臂上顿时又挨两下狠的,疼得他大叫起来。赵里长顿时举着棍子呆在了那里。   霍衙役原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才意识到,刚才真的是赵里长在殴打自己……竟然连他都敢打自己!身上的剧痛和心头的屈辱顿时化成了一股带着剧毒的狂怒,他指着赵里长咬牙切齿道:“姓赵的,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你满门!”   赵里长原是脸色惨白,手脚发抖,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听到这话不知怎地愣了一下,随即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突然之间,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举起手里的棍棒狠狠地砸向了躺在地上的霍衙役。   霍衙役慌忙举臂一挡,却听“咔嚓”一声,也不知赵里长这一下用了多大的力气,霍衙役的手臂竟是应声而断,他不由抱着胳膊蜷身惨叫了起来,赵里长却是毫不犹豫地再次举起了棍棒,对着霍衙役再次砸了下去。   这一棍用尽了赵里长全身的力气,带着凌厉无比的风声直奔霍衙役的后脑。村民们都不由自主地惊叫出声:赵里长这是……他是要打死霍衙役啊!霍衙役也听到了脑后的风声,却已是根本无法躲避。   眼见着棍棒就要击中霍衙役的后脑,将他打得脑浆迸裂,从旁边突然伸出一根棍棒,挡住这致命的一击。   赵里长被这一挡震得全身一麻,手里的半截棍棒脱手飞出老远,他自己也倒退两步,扑地一声坐倒在地,然后就如泥雕木塑般地呆在了那里:他刚才到底做了什么?他怎么会那么做?   霍衙役死里逃生,颤抖着睁眼一看,却见柴绍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面前,对上他的目光,还笑微微地挑了挑眉:“怎么?没瞧见是我救了你一命么?”   霍衙役心里隐隐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张开嘴,却只发出了嗬嗬的喘息之声——他身上各处,尤其是手脚断骨处的剧痛,在这一瞬间又重新席卷而来,痛得他脸色惨白,全身发抖,恨不得再次昏过去才好。   柴绍也没理他,只抬头瞧着赵家村的众人道:“你们都瞧见没有,今日是这霍衙役和赵里长一道喝酒,酒后互殴,赵里长狂性大发,打断了霍衙役的手脚。是我偶然路过,才制止住他们。你们可都记住我的话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是那严老六皱眉道:“那我呢?”   柴绍笑道:“此事与你何干?难不成你想跟着我去县衙作证?”   严老六瞪大了眼睛,一指赵阿媪的尸体:“那这事怎么说?”   柴绍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她?她是来看热闹的,结果平地里摔了一跤,后脑恰好磕在了一块石头上,自己把自己给摔死了,与你们都毫无关系,此事你们都是亲眼看见的,绝不会看错,也绝不会记错,对不对?”   若说之前众人还有些犹豫,此时听到这话,顿时各个都忙不迭地点头:“对对,就是如此,她是自己摔死的,我等都记住了,日后绝不会说错一个字!”只有严老六忍不住又问了句:“那我呢?”   柴绍不耐烦道:“都说了她是自己摔死的,你还想问什么?自个儿的老娘自个儿养去,难不成还非要赖给我们养?”   严老六原本一直傲然而立,满脸桀骜,此时神色才变成了茫然无措。他突然一言不发地跪了下来,向着柴绍和凌云的方向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   赵里长却是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敢情所有的人都没事了,只有他要背上打断官差手脚的罪名?抬头看着柴绍,他有心抗议,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柴绍从腰上的荷囊里拿出一块腰牌,在他眼前晃了晃,“认得这是什么吗?”   赵里长瞧着上头的“卫”字,心知大概是极重要极尊贵的物件,却实在认不出到底是什么。倒是躺在地上的霍衙役一眼瞧见,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这才不确信地问道:“这是三卫的腰牌?”   柴绍点了点头:“正是,我乃亲卫统领柴绍,此次专程送弟弟妹妹来鄠县收这庄子,没想到却瞧见了这般不成体统的事情,里长衙役酒后互殴,还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我也只能带着你们两个去找你们鄠县县令问上一问,他是怎么选的里长,怎么选的衙役!”   皇帝身边的亲卫?霍衙役到底在京畿当差多年,知道亲卫是三卫里地位最高的一卫,人人都是高官之后,何况是亲卫里的统领?这原是县令都轻易巴结不上的大人物,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难不成还能跟县令分辨说,其实他是想弄死个孤寡老妇,结果被这位亲卫的妹妹给打断了腿?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不但白挨了一顿毒打,手脚皆断,终身残疾,也断然无法再保住衙役的差事了,日后还不知会落到怎样的悲惨地步……说到底,这都怪赵里长,一切都是他的主意,刚才他还想杀了自己!好在这次他也逃不掉殴打官差,致人残疾的罪名,自己绝不会放过他,定要让他发落到比自己日后境遇更惨上十倍的地方去!   想到这里,他不由狠狠地盯住了赵里长,眼里恨不得飞出千万支毒箭来,将他扎个万箭穿心。   赵里长也听过亲卫的名头,似乎里头各个都是大人物,再看到霍衙役的反应,心头更是明白了几分。呆了一下之后,他猛地回过神来,几步爬到柴绍脚下,磕头不止:“这位郎君,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愿奉上全部子女家财,日后做牛做马,报答郎君的大恩。”   柴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冷笑道:“做牛做马?你想得倒美,我家鸡犬也比你们干净些!你若不愿意,那也容易,我便跟县令实话实说,是你谋害人命在前,事发后还要对霍衙役杀人灭口,这样如何?”   他身后的村民听到这里,各个都变了脸色,忙都叫道:“里长,里长你就认了吧。”“正是,正是,你就认了殴伤衙役吧!”“里长你可不能糊涂,伤人总比杀人要强!”   赵里长愕然回头,映入他眼里的是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这些人原是跟他最亲近的族人,他们都受自己庇护多年,因此才躲过了一次次的服役,平平安安地活到了今天。所以这次他才会他们参与进来,让他们都能拿些好处。而此时此刻,这些面孔却变得如此陌生,如今急切,急切地要让自己担下所有的罪名,好让他们能平安无事,逍遥法外……他倒恨不得让他们跟自己一起去死呢,偏偏他们说的还都是对的,自己认了酒后殴伤衙役,总比主谋杀人的罪名要轻一些!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赵里长看着这些村民,眼底渐渐变得猩红一片,半晌才咬牙点了点头:“好,好得很,是我酒后发疯,是我打伤了衙役,此事跟你们半点关系也没有!”   村民们顿时都大喜过望,点头不止:“里长英明!”“多谢里长!”“多谢里长!”   赵里长的脸上露出一个怪异的冷笑,“不必谢我。横竖这次服役的名册还没定,村里又实在无人可出,我等商议此事,原是打算用那赵老媪的家产去换个免除劳役的。既然我这里长是当不成了,我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你们都记在这次的服役名册之上,你们放心吧,你们所有的人,每家每户,一个都跑不掉!”   村民们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随即就变成了极度的惊恐,有人嘶声叫道:“里长,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这么做!”“里长……”   赵里长终于大笑起来,笑声凄厉怪异,宛如癫狂了一般,那些人原是要扑上来求他,一时也被震住了。   柴绍冷冷地道:“此事就这么定了,谁再胡言乱语,就跟我一道去衙门认罪!”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个脸色惨白,都指望有人能出来帮赵里长认下这罪,却到底也没有人再出声。   柴绍喝道:“既然没人肯跟我走,那就都给我滚回去!”   村民们抬头看着柴绍,有心求饶,却见柴绍也在看着他们,眼里满是冰冷的杀气,仿佛已等不及拔刀出鞘,要砍下他们的人头!有人忍不住“啊”地惊叫了出来,掉头就跑;其余的人自是愈发惊惧交加,纷纷跟着往村里跑去。有人脚上发软,一跤摔在地上,却依旧是手足并用地往前爬了几步,接着再跑……没过多久,竟是跑了个干干净净。   赵里长这才慢慢地止住了笑,脸色灰败地看向了柴绍和他身后的众人,目光里突然迸出了压抑不住的恨意。   柴绍哪里会理他是怎么想的,向三宝点了点头:“备车,你跟我去县衙一趟。”他们总要乘热打铁,今日就把事情给彻底解决了。   赵家兄弟相顾无言,万万想不到柴绍会用这种方式解决事情,但该受惩罚的人都已受到了惩罚,他们身为苦主,也是无话可说。凌云心头的震动更是无以复加,想说点什么,一时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倒是他们身后,一直无声无息的周管事突然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郎君且慢,小的还有一事相求。”   作者有话要说:  老规矩:先更新,再捉虫……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68章 世风日下   对于这周管事, 柴绍心里倒是有几分敬重,听他这么郑重其事地说出了“有事相求”几个字, 柴绍便也停步正色道:“管事但说无妨。”   周管事看了看犹自恶狠狠盯着他们的赵族正,叹了口气才道:“郎君莫怪小人多事,只是小人还是要问上一句, 郎君可否想过, 这赵家村的事该如何善后?”   善后?柴绍愣了一下才道:“不知管事指的是?”   周管事道:“譬如说, 谁来接任这族正。”   柴绍愈发不解了:“这不是县衙的事么?与我等何干?”   周管事的语气却愈发沉重了:“郎君也瞧见了, 咱们这庄子就挨着赵家村,村里的族正虽是管不到咱们头上来,但要想生些事端,却也是防不胜防。何况这里统共就这么些田地,这么些人家, 村里人若是真的过不下去了, 说不定便会铤而走险,我们这庄子又能得什么好?”   这话自然有理, 柴绍之所以要如此处理这件事,就是不想留下任何后患, 但听这周管事的意思……柴绍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管事的意思是,若是族正换得不好, 村里人会过不下去,咱们这庄子也会有更多麻烦?”   周管事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这族正虽不算什么正经官吏,却掌管着村里的户口、赋役和田地。如今这世道,对寻常人家而言, 这几件事便足以分生死,定贫富了。如今又是这般的世道,有几户人家敢不听族正的分派?这赵族正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娘子郎君们都已经看见了,若是上头指了个更不堪的人来当族正,那这事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没说下去。   玄霸奇道:“还能有更不堪的人?”这赵族正可是个敢谋财害命的恶棍!   周管事苦笑了起来:“自然有!这么说吧,我跟这赵族正不对付已有十来年了,可是凭良心我也得说一句,他在这十里八乡的族正里,他还真不能算是多不堪的,不信小郎君去问问他们——”   玄霸顺着周管事所指看了看一边站着的赵家兄弟和严老六,三个人神色各异,最后却竟然都点了点头。玄霸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更不堪的,又会怎样?”   赵大的脸色也变得有些苦涩:“我听说,西边那刘家坳的族正就是勾结官差,把村里不大听话的那几户人家都给弄得绝了户。”   赵二瞧着周管事撇了撇嘴:“姓周的这话说得倒也不算错,这赵族正的确贪财,好在并不好色,比有些人还是要强些。那隔壁县里不是有个睡了全村黄花大闺女的族正,最后被人半夜里割了头?真真是割得好!”   严老六见众人都瞧着他了,也叹道:“赵族正这样的如今的确只能算是寻常。说起来,他以前除了耳根子软,别的都还算好,这几年里才越来越胆大心黑。不过之前他倒是并没有沾过人命,这一回,原是县里刚刚征过去辽东打仗的兵役,立马又说要发人去修长安城,不出人的便要出钱粮,如今谁家能拿的出那么多钱粮来?我瞧着他们大约也是实在没法了,才想出了这个主意。无非是,横竖要死人,让别人死总比让自家人死要好。”   这话跟赵族正刚才说的那几句倒是对上了,但听到这句“横竖要死人,让别人死总比让自家人死要好”,玄霸只觉得心底深处一阵发寒,转头看了看凌云,却见她也是脸色冰冷,嘴角紧紧地抿了起来。还是柴绍先回过神来,皱眉问道:“那依你们看,谁能当这个族正?”   周管事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竟又都摇了摇头。   玄霸不由瞪大了眼睛:“你们……这村里难道连个像样的人都找不出来了?”   赵二最是嘴快,摊手道:“这村里如今最像样的就是刚才那些人了,也就是他们这几家还有些家底人口,其余的人更不用提,难道能让他们来当这个族正?”   玄霸呆了一下,突然看到严老六站在一旁点头,脱口道:“这位严家大叔呢?”   严老六吓了一跳,摆手不迭:“这位郎君莫开玩笑,几位郎君高义,饶了我这条贱命,我还想回去好好孝顺老娘几年呢。”   玄霸奇道:“这族正的权力不是大得很吗?怎么当了会活不了?”   周管事苦笑道:“郎君有所不知,这族正管着村里的大事,自然也要负起责任来,若是人口有遗漏瞒报,赋税不能交上,或是无人去服役,他们可是第一个要去县里挨板子的。别的也就罢了,这几年的劳役兵役接连不断,如今哪个村子能凑够数目?不都是靠着跟县衙的关系求个通融,或是拿出钱粮去抵数?没本事没家底的,当族正可不是要命么?说来也是荒唐,这几年里好些村子都已选不出族正来了,以前选个族正还要看什么年纪声望,最好家里能有官身,如今但凡有人肯当,便是身有残疾的,风评不好的,也都不论了。”   “可若是没有族正,由县里衙役们直接来催逼……”他指了指还躺在地上的霍衙役,叹了口气才道,“他是如何行事的,诸位也瞧见了,这么说吧,这位也绝不是鄠县里名声最坏的衙役,至少他做事还总会有些缘由,并不会到处去无事生非,甚至专以害人为乐事!”   玄霸和凌云相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震惊:原来他们并不是特别倒霉,一出门就遇到了恶人的算计,而是如今已是遍地恶人恶行,所有的穷凶极恶,灭绝人性,如今竟然都已是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柴绍也是心头大震,眼下这世道渐难,民怨日深的情形,他自然比凌云姐弟要知道得多些,却也是第一回 真正亲眼看到、亲身经历这样的事情。难不成这次他真的做错了?打破了这里原有的局面,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坏,让局面变得更加不好收拾?若真是如此,他是不是该另外想个法子才对,比如说,留着这个族正……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皱眉瞧了赵族正一眼。赵族正原是一直咬牙不语,见他瞧了过来,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当你们是什么人?原来是群不知世事的傻子!你们以为赶走了我,你们在这里就能高枕无忧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们,你们做梦!等我走了,这里所有的人下场都不会比我好多少!到了那时候,人都死了,地都荒了,你们照样待不下去,你们照样什么都拿不到!”   小鱼原是个万事不走心的人,此时却也有些心烦意乱,再听到赵族正这一笑,她不由心头火起,毫不犹豫一脚飞踢过去,要让他彻底闭嘴。谁知脚尖还没到赵族正嘴边,却被人扣住脚踝,轻轻地推了回去。   出手的正是凌云。自打柴绍开口说把事情交给她,她便一直没有开过口,听到周管事这番话,她的脸色更是冷凝如霜,此时推开了小鱼,她才瞧着赵族正,语气平静地开了口:“我不会让人死,不会让地荒,我会好好待下去,拿到我该拿到的东西。”   抬头看着柴绍,她的神色愈发冷静:“柴大哥,这件事,还是交给我来处置吧!”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今天短小了点,明天会补个肥章出来……   对了,我刚查资料才发现,自己记错了,鄠县属于京畿地区,村里每百户人家管事的人应该叫“族正”而不是“里正”更不是“里长”(这个词我是彻底记混了,当时有里正和党长的称谓,我居然记到一起去了,真是头昏)   另外,这个文里还有一个bug是我故意整的,就是,当时的长安城,应该叫大兴城,但是我实在不能忍受凌云同学是“大兴第一条好汉”,听上去就像个卖西瓜的!(北京有大兴区,以出西瓜闻名,每年夏天就是“大兴庞各庄的西瓜咧”这样……)所以,她还是当长安第一好汉吧。 第69章 别无选择   让她来?   这一次, 轮到柴绍惊讶地转头瞧着凌云了。凌云则是在若有所思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些人,从严老六到赵族正再到霍衙役, 竟是挨个地看了一遍。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眼神却极为专注,仿佛是第一次看到他们, 又仿佛在做着某种抉择。   柴绍心里微微一突, 不知为何, 他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凌云, 她平静的面容下,仿佛隐藏着一种越来越令人心惊的力量,无坚不摧,却也难以靠近。   他正想说点什么,凌云却已开了口:“你们, 是想公了, 还是私了?”   赵族正和霍衙役都呆住了。这原是他们几次问过凌云的问题,难道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之后, 她终于又想起来了?赵族正惊愕之下不由脱口问道:“公了如何,私了又如何?”   凌云倒也言简意赅:“公了, 去县衙公堂了结;私了,按江湖规矩了断。”   江湖规矩?赵族正还有些茫然, 霍衙役精神却是一振,嘶声道:“什么规矩?”   凌云瞧着他淡淡地道:“你欺我初来,诬我人命,被我打断了腿, 你服不服?”   霍衙役被她这么一瞧,顿时哆嗦了好几下——之前她就是这么神色平淡地把他活活揍了个半死,他永远都忘不掉了,当时她的每一棒都抽在他身上最疼的地方,每一棍都打得他痛不欲生,打得他满地乱滚,拼命躲避,却根本躲不开更痛更可怕的下一棍……如果说赵族正的那几下棍棒带给他是愤怒和痛恨,凌云的这顿棍棒给他留下的却只有恐惧,刻骨铭心的恐惧!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叫了出来:“我服!我服!”   凌云点了点头:“好,念你并非无药可救,我今日可以放你一马。”   霍衙役愣了一下,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那此事就,就到此为止了?”那他说不定还能继续留在县衙里做事,就算不能当衙役了,能做点粗活也是好的……   凌云微微摇头:“当然不是!”   霍衙役心里顿时一沉,他就知道没这么容易,他就知道定然还有为难的事在等着他,但只要……只要能让他保住差事,养活家小,凭她提什么,就算让他日日割肉以奉,他也只能答应!想到凌云可能会提出的条件,他不由紧紧地咬住了牙根:“那我还要,做些什么?”   凌云的语气依然平淡:“日后,你不许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不许招惹我的人。”   霍衙役呆呆地等着她的下文,却是等半晌也没等到。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确信自己并没有错过什么,这才颤声问道:“还有呢?”   凌云瞧了他一眼,转头便吩咐小鱼道:“你送他回去,给他留两瓶伤药。”   众人都愣住了:这就让霍衙役回去了?这样是不是也太便宜他了?而且……   只有小鱼无所谓地应了声“好”,走过去一弯腰,一手拎住霍衙役的领口,一手拎住他的腰带,轻轻松松将他提了起来。霍衙役和赵族正却同时大叫了起来:“慢着!”   小鱼有些不耐烦了,把霍衙役往地上一放:“你还有什么话要来啰嗦我家娘子?”霍衙役顿时痛得连连吸气,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另一边,赵族正已颤声道:“李娘子有所不知,这霍衙役气性最大,你这么放他回去,他毕竟还是县衙的人,待养好了伤报复回来,那可如何是好?”   霍衙役原是痛得白了脸,听到这话,一张脸腾地涨得通红:“你放屁!我霍二自来恩怨分明,今日我原是听信了你的鬼话才冒犯了这些……这些好汉。他们能容我囫囵回去,我已是感恩不尽了,何来报复之说?倒是你,你且给我等着!”   赵族正心里一抖,他就知道,霍衙役绝不会放过他,所以今日,他也绝不能让他回去!想到这里,他忙对凌云道:“这位李娘子,且听小人一言,你们绝不能放虎归山,这霍衙役他真的是睚眦必报,他……”   凌云淡淡地截住了他的话:“他不敢。”   她的声音并不高,语气也不重,轻描淡写得仿佛不过是说出了世上最理所当然的事情。众人心里原是多少都有些跟赵族正相同的担忧,赵二更是差点就跟着附和起来了,听到这几个字,却是不约而同地紧紧闭住了嘴。霍衙役原是准备了一肚子辩驳的话,此时也是哑口无言:是的,他不敢。别说她身后还有个当亲卫的兄长,就说她打人放人的这股狠辣果决,还有此时身上那股说不清的气势……报复她?他想都不敢想!   赵族正愣了一下,还要再说。凌云瞧着他笑了笑:“想借刀杀人?”赵族正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灰白,喃喃地连着说了几个“不敢”,到底是什么都不敢再提了。   霍衙役不由“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只是这一笑之下牵动伤处,疼得他又连连“嘶”了几声,不过眼里瞧着赵族正那张难看无比的苦脸,这份疼痛倒也仿佛没那么难受。   小鱼见他不说话了,伸手便要再次拎起他,霍衙役这才反应过来,忙道:“等等,等等!”见小鱼已竖起了眉毛,他不敢再犹豫,扭头看着凌云一口气说了下去:“多谢这位……这位娘子今日高抬贵手,日后小人愿意听从娘子的差遣,只望能给我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众人都吓了一跳:他明明刚被凌云生生打断了腿,听这意思不但不记恨,反而要报恩?这是什么道理?   柴绍倒是并不意外——霍衙役这样的人,在江湖上原是再常见不过了,平日里凶蛮霸道,不可一世,但只要你把他打怕了,打服了,从此在你面前便会老老实实。这一位既然做了多年的衙役,看风使舵的本事自是比寻常江湖人更强些,说是听候差遣,其实是想给他自己找个靠山!这事答应或是不答应,都有些利弊,却不知凌云会怎么应对?   他忍不住往凌云脸上看了过去,却见凌云并没有露出半分惊讶,也没有半分犹豫:“不必了。”   霍衙役脸色顿时一暗,心里好生失望,又有些惊疑,难不成这位李娘子只是表面上放过自己,实际上却是……他越想越是惶然,却又不敢再开口,正自灰心丧气,就听凌云道:“不过,若县里有什么变故,或有人要对我不利,你倒不妨通个消息过来,我必有重谢。”   霍衙役的眼里顿时迸出了光亮,忙用力点头:“小人遵命,小人遵命!”他图的可不是什么重谢,而是凌云给他留的这一线机会!   小鱼“嗤”了一声,低声嘟囔了一句“便宜你了!”随手提起他放进了那辆空着的马车,随即便向凌云点了点头,一甩马鞭,驾着车往县城的方向而去。   眼见着那马车越走越远,赵族正恨不得从眼里伸出个钩子来,好把那车轮给勾住!一旦让这霍阎王回去养好了伤,缓过了气,他是不敢报复眼前这帮狠人的,但自己该怎么办?自己纵然能逃过衙门的杖责流放,却怎么都不可能逃过霍衙役的报复……他岂不是死定了?说不定还会祸及家人!   他心里乱跳,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凌云的目光已落在了他的身上。赵族正心头一凛,顷刻间背上便出了一层冷汗:他怎么忘了,不用等霍衙役养好伤,眼前这一关,他就过不了!恐惧之下,他只能颤声道:“是小人利欲熏心,冒犯了娘子,还请娘子责罚。”   凌云却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你回去吧。”   啊?赵族正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娘子不责罚小人了?”   凌云好笑地挑了挑眉:“还用我动手?短则几日,长则三月,那位活阎王自会来找你,你不回去安排家人和后事?”   赵族正顿时抖得更厉害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可不是最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霍衙役若是性急,回去就找他的那些同僚来帮他出气,自己或许连三天的时间都没有!   眼见着凌云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赵族正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耳中仿佛听到有人嘀咕了一句:“娘子真就这么放过他?”又有人在冷笑:“将死之人,理他作甚?”他心头不由一片绝望,不假思索地膝行几步叫道:“李娘子,李娘子开恩!我是听从你们的吩咐才去打那霍衙役的,还有,你也说过,霍衙役日后不能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你不能不管我,我家里还有一家老小,你不能不管我们的死活!”   凌云回头瞧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小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柴大郎只是让你打醒霍衙役而已,你却三番两次想要他的命,这与我等何干?他来报复于你,更是天经地义。他若要灭你满门,我们倒是会管上一管。”   赵族正哑口无言,心头却是愈发恐慌,刚才这位李娘子除了不让霍衙役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之外,还有一句话是什么来着,对了,是不许招惹她的人……抬头看着凌云身后的赵家兄弟和周管事,他突然眼睛一亮,伏地磕了个头:“李娘子,小人愿卖身为奴,日后供娘子驱使,做牛做马,为娘子效劳!”   凌云的脚步顿了一顿,仿佛在考虑着什么,停了片刻后却是摇了摇头,又继续往前走了。赵族正仿佛看见眼前有一扇活命的门好不容易开了条缝,却又要缓缓地关上了,一时间他不由肝胆俱裂,磕头不止,嘶声叫道:“求娘子收下小人,求娘子收下小人!”   也不知磕了多少下,他的头顶上突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你真的要卖身为奴?听我的吩咐?”   赵族正已是头昏眼花,闻言却仿佛清泉灌顶,忙不迭抬头道:“小人愿意,小人愿意!不知娘子有什么吩咐,小人一定好好去做,万死不辞。”   凌云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赵族正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有心想说几句效忠的话,却怎么都开不了口,眼见着脸上都已经不成颜色了,她才终于点了点头:“好。”   “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推举严六郎为新族正,辅佐他做好此事。只要村里平安,我就保你全家平安。”   赵族正怎么也没想到凌云会说出这句话,心里还还没转过弯来,身子已不听使唤地连着点了几十下头,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这似乎比他预计的要好得多,这似乎……   一旁的严老六却是脸色大变,忍不住叫道:“这位娘子,我、我……小人不成,小人做不了这个族正!”   凌云神色冷淡地看向了他:“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你今日杀人就算情有可原,诬陷我等又是什么道理?你日后做好这个族正,便算是将功赎罪。”   “这是我给你的处罚。你,服不服?”   作者有话要说:  捉完虫啦 第70章 命当如此   服不服?   严老六愣了一下, 脱口道:“我……”然而对上凌云的目光,他的头还是慢慢低了下来:他有什么可不服的?他亲手杀人, 参与栽赃,受什么处罚都是应当,何况是让他做个族正?换了太平年岁, 这原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如今虽然不好做了, 但这赵家村终究也是他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 难不成要让那些人来糟蹋?   沉默片刻,他到底还是深深地行了一礼:“小人严六,愿听娘子差遣,小人会竭尽所能,做好这族正, 保住这村子!”   听到这话, 所有的人心头都是一松,赵族正更是长出了一口气:他是怎么都当不成族正了, 这族正与其让别人来做,还真不如严老六!见凌云向他点了点头, 他忙爬起来笑道:“严族正请放心,我赵五以后定会好好协助族正, 绝不会给族正添乱!”   严族正?严老六只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自在,苦笑道:“五叔快别这么说,谁不在知道我严老六是个粗人,以后这村里的事还要靠五叔来指点……”   眼见这两人已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客气上了, 玄霸不由乐出了声:“阿姊,柴大哥,你们可真行!如今这个安排,瞧着倒是妥帖得很。”   柴绍笑了笑没做声,心情却有些复杂:这可不是他想到的!不过这安排的确妥帖,至少比他之前的处置要妥帖得多,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帮他们排忧解难,没想到……   他忍不住瞧了凌云一眼,却见凌云也微笑着看了过来:“是柴大哥先镇住了他们,不然,我就算想得到,也办不到。”她显然已彻底放松了下来,此时笑容清澈,双眸闪亮,哪里还有半分适才的逼人气势?   柴绍的心情不由也跟着变得明亮了起来,索性咳嗽一声,抱手正色道:“不敢当,这位娘子杀伐决断,在下服了!”   众人都被他这一句逗得笑了起来,玄霸和小七更是凑起了热闹:“我也服了!”“我们都服了!”凌云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一转头看起了风景,想想自己刚才放的话,脸上多少有点发热。她的肤色原是细白如雪,毫无瑕疵,一抹红色微微透将出来,颜色美好得几可惊心动魄。   柴绍站在旁边,正好看了个清楚,不由呆了一下,随即才忙不迭地移开了视线。他只觉得自己的老脸上也是一阵发热,赶紧在心里对自己狠狠地呸了一声:三娘再怎么杀伐决断,也是个没出嫁的小娘子,自己怎么能拿她当三郎一般地开玩笑呢?   那边的赵二早已忍耐不住了,上前几步搓着手笑道:“娘子这般处置,我们自然都服!只是诸位娘子郎君,如今村子里的事已经处置完了,是不是该处置咱们庄子上的事了?”   他这一问,众人都安静了下来,玄霸奇道:“庄子上还有什么事要处置的?”倒是周管事猜到了几分,瞧着兄弟两人冷笑不语。   赵二果然毫不犹豫道:“村里的族正都换了,咱们庄子上的管事不也该换一换?依我看,我阿兄做管事就挺好!”   他话音未落,赵大已过来一把拽住他,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赵二的脖子又梗了起来:“我怎么胡说了?你做管事不比他强?你至少……”   赵大脸色蓦然沉了下来:“你闭嘴!”他的五官生得颇为秀气,但脸色阴沉下来后却仿佛变了个模样,赵二顿时不敢再说什么,撅着嘴低下了头。   赵大这才对凌云等人苦笑道:“舍弟就爱胡言乱语,诸位莫要理他。我只想追随主人,帮主人们做好外头的事情,也让家母和两位弟弟过得好些。”   玄霸笑道:“这个容易!今日也不早了,你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不用太好,干净些就成。”   赵大想了想,迟疑着正要开口,就听院门口传来了一声变了声调的招呼:“大郎,二郎!”却见一个年轻女子满脸惊惶地从院内跑了出来,大约是瞧见了赵大赵二,这才停下脚步,一面扶着腰喘息不止,一面便哭了出来:“你们……你们快回去!”   赵大显然吃了一惊:“阿莲?出什么事了?”赵二也叫道:“阿嫂你怎么来了?”那个叫阿莲的女子已是泪流满面:“阿婶出事了!”   兄弟俩顿时都白了脸,顾不得再说什么,拔腿往院里就跑,阿莲也喘着气跟在了后头。那小堂弟原是一直牵在赵大手里的,突然手上一松,抬头发现两个哥哥都已跑得没了影,而这些陌生人的脸色也都变得有些不大好看了。他心里不由一阵惊惶,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又不敢哭出来。正难受间,突然有人弯腰抱起了他,低声道:“你莫害怕,我这就带你去找你阿兄。”   说话的正是凌云。那周管事原也吃了一惊,跟着往院里走了几步,听到这一句,忙回身道:“诸位娘子郎君,那边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地方也肮脏得很,诸位还是不要过去了,让小人先去瞧瞧,回头再跟诸位禀报,不然冲撞了诸位贵人,更是我等的罪过!”   凌云想了想,转头便对严老六和赵族正道:“你们先找人把赵阿媪的后事办了。”严老六自是一口答应,赵族正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看了众人一眼,欲言又止。   凌云已是目光沉静地看向了周管事:“带路吧。”   周管事还想说话,但一瞧凌云的神色,便知说什么都是枉然。他只得苦着脸应了声是,引着他们一路往里走。这一回,便是文嬷嬷和阿锦等人也没落下,三宝更是走在了前头,心里颇不好受——他原是看出那妇人的神色有些不对的,只是这边出了事,也就放到脑后去了,没想到……   一行人走得甚快。周管事带着他们拐了两个弯,穿过了三道门,却是到了大院靠着南墙的一处小院落里。里头挨挨挤挤地修了一圈小屋子,想来就是庄客们住的地方了。   这个小院跟主院还隔着个花园,倒是保存完好,没有半点过火的痕迹,只是屋子显然已颇为破败,味道也不大好闻,此时已有十几个人围在院子的东南角上。人群里传出了赵二撕心裂肺的哭声:“阿娘!阿娘你醒醒啊!我们不离开庄子了,我们不回赵家了,我们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凌云心头不由一沉:赵家兄弟的母亲果然……三宝更是忍不住快步走了上去,文嬷嬷不知为何也跟在了后头。   他们这一走过去,人群便分开了一些,露出了里头的情形:赵二抱着一个妇人正哭得死去活来,那妇人脸色青紫,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勒痕,显然已是气绝多时。赵大呆呆地跪在一边,脸色比那妇人的似乎更加难看;阿莲也跪在他的身边,脸上又是伤心又是担忧,似乎是想劝他们兄弟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人群中,不知是谁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们兄弟也别难过了,像咱们这样的人,走了也好,至少能少受些罪!这就是我们的命啊!”这话一出,竟是人人点头,就连赵二的哭声都顿了一下,随即却哭得更凄厉了:“不是的,这不是我娘的命!我阿娘明明马上就可以过好日子了!她怎么也不等等我们呢?她怎么就不等等我们跟她说明白呢!”   周管事这时也已走上前去,低声喝道:“你们就别在这挤着添乱了!新庄主已经到了,你们还不赶紧过去见礼?”   众人显然都有些吃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还是都慢慢地转过身来,抬头看向了凌云。   凌云纵然素来镇定,此时却也是心头大震——   这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都是一般的面黄肌瘦,衣裳褴褛,更可怕的还是他们的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麻木黯淡,仿佛没有半点希望,半点生气……   被这样的十几双眼睛瞧着,凌云几乎没后退一步。她不由自主转头看了看这一片肮脏破败的小院,这院子分明就像这些人的眼神一样,看不到任何希望;而在小院外头,是早已被大火彻底烧毁的庄园;在庄园的外头,则是人人都难以自保,为了点钱粮就能斗到你死我活的村庄……   凌云仿佛又听到了无数个不同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说着同一句话:“这世道不好”。   这个不好的世道,终于清清楚楚的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曾有同学留言说,隋炀帝明明是好皇帝。可是历史告诉我们,隋末,全国各地都是农民起义,在起义的普遍性上来说,大概也就是元末能比了。   中国农民,不逼到没法活的份上,是不可能这么造反的。   凌云受的震动,不过是刚刚开始。 第71章 不敢置信   三月的午后, 日头已是颇有些暖意了,然而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消瘦麻木的面孔, 凌云却只觉得心里一阵冰凉——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已不是刚才留在院里没有下地的那些老弱病残,而是她特意让周管事从地里召回来的壮年劳力。她要看看这个庄子上的人, 到底都是什么样子。   现在, 她都看见了。这些所谓的壮劳力, 除了皮肤更黑些, 神色更疲惫些,瞧上去跟那些老弱妇孺也没什么差别。里头有几个汉子是比旁人要强壮少许,但神情也是一样木然,目光却也是一样的黯淡……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能把他们都变成这样?   周管事倒是依旧神色自若, 清点了一下人数便回身抱手道:“启禀娘子, 庄子上除了几个回娘家帮忙的妇人,其余的人都已到了。”   凌云还未开口, 玄霸已忍耐不住地皱眉问道:“他们怎么都这般瘦弱,这般……无精打采?”之前他还嫌赵家兄弟都生得太过瘦小干巴, 谁知跟别人一比,他们竟已经算是好的了, 至少他们身上还有股精气神在!   周管事叹道:“庄客们可不都是这样的?咱们这庄子上还连着遭了两年的灾,大伙儿撑到如今还有一多半的人能下地干活,便已算是不错了。不信郎君可以去别的庄子上看看,看看那些没遭灾的庄子, 庄客们能比咱们的强多少?有些只怕还不如咱们……”   玄霸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自然见过别的庄子,庄客们可不是这副模样!”   周管事想了想笑道:“小郎君见过的,可是那些高门大户世代经营的庄园?那种地方,咱们这样的小庄子如何能比得!”   玄霸没料到他能一言说中,只能问道:“为何比不得?”   周管事苦笑道:“高门大户的庄园不必应付官府催逼,不怕他人觊觎,也不用指望用地里的收成来养家糊口,咱们这样的小庄子哪一样能比?如今外头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官府征收的粮米一年比一年多,主人们自然也是一年比一年收得多,还有庄子外的那些族正党长们,哪个不是虎视眈眈?就想把庄子给搅散了,好让他们多占些人口田地。要应付他们,便要去打点关系。这些哪一样不用钱粮?”   “说出来不怕小郎君笑话,这几年里,莫说庄客,便是我这管事,日子也越发艰难了,一面要应付外头的事,一面要帮大伙儿去百般恳求庄主,尽量多赊欠些粮米,让大伙儿能勉强糊口。我也知道这些粮米只够糊口,但为了维持住庄子,我还得带着大伙儿拼命做下去。若是收成能好些,便能多吃几日饱饭,便能再熬上一年!”说到这里,他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晒得黧黑的脸上皱纹仿佛都深了一些。   外头的小庄子居然都是这样的?玄霸一时倒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凌云却觉得有些不对:“赊欠粮米?这庄子要交多少佃粮?”她带着玄霸在武功的李家庄园里住了几年,自然知道,庄客不同于奴婢,虽是依附庄园过活,但每年交够佃粮之后,余下的都归他们自个,怎么还要去主家赊欠粮米来糊口?   周管事叹道:“以前是每亩八升到一石,这几年里,已是慢慢加到每亩一石三升到一石八升了。”   凌云越发觉得不对了,沉声道:“那你们每亩能出多少粟米?”   周管事沉默了一下才道:“收成好的话,在一石半到两石之间。”   ——也就是说,这些庄客一年辛苦到头,每亩最多只能留下两升的粟麦,这够一家人吃几天?可不是得年年赊欠才能勉强糊口?而等到赊欠得多了,他们就会像赵家兄弟一样,明明有机会离开,却也只能留在这个庄子上苦熬了。   看着眼前这些麻木疲惫的面孔,凌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赵二气冲冲的声音:“你们知道些什么?你们若也是十几年做牛做马,还不被当人看,你们再说这些话也不迟!”难怪他们兄弟那么想离开这个庄子,就算要去伺奉恶毒刻薄的祖母,就算违逆母亲,就算卖身为奴,也不肯再留在庄子上,而自己这饱食无忧的人,却只当这两兄弟是贪图富贵!自己怎么能这么自以为是?   一旁的玄霸早已跳了起来:“什么?你们这么收佃粮,还让不让人活了!”   周管事脸色愈发苦涩:“郎君息怒,小人只是奉命行事,而且此事也不能全怪以前的主家,远处我不敢说,鄠县里的这些庄子,如今都是这么收的。若是收得少了,别的庄子还不依呢!就是官府只怕也不大乐意。”   玄霸怒道:“这跟他们又有什么干系?”   周管事叹道:“要不怎么说世道不好呢!如今外头赋役沉重,若是庄子收的佃粮少了,庄客日子好过了,外头的村民只怕都想抛了田地来当庄客,官府如何乐意瞧见这样的情形?别的庄子自然也是一样,你待庄客仁善了,那不是显得他们太苛刻?大家自会拿你当眼中钉。去年的那位老李庄主原是个厚道人,只肯收一半的佃粮,想让大家都过得好些,最后不知谁使的坏传的信,竟是招来了盗匪,结果是让大伙儿的日子反而愈发难熬了!”   竟然是这么回事?凌云略一思量便知道,周管事说的应当都是大实话。但这样一来,事情岂不是成了死结?只要这庄子还在,只要他们还想庄子维持下去,这些庄客们的日子就好过不了。   玄霸闷了一会儿,也低声嘟囔道:“咱们都不往外说不就成了?”说完却也知道,这事只怕办不到。庄子这么大,又在村子的旁边,庄客们的日子好过不好过,别人难道看不出来?   周管事瞧着众人的脸色不好,忙陪笑道:“诸位也不必太过担忧了,莫看咱们这些庄客看着瘦弱,他们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都是种田的好手,适才外头的田地诸位也瞧见了,粟米麦苗的长势可比外头的要好得多。到了五月春麦熟了,陆续便是粟米,豆子,总有小半年是不用愁的。”   说到田地,他的脸上又放出了光彩,掰着指头算道:“到那时水渠也有了,粮米也有了,大伙儿都努把劲,只怕还能再开出十来亩荒地来。诸位有所不知,这几年日子纵然艰难了些,咱们这庄子里田地却是一点都没少的,庄稼的收成更是比外头好得多,若不是遭了灾,庄子如今只怕还要更兴旺些……”   凌云往院外瞧了一眼,从院墙的豁口处看出去,能瞧见大片的碧油油的田地,还有远处的清潭竹林桃花,这画卷般的田园景致曾让她心生欢喜,以为只要她不畏艰难,用心打理,这里就可以成为世外桃源。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在这样的画卷下面,是十几户忍饥挨饿的人家,是对他们的榨骨敲髓……这样的兴旺,她要来作甚!   瞧着周管事还要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她再也忍耐不住,挥手道:“管事不必再说了!”   转身看着所有的庄客,凌云微微提高了声音:“从今日起,你们所欠粮米,一笔勾销!愿意出庄的,随时可以离开,愿意留下的,日后按每亩半石收租。但凡我在一日,此事必无更改!”   周管事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住了:“娘子……娘子没听到小人适才说的话么?娘子这么做,这庄子定然是维持不下去的!”   凌云嘲讽地笑了笑:“维持不下去又如何?”大不了,她把这些田地分给这些可怜人就是了;大不了,她回去听从家里安排就是了!她总不能为了那两年之约,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心安理得的吃人肉喝人血;她,终究还是个人!   柴绍原是一直沉默不语,就看凌云如何处置眼前的局面。听到这话,顿时明白了她心里的决定。转头看着凌云因为绷紧而愈发鲜明的侧脸,愈发锐利的眉目,他心头突然有些迷惑:她一直都比他想象的更强硬,更决绝,但仿佛也比他想象的更柔软……   庄客们原本一直木然呆立,仿佛周管事和凌云他们说的事跟他们都毫无关系,偶然瞧凌云几人一眼,目光也都冷冷淡淡,毫无波动。此时听到凌云的话,那一张张面孔上才露出了种种惊奇、疑惑、茫然,那几十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盯住了凌云的双唇,似乎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又似乎无法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玄霸一眼瞧见,不由笑了起来:“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我姊姊说了,从今日起,你们便不再欠这庄子一粒米一文钱,你们谁要想离开这个庄子,随时都可以走,若是有人还想留下,那以后每亩田交上半石粟米就好……”   他的声音清亮干脆,说得又是明明白白,果然话音一落,就听扑通扑通之声接连不断,这些庄客竟是都跪了下来,人人都是神色激动,好些人甚至已经落下了泪来,嘴里乱纷纷地叫道:   “庄主开恩,庄主开恩让我们留下吧!”   “我们可以再多交些粮米的,只求庄主不要赶我们走!”   “没错,我们有的是力气,我们日后会少欠些粮米,我们还能开出更多荒田,只求庄主保住这个庄子,别让我们没地方可去!”   不!不对!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这一次,轮到凌云和玄霸面面相觑,怎么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作者有话要说:  5555……幸亏说的是一次胖一次,不是一个小时胖一斤。   下次不敢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72章 民不聊生   震惊之下, 还是凌云先回过神来,沉声道:“你们都起来!我不会赶你们走, 更不曾嫌弃你们,你们想留下的,都能留下, 只是以后不用再交那么多佃粮。”   庄客们的恳求声顿时停了下来, 有人小心翼翼道:“庄主真的不赶我们走?”   玄霸皱眉道:“自然不赶!”   庄客们都松了口气, 却又有人问道:“那你们也不是嫌这庄子不吉利, 才免了我们欠的粮米,好打发掉我们,再把庄子给卖了?”   玄霸只觉得这些人简直莫名其妙到了极处,忍不住怒道:“你们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姊姊只是想让你们过得好些而已!结果你们……”   凌云摆手止住了玄霸,瞧着庄客们认认真真地问道:“你们到底在怕什么?到底想要怎样?”   庄客们你瞧瞧我, 我瞧瞧我, 有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小的明白了,这位庄主就跟之前的李老庄主一样, 可怜咱们,想让咱们过得好些。若是如此, 就求庄主什么都不要做,只要等收了庄稼之后, 给咱们多留一点口粮,多留一点点就成。咱们什么不怕,只要这庄子还在,田里还有收成, 咱们这些贱命就能熬下去!”   凌云越听越是心惊,他们的意思是,离开了庄子就会活不下去?但赵家兄弟不是执意要走么?还有那些甘做帮凶的村民,他们的确人品低劣,为逃劳役不择手段,但看着并没有活不下去的样子……这些庄客却为何会如此害怕离开这个庄子?   玄霸也瞧出了不对:“你们到了外头,难不成都会活不下去?”   庄客们立刻乱纷纷地叫了起来:“自然活不下去!”“咱们这样的,到外头可不就是送死么?”“正是,他们自己人都保不住了,何况我们?”“如今外头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说着说着,有人又开始磕头求恳,求凌云不要赶走他们,不要拆散庄子。   凌云只得摆手让他们都起来,“我明白了,你们放心,你们先回去吧!”   庄客们有人还想再说,瞧着凌云的神色,到底不敢造次,终于一个接一个地拖着脚步走回了自己的小屋。看着他们的背影,凌云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跟他们的脚步一样沉重。   周管事瞧着众人的脸色,叹了口气开口问道:“诸位可是觉得纳闷,他们到了外头怎么就活不下去了?”   凌云转头看着他点了点头。周管事又是一声长叹,“诸位,请跟我来。”   他带着众人径直来到了庄园西边的一处院落,这里原有个花厅,虽也过了火,屋子四墙还算完好,如今便先借给赵家兄弟做了灵堂,此时院子已来了不少帮忙的村民——赵五叔到底做了多年族正,就这片刻工夫里,已从村里拉来了二三十人,布置好了灵堂,就连棺材都扛来了两副。   周管事轻声道:“诸位不妨仔细瞧瞧,这些才是寻常村民。”   凌云早已看得愣住了:在灵棚内外忙碌的这些人并不是之前的那拨村民,他们看上去虽不似庄客们那般面黄肌瘦,神色里却也都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疲乏黯淡,其中一多半是老幼妇孺,剩下的七八个汉子则都有些行动不便,明显是身有残疾……   玄霸自然也看了出来,奇道:“村里来的人倒是不少,可抬棺材这样的重活,怎么也不叫几个手脚健全的壮汉过来?”   周管事摇头:“村里手脚健全的壮汉,也就是先前过来的那些赵家人了。这次他们之所以会这般胆大心黑,就是因为村里实在没有别的丁口,只剩他们能去服役,赵族正也保不住他们了。他们要么去服役,要么便得想法子弄笔大钱去赎买,这不就怎么伤天害理都顾不得了?”   “都说赵阿媪是遭了报应,那么多儿孙没一个能回来,其实别家又能好到哪里去?这些年里,村里去辽东的,一个都没能回来;去南边开河的,只回来了一少半,还有什么去北边修路的,去洛阳修城的,做这些差事的纵然能回来得多些,但这么年复一年,一次一次的,都是拉出去的人多,能回来的人少,最后可不就剩下这些人了?”   凌云原是已猜到了几分,但听着周管事这么一字一句的说来,却依旧是心头一阵寒栗,难怪庄客们宁可在庄子里苦熬也不敢出去,他们一旦离开庄子,怎么逃得了这么可怕的服役?何况以他们的体格,无论是去打仗还是修路,跟去送命又有什么差别?   玄霸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是这样!难不成村里的壮年人都……都没了?就剩了这些在服役时留下伤残的人?”   周管事苦笑道:“那倒也不是,去年上西北的人,想来过些日子总能回来一半;半个月前还有一拨去了辽东的,却不知能回来几个了;再有一些人,陆陆续续说是服役时不见了的,其实……”他压低声音道,“听说好些是投了盗匪。至于这几个人里,只有两个是服役时伤了手脚,其余的,那都是福手福脚。”   玄霸奇道:“什么福手福脚?”   周管事愣了一下,似乎不知该怎么措词才好。一直沉默不语的柴绍低声解释道:“就是自己折断手脚,如此便不用再去服役,能有福气保住性命了,所以叫福手福脚。”   玄霸顿时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种事?”   周管事赔笑道:“还是这位郎君说得明白。”   柴绍摇了摇头没有接话。这些事他自然都知道,他早就听说过,但真正亲眼瞧见,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转头瞧了瞧凌云,却见她也在目不转睛地瞧着院子里的这些人,神色竟是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看了好一会儿,她终于长长地出了口气:“我明白了。”   柴绍几乎脱口便问了出来:“你准备怎么做?”   凌云轻轻摇了摇头:“我还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总得做点什么。”   柴绍心里一突,隐隐知道她所谓的“做点什么”,绝不是简单的事,忙劝道:“如今的世道便是如此,有些事,原不是你我能改变得了的,何况天下还有这么多人,咱们又如何能管得过来?你还是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凌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些事,我改不了,天下人,我也管不过来。”柴绍心里不由一松,却见凌云转头瞧着自己,眉目之间全是坦然:“但我既然瞧见了,就不能装作没瞧见。这些事,我能改多少就改多少,这些人,我能管多宽就管多宽。我会,尽力而为。”   柴绍不由呆住了,他眼前的凌云,明明是神色诚恳,语气平和,身上没有一丝逼人的气势,却仿佛比她横刀立马、所向无敌之时,更让人心惊。他原有满肚子劝说的话,此时竟是再也说不出来。   怔了好一会儿,他才苦笑道:“也罢,你若是需要去县里打点关系,我倒是可以先过去一趟。我和三郎原是旧识,我愿帮忙并非是因为你们家里的关系,如此也不算违背你们和家里的约定。”   凌云的脸上也露出了微笑:“眼下倒还不必。柴大哥放心,日后若有需要,我不会客气。事关这么多人的生死,我那赌约也算不得什么,何况是借柴大哥的光!”   柴绍多少松了口气,点头正要再说,却听灵堂那边有人惊叫了起来:“大郎,大郎你要做什么?”   众人都是一惊,转头一看,只见原本一直呆呆跪在地上的赵大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脚步踉跄地向着他们这边直冲了过来,转眼间便已冲到他们跟前。   不过个把时辰不见,赵大那张原本秀气的面孔仿佛已彻底变了模样,双颊深陷,嘴唇枯白,眼底一片血红,神色里更是带着种说不出狂乱之意。   柴绍心头一凛,跨上一步,挡在了众人跟前,沉声喝道:“站住!”   赵大被他喝得身子一震,脚步也停了下来,他目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掠过,最后落在了三宝的身上,死死地盯住了他的脸。   三宝被他瞧得心惊胆战,险些没后退几步,赵大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嘶声道:“这位兄弟,之前一直在外头的就是你吧?你一定知道,那些人到底对我娘说了些什么,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逼我娘的,你一定知道我娘为什么会自尽!”   “求求你,告诉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粽子节的祝福,本粽子的确过了个开心的粽子节,谢谢啦! 第73章 大逆不道   三宝对赵母的事, 心里原就有些说不清的歉疚,此时被赵大这么泣血椎心般的一跪, 一求,更是心头乱跳,忙上前拉住了他:“你快起来, 有话好说, 莫要如此!”   赵大却反手紧紧地抓住了三宝的胳膊:“那你告诉我, 他们到底是怎么逼我娘的?我明明已经跟我娘说了, 我不会出去白白送死,我让她在家里好好等我消息,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突然自尽了?她不会这么做,一定是有人逼她!可是那些人都是一伙的,他们什么都不跟我说, 还说我是胡思乱想。你跟他们不一样, 求求你跟告诉我实话,一定要告诉我实话!”说到最后, 他已是声嘶力竭,眼睛红得几乎能滴下血来, 手上更是越抓越紧。   三宝原是比赵大高了半头,壮了一倍, 此时却不但没能拉起他来,反而被他拉得蹲了下去,只能一边挣扎一边胡乱点头:“好,好, 我告诉你便是,你别这么拉着我,容我好好想想……”   他话没说完,只觉得脖子一紧,手上一轻,却是柴绍看不过眼,将两人一手一个提溜了起来,顺手又捏开了赵大抓着三宝的那只手,皱眉道:“都给我站直了,好好说话!”   三宝忙点头应诺,赵大倒是仿佛毫无所觉,依旧直勾勾地只看着三宝。三宝被看得心里发毛,定了定神才道:“其实旁人也没说什么,就是你那祖母一直抓着你母亲叫骂不休。我记得你兄弟跑了之后,你祖母便问你母亲,听清楚你兄弟说什么了没有?你们根本不愿意留在这庄子上,这庄子就不是人呆的地方,还让你母亲不要再耽误你们兄弟了,不然你们日后只会恨她,当时你母亲的脸色就不大对了……”   他话没说完,就听“扑通”一声,却是赵二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听到三宝的话,腿上一软坐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三宝心里突地一跳,知道自己这话大概让赵二受不住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往下说才好。赵大却根本没理会身后的动静,抓着三宝道:“后来呢?”   三宝想了想道:“你祖母把这几句翻来覆去说了几遍,你母亲大概也有点急了,便说当年是你祖母亲口说的,你们兄弟不是赵家的种。当时大家都听见了,没一个人出来说你祖母说得不对。既然如此,你们兄弟跟赵家便已毫无关系,大不了她回头让你们兄弟改了姓,让他们从此跟赵家一刀两断,谁也别想让他们出来送死。”   “你们祖母顿时急了眼,上去撕扯你母亲,说她当初是冤枉了孙子,可没冤枉你母亲,你母亲若是再敢阻拦她的两个孙子回家,让她没有活路,那别怪她不客气了,大不了盖子一揭,大家一起死,谁都别想活。当时跟着你祖母过来的那几个妇人便说,这事最要紧的是去求庄主宽限欠粮,只要庄主答应了,你母亲再不愿意都拦不住你们兄弟。你祖母便带着她们去纠缠阿锦姊姊了,把阿锦姊姊推攘得立不住脚。你母亲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就跑了……”   说到这里,三宝不由叹了口气,这件事他在心里已来回过了好几遍,却始终有些不得要领,直到瞧见那些庄客们的模样,他才明白过来——赵母显然也知道,他们兄弟出去便是送死,当时她大概是越看越觉得,新来的庄主扛不住这帮人的纠缠,迟早会答应赵阿媪的要求,绝望之下干脆回去自尽了……   赵大呆呆地瞧着三宝,目光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别处,半晌才梦游般轻声问道:“我祖母说大不了大家一起死,谁都别想活?那他们呢?他们说什么了?”   三宝愣了一下,想了想才道:“他们没说什么,当时赵族正还拦了你祖母两句,让她别说这种糊涂话了,又让你母亲也别再气你祖母,再这么闹下去,他也收不了场。你母亲便没说什么,你祖母倒是又骂了几句才走的。”看着赵家兄弟的脸色,他到底还是忍不住道:“你们兄弟还是莫要多想了,这事原是阴差阳错,谁都怪不得。”   说到底,这事的罪魁祸首就是赵阿媪,当年非要赶他们母子离家,如今又非要让两个孩子回来,但她毕竟是他们的血亲长辈,如今又已经死了,怎么也不能再怪到她的身上去;至于赵家村的那些人,原是奔着谋害赵阿媪而来,并不想逼死他们的母亲,自然就更加怪不上了。   赵大慢慢地点了点头,嘴角扯出了一个怪异的弧度:“我明白了,这事不怪我,也不怪我阿弟……”赵二原是惨白着脸坐在地上,听到这句话才哭了出来,越哭越是大声,抽噎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那赵五叔也早就跟了过来,只是没敢靠近,听到三宝帮他说话,才脸色复杂地低下了头去。   柴绍一直站在边上,就怕这赵大会发狂伤人,见他总算走出了死胡同,心里也是一松,一面示意三宝退下,一面便顺手拍了拍赵大:“你能想通……”他话刚出口,就见赵大顺着他的手往前一倾,“扑”地喷出了一口血,随即脚下一软,跪在了地上。   赵二一眼瞧见,嗷地一声便扑了上来。柴绍则是惊得倒退了一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这一下根本没用力,比当初拍玄霸那两下还要轻得多,怎么就再一次把人给拍吐血了?   好在赵大这回倒是没昏过去,喘息了两声又扶着赵二爬了起来,脸色瞧着比刚才还好了点,向柴绍和他身后的三宝点了点头道:“多谢这位兄弟为小人解惑,适才是小人失礼了,还请两位莫要见怪。”   柴绍见他的神色比刚才清明得多,显然刚才那一下是把他郁结于胸的瘀血给吐了出来,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点头道:“你没事就好,以后也莫要再钻这死胡同了,事已至此,你们兄弟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好好活着?   赵大这下倒是听了进去,嘴里喃喃地把这四个字念了两遍,腰杆也慢慢地直了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目光一转,落在了凌云脸上,咬牙走上两步,抱手道:“小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恳请娘子成全。”   凌云一直都注意着他的神色,此时见他目光清明,神色决绝,点头道:“你说。”   赵大又用力咬了咬牙,沉声道:“我母亲有遗言,要让我们兄弟改姓,跟赵家一刀两断。我们兄弟虽是不孝,却也不敢违逆了母亲的遗命,从今日起,我们便不再姓赵,也不必再为那赵家老妇披麻戴孝,还求娘子成全!”   这话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就连一直没敢搭话的赵五叔都猛地抬起了头。这改姓出族可不是小事,尤其是还找主家赐姓,不肯再为祖母服丧,这便是恨透了他们所有的人,再不认祖宗家族的意思。赵二也惊得抬头叫了句“阿兄”,但看着赵大的脸色,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   柴绍原是觉得赵大已经想通了,听到这句不由眉头紧皱:原来这赵大并不是已经想通了,而是钻进了更深的死胡同里。他愿意卖身为奴倒也不算什么,但因为母亲自尽,就这么仇恨祖母,仇恨家族,却也太过大逆不道了,传出去像什么话?   见赵大目不转睛地看着凌云,眼里全是求恳之意。他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声:“赵大,你母亲不过是说了句气话而已,算什么遗命?你祖母纵然糊涂,却到底是你母亲的长辈,更是你们的长辈,如今她已经去世,你们身为儿孙的,总不能如此不孝。今日我只当你是伤心得糊涂了,这样的话,以后且不必再提!”   此时赵家村里来帮忙办后事的人也都听到了动静,渐渐围了过来。听到柴绍的话,自是人人点头,有人忍不住便道:“大郎,这话当真不能乱说。”“正是,死者为大,你祖母都已经死了,你们兄弟又何必再置这个气?”   赵大脸色愈发难看,往四周望了一眼,咬着牙根冷笑道:“你们知道什么!”   柴绍脸色不由一沉,这赵大当真是走火入魔了。见凌云看着赵大,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忍不住低声道:“此事太过荒唐,你不必理会!”赵大显然是连遭大变,气得糊涂了,只想着绝不能再对不起母亲,却没想过日后他们自己的路,这才会当众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凌云却不能跟着犯糊涂,不然日后传了出去,连她的名声都要受损。毕竟这世上纵有万般道理,都大不过一个孝字。   赵大自然也听到了这话,瞧着沉默不语的凌云,眼里的那点光眼见着一点点地黯淡了下去。突然间,他“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我明白了,什么好好活着!原来我们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做人,以前再怎样做牛做马,都不配痴心妄想能过得好些;以后再怎么恨怎么怨,也要装作若无其事,不配痴心妄想能活得像个人样!至于你们,你们自然什么都不必去做,又要包庇这些凶手帮凶,又要我们来做这孝子贤孙,总归到了最后,总是你们有理,你们才是好人。也只有你们,才配做人!”   笑完之后,他只觉万念俱灰,拉着赵二转身便往回走,还没走出两步,却听他的身后,凌云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响了起来:“你母亲,姓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74章 变生肘腋   凌云的话一出口, 柴绍几乎瞬间便反应了过来,脱口道:“三娘你不能……”你不能如此感情用事, 不能如此离经叛道,你不能只图痛快不计后果!   然而他的话没说完,凌云便转眸看向了他。她的目光清亮而笃定, 仿佛已看出了他的所有想法, 却并没有因此有分毫动摇。柴绍的话顿时都被堵了回去, 胸口被堵得一阵发闷。   柴绍自己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 在京洛子弟里,论随性而为、浪荡无忌,他若排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然而到了凌云这里,他却总有一种无力之感——凌云并不任性, 相反, 她待人处事都认真坦荡,极有原则, 只是她的原则跟这人世间的规矩竟是全然不同,让他就算想劝阻辩驳, 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果然,随着凌云的这句话, 院子彻底安静了下来,就连赵大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头愣愣地问道:“娘子……娘子是在跟小人说话?”   凌云正要开口,柴绍忍不住又低声喝了句:“三娘!”语气隐隐间已重了几分。   凌云转头看向了柴绍, 神色愈发认真,却依然摇了摇头。柴绍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股怒气,脸色一沉就要开口。玄霸见势不对,忙轻轻地拉了拉他,“柴大哥!”   柴绍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这股火气来得有些没道理,但看见凌云已对赵大坦然点头说了声“是”,却还是忍不住道:“三郎,你也不劝劝你姊姊!”   玄霸笑道:“柴大哥放心,我姊姊做事自有她的道理!”   柴绍话一出口,便知是白搭,在玄霸眼里,他姊姊做的事什么时辰错过?听他果然如此回答,不由叹了口气。   另一边,赵大已激动地答道:“启禀娘子,我娘她姓陶,陶朱的陶。”   柴绍心里明白,这话一出,此事便难以阻止。他摇摇头正想走开,就听身后一动,却是文嬷嬷往上走了一步。只见她一贯肃然的脸此时已绷得铁紧,眉头紧皱,嘴唇微颤,显然是忍不住要开口了。   柴绍原是最不耐烦文嬷嬷动辄拿规矩压人的模样,此时心头却不由一动:文嬷嬷代表着窦夫人,由她出面阻止此事,倒是比谁都合适!见文嬷嬷欲言又止,他索性笑了笑:“嬷嬷,有话不妨直说!”   文嬷嬷得了这句话,果然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两步,指着那兄弟俩怒道:“你们两个,真真是荒唐之极!事到如今,倒想起要改姓了,还把这种事问到了我家娘子头上,要她来帮你们拿主意,你们还有没有规矩?懂不懂孝道?”   她这一开口,当真是中气十足,掷地有声,所有的人都被震住了,就连凌云也露出了意外的神色,瞧着文嬷嬷没有开口。   柴绍只觉得胸口的那股憋闷总算有了出口,不由长长地出了口气,谁知刚出到一半,就听文嬷嬷接着骂道:“你们早做什么去了?你们若是十几年前就改了姓陶,怎会有今日的祸端?你娘又怎会被人逼死!”   这、这是什么话?柴绍险些没岔了气,抬头瞧着犹自骂得滔滔不绝、满脸痛心疾首的文嬷嬷,他只觉得心头茫然,如坠梦中。   那边的赵家兄弟自然更是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待得文嬷嬷好不容易歇了口气,赵大才猛然直起了身子,却是认认真真地向文嬷嬷行了一礼:“嬷嬷教训得对,我们兄弟自今日起便改姓为陶。此事与别人无关,我们兄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完又向凌云行了一礼:“小人陶大,陶二,见过娘子。”   凌云点了点头:“你们忙去吧,缺什么只管开口。”   兄弟俩转身往回走,赵家村的人纷纷让开了道路,有人便问老族正赵五叔:“那咱们还要不要去帮忙了?”他们原是来帮同族办后事的,如今这算什么?   赵五叔脸色也不大好看,皱着眉还未开口,陶大已回身答道:“的确不敢再劳驾各位。”那人心里本来便不舒服,闻言怒道:“你们不早说,害我等白忙半日!”   陶大瞧着赵五叔冷笑了一声:“那你不妨先问问你们的族正,他为何要让你们过来帮忙?他到底又做了什么好事?”   当着众人的面,赵五叔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皱眉道:“你们既然不姓赵了,赵阿媪的事与你们便已毫无瓜葛,没什么好说的。至于你娘的事,当初可不是我逼着你们答应阿媪要出庄归宗的,也不是我让她有了底气来这边逼你娘就范,如今出了事,你们总不能全赖到我等的头上来!”   这话正戳在兄弟俩的伤口上,陶大的眼睛顿时又红了,瞧着赵五叔一字字道:“你的意思是,我娘的事跟你毫无关系?你再说一遍试试!”他的话语中,怨毒之意几可刻骨,赵五叔被惊得倒退了两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柴绍瞧得心头火起:这兄弟俩也太不知进退了吧?他们虽有苦衷,但事情终究是因他们而起,如今却把怒火恨意都发泄到了别人身上,也不知是谁给他的底气!   想到这里,他不由看了凌云一眼,却见凌云也在看着陶家兄弟,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柴绍心知她也知道有些不对了,可此时说什么都已无用,他也实在懒得再瞧着这帮人撕扯,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转身大步走出了院子。   花厅的院外就是花园。几步走过去,倒也不难看出,这座花园当年也是精心构筑的,一弯清水汇成池塘,几处奇石映衬着亭台,处处都颇见匠心。只是如今池塘已是半干,残荷枯苇堆积如泥,杂草乱树遍地疯长,西斜的日头照在不远处的残垣断壁上,更是为这座荒园平添了几分沧桑之意。   瞧着这样的景象,柴绍纵然不是伤春悲秋之人,心头不由也多了几分怅然,这样的庄园,修建起来是何等辛苦,衰败起来又是何等迅速——天下只怕也是如此。他若不是这趟出来,也不会知道距离长安不过数十里的地方,民生便已艰难至此,难怪这两年盗匪四起,越剿越多,如今辽东那边又是开战在即,这次若是再败……他心底一寒,竟有些不敢再往下想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却是凌云也跟了出来。一眼看见这夕阳下的荒凉园林,她也是默然许久,才叹了口气:“不知辽东那边怎样了。”   柴绍心头砰地一跳,定了定神才问道:“你是……担心国公他们?”   凌云目不转睛地瞧着眼前的残破亭台,轻轻摇了摇头:“这次战事若再有差池,天下不知还有多少村落庄园,也会变成这般模样。”   这话仿佛是柴绍自己心里流出来的一般,他转头看着凌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凌云被瞧得有些诧异,略一思量才笑了笑:“这话我不会在外头乱说。”   柴绍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却也巴不得如此,忙胡乱点了点头,点完才想起适才内院发生的事,索性委婉地添了一句:“有些事,原是要三思而后行才好。”   凌云坦然道:“柴大哥是觉得我的处置不妥?”   柴绍自是点头:“我知道,你是可怜这兄弟俩,想让他们心里能好受些,但这世间的规矩,有些固然不必理会,有些却终究有它的道理,若是让人轻易破了这些规矩,日后他们便没什么不敢做的。你也瞧见了,那两兄弟对父族的人如今是愈发怨恨。都是孝道,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凌云想了想,却反问道:“他们难道不能怨恨祖母?不能怨恨父族长辈?”   柴绍摇头叹道:“自然不能,也不应该。他们本来都是赵家的人,他们的祖母和族人并非故意要逼死他们的母亲,论起来,祖母不过是说了几句重话,族人不过帮了几句腔,最后出了事如何能全怪到他们头上?三娘,这兄弟俩贫贱时不择手段要出去,出事了又不顾后果要迁怒,你若一味纵容,他们日后只会得寸进尺,最后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凌云看着柴绍,摇了摇头,“柴大哥,你说的,我都想过,但你可曾想过,你若是他们,此时会是什么心情?该怎么做才对?”   柴绍不由一愣,他若是赵氏兄弟,如果他落在这样的田庄,身负重债,毫无指望;如果他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母亲被自己,被祖母族人生生逼死……他只觉得心底仿佛有一股寒意慢慢爬了上来。   凌云轻声道:“我已经反复想过了。我找不到任何出路。所以,我也找不到理由责怪他们。”   “我还想过,若他们真拿自己当赵家儿孙,又该如何看待杀害祖母的凶手?是该去报仇雪恨?还是自欺欺人,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想不出答案来。”   “柴大哥,我并没有纵容他们,我只是觉得,他们也是人。”   凌云的语气里并没有一丝责怪,瞧着柴绍的目光更是诚恳之极,柴绍却觉得仿佛挨了一掌,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生疼。这感觉对他而言,简直陌生到了极点,让他几乎一刻都呆不下去,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就在此时,花厅那边不知为何突然喧哗了起来,似乎还夹杂着陶二那尖锐的声音。凌云眉头一皱,转身快步走了回去,柴绍也下意识地跟了两步,随即才在院门前慢慢地停了下来。   远远瞧着陶二跟赵五叔已扭打在了一起,他心里不知为何竟是一松:凌云的话固然有她的道理,可他也并没有说错,她这么做,终究是纵容了他们!   凌云还没到,人群便已把两人拉开。陶二依旧是跳脚不止,赵五叔也沉着脸走了出来,抬头瞧见凌云等人,他摇头苦笑了一声:“娘子恕罪,小人无能,倒是不好再呆下去了。不过小人瞧着天色不早,已让人在村里收拾了个院落出来,诸位若是不嫌简陋,可以先去歇歇脚。”   柴绍不由瞧了他两眼,心里有些意外:此人瞧着平庸,倒是心思细密,能屈能伸,明明受了那两兄弟的气,对着他们竟然没有丝毫怨怼之色。看来凌云留下他是对的,若想村中不出乱子,此人还真是必不可少。   凌云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对他笑了笑:“有劳了。”   赵五叔的脸上顿时放出了光彩。他殷勤地引着众人来到村头的一处院落,院子不大,却收拾得极为干净,里头还留了一个妇人和一个丫头帮众人打点饮食起居。此时已烧好了热水,也备好了汤面,就等着下锅了。   众人原是累了一天,此时终于坐进了屋里,闻到了饭食的香气,各个不免倦意上涌。赵五叔极有眼色,此时也不多呆,只规规矩矩道了声,外头若是有事他自会前来回禀,说完便告辞而去。   柴绍瞧得心里好笑,瞧他说得这煞有介事的,今日难不成还能有什么事?他们到了这里,也不过半日多的工夫,已死了两个人,总不能再有第三个吧!   然而他这想法,在这天的三更时分,便彻底被打破了——赵五叔被人杀了,凶手正是陶二。 第75章 杀人偿命   三月刚到, 夜风里还带着明显的凉意,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人吹得手脚冰凉, 也把那喷涌而出的滚烫热血,吹成一团团凝固发黑的冰冷痕迹。   在这些血迹的尽头,是无声无息的赵五叔和陶二, 只是一个已是满身鲜血、倒地不起, 一个却是脸色惨白、跪地无言。在晃动的火把下, 这景象自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让人仿佛坠入了深深的噩梦之中。   凌云纵然早已从报信的严老六口中知道了大致的情况,真正一眼瞧见这幅画面,却还是心里一阵发冷,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和她一道过来的柴绍也是脚下一顿,随即便从牙缝里迸出了一声怒喝:“畜生!”   陶二仿佛被这一声惊醒, 惊恐地抬起了头:“不是我!不是我!”   一旁的小鱼毫不客气地一脚踹了过去:“还敢狡辩!我可是当场把你抓住的, 不是你,难不成还能是我?”   凌云这才看到小鱼, 严老六刚才急忙忙地过来叫人,只道陶二杀了赵五叔, 还被人抓了个现行,她和柴绍便赶了过来, 倒没想到会是小鱼出的手,她不是……柴绍却比她先问了出来:“你不是送那衙役回县城的么,怎么大半夜的回来了?”   小鱼一脚把陶二踹得说不话来,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 这才笑道:“我早就把人送到了!这一路可把我烦死了。一开始马车没跑多远,那衙役便叫得有如杀猪一般,说马车颠起来他疼得受不住,我瞧他实在是受罪,索性一巴掌把他打昏了过去,等打听着找到他家门口了,这才把他一脚踹醒了,让他少受了多少罪!结果倒好,他睁眼瞧见我,一句多谢都没有不说,那脸色,倒像是是活见了鬼!”   说到这里,她气愤愤地“呸”了一声,这才接着道:“我瞧着不对,便多留了个心眼,把他送到家之后,我立刻赶着马车出了城,出城把马车往路边的树林里一藏,又赶紧回去了,摸到霍家悄悄地听了半夜的壁角……”   柴绍纵然满心愤怒,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回去听壁角?”   小鱼纳闷地瞅了他一眼:“郎君没听明白么?这衙役不识好歹得很,我好心好意一路照顾于他,他却半点都不领情,你们好心放他回去,万一他也不领情,反而怀恨在心,那可怎么成?我自然得回去好好瞧瞧,看他到底打了什么鬼主意。”   柴绍不由默了默,她的这种照顾法,一般人还真是很难领这个情!不过她的提防倒也不无道理,虽说这霍衙役谋财害命在先,又知道了自己亲卫的身份、领教了凌云揍人的本事,按理是不敢再作乱的,但万一呢?当下他也只能问道:“那你听到什么没有?”   小鱼遗憾地叹了口气:“那衙役倒是没糊涂到家,他家来了好几拨探望的,他对谁都说,他是办差时不小心掉下了山崖,被田庄的人好心救起,送了回来。我留下的那瓶药,他也让人先给他用上了,还说定然是极好的东西。我听到熄灯也没听到有别的话,这才连夜又翻出了城墙,赶着马车回了田庄。到了这里我才想起来,我还不知道你们在哪里落脚呢。我瞧着院子里似乎有灯光,便过去瞧了瞧,结果听到这边动静不对,过来就抓住这小子了,一瞧他这模样我便知道……”   一直沉默不语的凌云突然打断了她:“当时的情形,你仔细说说。”   小鱼愣了一下,果然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我是先到了灵堂那边,发现有两副棺材,却没几个守灵的,就觉得有点纳闷。结果没等我进门去问呢,就听到这边好像有人叫了一声,声音还挺凄惨的,我赶紧过来看了看,就见到这小子正在草堆那边脱身上的血衣、擦手上的血,看到我之后就坐在地上起不来了。我再顺着血腥味找到了这边,就见这位姓赵的脖子上挨了一刀,已经倒在地上了。”   低头瞧了赵五叔一眼,小鱼摇头叹了口气:“那时他还没断气呢,我手边正好留了瓶药,赶紧把药都给他糊上了,又缠了布条止血,结果好像还是晚了一步。”   凌云看着赵五叔和陶二几乎同样毫无生气的面孔,只觉心头一片茫然。赵五叔当然不算什么好人,但看他做事的能耐和村里人待他的敬重,却应该还是个不错的族正,这次的事,说来他也是事出有因,罪不至死;至于陶二,他不过是个少年,一日之内,祖母被人谋害,母亲被人逼死,气愤之下寻人报仇,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事情怎么就会发展成这样了呢?难道真的就像柴绍所说,是她纵容了这两兄弟,让他们更加偏激任性,不把一切放在眼里了?   她不由转头瞧了柴绍一眼,却见柴绍也在看着她,对上她的目光,他才移开了视线,嘴里低声道:“你也不用想太多了,这种事谁能料得到?”   他这话原是安慰之意,凌云听着心头却更沉重了几分。此时就听身后脚步声乱响,却是赵五叔的家里人听到消息赶了过来。一眼瞧见这里的情形,赵五叔的妻子连哭声都没有发出来便一头栽在了地上,他的两个儿子更是红了眼,一个赶紧抱起了母亲,一个便冲上来要打陶二。   小鱼顿时忙得不堪,一面脱了披风罩住了赵五叔的尸身,不教他家人再看到他的这副模样;一面拦住了赵家儿子,让他不要冲动,顺手还掐了赵五婶一下。随即,整个院落里,便只听得到赵五婶不敢置信的询问声和凄惨绝望的哭喊声了。   陶二却依旧只会摇头:“不是我!”   赵家儿子原本已被小鱼拦住了,听到这一声,顿时怒火中烧。小鱼也懒得管了,赵家老大过来便揪住了陶二的脖子:“你还敢抵赖!我阿耶出门前说了,他心里不踏实,要来看看你们还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他是过来帮忙的,你却杀了他!你还是不是人!你还是不是人!”   陶二被勒得涨红了脸,却依然挣扎着摇头道:“不是我!”   他话没说完,赵老大已一拳砸在了他的脸上,砸得他鼻血喷出老高,第二拳又跟着砸了下来,只是还没挨到陶二的脸,就被人死死地拉住了胳膊。   陶大不知从哪里冲了过来,一面拉住了赵家老大的胳膊,一面咬牙道:“你们打错了人,杀人的不是我阿弟,是我!”   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住了。凌云目光一扫,却见陶大也是一身麻衣,虽然不像赵二脱下的那身麻衣般沾满了鲜血,但衣服上满是泥土,下摆和袖口上还有明显的血迹。柴绍显然也瞧见了这血迹,沉声问道:“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陶大看着瘦弱,力气却当真不小,拦住赵家老大后,一把便推开了他,看着柴绍冷冷地答道:“刚才我是去处置那把刀了,想着回头再烧了衣服,便没人能把我如何。没想到我阿弟大概是跟着我到了这边,被吓得滚了一身的血,还让你们当凶手给抓住了。我自然不能让他来背这黑锅。”说完他冷笑了一声,“说他是凶手,你们也不瞧瞧,他哪里是杀人的料!”   众人原是将信将疑,听到最后这句,不由都信了大半:陶二原是爆炭般的性子,一张嘴什么话都敢往外喷,却没人敢把他如何;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兄长,总是脸上带笑说话和气的陶大,那才是真正的狠人。此刻所有的火把都照向了这兄弟俩,一个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一个脸色冰冷,昂然而立,谁能杀人简直是一目了然。   陶二原本一直是呆呆愣愣的,此时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忙叫道:“不,不是我阿兄。”他目光在人群里一转,突然指向了一人:“是他,一定是他杀的!”   众人一瞧,他指的赫然是周管事。周管事也吓了一跳,随即便摇头苦笑了起来。他身边跟着的几个庄客却忍不住都叫了起来:“休要胡说,管事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如何能去杀人?”   陶二顿时瞪大了眼睛:“你们,你们怎么能帮他说话?”   陶大忍无可忍地回头瞪了他一眼:“闭嘴!他们难不成还能帮我们说话?”   严老六原是一直跟着柴绍和凌云的,此时也叹了口气,低声道:“小人得知出事后第一个便去找了周管事,想让他多叫几个人点上火把过来,结果上半夜守灵的那几个都在他那边,周管事正在弄汤饼,说让大家吃了再去歇息。”——他怎么可能杀人?   陶大显然也不愿再做无谓的纠缠,喝住弟弟后,踏上一步,目光不闪不避地看向了凌云:“娘子明鉴,适才我出去方便,恰好遇到赵五过来,我不耐烦见他,让他快点滚,他便骂我不知好歹,还说明明是我们兄弟逼死自己娘亲的,我一怒之下就给了他一刀,眼见他活不成了,我才有点慌了,赶紧跑到后头,把刀扔进了水塘里,回来才知道你们错抓我阿弟,此事与他无关,娘子要罚,就罚我一个好了。”   柴绍忍不住冷笑道:“罚你?说得轻巧,杀人偿命,你不知道么?”   陶大看着柴绍,硬邦邦地顶了回来:“杀人偿命?那我祖母死了,我母亲死了,有谁偿命了?你们若真让凶手偿了命,还用得着我来杀人?凭什么我自己动手杀了仇人,我就得偿命?难不成他们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   柴绍被顶得怒火中烧,却是无话可答。在场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人人都是作声不得,就连赵五婶都张着嘴忘了哭泣,半晌才道:“我们是有不对,可也不是故意的,你怎能这么狠心!这么狠心!”   赵家老大倒是站了起来,咬牙问道:“若是报仇就不用偿命,那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陶大瞧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要是真想报仇,日后我自会让你如愿。”   赵家老大气得一步冲了上去,挥拳就要打,却听凌云断喝了一声:“够了!”   看着眼前众人的脸色,看着地上的鲜血和尸体,凌云的脸上仿佛凝上了一层寒霜:“我错了。这件事,从头到尾,是我想错了。”   “我会改,我会给所有的人,一个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76章 听天由命   “我错了!”   这原是柴绍一直想对凌云说的话:你错了, 你不该如此感情用事。但此时听到凌云真的说出了这句话,他心里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 不假思索道:“你有什么错?你只是待他们太好,而他们,却根本不配你的一片好心!”   凌云的脸色却是愈发沉凝:“这两件事既然都是我做主处置的, 后果自然也该由我来承担。是我认人不清, 考虑不周, 是我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才有了今日之祸!”   柴绍眉头一皱,还想再说,凌云转头瞧着他道:“放心,我心里有数,这次, 我定会彻底解决这件事!”她的脸色依然冰冷, 目光却格外明亮,眸子里仿佛也有火把在烈烈燃烧, 柴绍心头一跳,一时竟是作声不得。   小鱼也一脸好奇地凑了过来:“什么两件事?我走了之后, 难道又出什么意外啦?”   凌云看了陶家兄弟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小鱼虽不爱想事, 却并不迟钝,见到凌云的神色,一拍脑门也反应了过来:“难怪是两副棺材!难不成他们的娘也被人谋害了?难不成也是这族正做的?”   小鱼声音越问越高,陶家兄弟和赵家母子的脸色顿时都愈发难看。凌云只能道:“那倒也不是。”见小鱼满脸惊奇地还要追问, 她只能摆手让小鱼闭嘴,自己低声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又轻轻吩咐了她两句。   小鱼听得目瞪口呆,凌云瞧了她一眼,她才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娘子莫怪,这种事谁能想到?我、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做该做的事。”说完便转身吩咐那几个庄客:“你们,快去卸块门板过来,先把人抬回去再说。”那几个庄客都瞧着周管事,见他点头,这才忙忙地去了。   小鱼倒也没理会他们,自己弯腰清了清地面,整了整披风,赵家母子也跟着过来帮忙。待得一眼瞧见披风下赵五叔惨白的面孔,五婶险些又昏了过去,赵家兄弟则是愈发仇恨地抬头瞪着陶大。   凌云也认认真真地看向了陶家兄弟:“今日我处置他们时,只问了他们服不服,却没问你们两个,这是我的疏忽,如今你们不妨说说看,我该如何处置他们,你们才会觉得公道?”   陶大的脸色顿时一变。赵家兄弟却是几乎跳了起来:“他是杀人凶手,配谈什么公道,如今是该给咱们家一个公道才对!”   凌云淡淡地道:“不急,你们的公道,我自然也会给。”   陶大的脸色愈发紧绷,想了半日才道:“先前那件事,娘子的处置没什么不公道的,便是严六叔……二婶活着时,待我们母子都极有恩义,六叔为她报仇,我们无话可说。至于我阿娘的事,带头逼她的人都已经死了,其余的帮凶……就让他们按规矩去服役好了,该不该留他们的命,自有老天来决断,大家听天由命便是。”   凌云点头不语,半晌才转头看向了赵家母子:“你们呢?”   赵家老大早就等不及了:“自是杀人偿命!他杀了我阿耶,我要他偿命!”   凌云叹道:“这倒也不是不能,只是你们真的想清楚了?”   赵家兄弟齐声道:“我们自然想清楚了!”   陶二顿时急了,脱口道:“你们……”陶大却一把拉住他,脸色冷峻地摇头让他住口。陶二不敢再说,却又急得不行。此时几个庄客也抬着扇门板过来了,几人合力,将赵五叔放到了门板上。凌云又看了赵家兄弟一眼,吩咐道:“抬到马车上去,天一亮,所有的人都跟我去县衙。”   赵家母子顿时都愣住了,赵家老大叫道:“为何还要去县衙。”   凌云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却轻了几分:“既要杀人偿命,自然要从头算起,你父亲害命在先,他们杀人在后,此事总要到官府把事情分辨明白,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大家各安天命,也就罢了。”   小鱼也回头道:“就是!你父亲谋财害命都没有偿命,别人杀了你父亲报仇就定要拿命来偿,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我家娘子原是一片好心,不想把事情闹大,让大家都没有活路,才各个都从轻发落了。你们倒好,一个个不服不忿的,委屈你们了是吧?那就干脆让官府来处置好了,你们爱活不活,爱死不死,一拍两散,我们还乐得干净呢!”   赵家兄弟都满心不愿,却也无话反驳:若是如此处理,他们的父亲自然有罪在先,他们都会成为罪人之子;而霍衙役,严老六多半也是死罪难逃,加上今日去帮忙吆喝的,一个都跑不掉,最后这笔账,这些人的家人定然都会算在他们的头上,那他们的日子……可如果不去官府,难道他们就让父亲这么白白死了,让陶大逍遥法外?   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说不出话来,赵五婶原是哭得都没了声音,此时听到这话,又见小鱼已带头弯腰微微托起了门板的一头,要把赵五叔的尸身抬到车上,不由“嗷”地一声扑了上去,哭道:“我们不去衙门,不去衙门!”   赵家老大见此情形也灰了脸,半晌咬牙道:“那就不去县衙也罢,只是,只是……”他突然抬头,死死地盯住了陶大:“那就让他去服役,让老天来定他的生死!”   凌云轻轻出了口气,转头便问陶大:“你意下如何?”柴绍也忍不住上下瞧了陶大两眼——这条路,其实是他给自己选的,赵家兄弟不过是顺着他的意思把话说出来了而已!他有这般心性谋算,只怕去哪里去都能活到最后……   陶大的脸上果然没有露出半分意外之色,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赵五婶突然又“啊”地一声尖叫了起来,众人都吓了一跳。   赵五婶原是扑在披风上的,此时身子一仰,满脸都是震惊,指着披风道:“他、他好像在动,好像在动!”   众人都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火光之中,赵五叔露在披风外的一只手,果然又轻轻地颤了颤。   大家顿时都变了脸色,还是小鱼反应最快,放下门板揭开披风,伸手探了探赵五叔的鼻息,脸上露出了笑容:“我还道自己来晚了一步,上了这么多药也来不及了,原来竟是没晚!”说完她把披风重新一罩,急声道:“快,快抬他去个能挡风的地方,他现在吹不得风!”   赵家母子都是喜出望外,赵家老大更是叫了出来:“我阿耶他没死!他还活着!”   小鱼皱眉道:“你叫这么大声作甚?眼下他是还没死,救不救得活却还难说,你们赶紧给我找间屋子,我再加些药,谁都不许进去捣乱。我的药最多能保住他这口气,等到天亮了,你们还得去县衙那边请医师过来,到时再看看情形如何吧。”   赵家母子自是点头不迭道:“求小娘子先保住他性命!”   严老六原本也是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眼见着事情有变,又想到白日曾见过阿锦脖子上那可怕的伤痕,心头顿时多了几分指望:那样的伤她们都能救得回来,如今说不定也能!他忙上前几步道:“你们都听她的吩咐便是。”   陶大想了想也开口道:“从这边门出去,往北一点有个做仓房的小屋子,那里窗子高,进去倒是可以避风。”   赵家母子都愣了一下,小鱼却是当机立断:“就听他的,如今他们只怕比旁人更盼着族正能保住性命!”   她这么一说,赵家兄弟都恨恨地瞪了陶大一眼,到底没说什么。当下严老六举着火把在前头照路,几个人小心翼翼托着门板一步步走了出去。火光之中,但见赵五叔的手指又动了几下,披风下的胸口也微微有了起伏,瞧着倒是真的缓过一口气来了。众人心里各有感慨,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院子里只听到火把在风中烈烈作响的声音。   眼见着这行人消失在门口。柴绍不由长出了口气,心头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赵五叔能保住性命当然是好,只是世事难料,这地方又邪,谁知日后还会闹出什么来?就算不出意外,那赋税劳役匪盗,哪一样又是他们姐弟能轻易对付得了的?自己明明可以帮他们去官府打声招呼,防患于未然,偏偏她又那么倔强……   他心里这念头还没转完,就听凌云轻声道:“柴大哥,明日你若得闲,我想烦劳你带我和三郎去一趟县衙,去认一认门,也认一认人!”   柴绍心里顿时一松,转头瞧着她道:“你总算想通了?”   凌云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是。是我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希望如今弥补,还来得及。”   她的声音里多少还带了点怅惘,一双眸子却依然明亮无比,看得柴绍心里仿佛也敞亮了起来,当下跟着笑道:“放心,自然来得及!”   两人相视而笑,站在一边的周管事不由搓了搓手,陪笑道:“两位娘子郎君,小的们如今是去赵家那边帮忙,还是再去灵堂看看?”   凌云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你们先回去歇息,明日说不定还有忙碌。”   周管事自是点头应诺,陶二却忍不住叫了起来:“那我们呢?”   凌云随口答道:“你们继续守灵,顺便也好好求求母亲,求她亡灵保佑赵五叔能保住性命。”   陶二呆住了,半晌才摸摸头道:“那、那要是保不住呢?”   凌云淡淡地瞧了他一眼:“保不住,你阿兄便去服役,生死听天由命;保住了,我就罚你阿兄做这庄子的副管事,把所有的事都给我管好了!”   “你求不求?”   这话一出,院子里剩下的几个人都是呆若木鸡,凌云却再也没瞧他们一眼,转身便走出了院落。   天色依然是黑沉沉的,然而从村子的方向,却远远地传来了一声鸡鸣。   新的一天,总算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要隆重推荐下晋江老作者,也是我的好朋友Jas的新开的古言《江陵传》(她的《天长地久》是我的晋江入坑之作),这次她写的是有真实历史背景的文,非常好看,质量不用怀疑,更新也有保障,我天天都在追 第77章 人心莫测   等待中的黎明总是来得格外缓慢。   凌云站在村口的高地上, 看着东方一点点地泛出了白色,又从白色里染出了层层霞光;在霞光中, 近处的村庄上,升起了一缕缕青色的炊烟,而远处的庄园后, 则是一片片麦田随风起伏, 宛如碧绿的水面。   这样的清晨, 美好宁静得有如一幅田园画。可谁又能想到, 在画卷的背后会藏着那么多的鲜血和黑暗呢?甚至,还有更可怕的……想到昨日以来的所见所闻,还有今日要面对的种种变数,凌云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 用力地握紧了拳头。   身后一声马嘶, 却是柴绍和玄霸牵着马走了过来。柴绍和凌云一样都是半夜没睡,此时依旧精神奕奕, 玄霸却是一面走一面还打了两个哈欠:“姊姊,昨夜出了那么大的事, 你怎么也没叫我一声?如今这一大早的,又想起要让柴大哥带咱们去县城了!”   凌云瞧了山坡下的庄子一眼, 只见田庄里驶出的车马已等在了路口,当下翻身上马道:“边走边说。”   他们三人骑的都是快马,转眼就到了马车跟前,却见赶车的是个眼生的汉子, 旁边骑马的是赵家老大,周管事也站了一边。   赵家老大的眼睛已熬得通红,看见凌云等人便抱手行礼,再三谢过了救命之恩,这才恳求道:“待会儿请医师过来的事,只怕还要再烦劳诸位了。”   凌云略一思量便点了点头,玄霸却有些不解:“我们又不认识这里的医师,如何帮忙?”   周管事忙笑道:“小郎君有所不知,咱们这里离县城虽不算远,地方却着实偏了些,县城里好点医师都忙得很,谁愿意耽误这么大的工夫?赵家大郎只怕请不动他们,还得郎君们出面说句话才成。”   玄霸一听便明白过来,县里那些医师只怕都有点势利眼,赵家大郎这样的田舍汉是请不动的,还得他们出面,当下点头道:“那咱们赶紧走吧!”   一行人拨马就走,马车稳稳地跟在后头。周管事站在路边,目送着他们走远,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身进了院门,往花厅的方向走了几步,又摇了摇头,脚下一转,直奔小仓库而来。   小仓库这边,赵家母子已是熬得脸色都青了。   昨日小鱼把赵五叔搬进屋子之后便没再出来过,也不许人进去。他们只能守在院子里,提心吊胆地听着屋里的动静。小鱼倒是说了两遍,赵五叔的情况还算平稳,让他们回去休息,他们却如何能走开?如今赵家老大已出门去请医师了,母子俩掰着手指一算,总得过了午时才能把人请回——然而这会儿的时辰仿佛走得格外慢,老半天过去了,日头竟还没有露脸,要到日过中天,不知还要等多久……   两人正觉得难熬,就听院门口有人问道:“小鱼姊姊在里头吗?”   赵五婶听着耳熟,忙应了一声,却见一个小丫头拿着提篮,轻轻巧巧跨过了门槛,正是昨日赵五叔安排给凌云等人做饭的那个丫头。赵五婶也还记得这事,不由奇道:“你怎么来了?”   小丫头忙道:“是那边的小七姊姊让我过来给小鱼姊姊送饭的。”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小鱼总算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赵家母子一见她便忍不住围了过来,想问问赵五叔的情形,小鱼却是不等他们开口便摆手道:“不必多问,还是那样,且等医师过来吧。”   还是那样,那到底是好是坏?母子俩都有些茫然无措,不过看着小鱼的脸色,却也不敢再问。   那小丫头甚有眼力,打量了一下院子,便掏出手帕铺在院里的小石台上,这才把提篮里的东西一样样摆了上去,却是四五个雪白的玉面尖和一壶热气腾腾的面糊汤。篮子底下还有几个空碗,小丫头拿了三个出来,一面往里头倒汤,一面便道:“小七姊姊说,这边只怕人多,特意让我多拿些碗来。”   小鱼却问道:“娘子她们已经走了么?小七怎么没过来?她们在忙什么?”   小丫头愣了一下才答道:“娘子们走了有一会儿了,小七姊姊不知在忙什么,似乎说收拾完行李,要去哪里看看。”   小鱼点了点头,走到石台前,拿起玉面尖咬了一口,又端起碗来尝了尝汤的味道,挑剔地摇了摇头。小丫头忙笑道:“今日娘子郎君一早就要出门,只能随便做点。”小鱼也没搭话,转身便道:“你们也过来吃点,不然待会儿可扛不下去。”   赵氏母子此时哪有胃口?只是也知道,还有那么多事,他们是得吃些东西才能顶下去。两人道了谢,食不知味地胡乱塞了些汤水面点下去。小鱼早已吃完又进了屋子,小丫头也收拾了碗碟,告辞而去。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鸟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照在了树梢上。母子俩抬头看着这缕好不容易才盼到的阳光,这才觉出腿脚都站得有些酸软了,刚要坐下,却听屋里不知为何传出了“扑通”一声,那声音实在不像是什么好动静,两人不由相顾失色,想开口询问,一时竟没能发出声来。   小院外,那小丫头提着空蓝,走得愈发轻快,顺手又从篮子里摸出了剩下的玉面尖,一面走一面吃,吃到里头的肉馅时,不由惬意地眯起眼睛。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吃完,就见周管事迎面走了过来,她吓得忙把手往后头一背,用力咽下了嘴里的东西,却险些没把自己给噎着。   周管事笑了起来,只问道:“他们三个都用过早饭了?玉面尖还剩多少。”   小丫头忙点头不迭,好容易才发出声来:“都用过了,玉面尖也只剩一个了,多谢管事想得周到,不然我和我娘还真忙不过来。”   周管事笑得愈发慈和:“应该的。放心吃,多吃些。那边我也差人送了,一个都不会拉下。”   小丫头知道已被他瞧见,只能红着脸应了声是,告辞一声,一溜烟地跑了。   周管事笑眯眯地瞧着这丫头快步走向了外头的大门,只是还没来得及走到外头,脚下突然一拌,整个人摔了下去,再也没能爬起来。   周管事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从袖子里慢慢摸出了一把短刀,刀刃的血槽里,赫然凝结着一层深黑的血色。   作者有话要说:  嗯,其实答案已经有人猜出来了……大家真是太聪明了。   今天是娃儿放暑假第一天,事情比较多,写得少了点,明天补。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78章 丧心病狂   清晨的阳光照进了小仓库所在的院落, 自然也照进了庄园另一头的花厅,把厅前的白布、地上的青砖, 都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在熬过那么冰冷漫长的夜晚之后,这原是最能让人心生暖意的景象,然而当那些适才还在吃着朝食的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时, 照在他们身上的阳光仿佛也变得阴寒彻骨了。   陶二原本正在无精打采地喝着粟米粥, 抬头看到这情形, 吓得把手里的碗都扔了出去, 陶碗落在青砖地上,顿时“啪”地摔了个粉碎。陶大原也惊得呆住了,听到这一声,却蓦然回过神来,一把拽住了弟弟的手腕:“快走!”   陶二自来听惯了兄长的话, 稀里糊涂跟着陶大往外就跑, 眼见两人就要冲出院门,却见门口人影一闪, 却是周管事一步步地走了进来。   他原本就生得皮肤黝黑,手脚粗大, 只是时时都带着些弯腰赔笑的姿势,方才让人只觉敦厚可靠, 不觉高大迫人,此时直起了腰杆,扬起了眉头,气势便已全然不同, 这么步步逼来,就连陶大也不由倒退了好几步。   陶二却是一眼瞧见了周管事手里的短刀,愣了一下才叫道:“果然是你,是你暗算了族正!”   周管事毫不避讳地笑了笑:“没错,就是我,谁叫他吃我喂养这么多年,如今却是胆小如鼠,居然真心想投到这李家夜叉的手下为奴呢!居然还跑来跟我说,让我收手,我自然留他不得!”   陶二顿时傻了眼:“你们居然是一伙的!”   周管事冷笑道:“你以为呢?就他那种无胆鼠辈,这几年,若是没我帮他出谋划策,给他钱粮,他能安安稳稳做他的族正?能让他那些废物族亲平平安安活到今日?如今事情略有些棘手,他便想退了,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   陶大倒是点了点头:“难怪他这次竟变得如此胆大心黑,我还道是狗急跳墙,原来从头到尾,背后都是你在捣鬼!”   周管事傲然道:“那是自然,就那姓赵的和姓霍的,哪有这本事?可惜这回天意弄人,谁能知道那李家娘子居然比个男人还像男人,等我明白弄错了人,赶着出去补救,竟是晚了一步。这么一步错,步步错,才会有如今这局面。”   陶二梗着脖子叫道:“什么一步错,步步错,明明是你作恶多端,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才叫你没法得逞!”   周管事瞧着他冷笑了一声:“若是如此,待会儿你们到了底下,也不要怪我,要怪只能怪老天多管闲事。不然你们兄弟再怎么上蹿下跳、不识好歹,瞧在你娘的面子上,我原也是勉强能忍的,如今却是老天也要收你们了!”   陶二听他提到娘亲,几乎没跳了起来:“你还有脸提我娘,明明是你逼死了她!”   周管事脸色也沉了沉:“我可没想要逼死她,是那姓赵的嘴上没把门,居然把庄上的这些事都告诉那老瘟婆了,结果让那老瘟婆拿来要挟你娘,你娘这才寻了短见。”说着他瞧了这兄弟俩两眼,脸上又露出了讥嘲的笑意,“说来你们还得谢我,是我帮你们报了这杀母之仇,待会儿你们一家团聚,也别忘记跟你娘说道说道,省得她忘了我这份恩情。”   陶二气得脸都红了:“我呸!就算我下去了,我也会去找你老娘去好好说道说道,问问她怎么就生出了你这样猪狗不如的畜生!”   周管事的脸顿时黑了,握着短刀的手上青筋迸出,上前两步就要动手,陶大却叫了声:“且慢,我还有一件事没想通,你能不能让我们做个明白鬼?”   周管事脚下果然一顿,不等他开口,陶大已一口气问了下来:“这两年庄子上几次遭灾,自然也都是你做的,你是要赶走主家,自己才好继续在庄子上作威作福,对不对?可如今你为了杀我们兄弟,却药倒了这么多人,待娘子他们回来之后,你该如何交差?这个庄子,你是不想再要了么?”   周管事原是不打算搭理他的,听到最后一句,却忍不住怒道:“这庄子是我的,谁也别想把庄子从我手上夺去!”   陶大皱眉道:“你这话好没道理,什么叫庄子是你的?你不过是个管事,是个下人,难不成你不光想作威作福,还想鸠占鹊巢?这也太异想天开了。”   这话显然正戳中了周管事的肺管子,戳得他眼珠子都红了:“你胡说!什么管事,什么下人!这庄子最早不过是片荒地,如今的这些田地都是我开的,池塘都是我挖的,竹子桃树都是我种的!为了这庄子,我吃了多少苦?家也散了,女人也跑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这个庄子了!”   “结果呢,庄子好容易有了个模样,那些人便要过来享福了。他们只知道花钱修院子,哪想过别的事?还嫌我只会种地,想让我回去荣养,我呸!我索性一把火烧了这院子,谁都别想住。他们还不是都灰溜溜地滚了?这些人,谁肯为这庄子吃一点苦,受一点累?你凭什么说庄子是他们的?凭什么?”   被他这么红着眼一吼,陶二都吓了一跳,一时竟不知该从哪一句杠起。倒是陶大依旧面不改色,轻飘飘问道:“那李老庄主又怎么说?他是不肯吃苦了,还是不肯受累了?”   周管事愣了一下才冷冷地道:“谁叫他那么爱管闲事,他要开荒挖渠也就罢了,还要管我待你们好不好,让你们一个个的越来越不知道天高地厚,尤其是你,你居然还想爬到我的头上来!我也只能让人来把你们都好好收拾一遍,省得你们反了天去!”   陶大心里一动,脱口道:“我明白了,这回你又勾结了那些盗匪!”   周管事冷哼了一声:“是又如何?我原本也不想闹得这么大,一刀杀了那姓赵的,事情也就算是抹平了,谁知道你家老二居然会鬼鬼祟祟地跟着我,闹出了动静不说,居然还让姓赵的捡了条命回来,如今那几个人不但要救姓赵的,又要上县衙,还要提拔你,那我也只能一拍两散!若是事情不成,大不了我便毁了这庄子,谁都别想要!”   陶大接口便问:“什么叫事情不成,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周管事咬牙道:“自然是杀了所有的碍事的人,回头再烧上一把大火……”说到这里,他突然醒悟过来,指着陶大冷笑道:“你问这么多,是想拖延时间是不是?你想拖到有人来救你们,做梦!我不妨告诉你,今日那群人,不管是出去的,还是留下的,都死定了,没人能救你……”   他话音未落,陶大突然身子一蹲,抓起早就瞅准了一堆沙土,狠狠扔向了周管事的面门。周管事猝不及防,眼睛顿时被沙土迷住。陶二这时倒也反应机敏,捡起路边的石头瓦片就往周管事头上砸,陶大更是回身抄起了一截棍棒,高高地举了起来。   周管事头上挨了两下,一面后退,一面厉声叫道:“你们还不给我滚进来!”   随着他的话语,从院门外猛地冲进了六七个人,各个手持锄头钉耙镰刀,将陶家兄弟围在了当中,正是昨日跟着周管事,替他作证的那几个。   陶二忍不住怒道:“你们都疯了?你们还是不是男人,居然要帮他!”   陶大却是脸色沉凝,大声喝道:“你们没听见他的话吗?平日你们怕他也就罢了,如今他是要彻底毁了这庄子,到时大家都没活路,倒不如现在你们让开,让我杀了他,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到时这庄子还在,大家都还能活。”   那几个汉子却只是摇头,脸色虽是慌乱愧疚,却没人挪动一下。   说话间,周管事已揉掉了眼里的大部分沙子,睁着红通通的眼睛叫道:“你们还不赶紧动手,把这兄弟俩都给我打死!回头我若保得住这庄子,你们自然能继续安稳呆着;就算保不住了,我也会带着你们去投司竹园的好汉,从此吃香喝辣!”   几个汉子相视一眼,往前走了一步,犹豫着举起了手里的家伙。陶大见势不对,厉声道:“你们刚才都听见了,我娘为什么寻死,是因为这姓周的把庄子上的事告诉了赵族正,赵族正又告诉了我祖母,她拿这事来要挟我娘,说大不了盖子一揭,谁都别想活。我娘不愿让我们兄弟去送死,又怕我祖母真的把事情嚷嚷开,大家都没脸活,这才一根绳子自己吊死了。她可不光是为了我们兄弟死的,也是为了你们!如今她还躺在那里呢,你们就要当着她的面,帮这老王八来杀我们吗?”   几人的脸色顿时都变了,有人更是不由自主抬头看了看灵堂,脚下往后退了两步。周管事不禁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们退什么退!他娘死都已经死了,还能如何?你们若是不想让自己家的婆娘也变成那样的尸首,就赶紧去杀了这两个小畜生,只有他们死干净了,你们和你们全家才能活!还不给我动手!”   几个汉子脸色挣扎,听到最后这声大喝,却还是不约而同举起了手里的家伙。他们原是庄子上最健壮的几个,手里的家伙更是又长又沉,这要一落下来,被围在当中的陶氏兄弟根本无法可躲。陶二忍不住尖叫道:“你们要做什么?明明是我们才是一样的人,是我们阿娘一直在帮你们,是他一直在欺负你们,如今你们居然要听他的!”   几个汉子里有人咬牙道:“没错,但谁叫只有你们死了,我们才能活呢,对不住了!”说完手里的锄头便照着陶二的头顶用力砸了下来,有人领头,其余的人自然也就跟着往下乱砸。   眼见着陶家兄弟就要丧命在乱锄之下,周管事不由大笑了起来,谁知还未笑到一半,眼前突然一花,仿佛一道疾风卷过,就听一片“哎呀”声响。等到声音停时,陶家兄弟还站得好好的,那几条汉子却已七歪八扭地倒了一地。   有人拍了拍手,转身叉腰看着周管事“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果然是你这老王八在捣乱!”——不是小鱼又是谁?   周管事只觉得自己见了鬼,脱口道:“你怎么会没事?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吃了加料的朝食,早就晕倒了么?   小鱼笑眯眯地眨了眨眼:“你猜!” 第79章 将计就计   从田庄到鄠县县城并不算远, 只是大半的路程都要穿山而行,沿路但见山谷密林, 溪水潺潺。一路来时,玄霸还只觉得路途清静,风物清幽, 此时再往回走, 却是越走越是明白, 为何周管事会说田庄地方偏僻, 无人愿来了——这山路上下盘旋,着实不算好走,沿路更是人烟稀少,若非寻幽探景,谁愿跑这一趟?   瞧瞧眼前的景色, 想想田庄的情形, 纵然爱说爱笑如他,一时都只想叹气了。   凌云也比往常更为沉默, 一马当先走在了前头。赵家老大自然更是一言不发,闷头赶路。唯有柴绍时不时还会跟车夫攀谈几句。那车夫是积年的庄客, 闲时专门赶车办事,因此不但车赶得娴熟, 对县里庄上都甚是熟稔,口齿又便给,说起当地的种种传闻,不但柴绍来了兴致, 就连玄霸都听住了。   说话之间,一行人不知不觉出了山谷,前头的道路已是一马平川,再走得几步便是昨日到过的三岔路口,路上已瞧得见人烟车马,路边还有个小小的竹棚,棚前的老汉瞧见凌云一行人便笑着招呼道:“诸位娘子郎君,不是昨日才进山么?今日这么早又要去城里了?不如吃碗馄饨再走,都是现成的,不耽误工夫。”   玄霸一早出来,只来得及喝了口面糊汤,此时瞧见竹棚里煮着一锅热汤,有少年人正往外捞着馄饨,香味扑鼻而来,不由愈发觉得肚里空空。车夫便笑道:“娘子郎君们若怕耽误时辰,不如让他们端两碗过来,在马上吃两口便走。”   凌云原是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大概是出了山林,见了人烟,神色倒是舒展了许多,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那老汉得了这一声,忙让少年人端了两碗馄饨出来,满脸堆笑地双手捧起,准备先给凌云和玄霸,凌云的手里的马鞭却往他们身上一指:“你们先吃!”   玄霸手都伸出去了,闻言不由一愣。老汉和少年更是吃惊不小,老汉忙笑道:“娘子真爱说笑,这不是折煞小人么?”   凌云瞧着他淡淡地道:“我不爱说笑。”   玄霸好不纳闷:“阿姊,你这是……这又是什么缘故?”   柴绍皱眉看了看那一脸呆滞的祖孙俩,摇头道:“三娘,你不记得了么,昨日便是他们。”当时他们还在棚子里打了尖问了路,也是这祖孙俩招呼的,并没有丝毫不对之处。凌云之前是跟他提过一句,说这一路或许不会平安,但他冷眼瞧着,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如今这山都出了,县城也快到了,她怎么突然发作了起来,而且发作得这般毫无道理?   凌云点头道:“我记得,不然我也瞧不出来,他们是盗匪的探子!”   这话一出,柴绍还未开口,那祖孙俩却是都变了脸色。两人同时退后一步,手里的碗劈头便向凌云扔了过来。凌云手腕一抖,马鞭甩出,一击之下,两只碗倒飞回去,正扣在两人的头上,碗里剩下的那些馄饨热汤也半点都没浪费,浇了他们一头一脸,两人不由捂着脸惨叫了起来。   这声惨叫传出,那小小的棚子仿佛都震了一下,从棚子里、棚子后,变戏法般涌出了十几条大汉,人人手持利刃长棍,将凌云等人围在了当中。   这一下,柴绍和玄霸如何能不明白:凌云说得半点没错,这祖孙俩果然都是探子,而且看这架势,这些匪盗显然是有备而来,就是等着要伏击他们,那他们殷勤送上的吃食……两人不由心头一凛,柴绍拔刀出鞘,玄霸摘弓持丸,指向了这群盗匪。   凌云的神色倒是愈发轻松,瞧了这些人一眼才道:“今日就是你们这些人了?先报上名号吧!”   听她这么一问,那些大汉显然也有些意外,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有人冷笑了一声:“我等乃司竹园十八罗汉,你们若是识趣,丢下兵器乖乖跟我等回山,回头只要交够赎金,我等自会分毫不伤地放你们回去,若是不然……”他一横手里的大刀,“那就别怪我等不客气了!”   玄霸原还有些后怕的,听到这话,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得很,各位好汉,请你们千万莫要客气,尽管过来便是。”   那些大汉都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有人喝道:“大胆!你莫以为我等不杀妇孺,就不敢把你们如何了!你这小子……”   凌云突然打断了他:“你们不杀妇孺?”   那大汉怒道:“自然不杀!京畿之地,谁不知我司竹园十八罗汉乃是响当当的好汉,专门杀富济贫,替天行道,你等难道没听说过?”   玄霸摇了摇头,老老实实道:“从没听说过。”   那些汉子愈发愤怒,有人刀尖便指向了玄霸,厉声道:“你找死!”   凌云却是点了点头:“好,你们不杀妇孺,今日我也饶你们不死。”   众人都是一愣,随即都大笑了起来:这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说话也未免也太过可笑了!   不等他们笑声停歇,就见凌云手里的马鞭突然间再次飞出,却并没有抽向前头这些大汉,而是横地里卷住了自家车夫的脖子,同时伸臂一探,将他拎了过来,按在了马鞍前头。那车夫被勒得脸色紫胀,待要挣扎,凌云一掌击在了他的后脖颈上,他的身子顿时软了下去。   柴绍不由吓了一跳,脱口道:“三娘……”盗匪当前,她怎么先打上自家人了?   却见那些大汉也是脸色大变,好几个人同时抢了过来,有人高声叫了句:“大哥!”手里的铁头棒“呼”地一声砸向了凌云的头顶。凌云不慌不忙,左手一按马鞍,身子斜飞而下,脚尖正踢在此人的胸口,将他踢得倒飞出去;右手夺过铁棍,顺手一扫,正扫在冲在前头的那几人头上。   这几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等她气定神闲地站在马前时,她的脚下已是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的人。   剩下的十来个人顿时都呆住了。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另一边的柴绍也一提缰绳冲了过来,他的坐骑颇为雄健,马蹄踏处,自是人人闪避不及,柴绍在马上顺手挥刀劈下,居高临下,刀带马力,无人能挡他一招半式。   也有人要从边上想要夹击偷袭,却被立在马鞍上掠阵的玄霸一弹打在额头上,顿时头破血流,哀叫不绝。   不过片刻工夫,这十八罗汉便成了十八个滚地的葫芦。凌云这才回身将那车夫拽了下来,随手两掌拍醒,扔在地上,与他的兄弟们凑做了一堆。   对于柴绍而言,这种局面原是半点都不稀奇,只是瞧着最后滚过去的车夫,他还是忍不住看向了凌云:“三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这车夫明明就是庄子上的人,这祖孙俩明明毫无可疑之处,凌云却是怎么发现事情不对的。   凌云摇了摇头,并没回答柴绍的话,却是回身瞧着早就吓呆了的赵家老大,深深地叹了口气:“对不住,这件事,是我连你们一道都骗了。” 第80章 大惑不解   周管事用的蒙汗药原是江湖上最寻常的那种, 中招的人用冷水一激便会清醒。有小鱼指点,不过片刻工夫, 陶家兄弟便把花厅里的人都弄醒了过来,只是让这些人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却险些没让两人说干口舌。   好在周管事和跟着他的那几个人都已被小鱼捆得结结实实的扔在了一边, 周管事也就罢了, 那几个汉子却是彻底被吓破了胆, 但凡有人过来问上一句, 便忙不迭地认罪讨饶,把昨夜周管事如何逼着他们一道做伪证,今早又如何逼着他们杀人灭口的事情,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村民们对陶氏兄弟的话原是将信将疑,瞧见这架势, 却又各个都感慨起来:   “我早就知道, 这姓周的不是好东西!”   “我就说呢,那俩小子哪来杀人的胆?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不是先前就说过, 这人死得一个接一个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陶二在后头听到这些话, 白眼差点没翻到天上去:那刚才觉得他们是在胡扯的人又是谁?陶大忙死死地按住了他,这才没让他喷出几百句讽刺挖苦的话来。   陶二憋得难受, 索性凑到小鱼跟前,低声问道:“你是怎么瞧出事情不对的?”   小鱼原是叼了根草蹲在一边看戏,听到陶二这一问,摇头道:“我没看出来。”见陶二一脸呆滞, 她才“噗”地一声吐出了嘴里的草根,拍拍手站了起来,“我是吃出来的。”说完便没再理他,几步晃悠到了村民们跟前。   陶二顿时呆在了那里,张大着嘴竟是忘了合拢。陶大实在看不过眼,过来拉了拉他。陶二忙一把拽住了陶大的袖子:“阿兄,阿兄,你听见她说什么了没有?她说她是吃出来事情不对的!”   陶大也愣了愣,不过略一思量还是会意过来:“这位姊姊不是说了么,周管事用的是最差劲的蒙汗药,只能混在玉尖面的肉馅里,拿茱萸胡椒遮住气味。咱们因重孝在身不能吃荤才没有中招,这位姊姊舌头灵敏,一吃便知不对,也是有的。”   小鱼听到这一句,忍不住回头打量了陶大两眼,点头道:“怪道我家娘子说你是聪明人,不会做出杀人泄愤这种蠢事。”   陶大心里一动,正想再问,小鱼却已转头问那些村民:“你们如今有力气了没有?”   村民们此时都已知道眼前被绑着的这几条汉子都是被小鱼揍趴下的,听到这一问,不由面面相觑,有人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要把这些人扭送到官府去?”   小鱼摇了摇头,竟是难得地叹了口气:“是要再去找一副棺材,再搭一个灵堂。”   众人不由都吓了一跳:“谁又出事了?”   小鱼又叹了口气,转身吩咐陶家兄弟道:“你们带两个人去小仓库那边一趟。把那边昏着的两人弄醒了,再把那族正的尸身收拾收拾,等着入殓吧。”   村民们愈发大惊失色:“族正怎么死了?”“不是说救过来了么?今日一早他家大郎还去城里请医师了!”“是不是又被这姓周的害了?”   陶大此时心里已是雪亮,脱口问道:“族正是不是根本就不曾救过来?”   小鱼狠狠地吐了口气:“可不是么,他那种死法,神仙也救不过来!不过我家娘子说了,这事从头到尾都太过蹊跷,她倒是瞧出有人不对劲,偏偏一点证据都没有,所以才让我做了个假象出来,好引得真正的凶手来自投罗网,再给他个机会里外勾结、半路埋伏,这样一来,我家娘子才能把这些人都一网打尽!”   这话一出,村民们固然是吃惊不小,原本神色还算镇定的周管事更是脸色大变,嘶声道:“你是说,她早就瞧出来了,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小鱼暼了他一眼,冷笑道:“那是当然,就你那点伎俩,也想骗过我家娘子!怎么着?难不成你还指望着那些小毛贼能把我家娘子如何,然后再来救你?放心,待会儿你定然能见到他们,只不过是死的还是活的,那就难说了。”   周管事待要不信,却想起了凌云揭破赵老媪之死时的耐心和冷静,收拾霍衙役时的干脆和狠辣,也想起了小鱼刚才那鬼魅般的身手——奴婢尚且如此,何况主人?一时间,他不由得万念俱灰,半晌才喃喃道:“你家娘子,到底是什么人?”   小鱼弯腰凑到他跟前,低声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周管事愣了一下,忙用力点了点头。他当然想知道,他想知道如此厉害的小娘子到底是出自谁家,他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输在了什么人的手里,如今他已是死定了,但他至少还想做个明白鬼!   小鱼嘻嘻一笑,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不告诉你!”瞧着周管事呆若木鸡的模样,她不由哈哈大笑,几步跳开了——他还想做个明白鬼,哼,想得美,若不是他,她小鱼也不会只能窝在这里收拾几个庄稼汉了,明明有一场大架可打,她却没捞上!   瞧着渐渐升起的日头,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看时辰,这场大架只怕都已经打完了,也不知此时的娘子该有多么威风,多么煞气……   小鱼自然瞧不见,此时的凌云倒是已经将她让小鱼制造假象,好引得凶手现身的事都说了一遍。只是对着赵家老大震惊失望的面孔,她只觉得心情沉重,头都快要抬不起来了,半晌才道:“骗了你们,是我不对,是我笨拙,想不出别的法子。”   赵老大一腔希望落空,如何能不难过,但心里也明白,这哪里能算是笨主意?若不是如此,他们根本就抓不住真凶,更别说引出所有的帮凶,一网打尽,永绝后患。瞧着倒地不起的十八罗汉,他也只能强忍泪水道:“那我娘和我弟……”   凌云忙道:“有小鱼在,绝不会让令堂令弟有任何闪失。”   赵老大点了点头,想到母亲将要面对的失望和伤心,泪水终于忍不住滚滚而下。   凌云心里也是一阵酸涩,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今日他们遇到了埋伏,便证明这件事她没有做错,但赵家母子,终究是因此多受了一道折磨……玄霸忙道:“阿姊,昨日你是怎么瞧出事情不对的?”   凌云定了定神才道:“你们也瞧见了,赵族正是被人割了喉。寻常人就算怒极杀人,也是拿刀去乱戳乱砍,哪能一刀封喉?陶二自是绝无可能,陶大只怕也没这手段,而且他做事冷静,就算要杀人,自会考虑妥当,哪会如此仓促行事?白日争吵,夜间便杀人,还连个退路都没准备好,实在不像他做的事。”   玄霸奇道:“那你又是怎么疑心上周管事的?”   凌云道:“我不是说了么,心机深沉的人,杀人前必已想好后路,这么看来,周管事大半夜的居然会让庄客们去他那里吃汤饼,说怕他们饿着肚子睡觉,岂不是太过可疑?”   玄霸恍然点头,但想想却还有些不解:“那陶大自然也知道是周管事下的手了,他为何不跟我们说清楚?人命关天,那些庄客们就算平日怕了周管事,会帮他作证。但我们若能跟他们好好分说利害,他们多半也会说实话吧?陶大为何宁可担下罪名,去服劳役,也不愿跟我们说个明白?”   柴绍原是心情复杂,一直都不大想开口——凌云的确跟他提过一句,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这一路说不定还会有意外,却没说过,她已经把事情想得这么明白,计划得这么周详,她为什么不跟自己说清楚呢?   听到玄霸这一问,他也忍不住道:“正是,陶大似乎认定这些庄客绝不会说出真相,而且按说到了那个地步,他还有什么可怕的?他却宁可自己担下杀人的罪名,宁可受罚服役,也不愿跟周管事当场对质,这又是什么道理?”   凌云沉默片刻,垂眸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柴绍只觉得心里一沉,仿佛有冰水浸过胸口:不,她知道,但她不愿意告诉自己。 第81章 不可理喻   小鱼原以为, 世上最令人头疼的境地,莫过于她对着的分明是一具越来越僵冷的尸体, 却还要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应答着人家妻子儿女的苦苦恳求、声声感激……那滋味,书上写的那什么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   不过跟她眼前这幅古怪的场景相比, 昨夜的事情似乎又算不得什么了——   此刻, 就在她的面前, 已满满当当地围了两三圈人。前头是庄子里剩下的那十几个青壮,手里都紧握着锄头钉耙;后头则是些老幼病弱,也都拿着些棒槌扫帚;明明一个个都瘦弱得经不住她的一个指头,却都还咬着牙、绷着脸,生生做出了一副恐吓的嘴脸:“听见没有, 快放了我们管事!”“赶紧给我放了他们!”“再不放人, 我们可不是吃素的!”   啧啧!都饿成这样了,他们不是吃素的, 难不成还能吃上荤的?小鱼几乎没叹出一口气来: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庄子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没见他们过来瞧上一眼, 周管事一被抓,倒是全都跑过来救人了。可就凭他们!早知如此, 她就不会把陶氏兄弟和村民们都打发出去给赵家帮忙了,省得还要她来出手对付这样一些人。   大约是看清了院里只有小鱼一人,庄客们的胆子显然又大了些,有人便冲着小鱼身后的周管事叫道:“管事, 如今我们该怎么做才是?”   周管事原是心如死灰,瞧见这情形,身上顿时多了几分力气,忙叫道:“你们先拦着她,再来两个人帮我解开绳子!”   庄客们答应一声,果然有人往前围了过来,又有人直奔周管事而去。小鱼几乎没被他们给气乐了,眼珠一转,索性退后两步,一伸手,将周管事生生拎了起来,转身便冲进了灵堂。   灵堂里,两副棺材都还没有合上,小鱼不由分说将周管事一把塞进了赵老媪的棺木,随即将棺盖“啪”地一声推了个严丝合缝,这才拍拍手回身笑道:“来,还有一副棺材,谁要进去,尽管过来便是!”   她的这几下动作固然是快如鬼魅,做出来的事情却更是令人胆寒。庄客们早已是目瞪口呆,两股战战,听到这一问,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了——那可是棺材,是装了死人的棺材!   就在一片寂静之中,棺材里的周管事不知碰到了什么,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叫,随即便是疯狂地叫了起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叫到后来,简直已不成人声。有人听着听着,不由自主脚下一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这一声,仿佛是触动了某个机关,但听“扑通”之声接连不断,庄客们竟是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来,有人还对着小鱼磕起了头:“娘子饶命!娘子饶命”“求求娘子饶了管事!饶了我们!”   小鱼从来不怕人对她耍横,却看不得人这么磕头哀求,退开两步才皱眉道:“饶了他?那你们知不知道,这两天的事全是他谋划的,昨夜他杀了赵族正,早上又药倒了十几个人,说要杀了陶家兄弟,再放火毁尸灭迹;他还勾结了外头的盗匪,要伏击我家娘子!这样的人,罪该万死,我凭什么饶他?”   竟是这样么?庄客们互相瞧了几眼,有人还是哆嗦着道:“周管事就算罪该万死,却也……也为了庄子做过不少事。这庄子离了他,只怕是不成的。”也有人叫道:“求娘子开恩,饶了周管事,不然我们这些人也活不成了……”说到这里,竟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小鱼听得好不纳闷:“什么叫我不饶了周管事,你们都活不成了?”   原本纷纷求饶的庄客们突然安静了下来,人人都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封住了唇舌,一时间竟没人发出半点声音。   小鱼愈发奇怪:“他是给你们吃了什么药,还是抓了你们的什么人?”   庄客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突然有人大声道:“不是,是这庄子地少人多,多亏周管事肯带我们好好做事,才有这般局面,若没有他,这庄子定然维持不下去,我们自然也就没了活路。”他这话一出,庄客们都松了口气,纷纷应和不迭。   小鱼却是听得心头火起:“你们当我是傻的么?这种鬼话也编得出来!”见庄客还要开口,她索性用力一拍棺木,厉声喝道,“你们再敢啰嗦,我便把这管事拉出来一刀杀了,省得听你们聒噪!”   庄客们顿时都不敢再做声,但听着棺木里越来越低的求饶声,不知是谁带头在地上砰砰地磕了两个响头,众人也都跟着磕了下去。这砰砰之声,虽不甚响,却仿佛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东西,一声声直敲在了人心之上,就连棺木中的挣扎哀嚎之声都被压了下去。   小鱼纵然心大如斗,此时也只觉得全身别扭,皱眉道:“你们这是作甚?都给我起来!”这话一出,众人的磕头之声却变得更响了。   就在这诡异的僵持中,只听一阵脚步声响,却是陶大从外头冲了进来,猛然瞧见院子里的情形,这才顿住了脚步。这边众人见他跑了进来,这头顿时也磕不下去了。   小鱼不由松了口气,对陶大摇头叹道:“你来得倒是正好,你们庄子上的人是不是都疯了?一个个简直不可理喻,非得让我放了姓周的!”   陶大原是发觉动静不对才赶过来的,瞧见院子的情形,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闻言忙道:“姊姊息怒,这些人的确糊涂,且容我跟他们分说清楚。只是赵家那边,五婶醒来后并不相信族正已死,不许任何人进去动他,还望姊姊过去劝劝她。”   若换了一刻钟前,小鱼原是说什么都不愿去面对赵家母子的,所以才打发了陶家兄弟过去解释,自己留下来宁可对着棺材发呆。此时心头略一掂量,便觉得比起对着这群不可理喻的疯子来,还是去跟那两人把事情说清楚比较容易。她想了想便问道:“这群人疯得厉害,你可应付得来?”   陶大坦然点头:“姊姊放心。”   小鱼扫了众庄客一眼,只见他们又恢复了呆愣的模样,只是各个额头上都多了些青肿血痕,索性瞧着他们冷笑了一声:“你们最好识相些,若还敢乱来,我会把你们一个个都塞进棺材里!”   仿佛应和着她的这句话,棺木里又传出了一声嘶哑的哀叫:“放我出去!”众人顿时各个面色发白,小鱼满意地“哼”了一声,昂然走出了院子。   呆呆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所有的人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纷纷爬了起来,有人便道:“咱们先把管事放出来再说,再闷着只怕会出事。”   陶大原本也在看着棺木出神,听到这一句,才转身瞧着众人,冷冷地问道:“你们叫谁管事?”   庄客们都愣住了,有人小心翼翼地伸手指了指棺木:“咱们的管事,不就是……他么?”   陶大的声音更冷了几分:“谁说的?姓周的昨夜杀人灭口,却被主家识破,这才将计就计引他出手,要把他的同伙都一网打尽,如今他的罪证确凿,他勾结的那些盗匪也已被主人剿灭,他还是哪门子的管事?你们也都看见了,如今我们这位主家娘子身份不凡,出手更是不凡,姓周的那点伎俩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你们以为,待到李娘子回来,他还能活得过今日?这棺材,他早进也是进,晚进也是进,放他出来作甚!”   他的目光缓缓在众人脸上转过,突然提声喝道:“你们都睁大眼睛瞧瞧,都给我瞧清楚了,这姓周的畜生已经被人关进棺材里了,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你们还怕他作甚!”   这一声仿佛一声霹雳炸响在众人的头顶,震得他们心神大乱。他们这些人都已在周管事的积威之下活了十几年,眼瞧着他收拾了一家又一家不听话的庄客,赶走了一个又一个威风八面的主家。在他们心里,这周管事就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庄子,他们不但是根本无法反抗,反而要靠着他才能在这世道里活下去。此时突然有人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这个人已经是个死人了,而且他也的确已经被关进了棺材,再也爬不出来……这一刻,众人心头那根深蒂固的沉重恐惧,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有人将信将疑道:“可是,若是再换一个更厉害的管事过来……”   陶大断然道:“昨日主家娘子已经说了,只要我没杀人,日后便让我来负责庄子上所有的事情。”   众人顿时都呆住了,有人脱口道:“以后你就是管事了?”   陶大摇了摇头,众人脸色不由露出了失望之色,陶大却沉声道:“日后这个庄子上,不会再有什么作威作福的管事,只有我们这群苦命人互相帮衬着在这个世道里活下去。我们苦了这么多年,总算时来运转,赶上了一个心好又有本事的主家娘子。她说了,不会让我们再饿着肚子,也不会让我们出去服役,我们只要齐心协力,好好听主家的话,日后自然能活出个人样,再不用受那些畜生的欺负。”   众人心头的巨石原本就已经松动开裂,此时再听到陶大的话,仿佛从缝隙里透进了几缕亮光,每个人的脸上不由都多了些光彩,有人忍不住喃喃道:“没错,咱们日后再不用受这些畜生的欺负了!”   瞧着众人的神色,陶大的心头终于松了口气: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周管事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不把他彻底打倒,这些人不过是行尸走肉,这庄子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希望。而现在,他总算迈出了第一步!   那几个一直被绑着的人原本都不敢做声,此时却都挣扎了起来,有人叫道:“那我家娘子怎么办?她还被周管事关着呢。”——在凌云等人到来之前,周管事大概是收到了消息,不由分说把他们的妻子都带走了,谁也不知道他把人藏在了哪里,不然他们又怎敢帮他杀人?   陶大昨日原是去退亲了,回来便遇到了连番变故,此事也是头一回听说。待听得他们乱纷纷地说了当时经过,他想了片刻才道:“既然他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藏人的地方想必就在附近这几座山上。大不了让村里人都一起找找,到处多叫上几声,她们自然能听得到。”   被绑的汉子里一人哑声道:“我倒不怕找不到,就怕被外头人瞧见了……”他想了想,咬牙低声道,“那姓周的是拿着她们的衣裳回来的!他说了,我们若敢不听他的,他宁可让她们在外头冻死,饿死,被恶狼吃了,也不会告诉我们,她们的下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实在抱歉,事情都赶到一堆了;我原先搞了个工作室,今天办了清算结业,不玩了;另外原来帮人做过一个剧本的故事大纲,可是后来推进有问题,改来改去的太烦人,今天干脆签了合同,把钱退了,把故事买回来,我还是写成小说好了。所以我的下一个故事就是这个民国江湖文。我的故事,就算糟蹋,也得让我亲自来糟蹋!可惜我还是太穷,不然我真想把大唐明月的版权也买回来!唉! 第82章 死不瞑目   这话一出, 院子里顿时静了下来,片刻后, 一个苍老的声音终于骂了出来:“这个畜生!”——为了拿住她们,怕她们跑回来,他居然在这样的天气里, 在荒郊野外的地方, 硬逼着这些女人脱光了衣服!   陶大也是咬紧了后槽牙, 当机立断道:“先把他们的绳子都解开, 再把姓周的放出来,就这么闷死了,那是便宜了他!”   众人忙七手八脚地上前帮忙,那几个人都被小鱼抽掉裤腰带给绑上的,也不知她是怎么打的绳结, 竟是越解越紧, 还是陶大一眼瞧见被小鱼顺手扔在一旁的周管事的那把短刀,拿刀割断了腰带, 才把几个人放开。   棺木里的周管事已是无声无息。众人合力移开了棺盖,这才发现他是脸冲下被塞进了棺材, 跟死去的赵老媪正是脸对脸,这棺木原就不大, 他又是双手被绑,连翻身腾挪之力都没有,想来进去之后一直就贴着赵老媪冰冷的脸,也难怪会叫得这么凄惨了。   众人揪着头发腰带将周管事拉了出来, 却见他并没有昏迷,只是白着脸,瞪着眼,脸上的恐惧之色就仿佛凝固了一般,竟像是被生生吓傻了。那几个一直跟着他的汉子此时也是最着急的,上来推攘喝问,让他交代女人们的下落,周管事却是呆呆地瞧着他们,被推了几下后,嘴边还缓缓地流下了一道涎水。有性急的汉子扬手便给了他一记耳光,周管事被打得几乎栽倒在地,却依旧是毫无反应。   人群里,不知谁叫了声:“打死他!”这一声,仿佛火绒般点燃了众人心里压抑已久的恨意,那几个汉子相视一眼,几乎同时冲了上前去,拳打脚踢,嘴里恨声不绝。周管事原就被绑得结实,如今又是呆呆愣愣,连躲避求饶都不会,就如木偶般倒在了地方,随着众人的拳脚翻来滚去。   瞧见这一幕,其余的人也跟着叫了起来:“对,对,打死他!”有人索性抄起了适才丢下的锄头,就要上去动手。   陶大原本一直冷眼旁观,看见这情形,才断喝了一声:“住手!如今打死他是容易,待会儿咱们怎么去找人?”   众人这才渐渐冷静下来。陶大伸手一把揪住了周管事的头发,将他拖到花厅的门柱前,让他背靠着柱子坐在了地上。   周管事的面孔早已是青肿有如猪头,神色却依然呆滞,眼睛也依然瞪得大大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光亮。陶大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一掌扇在了他的脸上,压低了声音道:“你还要装模作样是不是?那好,我就成全了你,这一记,是我替我娘打的!”说完又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声音也高了一些,“这一脚,是替我兄弟打的!”   周管事的嘴角顿时鲜血长流,眼睛却还是一眨不眨。这模样实在不像是能装出来,陶大又盯着他看了两眼,这才起身看着众人道:“既然姓周的已经被吓傻了,你们不妨轮流上来让他清醒清醒,打也好,踹也好,唾他一脸也好,只要能让他清醒点,怎么都好,只是莫要下手太狠,总要给旁人一个机会。”   众人相视一眼,果然有人便道:“好,我先来,这口气,我已经忍了十年了!”说完走上前去,也是扬手一记耳光,随即又一口唾沫吐在了周管事的脸上,这才恨恨地走开。他身后便有人抱怨道:“你也讲究些,这么唾他一脸,谁还能扇得下手?”说完上前给了周管事一脚,却也照样唾了一口。   有人带了头,众人当真依着前后顺序,轮流上去,对着周管事或踢或打,不少人一脚踹将下去,那“砰”的一声传回耳中,心里才终于确信:这个十几年来高高在上的周管事,真的已成了一块臭肉,任由他们收拾了!有人更是忍不住“啊”一声叫了出来,上去又是几下,简直恨不能撕下他一块肉才好,还是旁边的人想着陶大的话,好说歹说地拦住了人。   一时之间,只听拳脚到肉的声音砰砰不绝,哭诉叫骂的声音也渐渐响成了一片。陶大却再也没看他们一眼,而是反身来到母亲的棺木前,端端正正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心里默念:“阿娘,您都看见了吧,害了您的罪魁祸首,已经遭到报应了!”   抬头看着眼前薄薄的棺木,他的眼前不由一阵模糊,恍惚间就像看见了母亲疲倦绝望的面孔——在父亲去世之后,在他们来到庄子之后,母亲似乎一直就是这样。那时他还小,弟弟更小,母亲每日拼死拼活,却怎么都没法交够佃粮,口粮自然更是不够。弟弟眼看就饿得不成了,在某次周管事上门催粮后,母亲呆坐到半夜,终于悄悄地出了门,天明前回来时,竟拿回了一小袋细粮。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一切的含义,但弟弟饿得直哭,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继续出去,拿她自己换点粮食回来。   好不容易他长大了,能做事能挣钱了,世道却也变得更坏了。庄子上那些有壮劳力的人家渐渐也交不起佃粮,像他母亲这样的女人越来越多,到了后来,没有哪家能逃得过去——这姓周的仿佛渐渐认准了一个理,这个庄子是他的,庄子里的一切也都是他的,他自己没有女人,那所有的女人就都应该由他来挑选享用!至于这些庄客,要么留下来像狗一样的活,要么就全家滚出去送死。   他们,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这几年里,他也曾暗暗打听过,其实各个庄子都差不多。那些管事掌握着庄客们的温饱和生死,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一年年的下来,就算当初不是畜生的,也渐渐都变成了畜生。就算他杀了周管事,换来的人,说不定会更坏。   更糟糕的是,因为庄客们不用服役,他们这几年娶亲倒是比从前容易了许多。而那些年轻的女人并不知道,等待她们的是什么。这是他们家的秘密,也是整个庄子的秘密,谁都知道,谁都假装不知道。因为一旦没法假装了,谁还能有脸继续活下去?   这一次,他之所以铁了心要出去,就是因为去年的李老庄主让他看到了希望,让他鼓起勇气定下了亲事,结果,转眼间一切又回到了原样,甚至比以前更糟糕。他又怎么能让阿莲也像之前嫁进庄子的那些女人一样,被这个老畜生糟蹋!   所以当赵老媪说出要他们认祖归宗,离开庄子的时候,他没有多想便同意了——他有力气,他也有脑子,就算去打仗去挖河,他都会想办法活下来,总比继续在庄子里过这种日子强。母亲却因此伤透了心,她怕他们兄弟出去就是送死,大概也怕他们心里其实瞧不起她。他想来想去,到底还是认了命,退了亲,结果回来才知道,赵老媪死了,母亲也被他们活活逼死了。   这个姓周的,居然早就跟姓赵的勾结上了,还把庄子里的事都告诉了他,姓赵的又告诉了赵老媪,结果让赵老媪拿来威胁母亲:如果母亲不让步,她就把这丑事抖搂出来,让庄子上所有的女人都没脸活!   母亲就这么活活被他们逼死了——她不能看着他们兄弟出去送死,也不能让庄子上的女人被揭破最后一层面皮,再也没脸活下去,她只能一根绳子吊死了她自己。可母亲不知道,其实他已经决定不出去了,不让母亲伤心为难了,他只是……晚了一步!   晚了这一步,便是晚了一辈子。今日就算他能把姓周的千刀万剐,他日就算他能扬眉吐气过上好日子,又有什么意义?母亲终究是回不来了!永远都回不来了!   想到母亲这一辈子受的苦,陶大只觉得胸中一股恨意简直无处发泄,握拳狠狠捶了几下地面,拳头很快便鲜血淋漓,他的恨意却依旧梗在喉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一阵喧哗由远而近,却是赵五婶踉踉跄跄地冲了过来,身后还跟了不少村民。   赵五婶显然大受刺激,神色里已带上了几分狂乱,进门便叫道:“姓周的,我跟你拼了!”说完抬头瞧见了被众人打了个半死,又吐了满脸唾沫的周管事,不由愣愣地停下了脚步,茫然地看了他半晌,转头又看着众人问道:“这是……你们是?”   这时,庄客们人人都上前揍了周管事一轮,便是最软弱和气的老妇人,也狠狠地在他身上挠了几道,揪了几把。听到这一问,自是人人点头:“正是,他早就该死了!五婶,你也去踢他两脚,莫要便宜了他!”   赵五婶原是满腔恨意,但看着只剩半条命,脸上都已看不出原样来的周管事,一时又觉得解恨,却又有些不知从何下手。   小鱼也溜溜达达地跟了进来,瞧见院里的情形,不由也瞪圆了眼睛,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瞧着起身向她行礼的陶大,点头赞道:“不错不错,干得漂亮!”   跟着赵五婶过来的村民也不少,此时瞧见了周管事的惨样,自是各个上来打量,啧啧称奇,就连小鱼都走了过来,上下瞧了周管事好几眼,摇头笑道:“你们这些人,翻脸还真是翻得够快的。”   周管事原是一直呆呆地瞪着眼睛,此时看见小鱼,眼珠突然动了动,喉头里突然发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这声音嘶哑低沉,却又充满了快意,从他被打得不成模样的嘴里发出来,便有一种说不出的瘆人。   众人都吓了一跳,陶大心头更是突地一跳,意识到了不好,忙冲上前来想要阻止。周管事却已看着小鱼哑声问道:“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那兄弟俩宁可认下杀人之罪,也不敢跟我当面对质?你想不想知道,刚才这些人为什么拼命过来救我,转头又把我打成了这副模样?”   陶大忙道:“不要听他胡说!”说着上前一步,抄起刚才丢下的那把短刀,对着周管事就扎了下去,眼见那刀尖就要刺中周管事的胸口,刀尖却被小鱼伸手夹住了,随即她手腕轻轻一抖一推,陶大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小鱼早被周管事的这两句话勾起了好奇,转头便笑眯眯道:“你接着说。”   周管事抬头看着陶大,青肿的脸上露出了恶毒到极点的快意笑容,眼睛里也迸出了歇斯底里的光芒:“好,我这就告诉你,大家都听清楚了,他们这些人,这个庄子上所有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废物!”   到了这时,庄客们自然也反应过来了:这周管事原来是一直是在装傻充愣,他忍着剧痛一声不吭,就是为了找到机会,说出庄子上最不能见人的秘密,让他们所有的人都成为笑话,让他们的女人都没脸再活。他已经让他们在炼狱里活了十年,如今还要把他们一道都拖到地狱里去!   然而此时小鱼就挡在大家的面前,村民们也好奇地围了上来,把周管事围了个严实,一时之间,他们根本就冲不过去,更不可能堵住周管事的嘴。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往下说了。   周管事自然也瞧出了这一点,声音顿时提高了几度,语气也愈发充满快意:“我告诉你们,他们这些人都让他们家的……”让他们家的女人来陪我睡觉了!   然而他再也没有办法说出后半句话了,就在他要说出“女人”二字之时,人群突然往外一分,一道身影瞬息间已出现在他的面前。来人手上挡住了小鱼下意识挥来的一掌,脚尖则携着万钧之力,分毫不差地踢中了周管事的喉咙,将他所有没出口的话语和喉骨一道踢了个粉碎。   周管事捂着喉咙倒在了地上,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却再也无法吸入一丝空气,或吐出一个字眼。   就在他的面前,凌云放开小鱼的手掌,慢慢地弯下腰,瞧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放心,我会让他们都好好活下去,你,就死不瞑目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让大家一口气看完这段,我胖一斤就胖一斤吧……555 第83章 识人之明   眼见着周管事在痛苦挣扎中瞪着眼睛断了气, 村民们自是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庄客们则是满腹的庆幸后怕感激, 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小鱼心里失望不已,嘴里也是啧啧感叹:“娘子下手也太快了些,这管事正要告诉我庄子上的古怪呢!”   凌云淡淡地瞧了她一眼:“是么?”   小鱼顿时挠着头不敢再说了。凌云也没再理她, 而是转身看向了赵五婶, 认认真真地抱歉道:“这回的事, 是凌云无能, 让阿婶受累了。”   赵五婶经历过这番大喜大悲,又看到了仇人死不瞑目,心头只剩一片空茫,听到凌云这一句,满心的酸涩顿时都翻将上来, 摇头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这原是我们的命!”说完便坐倒在地,大哭了起来。   赵家大郎比凌云只晚到了一步, 早已把路上发生的事低声告诉赵五婶了,见她依旧如此难过, 忙一面努力安慰她,一面便对凌云道歉:“李娘子替家父报了仇, 我们都感激不尽,我阿娘只是太难过了,并非怨恨娘子。”   凌云点了点头,她原就不善言辞, 此时更不知说什么才好。村民们见她默然无语地站在那里,便是想安慰五婶也不大敢开口,气氛一时倒是僵住了。   陶大目睹这一切,心头百感交集,反而有些茫然,见此情形倒是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上前两步道:“五婶能哭出来原是好事。只是如今真凶已经伏法,五叔的后事却还没个头绪,也不知灵棚灵座该设在何处,该由谁来做主,若是再这么耽误下去……”   赵五婶原是哭得坐都坐不住了,听到这句话,身上不知从哪里迸出了一股力气,抓住儿子的手站了起来,哽咽道:“咱们赶紧回去,把你阿耶的事好好操持起来,他走得冤枉,如今不能再委屈了他!”   赵家大郎不由松了口气,向凌云和陶大点了点头,扶着母亲往外走去,村民们自是纷纷跟上,不住劝慰着赵家母子,不多时便都出了门。   陶大这才对着凌云深深地弯下了腰去:“多谢娘子活命之恩!”   他这一带头,庄客们自然都跟着行礼感恩不绝,凌云只得摆了摆手:“不必如此,你们日后……”她斟酌了一下,还没想好该怎么说,陶大已接口道:“我们大家日后定会仔细打理庄子田地,好好做事,好好做人,绝不辜负娘子今日的恩情!”   凌云不由笑了起来,点头说了声“好”。   陶大心里一松,再次向凌云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点了之前跟着周管事那几人:“你们先把这里收拾收拾,该扔的扔了。”又叫了庄子里另外几个老成持重的;“你们去把姓周的住处好好搜上一遍,粮米都拿出来给各家平分了,钱帛都收好,记上数,回头去村里换成粮米。我估摸着,怎么也够大伙儿吃到收夏粮的日子了!”   众人的眼睛顿时都亮了,答应声比往日响亮了几倍。唯有那几个汉子相视一眼,上来低声跟陶大道:“那我们家的……”陶大无奈地瞧了他们一眼:“你们待会儿要把那姓周的往山沟里一扔,不正好顺便找人?若是找不到,我们再想办法也不迟。”几个人都松了口气,点头不迭。   看着众人都有条不紊地忙碌了起来,一张张黄瘦的脸孔上分明都多了份明亮的光彩,凌云不由长长地出了口气,转身往院外走去。   玄霸原是跟着凌云进了院子,也听到了周管事的嚷嚷,正觉得好奇,却见凌云毫不犹豫地掠进人群,一脚踢碎了周管事的喉骨。他自是大吃了一惊,还是柴绍拉了拉他,才没上去追问。此时他哪里还忍得住,忙凑近凌云,低声问道:“阿姊,你为什么不让周管事把话说完?”   小鱼也跟着用力点头:“正是,正是,娘子你是没瞧见,这些庄客疯得厉害,之前拼命磕头,不让我动周管事,回头又把他打了个半死,这里头一定有古怪,娘子难道不想知道?”   凌云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这个人卑劣下作,心肠恶毒,他要说的必然不是好话。我不想让他如愿,难道你们很想?”   玄霸和小鱼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还是柴绍皱眉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瞧出这姓周的不对劲的?”在回来的路上,他已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好几遍,不得不承认,赵族正的死其实漏洞甚多,只是他对周管事印象太好,根本不会疑心上他。以此类推,凌云定是早有察觉,这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认定他是凶手,设下计策引他出手,可自己也是一路瞧着的,怎么就没看出周管事哪里不对劲呢?   凌云想了想才道:“我倒没瞧出他不对劲,只是瞧见了庄客们的模样,听他说的却都是些如何多开荒田,如何把庄子做得更好,心里不大舒服。后来又看到了村里的寻常人家,他们的确脸色疲惫,手脚残缺,但至少不曾缺衣少食,对着赵族正也算神色正常,我才越想越觉得不对。”   小鱼和玄霸恍然点头,几乎同时道:“没错,不要看他如何说话,要看他如何做事;不要看他如何待自己,要看他如何待别人!”   柴绍心里原是明白了大半:赵族正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管着的村子里,大家至少有饭吃,也不怕他;周管事瞧着倒是朴实厚道,他管的庄客们却是缺衣少食,对他畏惧无比……自己怎么就没有往深里想呢?又听到玄霸和小鱼这异口同声的话,他不由纳闷道:“你们这是?”   玄霸笑道:“这是我们师傅常挂在嘴边的话,我们都背得下来了,却只有阿姊真的记在了心里。”   柴绍琢磨着这话,越想越觉得佩服:“你们的师傅到底是何方高人?”做的出神兵利刃,教的出凌云、小鱼和玄霸这样的徒弟,还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玄霸摇头道:“师傅她没什么名气,好像什么事都会做,而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们也不知她老人家是什么人。”   柴绍心里好不遗憾,正想再问点什么,就听身后有人期期艾艾地问道:“各位好汉,这姓周的是罪有应得了,那我们兄弟……”却是那扮作车夫的司竹园大罗汉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凌云和柴绍收拾了他们这帮人之后,倒也没把他们如何,只随手绑了两个扔在车上,让他继续赶车跟着他们回来。他原以为是让他们来跟周管事对质的,谁知凌云进门就把周管事给踢死了!如今他是跑也不敢跑,躲也不敢躲,瞧着这边已经开始说说笑笑了,这才硬着头皮上来问一声。   凌云转头瞧了他一眼。这罗汉只觉得喉头一痛,忙不迭躬身赔礼:“各位好汉明鉴,小的原是个猎户,虽在这边卖过几回野味,哪里能知道这姓周的为人?他愿意上门孝敬钱粮,我等没有不收的道理,之前我等是跟他里应外合,抢过这庄子,却没敢伤到人命,这次冒犯各位,也是受他蒙蔽,还望各位好汉高抬贵手,饶我等一命。日后各位若有差遣,我们兄弟定当从命!”   凌云原本的确是想让他们过来对质的,眼下却显然已没这个必要,她想了想,让小鱼把陶大招了出来,问道:“你可听说过司竹园十八罗汉,他们名声如何?”   陶大思量着回道:“如今在鄠县的几处山头里,司竹园是最大的一处,好像是有什么四大天王十八罗汉之说,倒是比别处更有规矩些,常出来抢掠,倒是不大杀人。我们庄子去年那回,大家就疑心是他们做的,不过也没什么证据,娘子为何会问起他们?难不成姓周的真是勾结了他们?”   凌云点了点头,转身对这脸色如土的大罗汉道:“既然如此,今日我就放了你们,你记住自己说过的话!”说完又招了招小鱼:“你送他们回去,送到地方再回来。”   小鱼心里雪亮,这是要她摸到这帮人的老巢,探出他们的底,以免日后再生风波,当下应诺一声,押着大罗汉就往走。玄霸的眼睛也亮了:“我也想去看看!”   凌云没好气地瞧了他一眼,玄霸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凌云想了想道:“你不如先去看看小七她们如何了,别中了人家的蒙汗药,现在还睡着呢。”   玄霸一拍额头:“对啊,我这就去看看。”   眼瞧着玄霸急忙忙地出了门,柴绍不由摇头笑了起来:“你倒是会哄他!”凌云笑了笑没有做声,看着玄霸的背影,神色一片柔和。   柴绍心里一动,想了想还是问道:“你知道周管事想说什么,只是不愿意让他说出来,对不对?”   凌云转头看向了柴绍,却见他也在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眼眸明亮,神色坦然,眼神里却分明带着几分期待。 第84章 感同身受   听到柴绍的话, 凌云不由愣了一下。这件事,其实是柴绍第二次问她了。同行了这一路, 她自然知道,柴绍待人处事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眼光心思都极为敏锐, 这么明显的事, 他一点都没看出来么?   说起来, 她是早就觉得事情处处都有点不对劲了。   譬如说, 陶二的确是口无遮拦,却并非不讲道理,他怎会如此敌视周管事?陶母能独自拉扯大两个孩子,性子绝不可能太软弱,她怎会突然自尽?赵老媪辱骂她不守妇道也就罢了, 但什么叫“大不了盖子一揭, 大家一起死”?   等她意识到周管事很可能就是这一切的元凶主谋时,这些疑问自然也就找到了答案——世上还有什么比名节更能逼死一个女人?再想想庄子上那些不约而同“回了娘家”的年轻女人, 想想陶二说到附近有族正因好色胡来而被割头时看着周管事的眼神,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最后周管事嚷嚷出来的那半句话, 更是证明她一点都没有猜错!   然而这样的确定并不能让她感到轻松,想到庄子上的悲惨情形, 想到这情形下竟然还掩藏着更悲惨的秘密,想到这样的秘密让一个女人宁可去死也不愿面对……她就满心都是无能为力的愤怒,就算她能杀掉周管事一百回又怎样呢?死去的人终究无法再活过来,她们受过的苦也终究无法再抹掉!   她当然不想让玄霸也看到这些肮脏和悲惨, 不想让他也感受这样的愤怒与无奈,至于柴绍……他这么见多识广,怎么会在知道周管事的真面目之后,还看不出这些事来呢?   这些念头在凌云的心里一晃而过。然而看着柴绍眼里的期待,她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我的确有些猜测……”只是,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柴绍的眸子顿时更亮了。他也知道凌云遇事不轻易开口的性子,自然不会催促,只静静地瞧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他平日原是随意说笑惯了,偶然间也会露出锐不可当的锋芒,却很少有这样安静专注的时候,这神色让他棱角分明的面孔多了几分柔和,眼睛却愈发深邃明亮,眸子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凌云小小的影子。   对上这样一双眸子,凌云突然间只觉得舌头就像打了结,愈发不知该怎么开口。她忙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定了定神才道:“我先是觉得陶家兄弟的阿娘死得有些蹊跷,按说赵老媪逼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们都还没说什么,她怎么突然就想不开了?后来陶大问起三宝来,我才注意到那老媪说了一句话……”   到底是哪句话?柴绍不由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花园的另一头,有人突然叫了一声:“郎君!李娘子!”声音不大,语气却颇有几分急促。   两人回头一看,却见三宝匆匆跑了过来,到了两人跟前才低声道:“李娘子,早上你让我们去找的人,我们已经找到了,只是情况有点……不大好。”   柴绍奇道:“什么人?”   凌云却道:“她们真的被关起来了?”   三宝点了点头,“她们都被关在一个山洞里。”转头又跟柴绍解释道,“早间李娘子跟小七说了一声,说庄子上的年轻妇人都回了娘家,这事只怕有些蹊跷,还让她提醒大家当心点,别乱吃东西,也别在屋里等着,一起出去悄悄查一查这件事。结果我们去村里一问,她们还真的都没回娘家!”   柴绍不由看了凌云一眼,这才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人的?”   三宝道:“小七说这事不能声张,小的便去跟村里的孩子们套了套话,果然有孩子说,昨日远远瞧见有六七个妇人一道上了山,听人数正对得上。我们便按他说的地方往里走了走,那林子密得很,实在不好找。还是阿锦姊姊眼尖,瞧见了地上的新鲜脚印,阿痴又会认路,一路找了进去,这才找到了一个山洞,只是……”   见他神色踌躇,凌云心里不由一惊:“她们难道出事了?”   三宝忙道:“那倒应该没有。嬷嬷没让我过去,她进去看了一圈,出来后就让我赶紧来这边路口守着,等郎君娘子回来一定要告诉你们,当心周管事,是他把人都关起来了。小的刚跑过来就遇到了三郎,这才知道李娘子已经把周管事给杀了。”   柴绍问道:“那你如何知道那些妇人情况不好?”   三宝小声道:“小的远远听见里头哭得很惨,嬷嬷还让小七姊姊赶紧和阿痴一道回村里,多拿些衣服过来,里外都要。”   柴绍和凌云顿时都明白了过来。想到昨夜的寒风,凌云不由咬紧了牙根:自己那一脚,实在是太便宜那姓周的了!柴绍也低低地骂了声:“真是个畜生!难怪这些人什么都不敢说。只是那些妇人也是,周管事又没有三头六臂,就算有他逼着,她们怎能……这事要传了出去,就连她们的丈夫孩子都要颜面扫地!”   看着柴绍脸上那毫不掩饰的鄙夷之色。凌云只觉得胸口不知什么地方往下沉了沉,仿佛那些原本就要脱口而出的话语都变成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坠在了那个地方。她一时也分辨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突然间什么都不想说了,索性垂眸道:“我先过去瞧瞧。”说完不等柴绍回话,便转身快步走出了院子。   瞧着凌云的背影,柴绍也有点发愣:她走得也太快了,倒像被什么东西撵着似的!不过想想她一直就是这种做事雷厉风行,说话却惜字如金的性子,此时多半又想到什么事要去急着去做了,他到底只是摇头笑了笑,转头便吩咐三宝道:“你去陶大郎那边瞧瞧,看庄子上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没有……”   凌云的脚程甚快,没多久便到了村口,却见小七和阿痴正好也走出了院子,身上都背着个包裹。看见凌云,两人都是一喜,小七笑道:“娘子你回来得正好,我们找到人了,她们都没事。”   凌云点头道:“我知道,我跟你们一道过去。”   小七忙问:“娘子早就知道那管事不是好人了吧?可把他抓起来了?”   凌云着实不想多说,只道了句:“我已经把他杀了!”   小七高兴地一拍巴掌:“杀得好,那人真真是禽兽不如!”只是瞧着凌云的脸色,她心里又有点纳闷:人都杀了,娘子怎么还这么不高兴?想了想便道:“娘子是不是累了?那边倒没什么事,阿痴认路也准得很,娘子不如还是先回去歇歇?”   凌云摇了摇头,正想说话,却见村口的另一边,赵家兄弟和族人们一道抬着赵族正的尸体走了过来,赵五婶哭的眼睛都肿了,被两个妇人搀着走在了后头。瞧见凌云,她明显愣了一下,不知跟身边的人说了什么,竟是一个人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她这是有事要单独跟自己说?凌云想了想便对小七点头道:“你们先去吧。”自己转身迎向了赵五婶,伸手扶住了她,“五婶可是有事吩咐?”   赵五婶瞧着凌云,嘴唇哆嗦了好几下才终于开了口:“适才是我说话冒犯了,不过我当真没有责怪娘子的意思。若不是娘子,我们不但没法抓住那姓周的,为我当家的报仇雪恨,反而会冤枉了陶家兄弟,会更加对不起他们的阿娘。要是这样,我就算立时三刻死了,也没脸去见她……”说着眼泪又是滚滚而下。   凌云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忍不住试探道:“阿婶知道陶娘子的事?”   赵五婶点了点头,哽咽道:“都是我该死!是我该死!我当家的前两天喝多了酒,跟我说,那姓周的不是人,偏偏咱们还得求着他,然后就说起了庄子里的那些事。我那时被猪油蒙了心,只觉得陶娘子和那些女人都是自甘下贱,不知怎地,跟赵老媪说话时就带出来了!”说着便狠狠地扇了自己一掌。   凌云忙拦住了她,赵五婶抓着凌云的手,愈发泣不成声:“我真的不知道我这句话会害死陶家妹子,我真的不是故意害她的!是我蠢,我不知轻重,刀子没割在我自个儿身上,我就不知道疼!那时候我只想着大不了就是一死,就是让家里男人去服役,也不能一个个都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结果一转眼,我自己的男人就死了,我家里再没有族正,我的儿子日后也逃不开服役了。我这才觉得,要是能换回我男人,能保住我儿子,我什么事都可以做,我什么脸都可以不要!人都活不下去了,要脸有什么用?”   “李娘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是我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是我害死了人。老天让我去死就好了,为什么要带走我男人,要害了我儿子呢?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是啊,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把这些最重的负担,最后都放在这些女人的身上?   凌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她把哭得几乎昏厥过去的赵五婶送回族人手里,直到看着她孱弱的背影消失在村路尽头,她的心里仿佛依然在回响着这一问。   眼见着日头渐渐西斜,天边的层云终于再次染上了霞光。这霞光和早间的一样绚丽灿烂,只是底色里却仿佛多出了一份暗沉,仿佛知道这份绚丽终究会转瞬即逝,仿佛知道这天空终究会越来越黑……要到什么时候,这天才能真正地亮起来呢?   怅然之中,她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却是柴绍走了过来,见凌云回头,他便扬眉笑道:“我瞧见小七把人都带回来了,她倒是机灵得很,是先支开人,把这些妇人自己的衣服都拿出来让她们换上了,这才让她们回去的,倒是省了好大的麻烦。这都是你安排的?”   凌云摇了摇头,这样的事小七最拿手,根本就不用她安排。   柴绍瞧了她两眼,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刚才听你说了半句话,我想了几回也没明白是赵老媪哪句话不对,还要请你再指点指点。”   看着柴绍,凌云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霞光正照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的整张脸都愈发明亮,眸子里更是没有丝毫的阴影。不知为什么,凌云想起的却是之前这张脸上掠过的那份轻蔑,是赵五婶哭着说出的那句“刀子没割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疼”,所以他才会看不出已经那么明显的真相吧,所以他才会瞧不起那些女人的恐惧和服从吧,因为他是男人,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刀到底会有多疼!   看着这张轻松明亮的笑脸,凌云无声地吐出一口长气,这才笑了笑:“也没什么,我就是听到赵老媪说了句这庄子不是人呆的地方,这才开始疑心上了周管事。”   柴绍看着凌云,没有做声。凌云心知自己这话只怕没什么说服力,却也实在不想再说什么,只能垂眸不语。好在身后远远传来了玄霸兴高采烈的声音:“阿姊,柴大哥,你们在看什么呢?”   凌云不由如释重负,转身迎向了玄霸:“刚才你去哪里了?”   看着凌云再次快步走远,柴绍沉默片刻,自嘲地笑了起来:自己果然是,想得太多了!   他原以为他们已经是自己人了,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他甚至觉得凌云姐弟就是自己的弟弟妹妹。直到刚才,他才看出来,原来在她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外人,而且是个凡事太爱刨根问底,让她避之不及的外人。   也是,他不过是个名声狼藉一事无成的浪荡子,凭什么让人另眼相看呢?   眼见着玄霸已笑嘻嘻地跑了过来,柴绍的脸上终于重新露出了漫不经心的笑意,迎上两步问道:“三郎可是追着小鱼去看那司竹园,又被赶回来了?”   玄霸的脸顿时皱成了一团:“是啊,我都已经追到他们了,可小鱼说什么都不让我跟着!对了,柴大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柴绍笑了笑,眼角余光在凌云身上扫过,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他又不瞎!   以后,他再也不会这么不识趣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晚了,不过还算小肥章吧……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85章 分道扬镳   依旧是那个岔路口, 依旧是那间小竹棚,在竹棚外头忙碌的, 也依旧是那祖孙俩——只是两人的额头上,都多了一道刺眼的伤疤,而且是同样的形状, 同样的位置, 冷不丁一眼看去, 倒像是爷俩照着同一个模子磕出来的!因此, 当他们一道转头看过来时,就连原本心情不好的玄霸,也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那祖孙俩自然也认出了凌云这一行人,顿时都变了脸色,少年不由捂着额头后退了几步, 老人倒是沉稳得多, 愣了一下之后便迅速地挤出了一脸的笑容,上前两步作了个揖:“几位娘子郎君可是要进城办事?不如进来喝口水再走。”   柴绍不由看了凌云一眼, 却见她面带询问地瞧着自己,显然是等着他来定夺。他心里不禁苦笑了一声:自己看她作甚?在吃饭打尖这类的大事上, 她自来没什么主意,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也就是遇到杀人放火这样的小事, 她才会闷头不响地自己就做了,而且做完连声解释都没有!   只是心里抱怨归抱怨,不知怎地,他还是点了点头:“咱们不如歇歇再走。”   他话音未落, 小鱼“腾”地便跳了下马,兴致勃勃地瞧了瞧老者头上的伤疤,又两步凑到少年跟前,盯着他的额头看了两眼,啧啧了几声:“这是怎么弄出来的?瞧着倒不像是刀棍的印子。”   玄霸笑道:“那天他们被姊姊识破了,扔碗想砸姊姊,被姊姊用马鞭把碗给抽回去了。”说完心里一动,转头看向了凌云,“阿姊,那天你是怎么一眼瞧破他们的?你说让我自己好好想想,我怎么就想不出来呢!”   他这一问,那祖孙俩也都看了过来,他们已在这三岔路口设棚卖了好几年的食水,从未出过差错,那天更是精心准备,力求不出半点差错,怎么就被她一眼看穿了?   就连柴绍也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就是他们?”他们到庄子那天,自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了,但这一路上他们向好几拨人问过路,凌云怎么就认定是这祖孙俩了?   被他们这么一瞧,凌云也愣了一下:这事不是很明显么?想了想便指着那老汉解释道:“那天,他开口便说,‘诸位娘子郎君’。”   玄霸点了点头,等着她的下文,却见凌云进竹棚坐了下来,再没有开口的意思,忙追问道:“然后呢?”   凌云抬头瞧了他一眼。玄霸奇道:“姊姊话还没说完呢,看我作甚?”   柴绍转念之间已明白了过来,见玄霸一脸好奇,叽叽喳喳,凌云神色无奈,沉默不语,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拍了拍玄霸道:“不知内情的人,谁能瞧得出你姊姊是位娘子?”——就算知道,一眼瞧去,只怕也会认定玄霸才是女扮男装吧。   玄霸“啊”了一声,好不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哎呀,我可真笨!阿姊穿男装出门还从没被人识破过呢,他们定是早就得到消息了!”   那祖孙俩相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苦笑,他们自然是早就收到了消息:昨日在这里打过尖的那群人要进城办事,领头的是个女扮男装的娘子,极为厉害,他们定要多加小心,把这些人都留下来!他们倒是小心得很呢,满心惦记着要分辨出哪个才是女扮男装的厉害娘子,结果是开口就漏了馅,那些加了蒙汗药的馄饨,全被扣回他们自己的脑门了!   想明白这节,他们自是什么多余的话都不敢再说了,老汉便赔笑问道:“这里有刚从山上打下来的泉水,也有新得的酪浆,不知诸位想喝哪种?”   柴绍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泉水。”   玄霸也“哼”了一声:“自然是泉水,不然谁知道你们又加了什么进去!”   老汉作揖不迭:“各位好汉明鉴,我等万万不敢再有冒犯的。”说完便当着他们的面拿了五个洗干净的碗,打开装泉水的木桶,一人一碗水送了上来。   那水清澈之极,喝在嘴里微有回甘,果然是极好的山泉水。玄霸喝了两口水,又忍不住问:“阿姊,你怎么瞧出那车夫也不对的?”   凌云反问道:“他哪里对了?”   柴绍闻言不由又瞧了凌云一眼,那天他也觉得车夫虽是黑瘦,却并无饥色,而且言语轻快爽利,和那些神色木讷的庄客截然不同,他还特意去攀谈了几句,发现那车夫对庄子村子都很是熟悉,还认识赵家老大,这才消了疑心。谁知这些司竹园的盗匪原本就是当地的闲汉猎户,那车夫更是常来这边打猎,连赵家老大都瞧他眼熟,自然没有破绽可露,加上这一脸憨厚的祖孙俩……他柴绍也算行走江湖多年,这次若不是凌云机警,说不定还真会栽在这群小毛贼身上!   他越想越觉得沮丧,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自嘲之色。   凌云看了看他,轻声道:“这也没什么,我知道事情不对,自然会多留心些。”   她这是……在安慰自己?柴绍愣了一下,心里不知为何愈发觉得没趣。玄霸更是忍不住抱怨道:“阿姊你都知道事情不对了,怎么也不提醒我们一声!”   凌云沉默片刻才道:“我只是疑心,没有证据,不想让你们白白担惊受怕一场。”   玄霸的嘴顿时撇到了下巴边上:“那也比蒙在鼓里好!”   小鱼早就一口喝干了水,上蹿下跳地把棚子里里外外都瞧了一遍,闻言回头笑道:“正是,娘子你这什么事都爱闷在心里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我那天猛不丁听你要我装出那族正还有救的样子,还要我当心周管事,差点没想破头!娘子就不能先提醒我一句么?”   凌云想了想也笑了起来:“我尽量改。”   玄霸冲着凌云做了个鬼脸,回头便对柴绍道:“我阿姊她能改才怪!”   柴绍也被他的鬼脸逗笑了,脱口道:“你们若是换过来就好了。”凌云若是男子,这般沉稳果敢能担当,真是没得挑的英雄好汉;玄霸若是女子,这般天真烂漫清澈见底的性子,也是再好不过……   玄霸奇道:“什么换过来?”   柴绍心知失言,忙笑道:“你和小鱼换过来就好了,我看她做事可比你把稳得多。”   玄霸不疑有他,不服气地道:“她不也是什么都没瞧出来么?”   小鱼笑道:“我不用瞧出什么来,反正娘子怎么吩咐我便怎么做,总不会有错。”   玄霸更不服气了:“我什么时辰没听姊姊的话了?”   小鱼一口顶了回去:“你若什么都听娘子的,这会子早就在涿郡了,还能在这里说话?”   眼见着这俩你一句我一句地斗了个不亦乐乎,柴绍不由暗暗松了口气,自己那句话到底还是太唐突了,他原本已想得很清楚,不能再跟李家姊弟没轻没重地胡说八道,怎么又忘了呢?好在及时圆了过去,应该没人能听出来。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瞧了凌云一眼,却见凌云原本微笑着看那两人斗嘴,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也转眸看了过来,目光之中,尽是了然。   在这样的目光中,柴绍只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仿佛都已无处遁形,一口水顿时没咽下去,竟是呛咳了起来。   玄霸顾不得小鱼,忙问:“柴大哥怎么了?”   柴绍心里好不狼狈,索性清了清嗓子起身道:“我看时辰也不早了,你们回去还要走那么远的山路,还是不要再送了。咱们不如就此道别,后会有期。”   玄霸顿时愣住了,他们这一回出来,原本就是要送柴绍回长安的。他也知道,庄子的事如今已走上正轨,柴绍有公务在身,总不能一直陪他们耽误下去,但心里却实在舍不得,忍不住道:“还早呢,我们回去又不急。”——能多送一程也是好的。   柴绍正要推辞,凌云看了玄霸一眼,笑了笑道:“都到这里了,咱们倒不如去县城买些东西回去。”   玄霸立时眉开眼笑:“正是正是,柴大哥,我和阿姊反正也要去县城的,走吧。”   柴绍的话顿时都被噎了回来,只能苦笑着点了点头。   小鱼扔下几个铜板,一行人重新上了马。玄霸也舍不得催马快走,只恨不能多在路上磨蹭些时光。只是纵然如此,不过半个多时辰之后,他们便到了县城的城门前。   瞧着鄠县的城门,玄霸的肩头都垮了下来。柴绍心里也是一声叹息:三天前,他们穿过这道城门时,他满心觉得自己定要送人送到底,要帮他们铺平所有的道路再离开,没想到最后竟是半点忙都没帮上,自己还差点中了别人的道……   想到这几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他心里一声苦笑,不等玄霸再多说什么,便抱手笑道:“我就不进城了,你们多多保重,日后我得闲了自会过来。”说完看了凌云一眼,又向玄霸点了点头,转身便带着三宝拍马离开,直奔长安的方向而去。   玄霸作声不得,一直目送着柴绍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才黯然垂下头来,低声道:“也不知柴大哥什么时候才能得闲了。”   小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咱们的确是换过来的好,这样三郎便能跟着柴大郎一道回长安了,也不用这么为难!”   玄霸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柴大哥跟我是多少年的交情了?”   凌云却是摇了摇头没做声。她自然知道,柴绍说的是,她和玄霸换过来就好了——从小到大,她不知听见多少人这么感慨过,“你若是个男儿,那该有多好!”   原来柴大哥,也是这么想的。   看着眼前的这条长路,她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却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叹的是什么。   只是这思绪转眼便被她抛在了一边,抬头看了看天色,她干脆利落地打断了玄霸和小鱼的争吵:“走吧!”——   时间已经不早了,而她要做的事,还有那么多!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的事情还是要再说一遍:这个文只有女主,没有男主。当然感情戏还是会有的,嗯,很快就会有了。   新地图很快也要开了。这个故事里,我自己最期待的部分,就要展开了。 第86章 年年今日   凌云从来都不知道, 新收的黍米竟有一种黄金般的色泽,不, 当那些滚圆的米粒一点点地积满粮仓,当它们被捧到眼前,散发出新米特有的清香时, 就是金颗玉粒也不可能发出这么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反正她就情不自禁地捧起了一把新米, 对着五月的阳光看了许久, 这才慢慢松开手掌。米粒从她的纤长的手指间簌簌落下, 仿佛几道细细的金色水流,再次汇入了她面前这满仓的金灿灿的波浪之中。凌云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仿佛也就此落到了实处,让她忍不住想笑,想大喊几声——原来这就是丰收的滋味,就算她不曾忍饥挨饿, 不曾日夜耕作, 也一样会心花怒放,一样会满怀欢喜。   说起来, 这两个多月里,除了头半个月还算忙碌, 她要添置各种物件,要捋顺各路关系, 之后需要她来做的事就不多了,庄子上有陶大郎,村子里有严老六,两人原本都有威望, 办事不惜力气,待人也算公平,这些日常的事情自然办得平顺。至于那些参与了栽赃陷害的赵家人,男丁们都去修城墙了,剩下的自是老老实实。倒是离得不远的那处庄子有人来打探过几回消息,那管事大概是兔死狐悲,对凌云这种一来就下狠手除掉管事的主家自是满腔不满,只是还没等他想出法子,小鱼便乘着夜深帮他剃了个光头,顺手还把头发吊在了庄子的大门口,自此,所有的麻烦也跟着那把头发一道消失了。   待到外头的事情都处理干净了,凌云和玄霸的心思才放在了庄子上。这些事他们原是帮不上太多忙的,好在今年还算风调雨顺,从周管事那里搜出的钱粮也已足够让大伙儿这两个月不用再挨饿。眼见着黍苗一日日地长高、抽穗、灌浆,直到成熟收获,整个庄子也彻底走出了之前的阴影——只要不出意外,这样的丰收,已够他们过上整整一年的好日子。这么下去,两年的时间也会很快就会过去吧……   远远地,仿佛有人高声叫了一声“娘子”,凌云回过神来,转头看去,却是陶二挥着手跑了过来。不过是两个多月的时间,他看去已蹿高了一截,晒黑了几倍,虽然还是个瘦长模样,瞧着却结实了许多。   跑到凌云跟前,他嘻嘻一笑,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娘子怎么还在这里?那边的油糕就要好了,三郎和几个姊姊都在等着娘子呢!”   凌云笑着点了点头,一面跟着陶二往回走,一面便随口问道:“你阿兄呢?”   陶二道:“他去村里了,六叔他们这两个月帮了不少忙,也该请他们来吃口油糕。”   凌云点头不语,陶大做事周全,这类小事他自能处理妥当,她也不会多问。陶二却是掰着手指头,兴致勃勃地数起了哪些人该请来吃今天的油糕,哪些人送碗凉糕去便已足够,还有哪些人就应该闻着香味干着急!凌云虽然大半名字都根本对不上号,却也知道陶二只是兴奋得过了头,由他唠叨就好。   说话之间,两人已穿过大片的田地,来到桃林边那座修整一新的小院前。院子里,门窗都已重新安好,因木材昂贵,外头的院门和屋里的家具都是用竹子做的,倒是清气满屋,倍添雅致。   只是这清雅的小院里,如今却是满院子都飘着油米的香气,灶屋里更是热闹之极,那些今日四更便被放入石臼细细捣好的黍米面,早已上锅蒸得松软,又在女人们的手里变成了一个个精致的小饼,而另一边的油锅也烧得滚热。看到凌云走近,满院子的人都欢呼了起来,玄霸的声音尤为响亮:“阿姊来了,快快,下锅炸油糕!”   小鱼早就等不得了,听到这一声,忙端起码放着米糕的竹篦子往锅里一倾,锅里的油顿时溅了老高。小鱼高兴之下没有提防,胳膊上被溅了好几个油点,烫得她又笑又跳,回头一看,却见刚才还在锅边的小七早已闪到了一边,小阿痴也被阿锦一把拉开了,挨烫的竟只有她一个!   瞧着小鱼不敢置信的模样,满屋子的女人都笑了个前仰后合,院子里男人们虽不知道她们在笑些什么,却不耽误他们也跟着一通大笑。   笑声中,凌云已走到院子里,众人乱纷纷地向她行礼问好,玄霸忙迎了过来,嘴里犹自抱怨道“阿姊怎么才过来?再晚些,油都要老了!”旁边有老者应声笑道:“油烧得老些,炸出来的糕倒是更香。”   这话并没有什么好笑之处,众人却又轰然大笑了起来,那一张张晒得黝黑的脸上,每道褶子里、每个毛孔里似乎都盛满了笑意,凌云脸上的笑容不由也更深了。   小鱼从灶屋里探了个头出来,看了看这些满院子乱笑的人,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见凌云和玄霸走近才道:“我今日也学着捏了好几个糕饼出来,待会儿捞给你们尝尝,我捏的我都认得呢!”   她会捏些什么出来,刀剑还是……凌云有些不放心地往屋里看了一眼,玄霸却是立刻摇头不迭:“我还是吃阿锦姊姊捏的吧。”阿锦姊姊最是心灵手巧,捏的饼定然也比旁人的好。   小鱼顿时垮了脸,跟在她身后的小七捂着嘴才没笑出声来,咳了两声才道:“炸糕马上就出锅了,不如让娘子郎君自个儿挑,回头再告诉他们是谁捏的。”   小鱼眼睛顿时一亮,期待地望着凌云和玄霸,两人相视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不多时,炸得金黄的黍米糕便被码放在了干净的竹篦上,大多都是规规矩矩的圆饼,上面缀着红枣,有几个却是做成了极精巧的梅花,红枣也被碾碎做成了花蕊,还有几个却是不大规则的长条,几个红枣整整齐齐地按在上头。小七又拿了两个装满了酪浆的竹筒,送到他和凌云的手里,口中念叨:“这新糕黏得很,郎君和娘子得先喝口浆水滑一滑才能吃。”   凌云笑着喝了一口,想了想还是挑了个长条的炸糕,拿到嘴边咬了一口,只觉这糕外酥里嫩,满嘴留香,竟比之前吃过的所有糕点都要美味。玄霸也毫不犹豫地拿起了一个梅花状的炸糕,一边吹着气一边便往嘴里送,边吃边点头:“好香!阿姊,咱们以前也吃过这种新米做的炸糕,怎么都没有这次的香甜?”   文嬷嬷笑着叹道:“那是因为这是郎君亲手种出来的。”另一边阿痴却是欢呼了起来,拉着阿锦叫道:“姊姊,娘子挑了我做的糕!挑了我做的糕!”   凌云倒是有些意外,见小鱼一脸沮丧,忍不住问她:“你做的是哪些?”   小鱼愤愤地指了几个出来:“这些都是我做的,难不成还不够圆?”   凌云瞧着那几个炸糕,果然跟别的炸糕一般圆圆胖胖,规规矩矩,看不出半点区别。玄霸不由奇道:“你怎么认得出来?”   小鱼怒道:“你看不出我的红枣都是放在最中间的么?”——别人做的糕都是随意放颗红枣在上头,只有她的每个都放得不偏不倚,拿尺子量也不可能放得更准了,结果比不过阿锦姊姊也就罢了,居然还被小阿痴给比下去了!   众人又笑了起来,文嬷嬷上前两步,从竹篦上取了一个小鱼做的炸糕,点头笑道:“小鱼做的糕,果然是比别人的齐整。”   小鱼这才转怒为喜,自己也挑了一个送到阿锦的手里:“姊姊也尝尝我做的。”回身却拿了梅花糕往嘴里一塞,笑眯眯道:“还是阿锦姊姊的糕标致。”小七冲她做了个鬼脸,却也挑出了两个她做的炸糕,自己和阿痴一人一个。   灶屋里带头做事的庄客阿嫂这才上来端起了篦子:“还剩十多个,我去让外头的人也尝尝。”   小鱼奇道:“你们怎么不吃?”   阿嫂笑道:“咱们这些人哪能跟娘子们比,自然得先让男人们吃饱了再说。”   凌云抬头瞧了她们一眼,却见人人都点头,想了想便道:“你们先吃,第二锅再趁热端出去。”玄霸也笑道:“正是,你们都忙了半日了,难道不饿?吃了再说!”   女人们相视一眼,都笑了起来。她们今日从天不亮就忙起,又闻着这米糕的香味,哪有不饿的道理?娘子和郎君既然都这么说了,她们自然也不必客气,当下便按着年纪辈分把剩下的炸糕都分了,有年纪大些的婶子笑着念了句佛:“真真的神仙也不换的好东西,只是油大,咱们还是要少吃些才好。”有人便回道:“阿婶怕什么?如今庄子上有郎君娘子在,咱们的肚子里可不缺油水了。”   凌云听得也笑了,她和玄霸种地自然是不成的,但这山庄就在群山之中,山高林密,野味不少,他们几个没事便会去山里转转,带些野鸡山兔回来,前些日子还打了头野猪,给了村里半头,剩下的便让庄客们分了,天热了肉存不住,那几日家家户户都整日飘着肉香,孩子们乐得有如过年一般。如今大家还真不用怕肠胃寡淡,猛然吃了大油之物会受不住。   说笑之间,第一锅油糕进了大家的肚子,第二锅也出了锅,就听外头有人笑道:“管事和族正都来了!”灶房里众人都撑不住笑了:“他们真会选时候!”带头的阿嫂端起炸糕走了出去。凌云和玄霸也擦了擦手,转身出了门。   却见陶大郎和严六叔果然已进了院子,自是由严六叔第一个取了炸糕,陶大郎却没着急拿,而是让着庄客里辈分大的叔伯们都拿了,自己才拿了一块,低头瞧着手里那金灿灿的炸糕,却没有下口。   严六叔已吃了半块下去,瞧陶大郎看着炸糕出神,不由奇道:“怎么不吃?凉了可就不香了。这样的好东西,一年也吃不上一回的。”   有人便笑道:“可不是,我记得去年秋天收的是麦子,虽然也做了炸糕,却比不上这黍米糕的滋味!”   这话一出,院子里顿时静了静。人人都记得,去年也是这样的丰收,李老庄主也是自己掏钱买了油回来,想让大家饱吃一顿,结果大家的肠胃都受不住,李老庄主便说,过两日等大家都好了,他会让人再蒸几锅出来,谁知转眼之间,盗匪的马蹄就踏平了整个庄园!   想到去年的这一幕,再瞧着同样金黄的炸糕,大家的笑容不由都淡了许多。   陶大原本就是想到了去年的事才出神的,见大家如此,忙压下心头的隐隐不安,提声笑道:“正是,去年的炸糕怎比得上今年的香,如今有娘子和郎君在,日后这样的好东西,我们自然年年都吃得上!”   大家自是轰然响应,有人便道:“黍米收了该种小豆,回头到了秋天豆子都熟了,咱们还能做红豆糕吃!”有人则反驳:“还是做黍米糕的好,里头裹上豆沙馅和饴糖,那才真是神仙滋味!”   眼见院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又热闹了起来,陶大这才走到凌云和玄霸跟前,点头笑道:“多谢娘子郎君开恩,有了这顿炸糕垫着,再有红豆糕在前头招着,大伙儿下半年干活都不愁没力气了。”   玄霸笑嘻嘻地点头:“这有什么!大家若是爱吃,过些日子便是处暑,正好再做几锅出来。”   陶大摇了摇头,瞧着凌云和玄霸道:“我等不求今年日日有糕吃,只求年年有今日,愿娘子和郎君能长长久久地管着我们,管着这个庄子!”他真的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延续下去,不要像去年那样,最后变成一场空欢喜。   他的神色还算镇定,仿佛只是随意说笑,但眸子里却分明闪动着深深的不安,凌云心里一动,正想点头,却听院门外有人高声叫道:“三娘!三郎!”   这声音耳熟之极,却又满含焦虑,凌云心里不由一惊,几步便到了院门前,却见有人匆匆地跑了过来,带头的竟是久未见面李家管事。看到凌云,管事忙跑了过来,一面行礼一面便喘息着道:“小的见过三娘,国公有命,让三娘和三郎即刻赶往涿郡!”   听到这一声,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变了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  黍米就是现在的黄米,和小米很像,但颗粒大一些,颜色更黄,也更粘,直到唐代,黍还是中国的头号粮食产物,麦子和稻米都要靠后站。当时很多地方都是采用黍、豆、麦两年三熟的轮种法,二月种黍,五月收获,马上种豆,九十月收了豆子,正好种冬小麦,这样能保持土壤肥力。 第87章 料事如神   父亲让自己和玄霸即刻去涿郡?   凌云耳朵里嗡地一下, 心里似有无数念头席卷而过,却又似一片空白, 什么念头都抓不住,什么话都说不出。   她听见院子的二十多人几乎同时叫了起来:“娘子不能走”;她看见玄霸跟着冲了出来,一叠声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她甚至闻到了灶房里传出的香气, 大概是第三锅炸糕出锅了, 炸过两轮之后, 眼下的油已经更热, 糕自然也更香,只是再也没有人会多看它一眼……   转眼之间,所有的人都已涌出了院子,围在了凌云玄霸身边,乱纷纷地叫着不让他们离开。   来传信的管事李良怎么也没料到, 自己会瞧见这样的阵仗, 一时也有点发懵。玄霸连连问了几声之后,他才醒过神来, 支吾道:“也没什么事,只是战事吃紧, 国公和夫人都忙不过来,想让三郎赶紧过去历练历练, 让三娘也去帮夫人分担些事务。”   这话听上去倒也没什么不对,之前他们收到过家书,李渊就在信里抱怨过,问他们姐弟为何不一道来涿郡。玄霸一口气总算缓了过来, 不由捶了捶胸口叹道:“良叔你也不说得清楚些!”害得他直到现在都有点透不过气来!   庄客们一听却更是炸了锅,他们自然不明白什么国公夫人的,却听得懂这是有人让娘子和郎君去涿郡帮忙做事,可是有什么事非得让他们过去呢?他们过去之后还能回来吗?更要紧的是,娘子和郎君都走了,他们这些人又该怎么办?   这些问题都被他们七嘴八舌地问了出来,陶二更是索性大声叫道:“咱们不能让娘子走!”众人自是一片应和。小鱼等人也挤了过去,有问良叔涿郡那边情形如何的,有问凌云他们该怎么办,此起披伏的没个消停。   只有凌云始终没有做声。在所有的纷乱之中,她只清清楚楚地听出了良叔的心虚,看到了他的躲闪。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已沉到了一个极黑极冷的地方,那里没有一丝阳光照得进去,也没有一点温度能容她再心存幻想……不知为什么,这反而让她彻底的冷静了下来,几乎在转念之间便做出了决断。   转头瞧着群情汹涌的庄客,她微微提高了声音:“你们听我说!”   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人人都眼巴巴地瞧着凌云,陶大更是屏住了呼吸,他的神色也还算镇定,只是手里的炸糕早已被捏成了一团烂泥,他却丝毫都没有察觉。   凌云一眼瞧见陶大的手,心里一声长叹,语气却愈发平静:“父母之命不可违,我和三郎明日就会启程。”   庄客们不由都“啊”了一声,正想再次叫嚷出来,凌云的目光却清清冷冷地扫了过去,把他们的话语都冻在了嘴里。   凌云这才接着道:“我会安排好所有的事,我保证,在我回来之前,官府绝不会来找麻烦,盗匪也绝不敢来滋事!”   她的声音并不算高,却自有一份镇定到极点的力量,让人无法生出半点疑心。原本满心激愤不安的庄客们不由自主地都松了口气:若是这样,那倒也没什么可怕的,横竖还有陶大郎呢!如今家家的米缸都是满的,最多就是平日没有野味打牙祭了!陶二却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娘子什么时辰能回来?”   凌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眼见众人又都变了脸色,她索性露出了一个笑脸,“你们放心,这几个月,我会找个猎手过来,少不了你们的野味!”   几个月?原来就是几个月的时间,而且娘子还惦记着让人来给大伙儿打猎呢!众人这下是彻底放了心,都跟着笑了起来,“那敢情好!”有人则叫道:“有没有野味都不打紧,娘子和郎君能早日回来就好。”   凌云微笑不语,目光却落在了良叔的身上,向他微微点了点头,自己转身走开了几步。   院子旁边就是桃林,走近便能瞧见,如今桃叶下已结出一个个儿拳般大小的桃子,只是颜色还青,大概还要十来天才能吃。据说这桃子甚是清甜,玄霸已经期待很久了——他的和阿娘一样,都爱吃新鲜的桃子……这念头宛如一根尖刺从凌云心口穿过,她不由咬紧了牙关,低声问道:“我阿娘,她到底怎么了!”   良叔是国公府的老人,也算是看着几个孩子长大的,对于这位沉默寡言的三娘,他没少打交道,却从没留心。但今日瞧着她始终镇定自若,三言两语就安抚住了所有的人,心头自是不敢再有半分轻视,此时听到这一句,更是惊得抬起了头。   凌云也在静静地瞧着他,那眼神竟有几分熟悉,良叔恍然间只觉得自己仿佛对上了夫人窦氏的眸子,心头不由一颤,脱口道:“夫人病倒了!”   这话凌云自是半点也不意外,然而真正听到,心头却还是一紧,目光自然也愈发凌厉。良叔被看得冷汗都要下来了,想到临行前窦氏的那句吩咐,忙补充道:“夫人说了,她和娘子的那个赌约还算数,娘子若想贪图路上便宜,趁早认输便是。”   也就是说,母亲的确是病了,但还没到太过严重的地步,至少还记得用赌约来逼自己低头,这句话,的确只有母亲才能说得出来!凌云心头不由一松,脸上也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这笑容说不出的明媚灿烂,在阳光下几乎不可逼视,良叔也跟着笑了笑,心底却是一阵刺痛:夫人实在是料事如神,都病到那种程度了,却还知道怎么用一句话来安抚住她的儿女……   凌云却只觉得全身都轻松了许多,略一思量便道:“好,我们明日一早出发。”良叔自是点头不迭。   两人这才走了回去。玄霸等人早已被大伙儿围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都是舍不得的意思。看到凌云回来,这嘈杂声才慢慢地停了下来,人人都等着她再次开口。   凌云也没再犹豫,略一思量便一口气吩咐了下去:   “文嬷嬷,这次要烦劳你坐镇庄园,照顾阿锦和阿痴。”   “小七,你去收拾行李,不用太多,咱们必须在半个月内赶到涿郡。”   “玄霸,你带上新米,让陶大带路,立刻前去拜访李老庄主,说明情况,请他方便时过来看看大家。”   陶大原是刚刚发现自己抓了满手的糕泥,犹豫了半日,乘人不注意,赶紧一口吃了下去,结果还没往下咽,突然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险些没被噎住,却还是点头不迭:没错,李老庄主是有大本事的人,去年有他在,官府从来没有找过麻烦,只要他肯露面,官府自然也不会生事。   小鱼竖着耳朵听了半日,此时忍不住叫道:“我呢?我呢?”   凌云瞧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带路,咱们这就去司竹园,会一会那领头的金刚和天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是本卷最后一章,终于要换地图啦! 第88章 英雄救美   五月的正午, 阳光已颇有几分毒辣,不过当凌云纵马踏上竹林小径, 不过几步之后,身周便已彻底凉爽了下来;再往里走,放眼所见, 唯有森森绿意, 就连从竹叶间漏入的阳光仿佛都被染成了斑斑碧色;微风吹过, 竹叶簌簌作响, 那声音随着竹梢的起伏越传越远,竟似没个尽头。   凌云不由勒住了坐骑,皱眉问道:“还有多远?”半个时辰之前,她和小鱼就已进入司竹园了,开始还是大路, 只是路边的山谷坡地尽是连绵竹海;如今又在小路上走了一刻多钟, 前头却还是看不到任何人影——她们只有一天的时间,可不能耽误在找路上。   小鱼起身往前看了两眼:“快了, 最多再有两盏茶的工夫就能到了。这里岔路不少,我也怕记不住, 特意缀着他们来回走了两遍,还在每个路口都留了印记, 断然不会走错的。”说着便冲凌云咧嘴一笑,“我小鱼办事,娘子放心吧!”   然而,眼见着好几盏茶的工夫都过去了, 盗匪的巢穴依然踪影全无,她们的眼前倒是出现了更多的岔路,小鱼便再也笑不出来了。她有些抓狂地再次站上了马鞍,一根根地扒拉着竹子,嘴里念念有词:“就是这么高的位置啊,我明明在最外头的竹子上都刻了箭头的,难不成被他们发现,都给砍掉了?”   凌云仔细看了看竹根,却并没有发现被砍伐的痕迹,心里一声叹息:小鱼擅长潜行跟踪,认路自然不在话下,没想到还是栽在这迷宫般的竹林里了,至于她在竹子上刻下的箭头……这里每根竹子都生得一模一样,每条岔路看起来也都差不太多,只要走错一步只怕就找回不去了,路已走错,刻痕自然更是没处去寻。   小鱼找了一圈,果然没有找到任何刻痕,整个人都颓了下来:“娘子,咱们该怎么办?”   凌云略一沉吟,断然道:“先原路退回!”   小鱼一声得令,拨马往回就走。谁知又走了一刻多钟,她们不但没瞧见竹林外的大路,眼前的景色似乎还越来越陌生了。小鱼这下是真的急了眼,跳下马鞍冲到附近的几处岔路都看了看,却依然看不到任何熟悉的东西。她不由心头火起,手腕一抖,袖中短剑随手划出,身周的竹子顿时倒了一圈。   七八根竹子同时倒下,一大片竹子都被带得晃动了起来,然而片刻之后,一切便又归于静谧,除了风吹竹叶的声音,连鸟鸣都听不到一声。放眼看去,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竹子,每条小路都在伸向更幽深的地方。   这静静的竹林,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森冷的杀机。   小鱼的头几乎耷拉到了肩膀底下,“我真没用!娘子,你打我一顿吧!”   凌云心里自是比小鱼更焦虑百倍,却更清楚,事已至此,责怪、发怒或后悔都已是无济于事。她深吸了一口气,索性放缓了声音:“不怪你,是我小瞧了那帮人。”那十八罗汉都不堪一击,她便觉得司竹园的盗匪是乌合之众,不足为虑,却没想过,这些人能聚众生事,却又逍遥法外,总是有倚仗的。如今看来,他们的倚仗就是司竹园——这地方莫说藏个几百人了,就是千军万马,只怕也藏得住!   小鱼闻言更是内疚,眼巴巴地看向了凌云,凌云却抬头看向了天空。此时日头刚过中天,得再过一两个时辰,她们才能根据太阳确定方向。她来之前已打听过,这司竹园横跨鄠县和盩厔,从东到西延绵数十里,南北方向倒是不过十余里,在里头找人的确困难重重,但只要找对了方位,寻摸出去总是不会太难的。   小鱼一看也明白过来,脸上刚要绽开笑容,却又觉得有点不对:“若是等到日头西斜了才能找出去,那咱们还来得及回头找人么?”   凌云叹了口气:“若是来不及,你便留下来守着庄子吧。”   小鱼差点跳了起来:“啊?为什么!”   凌云瞧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小鱼一阵心虚,只得默默地闭上了嘴。她也知道,她们之所以来这一趟,就是怕她们都走了后庄子无人保护,所以要先来跟盗匪头子打声招呼。此事原是要不声不响地摸过去,才有威慑之效,找人带路便落了下乘,更别说连人都找不到了。要是那样,可不就得让她留下来了?   沮丧之中,她索性随手挥剑乱划,嘴里骂道:“都怪这些破竹子碍眼,迟早有一日,我要砍光了它们,看谁还能藏得住!”   她手里的鱼肠剑削铁如泥,转眼间竹子便倒下了一片,阳光倾泄而下,两人身边立时明亮开阔了许多,只是对于广袤无边的竹林而言,这点空隙又算什么?除非真把竹子砍光了,才能让她们一眼就看到要找的地方。   是了,若想一眼看到要找的地方……凌云心里一动,突然有了个主意,指着竹梢道:“你上去,踩着竹梢跳得高些,看能不能瞧见什么。”——她们砍不光竹子,但她们可以到竹子上头去瞧瞧,只要跳得够高,这些竹子不也挡不住她们的视线么?   小鱼的眼睛顿时亮了,二话不说,挑了棵最粗最高的竹子爬了上去,快到竹梢时,那竹子自然弯了下来,小鱼顺势用力一踩,借着竹子的弹力高高跃起,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落下时又踩在了那根刚刚反弹回来的竹子上,顿时跳得更高了。就听她在空中哈哈大笑,再落下时,便顺着竹竿溜了下来,一边往下溜还一边指着左手边叫道:“娘子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就在那边!”   凌云也笑了起来,拨转马头一抖缰绳:“走!”   这一次,她们没再管小路如何蜿蜒,只管朝着认准方向一路过去,小鱼又跳上竹梢看了两回,不到一刻钟之后,两人的前头便出现了一片山坡,坡上坐落数十间或大或小的竹屋,周围并没有设什么看守,只敷衍了事地竖了排竹篱,篱笆上还晒了些皮毛锦缎。若不是里头进进出出的多是青壮汉子,让人简直无法相信这是盗匪的老巢。   凌云心头一松,一马当先来到竹屋前的空地上,提声喝道:“鄠县李氏,前来拜会司竹园天王!”   这一声远远传开,山坡上的人都仿佛都被一声定住了身形,随即才轰地一下四处乱跑起来,有人冲过来查看情况,有人跑回屋里拿刀拿剑,居然还有人冲到竹篱边,抱起皮毛锦缎一溜烟地跑了。   凌云和小鱼不由相视愕然,又同时笑了出来。   好在乱了一会儿之后,总算有人快步走了出来,按江湖规矩跟凌云和小鱼通过姓名,便将两人带到了里头最大的那间竹屋里。   屋里此时倒是已坐了个满满当当,中间四席上坐着四个汉子,各个散腿支颐,气势彪悍,想来就是司竹园四大天王,下头站着的十八罗汉,也是一人不少。两个多月不见,他们的伤早就好了,只是看到凌云时,还是都不由自主地避开了视线,原该给凌云个下马威的那句齐声大喝“来者何人”,自然也就显得稀稀拉拉,毫无气势了。   当中坐着的大天王没好气的瞪了他们一眼,这才上下打量着凌云和小鱼。他自然知道这主仆俩都是女子,只是眼前这少年个子高挑,声音清朗,眉目之间英气勃勃,哪有半点女气?她身后的小个子也是眸子闪亮,一身精干,哪里又像个婢女?然而他更知道,就是这李三娘,一出手就把十八罗汉打成了滚地葫芦,而这个婢女也曾押着几个人回来,几乎没怎么动手,便让他们毫无反抗之力——自己的功夫比这十八罗汉是要强得多,但遇到这样的高手,只怕也讨不到任何便宜。   这件事,当初就让他心惊胆战了好些日子,只是想着自己这边好歹有几十里的竹林屏障,他们总没法上门来算账,谁知两个多月风平浪静的过去了,如今她们却突然出现在了自家门口!   她们是怎么找过来的?她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还是旁边的二天王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定住了心绪:不管这些人想做什么,能这么坦坦荡荡地找上门来,多半就不会有太大的恶意,而且横竖都避不开了,还不如开门见山地问清楚了再说。   想到这里,他清清嗓子,向凌云点头笑了笑:“今日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却不知贵客有何见教?”   凌云见他言语爽快,当下也抱手回礼:“不敢当,在下贸然登门,原是失礼之极,只是跟诸位好汉既已相识,如今出门在即,不来告别一声,似乎更是失礼,两害相权,也只能冒昧打扰了。”   他们要离开了?大天王心里不由一喜,面上却少不得遗憾道:“原来如此,不知贵客要去何处高就?何时才能回来?我们兄弟又有什么能效劳的地方?”   凌云坦然答道:“我等要去涿郡一趟,此去短则数月,长则年余,我那庄子之前多蒙诸位照顾,只望这一年里,诸位也能加以看顾,待我回来,自有重谢。”   原来如此!众人心头都是雪亮,凌云说的自然是反话,意思是,她不在的时候,他们别去骚扰她的庄子,不然等她回来,自会好好算账。按江湖规矩,之前凌云放过他们,他们便是欠了人情,拿此事来还人情,说来倒是不吃亏,只是也不好答应得太痛快,省得别人觉得他们是怕了!   一时间,人人都沉默无语,唯有脾气最暴躁的老三“哼”了一声,大天王转头瞪了他一眼,正要开口应下,却听凌云又不紧不慢道:“听闻大罗汉与庄子缘分最深,我还想请大罗汉得空多去转转,莫让外头的野物糟蹋了我的庄稼。”   她的意思是,不但他们不能去,还得让别人也不能去?大天王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这倒是要费些周章了,更要紧的是,他们眼下还有别的事……只是他还没想好该如何措辞,一边的三天王已怒道:“你当我等是你家的护院么?”   凌云瞧了他一眼,心平气和道:“不敢,只是事出仓促,只能拜托各位了而已。”   什么不敢?她这分明就是敢的意思!三天王气得几乎笑了起来,端起面前的酒碗往案几上重重地一顿:“既是拜托,那就划下道来吧!”   大天王原想阻止,听到这一句,倒是不好做声了:他们也是开山立万的好汉,总不能因为别人一句话就让手下去上门效力,按规矩,对方至少得露一手吧!   凌云略一思量,点了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她目光一转,向站在一边的那位大罗汉抱了抱手,“烦劳借刀一用。”   大罗汉原是一言不发,就指望凌云不要看到他,闻言顿时吓了一跳。他忙看了看上头的天王们,见他们都点头,这才摘下腰间佩刀,递给了凌云。凌云接过佩刀,低头凝神,将刀缓缓地抽出刀鞘,缓缓地挽了几下,随即便抬眼四望,目光又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   众人不由都屏住了呼吸,看她到底要露一手怎样的功夫出来,谁知她看完了一圈,“呛啷”一声还刀入鞘,双刀送还给了大罗汉:“多谢!”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这叫什么?就连二天王都沉不住气了,皱眉道:“贵客这是什么意思?”   凌云气定神闲地负手而立,用下巴点了点三天王面前的案几,“抱歉,小婢弄坏了天王的酒碗,留下的赔罪之物,还望天王笑纳。”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一看,顿时都瞪大了眼睛——三天王放在案几上的那只酒碗不知何时已被人整整齐齐地切成了两半,破碗之间,赫然是一锭闪亮的金子!   众目睽睽之下,竟是谁也没有看见小鱼是怎么做到的!   瞧着那断碗,人人都只觉得背上发凉,这一刀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断了碗,自然也能断了他们的头!三天王的手脚更是凉得厉害:这碗就放在他的面前,他的手还搁在案几上,这刀但凡再偏一点……   鸦雀无声之中,还是大天王扬声大笑起来:“好本事!好手段!”二天王也跟着笑道:“贵客今日让我等开眼了。贵客所托之事,我等自然也义不容辞!”众人也回过神来,自是纷纷附和。凌云这才抱手一笑:“众位高义,在下感激不尽。”   只有小鱼暗暗撇了撇嘴,这一招她和娘子都玩过好几回了,每回使出来,大家都会立刻变得又爽快又义气——毕竟这个世上有人要钱不要命,有人要命不要钱,但谁会疯到既不要钱,也不要命呢?   此事大家既已心照不宣,接下来无非是你来我往地互相吹捧几句。那大天王还进里屋寻摸了半日,最后拿出了两把雪亮的突厥弯刀,硬是塞给了两人。小鱼瞧他那满脸欢笑的模样不似伪装,忍不住有些疑心:难不成这人是想拉她们入伙?   好在这天王虽是热情备至,倒没说出什么离谱的话来,待到凌云告别时,他也只是吩咐大罗汉好好相送,倒是让小鱼松了好大一口气。   有了大罗汉带路,这一次,不过一刻多钟,她们便顺利地走出了竹林。此时日头刚刚西斜,从竹园回庄子,快马加鞭只要一个时辰,走得再慢些,日落前也能到。凌云和小鱼心情都松快了下来。小鱼便忍不住抽出了新得的弯刀细细打量,只见这刀的刀口极为锋利,弧度长短恰到好处,比寻常大刀还轻便得多,当真是趁手之极。   小鱼越看越觉欢喜,忍不住笑道:“算那天王有眼色,我正缺一把这样的长刀。”随即又叹道,“要是再送我匹好马就更好了。”   凌云好笑地瞧了她一眼。小鱼不服气道:“这一路去涿郡得走两三千里呢,如今除了娘子的飒露紫,别的马要么跑不快,要么就跑不久!也不知良叔那边有没有准备好马。”   凌云想了想摇头道:“只怕没有。”经过元家的事,李渊已彻底想通了,家里最好的骏马,除了已经给他们姐弟的这几匹,其余的都已献给了皇帝,听说颇有奇效,如今父亲那边定然已没什么好马,更不可能让良叔带马过来。   小鱼多少也听说过献马的事,扁了扁嘴没有做声,过得片刻又高兴了起来:“这一路咱们要走的地方多着呢,说不定路上就能遇到好马!”   凌云挑眉问道:“然后抢过来?”   小鱼忙道:“我可以买啊!”说完便觉得不对,她们这次出来其实钱带得也不多,最大的一锭金子刚才已放在那什么天王的案几上了……娘子这是给个巴掌又给颗枣,效果当然不错,但她们也愈发穷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前头的竹林里却是一阵摇动,有人突然冲了出来,拦在了两人马前。那人身形极高,往那里一站,就如黑塔一般。小鱼唬了一跳,正要挥刀指向来人,却听他声调古怪地叫了一声:“救、救命!”   就见拦路的是个瘦高的汉子,皮肤黝黑,高鼻深目,竟是个胡人,也难怪腔调如此奇异。他的打扮原本大概原本还算体面,一袭交领绫袍看得出质地甚是精良,只是此时衣服上满是灰尘,还破了好几个口子,头发散乱,脸颊青肿,看着实在有些凄惨。   小鱼收刀回鞘,皱眉道:“你这胡子,为何拦我们的马?”   那胡人神色惊惶地往竹林里看了一眼,结结巴巴道:“我是来长安做生意的,在路边吃了碗肉,睁开眼睛就到这里了。他们拿走了我们的钱和货物,还说要卖了我们。刚才他们那边突然乱了,没人管我们,我们就跑出来了,求求你,救救我们,我们不想挨打,我们不想被卖掉!”   他的声调七扭八拐,好在事情倒说得甚是清楚,凌云一听便明白了——当初在岔路口的竹棚里,十八罗汉也说要拿他们去换赎金。这胡人穿得贵气,自然被当成了肥羊。这事论理她们不该多管,但司竹园的人抢钱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还要把人卖掉,这却着实有些过了。   凌云想了想便道:“小鱼,你上我的马,咱们带他走!”   小鱼“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那胡人几眼:“你这模样,有什么好卖的!”   那胡人呆呆的也不知是否听明白了,不过瞧见小鱼已跳到了凌云的马上,脸上顿时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冲着两人连连鞠躬,随即转身向竹林里叫道:“主人,出来吧。”   凌云和小鱼都有些意外,这胡人居然只是个下人?但见竹林之中,一个白色的身影微微闪动,果然有人快步走了出来。待得他走出林子,抬头看了过来,凌云和小鱼不由都呆了一下。   这个人,居然能长成这样?   其实他的状态比之前那胡人也强不了太多,身上一袭交领白袍已颇有污损,面上虽未带伤,却有掩饰不住的疲倦憔悴,头发并不齐整,嘴唇也有些干裂,然而凌云一眼看过去,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这是自己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她自然不是没见过美人,母亲窦氏风华绝代,南阳公主娇美无双,玄霸和窦师纶也各有风采,但他们之中,没有人能像眼前这个狼狈的男子一样,压根不用什么气度风韵打扮来锦上添花,只要让人瞧见他如玉的容长面孔,如画的浓黑眉目,就会目为之炫,神为之夺!   这白袍男子自然也瞧见了凌云,伸手抚胸,欠身行礼:“多谢两位救命之恩。”发音竟然颇为标准,声音更是低沉动听。再抬头时,他的脸上已带上了微笑,眸子里更是光芒闪动。   凌云几乎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耳中就听小鱼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卖掉他了!他长成这样,指定能卖出个大价钱!”   这句话仿佛打破了某个微妙的魔咒,凌云差点笑了出来,那白袍男子的笑容却有些僵住了。   那高个胡人倒是没大留意小鱼的话,恭恭敬敬把白袍男子扶上了小鱼的马,躬身道:“主人,咱们得快点离开这里!”说完伸手一拍马臀,马顿时跑了起来,他自己则撒腿跟了上去。   凌云也只能催马跟上。两匹马跑得并不算慢,那瘦高的胡人却一直跟在后头,看去跑得竟然并不十分吃力。凌云不由回头看了好几眼,连小鱼都啧啧称奇:这种事她自然也能做到,但那是靠轻功和步法,不像这胡人纯粹是身高腿长,体力过人,跑起来倒像他自己就是一匹马。   大约看到凌云和小鱼都回头看了几次,白袍男子解释道:“两位不必担忧,阿祖平日跑惯了,寻常的马都甩不下他。”说着又看了凌云骑的飒露紫一眼,叹道:“不过两位所骑的这匹马若是跑起来,他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   小鱼听他谈吐颇为文雅,不由奇道:“你是哪里来的?怎么长安话说得这么好?”   那白袍男子含笑答道:“在下来自何国,不过家中有长辈就是长安人。”   小鱼恍然点头:“难怪你生得也有些像汉人,若不是这身衣袍,还有行礼的模样,说是长安人也没人会疑心。你来长安多久了?是来做什么生意的?”   白袍男子轻轻叹了口气:“我们来长安已有半个多月,带的货物和金子都被竹林里的强盗抢走了,好在长安城里还剩了几匹马,不过他们都说,这样的马如今长安城里已没人能买,也没人敢买,最好等到大隋的皇帝打完仗回洛阳再说,我实在等不及,他们就让我带着马去辽东去涿郡,说大隋能买下这些马的人,如今都在那边。我本来已办好过所,准备到那边去,没想到却把路费都丢了。”   凌云心里不由一动,小鱼也轻轻戳了戳她,两人相视一眼,还是凌云开口问道:“那你怎么会来这边?”   白袍男子道:“我家那位长辈认识一位李公,让我转交一封书信给他。我也是打听了好久才知道他在鄠县隐居,前日便过来送了信,听李公说到这边有段山路风景甚是秀美,准备过来看看,没想到在路边一个竹棚吃了碗馄饨,然后就……”   李公?隐居?小鱼脱口道:“不会是李老庄主吧?”   白袍男子惊奇地看向了她们:“你们也认识李公?”他看去已有二十多岁年纪,此时微微睁大了眼睛,目光却是清澈得仿若孩童。见凌云点头,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整个人看去仿佛都小了几岁,“那就是了,我听他说过,他去年是做了一年庄主。”   凌云心头再无疑虑,想了想笑道:“你到底有几匹马?想卖多少钱?”   白袍男子看着凌云,眸子愈发明亮,毫不犹豫道:“我有八匹马,每匹都不比阁下所骑的差,一口价,黄金八百两,货钱两讫!阁下可是要买?”   凌云不由沉默了片刻,这才道:“我可以带你去涿郡,帮你找到买马的人。”她是无论如何都买不起了,但父亲一定需要这些好马。   白袍男子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些许失望,随即又打起了精神向凌云欠了欠身:“多谢阁下两次援手,阁下的大恩,野那日后定会报答!”   凌云摆了摆手没做声,小鱼却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什么那?   白袍男子坦然道:“我来自何国,自然姓何,名为‘野那’,在我们那边,‘野那’就是美人的意思。”   这名字倒也……贴切。凌云不由瞧了他一眼,却见他向自己微微一笑,接着道:“不过前日李公跟我说,这名字不雅,给我起了一个汉人的名字,名岳,字潘仁,两位可以叫我何岳,或是何潘仁。”   小鱼纳闷道:“何潘仁?”这名字,怎么有点怪怪的?   何潘仁笑得愈发光风霁月:“正是,李公说,长安自古以来里最美的男子名叫潘岳潘安仁,我用这个名字正合适。我也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   对,还是不对?   纵然以小鱼的跳脱性情,此时不由也是哑口无言。   凌云的目光在何潘仁的脸上转了转。大约是脱离了险境,又骑马跑了许久,他的脸色已红润了许多,眉目也更显浓黑深邃,在斜阳的金晖里,看上去简直光华夺目,不可逼视。这的确是一张好看到无可挑剔的面孔,但听他说完这些话之后,她怎么就不大想看下去了呢?只是他的那八匹骏马,或许还是值得一看的……   凌云抬眼看向了远方,淡淡地道:“明日午后,你到长安城外的城亭驿等我们,如若那八匹马的确价值千金,我会带上你和你的马,去涿郡。”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没想到要写这么长,就算双合一的大章吧,明天我要休息一天,好好查地图(真的是查地图)。   周六会按时更文的,我要爬下去歇一会儿了,已废……   喔,还要说一句,看过大唐明月的都还记得麴崇裕吧。何潘仁是他的舅舅。 第三卷 剑指涿郡 第89章 意外之喜   过了正午, 都亭驿的门前总算渐渐清静了下来。这原是长安官宦人家送行的第一去处,每日间都是车水马龙。只是到了这个时辰, 要远行的已然出发,来送别的陆续散去;火辣辣的太阳底下,连雀儿都瞧不见几只, 只有两排高高的柳树依旧垂着被无数人攀折后幸存的枝条, 无精打采地杵在路边。   凌云坐在酒楼的窗边, 看着空荡荡的路口, 不由皱了皱眉。他们一早从庄园出发,午前便到了都亭驿,如今已用过了午饭,又等了半个多时辰,何潘仁和他的马队却依旧是踪影皆无, 难不成他们后来又出了什么变故, 或是改了主意?   玄霸也探着头瞧了两眼,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那胡人还来不来了?”想了想又嘟囔道,“我就说呢 , 哪里能找出八匹跟飒露紫一样的好马?莫不是那胡人乱吹的,所以他才不敢露面了?”   小鱼已经无聊到把面前的碗筷杯碟都挨个摆弄了八百多回, 闻言“哼”了一声:“可不是,指定是胡吹大气呢。这下好,他的马,咱们瞧都没瞧上一眼, 咱们的马,倒是被他赚去了一匹!”昨天她骑的那匹马已是他们这边除了飒露紫外最好的一匹了,却白白让那胡人骑了去,让她怎能不越想越生气?她忍不住一拍案板,愤然道:“娘子就是太好心了,早知如此,还不如让盗匪把他们都给卖了!”   凌云笑着摇了摇头,她又不是听说何潘仁有马才救他的。小鱼见凌云失笑,自己想一想也泄了气:“也是,就他那模样,谁能想到他会撒谎骗人!”   小七不由好奇道:“那胡人,真的生得那般美貌?”   小鱼毫不犹豫地点头,“我还没见过比他生得更好的人。”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的头,“就是这里不太好使。”居然那么大喇喇表示别人都夸他貌比潘安,还问她们这夸奖对不对!她当时简直想糊他一脸泥,只是瞧着他并无半分自得之色,反而神色诚恳,目光专注,这才明白,这人并不是在自吹自擂,就是完全不知礼数,自己也没法跟个傻胡人计较不是?   一旁的良叔忍不住插嘴道:“娘子郎君,咱们可要再等下去?”他自然知道,骏马难得,国公那边也的确需要好马,但他更知道,如今最要紧的是尽快赶到涿郡,不然万一夫人病情加重,晚到一步便是终身之恨——偏偏这话他还不能说出来!   凌云闻言便看向了玄霸。歇了这半日,他的脸色倒是已恢复过来了,然而想想他刚才在烈日下纵马疾驰后唇色发紫的模样,她到底还是心有余悸,思量片刻便道:“如今日头太大,我晒得有些受不住,不如歇一歇再出城,傍晚再多跑几十里。”   玄霸忙点头道:“正是,如今这天气,咱们早晚多走一段,午间还是歇着的好。”刚才被日头一晒,他都有点喘不上气来,更别说姊姊了!   这话良叔倒也不好反驳,只得点头应是。玄霸瞧着外头却又想起了一事:“阿姊,柴大哥住的地方离这里倒是不远了,咱们要不要去告辞一声?”   柴绍?凌云想了想还是摇头,“太打扰了,时间也不够。”她感觉得出来,当初庄子上的事情一了,柴绍便等不及的想离开了,这两个多月以来更是再无音信,想来他当初主动帮忙,不过是一片好心,自己总不能太没眼色,更别说这一来一去至少得耽搁半日。   玄霸好不失望,他早就惦记着要来长安看柴绍了,只是一直不得空,如今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瞧着近在咫尺的城墙,他自是有些不甘心:“柴大哥说过,得闲了要去庄子上看咱们的,咱们要是一声不吭就走了,回头教他扑个空,岂不是太失礼?”   凌云一瞧玄霸便知他在想什么,索性笑了笑,转头便吩咐陶大:“你也不用再送我们了,你去柴府去跟柴大郎说说庄子的情形,多谢他当日出手相助,也帮我们去好好道个歉。”   陶大自是一声答应,问明白了地方路径,又向凌云等人行礼道了顺风,这才转身下楼而去。玄霸早已蔫了下去,小七和小鱼相视一眼,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了这一路上要经过的地方,玄霸听着听着不由也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转头问起了良叔。   说笑之间,已是日过中天,暑气略消,何潘仁却依然不见人影。凌云自然也不会再等下去,略一收拾便再次出发了。   这次去涿郡,他们人人都骑了快马,轻装简行,速度自然不会太慢。不到一个时辰,众人眼前便出现了滋水的蜿蜒清波。但见绿柳成荫的河岸上,一座红色石桥横跨而过,而碧水之中,也有一道红色桥影在随波荡漾。过了桥头,便是东出长安的第一处驿站灞桥驿了。   凌云看了玄霸一眼,见他脸色还好,却已汗湿后背,手上便带住了缰绳,回头问道:“良叔,今日也跑了一百多里地里了,要不要去驿站里把马换了?”   良叔想了想道:“也好。”有夫人的吩咐在前,凌云玄霸是不好亮出身份的,但他带的人却都有军牌在身的,沿路换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倒也耽误不了太多工夫。   一行人都放缓了缰绳,踏上了石桥。午后的微风从水面掠过,吹在身上格外的凉爽,日头也识趣的藏进了云里,马蹄声回响在桥面的青石板上,仿佛都比别处来得清脆。玄霸忍不住展开了双臂,眯起了眼睛,嘴里笑道:“咱们也过了几回灞桥了,以前怎么没觉出这地方如此宜人?”   还不是因为以前你没在大太阳底下走过?凌云笑了笑正要开口,就听身后有人远远地叫了一句:“三郎留步!”   众人回头一看,就见桥西的驿路上,一匹玄色大马飞奔而来,马上的人穿着侍卫的大红官袍,正是柴绍——看样子,他似乎是听到消息后,衣服都没换就直接赶过来了。   玄霸自是大喜过望,叫一声“柴大哥!”拨转马头迎了上去。凌云正要跟上,却听石桥的另一头,也有人笑道:“你们可算来了!”   桥东的树荫后,不知何时已转出一人,坐下一匹通体淡金色的骏马,身上一袭织金锦袍,人马相映,当真是华贵到了极点,耀眼到了极点。不过跟那张含笑的面孔相比,这骏马,这衣裳,却又算不得什么了。在深绿色的树荫下,这张面孔愈发显得肌肤如玉,眉目如画,几乎能熠熠发光——不是何潘仁还能是谁?   大概是洗净了脸,也养足了神,他看起来比昨日更显俊美夺目,见凌云看了过来,他在马上抚胸欠身,笑容也愈发灿烂:“我午前就到这里了,就怕赶不上,还好,我到底是没有错过。”   啊?凌云瞧着他,一时不知该从哪里问起才好。   她的身后,玄霸高兴地回头叫道:“阿姊,你快过来,柴大哥来送我们了!”   随着马蹄声响,柴绍也已踏上了灞桥的另一头。   作者有话要说:  唉,又迟了,啥也不说了……   话说我查了两天资料,终于手绘出了一张隋代从长安到涿郡的路线图,画得……好丑!   灞桥驿,官名滋水驿,桥的确是红色的。灞桥送别,算是唐诗里的经典场景了。   嗯,这座石桥,终于集齐了所有的主角。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90章 疑窦暗生   提马踏上灞桥, 柴绍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桥的另一头, 那个骑着金色骏马的男子。   就算隔了整整一座桥,也能看得出来,那男子的皮肤极白而眉目极黑, 在丝丝碧柳的掩映下, 这两种颜色的对比几乎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秾丽;而他骑着的, 更是一匹御马苑里都难得一见的大宛良驹, 身形修长秀丽,一身淡金色的皮毛比最好的绸缎还要柔滑光润……这样的一人一马站在桥头,就连滋水碧波和灞桥柳色仿佛都被映衬得伧俗起来,而他却在专注地跟凌云说话,似乎笑得还颇为开怀。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她什么时候认识这样一个人了?   玄霸原是回头叫凌云过来的, 目光扫过桥头, 也呆了一下,脱口道:“何潘仁?”这样的容色, 这样的骏马,一定就是他了!   他的声音并不算太大, 何潘仁却还是听见了,冲着玄霸微微一笑, 抚着胸前欠了欠身,算是应答。玄霸下意识地颔首还了个礼。柴绍一眼瞧见他行礼的姿势,却是吃了一惊:“胡人?”   玄霸“啊”的一声回过神来,点头道:“正是, 是我阿姊昨日在司竹园那边顺手救的胡商,他说有几匹骏马想卖去涿郡,阿姊便答应带他一道过去。”   不但是个胡人,还是个胡商,三娘同意带去涿郡卖马……是了,唐国公就是爱马如命的。柴绍不由带住了马缰,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可惜了。   何潘仁自然也瞧见了柴绍,目光在他身上一转,便对凌云笑道:“你先忙,我这边不急,能等到你们,我就放心了。”   凌云点点头,拨转坐骑走了回去——何潘仁的事情的确不急,倒是柴绍这么急着追过来,难不成有什么事?   玄霸果然已笑着问道:“柴大哥怎么过来了?”   柴绍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说过要去庄子上看你们的,谁知回去后便诸事缠身,竟是忙到了今日,若是不能送上一程,岂不是我言而无信?”   玄霸眼睛都亮了,转头便对凌云笑道:“我就说柴大哥断然不会忘记来看我们的事吧!”凌云也笑了起来,看着柴绍轻轻点了点头。她心里其实一直有些担忧:他们是不是给柴绍添了太多的事,惹他厌烦了?如今看来,却是多虑了。   看着眼前这两张相似的秀丽面孔上露出了一样的明亮笑容,柴绍不由暗暗松了口气。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回长安之后,他家里家外诸事缠身自然是真的,却也不至于一两日的工夫都抽不出来,更不至于连信都没时间写,但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提不精神来做这些事,甚至连想都不愿多想,直到今日,在自己的府门前遇到了陶大郎,听他说到李家姊弟已离开长安,他才不假思索地追了上来。是因为怕失信于人么?他自己心里都有点茫然。   好在玄霸并丝毫都没有多想,只对柴绍笑道:“柴大哥,可惜你太忙了,这些日子没能到庄子上来,今年庄子里的收成比往年都好,那满田垄金灿灿的谷子,我瞧着都欢喜得不行……”他早已攒了满肚子的话,此时便噼里啪啦都倒了出来,从炸糕一口气说到了野猪,这才叹道:“柴大哥什么时辰得空了,定要去庄子住上几日,咱们去好好打上一回猎,听说再往里走还有虎豹!”   日头不知何时钻出了云彩,照在玄霸眉飞色舞的脸上,他的一双眸子里仿佛也盛满了阳光。对着一张灿烂的笑脸,柴绍渐渐地也从心底里生出了几分喜悦:“好,日后定要跟三郎去猎一猎那豺狼虎豹!”   凌云原是一直静静地瞧着两人说话,此时才道:“咱们先过桥吧。”   玄霸一拍脑门,哈哈大笑:“都怨我,竟让柴大哥在桥上站了这么久!”说完一拨马头,带头向岸上跑了过去,背影里仿佛都透出了十二分的欢喜。凌云瞧得好笑,却见柴绍也在笑着摇头,两人相视一眼,凌云弯起了眼眸:“柴大哥,请。”   柴绍微微一愣,也笑了起来:“三娘,请!”   灞桥的另一头,何潘仁依旧笑微微地等在那里。玄霸迎面瞧见了他,倒是想起了之前的事,忙在柳荫里带住了缰绳:“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倒是害得我们等了你半日!”   何潘仁眨了眨眼睛,神色茫然地瞧了玄霸一眼,又看了看骑马而来的凌云。这原也是凌云想问的事,见何潘仁一脸迷惑,忍不住问道:“是我没说清楚?”   何潘仁犹豫了一下才道:“或是我没听清楚吧?我依稀记得娘子说的是,让我午后到城外的都亭驿等你们。”   玄霸不由奇道:“对啊,那你为何跑到这灞桥驿来了?”   何潘仁脸色愈发迷茫:“可是都亭驿,不是在城里么?我也怕记错,今日一早便过去问了,但他们说,这是官宦人家的地界,让我赶紧让开;还有人说,我若再去啰嗦,便要收了我的马去;好不容易有人跟我答话了,却是要跟我换马,只是不肯给钱,说什么愿意给我个面子。我可不想要这什么面子,也不敢再留在那里了。想想娘子原是让我在城外等着的,一问城外最近的就是这灞桥驿,这才赶紧过来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瞧着凌云轻声道:“是不是我记错了地方,耽误了娘子的事?”   凌云不由哑然,这都亭驿原是在曲水之北,两个多月前他们经过时,的确还在城外,只是这两个月里,十万壮丁把外郭城修了一遍,都亭驿也被城墙围了进去,可不就变成城里了?再说,她只知东出长安,都会在都亭驿送别,却没想过,那并不是寻常人家能踏足的地方,何潘仁一介胡商,带着骏马去了那种地方,可不是自取其辱?能全身而退已是不容易,更别说能留在那里继续等他们了……   玄霸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愣了愣才道:“就算如此,你也可以留个人在那边,给我们带句话。”   何潘仁脸上微红,涩然道:“我身边只有阿祖了,他还要赶马。”   啊?玄霸还想再说,凌云摆手止住了他,对何潘仁认认真真道:“对不住,此事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受累了。”这原本就是她的错,总不能怪在别人头上。   何潘仁怔了怔,腾地涨红了脸,忙不迭地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娘子昨日救我一命,又肯带携我去涿郡,已是天大的恩情了,这点小事算什么?再说也是我糊涂在先,就怕万一记错了地方,错过了说不定便再也赶不上。早知娘子郎君们居然肯等我,我就算离得远些,多走几趟,也该在那边等着的。”说完又深深地欠身行了一礼:“我初来中原,什么也不懂,给诸位添麻烦了。”   良叔等人之前白白等了他半日,原是颇有些失望的,此时瞧见了他,已是意外之喜,待得明白他们是错怪了此人,他却不但毫无怨色,反而愈发感激谦逊,心里都默默点头:此人虽是胡商,倒是知道好歹,也算难得了。良叔便问道:“你的马呢?没有被人抢去吧?”   何潘仁笑道:“自然不曾。”他回头吹了声口哨,就听马蹄声响,却是那位阿祖骑着一匹黑色骏马从不远处的柳树林里钻了出来,在他的身后,骏马一匹接着一匹都走了出来,马皮色各不相同,却是一般的身形秀丽,皮毛光滑,提足昂首之间神采奕奕,竟然都是一等一的大宛良马。几匹马同时走了过来,就连柴绍都看得呆了一下。   玄霸更是两眼放光,情不自禁带马上前了几步,一眼瞧见其中有一匹白马,从头到尾宛如雪缎,唯有一双眸子黑如点墨,不由越瞧越是欢喜,指着马问道:“这马叫什么名字?”   何潘仁问道:“小郎君问的莫不是阿白?”   阿白?这样天下罕见的骏马,居然就叫阿白?玄霸愣了下,又指着旁边的黄骠马问道:“那这匹马叫什么?”   何潘仁带马上来,索性把所有的马都指了一遍:“它叫阿黄,阿祖骑的黑马是阿黑,那是阿红和阿青,这两匹有斑点的,斑点大的叫大花,斑点小的叫小花,我这匹马叫小金。都好记得很。”   可不好记得很?天底下大概再没人能起得出这么好记的名字了!玄霸瞧了何潘仁一眼,默默地闭上了嘴,一时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凌云昨日就见识过这何潘仁的谈吐,倒是半点也不意外,笑了笑没有做声。唯有柴绍心头一动,又打量了何潘仁几眼。   何潘仁也笑着向柴绍也欠身致意,他生得俊美之极,不说不笑之时,容色几乎令人不敢逼视,但这么开口说笑起来,便带上了几分直愣愣的憨气,整个人都可亲了许多,瞧着人的时候,一双眸子更是干净得宛如不染尘埃。   然而看着他的模样,柴绍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见他还要跟凌云姐弟说话,索性带马上前一步,淡淡地打断了他:“这些马,你是怎么一个人带到长安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91章 美人本色   何潘仁看着柴绍, 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收了起来。   柴绍也冷冷地瞧着何潘仁,他的五官本就硬朗, 此刻紧绷着脸,线条愈发凌厉,眉目之间, 宛如凝霜。   凌云心里一动, 也转头打量了何潘仁几眼——大概是先入为主, 之前她并未对何潘仁起过疑心, 但此刻想来,有两件事的确说不通,这胡商……还真有点古怪!   玄霸等人听到柴绍这一问,也都疑惑地瞧向了何潘仁:柴绍问得对,此人若手下只有一个奴仆, 性子又如此憨直, 是怎么带着价值千金的八匹骏马,跋涉万里来到长安的?   被众人这么一看, 何潘仁的脸色愈发僵硬。柴绍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却见何潘仁嘴唇一动, 似乎想说点什么,只是话未出口, 一点红色已从耳根处迅速蔓延到双颊。他的皮肤原本白得惊人,此时被红霞一染,颜色愈发令人惊心动魄。他自己大概也有所察觉,忙低下了头去, 只是两个耳朵却还是眼见着变得越来越红,到最后,耳尖红得几乎能滴下血来。   柴绍不由一愣。他纵然对何潘仁有千般疑虑,此刻不由也生出了几分动摇:自己莫不是冤枉了他?只是他的心志自来坚定,这念头不过一转之间便被按了下去;瞧着头都抬不起来的何潘仁,依旧冷冷地问道:“怎么,不敢说实话了?”   何潘仁沉默片刻,终于咬牙抬起了头,满面都是羞愧:“我是、是没说实话。”   说完这一句,他的肩头彻底垮了下去,低声道:“我不是独自来的长安,手下也不止阿祖这一个人。我是跟我大兄一道过来的,我们商队原有几百号人。只是这一回,是我自个儿决心要出来的,没让旁人知道,我不想让他们觉得……觉得我什么事都做不成!”   原来他是头一次出门的大商家的幼子,所以才会如此打扮富贵,身携重宝,却又行事鲁莽,手下无人,所以才会如此……天真?柴绍瞧着何潘仁沮丧的模样,心里的狐疑不由渐渐消减,却又想起了一事,皱眉问道:“你是二十天前到长安的?”   何潘仁惊奇得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凌云和小鱼相视一眼,都想起了初见时何潘仁就说过,他来长安已有半个多月了,看来倒是实话。玄霸却忍不住问道:“柴大哥是怎么知道的?”   柴绍看着何潘仁,差点没叹出一口气来。几百人的大商队原不多见,何况商队的领队萨宝还姓何?自然就是了!记得当时还有市井里的朋友跟他说道,这何萨宝在塞外名声极大,是个人物,利人市的胡商差不多去了一半的人到城外接他。他也远远地瞧了一眼,果然身材魁伟,煞有气势,想来就是这位何潘仁的长兄了,他们兄弟还真是……半点都不像!   见玄霸一脸好奇,他便解释道:“二十天前来了支大商队,不但人多,带的物品也精贵,几乎轰动长安,我记得领队的萨宝就是姓何。”说到这里,他又瞧了何潘仁一眼:“你们不是去洛阳了么?”   何潘仁愈发惊讶:“郎君这也知道?”说完脸上又是一红,“阿兄说,咱们这次来得不是时候,长安已没什么富贵人家,宝物都卖不出价,所以带着大伙儿又去了洛阳,我却不大信,我走了好几千里,还没见过这样的大城,怎么就卖不了东西?正好这次的货物里有八匹马和两箱皮毛是我做主备下的,我留在长安想卖卖看,没想到却真是卖不动,尤其这八匹马,又不好拆开卖。我便想去辽东试试运气,却又不大敢走。结果还没想好呢,就中了盗匪的招,带在身上的钱和货都没了,我自己还差点成了别人的货!”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即又打起了精神,眼睛亮晶晶地瞧向了凌云:“不过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否极泰来,我可不就是否极泰来了?昨日一逃出竹林,我就遇到了这位好心的娘子,还答应带我去涿郡卖马。这样的好运气,我哪里还敢错过?因此今天莫说等上这半日了,便是在这里登上三天三夜,我也是高兴的!”   瞧见何潘仁的脸上重新迸发出了光彩,显然字字都是发自内心。玄霸不由奇道:“你就这么想卖马挣钱?”   何潘仁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倒也不是,我其实不爱做买卖,就爱自己做些小物件,这次出门,是因为大兄说,只要我能把事情办好,证明能养活自己,以后爱做什么便做什么,我……这回我就算豁出命去,也得把这八匹马卖个好价钱来!”   说到最后一句,他神色已极为认真,只是他的模样打扮,看去原是一等一的贵公子,如今却信誓旦旦地说着一定要挣钱的话,却是怎么看怎么滑稽。   柴绍心头已再无疑虑,低头咳了一声压住了笑意,随口问道:“那这八匹马,你到底想卖多少钱?”   何潘仁的眼睛顿时亮得几乎能放出光来:“八匹马,一千金,童叟无欺,绝无二价,郎君可是想买?”   柴绍忙摇了摇头,他当然是想买的,就是……买不起。   小鱼却忍不住问道:“昨日你跟我家娘子,说的不是八百金么?”   何潘仁转头看着小鱼,解释道:“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能按这个价钱算的。”说着便认认真真地算了起来,“前几年,有人曾误会我的身份,出价四百金要买了我去,如今我大了几岁,大概不值这个价了,但二百金总是卖得了的。我们何家商队做生意不能欺人,这八匹马若是卖给你们,自然得减掉我自己这二百金,也算是报答了你们的救命之恩。”   众人都听得呆住了:居然还有这种算账扣钱的报恩大法?随即便各个忍俊不禁,就连柴绍都撑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玄霸更是笑得弯下了腰。   唯有凌云看着何潘仁,脸上并没有太多笑意,突然问道:“昨日你们是怎么找到路,跑出竹林的?”以小鱼的本事,跟着司竹园的人进出了两回,都在竹林里迷了路,他们这种被迷昏抓进去的人,怎么可能那么顺利地逃出来?   何潘仁原是被大家笑得愣住了,听到这话半晌才回过神来,却摇头道:“我们没有找路啊!我们是对准南边一口气跑出来的。”   这话原也在理,凌云想了想却依旧觉得有些不对:“你们是看日头辨的方向?”昨日那个时辰,日头刚过中天,方向似乎还并不明显。   何潘仁笑了起来:“不用看日头,我们打小就知道的,竹林里最好辨方向了,竹竿上最绿的地方便是南边,若是没有吹风,顺着竹叶指的方向走也是一样。阿祖背着我一口气跑到竹林边,还等了好一会儿,直到瞧见你们两位娘子骑马过来,这才敢出来求助的。”   凌云听他说到一半,原是已消了疑心,但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却冷了下来:“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两位娘子?”她天生个子高挑,棱角分明,声音也偏于低沉,穿男装厮混于市井,还从未被人瞧破过,更别说被人一眼就看出女儿身来。   何潘仁瞧着凌云,神色却是愈发惊讶:“这不是一瞧就知道的事么?昨日我只是没敢说破。两位只是穿了男装,又没抹脸束身,怎会瞧不出来?尤其是……尤其是娘子你,你生得这么好,一瞧便是貌美心善的小娘子,难不成还会有人把你认成小郎君?”   这、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凌云瞪着何潘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长了这么大,难不成还不知道自己是何等人物?什么一看便是个貌美心善的小娘子,他以为拍自己几句,自己就会昏了头?   眼见着凌云脸色越来越冷,何潘仁忙道:“娘子莫不是不信我的话?我怎会对娘子撒谎,娘子若是不信,我……”他四下一看,突然指向了小鱼:“这位小娘子看着小,其实年纪和娘子差不多,对不对?”   小鱼原是笑眯眯地瞧着何潘仁胡扯,听到这一句,笑容顿时收了个干干净净。玄霸和凌云相视一眼,心头都是暗惊——小鱼的年纪来历,只有他们俩和师傅知道,小七都不清楚,何潘仁却能一眼瞧破她的年纪,看来还真是眼力非凡。   何潘仁苦笑道:“我这人旁的都不成,就是眼睛还不算瞎,看东西能瞧出个好坏。娘子你看,这八匹马,都是我从小马驹里挑出来的,一匹都没看错吧?我看两位娘子,自然也绝不会错,两位娘子虽是筋骨强劲,远胜常人,身形到底……”   他话没说完,凌云已忍无可忍地挥手打断了他:“够了!”一会儿说她貌美心善,一会儿说她筋骨强劲,再说下去,真不知他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她以前还纳闷过,以陶二的口无遮拦,是如何平安活到这么大的,现在才知道,比起这位何潘仁来,陶二已经算是很会说话了,至少说的都是人话!   何潘仁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快,忙紧紧地闭住了嘴。   柴绍在一旁也是听得哭笑不得,想了想还是问道:“三娘三郎,你们还要不要带此人去涿郡了?”   凌云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何潘仁顿时白了脸,瞧着凌云,大气都不敢出了。   玄霸自打听到何潘仁说凌云貌美心善,看他便顺眼了许多,此时见他如此紧张,心里又生出了几分同情——这种自小不被家人看好,一心想证明自己的心情,他自是再有体会不过了;好在他还有阿姊,可何潘仁身边却只有一个下人……想到此处,他忍不住道:“阿姊,我们就带上他吧。”   凌云心里也已转了几个来回:这何潘仁人虽讨厌,来历却还清白,几匹马也的确难得……听到玄霸这句,她终于点了点头:“好。”   柴绍也知道此事本该如此处置,瞧着凌云勉强忍耐的模样,不由摇头一笑。   何潘仁的脸上也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大约这欢喜是发自内心,他的笑容也格外明亮动人,凌云纵然不耐烦多看他,瞧见这张笑脸,也不由晃了晃神。   小鱼却是上下看了何潘仁两眼,皱眉道:“娘子,咱们真要带着他么?我瞧他怪得很,咱们莫被他骗了去!”   何潘仁讶然瞧着小鱼,忽地又笑了出来:“小娘子怕我骗人?我能骗人什么?娘子请看,我这马,价值千金,我这人,也值二百金,我都不怕被骗,娘子怕什么?”   小鱼气得说了句“你!”一时却又想不出反驳的话——论财,他们这一行里,这八匹马自然是最值钱的,论色,他们其他人加一起也比不过何潘仁,说起来,好像还真是他更需要担心被骗。   良叔听得暗暗好笑,不过能带着这样几匹好马到涿郡,他自然也是乐见其成,当下便对何潘仁笑道:“这位郎君,你这几匹马可是准备一路都跟在后面?”   何潘仁毫不犹豫道:“自然不是。我看你们人也不多,不如能换的,现在都换上我带的马吧。我的马不但跑得快,也跑得久,一日跑个三五百里,跑上十日都无须换马,咱们要去涿郡,听说路上要走二千六七百里,自是越快越好。”   凌云原是不想再跟何潘仁搭话的。听到这句,倒是回头瞧了一眼,却见他已翻身下马,招呼阿祖挪动行李,好让出马匹。玄霸早就瞧上了那匹白马,此时眼巴巴地瞧着凌云,就等她来决断。凌云心里一软,点了点头,玄霸顿时喜笑颜开,跳下马去,跑到白马边上,抚摸着马鬃,爱不释手。   小鱼也是一愣,瞧着那几匹马没做声,何潘仁却已亲自牵了那匹黑马过来,对小鱼笑道:“阿黑性子烈,跑得快,或是配得上小娘子的干脆利落。”   小鱼心头一喜,到底忍耐不住,直接一个纵身便换了马,对这黑马越瞧越爱,再看何潘仁自是顺眼了许多,点头笑道:“看不出你做事倒是大方得很,这般好马,也舍得让我们来骑。”   何潘仁笑道:“马再好,也是让人骑的,有什么舍不得?”   这话说得好生通透!凌云不由又看了何潘仁一眼,见他神色坦然,并无本分谄媚或不舍之意,心里顿时一动:此人既有这般见识气度,应该不是个绣花的草包,大概只是来自番邦,说话不知轻重而已,自己还是不要小瞧了他才好。   眼见着众人纷纷换马,良叔原是带了两个随从,此时正好一人一匹,整个队伍气象顿时焕然一新。凌云也转身看着何潘仁,真心诚意地点头致谢:“多谢你了!”   何潘仁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忙不迭地摆手道:“娘子切莫这么说,我也是想快些到涿郡。”他看着凌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毕竟我和我的马都生得……生得太招摇了些,这一路若不快点走,只怕会把盗匪都给招过来。”   凌云一言不发地拨转了马头,不,她错了,她就不该再跟这人说上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大家看在肥章的份上原谅我又晚了…… 第92章 红颜祸水   夏至这一天 , 日头出得格外早。凌云一行人穿过洛阳的城门时,清晨的阳光已照上了高高的城墙。当马蹄踏上城外的黄土, 凌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身后,上春门正沐浴在灿烂的朝阳里,愈发显得雄浑巍峨, 气象万千;而她的眼前, 一条宽阔的驿道笔直地伸向了日出的方向, 伸向了她从未踏足过的远方。   凌云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但在这一刻,心头不由也生出了几分感慨,几分怅然。   过去这四天,他们走完了从长安到洛阳的八百多里路程,虽是有些辛苦, 但道路熟悉, 驿舍齐备,诸事自然也颇为顺利;接下来这一千六百多里却全然不同——此去涿郡, 他们只能沿着太行山脉一路往北,驿路虽还是驿路, 却颇有崎岖难行之处,盗匪出没之地, 偏偏他们还骑着几匹如此醒目的骏马,带着这位一言难尽的美人……   想到这里,凌云转头瞧了何潘仁一眼,眼睛顿时被晃了一花——今日何潘仁穿的是一袭月白色素锦镶边翻领袍子, 早间出门时看着只觉素雅无华,如今被日光一照,那浅蓝的袍子上竟泛出了丝丝银光,看去当真就如月华泄地,就算在千万人中也能一眼瞧见!   凌云默默地挪开视线,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她早该想到的!   何潘仁原是在不住地回头打量着身后的城楼,大约感受到了凌云的目光,他也转头看了过来,眼睛亮晶晶地叹道:“之前我见了长安,便觉得是天下第一雄城,如今看见洛阳,才知道什么叫天朝气象,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在长安耽搁那么久!”   凌云原本不想说话,听到这句,却还是忍不住淡淡地接了一句:“你若想留下,还来得及。”   何潘仁愣了一下,随即便笑得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娘子多虑了,何某人既说了要跟娘子去涿郡,便绝不会食言。”   她多虑了?难不成他以为自己很怕他中途离开?凌云看着何潘仁,只觉得他笑容刺眼,说话刺耳,一时却不知该从哪里反驳起。倒是小鱼“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还不是因为你的马在洛阳也卖不出去!”   何潘仁顿时笑不出来了。昨日他一进洛阳,这些大宛马便引来了好几拨人过问,各个都是年轻富贵的好模样,他自然也动了心,悄悄跟他们报了价钱,那些人却突然变了脸,有人冷笑嘲讽,更有人谩骂威胁。他想了半日才明白,这些人只怕是买不起。结果这话一说,那帮人竟要拿起马鞭抽他,幸亏阿祖见势不对,冲过来抢下了马鞭,良叔也过来说了几句,他才算脱了身……   想起昨日的情形,何潘仁犹自心有余悸,拍拍胸口叹道:“洛阳什么都好,就是人不好,没钱也就罢了,说句话就要打人,真真是莫名其妙!”   良叔听得不由失笑,他对何潘仁印象倒还好,当下便耐着性子解释道:“昨日那些人家里可都有钱得很,有好几个都是国公府、柱国府的公子,若他们的父兄还在洛阳,千金买马原也不算什么,只是如今圣驾东征,留在洛阳的都是这些不成器的子弟,家里的钱自然不会交给他们乱花。不过这事说出来没面子,他们自然要找些借口,偏偏你还给说破了,他们可不就恼了?”   何潘仁恍然点头,又虚心问道:“那为什么良叔你上去只是客客气气地打了几声招呼,他们就不生气了呢?”   良叔笑道:“因为我挨个说出了他们的姓氏排行,他们便知道,我认得他们,知道他们的来历,那我自然也是有来历的人,不过是口舌小事,我既然赔了礼,便犯不上撕破脸。”至于赔礼道歉的火候,连打带消的玄机,却是不用跟何潘仁细说了,反正他也听不懂。   何潘仁却是一脸恍然:“原来如此!其实我在商队的时候,也常遇到盗匪,若是能说破盗匪的来历,多半便打不起来了,熟人不好下手嘛!你们汉人的规矩虽然复杂了些,道理却是差不多的。”   良叔怔了一下,只觉得这话听着十二分的别扭,却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憋了半日也只能勉强道:“大概是……差不多吧。”   玄霸在一边差点喷笑,何潘仁惊奇地看向了他,玄霸忙一本正经地点头道:“你说得有理,说得再对也不过了!”其他人闻言都是莞尔——骑马赶路原是极枯燥的事,每每听到何潘仁的各种惊人之语,倒是颇能解闷开怀。   夏日的清晨原是一天中最凉爽宜人的时候,马儿都跑得格外轻快,说笑之间,众人便到了东出洛阳的第一处驿馆积泽驿,良叔看了看天色笑道:“咱们要不要在这里歇歇?再往前便没有驿站了,还有一段十来里的山路,出了山再走三十里就是河阳,在那里要连过三关两桥,只怕要耽误些工夫。”   凌云想了想摇头道:“咱们到河阳再歇!”   众人自无异议,这原是东出洛阳的大道,道路修得甚是平整,从积泽驿往东,过了一座石桥,再走不远果然便到了山边。小鱼习惯性地一提马缰跑到了最前面,玄霸笑道:“小鱼姊姊不用跑这么快,这种地方难不成还能有盗匪。”   他话音未了,就见小鱼猛然勒住了坐骑,往后摆了摆手,众人都忙不迭地勒住了缰绳,唯有凌云提马上前,跟小鱼并肩而立。两人相视一眼,小鱼便冲着前头的树林高声喝道:“什么人,给我滚出来!”   回答这一声的,是两支迎面而来的利箭,带着风声直奔两人右肩。小鱼侧身挥手,袖中剑将长箭一斩两段,凌云则是挥鞭卷住了箭身,拿在手里看了两眼,摇了摇头。   树林的人大约知道已瞒不住行踪,一声唿哨冲了出来,人数足有二三十个,人人面蒙黑布,手持利刃,呈半月形围了过来。到了离他们二十来步时,当中一人越众而出,指着凌云等人喝道:“你们若要活命,便给我乖乖下马,留下你们骑的马和那个胡商,我便饶你们不死。”   居然还要留下人?小鱼眼珠一转,笑着问道:“那咱们带的行李呢?要留下么?”   为首之人被问得一愣,随即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们带走便是!”   小鱼冲凌云挤了挤眼睛:“娘子,咱们怎么办?”凌云仔细看了看这群人,回头便对玄霸道:“领头的,他左手边的,还有右边最后的,各送他们一丸,莫打脸。待会儿有人冲过来,再照着额头打。”   玄霸自来听惯了凌云的分派,对她的这番话虽有些不明所以,却也毫不犹豫地拿着弹弓提缰而上。那边见玄霸持弓上前,自是也生出了警惕之心,奈何玄霸动作太快,弓弦一响,三颗弹丸电射而出,随即便是三声痛呼,后头那声居然还颇为尖利,似乎是女子的声音。   这下便是凌云都吓了一跳,她是看出这三人的气度打扮与旁人都不同,身边之人又有环卫之势,定然是这群人的主心骨,却没想到,躲在后头的那个居然是女的。   对面自然更是炸了锅,有人上去查看那三人的伤势,也有人弯弓搭箭要还以颜色,更有人持刀冲了过来,却都被玄霸一颗接一颗的弹丸打得血流满面,偶有漏网之鱼,也有小鱼补上两鞭,转眼之间,强弱之势便已逆转。   那些人知道不对,拥簇着之前受伤的三人慢慢退后,玄霸还想追上,凌云伸手拦住了他,玄霸奇道:“这些盗匪青天白日的便如此猖獗,为何要放过?”   凌云笑了笑没做声,小鱼却是“哼”了一声:“你瞧他们那模样,像是盗匪么?”   玄霸一愣,是啊,这帮人穿得未免太过齐整了,感觉上也有点不对,若不是盗匪,那他们是……他知道了!他们就是昨日的那帮纨绔子弟!一定是他们之中有人不甘心,大约还认出了阿姊或自己,知道他们要去涿郡,所以提前埋伏在这里,装成劫匪想劫走骏马和……何潘仁。阿姊之所以会如此处置,自然也是因为早就认出了他们的来历,既然他们只是想抢东西,那就让他们受点教训,知难而退,毕竟这群人里还有好几个还是沾亲带故的,总不好彻底撕破脸面,结下仇怨,那事情就闹大了……   只是他心里这念头还没转完,何潘仁却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我认出来了!我认出来了!他们就是昨日要买马的那些人,说话的那个是那什么李柱国家的大郎,他旁边是申国公家的六郎,最后那个定是那六郎的姊妹,昨日便女扮男装跟着他的。她、她这是要劫色!”   凌云心里一沉,回头喝了声“闭嘴”,然而何潘仁已一口气把话都说完了,“劫色”二字说得尤其响亮,在山谷里激荡出了一阵阵的回声。   那群人身形都是一僵,被众人簇拥着那个瘦小身形身影更是明显地晃了晃,随即便什么都不顾地拨马跑远了,那群人也纷纷追了上去,转眼之间都消失在了山路的尽头。   凌云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三人她自然都知道,领头的李大郎是宇文娥英的庶长子,另外两兄妹应该就是申国公李浑家的六郎和他的胞妹五娘了,都是他们陇西李氏的子弟,还是家里最富贵、行事最无法无天的几个,没想到今日他们包成了这般模样,自己都没瞧出来,何潘仁居然认出来了!可这么一来,以后他们还怎么见面?尤其是那李五娘。她虽也不怕什么,但这仇怨结得却实在是……   何潘仁见众人都神色复杂地瞧着自己,忙正色道:“你们放心,我绝不会认错人!前头那两个昨日就对我又打又骂,那个女扮男装的又一直盯着我看,我自然记得住他们的身形模样,他们果然不是好人,居然想劫财劫色,下作!无耻!”   瞧着他正气凛然的面孔,凌云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是不是一开始就做错了——为了几匹骏马,居然答应要捎上这么个祸害!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补完了,上午又改了个BUG,谢谢大家,今天中午这一更会晚了,大家下午五点左右来看吧。 第93章 厚颜无耻   不, 她不能动怒,她不能跟何潘仁这种人一般见识……凌云深深地吸了口气, 压下胸中的暴躁,心里的决断却变得愈发清晰坚定。   转头看着何潘仁,她的神色已彻底平静了下来:“你说得对, 如今无耻之徒太多, 路上太险, 我们这就送你回洛阳!”   何潘仁不由一呆, 脱口道:“那我的马呢?”   凌云笑了笑:“自然是跟你走,到了洛阳,我们回府换马。”   何潘仁怔怔地看着凌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出生富贵, 容色过人, 自来少有人能拒绝他,这还是第一次, 有人为了摆脱他,连八匹天下罕见的骏马都不要了!   玄霸和小鱼等人也都呆住了, 就连良叔都忍不住道:“三娘子!”——三娘子,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这样的骏马,若不是圣人亲征,根本都轮不到他们唐国公府。   凌云瞧着良叔,轻声道:“良叔, 我们如今最要紧的是什么?”   良叔怔了怔,突然间有如醍醐灌顶:是了,他们如今最要紧的是尽快赶到涿郡,但这位何潘仁的模样和性子都如此招摇,今日这样的事只要多来上几回,他们只会得不偿失,甚至欲速而不达……想明白这节,他心里肃然起敬,对着凌云躬身行了一礼:“娘子说的是!”   玄霸和小鱼对视一眼,知道凌云已下定决心,而且这决心必有她的道理,他们再舍不得骑着的骏马,也不能违背凌云的决断,当下只能各自叹了口气。   凌云向何潘仁彬彬有礼地一笑:“何公子,请吧。”   何潘仁这回是真的白了脸。他自然知道,之前凌云虽然对他时有嫌弃之色,那是把他看成了拖后腿的同伴;如今突然变得这般礼数周到,自然是因为在她的眼里,自己已经彻底是个外人。对外人,礼数周全些又有何妨?她真的是下了决心了!   不,不行,他不能就此认输,不能就这么离开!   凌云见他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得微微加重了声音:“何公子……”   她话音未落,何潘仁猛地抬起了头,脸上已满是沉痛和懊悔:“我错了!”   不等凌云答话,他愈发诚恳地加重了语气:“李娘子,我知道我错了!”   “这两天的事,都是我的错。昨日,我就不该瞧着那些人模样富贵,便心生动摇,跟他们悄悄报出了价钱,这才惹来了事端;今日,我更不该记恨这些人对我的打骂羞辱,不顾娘子的苦心,故意说破他们的来历,给你们带来了更多的麻烦!”   “李娘子,我是真的知错了。我不该这么见利忘义,更不该这么意气用事,辜负了娘子当日的救命之恩,也对不住诸位平日的维护之情,我实在是……太对不住大家了!”说到这里,他已是满面羞愧,眼角发红,头都几乎抬不起来了。   他这番话说得着实是诚恳到了极点,莫说玄霸小七为之动容,就是小鱼和良叔都有些心软。凌云也皱起了眉,何潘仁居然会这么坦然认错,而且把自己的错处剖析得如此明白,自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按理说,他既然能知道自己错在何处,还算有救,只是……   她心里犹豫未定,何潘仁已再一次抬头看向了她:“我可以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犯这些错,不会给大家带来烦扰,还望诸位给我个机会,不要……”说到这里,他涨红的脸颊已变得有些苍白,眼圈却是更红,“不要让我回洛阳送死!”   送死?玄霸心里一惊,忍不住问道:“让你回洛阳,怎么就是让你送死了?”   何潘仁忙用力摆手:“不是,不是你们让我送死,是我,是我自己做错了事,自己害了自己。你们汉人常说,自作孽,不可活。如今我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转头看了看山路的尽处,他的脸上只剩下一片苦涩:“其实良叔昨日就跟我说过,那些人里,最不能惹的便是那几个国公府和柱国家的,偏偏我不知死活,今日当众叫破了他们的身份,让他们丢了那么大的脸。他们若知道我回了洛阳,又怎么肯放过我?我的大兄如今又已带人去了太原,我在洛阳谁也不认识,你们一走,还有谁能救我?到了那时,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听得这里,凌云心里不由一沉,何潘仁这话极有道理,那三个人,谁都不是善茬,她再不喜欢何潘仁,也不能让他落到他们的手里,那还真是死路一条!只是这样一来,这一路上她岂不是还要继续对着这个人?   何潘仁见她面色不虞,心里顿时更慌了,忙道:“娘子放心,只要你们肯带我走,以后我再不会犯错,再不会惹事,就算有人来惹我,我自己会有法子应付的。你们若是还不放心,我这八匹马……”   凌云心知是自己不好再赶何潘仁离开,却也实在不想再听他啰嗦,索性摆手打断了他:“你不必再说了,记住自己说过的话!”说完便一抖马缰,头也不回地走上了驿道。   何潘仁不由呆住了:“我……这是……”   玄霸心里倒是一松,笑着拍了拍他:“走吧,我阿姊这是答应继续带你走了,只是你千万莫再惹事,我阿姊要是真的生了气,你便是八十匹马也拉不回她。”   何潘仁顿时捂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有个地方却仿佛响起了一声轻笑:不,她并没有被他打动,并不在乎他的马,她只是不想让人白白送死,所以决定忍耐下去,这个小娘子……还真是有趣啊!   一丝奇异的微笑在何潘仁的唇边一闪而过,又迅速融入了他脸上最常见的坦诚笑容里。他忙不迭地带马走在了玄霸的身边,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过了,这次娘子和郎君算是又救了我一命……”   玄霸惊讶地挑起了眉:“怎么?你是准备卖马给我们时再减掉二百金么?”   何潘仁摇头不迭:“再减是怎么都不成的,我只有一条命,只能卖二百金,总不能卖了一回又一回,那我成什么了?我是说,为了报答你们的恩情,我这几匹马,如今就算是你们的了,回头到了涿郡,你们再给我钱便是!”   玄霸奇道:“那又有什么差别。”   何潘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不是怕你们又要赶我走么?都说无功不受禄,我若再不做点什么,又怎么好一路都赖着你们?三郎有所不知,我们粟特人,生来第一件事就是往嘴上抹蜜,往手上抹胶,好学会那哄人和赚钱的本事,我生下来时爷娘定是忘记抹了,因此我才既不会说话,又不会挣钱,只会惹人生厌……”   玄霸听得瞪大眼睛,一边的小鱼忍不住笑道:“何公子,你少说几句这样的怪话,自然就不会惹人生厌了。”小七也笑了起来:“何公子这样的若是都算不会说话、不会挣钱,那我们这些人又算什么?”   何潘仁脸上微微一红,诚恳地瞧着两人道:“我哪能给两位姊姊比?小鱼姊姊洒脱磊落,身手不凡,小七姊姊心灵手巧,机敏过人,别说我了,我走了几千里路,见过这么多人,也没谁能比得上两位姊姊一半……”   山谷里,一阵微风吹过,这诚挚无比的赞美之声也飘到了凌云的耳中,凌云心里不由一声苦笑:这人怎么可能改了性子?偏偏人是她救的,路是她带的,如今都走到了这里了,她也只能……只能继续忍下去!好在经历了今日这一遭,这位何大美人好歹也算吃了些教训,日后该不会轻易再惹出幺蛾子来了吧?   然而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凌云便明白过来:她实在是放心得太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等到了涿郡,何美人和李影帝可以拼一拼演技…… 第94章 不择手段   凌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大河, 然而当她站在河阳城的对岸,看着眼前这片浩浩汤汤的浑浊河水和那座连锁三城的宏伟浮桥时, 却依然被震撼得良久无言,一时之间,她只觉得天地苍茫, 人如蜉蝣, 让人几乎忘记了今夕何年, 自己又身在何处。   玄霸也是第一回 看到这座横贯大河的雄桥, 自然也是目眩神迷,呆了半晌才叹出一口气来,喃喃道:“天下第一桥。”   果然是天下第一桥!   他们眼前的河面极为宽阔,只是中间有一座长达数里的沙岛,河水被这座中潬岛分成了两道, 在南北两岸和中潬岛上都修筑了形制规整的城池, 这道以船舶为根基、竹篙为骨架的大桥,正好将三座城池连为一体。此时日头已高, 过桥的行人车马在河阳关前排成了一道长长的队伍,远远看去有如虫蚁挪动, 倒是愈发衬出了这座浮桥的规制宏伟,气势雄浑。   凌云听到玄霸的感叹声, 侧头瞧了一眼,却看见在玄霸的身边,何潘仁也在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大桥。不知想到什么,他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嘴角似乎还浮出了一丝笑意,神色虽也没什么特别,但脸上的轮廓却突然间仿佛深了许多,从侧面看去,眉目之间几乎有一种刀削斧凿般的锐利。凌云只觉得心头一凛,正要凝神细看,何潘仁却已转过头来,对上凌云的目光,脸上的笑容立刻扩大了几倍,模样和平日分明又毫无差别了。   凌云下意识地也笑了笑,心里却有些疑惑:自己刚才难道是看错了?   玄霸感叹完毕,也转头看了过来,冲凌云笑道:“阿姊,师傅说得当真一点都没错,只有见过天地广阔,才会知道有些事原是不值一提!”   凌云其实也想到了这句话,瞧着玄霸兴奋的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一次,她的眼睛微微地弯了起来,那明亮的笑意仿佛能从眼角溢将出来。何潘仁看得不由一怔:原来她真心笑起来是这副模样,嘴里已忍不住道:“三娘子,你真该多笑笑!”   凌云纳闷地瞧了他一眼,何潘仁此时原是能一口气说出无数不重样的赞美之词,然而看着凌云格外明亮的双眸和脸上犹未散去的笑意,他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笑了笑便转头看向了远处。   他们的身后,良叔见众人在呆看了半晌的河水浮桥之后已纷纷说笑起来,也提声笑道:“时辰不早了,咱们该过桥了吧?”   众人拨转马头,从河滩上走回驿道,跟着良叔上了浮桥。这河阳关是设在小岛上的中潬城里,正值战时,关防要比往日严密,过关的队伍也挪动得格外缓慢。好在良叔手持军牌,不用排队苦等,他带着众人从桥上一路驱马疾行,没多久便到了城防关口,自有军士来查验众人的文书行李。   这种事大家一路上早已习惯,但这一回,当领头的军士突然抬起头来,目光从众人脸上慢慢掠过时,凌云心里却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军士看到何潘仁时,果然冷笑了一声,指着他道:“此人明明只是贩马的胡商,为何也能跟你们一道过关?你们涿郡的军防,就是这么胡来的么?”说完便一抖何潘仁的过所文书,寒声道:“按文书所写,他们主仆和他带的八匹马都给我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凌云心里一沉,他们这几个人拿的是兵部的文书,何潘仁拿的是长安开出的过所,要严格说来,的确是不该一块过关的,平日没人跟他们计较,大概只是看到了兵部文书,给他们个面子;然而这军士刚才的眼神却实在太不对劲,似乎早就在等着他们了……   何潘仁似乎也觉察到了不对,神色茫然地看了过来。凌云心里念头一转,还未开口。良叔已笑着向那军士叉手行了一礼:“这位上官说得是,此事的确是我等考虑不周,给上官添麻烦了。”   军士傲然道:“你知道就好,姑念你等初犯,此事我就不追究了,你们走吧!”   良叔笑得愈发谦和:“上官有所不知,这八匹马已被唐国公府买下了,却是不好留在上官这里的,不然国公追究起来,在下实在不好交代!”   军士脸色顿时一变:“胡说!这马明明昨日还……”说到这里,他也意识到不对,忙改口道:“明明这文书上写着是要携带马匹去涿郡,如何就被唐国公府买了?难不成你们不但无视规矩,一路携带胡商,还要替他欺瞒关防?”   良叔依旧是不慌不忙地一笑:“上官此言差矣,在下替唐国公办差多年,规矩自然是懂的。不过这位何公子在长安时便已答应将这八匹骏马卖给国公,不然这般价值千金的骏马,岂能让我等随意骑乘?只是如今国公远在涿郡,我等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这才不得不携带何公子一同上路,到涿郡后再行交割。事急从权,绝非故意违反规矩,还请上官体谅。”   那军士听得眉头紧皱,想了想才道:“也就是说,你们唐国公府还没买下这些马?”   何潘仁此时如何还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忙插嘴道:“不不不,已经买了已经买了,这八匹马如今都已经是他们家的了,我只是跟着去收钱而已!”   良叔见他如此知机,也笑了起来:“正是。上官也知道,如今我家国公身负皇命,要征集天下兵马粮草,供应辽东战场。如今战事吃紧,正缺良马,还请上官通融通融。”   听到良叔搬出了战事,军士一时倒是不知说什么才好了,犹豫片刻后便瞪了两人一眼,恶声恶气道:“你们等着!”   他转身进了外头的屋子,也不知在里头说了些什么,竟是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走出来,脸色却是愈发难看,张口便道:“既然如此,你们可以把马带走,但这个胡人,必须留下!”看着何潘仁,他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恶意:“我家将军说了,如今前方战事吃紧,要当心各路细作,这胡人行事鬼祟,言谈荒谬,又要前往涿郡,名为卖马,说不定是不安好心。我家将军少不得多操点心思,帮唐国公好好审审这胡人,以免国公上当!”   良叔不由一愣,他自然猜得出,这把关的人只怕跟早间逃走的那几位有关,这番刁难,自然也是在帮那几位办事,要留下这八匹骏马;却没想到,他亮明身份后,这些人居然可以不要马了,却还是一定要留下何潘仁,他们到底打算对何潘仁做些什么?偏偏如今对方又顺着自己的话,拿出了提防细作的由头,自己却要如何驳回才好?   何潘仁也知道事情不好,白着脸不敢做声,只无助地看了看凌云,又看了看玄霸。玄霸哪里受得了这个,皱眉道:“你们怎能平白无故就说人是细作?”   军士冷笑道:“我们如何把守关防,分辨细作,难不成还要向你交代?我劝你们还是识趣点的好,这些马已经让你们得了,这不相干的人,你们就不要管了吧。不然这么牵扯不清下去,我家将军横竖是要守关的,没什么可怕,最后耽误的可是你们的时辰,你们的事情!”   听到这话,良叔的脸色也有些变了,他们如今最怕就是被耽误!说起来,这何潘仁昨日自己惹来了事端,今日又是自己生生把事情闹大了,他们总不能为了他一直耽误下去吧?不过,若是真的任由他就这么被人留下,不管他的死活,这事却也有些说不过去……   他原是精明果决之人,心里念头急转,立时便拿定了主意,转头吩咐自己的两名手下:“阿力,阿泽,你们留下,看看这位镇守河阳关的将军会如何审查何公子,待得事了,再带着何公子去涿郡。”这两人都极为精干,又有军中的身份,有他们在,那些人总不至于太过乱来。   凌云一听便明白了良叔的用意,这原是最稳妥的法子,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却隐隐觉得有点不妥,正犹豫间,就见何潘仁脸色苍白地后退了几步,突然间转身撒腿就跑,阿祖呆了一下,也一声不响跟着跑了。   大家都吓了一跳,还是那军士最先反应过来,骂了一句便喝道:“还不快给我追!”说完带着众军士追了过去。   这河阳关所在的中潬岛长有数里,宽却只有一里出头,从关前往回跑,不到百步便已到浮桥,何潘仁却并没有往桥上跑,而是一个折身跑到了桥头上,那里高出桥面甚多,木栏之外便是涛涛河水。   他一个翻身站在了木栏外,高声叫道:“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往下跳了!”   领头的军士吓了一跳,里头的人可是千叮万嘱,一定要留下这胡商的,要是让他跳了河……他忙停下脚步,怒道:“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那桥上原已排出了老长的队伍,见到此番奇景,众人顿时连队都不排了,纷纷围了过来,有好事者便高声问道:“那汉子,你好端端的为何要跳河?难不成不要命了么?”   何潘仁闻言转过头来。众人瞧见了他的脸,顿时又是“哗”地一声——河面的劲风正吹在他的身上,把那身月白色的长袍吹得飘起了老高,配着他俊美得难以形容的苍白面孔,看去当真就像一朵蓝莲花盛开在了桥头。   何潘仁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大家被他这一看,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就听他一字字悲愤道:“我当然不想死!我从西域万里迢迢来到你们大隋,为的不过仰慕你们的教化礼仪。谁知你们大隋这镇守关防的将军却跟那什么申国公府的娘子郎君串通一气,非要说我是高丽的细作,想夺我的马,劫我的色!我虽是胡人,却也知道廉耻,今日我就算跳了河,也绝不能让他们玷污了我的清白!”   他的声音原就浑厚,这一声更是传出了老远。人群轰地一声几乎没彻底炸开,领头的军士脸都绿了,跟着他们过来的凌云也是目瞪口呆:如果她现在说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位为保清白寻死觅活的奇男子,还来得及吗?   作者有话要说:  额,我对不起许巍,对不起蓝莲花……   大河就是黄河,当时河阳城的这座浮桥,的确号称天下第一桥。 第95章 欲擒故纵   河阳桥号称天下要津, 最不缺的便是南来北往的客商。大家突然间瞧见一位如此年轻美貌的同行被逼得要跳河,似乎还是什么将军什么国公府娘子联手所为, 当下是兔死狐悲也好,不平则鸣也罢,哪怕是架秧子起哄呢, 少不得跳脚怒骂, 追问惊叹。一时之间, 各种叫骂声炸锅般响成了一片, 这动静又引来了更多的人,桥头转眼就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好在何潘仁站的桥头高台,离桥面有好几尺高,他的一举一动,大家依旧瞧得一清二楚。   那领头的军士早已是气得发昏, 指着何潘仁怒道:“你!你胡说八道!你血口喷人!来人啊, 去!赶紧把这胡贼给我抓下来,抓下来!”   他带的几个兵丁答应一声, 纷纷往台上爬。阿祖原是闷声不吭地守在栏杆边,见他们要上来抓人, 忙冲过来阻拦。他身高臂长,力气又大, 几个兵丁立足未稳,就被他一手一个地推了下去。   围观众人看得兴高采烈,每掉下一人便齐声喝句“好”,一声比一声响亮。待得几个兵丁都摔做了一堆, 有人便高声笑道:“你们既然想绑了这位公子去做那什么申国公的女婿,不如叫那小娘子自己来吧!”众人轰然大笑,纷纷应是。   那军士听的脸色发白:再这么下去,今日他就算抓住这胡人,将他碎尸万段,申国公府的名声也完了,自己又岂能得好?唯今之计,也只能咬定他是细作,才能把他的这些言辞都抹掉!想到此处,他忙竭力叫道:“此人是高丽的细作,哪有什么国公府娘子看上他,大家休要听他胡言!休要听他胡言!”   何潘仁在控诉之后便再没开口,一直在桥头默默地迎风招展,听到这一句,却忍不住回头怒道:“你才血口喷人!我是何国人,从没去过什么高丽,怎会是他们的细作?”说完又问台下的人:“你们知道高丽在哪里么?离我们何国远不远?”   台下有人“咦”了一声,“何国人?你也是粟特人?”何潘仁自是点头,顺口又用粟特语把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   听到这流利的粟特话,人群里,不少胡商都往前挤了挤。此时来往中原的胡商大多是粟特人,他们自然也是。之前瞧着何潘仁虽是自称胡人,但黑发黑眸,并不像是粟特人的模样,他们便也没有多想,此时知道原来是自己人,心里自是愈发同情。有人便冷笑道:“高丽离何国当然不远,也就一万多里,来回一趟,走上两年总是够了的。对了,两年前,高丽跟这边打起来没有?”   围观众人都大笑起来,齐声道:“没有!”   这笑声分明满是嘲意,军士心里愈发的又气又怕,声音都有些抖了:“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帮这细作说话。”   众人哪里还会怕他,纷纷反驳:“你当高丽人傻么?跑一万多里地去收买细作!”也有人笑道:“此言差矣,我等怎会帮细作说话?我等帮的是国公的女婿!”顿时又惹来一阵哄然大笑。   那军士被笑得说不出话来,有人便冲着何潘仁叫道:“你还是赶紧下来吧,若是一不小心真摔下去了,那才叫冤枉!”   何潘仁回头看了一眼,突然神色大变,高声道:“你们快走!赶紧都走!那边又过来人了,定然是来抓我的。”   有人应声笑道:“来人又如何,咱们这么多人看着呢,总不会让你被抢了去。”   何潘仁摇头道:“不,你们都听见了,他们如今咬定我是高丽细作,回头你们若敢阻拦,定要说你们是我的同党,反而是连累你们。我今天横竖是没有活路了,只求你们都保重自己,赶紧离开,若有人能把我今日所遇之事,告诉我阿兄,我就感激不尽……”   他话犹未了,就听人群外有人喝道:“让开!”河阳关里,不知何时已拉过来一支队伍,足有五六十人之多,人人手持腰刀,盔甲鲜明,此时齐声一喝,声势自是惊人。围观众人不由自主都纷纷后退,让出了一条路来。这队卫士快步走到桥头的台下,将台子围了个严实,领头的偏将沉声喝道:“我等奉命捉拿高丽细作,胆敢阻拦者,杀无赦!”   这话跟何潘仁刚才所说原是一般无二,有人便不服气地叫道:“上头那位明明是何国的商贾,跟高丽相去万里,怎能是高丽的细作?”   那位偏将冷冷地一眼瞪了过去:“是谁在替这细作说话?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何国商贾?莫非是他同伙!”   这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气,说话之人顿时吓得一缩脖子,再也不敢开口了。适才他们是数百人对着几个被摔做一团的兵士,自然人人都底气十足,如今情势已完全不同,纵然人人依旧知何潘仁冤枉可怜,但谁又能为一个陌生人去不计生死?   一片安静中,那偏将伸手指向了高台:“给我拿下他!”   几个健壮的兵士闻声出列,拔刀在手,向台上一步步逼了过去,阿祖慌得忙扯了根栏杆在手,乱挥乱舞,却显然是螳臂当车。   凌云原是冷眼旁观,此时不由也皱起了眉,小鱼忙低声问道:“娘子?”凌云紧紧地盯着那台子,心里将信将疑,眼见着那几个兵士就要踏上高台,她刚要点头示意,却听何潘仁突然间大笑了起来。这笑声浑厚而悲怆,仿佛带着一股慑人的力量,挥刀而上的几个兵士都呆住了。   何潘仁笑过之后,便高声道:“多谢诸位今日仗义,请大家记住,我叫何野那,我阿兄乃是何国商队的大萨宝,烦劳诸位将我今日的遭遇告诉他,让他为我伸冤!”说完松开一只手向阿祖招了招:“阿祖,今日我们一起走!”   他居然真的要跳河?凌云心头一凛,越众而出,正要开口喝止,身后的人群里已同时响起好几道惊诧焦急的声音:“不要!”“且慢!”又有人乱纷纷地问道:“你是何大萨宝的兄弟?”“何大萨宝是你阿兄?”   何潘仁一只手原已松开了栏杆,听到这些声音,倒是顿了一下,回头苦笑道:“正是,我阿兄纵横西域,人人敬仰,我却是个无用之人,给他丢脸了!”说完又要松手,下面十几个人同时大叫了起来,又有人一拍大腿道:“没错没错!是何大萨宝,怪道我瞧着那位黑仆好生眼熟,我在何大萨宝身边见过他!我见过他!”   阿祖早已听话地走到了何潘仁身边,听人提到他,转头瞧了几眼,迟疑道:“你是安家人?”   那人不顾一切从人群里奋力挤出,向着何潘仁抚胸行礼:“小人安六,见过何公子,公子快些回来,千万莫要站在那险地了,今日咱们这么多人都在,若是让公子出了什么意外,日后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何大萨宝?公子放心,今日无论公子去了何处,我等自会生死相随!”说着便回身问道:“你们要不要跟我同去?”   那几十个粟特胡商互相看了看,倒有一多半的人同时高声应道:“我愿同去!”   他们人数虽不算太多,这一声却是分外齐整响亮,几乎把浮桥都震动了一下。整个人群顿时为之一静,就连带队的偏将都变了脸色,大声喝道:“你等胆敢跟着高丽细作狼狈为奸,都不要命了么!”   喝问声中,却见那些胡商纷纷从人群中挤出,站在安六的身后,显然是以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人群里顿时又是嗡地一声,人人都在问:“什么何大萨宝?”“何大萨宝是谁?”就连小鱼都忍不住碰了碰凌云的衣袖:“娘子,这何大萨宝到底是什么人物?”   凌云摇了摇头,她只是曾听柴绍提过一句,说何潘仁的兄长是个人物,在胡人里很有威望——这威望,如今她总算领教到了!   安六向偏将郑重行了一礼,朗声道:“将军,小人安六敢以身家性命担保,这位何公子绝非高丽细作。”   说完这句,他便直起腰来,转身对人群大声道:“好教诸位得知,这位公子的长兄乃是何国王子,更是我们昭武九姓各家商队公认的大萨宝,纵横西域北疆已有十年之久,高丽那种穷乡僻壤,只怕举国加起来都抵不过何大萨宝的半副身家,何家小公子又怎么可能给高丽人当细作!”   众人自是纷纷点头,难怪这位胡商长得如此美貌,穿得又如此富贵,果然是大有来历的人物,有人便道:“他阿兄是何国王子,那他也是王子了?”   安六笑道:“自然是,只是我们那边,国王邦主多得很,大萨宝却只有一个。”   小鱼低低地惊叹了一声,跟凌云悄声道:“这姓安的莫不是唬人的?那个何潘仁,哪点像个王子了?”天天油嘴滑舌,对谁都做小伏低……难不成她小鱼成日没事挤兑着玩儿的,居然是个王子?   凌云摇摇头没有做声,何潘仁自然半点都不像王子,也从来都没提过这事,但安六也说了,在他们那边,王子远不如大萨宝尊贵,他实在没必要拿这个来撒谎。   偏将的脸色却是愈发难看了,他自是奉了上峰之命,一定要把这姓何的拿下,坐实他的细作之名,才能扭转今日的局面,谁知这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来头,如今硬说他是高丽细作,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但若不拿下他,他都已经嚷嚷出那么多要命的话了,这残局又该如何收拾……他,总不能把在场的胡人都杀了吧?   他念头刚刚转到这里,就听何潘仁摇头道:“你们还是别管我了,能跑的都赶紧跑吧,在汉人眼里,我们胡人原是不能当人算的,他们真发起狠来,把你们都杀了灭口又有何难?与其害了大家,我还不如跳下去死了算了!”说完又是一松手,众人都吓得惊叫了起来。   安六忙道:“何公子且慢!”说完便喝道:“你们不想跟我们一起陪着公子的,还不快回洛阳,把事情告诉大家,让大家都来评评理,快去快去!”人群里另一半的胡商虽然胆小,却不是笨人,当下毫不犹豫向外奔去,骑马上车,轰隆隆地跑远了。   偏将不由目瞪口呆,这一下,事情自然更是愈发闹大了,偏偏这么多人挤在桥上,他根本已经无法阻止那些人!   看到众人跑远,何潘仁终于慢慢地转过身来,再次翻上了栏杆,大约吹久了风,他明显手脚乏力,在栏杆上还晃了两下,好些人都差点惊呼起来,好在阿祖手脚利落,一把接住了他,倒是惹来了一阵欢呼。就连台下的兵士们多少都松了口气。   那军士和偏将相视一眼,都知道大势已去。今日他们算是踢到了铁板,这位美貌惊人的胡商,来历竟然也同样惊人,身为番邦王子,兄长还是令胡人们如此敬畏的大萨宝,他们若再坚持此人是高丽细作,待到把洛阳的胡商都惊动了,莫说自家将军和那两位郎君,就是申国公和李柱国出面,只怕都收拾不了这局面,毕竟陛下最好颜面,尤其是在番邦人前的颜面……   偏将咬了咬牙,几步上了高台,冷冷地道:“这位公子,你为何不早些说明身份?我等不过觉得你有些奇怪,话都没说完,你便又是逃跑又是寻死的,还信口开河,说我家将军要玷污你的清白,这是何等荒唐之语!正因如此,我等才会疑心你是敌国细作,是故意来此扰乱人心的。如今既知是一场误会,只要你跟大家说清楚,你之前不过是胡言乱语,此事便一笔勾销,你自管跟着唐国公府的人去涿郡便是!”   何潘仁脸色依旧苍白,颤巍巍地扶着阿祖才站定,闻言便点头叹道:“将军英明,将军既然都开口了,小人自当从命。让小人先想一想……将军说得没错,想来那一个多时辰之前,在山道上埋伏我的人,自然不是那李柱国家的大郎,申国公府的五郎,还有他家的妹子;刚才我来过关却被怀疑是细作,自然也跟那李柱国和申国公家的郎君娘子,跟你家将军,都毫无关系。这些事是我做梦所见,这些话都是我的梦话。我这么说,将军觉得可还妥当?”   他的模样看着虚弱,声音却着实不小,那两遍李柱国、申国公尤其说得清楚响亮,台下的人听得都笑了起来——之前他们里好些人还没听清楚到底是什么柱国什么国公呢,这下可算听清了,记牢了!   偏将气得握紧了拳头:“你!”何潘仁一脸惊恐道:“我?我怎么了?难道我又说错了?难道这些都是真的,不是我做梦未醒,胡说八道?还请将军好好教我,将军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保证一字都不会错,如何?”   偏将的脸都气青了,他原是递了台阶过去,没想到这何潘仁不但毫不领情,反而变本加厉,偏偏……自己还真没办法“教”他怎么说。他只得紧紧地咬住了后槽牙,点头道:“好,你知道你自己是胡说八道就好!你什么都不必再说,赶紧过关去!”   台下的众人不由再次失笑,凌云也摇头笑了起来:这何潘仁,自己当真是小瞧了他,居然还担心他真的寻死,结果他这么一通寻死觅活,最后不但自己能安然离开,那些算计过他的,他也是一个都没放过。那几位纨绔子弟,还有今日守关的将军,以后会沦为笑柄是不必说了,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对景闹将出来,还不知要吃到什么样的苦头……   台下的安六闻言忙笑道:“既然如此,公子请安心离开。公子放心,今日之事我等自会牢记在心,只要公子平平安安,不出任何意外,我等自然不会胡乱多嘴,”   听到这一句,偏将的脸都僵了,这分明是在威胁他们:这姓何的若出了任何意外,他们都会算在自己这些人的头上,会宣扬出去!他转头看着安六,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安六却是欠身行礼,神色安然。他在洛阳多年,自然清楚,何潘仁提到的这几个人出身虽好,却都没什么出息,会为这几人做马前卒的将军。自然更不足惧,得罪他们,换来何大萨宝的人情,这笔买卖,他当然做得!   偏将瞪了半日,倒把自己气得差点仰倒,只能扭头冲何潘仁怒道:“你还不走?”   何潘仁轻轻地挑了挑眉,“将军此言差矣,如今我还能往哪里去呢?”他的目光往下一扫,扫过良叔等人,最后落在了凌云的脸上。   居高临下地看着凌云,何潘仁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这笑容,带着几分嘲讽,几分寒意。对上他的深邃漆黑的眸子,凌云只觉得心底仿佛有一股凉气卷了上来,耳中就听何潘仁淡淡的道:“我已经没有同伴了。我以为是我同伴的那些人,根本就不曾把我当人看,我,不会再跟他们一起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晚了点,但是今天是肥章啊……   小剧场:   何潘仁:你冷漠,你无情,我要离开你!   凌云:美人,你成功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第96章 振振有词   我们没有把他当人看?   对着何潘仁满是嘲讽的冰凉笑容, 凌云不由一愣,随即便是一股火气直冲上来:敢情他们这些人这一路带着他, 收拾他惹下的烂摊子,留下人等着他,都是因为没把他当人看?   小鱼更是跳了起来, 指着何潘仁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何潘仁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桥头的望台, 瞧着小鱼轻飘飘地笑了笑:“小鱼姊姊和小七姊姊都待我甚好, 何某并无怨言。”   玄霸和良叔晚到一步, 一直被人群阻挡在外,此时才挤了过来,正好听清何潘仁最后这几句话。良叔也是好生不快,皱眉道:“何公子可是怨恨我们几个打算先行一步,没有全都留下来等何公子?何公子, 你也知道, 我等身有要事,不能耽误, 又何必把话说得这般难听?”   玄霸也点头道:“正是,我们不也留了人帮你么?并没有打算不管你。”   何潘仁依旧笑得淡淡的:“良叔身负重任, 情急之下考虑不周,也是有的;至于三郎, 你还年少,又非做主之人,一路上待何某最是照顾,何某感激不尽。”   听到这里, 凌云心里已是雪亮:何潘仁的指责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实在懒得再听他含沙射影,索性瞧着他直接道:“何公子,你有话直说,不必如此作态。”   此时在士兵的驱赶下,看热闹的人群已渐渐散开,只有那二十多个胡商依旧守在桥头,对何潘仁的话却是不明所以,也不敢搭话;倒是那偏将看到何潘仁的火力突然转向了凌云等人,忍不住冷笑起来:“正是,何公子最会作态,万一得罪了他,那可难收场得很,有些事,你们的确是问清楚的好。”   何潘仁笑容可掬地向他欠了欠身:“将军过奖。将军慢走,何某之事,不敢再劳将军费心!”   偏将被他这一堵,心里恼怒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冷笑一声,大步离开。何潘仁这才转过头来,瞧着凌云笑了笑:“娘子待何某有救命之恩,何某不能忘恩负义,不如这样,我这就凑够两百金,还给娘子,再送你们回洛阳换马,大家就此别过,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这原是不到一个时辰之前凌云提出的方案,此刻从何潘仁嘴里再听到一遍,那滋味却像他的笑容一样,格外的冰凉嘲讽。良叔心里一跳,皱眉道:“何公子,你的马……难道不想卖了?”   何潘仁哈哈一笑:“良叔,你当我们胡商真是要钱不要命么?跟你们走,我命都保不住,要钱做甚?”说完便对众胡商道:“诸位谁借我二百金,再随我回洛阳一趟,我有八匹大宛良马,还要烦劳诸位帮我脱手。待卖了马,我立刻还钱。”   胡商们都笑了起来:“这有何难?”安六第一个从钱囊拿出了几个金饼:“这是五十金,公子拿去便是,能为公子解忧,是我等的荣幸。”其余的人等也纷纷掏钱。有人笑道:“公子的马可是适才过去那几匹大宛马?真真神骏!早半年来,只怕没进洛阳就卖光了,如今虽没那么容易,好歹我等也认得一些富贵人家,必能帮公子解忧。”也有人道:“不过是几匹好马,公子早来三市说上一声,我等自会效力,又何必求人带携?如今路上并不太平,还不如在洛阳卖了。”   何潘仁笑着欠身:“多谢诸位仗义,此事……”他踌躇片刻,笑容变得有些苦涩,“是我不自量力,总想着要不靠家兄,自己做成这笔买卖,结果生死关头,还是家兄的名望和诸位的仗义,才让我保住身家性命。如今我才明白,阿兄说得对,汉人信不得,他们根本就不会像我们一样,但凡定下契约、组成队伍,便会一视同仁,生死不弃;我却把他们说的那套当了真,活该有今日之辱!”   听到这话,胡商们自是恍然点头,而凌云这边,便是脾气最好的玄霸也怒了,沉下脸道:“何公子,你把话讲清楚,什么叫我们信不得?”   何潘仁好脾气的笑了笑:“三郎教训得对,是何某措辞不当。”说完便让阿祖拿起安六等人凑够的二百金,托到了凌云面前,自己抚胸欠身:“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一点心意,还望娘子笑纳。”   他的礼貌里带着让人难堪的锐利,玄霸的脸腾地一下就涨红了,凌云再也压不住心头的火气,冷冷地道:“不必,我救你,答应带你去涿郡,是我识人不清,凭空耽误了自己的行程。如今何公子能自己离开,是再好不过了,只是还请公子明示,我们何时没把你当人看,为何信不得!”   何潘仁摇头笑了起来:“你们汉人都是这么算账的么?没错,我的确给诸位添了不少麻烦,只是我也想请教一声,若没有我和我的马,诸位此刻又在哪里?”   凌云不由怔住了。他们在换马之后,只用了三天多就赶到洛阳,日行近三百里,还只是早晚赶路,靠的其实……是这几匹大宛马。这些马的速度和耐力都十分惊人,也只有飒露紫能一较高下,若没有这些马,他们此时定然还到不了洛阳……这笔账,其实好算得很,只是何潘仁一直感恩戴德,做小伏低,她竟然也只记得他给大家添的麻烦,却完全忘记了他们从何潘仁那里得到的便利!   想明白这一节,凌云只觉得脸上发烧,一时作声不得。良叔心里也有些尴尬,忙咳了两声笑道:“何公子的确对我等助益良多。但此次的事,原是何公子想另外找人买马才惹来了麻烦。尽管如此,我还是吩咐两个手下,留在这里等候何公子,并未撒手不管,何公子的指责,请恕我等不敢苟同!”   何潘仁依旧是笑眯眯的:“良叔果然仁义,良叔眼见着这些人之前乔装改扮,要抢走我的马,如今又借着关防,说我来历可疑,要把我扣下。良叔的对策却是让两个手下留在此处等我,却不知我若是被打了,骂了,辱了,甚至被当做细作给关了,杀了,这两位壮士又能如何?是能护住我,还是能救下我?或者说,你们觉得,能留下人来帮我收尸,就算是仁至义尽?”   这一下,良叔不由也涨红了脸,摇头道:“何公子言重了,我大隋关防不至于如此草菅人命!”   何潘仁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是么,那刚才那位断定我是细作,说要格杀勿论的将军,原来不是你们大隋关防的人?”   良叔不由语塞,有心说若不是你寻死觅活把事情闹大,也不至如此,这话却不大好开口。   何潘仁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知道,良叔并没认真想过他们会对我如何,觉得不过是打骂几句,羞辱一番,总不至于杀了我。我一介胡商,受点辱算什么?能留住命就好。谁知我却宁可把事情闹大,也绝不肯受这番欺辱污蔑,我也太把自己当个人了,是不是?”   良叔愈发尴尬,何潘仁的话虽然刻薄,却……不能说他说错了,当时自己心里多少就是这个意思。此时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在下的确行事草率,没有多为公子考虑,只是我等当真身有要务,耽搁不得,并非成心不管公子死活。”   何潘仁“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是么?你们没有不管我的死活,只是轻轻松松就决定要把我交给别人来处置。可就算如此,你们好像也没打算留下我的马,是不是?我若出了什么意外,你们大概连这八百金都能省了,对不对?”   良叔忙道:“当然不是,我等绝无此意,我……”看着何潘仁愈发讽刺的笑容,他的话怎么都说不下去了,他们的确没想过要赖账,但他们也的确决定了,要留下何潘仁受审,然后骑着他的马继续赶路……这件事被挑破之后,根本就没办法自圆其说!   何潘仁倒也没有再逼问良叔,只转头看着凌云正色道,“也罢,那我便再问三娘一句——今日若不是我,是你们中任何一人,被他们指为细作,扣留在此,娘子是否也只会留下两位随从等他?若是如此,那今日我就是错怪了你们,是我污蔑了你们,我向你们赔罪!”   凌云心里顿时一沉——当然不是,不管是玄霸,还是小鱼小七,哪怕是良叔,他们谁被扣下,自己都不可能一走了之,她不可能让他们中的任何人受到这样的污蔑羞辱,陷入这样的危险。   何潘仁没有说错,自己并没有把他当成和他们一样的人来看,不然绝不会沾了他的光而不自知,更不会觉得让他遭到污蔑羞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算这次是他自找麻烦,但自己既已决定既往不咎,既然不曾还他骏马,跟他了断,那便无论如何都不该这么做!她也不是没有意识到良叔的决断不妥,只是不喜何潘仁的做派,甚至觉得让他吃点苦头也好,才没有及时制止。如今,她的这点私心,这点傲慢,都被何潘仁彻底挑破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江湖人还讲究个“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呢,他们要骑走何潘仁价值千金的马,却打算任由他被人污蔑羞辱,这实在不是……不是师傅教过她的做人的道理!   轻轻吸了口气,她也正色看向了何潘仁:“此事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何公子有怨,是理所应当,我愿向公子赔罪!”说完便向何潘仁欠身行了一礼。   何潘仁忙闪身避了避,苦笑道:“既得娘子此言,何某也无话可说了,总之都是我的错,今日还要耽误诸位再回洛阳换马。请娘子收下这点金子,这就出发吧。”   凌云心知何潘仁心里仍有怨气,想了想只能道:“这些钱我不能收,若公子愿意,我愿以此为定金,以唐国公府为担保,请诸位做见证,向公子赊欠千金,买下骏马,也省得公子逗留洛阳,再遭人报复。”   何潘仁看着凌云,默然摇了摇头。他的身后,众胡商脸上也都露出不屑的笑容,有人更是忍不住“哼”了一声:“何公子跟你们一道走,你们都能做出把马骑走、把人丢下的事来,如今的保证又能值几个钱?”   凌云心里一沉,却也无话可说,只能道:“公子若不愿意,这些就算我等的赔罪,望公子日后莫要再轻易改了主意,惹了不该惹的人,最后却全成了旁人的不是!”说到底,今日他们纵有不是,但最早惹来事端的还是他何潘仁,这话她不能不说清楚。   何潘仁原是沉默不语,听到最后却惊奇地挑了眉:“难不成事到如今,娘子还觉得他们今日能轻易放马过关,却一定要罗织罪名留下我来,是因为我昨日多答了那两句话?觉得这事全是我惹出来的?”   凌云一愣,心里那种事情隐隐有些不对的感觉顿时又翻了上来,一时却也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在旁边憋了半日的小鱼却忍不住怒道:“难道不是?你不是貌比潘安美得不得了么?又要去招惹人,又是睚眦必报,非要叫破人家的身份,招来了记恨报复,这些也能怪到我们身上来?”   何潘仁看着凌云轻轻摇头,失望之色,溢于言表:“若是如此,我更加无话可说,原来我从一开始,就彻底看错了你们!你们不但从没把我当人看,这里也……”他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角,随即嗤笑一声,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要喊一声,晚更了,可是,是肥章啊……   另外,在唐代,用快马传递军情的极限速度是每天500-600里,高昌获胜,传信到长安用了11天,安禄山造反,到长安传信用了5天,但那是特殊情况。日行300里,已经是很快的速度了,没有超级好马是不可能轻松办到的。原来凌云打算半个月内到涿郡,算的速度是争取每天走两百里……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97章 阴谋诡计   依旧是那片滔滔江水, 依旧是那座巍巍雄桥。   然而站在河岸边的树荫下,看着刚才还令人心胸为之一宽的壮观景色, 凌云的心里却已只剩下了懊恼。   何潘仁早已跟着胡商们一道离开了,而她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是因为何潘仁的那句话!他那句冰凉的嗤笑仿佛一把利刃,在扎得她面皮生痛的同时, 也在蓦然间划开了她心里的迷雾。   是的, 这件事, 其实从头到尾都有点不对劲。   如果说那几个纨绔拦路抢马还算情有可原, 抢人其实就已经很有些蹊跷了:再荒唐的兄长,也不会帮自家妹子抢个胡人回去吧?看守河阳关的将领也会掺和到这种事里来,就更奇怪了——若是为了千金良马还勉强说得过去,偏偏他显然更看重何潘仁,几乎不择手段地要把他扣下来, 为什么?   这些疑点, 当时她就该看出来的,却直到何潘仁问到她脸上来, 她才……难道真是因为她心里成见太深,脑子都跟着糊涂了?想到这里, 凌云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旁的玄霸挠了挠头,劝慰道:“阿姊你也别想太多了, 说不定那何潘仁就是胡言乱语,说不定这里的镇将就是个糊涂虫!”   凌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这镇将绝不糊涂,他的下属一个比一个强硬果断, 他却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为的就是给他自己留后路吧?这种老奸巨猾的人,明知何潘仁是跟他们唐国公府的人同路,明知他已经认出了那几个人,怎么还会为这些纨绔强出头?   良叔自然也听到了玄霸的话,脸都皱成了一团。他比凌云更清楚,这绝无可能。这都是他的错!国公把如此要紧的事交给他做,他却眼瞎心盲,把什么都搞砸了!抬头看了看天色,他几乎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凌云轻声道:“良叔放心,小鱼很快会回来。”他们在离开前故意弄出一场混乱,让小鱼乘机潜进了城关——事情刚刚发生,蛛丝马迹是最好查的……   她话音刚落,玄霸已笑道:“小鱼姊姊回来了!”   就见一道人影从来往过桥的人流中钻出,直奔这边而来,跑到近处才扯开身上不知从哪里弄到的桥工装束,在帽子下露出了小鱼的脸。她喘息未停便对凌云笑道:“我总算知道这事的根子在哪里了,你们定然猜都猜不到!”   小七笑骂道:“我们都快急死了,你还敢卖关子!”   小鱼嘻嘻一笑,冲凌云道:“娘子的时机选得正好!我悄悄摸到里头,还没怎么打听呢,就听到那什么五娘六娘的哭个不住,说他们答应了帮她抓住那胡人,也好让窦家哥哥瞧清楚娘子你的真面目,如今却被传成了这样,她以后怎么做人!”   玄霸不由失声叫了出来:“是因为五表兄!”   小鱼拍手笑道:“可不是,那兄妹俩翻来覆去地吵,我听得明明白白的,这小娘子看中了窦五郎,五郎却瞧不中她,她觉得五郎还念着娘子,不服气得很,猛不丁在街上认出了娘子,又瞧见娘子身边跟着一位如此美貌的胡人,觉得是拿住了娘子的把柄,必要揭开娘子的真面目给大家瞧呢!”   居然是这样!凌云愕然之余,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难怪这位小娘子会亲自过来抓何潘仁,而她家兄长竟也同意,原来……她只能叹了口气,想想又问道:“那位镇关的将军呢?”   小鱼摇头道,“他那边看守严密,我一时混不进去,又不敢耽误太多时辰,还是先溜出来了。”   这事倒也在情理之中,凌云点了点头,心里多少有点失望,却听小鱼又道:“对了,娘子让我打听这将军的名姓,我倒是打听到了,他的名号奇怪得很,兵丁们都叫他‘胡思将军’,难不成还有‘乱想将军’?”   胡思将军?凌云和良叔对视一眼,同时道:“是斛斯将军!”——这个姓已说明了一切!如今斛斯家的家主是兵部侍郎斛斯政,他是元弘嗣的姨父,前些日子好像还亲上加亲了,当初帮大长公主府羞辱窦氏和凌云的赵氏,就是他的妻子!此人精明强干,手段了得,这位镇将若是他家的人,那他这次帮几个纨绔出头不过是个借口……不,不对,说不定整件事都是他设下的连环局,那几个纨绔是被他挑唆,要扣下骏马也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只怕连过手的军士副将都未必清楚!这一切,都是为了降低他们的警惕,而他们,还真的上当了……   想到这里,凌云只觉得寒毛倒竖,后背冰凉,满心里都只剩下了后怕:是她太大意了!元家的事情才过去多久?她怎么就全忘了?她怎么就粗疏大意到了这等地步!这次若让何潘仁落到斛斯家手里,真被他们定为了高丽细作,父亲的麻烦可想而知;就算斛斯家拿不出实证,捕风捉影的传报上去,也难说会有什么后果。说来倒是幸亏何潘仁这么大闹了一场,不但彻底化解了危机,还让他们看清了斛斯家的立场,更给父亲留下了反击时的证据!不管何潘仁是有意为之还是歪打正着,这次他是帮了他们的大忙,而他们却对他……   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凌云几乎不假思索地翻身上了马:“良叔,烦劳你跟三郎解释清楚,我先走一步。”   玄霸原本还在询问:“是哪个将军?”见此情形不由惊道,“阿姊,你要做什么?”   凌云看着远处的驿道,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去追何潘仁!”   不待众人多问,她一夹马腹,飒露紫飞驰而出,有如一道深红色的闪电,划向了来他们来时的方向。   夏日的午后,路上行人不多,飒露紫跑得风驰电掣。这是凌云刚刚走过的路,路边的山丘田园看着依旧有些眼熟,然而换了个时间,换了个方向,看到的东西却仿佛都不大一样,就像她看一个人一件事,当明白真相后回头去看,才发现遗漏了那么多的线索。   那是她本来不该遗漏的东西,但就是因为厌烦何潘仁,她竟忽略掉了所有的迹象。她为什么会如此自以为是?她为什么会对何潘仁如此苛刻?还是说,她其实就是这么傲慢不公的人,只是她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这念头,像小动物般轻轻地不断地噬咬凌云的心口上,当飒露紫一路疾驰着经过有人设伏的那片树林时,这份刺痛更是愈发清晰——这片林子显然是这条路上最好的埋伏点,那两个纨绔和他们的家丁除了记得拿了黑布蒙脸外,连衣服兵器箭支都没想起来要更换,却把时机和地点选得如此精准,她竟没觉出这有什么不对!当时她在想什么?是想着终于可以赶走何潘仁了吗?   山谷的道路并不平坦,时有起伏,凌云的心绪却比这山路更加起伏不定,好在一个转弯过后,在道路的尽头,终于出现了那件闪动着银光的月白色长袍。   或许是被人群拥簇的缘故,何潘仁的背影看去比平日少了几分风流自赏,多了一些挺拔孤峭。凌云原是等不及地要跟他说一声多谢,道一句抱歉,但真的看见了这个背影,她却不由自主地拉住了马缰。   一个疑问,后知后觉地浮上了她的心头:她为什么会如此讨厌这个人?明明他容貌俊美,性子随和,出身高贵却不以为是,目光敏锐更是生平仅见,就算太过自负美貌,以他的容色而言,也算情理之中。所有的人都喜欢他,只有她,只有她一看到何潘仁沾沾自喜的模样,就会心浮气躁,就会压抑不住地心生反感。她这是不是也算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飒露紫的步子渐渐地缓了下来,凌云已听得到前头传来的说笑,似乎有人在道:“初见公子,只觉得和大萨宝半点都不像,如今细看眉眼谈吐,还真是亲兄弟的模样!”也有人笑:“我等也是有福了,今日见到公子,已能想像大萨宝是何等的天人之姿……”   何潘仁一直都没有开口,却突然间勒住了马缰,转过头来。微微西斜的日头正照在他的脸上,那张俊美如画的面孔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里,看去竟像是两张完全不同的脸,就如他此刻的神情,笑容温柔优雅,目光却冰冷锐利。   这锐利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凌云的脸上,凌云只觉得仿佛迎面挨了一记,手上不自觉地一用力,飒露紫一声长嘶,人立而起。   在午后的山谷里,这声马嘶声传出了老远,久久回荡不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98章 老谋深算   待得飒露紫重新站定, 何潘仁已拨马走到了凌云的跟前,不等凌云开口, 便礼数周到地欠了欠身:“李娘子匆匆而来,可是有事?”   此刻的他,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里, 凌云抬头看去时, 不由眯起了眼睛, 然而瞧见的, 却依然是那张熟悉的俊朗面孔,之前的阴暗、分裂、锐利,仿佛都只是光影转换间造成的错觉。   她定了定神,到底还是郑重地向何潘仁欠身行了一礼:“打扰公子了。我来,是要向公子道谢, 更要向公子致歉。我刚刚才查明, 此次公子原是受我等牵连,我却错怪了公子, 差点陷公子于危难,傲慢无礼, 莫过于此……”   何潘仁摇头打断了凌云的话:“李娘子言重了。之前我一时激愤,口不择言, 娘子不必当真。至于这次的事,也说不上是谁连累谁。若不是带携着我,那些人大概也找不到诸位的破绽;再说,是我求娘子带我上路的, 自该承担这同路的风险。如今事情已过去,我也并无损伤,娘子不必太过在意。”   他的意思是?凌云仔细地看了看何潘仁,却见他的脸上并无半分愤怒嘲讽,有的只是一份带着客套的疏远,似乎已下定决心不再纠缠于这些没意义的事,就像……就像之前她决定赶走何潘仁时一样!   想到这一点,她好生不是滋味,心里却也清楚,在这世上,错就是错,错了就得认,但认了之后会如何,却不能强求。她也只能继续诚恳道:“不能这么说,同行乃是互利,并非带携,是我一错再错,不守信义,才连累公子受辱,差点酿成了大祸,公子可以不计较,我却不能当做无事。”   何潘仁瞧着凌云,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嘲讽:“那娘子,到底想要如何?”   凌云不由一呆,是啊,她匆匆而来,到底想要做什么呢?是想道完歉卸下心里的负担,还是真的想弥补何潘仁?这念头如炭火般烫得她脸都要烧起来了,她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仿佛早已料到了凌云的反应,何潘仁的脸上露出了了然的笑容:“娘子的歉意,何某心领了。若是没有其他的事,娘子还是请回吧。”   不,不是这样的,她不是……只想说几句漂亮话而已!   凌云心里念头急转,顷刻间便下定了决心。抬头看着何潘仁,她放缓了声音:“我想请公子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如今公子若还要在中原逗留,我会让小鱼留下,听候公子调遣;此外,日后公子若有为难之处,请知会我一声,我当竭尽所能,为公子分忧。”——何潘仁既然因为他们得罪了人,她就让小鱼留下来保护他的安全;这次她既然欠了何潘仁的人情,她就以一次来日的承诺来回报这份亏欠。这些虽也不算什么,却已是眼下她能拿得出的,最大的诚意。   何潘仁倒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才道:“那娘子又需要何某做些什么?”   凌云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她怎么可能还想让何潘仁来做什么。见何潘仁也沉默了下来,她索性欠了欠身:“公子保重,我这就让小鱼过来”,说完一抖马缰就要转身离开,何潘仁却突然扬声道:“且慢!”   凌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何潘仁也在静静地瞧着她,半晌才字斟句酌地问道:“娘子的意思是,日后我若有为难之处,可以请娘子来帮一次忙?”   凌云点了点头:“但凭吩咐。”   何潘仁沉吟片刻,又问道:“那我若是现在就有事呢?”   凌云心头微凛,想了想才道:“眼下我要尽快赶到涿郡,公子若有什么事,吩咐小鱼也是一样。”   何潘仁摇了摇头,神色愈发认真:“此事绝不会耽误娘子的行程,也只有娘子能够帮到我。”   他这是余怒未消,一定要用为难的事情来考验自己的诚意吗?凌云看着何潘仁,不知该如何措辞。何潘仁也不闪不避地看着她,显然已下定了决心。   两人都没有开口,但这沉默之中,却自有一种紧张的东西,原本就离得不远的胡商们都意识到有点不对,纷纷往前凑了凑,有人问道:“公子?”“何公子?”   何潘仁恍若不闻,依旧是目不转睛地瞧着凌云,眼里的固执如有实质,不可动摇。   凌云看着何潘仁,隐隐意识到,刚才她也许并没有看错,在何潘仁的身上,的确深藏着某种东西,而现在,这东西已经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了,就像一团柔软的丝绵,终于露出深藏的雪亮针尖。她不由轻轻地吐了口气:“你说吧。”   何潘仁盯着她,一字字道:“我改变主意了,我还是想去涿郡卖马,我想与你们结伴而行。”   凌云愣了愣,差点没脱口说出一句“你再说一遍”来,她是听错了吗?还是何潘仁在故意消遣自己?   那些胡商更是炸了锅,乱纷纷叫道:“何公子这是说什么话?”“公子为何还要跟他们一路?”“公子要卖马,我等自能分忧!”   何潘仁并未转头,只伸手往下压了压,此时的他,身上自有一份气势,胡商们的声音不由自主便低了下来。他这才瞧着凌云问道:“怎么?不行?”   行吗?凌云不知该怎么回答。在查清事情的真相后,她就没敢奢望何潘仁还能继续和他们一道北上,他们还能继续用这批大宛马赶路,此刻何潘仁却自己提出来了,她原该为此高兴,但不知为什么,她却只觉得心里一片茫然:“为什么?”   何潘仁凉凉地一笑:“我说过,我跟大兄有过约定,我若能不靠他的名声地位做成这笔买卖,日后便能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这件事,但凡有一丝可能,我都不愿放弃。之前若不是生死关头,我绝不会出此下策。如今娘子既然愿意给出承诺,我自然还是要抓住。这种心情,不知娘子是否可以体谅?”   凌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是的,他早就说过,这就是他明明身世显赫,可以一呼百应,却要做小伏低讨好着他们的原因么?这种心情……其实没人比她更了解,只是,“你就不怕我们再连累你?不怕我们再误会你?”   听到这一问,何潘仁的脸色反而缓和了下来:“自然不怕,这一回,我不是求你们带携我,是大家结伴而行,既然是结伴,那就得按我们商队的规矩来。”   凌云略一思量,点头道:“愿闻其详。”   何潘仁转身瞧向了那些胡商,“不如你们说给娘子听。”   众人相视一眼,还是安六往前一步,笑道:“其实最要紧的不过是两句话,一视同仁,生死不弃,这还是何大萨宝定下的。其余像令行禁止,交易公平之类的,倒也不必多说。”   “一视同仁,生死不弃。”凌云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话似乎何潘仁也说过,此刻再听一遍,倒是又嚼出了几分深意,一路同行,本该如此。看着何潘仁的眼睛,她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愿按这规矩,与公子结伴而行。”   何潘仁没有说话,眼里却一点一点地盛满了笑意,那笑意慢慢从眼角溢了出来,溢向眉梢嘴角,最后才闪动在整张脸上。凌云不是没见过何潘仁笑,但这个笑容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她只觉得心神都跟着恍惚了一下,几乎忍不住要跟着笑起来,却又有些不敢再看下去。   胡商里有人忍不住叫道:“公子真的还要跟他们走?”   何潘仁笑微微地转过了头去:“是,我若靠大家帮忙,便是认输。多谢各位好意,只是,我还不想认输。”   因为他不想认输?就像自己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后,更加不想认输一样?   凌云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索性带马往前走了几步,静静地等着何潘仁跟胡商们告别。何潘仁很快便赶了上来,凌云想了想还是正色道:“何公子肯跟我等结伴而行,不能算我为公子办事,而是公子帮了我的大忙,我欠公子的那件事,依然作数。”   何潘仁想了想笑道:“听起来倒是我赚了!”他的这个笑容再不似刚才那般惊心动魄,倒又恢复了以前那沾沾自喜的模样。   凌云原是最不喜欢他的这副神情,此刻看到,却不由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轻松愉快,“一言为定!”   他们的身后,胡商们依然在眼巴巴地往这边挥手,有人忍不住叹了一声:“这次何公子真是白白吃了场亏!”   白白吃亏?何潘仁看着凌云挺拔如松的侧影,再次真心地笑了起来。在这世上,还从来没人能让他白白吃亏!就像这一次,他不过是在意识到事情不对时,抢先一步大闹了一场,什么损失都没有,什么计划都没变,但那些敢算计到他头上来的人,都已是名声扫地,灰头土脸;而这些曾不把他当回事的人,从此也将对他感激涕零。   最重要的是,他还赢得了她的尊重和承诺——若不是为了这个,今天在关口遇到这种事,他自有无数更简单更直接的法子来解决,又何必这么费心费力,曲折宛回,又何必要说这么多话,做这么多事?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从瞧见她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她就是自己来中原要找的人。果然一切都如他所料,一切都比他预料得更好。   这分明是他做过的,最划算的一笔生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太晚了,家里有点情况。   本来这个暑假,最重要的事是帮家里的小粽子准备分班考,一直以为是18号,没想到今天有人告诉我,前几天校园体验日的随堂考就是分班考,但我和小粽子根本都没当回事,他连草稿纸都没拿……简直是晴天霹雳,把我们都劈傻了。   唉。提心吊胆等到下午四点,去学校拿了录取通知书,可惜没有分班结果,算了,化悲愤为食量吧……   明天的更新会晚,下午五点左右吧,其实自打六月中旬暑假开始,我好像就没怎么准时过了,因为以前是早上六点多起来,现在……要□□点了,而且有孩子在家,也不像以前那么清静。   就……胖吧。 第99章 不离不弃   洛阳往东, 临清关是河内郡的最后一站,出关便是河北, 离涿郡自然又近了一步。然而当日头高高升起,凌云一行人终于赶到临清关前,看到的却是那乱糟糟的人群时, 她只觉得心里一沉, 翻滚了两日的隐隐不安, 终于都化成了确信无疑的凝重。   她的身后, 玄霸等人更是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小鱼忍不住叫了出来:“这……这也太邪了!”——可不是邪么?从河阳关到临清关,不到三百里的路,他们原是一日便能赶到的,如今却已走了将近两天:从河阳往东, 每处关卡都查得格外严格, 沁水上的浮桥更已断了两三日,他们想尽办法才过了河, 好容易赶到此处,可临清关的情况显然更不乐观。   负责探路的阿力已从关前拨马转回, 叉手禀报道:“娘子郎君,小的去问过了, 最近这里关防都查得仔细,昨日起更是严查过关人马,有军牌者也不能例外,听说今日开关后这两个时辰里, 只有几个传令的使者和一个僧团、一个使团顺利过关了,其余的人只怕都要等着,还不知何时才能放人。这城关外头,已有人等了整整三日了。”   众人面面相觑:若是这样,他们只怕都要费些周折了,何潘仁主仆更是根本就过不了关!   这两日行程屡屡受阻,良叔的心情最是焦虑,偏偏又不能明说,焦虑之下,嘴上都闷出了两个大燎泡。听到这话,他脸更是都白了,忍不住扭头看向了何潘仁。   何潘仁这两日安静了许多,见良叔看他,也微笑着看了回去。他的眉目原就生得浓黑深邃,这么静静地看着人时,愈发显得深沉锐利,仿佛能洞彻人心。良叔只瞧了一眼便忙不迭地避开了视线,心里一阵发虚:这两日,因为要等何潘仁过关,他们的确耽误了不少时间,但如果没有他和阿祖,如今大家只怕还在沁水西岸干着急,算来算去,他们还是沾了何潘仁的光;何况他们在河阳关已经对不住何潘仁一回了,总不能难关当前,就想着要再次丢下他们不管吧?   可是,可是……这关防还不知何时能开!他们如果陪着何潘仁在这里等,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就算他们等得,夫人能不能等得?   想到窦夫人,良叔只觉得心里就像有块烧红的烙铁在滋滋作响,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娘子,咱们该怎么办?要不要……”   凌云心里也是一阵阵地发沉,他们的行程自然不能再耽搁了,但她答应过的话也不能不算……抬头凝视着临清关的城墙,她到底还是摇了摇头:“咱们绕过去!阿泽,你去找人带路。”——这座关城是修在两山之间,但两边的山势不算太险,多半有小道可以通行。   阿力苦着脸回道:“小的适才还真的瞧见有人在找当地人问路,想结伴绕道过去,但当地人说,近点的路不好走,好走的只怕要绕出一天去。再说咱们的文书上若是没有这临清关的印章,到下一关被人瞧出来,只怕也是个大麻烦。”   凌云点了点头:“我知道。但这两天实在有些不对,咱们若不能及时过去,只怕会更糟。如今,也只能过一关算一关!”如果说沁水桥断还可能是意外,这临清关封却显然是个恶兆,她现在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它到底是冲着什么来的……   何潘仁原本一直在静静地瞧着众人,听到这一句,才眼眸微垂,嘴角多少露出了一点笑意。   良叔一听却是呆住了:娘子这是宁可绕上一天,还背上将来一路难以过关的风险,也不肯丢下何潘仁主仆了?可万一夫人那边……他只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崩”地一声断成了两截,脱口道:“娘子,万万不可,夫人她只怕等不得了!”   这一声,仿佛雷电劈下,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凌云怔怔地看着良叔,只觉得自己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说,“果然如此”,又有声音在反驳:“不,不可能,阿娘她明明还记得我和她的赌约!”   玄霸的脸也是刷地一白:“良叔,你为什么要咒我娘?”   既然已是这样……良叔心里一横,索性翻身下马,单膝跪了下来:“娘子,郎君,夫人的确病重,因此国公才会急召娘子郎君去涿郡侍疾,但夫人担心娘子郎君太过担忧,才命小人一定要跟娘子说那句话。如今距小人离开涿郡已有十余日,咱们真的不能再耽误了!”   玄霸的脸色顿时更是白得不见半分血色,茫然看着凌云叫了声“姊姊”,凌云的心里耳边原本有无数声音嗡嗡乱响,听到玄霸的这一声,倒是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定了定神方向良叔问道:“医师是怎么说的?”   良叔深吸了一口气:“医师说,他们会尽力而为。”   也就是说……凌云微微闭了闭眼,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她一定要带着玄霸,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母亲身边!   看着临清关和关前黑压压的人群,凌云的脸上已只剩一片冰雪般的漠然。她平日遇事其实算不得机敏,但越是到了生死关头,倒是越会多出几分锐利决断,无数事情无数情绪从她的心头乱纷纷地涌过,她却依旧在转瞬之间就拿定了主意。   抬头瞧着何潘仁,她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何公子,这次可能要委屈你和阿祖了。”   何潘仁从良叔说出那句话起,便知此事已是不可勉强,心头只剩苦笑:这一次,他分明已找对了人,找准了路,却偏偏找错了时间,这叫什么事!不过此时对上凌云苍白的面孔和瞧不出半点情绪的眸子,他的心里却还是微微一震。   凌云的话对他而言,倒是没有半分意外,他心里念头一转,索性也欠了欠身:“何某明白,娘子有话直说,何某绝无怨言,至于这些马,娘子尽管骑去便是!”   良叔听到这句,不由松了口气,瞧着何潘仁,感激地点了点头。凌云的脸上却依然是平淡无波:“好,烦劳公子听我分派,恕我不能为公子再耽误时间。”   何潘仁没料到她会答得如此理直气壮,不由皱了皱眉,随即便是一哂:都到这时候了,难不成还指望她这样的汉人贵女对自己这胡商礼数周到,感激涕零?   他静静地等着凌云的下文,凌云却转头看向了阿力和阿泽:“你们立刻跟何公子和阿祖换好衣服文书,回头再自行设法过关!”   何潘仁不由一怔,抬头看着凌云,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   阿泽和阿力也愣了愣,娘子的意思是,让他们跟何潘仁主仆交换身份?她要继续带这个胡商去涿郡?这……好像也不是不行,毕竟良叔的文书上只注明了事由和随行人数,何潘仁和阿祖只要低调些,不难蒙混过关;倒是他们要拿何潘仁的过所办事,情况要麻烦得多,然而身为李家部曲,替主人冒险能算什么大事?   他们相视一眼,同时沉声应诺。良叔吃惊过后也明白过来:眼下这的确是最妥当的法子,何潘仁如此仗义,他们也不能言而无信,至于阿泽和阿力……他心里一声叹息,面上却半分不露,只寒声道:“你们自己警醒些!若有万一,记得绝不可泄露身份!”   这话自有份冷酷的深意,阿泽和阿力却是脸不变色的应了下来:“属下明白!”   倒是凌云怔了一下,瞧着阿泽和阿力,脸上露出了一丝歉疚,摇头道:“不必如此!若关防太严,你们无须勉强,凡事以保全自己为第一。”   阿泽和阿力都有些意外,抬头看了看凌云,又看了看良叔,良叔还想再说,凌云已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你们去换衣服吧,越快越好!”说完便转头看向了何潘仁:“何公子,请!”   何潘仁目不转睛地瞧着凌云,突然间只觉得,自己的眼光实在是不错,眼前这个小娘子,不但从来都没让他失望过,而且比他想象的显然更有意思,不,是更有意思得多!既然她能做到这一步,那自己也不妨再多做一点事情。   不知不觉中,他的眸子里再次溢出了一点笑意:“我倒觉得,娘子不必如此为难,我有一个主意,或许可以让大家都安然过关,不知娘子是否愿意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额……又晚了。明天还是下午到晚上才能更新了,争取下午吧。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00章 绝色倾城   随着日头渐渐升高, 临清关的城门之前愈发拥挤喧闹,守关的士卒们心里也愈发燥热不耐。   这里原是依山临水的好地方, 城门大开之时,那穿堂风一吹,纵然在盛夏时节, 也自有一股清凉爽快。不过眼下, 他们后头的城门已关了大半, 前头又挤满了等候过关的人, 风是吹不进来了,各种咸酸馊臭的气味倒是一阵阵地往里飘,内涵之丰富深刻,让人简直想都不敢多想!   人群里,不知谁哀叫了一声:“什么时辰才能让我们过去啊!”旁人自是纷纷附和。   众兵卒相视一眼, 心里都是一酸:他们也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关放人!这关口一开, 能吹着凉风不说,给贵人帮忙能收打赏, 给商人验货能拿外快,哪怕给寻常人查验过所呢, 三瓜俩枣总是能捞到的,不比这么站着干瞪眼强?要么, 就干脆封了关也行,大家至少还能落个清静!像眼下这样要开不开的,不但等着过关的人煎熬,他们这些守关的不也是受罪么?也不知上头那些人怎么想的!   眼瞧着等候过关的人越聚越多, 领头的老兵孙万寿原是老成持重之人,索性走出两步,高声叫道:“你们还是先散了吧,今日没有军务政务在身的人,只怕都不能过关了,你们明日再来!”   众人一听这话却是炸了锅,有人便叫道:“昨日你们也是这么说的!”“正是,前日我多等等原是可以过去,是你们说不如明日一早来排队,结果便耽误到了如今!”“你们到底还有没有个准章!”   一时之间,各种声音吵成了一团,人群也围得更紧了。几个士卒早已满心不耐,忍不住怒道:“你们爱等不等!”那些等了两日的原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听到这话自然更是气愤填膺:“是我们爱等么?还不是你们……”   眼见着两下就要吵起来,孙万寿忙道:“都少说几句吧!”只是这燥热天气里,已经挑起来的心火哪里轻易压得下去?他这话一出,外头那吵嚷的声音反而更大了几分,有的已带上了咒骂,士卒这边自然不敢示弱,也喝骂了回去。   孙万寿听着这动静愈发不像样,忙喝了句:“别吵了!”然而在愈来愈高的叫骂声里,他的声音就如石子入海,连浪花都溅不起多大一朵,倒是他自己被这嘈杂的声浪震得耳朵生疼。   情急之下,他干脆捂着耳朵,用尽力气叫了一声“住口!”   这一声叫出,他也不知自己声音到底有多大,却清清楚楚地瞧见,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愕然之色。他心里一惊,忙放下了双手,这才发现:周围还真的安静下来了,有些人虽还半张着嘴,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孙万寿忍不住揉了揉眼,这才确信,自己并没有弄错:原来他还真把这些人都震住了,原来自己这一吼,竟有威力如斯!   他心里不由一阵得意,咳了一声正要说话,就在这时,他终于也听到了那个声音——那是一种号角的声音,声量虽不算多大,却悠远神秘,仿佛带着一种慑人的穿透力,吹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原本被第一声号角震得相顾愕然的人群,此时都齐齐地转过头去,看向了号声传来的方向。就连守关的士卒们也都伸长了脖子,只是人群太密,那声音隔得似乎还有点远,他们就算踮起脚尖,也是什么都瞧不见。   好在他们并没有等太久,便响起了第三声号角,距离显然已经更近了。   随着这一声,人群如潮水般“哗”地向两边分开,在蓦然空出来的宽阔石路上,赫然是一支齐整无比的队伍,九匹一看就是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组成了一个品字形状。当先是一个骑着黑色大马的汉子,皮肤黝黑,卷发深眸,一瞧便是异域之人,他上身并未着衣,却戴了个镶嵌着无数宝石的沉甸甸的项链,腰上围着虎皮裙,看去就像画里走出来山精虎怪一般。   这黑塔般的汉子身后,是两个相貌有些相似的俊秀少年,一个穿着白底织金的袍子,一个穿着蓝底暗银的袍子,愈发衬得这两人容色清俊,贵气逼人。   若换了平时,一个这样的美少年,便足以让人挪不开眼了,何况是两个?只是此时大家的目光只是在他们身上一扫,便齐齐地落在了队伍的正中。   在那里,被众星捧月般围绕的,是一个骑着浅金色骏马,穿着深金色长袍的年轻人。骏马夺人眼目,衣袍闪耀无比,然而在夏日的灿烂阳光里,最耀眼的却还是那张玉雕般面孔,剑眉如墨,深眸如潭,顾盼之间,几乎自带着一团光晕,让人一眼看去,便只能仰视,只想膜拜……   原本嘈杂无比的城关前,此时已是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着这支队伍不急不缓地穿过人群。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他们在城关前停了下来,那当先的黑皮汉子跳下马来,在金袍郎君的马前匍匐跪倒。那位郎君轻轻一按马鞍,踩着他的背脊翩然下马,动作之优雅舒缓,似乎竟比他的容貌更令人心折。   张万寿早就看傻了眼,待见到这位郎君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了过来,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下意识迎上两步,想开口询问,对上来人的俊美绝伦的容颜,张了张嘴硬是没能说出话来。   好在来人的队伍里,有人几步赶了上来,一身官吏打扮,容貌毫不出众,开口说话也是张万寿最熟悉不过的官家腔调:“此乃西域昭武国王子殿下,殿下急于拜见我朝陛下,我等奉命送他北上,还请即刻开关放行!”   张万寿恍然点头,原来是西域来的王子。他守关多年,来往使团见得多了,王子自然也见过几个,但这般这神祇般耀眼的王子,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这样的人物,身份自然是不同凡响的,除了王子还能有什么身份能配得上?   使团和传令官原是上头交代过可以放行的。在这样的异域人物面前,张万寿着实不愿少了礼数,让他们看轻了去。当下挥手让兵卒们立刻推开城门,自己也拿出了十二分的端庄气度,向来人叉手行礼:“烦劳出示鸿胪寺文牒。”   这官吏模样的人笑了笑,身子往边上一让,却见那位昭武王子缓步走上前来,手里捧着一册装饰精美的文牒,亲自放在了关前特设的案几上,随即抬头向张万寿微微一笑:“有劳了。”他的声音柔和低沉,带着一点点异国的腔调,却丝毫不损其动听,一双带笑的深眸,更是仿佛有点点星光闪动。   张万寿只觉得心头一突,怎么都不敢直视这张笑颜,窘迫之中,只能赶紧拿起了案几上的印章。那位王子殿下便伸手在文书上指了指,“这里,还有这里。”张万寿一眼瞥去,只见那修长的手指也仿佛是用最好的白玉雕成,连文书用的白纸相形之下都显得暗黄了。   这个人,莫不真的是玉做的?   张万寿一时也不知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在那手指所指的地方盖下了印章,想要看看盖得如何,那只白玉般的手掌却是轻轻一拢,将文书卷了起来,向着张万寿又是微微一笑:“多谢。”张万寿呆了一下,忙不迭地叉手还礼,慌张中差点还扭到了自己的手指。   待得他回过神来,那黑奴早已把王子的坐骑牵到近处,再次伏倒在地,让他踏着背脊上了骏马。   一行人并没有再做逗留,纷纷催动坐骑,簇拥着王子穿过了城关,扬长而去。   远远的,又传来了三声角鸣,只是一声比一声离得更远,最后一声传来时,那几个的身影已消失在骏马扬起的尘土之中。   临清关前的人这才如梦初醒,在众人轰然响起的议论声中,兵卒们忙不迭地再次推动了城门。只是未待城门彻底合上,就见从洛阳的方向,一匹骏马飞奔而来,直奔关前。未等马匹立定,来人翻身下马,厉声道:“有军令,来护儿率兵谋反!即日起,所有关防封闭,无军令,不得放一人一马过关!”   沉重关门仿佛也被一声所震,在颤动了几下之后,轰然一声,彻底关拢。临清关前的人群静了一静,随即便彻底炸开,惊叫声,询问声,抗议声响彻云霄,然而关门已紧紧地闭上,这些声音再也传不到临清关外的那片天地了。   张万寿也是被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忙不迭地迎着来人退到关里,带他去见镇关的将军。传令者一面走一面摘下了头盔——若凌云等人还在,自会认得,正是河阳关的那名军士。   看了看关外喧闹的人群,他心里一动,随口问道:“这两日,有没有从长安过来前往涿郡的一伙七八个人过关?身边还带着两个胡商的。”   张万寿略一思量便摇头道:“这两日有斛斯将军提醒,我们将军下令严查关防,除了不得不放行的,不曾轻放了一个,军牌都要细查,更别说胡商了。”   军士哼了一声,点头道:“那就好,待会儿你帮我派人去外头查查,这两个胡商一个生得白净美貌,另一个高大黑丑,最好认不过。”   张万寿不由呆住了:白净美貌,高大黑丑,胡人……军士瞧他脸色不对,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怎么?你见过他们?”   张万寿张了张嘴才道:“就在上官来之前,有个昭武的王子要去辽东,之前没有军令封关,自是不能无故扣留使团,我等便让他们过关了,似乎有十来个人,那王子的确生得极好,身边还有个黑皮奴。”   军士脚步一顿,怒道:“荒唐!他们怎么又成了使团?你们都不查文书的么?”   张万寿心里一跳——那些文书,外头的模样自然是对的,但里头写了什么,他根本就没细看,回想起来,竟只记得那王子比纸还要白上三分的手指了……此时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自然查了,不然我等也不敢开关放人。上官为何要寻这几个人?”   军士冷哼了一声,没有答话,他也是今日才知道将军为什么想扣下那胡商,可惜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毕竟严查关防还好说,彻底封关却必须拿出足够的理由来,倒是让那些人溜了出去。不过如今这些事情都不那么重要了。他们要做的,是从现在起,彻底封闭各处关卡,绝不能让任何消息传到涿郡和辽东去!   至于已经过关的那些人……他看着远方巍峨起伏的太行山脉,冷笑了一声:这一路,自会有人好好地“招待”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嗯,隋末天下大乱的序章——杨玄感造反,就要拉开序幕了。   话说,刚才写完了半天发不出去,一遍遍的自查,一个词一个词的试着改,终于发现是因为我写了“eight nine个人”,改成了十来个人,终于发出去了,我……说啥好呢?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01章 四面埋伏   眼见着身后的临清关已越来越远, 玄霸不由拍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刚才那老兵要检阅文书的时候,他紧张得都快握不稳缰绳了——那文书虽不算是假的, 却没有这一路上关防的印章,只能用良叔的兵部文书和何潘仁的过所来移花接木,稍微细看两眼就能瞧出不对来, 没想到那老兵却好像连看都没看, 毫不犹豫地就往上盖章了!   转头看着何潘仁, 他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些人不会细看?”   何潘仁不以为意地答道:“我不是一直拿着文书在跟他说话赔笑么?”   啊?玄霸茫然地瞧着他, 一时答不上话来,还是小鱼嘴快,接口便道:“你不也一日到头地冲着我们又说又笑么?”有什么特别的吗?   何潘仁转头瞧着小鱼,嘴角慢慢地带上了笑意,一双眸子里仿佛有星光流转, 眉梢唇角更是带上了万种风流……小鱼不由呆了一下, 随即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摆手道:“够了够了, 你不用笑了,我明白了还不成么!”   良叔一直跟在后头, 并没有瞧见两人的眉眼官司,倒是把这番话都听了个清楚, 一时间冷汗都要下来了——何潘仁提出这个计划后,他便觉得别的都还好说,唯有检验盖章那一关实在难过,何潘仁却信誓旦旦地说交给他就成, 大家也都信了,结果他的办法就是冲人笑?这不是胡闹么!想到事情万一失败的后果,他后怕之余,到底还是没有忍住不满:“何公子,还请下不为例!”   何潘仁回头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良叔放心,我自有别的准备,只是发觉用不上,便没再多事了。”   良叔被他这么一瞧,只觉得心里一寒,顿时不敢再说什么。   凌云心事重重,一路都没有开口,听到这句“有别的准备”,心里倒是一动,皱眉问道:“那鸿胪寺的文书,也是别的准备?”之前何潘仁只道他的确是在鸿胪寺挂过号的使者,只是后来把这事给忘了,现在想来却实在有些蹊跷,这个人,到底做了多少准备,给他自己留了多少后路?   何潘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倒不是,我本想瞧瞧大隋的朝廷和陛下是什么模样,才特意让人开了这份文书出来,结果走到半路才得知,你们的陛下御驾亲征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东西对我自然也就没了用,我去那什么鸿胪寺换完文书后便扔到了一边,若不是今日说起只有使团能过,我都想不起来了。早知你们这边会把使者看得比商贾高那么多,我一路上就该用这份才对,何必又是排队又是赔笑的耽误这么些工夫!”   玄霸不由奇道:“难不成你们那边把商人看得比使者重?”   何潘仁毫不犹豫地点头:“那是当然!使者多半是来要好处的,商人却能给人带来好处,这笔账实在是再好算不过了。”   他的意思是,他们这些人都是不会算账的?众人不由面面相觑,一时却反驳不得,只有凌云清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你们辛苦奔波,都是为了给别人带来好处。”   何潘仁依旧是一脸的理所当然:“我们自然是为了挣钱而来。但生意要想做得长久,先就得给别人带来好处,若是只想着自己挣钱,如何能真正站稳脚跟?通天下之有无,结四海之宾朋,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这话虽然有些市侩,倒是自有一番有理,凌云点点头没再开口,倒是玄霸笑了起来:“何兄不是不爱做生意么?怎么说起生意经来也头头是道的?”   何潘仁笑道:“这些道理我们粟特人都是从小听熟了的,今日在娘子郎君们面前说起这些来,倒是何某失礼了。”   良叔之前有些失言,此时忙道:“何公子过谦了,公子见识广博,我等自愧不如。”   玄霸也道:“正是,这一回,若不是何兄能想出这个主意,又肯亲自冒险,咱们也不能这么顺利过关,阿力阿泽也多半要留在那边受罪了。”   何潘仁笑了笑,“这话可不敢当。咱们既已同队,自该守望相助,但凡能过去的地方,就该大家想方设法地一道过去,三娘三郎也好,阿力阿泽也好,没有谁是该被落下的。”   他语气并不重,却自有一份顺理成章到无须强调的笃定。众人原也听凌云转述过何潘仁那“一视同仁,生死不弃”的规矩,但此时听到他亲口说出来,感受却大不相同——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规矩?阿力阿泽怎么能跟三郎三娘一般要紧?偏偏还被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这种理直气壮里,似乎有种怪异无比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了众人的心上,大家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凌云也是半晌无言,她一直记得答应过何潘仁的话,就算在最焦虑的时候,也没想过要丢下他,但直到何潘仁提出他的办法时,她才明白,原来在何潘仁的眼里,这还是不够,原来在他的眼里,生死不弃,是包括队伍里的每一个人……   她不由转头看了何潘仁一眼,却见何潘仁也神色淡淡地看了过来——比起之前的温和无害来,如今的他显然多了一种锋芒,这锋芒时不时会扎得她心里一阵不舒服,但不知为什么,她倒是觉得这样的他比之前还顺眼了一些。   绵里藏针,就该露出针尖来,纵然扎人,也比一直装作是团任人揉捏的丝棉强。   她向何潘仁轻轻地点了点头:“受教了。”   何潘仁不由一愣,凌云的眼神清澈之极,神色更是认真之极,仿佛说出的每个一字都已在她心里经过千锤百炼,出口之后便再也不会更改。他笑了笑正想搭话,却见凌云转头看向了前方,脚下一磕马镫,飒露紫再次加速,如疾风般卷了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何潘仁的脸上不觉又露出了笑意。他毫不犹豫地一催坐骑追了上去,众人自是纷纷跟上。在空荡无人的驿道上,这九匹骏马宛如一个巨大的箭头,笔直地射向了前方。   接下来这半日,从临清关往北,一路上竟是通畅无阻,几处关卡都是抬手便过,连天气都凉快了许多。一行人几乎马不停蹄,待到夕阳西下之时,已到了距离临清关两百里的安阳城外。   瞧着脸色还算红润的玄霸和精神依旧抖擞的骏马,凌云回身问道:“咱们不进城,再跑三十里,到驿舍歇息,如何?”   众人自是纷纷应是,何潘仁却皱了皱眉:“我倒觉得,不如先进城去打听打听。”这一路上实在是太顺利,也太清静了!按理说,这样的大驿道,南来北往的客商应是络绎不绝,但他们这么一路过来,却几乎没瞧见商队,若说从洛阳过来的商队是被关防所阻,那去洛阳的呢?在临清关的另一边,根本连过关的人都瞧不见几个,商队都去哪里了?他们也曾问过守关的士卒,路边的摊贩,人人都是一脸茫然。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凌云自然也明白何潘仁所想,只是她此刻心里就如烧着一团沸水,唯有多赶些路,离涿郡再近一些,才能稍稍平息一下那份灼疼。她思量过后还是摇头:“到驿舍住下后再打听也是一样。”   良叔也附和道:“安阳往北三十里是一处大驿舍,来往的人多,消息说不定比城里更灵通些。”   何潘仁沉默片刻,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一行人绕城而过,不多时便再次踏上了驿路。往前又跑了十几里,那驿道却又曲曲折折地进了山,那山岗倒也不高,却颇有几分险峻之意。良叔便指着山壁笑道:“这地方虽不起眼,却很有些名气,原叫愁思岗,先皇在这里驻兵时特意改成了崇义岗。瞧着地势是不大好,不过离安阳城近,倒也没听说出过什么乱子。”   他原是李家出门办差最多的管事,论道路熟悉,没人能比。凌云放下心来,点头不语,不过一进山林,小鱼还是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面。   此时夕阳早已落入山后,天色虽还未暗,山林之间却已多了几分阴凉,霞光之中,但见风吹树梢,倦鸟归巢,偶然有一两只被马蹄声惊起,嘎嘎地在林间盘旋了几圈。   突然之间,凌云只觉得身上一个激灵,寒毛倒竖,前头的小鱼更是猛地勒住了坐骑——就在她们的前面,在道路最狭窄的地方,一堆滚木乱石已把道路死死地封住了;而在她们的身后,不知哪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哨响,林中的鸦雀都被惊得飞了起来,黑压压地掠过了众人的头顶。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在晚上十二点前更了,下周会恢复到中午更新的。 第102章 一箭之威   看着从山林里、岩石后乱纷纷钻出来的那数十条身影, 凌云的脸色多少有些凝重: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各不相同,手里的兵器也是刀枪勾剑什么都有, 身上却都带着一股凶蛮之气,显然是一群真正的悍匪。   这些人也并没有急着冲上来动手,而是先从路边推出一架鹿角, 封住了众人的退路, 这才慢慢地包围了上来, 队形虽是松松散散, 隐隐间却有相互呼应之势,并没有留下什么漏洞。   良叔不由越瞧越是心惊:这架势已绝非寻常的乌合之众,但安阳城附近什么时候竟有了这么彪悍的一股盗匪?都怪他大意了……他上前一步,正要答话,却见凌云已转过头来, 目光在他和阿力阿泽身上一扫:“你们, 务必护住三郎与何公子!”   良叔吓了一跳:“那娘子你呢?还是让小的来……”   凌云神色平静地打断了他:“我心里有数!”   她的声音并不高,神色也不严厉, 良叔却只觉得心头一凛,不由自主便应了低头应了声“诺”, 随即才觉得不对:之前他见过娘子郎君轻轻松松地收拾了那些纨绔和家丁,但那些人不论是人数还是气势, 如何能跟这帮真正的盗匪相比!自己是国公派来保护娘子郎君去涿郡的,到了这关键时刻,怎么能让娘子来打头阵?   然而不等他再开口,凌云已转头走到小鱼旁边, 正面对上了那群盗匪。她的背影挺拔孤峭,宛如出鞘的长剑,自有一份凛冽的锐气。良叔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回马守在了玄霸身边。   盗匪之中,也有个形貌粗豪的汉子站了出来,厉声喝道:“你们立刻下马,兵器、行李,都不许拿!胆敢耍花招的,别怪我等不客气!”   小鱼自打瞧见这帮人,眼睛便亮得惊人,听到这一句,忙带马上前几步,冲着他兴高采烈地问道:“我们若不耍花招,空着手下了马,你们又当如何?”   开口的人愣了一下才答道:“下马后自要搜身,留下钱财,便可离开。”说完眼睛一扫,看到小七时又补充道,“妇人自己把钱囊首饰拿出来也就罢了。”   小鱼奇道:“你们不抢女人?”   那匪人怒道:“自然不抢,你把我等当什么人了!”说完才意识到有点不对,他落草数年,早已做惯此事,什么人没见过?有求饶的,有怒骂的,有假装害怕伺机反抗的,也有一言不发就开打的,但这么兴致勃勃先要把事情问个清楚的,还真是头一回遇到。上下打量了小鱼几眼,他忍不住问:“你又是什么人?”   小鱼笑眯眯地又上了两步,探头冲他做了个鬼脸:“你猜。”   开口的劫匪不由大怒,正要戟指喝骂,他身边的年轻劫匪却轻声叫了句:“二叔!”   这年轻人形貌都十分寻常,一直也不曾开口,但这轻轻一声,却让之前发话的大汉立刻闭了嘴,显然正是这群劫匪的头目。   却见他上前一步,看着众人笑了笑:“诸位坐骑神骏,气度非凡,想来都是英雄人物,岂不知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等不欲多造杀孽,才跟诸位商量这几句,不然的话……”说着他举手一挥,破空之声骤然响起,两支利箭从山岗上直射而下,贴着凌云和小鱼坐骑的辔头,深深地扎进了土里,两匹马都惊得嘶叫了起来。   凌云抬头一看,心头微凛,小鱼也收了笑脸——山岗之上一高一低地站着两位弓箭手,都已张弓搭箭瞄准了他们,一个位置略低,离他们不过十几步远,另一个却是居高临下,把控全场,看这两支箭的力道准头,都不是庸手。凌云不由回头看了玄霸一眼,却见玄霸也在打量那两人的位置,轻轻摇了摇头——远的那个已经超出了弹弓的射程!   年轻劫匪哈哈一笑:“怎么样?诸位想清楚了么?我劝诸位也不必心疼这身外之物了,如今这世道,诸位是运道好才会出门先遇到我们,再往前走可就没这么便宜的事了。别家的人不但会要钱要马,人也不会放过,运道好的话诸位大概还能做个马奴,若是运道不好,你们所有的人,只怕都会变成肉馅!”   抬头看着凌云,他笑微微地扬起了眉:“要钱,还是要命,你们选好了么?”   凌云的目光在众劫匪身上扫了一遍,此时也向他微微一笑:“我选好了。”   那劫匪隐隐觉得不对,正要开口,凌云已向小鱼点了点头:“拿住他!”转头又对玄霸道:“我要那把弓!”   小鱼大喜过望,不等凌云的话音落地,她整个人已如离弦之箭,向着领头的劫匪扑了过去——她借着答话往前凑了又凑,为的可不就是这一下!   那年轻的匪首自是知道不好,忙退后一步,伸手拔刀,他身边的人也纷纷拿起刀剑挥了过去,要挡住小鱼。然而就在这刀光剑影之中,但见黑影一晃而过,待他们定睛再看时,小鱼已站在了年轻劫匪的身后,一手揪住了他的头发,另一只手上拿着的短剑正横在他的脖子上,而那匪首手里的钢刀竟是只来得及抽出了一半!   山岗上两名箭手见势不对,忙箭头一转要射小鱼,然而她瘦小的身形已缩在年轻盗匪的身后,根本射不到她。低处的盗匪心里一动,箭尖立马转向了凌云,却见她在马上往前探身,不知在做什么,他略一瞄准正要松手,持弓的手肘却在突然之间剧痛钻心,接着便是脸上一下——玄霸已拿起弹弓,两颗弹丸先后而至,正打在他的手上和脸上。这两下又准又狠,他顿时再也拿不住弓,惨叫一声,松手捂脸,手里的那把强弓直直地落了下来。   高处的射手也是一箭射向了凌云,然而凌云已重新翻上马背,一催坐骑来到了崖边,这支箭自然射了个空,他忙又抽了支箭在手,再要射时,却听到了同伴的惨叫声。吃惊之下,他目光一转,看到了拿着弹弓的玄霸。玄霸也抬头瞧着他,还挑衅地冲他扬了扬手上的弹弓。射手自是大怒,箭尖一转,手上用力,拉弓如月,就要对着玄霸射过去,然而他的手指还没松开,耳中就听到了最熟悉的破空之声——原来凌云在马上探身拔出了地上的那支箭,催马到崖边,从马上高高跃起接住了掉下来的强弓。   握弓在手,她并没有做丝毫的停留,人在空中便是张弓搭箭,一箭射向了高处。   那位射手也算是身经百战,却怎么也没料到她会有这招,听到风声再想侧身,却是为时已晚,他自己亲手的射出的那支利箭尖啸而来,不偏不倚地射中他的右肩,力道之大,带得他整个人都往后摔倒在地。   这番变故来得极快,盗匪们都呆了一下才轰然一声各举刀剑冲了上来。凌云把弓往马鞍上一挂,催马冲了过去,手里长鞭到处,惨叫声响成了一片。那边阿力阿泽良叔等人也各自拔出腰刀,守住了左右两侧,玄霸弹丸连发,无一落空,阿祖则是跳下马来,冲到挡路的滚木乱石处,抱起一棵碗口粗的树干,转身一通乱扫,把想抄后路的十几个人扫得滚做了一团。   不过片刻工夫,几十个盗匪伤的伤,跑的跑,转眼之间,除了落在小鱼手里的年轻匪首,便再也没有能站着的人了。而凌云这边,除了阿祖似乎有点扭到了手腕,旁人都是毫发无伤,队伍正中的何潘仁更是衣袍都没乱,此时好整以暇地瞧着满地乱滚的盗匪,愈发显得风姿超逸。   小鱼见大局已定,松手便推开了匪首,两眼放光道:“来来来,你若不服气,咱们再好好打上一场。我让你三招,如何?”   那匪首在见到凌云那一箭时便知大势已去,此时捂着脖子后退了两步,苦笑道:“不敢不敢,在下服气,在下服气得很!各位好汉,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今日多有冒犯,如今我等已经知错了,还望各位高抬贵手,放我等一条生路。”   小鱼上下瞧了他几眼,啧啧两声:“看不出还是个读书汉!做点什么不好,非要做贼?如今知道求饶了,却不知别人向你们求饶时,你们可曾高抬过贵手?”   匪首连连作揖:“这位小郎君明鉴,我等不过是寻常人,只因这几年活不下去了才落草为寇,却也不敢做那伤天害理之事。不信各位可以去江湖上打听一声,我太行山鬼岗的人,向来只要钱财,不伤性命,更不曾对人赶尽杀绝。若有半句虚言,各位杀我一百回,我也绝无怨言!”   凌云这时也已收了鞭,提马过来瞧了他两眼。那匪首被她这么一看,全身上下都僵住了,却听她淡淡地道:“我可以放了你们。”   匪首不由大喜,一面向凌云行礼,一面便道:“好汉有什么条件,但说无妨!”   他倒是识趣!凌云想了想道:“你们先把路清出来。”   匪首毫不犹豫地起身大声道:“你们听到没有,快去,把路障都搬走,越快越好!”   这些盗匪一多半是伤在凌云和玄霸手里,两人都甚有分寸,这些人看着头破血流,伤却并不算重,此时都已慢慢缓了过来,听到这句吩咐,自是什么都不敢说,龇牙咧嘴地过去一块块地搬开了拦路的石块木料,不多时便清出了一条道来。   匪首向凌云作了个揖,赔笑道:“不知好汉还有什么吩咐?”   凌云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边霞光早已消失,深蓝色的天幕上已瞧得见一颗颗暗淡的星子,她们眼前的驿路上,拦路的那堆木石已被推到一边,但更远的地方,夜色已静悄悄地笼罩下来,她已经无法看清那路上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们了。   沉默片刻,她终于拿定了主意:“小鱼,带他上马!”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基本都是三点左右更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03章 别无选择   看着离去的马队, 众盗匪不由目瞪口呆:到底他们是强盗,还是这帮人是强盗?怎么揍了人夺了弓不说, 还把他们中唯一平头正脸些的读书郎给抢跑了!   有人忍不住追出了几步,断后的凌云一勒马缰转过身来,几个人顿时吓得直往后退, 凌云却并未动手, 只冷冷的道:“只要你们不再生事, 过了这地界, 我自会放了他!”   众盗匪面面相觑,却也只能眼巴巴看着凌云的马绝尘而去,有人忍不住嘀咕道:“他怎么知道……”   凌云自是没听到这一声,她催动飒露紫追上队伍,却见被小鱼按在马前的那位匪首依旧在拼命求饶, 嘴里已从他也是被逼落草、从未伤害人命, 一路说到了他其实毫无本领、带着也只是累赘云云。小鱼被聒噪得恨不能一掌打晕了他,却又怕坏了凌云的安排, 好容易瞧见凌云过来,忙苦着脸叫了声“娘子”。   凌云安抚地冲她点了点头:“到驿舍就好。”   小鱼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那匪首也是身子一抖,安静了下来, 玄霸却是愈发好奇起来:“阿姊带他去驿舍作甚?”   凌云沉吟着瞧了那匪首一眼:“我有话问他。”   玄霸正待追问,良叔已赞同道;“是该仔细问问,这帮劫匪一瞧就是打家劫舍的老手,怎么突然间就来了安阳?也不知是个什么路数!”   玄霸恍然点头, 凌云心里却是一声叹息: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想到来时的诡异,去路的莫测,她不禁转头看了看自己这小小的队伍,却见何潘仁也在皱眉瞧着那匪首,对上凌云的目光,还轻轻地摇了摇头。   凌云不由一怔:难不成他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她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却也无暇再多想了——前方道路的尽头,已出现了驿舍的灯光。在深色的天幕下,那微黄的光晕仿佛带着一种难言的暖意,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良叔更是笑了起来:“这石梁驿已是附近最大的驿馆了,有四十多匹马,屋宇饮食也算得上精洁……”   说话间,众人已来到驿舍门前,自有人过来查验符证,安排食宿。众人被领到了后头的一处院落,却见这驿舍果然不小,院落疏阔,屋宇齐整,只是到处都有些冷清,他们一路上不但没遇到留宿的官员信使,便是驿卒和杂役都没瞧见几个。   良叔在这里住过几次,自然更觉得不对,待进了院子,便向那领路的杂役问道:“今日这里为何如此冷清?”   杂役早已是一脸的欲言又止,闻言不由“哎呀”了一声:“小的也正想问问诸位呢,这两日北边道路堵塞,那边的人一时自是过不来的,可怎么南边也没瞧见几个人过来呢?可是出了什么事?”   众人都是一惊,玄霸忙问:“前头道路如何堵塞了?要不要紧?”   杂役叹道:“咱们这边还好,只是下雨后落了些山石下来,驿长已带着人去清理了一日,想来明日总该能通行了。倒是再往前一些,听说桥梁都断了,还不知如何呢!对了,难不成南边也是断了道路,那诸位又是怎么过来的?”   玄霸胡乱点了点头,依旧追问道:“到底是哪座桥梁?难不成没人去修?”   杂役茫然摇头,只说驿长大约知晓情况,不过眼下他们都还没回来,玄霸只能挥手让他离开,转头便急着问凌云:“阿姊,怎么会这样!若前头道路不通,咱们又该怎么办才好?”   凌云心里原已有些猜想,听了杂役的话,心头也是愈发沉重。她沉吟了片刻,索性看向了被小鱼抓着的那位匪首:“不如你来说说,为何会这样!”   众人不由都是一惊,玄霸顿时怒了,冲着那匪首喝道:“是你们做的?”   那匪首被按在马上颠簸了十几里地,脸上早已是一片青黄,此时被凌云一瞧,玄霸一喝,脸色自是愈发仓皇,忙不迭道:“小的只是在山道上设了路障,可不敢断什么桥梁,若有一句虚言,打死无怨!”   凌云瞧着他淡淡地问道:“那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匪首苦着脸答道:“各位好汉明鉴,小的原是在太行山里落草,只因前几日听说运河上有批粮草船搁浅了,这才带着兄弟们去看了看,想着说不定能拿些好处。结果我们到得还是晚了,粮草已被哄抢得没剩多少……”   良叔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问道:“难道真有粮草在运河上搁浅了?”——李渊如今管的就是粮草,偏偏这次的粮草筹备竟是比之前都艰难,尤其由水路运送的粮草,就从未按时来过,负责此事的楚国公杨玄感总说是盗匪太多,如今怎么连运粮船搁浅被抢的事都闹出来了?   匪首忙道:“哪里是搁浅?我到了之后才得知,是押送这批粮草的军士们不知为何耽误了日程,因怕挨罚送命,索性就丢下船只自己跑了!”   众人都是恍然:在军中,失期不至乃是重罪,军士因此逃跑也算是常事。玄霸却忍不住问道:“那你们为何又到了这里?”   匪首叹了口气:“我们原是想回山的,这时又有人说,如今失期逃跑的军士越来越多,有的还索性造了反,洛阳那边已彻底乱套,连关防都封了,定然没空再管这条驿道,咱们不如乘机多干几票。当下大伙儿就按各家的资历,从北到南划了地盘,我们因人数最少,资历最浅,被分在了最南边。结果还没怎么开张呢,就遇到了各位好汉……”   众人越听越是心惊:这么说来,这条路哪里还能继续往下走?玄霸心里一动,脱口道:“我明白了,这些道路桥梁也是你们动的手脚!”   匪首缩着脖子点了点头:“应该、应该就是了,毕竟道路一断,就不怕有人过了地界,大家纷争起来,到底不大好看……”   小鱼早已是怒火中烧,听到这句忍无可忍一脚飞踹了过去:“我让你好看!”   那匪首缩身不及,眼见着这脚就要结结实实踹上他的胸口,他只觉脖子一紧,却是凌云抓住他的领口往后一拉,将将让他躲开了这记窝心脚。眼见小鱼的脚尖带着风声停在他胸前,匪首不由彻底白了脸。   小鱼没想到凌云会出手,烦躁道:“娘子,你救他作甚,这些人做的都是什么绝户事!”就算劫道,也不该这么赶尽杀绝,断桥断路,算是哪门子的规矩?   凌云看着小鱼摇了摇头,心里却是一声苦笑:原来如此!难怪洛阳严守关防,难道路上行人断绝,难怪她心里一直都觉得不对劲,原来局势竟已坏到了这个地步——士兵叛乱,盗贼横行,而这条驿路,更成了他们的狩猎场!   这局面,其实远比她想像的更为险恶,但不知为何,自打过了河阳关后就在她心头不断搅动的那份不安,此刻反而平息了下来,仿佛是巨石落地,刀刃出鞘,那未知的凶险总算是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展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一扫,将他们的焦虑、沉重、惶然都收在了眼里,最后才看向玄霸:“三郎,我若说让你留在此处,择机返回长安,你能答应么?”   玄霸原是心神大乱,对上凌云清冷如水的目光,心头才静下来几分,听到这话却又差点跳了起来:“我不回去!我宁可死在这条路上,也绝不回去!”   凌云却没有理他,反而看向了其余的人:“你们呢?谁愿意留下?”   众人都呆了一下,不约而同道:“我不留!”   凌云静静地看着他们,突然展颜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盗匪横行么?大不了咱们一路杀过去,让他们瞧瞧咱们的手段好了!”   她的笑容是如此轻松笃定,一双眸子更是亮若星辰,让人无法怀疑她说出的每一个字,众人不由自主都跟着露出了微笑,小鱼更是叫了起来:“正是,这帮不守规矩的赖汉,正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良叔原是老成持重之人,自然知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然而就如凌云所说,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赶往涿郡,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下也哈哈一笑:“可不是么!回头我向这里的驿长要些强弓利箭,我和阿泽阿力虽比不得三郎三娘,却也被国公操练过几年,难不成还能怕了那些毛贼?”   凌云垂眸一笑,神色愈发轻松:“那是自然。不过眼下此事倒是不急,大家还是先回屋去休整一下,待会儿再一道用饭。不然这味道可是不好下饭的。”   众人原是在烈日下跑了一日,此时恍然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浑身黏腻,汗臭扑鼻,顿时忙不迭出门而去。唯有小鱼拉着匪首落在了最后,扭头问道:“娘子,这人如何处置?”   凌云想了想道:“先让他用些饭,等到大家都休息了,你再悄悄带他来我的房间。”   啊?小鱼和那匪首都吓了一大跳,凌云却没再解释,挥手打发了两人出去。门帘一落,她脸上的笑容也彻底落了下来。怔怔地站了片刻,她转身走到行李跟前,从包裹里拿出了那柄冷艳锯,伸手握住刀柄,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屋外,何潘仁已走到了房间门口,却回头向凌云的屋子看了一眼。一旁的阿祖也跟着看了一眼,点头叹道:“主人好眼力,这李娘子倒是比那些人都豪气!”   何潘仁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不,她这可不是什么豪气。”   “她只是……别无选择!”   仿佛随着这句话语,凌云的屋里传来一声轻微的脆响。昏黄的灯火中,那柄冷艳锯已锵然出鞘,一道雪亮的刀光,划向了窗外彻底黑沉下来的夜色。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会有一更,但应该会很晚,大家可以明天早上再来看。实在是对不住,我……出去浪了一圈,虽然随身带了键盘的,但根本没码出几个字来,回来只后大脑更是空白了好久,啥都写不出来。 第104章 推心置腹   二更过后, 整个驿舍愈发静谧,小小院落里, 唯有凌云的屋里还闪烁着灯光,凌云也依旧端坐在案几前,一点点地研磨着手里的墨条。   眼见着砚台里的那泓清水渐渐变得浓黑粘稠, 她只觉得心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溢了出来, 那是对母亲的担忧, 是对明日的焦虑, 也是对自己这个决定的犹疑……在情势紧张的时候,她把这些软弱无用的情绪都死死地压在了心底,然而到了夜深人静的此时此刻,这些心绪却都细细密密地缠绕上来,缠得她胸口发闷, 嗓子发紧, 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了——   她真的能带着玄霸及时赶到涿郡吗?她真的能应付所有的危险,不让他们受到伤害吗?她真的……还能再见到母亲吗?   最后这个念头让她心口就像被钢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手上不由自主地一用力,那根螺状的墨条顿时“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这声音倒是让凌云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瞧着手里的断墨,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正想起身去拿根新的, 却听门上轻轻地响了两声,略停片刻,又响了一声。   是小鱼带人过来了?她什么时辰学会这么斯文地敲门了?   凌云心头疑惑,到底还是扬声说了句“进来”;却听木门吱扭一响, 门帘挑处,露出的竟是何潘仁修长的身影。   大约是刚刚梳洗沐浴过,他只穿了一身家常的白色衣袍,长发也是随意束起,看去却比平日愈显风流清雅,在灯光之下,眉目更是俊美得难描难画。凌云不由呆了一下,这才疑惑道:“何公子?”   何潘仁微笑着向她欠了欠身:“三娘可是在等着小鱼姑娘带人过来?在下冒昧登门,正是想听听那盗匪说出路上的情形,也好早做准备。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凌云心头微震:她跟众人说得轻松笃定,心里却不敢有丝毫放松,让小鱼带那匪首过来,就是要让他把驿路上的各家盗匪都分说清楚,将来才好见招拆招。这份心思,小鱼她们都没有察觉,却被何潘仁一眼给瞧破了,他的眼力当真过人!如今找上门来,想必也是瞧出了情形不对,想早些做个决断吧?   抬头看着何潘仁,凌云索性也是笑了笑:“何公子有心了,此事我并未打算瞒着大家,尤其是公子……”   何潘仁笑着接下了她的话:“那是自然。娘子只是觉得我等都奔波劳累了一天,想让我等早些歇息而已。娘子一片好心,在下原该领情。只是我这人生来性急,有些事若不弄个明白,只怕觉都睡不好,也只能厚颜前来打扰了。”   凌云一时竟是无言以对——她想说的,想问的,都被何潘仁抢着说完了,还能说些什么呢?当下只能点头道了声:“公子客气了,请坐。”   何潘仁一撩衣袍在凌云对面坐了下来,瞧见案几上铺开的纸笔,他便笑道:“三娘可是想记下那匪首的话?在下写写画画还算在行,三娘若信得过我,待会儿就由我来代劳如何?”说完便笑微微地看向了凌云。   也不知是不是烛火的缘故,凌云只觉得何潘仁的笑容跟往日又有了些不同:眉梢眼角都分外柔和不说,眼神更是专注无比,仿佛瞧着的是世上最要紧的东西。他这是什么意思?凌云心头疑惑,想了想才恍然大悟:他急着过来,是担心路上的风险,如今又这么急着对自己示好,自然是担心自己会对他不利了!   看着何潘仁温柔的笑容,凌云差点没叹出一口气来:“何公子不必如此!一路同行至此,我等已是受益良多,无论前路如何,我都绝不会欺瞒公子,更不会逼迫公子。公子若有什么打算,但说无妨,若有可以效劳之处,我定当尽力。”   何潘仁的笑脸顿时僵住了。他原是特意打扮了一番才过来的,一言一笑更是在心里反复推敲过,没想到落在凌云的眼里,居然被领会成了害怕和试探!她这是什么眼神?   他的心里一时也说不出是惊是怒,暗暗咬了咬牙后,索性挑眉一笑,换了个话题:“这么说来,三娘是肯答应让我继续跟你们一道去涿郡了?”   这一下,轮到凌云彻底呆住了:何潘仁这么小心试探,百般讨好,难道不是因为害怕自己会拉着他继续冒险同行,而是在担心自己不肯让他一道去涿郡?他当真知道再走下去意味着什么吗?   见凌云一脸震惊,何潘仁心里暗暗好笑,脸上却愈发诚恳:“这下我就放心了!不瞒三娘说,我一听那盗匪说到前路艰难,就怕你们觉得我碍事,又要丢下我不管了呢!”   原来他也知道前路艰难!凌云简直哭笑不得,只能正色道:“何公子,那匪首的话你也都听见了,如今要去涿郡,须得拿命去拼。我等是别无选择,公子却大可不必。公子去涿郡,无非是为了卖马。公子若是着急出手,我立时便可写下欠条,留下信物,让驿馆的人都来做个见证,日后唐国公府绝不会赖账!公子若是不着急,也可以带着马在这里多留几日,待得事情平息了,再回洛阳去慢慢卖马,公子以为如何?”如此一来,他们的行程自然会受些影响,但这一路上他们已沾了何潘仁不少的光,总不能大敌当前,就要恩将仇报,强买强卖吧?   何潘仁也是越听越觉意外:他早已猜到,凌云多半不会让他一道冒险,却没想到她已经替自己把事情想得如此周全,不但丝毫没有逼他留下马来的意思,就连措辞都带着十二分的小心,只怕他没有台阶可下……他长到这么大,什么样的讨好没见过?但这样被小心呵护的滋味,却还当真有些新鲜。   垂眸思量了片刻,他终于笑了出来:“多谢三娘,三娘此言,的确句句都是为在下着想,在下感激不尽!只是不知三娘是否想过,若在下所求,不过是安安稳稳地做成这笔买卖,在家时我便可以让人打下欠条,坐收渔利,又何必不远万里来到这边?”   抬眼看着凌云,他的神色已是坚定无比:“三娘想也知晓,在下并不擅长买卖之事,之所以跟家兄定下赌约,不过是想让他放心,想让他知道我有本事养活自己,有本事按我的想法来立足于世。这本事,自然也包括眼光和胆识,若是瞧见风险便止步不前,就算我拿到了那千金之资,又何以去见家兄?何以跟自己交代?难道要靠自欺欺人么?”   凌云不由语塞。是啊,她自己何尝不是在努力向母亲证明,她有本事按自己的想法立足于世?她遇事从不敢稍有退缩,何尝不是因为明白,凡事终究不能靠自欺欺人去解决?只是眼下的情形实在不好……犹豫了片刻,她到底还是叹了口气:“何公子,并非我有意推搪,可这一路实在是风险莫测,我自己都难保平安,请恕我不能让你牵连进来,冒这无谓的风险。”   何潘仁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三娘此言差矣!何谓牵连?这原是我自己选的路,自然得靠自己走到底。三娘尽管放心,我这人虽是没什么本事,却也有些自保的手段,绝不会给你再添麻烦,只要三娘信得过我,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会与大家同进同退;无论后果如何,我都是绝无怨言!”   他越说眼睛越亮,到了最后,眸子里竟仿佛有火焰跳动。凌云只觉得自己被这目光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其实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何潘仁主仆最好能留下来——那些马就不必说了,阿祖善于驭马,一身怪力,何潘仁眼光敏锐,花样百出,都是难得的本事。这一路风险莫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只是这念头到底太过自私,她也没敢多想,谁知最后却是被何潘仁自己如此诚恳地提了出来。她原该为此感到庆幸,但不知为什么,此时心里却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不是个滋味。   默然良久,她才长长地出了口气:“何公子还请三思,这一路必然危机四伏,我……我也不能保证什么!”   何潘仁原是一直在等着她的回话,听到这一句,不由哑然失笑:“三娘莫不是忘了,如今咱们是结伴而行,守望相助便已足够,又何来保证之说?”说着,他的眼睛一眯,眼角挑出了一道狡黠的弧线,“不过三娘既然这么说,那就是答应让我一同上路了?我自是信得过三娘的,只望三娘也信得过我。”   凌云愈发无言以对,心里一片茫然:她是答应了吗?她能不答应吗?他们都如此信任自己,自己却并没有做过什么,也不知道将来能做些什么……想到这里,她的眉头紧锁,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也变得沉郁了起来。   瞧着这双干净无比却已满是心思的眼睛,何潘仁只觉得心底有个地方仿佛被刺了一下,几乎不假思索地倾身向前,放低了声音:“你也不必如此忧虑,这世道原是没什么道理可讲,你若太怕辜负别人,最后只会害了自己。”   他的声音轻飘得仿佛耳语,凌云却只觉得耳边仿佛轰然一响,下意识地往后一闪,一言不发地盯住了何潘仁。   何潘仁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他说话做事看着随意,骨子里却绝非冲动之人,怎会突然间说出这番交浅言深的话来?看着凌云警惕的眼神,他心里苦笑不已,却也只能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三娘很像我的一位旧友,他就是为旁人想得太多,最后反而辜负了他自己,也不知怎地就把话说出来了,若有唐突之处,还望娘子原宥。”   凌云耳根犹自发热,但瞧着何潘仁坦然的模样,又觉得自己是多心了,只是他的话语声此时似乎依旧萦绕在她的耳边,让她莫名烦躁,让她心惊不已……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屋子仿佛突然变得有些闷热,空气似乎也变得有些粘稠,以至于最简单的话语到了嘴边时,都沉重得难以出口了。   就在这难捱的静默之中,门上突然“砰”地响了一声。凌云不由如释重负,提声叫了句“进来”。门帘一掀,小鱼果然一阵风般地卷了进来,动作之快,让人简直不敢相信她手里还拎了一个人。   抬眼看到何潘仁,小鱼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那匪首也睁大了眼睛,一时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失落。何潘仁的脸上早已恢复了往日的随意,向小鱼展眉一笑,随即提笔蘸墨,在铺开的白纸上挥出了一条长长的墨线。   抬眼瞧着那匪首,他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说吧,你们这些好汉到底是怎么划分地盘的,各自又有多少人马,擅长哪些手段?还有整整一夜,你也别想着能糊弄过去,不然待到天明时,后悔的人只怕不会是我。你要不要试一试?”   匪首不由哆嗦了一下,他自然早就注意到何潘仁了,见他一路都没开口,只道是个闲人,没想到此时真的对上他懒洋洋的笑容,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寒意。   他忍不住又瞧了瞧凌云,却见凌云正静静地看着自己,对上了他的视线,才淡淡地道:“我只想听真话。”匪首只觉得双腿一软,顿时连哆嗦都不敢打了。   他心里再不敢有一丝侥幸,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小的这就交代,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点,实在抱歉,手感太差了。玩得太嗨果然是要遭报应的,泪!好在现在修改不用花钱了……明天争取码个肥章报答大家的支持。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05章 无声惊雷   六月的清晨, 天边已早早地染上了霞光,风里却还带着夜晚的清凉, 正是一天之中最适合赶路的好时辰。每到此时,驿舍自然也是格外繁忙。不过这天清早,当凌云走出房间的时候, 却只觉得周围安静得有些过分了——不但没有车响马嘶之声, 就连说话声脚步声都听不到半点, 整个驿舍竟似比昨夜更加冷清。   想到不久前那位匪首说过的话语, 想到驿路上那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凌云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样下去,这条路上的所有驿舍都只会变得越来越冷清吧?   没过片刻,众人也纷纷走出了房门。小鱼耳目最是灵敏,往院里一站便皱起了眉头:“半夜里我明明听到有好些人回来了, 怎么早上又是这般死气沉沉的?”   玄霸打着哈欠笑道:“你也知道他们是半夜回来的, 这时辰自然都在补眠,你当谁都跟你一样不用睡觉呢!”   小鱼抬起下巴瞅着他“哼”了一声:“那也比有人总是睡不醒的强!”   两人正斗着嘴, 小七已带着一名杂役端回了众人的早点,竟是一盆热腾腾的馄饨, 木盖一揭便是香气四溢。众人顿时都被勾起了食欲,就连良叔都笑了起来:“我只道他家冷淘做得爽口, 没想到馄饨竟是更香,以前怎么都错过了?”   小七也笑道:“亏得今日我去得早,灶房里只做了一锅,被我抢了过来!”她一面说话一面便快手快脚地把馄饨一碗碗地盛出来放在院里的石桌上, 那青色的瓷碗衬得雪白的馄饨,愈发让人食指大动。   待得九碗馄饨盛好,众人才发觉院里少了一人,小七奇道:“何公子呢?”就听何潘仁在屋里应声笑道:“来了!”说着便推门走了出来。   众人转头一看,都有些愣住了——自打同行以来,何潘仁每日都穿得富贵逼人、鲜亮夺目,今天却换成了一袭青色的圆领长袍,还戴着同色的幞头,分明都是再寻常不过的颜色样式,却愈发衬得他肤如白玉,眉如墨羽。就连小鱼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脱口道:“你怎么穿成这样,倒像是更招人了!”   何潘仁笑了笑没接话,只对众人解释道:“昨夜我睡得晚了些,有劳大家久等了。”   昨夜他可不是睡得晚了些,而是快四更天了才睡的!想到他画的地图和敲打那匪首的手段,小鱼不由嘻嘻一笑,凌云倒是认真地看了何潘仁一眼,见他神采奕奕,毫无倦色,这才点了点头道:“何公子请。”   何潘仁含笑欠了欠身,接过了小七递过来的瓷碗,嘴里便柔声赞道:“小七姑娘真是好眼光,选的青瓷碗颜色正配这清汤馄饨。”   小七“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这话婢子可不敢当!”她扭头用下巴点了点那位粗手大脚的杂役,“这些碗都是他帮着拿的,何公子该好好夸赞他一番才是。”   何潘仁脸上的笑容却是一丝都没变:“那也是小七姑娘眼光好,挑对了帮忙的人。”   众人都被逗得笑了起来,玄霸原是刚刚接过汤碗,笑得手上一抖,还是凌云眼疾手快托了一把,才没叫他砸了碗,小鱼一眼瞧见,更是笑得打跌。   瞧着这一张张欢快的笑脸,凌云的心情不由也明亮了几分,随手从碗里捞起了一只馄饨,正要送入口中,却听何潘仁叫了声:“三娘且等等!”   凌云放下汤勺,转头看去,却见何潘仁瞧着自己问道:“让三娘见笑了,在下还是第一次吃到汤水这么清澈的馄饨,却不知这清汤可有什么讲究没有?”他的脸上依然是笑吟吟的,眼里却是一丝笑意也没有,对上凌云的视线,眸子微微一转,扫向了那名杂役站着的角落。   凌云心头一凛,当下也不动声色道:“这事我也不懂,只怕得问问驿舍的人了。”说着便对那杂役道:“你来说说吧。”   那杂役放下食盒后就一直木着脸站在墙边。听到这一声,肩膀微微一抖,半晌才抬头讷讷地道:“小的、小的也不懂。”他的模样看着倒也憨厚,目光却是飘飘忽忽的不知看向了哪里。   凌云心里顿时寒意更甚,想了想笑道:“那就劳烦你帮我们去问问厨子。”   杂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依旧呆站在那里。玄霸端着碗早就想吃馄饨了,只是按规矩总得等凌云先吃一口,他才好动手。当下不耐烦瞪了那杂役一眼:“让你去问一声,你听不见么?”   杂役无法再装聋作哑,只能含糊着应了一声,低头走了出去。玄霸这才笑道:“阿姊,快吃快吃,这馄饨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何潘仁往院外看了一眼,轻轻放下了碗:“这馄饨,不能吃。这驿舍,也不能留了。”说完便向阿祖点了点头。阿祖也不多问,闷头冲到墙边,一个纵身攀住墙头翻了过去,依稀正是对着马厩的方向。   众人不由目瞪口呆,凌云此时心里也已有了七八分的把握,沉声道:“咱们这就走!”   她都这么说了,众人自然知道事情不对,纷纷转身回房,背起包裹拿起腰刀,那个叫吴四的年轻匪首也被小鱼拎出了房门。也不知小鱼用了什么法子,只见他满脸惊恐却发不出声音,看见众人,拼命做出了求饶的口型。   凌云心知驿舍的变故多半跟吴四的同伙有关,但此时再问他,显然已是来不及了,当下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何潘仁倒是冲他和气地笑了笑:“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待会儿拿去求你的同伙。但愿在他们眼里,你的性命能比我们的马匹行李更值钱些。”   吴四顿时白了脸,一缩脖子再不敢挣扎。就在此时,门口突然有人鼓掌笑道:“我就知道,这等雕虫小技,定然瞒不过诸位英雄好汉!”   凌云的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她设法打发走那名杂役,原是想拖延一下时间,再乘着对方不备冲将出去,只要能顺利上马,这些人便不可能再追上他们,没想到这些人竟会来得这么快!他们是怎么发现自己已经有所察觉了?   然而不待她多想,说话的人已不紧不慢地走进了院门,但见他中等身材,方脸疏眉,相貌颇不起眼,步伐却是沉稳异常。凌云的眸光顿时一凝:此人下盘如此扎实,只怕是个棘手的角色!小鱼却是眯了眯眼,脚下一动,无声无息地上前了几步。   那汉子却猛地停下了脚步,手上轻轻一挥,几十个大汉从门外流水般涌了进来,带头的几个人一言不发地站在方脸汉子的身后,其余人等则迅速分散开来,将众人团团地围在了当中。   这一下,就连小鱼都变了脸色:这些人行动敏捷,眼神锐利,比昨日那些人不知强出了多少。在这么狭窄的地方,他们若是一拥而上,她和凌云只怕很难护住所有的人,而且看他们这百般提防的架势,她大概也很难再靠偷袭得手了……   待得手下都站定了位置,那方脸汉子才冲着众人抱了抱手,目光却直接落在了凌云的身上:“让诸位英雄见笑了!诸位身手不凡,在下不敢冒险,还望诸位海涵。”   凌云的心头愈发凛然——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步步为营,自己这边却还什么都不知道,越来越被动,既然如此……她索性上前一步,抱手还礼:“不知阁下意欲何为,还请明示。”   方脸汉子笑眯眯地摇了摇头:“郎君客气了!在下昨夜才知道,我们山寨有些不长进的兄弟竟然胆大包天,冒犯了各位英雄,因此才特意赶过来赔罪的。还望各位看在这些混账东西乃是初犯的份上,饶了他们这一回。至于这个带头的,也请郎君交给在下来处置,回去之后,我定会好好教训他,绝不教他再来打扰诸位。”   他们拉开这么大的架势,难道就是为了救人?凌云不置可否地反问道:“然后呢?”   方脸汉子看着凌云的目光愈发意味深长,“然后么,自然就是恭送各位安然离开了。”   这话自然是好听的,凌云的语气却不自觉地更冷了几分:“那我们又要留下些什么?”   方脸汉子愣了一下,随即便哈哈大笑了起来:“郎君果然快人快语,痛快!郎君其实不必担忧,我等此次前来拜访,绝不是想来为难诸位英雄的,更不敢耽误了诸位的行程,诸位的行李兵器马匹,尽管带走无妨,一针一线都不用留下。我等想要的,只有一样于诸位有害无益,于我等却是受益无穷的东西。”   凌云心里的警惕不由提到了顶点:“什么东西?”   方脸汉子笑吟吟地伸出了一根手指:“那就是……他!”   凌云随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瞧见的,赫然是何潘仁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孔。   他?   这盗匪居然只想留下他?   凌云转头看了那方脸汉子一眼,这才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她的身后,大家也都是相顾愕然。   大约瞧出了他们的惊愕,方脸汉子又朗声大笑了起来:“怎么样?郎君只要点头,在下会立刻让人把诸位的坐骑都送过来,诸位这就可以离开了。诸位若还是不放心,从这里再往北十几里地就到邺城,我可以亲自将各位送到城外,郎君点头了,我才离开。如此安排,郎君以为如何?”   凌云越听越是心惊:这样的安排自是无可挑剔,看来他们真的只想留下何潘仁!可是……“为什么?”   方脸汉子指着何潘仁笑了笑:“这位何公子不是说过么,他家阿兄就是横行西域的何大萨宝。诸位想必也知道,他们何家富可敌国,既然来了这边,又被我们遇到了,我们自然要尽一份地主之谊。回头大萨宝高兴了,从指缝里随便漏些出来,只怕就够我等吃上几年了。”   原来他们是要扣下何潘仁做人质,要拿他换钱!凌云恍然之余,又多了几分疑惑:那他们是怎么认出何潘仁的?在河阳关时,何潘仁的确曾当众大闹,表露身份,但消息绝不可能传得这么快。   方脸汉子仿佛看出了凌云的犹疑,神色坦然道:“至于我等是如何认出何公子的,郎君就不必多问了。总之,此事是何公子咎由自取,与诸位毫无关联。还有,”他转头看着何潘仁,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诸位可千万不要被他哄住了,什么一视同仁生死不弃,那都是他们何家拿来骗人的把戏!不信的话,郎君不妨让他自己来说说,看他敢不敢告诉诸位,他为何要来中原,为何要走这一遭!”   这一问,仿佛金石般掷地有声。凌云不由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何潘仁,却见他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已是没有半点表情,一双眸子也是黑幽幽的看不到底。对上凌云的目光,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奇异的笑容:“他说得没错,此事的确是我咎由自取,我也的确不敢告诉诸位,我为何一定要走这一遭。你们赶紧走吧,不用再管我了。”   原来真是如此,原来他说过的那些话,都是骗人的!凌云心头不由一阵恼怒,但看着何潘仁黯然的笑容,却又怎么都发作不出来。   方脸汉子冷笑着点了点头:“算你识相!”转头看着凌云,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桀骜之色:“如何?在下没有欺瞒各位吧,此人对诸位早已是有害无益,你们只要把他留下,就能安然离开,此外,为了报答诸位的高义,我还可以送给诸位一样信物,至少在魏郡之内,绝不会有人再敢向诸位动手!”   此言一出,众人心里都是一动,良叔更是忍不住低咳了一声。凌云回头一看,却见众人的脸色都十分复杂,而在他们的身边,那些手持利刃的大汉已无声地逼了上来,在这小小的院落里,那些钢刀上泛起的寒光,几乎能刺痛她的双眼。   那方脸汉子没等到凌云的回答,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郎君还在犹豫什么?难不成你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骗子,让自己人身陷险境,搭上性命……”   他话未说完,凌云已霍然转头,冷冷地盯住了他。这目光里仿佛带着一股锐不可当的威势,方脸汉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你要做什么?”   凌云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无论如何,我都绝不会让自己人身陷险境,更不会让他们搭上性命!”   这话自然没什么不对,方脸汉子却觉得心底一股寒意直冒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让大家久等了,本来想今天一口气写完这一趴的情节的,看来无论如何都不行了,嗯,重头戏还是等到明天吧……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噱头 3个;坐看云起 2个;冬寒小雪、szsusanna 1个; 第106章 庐山面目   自打走进这小院, 方脸大汉便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他知道他们所有的底牌,他给了他们最好的条件, 他们不可能有别的选择!然而这一刻,面对着凌云清冷的双眸,这份笃定却突然动摇了起来:他是不是……赌错了?   他几乎下意识地就想回头看一眼, 却到底还是忍住了, 只是瞧着凌云冷冷地问道:“不知郎君此言何意!”   凌云却是看着他笑了笑:“我的意思是, 我不会把人就这么交给你。”   随着这句话, 整个院子里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住了,人人都瞪大了眼睛、绷紧了心弦,就连何潘仁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意外。那汉子的脸更是眼见着就阴成了一块方方正正的锅底,好容易才压下火气,寒声道:“郎君可要想清楚了, 这世上, 从来只有人投鼠忌器,却没听说有人会为了保住老鼠把珠玉宝器也搭进去的!”   凌云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阁下说的很是, 阁下的兄弟还在我手里,却不知阁下会不会投鼠忌器?”   他居然敢威胁自己?方脸汉子顿时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 冷笑道:“好,好得很, 果然是少年英雄,只是我们兄弟都是贱命一条,万万没法跟诸位相比,更没法跟何公子相比, 既然你们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待他说完,凌云“呛”地一声反手拔出了背上的长刀,刀锋所向,正是这方脸汉子的心窝:“那又如何!”   她的声音和刀光一样清冷干脆,方脸汉子纵然还隔了一丈多远,却也觉得心口发凉,寒毛倒竖,他不假思索地拔刀横在了胸前,正要作势挥挡。却见凌云刀锋一转,竟是直直地劈向了地面。她原是站在一条由青砖铺成的小路上,刀光过后,那砖道上已多了一道深深的裂痕,裂口齐整光滑,连碎屑都瞧不见半颗。   方脸汉子所有的怒火顿时都被这冰冷的刀光给浇灭了,他也是用刀的,自然一眼就能看出,这样的刀痕意味着何等锐利的刀锋,何等惊人的速度。看着依然气定神闲的凌云,他咬了咬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刀!不过郎君可别忘了,现在整个驿舍都在我的手里,真要动起手来,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也休想带着他们安然离开!”   凌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动手?”说着她手上刀花一挽,将长刀横在了身前。那刀光清如秋水,冷如寒冰,在清晨的天空下,仿佛比刚刚照进来的那缕阳光更加耀目。院子里的盗匪们顿时都看直了眼。   那方脸汉子更是忍不住上前了一步:“这是……”这样的刀,是所有用刀者的梦想,是他们愿意用命来换的宝物!   凌云的手指在刀背上轻轻划过,“此刀名为冷艳锯,杀人饮血,所向无敌,如果阁下肯放过何公子,这把刀我会双手奉上。”   这话一出,小鱼不由惊呼了一声,玄霸更是忍不住叫道“阿姊!”何潘仁也是霍然抬头,看向了凌云的背影,这身影修长挺直,如松如竹,绝不会轻易弯下,然而此时此刻,她分明已深深地弯下了腰去,将手里的长刀轻轻放在了地上——她居然真的打算用这把刀,来换他这个人……何潘仁不由微微闭了闭眼,沉声道:“不必了!”   只是此时却没人注意他们这些人的声音了,所有的盗匪都在目不转睛地瞧着这把雪亮的长刀。方脸汉子更是胸中滚烫,脱口问道:“此话当真?”   凌云看着自己的刀,深深地叹了口气:“自然当真。我要保全家人,又不想背信弃义,也只能用这把刀来换一个情义双全,还请阁下成全!”   方脸汉子左右看了两眼,艰难地咽了好几口唾沫,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宝刀虽好,却是死物,比不得何公子万金之躯。这买卖,我不做!”说到最后,他几乎已嘶吼了起来。   凌云多少有点意外:此人肯让他们离开,显然没把那些骏马放在眼里,如今面对这样一把人人梦寐以求的宝刀,居然也不肯改变主意,何潘仁的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竟比世间罕见的名马宝刀更令这些山贼疯狂?   她忍不住回头看向了何潘仁。   何潘仁听到那句“不行”时,心绪倒是平静了下来。对上凌云带着疑惑的眼神,他心里一声叹息,抚胸欠下身去:“多谢诸君的高情厚谊,请不必再为我耽误时间,此事与各位无关,在下唯愿各位一路平安,早日达成所愿。”   凌云沉默片刻,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请恕我只能让公子留下了。”   那方脸汉子多少松了口气,但瞧见放在地上的长刀,心里又是一阵闷痛酸楚;何潘仁也是垂眸笑了笑,正想开口,就听凌云道:“不过怎么留,却要由我来说了算!”   方脸汉子顿时一惊,警惕道:“由你说了算?那你先说说,他到底该怎么留?”   凌云想了想才道:“其一,我欠了何公子黄金千两,眼下还无法偿还,只能等到路上清平之后,再让人携金在此恭候,三月也好,半年也罢,只要你们送还何公子,他也安然无恙,这黄金千两自然就归各位所有了。”   方脸汉子忍不住哼了一声:“这个好说,还有什么?”不就是要用黄金千两来保住何潘仁的命吗?反正吃亏的又不是他。   凌云道:“其二,各位手段高明,人多势众,从这里到邺城还有十几里地,我想烦劳两位当家一道送我们过去。”   方脸汉子断然摇头:“不成!”凌云如此重视何潘仁,到时要是把他俩扣下来换人,那他今天不是白忙了一场?   凌云奇道:“阁下适才不是说愿意相送的吗?”   方脸汉子不由语塞,他能说什么呢?难道告诉凌云,之前他虽听人夸过凌云的身手,却没当回事,觉得自己怎么都比他强;但在看到这一刀之后,他已经半点把握也没有了,如果再加上吴四那个读书郎,简直是送肉上门!他心里暗暗发恼,只能又哼了一声才道:“此一时彼一时,防人之心不可无。”   凌云赞同道:“正是,防人之心不可无,那阁下如何能让我相信,等你们拿住了何公子,我等又出了这院门,一路上没有刀山火海在等着我们呢?”   方脸汉子无言以对,心里不由烦躁起来:“你不信又待如何?”   凌云也是眉头紧皱,半晌才道:“不如这样,我的人先走,吴当家陪我留下,待得他们平安到达邺城,我家婢子再回来接我,届时我自会告辞。如此一来,大家倒是都不用担心。”   也就是说,她要扣着吴四留在这里,知道自己的人都安全了,再放人,离开……方脸汉子想了想还是摇头:“何必如此麻烦!”   凌云倒也没有坚持:“那你觉得该如何?”   方脸汉子哑然半晌,一股邪火腾地烧了起来:“这位郎君,你如此为难我等,到底意欲何为!”   凌云的神色也冷了下来:“我意欲何为?今日我百般退让,不过是为了保全家人!若是连这点保证都没有,”她脚下一挑,地上的那柄长刀嗖地跳回了她的手中,“那我还不如这就跟阁下分个高低,不知阁下可愿赐教?”   方脸汉子的脸顿时又黑了。一旁的吴四提心吊胆了半日,好容易见到一丝曙光,此时再也忍耐不住,锐声道:“大哥,大哥我愿意陪他在此等候消息,总强过让大哥和这么多兄弟再冒风险!”   方脸汉子心里也知道,看来只能按凌云的办法做了。听到吴四的叫唤,他烦躁地喝了声:“你闭嘴!”转身便指着小七道:“待会儿,只能由这位婢子前来报信!”   凌云心里微沉,到底还是点头说了声“好”。   她转身走到小鱼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帮我照顾好大家。”随即便将吴四拎了起来,一把按在院中石墩上,自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手里长刀呛啷一声插回了刀鞘,随即便连刀带鞘地拍在了面前的石桌上。   抬头看着玄霸等人,她的语气已是不容置疑:“走吧,到邺城了再回来接我。”   玄霸心里自是担忧,却也知道他们留下只是凌云的负担,当下只能轻声道:“阿姊当心。”说完便带着众人快步走出了院子。   何潘仁依然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地看了凌云一眼,凌云也神色淡淡地看向了他。他的心里不由一虚,默然移开了视线。另一边那方脸汉子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凌云背上的刀鞘上,看得几乎入了神。其余的人知道他心情不好,自然更是不敢做声。   一时间,院子里变得静悄悄的,唯有高树上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是在奋力撕拉,要将那刚刚升起的日头扯向空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外终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小七飞一般地冲了进来:“娘子,娘子没事吧?三郎他们都已经进了城,娘子若是无事,咱们这就离开!”   听到这声“娘子”,整个院子顿时骚动起来,人人都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相信刚才与他们对峙了这么久的这位少年高手,居然是个小娘子。那方脸汉子又哼了一声,不耐烦道:“这下你该放心了吧,还不赶紧走?”   凌云缓缓起身,到底还是深深地看了何潘仁一眼,向他微微欠身:“公子当心”,说完便拿起长刀,转身向门外走去。   吴四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自己总算又活了过来,拍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那方脸汉子也松了口气,心里暗暗得意,只是目光落在凌云手上的长刀上时,心头又是一阵钝痛:这把刀,这把刀本来可以是他的!   凌云已走到他身前不过几步的地方,瞧见他几乎黏在刀鞘上的目光,想了想问道:“阁下可是还想看看这把冷艳锯?”   方脸汉子心里正不好受,闻言不由眼睛一亮,凌云早就知道,越是用刀的高手,越是会对这把长刀着迷,这位自然不会例外。见到他闪亮的眼神,她不由笑了起来:“给你!”说着便大大方方地把刀往前一递。方脸汉子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伸手接住了这把长刀,只是这刀比他想象的竟要沉上不少,他纵然下盘极稳,此时身子也不由得微微晃了晃。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凌云借着递刀之势突然抢上了一步,身如闪电,贴近了他。方脸汉子心头大惊,待要格挡闪躲,双手却正好被占,脚下也正在调整力道,就在这刹那之间,凌云已一手扣住了他的肩窝,另一只手上的短剑则横在了他的脖颈之前。被她用力一扣,方脸汉子半边身子都麻了,手上再也拿不住长刀,冷艳锯“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众盗匪不由大惊失色,纷纷拔出腰刀,凌云一招得手,已拉着方脸汉子后退几步,跟他们拉开了距离,手上轻轻一抖,那方脸汉子脖子上便鲜血长流:“不许过来!”   众人顿时都不敢再动,原本已走到门口的小七也呆住了,正想回身,有人已一把拉住了她:“快走!”小七不由吓了一跳:“何公子?”原来在凌云动手的同时,何潘仁已快步走了出来。小七在呆了一下之后也反应过来了:凌云突然发难,就是要救走何潘仁,可是,“那娘子怎么办?”   何潘仁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些手持利刃的盗匪已将凌云围在了中间,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刀光之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却依然如翠竹般挺直坚韧——谁能想到呢?她平日是那么沉默寡言,直来直去,但在这样的局面下,她却能从容不迫地布下陷阱,能毫不犹豫地以命相搏,以换取所有人的安全……他明明昨天才跟她说过的,她不该这么害怕辜负别人,她不该这么逼迫她自己!   心里仿佛有点什么东西在往外涌,这感觉实在太过陌生,何潘仁一时竟忘了动弹。凌云眼角余光扫见,忍不住怒道:“你们还不快走,别在这里碍事!”   小七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反手拽住何潘仁就往外跑——她的坐骑就在外面,只要上了马,他们就能冲出去!   然而不等两人跑出院门,院子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叹息:“你们,谁都走不了!”   只见院门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两个人,此时正端着劲弩一步步地走了进来,那锐利冰冷的箭尖,正指着小七与何潘仁,而在凌云身后,也鬼魅般地出现了一个人影,手里一柄有些弯曲的长剑,已指住了凌云的后心。   听到这个有些暗哑的声音,凌云自来稳定的双手竟是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后心微微一凉,那声音几乎有些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还不撒手?”   凌云苦笑了一声,认命地松开了手,方脸汉子捂着脖子退开了几步,指着她怒道:“你!”他的手下自是纷纷上前,雪亮的刀尖已纷纷对准了凌云全身上下的要害。   小七的脸色都变了,顾不得对着自己的利箭,转身就要冲过去,凌云却向她喝道:“你别过来,别让他们不小心伤了你。”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深深地叹了口气:“师傅,你还要玩到什么时辰才满意?”   小七不由“啊”地一声尖叫了起来,师傅?难道是她们的师傅?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凌云的身后,那持剑之人一把拽下了脸上的黑巾,一脸无趣道:“这你都听得出来!”声音却是清朗了许多。   众盗匪不由面面相觑,手上的刀也不知该往哪里放了。那方脸汉子烦躁地挥手道:“还不都给我滚开!”   在纷纷收刀的声音中,凌云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这张熟悉无比的面孔,脸上终于露出了欢喜之极的笑容,眼圈却多少有点红了。   她身后站着的这妇人,个子比凌云还要高上少许,头发里也已有不少银丝,只是一张面孔却看不出什么年纪来,仿佛是三四十也可以,五六十也不奇怪。看到凌云眼圈发红,她顿时有些慌了手脚:“阿云,阿云你可别哭,这次师傅绝不是故意戏弄于你,师傅是有正经事,不得不如此布置。你不知道,你师傅我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多久了!”   凌云已经整整两年没见过师傅,此时原是激动得几乎难以自已,听到这话才意识到了事情有些不对,迟疑道:“师傅你……到底想做什么?”   师傅毫不客气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自然是要让你亲眼瞧瞧,你到底是有多傻!”   说完她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向了院门前的何潘仁:   “何大萨宝,别来无恙啊!”   作者有话要说:  啊喔,又晚了……不过还算肥是吧是吧?   有人之前猜到过何潘仁的真实身份木有?   最近手速实在太慢了,不过手感还是在一点点的回来。以后再也不能一玩半个月了,害死我自己。   嗯,鞠躬,认错,滚走……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07章 十年之誓   何大萨宝?   凌云霍然转头看去, 只见何潘仁也静静地看了过来,眼神幽黑深邃, 复杂莫名;然后,她看见他对着师傅优雅地欠了欠身:“沈前辈,好久不见。”她看见他缓缓地站直了身子, 分明还是那个人, 那张脸, 但有些东西却已是全然不同了——   不知为什么, 他的个子看去似乎高了一些,眉目之间的那点青涩已荡然无存,整个人就像突然间大了几岁,周身气度跟之前更是天差地别。此刻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却让人无法怀疑, 眼前这个人, 真的就是那位纵横西域、被胡商们奉若神明的大萨宝。   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子,凌云心里翻涌的种种震惊、愤怒、困惑, 终究还是化成了一声冰冷的自嘲:师傅说得对,她真是, 愚不可及!   凌云的师傅沈英也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何潘仁,待他说完, 便笑眯眯地点头还礼:“大萨宝多礼了,此次冒犯,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我这孤老婆子, 也就是几个徒弟还能算是至亲之人。得罪之处,望萨宝勿要见怪。”   何潘仁微笑着摇了摇头:“沈前辈客气,何某当初年少气盛,行事荒谬,才会让前辈如此为难,好在多年不见,前辈的手段依旧是神鬼莫测,让何某真真是大开眼界,何某佩服还来不及呢,如何敢见怪?只是今日连累到令徒受惊,何某实在是过意不去。”说完便向凌云欠了欠身,神色里却也看不到多少诚意。   凌云只觉得后槽牙都痒了,冷冷地道了声“不敢”,转身就拉住了沈英:“师傅!”   沈英拍了拍她的手,转头对何潘仁笑道:“何大萨宝何必过谦?若论神鬼莫测,世上有谁能与大萨宝相提并论!至于我这徒儿,她自来心实,此次能得到萨宝的指点,让她早日领略到人心险恶的道理,这是她的福气,我多谢萨宝还来不及呢。”   这嘲讽实在是有些尖刻,何潘仁却像是真的听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夸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前辈实在是过奖了,何某如何敢当?”   凌云纵然早就领教过他的厚颜,此时不免也为之瞠目。沈英倒是毫不意外,只对何潘仁笑了笑:“萨宝若不着急,还请回屋歇息歇息,我和小徒要失陪片刻。”说完转头便吩咐吴四:“你代我好好招待大萨宝。”   吴四在旁边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得生平所受惊吓加起来也不及这几个时辰里来得多。突然听到这句吩咐,他不由吓了一跳,但瞧瞧大哥还在包扎伤口,沈英和凌云显然有话要说,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来,对何潘仁比了个“请”的手势。   何潘仁含笑点了点头,目光在吴四的脸上轻轻一转,眉梢眼角,竟比往日更多了十二分的风流。吴四原是搜肠刮肚想出了几句客套话的,被他这么一瞧,顿时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张着嘴呆在了那里。   这模样,实在是蠢得可怕。凌云一眼瞧见,忍不住脚尖一挑,将一颗小石子踢到吴四的腿上。吴四“啊”地一声跳了起来,东张西望好不茫然,模样眼见着更蠢了。何潘仁倒是转眸便看了过来,一双眼里满满的都是笑意。   凌云好不懊恼,索性装了个没看见,沈英“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轻声道:“别管那蠢物,咱们不认识他!”说完还向凌云眨了眨眼。   师傅还真是……半点都没变!凌云不由也笑了起来,满腔懊恼顷刻间散掉了大半。   一旁的小七早已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才插空上来向沈英见了礼,唠叨了两句后一拍脑门:“我这就去叫三郎和小鱼姊姊,让他们来见师傅!”说完撒腿便跑了出去。   这院子里的盗匪们早已各自散去,吴四领着何潘仁往待客的堂屋走,师徒俩便进了凌云住过的东厢房。谁都没瞧见,何潘仁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这间屋子,脸上那漫不经心的笑容不知何时已悉数收了起来。   凌云住过的屋子依旧是她清晨离开时的模样,就连砚台都还放在案几上的老位置,只是里头的墨水早已干涸,在砚心里凝成了一团浓郁的黑色。凌云看着只觉得无比刺眼,扯过张白纸盖住了砚台,转身便向沈英问道:“师傅,这两年您都去哪里了?过得好不好?”——两年之前,师傅说呆得闷了要出去走走,结果竟是一去不回,她想方设法打听了很久,却什么都打听不出来,没想到再次见面,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沈英摊手笑道:“你都看见了,我这两年自然是落草为寇,当了鬼岗的大寨主。怎么样,威风不威风?”   凌云呆住了。她自然瞧得出来,这些盗匪跟师傅关系匪浅,可师傅怎么会自己也落草为寇?虽说她做事一向天马行空,但召集匪徒拦路抢劫这也……瞧着沈英笑吟吟的样子,凌云突然福至心灵,脱口问道:“师傅,你是想让这些人活下去对不对?”   沈英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眼里露出了真正的欣慰之色:“阿云,你真的长大了。”   原来两年前她离开长安时,的确只是打算到处走走,正好有人要去辽东办事,她便做了老本行,护送这些人一路过去,路上还收拾过一伙在鬼岗落草的毛贼,为首的就是今日这方脸汉子向老三。从辽东回来的路上,她又遇到了吴四这帮人,他们都是去辽东服役的,因押解的官差太过残暴,他们在冲突中竟失手打死了那官差。她一瞧便知道,这些人已没了活路,一时心软,索性带着他们投靠了鬼岗的向老三。谁知那山寨太小,竟养不活这么多人。她既不能让这些人去死,又不能让他们到处去杀人抢钱,也只能留下来做了寨主,还招来了两个老伙计帮忙。   这次过来,她原是想捞上一票之后就功成身退的,结果在前头带人练手的吴四遇到了凌云等人。那箭手曾跟她去过塞外,见过何潘仁,时隔多年也不会认错,再一说同行的兄弟俩如何容貌俊秀,射术如神,她自然猜得到是凌云姐弟,这才连夜忙碌,布下了这个局……   凌云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师傅,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们?”   沈英摇头长出了一口气:“这事说来又是话长。十年前,我也是护送几个人去塞外办事,正好进了这何大萨宝的商队,那时他当上大萨宝还没多久,手段很是了得,却从不轻易露面,倒是有个美貌异常的兄弟时常出来替他办事。我冷眼瞧着,发现那少年也是个厉害人物,看着天真无邪,跟人交际却是无往而不胜,真真是被他卖了都要感恩戴德。好奇之下,我便悄悄过去探了探底,这才发现,原来那美貌少年才是真正的何大萨宝,平日深居简出的胡子大汉不过是个幌子!”   “不过这人警醒得很,我一发现他的秘密,他的人便围住了我,我虽能跑得了,但跟我一道办事的伙计和我护送的那些人却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没奈何之下,我只得立了个毒誓,保证从此再不踏足西域,也绝不向任何人泄露他的身份——除非他的所作所为,危及到我至亲的生死安危。”   凌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师傅要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直到自己被制住,眼瞧着再无活路了,她才揭出了何潘仁的身份,原来是因为这个毒誓!这也罢了,“只是师傅,你怎么知道我会这么做?”这件事,就连她自己都动摇过,尤其是听到何潘仁亲口承认有事欺瞒的那一刻,她几乎已决定放弃他了,只是想想无论他打算做什么,至少这一路上对他们还是帮助良多;再想想以他的容色,在盗匪巢穴里还不知会经历什么样的事情……她这才决定冒险一搏,没想到师傅竟早就预料到她会这么做了。   沈英失声笑了出来:“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会不知道你的性子!”   她的性子……就是总会犯蠢么?想到自己做过的事,凌云只觉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沈英忙安慰道:“你也不必如此沮丧,这何大萨宝算计人心就从没失手过,你才多大?就是那些商路上的老狐狸们,不照样也被他耍得团团转?”   凌云不由苦笑了一声:“可他为何要这么大费周章地算计我和三郎?我们身无长物……”   沈英无奈地瞧了凌云一眼,只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把她教傻了,她总是让凌云要有平常心,难不成她真就认为自己只是普通人了?思量片刻,她还是正色道:“我曾见过何大萨宝是如何办事的,每到一地,他都是以弟弟的身份出面去跟当地的权贵子弟交游,再借机攀上他们的父母,最后是当地的国王或城主。待得把他们都喂饱了,他也就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凌云奇道:“什么东西?”   “人脉,权力。做生意做到了他这等地步,货物人手钱财都已不在话下,唯一要紧的,就是各地首领的信任依赖,这样一步步把一条条商路都变成他的,他就算什么都不做了,自然也能财源滚滚。”   听到这里,凌云的心头已是一片雪亮,难怪何潘仁会处心积虑地接近他们,讨好他们,难怪就算知道路途危险,他也毫不犹豫,一定要跟他们去涿郡,因为他的目标,根本就是正在受到重用的父亲,是父亲背后的陛下!而她昨天居然还为此感动不已,她简直……   沈英了然地叹了口气,索性转移了话题:“对了,我还跟向老三打了个赌,他说世上绝不会有人会如此冒险,我却说你一定会救人,我们便约定,谁输了谁做这个寨主。阿云,今日真真是多亏了你,我总算不用再操这个心了!你不知道,这一年多为了养活这么多人,我的头发都白了多少根,现在好了,你把塞外财神送到了我们手里,又帮我赢了这个赌约,这种不是人过的日子,我总算是熬到头了!”   听着师傅痛快的笑声,凌云不由哭笑不得,心里却也好受了不少,当下便顺着她的话问道:“那师傅接下来又想做什么?”   沈英得意道:“如今十年前的那个誓言已经破了,天下之大,我哪里去不得?阿云,你在洛阳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如今你是要送三郎去涿郡吧?横竖现在路也没法走了,还不如跟我去塞外走一遭!”   凌云怔住了:去塞外?那黄沙大漠,明月千里,当初她和玄霸听到师傅的描述时,就曾向往不已,多少次梦里见到的都是这样的场景,然而眼下……她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声地把窦氏病重的情况说了一遍。   沈英听得微微变色,她自然知道,凌云姐弟对母亲抱有何等复杂的感情,如今两边关系刚刚缓和,窦氏就要不好了,他们自然无论如何都要赶过去,偏偏现在这一路上……   就在此时,门上突然咚咚响了两声,向老三粗豪的声音响了起来:“寨主,那个漏网之鱼总算被我们拿住了,咱们是不是也该把那位大萨宝带回山寨了?”   沈英看了凌云一眼,沉默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不,你这就放了他们。”转头看着凌云,她的神色已变得十分认真:“听我说,这一次,你必须让这位大萨宝跟你们一道去涿郡!”   作者有话要说:  从下周起,还是恢复下午两点左右更新,我会努力守时的!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08章 千里之约   居然要放了何大萨宝?放了这个他们好不容易才拿住的聚宝盆!   向老三越想越是肉疼, 五脏六腑仿佛都搅成了一团,待到沈英开门出来, 一眼瞧见跟在她身后的凌云,他的脸色未免就有些不好看了——定然是因为她!这小娘子虽比男人还凶悍,到底也是喜欢小白脸的……   他心里这念头犹未转完, 肩头上已被沈英重重地拍了一下, 力道之大, 差点没让他直接跪倒在地, 耳边就听到沈英笑眯眯道:“怎么?不愿意放人?若真是如此,你最好还是先好好练练你的刀法,再过个十年八年,一统太行诸寨了,你再打这个主意也不迟。不然, 这么贪心轻敌, 不但会害死你自个儿,也会害了全山寨的兄弟!”   向老三后退一步才稳住身形, 心知沈英是看出了自己的不满,心头一面有些发虚, 一面却还是有些不服:他打小习武,少逢对手, 这两年跟着沈英更是苦练不缀,自觉突飞猛进,如今比起凌云这亲传弟子来大概还略有不如,可那姓何的, 他能算老几?在自己手下能走过三招么?   沈英瞧着他啧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这何大萨宝也没什么了不起?”   向老三想了想索性点头:“正是,我仔细瞧过,这人或许有些功夫,但绝不会是什么高手,他那手下,也不过是动作快些,力气大些,若不是……”他忍不住又瞧了凌云一眼,若不是有她,自己早就拿下那何萨宝了,还要等到如今!   凌云听到沈英让她带上何潘仁的那句吩咐,原就有些心烦意乱,偏偏沈英只简简单单道了句“我自有道理”就起身开门了,如今向老三又神色不善地一再打量过来,她当下也毫不客气地看了回去,目光之中,尽是凉意。   向老三被瞧得心里一突,不敢再抱怨什么,只含糊道,“若是只有他们的主仆,我一个人便都能拿下!”   沈英毫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你还真敢说!你可想过没有,若不是有他们姐弟俩同行,何大萨宝是何等人物,怎会带着个奴仆就只身上路?再说了,就算他真的冒险独自上路了,你认得出他么?你知道该如何去捉住那位奴仆,如何防着他救人么?最要紧的是,你知道不知道,在西域曾有多少沙匪打过这位大萨宝的主意,最后的他们下场又是如何?”   向老三越听越觉心虚,忍不住有些气弱地问道:“他们下场如何?”   沈英笑了笑:“绝大多数运气还算不错,不过是损兵折将,铩羽而归,只有两家运气实在太差,居然让他们得了手,后来么……”   向老三只觉得心头一跳:“后来如何?”   凌云听到这里不由也生了几分好奇,侧头看向了师傅。沈英的脸上却已没了半点笑容,缓缓摇了摇头道:“后来的事没有人知道。大家只知道,何大萨宝独自回来了,而这两支大漠里最凶悍狡诈的沙匪,自此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们。”   消失?向老三失声惊道:“难道他把这些人都杀了?就他一个人?”   沈英意兴阑珊地一摆手:“莫问我,我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横竖结果就是如此,不然塞外商道那般凶险复杂,他是怎么坐稳这大萨宝的位置的?难不成就靠着生得美、会哄人?今日咱们之所以能留下他,不过是机缘巧合,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咱们这边,但你若觉得自己从此就可以不把何大萨宝放在眼里,觉得可以对他予取予夺,我劝你还不如回去先好好睡上一觉。”   寨主的意思是,让他不如去做梦?向老三的面上不由一热,心里虽犹自有些不解,却也知道这种事沈英绝不会虚言恫吓,尴尬了半日,他还是讷讷道:“属下不也是昨日才听寨主说起此人么?哪能想到这些?那、那我先去把那个仆从带过来?”   沈英点了点头:“莫要伤他,他若是跑了,就让他跑,不必理会。”   向老三得令一声,匆匆离开,凌云这才瞧着沈英道:“师傅,我还是不明白。”既然何潘仁手段如此了得,她为什么还要带这么个阴狠角色一道上路?就算能顺利到达涿郡,难不成真的让他就此攀扯上父亲?   沈英轻轻拍了拍她,轻声道:“适才我的话只说了一半,商路不比其他,说白了,大家都是认钱不认人的主,若是一味凶狠狡诈,同样也坐不稳大萨宝的位置。这姓何的虽是阴险诡诈,待人处事倒是有名的公道,也从不曾让跟随自己的人吃过什么亏,与他结伴而行,原是有益无害,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如此?”   凌云不由默然,她此前之所以出手,不就是以为一路同行,还欠他良多么?沈英见她如此,了然地笑了笑,这才正色道:“这一路情势如何,想来你也清楚了。我跟那些人划了地界,彼此之间便不能干涉,我若出头护送你们,只会惹起众怒,对你们愈发不利。何况说到打通道路,世上没有人能比这位何大萨宝更在行。从安阳到涿郡,还有一千多里的路程,如果你想带着三郎尽快赶到那边,只怕还是要靠他来帮忙的。阿云,你……”   凌云抬头看着沈英,认真地点了点头:“师傅,我明白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证玄霸这一路上的安全,保证他们能早日见到母亲,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别说带上何潘仁了,就是带上元家父子一道赶路,她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沈英并不意外,只指着那堂屋道:“好,那你这就去跟他谈妥条件吧。”   她去跟何潘仁谈条件?凌云好不惊讶:“我?那师傅……”   沈英笑着打断了她:“阿云,如今你的功夫已不比我差,眼光胆魄手段更是一样不缺,唯有心性依旧太实,心地也太软,正该好好磨练,这何大萨宝,便是你要上的第一课!至于我么,我又不能跟你一道上路,有什么好去啰嗦的?何况……”   她转头看向了院门的方向,数息之后,就听门上“咣”地一响,小鱼一缕飞烟般冲了进来,后头跟着玄霸。两人看到沈英都是喜形于色,小鱼上蹿下跳地围着沈英转了好几圈,恨不得伸手摸上一遍;玄霸则是停在沈英一步外的地方,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两年前沈英离开的时候,他的个子还没长成,自是能在师傅膝下百般撒娇讨好,如今他都跟师傅差不多高了,总不能再扑到师傅怀里去吧?何况沈英最恨繁文缛节,磕头行礼也是不成的……   沈英笑眯眯地伸手在玄霸的肩上捏了捏:“不错不错,再过得一年半载,你就要比师傅高了,只是还要再壮实些才好。”   玄霸眼睛一热,脱口道:“师傅你这两年都去哪里了?白发怎么多了这么些?”   沈英佯怒地瞪了他一眼:“两年没见,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么?”   小鱼忙道:“师傅师傅,我瞧您气色比以前更年轻了,这两年定然过得逍遥自在!”   沈英愈发无奈:“你就算想哄我高兴,也要编得像一点才好,你师傅我如今虽是穷了些,一面镜子还是买得起的。”   玄霸和小鱼原本是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此时被沈英两句话一骂,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只觉得两年的分别不过是瞬息之事,在师傅面前,什么都没有变;当下一个拉住了沈英的一只手,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起来。   凌云瞧着这一幕,心头又热又软,略一思量,还是静静地退开两步,走向了上房的堂屋。   堂屋里头静悄悄的,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凌云进屋后目光一扫,就见何潘仁坐在客位上,身子往后斜斜地靠住了凭几,神色竟是悠闲之极;而原本应该招待他的吴四,此时却是一动不动地趴在了案几上!凌云心头一惊,抢上一步就要查看,就听何潘仁笑道:“三娘不必担心,吴当家的只是太过疲乏,一不小心睡着了而已。”   凌云愣了愣,留意看去,只见吴四面色红润,呼吸平稳,竟像真的是睡着了。她伸手推了推,吴四却只是缩了缩脖子,依旧睡得香甜。她只能皱眉看向了何潘仁:“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吴四胆小如鼠,动辄受惊,怎么可能当着何潘仁的面就这么睡过去!   何潘仁微微直起了身子,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见他强自应酬,实在辛苦,就劝他先睡一觉。最多再过半个时辰,他就会醒。他昨天熬了一夜,此时小睡片刻,于身体有益无害。三娘放心,如今阿祖都已在你们手里了,我再是阴狠毒辣,也不会无故伤人,那不是跟我自己过不去么?”   他听到他们说的话了?这就是他的古怪手段之一?凌云警惕地瞧着何潘仁,略一思量,索性直接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何潘仁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凌云,目光深邃幽远,仿佛蕴含了无数的情绪:“三娘,你看不出来么?我只是在等你进来告诉我,接下来这一千多里的路,咱们该怎么往下走?”   作者有话要说:  嗯,今天算是准点吧,以后都会在三点之前的。 第109章 君子一言   接下来这一千多里路, 他们该怎么走?   何潘仁神色分明坦然之极,仿佛他问的, 不过是一件最是顺理成章不过的小事。凌云的心头却不由愈发警惕起来:他绝不可能听到师傅对自己的低语,却早已算准了自己会走的每一步,如今还这么直接地问了出来……他是在示威?还是在打着别的什么鬼主意?   大概是瞧出了她的惊疑, 何潘仁轻轻叹了口气:“此事并不难猜, 沈前辈是何等心胸眼光, 待三娘又是何等情谊, 自然事事都会为三娘打算;至于我么,我自然也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你来主动开口,跟你来讨价还价……只是三娘,咱们已耽误不起任何时间了。”   是啊, 眼下这条驿路, 每走一步,每过一天, 都会变得更加危险,他们的确已经耽误不起任何时间了!所以, 他也笃定了自己必须来求他,就像之前, 他笃定自己一定会带他上路,一定会回头向他道歉,一定会冒险救他出去一样!想到这里,凌云只觉得一股火气从心底腾地冲了上来, 脸上也愈发冷了几分:“何大萨宝有何指教,还请直言。”   何潘仁苦笑着摇了摇头:“何某哪敢有什么指教?之前的事,何某不敢奢求你们原宥,只是想请三娘再给何某一个机会,这一路往北,危机重重,何某愿意竭尽所能,助各位早日平安抵达涿郡。”   这话自是说得漂亮之极,凌云却知道重头戏还在后头,索性也不多问,默默地等着他的下文。谁知何潘仁竟然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竟像是没有再开口的意思。等了片刻之后,凌云到底还是忍不住皱眉问道:“那何大萨宝又有什么要求?”   何潘仁目不转睛地瞧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凌云愣了一下:他没有要求,他居然敢表示没有任何要求?他当自己是傻的么?心底的火苗顿时又往上蹿了蹿,凌云几乎是冷笑了起来: “那何大萨宝的意思,莫不是准备任劳任怨,尽心尽力地帮我一回,但求能将我等平安送到,绝无任何要求,也不求半点回报?”   她的这一问里,自然全是嘲讽,何潘仁却认真想了想,摇头道:“那倒也不是如此,咱们既然同路而行,就不能互相猜忌,我行事有时或许不合常理,还请三娘多给我一份信任,这是何某唯一的要求。”   这个要求自然是合理之极,简直都算不上是什么要求了——若不能互相信任,又何必勉强同路?凌云自是点头应允,接着问道:“还有呢?”   何潘仁犹豫了一下,果然接着道:“还有就是,若是咱们能顺利到达,我的确还有一个小小的奢望。”   凌云心里了然,笑容里未免又带上了两分讥讽:“还请何大萨宝赐教。”   何潘仁沉默片刻,看着凌云的眼神愈发复杂深邃:“我只希望此行之后,他日再见,三娘依旧能把何某当成同伴而非敌人。”   依旧把他当成同伴?这算是什么回报!凌云好不意外,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接口了。   何潘仁对她笑了笑:“三娘不必惊异,何某十二岁离家经商,十六岁便做到领队,不到两年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了昭武九姓的大萨宝。因年纪容貌之故,多年以来,何某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也习惯于以另一个身份行走,伪饰之处,在所难免。不过扪心自问,除此之外,我倒也不曾亏欠于谁。今日三娘不计前嫌,冒死相救,此局虽是尊师所设,此事却没有半点水分。这份维护之情,何某铭记在心,必当尽力偿还,不然日后何某又有什么颜面去主持公道,有什么资格来立足中原?这是何某的一点私心,还望三娘成全。   凌云瞧着何潘仁,心头微觉得异样,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他的话说得虽然依旧客气,神色之间,却比往日多了一种难言的睥睨之意,让人不得不相信,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这份人情,必当偿还”,便是世上最牢靠的理由。   何潘仁的神色明显松快了一些,微笑道:“多谢三娘。何某之所以希望事情了断之后,跟三娘依旧是友非敌,也是出于私心。毕竟何某是生意人,既要做四海的生意,便要交四海的英雄,沈前辈和三娘都是何某生平仅见的英雄,也都是何某敢以性命托付的君子,何某贪心,只愿两位能看在何某尽力弥补的份上,日后若有再见之日,还能再相信何某一回。   “不过此事三娘也不必急于回答,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听其言,观其行。无论如何,何某都会尽心竭力护送各位北上,待得安然抵达之日,三娘再行决断也不迟。   “如此约定,不知三娘意下如何?”   他的话实在是诚恳到了极点,凌云心头的异样却不由更甚——她进屋前就已做好了种种打算,进屋后更是警惕到了极点,没想到最后何潘仁竟然只提了这么一件事,还给她留下了足够的余地。这结果来得实在是太顺利也太容易,让她简直有点茫然,仿佛之前用的种种力气,一时都落在了空处——这位何大萨宝,难道真的如此恩怨分明,通情达理?他的话里,真的没有设下什么陷阱?   她忍不住又细细地想了一遍,却发现,这样的约定实在太过简单,不可能有什么言辞上的陷阱,而且怎么看对自己都是有利无害,仿佛这位何大萨宝真的因为她出手相救的事愧疚无比,又实在看好她和师傅的人品武功,只希望找个机会能弥补过失一般。   在连二连三的变故之后,在危机四伏的去路之前,这样的想法的确能让人心情为之一松,甚至让人心里忍不住有隐隐的舒爽和得意,但事情,真的就是这么简单么?   恍然间,凌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师傅的话,“你心性太实,心地也太软,正该好好磨练,这何大萨宝,便是你要上的第一课”,还有,师傅明明已经说过的,这位何大萨宝的一贯作风……转念之间,她已彻底明白过来——不,何潘仁依旧在演戏,他来到中原的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结交权贵,打通商路;如今,他的目的也依旧如此,只是换了一种更像实话的包装,一种更有诚意的姿态,以骗取他们的信任,从而攀上父亲,攀上更有权势的人物,彻底打通从西域到中原朝廷的这条商路!   她不由深深地看了何潘仁一眼,却见他也依然在看着自己,神色诚恳,眼神深邃,仿佛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一时间,她在恼怒之余,简直生出了几分佩服:这位何大萨宝的无耻和贪婪当真已经到达了一种坚忍不拔的境界,能曲能伸,算尽人心,难怪师傅说,自己可以用他来磨炼意志,而自己至今还稳稳地站在这里,没上去一脚踹飞了他,这意志也算是有所长进了吧?   瞧着何潘仁,凌云终于笑了出来:“好,一言为定。”他敢说,自己就敢应,至于别的,他不是说了么,到了涿郡之后再说也不迟——她会让他知道答案的。   何潘仁的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向凌云欠了欠身:“一言为定。”她是觉得自己不过还是想利用她去结交人脉,打通商路吧?她能这么想,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他看着凌云,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凌云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去,双掌相击,发出了一声脆响。   这声音并不算大,却仿佛在堂屋里回荡了许久。   伏案酣睡的吴四猛然间惊醒过来,抬头一看,却见堂屋里早已是空无人影,院外似乎有马蹄声在逐渐远去。他慌忙起身出去,却见向老三正一脸困惑地站在院子里,瞧见他出来,忙两眼放光地问道:“你怎么才出来?那位何大萨宝在里头到底说了些什么?”居然眨眼间就把那个凶悍无比的小娘子哄得冰释前嫌了,还忙不迭地带着他一起上了路?这本事,他也想学着点!   吴四“啊”了一声,想了半日才道:“他说,‘你昨日一夜都没有睡好吧,现在好了,什么都过去了,你先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会儿,放心,我帮你看着呢……’”   他竭力模仿着何潘仁浑厚柔和的声音,却说出了一种诡异到极点的效果。站在满是阳光的院子,向老三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心里更凉得彻底:不会吧?难道女人爱听的就是这种调调?到底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她的脑子出了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了……唉,打了个好长的电话,但我现在什么都不能说,希望不久以后能告诉大家结果吧。 第110章 焚城之火   邺城名声极响, 城池却并不大,骑马绕城而过, 也用不了一刻钟的工夫。那四面城墙瞧着还算齐整,只是墙体瞧着似乎有些单薄,并无半分古朴之意, 唯有北边城墙厚露出了几座庙宇的重檐碧瓦, 还算有些庄严气象。   玄霸之前在城外心急如焚地等着凌云时, 自是不会留意到这些, 此时一路绕行,瞧见这小小的城池,未免有些意外,转头便向沈英问道:“师傅,这邺城不是号称三国故地、六朝旧都?怎会这般狭小局促!”   沈英摇头道:“六朝旧都的那座邺城, 三十多年前便已被人夷为平地了, 当时就留下了城外的这座大慈寺,如今这座邺城便是借着大慈寺的院墙扩建而成的, 规制还不及当年的三成,算什么故地旧都!”   玄霸奇道:“三十多年前?是前朝的时候?我怎么没听人说过?”   沈英讽刺地一笑:“前朝倒也是前朝, 只是下令焚毁邺都的,却是先皇。”——那时杨坚已是大权在握, 正准备改朝换代,相州总管尉迟炯从邺城起兵讨伐杨家,兵败之后,杨坚便下令放火焚毁邺城, 百姓一律迁往安阳,工匠们也都被拉去修大兴城了。历经百年的南北双城、铜雀三台,自此彻底成为了一片废墟。   听到沈英语气淡淡地说完这番变故,玄霸自是连呼可惜,凌云忍不住问道:“当年住在邺城的百姓应该为数不少吧?安阳住得下么?”   沈英叹道:“邺都号称人口百万,一座安阳城如何能容得下?多少人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好些富贵人家也难以幸免。”   凌云默然回头望去,但见城门后依旧是古柏森然,古寺静立,此时看去,却仿佛多了一份苍凉之意。三十多年,它们都曾见证过百年雄城毁于大火,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的那一夜吧?人世多变,白云苍狗,谁知道今后它们还会见到什么样的变故?   她正是越想越不舒服,就听何潘仁深深地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惋惜:“真真是暴殄天物。”   不知为何,这话凌云听着竟是十二分的不顺耳,脱口道:“我等的确不及大萨宝爱惜财物!”   何潘仁微笑着瞧了她一眼:“多谢三娘夸奖,不过何某可惜的,并非那些土木砖石,而是邺城的百万人口。天生万物,唯人为贵,何某虽是蛮夷之辈,又是商贾俗人,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凌云不由无话可回,倒是沈英笑了起来:“何大萨宝何必过谦?大萨宝做四海生意,结天下英豪,这唯人为贵的道理,原是比谁都明白。”   何潘仁含笑欠了欠身:“沈前辈过奖,我只是知道,做生意总得跟人去做,若是没有人,凭他什么亭台楼阁、金银珠宝,都是一文不值的。”   说话间,一行人已来到邺城外的漳水岸边,但见水面颇为宽阔,原本架在河上的浮桥却已从中而断,如今只靠着几艘舟船来往渡人。沈英轻轻带住了坐骑:“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凌云和玄霸都已知道,师傅不能再往北走,但当真听到了这句话,心里却还是一阵不好受。玄霸忍不住问道:“师傅,你以后还会在这边吗?等我们从涿郡回来的时候……”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对,吭哧着说不下去了。   沈英“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傻孩子,若那时我还能在这里毁桥拦道,只怕这天下就又要到了焚城灭国的时候了!”说着她的目光扫过远处的平原河流,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怅然,“不过,看这情势,这一日,只怕也快了。”   一旁的良叔脸听得脸都白了,他原也见过几次沈英,当初窦夫人为玄霸延请拳脚骑射上的师傅,这位沈英因为据说善于调理筋骨气血,看着又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便被窦夫人一眼瞧中了;到了长安这边之后,她不知怎么地就成为了几位师傅中的带头人。那时她总是笑眯眯的,并不引人注目,谁能想得到,她居然是这样一位深藏不露又胆大包天的人物!堂堂国公府的娘子郎君,如今居然多了个占山为王的师傅,他还不知该怎么去跟国公交代呢,如今这位师傅竟然还如此口无遮拦,这么要命的话也敢大喇喇地往外说!   凌云和玄霸听得也是一愣,师傅的意思是,又要天下大乱,改朝换代了?这话实在是太过耸人听闻,玄霸纵然心直口快,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凌云却想起了自己的田庄里那些绝望麻木的面孔,心头砰地一跳。   沈英不在意地笑了笑:“你们还小,原是看不了那么远,想不了那么多,不过世道已到这般地步,凡事多想一想,多留条退路,总是没错的,至少到那大火再次燃起的时候,也不至于措手不及,无处可去。”   玄霸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惶然回头看着邺城:这天下,真的会再次燃起焚城大火吗?   良叔再也忍耐不住,低声叫了句:“沈师傅!”如今这里虽没什么外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也不能随口乱说啊!   沈英好笑地瞟了他一眼:“怎么,你不信?你也是走遍天下,办惯差事的老人了,难不成就没想过这大驿道被我等分段割据,背后有什么古怪么?”   良叔心里一惊,忙问道:“沈师傅可是知晓内幕?”   沈英看着远处,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无论是那运河上的粮草,还是这长了腿般的消息,再加上这分段割据的主意,没有一样东西是不古怪的,倒仿佛有人就是要让我等盘踞此处,断绝南北往来一般。这背后若是无人捣鬼,那才真是天下奇闻!”   良叔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是,自打他们离开洛阳,事情就处处都不对劲,如今被沈英这么挑破一说,更是令人不寒而栗,难不成真的有人……他心里一急,脱口道:“沈师傅既然知道事情不对,为何要帮着断桥拦路,这不是助纣为虐么?”   沈英毫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良叔果然心怀天下,我却不同,我只知道,我若不拦路断桥,就这么放人过去,他们过了这条河之后,日后能活着回来的,只怕十不足一。那些大人物有什么惊天谋算我管不了,这天下将糜烂到何等地步我也管不了,但这从我眼皮子底下过去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我却不能不管!是与虎谋皮也罢,是助纣为虐也好,我能多拦一个人,便绝不会看着他们去送死。”   她的神色依旧平静,眉目之间却多了一份难以形容的锋芒和光彩,虽不算锐利逼人,却依旧令人不敢直视。良叔不由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凌云心里也是一动,她一直都知道,师傅做事看似随心所欲,却自有她的一番规矩,这一刻,她似乎更加明白这规矩到底是什么了。她情不自禁地向沈英欠身行了一礼:“凌云受教了!”   一旁的玄霸也是若有所悟,点头不已:“师傅说得对,如今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自然是救人要紧。”   何潘仁倒是一言未发,只是在马上向沈英深深地欠了欠身。   沈英摆了摆手道:“不说这些了,如今这条河上,邺城这边的船只我都已设法扣下了,但那一边过来的船,我却不能插手。如今船上只怕都是滏口那边的人,他们行事凶狠,你们要多加小心。”说完她看了看凌云姐弟,又看了看何潘仁,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有何大萨宝在,这一路我没什么可不放心的,只是三郎的身子看着似乎又虚了些,你们路上千万莫要再累着了,赶路要紧,身子更要紧。如今我只能送你们到此,等到你们回来时,我会设法多陪你们走一段。”   玄霸脸色微变,忙不迭扬眉笑道:“师傅放心,我的身子,阿姊当心着呢!倒是师傅你……你一定要保重身子!到时候,一定要记得来接我们!”说着眼圈便是一红,忙拼命地忍住了泪意。   凌云心里自也伤感不舍,此时却也只能再次行礼:“师傅保重!”   沈英又对小鱼和小七叮嘱了几句,随即便向他们挥了挥手,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干脆利落地催马离开,只见那匹青骢马越跑越快,不多时便消失在城墙转弯之处,骑马之人却是一次也没有回头。   玄霸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凌云也是心头怅然,不过瞧了瞧天色,还是强自打起了精神,指着河边道:“走,我们去找船坐!”   何潘仁笑道:“不用找,你看,那只船,已经冲着我们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据史载,杨玄感是六月三号开始据城造反的,但直到六月二十多号,辽东的隋炀帝才收到这个消息,正常情况下五六天就该有信了(安禄山在渔阳,也就是涿郡一带造反,长安城是五天后收到了消息)……可见当时从洛阳到涿郡已是道路断绝,音信不通。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11章 目中无人   宽阔的水面上, 果然有艘大船向这边开了过来。待离得近些,众人才瞧见, 这船足有五丈多长,船头尖狭,风帆高举, 这么乘风破浪地迎面而来, 颇有一种逼人的气势。   小鱼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娘子, 这么大的船, 我还没真没什么把握。”   凌云心里也有点发沉——她何尝不是如此?若是那种寻常的船只,他们上船后只要小心一些,制住船家艄公,逼着他们摆船过河并不算什么难事,但这么大的一艘船, 根本不是两三个人就可以操纵的;记得吴四说过, 这边的滏口盗匪里原本就有一支水匪,领头的那位浪里蛟也算是小有名气, 若来的就是他,那上船之后, 岂不是正到了人家的地盘……   她心里正自盘算,耳边却传来了何潘仁柔和的声音:“三娘可是觉得这船太大了, 难以操控?”   凌云转头一瞧,却见何潘仁正微笑着看了过来,他的语气似乎还算关切,眼里却是一片了然, 仿佛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强敌在前,他这样的眼神着实让人不大舒服,凌云吸了口气才压住了心绪,索性坦坦荡荡地答道:“正是。何大萨宝可有法子?”   何潘仁瞧着那艘越来越近的大船,毫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操控船舶的法子我不懂,但要让它将咱们平平稳稳地送到对岸,倒也不必这么麻烦。”   凌云心里一动,隐隐间明白了几分,“请萨宝不吝赐教。”   何潘仁却并没有解释,只是笑了笑:“赐教不敢当,不过三娘若肯信我,待会儿上船之后,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必理会就好。”说着,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轻轻一扫,“诸位也是如此。大家若想省些力气,顺顺利利地走完这一段,待会儿自管上船,别的事都交给我来处置,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众人心头都有些异样——如今他们都已知道何潘仁的身份,对他自然是戒心重重,只是在凌云的坚持下,才不得不与他继续同路。这也罢了,若是到了那贼船之上,还要听任他来安排,岂不是把自己的性命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玄霸忍不住看向了凌云:“阿姊?”   凌云一直在静静地瞧着何潘仁,他依然是那副笑微微的轻松模样,眼角不知何时却勾起了一条细长弧度,狡黠无比却又满不在乎,仿佛在这世上,早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感到为难,却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真正在意……突然之间,她彻底明白了一件事:从一开始,她对何潘仁就莫名反感,这感觉还真是是一点都没错——那时的他,从头到脚都是伪饰,一言一行都是算计,她虽然没能看出真相,却不自觉地对他生出了厌烦;如今的他,总算是渐渐地露出了真面目,而这副面孔,竟然也是一样地令人难以消受!   听到玄霸的这一声,凌云才回过神来,就见玄霸欲言又止地瞧了何潘仁一眼,提防之情,溢于言表;再瞧瞧其他的人,神色也都差不多——他们之前对何潘仁感观其实还算不错,但越是如此,如今对他便越是满心疑虑。   看着这一双双警惕担忧的眸子,凌云仿佛在里头瞧见了一个个小小的自己。她不由笑了起来,瞧着何潘仁,心里已再无一丝疑虑:“那就有劳萨宝了。”   玄霸自是大吃一惊:“阿姊!”小七和良叔也脱口叫了声:“娘子!”她怎能如此相信何潘仁?   凌云看着他们笑了笑:“放心,何大萨宝心里有数。”她当然不相信何潘仁这个人,但她相信他的野心,他的手段。在他身上,她已经错过很多次了,也许今后还会错,但她至少不会因为喜欢或者厌恶,便再次被蒙蔽住双眼。   何潘仁也笑了起来,心里却是轻轻的叹了一声:她的确,学得很快!   玄霸还要再说,那船已停在了岸边,船上有人高声叫道:“喂!你们可是要过河?”   何潘仁看了众人一眼,拨马迎了上去,手搭凉棚抬头答道:“正是!在下是从西域过来的马贩,有几匹好马要卖去北边,没想到这边的桥竟然断了,我的这些马什么都好,就是格外怕水,见到水就容易受惊,今日幸亏遇到了诸位的大船,还请诸位载我等过河一趟,价钱好说。”   众人听得都是一愣,何潘仁的语调突然变得有些古怪,说得虽还流利,却一听便知是胡人,至于马匹格外怕水云云更是胡说八道——在洛阳那边他们也遇到过浮桥中断的事,好容易找到了一艘小船,却只够载人,当时这几匹马都是在阿祖的唿哨声中自个儿游过河去的!然而就在这说话之间,阿祖嘴里低低的不知吹了个什么调子出来,这几匹马竟是真的纷纷后退,竟像不肯往水边去一般。   船上的盗匪们也听得好不惊奇。他们在河里等了两日,根本没瞧见过什么像样的客商,好不容易看到河边来了这么一群人,便忍不住直接将头船开了过来。领头的那位浪里蛟更是早已打叠了百般说辞,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帮人都骗上船来。没想到这些人竟然毫无戒心地自己就要掏钱上船了——换了平日,这样的客商,这样的做派,自然不算少见,可在如今这种情形之下,这些人是怎么过来的?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疑虑之中,有人随意往几匹马身上打量了几眼,顿时站直了身子:“快看那些马!快看快看!爷爷我长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般好看的马呢!这些马得值多少钱呐?”   那浪里蛟自然更加识货,瞧了两眼之后,便断然抛下了所有疑虑:“把这些人和马都放上来!凭他是什么角色,到了我的船上,便由不得他们了!”   他这一声令下,自然有人放下木板,有人下船交涉。何潘仁一面操着生硬的河洛官话跟人讨价还价,一面便用粟特语吩咐了阿祖几句。阿祖不知从哪里掏出了布条,竟将几匹马的眼睛都蒙住了,然后亲自牵着这一匹匹的马走到了甲板上。这些马不能视物,脚下又不大平稳,自是躁动不安。   眼见着一匹又一匹俊逸绝伦的大宛良马走上甲板,盗匪们不由得也是两眼发亮;再瞧着它们喷鼻尥蹶的模样,更是情不自禁地提起了十二分小心:这些骏马如今都已经是他们的了,若是受惊乱跑,甚至冲下船去,岂不是得让人心疼死?   凌云等人自然也跟着上了船,各自默不作声地牵住了自己的马,众盗匪这才注意到他们几个,心里顿时又是一阵惊疑:凌云等人的打扮虽然寻常,气度到底不同,又都带着刀枪弓箭,瞧着并不好惹,只是这些人刚才的注意力都放在马上,一时竟没留意到他们。   何潘仁是最后一个上船的,他前脚刚刚踏上甲板,后头的人便忙不迭地抽了木板,推船离岸,往河面上缓缓驶去。   那浪里蛟这才心里一定,大步走出了船舱,瞧着甲板上的情形,抱手笑道:“外头风大日晒,诸位不如来舱中用些浆水果子?”凌云等人点头还礼,却都没做声,何潘仁忙上前一步笑道:“多谢船主美意,只是这些马如今都在水上,躁动难安,离不得人……”说着,阿祖右手牵着的黑马果然一声长嘶,其余的马也一阵骚动,凌云等人忙拉紧缰绳,这才将它们都安抚住。   浪里蛟看得直皱眉,想了想才对打扮成水手的几位手下吩咐道:“你们还不过去帮客人们牵马?”   这几位自是一声巴不得,堆出笑脸走了过去,谁知刚刚凑到跟前,阿祖左手牵着金色骏马突然奋力往前挣了几步,一尥蹶子,差点将一名盗匪踹飞出去。其余的马也是愈发躁动不安,头尾乱甩,脚下乱刨。   众盗匪顿时都不敢再动了,浪里蛟的心里更是一沉——这样的骏马,他简直是生平未见,自是恨不得立刻拿下,也好去老大老三那边炫耀炫耀。可眼下这情形,一时竟是动不得这些人了。待会儿到了岸上,虽说也能把人收拾了,却到底要多费些力气,万一还要让老大老三那边的人过来帮忙,他的脸面又要往哪里搁?还有这些人,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   他越想脸色越沉,何潘仁却仿佛比他还要郁闷三分,苦笑着一声长叹道:“让船主见笑了,船主想必也瞧出来了,我是西域人,我的这些马也都是在西域的大漠里长大的,从没见过江河湖海,今日这船已算是开得平稳了,没想到它们还是这般大惊小怪!”说着身子一转,正好遮住了凌云等人的视线,这才向那浪里蛟的眨了眨眼,又冲着船舱微微示意。   浪里蛟心里一惊,打量了何潘仁两眼,到底还是笑了起来:“罢了罢了,旁人既然走不开,那就请领队跟我去喝杯浆水,解解暑气。”   何潘仁脸上便露出了几分踌躇之色,浪里蛟顿时脸色一沉:“领队难道这点面子都不给?”何潘仁这才陪着笑点头答应,无可奈何地跟着他走进了船舱。   船舱的帘子飘然落下,遮住了外头的视线。浪里蛟转过身来正要开口,何潘仁已一把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袖子,颤声道:“船主救命!外头那些中原人,其实都是盗匪!”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哈!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12章 厚颜无耻   盗匪?   浪里蛟心头一跳, 险些没将何潘仁一脚踹将出去,好在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他说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外头的那几个人——可他们看着实在也不像是同行啊!   他疑惑地瞧了何潘仁一眼,却见这位年轻貌美的胡商也在眼巴巴地瞧着自己, 一双黑水晶般明澈的眸子里, 满满的都是信赖期盼, 倒像是在看着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浪里蛟自来是杀人越货, 心肠如铁,此时也不由得愣了一下才问道:“你说谁是盗匪?”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何潘仁却是手上一抖,惊恐地往外看了两眼,这才低声道:“他们都是盗匪, 全都是盗匪!我可不敢欺瞒船主。这些人瞧着的确是不像, 不然我也不会上了他们的恶当!船主您想想,您什么时辰见过我等胡商会带着这么多人出来贩马?还男女老少都有, 我又不是得了失心疯!”   何潘仁这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却越发显得急切真诚, 浪里蛟不由得点了点头,没错, 外头那几个人气度各自不同,但都不像是贩马的,偏偏这胡人一瞧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商贾,两下里根本就不像是一路人, 原来这胡子是被那帮人劫持了!难怪他这么急着要上船,那些人却是一脸的提防警惕……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目光雪亮,反应机敏,果然早就瞧出了端倪,但想想还是有些不解,“那这一路上你们又是怎么过来的?”不是说洛阳那边有逃兵造反,已经封关了么?那鬼岗的人也都不瞎,怎会平白放他们过来?   何潘仁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原是跟着族人一道过来卖马的,谁知长安洛阳如今都空了半城,没人出得起价,好容易才遇到那两兄弟,当时他们打扮富贵,自称是什么国公府子弟,出手就给了两百定金,又带我去了个极为气派的宅子,说是以宅子奴婢为抵押,让我把马送到涿郡那边去。我想着他们这般身份,总不能坑了我,这才应了下来。”   浪里蛟听得好笑——这不是他们江湖上最常用的路数么,身份是编的,宅子奴婢是借的,难得那两兄弟的模样气度的确出众,这才把胡商们也哄得团团转。   何潘仁似乎也想到了这点,长长地叹了口气:“船主有所不知,那两兄弟生得贵气,又有丫鬟小厮管家相随,就连过关时都有一套文书符证,没人敢拦他们。因此,我这一路竟是一点疑心都没起。直到昨日,我们在安阳城外遇到了一帮劫匪,他们把领头的两个捉了,后来又来了个上年纪的妇人,身手十分了得,两边僵持不下,便开始讨价还价,我这才发现事情不对!”   浪里蛟也是越听越觉心惊,忍不住问道:“如何不对了?”   何潘仁心有余悸地往外瞧了瞧,这才接着道:“他们说了几句我根本听不懂的话,两下竟然就罢了手,躲到一边说话去了。我好奇之下悄悄摸过去听了两句,这才知道,他们竟然也是盗匪!那两兄弟是受雇于一个什么将军,因为此次断绝道路的事,要把这几匹马送到北边什么狐狸精的正家去,说他家最是爱马如命,定然会满意这次的报酬……”   浪里蛟听得直愣神,狐狸精的正家?这是哪一家?听到“爱马如命”这几个字才猛然醒悟过来:“你听到的可是飞狐径的郑家?”   何潘仁点头不迭,满眼崇拜地瞧着浪里蛟道:“对对对,是飞狐精,不是狐狸精,是我记错了,船主真真了得,一听就知道我说得不对!”   浪里蛟心里受用,面上却只是“哼”了一声:他们这几帮人里,唯有飞狐径的郑家人以爱马著称,自然就是他们家了。此次割据驿道的事,原是他们一力主张的,所占地盘更是仅次于清河张家,原来背后还有个什么将军在捣鬼!   他有心要问,瞧瞧何潘仁这张带着傻气的漂亮面孔,心知大概也问不出什么来——都说胡商多诈,这个却明显是个傻的,若不是自己还算机智,谁能听得懂他的这些鬼话?当下也只能问道:“后来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何潘仁满面苦恼地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两兄弟后来也没说什么,只反复要那妇人保密,说他们这次的事不能外传,就是郑家都不知道,他们只能以马贩的身份继续北上。那老妇人似乎不大甘心,但两个手下都在他们兄弟手里,最后才不得不应了……”   他们的事不能外传,只能以马贩的身份继续北上?浪里蛟心里不由一动,也就是说,如今根本没几个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就连郑家都不一定清楚,那鬼岗的几个寨主又都吃了他们的大亏,自己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人处理干净了,那九匹价值千金的骏马,岂不就都是他的了!   想到外头那一匹匹神骏的大宛良马,他心里顿时轰地热了起来,思量片刻便和颜悦色地向何潘仁问道:“你说了这么多,可是想让我帮你摆脱那几个人?”   何潘仁忙用力点头:“正是!船主来往江上,操纵舟船定是好手,您能不能想个办法,把那些人都赶到水里去?也不必去管那几匹马了,大不了让这些马都一道掉入河里陪葬,也不算得什么,横竖只要留得命在,多少马多少钱我总是能挣得回来。”   浪里蛟顿时沉了脸:让这些骏马去给那些人陪葬?这胡商是疯了吧!刚才他们上船时他就习惯性地仔细瞧过了,这些人身上分明没带什么金银重物,也只有这几匹马还算值钱,若是不能保住几匹骏马,他又何必白费力气?但如果不在船上动手,放他们到了岸上,这些人显然工夫不弱,动起手还真不一定结果如何……他越想越觉得怎么做都不对,脸色自然也愈发阴沉起来。   何潘仁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冷气,悄悄地松手退后了一步。浪里蛟自是有所察觉,心里念头一转,淡淡地道:“可若是没了这几匹马,从这里回洛阳有好几百里地,还有劫匪关卡拦路,你准备如何回去?我的船可送不了你。”   何潘仁顿时一呆,想了半日,满脸都是纠结:“船主有所不知,这些马在水上动辄发疯,那些人如今又不肯离开半步,若要收拾他们,实在没法避开这几匹马,除非能想个法子把他们和这些马分开……”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对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其实这也不是不行,做起来比这更简单百倍,只是不能是在船上了,而且还要麻烦船主再指点指点我……”   浪里蛟忙道:“什么法子,你且说说看。”   何潘仁上前一步,低声道:“我的马只是怕水,到了陆上却极听我那仆人的话,平日住宿打尖时,也都是我那仆人在伺候它们。如今天气这么热,下了船之后,他们赶路时总得找个竹棚里喝口水歇口气吧?如今他们对我也还没起什么疑心,到时我只要找个机会出来,和我的仆人骑马就跑,他们难道还能追得上来?只是我在这边人生地不熟,听说这路上劫匪还多,实在是不知该跑到哪里落脚才好。船主若能指点一二,我愿拿出一半的马来酬谢船主!”   浪里蛟心里不由一喜,这么做,自然是简单可行,而且这样一来,他只要指好地方,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等着这胡人带着马来自投罗网了;就算日后事发,也是那些人做事不够严密,让这胡人带马逃走了,说到哪里去,都不能算他浪里蛟不讲义气!   他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实在是好,脸上却故意露出了几分踌躇:“酬谢不酬谢的且不必说,只是大家萍水相逢,你这胡人,为何要把这些事情都指望在我的身上?”   何潘仁脸上一红,诚诚恳恳答道:“今日是我冒昧了。不过昨日我听那女劫匪说过,这桥是她拆的,这边的船家也都被她拿住了,没人敢渡人过河,让我们自己去想办法。今日我们过来一看,果然如此,等了半日,也唯有船主敢来招呼我等。如此看来,船主跟劫匪们自然不会是一家的。我常听人说,你们中原人里有大奸大恶之徒,也有古道热肠的好汉子,那些匪徒们自然都是奸恶之徒,而船主就是那热心肠的好汉,我为何不能相信船主?”   浪里蛟听得目瞪口呆,却又忍不住地好笑,索性伸手拍了拍何潘仁的肩头:“也罢,你既然如此信任于我,那我就帮你这一回,倒也不必说什么拿一半的马来酬谢的话。”因为所有的马,他都要了!至于这主仆俩嘛,可惜得很,事关重大,却是不能留了!   何潘仁自是喜形于色,却又坚持要送。浪里蛟几乎有些怜悯地瞧了他一眼,到底没再坚持,只是跟他约定,自己会让人在前头接应他,他若能逃出来,立刻往回跑就成了,自己会接他上船,再送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两人商议完毕,都是如释重负,满心欢喜。何潘仁感恩不绝,恋恋不舍,只是怕呆得太久,让外头的人起了疑心,才不得不起身离开,出门前犹自回头道:“船主,我会尽量走得远些再跑,省得他们找回到这里来,不过你可一定要记得咱们的约定,一定要这里等着我!”   浪里蛟自是点头,待得何潘仁一走,他便立刻叫了心腹手下过来,吩咐他赶紧上岸去跟老大老三禀明情况,这一路上都不用再对这行人动手,省得打草惊蛇,且等着那胡商自己带着马离开就好。   心腹一声得令,从船上丢下舢板,飞也似的划到岸边报信去了。   没过多久,大船也缓缓地靠了岸,只是要把蒙着眼的九匹马都牵下去,多少又花了些时间。浪里蛟这次是亲自送了人下来,何潘仁此时看起来已若无其事,只是向浪里蛟挥手告别时,眼里还是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期盼和感激;而玄霸良叔等人却是疑惑不已,看着两人的眼神自然也带上了几分警惕。浪里蛟目光一扫,把众人的神色都收在眼底,对何潘仁的话自然更是深信不疑。   笑眯眯地看着这行人骑马离去,他干脆也懒得上船了,只在岸上找了个阴凉的地方,让人摆上了瓜果酒水,就着河面上吹来的凉风,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他也是纵横江湖多年,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人将千金骏马双手奉上的好事,却还是第一回 遇到,想来还是因为他生得英武豪迈、让人叹服之故……   他越想越是舒爽,不时抬头瞧瞧日色,算算时辰:总得等到正午时分,那位胡商才有机会逃走吧,再飞奔过来,也得要一个半个时辰的……   然而眼见着那日头从中天划过,一点点地向西边沉落,直至落到了河流尽头的山丘后面,他所等着的人和马,却依旧是踪迹皆无。   浪里蛟再也坐不住了,在岸上来回踱了两圈,又到船头上眺望了片刻,最后还是让人带马过来:事情好像不对,他要亲自去看看!   他刚刚上马,还没走出两步,就见远处飞尘腾起,有人快马加鞭地冲了过来。他心头一喜,忙迎将上去,谁知见到的,却不是何潘仁和他的大宛马,而是自家的老大和老三,他的心腹也鼻青脸肿地跟在后头。   浪里蛟大吃一惊,忙上前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大看着他冷笑了一声:“还不是你做的好事!我和老三在路上明明已经设下了几处埋伏,偏偏你的人跑来说你已有安排了,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这些千金骏马,让我们不要坏了你的事。结果呢,我们撤了路障,收了人手,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骑马从我们眼前冲了过去,一步都没停过,如今他们已经出了我们的地盘,我们连一根马毛都没有捞到!”   浪里蛟只觉得耳中隆隆作响,脱口道:“他们就没有停下打尖么?那胡商竟然没逃出来?”   老大脸都青了:“到了这时辰,你还没明白吗,你是被人给耍了!”   河岸上突然间静了下来,随即才响起一声愤怒之极的咆哮:“我要把那胡贼碎尸万段!”   在空荡的河面上,这一声传出了老远,就连河面上的粼粼波光,仿佛都被晃动了起来。   而此时,两百里外的驿道上,何潘仁也终于带住了坐骑。   他们一行人的身上已是风尘仆仆,凌云和小鱼等人的衣袖袍角还留下了隐隐的血迹——前头那一百里路,滏口的盗匪一路放行,他们跑得畅通无阻,但后头这一百里,到底还是遇到了几拨盗匪,为了不耽误时间,他们只能硬闯过去,好在这些盗匪手段有限,凌云又是先发制人,刀锋所向,锐不可当,倒也没费太大的工夫。   如今天色向晚,瞧着眼前的驿舍,众人都长出了一口气。良叔年纪最大,此时的神色也最为疲惫,不过还是提起精神问道:“再往前走就是赵郡了,不知那边是那一拨匪徒?”   凌云与何潘仁相视了一眼,何潘仁微笑着答道:“就是飞狐径的郑家。”他们么,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所有的匪徒都有自己的坐骑,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匹好马。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肥章,所以晚了点……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13章 代价几何   前头就是飞狐径郑家的地盘了?   众人心里都是一惊, 良叔诧异道:“他们不应该是在北边么?”今日凌云已经跟大家简单地说了说这一路上盘踞的几拨盗匪,郑家自然也在其中, 但那飞狐径乃是横穿太行山脉的八径之一,直通紧挨着涿郡的上谷郡,应是此行的最后一关才对, 怎么这帮马匪会提前出现了几百里?   此事凌云也曾反复盘问过吴四, 此时便解释道:“他们是和清河张家换了地盘。毕竟这边地形平坦, 道路四通, 更利于马队来往奔驰;而眼下只有北边的客商还能源源不绝,自然要留给带头的张家。”   这话倒也有理,良叔却依旧有些不解:“但北边离涿郡也最近,如今圣人兵发辽东,各地守备难免空虚, 唯有涿郡的驻兵比平日更多了数倍, 领兵的郭留守也是精明强干之人,一旦发现有盗匪截断商路粮路, 断然不会听之任之,他们就一点都不怕么?”   何潘仁一听便笑了起来:“世上凡事总有代价, 想吃下最肥的肉,自然要抗住最利的刀, 不然拿什么来服众?听吴四说,那清河张家人多势众,做事果敢狠辣,这次领头的朱麻子尤其凶横, 他们这些人瞧着都胆寒,想来是不怕官兵的。”   良叔长叹一声,点头不语,凌云听得心里也是一动:可不是凡事都有代价么?这几匹骏马带给了他们那么多的便利,从明日起却不得不因此而面对郑家的围追堵截,这大概就是他们要付出代价吧……   说话间,阿力已上去拍响了驿舍的门环,谁知过了好半晌,门内才传出一个微微发颤的苍老声音:“不知外头是哪路的好汉?我们这里可是一匹马一颗粮都没有了!”   众人顿时都变了脸色,阿力忙大声道:“我等乃卫尉寺差役,前往涿郡办事,有符证公文为凭,还请老丈赶紧开门!”   里头静了下来,过得片刻,从围墙上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半张老人的面孔。良叔早已拿了铜符在手,此时便高高地举了起来。那人眯着眼瞧了几眼,终于点了点头。驿舍的大门这才“轰”地打开,一个驼背的老吏忙不迭地催着众人快快进来,待到最后一匹马进了门槛,又“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之前在墙上探头的那人这才上来跟良叔见礼。原来此人就是驿长,自称姓刘,此时瞧着年纪也不算太大,只是头发已白了大半,之前只露了半张脸时,看着便像是十足的老人了。   得知众人是从长安而来,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激动之色:“那诸位岂不是前几日才离开洛阳?那边到底如何了?”   良叔摇头道:“我们也不大清楚,只是当时各个关卡都比平日查得严,临清关更是几乎封了关,我们也是出关后才听说,似乎洛阳那边有兵士因失期而作乱。”   驿长怔了怔,追问道:“就是因为有兵士失期作乱?难不成叛兵的人数极多?不然这两日盗匪怎么会变得如此猖獗,似乎断定没人能管得了他们似的!”   这话问得倒是句句都在要害,良叔却一句也无法回答,只能道:“我等也只是听到传言,并不知道具体情形。不过这一路的确已是盗匪横行,我们出关后没多久就遇到了劫匪,越往北走,匪徒人数便越多。听驿长适才的说法,你们这里难不成也被盗匪劫掠过了?”   刘驿长苦笑道:“可不是么,还不止一拨!昨日一早从北边来了帮马匪,各个人高马壮,冲进来之后便直奔马厩,把所有的好马都挑走了,又逼着落脚的官人们交了金银盘缠。那时我还当他们是偶然过路的,赶紧让人去内丘和柏乡报信,结果到如今都没个回音。这也罢了,今日午后,从南边竟是先后又来了两帮盗匪,愈发穷凶极恶,把驿舍从里到外都搜刮了一遍,连米面被褥都没放过,还伤了我们好几个人。我瞧这势头实在不对,便让驿舍里能走的人都走了。”   玄霸忍不住问道:“那老丈为何没走?万一再来盗匪又如何是好?”   刘驿长勉强笑了笑,神色愈发苦涩:“我身为驿长,让人抢了马匹物件,已是大罪,若弃驿而逃,只怕连家人都要被牵连。如今留在驿舍的也没几个人了,不是老,便是伤,出去只怕也活不成,我们原想着紧闭门户,看能不能熬到官兵扫平匪患,如今看来……”他叹了口气,黯然低下了头来。   众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听这驿长的描述,那第一拨盗匪显然是郑家人,他们爱马如命,过来后便先把附近各个驿舍的马厩都扫荡了一遍;至于后头这两拨,自然是那些小股的盗匪了,这两日以来,路上的行商想来已被他们抢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自然就是这些驿舍邸店。待到驿舍邸店都被搜刮干净了,这条大驿道便算彻底中断,至于这些驿长驿卒……当真是走也是死,留也是死!   良叔对此最是明白,却也只能干巴巴安慰道:“如今这条路上劫匪横行,估计哪家驿舍都讨不了好,原是怪不得你们,再说刑不罚众,上官们自会考量。”   看门的老吏闻言忙点头道:“正是正是,这天底下哪有不给人活路的道理?各位都是有本事的人,若是遇到上官,还请多为我们驿长美言几句,他当这驿长着实尽职得很。您瞧他的这头发,都是这两日里生生给愁白的!”   驿长却显然知道良叔的话当不得真,摸摸自己的一头乱发,索性转移了话题,“各位若要歇息,驿舍里头倒是还有几间屋子能住人,柴火清水也都管够,各位请跟我来。”说完又招呼老吏帮着阿祖带马去马厩。   那老吏这才注意到这几匹骏马,脱口惊叹了一声,驿长闻声回头瞧了两眼,也忍不住道:“诸位若要继续往北走,这些马只怕……”说到这里,他也意识到,眼前这些人跟自己一样,都是别无选择,当下叹了口气,打住了话头。   他给众人安排的院子离灶房不远,院里堆了不少柴火,屋舍陈设也颇显陈旧,显见是驿舍灶上的人自己住的地方。大概正因如此,盗匪们似乎也没什么兴趣,院门虽有踢开的痕迹,里头的东西却没怎么动过,略一收拾便能歇息。   小七洗了洗头脸,便兴冲冲地跑到灶房准备做饭,这才发现里头竟然当真是被扫荡一空了,除了腌着的两坛子菜,就连盐巴酱料都没剩下。   她吓了一跳,忙回去跟凌云形容了一番,“吃的真的都被抢光了!”偏偏他们今日忙着赶路,随身带的干粮已吃了一半,剩下的最多够应付今晚,难不成明天他们要饿着肚子去对付那帮马匪?何况他们过来时就发现,离这里不远的内丘县城未到日落便已关门,保不齐是知道盗匪横行,不敢开城了;若赵郡也是如此……小七不由打了个寒颤,只觉得一颗心跟那灶台一样,凉透了。   驿长的脸色却比小七更加愁苦:“可不是抢光了!今日来的那两拨人就如蝗虫一般,能拿走的都拿走了,若不是这院子太破旧,只怕席褥也会被他们搬光。”   何潘仁从外头转了一圈回来,正好听到驿长这句话,不知想到什么,他微微地笑了起来,眼角又勾起了一道细长的弧度。   凌云却没瞧见他的这个笑容,只是冲小七摇了摇头,她刚才已私下问过良叔,这些留在驿舍的人当真是进退无路,舍驿而逃,那是跟逃兵一样的死罪,但留守空驿,又能熬多久?就算还有些粮食剩下又如何?自己根本帮不了这些人,难不成还要同他们争抢口粮?   瞧着驿长那花白的头发,她心里一阵发闷,想了想还是问道:“刘驿长,你们那几个伤者情况如何?我这里还有些药膏,或许能用上。”   驿长顿时怔住了,回过神后才手忙脚乱地作揖不绝:“我先替他们谢过郎君!”   凌云摆手道了句不必,转身便拿了药膏,让驿长带路,谁知还没出门,何潘仁也拿着两个小小的银盒跟了上来:“三娘留步,我也有些药粉,能治些头疼脑热,说不定也能用上,不如一道去看看?”凌云瞧着他的笑脸,心头微觉纳闷,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驿长带着他们穿过了整个花园,来到最后面的倒座房。只见那里头的床上、榻上果然躺了四五个伤员,头上身上都有大片血迹,却只是胡乱包扎了一下。见他们进来,有人挣扎起身,有人却是一动不动。   毕竟是炎炎夏日,屋舍里,几人身上的血腥和汗臭混成了一股污浊之极的气味。驿长自己都下意识地掩了掩鼻,转头一看,却见凌云更是眉头紧锁,神色肃然。他的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他每日里迎来送往,自然看得出,这行人的身份绝不普通,凌云更带头的那个,还不知是哪家的子弟。自己真真是糊涂了,人家客气两句,他怎么真的就把贵人带到了这种地方?   他越想越是心惊,正要谢罪,却听凌云淡淡地道:“烦劳驿长去打盆干净的水来。”   啊?驿长呆了一下才明白的她的意思,有心谢绝,但瞧着她看过来的眼神,到底还是点了点头,飞奔了出去。   待得他端了清水进来,凌云早已寻出一顶洗过未用的帘帐,撕成了布条,又挽起袖子洗净了双手,点头示意驿长与何潘仁帮忙端灯照明,按住伤者,自己则逐一帮他们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动作竟是又快又稳,熟练之极。   驿长看得目瞪口呆,一面暗暗念佛不绝,一面却又渐渐地纠结了起来,到了后来,整张脸都皱得有如苦瓜一般。   何潘仁也是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神色却是越来越平静。他手里端着铜灯,灯光正照在凌云的侧脸上,大约是出了点汗,她的轮廓瞧着温软了许多,眸色也格外的专注柔和,那双拿惯了长刀利箭的手,在给人上药时更是轻柔得不可思议。眼前的她,看上去跟平日几乎是判若两人,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却没有半分的意外。   最后一个伤者是被踢断了腿,凌云很是费了番力气,才将他的断腿固定绑好。她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抱歉道:“这接骨的事我实在是没什么把握,还请见谅,还有那个已经开始发热的,也只能……只能希望他自己能挺过去。若有多余的干净衣服,烦劳驿长先给他换上吧。”   说到最后,她心里也是一阵黯然,向两人点了点头,留下药膏,转身出了屋子。驿长下意识地追出了几步,想开口说点什么,到底还是咬牙忍住了。   何潘仁不由笑了起来,上前两步,轻声道:“驿长可是在烦恼,又想报答别人的恩义,又想让留在驿舍的这些人能多熬些日子?”   驿长顿时变了脸色,霍然回头瞧着何潘仁:“你……”   何潘仁笑得愈发坦然:“其实我倒是有一个两全的法子,就看驿长你舍不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14章 壮士断腕   从倒座房走回落脚的小院, 凌云越走心情越是郁闷——路边的那些园池屋舍似乎都在提醒她,这原是一处被人精心维护的驿舍, 花木时时有人修剪,院落处处有人打理,然而如今这地方, 却成了他们的牢笼;逼得他们只能在这里苦等, 等着匪徒劫掠, 等着弹尽粮绝……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这问题一直纠结在凌云的心头, 直到夜色降临,小七臊眉耷眼地给大家端上了今日的晚餐,一股奇怪的酸味扑鼻而来,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迟疑地问道:“这是?”   放在她面前的, 是一个粗陶大碗, 里头盛着大半碗绿油油的菜羹,菜羹里泡着被撕碎的麦饼, 上头还有层颜色可疑的碎末,那股酸味似乎就是这些碎末发出的。   小七的头已经快垂到脖子底下了, 低声道:“就是咱们的干粮饼子,加上后头菜园里剩下的菜叶, 我都放一起做成了羹,因没有盐,又剁了几根酱腌菜下去,谁知出来就变成了这样……”   瞧着小七沮丧的模样, 凌云有心安慰两句,却实在想不出词来。憋了半日,她还是转头看向了何潘仁:“何大萨宝,请!”   何潘仁却仿佛根本没觉得这羹汤有什么不对,谢过凌云之后便垂眸尝了尝,脸上渐渐露出了愉悦的笑容:“小七姑娘果真心灵手巧,这道羹瞧着不大起眼,味道倒是别致得很。”   别致?凌云原是指望着他说两句好话的,但听他赞得如此真诚,不由也好奇地喝了一口,心里顿时对何潘仁产生了几分真正的敬服:这羹的味道岂止是别致——入口时,不咸不淡没滋没味,略一咀嚼,则满口都是腌菜的酸辛……她也只能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果然别致。”   她都这么说了,众人自是不疑有他,纷纷端起了面前的汤碗,随即脸上便都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玄霸更是控诉地叫了声:“阿姊!”   凌云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反问道:“难道这羹的味道不别致?”   众人一愣之后都笑了起来,小鱼更是一本正经地点头:“娘子说的是,这羹汤的味道实在是别致之极,就是我等福薄,略有些消受不起。”   小七气得瞪了小鱼一眼:“你还是赶紧吃吧,明日的朝食还不知在哪里呢!”   此话一出,众人的说笑声都停了下来,凌云也皱起了眉头,她自然知道干粮所剩不多,却没想到已少到了这个程度,难怪小七会折腾了这么一大碗的菜羹出来,原来是今日的晚饭其实也不大够了。   然而到了明日,他们要对付的可是一帮马匪!良叔心里越想越是没底,脱口道:“娘子,我瞧那驿长今日未必说了实话,再说适才娘子不还给他们的人治伤了么?咱们不如……”   凌云摇头打断了他:“不必再说了。”她又不是为了换粮食才去帮忙救人的。见良叔还要开口,她索性直接道,“我们有马有刀,可以买,可以猎,他们却只能在这里苦挨,又何必让他们为难?”   良叔一时语塞,众人也都沉默了下来。就在这一片静默之中,何潘仁突然转头看了外面一眼,微笑道:“诸位不必烦恼,明日的朝食,这不是已经送来了?”   院门外,果然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只见那驿长拿着两个布袋匆匆走了进来。瞧见众人和他们跟前的那碗菜羹,他的脸上顿时一红,放下布袋抱手行礼:“真真是对不住各位了,其实驿舍里还剩了些粮米,是小人送得晚了,还诸位请勿怪。”说着他便把布袋提到了案几上,袋口一开,却见一个里头是烤得金黄的芝麻饼,足有二三十个,另一个袋子里则是新鲜的瓜果,显然摘下不久,此外居然还有小包的盐巴和酱料,以及一小盒油膏。   凌云好不意外,忙起身道:“这如何敢当?”   驿长苦笑道:“郎君万勿推辞!这些东西原是小人早就该拿出来的,是小人一时糊涂,蒙受了郎君的恩惠,却不思回报,幸亏两位郎君不跟小人计较,依旧肯为小人着想。这点东西若是再不收下,小人心里如何过得去?”   凌云想了想道:“那也太多,咱们拿几个胡饼就好,其余的还请驿长收回。”这驿舍里还有好几个人,这些东西至少能让他们多支撑一两日。   那驿长却依然直摆手:“郎君放心,小人心里有数,这驿舍的粮食还够我们吃上几日的。倒是郎君们要继续北上,前头只怕都已经关了城门,这些东西多少能顶个一日半日,郎君就千万莫要推辞了。小人原是一时糊涂,以为只能在这里苦熬下去,才那般吝啬。如今既已有了活路,这点东西自然也不算什么了。”   凌云听得一愣,什么叫有了活路?她正想追问,对面的何潘仁已起身走了过来,对着驿长欠身还礼,微笑道:“驿长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多提。”   驿长忙摇头道:“公子这是什么话?救命之恩,岂是这点东西能报答的!”   凌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一边的玄霸已忍不住问道:“何萨宝,刘驿长,什么救命之恩,举手之劳,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何潘仁漫不经心地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驿长他们处境实在艰难,能帮的地方便顺手帮了帮,当不得什么救命之恩。”那驿长瞧见何潘仁的模样,也不肯再说下去,死活放下东西,又长长地作了个揖,便忙不迭地转身离开了。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小鱼好奇地追问了几句,何潘仁却只是笑而不语,众人自然都有些纳闷,但瞧着何潘仁的模样,也不好再纠缠下去。倒是小七心思并不在这事上头,目光只围着那些瓜果麻饼打转,凌云实在看不过眼,只能拍了拍她:“你拿去做了便是。”   小七喜笑颜开,一声“得令”,拉着小鱼便走。没过多久,果然又做了一份羹汤出来,模样味道跟之前的那份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凌云瞧着何潘仁那胸有成竹却绝不开口的模样,却是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了。   一夜无事,第二天众人都起了个大早,匆匆吃过了朝食。谁知那驿长似乎起得比他们还早,眼下乌黑两团,脸上的颓色却是一扫而空,一见凌云与何潘仁便笑道:“多亏两位公子的好药,阿吉的热已经退了,另外几个也没有发热。”   昨日伤得最重的那个居然退热了?凌云好不意外,转头一瞧,却见何潘仁只是笑着点了点头,随口道:“那就好,不过他们住的地方,还是要仔细着些。”   驿长笑道:“那是自然,那排屋子原本就在东北角上,跟前头还隔着园子和池塘呢,这两日吹的又是东风,看来是老天爷也可怜我们。再说这院子里板车还剩了两架,回头他们略好些,就可以送走了……”   凌云听他说得絮叨,一时也没大留意,但瞧着两人的神色,却也明白:看来昨日何潘仁拿出的药还真有颇有奇效,驿长说的救命之恩,难道是这个?   不待她细想,这边众人已是收拾完毕,与驿长挥手作别,再次踏上了驿路。凌云回头看着那越来越远的驿舍,到底忍不住向何潘仁问道:“昨日你是不是跟驿长说了什么?”今日这位驿长的精气神,明显已经不一样了,再加上昨日他无意中露出那“他们已经有了活路,不必再怕粮食不够”的意思,显然不是得了两盒好药那么简单,更像是何潘仁帮他想了个什么法子,能教他摆脱这困局。   何潘仁却反问道:“你觉得我能跟他说什么?”   凌云不由一怔,是啊,这也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这驿长所面对的,分明是个死局:困守驿舍,是行不通的,这驿舍位于要道,屋宇又整齐显眼,来往匪徒断然不会轻易放过,有东西可抢时还好,待得匪徒们抢不到东西了,留守的人处境只怕会更加危险,更别说这么困守下去,他们迟早都会断粮;但若要弃驿而逃,那就更不行了,兵法如山,身为驿长,除非举家逃走,不然当真是要连累家小的,但在这样的乱世中,举家远逃,又谈何容易……   瞧着凌云凝神细思,却是久久无言,何潘仁终于低低地笑了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凡事都有解决之道,只看你舍不舍得而已。”   舍不舍得?凌云念头一转,猛然间想到了一事:池塘,东风……惊愕之下,她忙转头看了回去。   驿舍自然是早就看不见了,然而就在驿舍的方向,在那树林和山丘的背后,一道滚滚的黑烟,已是冲天而起!   作者有话要说:  驿长:这驿站,如今我留守也是死,弃逃也是死。我带着他们在这里耕耘半生,尽职尽责,到头来却是给我自己造了个囚笼。   何潘仁:那你一把火把它烧了不就得了? 第115章 以武会友   一把火烧掉驿舍, 这就是他出的好主意?   凌云转头看着何潘仁,脱口道:“你!”——你是疯了么?你怎么能出这样的主意?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何潘仁却是轻轻一挑眉, 满眼都是笑意:“我?”   不知为什么,这笑容仿佛一盆冷水浇在凌云的头上,她瞬间便读懂了这句反问里蕴含的所有深意和嘲讽, 而她, 却是一个字都辩驳不了。   另一边, 良叔等人见凌云回头张望, 也跟着往后看了看,瞧见黑烟都吓了一跳。小鱼更是腾地在马上站了起来:“是驿舍,是那驿舍着火了!难不成我们一走就又来了帮盗匪,还直接放起了火?这也欺人太甚了,娘子, 我想回去瞧瞧!”   良叔却是摇了摇头:“不对, 不该烧得这么快!”他们才走了多久,就算有人过来放火, 这种屋舍,烧起来总是要些时间的, 除非……他心头一震,脸上顿时变了颜色:“这莫不是他们自己放的火?他们、他们怎么敢!”   他这么一说, 小七也是“哎呀”一声,“没错没错,我想起来了,早间我去热饼子时, 那驿长和老吏都在灶上忙碌,说要多做些干粮出来,后来那老吏还搬了好些柴火去前头,难不成他们那时就已经准备要放火烧屋了?”   小鱼挠了挠头,奇道:“他们疯了么?为何要把自己的屋子给烧了?”   良叔沉吟道:“或许是被盗匪们左一趟右一趟的抢怕了,索性一把火烧掉,也好绝了盗匪的念头;再说,驿舍既然被烧光了,他们离开也就算不得是弃驿而逃,回头再把事情往盗匪身上一推,谁能知道是他们自己动的手?”   玄霸恍然点头道:“这倒也是个主意。”   良叔皱眉道:“三郎此言差矣!且不说这驿舍修建时费了多少钱财人力,就这么烧了又是何等可惜;就说他们的这般行径,真真是连盗匪都不如,那盗匪们还没舍得放火呢,他们就先烧了,这也太胆大包天了。三郎有所不知,这驿舍原是一等一的要紧所在,官差出行,公文传递,乃至招兵出征,都离不得它,岂能容得如此胡来?若是人人都像他们这般行事,这驿路就彻底断了,这天下也彻底乱了……”   这话自然也不算错,凌云却是越听心头越闷,忍不住道:“那又如何!”   良叔不由愣住了:“三娘此言何意?”   凌云往后看了一眼,他们身后那般平整宽阔的路面上,根本看不到别的行人车马,只看得到远处的黑烟滚滚,触目惊心。她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这驿路,已经断了,这天下,也已经乱了。这不是他们的错,不该由他们来背。更何况驿舍烧了还能重建,人死却不能复生。”——这就是何潘仁那句反问背后的含义吧,是她一时着急,竟没想明白这些道理。   玄霸也忍不住道:“正是,他们留下来又能如何?他们也是有父母兄弟的,若是出了事,岂不是让亲人伤心?”   良叔听得直摇头,正想反驳,何潘仁却转头向他笑了笑:“何某也有一事不明,还望良叔不吝赐教——假若良叔自己就是那位驿长,今日会如何决断?假若唐国公是那位驿长,良叔又会如何劝他?”   良叔听到前半句时已是一愣,听到后半句更是目瞪口呆,有心想说自己定会死守驿馆,但对上何潘仁细长微弯的笑眼,这话似乎怎么都说不出口;至于国公若是驿长,答案就更不用提了……憋了半晌,他也只能勉强答道:“我等卑微之人,如何能跟国公相比?”   何潘仁笑了笑,没有再问下去,目光却愈发戏谑,良叔只觉得心头又是憋闷又有些发虚,索性不声不响地放缓了缰绳,跟他拉开了距离。   凌云不禁又瞧了何潘仁一眼,心头想起的却是师傅说过的话:自己要打磨心性,就得从何潘仁身上学起。她也曾对此不以为然,如今却不得不承认,师傅说的一点都没错,自己的确是远不如他,至少他这种说话做事匪夷所思,却能一剑封喉的本事,她还根本就摸不着门路……   何潘仁也笑微微地瞧了过来:“在下说话冒失,还请三娘勿怪。”   凌云摇了摇头,认认真真答道:“不,多谢萨宝指点。”如果不是他开口,那些人只怕是在劫难逃,自己也只能束手无策,就连跟良叔的争执,她都未必能说服良叔。   何潘仁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三娘不必过谦,你的身手胆识都远胜于我,只是自幼循规蹈矩,做事顾虑重重,放不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些,有些法子自然也就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了。”   她循规蹈矩?她顾虑重重?她放不下的东西太多?凌云不由愣住了,她明明是离经叛道,就差无法无天了!   何潘仁仿佛瞧出了她心中所想,脸上的笑容更深:“请恕在下直言,三娘的为人处世,若跟洛阳城里的那些废物相比,自然是天差地别,就如同这野外的驿舍客栈,不可跟洛阳的王侯公府同日而语一般。然而驿舍也好,公府也好,到底都是房屋院落,能护人平安,也会挡人视野。有些时候,就得一把火烧个干净,到了那时,你自然便能瞧见天地之大,道路之宽,自然也就知道,这些事该怎么做了。”   凌云怔怔地瞧着何潘仁,他的这些话如同滚雷般在她的心间回荡,隐隐之间,她仿佛抓住了一点什么,一时却怎么都分辨不出来。沉默良久,她到底还是涩声问道:“何公子的意思是?”   何潘仁深深地瞧着她,声音也愈发柔和:“我只是觉得以三娘身手胆魄,若是能放下身份,放下顾忌,放下所有这些累赘,莫说这条路上的乌合之众挡不住你,日后只怕也没什么事真正能难得倒你。”   他的目光里仿佛有一种奇异的东西,凌云不由脱口问道:“就像你一样么?”   何潘仁愣了一下,突然大笑了起来:“不错,就像我一样。我的身手其实远不如三娘,只是十几年前,我就放下了这世上的一切,因此,在这世上,也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挡得住我!”   这话自然是狂妄到了极点,然而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着实让人无法怀疑。看着何潘仁飞扬的眉目,凌云只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倒了下来,在尘土飞扬之间,露出了一片更辽阔的天地。   她不由也笑了起来,是啊,她为什么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她为什么一定要讲究什么体面规矩?她为什么一定要像肥羊般被人围追堵截,要费尽力气杀出一条血路?如今她要的只是护住身边的人,尽快到达涿郡,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她为什么不能兵行诡道不择手段?   看着眼前的这条通往北方的大道,她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头第一次生出了期盼:那些劫道的马匪,何时才能现身!   好在不过一刻钟之后,路边一声唿哨,一队马匪便从路边冲将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看到凌云等人的坐骑,那领头之人的脸上不由露出了狂喜之色,按捺不住地上前了两步。他正要开口喝问,凌云已是提马而上,拔刀出鞘,冰冷雪亮的刀锋直指他的鼻尖——   “来人可是飞狐径郑大当家的手下?”   领头之人只觉得寒光扑面,一股杀气如有实质般直逼而来,连他坐下的战马都惊嘶了一声,往后倒退了两步,他的心头顿时一虚,只能硬着头皮道:“正是,你这小子,又是什么来路?敢提我大当家的名号!”   凌云收刀回鞘,神色冰冷地冲他抱了抱手:“在下长安李三郎,得知天下英雄汇聚此道,特携宝刀骏马,前来拜见各路英雄。听闻郑大当家骑射无双,还望大当家的不吝赐教,若能赢我一招半式,这些骏马自然便归他所有,若我能侥幸不输,也请各位容我一路北上,继续跟各路英雄切磋技艺!”   领头人不由吓了一跳,此人瞧着斯文白净,居然是个武疯子?听这意思,他居然是专程来比武的?难不成前头那些人,都已经被他打败了?这种事在江湖上其实也不算少见,但干得这么明目张胆的却实在不多。   瞧着凌云的模样,他心里少不得七上八下,不过对方既然不是客商官差,而是江湖同行,他自然就得拿出江湖规矩来接待。当下他也放下了兵器,抱手还礼:“不知阁下到底是哪家的英雄?”   凌云淡淡地道:“在下的师承不足为外人道,只是这两年承蒙各路英雄抬举,给了我一个‘长安第一好汉’的诨名,只可惜长安城到底太小,如今难得群英汇聚,在下自然不敢错过这样的良机,此番日夜兼程而来,只愿能以武会友,生死不论!”   在到达涿郡之前,她再也不是什么国公府的郎君娘子了,她是要以一己之力挑战沿路所有匪盗头领的长安第一好汉,她要以最快的速度打趴所有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16章 如此赌约   赵郡地势平坦, 沿驿路往北,几乎是一马平川, 加上有人领路,畅通无阻,凌云等人纵然没有催马疾驰, 不过一个时辰之后, 赵郡郡治所在的平棘城便已是遥遥在望。   眼见着前头已是洨水河, 一道微拱的石桥如同长虹般横跨两岸, 领路的年轻盗匪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转头道:“过了这石桥,往北五里就是郡城,我们大当家的应该就在附近了。”   凌云向他点了点头:“有劳。”   她的话说得虽是客气,神色却依旧冷峻沉凝, 整个人看去就如她背后的那柄长刀, 虽未出鞘,却自有一股寒气逼人。领路者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已变得有些干涩, 心头也是咚地一跳:这人到底是个什么路数?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的煞气!   之前凌云声称要用这九匹千金骏马为注, 跟他们大当家的在骑射上比个高低时,他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当即让人快马报信,告诉大当家的,有毛头小子送马上门;然而当他领着人走了这一路之后,这份好笑竟在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忐忑:难不成这位李三郎还真能……不, 自己一定是想多了,一定是!   他断然压下了心头的疑虑,却愈发觉得马鞍上仿佛生出了毛刺,初升的日头也分外燥热……好在前头很快就传来了马蹄声,被他派去报信的那位少年匪徒已是飞驰而回,还未过桥便大声叫道:“大哥,大当家的就在前头,就在前头!”   领路的盗匪心里一松,随即又提了起来,脑中念头急转,回头笑道:“李郎君,在下有事先行一步,接下来便由小乙来为各位领路。”说完一催坐骑奔上了石桥,在桥上和那小乙低声说了几句,这才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良叔心里早已七上八下了一路,此时见匪徒离开,忙催马上来,低声问道:“三娘子,你当真要去跟这些盗贼们比武?这些匪徒穷凶极恶,会不会设下圈套?再说这事日后要是传将出去……”   凌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那良叔可有更好的主意?”   良叔顿时答不上话来了。他心里自然也知道,这帮马匪人多马快,十分难缠,他们很难像之前那样仗着宝刀骏马,杀开一条血路后便能扬长而去;但三娘这么做,却也太荒唐了吧?   玄霸见他纠结,忙笑道:“良叔放心,阿姊她绝不会输给这帮人。”   良叔急道:“可这帮人万一言而无信呢?咱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这种事自然也不是没有可能,凌云想了想正要解释,一旁的何潘仁已笑了起来:“良叔不必担忧,这些盗匪对外人固然凶狠狡诈,不择手段,但对着同道中人,倒是比寻常人更讲究名声信义。三娘这般光明正大地前去比武,他们就算装,也要装出个公平较量、认赌服输的模样来,不然手下人怎敢继续跟着他们刀口舔血?至于认输之后会不会暗地捣鬼,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无论如何,总比等着他们来抢的好。”   良叔知道这话在理,却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自家娘子,如今怎么就成了这些盗匪的同道中人?还是什么长安第一好汉,这要是说出去……   何潘仁悠然道:“在我们塞外,商队若是遇上了饿极了的狼群,便只能化身虎豹,猎杀头狼,不然被它们当做牛羊一路追堵撕咬,最后断然是没什么好下场的。如今咱们不与头狼相搏,便要被群狼追咬,就看良叔怎么选了。”   良叔怔了怔,到底只能苦笑着点了点头:“何大萨宝说的是。”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不甘心,明明他是来接郎君娘子,是来保护他们安全的,如今所有的事却要三娘这么个小娘子来一力承担,他倒成了一个无用的累赘!   凌云也忍不住也转头瞧了何潘仁一眼:他怎么知道自己是这么想的?目光扫处,却见何潘仁也正在看着自己,目光深邃得几乎有些异样,她的心头顿时狐疑了起来:他这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他又在算计着什么了?   何潘仁被她看得一怔,随即便垂下了眼帘,嘴角露出了一丝似嘲似谑的笑意,却一个字都没有再说了。   凌云愈发纳闷,但此时已到桥边,她也只能丢开思绪,一马当先上了石桥,只见这桥的桥面也修得甚是平整宽阔,两边的石栏上都雕刻着石狮,两两相对,栩栩如生。   之前去报信的那位小乙早已等在桥上,见凌云上桥,他也拨转了马头,在前面引路,只是速度着实算不得快。好在那位郑大当家离得已是不远,众人不紧不慢地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眼前便出现了一彪人马,带头的是位圆脸长眉的中年汉子,骑在一头通体漆黑的大马上,身边还跟着个年轻人,跟他的相貌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之前领路的那位匪首则站在了两人的身后。   凌云心知这就是郑家父子,当下上前几步,抱手行礼:“长安李三郎,见过飞狐径两位当家。”   那郑大当家也在打量着他们这一行人——这些马果然都一等一的骏马良驹,可是,这些骑马的人,到底哪个才是李三郎?   他越看越觉得纳闷:领头的少年年纪太小了,后头这男子模样太艳了……他的目光转了一圈,到底还是落在了凌云身上。见她果然上来行礼,这才长笑一声:“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郑某早就听闻过长安李三郎的名头,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他听说过自己?凌云微觉意外,想了想才答道:“郑大当家谬赞了,在下生性愚钝,当不得英雄之名,唯有习武之志,未曾或忘,听闻太行山的各路英雄里,沈老前辈的刀剑和郑大当家的骑射,可谓冠绝天下,今日冒昧前来,还望大当家的不吝赐教。”   郑大当家拈了拈胡子,脸上的笑容顿时又深了些:这位李三郎年纪虽小,倒是有点眼光!他对自己的骑射功夫自是信心十足,却更知道沈英的功夫才叫深不可测,如今听到凌云将他们的名字相提并论,听着倒是比平日单夸他的那些说法更加顺耳。当下也笑道:“你可是已经领教过沈当家的刀剑拳脚了?”   凌云摇了摇头:“在下来得不巧,无福领教,只跟他们的那位向当家过了几招。”   向老三?那也是个棘手的人物,一把环首刀用得尤其出色,这位李三郎既然能来到这里,想必是赢了那向老三的。郑大当家打量着凌云,暗暗点头:“却不知两位到底过了几招?”   凌云沉默片刻,决定实话实说:“一招。侥幸而已。”   郑大当家的笑脸顿时一僵,他身后的郑大郎更是响亮地冷笑了一声——他也算交游广阔,之前便听人提过长安李三郎,说他如何狠辣果决、神出鬼没;刚才那领路的又是快马加鞭而来,提醒他们说,这李三郎虽然口气狂妄,气度却极为沉稳,不可小视!他已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没想到来的却是这样一个小白脸,绷着脸时还能吓唬吓唬人,这一开口,简直是胡扯到没边了!那向老三他又不是不认识,刀法在八百里太行山里已是难有敌手,他说能胜过向老三也就罢了,居然还说是一招制胜,这李三郎,实在也太敢吹了!   他越想越觉得可笑,忍不住道:“李三郎的嘴上工夫果真了得,不愧是长安第一好汉!”   郑大当家自然也是满心的不信,不过瞧着凌云等人骑着的骏马,心里倒是一喜:李三郎是胡吹大气又如何?这几匹马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千金良马,如今他们又在自己的地盘上,自己难道还要怕他?听到儿子开口嘲讽,他忙道了声“大郎休得无礼。”自己则笑道,“听属下说,三郎此来是想跟老夫切磋一下这骑射上的技艺,不知是也不是?”   凌云自是点头:“正是,在下冒昧打扰,若是技不如人,这九匹骏马,便算是今日的赔罪。”   郑大当家的心里一松,险些就要点头说声好,到底还是想起了一事,暗叫一声“好险”,这才敛容正色问道:“那三郎你若是赢了,又想要什么彩头?”   凌云毫不犹豫道:“我想向大当家的借一个人。”   郑大当家原本心里就有些提防了: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李三郎从天而降,又拿来了自家最喜爱的骏马,莫不是有什么图谋?听到这一句,他更是心头一凛:“不知三郎想借谁?”   凌云淡淡地道:“任凭大当家的安排,只要熟悉这边的道路人头,能带我尽快与各路英雄会面就好,最多三日,我便会让他回来。”   郑大当家不由一怔,这李三郎是什么意思?他输了,这九匹价值千金的骏马就归自己,他赢了,自己随便借一个手下给他用三天就好?这算什么赌注?不……不对,这位李三郎只怕根本就没想过他会输,所以才会开出这么一个漫不经心的条件来!   瞧着凌云白净俊秀的面孔,他简直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点头便说了个“好”字,正要再往下说,他身后的郑大郎也已反应了过来,顿时愈发怒不可遏:“阿爷,李三郎既然如此豪气,儿子愿去领教领教他的功夫!”   让大郎去?郑大当家心里一动,他当然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位狂妄的长安少年,但对方的年纪实在太小,赌法又太过儿戏,自己真的上去跟他比试,简直是胜之不武。大郎出面则不同,大郎的年纪跟他相差不多,骑射功夫却已不比自己差多少了……   他这一沉默,郑大郎自是心领神会,当即带马上前几步,冲凌云抱了抱手:“不知李三郎想如何比试?”   凌云皱眉瞧了他一眼:“比试自是越简单越好,若郑大当家肯赐教,我原想着是我和大当家的各拿一袋箭,谁能射中对方便算赢,不过如今既然是大郎出面,那比法倒是要改一改了……”   她神色纠结地想了片刻,终于展开了眉头:“不如这样,大郎还是拿一袋箭,我就不拿了,你若能射中我,就算你赢。”   在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中,她对着郑大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不知大郎可肯赐教?”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昨天没更,脑子好像突然干掉了,休息了一天,总算回血完毕。   这章里的石桥,就是著名的赵州桥,一千多年了,至今保存完好,这时倒是刚修好还没几年,当时石栏上的确都雕了石狮子,而且雕工精湛(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17章 一败涂地   洨水的河面并不算宽, 沿着石桥往东,两岸相隔最远之处也不过是五十多步的距离, 最近的地方更是离得不到二十丈。隔河相望,对面水边的磊磊青石和岸上的丝丝碧柳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在犹自带着几分凉爽的晨风里, 这青石、碧柳和波光粼粼的河水, 便构成了一幅夏日里难得一见的清凉画卷。   不过, 当郑大郎站在洨水北岸看向对面的时候, 却是什么画面都没有瞧见——在他的眼里,早已只有一个凌云,更确切的说,是只有她腰上的皮囊,因为那里头, 果然是一支箭都没有放!   盯着那个空空如也的箭囊, 他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强弓。   此时的凌云却并没有太过留意对岸的郑大郎。她的马鞍边也挂着一张拓木弓,却并没有拿在手里, 还把背后的长刀也摘了下来,随手递给了小鱼, 又对玄霸低声交代了两句。玄霸转头看了郑大郎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这才催马奔向了不远处的石桥——从这里到石桥正好是二百步,凌云和郑大郎就是要在这二百步之内,分出一个胜负。   瞧见凌云不但没拿弓箭,居然还把刀也给摘了, 郑大郎好不容易压住的怒火顿时又直往上拱,他不由自主便伸手摸向了箭囊,耳边却又响起父亲的声音:“这李三郎若不是疯了,便是故意要激怒我等,既然如此,咱们万万不可动怒,你不如顺水推舟,堂堂正正地跟他比试一场!你赢得有多漂亮,他就会有多丢脸!”   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冰凉圆钝的箭尖,他瞧着凌云的侧脸冷笑了一声:这是郑家平日用来练习活靶的钝箭,箭尖都被磨圆了,不至于要了人命,不过今日就算用这些钝箭,他照样能射烂那张冰冷傲慢的脸孔!   仿佛感应到了他的目光,凌云也转头看了过来,凝神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示意仿佛是拨动了某个开关,两人的马几乎在同时向前奔了出去,郑大郎出手如电,翻腕间长箭已搭上弓弦,略一瞄准,便“嗖”地一声射向了凌云的面颊。   凌云却仿佛根本没瞧见这直飞而来的箭支,连身姿都不曾挪动半点,只是一夹马腹,坐下的飒露紫突然往前一蹿,那支箭也就贴着她的后脑射向了空中。   郑大郎微觉意外,却也并不气馁,这奔马对奔马的射法,原本就是最难的,两人的马速只要稍有变化,都会让箭支射偏。当下他依旧用腰腿稳稳地控住了自己的坐骑,手上加速发力,第二支箭和第三支箭连发而出,接踵而至,无论凌云加不加速,都必要教她吃上这一箭!   看着这两支几乎同时射到的长箭,凌云终于动了,就在箭矢射到之时,她的整个身子突然间轻轻往后一仰,那两支箭顿时擦着她的鼻尖飞了过去。   郑大郎心头不由一凛:不,这绝不会是巧合或者侥幸,就这两下来看,李三郎的射术如何还不好说,但眼力和反应显然都是远超常人,自己想轻轻松松打他的脸,只怕不会太容易,不过……他心里一哂,抬手从箭囊同时抽出了三支长箭,连珠般射了出去,分别对准了凌云的头颈、胸腹和腿脚,去势之快,比先前那几箭尤甚一筹。   站在石桥上观战的郑大当家看到这三箭,原本紧绷的脸色微微一松。他自然瞧得清楚,之前那三箭,郑大郎显然是意气用事了,面对李三郎这样的对手,只想着要射得他头破血流,那怎么成?要想赢他,就得这样三箭连发,上中下三路齐至,同时微有错落,以封死凌云的前后退路,这才能让人应接不暇,无处躲避!   凌云的确也没有躲避,随着这三下破空之声,她只是猛地用力一拉缰绳,飒露紫生生被勒得长嘶一声,人立而起,而那上中下三支箭也就悉数射进了马蹄扬起的沙尘里。   郑大郎不由呆住了,这招三箭连发原是他的拿手好戏,百发百中,从无落空。在箭出之时,他便已放松下来,就等着凌云中箭落马,没想到她似乎早就料到了自己的射法,居然轻轻松松地就把这三箭都让了过去!她是怎么知道的?   就在他这一怔之间,凌云已再次催动坐骑,往石桥直奔而去。郑大郎也猛地反应了过来,忙不迭地再次张弓搭箭——他们离石桥统共只有两百来步,这几箭过后,路程已过了近半,他再有失手,就真的会输了!   想到此处,他再也顾不得别的,手上的箭一支接一支流星追月般地射了出去,也不再瞄准头颈部位,而是直奔凌云的腰腹肩背。凌云却仿佛全身都生了眼睛,或侧身急闪,或伏鞍藏身,总是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这些箭矢。   两人的箭快马更快,眼见着前头不过二十几步就是石桥,郑大郎心知这已是最后的机会,忙伸手往箭囊里一探,要再次三箭齐发,谁知手上却摸了个空——这一袋原是十二支箭,他竟在不知不觉之中全部射了出去!   郑大郎只觉得全身如坠冰窟,他自幼学习骑射,从来都被人交口称赞,跟人比试也不曾输过,难不成这一次他会输掉,而且是输得这么惨,是输给这么一个人……他忍不住转头一看,却见凌云也看了过来,仿佛知道他的箭已经射光,就等着他下马认输了。   郑大郎只觉得自己就像迎面挨了一拳,压在心底的那把邪火终于不可抑制地烧了起来。他的手上猛地一扯,将那个空了的箭囊一把扯了下来,露出了另一个装满箭支的皮袋——这才是他平日里用的箭囊,虽然为了这场比试,他不得不挂上了另外一个,却神使鬼差地并没有把原来用惯的摘下来。   这个箭囊里装的自然不是特制的钝头箭了,而是山寨专门为他打造的利箭,箭头都尖锐无比,寒光闪闪,就如他此刻心底那个冰冷声音:他绝不能输,他绝不能输给对岸的那个人!   用尽全身的力气,郑大郎再一次拉开了弓弦,两支利箭先后射出,箭头所指,却不再是凌云,而是她坐下的那匹飒露紫。   这一下,便是凌云也是始料未及。此时两人都已靠近石桥,相距比之前更近,箭自然也来得更快。一眼瞥见那箭头上的寒光,凌云的脸色顿时一变,百忙中只能挥鞭击落了直射马腹的那支利箭,同时脚离马镫,向后踢出,险而又险地踢开了射向马身的另一支箭。   然而就在她分心二用,身形不稳之际,那第三支利箭已带着凌厉的风声射了过来,箭尖直指她的心口。   这一箭,当真隐蔽之极却又迅捷无比,纵然以凌云的身手,此时也已无法再行腾挪躲闪,石桥上,所有的观战者都已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就连何潘仁的脸色都变了;郑大当家更是心头一颤,脱口叫了句“大郎!”——他也太过争强好胜了,如此行事,岂能善了?   然而这些惊呼都已无济于事,那支长箭破空而来,直直地扎进了凌云的胸口。凌云的身子一晃,整个人都向后摔去,竟是直接摔落在了马下,激起一阵飞尘。   瞧见这一幕,郑大郎心里不由一松——他总算赢了,那个长安小白脸总算没法跟他再耀武扬威了……可他为什么并不觉得喜悦,反而有些茫然呢?   就在此时,他突然听到父亲再次叫了声:“大郎!”   这一声,几乎是撕心裂肺,他瞬间便是寒毛直立,忙抬眼一看,却见那位原本被他一箭射倒的李三郎不知何时居然已是翻身而起,单膝跪地,抱弓如月,而射出的那只箭已带着风声直奔自己而来!   石桥上观战的郑大当家此时已是目眦欲裂——凌云摔落在地之后,不过一息的工夫便起了身,手上不知何时还多出了一张弓,一支箭,她甚至不慌不忙地抬头往桥上看了一眼,这才张弓搭箭,对着郑大郎一箭射了回去,那箭头寒光刺目,分明正是大郎自己最后射出的那支夺命利箭。   心头的悔恨惊恐仿佛巨石当头压下,郑大当家徒劳地往前一伸手,恨不能飞身上去抓住那支箭,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矢飞过石桥,射向了儿子的咽喉;他看着儿子终于反应了过来,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却已根本来不及躲闪……   眼见着这一箭就要射中郑大郎的咽喉,突然之间,从石桥的方向一颗弹丸飞射而出,居然不偏不倚地击中了那支长箭,将箭头打得方向一转,竟是贴着郑大郎的耳边斜飞了出去。   这一下的变故来得愈发突兀。郑大当家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却见玄霸已悠然地放下了手里的弹弓,冲着凌云扬了扬眉,朗声笑道:“幸不辱命!”众人的惊叫声这才再次爆发出来,比之前那一次更是响亮了十倍。   在一片激动无比的喧哗声中,没人注意到,何潘仁早已悄然逼近了郑大当家,此时看了看满身尘土却依旧面不改色的凌云,再看看满面笑容、丝毫不曾担忧过的玄霸,他不由垂眸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带马往边上走了几步。   凌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再次翻身上马,来到了郑大当家的跟前。郑大当家的脸色一阵潮红,一阵苍白,到底还是向凌云欠身行礼:“多谢三郎手下留情,郑某心服口服。三郎若有用得着郑某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李三郎的确是身怀绝技,他那更加年少的兄弟,居然也是射术如神。这帮人绝不可能是寻常的江湖人物,也不可能是为了比武而来——就他们父子这样的,认真动起手来,只怕挡不住人家的穿心一箭!都怪自己一时贪心,竟落入了对方的縠中。如今他们已当着所有的手下,把里子面子都输了个干干净净,还欠了人家一个不杀之恩,如今除了愿赌服输,还能有什么选择!   凌云想了想,直接问道:“不知大当家可已选好了能借我一用之人?”   郑大当家愣了一下,脱口道:“之前为诸位引路的小乙如何?”这孩子原就是山寨里专门往各处送信的,论熟悉道路人手,原是没人比他更强,不过……这位李三郎难不成还真的要人帮他带路?   他转头一瞧,小乙显然听到了这一声,脸上放光地跑了过来,而在人群外,郑大郎正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脸色依旧是一片茫然。   郑大当家心头顿时百感交集: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平日未免宠溺了些,今日亲眼瞧着他意气用事,却差点因此丢了性命,如何不会气恼悔恨?但此时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却又觉得,只要儿子安然无恙,只要他能吃些教训,得些长进,自己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想到这里,他瞧着凌云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再次抱手在胸,沉声问道:“却不知三郎还有什么见教。”   凌云摇了摇头:“见教不敢当。”略一沉吟,她也向郑大当家正色抱手行了一礼。郑大当家心里不由“咚”地一跳,屏息听着她的下文。   凌云的声音平稳干脆,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告辞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的一步,其实指的是成年男子走两步的距离,一般是五尺,大致相当于现在的一米五。   明天估计来不及更了,后天早上更吧,很快就要过这条路上的最后一关了。 第118章 来者不善   六月的红日早已西沉, 驿道上的燥热却依然未褪。在这样的天气里赶了整整一天的路,人人都是风尘仆仆, 面带倦色。眼见着前头那座城池已越来越近,凌云扬声问道:“这是哪里?”   领路的小乙回头笑道:“这就是望都城了,往北再走五十多里就是上谷郡, 算起来今日咱们已经走了三百多里, 不出意外, 后日定能赶到涿郡的郡城。”   后日就能到了?凌云心里一松, 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今日有劳你了。”——这少年着实机灵,得知要为他们引路,便先去挑了两匹好马,一人双骑,不时换乘, 竟也没比这些大宛马慢上多少;待到凌云编了个三日内要赶到涿郡与人决斗的事由后, 他更是急了起来,与人交涉不遗余力, 就怕耽误了他们的工夫。   这一路上,他们在赵郡之内固然是畅通无阻, 就是到了被好几股山匪分割盘踞的博陵郡,也没遇到太多阻碍。有小乙的卖力分说在前, 凌云遇到盗匪往往只要露上两手,那些人便会知难而退;偶然有非要过招的,在凌云的速战速决之后,也不会再来纠缠——若非如此, 他们这一日无论如何也赶不了这么远的路。   想到这里,凌云看着小乙的神色自是愈发温和。小乙被她这么含笑一谢,心里也是一阵火热,恨不得再带他们多跑一百里地才好,只是刚要加速,就听凌云又问道:“不知前头可有能过夜的地方?”   这就要歇息了么?小乙心头好不遗憾:自己赶夜路的本事还没施展出来呢!想了想,他还是答道:“往前十几里有家老店。”   玄霸脱口问道:“没有驿舍么?”说完才觉得有些不对,他们如今可都是江湖中人,如何住得了驿舍?何况他们这一路过来,经过的驿舍都是门墙破落,显见已被劫掠一空,倒是寻常邸店还有门窗紧闭,屋舍完好的,按小乙的说法,那是店主原本就跟各大山寨有些交情,给过孝敬,此时自然不会太难为他们。   小乙却没多想,只是笑道:“这种老店,自然都是挨着驿舍开的。这家邸店的老板听说跟驿舍的驿长还沾亲带故,两下都没隔开几步。”   玄霸笑了笑,没敢再说什么,倒是何潘仁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一路的邸店,小乙可是都住过?”   小乙哈哈一笑:“郎君说笑了,我是什么人,出门办事哪敢随便住店?除了那几家信得过的还能进去落落脚,别的地方,我倒宁可在外头风餐露宿。不过这时节若不是蚊虫太多,在外头睡着其实比屋里更舒爽。”   何潘仁赞同道:“没错,这种暑热天气里,在外头枕着露水,吹着夜风,比闷在屋里自是强上百倍,若无虎豹豺狼,便是给座宫殿也不换!蚊虫倒是好说,多用些药粉也就是了。”   同行了这一路,小乙早已知道,何潘仁乃是贩马的胡商,碰巧才与凌云等人结伴而行,不过他生得俊美,气度不凡,倒也让人不敢小瞧,此时听他说得上道,不由得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如今这大官道边自是不会有什么豺狼虎豹的,若走的是小路遇到了林子就要当心了,有一回也是这天气,我赶着去滏口……”   如今既然已不用急着赶路,两人便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了露宿的见闻。旁人听着也就罢了,玄霸却是越听越觉向往,忍不住低声跟凌云道:“今日这般闷热,咱们要不要也露宿一回?”   凌云愣了一下还未答话,一旁的小鱼“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你听他们说得容易呢,这露宿可不是找块地方躺下就成的,咱们眼下什么都没带,别说豺狼虎豹,就是蚊虫蛇蚁,也不是闹着玩的。”   何潘仁闻言也转头笑道:“如今咱们轻装简行,的确不好露宿,回头待得三郎事了,倒是可以来我们商队瞧瞧。在塞外,我们时常几千人露宿荒原,以天地为铺盖,以篝火为灯烛,纵酒狂歌,卧数星河,这样过上几夜,回头再瞧这世间的城池殿堂,都不过是那么回事罢了!”   随着他的描述,众人眼前仿佛也出现那星辰与篝火遥相辉映的辽阔画卷。凌云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这样的场景,其实师傅曾不止一次地跟她描述过,也不知什么时候,她才能亲眼目睹了。   玄霸自然更是悠然神往,想了片刻却忍不住问道:“那你们商队真的遇到过狼群,真的去猎杀过头狼?”   他居然还惦记着这事?何潘仁不由得哑然失笑:“自然是遇到过,狼群最是凶狠狡诈,若不杀了头狼,一路都会纠缠不休,防不胜防。”   玄霸紧张道:“那岂不是危险得很?”   何潘仁摇了摇头:“这算什么危险?塞外的马匪可比狼群要危险得多,更别说还有黑风、流沙、暴雪这种种的天灾,若遇到了这些,整支商队尸骨无存也是有的。”   玄霸不由“啊”了一声,只觉得之前瞧见的那张美好画卷顿时都化为了灰烬。   何潘仁笑着瞧了他一眼:“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有价钱,要挣最多的金银,过最舒心的日子,自然就要冒最大的风险!哪有平白就能得手的道理?”   玄霸哑口无言,凌云心里也是一动,隐隐间仿佛想到了很多事。只是还没等她理出个头绪来,前头的小乙突然大叫了一声,指着前头道:“哎呀,不好了!”   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里都是一惊:前面山路的尽头,原本应是驿舍邸店的地方,如今竟是只剩下了一片烟熏火燎的残檐断壁!   众人忙催马到了近前,却见那原是驿舍的地方,已被烧得一干二净,旁边的邸店略好些,却也没剩下几座完好的房间。小乙拍腿怒道:“这边的山寨是怎么行事的,抢便抢了,烧它作甚!”   何潘仁皱眉瞧了几眼,摇头道:“这驿舍是他们自己动手烧的,邸店大概是被牵连了。”这驿舍烧得也太干净了,而邸店却是靠近驿舍的地方烧得最狠,远些的地方明显要好得多。   他这一说,众人自然也看出了端倪,想起早间那把大火,心里都是一声长叹。   玄霸茫然道:“这可如何是好,前头可还有邸店?”   小乙道:“那得再走三十多里,而且那边靠近上谷,张家行事又霸道……”他摇了摇头,没说下去。   众人心里都是一沉,也就是说,就算再赶三十里路,也未必能有落脚的地方,这该如何是好?踌躇间,人人都瞧向了凌云。   凌云也在静静地瞧着眼前的废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竟渐渐地露出了笑容。见众人诧异地看了过来,她眉头轻扬,笑容愈深:“看来今日咱们是注定要露宿一回了,烧烧篝火,看看星河,就假装自己就在塞外也罢!”   众人都是一怔,但见凌云笑得轻松自在,再想想她的话,也忍不住跟着她笑了起来。   既已拿了主意,大家自是分头行动,不多时就选定了驿舍里一片颇为平整的空地,那邸店倒还有些粗席薄褥没有来得及拿走,翻检出来往地上一铺便可坐卧。阿力阿泽又搬来了柴火,小七在灶房里找到了一口小锅,先在灶上烧了锅热水出来。小鱼则是到外头转了一圈,回来时手里竟多了一只半死不活的野兔。小乙瞧见便大喜过望:“我来我来!我最会收拾这个!”   半个时辰之后,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夜风愈发凉爽,而在被烧毁的驿舍后院里,一堆篝火已熊熊燃起,被架在火上烤制的野兔被烤得焦黄,不时有油脂滴入下头的火堆,爆出一团香气四溢的小小花火。   玄霸早已探脖瞧了几回,此时忍不住问道:“还没好么?”   小乙笑道:“好了!”说着便把野兔取下来放到了早已洗净的砧板上,自己摸出了一把匕首正要分肉,就见小鱼蹿了过来,手上轻挥,寒光闪动,定睛再瞧,那只焦黄的烤兔竟已被齐齐整整地分成了二十多块。   待他回过神来,小七已快手快脚地把肉块放进了碗碟里,端给了何潘仁和凌云姐弟,随即便把一个碗塞到了他的手里,笑眯眯道:“今日这只烤兔,你原是头功,就是不知你这烤兔可有什么诀窍?我瞧着比厨子们做得都强。”   小乙的脸不由腾地涨了个通红,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那边凌云和玄霸都已吃了一口,只觉得这兔肉外焦里嫩,味道果然不俗。抬头见小乙一脸窘迫,玄霸便笑道:“小七休得无礼,既是诀窍,自然不能轻传。”   小乙忙摆手不迭:“不是不是,我只是想着该怎么说才说清楚。”   小鱼早已手抄了一块,边吃边点头道:“好手艺,你若肯教给小七,我便教你如何捉这兔子如何?”抬头见小乙还在摇头,她不由奇道,“那你想学什么?”   小乙心里一跳,抬头瞧见凌云也笑吟吟地看了过来,胸中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了一股勇气,大声道:“我想学三郎刀枪不入的功夫!”——他明明看得清清楚楚,这李三郎胸口中箭,倒落马下,谁知竟是立刻起身,一滴血都没有流!他这一路拼命表现,心里隐隐约约地就抱着这个念头:他想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他想学到这一招!   他鼓足勇气嚷出这一句,自己也吓了一跳,正想往回找补,就见凌云和玄霸相视一眼,都大笑了起来,一旁的小鱼和小七也是笑得直不起腰。   小乙顿时被笑得愣住了,左看右看,愈发不知所措。凌云忍笑道:“我并没有什么刀枪不入的功夫,只是躲闪得比旁人快些。你瞧着我像是中箭落马,其实是因为当时我已来不及闪开,只能顺着箭势先摔下去。”   玄霸也笑道:“正是,我家……阿兄射箭的功夫也就罢了,躲箭的功夫却绝对是天下第一,无双无对,不然也不敢跟你们当家的那么比试了。”   还有这种事?小乙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倒是何潘仁抬头问道:“不知三郎为何会专门练这躲箭的功夫?”   凌云笑了笑正要开口,就在这时,原本在闷头吃肉的阿祖突然霍然起身,看向了南边:“有马队过来!”   众人都是一惊,小鱼忙伏在地上听了听,顿时也变了脸色:“是有马队过来,为数怕还不少!”   阿祖闷声道:“至少有六十匹马,离这里还有两里地。”   小鱼冷笑一声,一口撕下了手里抓着的兔肉,把骨头扔到一边:“我去瞧瞧,若是来者不善……”   她话没说完,何潘仁已施施然地站了起来:“若来者不善,就交给我和阿祖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有事,来不及捉虫了……如果有错别字,大家见谅哈。 第119章 一鸣惊人   暮色已浓, 从驿舍的断墙上看去,驿道上, 那支打着火把直奔这边而来的马队自是分外显眼;然而更显眼的,却还是站在驿舍前的何潘仁主仆——   阿祖依旧是一身黑衣,手持一根巨大的火把, 看去愈发如铁塔般高壮骇人, 何潘仁则是一袭白袍, 负手而立, 说不出修长飘逸。在浓黑的夜色里,在摇曳的火光下,这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简直就像刚从荒山废墟里走出的山魈狐魅,全然不似尘世中人。   马队的人显然也瞧见了他们, 前头的骑者吃惊之下都忙不迭地勒住了马缰, 后头的却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时间, 马队里呼喝声、马嘶声响成了一片,原本还算齐整的队形顿时也乱成了一团。   小鱼早就坐在墙头上等着看热闹了, 见此情形,笑得差点没摔下来;凌云原已扣了弓箭在手, 此时也不禁莞尔;玄霸等人更是失声大笑,唯有那小乙笑着笑着,突然笑不出来了。   马队那边,那领头者见势不对, 忙拨转马头,高声喝道:“停下,都停下!”   在他的呼喝声中,骑者们渐渐地控住了坐骑。领头者这才转身过来,仔细往这边瞧了几眼,突然笑了起来。   他挥手止住了后头的人马,自己带马上前,来到离何潘仁主仆几步远的地方,抱手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两位好汉!那三郎想来也在附近了。还请诸位不必惊慌,在下并无恶意,率众前来,不过是仰慕三郎的人品手段,想与三郎好生商讨商讨,还请两位帮我去通传一声,就不必故弄玄虚了吧?”   阿祖手里的火把在夜风里猎猎作响,照得此人的脸孔也有些明灭不定,但离得这么近,谁都不会认错,来人正是今日早间带他们去见郑家父子的那位匪首。   众人都好不意外:这人在郑家马匪里地位显然不低,带着这么多人连夜追来,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凌云不由便瞧了小乙一眼,却见他苦着脸直摇头,显然早已认出了来人,却并不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   驿舍前,何潘仁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意外之色,微笑着抚胸行礼:“杨当家深夜来访,如此盛情,论理,我家三郎是该亲自前来招待的,奈何他眼下还有事要办,难以□□,因此特意让我在此等候,杨当家若有什么吩咐,不妨跟我说说。”   他这声“杨当家”一出口,那领头者心里顿时一惊——他虽然领了凌云等人一程,却并未报过自己的名姓,怎会被对方一口叫破?他心里念头急转,突然想到给他们带路的小乙,这才笑道:“小乙好生多嘴,我这贱名也值得他跟诸位提起!”   何潘仁轻轻挑了挑眉:“这与小乙何干?行走中原,谁不知武安杨公卿的大名?杨当家胆大心细,手段了得,在飞狐径郑家麾下原是屈才,如今可是已决心要自立门户了?当真是可喜可贺!”   这一下,杨公卿几乎没倒退一步,小乙能告诉这些人他的籍贯名姓,却绝不可能知道他另立山头的事——就是因为郑大郎今日在比试中先是丢人现眼,后来又大发雷霆,山寨里人心浮动,他才终于有机会拉出了一帮兄弟!在小乙带着这些人离开时,他自己对此都还没什么把握,事成之后,几乎又是立刻带着最精锐的人手追过来的,不可能有人能提前给他们报信……那眼前这个生得有如妖魅般的胡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惊惧之中,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刀柄,何潘仁却笑得依旧风轻云淡:“杨当家不必惊慌,在下并无恶意,有话直说,不过是仰慕杨当家的心胸气魄,想与杨当家开诚布公而已。杨当家若有什么吩咐,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吧?”   这几句话,分明是把杨公卿之前那番不动声色的威胁,照脸又甩了回来。杨公卿心头又惊又怒,却也知晓,李三郎这帮人只怕比他想象的更有手段,就是眼前这个胡人,也不光只会坑蒙拐骗而已,自己之前那番打算……   定了定神,他总算在脸上又挤出了几分笑意:“既然如此,杨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在下虽然不才,与滏口的那几位当家倒还有几分交情,今日诸位离开不久,那边就有人赶来报信说,有人借着给郑家送马的名义,骗得他们让开了道路!”   这话一出,在墙头静观其变的凌云等人都是恍然:原来如此!滏口那帮人看来还真是气急了,居然派人日夜奔驰,沿路报信!   小鱼忍不住低声问道:“这姓杨的带人追来,难不成是想帮那□□?”   凌云摇了摇头,轻声道:“马!”   马?小鱼犹未反应过来,何潘仁已摇头笑道:“原来如此!杨当家这么急着赶来,想必是来提醒我等,此事瞒不得许久,我等若不想走漏消息,节外生枝,最好是把这几匹坐骑都送给杨当家的,以免惹祸上身,是也不是?”   杨公卿心头不由一跳:此人还当真有些邪门!不过对方既已挑明,他索性也笑道:“阁下说笑了,无功不受禄,我杨公卿哪敢平白无故就让诸位割爱?只是诸位大概还不知道,再往前走就是上谷郡,如今那边可是清河张家的朱当家说了算,他的脾气不比我等,说一不二,辣手无情,几位的马如此显眼,定然过不了他那一关,因此,我才带了兄弟们赶了过来,想跟诸位先把马换上一换,以免诸位不知深浅,平白惹上麻烦!”   难为他能把抢马之事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何潘仁不由哑然失笑:“多谢杨当家,杨当家的一片好心,我等原该领情,只是这些马我等早有安排,实在不好跟人交换。杨当家大概也不知道,我家三郎也有些说一不二的脾气,手中的刀箭更是例无虚发,无情之极。杨当家又何必为了几匹马而惹这个麻烦?其实这样的马,我手里还有不少,杨当家的若是喜欢,待得此事一了,我会亲自给当家的再送几匹过来,就当赔罪,你看如何?”   何潘仁的话说得自然不算客气,杨公卿却是大笑了起来。他的目光往何潘仁身后的黑暗处扫了扫,朗声道:“杨某自然知道,三郎箭法如神,手段高超,杨某万万不及,只是杨某还有六七十个兄弟在后头,人人都善于骑射,熟悉道路,跟那清河张家的好汉们多少也有些交情。如今我们兄弟刚刚离开郑家,若没几样拿得出手的东西,实在不好立足,就是我杨某,做不成事,也当不得他们的家做不得他们的主。请恕我等实在不忍眼见着诸位的宝马最后归了别处,少不得一路相随,劝说几句,若是因此妨碍了诸位赶路,耽误了诸位的时辰,还望诸位莫怪!”   他当然知道李三郎的本事,不过他既然敢带着人追过来,自然也是打听清楚了的——李三郎他们根本就是急于赶路,一路上是能骗则骗,能闯则闯,到了这边,大概是怕马队围追堵截,才想出比箭赌马的说辞。如今他拿出这副不换马就死缠到底的架势,就不信这些人不怕耽误时间!   大家无非是赌,他既已经看清了对方的底牌,那这场赌,他就不会输!   听到杨公卿的笑声,凌云一颗心早已沉了下去:他说得对,他们有六七十个人,人人都有马,自己纵然能活捉了他,也不能把其余人等一网打尽,更不见得就能让他们投鼠忌器;他们可以一路纠缠,还可以去跟上谷的盗匪通风报信,他们如今一无所有,也绝不会有任何顾忌……自己总不能为了几匹马,就冒这么大的风险,让他们所有的努力都功亏一篑吧?   一边的小鱼狠狠地磨了磨牙,低声道:“娘子,实在不成,你就先答应了他,我在后头悄悄缀着他们,一有机会就割了他的人头,抢回这些马!”   良叔摇头叹了口气:“唯今之计,大概也只能先让这一步了。”   驿道外的何潘仁似乎也怔住了,沉默良久,突然冷笑了一声:“杨当家当真是好胆量,好手段!”   杨公卿笑着摇头:“杨某贱命一条,不敢与诸位相比。”   何潘仁抬头瞧着杨公卿,俊美的面孔上满是阴霾,却到底只是自嘲地笑了笑,随即便冷着脸问道:“杨当家,你既然说是换马,那你带来的这些马,可容我等去挑上一挑?”   他这是答应了?杨公卿心头一喜,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除了我的这匹坐骑,其余的马,随便阁下挑选!”   何潘仁再一次沉默了下来,挺拔的身姿仿佛都带上了几分颓意,最后才深深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请杨当家容我带着随从过去挑几匹马。”   杨公卿心里微微一动,打量了阿祖几眼才道:“可以,只是不能离得太近,更不能胡乱上手。”见何潘仁点了点头,准备迈步,他忙又补充道,“还有,他能过去,阁下最好还是跟我在这边瞧着就好。”   何潘仁皱了皱眉,到底还是停下脚步,扬声道:“诸位,我跟你们杨当家的已经商议妥当,你们要跟我等交换坐骑。烦劳各位都把马骑稳了,我家随从会过去验看几眼,呼喝几声,谁的马最是不惊不躁,便能换了我等的大宛良驹!”   他的声音极为浑厚,清清楚楚地传出了老远,马队的人听得都有些好笑,却也有些心热——这算是什么挑马法?不过那几匹大宛马他们都见过,所谓换马,虽然不会就此归了他们,能骑上一骑也是好的。   阿祖自然也听到了何潘仁的话,向他点了点头,这才拿着火把一步步地走了过来,马队里的人不由都默默地握紧了马缰。另一边的凌云等人也是默然无语,事已至此,他们已别无选择,就看阿祖能不能选出好马,走完接下来这两天的路程了。   眼见着阿祖已走到离马队不过五六步远的地方,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将手里那半人多高的火把往地上一插,自己稳稳地站在了马队的前方,那张黑黝黝的脸上,一双眸子宛如冷电般在眼前的马群上缓缓扫过。   不知为何,马群突然间躁动了起来,离他最近的那几匹马更是抖着耳朵打起了响鼻,骑者们心头都是一惊,隐隐觉得有点不对,但还未等他们有所动作,阿祖突然身子往前一伏,微微仰头,从胸腔深处发出了一声无法形容的嘶嚎。   这声音由低而高,响亮刺耳,有如惊马长嘶,又如孤狼夜嚎,竟是说不出凄厉瘆人。   随着这一声,马群瞬间便彻底炸了锅,所有的马都惊跳乱嘶,随即就如疯了般掉头狂奔而去。骑者们纵然使出浑身解数,此时也只能勉强抓紧马鞍,让自己不至于被甩下马来,踏为肉泥。   在阿祖的身后,杨公卿的坐骑也是惊得人立而起,他忙勒紧了缰绳,想控制住惊马,谁知腰上不知被什么东西一撞,顿时全身一软,不由自主地摔了下来。   纵然身手矫健,他此时也被摔得是头晕脑胀,半晌爬不起来。正挣扎间,就见何潘仁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跟前,满脸遗憾地长叹了一声:“杨当家,不是我挑剔,你的这些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家随从不过是呼喝了一声,它们竟然都吓成了这般模样,就算不会发疯而死,这一两日之内,只怕也都不敢往这边来了!”   低头看着杨公卿,他的笑容愈发柔和:“你看你,这么辛辛苦苦地带人追了好几百里地,非要来跟我们换马,现在马也没了,人也没了,如今又该如何是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啥都不说了……好在还算肥章吧。 第120章 深谋远虑   这场意外来得突兀, 收得更是骤然。众人说笑着回到后院时,篝火依旧烧得炽旺, 就连那盘切好的兔肉都还带着余温。小鱼眼疾手快,抄起剩下的一只兔腿就塞进了阿祖的手中:“今日你是头功!”   阿祖吓了一大跳,举着那只兔腿, 倒像是捏了块烧红的金饼, 当真是拿也不是, 丢也不是, 哪里还有半点适才那种黑虎下山、百兽辟易的气势?   众人瞧着他扎手扎脚的模样,都是忍俊不禁,阿祖也愈发窘迫。还是何潘仁上前笑道:“吃吧,吃完去看看咱们的马,莫也被你吓到了。”阿祖这才如释重负, 三两口撕尽了兔腿上的肉, 一个转身便融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瞧见这一幕,旁人也就罢了, 被阿祖顺手拎回来的杨公卿却是惊得张大了嘴——他只道自己走了眼,把个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当成了寻常的马夫, 如今看来,这高手好像还真的……就是一个马夫!   怎么会这样?这帮人, 莫不是故意装腔作势的来吓他吧?   他满腹疑虑地又仔细打量了旁人几眼,却见小鱼一面跟人说笑,一面拿着短剑随手乱划,眨眼之间便把掌中那块兔肉里的骨头都剔了个干干净净。这情形更是匪夷所思,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才确定自己并没看错,一股寒意顿时从头浸到了脚: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自己为什么会疯癫到来招惹他们!   怔忪之中,他仿佛又听见了何潘仁的笑语:“你看你,马也没了,人也没了,如今又该如何是好啊?”是啊,自己该如何是好,他们又会如何处置自己……他心里这念头还没转完,耳边便再次传来了何潘仁的声音:“杨当家还没用过晚饭吧?不如也来一块?”   啊?杨公卿下意识地接过了递到眼前的兔肉,随即便不知所措地呆在了那里。   何潘仁笑吟吟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这可是小乙的手艺,杨当家不会陌生吧?”   杨公卿不禁抬头往小乙那边瞧了一眼,却见他也在小心翼翼地觑着自己,对上他的目光,忙不迭地点头致意,却又迅速挪开了视线。他原不是糊涂人,转眼间便明白了小乙对他的复杂情绪,心头不由得百感交集。   暗暗叹了口气,他索性苦笑着看向了何潘仁:“是杨某有眼无珠,冒犯了各位,如今到底该如何赔罪才好,还望阁下明示。”——他们对自己不打不骂,还把他带到了这边,总不能是为了请他来吃兔肉吧?   何潘仁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个么,却要看杨当家了。杨当家若是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我等绝不会阻拦,只是离开之后又要往何处去,不知杨当家可想过没有?”   杨公卿不由一呆,离开之后么?他原本是打算自立山头的,之所以带人来追李三郎他们,就是急着要做一宗能开山立寨的买卖,但眼下,这一切自然都已付诸东流!就算他们放了他,他又拿什么来让那些兄弟继续跟着自己呢?   看着手里这块焦黄的兔肉,杨公卿蓦然意识到了一件比被人抓住更可怕的事:如今好像哪里都没有他的立足之处了!   何潘仁一直在瞧着跳动的篝火,并没有多看杨公卿一眼,却仿佛听到了他心里的所有念头,此时才悠然笑道:“若是杨当家觉得没地方好去,我倒是有一笔小小的买卖想跟杨当家做,若是顺利的话,别的不好说,杨当家开山立赛的本钱,大概还是够了的。”   杨公卿心头剧震,倏然抬头,何潘仁也笑微微地看了过来,篝火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深邃,那映照着火光的双眸更是动人之极;可杨公卿却觉得,眼前的这张面孔,这双眼睛,比他生平见过的任何东西都可怕——   这个胡人……他到底是人,还是精魅?他怎么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看到杨公卿面露惧色,身子也往后缩了缩,何潘仁了然一笑,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淡淡地道:“杨当家不妨好好想想,明早再告诉我你的决断。”   杨公卿心里微微一松:这事原是不用多想,世上哪有瞌睡拣枕头、饿了掉馅饼的好事?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儿了,哪能被人平白哄了去!但心底深处仿佛又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就算他是哄你,你还有别的选择么?   纠结了半日,他终于抬起头来,想问上一声“到底是什么买卖”,却见眼前空空荡荡,何潘仁不知何时竟已悄然离开。   杨公卿心里一突,慌忙转头四顾,却发现哪里都瞧不见那道身影了。   此时的何潘仁,早已来到了远离篝火的庭院深处,池塘岸边。一堵断墙遮住了所有的火光和喧哗,在沉静下来夜色里,树梢上的一弯新月显得格外皎洁,而他面前这小小的池塘,倒映着月牙星斗,也颇有些波光荡漾之感。这些微弱的光芒,足以让他看清面前这个人,看清她平静的脸色和坦然的眼神,“何萨宝,我想知道,你为何如此了解那位杨当家?这么带他回来,可是打算让他做些什么?”   何潘仁不由笑了起来,很好,她倒是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领队了,能察觉到细微的不对,也能跟人开诚布公,直言不讳。   此事他原本就没打算继续瞒着她,当下也坦然答道:“三娘想也知道,我这次带商队来中原,是到了半路才知道你们的陛下亲征辽东了。那时我便觉得,说不定我们也要去辽东看看。为防万一,我便提前让人去探了探从京洛到辽东水陆两线上最大的那几家盗匪,郑家自然也在其中。我的人当时就回报说,这郑大当家也就罢了,他儿子着实不大成器,二当家杨公卿又颇有野心,多半会自立山头,我自然都记了下来。今日离开之时,我瞧着杨公卿的神色已有些不对,结果倒也没让人失望。”   没让人失望?难不成他一直在期待着杨公卿追过来,所以才主动请缨的?凌云皱眉瞧着何潘仁,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何潘仁点了点头:“三娘猜得不错,我的确想用他,毕竟中原乱象已成,要想在乱局中做成买卖,有些事就不得不做,有些人也不得不用。这杨公卿,我仔细瞧过了,倒是比旁人还强点,算是勉强能用。至于我要用在何处,请恕眼下我还无法直言相告。总之,此事绝不会影响你们的行程,更不会对你们有任何不利。”   他这是早就有了安排,要在中原的盗匪里培养自己的人手?凌云好不意外,再想想却又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这才是一个大萨宝该有的眼光和手段吧?他被识破身份后还坚持要跟自己北上,是不是就是抱着这个打算?   想到这一点,她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索性笑了笑:“那就恭祝何萨宝马到功成,日后商路畅通,财源广进。”   何潘仁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疏离客气,心里一声长叹,缓声道:“多谢三娘吉言,我也愿三娘能得偿所愿!”   这话其实平常之极,但不知为何,凌云却觉得何潘仁的声音跟往日不大一样,低沉缓慢得几乎有些意味深长。她不由瞧了他一眼,却见他正凝眸看着自己,神色里似乎也带着点异样的凝重深邃——自己是看错了么?还是夜色深沉的缘故?   她原本不善言辞,此时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片刻,到底只是向何潘仁点了点头,转身向篝火燃烧处走了回去。   何潘仁静静地瞧着她的背影,就算在夜色里,她的身影也带着一股挺拔的锐气,仿佛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低头弯腰……但她一定还不明白吧,在这个世上,她要得偿所愿,绝不是不低头就够了的!   篝火边,那只野兔自然早已被吃了个干净,之前驿长送的那点瓜果蔬菜也都被烤着吃了,玄霸却依然是意犹未尽,只恨自己没带酒来,不能痛饮几口。   见何潘仁缓步而回,杨公卿的眼睛顿时都亮了,忙不迭地凑了上来。何潘仁却只是轻轻瞧了他一眼:“想通了?”杨公卿忙点了点头。何潘仁并未答话,回身却从包裹里摸出了一个深色葫芦,抬手扔给了玄霸:“这是我们西域才有的好酒,三郎不妨尝尝看。”   玄霸不由大喜过望,仰头喝了一口,只觉得酒味果然异常香醇,点头赞了声“好酒!”又赶紧递给了凌云,低声道:“阿姊也尝尝。”凌云只是摇头一笑,倒是小鱼劈手抢过去喝了一口,顿时赞叹不绝,转手又递给了小七。   这葫芦并不大,人人都不敢多喝,尝过一口便罢,待传回何潘仁手里时,竟还剩了一半。何潘仁拿在手里晃了晃,扬眉笑道:“大家不必给我省,今日正该喝掉它!”说着他仰头倒了往嘴里倒了一大口,有几滴洒了出来,正落在他的衣襟上。   仿佛被酒气所薰,他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再次抬手一丢,酒葫不偏不倚正落入凌云手里。   凌云不由一愣,瞧着眼前的篝火和火光对面那双带着几分挑衅的深眸,不知为何竟想起了他说的那句“纵酒狂歌,卧数星河”,心中顿时生出了几分豪气,当下也如何潘仁般仰头喝了一大口。   眼前是浩瀚夜空,舌尖是塞外美酒,纵然只有这一口,仿佛也足以令人沉醉。   瞧着凌云彻底放松下来的眉眼,何潘仁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抹奇异的微笑:这才对嘛,她原本就该多点放松,多点笑容,就像现在这样……说起来,幸亏他带了酒,也幸亏今夜有星空和篝火,让他们能痛快地喝上几口——   因为自己也只能帮她走到这里了。 第121章 出人意表   凌云是在清晨的鸟鸣中睁开双眼的。入目所见, 便是一整片水洗般的淡蓝色天幕,明净清澈, 辽阔无比,她不由出神地瞧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起身。   篝火自然早就熄灭了, 晨风格外凉爽, 隐隐还带着点异香, 应该是临睡前何潘仁的药粉的余味——那药粉说是驱蚊的, 却香得浓烈馥郁,大伙儿险些以为他是拿错了烤肉的香料;好在效果立竿见影,往火里撒上一点,莫说蚊虫,就连飞蛾都瞧不见半只了。倒是让玄霸遗憾得直嘟囔:早知有这等好物, 天黑时就该撒上, 他也不会被蚊虫叮出好几个包了!   想到玄霸,凌云转头瞧向了火堆的另一边, 不由微微吃了一惊——玄霸卷着披风睡得正香,但在他身边, 何潘仁却早已静静地坐在了席褥之上,那身雪白的衣袍竟似纤尘不染, 不知是一夜没睡,还是早上又换了一身。   对上凌云的目光,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在晨光中,那张含笑的面孔竟显得格外干净, 就如她刚刚看到的那片天空.   凌云不由怔了一下才点头还礼。何潘仁并没有挪开视线,却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唯有树梢上的鸟鸣声愈发显得响亮。片刻之后,还是凌云先站起身来。她刚一动身,旁边的小鱼也咕噜一声爬了起来,揉着眼睛道:“哎呀,天都这么亮了!”   凌云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随口笑道:“今日你倒是难得。”   众人风餐露宿,自然睡梦里都带着几分警醒,听到说话声,纷纷醒了过来,各自洗漱整理,随便喝口清水、吃点干粮,便再次踏上了往北的驿道。   一行人里如今又多了个杨公卿,小乙无法再换马赶路,众人的速度多少会受些影响,好在这一路竟是异常顺遂,不到半个时辰,他们便已出了博陵郡的地界,来到了涿郡之前的最后一处州府——上谷郡。   上谷郡其实并不繁华,这里群山延绵,又靠近太行径道,突厥南下,盗匪东出,往往都会取道此地。战火纷飞之下,就连之前郡城沮阳都早已化为了废墟。只是眼下皇帝亲征辽东,各地粮草物资源源不断运往涿郡,除了水路之外,走陆路的军资多要经过上谷,这段驿道自然也就繁忙了起来。   只是此时看去,宽阔的驿路早已人影皆无,沿路的城池都是城门紧闭,驿舍邸店也多是破败一空,就连杨公卿和小乙瞧着都啧啧摇头:“这姓朱的,当真过境一遭,鸡犬不留,估计从今往后,这上谷郡也可以拿他的名字来止儿啼了。”   凌云自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然而一路往北,他们竟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到了午前,一行人已畅通无阻地来到上谷郡的腹地。   玄霸越走越是纳闷,眼瞧着郡治所在的易城已是遥遥在望,终于忍不住奇道:“难不成清河张家的这帮盗匪已经回去了?”   小乙往前眺望了几眼,皱眉道:“说起来,昨日我们大当家的也提过一句,咱们得准备收手了,毕竟咱家人马太多,吃饭过夜都是麻烦,路上若无人敢走,便不会有大笔的进益,我们呆下去已不大划算了。张家的人比咱们的还多,只怕会撤得更快。”   杨公卿却摇了摇头:“这倒未必,之前大伙儿商议划分地盘时,大当家的把咱们在牛山的寨子借给他们了。”   小乙惊得“啊”了一声,原来大当家的不但让了地盘,连山寨都借出去了,这也……瞧着杨公卿脸上的冷笑,他不由默默地叹了口气,也难道杨大哥不服气。   两人的眉眼官司,旁人自然不会留意,唯有何潘仁突然问道:“那牛山可是离易城不远,就在易水边上?”   两人都吓了一跳,杨公卿只能点头:“大萨宝是如何知道的?”   何潘仁的神色不知为何有些淡漠,沉默片刻才道:“我原是打算跟郑家做些牛马生意的,自然会多打听些,后来听说你们山寨似乎不大稳当,这才改了主意,换了一家。如今看来,倒也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歪打正着了。”   玄霸年少好奇,竖着耳朵听了几句,此时忍不住问道:“何萨宝,你还会跟这些盗匪做生意?还真的选了一家?”   何潘仁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在下本来就是生意人,但凡能做得了买卖的,盗匪也好,王侯也罢,自然是一视同仁。”   玄霸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不是……”   一旁的小鱼应声笑道:“三郎可是想说何大萨宝是见利忘义?三郎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在何大萨宝眼里,自来只有个利字,哪有什么别的东西?不然你当他为何会饶了这位杨当家,还要非带他一同上路?那是要带着他做大买卖呢!”   何潘仁知道小鱼多半是听到了他和杨公卿的话,却依旧笑得风轻云淡:“小鱼姑娘果然是耳聪目明,不过就算没有生意上的事,我倒也不至于把杨当家如何,毕竟他也只是想做笔买卖而已,能不伤人自然是不伤的好。”   小鱼嘻嘻一笑:“原来何大萨宝竟是菩萨心肠!”   何潘仁笑着摇头:“我自然算不得什么善人,只是不爱做伤人性命的事。做生意么,靠的就是人,这世上的人越多,越富,生意就越好做。”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凌云却立时想起了昨日他说的那些话,忍不住淡淡地道:“何大萨宝何必过谦,这乱世之中,你不也早就未雨绸缪,铺好了所有的门路么?”   何潘仁怔了一下,哑然失笑:“那算什么门路?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说到这里,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浓黑的双眉轻轻一挑,神色里带上了几分说不出的冷意:“其实这乱世之中,自然也有一等一的生意门路,只是我不爱去做罢了!”   他话音刚落,前头的小乙突然叫了起来:“城门……易县的城门开了!”   众人都是一惊,顺着他的手指往前看去,果然见到远处那易县的城门仿佛开了一半,有稀疏的人影在往外走,看模样似乎都是布衣草鞋的寻常百姓。   小乙忙带马上前,拦住了一个挑着空担的老汉:“敢问老丈,这城门是何时开的?为何只开了一半?城里可是有什么变故?”   那老汉警惕地看了他们几眼,大约觉得他们不像盗匪,才忙忙地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我们上谷如今在闹盗匪么?前两日城门都没开过,今日还是听说外头消停些了,才给我们这些穷汉行了个方便,你们这样的人如今都在城里躲着呢,说是等官兵过来。”   原来是这样么?要不要进城去看一眼,打听打听?众人心头都有些拿不定主意。凌云略一沉吟,还是断然道:“不进城,继续走!”   他们没再停留,绕过易县,依旧径直往北而去。谁知往前再走得一段,路上竟瞧得见有车马迎面而来,小乙上前问了几拨人,人人都道,从昨日起,涿郡有官兵奉命前来清扫道路,如今路上已不见盗匪的踪影了。   众人的心头不由也渐渐松了下来,眼见着日上中天,离涿郡已不过百里,就连凌云都暗暗地松了口气,心里正盘算着接下来要走的路程,突然就听玄霸道:“那边有饭铺开门了,咱们要不要去吃点东西再走?”   凌云抬头一瞧,可不是么,前头的路边是一家小小的铺面,烟囱里,一缕青烟正在袅袅升起,显见正在做饭,门前也已有人停步下马,往里头去了。   这原是驿道上最常见不过的景象,如今终于再次瞧见,众人心里都有些说不出的激荡。不知谁的肚子“咕咕”地叫了两声,大家不由都笑了起来——早间他们吃的那点干粮自然早就消化干净了,此时瞧着那青烟和铺面前半旧的酒旗,人人仿佛都瞧见了一个“饿”字。   小乙也笑道:“这家倒是老字号了,店家生得有些粗蠢,饭食做得倒还干净,三郎可是想去尝一尝?”   凌云转头瞧了玄霸一眼,这几日在烈日下赶路,他的精神一直还好,不过今日大概是起得太早,吃得太少,脸上已带出了几分饥色,此时眼巴巴地瞧着那家店铺,满眼都是向往。凌云不由也笑了起来:“好。”   玄霸顿时喜笑颜开,小鱼小七也是相视而笑,就连良叔都微笑着摸了摸胡子。这几天一路厮杀,如今能坐进寻常店家,吃顿寻常饭菜,竟是比什么都来得珍贵。   只是众人刚到门口,里头却吵闹了起来,之前进门的两个大汉愤愤然往外就走,见到凌云等人,冷笑道:“我劝你们还是莫要来受这闲气!”   众人都是一愣,里头有人不耐烦道:“你们爱吃不吃!”   门帘一挑,从里头走出了一个黑壮的汉子,瞧见众人,板着脸道:“今日只有冷淘,价钱是平日三倍,若要别的,便是十倍。”   十倍?小乙忍不住笑道:“我们能要些什么别的?”   黑壮汉子瞧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他有些眼熟,压低了声音冷笑道:“人肉做的玉尖面,你要不要?” 第122章 分道扬镳 上   人肉做的玉尖面?   小乙好不吃惊, 抬头瞧着店家那黑沉沉的面孔,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店家脸上的笑容蓦地一收, 冷哼了一声:“怎么?吃不起?那你们进来作甚!”   他的话音未落,肩上便被人重重一拍,却是小鱼蹿了上来, 挤眉弄眼地冲着他低声道:“你这里真有人肉馅的玉尖面卖?那给我几个肉馅肥嫩的, 不能用老人的肉, 也不能是粗汉的, 最好是幼儿少女,若能让我满意,二十倍价钱给你,如何?我可是好久都没吃过新鲜的人肉了!”说着还垂涎欲滴地吸溜了一声。   这一下,轮到店主脸色大变, “噌”地一下跳出了老远, 摸着被拍得生疼的肩膀,半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们……”   玄霸并没听到他们的这几句低语, 见状不由奇道:“小鱼你在嘀咕什么,怎么把店家吓成了这般模样?”   小鱼并未答话, 只是盯着店家嘿嘿一乐。店家愈发毛骨悚然,转头瞧了瞧他们正要开口, 就听后头有人高声问道:“可是又有客人上门了?”   门帘一挑,从里头快步走出了一个黑瘦的妇人,大约一直在里头忙碌,脸上颇有汗迹。瞧见众人, 她的眼睛顿时一亮,满面都是笑容:“贵客们快请进来坐,里头干净,想吃什么慢慢点便是!”   玄霸笑道:“不是说只有冷淘么?”   妇人忙道:“不敢欺瞒各位贵客,今日小店开得有些仓促,好些东西都没备齐,贵客们要吃现成的,的确只有冷淘和酪浆了,若是各位肯多等些时辰,那汤饼蒸饼玉尖面倒也都做得出来。”说完又转头瞪了黑脸店家一眼,低声道:“你还不赶紧去准备东西?非要把人都吓跑才甘心么?就算你不想过了,也得多想想咱们家那几张嘴!”   店家的脸色顿时更黑了,却显然无话可回,阴沉着脸瞅了众人一眼,一声不吭地转头进了里屋。   玄霸忍不住奇道,“店家他怎么这般不乐意?”   妇人一脸歉疚道:“贵客们见谅,拙夫性子太拧,如今买卖难做,前些时日还遇到过几回不愿付钱的,反叫我们折了本,他便不乐意开张了。却也不想想,若没这店铺,日子只会更加艰难。因此今日小妇人便逼着他过来开门,他想来是心气还有些不顺,若是跟诸位贵客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还望诸位莫怪。”   小乙这才恍然,难怪这店主今日竟是这样一副债主脸,开口又是那么一句——殊不知江湖上的店铺自有一套切口,就算卖的是人肉,也断然不会这么直接说出来,倒让他纳罕了半日,却原来是店家心里有气,故意赶客,之前那两个汉子就是这么被他气走的吧?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转头便对小鱼问道:“你是怎么瞧出来的?”还故意那么吓了店家一回。   小鱼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还用瞧?一闻不就知道了?”   这话说得!小乙自是忍俊不禁,捧场道:“小鱼姊姊好灵的鼻子!”   小七一听也笑道:“她可不光是鼻子灵,耳朵眼睛舌头就没有不灵光的,也就是心眼子粗大了些,不然猴都比不过她!”   说笑之间,那妇人已殷殷勤勤地将大家引到了里头的一间屋子,转身便带着个粗壮的伙计把冷淘和酪浆都端了上来。那伙计瞧着比黑脸店主还要鲁莽几分,粗手大脚,目光灼灼,好在手脚还算麻利,很快便将冷淘一碗碗地放在了众人面前。   这种荒野小店,器具自然粗陋,十来个粗陶碗上倒有一半带着斑驳或缺口,碗里的冷淘卖相也谈不上精致,好在颜色还算清爽,又带着股草木的清香,倒也有些野趣。众人这两三日都没用过这样的正经吃食,此时不免食指大动。   老板娘瞧着众人的模样,不由松了口气,笑道:“各位请慢用。”   众人都看向了何潘仁与凌云姐弟,等着他们先动筷,何潘仁却是转头看了凌云一眼,却见凌云也在瞧着他,微微地摇了摇头。他不由叹了口气,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把陶碗往前面推了推:“这位大嫂,烦劳你先把这碗给吃了吧。”   这话一出,众人心头都是一跳,玄霸不由惊道:“这、这冷淘难道有什么不对?”小鱼却是瞧着那伙计哼了一声,冷淘也就罢了,这个伙计定然是不对的。   老板娘顿时白了脸,哆嗦着嘴唇还要开口,那伙计却是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外就跑,只是还没来得及出门,凌云手里的两根筷子已是电射而出,不偏不倚正击中他的膝盖后窝。   那伙计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挣扎了两下发现爬不起来,忙直起脖子就要大叫,结果刚刚张开嘴,小鱼已一步抢了过去,一手揪住他的头发,另一只手便把碗里的冷淘倒进了他的嘴里。   那伙计忙不迭地要往外吐,小鱼却揪着他的头往后一扯,用碗底紧紧地按住了他的嘴,那伙计仰面朝天,张不开嘴,又不敢吞下嘴里的冷淘,只能呜呜乱哼,眼泪横流。见此情形,老板娘吓得腿都软了,伸手扒住着身边的柱子,慢慢坐倒在地。   小乙顿时也变了脸色:看着情形,这还真是一家黑店!可这家铺子已开了好些年,店主夫妇并没有换人,刚才店家的言行虽有些无礼,却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至于这冷淘和酪浆,也都是味道清淡的东西,不似酒肉浊物,还能混进些蒙汗药,更何况他们都还一口没动,又是怎么发现事情不对的?   他满心疑问,不知该从哪里问起,却见凌云瞧着地上的两个人,淡淡地问道:“你们是清河张家的人?”   老板娘慌忙摇头:“不,不是,我们都是易城人,不是清河人,我们也不姓张。”话一出口,她的人似乎也多了几分清明,翻身便跪在了地上,磕头不绝:“贵人饶命,贵人饶命。我等只是遇到了牛山的好汉,不得不听从他们吩咐,不然他们就会带走我们家的三个孩子!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了!”说着便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生得瘦骨伶仃,哭得又实在凄惨,小鱼在一旁看着,都不禁皱了皱眉,玄霸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问道:“那群好汉有多少人,如今何处?今日被你放倒的又有几个,都在哪里?”   老板娘哭声停了一下,似乎想回答,只是还未开口,凌云已霍然站起身来,皱眉看向了门外:“他们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更短小了点,昨天下午开始同学聚会,本来想聚会前码完的,结果卡文了…… 第123章 分道扬镳 中   屋外一阵脚步声乱响, 果然有七八个汉子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在前头带路的却是那位店主。此时他的那张黑脸上已透着几分苍白, 结结巴巴地跟身后的人道:“我听见我家娘子在里头哭得凄惨,那帮人果然、果然也是……”   他身后的汉子此时也已听到屋里店主娘子不时发出的抽噎声和那伙计拼命憋出的呜呜声,心知情况的确不对。见店主还在啰嗦, 他不耐烦地将人拔到了一边, 自己手握短刀上前两步, 站在门前正要开口, 却听“嘭”的一声巨响,那屋子的门板突然间往外飞了出来。领头的汉子猝不及防,被这门板带着风声狠狠地拍在了脸上,整个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后头的人自是哗然一声,连连后退, 就见屋门洞开, 从门帘下露出了一只长腿,显然正是它一脚踹飞了门板。在众人的目光中, 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门内一步步地走了出来。   众人的心头都是一寒:来人的年纪分明不大,一张脸孔更是白净俊秀, 然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仿佛冰淬一般。被这双眸子轻轻一扫,纵然在六月正午的阳光里, 人人都只觉得从头到脚一阵发凉。   有人已不由自主地瞧向了后头的退路,只是被那少年的气势所慑,到底不敢动弹,更不敢开口。唯有早已吓得脸色发白的店主往门里看了一眼, 依旧鼓起勇气问道:“你们……你们把我家娘子如何了?”   从敞开的屋门里伸出了一张黑黝黝的小脸,嬉皮笑脸道:“自然是洗了洗就上锅蒸了,女人油多肉松,不好烤着吃的。”   屋里果然没再听到那女人的哭声,店主只觉得头皮一炸,再也顾不得许多,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进门才瞧见,自家的小舅子生死不知地倒在地上,自家娘子则在抱着他摇晃,显然不知怎么办才好。   店主忙上去查看,却见小舅子呼吸还算平稳,嘴里还含着好些冷淘,大概是药性发作昏睡过去了。店家娘子听到他这么一说,不由也松了口气,坐在地上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店主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一出口,他突然觉得背上一凉,寒毛倒竖,回头一看,却见何潘仁正饶有兴趣地瞧着他,见他回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愉快的笑容:“是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如店主你先来说说?”   店主瞧瞧依然倒在地上的小舅子,想想外头被门板拍晕的小头目,脸色渐渐地灰了下去,终于点头道:“好,我说,我什么都说!”   此时的屋外,凌云却依旧没有开口,只是淡淡地瞧着这几个人,原本站在她身后的小鱼不知注意到了什么,一步跨上前去,脸上的嬉笑之色竟是渐渐地收了起来,瞧着这几个人的目光里也带上一股难言的阴冷。   在两人的目光之下,那几个盗匪渐渐受不住了,有人壮着胆子喝道:“你们是哪个山头的?”   凌云却反问道:“你们朱当家可还在上谷?”   那几人不由面面相觑,之前那店主嘀咕来人似乎不对劲时,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是同道又如何?只要是白嫩俊俏的,那便先拿下来再说!谁知这俊俏少年居然是个杀神,而且开口就叫破了他们的来历,难不成还真是同道里的大人物?   之前开口的那个忙道:“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们当家?”   凌云心头好不厌烦,眼前这几个人的面目其实也不见得如何狰狞丑恶,身上却都有种说不出的东西。想到关于这家盗匪的传言和一路上见到的种种情形,她心里厌恶更深,压了压胸中的情绪,才淡淡地道:“我是长安李三郎,此来是想跟各路好汉切磋武艺,只是眼下上谷似有官兵清道,不知朱当家是否还方便赐教?”   这少年居然是来比武的?那几人更是意外之极,相视几眼之后,有人眼珠一转便笑道:“好说好说,我可以带各位去我们如今落脚的山寨,我们朱当家最是爱惜少年英雄,定会好好跟几位郎君切磋切磋。”   凌云听得眉头紧皱:这话怎么……她还未开口,小鱼突然身形一晃,鬼影般欺到了开口之人的跟前,反手一掌便扇了过来。那人被她直接扇倒在地,口鼻飙血,叫得有如杀猪一般。小鱼却是毫不犹豫地接着一脚狠狠地踩在了他的头上,往下用力碾了碾,那人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生死不知地瘫软在了地上。   这一下实在快到了极处,也狠到了极处,剩下那几个顿时脸色惨白,小鱼的目光从他们逐一掠过,每看一个,那人便止不住地哆嗦了起来。终于有人抵受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我们朱当家不爱跟人比武,郎君们,郎君们不必如此麻烦……”   这个答案凌云早有预料,无论是吴四还是小乙都说得很清楚,这朱麻子并不以武艺见长,只是性情蛮横,手段凶残,手下有一帮唯命是从的恶徒,背后又是清河张金称那上万人马,所以人人都畏惧三分,如今看来,对付他果然不能像对付郑家父子那样,还有一百里的路,但愿不会跟他狭路相逢,若是遇上了,那也只能……   想到这里,凌云脸色愈发冰冷,瞧着跪在地上的几人,手上的冷艳锯连刀带鞘毫不犹豫地左右一挥,被拍中的两个盗匪顿时都晕了过去。   另一边的小鱼动作却更快,手刀挥起砍晕了两个,到第三个时,她的动作突然顿了顿,眼睛微微一眯,随即手上狠狠地一扭一转,竟是生生地拧断了那人的脖子。   凌云不由吃了一惊:“小鱼!”却见她又转身飞起两脚,正踢在地上躺着那两人的太阳穴上,那两人身子一抽,显然都已断了生机。抬头看着凌云,她的语气变得淡漠之极:“这些人,都该死。”   瞧着小鱼脸上那冰冷的戾气,凌云心里又是担忧又是困惑,却更清楚,此时不能追问。略一思量,她索性点了点头:“也好,你再去里头找找,看这店里还有没有被迷晕的人,若有,就把他们都弄醒,让他们赶紧去易县,我们也要尽快出发。”   小鱼愣了一下,随即才狠狠地吐出一口气来,一言不发地往灶房的方向去了。   凌云目送着她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却见玄霸已站在门口,皱眉瞧着小鱼离开的方向,两人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浓浓的担忧。   屋子里,那店主已交代完了所有的事:他开店多年,勉强糊口,谁知前几个月御驾亲征,来了一帮所谓骁果,过境时就如蝗虫一般,白吃白拿,摔摔打打,他的店就被砸了两回,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昨日家里眼见就要揭不开锅,被征兵辽东的小舅子突然跑了回来,说他日前已投靠了一帮厉害的盗匪,只要他们夫妻也肯帮山寨做事,日后便会不愁吃喝。看到几个饿得可怜的孩子,他们到底没能拒绝——这世道既然没给人留活路,与其看着自家孩子饿死,倒不如让那些不相干的人去死!如今既然已被捉住,他也不敢奢求活命,只希望众人能饶过他家娘子,不然几个孩子更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店家娘子听到这里,顿时涕泪横流:“不,不是他!各位好汉明鉴,这事是我逼着他做的,他心里并不愿意,还故意赶走了好几拨客人,他不想害人,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们要杀,就杀了我吧!”   何潘仁摇了摇头,神色也说不上是无奈还是厌倦,见凌云进来,看着地上的两人也是神色复杂,这才叹道:“你们都出去吧!”   店主夫妻愕然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见何潘仁微带倦色地挥了挥手,这才忙不迭地磕头感恩,那店主娘子瞧着弟弟还想开口,店主忙一把拉住了她,将她拽了出去。   瞧着这夫妻俩的背影,小七不由得叹了口气:“何大萨宝,没想到你还真是心软。”   何潘仁眼里的倦色却更深了些:“我只是不爱杀人。”   凌云心里隐隐触动,此时却也无暇多想,瞧了众人一眼便道:“走吧。”   大家纷纷点头起身,唯有那小乙瞧着眼前那碗清清爽爽的冷淘,又是觉得可惜,却又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三郎,萨宝,你们怎么看出这冷淘不对劲的?”这冷淘分明闻不出半点异味,他们怎么尝都没尝就察觉到里头下了厉害无比的蒙汗药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准备今天写完这一段的,结果……怎么都写不完了,得,明天继续写这章的(下)吧。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24章 分道扬镳 下   冷淘?   凌云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端冷淘的人不对。”那伙计神色古怪, 一双眼睛直往他们姐弟与何潘仁的脸上乱瞟,店主娘子则是紧张万分, 强颜欢笑,显然都有问题;倒是何潘仁,似乎一眼就看出了冷淘不对……   想到这里, 她目光一扫, 却见何潘仁也在垂眸瞧着案几上的冷淘, 嘴角还勾着一点笑意, 神色似嘲似讽,寡淡凉薄,但不知为什么,跟平日里那副柔和亲切的模样相比,此时的他, 容色竟是愈发的惊心动魄, 仿佛可以直击人心。   凌云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话到嘴边的那一问, 竟是再也没法出口。   她定了定神,索性一言不发地提起长刀, 带头走出了屋子。   众人跟着她出了房门,一眼瞧见地上那横七竖八的几个人, 不由都愣住了——这几人一个脖子歪折,两个头骨塌陷,其余的也都是无声无息……小七在惊呼一声之后,忍不住便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凌云随口答道:“是清河张家的人。”   小七点了点头, 能在这地界开黑店的,自然是张家人,但她想问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娘子和小鱼为何会大开杀戒,“他们……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凌云顿时想起了小鱼那张戾气横生的脸,心里一声长叹,嘴里只能淡淡地道:“他们死有余辜。”   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七心里愈发不解,却也知道不好再问。就在这时,小鱼快步走了回来,见了凌云便道:“柴房那边的确躺了十来个人,我都弄醒了;还有个在灶上烧火的小毛贼,我也顺手给敲晕了。”   凌云看了小鱼一眼,只见她的脸色依然算不上好,但那点阴冷好歹是消散了大半,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一行人出了小院,穿过前厅,正要出门,身后却“轰”地一声乱了起来,却是那十来个被迷倒的客商撞上店主夫妇,顿时厮打成了一团,有人见到小鱼,高声叫道:“恩公留步,咱们不能叫这黑心店家跑了,得让他赔我们的财物才是!我们的钱囊,还有一整袋香料,都被他们拿走了!”   小鱼转身瞧着他,冷冷地道:“盗匪的大队人马就要到了,你们不妨去找他们赔。”   客商们顿时都变了脸色,顾不得纠缠店家,转身往外就跑,待到凌云等人翻身上马时,那些人也都找到了各自的驴马,乱哄哄地奔向了易城的方向。   瞧着他们的背影,小七越看越觉好笑,转头便对小鱼道:“你这法子倒是管用!”   小鱼哼了一声正要答话,突然扭头看向了北边,阿祖也带马往前走了几步,沉声道:“有大队人马过来,至少有两三百骑。”   两三百骑?众人心头都是一惊,良叔沉吟道:“莫不是官兵?”今日路上的人不都说涿郡那边有大队官兵过来肃清道路么?   小鱼快手快脚地爬到了高处,往北边眺望了几眼,高声道:“我瞧见好些旗帜了。”   旗帜鲜明,那自然就不会是盗匪了。众人不由都松了口气,听到那人喊马嘶之声已离得越来越近,索性都带住了坐骑,在店铺前的空地上,静静地等着他们过去。   不多时,果然有大队人马直奔这边而来,看服色旗帜,正是涿郡的官兵。他们的队伍并不算整齐,气势倒是不弱。待得离得更近了,更有一股浓烈的血气扑面而来。凌云心里不由一动:他们难不成刚打过一仗……她这念头还未转完,小鱼突然从马镫上站了起来,厉声道:“不对,他们是清河张家的人!”   凌云心里一惊,忙提马上前了两步,对方也陡然加快了速度。对于骏马而言,这点距离不过眨眼就到,凌云等人只来得及背靠着店铺调整了队形,拿出了兵器,便被几百匹战马团团地围在了当中。   马队微微一分,几匹高头大马簇拥着一个粗壮的汉子来到了队伍前面。只见他身材不高,一张脸坑坑洼洼,几乎看不出五官如何,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可怕,目光在凌云的脸上缓缓掠过时,凌云更是觉得心头一凛,寒毛倒竖,仿佛是被什么毒蛇野兽盯上了一般。   看到凌云身后的何潘仁,那人显然怔了一下,又慢慢地笑了起来。   这笑容明明颇为欢悦,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寒之意。何潘仁却是目不转睛地瞧着来人,脸上竟也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看到何潘仁的微笑,那人有点笑不出来了,目光一转,又瞧见了一脸尴尬的杨公卿,不由冷笑了一声:“我当是谁挑了我们山寨的哨所,原来是杨当家!”   凌云听得眉头微皱:原来这人就是朱麻子,难怪凶名远播;不过,他们怎么知道自己已经挑了这家店铺?   杨公卿想起店铺后头那满地的尸首,心里更是暗暗叫苦,却也只能上前几步,抱手笑道:“一场误会,一场误会!杨某今日路过上谷,原是有事在身,不好耽搁,不曾想这店家似乎是个新手,不懂规矩,不曾挑明身份就对我等直接动手了,我等并不知他们是朱当家的人,得罪之处,还望勿怪。”   朱麻子“哼”了一声:“是么?那杨当家准备拿什么来赔罪?”   杨公卿不由一愣,这话让他怎么接?   朱麻子原也没指望他能接话,伸手指了指何潘仁与凌云姐弟,傲然道:“瞧在跟杨当家也算同道的份上,今日你就把这三个人都交给我,还有这些马,也都给我留下,这件事我就不跟你们郑家人计较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无礼之极,杨公卿纵然不想出头,此时不由也是一阵恼火,当下脸色也是一沉,冷冷地道:“朱当家若不怕咬手,尽管拿去试试!”   朱麻子“哈”地一声笑了出来,他身边的人也一道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有人高声道:“兄弟们,都听到这杨匹夫的话了吧?除了当家要的这几个人,咱们一人一刀上去,将他们剁成肉酱如何!”   凌云心头顿时一凛:眼前这些匪徒虽不知身手如何,但身上那股血煞之气竟是前所未见,显然都是亡命之徒,里头要再有几个高手,她和小鱼就连玄霸都未必护得住,更别说其他人了!   眼见着匪徒们就要逼将上来,她忙断喝了一声:“且慢!”耳中就听何潘仁开了口:“且慢!”   凌云心里一动,回头瞧了何潘仁一眼,目光在阿祖身上一转,轻轻点了点头——敌众我寡,唯今之计,只能让阿祖先让眼前的马队彻底乱套,她再寻机活捉了这位朱麻子。这么做,虽然也有自己坐骑受惊、对方乱马横冲的危险,但他们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何潘仁静静地看着凌云,脸上不知为何露出了一点奇异的笑意,随即便向她轻轻地,坚决地,摇了摇头。   凌云不由一愣,他这是什么意思?都这个时候了,他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何潘仁轻轻一带马缰,上前了几步,对着朱麻子微笑着欠了欠身:“久仰朱当家的威名,今日一见,朱当家果然杀伐决断,好生英雄气概!”   朱麻子早就注意到他了,此时见他突然越众而出,含笑开口,意态风流,脸上的冷笑顿时更深了点:“你又是何等物流!”   何潘仁笑了笑:“在下姓何,来自昭武,因同行抬举,忝任商队的大萨宝。”   朱麻子的脸色顿时一变,眉头都竖了起来:“你是何大萨宝?你就是何大萨宝?”他的身后,不少人也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显然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何潘仁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了一块小小的符牌:“这是张大当家的信物,想来朱当家定然识得。”   朱麻子瞧了瞧那块牌子,又瞧了瞧何潘仁,眼里光芒闪动,片刻之后,突然大笑了起来:“果然是何大萨宝!萨宝怎么不让人通传一声,我也好带人来夹道相迎,如今这般失礼,若让大当家的知道了,岂不会被他责怪!”   何潘仁也是扬眉而笑:“哪里,早就仰慕张家的几位英雄了,今日得以见识到朱当家的风采,实乃此行最大的喜事,也不枉我不远万里,走这一遭。”   两人越说越近,笑得也是越来越欢畅,显见都是满心欢喜。   凌云瞧着这一幕,只觉得心里一点点地冷了下去。她当然知道,何潘仁早就派人跟这些盗匪有过接触,还选了人合作;却怎么都没料到,他选中的,竟是势力最大,也最是恶名昭彰的匪首张金称!一路同行,她对何潘仁的印象几番改观,最后还是觉得此人做事虽是不择手段,为人还算有点底线,没想到……   此刻她眼前这两张笑脸,一张丑恶无比,一张俊美绝伦,却都是一样的令人心冷。看着他们相谈甚欢的模样,凌云不由慢慢地握紧了手里的长刀。   在凌云的身后,小鱼也紧紧地握住了拳头,一双眸子早已变得冰冷漆黑,瞧不见半点光芒。   两人你来我往地吹捧了一番,朱麻子这才抱手道:“何大萨宝,今日既然有缘相逢,还请萨宝赏光,去我们山寨坐上一坐。”   何潘仁毫不犹豫地点头:“这是自然,不瞒朱当家,何某此行,一则是为了卖掉这几匹大宛良驹,二则就是要跟各位当家亲近亲近,尤其是朱当家与杨当家,杨当家独爱骏马,我自然要请他同行,也好打通从西域到中原的马道;朱当家独爱香料,我也特意带了些绝世好货,还要请朱当家来品鉴品鉴。”   朱麻子眼睛顿时更亮,笑容也多了几分欢喜:“既然如此,那我这就带各位上山?”   何潘仁忙道:“朱当家如此打扮,想来有要事在身,我等不会太打扰吧?”   朱麻子笑道:“有什么要事,就是涿郡那位姓郭的匹夫号称要肃清道路,剿灭盗匪,我便施了个计策,将他大队人马引开,然后全歼了侧翼的骑兵,换上了他们的装束,原是打算去拿下易县的,路上看见我们的哨岗升起了报警的黄烟,这才过来看看,没想到遇到了何大萨宝。如今自然是招待何大萨宝要紧!”   何潘仁叹了一声:“朱当家如此盛情,那何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还请朱当家稍候片刻。”说着便拨转马头瞧向了凌云,“三郎,我来涿郡走这一遭,就是为了今日,还望三郎带着这些马尽早赶到涿郡,帮何某完成这笔买卖。”   这话是什么意思?凌云不由一怔。朱麻子也奇道:“何大萨宝此言何意?”   何潘仁深深地看了凌云一眼,转身笑道:“朱当家有所不知,因这位三郎兄弟的引荐,如今涿郡那边有人要以黄金千两买我这几匹马,眼下路上不太平,我等已是迟了两天,实在不能再耽误下去,朱当家的盛情又不能不领,我也只能让杨当家带着他们几个先去涿郡完成交易,等拿到金子了,再到山寨来跟我汇合。”   黄金千两?这几匹马居然能卖出黄金千两?朱麻子多少有些动容,心里念头转了好几转,到底还是点头笑道:“也罢,横竖涿郡离得不远,何大萨宝就安心在我们山寨多住上几日,静候几位满载而归!”   何潘仁自是笑着道谢,又叫了声“阿祖”,两人翻身下马,分别换上了杨公卿和小乙的寻常坐骑,这才向众人抚胸欠身,抬头时瞧着凌云微微一笑,却再无多言。   他的这个笑容干净之极,眸子里更是仿佛有星光闪动。凌云只觉得心头一片茫然,这个人,他说过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要做的事,到底哪件在前,哪件在后?   然而此时她一句话都问不出来,只能默默地眼看着他拨马来到那位朱麻子身边,与他相视而笑,并辔而行。在数百匹高头大马的拥簇之下,那抹白色的身影,很快就彻底消失在了飞扬的尘土之中。   众人一时相对无言,还是玄霸喃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咱们该怎么办?”   凌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们去涿郡,越快越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应该快结束了,从下周起,一定要恢复下午三点更新,这么下去不成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25章 怒发冲冠   远处的城池并不雄伟, 城墙斑斑驳驳,门楼低矮陈旧, 矗立在开阔的沃野缓坡之间,愈发显得毫无气势。再走得近些,便能瞧见城门前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 城墙里不时升起的袅袅炊烟, 在西斜的日头下, 勾出了一幅人间烟火的平淡画卷。   这样的画面自然算不上好看, 凌云却不由自主地凝神看了好一会儿。她的身后,玄霸更是叹出了一口气来:“这地方,总算是有活气了!”——这几天,他们沿路经过的大小城池,都是城门紧闭, 如临大敌, 城外则是道路萧条,人迹罕见;好容易过了易县, 路上总算有了人烟,随即却又被盗匪的马队扫荡一空;直到渡过涞水, 进入涿郡地界,他们才真正瞧见田野有农夫耕作, 路上有车马同行的太平景象,而眼前这涿县,更是一派恬淡安闲,让人简直无法想象, 不过几十里之外,就是盗匪横行的人间炼狱。   看着眼前的城池,人人难免都有些恍然如梦之感。小七忍不住问道:“咱们要不要进城去补充些食水?”中午吃了那顿惊吓,他们沿路没敢再有任何停留,如今干粮清水都已是半点不剩。   良叔抬头看了看天色,也皱眉道:“今日只怕无论如何都赶不到了。”这里离国公所在的郡城蓟县还有一百多里地,而日头不久后就会落山,涿郡守备森严,沿路的关卡和浮桥在日落后都会关闭,他们再有良马也无法赶路。   凌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人人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疲色,想了想索性点头道:“好,今日进城休整。”   众人精神都是一振,唯有小乙踌躇着勒住了马缰:“三郎,诸位好汉,你们既已到此,前头便是一马平川,小的留下也是无益,还是早些回去复命的好。”说完心头却是一阵遗憾:跟他们同行这两日,他虽没学到刀枪不入的秘诀,却也是几次三番大开眼界。只是相处越久,他心里就越明白,这些人恐怕并非江湖中人,赶往涿郡也不是为了比武或卖马。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杨当家早已悄然离开,而他也实在没什么理由再留下来了。   凌云瞧见小乙的神色,心里便明白了几分,正要开口,小七已奇道:“这日头就要落山了,我们也不能把这大宛马让你骑走,你怎么回去?难道要靠双脚走夜路?再说你也没有路引,不跟我们走,那些关卡桥梁你怎么过?”   小乙笑道:“我早就走惯了夜路,这一带更是熟得很,抄小路绕过岐沟关和那两条沟渠就好。走路虽然会慢些,但这边没有高山大河,倒也不费什么力气,到了上谷那边,我自然有法子弄到马。”说着便准备下马告辞。   凌云却摆了摆手:“不急,你也乏了,今日休整,明日再走。”   啊?小乙不由一怔,赶了这两日的路,说不累自然是假的,可是……他正在犹豫,却见凌云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便转身带马奔向了城门。这眼神,似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不知怎地,小乙心里犹未转过弯来,脚下却已自然而然地一磕马腹,跟在了她的身后。   快马加鞭之下,涿县的城门转眼就到。待得众人穿过门洞,那红尘烟火之气更是扑面而来——眼前的街道并不算宽阔,行人车马却并不少,挨挨挤挤,热闹非凡;街边的坊墙似乎也比别处低矮,骑在马上,探头就能瞧见坊市里的横街。这时辰,街边的食铺小摊上,各种吃食刚刚出炉,那黍米糕、胡麻饼和各色的蒸饼汤饼都热腾腾、香喷喷地摆放在了一起,汇成了人世间最诱人的景象和气味。   凌云毫不犹豫地拨马进了最热闹的一处坊市,进门后就是一家颇为气派的酒楼,酒旗上写着“唐家珍味”几个字,小乙一听便笑了起来:“这名号我听过,说是蒸饼和烤肉都做得极好!”他这么一说,众人自是纷纷下马,自有伙计上来帮着系马引路,带着他们来到里头一个靠街的隔间。玄霸还没落座便对伙计笑道:“不用上酒,有浆就好,先把你们家的蒸饼和烤肉都各上一份,动作要快些。”   那伙计甚是机灵,闻言忙道:“我家讲究口味,肉和饼都是现烤现蒸的,得略等片刻才能得了,不过今日还有上好的乳粥、冷淘和胡麻饼,这都是现成的,各位要不要先来少许尝尝?”   玄霸和小七异口同声地叫道:“不要冷淘!”玄霸又补充道:“也不要胡麻饼!”   伙计明显吓了一跳,忙小心道:“贵客们还有什么忌口?”   凌云笑着摇了摇头,吩咐他先上乳粥和冷盘,那伙计方一头雾水地出去了。   小七便奇道:“冷淘也就罢了,胡麻饼是什么道理?”   玄霸的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厌恶之色,“你们还记得朱麻子的那张脸么?活似一张烤坏了的胡麻饼,真真让人想起都没胃口!”   他这比喻还真是……众人一时哑口无言,小七气得翻了个白眼:“郎君也太能想了,你这么一说,日后谁还吃得下胡麻饼!”   说话间,酒楼的伙计们已麻利地端上了乳粥和冷盘。那乳粥是在米粥里加了新鲜牛乳和细细的果脯,放在淡青色的瓷碗里;冷盘则是拼了酱肉和胡瓜,用镀银的盘子盛着端了上来。   凌云平日对吃食并不讲究,此时吃了几口,竟也有种整个人都慢慢舒展开来的感觉。其余的自然更是赞不绝口,就连一直冷着脸不做声的小鱼也长出了一口气,眉目之间郁气稍减。小乙最是忙碌不过,一时瞧着那银盘发呆,一时又轻轻摇头。小七忍不住问了一声,他便腾地红了脸,低声道:“我还没进过这种地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碗筷,更没想到这些吃食还能做得如此讲究,今日能吃上这一餐,实在是托了各位的福。”   同路两日,众人都已知他自小孤苦,到了郑家山寨后也是常年在外送信传话,风餐露宿,却没想到他竟从未进过酒楼,吃过这些最寻常不过的东西。听到他这么说,一时都不知该怎么接话。唯有凌云抬头看了他一眼,认认真真道:“这话不对,今日我等能吃上这一餐,是托你的福。你若愿意,自然可以跟着我们吃下去。”   小乙顿时呆住了:这话的意思是……不可能吧?他抬头瞧着凌云,却见她看着自己轻轻地点了点头,眼神就像之前在城外时一样,明亮温和,却不容置疑。   他只觉得嗓子一哽,竟有些说不出话来,转头瞧了瞧众人,却见人人似乎都有些意外,随即却都向他点头,就是最不苟言笑的良叔在皱眉片刻之后,也向他微微颌首。他的心情不由愈发激荡,到底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小七顿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今日咱们更要多点两道菜才好,也不枉小乙哥思量了这么久才下决心。”   她起身唤来了伙计,笑着问道:“你们今日还有什么好的?”   那伙计笑道:“我们有今日午前才从拒马河捕到的鲜鱼,做汤做鲙都使得!”   小七眼睛不由一亮,凌云和玄霸都爱吃鱼鲙……她正要开口,就听窗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你们谁看见我家三娘了?我没丢下她,我没松手,我求求你们告诉我她在那里,我给你们磕头了,我给你们磕头了!”大概是过于沙哑,这声音并不算高,却带着股椎心泣血的凄厉和绝望,仿佛每个字里都血泪斑斑。   三娘?凌云不由自主便站了起来,伙计忙摆手道:“贵客莫要出去看了,外头那妇人是可怜,可如今谁也帮不了她,还是由她去的好。”   凌云瞧着他淡淡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伙计原是不想多事,但被她这么一瞧,顿时不敢有半点犹豫:“贵客息怒,外头这妇人是昨日午后郭留守从涞水那边救回来的,他们一家子出门探亲,结果遇到了天杀的盗匪,幸亏被郭留守赶上,救了他们一家,但家里的小女儿还是被盗匪抢走了。今早不晓得谁跟这妇人说了句,那些盗匪最爱拿童儿蒸了下酒,这妇人顿时就疯了,在外头到处求人,就这么叫唤了整整一日,可这样的事,谁能帮得了她?就算把那个胡说八道的打死,也是无济于事了!”   是朱麻子那帮人把外头这妇人的小女儿抢走了?凌云只觉得心里一沉。外头似乎也静了下来,那位母亲嘶哑的哀求声愈发清晰,那梆梆的磕头声更是格外响亮,一下一下,仿佛直接砸在了她的心口,然而就像这个伙计说的,眼下她能做些什么呢?   挥手让伙计退下,凌云默默地坐了下来,瞧着眼前的乳粥酱肉,再也没有半点胃口。众人也都放下了筷子。沉默之中,小鱼突然“哼”了一声,一手端起粥碗,一手抓起盘里的酱肉,三五下便吃了个干干净净,随即连嘴都没抹便霍然起身,走上两步弯腰盯着小乙冷冷地问道:“你知道那帮畜生的巢穴在哪里对不对?”   小乙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才觉得有点不对。小鱼却已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嘴角露出了一丝比刀刃更冰凉尖锐的笑意:“带,我,去!”   她的脸色原本就有些阴沉,此时整个人更是散发出了一种逼人的煞气,阴寒黑暗,令人战栗。玄霸不由失声叫道:“小鱼,你这是要做什么?”小七更是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案几上的杯盘都掉在了地上:“小鱼姊姊,你莫听这些人胡说……”   小鱼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之中,杀气四溢:“他们没有胡说,那个山寨的人,都是吃人的畜生,我闻得出他们身上那股恶心的臭味!”   作者有话要说:  嗯,今天把后面的情节捋了一下,保证明天起,恢复下午三点前更新(娃儿总算要开学,明天开始新生教育,我要仰天大笑三声!) 第126章 请君入瓮   那些人, 都是吃人的畜生!   凌云心头一跳,瞬间便明白过来:难怪!难怪小鱼见到那些人后会一反常态, 难怪那些人居然会特意抢走一个小小的女童,那这孩子……   这念头,让她全身一阵发冷, 唯独胸口有一团火热在往上升腾, 在不断翻涌。   小鱼也转头看了过来, 眼睛里杀气略敛, 神色却愈发坚定:“娘子,我曾答应过你,答应过师傅,不再轻易杀人,但当初我从那口铁锅里逃出来的时候, 我就曾发誓, 绝不会放过这些畜生。如今,我又看到这样的畜生了, 我已经知道了,我就没法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必须去杀了他们!”   ——因为,如果不这样么做, 她这辈子大概都没法从那个梦魇里真正的醒过来。   是的,师傅曾告诉她,无论经历过什么样的梦魇,都不能被它打败, 更不能被它掌控。她也曾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她甚至都能面不改色地拿它来开玩笑了!然而就在闻到那股气味的一瞬间,她整个人就好像又掉进了那个噩梦,就好像她还是那个被关在地窖里的孩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一个个地被拖走,而那群汉子的身上,则散发出了越来越浓烈的酸臭味道,散发出那种吃过人肉后特有的味道!不,她绝不能让这样的东西再留在世上,哪怕就此重新坠入尸山血海,哪怕为此搭上性命,她也必须去做完这件事!   微微眯了眯眼,小鱼手上一用力,拖着小乙就要往外走。   玄霸急得起身要拉小鱼:“小鱼你等等!就算要杀他们,咱们也可以等到郭留守回来再说,对不对?那山寨少说也是几百号人,你一个人怎么杀得过来?”   小鱼一个闪身避开了玄霸的手,毫不犹豫道:“那又如何?能杀一个是一个,能杀多少是多少,今日杀不完,明日接着杀,总有一日,我会杀光他们!”   这斩钉截铁的声音,如石头般狠狠地砸在了众人的胸口,一时间谁都说不出话了,唯有窗外那妇人带着血泪的嘶哑哀泣,还在一声一声地传将进来,这声音,让屋里的静默变得愈发沉重黏滞,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被小鱼抓在手里的小乙自然更是呼吸困难,心头却更是乱成了一团,他当然听说过朱麻子爱吃人的传闻,却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听这意思,难不成他们整个山寨的人都吃?还有,适才这小鱼姑娘叫李三郎什么来着?娘子?她为什么要叫三郎“娘子”?挣扎之中,他不由自主地往凌云那边看了过去。   小鱼也再次瞧向了凌云,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娘子保重。请恕小鱼辜负了娘子多年来的期望,小鱼今日要任意妄为一回!日后若能活着下山,自会去找娘子请罪。”   让她任意妄为?让她就这样冲过去大开杀戒?不,绝对不行!   看着小鱼,凌云也缓缓站起身来,她的声音并不高,语气却同样斩钉截铁:“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三郎说得对,那山寨少说也有几百号人,你杀不过来,你根本就杀不完这些人!”   小鱼心头一凛,娘子这是要拦她?那她总不能跟娘子动手吧?娘子,师傅还有三郎,是她绝不可能刀兵相向的人,可那些人怎么办?那些吃人成瘾的畜生,她怎能容忍他们继续活在世上?   她不由退后了一步,警惕地瞧着凌云。然后,她看着凌云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如释重负的微笑:“我会跟你一道过去。”   “我会帮你,杀光他们!”   屋子里静了静,仿佛连呼吸声都停了下来。小乙却只觉得自己的领口突然一松,终于喘出了一口气来,随即腰上却是一紧。在一阵“娘子”“阿姊”的叫嚷声中,他几乎是轻飘飘地飞了出去,耳中听到的却是凌云清晰的声音:“你们明日一早就走,不必等我,我会尽快赶上你们!”   她会尽快赶上?难不成她真的打算一夜之间杀光那个山寨的人?他心里这念头还没转完,双脚已落在酒楼外的地面上。小鱼把一匹大宛马缰绳直接甩在了他的手里:“上马,带路!”   真的要他带路?小乙回头看了看,却见凌云也跟着出了酒楼。她并没有急着上马,而是走到那位跪在街边磕头不休的疯女人身边,伸手托起了她。   那女人的额头早已是血肉模糊,脸上也是鲜血灰尘糊成了一片,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了。朦胧之中,她已瞧不清眼前的这张脸孔,却听到一个声音在问她:“你的女儿叫做三娘?”   三娘?没错,是三娘,她可怜的小女儿,就是叫三娘!仿佛一道光线划过混沌,她心里蓦然有了一丝清明,忙不迭地点头:“对,我女儿她叫三娘!她才五岁!”   即使是在一片模糊里,她也瞧见眼前的人似乎笑了笑:“我也叫三娘。你不用怕,我这就帮你去找你的三娘。我保证,只要她活着,我一定会把她带回来!”   这个声音温暖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随着这个声音,那丝混沌中的光变得愈来愈明亮,明亮得足以让她看清自己心里的深渊。   呆呆地瞧着眼前这张面孔,她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谢谢,谢谢你,我替三娘谢谢你!不过我的三娘……她已经回不来了,她已经走了,你别去,别去找那些人!”是的,她知道,她看见三娘来跟她告别了,她出来找三娘,只是想让人来帮帮她,来可怜可怜她的三娘,而不是指着她说:一个小娘子,没了就没了,你哭什么?谁叫你没抱住她的!   现在,终于有人说,要帮她去找三娘,要带她回来……   所有憋在心底的眼泪,都在这一刻喷涌而出,她不由痛哭着软倒在地,双手却紧紧地握住了凌云的手腕,宛如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然后,她瞧见自己的手指被轻轻掰开了,那个女子再次弯下腰来,轻声道:“她若是回不来了,我会帮你,也帮她,报仇!”   眼前的身影一晃,转瞬之间已到了马上。在关闭城门前响起的鼓声中,她看到,那马,那人,疾风般地冲向了城外,冲进了落日的最后一道余晖。   这金色的落日,同样也照在了驳牛山的山寨上。   随着何潘仁的到来,不到半天的工夫,整个山寨就笼罩在了一种节日般的欢喜氛围里,人人都是摩拳擦掌,笑容满面,就差在额头刻上“迫不及待”这四个字。而在山寨大厅的北边,那临时搭建的大灶房上,炊烟早已升腾而起,一股奇异的味道也慢慢地弥漫开来。   大厅里,何潘仁也是满面的笑容,点墨般的深黑双眸仿佛都比平日明亮。在他面前的案几上,十来个精致的银盒一字摆开,里面分门别类地装着各色香粉,用途各不相同,却都是异香扑鼻。最大那个银盒里装着的香粉也最是浓郁诱人,适才不过打开了片刻,众人便都有了种熏熏然如饮醇酒的感觉。   而在香粉盒边上,也的确有一个不大的玉色酒葫芦,里头装的烈酒也已倒了两杯出来。朱麻子自来好酒,但饮了一口之后便嫌弃地放下了杯子,倒是何潘仁面不改色地喝了一整杯下去,微笑道:“朱当家见笑了,不曾在塞外苦寒里熬夜的人,的确不大习惯这种味道。”   朱麻子的目光在何潘仁的脸上转了转,奇道:“大萨宝难不成也吃过这种苦头?”   何潘仁好笑地挑了挑眉:“朱当家这话问得有趣,在塞外行商的人,有谁不是吃尽了这世间的种种苦头?”   朱麻子笑着摇头:“大萨宝的模样实在不像,我以为只有生得我这样的,才会吃遍世间的种种苦头。”   何潘仁笑道:“朱当家英雄气概,皮相之事算得了什么?”   朱麻子瞧着他的笑容,也愉快地笑了起来:“大萨宝说的是,就因为吃过那些旁人没吃过的苦,如今我才能享到这旁人都受不起的福!不瞒大萨宝说,我这人别的事都寻常,唯有这口腹之欲,看得是比旁人重些。托大萨宝的福,上次您麾下那位史萨宝带来的药粉香粉,当真都好用得不得了,尤其是这调味的香粉,我正愁用完不知去何处买,这不,大萨宝居然带了更好的来!”说完他便拿起了最大的那个银盒,惬意地闻了闻,目光之中,满是陶醉。   何潘仁有些意外,但还是笑了笑:“这香粉的确好用,尤其是做肉的时候,无论蒸煮烤制,随便撒上一些,待到肉熟透了,香味便会彻底融进去。不过这种粉也就是个香字,并没有旁的用途,只因路上用得着,我才多带了些,算不得稀罕。”   朱麻子哈哈大笑:“对我来说,这却是最稀罕不过的好物件了!”转头瞧着何潘仁,他的眸子闪闪发亮:“大萨宝可知在我们山寨里,大家最喜欢吃的是什么?”   何潘仁愣了一下,但还是答道:“我适才听人说,今日是香肉大宴。只是不知这香肉,到底是什么肉?”   朱麻子霍然起身,指着外头的灶房笑道:“何大萨宝没有闻到么,今晚的香肉已经快要熟了,这是我们兄弟几日来捉到的最好的一批货色!有不到六岁的男女幼童,肥腴嫩滑,蒸着滋味最佳;有细皮嫩肉的美貌小娘子,香软可口,清炖就是上好的美味。如今又有了大萨宝万里迢迢送来的香粉,味道想来必然更是绝妙!”   何潘仁的眸子一缩,脸上已是毫无表情,声音也平板得听不出一丝起伏:“原来朱当家还有这种嗜好,何某失敬了。”   朱麻子回身一步,走到了何潘仁的跟前,瞧着他慢慢地笑了起来:“大萨宝听我说完,上头这两种肉固然美味,却不是最好吃的。”   上下打量着何潘仁,他的笑容里终于露出了垂涎欲滴的贪婪:“大萨宝有所不知,世间最美味的香肉,就是大萨宝这样年轻俊秀的男子——你们的肉,肥瘦适中,香浓筋道,若能烤着吃上一口,便是做神仙,我也不换!”   作者有话要说:  谢天谢地,小粽子的暑假生活终于结束了,以后没有意外,都会在三点左右更新的。   朱麻子是虚构人物,历史上的原型是隋唐年间著名的吃人魔王朱灿。他生性残暴,所过之处鸡犬不留,还特别爱吃人,最后在武德四年被李世民同学干掉了。 第127章 功亏一篑   天色终于黑下来了, 駮牛山的大寨愈发显得灯火通明,从厅堂里传出的喧闹欢腾, 更是老远就能听见——反正在跟大寨隔了一道山沟的前寨里,那一阵阵的欢闹声就能听得清清楚楚。对于因为轮值而无法参加晚宴的盗匪们来说,这声声入耳的滋味, 倒活像是一坛坛老醋入喉, 直教人满肚子泛起酸水。   那领头的独眼汉子便忍不住狠狠地“呸”了一声, “这些贼奴, 尽会气人!”   跟在他身边的小个子却是艳羡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那个什么萨宝,这会子是不是已经烤熟了。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难不成烤出来真的会格外香些?”   独眼龙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好看的人当然不一定会更好吃, 只是他们这些心腹老人都知道, 朱当家原本也是个白白净净的官家人,是一场大病后才变成那副模样, 自此他便格外痛恨白净俊秀的男子,烤来吃时自然也格外痛快解恨。   他身后的瘦高个却是疑惑道:“我怎么听说那大萨宝是个能耐人, 咱们眼下用的好些香料药粉,都是从他那边过来的, 朱当家把人就这么吃了,那些东西怎么弄?”香料也就罢了,那些药粉可都是好东西,譬如那蒙汗药, 就一点腥气都没有,别处弄的货色可没法比。   独眼龙不耐烦道:“这就不用你我来操心了,咱们当家早有打算。”   当家早有打算?跟着独眼龙的那几个盗匪都眼巴巴地瞧向了他,独眼龙却有些犹豫起来。就在这时,山上的大寨里不知为何突然又爆发出了一阵欢呼,比之前的更加响亮热烈。独眼龙心头的火气顿时被拱得更高,索性冷笑了一声:“也罢,横竖就是今日了,说说也是无妨——你们还记得上回来咱们这边的那个史萨宝吧?你们可知道,他为何瞧中了咱们山寨,还把最好的东西多给了咱们当家一份?”   小个子奇道:“不是因为咱们张家势力最大,咱们朱当家给的钱最多?”   独眼龙“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张家在中原的各路好汉里自然算得上是头一份,可在清河,咱们朱当家不过是个前锋,纵然金银不缺,却也不比别的当家阔气多少。只是这史萨宝却说了,咱们当家迟早会独当一面,他呢,也希望自己有这么一天。正好咱们当家的最爱香料,他也是在这上头最有路子,希望到了那时,两边能常来常往。”   那廋高个顿时反应了过来:“这姓史的是想甩开姓何的单干,所以才要拉拢咱们当家的?”这就说得通了,即使没有姓何的,他们也照样能拿到想要的香料药粉,甚至会更容易,所以朱当家才毫不犹豫地要把那位大萨宝给烤了。不过这么说来,朱当家他岂不也是早就想自立山头了?   独眼龙冷冷地反问道:“你说呢?”   转头瞧着对面山上那红火热闹之处,他的心头不由愈发气恼:今日这香肉大宴,为的不就是宣布自立山头的事?他们之前原是打算闯进易县,劫掠些金银男女来做这开山大餐的,结果却赶上了那位何大萨宝自投罗网,回头还有千两黄金自动送上门,与这个相比,易县自然也算不得什么了。但可恨的是,自己明明是最早跟着当家的人,今日这等大事,却被打发来守着前寨了,说什么要防止偷袭……啊呸!分明是他们都没把自己当回事!   想到这里,独眼龙胸口翻腾的火气再也压抑不住,转身便喝道:“把今日活捉的那探子给我带上来!如今那边的好肉好酒咱们是捞不上了,倒不如自己开个荤,也乐呵乐呵!来,烧火!”   众人原本就眼馋着对面的动静,听到这一句,自是巴不得一声。没过多久,一个被倒绑双手的少年便被推了上来。他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身是血,站都站不直了,但此时瞧着众盗匪,眼神中却犹自带着愤恨轻蔑。那小个子一瞧就恼了,飞起一脚踹了过去,将那少年踹倒在地,又狠狠踢了几下,踢得那少年又喷了口血出来。他却依旧是咬紧牙关,一声都没哼。   一旁的瘦高个忙拉住了小个子:“你发什么疯?踢死了割你的肉烤来开荤么?”   说话间,在前寨的空地上,那堆临时点起的篝火已渐渐地旺了起来,闻听开荤加餐的事,原本在各处巡视的人手倒有一半人兴冲冲地赶了回来,此时自是起哄不绝。那少年原本是满脸怒色,听到这一声声的欢笑催促,看到这一双双几乎冒着绿光的眼睛,也不由刷地一下白了脸。   那独眼龙一把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冷笑道:“你这小子不是厉害得很么?说什么你家郭守备定会让我等尸骨无存,现在你还嘴不嘴硬了?你若识相,赶紧说几声好听的给我听听,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不然的话,今日我会一片一片的,活烤了你!”   那少年紧咬着牙关,身子微微颤抖,突然猛地一张嘴,一口血沫吐在了独眼龙的脸上。   独眼龙不由勃然大怒,把那少年一把扔在地上,伸手抹了抹脸,随即用力踩住了那少年的胸脯,伸手拿起一支长长的尖头铁签,冷笑道:“既然你这般不识抬举,那我今日就从你的眼珠子烤起!”   小个子拍手叫了声“好”,上前伸手将少年右眼的上下眼皮狠狠扯向了两边:“大哥 ,往这里扎!”   那少年目眦欲裂,眼珠瞬间已满是血丝,却怎么都无法合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独眼龙狞笑着将铁签子对着自己的眼珠慢慢地扎了下来……极度的恐惧中,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惨叫。   独眼龙不由哈哈大笑:“还当你真是个汉子,原来也不过如此!”说着手上猛一用力,铁签子狠狠地扎了下去。这原是他最喜欢的一种吃法——先把人戏弄个够,然后再从眼珠一口口地吃起,每一次,那铁签插入眼珠的手感和声音真是……   然而这一次,他却再也听不到这种令他兴奋无比的声音了——就在铁签落下的瞬间,他的眼前银光一闪,一支冰冷的长箭从黑暗中电射而出,从他仅存的那只眼睛里直扎了进去,将他整个人都往后掼倒在了地上。那根铁签子也“当”的一声掉了下来,差点扎在了小个子的脚面上。   小个子不由“啊”地张大了嘴,只是那一声惊叫还未来得及发出,另一支长箭已带着风声贯穿了他的咽喉。   众盗匪终于都反应了过来,慌忙四顾,却发现,原本站在自己身后的同伴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不等他们惊叫出声或是拔刀出鞘,一个鬼魅般的黑影悄然卷了过来,那腕间闪动的银光,便是他们此生见到的最后一道光芒。也有人转身欲逃,那长箭却总是比他们的动作更快,一支支分毫不差地射进他们的后心,将他们一个个地钉在了地上。   不过片刻的工夫,在那堆已经熊熊燃烧的篝火周围,便再也瞧不见一个站着的身影,二十多具尸体东倒西歪地伏在地上,鲜血静静地染红了地面。   那少年死里逃生,此刻已坐了起来,茫然地瞧着眼前的景象,简直无法相信这都是真的。突然间,他被绑着的双手上仿佛有微风吹过,再一动,绳子竟纷纷脱落下来。他忙爬了起来,回头一看,却见一个瘦小的黑衣少年就站在自己身后。想到刚才见过的鬼魅黑影,他不由哆嗦了一下:“这位英雄,你是……”   他话音未落,就听黑暗中有个清朗的声音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会被这帮盗匪拷问折磨?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从黑暗中一步步地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柄强弓,他的面容白净俊秀,一双眸子却如寒刃般清冷锐利。   看到这双眼睛,少年脱口答道:“我是郭守备麾下的斥候。”说完心头才猛地跳了一下: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自己就这么透露了身份……他心里盘算未定,却见那持弓的少年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往后一招手,又有个瘦瘦的少年人跑了过来,却是看都没敢往这边看一眼,只瞧着持弓少年问道:“三、三郎,不知有何吩咐?”   持弓的少年自然就是凌云,看到小乙的模样,她心里清楚:小乙是被自己和小鱼杀人的手段吓到了。这前寨原是駮牛山大寨最要紧的哨岗和前站,常年总有四五十人把守。要杀掉这么多人并不算太难,难的是不能让他们发出示警求救的信号。偏偏今日他们运气不好,刚刚灭了一半的小队,其余的人就聚在一起要生烤活人了。她不能眼睁睁地瞧着这少年被刺瞎,只能立刻出手,好在小鱼动作够快,这些人也够慌乱,到底是没能发出信号来,不然那大寨里还有五百多人,一旦被惊动,要按计划那样悄无声息地一把火烧死他们,就不大可能了……   她轻轻吐了口气,随口吩咐小乙,先把这少年斥候带到一边去包扎伤口,小鱼则顺手给中箭的尸首再补上两刀。随着这“噗噗”的声音,火堆边有具格外瘦长的“尸体”突然动了一下。小鱼眼疾手快,袖中短剑嗖地扔了过去,深深地扎进了那人的太阳穴里,然而却已为时太晚,那人已甩手将一样东西扔进了火里,发出了一声巨响。   在安静的夜空下,这示警的尖锐声音久久地回荡在两山之间,响亮得无比刺耳。 第128章 尸山血海   这响亮刺耳的声音, 在山间久久回荡。   凌云心里一沉,扭头看向了大寨, 凝神分辨着那边的动静。待到示警声终于停歇,她只觉得一颗心已彻底沉了下去,因为那边竟是——   什么动静都没有!   山寨的大堂依旧是灯火通明, 堂前的篝火依旧在熊熊燃烧, 火光之中也依旧有人影晃动, 然而之前不断响起的那些欢呼笑骂之声却已经全部消失了。仿佛是随着这一声警报, 那数百人都彻底安静了下来——他们是和她一样在倾听着对面山头的动静吗?还是已经在迅速组队布阵,要杀将过来了?这群盗匪,居然会反应如此迅速,纪律如此严明?   小鱼原是一腔懊恼,此时也发现了不对, 皱眉道:“那边的人怎么都不出声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小乙的脸色早已吓得惨白, 闻言忙道:“还不是听到示警了!只怕他们马上就要杀过来了,两位请听小乙一言, 如今既然已是没法偷袭,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就算要灭了这山寨,回头再找机会便是, 不然待会儿那五百多人都冲过来,咱们可就走不掉了!”   那少年斥候原本还有些惊疑不定,听到这里才明白,他们原来是要灭掉朱麻子的山寨!他们和自己是一路的!他的胸口不由一热, 脱口道:“两位好汉,这位兄弟说得是,你们不必急于动手,我大哥已经回去报信了,郭守备定然很快便会带兵过来。剿灭山匪的事,尽可以交给我等来做,就算为了今日惨死的那两百骑队兄弟,我等也绝不会放过他们!”   所以,他是为了掩护同伴回去报信才被捉住的?凌云了然地点了点头,回头看着对面依然安静的山寨,心头不知为何突然有了种异样的感觉。   来时的路上,小乙说得很清楚,这座大寨易守难攻,前头是深流乱石,无路可走,后头是百尺陡坡,小径难行,通行的大路便只有从前寨吊桥过去这一条。因此,她便决定先袭杀前寨的哨兵,然后潜进大寨,四处放火,尤其要烧掉后山的退路,回头再断了吊桥,这些人自然是一个都别想活命。如今偷袭放火是不可能了,但自己要是就此撤走,那些悍匪过来只看到满地的尸首,他们会怎么做?   小乙见凌云依旧皱眉不语,吓得忙道:“三郎莫再迟疑了,这朱麻子最是胆大心黑,跟着他的也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他们断然不会因为天黑就龟缩不前,定然会过来查看究竟,会为这些人报仇!”   小鱼“哼”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对凌云低声道:“娘子,你带他们先走一步,我来断后,拖他们一会儿。你放心,我绝不会冒险,我这条命得好好留着,才一日一日地,杀光这些畜生!”   是啊,这些畜生,凌云的目光在地上的那些尸首上一扫而过,仿佛又瞧见了他们在等着别人被凌迟,被活烤着吃时那兴奋得发绿的眼神……   转瞬之间,她心里便有了决断。抬头瞧着小鱼,她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好,那你就留在这里,等人过来了,设法拖住他们,能拖多久是多久;小乙,你立刻带着这位小兄弟下山,尽快找到郭守备,带他们过来!”   小鱼和小乙都呆了一下,齐声问道:“你呢?”   凌云回头瞧了大寨一眼,那里依然一片安静,却愈发显得凶险莫测。伸手指着那个最明亮的所在,她扬眉笑了起来:“我去那里!”   “他们不是要过来么?那我就去杀了朱麻子,去烧了那个地方!我要让这些人在两座山寨之间疲于奔命,这样,咱们才能拖延时间,等待大军一到,将他们一网打尽!”   小鱼不由吓了一跳:“娘子……”   凌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小鱼,你说得对,这些人已经算不得人,也根本不配再留在这世上,只要逃出一个,就不知还会有多少无辜者遭殃!所以今夜,咱们既然已经惊动了他们,就更是一个都不能放过!怎么?小鱼,难道你怕了不成!”   小鱼差点跳了起来:“我怕过什么,好,娘子你尽管去山上杀人放火,我就在这里拖住他们,能多杀一个是一个!哼,这半夜三更深山老林,就是我的地盘,在这里能伤得了我小鱼的人,如今还没出世呢!”   小乙和斥候都惊呆了,想要开口,却也被凌云果决地断住了话头:“你们再不走,那些人可就要杀过来了,别忘了,只有你们尽快把郭守备找来,我们才能真正安然脱身?还不快去!”   斥候咬了咬牙,默然行了个礼,转身就走,虽是一瘸一拐,竟是走得飞快。小乙急得一跺脚,说了声“你们当心”,也转身追了上去,扶住了那少年斥候,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凌云和小鱼也快步来到了吊桥的边上,却见此处的山涧不过两丈多宽,却是极为陡峭。那吊桥依旧静静悬在山涧的另一头,夜风从山涧里吹过,风声格外凄厉,除此之外,却是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凌云心头的异样之感不由愈发强烈。不过此时也容不得她多想,小鱼已掏出飞索,扔过去抓牢了吊桥的柱子,这头则牢牢地系在了一块大石上。凌云向小鱼点了点头,正要过去,小鱼突然低声问道:“那位何大萨宝……”   何潘仁?这一路上,此事在凌云心里已来回过了几遍,只是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的结果,此时听到小鱼一问,她却是脱口答了出来:“他若不知情,我会救他;他若知情,我会杀了他!”   没错,就是这样了!她毫不犹豫地飞身跃起,在飞索上借了借力,不过两下,便跃过了山涧。   这一跃,并不算费力,不过凌云人在空中,身上便已是蓄力待发,就等着对面暴起的埋伏和偷袭,小鱼也早就把飞镖扣在了手里,要帮她扫清障碍;谁知等到她的双脚都稳稳地落在山涧的那边,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难不成因为今夜的狂欢大宴,这边竟然连看守吊桥的人都没留?   凌云不敢大意,往吊桥后转了过去,刚一走近,便闻到一股酒肉之味扑面而来,定睛再看,不由哑然——吊桥后的确有两个汉子,不过此时都蜷成了一团,那浓烈的酒味就是从他们身上传来的,这两人竟是早就贪杯醉倒了!   心里暗暗道了声侥幸,凌云反手抽出冷艳锯,轻轻一挥,划过两人的脖颈,随即转身向山上奔去。   山道上也是安安静静,瞧不见任何人影,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凌云没花什么工夫便走了一半的路,这情形实在反常到了极点,她的一颗心自然也是提得越来越高。   好容易一个拐弯过后,前头终于有脚步声传来,凌云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闪身藏在了路边的树后。果然就见有人冲了下来,只是脚步踉踉跄跄,似乎还在不住地揉搓着胸脯喉咙,显然是醉得不清了。眼见那人就要到凌云的跟前,凌云手里长刀正要挥出,来人却突然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整个身子开始不停地抽搐,渐渐蜷成一团,不再动弹,而那股熟悉的酒味也再次地扑鼻而来。   凌云不由寒毛倒竖,一个念头隐隐浮了上来。   她再也顾不得别的,冲上山道,疾步往前奔去,往前没走多远,便又瞧见了两个蜷缩着倒在地上的人,都是满身酒味,气息皆无。再往上走,这样的尸体也越来越多。待得来到厅堂前时,放眼所见,到处都是蜷缩着的尸体,有的偶然还会抽上几抽,却没能发出一丝声音来。   这里是整座山寨最亮堂的所在,灯烛通明,篝火高燃,把这满地的尸体都照得格外的清晰,就像是照亮了一个尸山血海的噩梦。   凌云几乎是做梦般缓缓走进了大堂,这里的情形比外头更为惨烈,尸体一具垒着一具,堆满了整座厅堂,每具尸体的脸上都带着狰狞到极点的表情,好些人的喉头胸脯已被他们自己抓得鲜血淋漓,不难想象,他们在临死前遭受到了何等的痛苦。而那股奇异酒肉香味也愈发的浓郁,给这个地狱般的地方更添了几分诡异和荒诞。   凌云并非不曾杀人,更不会对这些吃人的盗匪有半点怜悯,然而这一刻,她却觉得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然后,她听见有人轻轻地笑了一声。 第129章 颠倒众生   在安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一丝的大堂上, 这声轻笑宛如锋利的刀刃,蓦然划过凌云的耳边, 她不由得一个激灵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就在大堂的正中,在那片尸体最多最密集的地方,在那张高高在上的虎头坐榻上, 何潘仁正斜倚而坐, 一身白袍居然依旧是纤尘不染, 就如初雪晴云一般, 干净几乎能刺痛人的双眼。他的姿态也是闲适无比,一只脚踩在榻上,另一只垂在座下,左手曲肘支颐,右手则拎着一个装酒的小葫芦, 见凌云瞧了过来, 还向她轻轻地摇了摇手里的酒葫,然后仰头喝了一口。   明亮的烛火照在他的身上, 将他眼角的薄红,唇边的轻笑, 都照了个清清楚楚。若不是脚下就是那层层叠叠的狰狞尸首,此刻的他, 看上去完全就是个醉卧花丛的贵介公子,正在含笑邀请过路的佳人来同饮美酒,同赏花开。   凌云提着刀慢慢地走了过去,目光几乎无法从何潘仁的身上挪开。   其实她并没有觉得多么意外, 从瞧见第一个人倒在面前的那一刻起,她心里就隐隐知道,自己最后会见到这个人。然而眼前的何潘仁,却似乎并不是她认识的那一个了。他的脸上依然带笑,却不再是之前成日挂在脸上的那种亲切微笑,而是一种带着轻嘲微倦的浅淡笑意,这笑意让他的五官眉目骤然间变得锋利薄情了许多,却也愈发的风流绝艳。   坐在尸山血海的大堂高处,他看起来就像摘掉了最后一层面具,终于露出了真正的模样:   颠倒众生,嗜血无情。   而这一刻,之前听过的只言片语,也终于在凌云的心里串成了一条清晰的线索:师傅说过,曾有两支沙匪不知死活地劫持了何潘仁,然后就彻底消失了;何潘仁也说过,他来涿郡这一遭,就是为了今日……所以这一切,他根本就是早有预谋,剩下的问题只是——   在离坐榻前四五步的地方,凌云停下了脚步,看着何潘仁问道:“何大萨宝,你为何会这么做?”   何潘仁微笑着瞧了她一眼,反问道:“那三娘你,又是为何而来呢?”   凌云怔了怔,他的意思是,他和自己一样,也是因为不能容忍这帮盗匪的禽兽行径?可是这说不通,“那你之前为何会选了他们来做买卖?”   何潘仁轻轻一掸衣袍站了起来。从那张坐榻往下,每一级台阶上都垒着尸体,他却一手拎着酒葫,一手抄起了酒杯,毫不在意地踩着这些尸身一步步地走了下来,最后停在了凌云面前。抬手倒了杯酒,挑眉一笑,递给了凌云:“你喝了这杯酒,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他手里的杯子是个普通的白瓷杯,杯里的酒水却绝不是寻常的酒水,那颜色绿得发黑,诡异之极,倒是衬得他那只持杯的手更加白皙秀致,有如上好的羊脂美玉一般。但谁能想得到呢,就是这双手,轻轻松松地断送了几百名悍匪的性命。用的想来就是毒药吧,而且说不定就是下在了酒里!   抬头看着何潘仁的眼睛,凌云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里头的笑意,仿佛在说:怎么样?敢不敢?   这激将的意思来得实在是来得太过明显,凌云却还是伸手接过酒杯,一口喝了下去。   仿佛一道火线划落咽喉,还带着股异样的酸辛味道,她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果然不是毒酒,因为这实在也太难喝了!   何潘仁也笑了起来,眸子里仿佛多了几分真正的愉悦:“对不住得很,这解药的味道的确是辣口了些,远不如毒药来得香甜。只是眼下屋里多少还有些余毒,这种毒粉闻着虽不似吃下那般致命,也还是先喝点解药更妥当。”   原来如此,难怪这味道闻得久了,会有醉酒般的微醺,原来是毒!凌云点头道了声“多谢”,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何潘仁也没有再卖关子,坦然道:“三娘问得对,这件事的确是因我而起。这两年里,我是有些倦怠了,好些事都交给了手下,也没多过问,只想着这些生意迟早都会分给他们。不曾想,这竟助长旁人的心思,让他迫不及待地要剑走偏锋,要自立门户了。这一回,我也是到了长安之后,才知道他选了什么人合作,才知道我亲手调制的这些香料药粉,都被派上了什么样的用场!”说到这里,他的眉梢眼角已是冷如霜雪,似乎下意识地要往侧面瞥上一眼,却又生生地忍住了。   他的动作虽然轻微,凌云却还是看了个清楚。她自打走进这大堂,注意力就被何潘仁吸引住了,竟没多往四周多看,此时心里纳闷,自然也转头看了过去。却见坐榻的另一边似乎是个极大的席面,有几个人扑倒在上头,但还是能瞧见席面上放了几个大木盘,木盘里装着……她还未看清,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轻轻地遮住了她的眼睛:“不要看!”   这声音温柔低沉,就像盖在她眼睛上的这只手,温暖轻柔,似乎还带着说不出的叹息,“你不要看。”   凌云不由呆了一下,她刚才只瞧见了几个大致轮廓,但此刻自然是不用猜也知道那是什么了,回想起来的确有说不出的恶心,但何潘仁他,他当自己是三岁孩童么?不,她不需要别人这么做,她不需要被人这样……小心呵护!   然而眼前的这只手、耳边的这个声音,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待到她想起要往后避让时,那只手已放了下来,何潘仁也上前了一步,自然而然地挡住了宴席的方向。他微微低头看着凌云,眸子里仿佛有星光闪动:“是我的不是,这里太闷了,咱们出去说话?”   凌云只觉得脑子里仿佛空白了一片,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垂下了眼帘。   她看不见何潘仁的表情,只听见他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但很快便转身向厅外走去。凌云默然跟在后头,胸口仿佛塞进了一团乱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好容易走出大门,那馥郁的浓香总算消散开来,夜风吹在脸上,让人精神为之一爽。是了,一定是这带毒的异香在捣鬼,让他们都像喝多了一样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何潘仁的声音果然已变得平静如常:“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三娘了,这次我之所以要亲自走一趟涿郡,固然是想用那几匹千金良马去结识有用之人,却也是为了解决这件事。这本来就是我的错,自然得由我来改。不过我原以为要到回程时才有机会动手,没想到机缘巧合,一切竟是来得不费工夫。”   “我为他们特意配制了这批香粉,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毒性会发作得慢一些,也会格外痛苦些。我让他们相信,这香粉会让他们爱吃的肉食更加美味,我让他们都被这香味吸引迷醉。只有这样,他们里该死的那些人,才会一个都逃不掉,才不枉我亲自走这一回。”   “结果你也瞧见了,这个山寨,所有的人都该死,一个无辜的也没有!”   他说得直白坦然,凌云的心绪也渐渐静了下来,想了想才道:“听闻清河张家麾下有上万人马,选择跟着朱麻子的这几百人,想来都是和他一样的禽兽,这些人,自然没人无辜。”   她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你最不爱杀人么?”   何潘仁诧异地瞧了她一眼:“你觉得这些也能算人?留着他们,哪怕是放过一个,都会祸害更多的人,我纵然有些心慈手软,也不会算不明白这笔账。”   他还心慈手软?瞧着眼前的满地尸首,凌云几乎失笑,正想反驳,却听何潘仁淡淡地道:“却不知三娘此番过来,原是做着哪种打算?”   啊?她这次过来,原本自然是打算一把火烧死这些人的……那倒确实没比毒死他们仁慈多少!凌云恍然间已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两人相视而笑,同时想开口说话,却又同时停了下来,等着对方开口,还是何潘仁含笑比了个“请”的手势,凌云才问道:“阿祖如今在那里?再说,也不知这山寨里是否还有被他们关着的人。”   何潘仁再次展眉而笑:“我想说的是,我已让阿祖去搜山了,希望还能找到活口,若小鱼和小乙也来了,倒是可以让他们来帮这个忙,回头……”   远处仿佛有什么动静传来,两人同时转头看了过去,却见小鱼从山道上冲了上来,瞧见这满地的尸首不由呆了一下,抬头瞧见何潘仁才惊道:“是你?你用的是什么毒?怎么这般霸道!”   何潘仁笑道:“承蒙夸奖,不过是些微末伎俩,不足挂齿。”   小鱼啧啧称奇:“了不得了不得!何大萨宝当真是好手段,小鱼这一路上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我瞧大萨宝用的毒,断然不止是一种药,里头可是有牵机?”   何潘仁点头:“小鱼姑娘好眼光……”   凌云瞧两人越说越是投机,眼见就要深入探讨制毒的配方手段了,而山道上已有更多的脚步声在往这边来,只得头疼地打断了他们,“小鱼,你这么急着上来,可是郭守备他们已经到了?”   小鱼“哎呀”一声拍了拍脑门,指着何潘仁笑道:“不是郭守备,是向他讨债的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这一卷就结束了,周六可能来不及,会在周日中午十二点之前更。 第130章 赴汤蹈火   来向何潘仁讨债的?   听着迅速逼近的杂乱脚步, 凌云目光一凝,下意识地握紧了长刀;小鱼则是笑嘻嘻地瞧着何潘仁, 满脸的等着看好戏;何潘仁的目光却落在了凌云的手上,眸子微微一转,眼角便挑出了一条细长的弧线。   转头瞧着山道的方向, 他的声音几乎有些漫不经心:“杨当家, 你来得倒正是时候。”   山道的转弯处, 带头出现的, 果然正是杨公卿的身影。听到何潘仁的话语,他忙抱手笑道:“何大……”话没说完,他突然瞧见了堂前的满地尸首,顿时张着嘴呆在了那里。   他的身后,那百十来个跟着他离开郑家的马匪也跟着跑了上来, 瞧见眼前的景象, 自是纷纷变了脸色。   这一路上,他们自是已经瞧见了不少尸首, 也预料到山顶上的情况会更为惨烈,但这样一个活口都没留的情形却还是太过骇人, 尤其是这些人的死状是如此诡异,而眼前的男子又是如此妖异, 白袍如雪,笑眼带魅,俊美得令人目眩,却也邪气得让人战栗。   杨公卿心里念头急转, 脸色不由愈来愈白——今日何潘仁跟着朱麻子离开前曾和他换了马,当时便低声说了句:他若还想做那笔一本万利的买卖,只要多带几个人,今日三更来駮牛山走一遭便成。他虽然将信将疑,却还是回去找人了,正好手下们也过来寻他,大家都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他便索性带人过来瞧瞧到底有什么买卖可做……却怎么都没想到,看到的竟是这种地狱般的景象!   此刻回想起自己被俘后何潘仁说的那番话,他自然已是明白过来,这位何大萨宝早已决定要屠了这座山寨,而他让自己此时过来做的所谓生意……杨公卿只觉得一身热汗顷刻间已变得冰冷,只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努力扯出一张笑脸:“不知何大萨宝让我等深夜过来,到底有何吩咐?”   何潘仁笑道:“杨当家不是已经瞧见了么,这山寨的人已经没了,但马匹钱帛珠宝却都还在。何某斗胆让杨当家带人走这一趟,自然是想让各位帮我一个忙,这些物件,各位能拿多少便拿多少,也省得被白白糟蹋了,那岂不成了我的罪过?”   让他们过来,是为了白拿这些好东西?杨公卿身后的马匪们被惊得冰凉的胸口顿时又生出了几分火热,唯有杨公卿一怔之后,还是谨慎地问道:“那我等又有什么可以为大萨宝效劳的?”   何潘仁微笑颌首:“何某的确有事要烦劳各位。”   杨公卿的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他就知道,这世上没有白捡的便宜,何况是跟眼前之人做买卖!然而如今他已是别无选择,莫说之前损失惨重,再不发笔横财,怎么都没法去开山立寨;就说今日他们已瞧见了这副景象,若是惹得这位大萨宝不快,他们的下场难道能比朱麻子的人更好?想到这里,他咬了咬牙,索性抱手朗声笑道:“大萨宝尽管吩咐!”   何潘仁瞧着他,笑容更深了些:“杨当家果然是爽快人!其实也没什么,眼下我还有事要办,山上这些拿不走的东西,自然还要烦劳各位帮着收拾干净。待得下山之后,今夜之事,也请各位就不要多提了。”   杨公卿点了点头:“大萨宝放心,此处我等自会收拾干净,日后也绝不敢泄露半分!还有呢?”这善后、保密原是理所当然之事,重头戏自然还在后头!   何潘仁轻轻挑了挑眉:“还有?”   杨公卿不由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瞧着何潘仁。却见他摇头笑了起来:“还能有什么?杨当家实在是多虑了,各位今夜能应邀而来,就是帮了大忙,何某又岂敢贪心不足?”   就这些了?杨公卿呆呆地瞧着何潘仁,不敢置信之余,心底又生出了更深的寒意:他之所以别无所求,是不是笃定他们这些人根本就活不到离开?这个念头,仿佛惊雷般炸响在他的心头,让他从头到脚寒毛倒竖,恨不得掉头就跑,全身却已僵硬得无法动弹。   何潘仁笑吟吟地瞧了他一眼:“杨当家想到哪里去了?”挥手指了指这片倒伏的尸身,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无奈,“我早说过,我不喜欢杀人,只是更不喜欢被杀,才不得不如此行事。”   “两个月前,杨当家想来也见过一位姓史的萨宝吧?那是我的手下,当时我刚到关内,特意让他先来中原结交各路英雄,没想到他却动了歪心,居然跟这位朱当家勾结了起来,要做他的独门生意。我万不得已,才亲自走了这一趟,一则是要亲眼瞧瞧各路英豪,二则也是要亲自来见见这位朱当家。果不其然,到了这山寨后,朱当家就说了,今夜他们的这场大宴还缺了道主菜,那就是活烤我这位大萨宝。杨当家,换了是你,你当如何?”   原来是这样吗?杨公卿自然还记得那位金发碧眼的史萨宝,带的东西不多,却样样稀罕,做人更是八面玲珑,此刻回想起来,当时他的言行的确有些打探之意;他更记得朱麻子刚刚见到何潘仁时那种诡异的眼神……如此看来,这位何大萨宝还真是没有撒谎。   凌云听到这句,自然也想起了朱麻子当时的眼神,忍不住皱了皱眉。小鱼更是好奇地问道:“他要烤了你?那你怎么还好端端的?”——连头发丝都没乱一根,刚才那个差点被活烤了点少年可不是这副模样。   何潘仁笑道:“算我走运,正好随身带了史萨宝的信物,便拿出来给朱当家瞧了瞧,他舍不得从此再也拿不到这些香料药粉,便也只好改了主意。”   小鱼奇道:“什么信物?还能让朱麻子改了主意?”   何潘仁含笑解释道:“史萨宝的眸子生得极好,见过的人都不会认错,我便顺手带在身边了。”   杨公卿原是慢慢松了口气,闻听这话,顿时又一阵心悸:对于手下叛徒,挖眼掏心都不算什么,可把眼珠子带在身边……瞧着一脸轻描淡写的何潘仁,大家各自心惊。凌云默默地挪开了视线,就连小鱼都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厅堂另一头的路上又是一阵脚步声响,却是阿祖快步跑了上来。见堂前多了这么些人,他也并不在意,只对何潘仁道:“主人,我到处都找过了,并没有瞧见还有活人。”   这个结果其实并不意外,然而想到那位母亲,凌云的心还是狠狠地往下沉了沉。沉默片刻,她转身就要往堂内走,何潘仁却伸手拦住了她,低声问道:“三娘这是?”   小鱼叹了口气,解释道:“我们答应了一位妇人,要把她的小女儿带回去。”   何潘仁瞧着凌云绷得紧紧的面孔,了然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此事交给我!”说完也不等凌云回答,他转头便对阿祖道:“你进去把席面上最靠近坐榻的那个盘子里剩下的骨头都好好收拾出来,再把那个姓朱的给我拎出来!”   朱麻子?他的尸体么?众人都有些诧异,何潘仁却没有解释,只笑道:“时辰已经不早了,这座山寨各位想来都熟悉得很,要拿什么东西还请尽快。”   杨公卿心里早已转过了无数念头,此时却也只能咬了咬牙,上前郑重行了一礼:“何大萨宝此番盛情,杨某和诸位兄弟无以为报,日后萨宝若有什么吩咐,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何潘仁笑着摇头:“杨当家客气了,今日咱们不过是各取所需,互相帮忙而已,杨当家仁义爽快,各位也都是英雄好汉,何某哪敢吩咐什么,只愿日后大家还能有机会再做几笔好买卖。大家放心,何某自来恩怨分明,只要各位以诚相待,何某绝不会让各位吃亏。”   杨公卿心头一松,原来这位大萨宝还想着日后能合作,那这事就做得!想到这山寨里如今堆积的金银财帛,他心头不由也热了起来,当下向何潘仁笑道:“若能跟随大萨宝做买卖,我等自是求之不得!”说完便转身挥手道:“大家各自分头行事,莫要为这些财物伤了和气,山下牧场里还有两三百匹好马呢!”   众马匪早已是蠢蠢欲动,闻言自是巴不得一声哄然四散。没过多久,阿祖也从厅堂里大步走了出来,一手拎着个用衣袍打结做成的小小包裹,另一手则拖死狗般的倒拽出了一人。待他来到近前,大家才瞧见,阿祖手里拖的可不就是那位朱麻子?奇怪的是,这朱麻子虽然没有动弹,但双目圆睁,满脸愤怒恐惧,显然还活着!   这一下,便是凌云都大吃了一惊,脱口道:“他……这是怎么回事?”   何潘仁笑吟吟地瞧了朱麻子一眼:“朱当家的何等英雄,我怎能让他被一口毒肉就轻易夺去了性命?因此,我特地让朱当家事先喝了杯解药,虽不能让他行动自如,免遭苦痛,却能保住他心头这口气不散。”   小鱼儿眼睛都亮了:“正是正是!我正愁今日还不解恨,这罪魁祸首,还请大萨宝交给我小鱼,我少说也能剐他几百刀再教他去死!”   朱麻子此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闻言却还是眯起了眼睛,瞧着小鱼儿的眼神里尽是怨毒。何潘仁却微笑着摇了摇头:“小鱼姑娘刀法如神,不必浪费在此人身上,再说这种死法也还有些配不上朱当家。”   小鱼奇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何潘仁用下巴轻轻点了点大堂前那临时搭起的大灶房:“你看,那屋子是为今日的宴会而搭,里头锅是现成的,水是现成的,柴火也是现成的。阿祖,你去放锅凉水,把朱当家放进去,水不要放得太多,朱当家也要小心轻放,千万莫要让水淹了他的口鼻。然后你再用小火慢慢煮上个把时辰,朱当家如此喜欢爱吃人肉,咱们定让他好好地品尝一下,他自己煮成的肉汤,又是何等的美味!”   朱麻子原是一脸的愤怒,听到这几句话眼里却已只剩下无边的恐惧,抬眼瞧着几个人,他的脸上终于露出近乎疯狂的哀求之色。   何潘仁姿态优雅地向他欠了欠身:“让朱当家见笑了。何某愚钝,想出的法子虽还配不上朱当家的英雄行径,如今也只能凑合着用了。这被慢慢煮熟的滋味就算不怎么好,还请朱当家好好品尝,牢记在心,毕竟今后纵然再有百世轮回,你都不会再有机会做人了。”   阿祖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伸手抓住朱麻子的发髻,将他往灶房的方向拖了过去。小鱼跳着跟在了后头:“我来帮忙!”   朱麻子已是目眦欲裂,拼命地张大了嘴,却依然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嗬嗬”的喘息声越发响亮。这声音,宛如野兽的濒死挣扎,带着说不出的瘆人之意。杨公卿原是准备留下来跟何潘仁再表上几句忠心的,此时却不由得再次白了脸,胡乱指了个方向笑道:“我去瞧瞧,省得那些小子耽误了萨宝的时辰。”   眼见着杨公卿的身影已匆匆消失在山道上,凌云忍不住转头瞧了何潘仁一眼,何潘仁也看着她笑了笑:“三娘……”话未说完,他脸色突然微微一变,苦笑道,“哎呀,我怎么忘了这事!三娘,还要烦劳你过去看看,适才我忘记吩咐阿祖了,那包骸骨如今的模样实在不好给那小娘子的家人瞧见,倒不如浇些油烧干净了,再带给他们。”   这事倒还真不能耽误。凌云点了点头,走出几步,突然间觉得有点不对,回头一瞧,却见何潘仁已靠在旁边的柱子上,低头掩口,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咳嗽。她心头的异样之感不由愈发强烈,索性快步走了回去,皱眉道:“你……”   何潘仁轻咳一声,放下了衣袖。火光之中,凌云瞧得清清楚楚,他雪白的袖口上,分明已沾满了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估计错误了,看来一章还写不完,明天还有一章,下午四点前更新。 第131章 愿赌服输   他这是……   凌云抢上一步, 脱口道:“你受伤了?”   何潘仁轻轻拭了拭嘴角,抬头看着凌云微微一笑:“一口淤血, 没什么打紧。”   他的眼神依然深邃动人,笑容也依然漫不经心,那淡白的唇色和唇边残留的血渍, 仿佛只是让这张面孔更添了几分妖异的艳色。但不知为什么, 凌云却想起了玄霸——每次生病的时候, 他也总是这样苍白着脸却笑嘻嘻的行若无事, 其实,他不过是不愿让人担心……她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目光往左右一扫,大步来到大堂门前,伸手扯下门帘, 回身往地上一铺, 这才看向了何潘仁:“坐。”   何潘仁愣了一下,凌云的声音和神色都有些冷, 目光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就连眉间的薄怒仿佛都格外柔软。他不由得又笑了起来, 这一次,眉梢眼角都多了几分真正的愉悦。   还笑?凌云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 索性伸手托住了他的胳膊,认认真真地看着他道:“你先坐下。”   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却愈发坚定得不容拒绝。何潘仁也更想笑了,却到底还是顺着她的力道缓缓坐了下来, 随即才发现,凌云的布置看似随意,却十分妥帖——坐在这里可以背靠廊柱,脚踩台阶,地上铺着的门帘更是隔绝了砖石的灰尘和寒气……他自来越是受伤被困,越是狠辣果决,绝不会让人瞧出半分软弱,但此刻感受着手肘上传来的那股温柔稳定的力量,瞧着凌云专注坚定的神色,整个人却不由自主地渐渐松弛了下来。   凌云也松手坐了下来,瞧着何潘仁神色安然,唇上也渐渐有了血色,这才问道:“你怎么受伤的?”   何潘仁瞧着灶房的方向挑了挑眉:“世上之事原本都有代价,我不愿让朱麻子痛快一死,自然也要付出些代价。不过,他给了我一掌,我送了他一程,这笔买卖,算起来我还是赚了。”   所以,他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特意给朱麻子先喝了解药,结果让朱麻子在毒发后还有余力打了他一掌?这有什么好得意的?凌云一时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待会儿你还能下山么?”   何潘仁瞧了她一眼,见她眉头紧锁,也跟着皱起了眉头,摇头道:“眼下只怕不能。”   凌云心头不由一沉:他不能下山?也是,他这伤一看就不轻,的确不好上山下山的折腾,但如今让他留在山上显然更不行!心里念头几转,她索性站起身来:“我去跟小鱼和阿祖说一声,乘着那些人没回来,我先背你下去!”何潘仁如此强撑,大概就是不想让杨公卿的人看出端倪吧?如今情形未明,阿祖虽然也能背他下山,却未必能护他周全……   她拿定了主意,刚要迈步,手上一紧,却是何潘仁伸手拉住了她:“等等!”   他的手指明显有些发凉,却依然十分有力,跟适才盖住凌云双眼时的轻柔温热的感觉截然不同,凌云却觉得自己仿佛又被烫了一下,一个愣神后忙甩开了他的手,回身冷冷地瞧着他。   何潘仁心里也是一阵异样:他原是想跟凌云开个玩笑,没想到她竟会毫不犹豫地决定背他下去,心头大震之际,见她真的起身要走,这才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她。此时反应过来,他自知不好,索性就着凌云的甩手之势,掩口咳了两声,放下时袖口便又多了点血迹。   他这是被自己那一下给甩的吗?凌云心头一跳,怒气顿时消了大半:“你……怎么了?”   何潘仁暗暗松了口气,却是平息了片刻才苦笑道:“都怪我没说清楚,我这伤不打紧,眼下只要歇息一会儿,把瘀血都吐出来,再吃些药压压伤势,就能行动自如了,当真不必劳烦三娘。”   原来他说的“眼下不能下山”是这个意思?那他急着阻止自己,也只是不想让自己背他下山?凌云只觉得脸腾地一下热了起来,简直有点待不下去,好容易才憋出一句:“我、我还是去瞧瞧他们有没有处理好小娘子的尸骨吧。”   何潘仁这下是真有点急了,忙道:“你别去!此事阿祖定会处置妥当,如今那边的情形,”他看着凌云摇了摇头,“你不会喜欢看的。”   凌云转头往灶房看了一眼,那烟囱里显然已有烟尘升起,可以想见……她沉默片刻,还是回身坐了下来。眼前的景象当然不好看,但比起去看铁锅煮活人的画面来……她还是什么都不看好了。   何潘仁自是看得出她的纠结,微笑着抬了抬头:“三娘不必多想了,你看!”   凌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看到的,是一大片的星空。此时堂前的那几堆篝火已慢慢暗淡了下去,没有了耀眼的火光,屋檐外那片黛蓝的天空便是清晰可见。正是大好晴夜,新月早已西沉,夜空却依然清透,流云如纱,繁星如棋,却愈显幽远静谧,凌云看了片刻,一颗心不由得也渐渐地静了下来。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却也并不觉得尴尬,仿佛在这满地横尸的山寨里,默然抬头仰望星空,原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山下又传来脚步声和笑语声,何潘仁不由叹了口气,低头拿出一块深色的帕子,随手一缠,将染血的袖口扎了起来,随即又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药,就着药酒吞了下去。   过得片刻,杨公卿果然带着人走了上来,人人都是眉飞色舞,满载而归。见到何潘仁,杨公卿远远地就抱手笑道:“多谢大萨宝,让大萨宝久等了!”   何潘仁微微一笑,霍然起身。凌云不由吃了一惊,却见他神采奕奕,目光湛然,比之前竟还要精神几分,对着杨公卿笑着还礼:“杨当家客气了。”声音竟然也是中气十足。   凌云心里顿时一沉,她知道何潘仁吃的是什么药了——几个月前,太医也曾给玄霸开过几颗药丸,专做急救之用,服下后能很快就缓解病痛,提振精神,却含有毒性,绝不能多吃。她这次出发时不得不带了几丸,好在玄霸只是第一日有些不适,后来便慢慢习惯了,那药也就没派上用场,没想到,她刚才竟是眼睁睁地瞧着何潘仁吃下了这样的虎狼之药。   那边何潘仁与杨公卿已是你来我往地客套上了。阿祖和小鱼大概听到动静,也都出了灶房。阿祖的手里还拿了个包裹,明显比之前那个更小,小鱼则是几步蹿到了凌云跟前,低声笑道:“娘子放心,该办的事都办完了,真真是解恨!”说话之间,灶房那边“噼啪”几声,门窗开处,火光腾地亮了起来。   杨公卿等人都吓了一跳,何潘仁却是欠身一笑:“杨当家,事情既已办完,我等就先行一步了。日后有缘,何某自会再去拜会诸位好汉。”   杨公卿此时已把事情前后想了个清楚:何潘仁若想对自己不利,有无数机会动手,实在不必多此一举。当下他也欠身还礼:“何大萨宝高情厚谊,在下和兄弟们没齿难忘,待会儿自会把山寨收拾干净,再抄小道离开,绝不让今日之事走漏半点消息,大萨宝日后若有差遣,尽管吩咐,我等万死不辞。”   他身后也有人也忍不住附和:“正是,还望大萨宝多带携我们兄弟做些买卖!”此言一出,众人轰然响应,这样轻松发财的买卖,自然是多多益善。   何潘仁微笑颔首,却也不再多言,转身带着阿祖往山下走去,凌云和小鱼自然跟在后头。一路顺顺利利地走了下来,过了吊桥,出了前寨,阿祖一声唿哨,两匹骏马很快从林中奔了出来,居然还都驮着行李包裹,随即又有马嘶声响起,却是凌云和小鱼之前赶入林中的两匹大宛马也奔了过来,围着阿祖挨挨挤挤,仿佛颇有些久别重逢的惊喜。   凌云心头愈发佩服,转头却瞧见何潘仁已翻身上马,忍不住问道:“你的伤要不要紧?”毕竟这骑马可比走路更加颠簸。   何潘仁摆了摆手:“无妨,咱们先离了这边再说,到了驿道,你和小鱼姑娘自管赶路,我会找个邸店歇息两日,回头再去涿郡拜会你们。”   也就是说,他的伤果然没有好转,说不定还加重了?凌云心里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眼下她当然要赶紧去跟玄霸他们会合,但何潘仁……沉吟片刻,她还是断然道:“我先送你去涞水。”涞水离这里自然不算近,但那里靠近涿郡,气氛宽松,何潘仁进城去看病住宿都会更加方便。   何潘仁却还是摇头笑道:“不必,我和阿祖难道不认路?这上谷郡如今比哪里都干净,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凌云也不争辩,只道了声:“小鱼,你带路,不必着急,走稳些。”   小鱼得令一声,一马当先走在了前头。阿祖高举火把跟在后头,没走多远,却听身后駮牛山的大寨远远地传来一声轰响,却是那座大厅已被火烧塌,整个山头也渐渐地变成了一片火海,连夜空都被映红了。   凌云回头看了几眼,想到那些尸首总算已经被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何潘仁也往后瞧了两眼,却是笑道:“那位杨当家的确有点本事,火放得快,人跑得更快,这把火一烧,他们走后山的小路,也不怕天黑路滑了。”   小鱼也笑道:“可不是,莫说他们,咱们的火把也可以省省了。”   她话音刚落,阿祖突然勒住了坐骑,几下当真熄灭了火把,随即沉声道:“前头又有人马过来了,人很多,赶得很急!”   人很多?凌云略一转念就明白过来:“应该是郭守备带人过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只见远处有火把飞速移动着向这边过来了,看那势头,至少是一支上千人的队伍,当先一人,正是骑着大宛马的小乙。   瞧见了他,凌云等人自是再无疑虑,也带马迎了上去,小乙一眼看见,不由大喜过望,冲上来笑道:“你们都下来了!”随即又瞧见了何潘仁,奇道:“何大萨宝也出来了?那朱麻子的那些人怎么样了?”   小鱼笑着回身一指:“没瞧见么,自然都是死光了,如今只怕都烧成灰了。”   小乙远远瞧见山寨起火,便知凌云和小鱼多半已经得手,却又担心她们难以脱身,这才特意加快了速度,却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会在山下就遇到他们,而且他们各个看着都如此悠闲,说出的话却又如此惊人。无法置信之余,他差点说出一句:“真的?不会吧!”但不远处那映红了夜空的大火显然绝不会作假,站在自己面前的这四个人也绝不是幻觉……   他正呆愣无语,后头一匹黄骠马也跟了上来,马上是个模样颇为精干的中年人,对着凌云等人微微颔首:“你们就是那李家的壮士?”   小乙一个激灵回过神,忙道:“禀告守备,正是他们,他们……已经剿灭了所有盗匪。”   郭守备显然也极为意外:“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凌云早有准备,带马上前抱手道:“正是,今日也是侥幸,我等上山之际,恰逢恶匪们设宴庆功,大多喝得烂醉,我等杀了巡逻守备,又在他们聚集的厅堂外点起了一把大火,这才一举剿灭了所有悍匪。”   这听起来倒是差不多,郭守备打量着凌云,缓缓点了点头,自家斥候说过,救他的两位少年是绝顶高手,顷刻间便杀了二十多人,若再加上另外这两个看着就不同寻常的男子,乘乱灭了整个山寨也不奇怪。但这事到底来得有点没头没尾,他沉吟片刻才笑道:“几位义士为民除害,正该记功领赏,各位不如随我回军营一趟,也好容我招待一二,再为诸位申报嘉奖。”   凌云心里一动,她当然得赶紧走,但何潘仁……她回头瞧了一眼,见他微微摇头,只得抱手笑道:“不瞒守备说,小子有要事在身,须得先送同伴去涞水,再尽快赶往蓟县,守备若不放心,叫人与我等同行便是,回头等在下办完事了,自会去拜见守备。”   郭守备原是精明人,在路上便套了小乙的话,小乙只道自己是上谷郡的养马人,被凌云等人雇为向导,而他们是从长安而来,要赶去蓟县办要紧的事,这与凌云的话倒也相符。他又瞧了凌云几眼,越发觉得她气度不凡,跟那些高门公子似乎颇有相似之处,而她身后的何潘仁也是清贵俊美,异于常人,若不是有些地方对不上,简直让人怀疑……他摇了摇头,抛开了心里的想头,转念间便有了决断:这几个人不管是什么来路,毕竟真的杀了那么多恶匪,事先还救了自家斥候,让人带他来报信,自然不可能是匪徒,说不得就是哪家的公子侍卫,自己又何必跟他们为难?   他拿定了主意,抱手笑了笑:“也罢,那我这就吩咐几位手下去给义士们带路,愿各位一路顺风,早日办完差事,再来为郭某解解疑惑。”   凌云自是含笑还礼,举手告辞,小乙一拨坐骑,又跑到了她的前头,兴高采烈道:“我来为三郎再带一段路。”   郭守备挥手下令,跟在后头的骑兵和步兵让出了一条道来。人人都举高了火把,又是好奇又是敬畏地瞧着凌云等人。眼见着他们越走越近,在马队里,突然传出一个愤怒的声音:“守备,快拿下这个穿白衣的,他是匪首,他就是山上的匪首!”   有人从马队里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伸手指着何潘仁,满脸都是愤恨,却正是不久前凌云救下的那位少年斥候。   听到他这一句,后头的步兵还未反应过来,骑兵们已是哗的一声,各自带马,堵住了几个人的去路。   郭守备也是脸色一变,沉声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匪首?”   那少年斥候忙道:“守备,我是亲眼瞧见了,那些恶匪回到山寨时,簇拥的就是这个人和一个丑八怪,我被捉住时,那丑八怪还问他,该怎么处置我?他说,要仔细拷问,莫要放过漏网之鱼。我怎么可能记错他的模样?”说到最后,他已是咬牙切齿,他今日受的那番毒打拷问,可不就是从这句话来的?   凌云知道不好,忙道:“你误会了,这位何公子是我等的内应,若不是他,我们两个人怎能一举剿灭那么多悍匪?你被匪徒捉住后,他那般言辞,也是无奈之举。”不然的话,他总不能让匪徒放了这斥候或是杀了他吧?   少年斥候看着凌云,眼神里也多了几分警惕:“这位郎君,你今日救过我,我原不该置疑恩人,但事关重大,请恕我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今日之事 ,我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此人的所言所行,实在不像是一个内应!”   郭守备的脸色愈发沉凝,要这么说,这场大火说不定就是盗匪间的内斗,这位白衣男子也实在可疑之极!他带马退后几步,来到了马队中间,这才冷冷地道:“既然如此,请恕我不得不留下各位了,尤其是这位……”说完,他一指何潘仁,“来人,先拿下他!”   随着这声令下,第一排的骑士各举刀枪,慢慢逼了过来,阿祖“咚”地一声跳下马,盯着眼前的马队,往前走了两步,何潘仁也是翻身下马,赶开了坐骑,头也不回地喝道:“你们都下马!”   凌云心头不由一凛:他这是……   她不由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马队排出老长,足有两三百匹,而在马队后,还有更多的兵士,一旦阿祖发威,乱马回头狂奔,多少人会化为肉泥?他们原是为了保境安民而来,有什么错处要落得如此下场?但阿祖若不发威,在乱军之中,自己只怕也无法保住何潘仁,他本就受伤不轻,需要尽快休养,若是经历恶战,伤势自会加重不说,万一被俘,那番拷问侮辱……他根本不可能受得了!他亲入虎穴,一举灭掉那么多匪徒,他也绝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那自己如今该怎么办?她怎么做才能制止这一切?凌云只觉得心乱如麻,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却又不敢细想。   然而眼见着郭守备的人已渐渐逼近,而阿祖已微微伏低了身子,她终究是再也无法犹豫下去,断然提声喝道:“住手!”   伸手入怀,她高高地举起了一直被藏在身边、却从没想过要用的那块铜牌:“守备明鉴,我乃唐国公家不肖之子,我以唐国公府的名义担保,我的这位同伴绝不是匪徒之流!”   唐国公之子?看着那块并不算陌生的铜牌,上面清清楚楚刻着的果然是唐国公府的标志。郭守备不由脸色大变,忙挥手叫了声“且慢”——唐国公就在涿郡督运粮草,自己也要听命于他,此来上谷,唐国公还提过,他家三郎三娘或许过两日就会赶到,希望他能多加留意。因此在听到小乙提及“李三郎”时他还吃了一惊,只是听说是两兄弟,又是早已到了涿郡,才觉得自己是多心了,没想到眼前这位少年,当真就是唐国公家的李三郎!   再次细细打量了凌云几眼,他蓦然意识到,难怪之前自己看他眼熟,他的容貌跟唐国公身边的二郎起码有五分相似,只是肤色一黑一白,而且看着似乎还比二郎更成熟些,自己才没立刻想到。没错,这少年定然是唐国公府的郎君,自然也绝无可能与匪类为伍!   想到这里,他转头瞪了那张着嘴发呆的少年斥候一眼,这才上前几步,抱手行礼:“三郎恕罪,郭某眼拙,一时竟没瞧出郎君的身份,郎君果然是将门虎子,出手不凡!国公曾嘱咐下官留意三郎的行踪,不想今日竟是不期而遇了。”   凌云听他提到父亲,心里一动,脱口问道:“敢问守备,那我母亲她……”   郭守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笑道:“前些日子内人的确曾提起过,夫人似乎是贵体欠安,近来却没听说什么了,倒是国公愈发勤勉,前日还跟下官细细地叮嘱了半日军务之事。”   也就是说,眼下母亲的身体还好,所以父亲还有心情扑在这些公务上面?凌云的眸子顿时亮了起来。郭守备见她欢喜,心里也是一松,想了想便道:“三郎若急着去蓟县,不如这样,我还是派几个人给三郎带路,过关过桥,总归能容易些。”   这样自然更好,凌云郑重地行了谢礼,想了想又道:“小子还有一事要烦劳守备,我的同伴在和匪首争斗时受了内伤,眼下不好赶路,还想请守备略加照应。”之前让何潘仁留下多少是有些风险,但现在自己既然已亮明身份,他留在这里才是最好最稳妥的选择,能及时得到治疗,也绝不会被人轻慢。   郭守备笑道:“好说,我军中自有军医担架,我这就让人过来照料这位公子,待他伤势略稳,再送他去蓟县与三郎汇合。”   凌云再次道了谢,这才转头看向了何潘仁,却见他也回身看了过来,神色竟是异常平静,但对上他的目光,凌云却只觉得心头一悸,仿佛那里头的情绪实在太深也太重,让她一时竟有些不敢分辨。见凌云如此,何潘仁的嘴角轻轻勾了勾,目光却落在了她手里的铜牌上。   凌云也低头看了看自己握着的铜牌,心里不由也是一声苦笑:是啊,他们不计生死,不惜一切地冒险而来,也最终屠灭了山寨,杀光了恶徒,然而这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努力,却比不上这么一块小小的铜牌……母亲特意让良叔带了那句话来,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切吗?这就是母亲想让自己看清的世道和天理吗?   自己一路北上,一路厮杀,如今终于扫清了所有障碍,终于就要赶到涿郡腹地,赶到母亲的身边了,却也……彻底输了跟母亲的这场赌局!   这就是天意么?   凌云不由抬头看了过去,在她的前方,在东方的天尽头处,那一线白色的曙光已是清晰可见;而她的身后,山寨的大火也依旧在熊熊燃烧,将西边的天空烧出了一片红霞。在黎明和黑暗之间,在刀山火海与富贵坦途之间,凌云突然觉得心里只剩下了茫然。   而她的身边,何潘仁也依旧在静静的看着她,目光之中,终于露出了一丝他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深情与苍凉。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没想到会需要写这么长,已经是两天的更新量了……不过不管怎样,这一卷总算结束啦!   下一卷开始前我需要休息下,然后整理下思路,准备下资料。   下一次更新会在周四下午四点之前。   谢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 第四卷 生死离别 第132章 久别重逢   这就是蓟城么?   看到终于出现在道路尽头的那座城池, 凌云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   远处的城垣气势雄浑而冷峻,那足有七八里长的高大城墙上已有了明显的斑驳痕迹, 单层飞檐的城楼也显得样式陈旧,然而整座城池却自有一股长安和洛阳都没有古朴气息,仿佛已在这片河流环绕的高地上俯瞰了无数岁月, 而且必将继续矗立下去。   然而随着离城门越来越近, 凌云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也是越来越强烈, 是激动么?还是……她正自难以分辨, 就听玄霸低声道:“阿姊,我怎么觉得心里,心里有点慌呢?”   凌云愣了一下,可不是么,她也一样, 此刻在她心头搅动的与其说是激动期盼, 倒不如说是忐忑不安!眼前的古城分明是他们期待已久的地方,是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才抵达的终点, 可此刻真的一眼瞧见了,却又仿佛有点不敢靠近……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还没想好该如何回答,就见远处的城门前有人纵马飞驰了而来, 那身影竟是熟悉之极。   凌云和玄霸相视一眼,同时催马迎了上去。   来人一身青衣,俊眉修目,正是李世民。几个月不见, 他仿佛长大了不少,身量更为结实,眉目之间也愈发英气勃勃。只是瞧见凌云和玄霸,他的脸上却并没再露出往日里那种阳光般爽朗的笑容,反而怔怔的似乎是悲喜莫辨。到了近前,各自勒马之后,他才用力笑了笑:“阿姊,三郎,真的是你们,我刚才都不敢相信!”   玄霸奇道:“不信你还等在城门口?”   凌云却脱口问道:“阿娘的身子到底怎么样了?”   世民愣了一下才答道:“阿娘是水土不服引发的旧疾,这些日子里都是反反复复的,今日看着精神倒是好了不少,我横竖无事,便出城来转转,没想到竟然瞧见你们了。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阿耶和我算着起码还得有一两日。”   此时良叔等人也赶了上来,纷纷向世民抱手行礼。听到他最后这一问,良叔便笑道:“还不是多亏了这几匹马!”   世民这才注意到几个人骑着的大宛马,不由得吃了一惊:“这等骏马,是哪里来的?”   玄霸听得母亲身体好转,心里便是一松,一面走一面便噼里啪啦地把何潘仁的事都简单说了一遍。世民越听越是惊奇:“阿姊做得对,这八匹马何止价值千金?阿耶一定欢喜!对了,那位大萨宝呢?”   小鱼解释道:“昨日我们在上谷郡那边遇到一帮恶匪,何大萨宝先跟他们走了,后来和我们里应外合,彻底灭了那帮畜生,他自己却因此受了内伤,如今留在郭通守的军营里养伤呢,得过几日才能到。”   给他们领路的两位军士也笑道:“我家通守是凌晨收到斥候的消息,忙点了一千五百名精兵去接应,没料到我们赶到时,那几百名悍匪都已被剿了个干净。”   世民自是愈发惊奇,想了想向凌云问道:“你们用的可是火攻?”   玄霸抚掌笑道:“二郎好见识,果然跟阿姊想到一块儿去了。”   凌云自打瞧见世民的脸色,心里便越来越沉,此时也只能简单解释道:“是我们运道好,正赶上那帮匪徒设宴庆功,何大萨宝设法把他们灌翻了,我和小鱼收拾了那些在外头巡逻的,再放上一把火,自然是事半功倍。”   世民恍然点头:“这位何大萨宝倒是好酒量!”   小鱼差点没笑出来,忙板着脸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城门,守门的将士显然跟世民十分熟稔,远远瞧见他们过来,都笑着行礼招呼。世民也是点头作答,这才带着众人进了城。却见这蓟城里头倒也颇为繁华,坊市密布,街道宽阔,众人从长街正中打马而行,径直来到城北蓟丘附近的一座被临时征用的府邸,随行而来的老管事居然也已等在门口,瞧见凌云玄霸便悲喜交集地吩咐下人:“三娘三郎果然都到了,快去!去告诉夫人!”   凌云再也忍耐不住,转头看向了世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世民知道瞒她不住,只能苦笑道:“阿娘今日当真是颇有好转,只是午后一醒来便说,你们立马就要到了,催着我们去接人。”   阿娘知道他们就要到了?凌云只觉得心里砰地一跳,二话不说,转头便跟着领路的下人大步走了进去。那仆人分明已是一路小跑,凌云却只觉得他走得太慢,这条路又太长,过了一重门又是一重门,竟似没有个尽头!好容易来到主院,却见院里的婢女纷纷屈膝,而主屋的门帘早已高高挑起,仿佛有人睁开了眼睛,在静静地瞧着她。   凌云不知不觉地放缓了脚步,一步步走上了台阶,走进了屋子,却一眼瞧见,进门堂屋深处的坐榻上,那仪态万方地坐在上头的人,霍然就是母亲窦氏。   她依旧是平常的优雅打扮,依旧是微微含笑的模样,一眼看去跟往日几乎没什么两样。凌云不由惊喜地上前了两步,这才发现,母亲的身形并不稳当,是靠着隐囊和凭几才撑住了坐态;她的面色看着还好,是因为脸上用了厚厚的脂粉;但最明显的还是她的头发——以前她的头发是那么浓密,不管梳什么高髻都不用掺一丝假发,可如今她头上松松挽着的,分明是一个混在真发里的假髻!   唯有眼睛,唯有她的那双眼睛,依然是那么明亮,那么锐利,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述的光芒,让人恍然间仿佛看到了蜡烛熄灭前的最后一次燃烧。   凌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窦氏面前的。在坐榻前双膝跪倒叫了声“阿娘”,她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窦氏微笑着点了点头:“快起来,路上辛苦吧?”她的声音依然柔和动听,只是说完这短短一句话后,呼吸就有些急促起来。   凌云无法答话,只是默然摇了摇头。路上辛苦吗?不,真正走到这里她才明白,这两千多里的路程上所经历的艰难,加在一起,大概还不如从进府到榻前的这几百步。因为在那时,她的心里至少还抱着希望,希望能早日见到母亲,希望发现不过是一场虚惊,然后一切都能慢慢变好。现在她才知道,能抱有这样的希望,已是何等的幸福!   她听到窦氏轻轻地叹了口气,顿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母亲一定花了很大工夫才这么装束打扮起来,自己不能……不能辜负了她的苦心!   定了定神,她抬头看着窦氏,露出了浅浅的笑容:“阿娘,二郎说你今日好多了,您的气色果然不错。”   窦氏笑着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满是了然,分明已把她的心思瞧得一清二楚。凌云不由暗暗苦笑了一声,正想再寻个话头,窦氏却已抬头往外面看去——玄霸也终于快步走了进来。   他的目力自然也不差,但到底对窦氏并不熟悉,一眼瞧去,只觉得母亲的模样跟往日差相仿佛,自是松了一口气,在厅堂中间跪倒行礼,叫了声“母亲”。   窦氏目不转睛地瞧着玄霸,仿佛是从未见过他一般,深深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柔声道:“三郎,你走近些,让阿娘好好看看你。”   玄霸不由呆住了,凌云心头也是剧震——窦氏以前从不多看玄霸一眼,这次在玄霸病倒之后,她的态度虽然改了不少,却也不曾对他这么说过话……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窦氏,又回头看了看玄霸,却见玄霸也在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忙对他点了点头。   玄霸这才慢慢起身,上来几步,跪在凌云的身边。   窦氏的眼神愈发柔和,却也愈发复杂,慢慢伸手摸了摸玄霸的头,微笑道:“三郎,你瘦了。”   玄霸愈发不知所措,支吾着“嗯”了一声,又偷眼看了看凌云。窦氏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苦涩,目光却依然是恋恋不舍地落在玄霸脸上,半晌才道:“你累了吧?先下去休整一下。”   玄霸不由得松了口气,想了想笑道:“我去换身衣服,换好了就来看阿娘。”   窦氏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却转头向进门后就默默站在一边的世民吩咐道:“你好好照顾三郎,我和三娘再说几句。”   世民已经忍耐了半日,闻言终于忍不住道:“阿娘,你先休息休息,不用急着如此!”   窦氏瞧着他微笑了起来,“好,下不为例。”   这话自然是平常之极,世民却只觉得心头就像被针扎了一般,但瞧着窦氏的笑脸,到底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带着玄霸默默地退了下去。   窦氏目送着两人走出了屋门。那淡青色的门帘刷地一声落了下来,也隔绝外头的阳光与目光。她不由轻轻地吐了口气,身子也慢慢地软了下来。   一旁的周嬷嬷与两个婢女一直不错眼地瞧着她,此时不由脸色一变,双双要抢过来,只是还没来得及碰到她的衣角,凌云已霍然起身,伸手扶住窦氏,让她靠在了自己的身上。   窦氏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连头都支撑不住了,半闭着眼轻声道:“从现在起,谁也不许进来。”   周嬷嬷急道:“国公就要回来了,还有二郎……”   窦氏的声音更轻了,却依然清晰而坚定:“在我死前,不许任何人再进来!”   “我有话,要跟三娘说。”   作者有话要说:  蓟城,也叫蓟县(但跟现在的蓟县是两回事),就位于现在的北京市宣武门附近,是历史很悠久的古城,可以上溯到周朝。 第133章 其言也善   看着窦氏那脂粉都掩盖不住的灰白脸色, 凌云心头的酸涩简直难以自抑,脱口道:“阿娘您不用说了, 我都明白,跟阿娘打的那个赌,我已经输了, 以后我都听您的, 您不用再担心我, 您就好好歇息一会儿吧!”   窦氏抬眸瞧了凌云一眼, 嘴角带上一点笑意:“歇息?”她明明已虚弱得说不了几个字,一双眸子却依然灵动,这一瞥之间仿佛是在嘲笑凌云:你还担心我以后没时间长长久久地歇息么?   凌云只觉得心头仿佛被扎了一刀,顿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窦氏向周嬷嬷打了个手势。周嬷嬷咬牙点了点头,回身端起了一个小小的药盅, 盖子一揭, 一股浓郁无比的参味便扑鼻而来。这边自有婢女撤下了双人坐榻中间的案几,放置上隐囊被褥, 扶着窦氏缓缓斜靠在上头。窦氏就着周嬷嬷的手,慢慢地喝了两口参汁, 过得片刻,脸色便渐渐地缓了过来, 一双眸子也再次变得熠熠生辉。   凌云心头不由一凛:这绝不是寻常参汤!之前母亲能强撑着梳妆打扮,还坐了那么久,只怕也是这药汤的效力吧?她不由抬头看向了周嬷嬷,窦氏却淡淡的道:“不必问她, 是我的主意。”瞧着凌云,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三郎从小到大也没跟我在一起呆过多久,我不想这次让他瞧见的,日后记住的,是我一脸病容的模样。”   难怪!难怪她会那样看着三郎,难怪三郎告别时她一个字都没答,因为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见三郎,她早就下了决心再也不见他了……凌云只觉得扎在心头的那把刀仿佛又狠狠地搅动了几下,眼里一阵发热,泪水已是夺眶而出。   窦氏看着她笑了笑:“阿尼,你哭什么?”她伸手仿佛想帮凌云拭去眼泪,手指眼见就要碰到凌云的脸颊了,却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脸上也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你长这么大,我好像从来都没哄过你,如今想哄,竟是没这个力气了。”   凌云默默地握住了母亲的手,用她的手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泪水。她的确是打小跟母亲就不大亲热,甚至都不记得被母亲牵着手是什么滋味了,但她知道,母亲的手生得极好,修长柔润,肤如凝脂,只是此时她握着的这只手,却已是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那干涩的皮肤擦在脸上,甚至会有些隐隐刺痛,痛得她的眼泪都越擦越多,似乎怎么都擦不干净。   窦氏无奈地叹了口气:“阿尼,你跟我打赌输了,就要听我的吩咐,是不是?”   母亲这是要跟自己说正事了?凌云忙抹了把眼睛,抬头看着窦氏,用力地点了点头。她当然是愿赌服输,她更愿意为母亲做任何事,尤其是此时此刻。   窦氏深深地看着凌云:“好。那你记住,日后,你不要为任何人,任何事,委屈你自己;不管旁人怎么看,怎么说,你只要过得舒心,过得快活,就足够了。”   凌云不由得呆住了,她心里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答应母亲提出的任何要求,哪怕是立刻去给哪位表兄当填房,或是从此循规蹈矩,再不提刀弄枪,但母亲怎么会……什么叫不要委屈自己,只要自己过得快活就好?   窦氏依旧目不转睛地瞧着凌云,眼神里分明已带上几分悲哀:“阿尼,我一直遗憾,你实在不像我,我也一直担心,你会吃苦头。如今我才明白,幸亏你不像我。我这一生,自负聪明,机关算尽,以为如此才能不负家族,不枉此生。可到了最后,我才发觉,这四十多年来,我竟没为自己活过一日,我忍受的苦痛折磨,都毫无意义,我享受的荣华富贵,都是一场虚空,我这一生,根本就是个笑话!可我已没法去弥补了,我只希望,你能活得和我不一样!   “阿尼,你记住,人生在世,有时不能想得太远,算得太多,因为你根本不知明日会如何。就像我,若能少些思量,我便绝不会把三郎……把你,都远远送走,我会好好待你们,让你们和二郎一样过得快快活活。   “其实,你们三个当中,三郎生得最像我,每一次见到他,我都怕自己多看他一眼,就会舍不得放手,所以每一次,我都是硬着心肠不多瞧他一眼,更不会让他留在我的身边,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好受一些,却没想到……”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讽刺地一笑:“你看,我真是活该有今日!”   凌云怔怔地瞧着窦氏,这原是她做梦都希望听到的话,可此刻真的听到了,却比什么话都更让人难过。她只能压下喉头的哽咽,低声道:“阿娘,你不要这么说,这些年,我跟三郎一直都过得很快活;我会告诉三郎,您一直都疼他,您躲着他,只是怕自己舍不得他而已。”   窦氏说了那么长的一篇话后,呼吸已有些急促,闻言却反手抓住了凌云的手掌,急迫道:“不,不要告诉他,不要让他知道,你陪着他就好,我走了后,你要好好陪他,莫要让他伤心!”   凌云忙点头应是,“阿娘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三郎,不会让他难过伤心。”   窦氏慢慢地松开了手,看着凌云的眼睛,半晌才轻声道:“你也不要伤心。我们这些人,其实都不过是被困在这个躯壳里,不得不来人世间体验百般苦楚,好容易有了解脱的一日,不知有多快活,多自在,你该为我们高兴才是!以后,到了那一日,你也该为你自己高兴。”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眸子却是越来越亮,说到最后,眼里的光芒几乎是惊心动魄。   对着这样一双眸子,凌云只觉得心里也被点起了一束小小的火花,就连那些沉甸甸的悲哀痛楚都被照得轻盈了许多。母亲的悲哀是真的,后悔是真的,此刻的轻快也是真的,而她其实一直隐隐知道,母亲过得并不开心;她更看得出,这场病痛给母亲带来多少折磨。也许对母亲而言,这真的……真的是一种解脱吧?   仿佛瞧出凌云心头的疑问,窦氏微笑颔首,轻声问道:“你可都记住了?”   凌云深深地吸了口气,心头一时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只能再次地用力点了点头。   窦氏瞧了她一眼,又漫不经心般道:“还有就是,我已给你安排了一门亲事,事情若是顺利,过些日子你自会知晓。自来世道艰难,走大家都走的那条路,终归要容易些。你也不用担心,所有的事我都已安排妥当,这门亲事就算不好,也决计坏不到哪里去,总之,绝不会叫你为难……”   这话来得好不突兀,但不知怎地,凌云心里却并没有觉得丝毫意外——不管想得多明白,说得多洒脱,却依旧会殚精竭虑地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这才是她的母亲啊!眼见着窦氏神色还算随意,话语却渐渐絮叨了起来,她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意:“阿娘放心吧,女儿既已认输,自然一切都听您的。”不就是嫁人么,无论怎样,她绝不会让母亲有半分的担忧了。   窦氏也笑了起来:“你是怎么输的?说来听听。”   凌云略一思量,到底把路上的经历简单地说了一遍。窦氏听到最后,却是叹了口气:“这位萨宝……可惜了!”凌云忙解释道:“他虽受了伤,但下山就遇到郭守备,想来并不打紧,阿娘您……”她顺口就想说过几日便能见到他了,突然间醒过神来,心头一阵刺痛,顿了顿才勉强道:“您不用担心。”   窦氏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我不担心。”停了片刻却又道:“对了,你说,出了洛阳一路不顺?粮道也早已被匪徒分段霸占了?”   凌云一听便明白:自己虽说得轻描淡写,母亲还是听出了不对。这事她自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此时却实在不想让母亲再操心,只得尽量轻松地劝道:“良叔这一路上都打听着呢,回头自会悉数禀告阿耶,阿娘不用再担心这些了。”   窦氏轻叹了一声,慢慢闭上了眼帘:“是啊,我再不用担心这些了。”   凌云瞧着她渐渐舒展开的眉头,心头又是酸涩难过,却又有些隐隐的欣慰,刚想再说几句,却见窦氏蓦然睁开了双眼,却是直接瞧着周嬷嬷道:“去把国公叫来!”   凌云忍不住叫了声“阿娘”,窦氏看着她笑了笑,笑容之中,尽是了然:“阿尼,我已经知道了,我不能假装不知道。做完这事,我自会歇息。你也要记住,你一定,不要像我!”   周嬷嬷匆匆出去,又匆匆地转了回来:“夫人,给国公报信的小子已经回来了,说国公立马就到,大郎和四郎这次也都跟着国公一道回来了,夫人您看?”   窦氏脸色微变,沉默片刻,却还是淡淡地道:“不必了。就让国公进来……若二郎也在,让他也进来听听;三娘,你去院子里陪陪三郎,其余的人,就不用进这个院门了。”   周嬷嬷失声道:“娘子!你何必如此?”   凌云心里也是一震:母亲明明已经后悔以前对三郎不够好了,怎么依旧会对大哥和四弟如此……无情?甚至根本不打算见他们最后一面!   窦氏轻轻地瞥了她一眼:“没错,我说了,你莫要像我,但我也绝不会再改。”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那是善给谁看的?是骗别人,还是骗自己?不,我不用谁来谅解,我也,谁都不会原谅。”   作者有话要说:  唉,对不起又卡文了,下次更新是周日的中午。现在周末要上的辅导班从一个变成了四个,也不知道以后周末还能不能更新了,这周我试试看,不行的话,以后周末可能要双休…… 第134章 感同身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亲怎么连长兄都……   凌云心里一时有无数疑惑, 但窦氏已微微合上双眼,显然已不肯再多说一个字。周嬷嬷自是看得更加清楚, 脸色也愈发伤心纠结,却还是跺了跺脚,再次匆匆地奔了出去。   屋里安静得仿佛连呼吸声都停了下来, 凌云清清楚楚地听到周嬷嬷冲下台阶的声音, 吩咐婢子的声音, 还有远处隐隐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是父亲他们终于回来了么?   窦氏大概也听到了动静, 睁开眼睛,瞧着凌云轻声道:“你也去吧,帮我安抚好三郎。”   凌云心头大恸,叫了声“阿娘”,嗓子便彻底哽住了。   窦氏安抚地冲她笑了笑:“去吧, 记住, 人终有一死,莫为旁人, 难为自己,不值得, 不值得……”她看着凌云的眼神里分明还有无数复杂的情绪,却终究没再说什么, 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阖上了眼帘,握着凌云的那只手也慢慢地松开了。   凌云怔怔地瞧着母亲,她的脸上, 被药力激出的那点血色正在慢慢消退,脸颊的凹陷,眼角的皱纹,也愈发的清晰可见,然而凌云却觉得,这张面孔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安详美丽,让她根本舍不得挪开目光;但她更知道,母亲一定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在积攒着最后一点力气,要告诉父亲,她绝不能让母亲再浪费一丝精力了……   轻轻将窦氏的手放回榻上,凌云后退了一步,伏下身子,叩头在地:“阿娘放心,阿娘的话,凌云都记住了,日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三郎,也会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我不为任何人委屈我自己,不会让阿娘失望。”   窦氏依旧是闭目不语,嘴角却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凌云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一步步退到了门口,在外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终于咬紧牙关转身走了出去。   在屋外刺目的阳光中,李渊正匆匆走上台阶。看到凌云,他愣了一下才道:“三娘?你怎么穿成这样了?你娘她……”   凌云原该行礼问安,此时心里却着实恍惚,瞧着李渊脱口道:“阿娘在等你!”   李渊脸色顿时一变,几步便冲进了屋里。凌云听到他一连串地急声道:“怎么回事?今日早间不还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重了?”声音却是越说越低,终于沉默了下来。凌云下意识地往回走了两步,想看看屋里的情形,却到底还是停在了门前:她不能进去了,她答应过母亲!   退后了两步,凌云看着犹自飘动的门帘,心头只剩下了茫然和不舍:她应该转身离开的,可这一转身……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怒喝:“凭什么!”   院门的台阶下,周嬷嬷的脸色已是苦得几乎能拧出胆汁来,却还是拦在了四郎元吉的跟前:“四郎息怒,这是夫人的吩咐,还请郎君体谅夫人病重,不好让郎君们都进去。”   元吉愈发愤怒,伸手一指旁边的世民:“那他呢,他怎么能进去?”这次他和大哥是听说母亲病重,才特意从河东赶来的,结果母亲还是不肯见他,大哥因此跟她争辩了几句,竟然也不被待见了。他们索性住到了城外,这次是听说母亲病情危急,三姊和三哥也都赶到了,这才随父亲一道回府的,结果他们兄弟依旧被拦在了院子外头,说什么母亲只想见父亲,这也罢了,但凭什么他李世民一到门口就能进去呢?   周嬷嬷心里叫苦,嘴上却只能道:“夫人是有要紧军务跟国公商议,二郎这几个月一直在协助国公办差,因此也能旁听几句,做个参谋,郎君们还请歇息片刻,回头等夫人跟国公商议完了,自会让几位郎君进去问安。”   世民原是带玄霸去换衣服的,但不知怎地,站在屋里一颗心竟是越跳越快,不待玄霸梳洗妥当,就拉着玄霸赶紧过来了,此时听的一句母亲让他进去,如何按捺得住?偏偏元吉还在这里胡搅蛮缠!他自来便看不惯这个四弟,眼见着元吉一脸不忿地还要开口,索性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挤了过去。原本拦着门口的周嬷嬷和两个婢女忙一个侧身闪开了道路。他自是头也不回地匆匆进去了,便是迎面瞧见凌云,也只是点了点头而已。   李元吉瞧见这一幕,自是愈发怒火中烧,闷头也要往里冲,却被周嬷嬷按住了肩头:“烦劳四郎再稍候……”   她话没说完,李元吉已退后一步,一脚对着她踹了过来。他虽然只有十岁出头,却着实有把好力气,这一脚挟怒而出,几乎带着风声,足以把人踹飞出去,周嬷嬷吓得呆住了,李建成在后头一眼瞧见,也不由惊呼了声:“住手!”待要阻止,却如何来得及?   眼见着这一脚就要踹在周嬷嬷的肚子上,她的身子突然间却平平地往后移了一尺,不多不少,恰好避开了元吉的脚尖。   元吉一脚踹空,身子失衡,差点栽倒在地。李建成正好赶了上来,伸手扶住了他,皱眉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元吉却抬头冲着周嬷嬷身后怒道:“你是什么人,敢帮这婆子!”   凌云缓缓地松开了周嬷嬷,上前一步,瞧着已有八年不见的大哥建成和四弟元吉,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元吉的模样变了不少,五官身形都比幼时要舒展得多,虽然依旧有些黑瘦,却算不得丑怪了,只是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却又戾气横生,让人瞧着就有些不舒服;踢人的动作更是熟极而流,显然不是一回两回了。只是想到他幼时的模样、此时的心情,凌云对他竟是生不出一丝火气来。大哥建成倒是和少年时变化不大,只是看着更加成熟稳重,此时眉头紧皱的模样,活脱脱就是年轻了二十岁的父亲……   元吉见她沉默不语,反而不闪不避地直打量自己和大哥,不由愈发愤怒。建成瞧着凌云,却是越看越是惊疑不定。他正想开口,手上突然一轻,却是元吉一把甩开了他,对着凌云又是一脚踹了过去。   建成不由大惊失色,一把抓住元吉要往后拉:眼前这少年的模样如此熟悉,不能让阿弟伤了他!只是他这念头还未转完,却见凌云已伸手轻轻松松抓住了元吉的脚踝,往前微微一送,元吉便又跌回到了他的手里,他忍不住脱口道:“你是……”   玄霸见到世民和元吉的冲突,原是百感交陈,心神都有些恍惚了,此时也回过神来,忙上前一步道:“阿姊,阿娘她,她还好吧?”   凌云向他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对着建成欠身行礼:“长兄安好。”   建成微微张开了嘴,半晌才发出声音:“你是……三娘?”他一直最心疼也最惦记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妹妹,怎么变成这样了?   元吉也跳了起来,瞪大眼睛上下瞧着凌云。他被大哥带回河东时年纪还小,却也隐隐记得一点事了:在那个鬼屋一样的老宅里,唯一待他好的,就是三姊姊了,可眼前这个……他不由脱口问了出来:“你是我三姊姊?你怎么变成男人了?”   建成和玄霸同时看向了他:“住口!”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周末实在太忙了,今天是短小君……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35章 抱憾终身   听到两位兄长的喝止, 元吉的眼睛反而瞪得更圆了,指着凌云道:“我说错了么?你们自己瞧, 他可不就是个男人?”   建成忙喝道:“三胡,休得胡言!”玄霸也不高兴地沉下了脸,凌云倒是并不介意, 温言解释道:“我刚到, 路上男装方便些。”   元吉点了点头, 眼珠一转还要再问, 建成却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嘴里笑道:“三娘三郎,你们这次来得好快,一路上可还太平?”   凌云和玄霸相视一眼,玄霸摇了摇头:“如今从魏郡到上谷都是盗匪横行, 我们是得了几匹好马, 又有同伴相助,这才没耽误什么时辰。”   建成原是怕元吉太过失礼, 才随口扯了个话题,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惊讶之余, 他立时想起父亲的确提过,这几日水陆运粮都已断绝, 涿郡通守郭绚就是因此被派去上谷剿匪的,希望能打通道路,但要按三郎的说法,这大驿路竟是从魏郡起就被盗匪阻断了?他心头惊疑, 忍不住问道:“京洛那边可是出了什么事?驿路怎么会变成这样?”   玄霸摇了摇头:“我们过来时,从洛阳往东关防甚严,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   建成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元吉却从他身后探出了头来,眼睛骨碌碌地在凌云和玄霸身上转了几圈,笑嘻嘻地继续问道:“你们都是刚到,那三姊姊怎么一身的灰尘,三阿兄的衣裳却这般干净?”   凌云瞧着他的笑脸,心里隐隐觉得不对,还没想好该如何回答,玄霸已随口答道:“母亲让我先去梳洗休整,又留了阿姊说话,阿姊便没来得及换。”   元吉拍手笑道:“阿兄换完衣裳过来,便进不去门了,是不是?我还道就我一个人不受她待见呢,原来三阿兄也是一样!”   这话一出,玄霸脸色顿时微变,周嬷嬷只让世民进去,却拦住了他们三个,他自然不会毫无感觉,只是母亲今日待他与往日的确不同,他便不愿也不敢细想,如今却被元吉一语挑破了!凌云心里也是一沉,她适才就觉得元吉的笑容里有点说不出的怪异,原来他是这么想的!建成自是愈发窘迫,他不过是分神了片刻,元吉竟然又口无遮拦了!   瞧着玄霸脸色不好,他忙笑道:“三郎,你莫听他的。”转头又对元吉皱眉道,“你怎么又胡说八道了?”   玄霸勉强笑了笑,摇头表示无妨。元吉却是翻了个白眼:“我哪句胡说八道了?三阿兄难道不是和我一样,进去没说两句话就被轰出来换衣服,然后便再进不得这门了?”说着又昂头冲着周嬷嬷道:“你!你来给我说清楚了,是不是她吩咐的,只让她家二郎进去,我们几个都不许进去?”   周嬷嬷在一边看着元吉的冷眼冷笑,原本便是越瞧越觉心惊,此时被他这么劈脸一问,脸色自是更加难看,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夫人的确有要事跟国公相商,让二郎进去,也是让他去帮着参详参详,几位郎君只要……只要稍候片刻就好。”说到最后,她心里难过,眼眶发热,狼狈地低下了头。   元吉冷笑道:“你这乞婆,还想帮她哄住我们!李二郎帮着参议?那我长兄哪点不如他了?为何不能去参议?你若再敢信口雌黄,看我……”说着他伸手一晃拳头,只是还没到周嬷嬷跟前,就被凌云捏住手腕,轻轻推了回去。元吉顿时恼了:“你是痴癫了么?为甚总帮着这婆子!”   凌云看着他淡淡地道:“我说过,如今驿路断绝,盗匪横行,这等大事,母亲自然要跟父亲商议,我等又不曾帮父亲理事,进去也是无用。四弟不必胡思乱想,凡事眼见为实,究竟如何,待会儿自有分晓。”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但这么缓缓说来,元吉纵然心里还有七八十个不服,到底只是撇了撇嘴,没敢再做声;倒是玄霸面有愧色地道了句:“阿姊莫要生气,我们等着便是。”——他当然听得出,凌云这话也是说给他听的,提醒他眼见为实,不要因为元吉的几句话就胡思乱想。   建成听得心头也是一跳。他自幼在祖母身边长大,跟几个妹妹接触不多,但他一直记得,三妹最是沉默寡言,也最不得母亲欢喜,所谓同病相怜,他心里自然对这个妹妹自然格外怜惜些,后来又听说她坚持去照顾三郎的事情,这份怜惜里便更多了几分敬佩和亲近。这些年里,他也曾想过,三妹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只是怎么都没想到,她竟会变得如此陌生:英气勃勃,雌雄莫辨,话语虽然依旧不多,却字字都带着分量,而眉目之间那种不动声色的威严清冷,更是和母亲有了几分神似……他心里一时百感交集,脱口道:“三胡年幼无知,还望三娘莫要跟他计较。”   凌云瞧了建成一眼,神色认真地答道:“我不会,阿兄放心。”   她怎么会跟元吉计较呢?当初她就亲眼见过元吉的处境:打小被放在外院,只有婢子照顾,从来无人过问。她还记得,小小的他曾不止一次地找到主院门口,却从来没有被放进去过一回;她记得当时他不管怎样哭闹,所有的人对他都是视而不见;她更记得,长兄建成在一次远道拜见母亲后正好瞧见了这一幕,他沉默了良久,然后便一言不发地抱起元吉大步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那时,她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羞愧,大约正因如此,后来玄霸要被送走的时候,她便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因为她不想再为此羞愧,她要做一个能保护弟弟的人,就像长兄那样!   瞧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建成不由笑了起来,他刚才怎么会觉得三娘变得陌生呢?她这答话的模样,分明还是当初那个实心眼的小娘子:既不忍丢下四郎不管,又不知该怎么哄他,只能一脸认真地坐在他的身边,一脸认真地告诉自己:阿兄,这是四郎,我是三娘。   他这一笑,几个人之间的气氛自然缓和了下来。建成想了想还是问道:“三娘刚和母亲说过话,母亲的精神可是还好?”   母亲么?凌云心里一阵难过,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建成的脸色不由得渐渐地变了。他这次收到消息就带着元吉从河东老家赶了过来,一路上自然也是焦虑忧心的,谁知见面后母亲只瞧了元吉一眼,便把他支了出去,再不许他进门;他实在忍无可忍,和母亲分辩了两句,也被母亲轰了出来。之后他便也不愿去招母亲厌烦了,加上元吉和世民每回见面必有冲突,他索性带着元吉住到了城外,眼不见心不烦——母亲还是那般威风固执,他不信这病能有多重!可现在看来……   他心底突然一阵悸动,仿佛有什么极要紧的东西他就要错过,永远都无法追回。忍了片刻,他到底到底忍不住走上几步,对周嬷嬷道:“你可知里头何时才能商议完毕,可否让我先进去问个安?”   周嬷嬷心里一痛,几乎不敢直视建成,只能垂眸欠身道:“夫人严令任何人不得打扰,老奴不敢违命,还请大郎稍候片刻,待会儿国公出来了,必然会让各位郎君都进去。”   这话跟之前倒也差不多,建成却只觉得越发烦躁,来回踱了几步,心里那份不安竟是越来越重。周嬷嬷瞧着他的身影,心里也是越发悲哀——大郎还不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吧?以前不知道,如今也不知道,也许如今总算知道了,却已经太晚太晚了……   建成又来回走了两遍,心头的焦躁再也压抑不住,抬头瞧着周嬷嬷道:“烦劳嬷嬷去通传一声,我有事要禀报母亲。”他的语气还算平静,眼里却已有几分遮掩不住的焦心。   周嬷嬷心里发酸,眼泪几乎堵住了嗓子眼,她根本不敢出声,只能咬牙摇了摇头。   建成怔了一下,突然间一股怒火直冲心头,竟是怎么都无法克制,伸手便将周嬷嬷拔到一边,自己大步往里就走。凌云正在旁边,忙扶了周嬷嬷一把,周嬷嬷反手便抓住了她:“三娘,快,快去拦住大郎!”   凌云不由一呆,抬头瞧见试图阻拦建成的婢女都被他毫不客气地推开了,忙一个箭步过去,拦在了建成跟前:“阿兄!”   建成被她这一拦,不由又惊又怒:“三娘,你也要拦我?你也觉得我不能进去?”   元吉见兄长突然发怒硬闯,原是拍手叫好,突然看见凌云挡路,顿时也怒了:“三姊姊,你到底是哪边的?你可别帮这老乞婆做拦路犬!”玄霸被建成惊得目瞪口呆,听到这话顿时也怒了:“住口,你说这叫什么话!”元吉冷笑道:“你没瞧见吗?我哪句说错了?”   凌云只觉得头都要大了,有心让兄长莫要激动,让玄霸元吉莫要争吵,却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建成依旧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沉声问道:“三娘,你真的要拦我?真的不让开?真的要让我……”他突然只觉得一阵无力,所有的愤怒,都渐渐化成了悲哀。   凌云心里也是一阵哀痛,一阵茫然:她真的要拦住阿兄吗?阿兄做错了什么呢,要受到这种注定会抱憾终身的惩罚?她要放阿兄过去吗?但那已是阿娘最后的决定了,阿娘她不会愿意的!   抬头看着兄长的面孔,她到底还是退后了一步,正要开口,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伴随着父亲的失声惊叫:“阿窦!阿窦!阿窦……”那声音,从不敢置信的尖锐惊愕,渐渐转成了无法抑制的嘶哑悲痛。   仿佛是一直悬在心上的那把刀终于断然挥下,凌云只觉得整个人都被这一刀劈成了两半,魂魄已惶然奔向上房,肉身却被沉重地钉在了院门口,根本无法动弹。她听见自己用一种奇怪的平静声调轻声道:“阿兄,三郎,四弟,我们……都可以进去了。” 第136章 丧心病狂   人死, 真的就如灯灭么?   凌云眼前的厅堂里,灯烛正在一盏一盏地被熄灭。那些曾彻夜燃烧的焰光, 湮没得无声无息,剩下的缕缕青烟,也转眼就消失在了空中;那一根根白蜡、一支支铜盏, 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然而没有了跳动的火焰, 它们看上去都是那么僵硬且冰冷, 仿佛是灯火留下的……尸体。   是的,尸体。   指尖上仿佛又传来了冰凉的触感,凌云不由转眸看向了更近的地方——就在两道门楹间的竹席上,在那层层叠叠的锦被华服下,母亲的身体也是冰冷僵硬的。在昨日清晨为母亲敛发时, 凌云碰到了她的脸颊, 那种感觉,让她顷刻间就明白过来:眼前这具身体, 只是母亲停留过的皮囊;至于母亲,她那么渴慕过, 埋怨过,疏远过, 最后才得以亲近的母亲,其实早就离开了。   她已经做完所有需要做的事,对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任何的留恋。   就如, 灯烛熄灭,青烟散去。   这里所有的哭泣、呼喊、伤悼、哀荣,都已与她毫无关系,不过是他们这些活人的慰藉……可是,为什么不呢?正是这些繁复到令人筋疲力尽的礼仪,模糊掉了生与死的分隔,让他们还能自欺欺人地觉得,他们还能为母亲再做点什么。   就像这两天来,她听到的无数悼念,千篇一律地赞美母亲 “无惭妇道,克尽母仪”,有“令淑之德,柔婉之姿”,尤其是“孝感天地”……听得多了,连她都要恍惚起来,自己亲眼见到的那个认定自己无需谅解、也绝不原谅的刚毅女子;别人交口称赞的那个为了照顾祖母,可以一个多月都衣不解带、足不释履的柔顺女子,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母亲?   可惜的是,有些东西,终究是这一切努力都欺骗不了,模糊不了的……   随着厅堂深处最后一支蜡烛的熄灭,大敛的时辰已到。敛者鱼贯而出,为窦氏做了最后的整理,跪在堂前的兄弟四人也纷纷起身,要把母亲的尸体抬入棺木,完成大敛中最重要的奉尸之礼   只是看着摇摇欲坠、简直无法迈步的长兄建成和脸白唇青、几乎无力起身的三郎玄霸,凌云差点也站了起来,好在元吉立刻扶住了建成,世民也伸手拉起了玄霸,他们各自闷头走到门内,略一调整位置,便合力抬起了窦氏的尸身。   这还是他们四兄弟第一次齐心协力地做事,但见尸身一离地,玄霸的脸色顿时更白了;建成的目光却是直勾勾地落在窦氏的面衣上,仿佛想透过这层遮盖看到母亲的面孔;元吉东张西望了几下,脸色阴郁得几乎能滴下水来;倒是世民神色还算镇定,虽然眼圈发红,却紧紧地咬住了牙关。   从门内到停棺所在的东阶,不过十步的距离,凌云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们,只觉得每一步仿佛都颤巍巍地踩在了她的心口:一步、两步、三步……   眼见着他们终于来到了东边的石阶,将尸身移到棺木上方,只要缓缓放下,便算大功告成;但不知怎地,元吉看了世民一眼,手上突然脱力般地往边上一滑,竟没能托稳窦氏的右腿;他这一失手,和他相对而站的玄霸顿时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往前一栽,窦氏的双腿便直直地坠了下去,在棺木里放出了一声闷响。   建成原就有些神思恍惚,这一惊之下,差点脱手,好在世民眼疾手快,伸手往前一托,稳稳托住了窦氏的头肩,轻轻地放进了棺木。停了片刻,他才直起身来,目光在元吉的脸上一扫,脸色已冷到了极点。元吉也神色桀骜地瞪着他,老大不客气地哼了一声。   凌云只觉得心里一沉,以她的目力,自然瞧得清楚,元吉是故意的,他是故意在挑衅,故意要捣乱,故意想激怒世民,以世民的脾气,还有玄霸的身体……她忙疾步走了过去,只是还没来到跟前,却见世民已退开一步,示意敛者过来盖上衾被,竟是再没多看元吉一眼。   元吉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还想开口,突然瞧见凌云过来,这才扭头不语。凌云心里好不恼怒,只是发作不得,转身先扶住了喘息不止的玄霸,低声问道:“你要不要紧?”   玄霸本已疲惫之极,这一下又是脱力又是惊吓,唇色已变成了青紫色,凌云心头大震,忙伸手给他顺了顺气,小七也几步赶了过来——她们原是早有准备,此时凌云一手掏出药丸,小七便拿起了水囊,动作熟练无比地给玄霸喂了下去。   这下众人都瞧出了不对,元吉的脸上也露出了窘迫担忧。好在这救急之药效用发作得甚快,过了片刻光景,玄霸的脸色总算慢慢地缓了过来,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李渊当下令人将玄霸扶了下去,这边盖棺、致祭、哭踊之礼依次而举,待到日上三竿,大敛便告结束,众人都要回去换上正式的丧服了。   凌云心里惦记着玄霸,原是比旁人走得快些,只是走出主院不过十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痛叫,一声怒喝。   她回头一看,却见元吉已倒在地上,世民还要上前挥拳,却被建成挡住了,口中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世民显然比他更怒,指着元吉道:“你没瞧见他做了什么?”   建成皱了皱眉,依然道:“他年纪尚小,脱力失手也是有情可原,再说就算要罚,也自有父亲和我来动手,二郎还是先回吧。”   世民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阿兄,这些日子,他是怎样无事生非的,你都瞧见了,他每次对我出言不逊,我也都忍了。但他今日所作所为,实在是丧心病狂,你难道还要纵容下去?”   建成的神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二郎慎言!三胡他今年才十一岁,不知轻重是有的,但丧心病狂这样的罪名,他可承受不起!”   另一边的元吉这一下挨得显然不轻,此时才挣扎着爬了起来,冷笑道:“李二,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打我!”说着便从建成身边转出,对着世民的肚子一脚踹了过去。   他这一下来得又快又刁,世民的视线被建成所遮拦,竟是没能提防,眼见着这一脚就要踹中,元吉却突然往后仰了过去,随即便扎手扎脚地挣了起来——却是凌云从后头扭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眼见他已被憋得面红耳赤,凌云这才松手将他放在地上,冷冷地问道:“你知不知错?”   元吉一跳几乎没三尺高:“你才错了呢,你居然帮着他来打我!”   凌云瞧着他眼里横生的戾气,伸手又将他一把拎了起来:“你知不知错?”   元吉气得伸脚乱踢,凌云如何能让他踢到?随手两下拍在他的小腿上,这一下手上便没大留情,疼得元吉惨叫了起来。   建成瞧着凌云出手,原是有些发愣,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忙上前抱住了元吉,对凌云苦笑道:“三娘息怒,元吉年幼无知,都怪我教导无方,才让他举止失措,言语无礼,回去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他。”   凌云瞧着他着急痛心的模样,只得松了手,却还是忍不住道:“阿兄,四郎他……”他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建成叹了口气,神色愈发苦涩,他当然也知道小四的性子不好,只是这些年他几乎是又当爹又当娘的把他拉扯大,眼见他从人人厌弃的小怪物一点点变回了正常模样,又怎么忍心对他太过苛责?何况这一次他如此胆大妄为,其实有一大半也是为他这个做兄长的出气……   世民忍不住道:“阿兄,既然你说要教训他,何不让他先知错,认错?”   建成抬起眼帘看了世民一眼,淡淡地道:“二郎放心,此事我自有分寸,就不必在这里动手了,总要给四郎留些颜面。”   世民的火气不由“腾”地又冒了出来:“给他留颜面?他难不成给阿娘,给我们李家留了颜面?他连阿娘……连阿娘都敢冒犯,他还配有什么颜面!”   建成脸色一沉:“二郎,他才多大?不过脱力失手而已,你难道非要给他扣上这么大的罪名?”   世民气道:“我……”   他话未说完,身后有人冷冷地道:“几位郎君不必争吵了!”   几个人回头一瞧,却见周嬷嬷面如寒霜地站他们身后,目光盯着元吉,一字字道:“国公有令,四郎既然病重乏力,就回去好好休养,不必再来这边了!”   父亲这是不让元吉参加母亲的葬礼了?建成惊道:“这怎么行?我去找父亲说说!”   元吉却在一怔之后,尖声怒道:“不来就不来,当我稀罕呢!”说完转身闷头往外就冲,建成叫了两声,怎么都叫他不住,左右为难之下,到底还是先追元吉去了。   世民瞧着他们的背影,恨恨地长出了一口气,又向凌云点了点头:“阿姊,我先回去换身衣服,再去看看三郎如何了。”   凌云默然颔首,眼见着世民也越走越远,这才转身对周嬷嬷道:“嬷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嬷嬷犹自死死地盯着元吉消失的地方,心神激荡之下,不假思索道:“夫人原本就说了,不让他来奉尸举孝,是国公不忍,这才让他有机可乘!夫人果然没有看错,她从来都没有看错过,他就是来让夫人生死都不得安宁的!”   没有看错?生死都不得安宁?凌云心里一跳,猛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这一刻,四周什么声音都没有,安静得让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声,她不由轻声问道:“嬷嬷,四郎为什么会让阿娘生死不得安宁?”   周嬷嬷恍然回过神来,心知自己是说错了话,但此刻瞧着凌云清澈的眸子,这些日子的哀痛惊惧悲愤竟是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所有的人都夸赞夫人孝顺,却又认定夫人不慈,就连她的儿女们都是这么想的吧?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可笑!   看着凌云,她突然轻声问道:“三娘,你还记得老夫人的样子么?”   老夫人?她祖母的模样?凌云有些茫然,她记得祖母是在元吉出生前几个月去世的,那时她也不过七八岁,对祖母的印象自然模糊得很。何况她从记事起就很少见到祖母,祖母似乎也只喜欢在她身边长大的兄长建成,对他们几个都很不待见,她只记得祖母很爱生病,更爱生气,那瞧着人的眼神……对了,那种眼神,她不是刚刚才瞧见吗?   仿佛一股寒气从背后升了上来,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嬷嬷轻轻点了点头:“三娘也想起来了对不对?   “就是那一年,老夫人在去世前发誓说,夫人别以为终于赢了她,她会让夫人生死都不得安宁。四郎的眼睛,就跟她生得一模一样,夫人从他一睁眼就看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对不起……谢谢大家的体谅…… 第137章 覆水难收   祖母临死前发誓要让母亲生死不得安宁?母亲厌弃元吉, 就是因为这句诅咒和他酷似祖母的眼睛?因为这让母亲认定,元吉就是恶咒的化身, 是祖母的怨恨凝结,是一个生来就是要让她不得安宁的讨债鬼?   凌云恍然间有了几分明悟,难怪母亲会对元吉如此绝情, 而大家对此又都如此讳莫如深, 因为事情的由来实在是……太荒谬了!   而且就算这样, 事情还是有些不对, 凌云不由脱口问道:“祖母为何如此?”母亲不是一直对她恭敬有加、孝顺无比吗?她为什么要这么恶毒地诅咒母亲?   周嬷嬷沉默片刻,轻声反问道:“三娘觉得,老夫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祖母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凌云愣住了。   隔了这么久的时光,她已经根本想不起来祖母的模样了,唯一还记得的, 就是每次她看着自己的时候, 眼里那股冰冷的戾气……   不过有些事情,倒是不用她怎么去回想, 也能看得出来:   比如说,祖母和祖父的关系似乎并不好, 待人也算不上宽容——她的三个伯父都是庶出,前程都不大好, 几个庶出的姑母也都嫁得不大如意,跟祖母也都十分疏远;她唯一的嫡亲的姑姑嫁得倒还不错,却同样跟祖母并不亲近,同样很少回家。   比如说, 祖母对父亲格外疼爱——父亲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唯一能跟她亲近的孩子,父亲不到七岁,祖父就过世了,是祖母独自带大了他,父亲曾说过,祖母一直把他看得如同心肝眼珠一般。   所以,祖母是什么样的人?   夫妻缘薄,年轻守寡,爱子如命,性情乖戾……   凌云只觉得心情一点点的沉了下去,有些事情却一点点的浮了起来,不,那些事情从来都是昭然若揭,只是她竟然没有认真去看过,想过。   她明明一直都知道,母亲待祖母很是恭谨,甚至曾为了侍奉祖母而整月地衣不解带、足不释履,她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是因为母亲天性纯孝,却从来都没想过,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如此心安理得地使唤儿媳?可以让儿媳几十天疲于奔命,甚至都没时间去换身衣服?   她明明一直都知道,兄长建成是祖母一手带大的,跟母亲从不亲近,她从前总觉得,这是因为祖母格外偏宠长兄,就像母亲格外偏宠二郎一样,却从来都没想过,在之前的那么多年里,母亲其实只有阿兄这一个孩子,祖母却从来都不让她沾手阿兄的事……   原来祖母真的一直都痛恨着母亲,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地让她痛苦难熬,临死都要诅咒她不得安宁,而自己这个女儿,对此居然毫无察觉!   看着周嬷嬷悲哀而了然的眼神,凌云几乎用尽全力才透出了一口气来——这些明晃晃的,却被她,被所有的人视而不见的真相,是如此的沉重,重得足以让人窒息。沉默良久,她才轻声问道:“祖母这样待母亲,有多久?”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后,到底过了多久的舒心日子?   周嬷嬷的神色愈发凄然:“从定亲之日开始,到她死的那日为止。”   凌云纵然已有心理准备,也被一句震得变了脸色,怎么会这样?“他们不是主动求亲,父亲射中了门屏上孔雀的双目,才被外祖看中的?”   这也是他们从小就知道的一段佳话:当年母亲美名远播,求亲之人络绎不绝,外祖父就定了个规矩——要向她求亲,先要去射门屏上的孔雀。雀屏一设,轰动长安,无数子弟慕名而来,铩羽而归,父亲也鼓起勇气去试了一次,结果射中了孔雀的双眼,当场中选……   周嬷嬷摇了摇头,涩声道:“的确是国公主动求亲,但这并不是老夫人的意思。”   “那时候,国公主动上门,一举射中了两只雀眼,大将军也是喜出望外,当场便应允了他。谁知此事竟是国公自作主张,等到老夫人知道时,事情已经传开,国公也已认准了这门亲事,她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消息传回,长公主就有些犹豫,大将军却觉得,女人之间不过小事,国公有门第有爵位,还是独孤皇后最疼爱的外甥,有这么几重保障,以后谁还能慢待夫人?便是窦家也能得到一路强援。因此,他还是一力做主,把亲事给定下了。”   “国公自是欢喜之极,但也就是从这一日起,夫人就成了老夫人的眼中钉。”   凌云几乎没苦笑出来:原来所有的佳话,真相都是如此不堪!外祖父或许觉得是为女儿选了佳婿,但在祖母眼里,这桩莫名其妙当众定下的婚事,这个莫名其妙让父亲倾心的儿媳,根本就是对她的冒犯和挑衅吧?她的性情,就连亲生女儿都敬而远之,母亲这样嫁入李家,待遇可想而知!   是的,现在她想象得出来了。从小她就不爱去祖母跟前,因为祖母看她、看二郎的时候,眼神总是那么充满厌恶,其实就是因为他们都长得更像母亲吧?   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想不起来祖母的模样了,却还记得她那种让人如坐针毡的眼神,而母亲却一直要面对这样的眼神,面对这样的厌恶和挑剔。因为祖母是她的婆母,也是权倾天下的独孤皇后的亲姐姐,她不但不能有丝毫反抗,甚至都不能让祖母、让任何人挑出她的一点错处来!“这么多年,她是怎么熬下来的?”   仿佛也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周嬷嬷的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惨痛之色,半晌后才哑着嗓子道:“夫人是个倔脾气,别人对她狠,她便对自己更狠,老夫人动辄要她侍疾,日夜使唤,不得休息,她便能几十□□不解带地侍奉下去,累到昏厥病倒,也绝不求饶,绝不退缩。”   “这么多年里,不管老夫人怎么挑剔,怎么磋磨,她都能用自己的法子应付过去,忍耐下来,她不想让大将军不得安宁,不想让人说长公主教导出来的女儿有任何不好。只是后来,遇到了大郎的事,她才再也忍不下去了。”   阿兄的事?凌云心头一凛,母亲对长兄不像对元吉那么厌恶排斥,也不像对玄霸那样避之不及,却一直都是冷冷淡淡,客客气气,根本就不像是母子;以前她只觉得母亲当真是偏心都偏得分门别类,如今看来……   周嬷嬷的声音果然变得更沉了:“老夫人见不得夫人跟国公相处,变着法子的折腾,夫人成亲七年才有了大郎,之后七年也再无所出,而大郎一落地,老夫人就把孩子抱走了。平日里夫人莫说想抱抱大郎,便是跟他说几句话都不容易。但老夫人训斥谩骂夫人时,却从不避着大郎,日子久了,大郎对夫人便不大敬重了。   “这也罢了,老夫人对大郎终究是好的,夫人也就忍了。可到了大郎七岁时,老夫人还是一味溺爱,对他的学业并不上心,夫人心里担忧,好容易找机会劝了大郎几句,大郎却学着老夫人的语气道,夫人不过是个贱妇,凭什么管他?”   贱妇?凌云彻底呆住了,一时之间,她说不出心里是惊多一些还是痛多一些,她也无法想象母亲在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   周嬷嬷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了片刻,这才接着道:“夫人听到这句话之后,转身就走了,然后一个人在屋里坐了整整一夜。她说她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世上最大的仇恨,是夺子之恨,所以,无论她怎么做,老夫人永远都不会原谅她,而她从此也不会再原谅任何人。就是从那天起,夫人的性子就变了。”   “她让自己大病了一场,老夫人原本没当回事,后来外头却慢慢地有了传言,她这才慌了,因为夫人若是就此被大郎气死,大郎这一生也就彻底完了,老夫人也不会有好结果。她第一次向夫人服了软,甚至表示,可以让夫人来管教大郎,夫人却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去武功老宅养病,无事不回长安。老夫人不得不点了头。”   抬眸看着凌云,周嬷嬷脸上总算露出了轻松的神色:“到了老宅没多久,夫人就有了三娘你,后来又有了二郎和三郎,虽说三郎身子不好,老夫人也时不时会寻些借口生事,但夫人那时已没什么顾忌,十回有六七回不会动身,就算回去,也能很快找到理由离开,继续过自己的清静日子。”   “倒是老夫人,在长安越过越是无趣,夫人走了之后,老夫人做的事反而传开了,就连独孤皇后都有所耳闻,还因此训诫了老夫人两回,老夫人又羞又怒,索性带着大郎回了河东老家,没过两年就病重不起。   “三娘恕罪,我们这些下人无知得很,不晓得什么大义,只觉得夫人总算能苦尽甘来了;却没想到,老夫人磋磨不到夫人之后,更是恨毒了她,临死前还那么诅咒了夫人一句,偏偏四郎,又生了一双跟老夫人一模一样的眼睛……”   是啊,元吉的眼睛,和祖母实在是太像了!凌云一直都觉得,母亲对待元吉太过冷酷,哪怕刚才知道了这个诅咒,认出了这双眼睛,她也没有动摇过;但此时此刻,她却突然有点犹疑了——如果换了自己,换成她在这双眼睛下煎熬了那么多年,最后以为总算得到解脱了,却在幼子的脸上又看到了这双眼睛,她能有勇气继续面对这一切吗?   不,她没有把握,她一点把握都没有!   “三娘,不是老奴替夫人开脱,夫人这辈子都不曾认过输,但老奴却知道,在看到四郎的眼睛时,夫人大概在心里就觉得,她已经彻底输了,她这一辈子的要强好胜,终究都成了一场笑话。   “夫人打小身子就好,性子也好,在老夫人身边那么多年,她都没有垮掉过。但从大郎和四郎的事情之后,她的身子就越来越弱了,性子却越来越强,强到不管大郎如何后悔,如何弥补,她都无法再对大郎生出一丝母子之情;强到就连你们姐弟,都对她有了隔阂。如今老奴也不敢说,夫人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希望三娘你能明白,夫人没有别的路好走,她若不是这样的性子,只怕根本就活不下来!”   “夫人说过,她不需要任何人的谅解,可是三娘,老奴总觉得,别人也就罢了,三娘最好还是能多明白她一些,明白夫人为何会变成这样。夫人对三娘格外严苛,也是因为太过清楚,身为女子,一生何等艰难,她那样的人,都没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她担心你会吃更大的苦头。”   “夫人到最后,最歉疚的是三郎,最不放心的却是三娘,她希望你不要走她的老路,不要为了所谓的名声家族后人,委屈你自己。她也不希望你知道她受过的苦,可老奴却想,三娘若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明白夫人的一片苦心?”   “老奴也不知道,三娘如今是不是明白了,但老奴总算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就算立时去死,去见夫人,老奴也能瞑目了!”   说到这里,周嬷嬷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冲着棺木所在的方位伏倒在地,痛哭失声。   凌云也静静地看着那个方向,虽然隔着重重院墙,她却仿佛瞧见了那具冰凉的棺木,瞧见了母亲冰凉的面孔。   是的,她终于听懂了母亲的话,这世上的一切,名声,孝顺,佳缘天成,儿女满堂,对于母亲来说,原来都只是一场漫长的酷刑,站在人生的尽头往回看,一切都无意义,一切都不值得。   唯有解脱是真的。   她应该为母亲感到高兴,或者像周嬷嬷一样,为她大哭一场,只是此时她的眼里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有一把熊熊的烈火,她只想用这把火烧掉眼前所有的虚文伪饰,让人们都看到这花团锦簇下头的,那丑陋而惨烈的真相。   然而她知道,她什么都做不了,她甚至什么都不能说,这把烈火,也只能在她的五脏六腑之间疯狂燃烧,将她对往日的执念,对未来的向往,彻底烧成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  当初看史料的时候,就觉得,窦毅为什么会给他女儿选择一个地狱模式,虽然窦夫人生了好几个出色的儿女,开创了一代盛世,但对她而言,值得吗? 第138章 离经叛道   用生麻裁成的齐衰丧服, 穿在身上,会磨得皮肤生疼。这种疼痛并不强烈, 却是细细密密,无处不在,行动之间会蓦然加剧, 睡梦之际也难以安宁……这样的滋味, 总要过上好些日子, 才会慢慢的习惯。   就像她终究会慢慢习惯于, 阿娘的离开。   只是眼下……   看着镜子里一身麻衣的自己,凌云只觉得依然有些恍惚——她换上这身衣服已有整整半个多月了,这十几天里,她曾无数次地告诉自己:阿娘已经走了,已经彻底解脱了, 她应该为阿娘感到高兴, 然而每次看到镜子里的这个身影,她还是会觉得陌生, 觉得刺痛,觉得怀疑——   如果自己以前能早点醒悟, 如果这回自己能早点赶到,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就算结果还是一样, 她是不是能让阿娘少操点心,少生点气?让阿娘不用撑得这么辛苦……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她不能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了!   凌云深吸了一口气, 转身出门,向着主院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和往日一样,清晨的主院依然是一副肃穆景象,棺木处的缯布明旌都已整理完毕,朝夕祭的供品也已准备妥当。不过凌云一走进院子,便觉得气氛似乎有些异样,仔细一瞧,她顿时明白过来:今天的堂屋前多了一个人——元吉就跟在建成的身后,脸色紧绷,一言不发,神色比之前更为阴戾。   凌云心里不由微微一沉,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如今她已无法再责怪母亲的决绝,却更知道这一切无论如何都怪不得元吉;只是眼下他这一身的戾气实在是让人担心,尤其是待会儿遇到世民之后……   仿佛应验着她的担忧,身后一阵脚步声响,世民和玄霸已一道走进了院门。这半个多月里,两人都瘦了一圈,身形更加相似,气度却愈发天差地别:玄霸脸色苍白,眉目之间多了几分病容,世民却是稚色尽退,五官轮廓愈发显得刚毅。   一眼瞧见了元吉,世民的脸色蓦地冷了下来,眉梢眼角,竟多了几分不属于少年人的威势。玄霸也是大吃一惊,随即便担心地看向了世民,原就有些发紫的唇色仿佛也更深了一些。   凌云心情顿时更加沉重:这半个月以来,玄霸一直在吃药调养,但不知怎地,身体竟没有太大起色,唯一效果显著的应急药丸又决计不能多吃。见他脸色愈发不好,她忙走上几步,示意世民稍安勿躁,又低声向玄霸问道:“你今日感觉如何?”   玄霸忙笑了笑:“好多了,阿姊放心。”   他哪一日不是这么说的?凌云心里一阵发闷,此时到底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和他们一道走到堂屋的台阶下面,尽量将他们和元吉隔得远些。   元吉自是瞧出了她的意图,冷笑着冲他们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挑衅之意,溢于言表。好在世民早已冷静了下来,目光淡淡地从元吉脸上扫过,并没有露出半分气恼。元吉的脸色顿时愈发阴沉,冷哼一声就想开口,建成忙瞪了他一眼。元吉显然还有些不忿,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转,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暗潮涌动之间,李渊终于从外头走了进来。这半个多月,他自然也不好过,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鬓边的白发也多了好些。不过抬头看见几个儿女都站在堂前,他的眉间顿时一松,神色又是伤感又是欣慰,仿佛想说点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带头走进了堂屋。   有他主持祭奠,这晨间的哭临之礼倒也完成得平平顺顺。凌云心里松了口气,虽还有些不解父亲为何会让元吉过来,但见他瞧着棺木呆呆出神的模样,到底不忍开口打扰,当下看了看玄霸和世民,示意他们和自己一道悄然离开。   玄霸自是点头,世民却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开口叫了一声:“阿耶?”   李渊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转头瞧了瞧几个孩子,仿佛愈发感慨万千,良久才长叹道:“今日我让你们都过来,是因为……是因为你们的母亲交代过,她的后事要一概从简,殡期有七八日便已足够。这半个多月,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能违背了她的意思。你们几个都去准备准备,就这两日,你们要准备启程护送你们母亲的棺木回乡。”   现在就要启棺回乡?兄妹几个顿时都愣住了——这停棺待葬的殡期历来都有讲究,就是寻常人家也得停上三五个月,更别说窦氏了。以她的身份,就算要长途跋涉回乡安葬,也断然没有这么仓促启程的道理。   建成忍不住道:“阿耶,这虽是母亲的意思,到底还是粗率了些,只怕日后会惹人议论吧?”   李渊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说得不错,平日里若是如此行事,自然是太过粗率。只是……你母亲临终前有些担忧,眼下瞧着竟是都能对得上了。我也实在不敢再等下去,若一切真如她所料,这葬礼如何,殡期如何,都不过是区区小事,断然不会有人议论。”   他这话说得云遮雾罩,建成自然更是一头雾水,凌云心里却是一动:母亲的决定是不是和他们一路上见到的那些异状有关?难道洛阳那边真的出了惊天动地的变故?以至于母亲的后事都要权宜从事了?   世民沉吟片刻,也问道:“我听阿姊说,如今大驿路上盗匪横行,如今我们就算要回去,只怕也难以顺利抵达河东,若再有什么变故,事情就更不好说了。”   李渊的神色愈发复杂,半晌才叹道:“不,不是回邢州。你母亲的意思是,她想回长安,想葬在武功老宅的那片竹林边上。”   母亲竟然不准备进李家的祖坟?如果说之前李渊的话已是突如其来,这句话当真就如一道霹雳响起,就元吉一时都呆住了。凌云也是心头剧震,随即却是一股悲怆从心底翻涌而起——原来母亲真的,真的半点留恋都没有了,就算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她也不愿跟祖母葬在一处,她只想躲得远远的……   建成脱口道:“这怎么成!这也太、太……荒唐了,母亲一定是糊涂了才会这么吩咐,阿耶你不能也跟着糊涂啊!”   李渊脸色显然也有些尴尬,却还是叹息道:“此事你不必多说,你母亲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总之你们几个回去各自准备,这次要取道太行,从山西绕回长安,路程虽然会远些,好歹比大驿道太平。”   建成没想到父亲连路线都规划好了,脸上的震惊渐渐变成了愤然:“阿耶,无论母亲有什么道理,这么做都不合礼数,咱们家绝不能如此行事,贻笑大方!”母亲若是在长安去世,暂时葬在武功老宅还算说得过去,可如今他们在涿郡,哪有扶棺回乡,却不葬入离得不算太远的河东祖坟,而是要绕道千里到长安去落葬的道理?这事传出去,会让人怎么看,怎么想?   李渊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皱眉道:“大郎,这是你母亲的心愿,她曾千叮万嘱,为父也已亲口答应了她,断然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横竖日后我总是要与她合葬的,如今不过是权宜之计,你又何必如此计较!何况这么做,也不光是……”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突然打住了话头,挥手道:“总而言之,我意已决,你们先下去准备就是了!”   建成并没有答话,脸色却是由红转青,突然跪了下来,沉声道:“父亲见谅,此事儿子不敢从命!”   李渊吃了一惊,瞪着建成不知说什么才好,呆了片刻才抬头瞧着世民道:“二郎,你怎么说?”   世民此时心头早已天人交战了无数个来回,他当然不愿违反母亲的遗命,记得母亲临终前低声交代的话语里,似乎是提到了什么山西长安,父亲也是为难半日才答应的,难道竟是这事?但母亲为何如此决定?这么做,不但李家会遭人议论,母亲的名声只怕也会受到影响,母亲她……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对?听到父亲的询问,他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李渊心里顿时雪亮,大郎二郎显然都不愿意,三郎有病四郎还小……其实他也并不是那么赞同,然而窦氏的吩咐犹在耳边,大变或许就在眼前,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见世民没有表态,建成精神不由一振:“阿耶,您也瞧见了,这事行不通,行不得,我们都是李家儿郎,不能做出这种事来!”   李渊脸色愈发难看,正要开口,却听到身边有人淡淡地道:“那就由我来做好了。”   建成愕然抬头:“三娘,你……”   凌云并没有瞧他,只是向李渊点了点头:“女儿这就去准备!”不管怎样,母亲已经憋屈了一辈子,她绝不会让母亲再憋屈下去!   玄霸原是一直有些茫然,听到这话,忙上前一步:“阿姊,我和你一道!”   建成脸色不由大变,霍然起身,拦在了凌云的身前:“三娘,你知道你要做什么吗?母亲糊涂了,你也要跟着犯糊涂?你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如何能做这种事来?你做得了么,你担得起么?”   凌云抬头静静地瞧着他,她当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然而这些话,她没法出口,沉默片刻后,她也只能答道:“阿兄,我不想跟你动手。”   建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凌云不想多说,身形一晃,直接掠过了建成。建成不由吓了一跳,脱口叫道:“站住!”   凌云哪里会离他?几步便下了台阶,玄霸忙快步赶了过去。元吉原想追凌云,瞧见玄霸,眼珠一转,忽然合身扑上,紧紧地抱住了他:“李三娘,你若敢再走一步,我就摔断三阿兄的腿!”   这下便是建成都吓了一跳:“三胡,不许造次!”   元吉却只扭头瞧着凌云,叫道:“我只数三下……”他未说完,眼前人影一晃,凌云竟已来到了他的跟前,手掌一挥,对着他的眼睛就斩了下来。元吉忙松手后退,凌云的手却已转而扶住了玄霸的胳膊,“咱们走。”   建成忙再次拦在了凌云跟前:“三娘,你难道真的要让阿娘,让你自己,都背上这离经叛道的名声?”   凌云不由皱眉,带着玄霸,她是绕不过去了,但她要做的这件事,世上没有人能拦住她!抬头看着建成,她的目光里终于多了几分锐利的锋芒。   另一边,元吉呆了一下之后,也是愈发愤怒,握着拳头就要冲过来。世民忍无可忍地一把拽住了他:“你还想如何?”元吉最恨的便是他,被这一拉,挥拳便打了过去:“要你管!”世民让了几下,元吉却愈发不肯罢休,一下比一下刁钻狠辣,世民差点挨了一下,不由得也动了怒。   李渊眼见不好,忙怒喝了一声:“都给我住手!”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你们母亲还在这里呢,难道你们就要手足相残给她看?让她不得安宁?”   建成忍不住分辨道:“就是为了母亲,儿子才不能不拦着三娘!”   元吉也叫道:“我听阿兄的,今日谁也别想走!李二,你别以为我会怕你!”   世民听到父亲的话,原已退后了两步,却见元吉又扑了上来,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元吉推到了一边。元吉踉跄了两步,却以更快的速度冲了回来。   凌云也松开了扶着玄霸的手:“阿兄,得罪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混乱之中,院外突然有人跑了进来:“国公,府外有两个人,说是有军务大事和要紧账务,要求见国公,!”   堂屋里顿时静了一静:军务大事,自然有信使来报,这种登门求见,算什么路数?至于什么要紧账务要直接找李渊,那就更离谱了。   李渊不耐烦地挥手道:“什么人?赶出去!”   报信的仆从忙道:“来的是两个人,一个自称柴绍,说是有大事一定要立刻见国公;还有一个姓何,他说……他说他是来收账的。”   作者有话要说:  唉……第一次写到这么晚。节日已过,祝大家周末快乐,周一见啦。 第139章 在天之灵   经过半个多月的风吹日晒, 国公府挂出的丧幡和素灯,颜色都微微有些发旧了, 却愈发沉淀出了一股哀伤的意味。   瞧着眼前的这片素白,柴绍只觉得心里也是沉甸甸的。不到一个月前,他在灞桥送别凌云姐弟时, 两人脸上那阳光般的笑容还历历在目, 谁能想到, 他们一路上竟会经历那么多的艰难险阻, 最后迎来的却是母亲的遽然离世!也不知他们现在到底心情如何,偏偏自己带来的又不是什么好消息……只是这件事太过要紧,眼下除了唐国公,他实在没法再相信别人了!   想到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不知多少人已卷进了这场动乱, 更不知此事会如何收场, 他的心头不由又有些焦躁,在府门前来回走了几步, 正想再催促一下守门的家仆,却听到身后有人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声音极轻, 轻得几不可闻,却仿佛蕴含了无限感慨。柴绍一怔之下回头看去, 却见何潘仁正静静地看着府门上的白纸灯笼,那张重伤初愈的素白面孔上看不出任何悲喜,幽黑的眸子也是暗沉沉的难辨情绪。柴绍只觉得心里一动,那种怪异的感觉顿时又浮上心头——   眼前的何潘仁, 真是自己之前见过的那位年轻胡商吗?虽然这次他能顺利抵达蓟县,还得多亏在路上遇到了此人;虽然一路同行,对方已说出了之前在路上的种种经历,解开了他的不少疑团,但他还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他印象里的何潘仁,分明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虽然富贵逼人,容色绝世,但说话做事却总是莫名好笑;可他眼前的何潘仁,却仿佛已是历尽沧桑,就算淡淡地抛出一句“我是来向国公府收账的”,竟然也没有半分荒谬可笑之感,反而让人觉得高深莫测,不敢小视。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真的能让人如此脱胎换骨,完全变了一副模样?还是说……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商贾无义,唯利是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再瞧着何潘仁,他的目光不由变得锐利了起来。   仿佛感觉到了柴绍的打量,何潘仁眸子一转,看向了他,眉头微挑,仿佛有些疑惑。   柴绍原不是躲躲闪闪的性子,索性对他笑了笑:“何公子如此叹息,不知有何感慨?”   他这一问,原没想过会问出什么来。谁知何潘仁想了想,竟是又叹了口气,一脸诚恳道:“在下的确有件事情,不知该如何启齿——大郎想来还记得,在下之前曾自称是何大萨宝的幼弟,这话,其实是因当时情势不明,在下不得不略加掩饰,还请大郎恕罪。”   他不是那位何大萨宝的弟弟?柴绍不由倏然一惊,之前的种种猜疑一瞬间都涌了上来。他一时再也顾不得别的,只目不转睛地瞧着何潘仁问道:“那阁下究竟是?”   何潘仁听着从府门内隐隐传来的脚步声,微微一笑,向柴绍姿态优雅地欠了欠身:“在下的确姓何,蒙同行抬举,称我一声‘大萨宝’。”   他的意思是,他就是何大萨宝本人?自己明明见过那位何大萨宝,根本不是这模样!柴绍差点脱口说出句“不可能!”但不知为什么,看着眼前这张气定神闲的笑脸,心底居然又有种“果然如此”的诡异感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搅合在一起,让他一时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不过,他也没有时间仔细思量了。   随着“吱呀”一声,国公府紧闭的大门轰然洞开。一身重孝的李世民大步走了出来。他一眼就认出了柴绍,脱口叫了声“柴大哥”。柴绍跟何潘仁同时转过身来,世民的目光立时凝在了何潘仁的脸上,呆了一下才道:“何大萨宝?”   何潘仁再次欠身行礼:“不刚当,何某冒昧打扰,还望国公勿怪。也请二公子节哀。”   世民自是答谢还礼,又忍不住瞧了何潘仁两眼——他这半个多月都和玄霸住在一处,早已听他说过这位从身份到手段都堪称传奇的大萨宝,今日一见,别的且不论,这容貌气度的确是生平仅见,玄霸竟是半点都没夸张,只是脸色苍白,难不成受的伤还没痊愈?他怎么会和柴大哥一道过来?   柴绍心里自是愈发震动:世民见面就叫出了“何大萨宝”四个字,显然早就知道何潘仁了,是凌云和玄霸经常在他面前提到这个人吗?他们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位何大萨宝的真实身份的?何潘仁的话只怕还有好些地方都不尽不实,却不知到底还隐瞒了多少……这无数的疑问,都在柴绍胸中乱糟糟地往外翻涌,他却一句都不能问出来,脸色自然也是愈发沉峻。   世民转头瞧见柴绍的脸色,心头也是凛然:自己怎么忘了,柴大哥这边才是最要紧的!也不知长安洛阳那边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居然能让柴大哥风尘仆仆地赶来涿郡?阿姊他们一路上就遇到了那么多艰险,也不知柴大哥又是怎么过来的?   若换了往日,这些问题他自是一早就问了出来,但此时他却是自然而然地沉住了气,半点情绪都没露将出来,只是礼数周到地将何潘仁与柴绍请进大门,随即便向柴绍抱手道:“柴大哥,父亲已在书房等你!”   柴绍也无虚礼,向世民抱手还礼,转身便跟着领路的仆从大步走向了书房的方向,耳中却不可避免地听到世民在跟何潘仁寒暄客套:“何大萨宝,这边请,我家三弟一直惦记着大萨宝,只是他近来身子不好,不能亲自来迎,还望萨宝恕罪……”   他心头一跳,差点回头,却到底还是收拢了思绪,加快了脚步。   外书房这边,李渊早已吩咐心腹守住各处院门,自己在屋里来回转了两圈,待得柴绍进来,不等他行礼完毕便问道:“你怎么来了?洛阳那边可是出了什么乱子?”   柴绍直起身来,索性也开门见山道:“启禀国公,在下奉樊尚书之命前来报信——杨玄感举兵作乱,眼下已是兵临洛阳!”   杨玄感反了,果然是杨玄感反了!李渊也不知到底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悲从中来,半晌才点了点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洛阳那边究竟如何了?”   柴绍瞧着李渊的神色,心头微觉异样,此时倒也不好多想,只能道:“本月初三,杨玄感谎称来将军失期作乱,借机占据黎阳,发兵作乱,十日之前,他已聚众十万,渡河破关,直逼上春门,樊尚书几次令人拒敌,却都是兵败而归,越王殿下如今已在调度各路人马,不过一时还没有更多的消息。”   也就是说,杨玄感已领兵围困洛阳,形势十分危急了?不,这一切其实都没什么可担忧的!李渊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洛阳城池坚固,粮草充足,断然不会轻易落入贼手,倒是辽东战事正在紧要关头,容不得半点差池,也不知陛下会如何决断。我还要一两个时辰才能处置好这边的粮草事宜,大郎若想立刻亲自去辽东报信,我会安排好马匹导引,大郎随时可以出发;若大郎愿意稍候片刻,也可以休整片刻,再随我一道前往辽东。”   柴绍不由一愣,李渊竟然根本没有多问一句,就完全相信了他的话,让他早已准备的信物和说辞都全然没有了用武之地。他就这么信任自己吗?自己的名声可一直都不大好,之前还因为那些破事而连累到了他们全家……   瞧着李渊镇定的模样,他只觉得心里一热,想说想问的话都涌在了喉头,一时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而肩头却是一轻,连日来沉甸甸压在身上的重任,此刻竟仿佛都卸了下来——   自打接了这报信的差事,他便一直心弦紧绷。毕竟这些日子里,东都那边早已接连不断地派出信使,却没有一人一马传回半点消息,他不想让兄弟们送死,也不敢轻信任何人,索性自己乔装打扮,孤身上路,先取道山西,再穿过太行到了北边,路上虽也遇到几拨盗匪,但他身无长物,又熟知江湖规矩,倒也有惊无险。谁知进了涿郡之后,却差点被郭留守的人当成了盗匪的细作,还是何潘仁一眼认出了他,陪着他一路过来,这才顺利到达蓟县。   适才就在国公府的门口,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毕竟这杨玄感乃是杨素之子,自来勇冠三军,战无不胜,加上性格豪爽,深得民望。他这一反,自是天下震动,多少人已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更有人根本不愿相信此事。没想到往日里只是个宽厚长者的唐国公李渊,听闻消息后却能如此镇定,而且当机立断,竟是半分犹疑都没有。   李渊见柴绍没答话,只道是自己的反应太过直接,忙解释道:“大郎不必多心,我这边自打接手粮草调度之事,杨玄感在黎阳就百般推脱阻扰,六月以来,运河上已无半担粮草,洛阳也突然没了消息,我派了不少信使出去,同样有去无回,如今听到大郎的消息,我心里倒是踏实了。大郎找到这里,想来也是担心地方长官、军中将领里有杨家的内应,你且放心,你若想立刻出发,我自会给你安排好人马身份,绝不会让人发现端倪。”   说着他便起身往外,想招呼人进来——他想留柴绍一道出发,原是有些私心的,只是柴绍千里而来,急着前去辽东,也在情理之中,有些事,不妨以后再说。   柴绍忙道:“国公且慢!”   对着李渊有些意外的面孔,他心里愈发感慨,终于深深地躬下身去:“若国公不弃,柴绍愿意跟随国公一道前往辽东!”   李渊心里一喜,忍不住在柴绍肩头拍了两下:“好,好,好!”定然是阿窦在天有灵,才会让柴绍在此时此刻来到这里,才会让他如此决断吧?想到这里,他几乎是热泪盈眶:“大郎,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从现在到十月中旬,评论都显示不出来,不过大家的留言我还是能看见的。谢谢大家,最近白天总是大脑空白,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调整过来,真的太抱歉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40章 无能为力   涿郡的这座唐国公府并不算大, 从门口到世民所住的院落,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就到。   只是在这一盏茶的工夫里, 世民已默默地刮了两回眼睛:这位何潘仁,实在不像个商贾,更不像个胡人——   容色无双也就罢了, 谈吐见识居然也极为不凡, 那份见微知著的眼力更是令人咋舌, 不过在府里走了这么几步, 他便已瞧出好几个下人正在为出远门做准备。他若不说,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父亲原来早就下定了决心,甚至已经提前在做打算了……这个人,到底还能瞧出多少东西?   说话间, 两人已到了地方, 有小厮早已等在门口,瞧见了两人忙迎上了几步就要开口。世民心里一动, 摆手止住了他,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了何潘仁:“何大萨宝可看得出, 这位仆从到底有何事禀告?”   何潘仁不由哑然:这位李二郎气度极为沉稳,一路上谈吐都是滴水不漏, 此时才露出了一点少年人的模样,瞧着倒是和玄霸更像了。他想了想,含笑答道:“这却不能靠看,只能靠猜了。”   世民点头道:“我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也猜猜看。”说完也上下看了那小厮几眼,见他一脸茫然,欲言又止,心里已猜到了几分。   他正想开口,就听何潘仁不紧不慢道:“若让我猜,大约是另外几位郎君或娘子有事交代……可是府上的三娘?”   那小厮“啊”了一声,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世民心里愈发佩服,此事他自然也猜到了:这小厮明显是来传话的,但父亲在见柴绍,断然无暇分心,长兄和元吉又绝不可能找他,而玄霸跟他住在一处,也不必让小厮来传话,府里只有阿姊会如此行事。但何潘仁并不知道这些,却能一语中的,这本事自是比自己强得多。   他向小厮点了点头,小厮忙道:“的确是三娘子吩咐小的来告诉二郎,今日三郎被四郎拉扯了一番,脸色一直不大好,她让三郎先到她的院子里去歇着了,还请了巢太医过去诊脉,请二郎不必挂心。另外,也请二郎代她和三郎向何大萨宝问一声好。”   三郎又不大好了么?世民的眉头不由紧紧地皱了起来,何潘仁也轻轻“咦”了一声:“三郎的病难不成……”   世民叹了口气:“三郎身子原就不大好,这次又是连番辛苦,到底还是旧病复发了,这半个月来总是好一日坏一日的,前两日好容易请到了原先一直给他看病的巢太医,太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两日都没有回去,就住在我们府里呢。”   何潘仁沉吟片刻,突然道:“二郎,若是方便的话,可否让我也去见见三郎?”   世民不由一愣,何潘仁要见三郎自是情理中事,但如今三郎在内院,在阿姊的院子里,虽然阿姊之前跟他同行了一路,但眼下到底情形不同了。   何潘仁却是坦然一笑:“二郎有所不知,在下在制药上也算略有心得,虽不敢说必能对三郎有所助益,却实在无法袖手旁观,总要瞧一瞧才能安心。”说着又指了指自己:“二郎想也知晓,在下半个月前受了伤,伤在心肺,如今虽不敢说痊愈,行走倒也无碍,这便是用了我自己的药。”   世民原还有些惊异,听到最后一句,顿时再无犹疑:半年前玄霸也是伤了心肺,可是足足躺了一个多月!他抱手向何潘仁行了个礼:“那我就先替三郎谢过何大萨宝了,这边请。”   何潘仁微笑着伸手抚胸,欠身回礼,脸上依旧是一片风轻云淡,只是手掌按上心口,却觉得胸腔之中,那砰砰的跳动之声仿佛比平日要急促些许——定然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吧。   他抬头瞧了瞧刚刚升上树梢的日头和树荫间有些刺目的阳光,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阳光,此时也照进了凌云的屋子里。   七月将至,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日子。阳光从半卷的门帘下照了进来,把屋里一大片青砖都照得明晃晃的,也给原本就不宽敞的厢房更添了几分暑气;然而坐在这间屋子里,凌云却只觉得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难怪三郎的病会来得这么急,这么重,那么明显的事,她怎么竟没看出来呢?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坐在她对面的太医巢元方也是神色黯然:“此事都怪老夫!是老夫思虑不周,当日三郎过来说他要回乡养病,每样药都得多拿一些,我竟没有多加思量,随手便把这救急药也多给他拿了几丸,却没想到……”   没想到窦夫人会病重不起,没想到他们要急着赶路,更没想到这孩子会如此心重,生怕因为他的身子而耽误大家的行程,竟偷偷地把这应急药当提神药来吃了!等到药吃完了,人也到涿郡了,却又赶上窦夫人去世,他在伤心之余还要连日守灵答哀,这种事,便是身子康健的人也难熬,更何况是他!   偏偏自己来得太晚,三郎又把这事瞒得死死的,若不是他们这次又要准备启程,三郎也再次提起了想多拿些药防身的事,自己都想不到他的病发还有这个缘故……   只是,事到如此,想到,或是想不到,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了。   抬头瞧着凌云,巢元方长叹了一声:“三娘子,令弟的身子日后最好能一直静养下去,万事都得格外当心,不能累着热着,也不能受惊受凉,尤其是绝不能再让他逞强,什么舞刀弄棒,骑马打猎,饮酒博戏,都绝不能让他再碰,若有一个不慎……”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凌云只觉得嗓子里就像梗着一块碎木,好容易才压下了喉头的梗阻,低声问道:“那他若是好好养病,何时才能有所好转?”   巢元方原是行医多年,看惯了生死之事,此时听到这低缓平静、但每个字分明都是用尽力气才发出的声音,不知为何竟是无法开口,沉默半晌,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凌云嗓子里的碎木顿时变成了一块冰冷坚硬的巨石,狠狠砸落在心口。纵然以她的忍耐力,也不由自主地往前俯了俯身,才压下了那份刺痛,慢慢地透出一口气来。   这屋里真是越来越冷了……看着门外那炽烈的阳光,凌云简直想立刻夺门而去,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面对这一切,但心底却有根绳索死死地拉住了她,让她不但不能走开一步,反而不得不再次抬头看着巢元方,再次一字字地问道:“那他,还有多久?”   巢元方心里也是一阵难过,念头百转之后,到底还是尽力平心静气道:“这却不好说了,老夫之前一直以为三郎难以长大成人,结果显然并非如此。如今他病得虽是重些,却也难说日后如何。三娘子,以老夫的愚见,凡事原是三分人力,七分天命,未来之事总归是难说的。若担忧太多,打算太久,反而未必是好事。国公夫人她……”说到这里,他自知失言,忙止住了话头,摇头叹了口气,“总之,三娘子凡事尽力就好,勿要太过忧虑了。”   也就是说,她能做的,就是尽力照顾好三郎,但不必去想日后会如何?   可是,什么叫尽力呢?她这次带着三郎赶到涿郡,到底算是尽力了,还是没有尽力呢?但不管怎样,三郎的确是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一股酸楚仿佛从心里直冲眼眶,凌云忙长跪而起,向巢元方欠身道谢:“烦劳太医了。”衣袖在眼前划过,擦去了她夺眶而出的泪水。   巢元方自是看得分明,忙欠身回礼:“不敢当,老夫就先回去看看,在三郎出发前再调一调药方。”   凌云深吸了一口气,屏住泪水,起身相送。只是她刚刚打起门帘,却见世民就站在门外。他显然已听到了巢太医的话,正神色感伤地看向玄霸所在的上房。   他的身后,何潘仁正静静地站在树荫里,静静地看了过来。那双深黑的眸子,仿佛已看进了凌云的心底,也看到了她所有的痛苦自责和无能为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41章 万念成空   外书房里, 随着李渊的问话声,从窗外传来的蝉鸣突然间变得极为刺耳, 一下紧接着一下,无休无尽,声嘶力竭。   大概是这声音太过聒噪, 看着李渊几乎称得上慈祥的笑脸, 柴绍只觉得心头一阵发慌:唐国公是知道了什么吗?还是在疑心着什么?不然好端端的, 他为何突然会问自己——   “有没有想过成家立业的事?”   要说起来, 这件事,他当然……是想过的。   这些年里,多少人跟他说过,他也该正经成个家了,他不能让后院这么乱下去了。他却一直没太当回事。直到最近, 这念头才不断从心底翻起, 是因为厌倦了家里那些愈发让人烦乱的风波,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不知道, 他没想好,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想!   所以此时此刻, 他又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尤其是,问话的人, 还是唐国公!   李渊见柴绍神色沉凝,默然无语,顿时也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太着急了?这种事,原是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徐徐提起, 才能水到渠成。眼下却显然是最不合适的时候——柴大郎刚刚说完杨家造反的事,自己就接着这么追问,会不会让人觉得自己是在试探他,甚至是在逼迫他?   两人心头各自忐忑,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时之间,书房里的静默仿佛比书房外的蝉鸣更加令人心烦意乱。   柴绍心知不妥,念头急转之下忙要开口,李渊却已抢先打了个哈哈:“大郎勿怪,老夫年纪大了,难免啰嗦,瞧着大郎风尘仆仆的模样,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家长里短的事,见笑了!大郎一路辛苦,待会儿还要继续赶路,不如先下去休整片刻。若缺了什么,尽管吩咐下人便是。”   柴绍怔了一下:自己原来是想多了,国公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自己如何打算!他原该对此感到轻松才是,但不知为何一颗心却怎么都落不到实处,眼见着李渊已比了个“请”的手势,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叫了声:“国公!”   他还有事?李渊纳闷地瞧着柴绍。   柴绍自己也有些茫然,但到底还是深吸了一口气,端端正正地向李渊行了个礼:“晚辈一切但凭国公安排!”   一切但凭自己安排?他的意思是……李渊心里一松,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大郎放心!”他就说嘛,阿窦的安排总是不会错的,她从来都没有错过!   仿佛胸口有个机括被这念头触动,他心头突然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忙掩饰地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走去:“大郎请跟我来。”   柴绍瞧着李渊的背影,也暗暗地松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但这一刻,心里某个地方却仿佛安定了下来:既然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做,那就让国公做主好了,他这么相信自己,提携自己,自己原该多听他的,更别说自己还欠了他们一家那么多……   他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从屋里走到院外,树上蝉鸣声自是愈发的响亮,但不知为何却一不再刺耳。在清晨的微风里,这声音仿佛带上些悠然的意味,一声一声地传出了老远。   凌云的院子里,此时却是一片安静。看着从屋里走出的何潘仁,凌云和世民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何潘仁的神色还算平静,看着两人轻声道:“三郎已经睡着了。”   凌云眼眸不由一亮,玄霸病发之时,呼吸都困难,更别说入睡了,适才她跟巢太医说话,都不敢留在上房,就怕让玄霸听见。如今何潘仁进去看了玄霸这么一会儿,玄霸就能睡着了,难不成他真的有什么法子……   何潘仁深深地瞧了她一眼,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会治病,只是略懂些调香制药的门道。三郎的心疾,我也不知该如何下手,如今只能让他呼吸平顺些,让他能好好休息休息。”   凌云眼里的光芒骤然黯淡了下去:难道真的是什么办法都没有了?三郎今后真的没法康复了?可他是那么爱动爱闹的一个人,他还想走遍天下,想去行侠仗义……她相信何潘仁的手段,相信他会尽心尽力,如今连他都这么说,自己还能再为三郎做些什么?   一旁的巢太医却忍不住皱眉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是用了何种药物?药效过后对身子可会有什么妨碍?”让人放松入眠的药并不稀罕,只是多少都有不利之处,就如那救急丸,用得多了,便是催命符,这胡商可别不知轻重!   何潘仁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太医放心,三郎与何某这一路上也算是祸福与共,何某自然知道轻重。”   转眸瞧着凌云,他这才放缓了语气解释道:“我给三郎用的,都是在塞外高山苦寒处所得的良药,虽不见得有什么奇效,对身子却都是有益无害的。如今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了,三郎年轻开朗,多养几年,谁知会不会有别的奇遇?只是眼下这些药我身边带的不多,回头得让人绕道去长安采些过来,想来也不会耽误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舒缓,一字字道来,仿佛自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凌云定了定神,摇头道:“那倒不必,我们要送母亲回长安,这两日就会出发。”   何潘仁好不意外:“这两日就出发?你们都要出发?”   凌云心里也是一阵烦乱,母亲的遗愿就是要尽快回长安,可此事长兄和四郎根本就不同意,二郎也有些为难,只能自己和三郎出面,但三郎这身子……她忍不住看了世民一眼。   世民不由苦笑起来:“阿姊,这件事,自是阿耶怎么决断,我便怎么去做,但不管怎样,照顾好三郎,都是我的分内之事。”   凌云点了点头,没有做声,二郎自然也是关心三郎的,只是有些事,她还是没法放心交给他。   何潘仁也是眉头微皱,沉默不语,心头的疑惑也更深了几分,这位唐国公的行事当真是出人意表,难不成他早就预料到了什么?那这次那位柴大郎带来的消息……   静默之中,还是世民打起了精神问道:“不知何大萨宝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何潘仁目光悠然地看着院外,摇了摇头:“我原是打算拜见国公的,如今看来却是赶得不巧了,国公未必还有时间见我。”   世民忙道:“萨宝多虑了,家父只是一时□□乏术,他已反复叮嘱我好好招待萨宝,回头会亲自过来向萨宝道谢,怎会没有时间?”那些马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阿姊和三郎能及时赶到,原是多亏了这位胡商萨宝的,他们家所欠的,又何止是那几百金的马钱?   何潘仁笑了笑没有说话,世民看着他的笑容,心头不由一动:这位大萨宝难道又看出什么来了?   他正要询问,就听院子外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后头还有人紧紧跟随,不由得松了口气:“大萨宝这回许是没有猜中,家父只怕已经过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院门外疾步走进一人,却并不是李渊,而是建成。   建成的性情自来温和稳重,此时却是一脸郁怒,脸色比跟在他身后的元吉仿佛更加难看,进来也不寒暄,劈头便问:“你们到底又跟父亲说了些什么?”   凌云和世民相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世民奇道:“阿姊和我这半日都还没见着父亲,怎么?父亲又有什么吩咐了?”   建成冷冷地道:“父亲说了,他要即刻赶往辽东,我们明日必须动身回长安!他还说,还说……”他看着凌云,神色又是气恼又是不解,却没有再往下说。   世民愈发纳闷:“父亲还说了什么?”   建成脸色更是阴沉,元吉却是冲着凌云“呸”了一声:“我还当你是个好的,没想到你比李二还坏!”   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凌云心里微沉,就听院门外有人叹了口气:“四郎休得无礼,国公有令,此次扶棺回京之事,全由三娘做主,几位郎君都要听三娘分派,若是不服,三娘尽管代国公出手,总之,绝不能让他们走错一步。”   随着这话语声,良叔从外头走了进来,进门便向凌云行了一礼:“国公让老奴和周嬷嬷来协助三娘子,老奴愿听三娘差遣。”他的身后,周嬷嬷也跟了进来,向凌云屈身行礼:“老奴见过三娘。”   她和良叔,自来是一个管内院事务,一个管在外行走,两人的表态,自然也代表了国公府所有下人的态度。   建成在听到李渊的吩咐时,就觉得又是震惊又是耻辱:明明他是长兄,却要听妹妹的分派,这叫什么事?但父亲显然已铁了心,说什么有不得已的苦衷,日后他们自然明白;随后更是直接问他,是不是要违抗父母之命,是不是要忤逆不孝?   他愤怒之余,只想找凌云说个清楚,没想到府里的下人们居然也都摆出了这样的态度,竟然也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想到这里,建成的脸色不由渐渐变得铁青,元吉瞧见兄长的脸色,一张小脸也变成阴沉沉的,盯着凌云的目光满是愤怒。   凌云自然也有些诧异,但转眼间便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有事要立刻赶往辽东,无暇顾及母亲的后事,也只能全权交付给自己了。毕竟长兄不愿让母亲葬回长安,二郎也是左右为难。既然如此,不管事情有多难,她自是责无旁贷!   只是,何潘仁怎么知道父亲要赶往辽东,没有时间来处理别的事情了?   她不由看了何潘仁一眼,却见何潘仁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嘴唇微动,低声道:“一起走,我帮你!”   他会跟自己一起走?他愿意继续帮着自己?   心底深处仿佛有股暖流涌了上来,凌云只觉得心头一定,所有翻滚的情绪一时间都平息了下去。   看着院子里众人那各不相同的脸色,她索性上前一步,心平气和道:“那就烦劳良叔和嬷嬷即刻去组织人手,做好准备;阿兄,你也带四郎回去收拾行李吧,咱们明日一早就出发。”   她的神色和语气都温和之极,却自有一份从容笃定,仿佛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建成原本满腔愤怒,此时不由一呆,种种往事纷沓而来,一颗心也渐渐地灰了下去。   是啊,他有什么可不满的呢?虽然祖母总是跟他说,他是嫡长子,家里谁也越不过他去。但实际上,这个家里,谁会把他当回事?当初母亲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二郎一个,无论他怎么拼命弥补,都是无济于事;原来在父亲的心里,自己也根本比不上三娘!   想到此处,他心头所有的愤懑不解顿时都化成了冰冷的自嘲,自嘲地笑了笑,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向院外走去。   元吉打小跟着建成长大,对他的心绪变化最是敏锐。此刻瞧着兄长灰暗的脸色,颓然的背影,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顿时从心底直冲上来,抬头看着凌云,他眼里的愤恨和怨毒几乎凝成了冰刀。   凌云心里自然也不好受,但此事原本就难以两全,她也不知该对这兄弟俩再说些什么,索性转过头去,对脸色尴尬的巢元方欠身行礼:“还要烦劳太医今日再替三郎好好看看,多开几服药。”   巢元方早就恨不得缩到一边去了,闻言忙道:“不敢当,不敢当,老夫定然尽力而为。”   凌云微微颔首,正想再谢上一声,就听身后元吉尖利地笑了起来:“什么尽力而为?我劝你们还是少花些力气吧,都是白费!”   这声音里蕴含的恶意比冰刀更为尖锐,凌云不由霍然转身,看向了他。   元吉也在狠狠地盯着她,眼神阴冷无比,脸上笑容却是愈发快意:“阿姊难道不知道么?三阿兄他注定短命,菩萨都断过,他是决计活不到成男成丁的。要不然我们的好阿娘,怎么会把他也扔将出去,说什么都不让他回家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晚,但总算是十二点之前了,还算小肥…… 第142章 命中注定   元吉的声音又尖又亮, 宛如如利刃般刮得人耳膜生疼,院子里所有的人顿时都变了脸色。   凌云怔怔地瞧着他那两片一张一合的嘴唇, 心头浮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他的声音怎么这般刺耳?玄霸好容易才睡着,会不会被他吵醒?   建成原本已走到院门外头,听到元吉的叫嚷, 也是大惊失色。他赶忙疾步走了回来, 按着元吉厉声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元吉愤然甩开了他:“我才没胡说八道, 这是你跟阿嫂说的, 我都听到了,三阿兄一出生,好些人就都看出来了,后来还有个和尚也是这么说的,三阿兄他命中注定就是一个短命……”   他话没说完, 突然眼前一花, 随即肩头便是一阵酸麻——却是凌云欺身而上,一把扣住了他肩窝, 低喝了一声:“闭嘴!”元吉哪里肯服,伸脚就要往凌云身上乱踢, 凌云手上微一用力,元吉顿时手脚发麻, 再也动弹不得;张口想骂,竟也发不出声来。   建成原是又气又急,恨不得缝住元吉的嘴,只是他原就性情温和, 又怜惜元吉的处境,从不舍得对他动手,自然也拿他无可奈何。瞧见这一幕,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三娘,你这是做什么?还不放了……”   凌云蓦然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凛冽逼人,他还没出口的“三胡”二字顿时都被冻成了冰块,上不去下不来地梗在了嗓子眼里。   凌云的目光却没在他的脸上多加停留,反而在院子里众人脸上一掠而过,最后落在了周嬷嬷的身上。   仿佛看出了凌云的疑问,周嬷嬷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默默地行了个礼,目光之中,满是悲哀。   这悲哀,仿佛一根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凌云这半日来越绷越紧的心弦上,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骤然断裂的“嘣”的一声。   是了,她早该想到的,她早就听人说过的,世民和玄霸出生那年,全长安有名的医师卜者都被请到家里来了,后来玄霸七八岁回来那次,世民的确是病过一场,但家里决定再次送走玄霸,却是在带他们去见过一位高僧之后……原来母亲不是带他们去看病,是带他们去看命!原来不止是医师们都觉得玄霸难以长大,这些高僧名道更是早已断定,玄霸根本活不到成年!   这,才是母亲不愿见到玄霸的真正原因!   因为她觉得玄霸既然注定夭折,与其到时伤心难过,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离得远远的!因为她说过,为了活下去,她从来都只做有用的事——疼爱玄霸,显然是半点用处也没有,只会带给她更多的绝望和伤心。   但就是母亲也没有想到吧,她自己会比玄霸走得更早,她的担心、恐惧和逃避,简直就是个笑话!   所以她才会那么后悔,她才会说,如果不是想得太多,算得太远,她绝不会把玄霸送走,她会全心全意地疼爱玄霸;她才会说,她以为只要不让玄霸留在身边,不多看他一眼,最后她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所以在见玄霸最后一面的时候,母亲才会那么努力地把自己打扮齐整,就算透支生机,也要给玄霸留下一个美好的记忆;所以她才反复叮嘱自己:不要让玄霸知道这一切,不要让他有任何负担……   可是母亲竟然又一次地算错了——虽然她什么都不想让玄霸知道,但为了见她这最后一面,玄霸却还是不顾一切地饮鸩止渴,终于把自己的身体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就是所谓的命吗?   玄霸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明明是拼尽全力地去做每一件事,竭尽全力地去体谅每一个人,最后,却是一步步走到了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他命中注定的结果。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   元吉只觉得扣在他肩头的手指蓦然加大了力度,他原本还在龇牙咧嘴,无声咒骂,此时却是张大了嘴,满脸都涨得通红。建成心里一紧,再也顾不得什么,上前一步皱眉道:“三娘手下留情,三胡还小,他不是故意的。”   凌云也再次看向了建成,她的目光已不再冰冷锐利,反而仿佛失去了焦点,也没有了情绪。   建成心头一凛,隐隐知道事情不对,就听凌云淡淡地道:“他当然是故意的。你没法改变父亲的主意,就迁怒于我;他知道我关心三郎,就拿他来泄愤。你们,还真是亲兄弟。”   她的语气平平板板,没有半点起伏,却又尖锐得没给他们留半点情面,建成只觉得就像迎面挨了一记耳光,整张脸“腾”地红涨了起来,嘴唇哆嗦了两下才道:“三娘,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凌云轻轻地看了一眼,语气愈发冷淡:“你们能做,我不能说?”   这目光里带着说不出的轻蔑,建成呆了一下,仿佛在凌云的脸上看到了母亲窦氏的影子。他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回过神来,方才惊怒交加,沉声道:“把三胡交给我,不管他做错了什么,自有我这长兄来管教!”   一旁的周嬷嬷见势不对,忙上前一步,低声道:“三娘子,眼下时间紧迫,不如还是让大郎先带四郎回去整理行装?老奴们还有好些事要跟三娘禀报。”   世民原是看得目瞪口呆,此时也回过神来,心里虽对元吉厌恶之至,到底不愿见凌云和建成对上,当下也劝道:“嬷嬷说得是,阿姊,咱们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三郎那边的药还没开出来呢!”   何潘仁的目光却是一直落在凌云的身上,听到这句,才转头看了看上房的窗棂,眼眸之中,忧色更深。   凌云也怔了一下,是啊,他们明日就要出发,阿娘总是这么会给人出难题……想到这么些年来玄霸承受的病痛和失望,她心里又是苦涩又是愤怒,简直想说一声,不,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她只想让三郎好好休养!但心底到底还残存着一丝理智,沉默片刻,她终于松开双手,退后了一步。   元吉这才“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建成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忙将他拉了过来,一面帮他揉肩,一面便低声道:“以后不许再这么胡说八道。”   元吉却正自羞恼,他幼时固然无人理会,到了河东老家之后,却有建成百般呵护,哪里吃过这种亏?听建成这么一说,顿时梗着脖子叫道:“我就是故意的,那又怎样!我哪句话说错了?他李三郎……”   建成知道不好,忙用力抓住了元吉,沉下脸道:“你再这么没轻没重,惹是生非!我便把你扔回河东去!”   元吉哪里会怕他?被他这么一训,反而愈发愤怒,锐声道:“是,我惹是生非,我不该出头,是我连累了阿兄你,横竖我生来是便没人要的,阿兄当初就不该拣了我去,说不准阿娘阿耶还会待你好些,如今扔了也来得及,阿耶说不定一高兴,这次的事就让你做主了,你也不用再受这李三娘的气!”   建成自然也知道元吉这次是在为他鸣不平,听他这么一说,心头好生不是滋味,只能皱眉道:“胡扯什么!你少说几句,我自然不会扔了你。”   元吉胸中的那股戾气早已被彻底激了出来,冷笑道:“我凭什么少说?我是天生的讨债鬼,他李三郎就是天生的短命鬼!都是生来就没人要的,凭什么就只能说我,不能说他?我偏要说,我还要说得大声些,省得有人装死,装听不见!”   凌云原是准备走开了,听到这一句,不由霍然回头。   建成没有拦住元吉的话头,却听出了他的伤心之意,见凌云转身,忙拦住了她,一急之下口不择言道:“三娘你别生气,这事不能怪三胡,三胡他……他也没说错什么。”   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倒塌,一直被凌云死死压住的那股火焰猛地直冲了上来,将她的脑海烧得一片空白,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愤怒。 第143章 是非对错   柴绍做事向来利落, 待得李渊向建成交代了事情,回头来到客院时, 他早已洗去一路风尘,换了身青色束袖长袍,看去愈发英朗干练。   李渊心里已没把他当外人, 打量了几眼暗暗点头, 笑了笑道:“正想问问大郎你这边还缺些什么, 你竟已经收拾清爽了。”   柴绍没想到李渊会这么快过来, 忙抱手行礼:“多谢国公体恤,这边一切齐备,国公可是有什么吩咐?”   李渊自然有一肚子的吩咐,只是眼下还不好提及,只能含糊道:“我就是来瞧瞧大郎准备得如何, 我那边的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这就去内院给拙荆点上一炷香,再瞧瞧三郎可是好些了, 最多再过半个时辰,咱们就出发。”   柴绍听得心里一动, 忙道:“若是如此,小子可否随国公一道去拜祭夫人, 探望三郎?”   李渊见他领会得快,心里愈发满意,面上却是摇头:“不必不必!大郎日夜兼程了这些日子,回头还要长途奔劳, 正该歇息片刻,三郎不过是老毛病犯了,不打紧。”   柴绍自是坚持要去,李渊又推让了一番,这才一面拈着胡须叹道:“大郎何必如此客气!”一面和颜悦色地带着柴绍来到停灵的主院,对着灵座默念:“阿窦,你看,人我都给你带来了,你就放心吧。这小子看着粗疏,还算识趣,配三娘虽还差些,不过你觉得他好,那我自然是听你的。阿窦,待会儿我就要带他去辽东了,但愿一切也都如你所料,咱们全家能有个退步抽身的余地……”   柴绍也端端正正地向灵座拜祭了一番,他这些日子也并不觉得自己格外惦记着谁,但在这院子里一站,心里却难以抑制地翻上来无数念头:母亲去世,弟弟病倒,三娘这些日子一定很难过吧?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李渊心里有事,絮絮地念了许久才又想起柴绍,回头一看,却见他也是脸色沉凝,目带忧戚,并无半分不耐之色,心里的七分满意终于变成了十分,上前拍拍他的肩头,长叹了一声:“走吧。”   他带着柴绍一路往凌云的院子而去,嘴里便道:“三郎今日脸色有些不好。你也知道,三娘待他最是体贴周到,因怕他辛苦,便先让他到自己院子歇息片刻,等医师看过再说,如今他们想来都还在那里。今日情形不同,咱们也就不讲那些虚礼了。”他心里既已认可了柴绍,自是少不得要拐弯抹角地夸夸凌云。   原来是要去凌云的院子?柴绍心头不由一跳,抬头看着道路的尽头的院门,顺口便道:“三娘待三郎的确细心周到。”   李渊忍不住一拍大腿:“可不是么!我家三娘就是直爽了些,性子其实再温柔敦厚不过,她不但待三郎好,待其他兄弟姊妹也是一样友爱,处处体贴照顾,从没跟他们红过脸……”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前头那小院里传来一声惊叫,有人从院门里被直接推了出来,大概是那一推的力道太大,他虽是退后了好几步,却还是坐倒在地;紧接着从门内又飞出了一个瘦小的身影,直接落在了之前那人的身上,两人顿时摔成了一团。   一个高挑的身影这才一步步地走了出来,声音也是一字字的宛如刻冰凿雪:“你们,都给我走远点。若是再让我听到他胡说八道,我会让他一辈子都开不了口!”   李渊不由揉了揉眼睛,他到底瞧见什么了?他刚刚夸赞过“温柔敦厚”“友爱手足”的凌云,居然直接把建成和元吉扔出了院子,还放下了这样的狠话!   柴绍心头也是一凛,眼前的凌云眼神冰冷,气势凌人,整个人看起来竟有些陌生了。   李渊回过神来,好不尴尬地看了柴绍一眼,见他果然神情怔忪,心里不由暗暗叫苦。他忙走上几步,沉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四郎又乱说什么了,把阿姊气成这样!三娘,就算四郎不对,你怎能把他们这么往外赶呢?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凌云抬眸瞧见李渊和柴绍,也有些意外。她心里自是愤怒之极,却一个字都不想再提刚才的事,欠身行礼后还是答道:“阿耶不如去问问长兄。”   李建成此时也是羞恼到了极点。身为陇西子弟,他也是打小练习拳脚骑射,身手虽不算如何出众,至少不会比同辈差多少,谁知到了妹妹的手里,居然是毫无还手之力,被她直接拖到门口,推了出来,还让父亲和柴大郎看了个正着!   再看看怀里的元吉,他更是差点红了眼——元吉脸色惨白,满眼是泪,捂着脖子说不出话来,指缝里依稀可见一圈红印,正是刚才被凌云掐着脖子扔出来时留下的。她若是用力再大些,岂不是会把元吉的脖子折断?是了,她说了的,元吉若是再敢冒犯玄霸,她会让元吉一辈子都再也开不了口!   她怎能这么做?她怎能这么对待元吉?   李渊此时已走到两人跟前,瞧见元吉的模样也吃了一惊:这小子最是大胆顽劣,永远都是满脸桀骜,如今居然被吓出这么一副鹌鹑模样!凌云对自家兄弟出手怎么也能这么狠辣?他忍不住追问道:“大郎,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建成抱着元吉霍然起身,看着凌云冷冷地道:“还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三胡胡言乱语,冒犯到了三郎,三娘如此英雄了得,对幼弟下个死手又有何难!”   李渊瞧着元吉脖子上的红痕,眉头不由越皱越紧:“三娘,三胡还小,有什么事不能好好教他,何必如此吓唬你弟弟?”   教他?长兄也说要教他,结果呢?凌云看了元吉一眼,不由得又想起了他刚才变本加厉的恶毒模样,他分明就是故意要让玄霸听见,他是故意要玄霸……心头的怒火顿时腾地又烧了起来,她的声音也愈发冰寒刺骨:“我教不了他,我也没他这样的弟弟!”   这一下,便是李渊的脸上也挂不住了,他适才还在对柴绍口口声声说凌云如何友爱手足,转眼间她就闹了这么一出!   看着凌云,他彻底沉下了脸:“什么叫没他这样的弟弟?这也是你做姊姊的能说出口的话!再说大郎还是长兄,你怎么能对长兄动手?不管四郎犯了什么错,你这么动手便是不对,什么事能比手足和睦要紧?你还不赶紧过来,跟大郎四郎好好道个歉,下不为例!”   道歉?一个幸灾乐祸说玄霸是短命鬼,还生怕玄霸自己不知道的弟弟,一个不但不阻止他,还说这话也没说错的兄长,她要向这么两个人道歉?凌云胸中的怒气再也压制不住,冷冷地瞧着建成和元吉,一字字道:“我没什么可道歉的!若有下次,我也绝不会如此客气!”今日她不过是让元吉这两三天说出话而已,若有下次,她会让他一辈子都不敢忘记这教训!   李渊听得忍无可忍,指着凌云怒道:“你放肆!”   柴绍心知不好,忙上前对李渊道:“国公息怒,三娘子自来不是任性妄为之人,她如此行事,想来自有缘故,贵府四郎到底说了什么,国公还是要先问个清楚才好。”说完又对凌云道,“三娘,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还是先如实禀报给国公,这么一味倔强下去,岂不是让国公伤心?”   他的语气着实诚恳,凌云怔了一下,心知他是一片好意,但是元吉那些话,那些恶毒的字眼……她怎么可能复述得出来?   李渊原本就在气头上,见凌云依旧沉默不语,自是愈发恼火:“你不是说三胡在胡说八道么?那你倒说说看,他胡说八道些什么了?再说就算三胡他胡言乱语了,你也不该如此吓唬于他,更不该对大郎动手,他是你的长兄,你还有没有一点长幼尊卑了?还知不知道一点孝悌之道?”   世民此时也已走到了门外,闻言忙道:“阿耶息怒,阿姊也是被四郎气急了,适才四郎的确说了好些不该说的话,阿姊先前也只是不许他再说,他却变本加厉,阿姊一急之下才把他扔出来的。”   李渊怒道:“那好,你来说说,三胡他到底说了什么,会气得你姊姊下这样的狠手;还有,就算三胡出言不逊,她为何又要对大郎动手?不敬兄长,不护弟妹,我们李家有这样的规矩?”   世民不由一呆,瞧了柴绍一眼,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元吉的那些话,实在太不好听,而且说出来也有损阿娘的名声,他总不能让外人知道,阿娘是因为玄霸短命才把他放到外头的吧?至于建成,他也没听清建成到底对阿姊说了什么,就瞧见阿姊突然暴怒,把他们俩一手一个地扔了出去……   李渊见世民如此,心里却是渐渐地凉了下去。他自然知道,这几个孩子的关系并不好,世民和凌云玄霸算是一拨,建成元吉算是一拨,如今世民这么欲言又止的,显然是想帮凌云说话却找不到理由——他以为他们在灵座前的那次纷争只是偶然,原来背地里,他们的关系竟早已到了这样水火不容的程度!不行,他绝不能让事情这么发展下去,就算硬扭,他也得把事情给扭过来!   转头看着凌云,他的语气里已是多了几分沉痛:“三娘,你知不知道,你阿娘临死前心心念念惦记着你,就怕你日后过得不好,我也觉得你比其他兄弟姊妹都贴心,都可靠,所以才会把家里的大事交到你的手上。结果你呢?今日你能因为一点口角就对三胡、对大郎就这般毫不留情,接下来又要轮到谁?我和你娘这么信任你,疼惜你,难道是让你拿来欺负兄弟的?”   这话着实诛心,李渊自来疼爱孩子,对凌云更是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如今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凌云纵然在急怒之中,也只觉得心头剧震,脸色都有些变了。   世民吓得忙道:“阿耶,事情不是如此,阿姊没有欺负谁,你千万莫要这般责怪阿姊,回头儿子再跟您细说这里头的是非曲直。”   柴绍看到凌云的脸色,心头也是一震,忙对李渊正色道:“国公莫要如此,三娘品性纯良,此事必有缘故,国公不能全怪在她的头上。”   李渊此时心里已是难过多于恼怒,对两人话都没搭理,只是瞧着凌云肃然道:“不管是什么缘故,手足相争,就是大错,凭什么是非曲直,都大不过规矩!三娘,今日你但凡还知道一点长幼孝悌,你就过来好好地认个错,保证绝不会有下次,那你就还是他们的好姊妹,是我们李家的好女儿,不然……”   说到最后,他眼里已有些湿润,瞧着凌云的眼神满是期待,建成的脸色却是有些复杂,看着凌云皱眉不语;元吉原是吓得脸都白了,此时早已缓了过来,望向凌云的目光里也再次充满了恶意。   世民知道情势不对,忙往凌云身边凑了凑,小声道:“阿姊,你先认个错,回头我再跟阿耶说清楚,绝不让阿姊白受这委屈。”柴绍也看着凌云急切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先服软,毕竟她对建成动手,的确是有错在先,总不能跟李渊这么硬顶下去。   凌云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阿耶,我明白你的意思。”在大家族里,家人和睦,孝悌规矩,从来都比是非曲直更重要,不管怎样,他们都不能手足相争,不能乱了规矩,就算忍也要忍出个花团锦簇、上慈下孝的模样出来,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这么做的,她又怎么能揪着一件事、一句话而不放呢?   世民和柴绍心头不由一松,李渊更是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   凌云也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她的眼前,是一重接着一重的院落,规规矩矩地铺陈出了一片富贵和睦气象;而她的头上,是碧蓝如洗的晴空,辽远空阔,无边无际……   所有的愤怒仿佛都沉淀了下来,她的声音也如这天空一般平静而明朗:   “可在这世上,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没做错,我绝不认!”   作者有话要说:  说起来,后来的玄武门之变,有一半原因就是李渊这种自欺欺人的心态,总以为他能压着儿子们和睦相处……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44章 远近亲疏   自打出了院门, 凌云一直就是面若冰霜,此刻, 她的神色却平静了下来,只是这平静里分明蕴含着比愤怒更令人心悸的力量,所有的人不由得都怔住了。   李渊自然最是震惊, 在他的心目中, 凌云虽有些倔强, 性子却十分温和, 待兄弟姐妹更是友爱。窦氏总嫌她不像自己,他却觉得,这样或许更好,至少不会那么决绝,就像对大郎和四郎, 她虽不是格外亲近, 但还算有个姊妹的模样。   他这次之所以把扶棺回京的大事交给她,其实还希望她能减少大郎四郎和二郎之间的冲突, 没想到她真的翻起脸来,那模样竟是像极了她的母亲——当年阿窦可不就是这样?不管他如何劝说, 她待大郎、待四郎的态度,就是这样的毫无转圜余地!   一时之间, 他简直失望到了极点,瞧着凌云极缓极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原来在你的心里,根本就没把大郎四郎当成过兄弟, 也没把我,当成过你的父亲!”   这话实在是太重,凌云纵然已有些心理准备,心头也是一冷。看着李渊愤怒厌恶的神色,她原本想说的那几句解释,更是悉数被冻在了嗓子里。   世民闻言更是心头大惊。他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上前两步跪在了李渊面前:“阿耶,你误会阿姊了,今日之事当真怪不得她,是四郎先恶语伤人,几次三番咒骂三郎,阿兄还护着四郎,阿姊这才跟他们急了的。”   李渊看着世民着急的模样,心情却更是沉重:他们兄弟姊妹果然是离心了,二郎眼里显然也只有三娘和三郎,只觉得四郎不该咒骂三郎,却根本不觉得三娘对大郎四郎出手有什么不对,这样下去那还了得!   他的语气自然也是愈发严厉:“是么?那在你的心里,是不是也只有三郎是你兄弟,大郎和四郎都不是了?”   世民不由呆住了:这话让他怎么回答?   李渊却是毫不客气地接着道:“二郎,我以为你还算懂事,结果遇到这种手足相争的事,你不但不去说合阻拦,还要偏帮偏劝,你是生怕事情闹不大么?你难道也要赶走大郎四郎才会甘心?你实在是太让为父失望了!”   这几句话仿佛石块重重地砸在了世民的头上,他又是惊愕又是委屈,脱口说了个:“我……”   李渊怒道:“你还要顶撞为父不成?”   世民微微张开了嘴,但看着李渊近乎暴怒的面孔,到底还是答了个“儿子不敢”,咬紧牙关扭过了头去。   李渊却是余怒未消:“你还觉得委屈了?你也不想想,大郎四郎这些年里受了多少委屈?如今你们却还要因为这点口舌之争就要苦苦相逼,你们还有没有一点手足之情了!”   什么叫他们没有一点手足之情?那元吉不顾玄霸病重,故意嚷出他会短命才遭母亲放弃的事,算是什么?而长兄却根本不去认真阻止,反而一心护着元吉,那又算什么?世民只觉得忍无可忍,抬头就要回话,却听身后响起了凌云清冷的声音:“父亲,敢问大郎四郎这些年受的委屈,是谁给的?他们受委屈的时候,父亲您又做什么了?”   李渊在盛怒中突然听到这一问,转头对上凌云明澈无比的双眸,不由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怒火顿时都化为了不敢置信的惊愕:“你……”   凌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我知道,因为那时您觉得母亲受了更大的委屈。可是父亲,母亲受委屈的时候,您又做什么了?”这个问题,其实她早就想问了,这些年父亲待母亲的确是百依百顺,可当年祖母苛待母亲的时候,他做什么了?他为什么不阻止?现在,她知道了,她终于都知道了!   看着目瞪口呆的李渊,凌云只觉得从心底里泛上了一股难言的悲哀:“我也知道,那时您大概是觉得祖母太不容易,为了弥补她的不容易,也只能让母亲受些委屈了,谁让她是儿媳呢?对吧?   “我还知道,后来为了弥补母亲的委屈,您又听任大郎四郎受母亲的委屈,谁叫他们是母亲的儿子呢?对吧?如今您大概觉得大郎四郎的委屈已经受足了,受够了,该轮到我和二郎三郎受他们的委屈了,谁叫我们是他们的手足呢?对吧?   “可是二郎做错了什么?三郎又做错了什么?要被四郎如此针对,如此诅咒?   “还是说,所谓孝悌之道,手足之情,意思只是,我们生为晚辈,就该替父亲您生受着这些委屈,因为只有这样,您心里才会好受一些!是吧?父亲!”   李渊只觉得这一问接着一问仿佛一把把的利刃,直接将他劈成了两半,也将他这么多年来苦苦经营、苦苦维持的东西劈成了两半,将那最隐秘最不堪的内里,生生地亮在了这光天化日之下。   他不由颤抖伸手指向了凌云。他想破口大骂,想厉声驳斥,但话到嘴边,却只说出了一句:“滚,你给我滚出去!我没你这样的女儿,李家没你这样的女儿!”   世民原本也是听得张口结舌,听到这一句,忙伸手抱住了李渊的腿:“阿耶,阿耶息怒,姊姊她是太过担心三郎的病情,这才神思混乱,出言荒唐,阿耶千万不要赶阿姊走!”   李渊这一下的怒火却是比刚才更甚百倍,怒极之下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竟是一脚就将世民甩到了一遍,口中喝道:“你是不是也要和她一样忤逆不孝?”   世民不敢答话,却还是求恳道:“阿耶息怒,求阿耶原谅姊姊这一回。”   李渊显然更怒,向世民戟指喝了声:“逆子!”不等他话说完,却见凌云上前一步拉住了世民,向他摇了摇头:“二郎,你不必如此。”   是的,他不必如此,自己也不必如此。这样的花团锦簇,这样的粉饰太平,就像母亲说的,不值得!   世民看着凌云愈发平静的神色,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忙道:“阿姊!”   凌云却是瞧着李渊,语气平淡地点了点头:“父亲,那就如您……”   柴绍眼见着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自然也是震惊之极。凌云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称得上大逆不道:外扬家丑,指责父亲……他自是万万不能赞同,但不知为什么,在她平静的眼神里,他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无限悲凉。   这让他心头一时间交杂了无数滋味,怎么都分不清楚。但此时见她神色淡淡地就要说出“如您所愿”这四个字,他突然意识到:绝不能让她把这句话说完,他必须阻止此事!但眼下要扭转这个局面,关键却是……   他目光往建成元吉那边一扫,突然朗声截住了凌云的话:“四郎?敢问四郎缘何如此欢喜?”   众人都是一怔,转头看去,却见被李建成牵着的元吉果然是一脸笑容。那笑容当真是欢快之极,得意之极。李渊一眼瞧见,心头的怒火上顿时就像被浇上了一盆冷水——如果说凌云对建成和元吉的不依不饶的确令人恼火,那元吉此时的狂喜却是有些令人心寒了。   柴绍也深深地叹了口气:“四郎可是高兴于兄长被打,姊姊要被赶出家门了?”   建成看见元吉的笑容也是一惊,听到这话忙道:“柴大郎,请慎言!”   柴绍却是瞧着他摇了摇头:“大郎此言差矣,我家二郎和四郎也是差不多年纪,若二郎也会在这般情形下如此幸灾乐祸,我早就打断他的腿了!就算外人说我对弟弟刻薄寡恩,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毕竟有什么比上弟弟走上正途更要紧?难不成你觉得这样下去,对四郎能有什么好处?”   建成的脸色顿时有些发红,柴绍论年纪比他要大一岁,论资历更是远胜于他,这话柴绍自是有资格说的,此时他也只能讷讷答道:“四郎,我自会慢慢教他。”   柴绍依旧摇头:“也罢,教自然是可以慢慢教,但适才四郎到底说了什么话,大郎只怕还是要即刻说个清楚才好。四郎是你的弟弟,二郎三郎也是你的弟弟,兄弟之间纵然有远近亲疏之别,但终究都是手足,不能偏颇太过。凡事有因有果,你我都是做长兄的,总得以身作则吧?”   建成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柴绍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这答案,他又能如何说得出口?   李渊被柴绍这么一带,也知道事情定然不对,心里在愤怒之余又多了几分没底:难不成大郎四郎真的做出了极不像样的事情?   柴绍没等到建成的回答,转身向李渊深深行了一礼:“国公恕罪,论理,此事原不该晚辈多言,只是待会儿在下就要跟随国公赶赴辽东,自然盼着国公能后顾无忧。听闻国公还要让几位公子扶棺回京,恕我直言,太行八径如今也并不太平,若论拳脚功夫和江湖手段,几位公子恐怕都……”他看着李渊,轻轻摇了摇头。   李渊的怒气顿时又凉掉了半截,是啊,他一怒之下怎么忘记了眼下的头等大事?要论功夫和手段,他们自然都比不过三娘;何况如今大郎四郎都坚决反对此事,二郎大概还肯听他吩咐,但若让二郎做主,只怕会让他们兄弟之间更生嫌隙,可三娘,她居然敢那么揣测自己,指责自己,自己难不成还要……   他忍不住又瞧了凌云一眼,只见凌云依旧神色平静,仿佛对元吉的笑容毫不意外,毫无触动,仿佛就在等着自己继续发火,然后就能毫无留恋地离开。   李渊只觉得眼睛就像被烫了一下,忙不迭地移开了视线,心头第一次生出了疑问: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不,他没做错!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儿女岂能有什么怨言!何况他这些年难道过得容易?先是要拼命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周旋,之后又要在妻子和孩子们之间弥补,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对每个人好,到头来却成了最大的罪人!   想到这里,他不由又是一阵恼怒,但这恼怒里却再也没有方才的底气。   柴绍自是一眼就瞧出了李渊的动摇,转头看向了建成:“大郎,你还要等到什么时辰?”   建成原就有些动摇,尤其是在听到凌云的那几句质问之后,心头更是五味杂陈,此时被柴绍一问再问,自是无法再沉默下去,想了想低声对李渊道:“阿耶,此次的确是三胡有错在先,儿子更有看管不力之责,还望阿耶莫要全怪到三娘的头上。”   李渊听得建成开口,心里顿时一松,却还是皱眉道:“纵然如此,她也不能把三胡掐成这样,更不能推攘你!”   建成看了看元吉重新变得阴沉无比的小脸,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适才是儿子自己立足不稳,怨不得三娘。只是三胡年纪还小,今日又受了这般惊吓,还望三娘念在手足之情上,能安抚他几句,日后也待他好些,今日之事,儿子愿意认错领罪。”   这话一出,李渊不由皱了皱眉,凌云的脸色也冷了几分。   柴绍知道不好,建成倒肯放下凌云推他出门的事了,却还是想让她对元吉认错,保证再不会教训元吉,这……他一瞥之间,瞧见了早已走出院门、脸上分明带着几分焦急的周嬷嬷,心里一动,正想开口,就听见院门处突然传来了一个低低的笑声。   随着这笑声,有人悠然走了出来,语气也是悠然得不带半点尘气,可说出话语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大郎如此为幼弟着想,其实是多虑了。我看贵府四郎的模样,颇有宿世之怨,注定一生多灾多难,处处都会招人厌恨,也难怪夫人会生而弃之,其实不过是想让大家都少受些罪而已,大郎又何必逆天而行?”说完还冲建成笑了笑,那笑容竟如春花初绽,秋水扬波,说不出的明媚清澈,不是何潘仁又是谁?   建成只觉得耳中嗡地一下,忙低头一看,只见元吉的脸色果然已变得青白交加。抬头再看着何潘仁的笑脸,他只觉得一股狂怒从胸中升起,几乎直接冲破了脑门:   “你住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45章 感同身受   建成的这声怒喝里分明已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杀气, 何潘仁却依旧是笑吟吟的瞧着他道:“大郎息怒,在下不过是实话实说, 要我说,其实大郎不如让令弟早些明白此事,也省得他不知深浅, 四处生事, 自取其辱……”   他居然还敢说!   建成忍无可忍, 几步冲了过去, 对着何潘仁的嘴便是一拳砸下——无论如何,他得让这个人住口,立刻住口!这么恶毒的言辞,他绝不能让三胡再听到一句话、一个字!今日他只是未曾带刀,不然的话, 他定要劈烂眼前的这张嘴!   何潘仁轻轻往后一滑, 正好躲开了建成的拳头:“好,我不说了, 我不说便是!大郎是不是觉得我恶毒之极,可恨之极?是不是想砸烂我的嘴, 好让我住口?让我以后再也不敢说出这种话来?我若执迷不悟,大郎是不是恨不得一刀杀了我?”   建成原是捏着拳头就要砸下第二拳, 听到这话,倒是一怔:他竟然都明白!   何潘仁微笑着深深地看进了他的眼睛里:“既然如此,那敢问大郎,为何适才令弟一而再, 再而三地大喊大叫出更恶毒的话,说三郎注定短命,因此才被夫人厌弃时,大郎却会说,他说得也没错?为何三娘也只是想让他住嘴,大郎却觉得她太过小题大做,太不顾念手足之情?”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柔和,却比刚才直斥元吉生而不吉的那句更加直刺耳膜,建成一时间彻底呆住了:是啊,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并不觉得元吉的话有多刺耳,多刺心,有多么不可容忍,直到……眼前之人将同样的话扔回到了他的脸上!   何潘仁感慨地长叹了一声:“看来大郎的手足之情果然特别——只要四郎能高兴,旁的兄弟姊妹是挨打,是送命,还是被赶出家门,一概无关紧要;这也罢了,人皆有私心,只是大郎居然还觉得,别人若不似你这般偏爱四郎,便是毫无手足之情!这般理直气壮地苛求他人,宽待自己,却不知到底是大郎格外天赋异禀,还是你们中原人的孝悌之道,手足之情就是如此?还真是让我这蛮夷之人大开眼界!”   这话自是尖刻到了极点,建成脸色顿时愈发难看,有心辩解几句,但对着何潘仁那双满是嘲讽的明亮双眸,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看着建成越来越白的脸色,凌云也无声地叹了口气——自打听到何潘仁开口,她就知道,自己这位阿兄定然要吃些苦头了,但当真看到他这百口莫辩的模样,却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痛快,反而让她心里更多了些疑问,也多了些恍然。只是何潘仁……看着他那一脸感慨的虚伪模样,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柴绍也在看着何潘仁,心里忍不住有些佩服,他显然和自己一样看出建成才是解局的关键,却用了这么一招,还真是……管用!如此一来,三娘倒是不会再受国公责怪了。想到这里,他转眸瞧了凌云一眼,却正瞧见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笑意,心里不禁一沉。   李渊此时心头自然也是惊怒交加,惊的是何潘仁的突然出现和步步逼问,怒的是建成和元吉原来竟然如此过分,还差点误导了自己。但眼见着建成被何潘仁问得脸色发白,哑口无言,他还是赶紧上前了两步,含笑问道:“这位可是西域的何大萨宝?犬子无状,让萨宝见笑了。”   何潘仁抚胸欠身,优雅地行了一礼:“在下何潘仁,见过唐国公。今日在下冒昧到此,原是打算看望三郎。谁知进门才得知,三郎的病情有些不好,转头又见到贵府的大郎和四郎前来兴师问罪,大吵大闹。三郎病中万万不能受此惊吓,三娘才不得不将他们驱出门外,结果却又被国公误会了。在下一路上多蒙三娘三郎照顾,无以为报,实在不忍见此情形,情急失礼之处,还请国公责罚。”   李渊听到他之前的话,心里自是有些不舒服,但此时见他风姿绝世,听他娓娓道来,心里的怒气不知不觉便消了大半,当下也叹了口气:“岂敢岂敢!这次小女犬子能及时赶到,还是多亏了何大萨宝的宝马和良策,今日若不是萨宝,我差点还错怪了三娘,我正该代他们向萨宝道谢才是。”   两人你来我往了几句,小院外的剑拔弩张顿时变成了春风拂面。众人心头都慢慢松了下来,唯有元吉的脸色越来越黑,死死地盯着何潘仁,眼里就差飞出刀子来。何潘仁若有所感,转头看着他笑了笑,李渊自然也跟着瞧见了元吉的模样,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李元吉,你好大的胆子!”   元吉自来不怕任何人,李渊纵然是声色俱厉,他也只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李渊的脸色自然更黑,刚要开口,建成在浑浑噩噩之中已被他的这声呵斥惊醒,下意识地上前几步,依旧拦在了元吉跟前,躬身行礼:“阿耶息怒。”   李渊怔了一下,瞧着这个最像自己的儿子,脸上慢慢露出了失望之色:“大郎,你还要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护着他么?”   建成的身子顿时躬得更低了,心头也是又酸又苦,半晌才低声道:“阿耶放心,从今日开始,我定会好好教导三胡,再不会让他如此任性胡为下去。说到底,三胡今日会犯下如此大错,都怪儿子教导无方,是儿子太过怜惜他,纵容他,结果不但害了他,还差点害了三郎和三娘。今日之事,都是儿子的错。儿子羞愧无地,愿受任何处罚,还望阿耶不要再责怪三娘,也给三胡一个改过的机会。”   他的话分明字字都是发自内腑,李渊听着听着,心里也是一酸,忍不住又转头看了看凌云。   凌云的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索性上前一步,向李渊行了一礼:“阿耶,今日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沉默片刻,她到底还是一字字说了下去,“柴大哥说,手足之间也有远近亲疏;何萨宝也说,人皆有私心,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适才何萨宝说到四郎之时,我听着便远不如之前三郎被说时那般急怒攻心,我不满兄长偏袒四郎,没把三郎的死活放在心里;可将心比心,我对四郎自然也有体谅不够的地方。还有父亲,我不曾处于父亲的境地,或许,也很难体会父亲的难处……”   说到这里,她一时也有些茫然,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呢?她也是刚刚才意识到,阿兄对四郎,其实跟她对三郎,是一样的,一样的心疼,一样的不能让他再受半点委屈……还有阿耶,他原本就是那样的性子,他真的有太多的选择吗?   在这世上,自然是有对有错,但在对错之外,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她如今还看不清楚,想不明白……   李渊却只觉得眼睛都酸了,脱口道:“不怪你,不怪你,都是阿耶做得不好,是阿耶优柔寡断,左右为难,到头来,却是害得你们都吃了苦、受了罪!”他的确是在拼命周旋弥补,可母亲最后却是含恨而亡,妻子这么多年过得心灰意冷,几个子女也都是备受委屈,他的确竭尽全力想让每个亲人都能过得好些,结果却是全然相反!   凌云自是愈发不是滋味,深吸一口气方道:“阿耶放心,我定会好好将阿娘送回长安,也会照顾好四位兄弟,不教阿耶有后顾之忧。”   建成心里叹息,也只能行礼道:“阿耶尽管放心,我也会管好四郎,绝不让他再添事端。”   世民自然也跟着表态:“我会帮着姊姊做好该做的事,绝不教阿耶担忧!”   元吉早已满腔不乐意,听到这话,又要挣扎,建成却是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胳膊,瞧着他的目光也愈发痛心而严厉。元吉纵然不满,到底还是低下了头去。   看见几个儿女终于心平气和地站在了一处,李渊不由得眼眶一热,泪水竟是夺眶而出。他忙掩饰地擦了擦汗,顺便抹去泪水,收拢情绪,这才转身对柴绍道:“柴大郎可还有什么话说?”   柴绍想了想,对凌云道:“还要烦劳三娘转告三郎一声,今日我就不打扰他休息了,待我从辽东回来,定然会去看他。也请诸位一路保重。”   凌云默然欠了欠身。柴绍忍不住又瞧了何潘仁一眼,却见他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收了起来,神色淡漠,眼神微凉,但不知为何却比刚才那满面春风的模样更加动人心魄,他的心里不由得又沉了一沉,却到底只能向他点了点头,转开了视线。   李渊有心跟儿女多待一会儿,到底时间紧迫,最终也不过是各自叮嘱了两句,又向何潘仁道了歉意,也不让他们相送,领着柴绍便匆匆离开了。建成自是带着元吉回去收拾,世民也自告奋勇帮凌云去看看外头的准备情况,转眼之间,院门前便只剩下了凌云与何潘仁。   凌云看见何潘仁的神色,心里微觉奇怪,却还是向他欠身道了谢。   何潘仁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你不必谢我,我也是……别无选择。”若能有别的选择,他绝不会多此一举。他心头的那抹微光,适才差点,差一点点,就燃成了火把,却又不得不被他亲手熄灭了——若他还不出手,就会由那位柴大郎直接管到底,那是决计不成的!   不过就连他也没有料到,他教训建成的那句话,会让凌云想到那么多,那么深,也让他心里的这点妄念,熄灭得如此彻底!   想到这些日子里自己的起伏心绪,他几乎苦笑了起来。   凌云不由疑惑地瞧了何潘仁一眼,何潘仁却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天色也不早了,三娘尽管忙去,三郎这边,我守着便是。”   凌云略一思量,还是跟何潘仁一道进了院子,守着上房小七一见他们便点了点头——屋里新点的香料味道还未散尽,玄霸也依旧睡得香甜。凌云进去看了几眼,到底还是向何潘仁微微欠身,轻轻走了出去,小七也默默地到了门外。   何潘仁静静地看着玄霸,半晌之后,终于低声叹了口气:“你不用再装睡了。”   三郎的睫毛微微一颤,一滴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沿着眼角慢慢地滑入了鬓间。   作者有话要说:  傍晚才惊闻《大唐明月》开机的消息,那感觉真是……别提多酸爽了。   以下省略五千字。   总之,我还是专心码这个故事吧,争取把她嫁好点。   明天估计还会有些麻烦事,文会很晚更了,大家早上来看就行。   谢谢大家,请不要恭喜我…… 第146章 平生大恨   巴掌大的铜铎, 一步一摇,引导着后头的灵车棺木缓缓往南而行。那清冷的声音, 在夕阳斜照的空旷原野上传了出老远,也给这支扶棺回京的队伍平添了几分凄凉。   凌云牵马走在柩车的边上,心神仿佛也被这铎铃声牵引, 飘飘荡荡的不知飞到了何处。   在这条路上, 他们已经走了整整两天了——扶棺回京, 有将近三千里的路程, 按理他们自是可以骑马坐车的,但那样做终究不够恭敬,至少在出发后和到达前的这两三日,还是步行才更合乎孝道。只是母亲如果有知的话,对这样的孝道, 她大概根本就不会在乎吧……   耳边有人叫了声“三娘”, 凌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见周嬷嬷正一脸担忧地瞧着自己。   她忙定了定神:“嬷嬷?”   周嬷嬷叹了口气, 抬眸往前方示意。凌云这才发现,前头已是涿县城北的金台驿, 先行一步的良叔早就让人在路边搭起了两座坐北朝南的吉凶帐幕,正等着他们的到来。   这事昨日凌云便已做过, 此时自是不用周嬷嬷再提点,指挥着健仆们将棺木抬入西边的凶帐,又将灵座在东边的吉帐里设好,再把酒、脯、黍、稷等物放上案几。待得一切布置完毕, 玄霸坐的马车也已赶到,众人一道行礼祭拜过一番,这一日的事情便算是都处置妥当了。   凌云最担心的还是玄霸的身体,虽见他下车气色还好,走出帐幕后,忍不住又仔细地瞧了瞧他。   玄霸忙笑道:“阿姊放心,何大哥的马车平稳得很,我们又只在早晚赶路,也不会闷热,今日我感觉已经好多了。”   何大哥?凌云有些诧异,但还是向一旁的何潘仁欠身行礼:“多谢萨宝。”   何潘仁侧开半步,神色淡淡地还了个礼:“三娘客气了。”说完又向玄霸点了点头,随即便带着阿祖转身离开,连那背影仿佛都透出了十二分的清冷疏远。   凌云心头诧异更甚:他这是怎么了?   跟上来的小鱼也纳闷道:“娘子,难不成国公忘记给何大萨宝钱了?”   凌云摇了摇头,父亲这些日子百忙之中还是筹集了千两黄金,临行前已交代良叔拿给何潘仁了,虽说父亲这次没能亲自接待他,可事出有因,何潘仁对此也没有什么不满。   小鱼奇道:“那又是谁惹了他?”   凌云心里一动,看向了玄霸,却见玄霸一脸窘迫,欲言又止,见凌云瞧着他不语,这才苦笑道:“是四弟,早间何大哥带着我提前出发时,四郎问何大哥,这么殷勤,是不是想给……想给我做家奴。”   元吉的嗓子还没全好,就又开始胡说八道、惹是生非了?三郎这般迟疑,是因为他的原话更难听吧?凌云摇了摇头,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难怪玄霸竟改了称呼,原来是为了弥补元吉的无礼,要以这个称呼来表达出亲近和尊敬之意。   不过,以何潘仁的面皮之厚,元吉的刻薄话,他怎么会往心里去?   凌云心里依旧有些不解,不过看着玄霸带着为难之色的苍白面孔,到底还是没有再问下去。   只是没过多久,她心里的这个疑问到底还是找到了答案——掌灯之后,周嬷嬷便找了过来,照例问过明日的安排之后,又闲聊般的问道:“那位何大萨宝和三郎倒是亲近,却不知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凌云摇了摇头,随即才意识到,他们这一路上虽也算得上同甘共苦,但对于这个人,好些事情她还真是毫无了解。   周嬷嬷看着凌云的神色,便知此事她还从未想过,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才笑道:“我看他年纪比大郎也小不了多少吧?想来家里应该是有妻有子,这么长年累月的在外头奔忙,又生得那般模样,也不知家里人该如何惦记……”   何潘仁已经有妻有子了?凌云只觉得心里一阵异样,按说他的年纪只怕比长兄还要大些,有妻有子也是情理中事,但这话听上去怎么……这么不像是真的呢?她看了周嬷嬷一眼,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皱眉道:“嬷嬷,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嬷嬷没料到凌云如此敏锐,有心搪塞几句,但对着她清亮的眸子,到底还是欠身道了歉意:“三娘莫怪老奴多心,这位何大萨宝容貌行事都与众不同,待三郎又好,原是招眼了些。今日早间,老奴便听到四郎问他,他这么殷勤,是想给三郎做家奴,还是想给三娘你做面首?”   难怪三郎转述时吞吞吐吐,难怪何潘仁突然变得如此冷淡,他不是生气,他是……避嫌!凌云脸色一沉,语气里不自觉的多了几分寒意:“四郎还说什么了?”   周嬷嬷忙道:“那倒没有,何大萨宝当时就上下打量了四郎几眼,回答说,四郎生得这般清奇,居然也知道什么面首不面首的,实在是太过多虑了。”   凌云纵然恼怒,听到这话,也差点失笑。周嬷嬷想着当时的情形,也是莞尔:“四郎愣了半日才明白他的意思,气得上来要打他,却被他拌了个满嘴泥。大郎听到动静不对,过来把四郎拉走了,过了一会儿又过来跟何萨宝道了歉,说绝不会让四郎再胡说八道。这事自然就算是过去了,但老奴心里却还是有些不踏实,这才过来多嘴几句,三郎跟他亲近也就罢了,三娘还是要注意避嫌才好。”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位大萨宝生得实在是好,做事也极有手段,待三娘三郎更是亲厚,前日不惜得罪大郎,甚至得罪国公,也要帮他们说话。偏偏他却是个胡人,还是个胡商!纵然他是人中龙凤,身份到底太差了。说句不吉利的,除非三娘像前日那般,真的一怒之下破门而出,从此浪迹天涯,否则,此事便绝无半分可能。   凌云转念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片刻才道:“嬷嬷多虑了。”   周嬷嬷也不敢多说,忙转了话题:“我看柴大郎跟三郎也熟稔得很,三娘觉得他如何?”   凌云愣了一下,抬眸看着周嬷嬷,脸色渐渐变得肃然:“嬷嬷,有事请直言!”   周嬷嬷看着她的神色,心里不由一沉,但此事原也无法再拖延下去,当下也敛容问道:“三娘可还记得夫人临终前交代的事?”   果然是这件事!凌云当然记得,母亲说过,她已为自己安排了一门亲事,这些日子她都没来得及多想,只觉得大概又是哪位表兄,结果却是柴大哥!可柴大哥……她几乎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柴大哥不会答应的。”   周嬷嬷笑道:“老奴若猜得不错,柴大郎只怕已经答应了。”不然的话,国公怎么会带他来三娘的院子,又怎么会亲自带他去辽东?可见一切顺利。不过瞧着凌云的模样,她也有些笑不出来了:“怎么?三娘觉得柴大郎不好?”   他是不好么?凌云只觉得心头又是恍惚又是混乱,简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柴大哥当然没什么不好,他比那些表兄们都好得多,她只是……实在无法想像嫁给他这件事!   周嬷嬷不由松了口气,柔声道:“三娘,此事夫人已经反复想过,你不愿嫁人之后一辈子都要装模作样,但见过你的真面目又不会心生嫌弃的人,除了柴大郎还有谁?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年少时荒唐过,日后倒是更不容易被蛊惑,就是后宅乱了些,但以你的身份本事,她们那些人能翻出什么水花来?最难得的是,你嫁过去后,上头没有公婆,家里人口也简单,你只用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成,这比什么都强!”   凌云听得几乎苦笑起来,阿娘考虑得的确周到,她吃过的那些苦,一件都不想让自己再吃了,尤其是,绝不会让自己被婆婆磋磨,挑的窦家表弟是这样,柴大哥也是这样,可是……抬头看着周嬷嬷,她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嬷嬷,我不想嫁人。”尤其是在明白了母亲这些年的经历和煎熬之后,她真的不想再把自己的这一辈子放到哪个男人手里。   周嬷嬷胸口顿时凉了半截:这正是她最担心的情形!她立时长跪而起,正色道:“三娘若这么想,岂不是辜负了夫人的一片苦心?夫人临终前跟三娘交代得最多,就是想让三娘日后能过得松快些。以娘子的身份,不嫁人这条路,绝不是能轻轻松松走下去的。那众人侧目、众口毁谤的滋味,就算娘子你不介意,国公和几位郎君又要如何去承受?”   是啊,她不嫁人,可以避居乡野,甚至可以出门游历,但旁人议论起来,不但要说她不好,还要说父亲对她不慈,几个兄弟对她不友……自己凭什么要让他们经历这些?凌云不由得垂下了眼帘,不知该说什么了。   周嬷嬷心头微松,忙接着问道:“娘子觉得阿文如何。”   文嬷嬷?凌云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了这个,但想了想还是答道:“文嬷嬷看着严厉古板,其实是个热心肠。”   周嬷嬷笑了起来:“正是,其实阿文年轻时最是心热,人也活泼,小七和那时的她就有几分相像。只是看着夫人一天天被老夫人磋磨,她的性子才渐渐偏激起来,死活都不肯嫁人不说,后来还变成了……那般模样。”   凌云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了刚到庄园的那一天,听说陶家兄弟的祖母虐待他们的母亲,而陶老二却跟着祖母逼迫母亲时,文嬷嬷那突如其来的暴怒——原来症结是在这里!   周嬷嬷不知想起了什么,也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一句话我一直藏在心里没敢跟她讲,阿文后来的模样,其实是越来越像老夫人了。”   恍如一道惊雷在眼前响起,凌云不由彻底愣住了,心底深处仿佛有个声音在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是,其实……   周嬷嬷抬头看着凌云,眼里满是悲哀:“其实不光文嬷嬷是这样,夫人她……三娘恐怕还不知道吧?夫人这次来涿郡前发现三郎跑了时,原是动了怒的,但那时姑夫人恰好来送行,随口说了一句,说母亲待别人都好,就是待二郎之外的几个亲生儿女的模样,总会让她想起当年的老夫人。夫人当时什么都没说,但从那天之后,身子就越发一日不如一日了。夫人最后说,她的一生是个笑话,其实说的就是……”   周嬷嬷终于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凌云不由得闭上了双眼,泪水却依旧从眼角滑落了下来。是啊,有什么事情会比挣扎煎熬了一辈子,却慢慢活成了最恨的那个人的模样,更可笑,更可悲?母亲说她谁都不原谅,是因为,其实她已经没有能力再改变,也没有办法再原谅她自己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周嬷嬷才擦干了眼泪,平定了气息,轻声道:“都是老奴不好,三娘也莫要难过了,夫人说过,你不像她是好事,老奴也觉得如此。三娘你心性宽厚,这些日子虽也有些愤懑,但那日柴大郎和何萨宝一说,你就明白过来了,没让这份不满化成戾气,伤人伤己。只是三娘你既有这份心性,在嫁人之事上又何必那么偏激?夫人只盼着你能过好,如今也只有你过得顺心如意,不要被之前的那些糟心事左右,才是对夫人最大的藉慰!”   是吗?是这样吗?   窗外的风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仿佛有谁的脚步在风里渐行渐远。   凌云默然许久,终于缓缓开口:“嬷嬷,你让我再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觉得世界满奇妙的,前天遇到那个事儿,然后就写到了早就想好的这一章。   还真是有点意思。   不管怎样,大家都不能让讨厌的人、讨厌的事,来影响到自己的心情。共勉吧。   还有一更,会晚一点了,大家明天早上再来看吧。 第147章 算无遗策(上)   夜色渐深, 新修的辽东古城里却依旧是灯火通明,东城门下更是不断有奔驰的快马进进出出, 或是往外传令,或是前来回报,比白日里竟是更加热闹。   原因无他:一年前让大隋折戟沉沙、数十万军民埋骨异乡的辽东城, 如今终于就要被攻下来了——皇帝下令用百万布袋装上沙土堆成的鱼梁道已然修好, 宽度足有三十多步, 高度正与辽东城的城墙齐平;而在工匠们的日夜赶工下, 无数架巨大的八轮楼车也已制成,只要推上鱼梁道,就可以居高临下地万箭齐发,凭他什么铜城铁城,都不可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进攻!   随着鱼梁道的修成, 大隋的将士们甚至都能看到对面城墙上那些高丽人绝望的面孔, 听到城墙里传来的狂乱醉骂和悲惨哭泣,显然, 辽东城的高丽人也都明白过来了,他们已是穷途末路, 再也没有坚守下去的可能。   就在今夜,所有的人马、器械、弓箭都已到位, 只待明日一早军鼓擂响,就要彻底攻下这座四墙都已被大隋将士鲜血染红的噩梦之城!   因此,入夜之后,各路军队的信使自是不断从东边奔回古城, 报告陛下,自己的军队已全部整装完毕。   而与东城门的繁忙喧闹相比,此时辽东古城的西城门却是格外冷清。这座城门面对的是后方,白日里自然也是人来人往,到了夜间却轻易不会有什么动静了,前两日倒是有个信使深夜叩城,只是后来被侍郎提去一审,才发现是个探子……   想到东城门此刻的热闹和即将来到的大战,城门上的守卫们自是啧啧称叹,恨不得此刻自己守的是东边才好,唯有带头的老兵“嗤”地笑了出来:“那有什么好羡慕的?就算明日攻下了辽东城,难不成军功还能分到咱们这些门卫的身上?要我说,那边还不如这边呢,前日那队人帮侍郎拿住了探子,一人不是得了一份赏钱?咱们都多留些神,焉知没这个运气?”   这话自然有理,众人听得心热起来,都恨不得此时再来几个探子才好。有人往外头望了一眼,突然跳了起来:“有人,真的有人来了!”   那老兵不禁哈哈大笑:“你这乞索儿是不是想钱想疯了,这外头哪有……”说着他往外一看,顿时张着嘴呆住了——   远处可不是有火把闪动,眼见着便直奔这边城门而来了!   众守卫一时都兴奋起来:又是过来半夜叩城的,莫不是真的又来了探子?   只是不到两盏茶的工夫之后,他们的这份希望就彻底破灭了——城门之外,火把照得清清楚楚,下头来了好几个汉子,带头的那位中等身材,一脸笑纹,正是唐国公李渊。   李渊负责粮草调度,时常来往于涿郡辽东之间,样貌又有些特别,这些守门的兵丁自是认得他。   不过深夜开门到底是大事,那老兵向自己的心腹使了个眼色,眼见他飞奔而去了,这才往下高声问道:“不知唐国公连夜而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李渊仰头笑道:“要事倒是没有,只是我新近得了八匹大宛宝马,想着是个极好的兆头,这才连夜赶来,总要赶在陛下攻入辽东前送到才好。”   听他这么一说,兵丁们都往下仔细打量,下头可不是正好有八匹骏马,都是皮色如锻,神骏非凡。那老兵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不是前来报信的就好,不然有唐国公打头,有这么些人,要拦住他们拖住他们,当真要费好些力气了。   众人也是啧啧称叹:原来唐国公是来赶这个巧宗了,眼下这“马到成功”可不是最好的兆头?   这一问一答间,负责西门守卫的统领已被惊动,快步走了过来,正是裴行俨。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楼梯上一阵急响,赶来的人,赫然是兵部侍郎斛斯政。   瞧见这位侍郎,裴行俨和兵丁们都吓了一跳:斛斯侍郎平日里的确极为关注四门守卫,大约是上回抓了探子的缘故,这两日里对西门更是格外关注,不过都这个时辰了,他还能亲自过来查看情况,到底还是出人意料了些。   那老兵忙上前几步,禀报了李渊深夜叩门的缘由。斛斯政和裴行俨都往下探头细看了几眼。李渊也让随行之人高高地举起了火把,那八匹骏马的模样自然愈发清晰,当真都是难得一见的宝马良驹。   想到眼下的时辰和陛下的性子,裴行俨忍不住笑道:“国公的这几匹马来得正是时候,今日侍郎也在,倒是不必让国公久候了。”不然他还得回去禀告上峰,才能打开城门。   斛律政沉吟片刻,也点了点头:“开门!”   吱呀声中,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推开,李渊一马当先抢了进来,下马跟斛律政寒暄了几句,又拍了拍裴行俨的肩头:“裴大郎真是将门虎子,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说完便往城内张望。   两人都知道他这么连夜赶路,自是要尽快见到天子的,斛律政既然连城门都开了,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纠缠,当下点头笑道:“国公来得巧,今日陛下还未歇息,国公过去定能博个好彩头!”   李渊顿时松了口气,哈哈一笑:“那就借侍郎吉言了!”说完也不掩饰那急切之心,翻身上马,带着随从直奔内城皇帝所在的大帐而去。   裴行俨自来爱马,这样的齐齐整整的八匹大宛马实在难得一见,不由自主地转头目送着这几匹宝马离开,只是瞧着瞧着,他突然脱口奇道:“柴大哥?”   斛律政都已准备走了,听到这一句,忙停下脚步:“哪位柴大哥?”   裴行俨揉了揉眼睛,适才他并没看到柴大哥啊,但此刻看着背影,最后那位怎么和柴大哥一般无二?只是柴大哥如今还在长安,无论如何都不会跟着唐国公跑到辽东来!他摇头笑道:“我瞧那右边最后那人的背影有些像原先我们的统领柴大郎,想来是凑巧而已。”   柴绍?斛律政脸色不由一变,他的记性比裴行俨好,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想起李渊带来的人里有一个虬髯汉子,身量高大,下马时就站在离他们最远的地方,看不清面目,难不成……转头再看,那八匹马速度极快,此时都已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他暗暗地吸了口气,若无其事地笑道:“这边就辛苦裴大郎巡视了,我也过去瞧瞧。”   裴行俨自是点头。斛律政从随从手里接过缰绳,上马挥鞭,疾驰着追向了李渊,只是到了长街尽处,他却是一个拐弯,奔向了另一个方向。   另一边,有这八匹骏马的由头,李渊也已一路畅通地赶到了杨广所在的大帐之外,自有侍卫上前询问来由。这一次,李渊却没有做声,只往后看了一眼。   柴绍上前两步,伸手扯下了脸上的假胡子,侍卫们自然都认得他,不由相顾失色:   “柴统领?”   “柴大哥?”   柴绍点头致意,肃然抱手道:“烦劳各位兄弟帮忙禀报一声,臣柴绍从长安日夜兼程而来,有要事禀告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谢谢大家这两天以来的鼓励和安慰。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48章 算无遗策(下)   柴绍是来向陛下报信的?   侍卫们心头一震, 转念间便明白过来——   难怪这半个多月里洛阳那边会音信断绝,原来并不是兵部那帮人所谓的“盗匪横行, 阻断驿路”之故,而是真的出了大事!   他们心里自是疑窦丛生,却不敢多问。有人急忙进去通报, 不多时, 一名内侍快步走出, 领着柴绍一路往里去了。   此时的御帐里却是静悄悄的, 几十支儿臂粗的蜡烛将四下照得通亮,案几正中那盘仿造着辽东城内外地形做出的黍米模型更是被照得纤毫毕现。只是刚才还围绕着米盘兴奋讨论的文武臣工都已不见踪影,唯有宇文述依旧恭敬地等候在一旁,而案几后的杨广则是在奋笔疾书,一张军令眼见已只剩最后两字。   听到外头内侍的回报, 他不耐烦地喝了声“进来”, 不等柴绍行礼完毕便头也不抬地问道:“长安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莫不是又有什么田舍汉做了盗匪?”这种事,他听都听烦了!那些人能成什么气候?偏偏这些废物每次还要十万火急地报将上来, 真真是该死!   柴绍自然听出了这话语里的轻慢和烦躁,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这才沉声道:“启禀陛下,本月初三, 逆贼杨玄感在黎阳聚众作乱,如今已兵临洛阳。”   杨广手里的白玉紫毫“啪”地一声摔落在了案几之上,那张笔走龙蛇的军令上顿时留下了一团刺眼的墨污。他却什么都没察觉到,耳中仿佛只剩下了“杨玄感”三个字在嗡嗡作响。   抬头看着柴绍, 杨广的声音已变得有些尖锐:“谁?谁举兵作乱了?”   柴绍没有抬头也能想象得出陛下此时的脸色,心里不知为何竟是失望比畏惧更多些。他不敢深思,只是将刚才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晰无比。   这浑厚的声音仿佛让杨广耳里的嗡鸣声也放大了几倍,他不由伸手撑住了案几:真的是杨玄感,居然真的是他!自己难道待他还不够信重么?这次更是把在黎阳调粮的重任都交给了他,而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反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背后来了狠狠一刀!   宇文述自然也是大惊:楚国公杨玄感居然反了,杨家势大根深,他又深得人望,他起兵造反可是个大祸患!不过更可怕的是,杨玄感初三便已举兵造反,为何直到今日才有柴绍前来报信?这里头……   他越想越是心惊,见杨广依然青着脸一言不发,斟酌片刻还是开了口:“陛下?”   杨广蓦然回过神来,咬牙道:“你即刻令人去将杨玄纵、杨万硕给我拿下!”   宇文述心里微沉:这两人都是杨玄感的弟弟,如今就在这大军之中,按理是该先拿下他们再说,只是他心里不知为何竟有种极不好的感觉……   不过他更知道,此时自己一个字都不能多说,忙躬身应诺,转身便出了大帐。等他招来心腹将事情吩咐下去,转身要回御帐时,有人却突然叫了他一声。   宇文述回头瞧见是李渊,心头一惊,忙上前抱手问道:“唐国公为何在此?可是粮草出了什么变故?”这时候要是粮草再有闪失,那就真要一败涂地了!   李渊还礼叹道:“粮草倒是无事,我这回过来,乃是专程护送柴大郎。”   专程护送柴绍?宇文述心里一动:“国公的意思是?”   李渊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我得了几匹好马,正要献给陛下,索性便让柴大郎乔装成了随从的模样,这才一路顺利,抵达此处。”   宇文述暗暗点头,李渊果然也意识到了不对,既然如此,这种事自然还是让他来告诉陛下好了!他脸上便适当地露出了些许惊疑:“国公是疑心……快,快随我去见驾!”   李渊看去也没有多想,跟着宇文述来到御帐之前,一声通报后,低头走了进去。   御帐里,柴绍已将自己所知的情况悉数回报了一遍,杨广听得脸都青了:杨玄感不但已经兵临洛阳,而且是势如破竹,从者云集!   瞧见李渊,他自是半点好气也没有:“李卿又有什么要紧事情?”   李渊忙不迭地行了个大礼:“陛下,微臣的确有话回禀——两日前,微臣从柴侍卫口中得知此事,当时便觉得不对,陛下英明果决,四海臣服,就算有乱臣贼子不自量力,也不过是以卵击石,此次却闹出了这般势头?其中定有蹊跷!”   杨广原是心烦意乱,听到这里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那你觉得有何蹊跷?”   李渊叹息道:“陛下请想,从洛阳到辽东固然路途遥远,盗匪横行,但洛阳先后派出了百十名精锐北上报信,断然不会全都断送在盗匪手里,可为何直到今日,陛下竟没收到过半点消息?”   杨广眼前一亮,脱口道:“你是说,朕的身边,有杨家的内贼阻断消息?”   李渊毫不犹豫地叩下头去:“陛下英明!”   宇文述在旁边听得只想摇头:都说李渊是个老实人,他哪点老实了?陛下最不爱听到坏消息,他却能把一个糟糕之极的事情说得这般讨喜,就是自己也没法做得更好了!   眼见杨广向他看了过来,宇文述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惶然道:“陛下,唐国公此言甚是,老臣愿解去职务,自留账外,以待陛下查清此事。”   杨广心里原是有些疑云,见宇文述如此惶恐,还是摆了摆手:“宇文公多虑了,朕是想让你即刻带人查清此事,绝不能让内奸逃脱。”   宇文述心里一沉: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杨家兄弟交游广阔,内应一时半刻未必查得出来,以陛下的疑心之重,到时说不定会把自己都折进去!   心思急转之下,他忙长揖道:“臣遵命!只是陛下,唐国公既已对此有所察觉,与此事又毫无干连,臣以为,不如让他来主办此事,臣愿全力协助!”   李渊不由叫了起来:“这如何使得?”   杨广却是略一思量便一锤定音:“就这么办!”宇文述说得对,李渊能带柴绍过来,足以证明他与内贼毫无干连,他来出手,最合适不过。   柴绍听得一颗心都提了起来。李渊也傻了眼,但眼见推辞不得,只能强打精神谢过杨广,和宇文述一道匆匆出帐安排人手。   然而坏消息却来得比想象的更快:去抓杨玄纵杨万硕的人都是空手而归,因为两人日前已分别被兵部调往了辽远和涿郡。   宇文述一听就变了脸色,倒是李渊皱眉片刻便断然道:“来人,去把斛斯侍郎请来!”   宇文述听到回报便已确定,问题是出在兵部。但听到李渊直接说出斛斯政来,他还是大吃了一惊:这位斛斯政极受陛下信任,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他怎么会……   李渊也是一脸感叹:“我也是刚想起来,今日我带柴大郎赶到城外,不到一盏茶工夫,斛斯侍郎就亲自下令开了城门!”   他一个侍郎深夜守在西门……宇文述顷刻间也反应过来,忙厉声下令:“多带些人,赶紧去!”   不过这一次,他们却依旧是晚了一步:斛斯政在李渊入城后不久就带着随从出了东门,直奔辽东城的方向去了。今夜通宵大开的东门,成就了他的逃生之路。   杨广得到这样的回报,自是脸色铁青。李渊只得下跪请罪,自称该死。   宇文述忙也跪了下来:“陛下息怒,唐国公一听说杨玄纵被兵部调走,就下令去抓斛斯政了。奈何此贼太过狡诈,见国公深夜前来,当即就跑了,可见其装备之周全,若是国公再晚来两日,还不知此贼会有何等图谋!他身居要职,若在战事的紧要关头……”他脸上满是惧色,怎么都不敢再往下说了。   杨广只听得心头一寒,顿时也多了几分后怕和庆幸。   宇文述这才接着道:“陛下也不必太过担忧,如今他既往高丽那边去了,待陛下扫平高丽之日,何愁抓不到此贼?”   杨广听得怒气稍息,但还是斜睨了李渊一眼才道:“如今这为首的逆贼是跑了,那胁从的断然不能再放走一个!”   李渊和宇文述自是齐声应是——既然已经查到是斛斯政,顺着他这条线下去的兵部官吏自然都已他们抓了起来,人多了,审理起来倒也并非难事。   听到他们的回禀,杨广这才满意了些。李渊脸上却突然又露出了几分犹豫:“陛下既让臣追查此事,一个都不能放过,有一桩事臣不知该不该禀报。”   杨广不耐烦道:“讲!”   李渊咬了咬牙,“不知陛下是否记得,当初微臣与元弘嗣有过冲突,小女为了逃生,曾让婢子在元府书房放火,后来臣才知晓,这婢子在书房里还瞧见了一个极精巧的暗盒,顺手便把里头的文书都拿了……”   杨广越听越觉得不对,沉声问道:“里头是什么?”   李渊惶然道:“微臣也是后来才知道此事,一翻发现,是元家的私房账目,以及……几封斛斯政写来的信件!”   杨广的眉头再次紧紧地皱了起来,他自然知道元弘嗣跟斛斯政是亲上加亲,这也罢了,但如果元弘嗣把他的信和家里最要紧的账本放在一处……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已冷了几分:“这些物件如今何处?”   李渊苦笑道:“之前微臣并没把这些东西当回事,随手放在书房了,如今应当还在涿郡那边,陛下放心,臣虽然糊涂,断然不敢在此事上胡言乱语。陛下尽管派人去微臣的书房搜查,定能拿到。”   杨广看了他一眼,心知他既然敢如此说,此事便做不得假,而他是刚刚才知道斛斯政勾结杨玄感的事,断然没有提前做出准备的道理。   李渊见杨广不语,这才小心地说了下去:“臣也知道,他们两家交好,此事不算稀奇,而臣与元弘嗣又有冲突在先,此时提起,倒像是有私心了。但若是为了避嫌就隐瞒不报,又实在是愧对陛下的信任。毕竟元弘嗣如今镇守山西,手握重兵,若是与杨贼呼应,后果不堪设想!”   最后这两句话宛如重击,杨广心里顿时再没有半分的犹疑:没错,这样一个跟斛律政交好的人,决计不能让他手握重兵扼守要害!   但眼下谁能去捉拿他,代替他呢?   他的目光在帐内缓缓转了一圈,到底还是落在了李渊的身上:论资历,论忠心,他都合格,何况他和元弘嗣有仇,绝不会再让人逃脱了!   紧紧地盯着李渊,他终于点了点头:“李卿,既然如此,那你即刻带上朕的旨意,前往弘化郡,捉拿元弘嗣,使人解往长安。”   李渊愣了一下,脱口道:“陛下,论理,臣该当避嫌才……”   杨广心里一松,开口打断了他:“你不是才请过罪么?那就拿元弘嗣来将功赎罪!此外,你还要替朕镇守弘化郡,调度关右诸军,共击杨贼!”   比起李渊如今的职位来,这番任命其实算不得什么高升,更别说去捉拿元弘嗣要面临的风险!李渊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深深伏下身去,语气里也带上了压抑不住的颤动:“谢陛下!微臣当肝脑涂地,报答陛下深恩。”   这激动之情实在真诚,杨广多了几分满意,摆手道:“你去准备准备吧。”   转头瞧见柴绍,他心里却又是一阵不舒服,想了想才淡然道:“柴卿也去准备准备吧,你要尽快赶回洛阳,告诉他们,朕已收到消息,各路大军即刻回程,让他们坚守城池,朕绝不会教杨玄感那贼子再搅乱乾坤!”   柴绍躬身应是,对这结果倒也没什么意外——他当然知道,陛下不喜噩耗,同样不喜带来噩耗的人,唐国公如此苦心安排,又是一夜忙碌,最后也不过是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自己能够无奖无罚已是幸运。   此事,他已尽力而为,日后问心无愧。   默默退后几步,柴绍跟着李渊离开了御帐。外头已是天色大亮,而随着撤军的命令,整个古城很快便乱成了一团,他们自是不好再耽搁下去,拿到圣旨便骑马直奔城外——那几匹大宛马到底还是送到了御马房,自有人另挑了军马给他们。   一行人依旧从西城门下走过,只是来时漫天星光,离开时却是满身朝晖。   柴绍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却见一轮红日已从东边升起,霞光万丈,将整座古城映照得分外雄伟,但谁能想到呢,这并不是胜利的兆头,而是又一次的……   他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却见李渊也在怔怔地看着那轮红日,眼里竟仿佛有泪光闪动。   柴绍吓了一跳,忙道:“国公莫要太过担忧,此去山西未必是件坏事。”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突然想起一事,忙道:“也算巧了,这一路过去,国公还能追上令郎令爱,互相多个照应,何况……”   李渊转头看着他,突然大笑了起来:“大郎说得是,我该高兴才是,我该高兴才是!”因为阿窦一点都没算错,果然是杨玄感反了,果然是兵部有人接应,不是斛斯政的手下,就是斛斯政本人!   而半年前,三娘的那个婢子从元府偷出来的账本信件,如今也终于派上了用场——那里头的信件当然不止是斛斯政一个人的,但就算调查的人此刻就在涿郡书房,他们也只会搜到斛斯政的信。虽说信里也没什么勾结造反的证据,可现在,有没有证据重要吗?重要的是帝王的心!   就像对自己而言,拿下元弘嗣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他们一家不但能在路上重聚,大郎他们还能顺理成章地跟随自己前往弘化;重要的是,他们终于可以远离洛阳,远离即将来临的清洗,终于可以有一个喘息的机会!   阿窦,一切都如她所算,一切都如她所愿,只是她,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想到这里,李渊笑容依旧,眼泪却也夺眶而出。   柴绍更是心惊胆战:“国公!”   李渊一把抹干了眼泪,看着柴绍又笑了起来:“大郎,你到现在,还叫我国公?”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的评论我都看到了,可是现在回评论要验证码,有时候我回一段,验证码错误,就全白打了……所以有的问题回答了,有的没有,全看验证码给不给面子。   真不知道这种抽风啥时候能过去啊啊啊 第149章 恍然大悟   七月流火。   不知是不是连日阴霾的缘故, 仿佛一夜之间,暑气就消退了大半, 尤其当车队过了真定,迎面就是滹沱河,微风从宽阔得宛如湖面的河道上吹来, 那份带着水气的凉意, 在沉闷的午后时分, 让人精神都能为之一振。   众人已顶着烈日赶了七八天的路, 此时才终于觉出了一丝清爽,骑马的人不由都放缓了缰绳,坐车的几个也都卷起帘子吹起了凉风,就连别扭了一路的元吉都忍不住提马冲到了河滩之上,踩着水花转了一圈才回来, 眉宇之间仿佛都明朗了许多。   柩车之侧, 他这举动自然算不得庄重,然而在这片清朗开阔的大河前, 在午后宜人的凉风里,人人心里都多了几分莫名的轻快, 只是不好像元吉一般表露出来;唯有建成眉头紧皱,脸色也有些不好。元吉一眼瞥见, 心里咯噔一下,脱口道:“我、我是去洗一洗马蹄子!”   众人差点没被一声逗笑,建成也蓦然回过神来,不赞同地看了元吉一眼, 见他老老实实地回来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抬头看到远处的浮桥,他的眉头不禁再次皱成了一团,心底那压了好几日的念头也不可抑止地翻了上来——   过了眼前的中渡桥,这条路就要分成两个方向了,往南是一马平川的大道,只要再走一百多里,就是老家邢州;往西则很快就会进入山区,他们要走的百里井陉虽是横穿太行山脉的主道,却也颇有车不能方轨、马不能并行的崎岖之处,更别说还要走上一千多里才能到达长安……   不管怎么看,这件事都荒谬到了极点!   眼见着浮桥渐行渐近,他再也忍耐不住,催马追上了凌云:“三娘,我们当真还要往西走么?”   凌云这几日也有些心神不宁,闻言不假思索地回道:“先往南。”   建成怔了一下,随即便是大喜过望:“三娘你……总算想通了?”   凌云这下才反应过来,心里一声长叹,解释道:“是先到南边的石邑,再折向西北,明日一早从获鹿进井陉。”这条路虽然远些,但道路更平坦,走起来能省些力气——毕竟前几日良叔一直在催促他们快走,今日过了真定之后,却又在明里暗里地提示她,可以不必那么着急了……她有种预感,有些事情,很快就要揭开谜底了!   建成自是失望到了极点,停了片刻还是沉声道:“三娘,我以为,此事还是该三思而后行,母亲这般决断,实在是毫无道理!”   毫无道理?凌云本来还准备解释两句,听到这话,却是一个字都不想说了,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这位兄长。   建成早已准备了一大篇道理,但被她这么一看,顿时都说不出口,心里却又多了份莫名的烦躁,脱口道:“三娘这是何意?我难道说错了不成?”   他有没有说错,自己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么?凌云不知为何又想起了何潘仁的话,沉默片刻才道:“这也阿耶的意思。”   阿耶?建成顿时更加郁闷,阿耶这些年除了顺着阿娘还会做什么?对待元吉是这样,安排阿娘的后事时也是这样!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阿耶还不是都听……”   这话还未说完,后头突然远远地传来了一声:“大郎!二郎!”   这声音实在是耳熟无比,众人都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却见后面尘土飞扬,一彪人马飞奔而来,最前头那个赫然正是李渊!   父亲怎么追过来了?   建成大吃一惊,忙拨马迎了上去,凌云几人自然也跟在后头。待迎住李渊,他们才发现,李渊不但是一身风尘,面孔也粗黑了不少,显见是连日赶路,好在精神还足。见到几个孩子,他的眼里几乎是熠熠生辉:“好,你们都很好,这一路倒是没有耽误!”   世民笑道:“都是三姊姊分派得好,不过阿耶,您怎么来了?”   李渊并未做声,而是转头看向了后面。几人也跟着他看了过去,只见李渊身后除了府里的十几位幕僚随从,还有两个面白无须的陌生面孔,而最前头的,却是一身玄色劲装的柴绍。凌云看到他,心里便是一震,一时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两个生面孔里年长些的见李渊回头,忙笑道:“几位公子都不是外人,国公但说无妨。”   李渊笑着点头,这才转头对兄妹几个道:“其实你们柴大哥此次从长安过来,是专程来报信的……”他言简意赅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四兄弟都越听越震惊,建成更是脱口道:“元贼竟也勾结在了里头?父亲是奉旨去拿他,他真真是……活该有今日!”   世民自然也是又惊又喜,但往李渊身后看了几眼,还是担心道:“父亲怎么就带了这几个人?还有刘先生他们……”他跟着李渊办事的时间最久,自然看得出来,那几个最得力的人竟都没有跟过来。   李渊摆手打断了他:“涿郡那边还有事情收尾,刘先生他们随后自会赶去,如今情势瞬息万变,我得尽快赶到弘化,到那边再调动军士也不迟。”   建成和世民恍然点头,但心里还有好些疑问,少不得围着李渊问了下去。凌云听着听着,却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这一切,已印证了她心里的猜测,而这些猜测已连成了一条长线,正指向她最不愿回想的那个时刻……   后头的柴绍也是一眼就看见了凌云,见她瘦了不少,也愈发沉默,连神色都有些恍惚,再没有平日里锐利镇定的模样,目光便不知不觉地多了些柔和。玄霸不能骑马,自然不好凑到李渊跟前去,索性让马车停在稍远的地方,目光却是有意无意地看向了柴绍。见到他此时的神色,他心里有个地方仿佛微微一松,不由得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世民自然也瞧见了柴绍,随口问道:“柴大哥可是也要随阿耶一道去弘化?”   李渊回头看了柴绍一眼,这才笑道:“那倒不是,你们柴大哥奉旨回长安报信,只是井陉山路难行,盗匪出没,有他带着我们过去,内侍们也放心些。”说话间,目光却在凌云脸上一转,见她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不由摇头微笑起来。   他这微笑原是一闪即收,但突然间只觉得背后微凛,仿佛有目光如刀而来,他心里一惊,转眸看去,却见何潘仁不远不近地跟在玄霸的车后。对上李渊的视线,他垂眸欠了欠身,姿态优雅,嘴角含笑,并没有半点异样之处。李渊愣了一下才点头还礼,只觉得自己定然是花了眼!   此时建成和世民也都问得差不多,李渊便作势回头笑道:“两位中使莫怪,儿郎们实在话多,耽搁中使的时辰了,咱们这就出发吧。”   两位内侍相视一眼,都忙不迭地摇头:“哪里哪里,国公客气了。”那年轻些的更是笑道:“今日横竖只能在获鹿落脚,明日一早才好走井陉,国公不必着急,大伙儿正好一道过去。”   李渊想了想叹道:“多谢中使体谅!今日乃是初一,说来还是拙荆朔望祭的日子,我这心里……”他伤感地摇了摇头,但还是道,“只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劳累中使们等候的道理!”说着便点了两名随从,让他们快马加鞭去获鹿打点住处,又让其余人等陪着内侍先过去,自己随后自会赶到。   两位内侍推辞不得,到底还是向棺木遥遥行礼,牵着马从右边过了灵车,这才重新上马,一路直奔西南而去。   柴绍也留了下来,跟建成世民互相见礼后,便带马到了玄霸跟前,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脸上露出了笑容:“一路辛苦了吧?我看你气色倒还好。”   玄霸笑道:“多亏了何大哥的马车和灵药,我这几日倒是比之前还过得轻省些。”   何大哥?柴绍心里一动,抬眸往前瞧了一眼,却见何潘仁带马停在离他们数丈的地方,丝毫也没有过来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滹沱河水。他的神色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但不知怎地,却仿佛离所有的人都已无比遥远;河风吹在他浅色的衣袂上,几乎有一种就要凌风而去的缥缈……柴绍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眼光,对玄霸笑着点了点头:“那倒真是要多谢何大萨宝了。”   凌云此时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旁人身上。眼见着随着内侍们的走远,李渊的目光就如凝在了柩车之上,神色似悲似喜,仿佛有无数话语又不知从哪里说起……她终于忍不住问道:“阿耶,这些是不是阿娘她……”她临终前的交代?   李渊回过神来,转眸看着身边的几个孩子,终于缓缓地,用力地,点了点头:“是。”   “你阿娘已经算到杨玄感必然作乱,斛斯政也难辞其咎,让我准备好了元弘嗣跟他的通信,只等事发后献上信件,自能谋到关右之职;而你们几个自然也得提前出发,取道太行,这样咱们就能在井陉汇合。你们放心,阿耶都已经安排好了,回头自有法子让那两名内侍开口,让他们求着你们兄弟,跟我一道去弘化!”   “大乱将至,这是我们家保全今朝,谋求日后的唯一法子!”   李渊声音其实压得极低,建成却只觉得耳边仿佛有巨钟响起,一切仿佛都变得有点不真实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才是阿娘要回葬长安的真实目的?原来她并不是心怀怨恨,任性而为,而是殚精竭虑地谋算好了这一切,布置好了这一切,为的就是要保全他们,保全这个家——也包括,自己和元吉!   心里有些酸热的东西在直往上涌,他几乎用尽力气才压住了喉头的哽噎,却怎么都无法开口了。   世民却是眼睛越来越亮:“这么说来,阿耶也已经谋划好了该如何擒住那元家老贼?如何在那边施展拳脚?”   李渊捻须微笑,目光里难得地露出了几分锐气:“那是自然!你们兄弟也正好跟着去长长见识,磨练磨练!”   世民不由握拳一挥,心里的兴奋几乎难以压抑。   李渊却是看见了不远处跟柴绍相谈甚欢的玄霸,犹豫了一下才道:“不过二郎,你还是先跟你姊姊回一趟长安,你阿娘唯一没算到的,就是三郎的身子!你姊姊一路上要做的事太多,你得帮她照顾好三郎,回头从长安去弘化,也不会耽误太多日子。”   啊?世民微微地张开了嘴,眼里的光芒一点点地暗淡了下去。   凌云见他如此失望,心里也是一沉,忙道:“不必如此。二郎不必留下,还有这么多人帮我,我自能照顾好三郎。”   李渊摇了摇头:“旁人是旁人,二郎是二郎,他和三郎打小就没处过几日,如今……正该好好照顾他。”因为他们是孪生兄弟,是最亲近的兄弟,如今几个孩子总算都能回家,能好好相处了,可惜三郎却……他心里一阵酸楚,见凌云还要开口,索性打断了她:“你不必多说,我自有道理!”   世民心头犹自有些茫然,却还是努力露出了笑脸:“也好,那我先陪阿姊和三郎回长安,回头再去找阿耶。”虽然那样一来,他就无法再活捉元老贼,无法再赶上最动荡最危险、最需要他的那段时间……但是三郎,三郎也很要紧,不是么!   他不由转头看向了玄霸,却见玄霸仿佛也听到了这边的争论,抬头看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都有些怅惘,有些复杂,在这一刻里,那两张原本已越来越不一样的面孔,竟又变得说不出的相似。   他们的头顶上,云层压得更低了些,河面上吹来的风也愈添了几分凉意,仿佛预示着这个格外漫长的盛夏,终于要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期间,我七天都在外地,请假五天吧,六号恢复更新。谢谢大家。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50章 天下第一(上)   百里井陉, 一线通行。   从获鹿往西,不过十里就是著名的井陉口。   对于这条闻名天下的太行险道, 凌云自是做足了思想准备,不过当真瞧见这条山道的入口了,她还是吃了一惊。她的身边, 小鱼更是惊讶得直接叫出了声:“这便是井陉口?”——   在她们眼前不远的地方, 是两座形状略显方正的土山, 两山之间, 有一条平缓的土路蜿蜒而入,看去倒的确是通往群山的唯一孔道。只是那山势并不险峻,入口也并不深远,颜色更是灰扑扑的一片土色……实在要形容,大概是, 平平无奇?   凌云心头不由浮起了和小鱼一模一样的疑问:这就是井陉口?   那位年轻内侍此时正好走在她们前头, 听到小鱼的惊呼,回首笑道:“可不就是井陉口?不过这里还有个诨名, 叫做土门口。从这边看去是不大起眼,总要进去走上一段, 回头再瞧,才能看出点意思来。”   小鱼恍然点头:“土门口?这才对嘛!”她依稀记得这位内侍姓刘, 见他这如数家珍的模样,忍不住又好奇道:“刘中使,敢问一声,您对这边的道路怎会如此熟悉?”   年轻内侍顿时笑得更开心了:“姑娘不必客气, 小人原先就住在陇西,少时也常走南闯北,对这边自然不会陌生,不然,咱们王给事也不会让小的跟着跑这一趟了。”说着他也看了看小鱼,“这位姑娘似乎也是惯于在外行走的?”   小鱼嘻嘻一笑:“刘中使好眼光,不过这边我还是头一回来。”   刘宝笑道:“姑娘可是南方人?小的还从未去过南边,听说风物与北地全然不同……”他显然颇善言谈,见识也广,跟小鱼竟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越聊越是投机。   凌云心里一动,抬头往前看了几眼,只见那位年长些的张内侍也正在和父亲相谈甚欢,心头顿时多了几分明悟,几分佩服:   原来这两位内侍还真是在有意交好!   不过这位刘内侍也就罢了,那姓张的乃是内侍省给事,位高权重,自来是被人奉承惯了的,这次却不但肯在获鹿等着他们,还坚持要跟他们大队人马一路同行,既不嫌晦气,更不怕麻烦,看他们这模样,甚至还有些讨好的意思……父亲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仿佛听到了她的疑问,凌云身边突然响起了一声低笑:“国公的确是好手段!”   这声音醇厚舒缓,一听便是何潘仁。   凌云心头一跳,转头看去,却见他不知何时已带马上来,正神色悠然地瞧着前头,目光流转,嘴角含笑,俨然又恢复了往日的气度。   凌云原本最不喜欢他这副风流自赏的做派,此时看到,心里却不由一松——这几日,何潘仁越发沉默,凌云也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两人竟是没再说过话,面临着那么多的难题,凌云并不觉得此事有多么要紧,然而此刻瞧着何潘仁变回了熟悉的模样,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的眼里已露出了一丝明亮的笑意。   何潘仁却是把这点笑意瞧了个清清楚楚,胸口顿时一窒,停了停才若无其事地低声道:“昨日我无意中听驿馆的人说起,郭留守带兵肃清了大驿道之后,盗贼们都被赶回了太行,如今正在山里四处杀人越货,井陉更是步步危机。   “他们还说,眼下似咱们这种大队人马扶棺而行的也就罢了,盗匪们怕打不过,更怕惹上晦气,轻易不会出手;若是国公和内侍们这种十几个人的小队,还都骑着好马的,他们断然不会放过。当时……”他往前瞧了一眼,笑了笑没再往下说。   看着前头那两位内侍的背影,凌云也笑了起来——当时这两位自然都在场,因为这些话,本来就是说给他们听的!母亲说过,内侍们看着骄横,其实比常人更胆小怕死,父亲这一路上想来已下足了工夫,如今再唬上一唬,自然没什么不能如愿的。   何潘仁却是看着李渊的背影,轻轻地吐了口气:“国公当真是谋定后动,料事如神!”这些手段也就罢了,难的是事发突然,他竟能早早做好准备,让一切安排都能水到渠成,毫无痕迹!自己竟是走了眼。   凌云的笑容却不由得蓦然淡了下来,脱口道:“不是……”不是父亲,父亲自有父亲的手段,但谋定后动、料事如神的,却不是他,从来都不是他!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胸口翻滚,她知道自己应当沉默,应当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但不知为何,竟还是低声说了出来:“是我母亲。”   这一声轻得近乎耳语,何潘仁却依旧听了个清楚,心头自是一震:居然是国公夫人?居然是一个月前就已过世的她?   难怪,难怪李渊会和之前判若两人,难怪凌云会如此愤怒不平……顷刻之间,他便已想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的惊讶敬佩惋惜简直难以言表,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们的队伍此时早已踏入井陉口,山路很快便曲折着一路往下,道路虽然并不陡峭,却到底一步一步地通向了幽暗的山谷。凌云只觉得心情仿佛也在随着道路一起沉了下去:她说这些做什么呢?她明明知道,世上从来都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难不成还指望毫不知情的何潘仁能明白自己的感受?   就在这沉默之中,何潘仁突然笑了起来:“三娘,你往回看看。”   往回看?凌云一愣之下,到底还是回过了头去。却见往下走了一段之后,身边的山峰仿佛都变得高大了许多,如断壁般或远或近地矗立在小路的四周,也遮住了周围的天光;而刚才还平淡无奇的山口,此时看去,竟像一扇明亮的门窗,远远地坐落在山道的尽头。   井陉山,原来说的是山势如井,而井陉口,自然就是那小小的井口!   不远处,小鱼声音欢快地响了起来:“难怪说这地方要往里走上一段,回头去看,才能看出意思来,这么看,果然是有趣得很!”   凌云不由也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何潘仁微笑道:“可不是么,这世上,有些事,有些人,原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也不会变成我们想要的模样。我们能做的,不过是走远一些,回头再看,或许就能看出不同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凌云疑惑地看向了他。   何潘仁却依然神色随意:“其实这个世上也没什么公道可言,你们中原人对女子固然格外苛刻,对我们胡人,对商贾,难不成就很公道了?我们粟特人,历来势利无比,对穷汉弱女又有多少公道可言?只要还在世道里,一个人,纵有通天彻地的本事,终究挣不开世道设下的大网。”   “你看,就像这口井,只要你还在这井里,抬头去看,自然处处都是铜墙铁壁,一日不跳将出去,一日就不得不困守其间。”   是啊,母亲的这一生,可不就像困在一口深深的井里么?而自己,似乎也在一步步地走向越来越狭小的地方……凌云只觉得心头震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要怎样,才能跳出这口井?”   何潘仁轻轻摇了摇头:“要怎么做?不,其实也不要做什么,只要什么都不要了,自然便能跳出去了。”   深深地看了凌云一眼,他的笑容变得悲悯而苍然:“不过你是做不到的——你,太贪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更晚了,明天可能还要继续请假,唉,我这次出门带的surface出了问题,打不了几个字,屏幕就开始抖,只能断断续续的码字,别提多别扭了,现在屏幕就在抖,先码这么多吧,如果有错别字回头再改。   我明天晚上才能回北京,8号会补更。 第151章 天下第一(下)   贪心?   凌云几乎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从小到大, 她听过无数指责评点:笨拙、傲慢、怪僻、虚伪……但从来都没有人说过她贪心,因为她从来都不曾对什么贪心过!   这种事情, 甚至都不值得她去辩驳!   凌云索性没有开口,只是淡淡地看着何潘仁,看他如何胡说八道。   何潘仁一脸了然地挑了挑眉:“三娘可是觉得我在胡言乱语?”   凌云依旧没有做声, 眼里却分明已写着“你知道就好”。   何潘仁哑然失笑, 笑完又叹了口气:“却不知三娘是否想过, 人生在世, 到底什么东西才是最贵重、最难得的?”   凌云不由皱眉,什么东西最贵重难得?此事是因人而异吧。权势财富、名声地位,乃至骏马美人,每个人的答案或许都不一样,如何能一概论之?何况这跟自己贪心不贪心又有什么关系?   她原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 思量片刻, 还是直接问了出来:“大萨宝到底有何见教?”   何潘仁却是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见教?我只是听李公提过一句,三娘似乎一直有些主张, 还跟家人定下了赌约,却不知三娘想要的, 到底又是什么?”   他果然知道这件事,如今又何必明知故问?凌云心里冷笑了一声, 坦然答道:“我只是想按自己的想法去活一回。”   何潘仁的微笑里已带上了几分戏谑:“只是?三娘难道还不明白,你想要的,原本便是这个世上最贵重、最难得的东西”   凌云愣了一下,转念过后却是一阵心惊:可不是么?按自己的想法去活, 的确是世上最难得的事,什么权势财富,名声地位,说到底,不就是为了这一桩?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不过,何潘仁说这话的意思……   何潘仁目不转睛地看着凌云,却仿佛是在看着一样极为遥远的东西,就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缥缈:“只是凡事都有代价,越好的东西,代价自然就会越大。我以为我早就懂了,其实也不过是在一次次的头破血流后,重新明白这个道理。   “三娘,我希望你也能明白——你想要世上最昂贵的东西,却不愿为此付出最沉重的代价,这不叫贪心,又叫什么?”   凌云怔怔地看着何潘仁:原来他说的贪心,是这个意思。   或许他说得没错,或许自己想要的东西,在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几个人能真的得到,而她想付出的代价,却不过是那些她从来都没有放在眼里的身外之物。这么说来,自己还真是……贪心!   恍惚间,她仿佛突然看清了无数事情,以前的,往后的,一直纠结在她心头的……是的,她一直以为她懂,但其实,她从来都没有真正明白过。   只是,就算她终于明白了,又能怎样呢?   凌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离她不远处,玄霸正坐在肩舆上跟柴绍说话,不知说到了什么,还哈哈大笑了起来;在幽暗的山道上,他那张面孔显得愈发苍白了,唯有笑声依然和往日一样,欢快得没有半点阴霾。   在他们的身后,世民原本在跟小七闲聊,大约是听到了这笑声,也怔怔地看向了玄霸,神色里却带着说不出的怅然……   凌云不由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何潘仁说得对,她,做不到。   这声叹息,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何潘仁的耳中。他默然垂下了眼帘,在心里对自己笑了笑:他就知道!其实他过来说这些话,原本也没想过要改变什么;只是希望,在不远的将来,在明白这一切之后,她在那口金碧辉煌的深井里,至少能活得通透些,坦然些,最好,还能开心些。   而他能帮她做的事情,除此之外,也实在没剩下多少了。   待得凌云回过头来,想跟何潘仁道一声谢,却见他已带马走到了前头。这一回,他骑的不过是一匹寻常的黄马,穿的也只是最普通的素色长袍,但不知为什么,此刻看去,那背影竟仿佛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洒脱,走在这条毫无风景可言的山道上,也自有一份出尘的超然。   此时山道也已到了谷底,抬头四望,四周群峰矗立,整座山谷也愈发像口深井,山道两边的石崖土坡上,树枝都在挨挨挤挤地拼命伸向高处,而头顶的天空却已变得更加遥远,远得要让谷底的生灵们费尽力气才能捕捉到一线天光。   驻足在谷底的最深处,抬头看着那片遥远的天空,凌云却是轻轻地笑了起来。   或许她注定会在这样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了吧?但她已经见过外头的天空了,她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对她来说,这就够了,不是么?她不能太贪心。   柴绍原是一直在跟玄霸说笑,目光却不免会落在凌云身上,自然瞧见了何潘仁和凌云的攀谈,更瞧见了凌云之前的沉默和此刻的笑容。这笑容虽是淡淡的,却带着说不出的轻松明朗,让他的心情仿佛都变得明朗了起来。   玄霸也跟着凌云抬头看了看天空,虽然没看出什么来,脸上笑容却还是深了些;倒是世民什么都没注意到,举目四看,他心里惦记的是另一件事:这里的地形的确不善,难怪会盗匪横行,却不知他们这一路上会遇到几拨劫匪,又会在哪里遇到……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们人数太多,还是棺木灵幡所带来的威力,从井陉口一路往西,虽然道路越来越崎岖,地势也越来越凶险,他们却是走得平平顺顺,毫无波折。待得太阳西斜时分,他们已翻过了前半程里最险峻的青石岭,下山再走几里就是井陉县城了。   眼见着山脚下的小城已是越来越近,所有的人都不由得松了口气;而当山道边那座摇摇欲坠的木棚后突然涌出一彪人马时,所有的人自然也是愈发地大惊失色。   和李渊一道走在队伍最中间的张给事最是惊骇,看见动静不对,忙带马后退了一步,惊声道:“不是说,这些劫匪不会、不会……”他好歹还剩了一线清明,到底没把棺木晦气的话说出来,却还是忍不住叫道,“柴侍卫呢?柴侍卫在那里?”   李渊也有些意外,眯眼往前瞧了几眼,这才转头笑道:“都说井陉里有好几拨盗匪,想来有讲究些的,也有穷凶极恶的,贤弟放心,这帮乌合之众,原是算不得什么,不劳柴家大郎动手,犬子自能料理干净!”   柴绍和凌云也发现了前头的变故,都带马走了上来,李渊忙道:“三娘,你就别过去了。”又对柴绍笑道:“大郎,你也来陪我们观战片刻。”   柴绍见他神色笃定,自是抱手应诺。张给事忙往他身边凑了凑,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这柴大郎能单人匹马杀到辽东,自然是不怕这些劫匪的。   凌云原是有些惊讶:父亲居然不让柴大哥和自己过去?但瞧着李渊的神色,转念间便已猜到了几分,忙一脸担忧地皱眉道:“阿耶,长兄带的人手不够吧,要不要多派几个人过去帮忙?”   李渊心里点头,脸色却是立刻沉了下来:“你知道什么?遇到劫匪,最要紧的自然是保护好两位中使,至于你长兄那边,他学了这么多年的骑射,若是连这些劫匪都应付不来,岂不都是白学了?”   张给事听得好不安慰,转眼瞧见队伍里的精锐果然都围在了自己身边,顿时又更多了几分安稳;安稳之余,这才生出了好奇:这李家大郎名声虽然不响,难不成本事却还不小,不然的话,唐国公岂会如此放心?如若他有那般的本事……   就在众人的各自盘算中,没人注意到,世民已骑着马悄悄地溜了过去,借着路边山石的遮拦,探头往前直打量。   在队伍的最前方,一直负责带队的建成此时已带着十余名家将挡住了这拨人马,将自己的队伍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他面前的劫匪人数并不算多,也就三十多人,打扮得也是五花八门,只是脸上多半带着伤疤,瞧着颇有几分凶悍。   建成早已被李渊反复交代过,陇西之事能否顺利,要看他自己的本事,心里自是早已憋了口气,要好好收拾几个劫匪给父亲瞧瞧。但此时当真看见了这些狰狞古怪的面孔,心里却是一阵不舒服,索性抢先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拦路?”   劫匪里领头的是个刀疤脸,两道长长的伤痕交错在脸上,把面孔毁了个彻底,就算在一群歪瓜裂枣间,也裂得格外丑恶,闻言便冷笑道:“什么拦路?你没瞧见么,我们是卖水的,但凡从这里经过的人,只要留下一人一缗的买水钱,自能平平安安过去。你们这又有车又有马的,想来也不差这几个钱吧?”   一千钱一碗水,还有这种卖水的法子?建成几乎被气笑了:“那若是不留呢?   刀疤脸“哈”地笑了出来:“不留钱也容易,那就让我们兄弟照我这模样,在他脸上留下两道印子,自然也可以过去。”   上下打量了建成几眼,他轻蔑地笑了一声:“你这汉子,生得可不怎么威武,如今又是一脸的霉相,怎么地?非要我们兄弟给你添个痕迹,你才甘心么?”   建成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跟在他们后头的元吉更是怒道:“阿兄,杀了他!”   建成看着刀疤脸,冷冷地点了点头,伸手拔刀出鞘,尖刃直指他的胸口。   这一指,自有一份气势,那刀疤脸的神色也有些变了,横眉喝道:“难不成你还敢动手?你知不知道我们大当家的是谁?”   建成此时的战意已燃,当下不耐烦道:“我管他是谁,让他过来便是!”   刀疤脸高高地扬起了头:“让我们大当家过来?那我先来问问你,你可曾听说过长安李三郎的名号?他早已打遍长安无敌手,如今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好汉,如今这八百里太行山,都是他的地盘,我们这些太行山兄弟,也都是他的手下。”   傲然地瞧着建成,他的嘴角几乎没撇到下巴上去:“你这田舍汉,莫说跟他动手,便是给他提鞋,你也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夜里回的北京,发现北京已经直接从夏天变成冬天了……今天花了大半天换床单洗被子,收衣服找衣服,实在没法加更了,明天加吧。 第152章 菩萨心肠   看着眼前这张得意洋洋的丑脸, 建成只觉得眼底生疼,恨不能一刀拍过去, 将那些坑洼凹凸都彻底拍平了才好, 却又有些犹豫——   这丑货口中的李三郎,说什么打遍长安无敌手,什么天下第一好汉,多半是在胡吹,倒是不必当真;不过, 此人若真是太行诸盗的首领, 自己杀退了眼前这群凶恶之徒, 会不会招来更多的盗匪亡命?   想到此处, 他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想看看父亲李渊的意思, 却见李渊正转头瞧着凌云,竟是看得目不转睛, 专注异常。   此时的李渊, 心里其实已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最近这几个月,三娘她到底又干了什么好事?怎么长安城都圈不住她了,如今竟已混成了天下第一好汉,还收服了八百里太行山里的各路盗匪!照这势头下去,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凌云自是比李渊更加震惊:这刀疤脸嘴里的“长安李三郎”想来就是自己了,可他后头说的这些是怎么回事?是有人冒充自己,还是哪里出了差错?不,她得过去看看, 得弄清楚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又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来!   眼见着凌云一言不发地带马向前,李渊的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里,然而两位内侍就在身边,他既不好阻拦,更不好追问,只能沉声喝道:“三娘,你当心些!”   凌云回过头来,向李渊认真地点了点头,这才一催坐骑,来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柴绍此时心里也是困惑之极,有心跟过去看一眼,却被张给事拉住了:“柴侍卫,柴大郎,你可曾听说过这长安李三郎的名号?”   这个名号,他当然是听说过的,不但如此,他还亲眼看见过这位李三郎是怎么杀人断腿如砍瓜切菜呢……柴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头正色答道:“中使莫听这些盗匪胡说,什么第一好汉李三郎,柴某这辈子都不曾听人说过!”   另一边,建成见凌云过来,心里却是一沉:父亲说是让自己来扫清盗匪,可当真遇到事情了,却还是指望着三娘,他是觉得自己对付不了这些毛贼吗?   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蹿一蹿地直往上拱,他冲凌云点了点头,不自觉地加重了声音:“三娘不必担忧,这边自有为兄来处置!”   凌云却并没有留意到建成的态度,她目光在劫匪们身上逐一掠过,顿时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难以置信。听到建成的话,她一提马缰来到建成的身边,低声道:“阿兄,这些人不如……”   不如什么?是不如交给她来处置么!建成心里的那把火再也抑制不住,“腾”地烧了起来。   没有再看凌云一眼,他一催坐骑,对着带头的疤脸汉子直冲了过去,挥刀便是一记横拍,将所有的怒火都拍了出去。   那人放完狠话后,见建成回头直瞧,心头好不得意:果然又吓住了一个!这种事他早已做得轻车熟路,当下抱刀站在那里,就等着建成过来讨价还价,却没想到建成竟是直接动手了。猝不及防之下,他手里的刀都没来得及举起,就被建成的钢刀直拍在脸上,口鼻飙血地倒了下去。   跟在这人身后的丑汉们哗然大乱,有人冲将上来,试图扶起受伤的头领,建成马蹄踏处,一刀一个,砍翻在地。剩下的人见他如此凶横,突然齐齐地大叫一声,也不知他们手里怀里装了多少飞镖箭头,此时竟对着建成等人一股脑地扔了过来。   他们的劲道并不算太强,准头也不见得有多好,但几十样飞镖暗器乱飞,到底让人手忙脚乱。建成忙带马退后了几步,原本想跟上他的家将们也各自抽刀遮挡,但依旧还是有好几匹坐骑挨了两下,痛得长嘶起来。   待得众人好不容易安抚住坐骑,这才发现,那些人扔来的“暗器”不过是些形状尖锐的石子!抬头再看那些人,他们竟是边扔边退,此时都已退到路边的密林边上了;见建成等人已发现端倪,更是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那张给事原是看得提心吊胆,此刻却来了精神,大声叫道:“快,快拿住这些劫匪,莫让他们跑了!”   众人相视一眼,待要去追,如何还来得及?眼见着这些人已是纷纷逃入了树林,就连那受伤的疤脸汉子也要蹿将进去了,突然之间,只听得风声一响,一支长箭从众人身后破空飞出,不偏不倚,正扎在那疤脸汉子右腿的膝弯里。   这一箭射得实在是刁钻到了极点,那汉子扑通一声直摔在了地上。建成催马过去,从马上探身,一把将他揪了起来。   不过此时众人的目光都已不在这边了,人人都在向长箭的来处看去。却见山道边上,世民已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强弓,迎着众人的视线,他向李渊和张给事微微欠了欠身,一言不发地走回了队伍,回到了玄霸的肩舆旁。   只是从头到尾,他都是眉眼低垂,并没有看玄霸一眼。   玄霸却是在目不转睛地瞧着世民。不知是不是在山道上走了一整日的缘故,他的唇色又明显的有些发紫,但唇边却分明带着一丝微笑,这笑容了然而悲哀,让他原本有些稚嫩的面孔都仿佛带上一股黄昏将至的凉意。   凌云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心头也是一阵凉意袭来,却不知这份凉意是为了世民那惊人的一箭,还是为了玄霸这了然的一笑。   那张给事愣了片刻之后,却是鼓掌大笑了起来:“好,好,国公家果然是将门虎子,青出于蓝,大郎勇猛过人,二郎箭术如神,有这样的好儿郎在,国公纵然有重任在肩,又何愁不能马到功成!”   李渊原是看着那兄弟俩出神,听到这话,心里顿时一跳:这就成了么?   这原是他最期待的一句话,从一个月前窦氏去世的那一天开始,他们所有的安排,所有的谋划,都是为了换来这一句。然而此刻真正听到了,他的心里却并没有想象的愉快。转头看了看世民和玄霸,他心里一声长叹,到底还是打起精神,笑着对张给事摇了摇头:“中使过奖了!”   张给事忙正色道:“国公何必过谦?两位的公子的本事乃是有目共睹,他们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正该为国效力,国公可不能耽误他们的前程!”开玩笑么,他们这次是要到元弘嗣巢穴去拿他,那元弘嗣是何等心狠手辣,此事的凶险简直胜过那辽东战场!偏偏柴大郎有皇命在身,最多也只能跟他们同路到晋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他还一点把握都没有呢。好容易天降机缘,让他发现了李家大郎和二郎的身手本事,他又怎能放过!   他心里盘算已定,自是打叠了一肚子的话语来说服李渊。从此行的不容有失,说到了儿郎们的前程,最后更是问李渊:就算要论孝道,保护父亲完成皇命,难道不比护送母亲灵柩回乡更要紧?   李渊开始自然是坚决摇头,听他这么一路劝说,才渐渐地露出了动摇之色,到最后才忍不住叹道:“中使说得有理,不过我家儿郎我自然最清楚,他们当真不是有什么大本领的人,也就是各自喜欢些拳脚骑射。我也从没指望过他们到外头去闯个名声、拼个前程回来,只要一家人能平安团圆,便是我李家最大的幸事了。”   张给事愣了一下才明白李渊的言外之意——别人都是生怕孩子不能出人头地,李渊却仿佛只怕孩子难以留在身边?不过以他家儿郎的本事,至今都是既无名声也无官职,可见他还真是一贯如此。不过凡事少说几句,原是比去陛下面前帮人美言容易得多,他忙点头笑道:“那是自然。几位公子一片纯孝,无论是扶棺回乡还是陪伴国公前往陇西,都是他们的孝心,也都是国公的家事,我绝不会在外头多嘴多舌。若有违背,就叫我烂掉这张嘴!”   李渊心里一松:此事总算是彻底成了!   张给事见到他的神色,心里也是一喜:自己总算说服了他!   两人相视而笑,都彻底放下了心事,正想再说两句,却听前头响起了元吉尖亮的声音:“阿耶阿耶,您来看看,这几个人该怎么处置才好?”   李渊好不纳闷,到前头一瞧,却见道路已被清理干净,那刀疤脸正满脸是血的跪在路边,看着倒是没什么大碍,而被建成挥刀劈倒的那几个则被搬到了木棚下,一个个都直挺挺的,也不知生死如何。   李渊皱了皱眉,这几个人里,刀疤脸自然是要带上的,回头找机会审问一下,看那天下第一好汉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重伤濒死的这几个,或杀或扔,处理干净就好,这种事也值得来问自己?   元吉却是斜睨了凌云一眼,冷笑道:“阿姊说这些人手上都没有人命,不让我动他们呢!”   李渊看了凌云一眼,见她身姿笔直地站在木棚前,虽是一言不发,却自有一种寸步不让的坚定之意。他的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三娘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她真跟这些盗匪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种可能,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就连心愿得成的喜悦都被冲了个干净,当即沉下脸道:“明明都是些盗匪,说什么人命不人命的,大郎,你这就带人把他们都扔到那边山沟里去!”   凌云心头一凛,想要解释几句,抬眼看见张给事也好奇地走了过来,又不好开口了,只能道:“阿耶,这些人罪不至死,如今既已得到了惩罚,还是饶他们一命吧,就算留他们在这里自生自灭也好,又何必要赶尽杀绝?”   李渊脸色顿时更沉:“什么叫赶尽杀绝?三娘,你休要胡言乱语,还不快些给我让开?大郎,你也是,你还在等什么?”   建成原也有些为难,这些人是他动的手,他自然感觉得到,他们似乎……的确太弱了些,但这些人既然已做了盗匪之事,有什么下场都是应该,真不知三娘还在执拗什么!   他挥了挥手,带人就要往木棚里走,凌云脚下一动,依旧挡在了他的面前。李渊的脸色自是愈发难看,刚要张口训斥,另一边的柴绍和玄霸也被惊动了,柴绍忙提声叫了句“国公”,玄霸则叫了声“阿姊”。两人都急于劝解,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这混乱之中,所有的人突然都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叹息。那声音醇厚悠远,更带着无限的深沉感慨:“原来所谓的菩萨心肠,就是纵然对着盗匪,也能生出怜悯之意,好生之德。这般的平等心,慈悲心,何某走遍天下,今日才算真正见到了。”   众人不由都转过头去,却见何潘仁缓缓走了过来,径直走到凌云跟前,向她深深地行了一礼,“多谢三娘,教何某见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慈悲心怀,什么是真正的□□气度。也不枉何某万里迢迢来中原这一趟!”   他原本就生得极好,这么神色俨然地垂眸长叹,抚胸行礼,竟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宝相庄严之感。   众人一时都有些说不出话来。李渊更是彻底呆住了,他能说什么呢?说凌云不是菩萨心肠,慈悲为怀,还是说他们中原□□压根就没这份心怀气度?   张给事更是脸色微变,忙不迭道:“这位何公子说得是,贵府的三娘子的确是心地纯良,胸怀慈悲,国公千万莫要苛责了她。”   李渊更是无言以对,三娘都闯下天下第一好汉的名声来了,还当着父兄的面硬要保下这些来历可疑的盗匪,怎么到了最后,倒是她心地纯良,自己还责怪不得了?   然而当着张给事,这些话,他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   转头看着凌云,他几乎用出平生毅力,才终于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中使说的是,三娘,是为父错怪你了,这些人该如何处置,你来做主便是。三娘,你心地如此纯良,为父我心里十分安慰!”他简直是,安慰极了!   何潘仁也笑着跟了一句:“国公英明,何某躬逢此事,愿意留下助三娘一臂之力。”   凌云低着头没有做声,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待得李渊走开,众人退散,她才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何潘仁一眼。   何潘仁也在笑吟吟地瞧着她,见她看了过来,便双手合十,像模像样地低声念了声佛。   他还得意上了!   凌云简直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张口想问他怎么敢那样胡说八道,就连菩萨心肠、□□气度之类的话也敢往外蹦!只是话未出口,却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算是小肥章吧,但加更还是没能补上,掩面下……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3章 雷霆手段   山里的夜晚总是格外凉爽, 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之后,山风已带上了浸人的寒意, 猛不丁吹到身上, 简直能让人战栗起来。   坐在驿舍上房里,李渊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从窗棂里漏入的夜风的确冻人,但更让他全身发冷的,还是刚刚听到的那些话。   但是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啊!   看着跪在地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刀疤脸,李渊定了定神, 还是挣扎着问道:“你说, 你并不认识那李三郎, 只是听人说过这名字, 那什么天下第一好汉,什么杀人如麻, 凶名远扬,或许就是此人随口编出来的, 当不得真吧?”   那刀疤脸原是在拼命哭诉他们这些庄稼汉是如何活不下去, 不得不装作盗匪,仗着面目凶恶拦路讹人,其实他们根本就不认得那些凶名在外的大盗,也不敢真的杀伤人命……没想到李渊听了半日,开口却是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被噎得打了个嗝,茫然半晌,也只能老老实实答道:“这倒不是一两个人说的。小人搭的这棚子,平日里常有好汉落脚, 这一个月多里,人人都在说这李三郎,说他力大无穷,凶悍无比,从长安到上谷,单枪匹马挑了沿路十八处山寨,没有人能挡他一刀!那清河的朱麻子原是公认的凶人,结果在得罪了李三郎之后,全寨上下好几千人,竟被他一夜之间给屠了个精光,连鸡都没留下一只!”   “大伙儿都说,这李三郎如此行事,自是为了扬名立威,创出一番事业。待到他开山立寨之日,这八百里太行山只怕就要姓李了……”   李渊只觉得太阳穴“突”地一跳,忍无可忍地一拍案几:“住口!”   刀疤脸吓得一个哆嗦,忙紧紧地闭住了嘴巴。   李渊瞪着他运了半晌的气,到底还是颓然坐了下来,挥手让人带走了他,这才抬头瞧着凌云叹道:“你可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凌云也正自无语——刀疤脸的这些话,她在山上已是目瞪口呆地听过了一遍,但当着父兄的面再听一回,感觉竟是愈发的不是滋味。此时听到李渊这句“赞叹”,她不由脱口道:“我不是故意的!”   这叫什么话?李渊气得说了个“你!”想好好训斥凌云一顿,张口才发现,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站在一边的建成是第一次听到凌云的“壮举”,惊愕之下自然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倒是世民知道凌云这一路上的经历,忍不住道:“阿耶,此事的确怪不得姊姊,那时他们急着来看阿娘,可路上却有那么多盗匪拦路,姊姊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才不得不拿比武做借口,也好尽快过关;至于那朱麻子,他们都是吃人成性的恶魔,阿姊跟何大萨宝里应外合一把火烧了那寨子,更是替天行道!谁知最后事情竟会被传成这样。”   李渊其实也问过凌云这一路上的情况,只是当时她说得轻描淡写,他心里又装着别的事,也就没大在意,没想到……他越想越是恼火,既然此事怪不得凌云,他也只能咬牙道:“回头我便让人去查查,看是谁散播的谣言!”   凌云不由苦笑起来。这个问题,之前她也曾脱口问出来过。想到当时何潘仁的那番回答,她轻轻摇了摇头:“阿耶,不必查了。无非是女儿的那些手下败将,这些盗匪最好颜面,既然败给了女儿,那便只能将女儿吹嘘得厉害无比,这样才不会丢了面子。”而吹牛这种事,向来都是越吹越大,越吹越玄,这种事又能如何去追究?   李渊转念间便明白凌云说得在理,满腔怒气顿时都没了着落,憋得在屋里来回踱了好几圈,到底还是皱眉道:“三娘,以后你行事万不可如此鲁莽了,定要三思而后行!此事虽说只是江湖传言,但到底还是……”还是太难听了!   凌云看了李渊一眼,没有做声。世民却忍不住低声道:“阿姊哪里鲁莽了?非常之时,原该用霹雳手段,难不成还能跟那些盗匪慢慢磨?”   李渊正是一腔火气没处发泄,闻言不由怒道:“我还没说你呢,今日谁让你射那一箭的?”   世民唬了一跳,态度立刻变得乖顺无比:“是儿子错了,儿子一时心急,行事鲁莽,下次再不敢了。”   下次?李渊伸手点了点他,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肚里顿时愈添了一大团说不出来的烦恼。他索性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你们都下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三兄妹自是行礼告退,走到门边,却听李渊又道:“对了,大郎,三娘的事,你就不必告诉四郎了!”   建成的脸不由“腾”地烧了起来,回身应诺了一句,这才低头离开,背脊仿佛都弯了下去。   看着他的背影,李渊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大郎倒是个好性子,就是太过溺爱四郎,凡事有求必应,让四郎知道了多少不该知道的事情!因此,三娘的事自己之前都没敢跟他多提,但他毕竟是长兄,以后这个家总要交到他的手里……只希望他日后能渐渐明白,如何才能当好这一家之主。   还有二郎,二郎倒是什么都明白,为人处世都不必让他操心,只是骨子里那股争强好胜的劲儿,实在是太像他母亲了,日后也不知是福是祸。   至于三娘……想到凌云,他猛然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眼前顿时一黑,忙扬声叫人进来:“去看看柴大郎在做什么,若还没睡,请他过来一趟。”   他真是忙糊涂了,这么要紧的事,怎么把柴大郎给忘了呢?他可是知道,三娘就是“李三郎”的……   李渊自然不会知道,他惦记的柴绍,此时就坐在凌云的屋子里,见凌云推门进来,微笑着解释道:“三郎一直惦记着你,让我陪他过来瞧瞧。”   玄霸也对着凌云扬起了笑脸:“正是,我实在纳闷,阿姊你怎么就成了统领太行盗匪的天下第一好汉?若不弄明白这件事,我今日觉都睡不好了!”   凌云不由一愣,却见玄霸眼巴巴地瞧着自己,到底不忍拂了他的意思,还是将事情又从头到尾简单地说了一遍。   玄霸恍然点头:“那阿姊是早就看出那帮人不是寻常盗匪了?”   凌云点了点头:“他们脚步虚浮,拿兵器的姿势也不对。”略加留意就能看出来,他们不过是群地道的庄稼汉。   玄霸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嘛,姊姊怎么会为了几个盗匪跟阿耶那般争论!”   凌云纳闷地瞧了他一眼,玄霸却已转头看向了柴绍:“还是柴大哥明白姊姊,柴大哥刚才也说,那些人看着更像庄稼汉,不像是真的杀过人的,姊姊心善,自然不愿见他们送命。”   柴绍笑了笑没说话,他早已从玄霸这里得知了他们离开长安后的种种经历,也不觉得凌云会当什么盗匪的头目,只是担心她会被人利用,被人算计,如今谜底揭开,他心里多少也松了口气,至于路上的那几个盗匪,不过是件小事,根本就不值一提。   玄霸依旧笑眯眯地瞧着他,他也知道自己该接口打趣几句。只是自打知道了李渊的打算,他对着凌云便不能像以前那般谈笑无忌,仿佛说什么都有些不对劲。他原是洒脱之人,这一窘迫起来,神色便分外明显。   凌云也有些尴尬,好容易才憋出了一句:“柴大哥……这一路辛苦了吧?”   柴绍不由一愣,凌云是在暗示他该告辞了么?他顿时再也坐不安稳,起身道:“这一路的确是不大好走,如今时辰也不早了,我就不耽误三娘歇息了。”   玄霸好不失望,但还是笑道:“柴大哥先回吧,我还有几句话要跟姊姊说。”   凌云看了玄霸一眼,等到柴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淡淡地道:“三郎,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明明一回来就把这些事都告诉他了,他怎么又把柴绍拉了过来,非要让自己对柴绍再说一遍?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但有话为什么不直说?   玄霸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收了起来,沉默良久,方轻声道:“阿姊,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我不能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凌云霍然转身,盯住了玄霸的脸,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装做不知道?   玄霸看着她笑了笑,笑容竟是平静之极:“阿姊,那天四郎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但是我不敢起来,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阿姊,我不怕死,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我死了之后,阿姊你该怎么办?”   凌云怔怔地看着他,张口想说点什么,所有的话却都梗在了喉头,梗得她呼吸困难,眼前模糊……   玄霸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袖子:“阿姊,阿姊别哭,你别这么难过,我就是怕你难过,才一直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可是今天我才明白,我不能再装下去了!”因为今天,他彻底看清了一件事:二哥是靠不住的。   二哥这个人,不管平日里有多重情,多仗义,真正遇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是绝不会为了手足之情而放手的。他不愿陪自己回长安,只想跟父亲去陇西,所以今日才会出手射那一箭,就像当初他想要飒露紫,所以选择要下场跟父亲比箭一样。   二哥这么做其实也没错,他不怪二哥会这么选,他只是有些难过:这样的二哥,日后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都站在阿姊这边?长兄和四弟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阿姊。阿姊若是留在这个家里,日后一旦有事,她还能指望谁?   可如果离开了这个家,阿姊又能去哪里?她总不能像师傅那样四海为家,到处漂泊,最后占山为王做个盗匪吧?阿姊明明是世上最好的人,她应该过上最幸福美满的日子,他怎么能让阿姊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下去?   看着凌云脸上的泪水,玄霸的眼圈也渐渐地红了,却还是用最大的努力,对着凌云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阿姊,我真的不怕死,但我希望在死之前,能看到你,嫁给柴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不是嫁给何大哥?   因为根本不可能啊。   隋唐年间,商人是下等人,武则天因为她爸卖过木头,被天下人骂了多少年的出身卑贱,开国功臣都没用;胡人地位也很低,许敬宗因为把女儿嫁到了南边少数民族头领的冯家(那还是世代当官的大族呢,也就是著名的冼夫人家),被人直接骂做卖女儿。而何潘仁既是胡人,又是商人,李家要是敢招他做女婿,真的会成为全天下的笑话。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683780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4章 兄弟情深   风声, 仿佛越来越响了……   走在山路上,凌云心不在焉地抬头看了一眼, 这才发现, 并不是午后起了风,而是他们走进了一条狭长的山缝,头上是一线蓝天,两边是悬崖对峙,山风从狭窄的山壁间穿过, 发出了一阵阵尖锐的呼啸。   那山崖上原是危石累累, 被山风一吹, 草木晃动, 好些石头也跟着摇摇欲坠,看去端的是令人心惊。   不过这样的画面, 在这一路上实在是常见之极——从井陉口往西,地势一直在不断增高, 道路自然也越来越险, 队伍时不时就要穿行于深谷悬崖之间。所谓两壁危崖夹道峙,一线天径浮空出,置身于这种地方,一开始大家当真是大气不敢出,就怕惊动了上头枯木危石,但在走了整整两天之后,如今人人都已学会了视若无睹。   凌云便是毫无兴趣地移开了视线,只是目光往前随意一扫, 却又瞧见了柴绍的背影。   柴绍身材高大,举止落拓,在人群中原本就显眼,他的身影,凌云原本也熟悉,只是这背影从不曾像今天这样,时时刻刻都会落入她的眼帘,时时刻刻都会提醒着她——   真的,就是这个人了。   因为她已经答应了玄霸。   答应他,嫁给柴绍。   此时远远看去,柴绍应该是在跟建成说话,不知说到什么,他大笑起来,一面笑还一面给建成的肩头捶了一记。建成被捶得身子一歪,似乎在笑着摇头,整个人看去比平日竟是放松得多,就连刺头惯了的元吉都亦步亦趋地跟在柴绍的坐骑后头,伸着脖子听得津津有味……   看着这一幕,凌云一时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似乎有些茫然,有些犹豫,还有些……歉疚。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茫然什么,犹豫什么。   说起来,她实在是没什么可犹豫的,柴绍不但是玄霸认准的人,也是母亲选定的人;比起那些莫名其妙的联姻对象来说,他至少可信,可靠;就算跟五郎弟弟相比,他至少也没有在见到她的真面目之后落荒而逃!   大概正因如此,玄霸便认定了:只有嫁给柴绍,她这一生才能得到保障,才能美满如意……   可是,怎么可能呢!   柴绍他,或许根本就不想娶自己吧?   毕竟,她这样的人,谁会真的想娶回去?母亲一直说她,从小就没一点小娘子该有的模样,长大了也学不会讨人喜欢,哪个男人会看得上她?   在这件事上,母亲说得没错,别说旁人,就连她自己都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招人喜欢的长处——力大无穷、杀人如麻总不能算吧?   至于柴绍,他就更不会喜欢自己了,她亲眼见过柴绍喜欢的美人是何等温柔如水,她知道柴绍对她的好些做法是何等不以为然!   但是眼下,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毕竟父亲的颜面,玄霸的情谊,他都不可能置之不理,而自己对此就算再是歉疚,也已改变不了什么。   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无奈的事情:人人都以为他们是天作之合,其实他们只是……兄弟情深!   抬头看着头顶上那片狭长的天空,凌云不由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玄霸一直在前头的肩舆上,大概听到了凌云的声音,他回头看了过来,笑吟吟地伸手指着上头道:“阿姊,你瞧见那块石头了么?是不是活像是只猴儿蹲在那里?”   凌云顺着玄霸指的方向看了看,虽未看出个所以然来,但看他那兴致勃勃的模样,还是点了点头:“嗯,是有些像你。”   一旁的小鱼和小七都“扑哧”笑了出来。玄霸自是哭笑不得,索性把身子往后一仰,舒舒服服地看着两边的山崖,嘴里笑道:“那我再仔细瞧瞧,看哪块石头长得像阿姊!”大概是说开了所有的事,他的神色开朗了许多,如今看上去竟又有了往日里无忧无虑的模样。   凌云看着这张笑脸,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胀,也不知那里翻滚涌动的到底是欢喜还是悲哀。   玄霸却已笑着扬起了脸:“阿姊,你看那一块石头,像不像姊姊你!?”   凌云抬头一瞧,却见玄霸指的是一块细长的石头,在树木的掩映之下,隐隐间有些袅娜的意思——大概也只有玄霸会觉得,这样的石头会像她了!   她索性举目打量了几眼,伸手指向了更远的地方:“我觉得那一块比较像我。”   那是一块夹在两山之间的巨石,嶙峋巍峨,颇有压顶而来之势,玄霸不由奇道:“这一块只能叫做泰山压顶,怎么会像姊姊。”   凌云淡淡的道:“你们不觉得,也就是这块石头,还有点天下第一好汉的意思?”   玄霸不由哑然失笑,小鱼也是忍俊不禁,小七更是一面笑一面指着那块美人模样的石头道:“那这一块也只能是何大萨宝了!”   玄霸和小鱼更是大笑不止,凌云却是心里一动,转头向后面看了过去,只见何潘仁果然远远地落在队伍的最后,身边只跟着个阿祖。不知是不是山缝里太过阴冷,他整个人看上去都笼罩在山壁的深色影子里,跟所有的人仿佛也在离得越来越远。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极细极利的东西掠过心头,凌云只觉得胸口有个地方突然空了一空,但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玄霸已笑着问道:“阿姊,你在看什么呢?”   凌云蓦然回过神来,定了定神才道:“我在看,像不像。”   几个人都回头看了过去,小七抚掌笑道:“我就说了像他,果然是越看越像!”小鱼却有些纳闷:“我怎么觉得何大萨宝这几天有些古古怪怪的?如今看着都不大像他了。”   凌云心里苦笑,可不是么,当初一路北上之时,他是何等的张扬艳丽,仿佛这世上没什么事他不敢做,更没什么事能难得倒他,那时他身上的光彩,谁能不为之心神震动?如今这一路西去,他却变得越来越内敛了,就算偶然出语惊人,随后便会表现得更加沉默疏远,仿佛已打定了主意……   她心头还没转过弯来,就听小七“啧”了一声:“也是,这两日他好像跟三郎都不大说话了。难不成有谁得罪了他?可他看着怎么像是跟谁都生分了似的?”   凌云心头顿时一震,脱口道:“不,他就是要生分,他……”回头看着何潘仁,看着他在阴影里素白清冷的面孔,在山风里飒然飘动的衣袂,她心里已彻底明白过来:他绝不会再跟他们一路走下去,“他要走了!”   玄霸大吃一惊,心头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惶然:“是不是我这两日太冷落何大哥了?”原先他不能跟着队伍在烈日下赶路时,都是何大哥陪着他,他之前坐的马车,如今坐的肩舆,也都是何大哥亲手改制的。可后来他听到了周嬷嬷的话,心里存了那件事,见到柴大哥之后就光顾着跟柴大哥说话了……   凌云原是有些怔忡,听到这话倒是放下了思绪,摇头道:“与你无关。”   玄霸困惑地看着凌云,凌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一片茫然。倒是小七想了想道:“三郎太过多虑了,何大萨宝是来跟我们做生意的,如今生意做完了,再留下又有何益?不过白白耽误时辰。他跟咱们原不是一路人,自然是迟早都是要生分的,三郎怎么能怪到自己的头上去?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这话自是在理,玄霸愣了半晌,沮丧道:“话是这么说,可他要就这么走了,我怎么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呢?”   小七摊手笑道:“那三郎就跟国公多美言几句,咱们日后多照顾照顾他的买卖,也就是了。”   见玄霸依旧有些闷闷不乐,小七眼珠一转,忙把话题扯回了长安——这次回去他们自然要在武功老宅多住些日子,还有好些事情要提前准备……听她说得热闹,玄霸的心神果然渐渐地转到了旧宅的琐事上。   凌云也认真地听起了小七的絮叨。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回头去看上一眼。   是的,小七说得对,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迟早都会生分,根本不值得为此自寻烦恼。还有这么多事在等着她做,她不能自寻烦恼,不能烦恼……   就在小七的絮叨声中,队伍终于走出了山缝。眼前的道路霍然开朗,就连路边那道时有时无的流水也变成了渠沟,流水潺潺,声声入耳。   对这一带道路最熟的刘宝便笑道:“井陉道走到这里就算是差不多了,再往前是妒女泉和妒女祠,祠边有旅舍,屋子也还干净,咱们歇上一夜,明日早些出发,待出了苇泽关,就算大功告成。若是一路顺利,明日晚间咱们就可以歇在阳泉的大驿站里了!”   听他这么说,人人自是都松了口气。   果然往前走了没多久,在前面的漫天晚霞之中便出现了一片屋宇,那些飞檐青瓦都被夕阳勾勒出了一道道的金边,在奇险瑰丽的山水之间,宛如神宫宝殿降落人世。大家不由得都加快了脚步,在旅舍前纷纷下马停车,一时间人喊马嘶,响成了一团。   凌云也带着玄霸直奔后院,只是还没进门,世民便笑眯眯地跑了过来,对玄霸道:“我刚才打听过了,这边的妒女泉泉眼据说极为灵验,若有美人盛装而过,必会打雷闪电,待会儿我便带你去看看!”   玄霸奇道:“既然要美人盛装才会打雷,咱们去又有何用?”   世民笑道:“那我叫何大萨宝一同去,他若肯去,不用盛装定然也能招来满天霹雳!”   小鱼哧地笑了出来:“然后咱们就能看到一个被雷劈得焦黑的美人?”   世民哈哈大笑,正要接话,却见李渊的一名亲随匆匆走了过来,低声道:“二郎,三娘,国公让你俩过去一趟。”   父亲让他们过去?凌云和世民相视一眼,二话不说地跟在了后头。   旅舍的主屋里,李渊已有些坐立不安,建成也已等在屋里。见两人进来,李渊忙示意亲随们关门守院,这才开口道:“有件事,我怕你们知道了会露破绽,一直没跟你们说——这次进井陉前,我担心路上当真没有匪徒劫道,特意让人带了一拨死士提前埋伏,也好做一出戏来给那两位内侍瞧瞧。”   建成听得吃了一惊,凌云倒是不大意外,世民更是心里早已有数:父亲最信重的心腹并没有跟来,想来就是去做这件事了。闻言他便点头道:“儿子明白,不过咱们之前遇到了那拨人,这戏原是不用唱了,父亲不如叫他们过来汇合,就说是办完事追上咱们了,那两位内侍定然不会起疑心。”   李渊长叹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事情已成,不必再多此一举。所以从昨日开始,我已经派出三拨人去联络他们了……”   看着窗外的暮色,他的脸上终于露出压抑不住的焦虑:“但他们至今都没联系上人,也没有找到那些人的下落。那些人都不见了,而且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百里井陉的西口,他们很快就要过的苇泽关,还有一个名字,叫娘子关。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3个;一佐一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5章 弄巧成拙   乡间大灶煮出来的汤饼, 自然算不得什么美味:那汤煮得有些浑浊,饼切得也不够匀细, 一勺浇头更是太过重油厚味……然而在一天的辛苦跋涉之后, 来上热腾腾的这么一碗,竟似是比什么龙肝凤髓都来得熨帖!   张给事原是个食不厌精的讲究人,此时也把白瓷碗里的汤饼吃了干干净净,这才叹道:“这般乡野地界的邸店,倒是做得一手好汤饼。”   李渊自是点头附和, 只是面前的汤饼却并没下去多少。   张给事一眼瞧见, 未免有些奇怪:“国公可是觉得这饼不合口味?”   李渊回过神来, 忙随口笑道:“天气有些燥热, 我想等汤略凉些再吃。”   张给事纳闷地瞧了瞧外头,这深山密林的, 日头一落山,风就凉了, 何况如今已是暮霭沉沉?他来用饭时还特意加了件披风呢!   李渊话一出口也知道不大对头, 索性叹了口气:“中使见笑了,我是在想着明日出关之后的事。”   张给事轻松的心情顿时打了个折扣:可不是么,出了苇泽关,他们就得快马加鞭赶赴陇西了。井陉的这一路,亏得他当机立断,紧跟着棺木灵车,总算是一路平安无事,但陇西那边情况如何, 如今他们还是两眼一抹黑……   想到元弘嗣的凶残手段,他顿时也没了胃口,却还是故作镇定地笑了笑:“国公不必烦心,国公德高望重,两位郎君智勇双全,咱们定能旗开得胜!”   他都这么说了,李渊自然也得振作精神,以示深受鼓舞,心里却是暗暗叹气:他怎么可能不烦心?家里几十名心腹死士下落不明就够他烦心了,更烦心的是,女儿居然表示,此事交给她来处置便好——什么叫交给她来处置?她都已经是天下第一好汉了,还想把太行山再闹个天翻地覆不成?   当然,最烦心的还是:不管这个女儿要做什么,自己还真是管不了了!   想到这里,李渊忍不住往下瞟了一眼。   凌云此时就带着小鱼就坐门边那张案几的后面,神色平静,举止从容,似乎她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跑到堂上来跟大家一起用饭,是世上最平常不过的事——且不说两位内侍了,这屋里还有柴绍与何潘仁这两位外男呢!偏偏她表现得太过自然,大家也都不好意思表现出任何惊讶,唯有他这老父亲在担心手下的同时,还要看一眼女儿,再看一眼准女婿,心里乱七八糟地纠结成一团:   他最早觉得让柴绍做自家女婿只是勉强,后来才渐渐觉得正合适,而这两日里,心里竟是越来越发虚了……   就在他的纠结之中,门帘一动,邸店的伙计又端了酒菜上来。小鱼忙上前一步,从伙计手里结过酒菜,逐一摆放在众人跟前。   那酒只有四壶,显然是给身上没孝的两位内侍和柴绍何潘仁的。也不知是不是刚刚温过的缘故,这酒壶还未开盖,便已闻得到一股浓香。   张给事原是没什么兴致的,此时却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李渊便笑道:“今日实在辛苦,这乡野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两位中使且喝杯酒解解乏吧。”   张给事忙客气了两句,小鱼默不作声地给他倒了一杯,他便眯着眼喝了下去。另一边的刘宝自是有样学样。柴绍却把酒壶酒杯往外推了推,显然不打算喝酒。倒是何潘仁不等小鱼过来便自己倒了一杯。   垂眸瞧了瞧杯里微微浑浊的酒水,又抬眼看了看屋里的众人,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微挑,竟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笑意清清淡淡,却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嘲讽,凌云心头一凛,正要示意小鱼,却见何潘仁已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下去,那点嘲讽的笑意也都被掩盖在了酒杯下面,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这邸店的酒水和汤饼一般,卖相寻常,滋味却不错,两位中使都是不用人劝就喝了两杯下去。何潘仁也喝完一杯又慢慢自己斟满了,这一次却没有再喝,只是端着酒杯出神。凌云原是有些疑惑,瞧见他这模样,却怎么都拿不准了。   另一边的张给事也突然指着何潘仁笑了起来:“你,你为何端着酒杯直晃?”   他这是……凌云不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李渊被她吓了一跳:“三娘?”他话音刚落,就听“砰”的一声,却是张给事直愣愣地趴在了案几上了。那边的刘宝忙扶着案几就要起身,谁知手上一软,也跟着趴了下去。   李渊大吃一惊,世民更是起身叫道:“阿姊?”   凌云脸色冷凝地向世民点了点头:“你护好阿耶。”她就知道,若真是有人悄无声息地收拾掉了自家的那帮死士,接下来多半就会直接对父亲动手,如今,他们果然来了!   世民也顿时明白过来:难怪阿姊坚持过来守着门口,还让婢子亲手端酒端菜,原来是在防着有人在饭菜里做手脚。自家的那些死士绝非庸手,之所以凭空消失,只怕就是在饮食上着了人家的道!   他一步跨到了李渊面前,拔刀出鞘,摆好了架势。   柴绍、建成自然也都反应了过来,各自起身,手扶刀柄看向了门口。元吉自来沉不住气,此时却也知道不好,往建成身边一凑,低声问道:“阿兄,可是有盗匪要来?”建成默然点头,一把将元吉扯到身后,只觉得手心都是滑的。   然而屋外依然是静悄悄的,门帘在风中飘动,仿佛能听到那“呼啦”“呼啦”的声响。而伴随着这声音的,是屋里一声低低的笑声。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得都看了过去,却见何潘仁缓缓站了起来,手里犹自稳稳地端着那杯酒,向门口的方向遥遥一举,悠然扬声道:“沈前辈别来无恙,何某多谢前辈赐酒了。”   沈前辈?师傅?凌云霍然转头看着门口,难道真的是师傅来了么?可师傅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仿佛应和着她的疑问,门外传来一声带着几分苦恼的叹息:“何大萨宝太客气了!”   凌云眼睛顿时一亮,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师傅!”   院子里,有人正负手而立,姿态倒也超然,只是脸上的笑容多少有点尴尬,可不就是沈英?   凌云喜出望外,忙几步上前,又叫了声“师傅”。看着沈英含笑的面孔,她心里突然间不知为何又多了好些委屈,涌出好些话语,只是一时间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沈英伸手握住了凌云的手,上下打量着她,低声叹道:“阿云,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这话明明是寻常之极,凌云却只觉得从胸口到眼圈都热了起来,恨不能抱着师傅大哭一场才好。只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响,她到底还是迅速抹了把脸,转身道:“阿耶,不必担心,师傅她不是外人。”   玄霸也是满脸喜色地快步走了下来,仰面笑着叫了声:“师傅!”   沈英瞧见玄霸的模样,脸色微变,却还是笑了笑:“三郎。”   李渊瞧着自家儿女围着沈英欢喜无限的模样,心里一阵茫然:难道就是这个女人收拾了自家精锐,又放倒了两位内侍?三娘三郎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位师傅了?而她若是真是自己人,这一切又是所为何来?   不过此时此刻,显然不好在院子里说话,他索性向沈英抱手一笑:“这位……沈师傅,请进。”   依旧那个厅堂,依旧是那些案几,就连酒菜都没人动过,然而当沈英往李渊边上的案几后一坐,这座厅堂仿佛突然间都变得狭窄了起来。   李渊就只觉得这屋子好不局促,想开口询问,又有些难以措辞,倒是沈英落落大方地一笑:“国公可是纳闷在下到底是什么来历,今日为何又不请自来?”   李渊只能点头:“还望沈师傅指教。”   玄霸忙笑道:“阿耶不记得了么,师傅是您和阿娘给我们请的啊!”当下他噼里啪啦的将当初自己怎么想学功夫,家里怎么派了几个师傅过来,沈英又怎么降服了另外几个师傅,然后对凌云、小鱼和玄霸开始因材施教的过程,都简单说了一遍。凌云也委婉补充了沈英后来因怜悯吴四等人,不得不做了寨主的事。   李渊肠子都快悔青了:他就说嘛,好好的三娘,几年不见怎么就成了好汉?原来是自己请了个匪首给她当师傅!面上却不得不端出笑脸,连连赞扬沈英高义。   沈英如何看不出李渊的心思?待到凌云说得差不多了,才笑道:“我的寨子其实就在苇泽关北边,如今在井陉也算消息灵通。因此国公一到获鹿,我就跟沿路的山寨都打了招呼,让他们不得动手。   “谁知昨日有人告诉我,从外头来了一拨形迹可疑的生人,我去看了看,发现他们实在不像寻常盗匪,这才出手制住了他们。一番询问下来,他们招供说是跟国公有仇,人人口径都是一般无二,我这才想着,那就不费这个劲了……”   李渊听到前半句就已目瞪口呆:原来是这么回事,自己的这番谋划竟然差点就悉数付之东流了!听到最后一句,他更是心里一跳,脱口道:“你将他们如何了?”这报仇的口径原是他怕事情有失,早早定下的。如此,就算有人落入仇敌之手,也不会露出端倪,没想到捉住他们的,居然是“自己人”。她要是怕费劲把人都杀了,那叫什么事!   沈英笑吟吟地瞧了他一眼:“自然是把人都带过来了,听任国公处置,也好报答国公当年的知遇之恩。”   李渊不由得松了口气,定了定神之后也只能强忍心酸,抱手行礼:“沈师傅客气了!些许小事,阁下千万不必挂怀,更万万莫说什么报答。”她这样的“报答”若是再来上两次,他还不得生生折进好几年的寿去!   沈英原本心里就有些怀疑:那些人的口径也太一致了,实在不大对劲;如今再瞧见李渊这神色,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自然不会说破,当下便只是解释道:“此事我也想早些报与国公,奈何国公身边人多嘴杂,我也只能用这笨法子先把外人安顿好了再说。”   说到这里,她有些纳闷地瞧了柴绍一眼:这人是什么来历?为何身上无孝,却又不肯喝酒?但见李家人都神色坦然,却也不好多问,索性只对何潘仁笑道:“不知大萨宝却是如何猜出是我的?”   何潘仁微笑着举了举手里的酒杯:“我曾领教过前辈的迷药,记得这个味道。”   沈英恍然点头,当初在驿舍里,向老三曾在给凌云等人的早餐里加了迷药,当时就是何潘仁识破的;何况何潘仁制药合香,原是天下无双,什么迷药能瞒得过他?   她向何潘仁郑重地欠了欠身:“当初是沈某狭隘了。大萨宝此行乃是为民除害,沈某佩服之极。”   何潘仁神色淡淡地欠身还礼:“沈前辈过奖,何某只是有些洁癖,自己做的东西,居然被人派上那般用场,是可忍孰不可忍!私心而已,当不得什么。”   沈英不由失笑:“天下谁人能无私心?无非是用途不同而已,萨宝又何必过谦?再说小徒这次能顺利到达涿郡,也是多亏萨宝出手,还请萨宝受沈某这一谢。”说着便再次欠身。凌云和玄霸相视一眼,也跟着向何潘仁正式行礼道谢。   何潘仁默然抚胸,算是受了这一谢。   李渊听得不由脸上一热,他当然也知道,凌云玄霸这一路过来,何潘仁所助良多,但第一次他见到何潘仁,何潘仁就对建成咄咄逼人,这次再见,何潘仁又差点让他下不来台,他对这小小胡商的那点感激之情自然早已消磨殆尽,相形之下……   他忙打了个哈哈,“正是,正是!何大萨宝几次相助,我李家欠萨宝实在良多,不知萨宝接下来有何打算?若有需要之处,萨宝尽管开口,也好给我李家一个报答萨宝的机会!”   何潘仁轻飘飘地看了李渊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国公太过客气了,何某愧不敢当。如今何某只想待国公这边安排妥当了,便去与商队汇合,也好早日带他们回西域。下次来中原还不知是何年何月,只愿到时何某还能为国公效劳。”   李渊心里一惊,何潘仁居然马上就要回西域了?而且听这口气,对自家根本就无所求?怎么会这样?   这一路上,他自然打探过何潘仁的身份来历,揣度过他的心思动机,也早已认定,何潘仁必有所图。他只担心,何潘仁所求太大,或是别有打算,自己说不定难以承受,每每想到此处,他心里自是隐隐不安。但如今猛不丁听到这一句,不知为何,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有了另一种……失落。   抬头看着何潘仁,却见他正若无其事地轻轻转动着酒杯,脸上的笑容清浅疏远,眉宇间甚至还带着点淡淡的倦怠——那是真正久居高位的人才会流露出的气度,绝不是一个有求于人的寻常胡商能有!   李渊只觉得心头一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走眼了!因为何潘仁是胡商,他从来没有把这个人真正看进眼里过,而这个人绝非池中之物,身后又有那样庞大的势力,自己怎么就冷落了他呢?   论理,自家既然欠了他人情,自己正该借这个机会好好笼络他一番才是,说不定会是个难得的助力,最不济,也能为几个孩子做条退路不是?   他心里越想越是后悔,忍不住试探道:“何大萨宝如此着急回去,可是惦记着家里的妻室儿女?”   何潘仁怔了一下,看着李渊笑了起来:“在下还未成亲,何来妻室儿女?”   他居然还没有成亲?看着何潘仁那光华流转宛如星辰的一双深眸,李渊只觉得心头一热,脱口道:“那萨宝又何必着急回去?萨宝如此人才,老夫倒是想给萨宝做个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向向 2个;坐看云起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云仔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良牙、坐看云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7381358 10瓶;苍梧之渊 5瓶;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6章 情有独钟   随着李渊的话, 整个屋子都静了静。   凌云坐在师傅身后,一直都没有抬起过眼眸。不知为什么, 这一刻, 她又听到夜风吹动门帘的那微不可闻的声音,“呼啦”“呼啦”,一下又一下,仿佛就在她的耳边飘荡,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掀帘而入……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着什么, 只是有些茫然地想着:   大家怎么都不说话了呢?   父亲会提出这件事, 其实也没什么可意外吧?像父亲这样的王公大臣, 要收服何潘仁这样的江湖异士, 在礼贤下士之外,靠的不就是金银、前程和美人这三样也东西么?何潘仁是西域胡商之首, 富可敌国,地位超然, 前两样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 父亲自然只剩下用美人笼络这唯一的选择了。   问题只是,何潘仁,他会怎么选?他,会不会选?   何潘仁显然有些意外,眉头一挑,随即便慢慢地笑了起来:“国公还有这等美意?”   比起之前的清浅淡漠,他的这个笑容看着倒是生动了许多,一双点墨般的眸子里更是光芒闪动, 仿佛当真是兴致盎然。   李渊心里一松,点头笑道:“不敢当,只是我府里……”说到这里,他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按理说,以何潘仁的身份,他只要赐一个色艺俱佳的美人就好,这种美人,国公府里自来都养着好几个,为的就是派上这种用场。但此刻看着何潘仁因兴致勃勃而愈发夺目的面孔,这接下去的话,他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府里的那些美人,能有眼前这张脸一半美么?更别说身份、气度和见识了!可她们若是都不成,自己手里还有什么棋子可用?   念头急转之下,李渊心里突然浮出了个荒谬的主意。他不由得咬了咬牙,这才接着道:“只是萨宝如此人才,我那府里自然是无人堪配,不过我的本家倒是有个侄女,品貌俱佳,聪敏贤淑,和萨宝的年貌倒还算得相当。”既然府里的美人是拿不出手了,那族里的女儿总是足以匹配他了吧?虽然如此一来,自己未免要费些精神,遭些物议,但人才难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何潘仁瞧着李渊,嘴角的笑意似乎更深了:“国公的……侄女?”   屋里众人也是好不意外,尤其是柴绍和建成,他们自是比别人更加清楚,李渊先前说的“府里”是什么意思,而后来换成的“侄女”又是什么分量——然而这何潘仁再是有钱有势,到底只是个胡商,族亲之女,再是远房旁支,那也是正经的李氏女,用来婚配胡商,传出去这名声可不大好听!   建成满心都是不赞成,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是不好开口反对。柴绍心里同样觉得有些怪异,却更知道这种场合下,自然没有他来插嘴的份。   他忍不住往凌云那边瞧了一眼,却见凌云不知看着什么地方出神,竟似根本没有听见屋里的动静,倒是坐在她前头的沈英摇头叹了口气,脸上的神色又是不赞同,又有点像是想笑——她也是觉得李渊这提议太过荒谬可笑么?   就在众人的各怀心思之中,李渊到底还是下定了决心,对着何潘仁认真地点了点头:“正是,何大萨宝若不嫌弃,老夫愿为萨宝保这个媒!”   何潘仁目光的屋里众人的脸上缓缓掠过,将李渊决心和期待,建成的不解和不满,柴绍的诧异和好笑,都瞧了个清清楚楚,就像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在他们心目中的,那个只配仰他们鼻息而活的,卑微的自己……   他脸上的笑容不由越来越灿烂,突然往前一探身,看着李渊的眼睛轻声道:“那我若是,嫌弃呢?”   李渊顺口接话道:“萨宝若是……”什么?嫌弃?他蓦然意识到了不对,却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何潘仁说的是什么,他嫌弃?他怎么能嫌弃?他怎么敢嫌弃!   建成等人也是愕然失色,齐齐地瞪着何潘仁:这胡商,他刚才到底说什么了?他是失心疯了么?   何潘仁却是往后轻轻一靠,将身子半倚在凭几上,在众人震惊愤怒的目光之中,缓缓地绽开了一个笑容。这笑容,当真是明亮艳丽到了极点,却也锋利凉薄到了极点。李渊等人都只觉得脸上就像挨了狠狠一记耳光,就连本来没大留意此事的世民和元吉都冷下了脸。唯有玄霸在茫然之余,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这事似乎也怪不得何大哥,若是换了自己,自己大概也是会嫌弃的……   凌云自然也是惊讶地抬头看了过来。然而看着何潘仁的神色,她蓦然想起的,却是那一夜在朱麻子的山寨里,那个坐在尸山血海里笑着请她喝酒的何潘仁,都是笑得那么光华夺目,又那么冰冷慑人。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啊,他终于又一次忍不住地露出来了么?   她心里也知道,眼前这局面实在有些不妙,嘴角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柴绍在震惊过后,下意识看了看凌云,却正好瞧见了她脸上这一掠而过的微笑,心里顿时一沉,只是还未等他回过神来,沈英已“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自然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瞧见她的笑脸,人人都带上了几分怒气。   沈英却是对着李渊微微一笑:“国公当真是误解何大萨宝了。国公有所不知,何大萨宝什么生意都做,唯有一样从不沾手,那就是,买卖人口。”   李渊心里正自羞恼愤恨,却又无法发作,听到沈英突然扯到了这里,只能沉着脸问道:“那又如何?”   沈英叹了口气:“他连旁人都不肯卖,又如何肯卖了自己?”   李渊愣了一下才明白沈英的意思,顿时愈发恼火——这叫什么话?他肯许以族女,自然是要拉拢何潘仁的,可这事对何潘仁难道就没有好处了?婚姻之事,自来就是谋求双方之利,怎么到了他们嘴里,就成了纯粹的买卖?难不成让这胡商娶了李家女,还是辱没了他?   沈英仿佛没有看到李渊愈发阴沉的脸色,心平气和地接着道:“我在西域时也曾领略过何大萨宝的风光,在此斗胆要为他说一句,他若觉得婚姻不过是两利之事,可以用来换取权势钱帛,只怕如今后院里连公主都已有好几个了,又岂会单身到如今?所谓甲之良药,乙之□□,何大萨宝在婚姻之事上想来自有一番主意,国公若是以己度人,难免彼此徒增烦恼,还望国公三思。”   李渊心里一动:也是,何潘仁至今独身,想来极为重视姻缘。对他这样的胡商而言,李家女再好,总不能强过公主吧?自己似乎还真是有些唐突了……   沈英瞧着李渊的神色,心里松了口气,缓声道:“再者,国公也不妨试想一下,若是国公到了异国他乡,那边婚配不问身份来历,只看年纪相貌,有人便给国公配了个还算年轻的卖酒女,这般好心善意,国公难道就不会心生嫌弃了?”   李渊自是无话可答,他原不是气量狭窄之人,从来更是能屈能伸,心里既然已转过弯来,自然也不会再生气恼,当下对着沈英欠了欠身:“多谢沈娘子指点。”   沈英欠身还礼,道了句“不敢当”,说完便转身看向了何潘仁:“何大萨宝,在下也有一事请教,我听说,这紫色丝绸在中原不过是寻常之物,到了极西之地,价值却能贵比黄金?萨宝见多识广,不知可否为我等略解疑惑?”   何潘仁自打沈英开口,便慢慢地坐直了身子,此时更是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沈前辈不必多说了,这世间各地待人取物的眼光原是天差地远,胜过此事者不知凡几,何某的确不该因此动怒。”   转身对着李渊,他抚胸欠身,郑重地行了一礼:“何某不识好歹,错待了国公的一片好意,还望国公息怒。”   李渊原就有些后悔了,此时有了台阶下,自然不会再绷着,当下也含笑道:“此事原是我唐突在先,怪不得萨宝。”   屋里的气氛顿时松了下来,何潘仁也笑了笑:“国公之语如何算得上唐突?只是何某自来散漫惯了,早已下定决心,若不能遇到可心可意之人,此生便绝不受人丝毫牵绊,这般左性,自己想来也觉羞愧,如何怨得旁人?”   凌云默然听着,此时心头却是一跳:若不能可心可意,便绝不受丝毫牵绊!他居然可以这么想,这么做!是因为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已放弃了一切,所以也没什么能阻碍他了?这还真是……令人羡慕啊!   李渊听得却是暗暗摇头:婚姻之事,原该结两姓之好,更要传宗接代,能遇到可心可意的固然是好,遇不到了,难不成就此孤独终老、断子绝孙?那也太过任性了!他心里不以为然,却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随笑口道:“何大萨宝如此眼光,也不知什么样的绝代佳人,才能让萨宝动心了。”   何潘仁眼帘微垂,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嘲讽:“倒也不必是什么绝代佳人,只要能跟我一道走遍世间各处,能知我所想,容我所为,也就罢了。”   这又是什么标准?听上去倒也不难啊!李渊不由奇道:“这样的女子,难道萨宝至今都没有遇到?”   何潘仁沉默片刻,方缓声道:“自然是遇到了,只可惜,她却没有看上我。”   这话虽然不算出奇,但从何潘仁嘴里说出,却也让人好生意外,所有的人都不由得看向了他。凌云更是只觉得心头一跳,仿佛耳边的风声都吹得愈发响亮。在那一阵阵的风声中,她听到父亲奇道:“竟有此事?”三郎也脱口问道:“什么人啊,居然看不上何大哥?”   何潘仁抬眸看向了凌云的方向,脸上露出了一种奇异的神色,仿佛是深情绻缱,却又带着一丝冰凉。   看着他的目光,所有的人心里都狠狠地沉了下去:不会吧?他居然!他胆敢!   何潘仁却是笑了笑,他的声音温柔低沉,有如世上最醇厚的美酒,听着就能让人沉醉:   “我此生唯一动心的姑娘其实就在这间屋子。   “就是三娘……身边的,小鱼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何潘仁:这世上就没有我不敢说的瞎话,没有我不敢做的骚事!   小鱼:这世上也没有我不敢一拳打死的说瞎话做骚事的人!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云仔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4个;一佐一佑、向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40197754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7章 井底之蛙   小鱼?   这两个字, 简直比刚才那“嫌弃”二字还要来得惊悚,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小鱼便是最震惊的一个。抬头瞪着何潘仁, 她脱口问道:“何大萨宝,你是不是喝多了迷药?”没错,一定是这样, 刚才他就喝了杯加料的酒来着, 自己还以为他百毒不侵、艺高胆大呢, 没想到还是五迷三道的发作了!   大家原是不敢置信——如此风流绝艳的何潘仁, 怎么会看上这么个貌不惊人的小婢女?此时见小鱼两眼圆睁地说出这句话来,不由得都是哑然失笑:看来何潘仁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这婢子还当真是一点都没看上他!   凌云也跟着笑了笑。在何潘仁开口之前,她的一颗心几乎已跳到了嗓子眼里,此时却又忽地沉到了不知哪个地方, 这种忽起忽落的感觉陌生得令她茫然无措, 令她隐隐生惧,而心底深处, 还有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她:她应该感到轻松才对,应该为此高兴才对, 她应该,露出笑容才对……   她其实一直都不大会伪饰情绪, 但不知为何,此刻的笑容却是格外自然,看去正是松了一口气后应有的模样。何潘仁的目光不由一黯,索性苦笑着叹出一口气来:“小鱼姑娘多虑了, 这点迷药当真不算什么,我不过是想借着这杯酒,说出几句心里话而已。”   咦?他还越说越来劲了?小鱼的脸色一沉,正要开口,何潘仁已恳切道:“我知道小鱼姑娘不会相信我说的话,更不会对我有半分心思,只是在此之前,请容我把想说的这几句话说完,从今往后,我绝不会让姑娘再受一丝困扰,如此可好?”   小鱼皱眉看着何潘仁,也不知怎地,越看越觉得手痒难忍,好容易才按捺下来,黑着脸冷冷地道:“那你就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这话着实是粗俗无礼到了极点,绝不该从一个婢子嘴里当众说出,但小鱼这么冷下脸喝将出来,自有一股冰冷锐利的气势,倒是把李渊几个都吓了一跳,连呵斥都忘了。   何潘仁的脸色也是愈发苦涩,沉吟了片刻才道:“我这人,生来缘悭命蹇,四海飘零,只会做些生意。自来人人都待我不同,因为人人都有算计,因此,我已不敢奢望旁人能以平常心来待我——直到,我遇见了姑娘。”   是的,他只会做生意,在他眼里,世间之事,无非买卖,世间之人,只分利害;直到遇到她,他才知道,在这世上,有人明明出生富贵,身怀绝技,却居然能活得那么艰难笨拙——不会算计,不会取舍,还自不量力地要把一切都扛到自己的肩上;她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她的诚意迟早会被辜负,她的孤勇注定徒劳无功!   这样的自讨苦吃,一开始,他也是不以为然的吧?可到后来,怎么就越来越忍不住地想帮她做点什么了呢?他以为这是因为自己被她救过,不愿欠下任何人情,他以为自己只是有一点心疼这个笨拙孤勇的姑娘,却没想到,他居然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动了心。   等他意识到这一点,一切都已为时太晚,他甚至已没有资格再吐露一个字,就算到了今夜,就算离别在即,后会无期,他也只能从那些过往里,拣出一些最无关紧要的话出来,说给另一个并不相干的人听。   看着小鱼,他放缓了声音,字斟句酌道:“自始至终,姑娘从不曾因我的身份处境而心生轻视,也不曾因我的容色财富就另眼相待。姑娘待我的坦荡赤诚,对我的照顾维护,当真是让我自惭形秽……”   这些话语其实并没什么特别,只是他的语气里实在太过诚恳郑重,让那每一个字仿佛都有了不一样的分量。众人原是有些好笑的,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收了嬉色。   唯有小鱼听得一头雾水,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等等,我到底怎么照顾你了?”坦荡什么的也就算了,照顾他,维护他,自己有过吗?   何潘仁的神色依旧坦然:“姑娘自然不会记得那些小事了,因为姑娘待我与旁人并无不同,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然而对我而言,这份一视同仁,便已是世上最难得的事。由此心生妄想,全都是何某自己的事,与姑娘并无干系。”   这份理由其实颇为牵强,但看着何潘仁的脸,众人又不免觉得,他生成这副模样,想来是受惯了小娘子们的爱慕追随的,猛不丁遇到小鱼这么个满脸不耐烦的,未免觉得新奇难得。这跟人吃惯了山珍海味,突然吃到一碗野菜,便觉得清爽惊艳,大概是一个道理?   就连小鱼都有些动摇了:这几句话听着倒也像是那么回事,可是……上下打量了何潘仁两眼,她还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不对劲,索性毫不客气道:“既然如此,那你啰嗦这些作甚!”   这话就连李渊等人都要听不下去了,何潘仁却依然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声音也愈发柔和:“小鱼姑娘说得是。论理,姑娘既然无心,我纵然心有妄念,也不该说出来给姑娘平添困扰。我只是觉得,姑娘的心性胸怀,世人未必能体会,姑娘的容貌气度,世人也未必能欣赏。他们说不定只会觉得姑娘容貌寻常,性子古怪,觉得姑娘说话做事都不合规矩,甚至会觉得姑娘你就是个怪胎,觉得你根本就不像是个小娘子。   “这样的话,姑娘是不是早已听得多了?听到如今,是不是就连自己也这么想了?”   这他也知道?小鱼狐疑地瞧了何潘仁一眼,皱眉道:“是又如何?”   凌云听到这里,心头也是一震:何潘仁的话,自然是对小鱼说的,但这几句,却仿佛也是在说她——从小到大,这样的话,从母亲嘴里,从旁人嘴里,她实在已听到过太多太多,她早就知道,自己是一个格格不入的怪胎,自己没一点小娘子该有的模样,自己不够好不够美也不够讨人喜欢……她早已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件事,就像接受,她终究不得不回到那方天地,不得不循规蹈矩地过完这一生。   就像小鱼说的那样:是,又如何?   何潘仁微笑着看了过来,他应该是看着小鱼,但凌云恍然间却觉得,他的目光似乎就落在自己身上,似乎深深地看进了自己的眼睛。她看见他笑了起来:   “你若是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什么叫美貌,什么叫好性,什么又叫小娘子该有的模样?难道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见过什么,知道什么?他们,不过是一群井底之蛙,那些蛙鸣之声,也值得你放在心上?”   屋里的众人不由面面相觑,人人都有些莫名心虚,又有些隐隐恼怒,却不知该怎么发作。   何潘仁却是恍若不觉。微微扬起双眉,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俾睨天下的傲气:“怎么,姑娘不相信?姑娘就算不相信自己,也该相信我的眼力!我何潘仁虽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但一双眼睛,终究比别人利些,见过的人,也终究比别人多些,我这二十多年里,已经走过无数地方,见过无数的绝世佳丽、娇贵公主乃至蛇蝎美人……   “然而只有姑娘,能令我心折。”   作者有话要说:  李渊:我怀疑你是在骂我,但我没有证据……   凌云:我怀疑你是在说我,但我也没有证据……   小鱼:我怀疑你是在耍我,但我还是没有证据……   晚上还有一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58章 后会无期   何潘仁的这番话, 着实是狂妄之极,但他的语气实在是太过平静, 也太过坦然,那毫不掩饰的骄傲,毫不掩饰的深情, 倒是令人愈发动容。   李渊便忍不住咳了一声, 心里念头一转便拿定了主意:“何大萨宝不必多言, 萨宝既有如此情义, 我李家又怎会吝惜一婢!”   何潘仁愣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摇头道:“多谢国公,只是何某并无此意。”   凌云原是有些心神恍惚,听到这句,也下意识地抬头道:“阿耶!”   李渊有些意外:何潘仁自然是会推让一番的, 但三娘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难道舍不得这个婢子?她也不想想,何潘仁毕竟是家里的客人, 他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家若还不表示表示, 传出去岂不会被人耻笑?   他不由看着凌云皱了皱眉:“三娘,何大萨宝如此人才, 待你和三郎又颇多照顾,你这婢子若能跟了萨宝,那是她的造化!”   造化?凌云回头看了小鱼一眼,却见她的小脸已皱成了一团, 显然半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得了什么造化。   见凌云回头,小鱼也忙道:“娘子,我可不会跟这姓何的!天知道他今日是发了什么疯。你看看,就刚才他这几句话说的,我胳膊上寒毛都立起来了。你若让我过去,我怕我会忍不住一拳打死他!”   李渊原已察觉到这婢子并不寻常,但听到这番言语还是被惊得目瞪口呆。他忍不住伸手指着小鱼,对凌云怒道:“她、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云心里苦笑不已,也只能直起身子,对着李渊郑重地行了一礼:“父亲息怒,父亲有所不知,小鱼并非奴婢,她若是愿意跟随何大萨宝,女儿自然会为她厚厚地备上一份嫁妆,好好送她出嫁。”若是能够如此,其实也是挺好的一件事吧,何潘仁能得偿所愿,小鱼也能逍遥快活,可惜的是,“她若是不愿意,女儿也实在无法强求。”   不是奴婢?李渊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那她是什么来历?为何会来到我家?又为何会留在你的身边?”   这话该怎么答才妥当?凌云心里念头急转,正要开口,沈英已开口笑道:“国公见谅,此事不能怪三娘,全是我的主意。因为小鱼其实也是我的徒弟。她天资极高,为人机敏,功夫跟三娘又正好互补,是我让她日常跟着三娘出入的,只是对外不好说什么师姐师妹,这才让她充作了三娘的婢子。国公有所不知,我这徒弟不但拳脚厉害,性子更是倔强无比,这种事,的确只能看她自己的意思。”   转头瞧着何潘仁,她笑得愈发和颜悦色,“何大萨宝,你说是也不是?”   何潘仁含笑点了点头:“沈前辈说得再对不过了。我既是钟情于她,自然绝不会叫她因我而受到丝毫委屈难堪,更不会让她去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   抬眸看着凌云和小鱼的方向,他的神色变得愈发柔和:“小鱼姑娘,你不用为难。其实今日我说出这番话来,并不是指望你因此会对我有所改观,我之所以要厚颜无耻地说这么多话,只是希望,日后当有人轻视你、贬低你、指责你的时候,你能想起今日我说的这些话;能因为我的这些话,不再心生疑虑,妄自菲薄。   “我也希望,从今往后,你不会再因为怕辜负别人而为难你自己,也不要再去贪恋那些不值得贪恋的东西。无论日后你如何度日,不管你能否得偿所愿,我都希望,你能过得自在一些,快活一些。只要如此,我便算是不枉来此走了一回!”   举起面前那杯早已放得冰冷的酒水,他向着凌云微微地晃了晃杯子,然后仰头一口喝了下去。   凌云怔怔地瞧着何潘仁,胸中仿佛有东西蓦然炸开——此时此刻,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何潘仁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对她说的。一个月以前,在安阳城外的驿舍里,他就曾劝过自己,不要因为怕辜负别人而难为了自己;两天之前,他还对自己说过,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贪心,所以注定无法得偿所愿;他这举酒示意的模样,更是跟当初在朱麻子的山寨时一模一样……这都是他们两个才知道的事,别人决计无法明白。   可他明明是一个说话行事都毫无顾忌的人啊!这一次,却把话说得如此曲折,如此隐晦。是因为他真的相信,自己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心动,所以他也绝不要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难堪么?   心底里那个絮絮叨叨的声音仿佛又响了起来,凌云知道自己应该若无其事的继续微笑,但在这一刻里,她却怎么都没法再笑出来。她只听到自己的耳边传来了师傅的叹息,父亲的感慨,还有小鱼的一声嘟囔:“他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是啊,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怎么配,她怎么值?   好像是听到了她心里的这句话,何潘仁放下空空的酒杯,再次看了过来,目光明亮深邃,仿佛是漫天的星斗都已落在了那双深眸里:“小鱼姑娘说得是,今日我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其实不过是一句话;我希望姑娘记住的,其实也不过是一件事——那就是,你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值得世间最好的对待!”   说完这句话,他缓缓站了起来,以手抚胸,向众人微微欠了欠身,随即便迈步走了出去。   他走得并不急促,但一步一步都走得极为平稳,再也没有回过头。   门帘飘然落下,遮住了他的背影;那个素白的背影里,分明带着一种冰雪般的决绝之意,将所有的温柔缱绻,都断然留在了身后。   垂眸看着面前这张空空荡荡的案几,凌云终于笑了出来:果然不愧是他,不愧是何大萨宝,拿得起,放得下,永远都不会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这样也好;这样,很好!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其实有点空洞;也没有瞧见,沈英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之中,尽是了然;玄霸也小心翼翼地看了过来,神色有些疑惑,有些担忧;而在更远些的地方,柴绍则是微微眯起眼睛,沉默地,冷冷地看向了门外。   小鱼也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心里大惑不解:这何大萨宝说得似乎挺诚恳,看着好像也挺可怜,可她为什么还是想揍他一顿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何大萨宝暂时下线了……他还会回来的! 第159章 一往无前   妒女泉就在祠堂的后面, 那泉眼足有车轮大小, 碧清的泉水不断从泉眼深处涌出, 聚成了一方波光粼粼的水池。   大概是泉水太过清澈,泉眼又格外深邃, 这狭长的池塘竟呈现出了一种沁人心脾的翠色,从外到里,愈来愈深, 仿佛是一块光泽流转的碧玉, 又如美人脉脉含情的秋波。   众人一大早就被世民拉过来看泉水,原是各怀心思,兴致不高, 此时却也不免啧啧称奇。世民笑道:“我就说值得一看吧!这泉水,当真有几分美人容色, 只是可惜啊,”他摇头晃脑地长叹了一声, “如此佳人, 何必善妒?”   玄霸也赞同地点头:“可不是么,凭她什么艳装靓服,还能比这颜色更动人?”   小鱼早已蹦到池边最高的石头上, 晃晃悠悠地换脚玩儿,闻言奇道:“难不成这泉水见到美人了真会打雷?”说着便对小七招手, “你快去照照看。”   小七脱口笑道:“你当我是何大萨宝呢?”说完她自知失言, 忙找补道, “我打听过, 这泉水是只认衣裳不认人的,咱们穿成这样,谁来都没用。”   只是她的找补显然没什么作用,小鱼听到“何大萨宝”四个字,小脸便是一黑,转了转手腕没有做声。昨晚她想了一夜,越想越觉得生气:这姓何的指定是在耍她呢!可惜这人跑得太快,大半夜的便已不见人影,不然的话,今日他能剩下一颗牙齿都算她小鱼输!   世民听小七的话也是哑然失笑,顺口想打趣小鱼一句,但抬头瞧见她杀气腾腾的模样,又把这句话悄悄地咽了回去。   玄霸却是小心地看了凌云一眼,却见凌云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依旧在看着泉眼出神。他也只能在心里轻轻地叹一口气,笑着转了话题:“既然看不到打雷了,咱们还是回去吧,阿耶说了,今日要早些出发,也好早些赶到苇泽关呢。”   早些到苇泽关?然后就是分道扬镳了吧?凌云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大概是昨夜下过一场小雨,今天的天气竟是格外的好,日头还没有出,天空已是碧蓝如洗,远处的山林草木看去分外清晰,就连树叶的颜色都比平日来得青翠透亮……这样的日子,还真是适合离别。   看着面前这泓清澈深邃有如明眸的泉水,她笑了笑:“好,我们早些出关!”   扼守井陉西口的苇泽关,离妒女泉并不算远。从祠堂往西而去,山势越来越陡,水势也越来越大,在数里之后汇成了一片水泽。水边的草木生得极为茂盛,放眼看去,但见丛丛芦苇随风起伏,倒也颇为可观。   苇泽关就遥对着这片水泽,关城就修在最险峻的山间,城门正当山路,一面是悬崖峭壁,一面是陡坡高岩,还有城墙沿着高坡一直修到了山顶的城堡,地势当真险要之极,纵然城池窄小,城墙残旧,竟也自有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沈英和凌云几个原是落在队伍的最后。抬头看了城关一眼,她转腕勒住了马缰:“阿云,三郎,小鱼小七,我就不送你们出关了。”   凌云见她勒马,心头就一跳,听到这话,更是怔住了:师傅又要走了么?玄霸也是大吃一惊,脱口叫了句:“师傅!”   沈英笑着摆了摆手:“三郎,这次我原该多送你一程的,不过我又一想,就算送得再远,也不过是多说几句闲话,横竖该说的你们昨夜都已经说过了,不差这几句。倒不如我早些把手头的事情办完,也好早些去长安看你。”   玄霸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恋恋不舍道:“那师傅您一定要早些来。”   沈英哈哈一笑:“那三郎你也一定要保重身子,好好等着师傅!”说完她又跟小鱼、小七各打趣了两句,这才转头看向了凌云。   凌云满心都是酸涩,她知道今日会有离别,却没想到还要告别师傅。她是跟师傅说了她这些日子的经历,可还有好些话,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她对过去的愤怒纠结,她对前路的迷茫困惑,还有那丝刚刚察觉就已随风而逝的,陌生无比的情绪……除了师傅,她还跟谁说呢?   沈英神色了然地点了点头:“阿云,我知道,你大概还有话想问我,不过有些事,我倒觉得,你心里其实早就明白了。”   自己早就明白了?凌云心头有些茫然,沈英的语气却是愈发肯定:“阿云,你是个明白孩子,心里比谁都明白。如今师傅能教你的已经不多了,你得学会自己教自己。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不妨先沉下心来,好好问问你自己。问清楚了,或许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凌云心头若有所悟,却还有些分辨不清,也只能认认真真地答道:“我会记住师傅的话,会好好想一想。”   沈英摇头笑了起来:“不不不!阿云,你不用多想。你最不用做的,就是多想!”说着她一指远处,“你看见这条路没有?”   凌云顺着沈英的手指看去,看见的却是她已走了整整三天井陉道。这条小路崎岖狭窄,险象环生,却是方圆百里内穿越太行山脉的唯一通道。他们别无选择。而此刻,它正蜿蜒着通向了山顶的雄关,将他们带向这条道路上最险峻的地方。   沈英再次在她耳边响了起来,那声音并不算高,却自有一份不容置疑的力道:   “阿云,有些事,多想也是无用,就如同这条山道,你心里既然已有取舍,就当一往无前!”   既然已有取舍,就当一往无前……凌云只觉得仿佛一道电光落在眼前,在震动之余,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刺目光亮。是啊,她明明早就做出决定了,她明明早就知道该怎么去做,她到底在纠结什么,迷茫什么呢?   或许,就像他说的那样,她真是个贪心的人,贪恋亲情,贪恋团圆,贪恋那些美好的假象,贪恋世事或能两全的幻觉……   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蓦然开裂,凌云抬头看向了沈英,想说点什么,却见沈英已掉转马头,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坐骑越跑越快,转眼便去得远了,衣袂飘飘,洒脱无比,就连马蹄声里仿佛都透着说不出的飒然爽利。   看着这个熟悉的背影,凌云眼里不由得一热,心头却仿佛轻了好些。   师傅的话,她听懂了。但愿下次见面的时候,她不会让师傅失望!   此时,队伍的最前面,看着近在眼前的苇泽关,那两位内侍的脸上也都露出了笑意:出了苇泽关,就是出了井陉道,再也不用担心匪徒劫道。他们若能快马加鞭,早日赶到陇西,说不定还能打元弘嗣一个措手不及。   李渊的心情却有些复杂:这几日过得有惊无险,结果总算一切如愿,只是出关之后,他们就都要赶往陇西了,凌云则要独自带着病弱的弟弟和母亲的棺木回到长安,这一千多里的路程,她甚至一个帮手都没有,就连二郎他……   他知道自己临别前应该多关怀叮嘱凌云几句,但这一路上,每每看着女儿瘦削挺拔的身影,他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过此时也已容不得他再多想了,有两位内侍在,通关查验的速度自是快捷无比,不过片刻工夫,车马便已穿过了关城。出得关来,山道一路往下,已是畅通无阻,那两名内侍便都停马看向了李渊。   李渊心里一声长叹,抱手笑道:“劳烦两位中使稍候片刻,我有几句话去吩咐小女和犬子。”   柴绍心头一动,转头看去,却见凌云正带马上来,神色平静,眉宇开朗,身姿仿佛比平日更显轻盈挺拔。他从昨夜起就有些不大自在的心绪顿时舒展开来,看着凌云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的身上还有皇命,出了苇泽关便再也没有理由留下来和他们姐弟同路,不过没关系,他会尽快交差,会尽快回来接应他们!   凌云怔了一下,这几日里,她多少有些避着柴绍,因为想不出该怎么面对他,但这一刻,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柴绍眼里的关怀和善意,也自然而然地向他微笑首还礼:柴大哥就要离开了吧,不用担心,自己会照顾好玄霸的。   柴绍脸上笑容不禁更深了些,他向玄霸也是点头一笑,转身来到两位内侍跟前,扬眉笑道:“两位中使,这山上风大,不如让柴某陪两位中使先下山去歇歇?”   两位内侍知道他是想为李渊父女兄弟留下空间,自是点头应允,三人有说有笑地一路往山下去了。   柴绍如此识趣,李渊自然欣慰。他忙把该说的话又想了一遍,这才带马来到凌云身边,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凌云却已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抱手行礼:“阿耶不必担心,女儿自会照顾好三郎,护持好阿娘。”   李渊不由一呆,眼前的凌云不知为何看去有些陌生,就像突然长高了些,长大了些,神情愈发疏朗沉静,一双眼睛更是清澈得能照见世间最微小的阴影。对上这样一双眸子,李渊打叠了半日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只能干巴巴地点头道:“这一路,要辛苦你了!”   凌云回头看了看玄霸,又看了看柩车,微笑着摇了摇头:“应该的。”   她的神色分明是坦然之极,李渊却觉得脸上几乎要烧将起来。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索性转头对建成几个道:“你们都过来,好好拜别你们阿娘,好好跟三娘三郎道别!”   世民自打知道可以去陇西了,满心都是兴奋期待,不过此时看看玄霸,心头又生出了好些不舍。他忙下马过去,低声叮嘱道:“三郎,你好好将养身子,千万莫再逞强了,回头等我到陇西帮阿耶办完了正事,就回长安去看你!”   玄霸笑着点了点头:“好。”   他自来唠叨,跟世民在一起时更是话多得说不完,此时却只剩下了一个“好”字。世民心里不由一阵发虚,忍不住解释道:“这次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也想多多陪你的,只是……”   玄霸轻声打断了他:“我明白。你去陇西好好帮阿耶建功立业,我在长安好好送姊姊出嫁,你不用担心我们。”   他的脸上依然带笑,语气也温和之极。世民却是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好,待到阿姊出嫁之时,我自会回来送她。阿姊她……”说到这里,却见玄霸转头看向了一侧,他不由也跟着看了过去——原来凌云和建成已走到了山道上没人的地方,建成不知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脸色好不纠结。   此时凌云已等了半日,见建成还不说话,而民玄霸都已看了过来,还是忍不住问了声:“阿兄?”   建成腮边的肉筋猛地一跳,到底还是开了口:“三娘,我……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误会了母亲,也错怪了你,也是我没管教好四郎,让你和三郎受了委屈。我对不住你和三郎,更对不住阿娘的一片苦心,还望三娘不要记恨阿兄。”   凌云原已猜到他要说的话,但见他说得如此诚恳,也认认真真地答道:“我不曾记恨过阿兄。”   建成苦笑着叹了口气:“多谢三娘大度。论起来,我更该去阿娘灵前好好请罪,如今却是怎么都来不及了。”   阿娘么?凌云沉默片刻,轻声道:“阿娘也不会介意。”阿娘怎么会介意呢?她会努力护住自己的孩子,却从不在意他们会怎么看她。   建成原是身形紧绷,听到这句,肩头顿时一松,语气也轻快了许多:“是么?那就好,那就好!眼下我们都要去陇西了,只能辛苦三娘先把母亲送回长安,暂时安置,我……”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有些踌躇起来。   凌云心知他们对让自己扶棺回京的事都有些愧疚,但此时计较这些又有何益?她只能再次道:“阿兄放心,我会办好阿娘的后事。”   建成忙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停了停,到底还是一口气说了下去:“我是说,三娘不必太过操劳下葬之事,只要妥善安置阿娘的棺木就好,待得事情过去,我自会寻个机会,将母亲好好地带回邢州安葬!”   什么?他还在想着这件事?凌云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长兄不必如此!”   建成的神色却是愈发急切:“不,这是我应该做的,之前是我一直错怪了母亲,如今更是连送母亲回去都做不到,怎能不好好弥补?我已经误会了母亲这么久,不能让母亲再遭别人的误会……”他一路絮絮地说了下去,神色又是羞愧,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期盼,语气也是越来越坚定。   凌云原是好不震惊:阿兄到底在想什么?但听着他的反反复复的话,看着他越来越亮的眸子,她的心头仿佛也有光芒划过:原来如此!原来阿兄是这么想的!   微微吸了一口气,她到底还是打断了建成的话:“阿兄,你没有误会,阿娘的确不愿回邢州!”   建成惊得张口结舌,随即便蓦地沉下了脸:“休得胡言!你知道什么?母亲怎会如此决断?明明只是为大局着想,哪里是真的如此荒唐!”   凌云看着他的怒容,心里却是越发悲凉:“阿娘怎会如此决断?阿兄,你真的还要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么?”   她原本以为,长兄是为了家族名声,才会坚持让阿娘回葬祖坟,现在她才明白,在他们兄妹里,阿兄受的伤,或许比别人都深,所以直到今日,他都无法接受阿娘的仇恨与决绝,都还想要继续自欺欺人下去。但有些事,靠自欺欺人是没法解决的……   建成脸色果然刷地一下便白了。扭头看向远处,他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他当然知道,他知道祖母是怎么对待母亲的,他知道自己做错过什么,然而等他意识到这个错误时,母亲的眼里已经只有二郎了,仿佛二郎才是她唯一的孩子,仿佛生下他不过是个巨大的错误。因为这件事,他对祖母是有怨气的,而这份深埋的怨气,那句脱口而出的埋怨,也成了扎向祖母心口的、最致命的一刀。   祖母最后说,她不怪自己,她只恨母亲;然后就有了她临终的诅咒,然后就有了四郎……那都是他的错,是他一错再错,才会让事情变得如此无法挽回。他不管怎么疼爱四郎,都已无法弥补这个错误。   这一次,母亲坚持要回葬长安,更是把他的错,祖母的错,都□□裸地揭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让他避无可避,让他寝食难安!所以后来当父亲说出这只是母亲的计划时,他才会那么欣喜若狂,他以为母亲最终还是原谅了他,原谅了祖母,他以为他终究可以挽回些什么,结果到头来,却依然只是妄想!   看着远处绵延起伏的山脉,他终于嘲讽地笑了出来:“我明白了,我终究不过是个……不孝子!”就像   凌云心里也是一阵难过,放缓了声音道:“阿兄不必如此。人人都有不懂事的时候,只是阿娘,她没给你弥补的机会。”   建成心头一震,三娘的意思是……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错得那么厉害,是母亲太过决绝?她其实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他胸口不由一热,脱口道:“不,我只是不明白,母亲她不原谅我也就算了,为什么对祖母也是如此?身为晚辈,她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心怀怨怼!”到死都绝不遗忘,绝不原谅,到死都不给任何人台阶。   怨怼?凌云心头微哂,反问道,“若是身为晚辈,无论如何都不能怨怼,那阿兄,你现在做的事,算什么?四郎做的那些事,又算什么?”   建成原以为凌云是赞成他的,没想到她突然问出这么一句,顿时又是一呆:是啊,他怪母亲怨怼祖母,但他和四郎,何尝不是一直在怨怼母亲?这句话他实在无法回答,半晌才苦笑道:“三娘,我不明白!”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凌云自然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可这句话,她又该怎么回答呢?在这件事里,有太多的纠结,太多的错误,有如一道沉重的枷锁,困住了他们太久太久。   沉默片刻,她目光微扫,却见路边杂木丛生,郁郁葱葱,却也夹杂着一些枯木败枝。有一棵不知是火烧还是虫害,竟有半边都变得焦黄。她心里一动,索性上前两步,翻手拔出背后的长刀,刀光过处,那半边枯木轰然落下,将坠未坠地垂在悬崖边上。。   建成吓了一跳,就连一直观望的玄霸和世民都忍不住走了过来:“阿姊?”   凌云向他们摆了摆手,转身看着建成正色道:“阿兄,若教我说,母亲的事,祖母有错,父亲有错,你也有错,就是母亲,何尝不是错待了你,错待了四郎?这些错,如今都已无法弥补。但无论如何,错就是错,错了就得认!就算被人耻笑议论,也不能自欺欺人,不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若是如此,那才真正会让人永世不得安宁。”   建成沉默良久,脸色愈发黯然,涩声道:“我明白了,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母亲安葬的事,这件事。我以后都不会再提,你放心,我不会让母亲不得安宁!”   凌云摇了摇头:“不,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跟阿兄算旧账、论是非。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总得说清楚了,看清楚了,才能彻底放下来。就像这棵树一样,有些枝叶既然已经枯死,无法挽救,那就不如一刀两断!只有一刀两断,才能好好活下去,才能轻装上路。   “阿兄,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往回看了,阿兄你也不要再往回看。母亲的事就交给我,父亲的事就拜托你,咱们都得轻装上路了!”   回头看着玄霸和世民,她长出了一口气:“还有二郎,你也一样,我们心里既然已有取舍,就该一往无前!”   “走吧!”   随着她的这声话语,崖边的灌木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枯木的重量,那粗大的枝干从崖边直落了下去,发出轰然一声。   这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了许久,随之响起的,是马蹄和车轮的声音。   在井陉西口,在苇泽关前,李家的人马,终于彻底分成了两队,一支人马快马加鞭奔向了遥远的陇西,而另一支则推着沉重的柩车,缓缓走向了长安的方向。   ※※※※※※※※※※※※※※※※※※※※   这一卷到这里就结束了,故事的上半程也结束了。   还有两个番外。周二和周三更。 第160章 番外一 美人心计   井陉故关离苇泽关并不算远, 但从关内过去, 却得先折返数十里到苇泽县, 改道井陉旧路,再穿山越岭数十里, 才能抵达关城。   比起直通苇泽关的新道来,这条秦汉时就有的旧路显然更加狭隘崎岖,纵然以何潘仁和阿祖的脚程,也是从星光漫天的深夜, 一直走到夕阳西下的黄昏, 才终于瞧见了的那座掩映在群山之中的巍巍旧城关。   两山对峙,一水中流,井陉故关就坐落在两座高高的山崖之间, 气势比苇泽关更显峻伟,走得近了,才会发现这座足有数百年历史的关城已是十分残破,处处都烙下了岁月的痕迹,但当余晖斜照在斑驳的城墙上,却自有一股沧桑之气扑面而来,几可夺人心魄。   何潘仁就蓦然停住了脚步, 抬眸看向了关城, 良久都没有动弹。   夕阳将他的身形勾勒成了一道清晰的剪影, 这秀丽颀长的身影, 和不远处巍峨残旧的城关, 气韵分明截然不同, 但一道映衬在碧蓝的天穹下时,看去却是分外和谐。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子才轻轻一动,哑声说出了这天的第一句话:“走吧。”   跟在他身后的阿祖不由默默地松了口气,他不知道他家大萨宝为何要连夜离开,更不知道他们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却清楚地知道,萨宝的心情一定是很不好。因为只有极度愤怒郁悒低落的时候,他才会这么一言不发地闷头疾走——就像多年前那个孤独无助、也根本无处发泄苦闷的孩子一样。   不过这几年以来,他这么做的时候已是越来越少了。   上一次,还是他母妃去世的时候吧?大萨宝也是这么闷头不响地走了整整两天,直到精疲力尽。   不过要照他阿祖来看,大萨宝的这位母妃如果能去世得再早点,那就更好了,如果能在大萨宝出生后就死掉,那就最好不过了。   那个女人,人人都说她是西域第一美人,不过要照他阿祖来看,那女人也没有多好看,哭哭啼啼、风吹就倒,还不如草原上随便一匹小母马呢,偏偏顶着这美人宠妃的名号,给大萨宝招来了多少嫉恨!   幸亏大萨宝除了脸长得像她之外,别的再没有一样跟她有半点相似。   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自己头一回见到大萨宝的时候,他才七八岁吧,就因为字写得好得了老师奖赏,竟被两位异母兄长生生地拧断了指骨,还硬说是他自己摔的;而他的那位母妃居然也说是他自己不小心,不能去攀扯旁人。大萨宝那次就从王宫里一直跑到了城外的草原,若不是遇到自己,还不知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但就算这样,大萨宝也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说起这些事情,也只是咬着牙冷笑,就像根本不是真的一样——可那手指上的伤却做不得假。   自己实在好奇,等大萨宝回去时,还悄悄跟着去看了看,看到了他那个阴沉沉的父亲,那个一团泥似的母亲,还有那些幸灾乐祸的兄弟姐妹,这才明白,自己虽是个跟马群比人群还熟的孤儿,却比这个孩子幸运得多。   至少不用那么糟心不是?   尤其是那个王妃,这女人脑子里除了讨好夫君和保持美貌之外,大概再没有别的任何东西了。大萨宝若是没事,她倒也乐意哄一哄抱一抱,牵出去炫耀炫耀;可一旦有事,她除了哭,便是要孩子忍着,即使有人打到她跟前来,她也只会躲到大萨宝的身后去!   不,她都不配去比草原上的母马,就算是只母耗子,都不会比她更烦人了!   都说何国的国王如何宠爱这位美人,他瞧着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大萨宝那么被排斥被欺负,也没见他多抬过一根眉毛,多说过一句安慰。他只是下了道死命令,谁敢伤了大萨宝的容貌性命,就拿他和他身后之人的脸和命去填!   若不是这道命令,大萨宝都不一定能活着长大。那时他还觉得,这国王虽长得像个讨债的,对大萨宝也谈不上有多好,但总比王妃靠谱点——后来他才知道,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要照他阿祖来看,那座王宫里真正对大萨宝好的人,除了照顾他的几个宫女,就数那位老师了。那老师是中原人,懂的东西是真多,对萨宝也是真好,偏偏是个一根筋的直肠子,不但费尽心力地教导大萨宝,还总想着要教好他的兄弟们,说什么不能辜负为师的责任。结果越是如此,就越招人记恨,终于把自己给折了进去,最后生生被杖断背脊,扔出了王宫。   下这道命令的人,是大萨宝的父王。   那一次,大萨宝也在草原上走了一天一夜,自己也默默地跟了他一天一夜。他看着这孩子倒在草丛里,还以为他是昏过去了,走近之后才听见,他是在对着天空喃喃自语:他得快点长大,长大了,才能找到老师,保护老师,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他要是没记错,那一年,大萨宝也就十岁吧。从那之后,他就变了,表面上畏畏缩缩就像被吓破了胆,暗地里却拼命学着一切他能学到的东西,尤其是合香制药。三年之后,整座皇宫里已没人能欺负他了,那些想欺负他的人,不是突然生了怪病,就是莫名其妙地当众出丑,这些事也曾被人议论纷纷,却没人会怀疑被吓得头都不敢抬的大萨宝。   不过就算不抬头,他也长得一天比一天更显眼了。他的父王对他越来越重视,他的母妃也因此而骄傲不已,在那一年里,他还真是过了段舒心的日子。   直到,他的父王终于把他卖出了一个好价钱。   买主是突厥的都蓝可汗,出价是一条商路和沿路的绿洲,听说这相当于给出了半个何国的收益,他的父王大概是等了很久才等到这笔好买卖。等大萨宝知道消息的时候,想给他通风报信的几位宫女都已被处死了。   出卖她们的,是哭得几乎要昏过去的王妃,据说她只是太害怕了——她怕自己的儿子不肯乖乖做一个好货物,会让他的父王失望,会让她这个母妃为难。   他以为这次大萨宝又会跑,毕竟那座王宫已经根本困不住他。谁知这次他在亲自安葬了那几名宫女之后,就在兄弟姐妹们欢天喜地的“祝福”声中,老老实实地坐上了去往可汗大营的马车,去做那位都蓝可汗的“贴身侍卫”。   然后,在到达突厥汗帐的第一个晚上,他就毒死了都蓝可汗,逃出了那片营帐。   自己还顺手帮他惊动了整座营帐里的战马,来了个乱马冲营。后来听说别人都认定是可汗的属下联手外人刺杀了可汗,制造了这场混乱,由此,突厥各部落开始打成一团。   不过这些都已经影响不到他们了,他跟着大萨宝一道成了最不起眼的小商队里最不起眼的马奴。自己一直都在养马喂马,而大萨宝他只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就从马奴变成了萨宝,又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就把商队发展成了好几支。   也就在这两三年里,突厥的那场战乱竟是席卷西域,越闹越大,先是突厥跟突厥打,然后是突厥跟铁勒打,旧有的商路和商队在这场动荡之中彻底崩溃,大萨宝乘机而起,居然跟突厥和铁勒各部都达成了协议,最终也成为了整个西域公认的商队领头人。   那一年,他也不过是十八岁。他终于可以保护他想保护的人,报复他想报复的人。可他好不容易找回来的老师已是油尽灯枯,神仙难救;他的家族则早已在突厥人的怒火中化为了齑粉,在这个世上,无论保护还是报复,都已没人值得他出手。   倒是他的母妃又成了一位突厥将军的新宠,据说在他的父王还没断气的时候,她就已哭哭啼啼地丢下了所有的人。   大萨宝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笑了很久,他说他以前一直以为她是把她的国王夫君当做了天,他以为她有别的苦衷,所以才没管自己的死活,现在他才明白,原来在她的心里,从来都只有她自己。   而等到大萨宝再次遇到这女人时,她居然又有了身孕,而且马上就要生了。也许是这次重逢来得太过“惊喜”,当夜她就发动了,在挣扎着生下一个女儿后没多久就断了气。   这个女人啊,那么怕吃苦,那么爱她自己那张脸,可最后,却死得既那么痛苦,又那么难看。   他不知道大萨宝为什么那么难过。或许,他并不想弄死他的母妃,弄死所有的人,只想让他们后悔?可到最后,所有的人都怕他,恨他,却没有一个人后悔错待了他,他们只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杀掉大萨宝,为什么会容忍他这个妖孽长大……   这么想的人,也包括他的母亲。   他阿祖是没有亲人的,他的马也不会背叛他,所以他实在不大明白这些事。他只知道,从那之后,大萨宝连生意都不那么爱做了,只想慢慢放手。不过在放手前,他要来一趟中原,看看老师长大的地方,看看他的故人,完成他的遗愿,顺手再打通打通西域到中原朝廷的商路,这样,他就可以毫无牵挂地功成身退了。   结果走到半路上,他们才知道,中原的皇帝跑到辽东去打仗了,而被派去打前站的史萨宝,居然私自勾结了中原最臭名昭著的盗匪,还把大萨宝亲手调制的香料卖给了那帮人,让他们用来煮人肉吃!   大萨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么生气过了。在剜掉史萨宝的双眼后,他决定亲自走一趟中原,最好还能去一趟辽东——为了安全,为了方便,他们当然得找个亲贵子弟来给他们引路。   那八匹千金难换的大宛马,就是找人的试金石。毕竟他们要找的人,必须有地位有财力,也得有那个本事和胸怀。大概是运气不好,在长安,他们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不过,在大萨宝老师的故人那里,他们听说了李家姐弟的事;回头去司竹园打听中原盗匪的情况时,居然又遇到了那位李三娘,知道了他们正准备去涿郡!   大萨宝当机立断:就是她了。   这大概是他们来中原后作出的最正确的决定,但也有可能,是最错误的决定。   这位李三娘当真是他见过的最古怪的小娘子了——身手惊人,性格奇特,不过最古怪的还是,她居然一点都不喜欢大萨宝!大萨宝居然要费尽心机才能博得她的认可,要费尽心机才能被她视为同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小娘子?   不过也是这位李娘子,在把他们视为同伴后,就一直牢牢地护住了他们,似乎这一路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她的责任,所有的难题,都该由她去解决,她也当真有本事解决这些事。这种被人保护的感觉,真真是新奇,就算在大漠里,他阿祖也没遇见比她更靠谱的同伴……但后来,事情怎么就越来越不对劲了呢?   不对,确切的说,是大萨宝为什么就越来越不对劲了呢?   要照他阿祖来看,大萨宝似乎是想把这位小娘子拐去大漠做同伴,但似乎,没拐成。天底下居然还有大萨宝做不成的事,这就够奇怪了,大萨宝做不成居然会这么烦恼,那就更奇怪了……   想到这里,阿祖忍不住偷偷瞧了何潘仁一眼,却见他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正静静地看着自己,那双深黑的眸子,仿佛已看穿了他所有的思绪。   阿祖心头顿时一阵乱跳,却还是向何潘仁点了点头,然后就呆着脸牵着马走上前去。他知道自己的这副样子有点傻气,不过没关系,傻就对了……   看到阿祖的模样,何潘仁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阿祖又在装傻了,不,他简直不用装就能傻得浑然天成!他就像一匹野马,天然就能敏锐地感知到身边的一切,只是从来都懒得多想,更懒得多说,宁可让大家都觉得,他就是一个只会驭马的傻大个。   只有自己知道,这个傻大个,比雪山下最矫健的野马还要机警,还要难以降服。当年遇到他之后,自己费了多大工夫才让这个人对自己生出好奇,让他孜孜不倦地跟着看了好几年的热闹,让他越来越同情自己,最后,不离不弃地跟在自己身边。   他看到的当然是真的,有好些他自己都猝不及防,但更多的,还是自己愿意让他看到的。   这辈子他都没在第二个人身上花过这么多的心血了,甚至包括对她——倒不是他不想,而是因为等他明白过来时,已经没有机会了……既然没有机会,自然就该放下,就该接受,就像接受再美的夕阳都终会落山,再长的路也终会走完。   不过此时,井陉道已走到了尽头,夕阳却还没有完全落山,城关的大门依然敞开,斜阳从门洞的另一侧斜斜地照了过来,将门洞里外照成了一片暖洋洋的金黄色。   何潘仁慢慢走到关前,拿出了自己早已备好的过所。   这城关守门的士兵不多,人人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守门的士卒只看了一眼过所,便痛快地盖了章。   何潘仁心头有些意外,但想了一想,还是牵着马不紧不慢地走进了那片金色的天地。   然后,他看见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的斜阳之中,   “何大萨宝,真巧,咱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   看来大萨宝的番外一章写不完……之前写完了上半部,多歇了几天,从今天开始正常更。   嗯,何大萨宝为什么会对凌云动心呢?   因为她和他那个美人母妃正好完全相反:坚毅,善良,知错就改,勇于承担责任,而且总是不顾一切地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对于何潘仁来说,这就是他的理想型。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61章 番外二 死灰复燃   井陉关的关城并不小, 街道颇为宽阔, 沿街也有不少房屋铺位。但因为城池年久失修, 驻兵和行人又是日益减少,如今已是萧条得简直令人唏嘘。   那条主街上, 唯有酒铺的生意还算兴隆——在这座关城里,军中的禁酒令早已是形同虚设,尤其是在关门下锁之后,从守城的将官到下值的老兵, 谁不想喝上一杯?区别只在于是美酒还是浊酒罢了。那街边的小酒铺里, 就常年供应着最便宜的粗酿,偶然有一两坛好酒,都是用来镇店的, 轻易不会示人。   不过这天日落之后,当酒铺掌柜颤巍巍地拿出了店里那坛收藏了几年的最好的清酒时,却只觉得羞愧不已:这样的酒水,实在配不上眼前的客人。   这位客人……怎么说呢,反正他往酒铺里一坐,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一个词:蓬荜生辉。而此刻,刚刚点起的灯烛正照在他的侧脸上, 那光辉也似乎愈发夺目。老掌柜便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却看见坐在对面的另一位客人已举起了酒杯:“何大萨宝见谅, 沈英今日得罪了!”   这位“蓬荜生辉”, 自然就是何潘仁。看着突然出现、又突然赔礼的沈英, 他只是神色淡淡地摇了摇头:“前辈担心徒弟的安危, 也是应该的。”   之前在守卫放行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事情不对了,再看到沈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沈英的地盘,她自有法子来追踪自己、堵截自己;而她之所以这么做,想来是担心他会对李家不利吧?担心他会去告密,会害得李家家破人亡!   因为只有这样,凌云才会跌下云端,从世家贵女变成罪臣之后,就算能逃脱刑罚,不至于为奴为婢,也再没有什么前程可言。   只有这样,身为胡商的自己,才有机会带走她。   说起来,这个办法,他当然是想过的,他甚至都不用去捏造罪名——李家的这番连环谋划,外人瞧不明白,他却已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这么急于远离朝廷,另寻根基,中原的皇帝想来是极为忌惮李家吧?他只要找到李家的对头,把这件事稍微透露一二,那么李家的倾覆,就是早晚的事。   这是多简单的办法。他知道该怎么做才会水到渠成,他有把握让任何人都疑心不到自己身上……   只是他,舍不得。   他舍不得让她伤心,让她吃苦,让她觉得天地茫茫,无处容身——就像,他自己当初那样。   对她,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都不必说这种狠绝手段了,就在这一路之上,李家四郎那般暴躁易怒,三郎又是这种情形,再加上那位对外还算有些手段、对内却是一团糊涂的唐国公,他只要想做,至少有十次八次的机会,可以轻易地顺水推舟乃至制造事端,挑得她跟家人彻底反目,再乘机带她远走高飞……可是就连这么做,他在犹豫了很久之后,还是没忍心出手。   这样的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的确不是他的做派。在西域,谁不知道他何大萨宝要做成一件事,要得到什么东西,从来都是不择手段,不惜代价,而她,又是他这么多年以来,最想得到的……他自己都不大相信他居然真的就这么放手了,也难怪沈英会这么不放心。   他不怪沈英,他唯一不明白的只是……抬头一口喝下了杯中之酒,何潘仁到底还是问了出来:“前辈若不介意,我还是想请教一声,前辈为何又不担心了?”   难道就因为发现他并没有转回大驿路,没有试图去接近皇帝和皇帝身边的人,而是继续西行了?可走这条路,他其实还是可以南下洛阳长安,可以布置人手。沈英应该知道,他并不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   沈英看着何潘仁笑了笑,笑容里第一次有了长辈的温和:“因为我瞧见了大萨宝。”   如果说发现何潘仁居然折回了井陉旧路,已打消了她一半的疑心,那剩余的疑虑,在她在城墙的残口处瞧见何潘仁时,也是彻底烟消云散了——她又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出来,这位何大萨宝在凝视着城楼时,神色是何等苍凉落寞,那绝不是一个准备用阴谋诡计巧取豪夺的人会流露出的情绪。   想到何潘仁那时的模样,她到底还是有些好奇,“大萨宝之前似乎看了城楼许久,却不知可是看出了什么?”   何潘仁回想片刻,自嘲地摇头笑了笑:“我没看出什么来,我只是觉得,这座城楼修修补补,应该有几百年了,也不知道在这几百年里,它到底看到过多少人的生老病死,见过多少次的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他只是想到,人世间,众生皆苦,有情即孽,唯有一次次的生离死别才是必然。他的这点心事,放在亿万人之中,放在几百年的岁月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是必然。   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必然。   这些话,他自然没有必要跟沈英细说。沈英却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大萨宝心胸果然开阔,当断则断,无怨无尤,沈英佩服。”   何潘仁苦笑着道了声“过奖”——在伤她和自伤之间,他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吗?偏偏在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第三路可以走。如果有,但凡有,就算闹个天翻地覆,他也不会就这么离开。   沈英说完自己也有些哑然,随即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她现在终于相信,何潘仁昨夜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了。平心而论,以这位大萨宝的心胸见识,未必就不能是阿云的良配,至少他会比旁人更懂得阿云的好,会比别人更珍惜阿云的不同,只可惜……   不过,就如何潘仁所说,人生多苦,求不得,也是世间常事。此事既然毫无希望,他能断然放下,已是最好的结果;而且如此一来,另外那件事,她也不难开口了。   想到这里,她抬手满上了第二杯酒,端起酒杯正色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萨宝。”   何潘仁略觉意外,但看着沈英郑重的神色,转念之间也猜到了几分:“沈前辈可是想问三郎的病情?”   沈英坦然点头:“正是,我听阿云说,似乎这边的医师们都已束手无策,倒是大萨宝调制的药粉还能有些作用?”   何潘仁沉默片刻才道:“药和配方,我都已留给她们了,三郎日常用着便是。只是这些……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沈英心里不由一沉,何潘仁并非医师,但手头颇有奇药,杀人救人,往往立竿见影,但如今就连他都没有办法了么?   何潘仁的心头也是沉甸甸的,三郎心地纯良,他也不忍心;更重要的是,三郎还是她最亲近的人,在她的心里,只怕比任何人的分量都要重;眼睁睁地看着三郎病死,对她而言,是何等残酷的事!也不知到了那个时候,还有谁能安慰她……   他端起酒杯,慢慢饮下了杯中之酒,只觉得一股苦涩无比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了心头,半晌后才缓声道:“前辈放心,我会尽快回西域,沿路寻访名医,再通知各处商队帮我收集奇药。三郎吉人天相,或许自有机缘。”   也就是说,一切都只能看运气,等奇迹了。沈英心情愈发沉重,默然良久,终于开口:“若是如此,我想与萨宝同路而行,不知萨宝方不方便?”   她居然想跟自己一道去西域找药?何潘仁惊讶地瞧向了沈英,脱口道:“前辈何必如此辛苦?我自会尽心尽力。”   沈英话一出口,心念便更加坚定,闻言只摆了摆手:“我当然相信萨宝,只是我早就想着要多去外头走走了,这游山玩水是走,寻医问药不也是走?不到最后,谁能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机缘?”   何潘仁不由愣了愣,心底深处有什么地方被撞了一下,这感觉他一时也分辨不清,嘴里只能继续劝道:“可如今西域局势动荡,路上也并不安生。”   沈英笑了起来,扬眉瞧了瞧窗外:“大萨宝,难不成你觉得,中原的局势就不动荡了?留在这里就会很安生了?”   此刻的窗外,晚霞还未完全散去,一抹红色依旧烧得如火如荼;而新月已静静地挂上了树梢,一弯淡白说不出的美好安宁。在这白昼和黑夜的交界处,在这朦胧恍惚的暮色里,一切仿佛都在无可挽回的逝去,一切仿佛都有可能来临。   何潘仁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边,那道霞光正在变得越来越黯淡,可在他心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重新燃了起来,是啊,怎么走都是走,怎么过不也都是过?放下执念、黯然远走是一生,心怀妄念、肆意而为,不也是一生?不到最后,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机缘?因为这中原的局势,就像沈英说的那样,已经乱起来了,而且必然会越来越乱。   而在乱世之中,一切都有可能!   垂眸看着手里的酒杯,他的脸上终于慢慢绽开了一个奇异的笑容。   对着沈英微微举杯一晃,他的声音也带上了掩饰不住的笑意:“多谢师傅指点!”   师傅?指点?看着何潘仁的笑脸,沈英只觉得满屋的烛光都暗淡了下去,心头不由得倏然而惊:自己难道说错什么了吗?他的神色,他的态度,怎么突然间就彻底变了?   她定了定神,皱眉问道:“大萨宝此言何意?”   何潘仁笑得愈发愉悦,一双眸子里简直光华璀璨:“也没什么,只是师傅的话提醒了我,中原也会越来越不安稳,在乱世之中,有一门生意,我竟还从来都没有做过,待得寻医问药之后,我打算回来试着做上一做。”   因为那门生意,才是乱世之中的最大的生意,是孤注一掷的冒险,也是谁都不知道结果的机缘。   反正他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为什么不回来试一试呢?   试着,造一次反。   ※※※※※※※※※※※※※※※※※※※※   大萨宝的番外结束。   还有一个柴绍的番外,上半部就结束了。   佛教认为人生有七苦(也有说八苦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62章 番外三 患得患失   位于光德坊的柴府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正门了。   这座府邸就坐落在坊东的南大街上, 跟京兆府隔得不远, 当初顶着钜鹿郡公府的名头时, 也曾是花团锦簇气象不凡;然而随着郡公柴慎的去世,门前很快就变得车马稀少, 府里也再没传出什么大的动静。   人人都知道,柴家只怕是不行了。   他家这两代原是人丁单薄,郡公一走,府里就只剩下了十几岁的柴大郎和一个遗腹子柴二郎。   这柴大郎么, 说得好听是个侠肝义胆的少年英雄;说得不好听, 那就是个专爱打架生事的刺头。之前好不容易做了元德太子的千牛卫备身,倒是消停了几天,结果不过一年多的时间, 元德太子居然也去世了!   柴大郎自此愈发没了约束,每日不是在市井之中厮混,就是和一帮子弟喝酒打架,那“侠义”的名头也是愈发响亮。长安城里,上至权贵子弟,下至市井好汉,谁不服他几分?但上头却再也没有重用过他。   至于柴府的后院, 那就更是一团糟:柴郡公大概生来克妻, 发妻生下柴绍没多久就病逝了, 后头娶的两任更是一个比一个命短, 他没敢再娶妻室, 后院事务索性都交给了妾室打理, 可一个妾室,如何上得了台面?   到了柴大郎这里,事情就更离谱了——他出身将门,年少成名,当年势头还好的时候,原是不难娶个大家闺秀回来的;偏偏他生性风流不羁,家里有青梅竹马的娇婢,外头有情深义重的美人,大家不免望而却步。到了这几年,他风流的名声稍减,家里却又弄出来了个庶长子,哪个像样的人家,还肯拿女儿来填这个坑?但不像样的,他柴大郎自然又瞧不上。   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的,时间一晃便又过去了十年。   这十余年里,柴府的宅院就跟这新修的大兴城一样,看着仿佛也没什么太大变化,但那种沉寂萧条的气息却从内里一点点地透了出来,那两扇常年紧闭的乌头大门上,原本鲜亮的雕花彩绘也一年年地黯淡了下去,仿佛在告诉大家:在这座府邸里,再没有什么喜事发生,也再没有什么贵客登门……   不过这一日,当一匹快马飞一般地冲进角门后,沉寂已久的柴家还是难得地骚动了起来。   一直打理内宅的莫氏一收到消息便扶着婢女快步来到前院,还未进门,便听到了里头那爽朗的笑声。她不禁拍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可算回来了,可算没出事!”随即便提高了声音:“大郎,你总算平安回来了!这些日子你阿弟和我都是吃不好睡不好的,就担心着你……”说着她一步跨进了院门,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哽在了嗓子眼里——   小院里,柴绍刚刚抹了把脸,连衣裳都还没来得及换下。奔波了这么多天,他的皮肤明显黑了好些,似乎还消瘦了不少,却愈发显得身形挺拔,眼眸明亮,此时笑得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满院的阳光仿佛都不如这个笑容来得灿烂;而在他的身边,则站着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一双春水般的妙目正眨也不眨地瞧着柴绍,眼角泪水还未全干,但脸上却分明已满是欢喜的笑意,那笑中带泪,含泪而笑的模样,自有一份说不出的动人。   不知她说了句什么,柴绍又大笑了起来。   莫氏心里便是“咯噔”一下:秦娘这狐狸精怎么能来得比自己还快?难不成有人给她通报消息?是谁?   不过再看看柴绍,她脸上的凝滞还是变成了心疼:“大郎,你……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可是一路上太过辛苦了?你这趟差事可还顺利?路上没出什么事吧?怎么花了这么些日子?一点音信都没往家报!”一面问着,她一面便走上前去,拉着柴绍上下打量,自然而然地将他和那美人隔开了。   柴绍看着她这做派倒也亲切,便笑着答道:“莫姨放心,我这趟差事自然平安顺利,也不算有多辛苦,只是去得有些远,没法让人回来报信,让莫姨这么担心,都是我的不是。”   莫氏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好几度:“还说不辛苦!你瞧瞧你这一身的灰尘,还晒成了这般模样,都快一个月了,你到底是去哪里了?”   柴绍知道她是刨根问底的性子,可他的差事如何能说?当下恍然大悟般地叹道:“还真是快一个月了,莫姨,二郎这个月在学堂里可有长进?夫子说他学业如何了?”   莫氏原本是决心问个明白的,听到柴绍的这两句话,顿时心虚起来,支吾道:“他么,还不就是那样,跟大郎你当年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先生又被他气倒了两个,不过这话暂时还是别说了……   一旁的秦娘抿着嘴唇笑了笑:“二郎这些日子的确十分惦念你,日日进门前都要先问一声,阿兄有没有回来。”   莫氏心里一惊,之前的疑问顿时又翻了上来,皱眉道:“你怎么知道的?”   秦娘自知失言,轻轻掩住了嘴。莫氏愈发狐疑,上前一步问道:“二郎在门前说了什么,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谁跟你说的?”   柴绍原没把这当回事,听到这里也有些纳闷,但瞧着秦娘窘迫的模样,到底还是笑着拦了一句:“莫姨,秦娘是家里的客人,有事进出也是寻常。”   莫氏不由一愣,有心回一句,她算什么客人?但转念一想,既然柴绍说她只是客人,是不是还打算把她送走?   秦娘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不由一白,忙解释道:“我不是出门,这些天我一次门都没有出过!我只是……只是心里不大安稳,时常会去二门边上瞧一眼,二郎的嗓门大,我在这边都能听见。”   莫氏顿时恍然大悟——这秦娘分明是盼着柴绍回来,时时守着二门往外瞧呢,难怪今日竟是比自己还来得早些。是自己大意了,下人回报过,说她时常在长廊里发呆,自己竟没想到那里就在二门边上,能听见前头的动静!而适才自己这么一番追问,显然是又给了她表现这番“深情”的机会!   柴绍心里也是一动,见秦娘望着自己脉脉含情的模样,说完全不为所动自然是假话,但在感动之外,更多的却还是烦恼。   他上次回长安查访玄霸身份被泄露的事,发现秦娘已被逼得无处容身,这才不得不先把人接回来暂时安置,而秦娘自此便有了要留下的心思。这种事若是换了几年前,他多半随口就答应了,但这一回,他却总觉得有些不大妥当。   现在,他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不妥当了。   因为玄霸,因为凌云。   就在这一刻里,他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他们的亲事已经定了,但还有很多事情,他没有来得及向李渊坦白,没有来得及跟凌云姐弟分说。   让他怎么说呢?因为他之前的轻狂,一手带大他的莫姨痛恨烟花女子,当日玄霸前脚把秦娘送过来,她后脚就把人赶了出去,还扯了个李三郎上门炫耀的说辞;秦娘不得不回到那种地方,因害怕无法立足,便对人说了,当日救她的不是市井之徒,而是唐国公府家的三郎,后来才有了李家的那场变故!   三娘若是知道了这些,她会怎么看自己?怎么看莫姨?怎么看秦娘?   柴绍越想心里越是沉重。三人各怀心思,一时都没再说话,在近乎凝滞的安静中,门口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子迈过门槛,抬头瞧见柴绍,他喜笑颜开地甩开牵着他的女子,飞跑了过来:“阿耶!”   牵着他的女子吓了一跳,忙叫了声“阿哲”,柴绍已弯腰一捞,将这孩子捞到眼前,故意问道:“你怎么又重了?可是夜里起来偷吃豆饼了?”阿哲咯咯大笑:“没有!我偷吃的是果子!”柴绍纵然满腹心思,也被逗得笑了起来,阿哲自是笑得愈发欢悦,那笑声,顿时将院子里沉闷的气氛击了个粉碎。   莫姨却是皱了皱眉,看着那女子恨铁不成钢地问道:“小环,你怎么来这么慢?”竟让那妖精寻得了空子!   小环好脾气地笑了笑:“阿哲还小。”她生得并不美,但眉目清淡,言语安静,瞧着便有种熨帖的感觉。待柴绍和孩子玩闹了一阵,她才上前两步,轻声问道:“大郎要不要先去沐浴更衣?我已经让灶房做了席面,回头就好吃个团圆饭了。另外门上也攒了些拜帖请柬和信件了,可要先送到这边来?”   柴绍想了想摇头道:“不急,你先让三宝去帮我办份去晋阳的过所出来。”   这话一说,院子里的三个女人都吃了一惊,莫氏更是叫了出来:“你还要出门!去晋阳?你去那边作甚?”   柴绍慢慢放下孩子,他的脸上依然带着笑,但神色里却仿佛多了种说不出的东西。一时之间,就连莫氏也不敢再开口了。柴绍这才语气平静道:“明年年底,我会迎娶唐国公府的三娘子,如今她正扶棺回京,我要去路上接她。”   这话仿佛一道霹雳砸下,莫氏和小环都彻底呆住了,秦娘则是低着头,看不出神色如何,但衣袖显然在微微颤抖。半晌之后,还是莫氏做梦般地开了口:“唐国公府的三娘子,难不成就是那位李三郎的姊妹?他不是……”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瞧了秦娘一眼。   柴绍的语气不由加重了几分:“莫姨,我说过,当日你是冤枉了李三郎!”   莫氏脸色顿时更不好看了,眉头一皱就要开口,小环忙拉了她一下,歉然道:“那次是我不好,不怪莫姨,日后等娘子进门了,我会跟娘子好好赔罪。”   柴绍暗暗摇头,他早已查清楚:当日阿哲生病,小环一直在照顾孩子,事情都是莫氏处置的,自然是莫氏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了。但此时她主动揽错,柴绍也不好多说,只能道:“此事原是阴差阳错,我会跟她好好解释。她心胸开阔,行事爽快,并非寻常女子,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忧。”   说到底,莫氏不过是内宅妇人,能有什么见识?秦娘不过是苦命女子,能有什么办法?这事不能怪她们,要怪,还是得怪自己……   都是他的错。   小环和莫氏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异之色:看来柴绍对这门亲事,对这位没过门的夫人,竟是十分满意,十分重视!   柴绍的心情却已是低落了下来,虽然知道她们一时只怕还难以消化这消息,却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恰好有仆人回报,水已备好,他向莫氏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屋子,阿哲也迈着短腿跟在了后头。   院子里转眼便只剩下了三个女人。那秦娘原是低着头的,此时才慢慢抬了起来,看着莫氏和小环,突然“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莫氏被吓了一跳,怒道:“你笑什么?”   秦娘深深地瞧着她,微笑道:“自然是要恭喜姨娘,到了明年年底,大郎就要迎娶一位真正的名门闺秀了,这府里,就要变天了。”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钻进了云层,微风吹过,带来了一阵莫名的凉意。   小环抬头看看天色,也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咱们家的大门,总算要开了!”   七月即将过半,无论是外头,还是他们这小小的宅院,的确都到了要变天的时节。   ※※※※※※※※※※※※※※※※※※※※   上半部终于写完啦! 第五卷 岁月长安 第163章 如此心意   寒月将至。   外头的风已是一日比一日冷了, 不过, 在武功李庄这间明窗亮瓦又生了炭火的绣房里, 却依然是温暖如春。日头从天井处斜照进来,将绣房里挂着的那件青色嫁衣染上了一层细细的金色, 也给衣裳上绣着的团花卷草添上一抹生动的光晕。   文嬷嬷走进绣房,一眼瞧见这件华美庄重的嫁衣,便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三娘的这门婚事, 时间上到底还是太仓促了:夫人去年六月过世, 今年七月他们姐弟才出孝,而三娘是十一月就要嫁人了!这一年多以来,她坐镇鄠县庄园, 凌云姐弟则在武功老宅守墓。虽有小鱼时常来往两地,带的口信也是一切都好, 她却实在放心不下。这不,眼见就是十月朔了, 庄园里最后一茬芜菁、芦菔都已入库, 她便收拾起行李,跟着小鱼来了武功。   虽然阿周如今也在武功这边帮着打理,但三娘出嫁是何等大事, 夫人的嘱托犹在耳边,她若不亲眼看看, 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如今看来, 这边一切还算妥当, 就连这最繁琐也最要紧的嫁衣, 都已是按部就班地做得差不离了。之前她的那些担心,似乎……可以放下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上前几步,正要走到嫁衣前细看几眼,目光一扫,却瞧见了绣案上的针黹盒,顿时怔住了。   那凤鸟螺钿的针黹盒足有一尺多长,里头放着长短不同的鎏金针筒和各种颜色大小的线锭、线轴,物件应有尽有,这也罢了,那每一样物件居然都是从大到小、从长到短、从深到浅,摆放得齐齐整整,就像用尺子精心比划过一般,就连那些圆滚滚的线轴都稳稳地叠成了两排!   文嬷嬷原是个讲规矩的精细人,常以物件收拾得齐整而自负,但比起这个针黹盒来,她的齐整却都不值一提了。惊讶之余,她不由脱口问道:“这是谁码的?”   小七干巴巴地笑了笑:“自然是娘子。”——除了娘子,谁还能有这么好的眼力,这么稳的手指?   文嬷嬷恍然点头,心里又多了好些安慰。   她之所以担心嫁衣,就是因为知道,凌云实在不擅长这些。当初几个小娘子刚学针线的时候,别人会在帕子上绣花鸟云竹,她的帕子上便只有个平平板板的“三”字,把窦夫人直接给气笑了——   他们这种人家的女儿,自然不用多么长于针线,可就算装,也得装出个心灵手巧的模样吧?这帕子荷包,就是小娘子们的第二张脸,原该花些细巧心思,绣些别致纹样的,再不济,也得在上头绣朵花绣片云吧?这么直愣愣地绣个“三”字算什么?是要告诉别人自己会认字么?都认到“三”字了呢!   一顿训斥下去,凌云倒是老老实实地改成了绣上一朵云,但那朵云,居然也绣得平平板板,仿佛就是在“三”字上加了两道框。纵然以夫人的伶俐,看了半日之后也只能无力地挥了挥手,让她以后还是什么都不要绣了……   她现在都还记得夫人那眼神发直的模样,记得她的担忧:三娘日后该怎么办?怎么嫁得出去?   这一晃眼十多年过去,如今的三娘子终于能静下心来做女红了——看这针黹盒就知道,她做活时是何等认真细致!也不枉自己每次都千叮万嘱,让她再忙也要到绣房来动动针线、做做嫁衣……   她越想越觉欣慰,忍不住指着绣案前挂着的嫁衣问道:“三娘绣的是哪些地方?”   小七沉默片刻,慢慢伸出一根手指,指头向针黹盒那边偏了偏。文嬷嬷不由一愣:这是什么意思?随即心头便是一惊,脱口问道:“你是说,她来绣房,就是码了下针黹盒?”   小七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是啊,她也不明白,娘子为何每天都要过来码一次针黹盒,害得她每次都得咬咬牙才能拿起针线,弄乱秩序……难不成就因为答应过文嬷嬷,每天一定要来“动动针线”?   文嬷嬷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这叫什么事!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嫁衣自然也不大可能是小娘子自个儿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但这数层衣裳、缘带蔽膝,总得自己动手绣上一两件才像话!而且这亲手绣嫁衣,绣的只是衣裳么?分明还有对这桩姻缘,对往后日子的祈愿,这种事情,三娘怎么能都交给别人?   难不成,三娘她其实对这桩婚事……不满意?   这原是文嬷嬷内心深处最担心的事——这柴大郎么,当初夫人提到他时,她也是不以为然的;但去年他送凌云姐弟回长安,那一路上的洒脱风趣和细致周到,就让她大感意外;更别说后来他的千里相迎,陪着凌云姐弟护送夫人棺木回京了。这番举动,放在谁身上都算得上情深义重不是?   至于前程什么的,自打去年杨玄感作乱被平定后,听说朝廷里大家都不大安生;今年年初,圣上又是一意孤行,再次兵发辽东,虽然八月间传来消息说高丽那边降了,但不知怎地,这两个月以来,京畿这边的局势不但没见好转,乱贼劫匪仿佛愈发多了,要不然,她也不会不敢轻易离开庄园。   这种局势下,像柴大郎这般不得重用,被发放回长安担任闲差的,倒未必不是件好事。再说,这一年多以来,据她所知,柴大郎并不曾再有言行出格……他对这门亲事的诚意显而易见。   倒是三娘,她冷眼瞧着,提到柴大郎时,虽然没有什么不如愿的模样,可仿佛总是少了点什么。   就像这件嫁衣,看着处处都无可挑剔,但如果新娘自己不曾绣上一针一线,不曾寄托一丝期待,又能算什么嫁衣呢?   伸手按在绣案之上,文嬷嬷的眉头不由越皱越紧,突然又想起了一事,忙问道:“上回柴大郎不是说送了几件他猎的狐皮来,我嘱咐小鱼转告娘子,一定也要亲手做点精细物件做回礼。如今都快十月了,娘子可做了没有?”   小七的脸色顿时更苦了几分:“娘子做了。”   文嬷嬷本该松一口气,但瞧着小七的脸色,一颗心不由提得更高了些:“那她做了什么?”她的意思是让三娘做点荷包香囊之类的物件,难不成她又跟答应自己“动动针线”似的,把主意打到了别的事情上头?别不会也跑到山林里猎什么狐狸兔子,回送给柴大郎吧?   小七简直都有点不敢看文嬷嬷的眼睛了,但文嬷嬷人都来了,这事终究不可能瞒下去,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娘子想了很久,最后决定,要亲手给柴大郎打一把刀出来……”   亲手打一把刀出来?   文嬷嬷好不容易从鄠县赶过来,原是有些腰酸背痛的,此时却“噌”的一下从脚后跟精神到了头发梢,想也不想转身叫道:“三娘在哪里,带我去见她!”但凡她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自家金尊玉贵的小娘子亲手打一把大刀出来送给未来的夫婿!   小七差点没哆嗦起来,脸孔也垮到了脖子底下,细声细气道:“嬷嬷还是别过去了,今日一早柴大郎就过来了,眼下……正在看娘子打铁。” 第164章 肝胆相照   站在庄园的铁铺前, 柴绍的心情简直是复杂到了极点。   这一年多以来, 他得闲便会找机会来一趟武功的李家庄园, 说是来看玄霸,该看的人自然是顺带也都看了。有一同扶棺回京的情分打底, 有过了明路的婚约为盟,不知不觉间,李家上下都已不把他当外人看, 就连他自己, 也越来越觉得,这里比长安城里的那个家仿佛更能让他感觉自在。   唯一让他拿不准的,是凌云对他的态度——她的态度也不是不好, 他甚至能感觉得出来,凌云是在努力地对他好, 但不知为何,她的这份努力, 却总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而这一次, 他是一进门便听说凌云正在帮他准备礼物,惊喜之下立刻赶了过来,结果便是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她的英姿——   此时, 凌云就站在一人多高的烘炉跟前,旺盛的炉火将她雪白的面孔染上了一层艳丽的霞色, 也在那双眸子里点燃了两簇明亮的火焰, 从柴绍站的角度看去, 就连她脸上那层细细的汗珠仿佛都在发着光!   这原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然而她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把造型凶悍的长柄大锤,正一下接一下地砸向了面前那条烧得通红的精铁,每一锤下去,都是火光四溅,砸得她身前的铁砧,乃至整个棚子都在微微颤动。   柴绍只觉得心口似乎也随着这声音颤了好几下:   这就是凌云给他准备的礼物,她是这样帮自己准备礼物的?   他一时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正茫然间,玄霸已瞧见了他,惊奇道:“柴大哥?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柴绍回过神来,抬眼一看,却见玄霸站在棚子的另一头。半个多月不见,他的眼底唇间的青紫之色似乎更加明显了,不到十月,身上居然已裹了件厚厚的大氅,背后还放着一张轻便的软榻,似乎随时准备着将他抬走。不过此刻玄霸的心情显然极好,一双眸子也跟凌云一般的闪闪发光,笑容更是灿烂无比。   柴绍心头就如被针尖刺了一下,不假思索快步走了过去,打量了玄霸几眼才笑道:“三郎今日精神倒是比往日都好。”又随口解释:“这不快十月朔了么,我总要过来瞧瞧你们,再给夫人上个香。”   玄霸笑道:“多谢柴大哥惦记着我们,我们原想这两日你也忙,总要节后才能过来,没想到竟是提前来了。”   柴绍叹了口气:“原是想过两日再来的,但东都那边刚传来消息,圣上再过三五日就要到达东都了,然后会从东都直接来西京,说是要献俘告庙,估计也就是这半个多月的事。我那边要准备的事情自然也就多了起来,今日若是不过来,还不知哪一日才得空了。”   圣上再过半个月就要回长安了?玄霸心头一惊,脱口道:“那会不会耽误你和阿姊的婚事?”   柴绍断然摇头:“那倒不至于,我们这些人也就是这半个多月会忙些,待到圣上回京,他身边的人接手了这些事务,我们自然也就清闲了。”经过辽东的事,他已绝了仕途之念,万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就罢了。   玄霸听到这里却是放了心,笑嘻嘻道:“那就好。对了,柴大哥,你看见我阿姊打的东西了么?可猜得出那是什么?”   柴绍配合地看了两眼,心里猜到凌云想打的应该是把长刀,口中却迟疑道:“三娘莫不是准备打一把好剑出来?”   玄霸大笑起来:“柴大哥是使刀的,怎么没看出这是一把长刀?”说着他便压低了声音,“阿姊一直记得柴大哥你很喜欢她那把冷艳锯,前些日子又发现师傅留了些好料在庄园,这才决定给大哥打把刀出来。阿姊当年可是跟着师傅学了好几年的,如今炼出的刀就算比不上冷艳锯,定然也不是凡品!”   她还记得自己喜欢那把刀?柴绍只觉得心头一暖,脸上的笑容不觉都深了些。   玄霸却是叹了口气:“阿姊原是准备这两日打好,回头柴大哥过来了就送给你的,没料到柴大哥竟是提前来了……不过也好,柴大哥之前没见过阿姊铸刀锻铁吧?今日倒是正好能瞧瞧阿姊的手法,好看吧?”   好看?   柴绍愕然看向了棚内的凌云,突然发现,玄霸这话其实不无道理。凌云手里的大锤每一锤下去时固然是重若千钧,但每一锤之间,却分明带着某种韵律,举重若轻,行云流水。而她整个人站在炉火前,那沉重的大锤、震耳的声响和她纤细的手腕、轻盈的动作,更是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对照。   她的确是在打铁,但分明又不止是在打铁了。   柴绍看着看着,不觉看得出了神。   旁边的周嬷嬷原是一直留意着他的神色,此时方暗暗地松了口气:凌云要送柴绍一把好刀,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出格,但他居然提前登门,亲眼瞧见了凌云轮锤的模样,这还是让她捏了把冷汗。好在柴绍震惊过后,并没露出什么不满,甚至还有些欣赏之意……阿弥陀佛!夫人果然没看错人,没白花那么些心思!   高炉前,凌云也终于放下了大锤,一直帮她钳着铁片的老铁匠忙又递了把小锤子过去,凌云抄在手里,一下一下地锤向了铁片,这锤子看着极为小巧,但凌云的神色和动作反而比之前更为凝重,敲打了片刻之后方松了口气,低声道:“淬一淬,再烧。”   老铁匠点头答应,凌云这才放下手里的物件,走出棚子,看到柴绍倒是愣了下:“柴大哥怎么来了?”   之前她竟一点都没注意到自己过来么?柴绍好不意外。玄霸忙对凌云笑道:“柴大哥有差事要忙,特意提前过来了。”转头又对柴绍笑,“柴大哥有所不知,这锻铁原该两人配合,小锤指引,大锤锻造,但如今师傅不在这边,姊姊只能一个人炼,自然得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万一用错了力道,这前头三十多遍锤炼便全都白费了。”   柴绍见凌云绵绵不绝地砸了几百锤下去,原以为这般已是够辛苦,听到“三十多遍”这几个字,自是大吃了一惊:“这样的要打三十多遍?”   凌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一遍算快的,最后几遍要加钢料,费的时间还要长些。”   柴绍心头更是震动,瞧着凌云汗迹未消的面孔,心里不觉已变得一片柔软:之前他一直有些疑心,觉得凌云对他们的婚事似乎并不在意,对自己的态度也有点奇怪。但这次自己不过是送了她几块狐皮,她就能花这么大的工夫,亲手给自己锻造佩刀,自己刚才居然还觉得……   他越想越觉感动,忍不住道:“三娘何必如此辛苦?有些事,交给匠人们也是一样。”   凌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那如何能一样?他们力气不如我,手法也不如我,要锻造好刀,这每一步差一点都不成。”   柴绍不赞成地摇了摇头,心里却浸出了一点异样滋味,刚想再说点什么,耳中却听凌云又道:“再说锻铁也是练刀的法门,既能练力道,更能练准头。譬如抡锤,看着是手臂用力,其实要用到全身劲道,尤其是腰力,要打通上下,眼到手到。师傅常说,要练好刀法,先得学会炼出好刀。我以前还不大信,这次才觉出滋味来。柴大哥若是得闲,不妨也来试一试。”   柴绍愣了一下,凌云的话当然有道理,但他怎么听着……   周嬷嬷原是笑眯眯地听着他们聊天,此时脸色不由微变,忙上前一步笑道:“娘子说笑了,你原是为了给柴大郎锻刀,才辛苦了这么久的,如今说什么练刀练枪呢!”   凌云眉头微皱,想反驳一句:她明明是看到师傅留下的材料,想起可以用这法子练刀,然后才想起应该给柴绍打把刀出来。但此时瞧见周嬷嬷使得快抽筋的眼色,话到嘴边,还是默默咽了回去。   玄霸也觉出了不对劲,忙笑道:“正是,阿姊就莫找托词了,给柴大哥打一把好刀,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何必此地无银呢?倒让柴大哥见笑了。”   他这话说得俏皮,柴绍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了,看着凌云的神色,他早已猜了个**不离十,心里的那点甜意,顿时都化为了苦笑:“哪里哪里!三娘就算是在练习刀法时,顺便帮我打了把刀出来,我也是荣幸之至。”   凌云这时自然也已回过神来,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听到这句,脱口道:“不是顺便!”   柴绍心里一动,转头看向了她。   凌云也在看着柴绍,神色认真之极:“练习刀法虽然要紧,但给柴大哥打造兵器也一样要紧。柴大哥对三郎,对我,都帮助良多,莫说给柴大哥打一把刀,便是帮柴大哥把十八般兵器都打出来,我也不会觉得辛苦!”   她的眸子一片清澄,看不到半点杂质,就像她的话,每一个字都真真切切,发自内心。   柴绍只瞧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用怀疑了,凌云对他的态度其实并不奇怪,也从未变过,她是真心诚意地把他当成了兄长,当成了挚友——   肝胆相照,如假包换!   ※※※※※※※※※※※※※※※※※※※※   嗯,凌云同学是如假包换的铮铮好汉。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65章 故人消息   十月初一, 历来是祭奠先人和开始过冬的大日子。这一日, 家家户户都要拜坟茔、送寒衣, 再不济也要用今年的收成来做顿麻羹豆饭,以示尝新之意;讲究些的人家还要开地炉、熬饴糖、卜五谷、祈丰年……因此, 从十月朔的前一日开始,李家庄园的上上下下便都忙碌了起来。   凌云便是最忙的一个。她大清早便蹿出门去,四下转悠, 直到天黑才磨磨蹭蹭地回到自己的院子, 只是一进门,却还是看到了她此时最不愿意看到的人——文嬷嬷。   文嬷嬷显然已等了凌云许久,见她回来, 忙上前几步,皱眉问道:“三娘子这大半日的都去了哪里?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听着她嘶哑的声音, 凌云不由得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唉,自己不就是给柴大哥打了把刀么?不就是让他瞧见了自己打铁的模样, 又和他讨论了几句铸刀练刀的事情么?文嬷嬷怎么就彻底疯魔了呢?这两日以来, 竟能对着自己从天亮念叨到熄灯,念着念着便痛心疾首,捶胸顿足!自己实在受不了才躲出去的, 没想到躲了一天,最后竟还是没能躲开……   经过了那么多的事, 凌云原以为天下已没有人能让她心生畏惧, 然而此刻面对着着越来越近的文嬷嬷, 她却不由自主地低头扫了几眼——地上若能有条缝让她跳进去就好了!   然而这铺着青石的小院显然是一条地缝都没有, 而转眼之间文嬷嬷也已走到了她的跟前。她也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默默等着文嬷嬷继续施展她的念叨**,耳中却听她抱怨道:“四娘子和五娘子都已等了你半日了,哪里都找不到人!”   四娘和五娘都来了?凌云“噌”地抬起了头,果然上屋门帘一掀,四娘和五娘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后头还跟着段纶和赵慈景,瞧见凌云都是笑着行礼致意:“三姊姊回来了!”   凌云好不意外——五娘夫妇也就罢了,赵慈景两年前便以侍奉母亲为由回了长安,五娘自然也跟着回来了,他们日子清闲,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时不时就会来庄园小住几日;但段纶依然担任侍卫,四娘也依旧住在洛阳,他们总不能是因为十月朔而特意过来的吧?   还礼之后,她便忍不住问道:“四娘和妹夫是何时回的长安?”   四娘上前迎住了凌云,笑吟吟道:“他呀,前几日就到了,我却是昨日才回来的,这不就赶紧过来看姊姊了?日后我们说不定就要赖在长安不走了,若是有什么事,姊姊可要帮我们撑腰啊!”   凌云听得明白:他们夫妇定然是什么打算了。只是如今天黑风寒,不好在外头多问,她还是领着他们进了屋子,刚想开口,一直留在屋内的玄霸已笑道:“阿姊还不知道吧,四姊和四姊夫也打算要回长安了呢。”   凌云纵然已有心理准备,听到这话还是颇感意外,如今回长安可不是什么好事,那意味着……她转头看了看段纶,却见他苦笑着叹了口气:“让三郎见笑了,眼下都已是这般局面了,我们这些人横竖也做不了什么,倒不如索性离得远些,至少还能落个清静。”   眼下这般局面?凌云愈发纳闷:“不是说这次是得胜归朝么?”   段纶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得胜还朝?得胜的确是眼见就要得胜,谁知那高丽王竟派了人过来请降,陛下当即便决定撤兵了。”   凌云一听便知道不对:“他们没有献出城池?没有送上质子?”   段纶笑得愈发嘲讽:“自然都没有,他们也就是绑了个斛斯政过来。”   凌云心里顿时一沉:不,他们的请降看来信不得!高丽人原本就最爱诈降,两年前第一次征辽之所以无功而返,不就是因为圣上严令不许杀俘,高丽人乘机反复诈降,才终于拖垮了大隋的军队么?这次他们若还是诈降,那这劳民伤财、动摇天下的三次征辽换来的所谓“得胜回朝”,可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要真是如此……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抬眼瞧向了四娘和段纶:“你们可想好了辞官的由头?”   四娘愣了一下,不知凌云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段纶却是倏然而惊。他当然早已知道,凌云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但自己刚才不过说了两句话而已,她显然便已看清了这里头的门道和背后的危机,也看出了自己眼下最大的难题——眼下的局势如此微妙,日后说不定还有大变,他绝不能让人发现,他是见势不对,心灰意冷,才辞官避祸的!   他不由自主便坐直了身子,正色答道:“此事之前我也没有完全想好,这才特意领了回长安报信的差事,寻机跟柴大哥和五妹夫他们商量了一番,最后才下定决心。至于这由头,我想,无非也就是伤病二字了。”   凌云想了想点头道:“那这些日子,你和四妹妹还是多多走动才好,莫提回长安的事了。”   四娘和段纶相视一眼,立时都明白过来:既然不能让人看出端倪,他们自然更要摆出一副努力钻营的架势来,这样最后因为伤病而“不得不”留在长安时,旁人才不会觉得可疑。四娘拍拍胸口笑道:“还好还好,我过来时还不知他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对谁都说是特意来祭奠母亲的。”   说话间,文嬷嬷已亲自带着小七和两个心腹婢子送上了酒菜,酒水菜肴都整治得极为精洁,也算是庆祝姐弟几人一次小小的团圆。   凌云端杯祝了酒,屋里的气氛渐渐地松弛了下来。闲话几句后,赵慈景便问道:“我今日出门前倒是听说了一桩奇事,也不知是真是假——有人说,这次陛下摆驾回来,居然遇上了盗匪的埋伏?”   段纶愣了一下,脱口道:“此事都传到长安来了?”   众人不由得哑然失笑,段纶也笑了起来,这才道:“还真有这么一回事,这回御驾回京,路过武安时,的确是有盗匪埋伏在路边。不过他们是等到大队过后才冲将出来的,倒也没怎么伤人,就是撞散了押后的那支骁果。”   赵慈景奇道:“他们冲散后队作甚?难不成想劫粮草?”   段纶摇头苦笑:“说出来只怕都没人肯信,这帮盗匪别的都没看上,却单单把后队里的四十二匹御马都给劫走了,一匹也没留下!”   这一下,便是凌云都吃了一惊,从千军万马之中准确地劫走四十二匹御马,这帮盗匪不但是胆大包天了,手段也实在惊人,他们难不成早就盯上这些御马了?这作风……怎么那么像飞狐陉的那父子俩呢?   她忍不住问道:“真是在武安,不是在上谷?”   段纶有些不明所以:“三姊何来此言?”   凌云只得答道:“我和三郎在去涿郡的路上,曾遇到过在飞狐陉立寨的一对父子,都是爱马如命,此事听着有些像他们的做派。”   段纶恍然笑道:“是了,说起来,这次被劫的御马里,就有三姊和三郎那回带到涿郡来的八匹大宛马,我见过好几回,便是在御马苑也是一等一的良驹,如今竟落入了贼子之手,真真是可惜。不过这次劫马的确是在武安,离上谷有七八百里路,只怕不会是那对父子。”   凌云点头不语,段纶的话自然有理,御驾同样会经过上谷,他们的确没必要跑到武安来动手,至于那八匹马……她心里突然一空,仿佛有无数惆怅惘然席卷而过,最后却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这感觉对她而言并不陌生,这些日子以来,每每回想起那段路上发生的事,她都觉得心里仿佛空了一块。只是那些事她已不愿细想,这感觉她也不愿细品,索性端起面前的酒杯笑了笑:“也是,如今盗匪猖獗,不定是哪拨人出手。”   段纶赞同道:“可不是!我特意打听过,他们说,这帮盗匪里带头的是个黑塔般的大汉,此人十分邪门,一吹口哨,那些御马竟疯了般都跟着他跑了,马夫们拉都拉不住!”   黑塔般的汉子?一吹口哨就能让马都跟着他跑?   凌云一口酒顿时噎在了嗓子里,那火辣辣的滋味,一时间竟都堵在了她的心口,也说不上是甜是苦还是酸涩了。   ※※※※※※※※※※※※※※※※※※※※   嗯,何大萨宝又干了票大买卖。 第166章 贪心不足   胡麻的香气自来霸道, 灶房的门一开, 那股浓烈的香味便兜头盖脸地扑了过来。   何潘仁的鼻子最灵, 被这气味一冲,差点没后退一步, 定了定神才瞧见,原来灶台上那口巨大的铁锅里,竟煮了满满一锅胡麻羹, 翻翻滚滚, 热气蒸腾,也难怪会香成这样。   杨公卿巴巴地带他过来,总不会是想给他看这个吧?他心里纳闷, 索性笑道:“杨当家,你们难不成又劫了几车胡麻回来?”   杨公卿哈哈大笑:“萨宝说笑了。今日不是十月朔么, 在我们中原也算是个要紧的节庆了,咱们兄弟如今别的事都不好去做, 这该吃的麻羹豆饭总得管饱。”说完忍不住又补充道:“多亏萨宝的神机妙算, 如今山寨里不但麻羹够吃,粮草衣裳都是富富有余,光那各路好汉送来的贺礼, 就够大伙儿好好过个冬了!”   何潘仁瞧着他眉宇间的掩饰不住的得色,微微笑了笑:“他们服的, 是杨当家的魄力。”   杨公卿愈发得意, 是啊, 如今江湖上谁不知道, 是他杨公卿率领手下兄弟大破御林军,一举劫走了四十二匹御马!所谓一鸣惊人,也无非如此了,这些日子,有多少山寨送礼上门,又有多少人马前来投奔!   这般红火光景,莫说一年前的他想都不敢想,就是一个月前,何潘仁突然找上门来提起此事之时,他都觉得好生荒谬。然而接下来的一切,竟然都如这位何大萨宝所料,他也是孤注一掷赌完了这把才渐渐意识到,自己这冒险一试,对天下各路好汉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是告诉所有的人,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的卫队,简直是不堪一击,他的御马,也会臣服在他们这些人的脚下。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彼可取而代之也!   想到此处,他只觉得心底仿佛有一股热潮澎湃着涌了上来,盘算了几日的那个念头也愈发强烈,当下扬眉笑道:“大萨宝过奖了。来人啊,先给大萨宝盛碗麻羹出来,让大萨宝尝尝我等的手艺。”   他话音一落,自有人快手快脚用白瓷碗盛出一碗浓黑香稠的胡麻羹,双手捧给了何潘仁。   何潘仁挑了挑眉,侧头看了杨公卿一眼,神色似是有些不解,又似有些戏谑。   杨公卿心头一突,忙正色道:“大萨宝有所不知,这麻羹豆饭,取的原是尝新之意,自然是越鲜越热才越好,按我们中原的规矩,最尊贵的人才能吃这头一碗。咱们山寨今日之所以有这番造化,全是托了大萨宝的福,我等自该以大萨宝为尊。”   何潘仁笑着摇了摇头:“杨大当家,有话不妨直说。”   杨公卿知道不好再转弯抹角,索性抱手行了一礼:“大萨宝明鉴,公卿的确有事请教萨宝——大萨宝的智谋手段,我等都是钦佩之至,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却不知大萨宝可否赏脸留在这山寨之中?也好带领我等兄弟做出一番大事来!”   说完这句,他抬头盯着何潘仁,眼里几乎能放出光来。这件事,他已琢磨了好些日子,虽说彼可取而代之,但他自己一时半会儿显然还没那本事,只能先找个能成事的人跟着,再徐徐图之。而何潘仁,显然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有眼光,有手段,难得的还有胆魄,似乎根本没把皇帝放在眼里,说冲营就冲营,说劫马就劫马,成大事者,可不就得这样?当然,最妙的一点是,他还是个胡人……   念及此处,杨公卿简直有些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就等着何潘仁点头——这一次,他在山寨里逗留了这么久,想来定然是另有打算的,说不定就在等着自己开口呢,自己当然要顺水推舟地送上这个机会了!   何潘仁看着杨公卿,脸上果然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多谢杨大当家厚爱,只是,我也有一事想请教。”   杨公卿的眸子顿时更亮:“大萨宝请说!”他多半会问自己舍不舍得让出大当家的位置吧?笑话!自己岂是这等鼠目寸光的人,来日方长呢。   何潘仁沉吟片刻,突然伸手指了指面前的白瓷碗:“这胡麻羹倒也香浓,却不知你们为何要每年此日才吃,为何不是日日都吃?”   啊?杨公卿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他……他没听错吧,何潘仁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他脱口想反问一句“大萨宝此言何意?”但看着何潘仁那张含笑的艳丽面孔,心头却是蓦然一颤,到底还是答道:“这麻羹自是好物,却也不能拿来当饭吃。”   何潘仁点头笑道:“杨大当家说得好!这麻羹再是好物,也只能偶然为之,若是日日相对,最后只会惹人腻味,我何潘仁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杨公卿再次呆住了,这是什么意思?回过神后,他忙不迭解释道:“大萨宝多虑了,我等兄弟都是诚心诚意愿追随萨宝……”   何潘仁摆了摆手:“我也是诚心诚意的愧不敢当。大当家实在是高看何某了,我是生意人,从来只做生意,不做大事。待得生意做完,自然就会离开。”   他从来不敢做大事?杨公卿只觉得荒谬无比,脱口道:“大萨宝何来此言!这一次,咱们冲圣驾、劫御马,难不成都不是大事,只是生意?”   何潘仁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自然都是生意,杨大当家莫不是忘记了,我早就说过,我是来跟大当家合伙做买卖的;之所以抢这些御马,也是因为这里头有八匹是我万里迢迢亲自送过来的!”   杨公卿茫然点了点头,这些话,他当然都记得,当初何潘仁就说了,他只想要回自己的马,别的都归山寨;他还保证,此次山寨定然会大赚特赚,而且会赚得源源不断……难道他说的不是那个意思?难道他真的只拿此事当生意看?若是如此,自己赌上身家性命的这场冒险,算是什么,被他的所作所为激起的满腔抱负,又算什么?这个山寨,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用就用,想丢就丢,他真当自己和这些兄弟都是泥捏的么?   失望之下,他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了一股怒气,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何潘仁却依然是笑微微地瞧着他:“杨当家有所不知,去年我之所以亲自走这一趟,还把这八匹宝马贱卖给了他们,原是想借此来试试你们朝廷的深浅,看看你们皇帝的路数,也好长长久久把生意做下去,谁知看来看去竟发现,你们这朝廷,已是日薄西山,你们这皇帝,也即将穷途末路,我总不能白白费力还赔钱吧?少不得再辛苦一回,把这几匹马都拿回来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笑容愈发愉悦,声音也越发柔和:“我这个人么,自来没什么心胸气魄,就是对人还算公平,草莽也好,皇帝也罢,谁,都别想让我做亏本的生意。杨大当家日后自然会明白。”   他分明是在和颜悦色的低声细语,灶房里不知为何却静了下来,灶台下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响得几乎令人心惊。被他瞧着的杨公卿更是冷汗都快下来了:自己一定是疯了,就因为最近诸事顺利,到处受人敬仰,何潘仁又表现得随和之极,自己居然就忘了,此人是何等的心狠手辣……   几乎用出了平生的定力,他才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何大萨宝说得是,是我太过心急,却忘了大萨宝原是志不在此。”   何潘仁也笑得风轻云淡:“杨大当家能体谅我就好,我果然没看错人,日后若有什么好买卖,我自然第一个还会来找大当家的。”   两人相视而笑,仿佛之前不过是一场闲聊,仿佛谁也没有动过真怒和杀心。只是那一碗热腾腾的麻羹,到底还是在无人搭理中渐渐地凉了下来,终于凝固成了乌黑坚硬的一团。   何潘仁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这才冷笑了起来,只是笑声未落,就听身后有人也笑了一声:“何大萨宝,你不是说要做乱世里最大的买卖么?怎么,这机会就在眼前了,你为何却往外推了呢?”   何潘仁脸上的冷笑顿时变成了惊喜,转身笑道:“师傅是何时来的?”   沈英听着他叫“师傅”就头疼,却也拿他没法,只能皱眉道:“我自然是早就来了。”她和何潘仁原是一道回的中原,只是她先要去处理井陉那边的事,没想到何潘仁转身就做了这么件轰动天下的大事,她也只能悄悄寻过来,看他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了。   上下瞧了何潘仁几眼,她只觉得好生不解:“何大萨宝,你明明早就打算好了要搅动天下,连御马都敢劫,如今现成的人马地盘就放在你的跟前,你为何却不答应了?你可别说,你是怕这姓杨的会拿你当了垫脚石!”   何潘仁笑道:“师傅说笑了,我自然不会怕这姓杨的,只是瞧不上他占的这片地方而已。”   沈英奇道:“武安这地方坐镇中原腹地,哪点不好了?”   何潘仁抬眸瞧着沈英,目光坦然,笑容平静:“好是好,就是离长安还是太远了些。”   离她,也太远了些。 第167章 洪水滔天   看着何潘仁坦然的模样, 沈英摇了摇头, 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在过去这一年里, 为了寻医问药,她跟着何潘仁在西域和中原之间转了一个大圈, 各种珍稀药材都收了不少;各路医师术士更是拜会过不知凡几,然而真能治好心疾的,却是一样都没遇到——何潘仁神通广大, 找来了两个心疾严重的弃婴, 想先试着努力救治他们,但就在三个月前,两个孩子已先后夭折。   在埋下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时, 她和何潘仁心里都明白,有些事, 终究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   她决定回中原,先安顿好山寨的事, 然后就去长安, 去好好的陪一陪玄霸和凌云,而何潘仁也不动声色地安排好了所有的事,跟着她一道回了中原。她一直担心何潘仁会去长安捣乱, 没想到他在得知皇帝从辽东回师的消息后,竟是直接找到了杨公卿, 自己这才放下心来。没想到她一转身, 何潘仁就干出了这么一票惊天动地的买卖。   现在他说, 他的确要搅乱天下, 他的确要人马地盘,而且,他的地盘一定要靠近长安。   他想做什么?他想做的事,未免也太荒唐了吧?   沈英压了压心头的烦躁,缓声道:“何大萨宝,我原以为,经过了这一年,你应当知道,有些事不可强求。”   何潘仁惊奇地挑了挑眉:“师傅难道觉得,我去长安是准备强求什么?师傅可是冤枉我了!师傅跟我相处了这么久,难道还不放心我的人品?再说,我这个人最识时务,从来都不会强求任何东西!”   人品?沈英差点被他气笑了:“是么?那我还真是没看出来!”就因为相处了这么久,她比什么时候都明白,这位何大萨宝做起事来是何等的不择手段!他连廉耻和节操都没有,哪来的人品?好在此人行事虽邪,心性还正。虽然自己永远都猜不出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一般来说倒也不必担心他会做得太离谱。   不过凌云的事情不同,他会做什么,会怎么做,她当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这一年多以来,她亲耳听着他死皮赖脸的叫自己师傅,见缝插针的打听凌云的过去,亲眼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结束了所有生意,马不停蹄地再次回到中原,如今似乎又打定主意要去长安开山立寨了!他管这种做法叫做“不会强求任何东西”?   何潘仁被沈英一堵,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师傅若没看出来,那便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师傅放心,日后我定会精益求精,绝不会让师傅再担心……”   他算自己哪门子的徒弟!沈英只觉得头都要大了,忙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何大萨宝不必多说了,你若真想让我放心,不如直接告诉我,你准备何时去见阿云,怎么去见阿云?”   何潘仁的笑容慢慢地收了起来,半晌之后才道:“说出来师傅或许不信,这是我一年多以来,唯一还没有想好的事。”   这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但看着何潘仁,沈英却不得不相信,他并没有撒谎——其实他的脸上也没露出什么落寞之意,语气更是平淡之极,仿佛只是在说着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然而惟其如此,才让人无法怀疑。   她原本自觉对何潘仁已练出了一副铁石心肠,此时心里不由也是一软,脱口道:“你这又是何苦!”   “何苦?”何潘仁诧异地看了沈英一眼,略一思量突然问道:“师傅可曾走过夜路?”   沈英心里顿生警惕:“走过。那又如何?”   何潘仁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那师傅应该知道,走路最苦的时候,是路途漫长,四面漆黑,你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更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但若是前头有了光亮,哪怕只有一丝,哪怕离得再远,朝着那个地方过去,便不会觉得有多么辛苦。”   沈英不由愣住了,相处了一年多,她自然早已了解了何潘仁的身世,也看得出他对世事的厌倦和无谓,却怎么也料不到,他心里竟是这么想的!这份情愫,不可谓不重,可正因为太重了,谁又能承受得起?   她的脸色不觉已变得肃然:“何大萨宝,不知你想过没有,若是走到最后,你依旧接近不了那光亮呢?又或者,你千辛万苦走近了,才发现那光亮全然不是你所想的模样呢?到了那时,你也好,她也好,又该如何自处?”   何潘仁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自然都想过,故此才会说,我不强求。”   怎么又绕到这上头了?沈英眉头一皱,正要开口,何潘仁却摆了摆手:“师傅听我说,师傅这次回井陉,想来也已看出,眼下这局势跟去年已然不同,如今要养活山寨,是不是愈发困难了?”   沈英默默地点了点头。可不是么,现在走投无路的人越来越多,她的山寨算是最谨慎不过的,如今人数却也多了一倍有余,她之所以逗留了那么久,就是头疼于她离开之后这些人怎么才能养活自己。别的山寨自然更是如此,上谷郡那边听说已是动辄就能聚集十万人马了——问题是,这些人怎么才能吃饱?无非是劫掠!但劫掠的后果,是把更多的人逼得无路可走。这么发展下去……   何潘仁看着沈英,缓缓点了点头:“不出三年,中原必然天翻地覆。我也说过,在乱世之中,造反便是最好的买卖,若想赚得多些,自然是离长安洛阳越近越好。我已反复算过,我只要能保住命,看准人,最后便不会亏,再不济,我还能回西域从头来过,那又如何?”   “至于别的事……”他停了片刻,仿佛要按下心头的叹息,这才淡淡地道;“就算最终我也无法得偿所愿,至少已尽力而为,了无遗憾。”   “这是我自己的生意,也是我自己的主意,在看不到结果之前,我不会把别人强拉进来。”   沈英良久没有开口——她能说什么呢?何潘仁已经把前因后果都想得这么清楚了,她再说什么都是多余。她也只能苦笑一声:“既然如此,那大萨宝为何还在此逗留?”不是应该早就去长安了么?   何潘仁的笑容变得轻松了许多:“原因有三,其一,我要等师傅您过来寻我;其二,阿祖相貌特异,此次又不得不露了脸,总要到冬日才好掩盖行藏。”   沈英略一思量便明白过来:他要找自己定然是找不到的,只能等自己过来找他;而阿祖生得如此黝黑,也只有等到天气变冷,大伙儿都开始穿袍带帽,才能设法掩盖肤色,“那第三呢?”   何潘仁悠然瞧向了北墙的后窗:“我听说,你们这位陛下这次到长安,是要去办什么告庙献俘的大事,想来一定热闹得很,咱们既然要去,自然也得乘着这有大热闹可看的时候去!”   “师傅,你说是不是?”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那双深邃幽黑的双眸几乎能放出光来,原本艳丽的容色因为这点光芒也变得愈发动人心魄。   沈英看着这张脸,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鱼——她要在这里就好了,她只要一拳过去,这世间就会少一个妖孽,多一份清静!   然而小鱼还在千里之外,她也只能暗暗攥了攥拳头,淡淡地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何潘仁略想了想:“再过半个月。”那时皇帝应该已经抵达长安了吧。   说起来,他还真是有些好奇,这位雄心万丈的大隋天子到了长安之后,又能折腾出多少花样来!   ……………………   半个月的时间转眼便过。   十月十五,当日头挂上中天,御驾所在的队伍,终于迤逦着出现在长安城外。   看到远处的城门,队伍里所有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自打八月初四从辽东班师还朝开始,他们已在路上走了整整两个月零十天,如今总算是走到了头。   说起来,这三年以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每年都要如此往返数千里,但不知怎地,几次下来,却不但没能习惯这样的长途跋涉,反而一次比一次更觉疲乏。尤其是这一回,当后队传来盗匪伏击的消息,这条原本就已漫长无比的道路顿时又添了无穷险恶,路边时不时传来的风声听着都像是不怀好意……   不过谢天谢地,如今这一切总算结束了:高丽总算认输请降,陛下总算得偿所愿,他们这些人,也总算能歇口气了!   碍于礼仪,队伍里没有人高声说笑,但一股轻松愉悦的气氛却已无声地蔓延开来,众人的脚步不由变得越来越轻快,就连驭马的响鼻声里仿佛都带上了几分快活的意思。   当然也有例外。   例如坐在辂车上的皇帝陛下,此时的脸色就着实算不上好看。   因为眼前的长安城,熟悉得简直让他心惊——那土黄色的厚重城墙,那单层飞檐的简朴城楼,他分明在哪里见过!但怎么可能呢?长安的外郭城是他自己去年才下旨兴修的,修好之后,这还是第一回 过来……他绝不可能见过这些刚刚修好的城墙城楼!   这种诡异的熟悉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广烦躁地按了按眉心,正想吩咐车马走得快些,突然之间只觉得额头一紧,那种怪异的头疼竟是又一次席卷而来。   自打大业八年开始,这种噩梦惊醒后特有的头疼,就一直在纠缠着他,虽说后来有了宫人的陪伴安慰,程度是减轻了不少,但这头疼始终和那些噩梦一样,时不时就会卷土重来,有如附骨之疽一般。   他曾以为只要平定了高丽,这一切就会结束,所以当接到高丽人的请降时,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点了头——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太过固执,不该跟个高丽小国纠缠这么久,天知道他其实比任何人都希望这场战事能尽快结束,彻底结束,这样一切就能回到正道,他也不会再被噩梦和头疼纠缠!   然而结果……似乎并非如此。   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他的噩梦竟然依旧在继续,内容还愈发光怪陆离。当盗匪劫走御马的消息传来时,他曾一度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可惜,这一次却并不是。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安安稳稳地睡过一觉,头疼自然也是变本加厉,而在这一刻,更是莫名其妙地发作了……   杨广只觉得在脑海深处,似乎有人拿着把锤子,正在一下接一下地敲击着什么,这感觉并不见得比往日更加痛楚难当,却让他一阵阵的晕眩无力,微微摇晃的辂车更加剧了这种晕眩感,他甚至觉得整个人都随着那敲击声一点点地漂浮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让人停车,让御医过来给他看一看,再不济,他也应该唤来皇后和宫人,因为她们的温柔抚慰,是缓解这种头疼的唯一良药……   然而此时此刻,道路的两边,已有不少百姓在跪迎圣驾了,而在道路的前方,还有更多的官员侍卫正快步赶来,来迎接他这位天子得胜回京。此时此刻,无论有多难熬,有多需要陪伴安慰,他都不能流露一丝软弱,他只能一个人坐在这辂车之中,接受所有的仰视和欢呼!   杨广深深地吸了口气,伸手抓住了面前的横栏,在一阵阵的头疼目眩之中,露出了优雅镇定的笑容。   深秋的阳光总是格外清透,此时正好照在了这辆华美无比辂车上,将那些锦幕流苏映照得愈发富丽堂皇,也将车上的帝王衬托得愈发得如天人般高大威严,不可逼视。   迎接的队伍里,不知是谁带头跪了下来,后头的人也随之下跪,在宽阔的大道上,那匆匆迎来又纷纷跪下的人群形成了一个明显的起伏,看去就如同潮水卷过一般。   这情形……杨广脸上的笑容蓦然凝固了,扣着横栏的双手更是青筋都跳了出来,大概是用力过猛,他的几根指甲已深深地掐进了掌根,他却丝毫都没有察觉。   因为在他的脑海中,那奇异的敲击声也已如潮水般退去,露出了潮水下那狞恶的真相——   眼前这座城池,他的确见过!在那些最深的噩梦里,他曾亲眼见过,浑浊的洪水铺天盖地的淹没了这座城市,在梦里,他也是这样的高高在上,这样的孤独无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洪水席卷而来,越涨越高,要将他拉进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仿佛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嘣”地一声断了,杨广脸上的微笑并没有收起,只是一双眸子里已是黑沉沉的,再也没有一丝光彩。   不过他的眼神,辂车下的人群自然是瞧不清的,在这个时刻,所有的人都只看得见他那挺立的身姿,耀目的风采。有人开始带头高呼“万岁”,随即这声音便是一声比一声响亮。不过片刻工夫,所有的人仿佛都被卷进了这欢庆的大潮,随之下跪,随之欢呼,随之熏熏然如饮美酒。   唯有杨广独自站在车里,手心灼热,眼底冰冷。   眼前的一切明明是他梦寐以求的结果,耳边的欢呼明明响得震耳欲聋,但这一切都跟他没有丝毫关系了,他只是孤独地站在高高的辂车里,看着那洪水一波接一波地涌了上来。   ※※※※※※※※※※※※※※※※※※※※   今天临时有事,晚了点,不过这章算是二合一的章节了。   唉,手速太渣,希望大家能谅解。 第168章 不管不顾   十月的这场初雪下得毫无预兆, 头一日的午间还是艳阳高照, 第二日的清晨, 天地之间竟然已多了一层斑驳的素带银装。   此时入冬还没多久,落在地上的雪自然是存不住的, 但屋顶树梢的积雪一时半会的却还不会化去。在青砖黑瓦之上,枯枝残叶之间,那抹雪色便显得分外清冷, 仿佛一夜之间, 世间所有喧嚣浮华都已被西风吹远,只留下了一个触手生寒的黑白人间。   文嬷嬷早起推开房门时,便被这满目的冷白吓了一跳, 待听到院外孩童们的笑闹之声才回过味来——按地里麦苗的长势,这场雪下得倒真是时候;今年难得风调雨顺, 这场雪一下,明年说不定还能有个好收成……   不过这念头在她脑中只是一晃而过, 随即她的一颗心便揪了起来:天气居然冷得这么快, 也不知三郎的身子受不受得住?去年一个冬天,他的病可就加重了好些!   想到三郎,文嬷嬷也顾不得别的事了, 一路小跑来到了玄霸的院子,只是还没进门, 就听到屋里传出了一阵笑声, 那欢悦热闹之意, 便是厚厚的门帘也遮挡不住。   文嬷嬷好不纳闷, 忙挑帘而入,想问个究竟。谁知帘子一挑,一股暖气便扑面而来,她不由自主先打了两个哆嗦,待瞧见屋里的情形,更是大吃一惊,一时连自己想问的话都忘了个干净——   只见这处五间五架的上房,不知何时已被悉数打通,窗子也加大了一倍有余,整个屋子便显得出奇的宽敞明亮;也不知是在哪里生的火,屋里瞧不见火盆,却依然是温暖如春,就连四角上放着的大缸里养的荷花,都还是碧叶舒卷,清气宜人。   玄霸就站在一个半人多高的荷花缸前,身上穿着家常的半旧衣裳,手里拎着把小巧玲珑的弹弓,抱手笑了一声:“小鱼姊姊,承让了!”这才施施然坐了下来。   小鱼站在玄霸对面的荷花缸上,那水缸虽不小,缸沿却做得格外细而外卷,看着都觉得滑不留手,她倒是如履平地在上头跳脚:“不算不算,再来!”只是那一身黑衣上刚刚被弹丸打出的醒目白点,也在随着她的动作而跳动,看去自是分外滑稽,莫说小七笑得前仰后合,就是凌云和周嬷嬷也都忍俊不禁。   瞧见文嬷嬷进来,众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小七笑着迎了上几步,向文嬷嬷行了个礼:“今日下雪,嬷嬷为何穿得这般清凉就来了?”   文嬷嬷知道不对,忙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出来得急,竟是忘了穿外头的大衣裳,身上不过件薄薄的夹袄,难怪进门后反而哆嗦起来。   周嬷嬷也是又好气又好笑:“阿文,你这是又要急着做什么?”   倒是凌云笑了笑便吩咐道:“小七,去给文嬷嬷倒碗姜汤过来。”又对文嬷嬷点了点头:“嬷嬷不必担心,有了这间暖屋,三郎这个冬天倒是不必畏寒了。”   周嬷嬷这才醒悟过来,拍着额头笑道:“我竟忘了,阿文这次过来,还没进过这间屋子呢!”——她这半个多月尽顾着“教导”凌云去了。   文嬷嬷上前给凌云玄霸见了礼,起身后便忍不住又打量了屋子几眼,越看越觉得稀奇:“这屋子什么时辰改成了这模样?又暖和又敞亮,别的地方倒是没见过。”   小七已手脚麻利地端了碗热腾腾的姜汤过来,嘴里笑道:“今年开春娘子就开始找人改屋子了,后来找到了几个西域的工匠才改好的。他们在屋子底下做了个火塘,如今这整间屋子倒像张大炕,这样既暖和,也不会有炭气熏人;只是到底燥了些,得用水缸花木来润一润。”   这屋子底下就烧了火?文嬷嬷顿时觉得脚下发烫,忙问道:“这么烧火,不会烧到屋子吧?”   凌云哑然失笑:“嬷嬷放心,这屋子底下火塘我是亲眼瞧见匠人们做的,用的瓦管还是我跟他们一道下去埋的,断然不会出任何差池。”   文嬷嬷本来已喝了两口姜汤,听到这话又差点都给喷了出来:原来她家娘子不但会打铁,还会跟匠人们一道爬到屋子底下去挖火塘埋砖瓦!打铁就算是事出有因,挖坑又是所为何来?周嬷嬷居然也听之任之!   把碗往小七手里一塞,她一把将周嬷嬷拉到了屋子的领一边,咬牙低声道:“你这大半年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娘子这么胡闹?”   周嬷嬷淡淡地一笑,竟是挽着她的手走到屋子的另一边,这才问道:“阿文,你是不是觉得,娘子越发不知轻重、不知深浅了?”   文嬷嬷忙摆手道:“我可没这么说!娘子自来便不是寻常的闺阁,可你难道不觉得,她如今太过散漫了,虽说世上的规矩不必样样当真,但她马上要嫁人了,总不能这般随心所欲吧?”   周嬷嬷回头看了另一边正说说笑笑的凌云姐弟,神色里不由已带上了几分怅然:“你说得是,娘子如今就是随心所欲,我倒指望她和三郎能长长久久地这么随心所欲下去呢,只是……”她难过地摇了摇头,没有再往下说。   文嬷嬷心里一惊,隐隐猜到一种可能,忍不住颤声道:“你是说,三郎这身子……不对啊,娘子不是一直在寻医问药么?而且三郎眼下脸色看着虽然差些,精神却还好,三娘也成日……”成日兴兴头头的,除了做事有些我行我素之外,心情倒像比以前还好些,一点忧心忡忡的模样也没有!   周嬷嬷苦笑着点头:“是,今年四月间,娘子终于从终南山请到了那位孙仙人,结果这位仙人也只是让三郎好好保养。此后娘子便没有再出过远门,日常除了陪着三郎外,便是一心一意地建这间过冬的屋子。我见她行事荒唐,怕她是把事情都憋在心里,憋成了这样,还特意去开解过她,你猜娘子怎么说?”   文嬷嬷茫然摇头,娘子会说出什么骇世惊俗的话,她怎么猜得到?   周嬷嬷深深地叹了口气,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凌云平静的声音:“嬷嬷放心,我并不是因为难过才这么做。我只是觉得,事情已然如此,那就不必多想了,该怎么过便怎么过,能快活多久是多久,哪怕只能快活一日呢,也先过完这一日再说。嬷嬷也瞧见了,母亲那么殚精竭虑,未雨绸缪,可到最后,她这一生又过了几天快活日子?”   听到周嬷嬷轻声转述的这番言辞,文嬷嬷顿时也呆住了,半晌才道:“可是,可是娘子到了柴家那边,总不能也这样不管不顾吧?”   周嬷嬷神色微微一冷:“为何就不能了?夫人会挑中柴大郎,难不成是因为他年少有为,后宅清静?不过就是图个能让娘子不那么束手束脚罢了。娘子是什么人,他一早不就知道了,难不成以后还能后悔?”   文嬷嬷忧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这天下的郎君么,小娘子没娶回家前,怎么看都是好的,娶回去之后,可就不一定了;像国公那样便已经算是难得,可那又如何?我看这柴大郎只怕还不如国公,你没瞧见么,自打上次过来看见娘子打铁,这都大半个月过去了,他那边一点音信都没有,谁知道是不是心头有了疙瘩?何况他家后院还有那么些个不省心的,我就怕到了那时……”   周嬷嬷依旧摇头:“那时又如何?我倒没瞧出柴大郎有嫌弃的意思。再说了,郎君若是不喜欢了,你便是天下最贤淑的娘子,难道就不会有‘那时’?如今想这些也是无益。至于那些不省心的,”她冷笑了一声,温和的眉目之间蓦然露出了几分锋利:“放心!横竖娘子背后还有李家,身边还有我……和你呢,难不成还要娘子亲自去操心这些腌臜事?”   文嬷嬷愣了片刻,到底是点了点头:“那倒也是,再多不省心的姬妾,都不如一个不省心的婆母。”所以夫人给三娘挑的人家,都是没有婆母的,这份苦心……她忍不住也叹了口气,正想再说点什么,周嬷嬷却轻轻一推她的胳膊,“你看看三娘三郎,他们这么快活,又有什么不好?”   文嬷嬷回头一看,却见玄霸已重新站了起来,凌云则是几步走到荷花缸下,负手向小鱼笑了笑。小鱼一脸不忿地跳了下来,嘴里嘟囔道:“我是不大习惯在这上头躲弹丸,待习惯了,绝不会让三郎打到!”   凌云足尖轻轻一点,也飞身站上了荷花缸,她身形修长,看起来不如小鱼瘦小灵活,却也极为轻盈稳当。那边玄霸已笑道:“阿姊,接招!”说着手上一动,三颗白色弹丸连珠而出,直奔凌云的上中下路。   他的弹弓极为小巧,弹丸的力度自然也小,只是两下距离太近,他打得又快又刁,纵然以小鱼鬼魅般的步法,也难免中了一丸。   凌云却是跟玄霸练着互射长大的,她的快箭,她的身法,有一多半倒是被玄霸越玩越好的弹弓给逼出来的,自然也比小鱼更熟悉他的路数。见弹丸电射而至,她并没有如何腾挪躲闪,只是轻轻往边上侧了一步,那三丸便是悉数落空,玄霸的第二轮弹丸转眼又到,凌云也是如法炮制地躲了过去,谁知还未站稳,玄霸第三轮弹丸又到了,而这一回,竟是横着三丸打了过去。   凌云大约并没有料到这一招,脚下一晃还要闪开,却已然是来不及了,只听到“噗”的一声响,显然有弹丸打中了她。   玄霸却没想到自己能打中凌云,放下弹弓奇道:“阿姊,你莫不是故意让着我?让着小鱼姊姊?”   凌云依旧稳稳地站在荷花缸上,笑吟吟地负手问道:“什么让着你们?你又没打中我!”   众人一愣,这才发现,她身上果然干干净净,一个白点都瞧不见,那刚才那一声又是怎么回事?   玄霸也惊奇地“啊”了一声:“我明明听见……”   小鱼却是跳了起来:“娘子莫要骗人!你手里是什么?”   凌云笑了起来:“不是约好了么,不让弹丸打到身上便算赢。”说着她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往前一亮,却见她的手心不知何时已多了一片小小的嫩叶,圆圆的绿色中,一颗雪白的弹丸正在滴溜溜地滚动。   玄霸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阿姊居然耍赖!   凌云却只是若无其事地瞧着小鱼:“你想耍赖?”   小鱼想反驳却又无从反驳起,最后只得叫道:“咱们再来过!”   凌云轻轻一跃,跳下了荷花缸,气定神闲道:“改日吧,三郎累了。”   小鱼忙转头去看玄霸,玄霸瞧了凌云一眼,忙毫不犹豫地点头:“小鱼姊姊对不住得很,我累了,我真的累了。”说着便捂着额头坐回到榻上。   小鱼气得握拳大叫一声,闷头冲出了屋子。屋子里剩下的几个人都大笑起来,文嬷嬷也是看得又惊又笑:“阿周,娘子和小鱼在赌什么?”   周嬷嬷笑道:“也没什么,适才他们说起了生火的事,不知怎地就争论起来了,娘子和小鱼打赌,谁输了谁便去生一个时辰的火。”   文嬷嬷听得瞠目结舌,那要是娘子输了,难不成也要去烧一个时辰的柴火?不过,娘子连挖坑埋瓦、打铁锻刀的事都能做出来,生火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她差点又要叹气,但抬头瞧见凌云和玄霸的笑容,不由又是一怔:在初雪映照的窗下,他们都笑得那么明亮而飞扬,就仿佛他们过去从不曾经历过任何痛楚,对未来也没有丝毫的忧虑,就仿佛他们生来就一直活在阳光下面,而且将永远这么无忧无虑地过下去。   看着这两张相似的笑脸,文嬷嬷不由得一阵窒息。顷刻之间,她彻底明白了周嬷嬷的心情:只要他们能露出这样的笑脸,管他什么规矩都不值一提!至于那柴大郎……他若能和自己一样,也能看到娘子此时的笑容,那该有多好!   她多少有些忧虑,却到底没再说什么。   凌云见文嬷嬷没再絮叨自己,转头看着周嬷嬷笑了笑。周嬷嬷脸上顿时一热——她自然早就可以阻止文嬷嬷了,只是私心里觉得凌云到底是出嫁在即,让文嬷嬷多念叨几句,帮她收着点性子也好,这才听任两人猫抓老鼠似的你进我退了这么久……   她心里暗暗检讨,面上自然依旧是不露声色。几个人又出去围着看了一回小鱼如何烧火,嬉笑之间,半日的工夫眨眼也就过去了。   文嬷嬷早已去灶房吩咐厨子做几样热腾腾的应景菜色出来,眼见着都差不多了,才回到玄霸这边。她刚要宣布开饭。门帘一起,却是门房上的人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信封:“娘子郎君,外头有人送了帖子过来,说是务必要立刻交给娘子。”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明所以——他们住的这武功庄园,离长安城还有一百多里地呢,比鄠县的庄园还要远出一倍,寻常人骑马过来都要大半日的工夫,怎么会有人送帖子会送到这里来?   凌云伸手接过信封,心里便是一动,这素色信封看着平常,入手却微有凹凸之感,兼之暗香扑鼻,断然不是寻常物件,她已不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信封了。   却见那信封里头,果然是一张熟悉的请柬,落章也是两个熟悉的小字——南阳。   ※※※※※※※※※※※※※※※※※※※※   隐居终南山的孙仙人,就是孙思邈,嗯,让这位医圣间接打个酱油。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69章 卷土重来   长安城里的雪比城外化得更快, 午时过后, 天地间已是一片清明, 唯有檐尾墙角还挂着零星的积雪,冷眼看去, 倒有些像是暮春时节那种落琼堆积、杨花缱绻的景致,只是比那时更清冷几分。   南阳公主站在阁楼上,静静地看着这副雪后长安的画卷, 心里竟也生出了几许伤春般的惆怅。   眼前的景色她自然是熟悉之极。虽然在长安呆的时间不算太长, 她毕竟在这里出生,又在这里出嫁,也在这里看着父亲意气风发地登上了皇位。不知为什么, 父皇似乎并不喜欢长安,不过她倒觉得, 比起江都和洛阳来,她更喜欢长安。她喜欢这里素雅的城坊, 更喜欢她这座小小的公主府——没有厚重的高墙, 宽阔的庭院,她只要站在阁楼上,就能清楚地看到外头的街巷, 市井的烟火。   她喜欢这种人间烟火的气息,就像她喜欢这座长安城一样。或许正因如此, 每次回到长安, 她都会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又放松, 又愉悦。   不过这一次么……   转头看了看太极宫的方向,她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身后的侍女听到这声叹息,忙上前一步,柔声道:“殿下,如今正化着雪,湿寒之气最重,殿下站了这么久,不如先回屋歇歇?”   南阳偏头想了想才道:“也是。”   侍女闻言一喜,正要上前扶住南阳,却听她懒懒地吩咐道:“你去搬个腰凳过来,站久了是有些累,还是坐着松快。”   侍女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伸着手进不得退不得地僵在了那里。南阳淡淡地瞧了她一眼,侍女心头顿时“咚”地一跳:公主脾气看似温和,却自来是说一不二的,真想做什么时,就连驸马都拦不住,更别说她们这些侍女了!   她只能苦着脸叫了声“殿下”,这一下,南阳却是瞧都不瞧她一眼了。侍女不敢再说什么,正要转身进屋,却听楼下一阵脚步声响,竟是有人飞跑而来。她忙停步回身,探头问道:“什么人在这里乱跑?仔细冲撞了殿下!”   下头的小婢女抬头瞧见南阳,忙不迭行了个礼:“公主殿下,外头门房说,有一位李三娘拿着公主的请柬,在外头求见。”   南阳这两天原是心事重重,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此时却不由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她的确是下了帖子,让凌云得空便尽快过来,可她这……来得也太快了吧?自己派去送信的人只怕还没回来呢!   她也不知道是该惊还是该叹,最后却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那便请她到这里来吧!”   侍女知道有人拜访,原是有些惊喜,听到这一句,却是愣住了:这座小楼是公主殿下最爱流连的地方,平常就连她们这些侍女都不愿多带,更别说外人。这李三娘不就是一年多前被公主召见过几次么?都这么久了,也没传过信、送过礼的,怎么还愈发得殿下青睐了?   她心里暗暗纳闷,待得一刻钟后,真的瞧见凌云走上楼来时,这份纳闷更是变成了愕然。   她自然是见过凌云的,却没见过这样的凌云:一身简单利落的男装,大步流星,气宇轩昂,看去全然是小郎君的模样,进门后也像男子般对南阳长揖了一礼——她这身打扮,这种举止,自然是不合礼数,荒谬之极,但瞧着她清朗的眉目,洒脱的动作,却让人生不出什么反感来,仿佛她天然就该是这般模样,以前的女装倒像是伪装了……   南阳看见凌云的样子也是好不惊讶,随即却苦笑了起来:“三娘,你在长安,一直都是如此打扮么?”   凌云解释道:“那倒不是,今日是为骑马方便。”   南阳伸手捂着额头叹了口气:“是了,你是接到我的信就快马加鞭过来了?”   凌云心里微觉纳闷,只能实话实说道:“我还回去换了这身衣裳。”   南阳简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苦笑着叹道:“我觉得已经算是急性子了,没想到三娘却比我还雷厉风行。也怪我没说清楚。却不知三娘这一路之上,可曾遇到什么熟人?”   凌云心知事有蹊跷,想了想才答道:“是臣女心急了,好在这一路倒也没遇到谁。”她接到那封请柬时就觉得不对,南阳公主的性子虽有些天真,行事却是极有分寸,突然间让自己尽快过去,自然是有要紧的事。她不愿坐在屋里瞎猜,索性直接骑马过来了,如今看来,难道这身衣裳有什么不妥?   南阳顿时松了口气。上下打量了凌云几眼,眼里渐渐多了几分促狭:“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只是听说你和柴家大郎定了亲,又想起你之前跟我说的那番抱负,自然有些纳闷,却不知这两年里,你这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冷不丁的又说要嫁人了呢?”   凌云沉默片刻,苦笑道:“因为那个赌,我输了。”   南阳原是随口一问,听到这话顿时来了精神,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凌云,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里好奇都快溢了出来。   凌云也只得干巴巴地说了几句自己的经历:母亲病重,她不得不赶往涿郡,一路跟盗匪周旋不说,最后还差点被自己人当成了盗匪,这才不得不拿出了国公府的信物,后来在母亲床前,她又答应了母亲,会听她的安排……   南阳歉然道:“夫人的事,我也听说了,只是那时身在辽东,无法过去吊唁,三娘你也要节哀。”顿了顿又忍不住叹道,“其实这事也不能算你输。”   凌云心里苦笑,此事她大概是无法跟这位公主解释清楚的,只能言简意赅道:“我也是出门后才知道世道不太平,以前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南阳的心情顿时也有点发沉,喃喃道:“原来去年驿路上就那么不太平了……”   她挥了挥手,侍女忙退了出去,关好房门。南阳这才抬眼瞧向了凌云,“三娘,不知你是否听说过,这次御驾回京的路上,有盗匪胆大包天,冲击了后队。”   凌云心知她是要说正事了,也正色道:“略有所闻。”   南阳点了点头:“或许正是因为此事,父皇便觉得盗匪之流、市井之徒,原来也能如此胡作非为,危害朝廷,越想越觉得,不可置之不理了。”   说到这里,她不由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父皇越想越担心又何止是这件事。这次一进长安城,她隐隐觉得父皇有些不对劲,这几日看下来,果然如此,他甚至又把那个叫安伽陀的方士给召进皇宫了。那人除了胡言乱语耸人听闻,还能做些什么?他说的那些话,简直是荒谬到了极点,可父皇这一次,竟似乎有些相信了……   只是这些事,她到底不能跟凌云细说,也只能收住心绪,低声道:“我听闻,前几日父皇竟是再次跟人问起,长安是否有叫李三郎的不法之徒了。”   李三郎?皇帝居然又想起了这个名字!凌云心里不由狠狠一沉:去年就因为这三个字,他们全家已经遭遇了那样一场无妄之灾!怎么又来了?   南阳自然也瞧出了凌云的脸色不好,忙笑了笑,放缓了声音:“三娘也不必太过担忧了,此事父皇是交给了我家阿翁来办的。阿翁也特意查访了一番,如今长安城里叫李三郎的强横之徒的确颇有几个,不过最出名的那位去年春天已离开长安,不知所踪了。家翁准备如实回报,三娘你心里有数就好。”   凌云恍然间明白过来,原来皇帝是让宇文述去查访此事的,当初宇文述曾跟父亲达成过协议,一道瞒下自己就是李三郎的事,如今就算为了宇文家,他也绝不可能把这件事给捅出来。只是他既已决定如此回报给皇帝,自己以后便不能让人再认出来。说起来,此事虽然并不算危急,却也关系到了两家人的安危,难怪南阳公主会让自己尽快过来。她是要当面告知自己此事,却没想到自己却又打扮成了“李三郎”的模样……   略一思量,她肃容答道:“殿下放心,凌云早已不去市井,从今往后,也不会再着男装。”   南阳见她明白得这么快,心里一松,笑吟吟地点了点头:“从此世间就少了个李三郎,柴家就多了个少夫人!”   凌云自然是一笑而已。南阳见她半点羞色也无,倒是啧啧了两声:“今日见了你的这般模样,我才知道什么叫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唉,倒是可惜了。”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凌云看着南阳,认认真真答道:“不可惜。”世上凡事都有代价,若自己付出这点代价就能换来家人平安,那又有什么可惜的?   南阳愣了一下,也认真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是。”   两人相视一笑,都不再提及此事,南阳扬声吩咐侍女去找顶轻薄些的幕篱过来,自己则随口问起了凌云这一年多来所作所为,所见所闻。凌云便拣着有趣的说了几样。南阳听说她夏日里为玄霸建了间暖房,又刚刚亲手为柴绍打了一柄长刀,自然又是惊奇又是羡慕,简直恨不得能跟去庄子上瞧几眼。   说笑间,那侍女果然寻来了一顶幕篱,戴上后面纱长及膝下,自然是谁也瞧不清里头的面孔身形了。这原是好人家的娘子们在外头行走时的常备之物,凌云却是自小就最厌恶它,宁可换上男装,也不愿闷在这里头;如今将这幕篱拿在手里,她的心头却只是涌起了几丝怅然。   此时天色已是不早,她起身南阳公主告了辞。南阳知道她要赶着出城,不好留她,只得吩咐婢子好生领着她出去。   这公主府规制不大,没走多远,前头就是内院门了,凌云拿起了幕篱,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头上戴了下去,只是还未来得及放下面纱,她身侧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个刺耳的声音:   “李三郎!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170章 来日大祸   这个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凌云心里一凛, 手上却比念头转得更快, 一把已将面纱拉了下来, 遮住了脸面身子,这才转头看了过去。却见不远处那张口结舌指着自己的, 不是宇文家的纨绔老三又是谁?   看到凌云的动作,宇文承业也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忍不住冲上来几步, 又在离凌云七八尺外蓦然站住了。   上下打量了凌云好几眼, 他终于冷笑起来:“我没看错,果然是你!姓李的,你以为戴个妇人的幕篱我就认不出你了?你这模样, 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   想到刚刚听说的那个消息,他心头不由得一阵狂喜:这一次, 真真是老天开眼,教这李三郎撞到了自己手里!只要拿住他, 不但祖父他们要对自己另眼相看, 自己当初受的恶气,也可以连本带利地还给他!   打定了主意,他没往前走, 反而后退了好几步,眼瞧着跟凌云已隔得有三丈远了, 这才锐声大叫道:“来人, 来人啊!快把此人给我拿下, 他就是圣人要捉拿的那位狂徒李……”   不过他这“三郎”二字还没出口, 一个巴掌大的土块已迎面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嘴上。“蓬”的一声过后,宇文承业已是满脸满嘴都是黄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抹着脸“呸”“呸”地往外直吐。但那么大团的土,一时半会儿却哪里能吐干净?   凌云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脚尖,心里暗暗摇头:作为驸马的亲侄子,宇文承业会出现在公主府其实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宇文家看来并没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而他又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一星半点的消息,以为他们家是真的想捉拿自己,以至于狭路相逢,竟直接嚷嚷出来了,自己也少不得先堵了他的嘴再说。   两人间的这番变故来得如此突然,领路婢女自是惊得目瞪口呆,有几个侍女仆妇也是闻声而来,看到这情形更是茫然不知所对。凌云的目光在几个人脸上缓缓扫过,面带忧虑地叹了口气:“三公子中邪了,你们快去请驸马过来!”   她的神色实在镇定,吩咐的事也清晰在理,比起满嘴是土的宇文承业来,自是可信了无数倍。仆妇们原是茫然之极,听到这话,忙不迭地答应着飞奔而去了。   宇文承业刚刚吐掉嘴里的大半沙土,看到这一幕,气得连嘴里的土都顾不上了吐了,嘶声怒道:“你们这些贱婢!你们怎么能听他的话,他是……”   凌云知道不能让他再把“李三郎”三个字嚷嚷出来,断然截住了他:“我是公主殿下请来的客人,三公子,你这般胡言乱语,可想过殿下的清誉?”   什么清誉!宇文承业忙又“呸”了两声,顺势也吐了些泥土出来:“你才是胡言乱语,你算什么物流,也配当我家婶娘的客人!”   一旁的婢女听着这话头不对,忙道:“三郎君,这位娘子的确是公主殿下的客人,殿下刚刚在春旭楼见过她。”他总该知道,春旭楼是不会让外人去的吧?   宇文承业哪里留意得到这样的言外之意,眼睛顿时立了起来:“胡说!他是什么娘子,他分明就是……”   凌云心里不由一声长叹,她明白宇文家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了,此人实在是蠢得根本听不懂人话,只能让他先彻底闭嘴再说!   她身子一晃,瞬间便逼近宇文承业。宇文承业吃过她的苦头,见她来得这般快,吓得转身就跑,只是还没跑出两步,凌云的手已扣住了他的肩窝,指上微一用力,宇文承业顿时全身酸麻,除了嘶嘶抽气,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   凌云这才回头淡淡地道:“三公子病情太重,我只能先帮他治治。”   留下的婢女仆妇们早就被宇文承业的话吓呆了,闻言忙不迭地点头——这位三公子实在太过分了,居然敢这么胡乱嚷嚷,说公主的客人是个郎君,亏得客人出手制住了他,不然这话传开,她们几个也难辞其咎。那领路的小婢女更忍不住问道:“这位娘子,要不要婢子再拿团泥土过来?”   宇文承业原是看着几个婢女拼命地眨眼张嘴,指望她们能帮自己摆脱凌云的“魔爪”,听到这一句,顿时气得脸都紫了,奈何实在发不出声,只能在心里骂了百十来遍“贱婢”:公主府的人都是瞎了吗,那么个大男人,居然也能看成娘子,还要帮他欺辱自己……叔父呢?叔父什么时辰才能过来?他要把这帮贱婢都一刀刀活割了!   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极慢极慢,宇文承业身子只觉得身子越来越麻,膝盖也越来越软,整个人就如下了水的面饼般要往下出溜,奈何凌云的指头始终如铁勾般勾着他的肩骨,让他连脱力倒下都不能……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听到一阵脚步声响,道路尽头,宇文士及穿着一身家常袍子,连大氅都没披,便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   抬头瞧见宇文士及斯文俊秀的面孔,宇文承业眼睛顿时一热:三叔总算来了,他一定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三叔,让三叔为他做主!   不知怎地,他全身突然间又有了劲道,一下子竟是几步冲了过去:“叔父,叔父!你快让人拿住他!拿住他!”   宇文士及听他这么一叫,微微皱起了眉头,宇文承业已冲到了他跟前,见他不悦,忙解释道:“叔父有所不知,此人就是陛下让祖父查访处置的李……”   但这一回,他的“三郎”二字依然没能出口,打断他的,是无比清脆响亮的一声——宇文士及情急之下一记耳光挥来,将这个名字彻底地扇了回去。   这一掌着实不轻,宇文承业被扇得耳里嗡嗡作响,却丝毫没觉出疼痛来。他一时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三叔居然打自己?在宇文家,三叔明明性子最好,对自己也最是和善,不然的话,他也不会这么爱往公主府跑了,可这一回,三叔却话都没让自己说完就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他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了宇文士及,宇文士及却是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你闭嘴,回头我再跟你算账!”说完他上前几步来到凌云跟前,脸色立时转为了歉然:“三娘子,我这侄儿身子不好,时不时会发些癫狂之语,得罪之处,还望三娘子莫怪。”   凌云自是欠身回礼:“不敢,只愿三公子能早日痊愈。”   宇文士及毫不犹豫地点头:“三娘子放心,我这便为他延请医师,对症下药,绝不让他再到外头去胡言乱语,贻笑大方。”   宇文承业呆呆地看着两人,只觉得耳边的嗡嗡声越来越大,就连两人接下来说了什么都听不见了,在他心底深处,突然不可抑止地冒出了一个小小的念头:难道,自己,真的,疯了?   他呆呆地瞧着凌云,见行礼告辞,临行前才转头看过来一眼——虽然隔着面纱,这一眼却似乎带着锋刃,冷冷地刮在了他的脸上。宇文承业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脑子也猛然清醒过来:不,他没看错,就是这个人,他在长安城里殴打过自己,在洛阳道上羞辱过自己,他看错谁,都绝不会看错这位……   他不知不觉喃喃地说出了声,但到了“李三郎”那三个仿佛被诅咒过的字眼时,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宇文士及自然也听到了他的话,一时简直不知该从哪里骂起,咬牙低声道:“你记住了,是你看错了人,是你说错了话,你从未在这府里见过什么李三郎,日后也不许再跟人提这个名字!”   宇文承业呆住了,想问一句为什么,眼泪却忍不住先掉了下来——他到底做错什么了?他在亲叔叔家里被个外人打了一顿,为什么连亲叔叔都觉得是他的错?   他脸上的泥土本来就没擦干净,眼泪鼻涕这么一流,一张脸自然更是惨不忍睹。   宇文士及只觉得眼睛都疼了:“你跟我来!”   他当然知道,自打得知承业在洛阳道上再次惹了李家姐弟、丢尽颜面之后,父亲宇文述就彻底放弃了这个孙子,将他直接赶回了长安,只让人盯着不许惹祸,别的都不管了。这次的事,自然也是一个字都没跟他说。但陛下再次提及李三郎的事,到底是瞒不住的,承业就是因此来找自己,可还没等自己跟他解释清楚,阴差阳错的竟让他当面撞见了“李三郎”。他会如此冲动,说来也不能完全怪他。   毕竟是一家人,有些事,原是不该这么瞒着他的。但这些事,要怎么说才跟他交代清楚,又不用担心他会泄露出去,惹来是非呢?   从内院门到书房的距离并不算远,宇文士及却觉得头发已愁白了两根。待到叔侄俩在书房落座,他一面让宇文承业洗干净了头脸,一面便挑挑拣拣地把能说的事说了一遍:   所谓李三郎,其实是唐国公府的三娘子,陛下要找的人,却是会在长安造反作乱的凶徒,若说她就是陛下要找的李三郎,自然不会有人相信,还会遭人耻笑——他宇文三郎被个小娘子生生打断了腿,这话传出去难道很好听?自己之所以阻止宇文承业,也是为宇文家的名声着想。   宇文承业眼睛越瞪越大,半晌才失魂落魄道:“他……她真是个小娘子?她真是唐国公府的李三娘?”   宇文士及脸色顿时一沉:“不然公主殿下能召她到内院来说话?”   宇文承业的肩头慢慢地垮了下去:是了,他听说过,那柴大郎就要娶唐国公家的三娘子,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们早就认识了,难怪当初柴大郎会帮她对付自己……原来自己真的是被个小娘子打断了腿,而且是见一次挨一次打!   沮丧之中,他猛然间又想起了一事:“那两位兄长当初其实也没打错人?那个多事的小子才是她兄弟李三郎?”   这事么……宇文士及看了他一眼,到底只是淡淡地道:“可毕竟不是他出手伤你,大郎二郎却差点打死了他,说来还是咱们家理亏。当时你祖父正停职反省,断然不能让家里再树强敌,也不能让咱家名声毁于一旦,自然只能重罚了大郎二郎。”至于他们也是被李三娘打断腿的事,还是不用告诉这个性子毛躁的侄儿了。   宇文承业脸上不由一热,说来说去,还是自己连累了两位兄长,难怪这次他们回长安,都不爱带自己出门了。   他越想越坐不住,索性站了起来:“多谢三叔指点,侄儿还有些事,就不耽误三叔的时辰了,侄儿告辞!”说完行了个礼,抬脚就走。   宇文士及见他火烧屁股般的模样,忙追出几步,皱眉喝道:“三郎,你这是要去哪里?”   宇文承业头也不回地答道:“三叔放心,侄儿是回家去找两位兄长,好好跟两位兄长道个歉。”   宇文士及忙道:“你跟两位兄长就不必提……”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宇文承业已是一溜烟去的远了。   宇文士及摇了摇头,正要往回走,突然瞧见了庭院角落里堆着的残雪,心里不由一动:她心情不好时最爱登高远眺,今日可别又光顾着看雪景,被凉风吹到了……从书房里拿了件轻盈的大氅,他快步走到小楼下面,却见栏杆边,南阳果然坐在一张腰凳上,出神地看着远处,竟没注意到自己的到来。   侍女自是瞧见了宇文士及,待他上楼,便无声地向他行了个礼,悄悄退到一边。宇文士及走上两步,将大氅披到南阳身上,连头带肩都轻轻裹住了,这才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低声道:“我陪你看一会儿,咱们就一道回去用饭吧,再不回去,宝儿该闹着要娘亲了。”   南阳微笑着回眸看了他一眼,那风帽上一圈雪白的绒毛正好围住了她的脸,却仿佛还不及她的肤色晶莹无瑕,那双明眸里流动的波光,更是让所有珠宝锦绣都失了颜色。宇文士及只看得心里“砰”地一跳,握着南阳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南阳一笑过后,却又扭头看向了远处,神色里渐渐地多了几分怅然:“是该回去看宝儿了。”   宇文士及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远处太极宫那重重叠叠的飞檐,心里也是一声叹息。他知道南阳为什么心情不好——陛下这次回长安之后,脾气竟是越发古怪了,今日下雪原是好事,都说瑞雪有知,恭迎圣主,但今日早间去陛下面前凑趣的人,却都挨了责罚。陛下在盛怒之中还说出了“洪水滔天,杨花飘落”之类的话来,他听说后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何况公主?   不过此事实在是无从开解,他念头微转,索性笑道:“公主还不知道吧,今日那李三娘来得倒是巧了,出门时正好遇到了三小子,也不知怎地,她带着幕篱,三小子竟也把她认了出来。”   南阳闻言果然转头奇道:“那后来如何了?”   宇文士及笑道:“自然是不等他嚷嚷出来,李三娘便拿黄泥堵住了他的嘴。”   黄泥堵嘴?南阳不由失声笑了出来,宇文士及又绘声绘色地形容了一番宇文承业的狼狈,“知道自己是被李家小娘子打断了腿,我看他倒是老实了,日后断然也不敢再到外头乱嚷嚷,不然他自己都丢不起这个脸!日后你也不必再为那李家姐弟担忧了。”   南阳微微一笑:“你说得是,此事的确不用担忧了。”   宇文士及见她笑得明媚,心里顿时一松,顺口道:“说来也是一场无妄之灾,不知父皇这回怎么又想起要查找叫李三郎的人了。”   南阳眉头一挑,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宇文士及被她看得一愣:“怎么?我该知道此事么?”   南阳轻声反问道:“那安伽陀不是阿翁引荐给父皇的?”   宇文士及知道事情有些不对,想了想缓缓道:“我也不清楚这人的来历,只知道父亲在辽东时就将他引荐给了父皇,也不知他说了什么,父皇便没再理他,这次回到长安才重新召见了他,难道他是说了什么很不妥的话?”   南阳缓缓点了点头,是啊,三郎的性子跟宇文家其他人完全不一样,他们自然也不会事事都告诉他,亏她还以为……她叹了口气,低声吟道:“桃李子,洪水绕杨山。江南杨柳树,江北李花荣。”   她的声音原本便清甜婉转,这么一字字低声吟来,更有一种回肠荡气之感,宇文士及脸色却不由一变:“公主!”这首歌他当然知道,桃李子歌,是到处流传的童谣,也如今宫里最大的忌讳。   南阳静静地看着宇文士及,一双明媚的眸子仿佛在喟叹,又仿佛在轻嘲:“三郎你知道么,那位安伽陀跟父皇说了,这首童谣说的是李氏将得天下,唯一阻止此事的办法,就是杀尽天下姓李之人!”   所以父皇才再次想起了李三郎。而这,并不是一个结果。   它只是一个开始。   就像这场已经融化殆尽的初雪一样,它们,都只是一个开始。 第171章 睚眦必报   位于长安城的宇文府还是先皇时修建的, 庭院楼台自然都远不如洛阳的府邸来得奢华豪阔, 唯有演武场占地更广, 马场箭道一应俱全,各种兵器更是应有尽有。这几年虽然宇文述等人都不在长安, 这里依旧被打理得齐齐整整,像模像样。   不过宇文承基在兵器架前转了一圈之后,心头便如明镜一般:这演武场再像模像样, 也不过是“像”而已, 就如这些兵器,分明都是好几年没人碰了——长久没人使过的兵器,就如长久没人住过的屋子, 就算擦拭得再干净摆放得再齐整,也自有一股冷寂枯涩之感, 决计骗不了人。   另一边,宇文承趾在箭道上试射了几下之后也抱怨道:“这弓怎么都不好使了?”   宇文承基冷笑了一声:“好使那才叫奇怪, 回头你不妨问问老三, 这几年里,他可曾来过这边一次?”   宇文承趾顿时回过味来:“怪道这弓弦都如此生涩!三郎这两年怎么越发不上进了?难不成上回的亏还没吃够?”他自己以前也有些懒散,但经过了那次的事, 这两年来都在狠练弓箭。老三倒好,那般念念不忘地要找李三郎报仇, 一见他们就念叨, 害得他们都不好搭话——原来他竟只是“念念”而已!   他这两天本来心情就不好:当初他和兄长在李三郎那里吃的亏也不比老三少, 偏偏那是个女人, 他们无可奈何。这也罢了,这几天,陛下又想起李三郎了,他们反而要费尽心思地遮掩此事,要帮那女人抹干净所有的首尾,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让人憋气的事么!他们宇文家的人,什么时辰吃过这种闷亏?还有老三这个不争气的,除了念叨得让人心烦意乱之外,他还能做出半点有用的事么?   他越想越是恼火,忍不住咬牙道:“这小子这两日莫要落在我手里,我不让他掉层皮,日后我管他叫阿兄!”   宇文承基的感受自然也跟他差不离,闻言点头道:“这老三是该紧紧皮了……”   他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叫声:“阿兄,阿兄!”   却见宇文承业骑着匹肥硕的紫骝马,飞也似的直奔这边而来,到了近前翻身下马,亲亲热热地冲两人行礼笑道:“都这个时辰了,两位阿兄怎么没去前头用饭,还在这边玩耍?倒教小弟一通好找!”   “玩耍?”宇文承趾气得笑了起来:“好啊老三,来,你也过来玩耍一下!不如这样吧,你先骑马去那边跑上三圈,再到箭道上去射三壶箭,最后再练三趟刀,让我等也能好好瞧瞧,这几年你在这玩耍上头到底有什么长进!”   宇文承业的笑脸顿时僵住了:“阿兄,阿兄我错了,日后我定会好好练习骑射,不过今日天色已晚,两位兄长还是先跟我到前头去用饭吧,酒菜我都准备好了。”   宇文承趾哪里会在乎什么酒菜?狞笑一声道:“捡日不如撞日,你还是过来吧!”   说着他上前两步,就要去揪宇文承业,宇文承业吓得大叫一声,拉住了宇文承基:“长兄救命!”   宇文承基一眼瞧见了他衣服上沾着的黄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摆手止住了宇文承趾,皱眉向承业问道:“三郎可是有什么事?”   宇文承业忙赔笑道:“也……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觉得两位阿兄辛苦了,特意备了些酒菜,想请两位兄长松散松散。”   他还有这么懂事的时候?宇文承趾“哈”了一声,讽刺之情溢于言表;宇文承基的眉头也皱得更深了:“你又惹什么祸了?”   宇文承业愣了一下:“没有,我没惹祸!”   从公主府出来后,他便内疚不已:他一直以为两位兄长是因为打错人才被祖父教训的,感动之余,却也有些不以为然:他们怎能打错人?今日才知道,这还真不能怪两位兄长,谁能想到李三郎是个女人!   他们受了那么大的罪,却还一直瞒着自己此事,显然是在为自己着想,怕自己知道是被女人打伤的,太伤颜面,自己却还心怀不满,当真太对不住他们了!因此,他巴巴的找了坛好酒,又让灶房整治了一席好菜,就想给两位兄长好好赔个不是,没想到他们根本不信!   看着两位兄长狐疑的模样,他心里好不难受,忍不住道:“阿兄,我以前是不知事,到处惹是生非,还让两位兄长因为我的事白白受了罪,如今我知道错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阿兄们好好的赔个不是!”   他这话说得着实诚恳,配上那眼巴巴要哭不哭的神色、皱巴巴满是尘土的衣裳,更是显出了十二的诚意,宇文承业和宇文承趾顿时软了心肠。宇文承趾粗声道:“行了行了,自家兄弟赔什么不是,这席酒菜,就当我们兄弟团聚,乐呵一下,也就罢了!”   宇文承业顿时破涕为笑:“阿兄说的是,两位兄长快跟我来!”说着转身就要往马上爬,只是他不久前被凌云制住过,肩头依旧僵硬,动作也愈发不利索了,抬脚竟没踩上马镫。   宇文承趾看得直伤眼,忍不住道:“慢着!老三,你这样下去可不成,先拿上这把弓吧,再找把刀出来,晚上回去上油打磨,从明日起,每日都来这边好好练上一个时辰!”   宇文承业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低着头回身嘟囔道:“弓和刀我那边都有……”   宇文承基也禁不住地叹气:“三郎,我们让你多练骑射,并非想难为你,只是如今局势不好,你也是宇文家的男儿,总不能跟个妇人似的手无缚鸡之力吧?”   妇人就手无缚鸡之力么?那可不见得!宇文承业撇了撇嘴,不情不愿道:“阿兄放心,日后我会跟着两位兄长好好练习的。”——横竖他们都忙得很,平日难得在家,自己惹不起总能躲得起吧?   他这小算盘,宇文承业和宇文承趾如何看不出来?宇文承趾本就个暴脾气,上前一步怒道:“你还想跟我们耍花枪?也不必日后,过来,就按我说的,今日就先给我练练跑马射箭再说!”   被他这一瞪一吼,宇文承业脸色顿时有些发白,宇文承业摇头叹了口气,抬手拦住了宇文承趾:“罢了罢了,咱们这些日子只怕没时间盯着他,今日练一回也没什么用处。”   他略一沉吟,立时有了主意,转头对宇文承业道:“裴家大郎你也认识吧?近日他倒是没什么差事,从明日起,我会让他每日过来一个时辰,陪你练习骑射拳脚,他年纪比你还小些,功夫却是一等一的好,你好好跟他学着点!”   宇文承业顿时一跳三尺高:“裴大郎?我才不跟他学呢!他那功夫,也配教我!”   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都有些不明所以,宇文承趾便奇道:“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裴大郎的功夫怎么就不配教你了?”   宇文承业拍了拍脑门:“是了,上回我一到洛阳便被祖父赶回长安了,还没来得及跟两位兄长说呢,其实在来洛阳的路上,我遇到那个‘李三郎’了。”   宇文承基皱眉道:“那又如何?”祖父是说过,老三又被那女人教训了一顿,很是丢人现眼,但这跟裴大郎有什么关系?   宇文承业冷笑道:“那回是裴大郎送我来洛阳的,我还让他跟那个‘李三郎’交手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此事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还真不知道,但两人都跟凌云交过手,听到这话自然关切,两人异口同声道:“结果如何?”   宇文承业鄙夷地撇了撇嘴:“结果别提了,他们先在马上过招,刚刚一个照面,就被那小的李三郎打到了马下;然后他又跟那个女的李三郎在马下比,还没出三招呢,他的枪就被人家砍成了两截!”   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相视一眼,心里都隐隐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原来号称万人敌的裴大郎,也不是那女怪物的对手嘛!   宇文承业见两位兄长相视无言,顿时愈发理直气壮:“两位阿兄,你们倒来说说看,我是打小就不练武的,拳脚不如人也就罢了,这裴大郎,号称将门之后,勇武无敌,其实根本就是个连女人都打不过的废物,他连三招都没挡住啊,这种不入流的废物,难道也配来教我功夫?”   这话一出,宇文承趾脸都青了,怒道:“你说什么!”裴大郎没挡住那女人三招就是不入流的废物,那他和长兄一招都没挡住算什么?   宇文承业吓了一跳,眨了眨眼睛才道:“我说,我说裴大郎是个连女人都打不过的废物,自然、自然不配来教我功夫。”   宇文承趾气得差点跳起来,宇文承基却一伸手按住了他。转头看着宇文承业,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三郎你说得很是,既然裴大郎不配来教你,那就还是由我们兄弟来教吧。二郎也说了,捡日不如撞日,今日天色还没黑,咱们这就开始好了。”   宇文承业终于意识到了不对:“长兄,你不是说,不是说练一回也没什么用处,今日不练了么?”   宇文承基咬着牙根,微微笑道:“我改主意了!你既然这般出息,谁都瞧不上眼,那你现在就去,在马场上先跑十圈,再到箭道上射十壶箭,最后练十趟刀,少一样都别想停!”   宇文承业“啊”了一声:“长兄你疯了么,我死也练不了这么多。”刚才二阿兄说的是三遍,怎么转眼到长兄这里就成了十遍,长兄这是想要他的命么?   宇文承基依然是笑微微的:“是么,那我今日倒要看看,你是先死,还是先练完!”   他的笑容里有一种极为可怕的东西,宇文承业不由得魂飞魄散,一个字都不敢再说,爬上马背就往马场上冲了过去——他不用怀疑了,他若再敢违抗,他的这位长兄真的会打死他!   眼见着宇文承业已经哭着开始跑马了,宇文承趾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拳头,恨声道:“让他再胡说八道!”   宇文承基看着远处的身影,冷冷地笑了笑:“今日有一件事,他倒是没胡说八道,那就是当日在洛阳道上,那位真正的李三郎,用弹弓打了裴大郎!当初咱们还真当他是不成了,就算吃亏也不得不认,谁知竟是被那李家给骗了,好啊,他们当真是有勇有谋,厉害得很啊!”   宇文承趾一想也明白过来,拍着腿道:“可不是!他们也太可恶了,祖父知道此事么?”   宇文承基沉默片刻,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祖父的声音——“大郎,你且把该办的事办妥了再说。你记住,从来没有人能让我们宇文家的人吃亏!”   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了凉凉的笑容:“我猜,祖父什么都知道。”无论是安伽陀的预言,还是李三郎的事情,祖父他一定都早已有了妥善的安排,但另外还有一些事,是该他们兄弟出手的,如今也得做起来了。   祖父说得对,这世上,没人能让他们宇文家的人吃亏,无论是李浑、李渊还是柴绍,都不能!   ※※※※※※※※※※※※※※※※※※※※   两点钟的最后一分钟更的,然后捉了捉虫,还算……没食言吧。 第172章 往事成灰   丝绸的衣服烧起来最快, 一旦点燃, 转眼间便融化在了炉火里, 焰光跳跃,气味刺鼻;麻布的衣服烧起来则是不紧不慢的, 火焰舒展明亮,还带着些隐隐的草木气息……   凌云站在地炉边,眼见着自己穿过的这些衣服一件件地化为灰烬, 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一直以为自己并不在意穿着打扮, 但这两天收拾这些衣服时才发现,其实每一件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件半臂是她第一次在长安扮做三郎时穿的,这件披风是去年春日她回长安时穿的, 这袭长袍是今年秋天新做的……此时看着它们化为一团团火焰,就像那些过往也随之一并化为了飞烟余烬。   恍惚之中, 她听到小鱼“咦”了一声,“箱子底下怎么还压了这么件衣裳?”   原来不知不觉中, 她的一箱男装都烧得已差不多了, 小鱼从底下拎起来的是一件极不起眼的玄青色缺胯袍,袍角还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小鱼打量几眼“啧”了一声:“小七你也太粗心了,这种衣服也能收进箱子里。”   小七也有些纳闷, 想了想才道:“这件?不是娘子说先别扔的么?”   凌云看到那件衣服,心头便是一跳, 这一件, 正是是她奔袭朱麻子的那天穿的。她已经不记得那焦痕是怎么来的了, 却怎么都没法忘记, 那天晚上,她就是穿着这件衣服一步步地走过了尸山血海,然后,转头看到了他……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声轻笑,凌云觉得心口似乎也被火舌烫了一下,停了片刻才淡淡地道:“小鱼你忘了?那次咱们偷袭山寨,我穿的不就是这件?我还从未杀过那么多的人,便想要留着它做个见证。”   小鱼恍然点头:“可不是么!娘子,那这件先别烧了?”   凌云摇了摇头正想说话,却见小七突然看向了自己身后,脸上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她忙回头一瞧,只见柴绍和文嬷嬷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大概听到了自己刚才的话,两人的表情也都有些一言难尽。   看到凌云回头,柴绍忙笑了笑:“我是听嬷嬷说,这地炉能把整间屋子都烧热,这才过来瞧瞧的,果然别致得很。”说着便往炉口看了几眼。   地炉里原本就有足够的柴火,加上放进去的衣服,火头自是烧得极旺,柴绍看着这红红火火的炉口,却觉得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发凉——   算起来,这回他得有大半个月没有过来了,原也想着,成亲前还是不要多跑了的好。但这两日真的闲下来了,他却又想起了那把刀——他若现在不过来拿走,那成亲后收的第一件礼岂不会是一把刀?这不大合适吧?   他决定还是再跑一趟,拿了刀就走。谁知今日到了这边才知道,凌云正在烧衣裳。文嬷嬷告诉他,凌云这两日已把几个住处的所有男装都找出来了,今日便会悉数烧掉,以后她再也不会穿男装了,也不会再随意出门,她会安安心心地等着成亲。   柴绍听得几乎没愣住——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介意凌云男装出行的事,但不知怎地,此时听到这句话,却觉得心里仿佛“哗”地响了一声,竟是说不出的轻松欢喜。   说起来,他其实很少看到凌云穿女装,但印象最深的,却始终是她一身红衣、弯眉而笑的那一幕,那时她的模样,跟平日完全不同,可他总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她!   也许当她烧掉男装,收起刀剑,他就能再次看到这样的她了?   他不由满怀欣喜,满怀期待地走了过来,然后,就听到了凌云轻描淡写的那一句:“我还从未杀过那么多的人,便想要留着它做个见证”。他心头那点欢喜的火花,顿时“噗”的一声化成了青烟。   不,他并不是觉得有多么失望,只是忍不住地有些想自嘲: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呢?她的确是换上女装了,可她……还是那个她啊!   定了定神,他才若无其事地问道:“三娘怎么想起要烧掉这些衣服了?”   文嬷嬷忙冲着凌云拼命摇头,凌云也抱歉地向她摇了摇头,这才解释道:“前两日南阳公主召见了我,她说圣上又问起了长安李三郎的事,宇文大将军决定将当初的事情隐瞒到底,既然如此,我自然绝不能再让人认出我来。”   柴绍一颗心踏踏实实的跌到了底,笑了笑道:“原来如此。”   文嬷嬷急得脸都白了,忍不住插嘴道:“娘子你不是也说了么,做完这件事就要安心待嫁了?”   柴绍心里不由苦笑了起来:这位嬷嬷倒是好心,可这不是难为她么?这么问,像是逼着她表态一般?这又是何苦来?   凌云也是微微一怔,却见柴绍不大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心里一声叹息:其实柴大哥不用如此尴尬,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出于义气才答应这门亲事的,她绝不会难为柴大哥!   心思百转间,她的目光到底还是落在小鱼拿着的那件衣服上,那是她剩下的最后一件男装,是她早该烧掉的记忆和过往……仿佛有冰凉的刀刃划过心头,她伸手拿起了这件衣服,走上两步,亲手放进了炉口。   火焰“腾”地烧了起来,越烧越旺,那明亮的光焰一点点地吞噬着这袭黑色,终于将它彻底化成了一捧白色的灰烬。   凌云静静地看着那火焰,神色几乎称得上是安然。站在她身边的柴绍却隐隐觉得,她仿佛是在做一件极重要的事,重要得不能有丝毫打扰。他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却听凌云轻声道:“柴大哥,你放心。”   放心?柴绍诧异地看了凌云一眼,凌云也抬眸看向了他,目光清澈,神色诚挚:“日后再也不会有那位李三郎了,我会尽力做好该做的事,若是哪里做得不对,也请柴大哥跟我直说,我会改。”——我会改掉以前的毛病,尽一切努力,做好柴家的女主人!   柴绍心头砰地一跳,蓦然间读懂了她所有的意思。原来文嬷嬷并没有乱说,她烧掉这些衣服,的确是为了再不做李三郎了,却也是为了能好好出嫁,为了从此之后,好好做他的妻子。   仿佛是那把熄灭的火焰呼地又燃了起来,柴绍的脸上不由自主已露出了笑意,橘黄色的炉火照在他的脸上,更给这笑容增添了几分温暖和光彩。凌云怔了一下,终于也跟着微笑起来。   她就知道,柴大哥会明白她的意思,会相信她的诚意!   看见两人相视而笑的样子,文嬷嬷不由按着胸口悄悄念了句佛,小七也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唯有小鱼觉得有些奇怪,挠挠头很是不明所以:烧衣服难道很辛苦吗?怎么最后一件烧完了,所有的人都这么高兴?那她也随便随便高兴高兴好了。   她“哈”地笑了一声,倒是把小七吓了一跳,恨不得捂着她的嘴将她拉到一边才好。   柴绍也回过神来,瞧见大家的笑脸,到底有点脸热,想找话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尴尬中脱口道:“三娘,你上次打的那把刀呢?”   凌云眸子微微一亮:“就在三郎屋里,这把刀比我之前预料还要好些,柴大哥跟我来!”   柴绍自然点头,几个人从屋后转了出来,正要进屋,就听有门房在外头问道:“娘子可在这边?”   凌云扬声应道:“什么事?”   门房忙几步走了过来,躬身行礼:“娘子,外头有个姓宇文的客人求见,说有要紧的事,要跟娘子当面商量。” 第173章 攻心为上   宇文家的人要见凌云?而且是有要紧的事要当面商议?   众人都是一愣, 文嬷嬷脱口问道:“是他家哪位夫人?”   门房脖子一缩, 摇了摇头。   文嬷嬷更是诧异:“那是哪位小娘子?”   门房依旧摇头, 见文嬷嬷眉毛都立了起来,这才小声道:“是、是位小郎君。”他当然知道这事不合礼数, 但那人瞧着来头不小,吩咐起人来又是那般理直气壮,他才想着先找到娘子回报一声, 却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多人, 甚至还有准姑爷……   文嬷嬷早已是惊怒交加:宇文家的小郎君居然跑到自家门口,大喇喇地说要跟娘子当面商议要事?“岂有此理!是他家哪个混账?”   门房的脖子都快缩进胸膛里了:“他说……娘子见到他自然就知道了。”   文嬷嬷忍无可忍,厉声道:“娘子, 让老奴去见他,小鱼, 你跟我来!”   小鱼眼睛顿时一亮,正要蹿将上去, 眼前突然多了条手臂, 却是凌云头也不回地拦住了她。   随手一掸身上的烟灰,她对文嬷嬷点了点头:“我去。”   文嬷嬷不由吓了一跳:“娘子,这种不知礼数的东西, 你去见他作甚?”   柴绍也挑眉一笑:“三娘若不嫌弃,此事柴某愿意代劳。”他当然不会怀疑凌云, 但宇文家的人居然这么不知死活, 那她根本也没必要给他们这个脸, 好在今日自己正好在此, 他会让宇文家的人知道,什么叫做“规矩”!   文嬷嬷忙不迭点头:可不是么?柴大郎能出面最好,不然宇文家的那混账说话这般不清不楚,凌云若真去见他了,难保大郎心里不会有什么想法。   凌云却看着柴绍摇了摇头:“柴大哥,此事不对,我想去瞧瞧。”宇文家三兄弟都被她打断过腿,如今又在想方设法地遮掩此事,此时突然上门说出这种挑衅的话来,她不信,这背后会没什么盘算!既然如此,见招拆招这种事么,还是应该由她自己来做。   当然,如若他们就是欠揍,教训人这种事,就更得由她自己来做了。   也许是她的眼神太过清亮,神色又太过笃定,柴绍不由一愣,再想开口时,却见她已转身走向了院外——她的步子并不算太大,步伐也不算太快,却自有一种无法阻挡的飒然之势,那身再寻常不过的女装,仿佛也突然多出了一层锐利的锋芒,宛如染着霜雪的盔甲……   看着凌云的背影,柴绍恍然间明白过来:原来不是穿着男装的凌云格外英气逼人,而是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把任何衣服都穿得英气逼人!   心里仿佛有一个地方轻轻“咯噔”了一下,柴绍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还是迈步往院外走了过去。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的身后,上房的门帘突然轻轻一动,露出了玄霸的半张面孔。   看着空荡荡的院门,玄霸的神色里带上了一丝掩饰不住的黯然: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阿姊一定已经在和宇文家的人交涉了吧?而交涉的事,多半又跟“李三郎”这个名字有关吧?却不知这一次,他们会出什么样的难题?   他原不是迟钝的人,以前只是万事不操心,自是过得懵懂快活,如今被病体所困,哪里都去不得了,却反而看清了好些事。然而看清了又能如何?他什么事都做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一阵寒风迎面吹来,玄霸的身子不由轻轻一颤,身后已传来周嬷嬷的惊叫:“三郎?”   玄霸手指一松,厚重的门帘刷地落了下来,回头看着从小隔间匆匆奔来的周嬷嬷,他的笑容依旧是跟往日一般的明朗无忧:“嬷嬷,我不是想出门,就是想看看,姊姊她们怎么还没回来?”   此时,凌云自是早已走到门厅,却在台阶下略想了一会儿,才挑帘走了进去。   听到她进门的动静,屋里的人霍然抬头,不是宇文承业又是谁?   凌云原已猜到了是他,但真正瞧见宇文承业的模样,却还是吃了一惊:不过几天没见,这位纨绔子弟像是突然老了好几岁,面皮黑了,皮肤粗了,就连头发似乎都少了好些,歪歪扭扭地坐在那里,倒像是全身上下带了七八十处暗伤。。   他是被人扔到沙地里揉搓了几天几夜么?   看到凌云,宇文承业也是张着嘴忘了合拢——他从未见过凌云穿女装的模样,此刻看到她穿着一件莲青色的高腰襦裙,全身上下清清爽爽,并无半点多余的纹饰,愈发显得肌肤洁白,眉目秀致,模样虽是有些眼熟,却怎么看怎么都不过是个清秀高挑的寻常小娘子。   她就是那个“李三郎”?她居然真的来见自己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一时都没有做声。跟着凌云进来的文嬷嬷忙狠狠地清了清嗓子,宇文承业这才回过神来,往凌云身后看了看,却瞧见两个婢子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模样分明也有点眼熟,再看看文嬷嬷和凌云……他不知不觉地站起身来,眼前的面孔终于跟记忆里的身影融合在了一起,他的神色里也终于带上了掩饰不住的恐惧与恨意。   看到宇文承业变了脸,凌云心里倒是一松,点头道了声:“三公子,请坐。”   宇文承业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站起来了,身上不知哪几处的酸疼一道发作了起来,他几乎咬着牙才重新坐了下去,又里里外外瞧了好几眼,这才确信,的确是这位李三娘带着人出来见他了,而且没有跟着旁人。   这跟两位兄长预计的情形并不一样,这样一来,那话又该怎么说才好呢?他心头盘算,眼珠子便骨碌碌地转了几下。   文嬷嬷原就憋了一肚子的气,见他这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冷冷道:“三公子,你不是说有要紧的事,一定要跟我家三娘子商议么?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还望三公子明示!”说到最后,她几乎已是声色俱厉。   宇文承业心里正在推敲言辞,闻言不假思索怒道:“你这老妇,鬼叫什么……”他话未说完,凌云“啪”的一声拍在了案几上,宇文承业几乎吓得没跳起来,正想发作,却又被凌云冷冷的一眼给钉回到了座位上。   这熟悉的眼神让他后背一阵发凉,心里一转,索性哼哼了两声:“你们这些人,莫要不识好人心,若不是你家的事,本公子又何至于吃着冷风跑一百多里地?我不知道躺在家里吃酒么?你们若是这般不识好歹……”   凌云淡淡地打断了他:“三公子便回去继续练武?”   宇文承业脸色顿时大变,她怎么知道自己是被两个兄长按在练武场里日夜折腾的?抬头看着凌云清冷的双眸,他不敢再卖关子,咬牙直接问道:“李三娘,上头的事,我婶娘想来已跟你说了吧?”   凌云心里顿时一沉:果然还是“李三郎”的事!她点了点头,目光愈发冷凝如霜。   宇文承业几乎没打了个寒战,心里却蓦然涌出了一股得意,瞧着凌云笑了一声才道:“就因为这桩事,我们兄弟几日来四处收拾烂摊子,好在一路查下来,才发现你们这位李三郎名气虽大,瞧见过他模样的人却不算太多,说得清他来龙去脉的,更是一个都没找到。”   凌云心知此话不假:她每次为三郎出手,也怕被人瞧破,自然不会招摇过市,更不会让人知道自己的来历;再说事发之后,家里也收拾过一遍首尾,还故意让人冒充过“李三郎”来混淆视听,大家自然就更搞不清了。但宇文承业巴巴的找过来,总不能是来告诉自己这些的吧?   宇文承业停了片刻,果然又笑了起来:“我们查来查去,发现唯有一人,实在是个极大的隐患。那就是当初你们姐弟救下的那位长安第一美人,因为我们这几日才查到,李三郎乃是唐国公府家小郎君的消息,正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   凌云的心情顿时更往下沉了沉,是的,就是那位秦娘,母亲也查过,说应该就是她,可惜……   “可惜的是,去年正月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在北里露过面。”微微倾身向前,宇文承业的眼里终于露出了猫抓耗子般的戏谑和恶意:“李三娘,你猜,这位美人,如今藏在哪里?” 第174章 同仇敌忾   在小小的门厅里, 宇文承业的话语宛如一道闷雷隆隆滚过, 那不言而喻的险恶之意, 让文嬷嬷等人顿时都变了脸色。   凌云的脸色倒是丝毫都没有变,眼神却蓦然变得锐利而清冷, 落在宇文承业的脸上,几乎能刮开他的皮毛血肉,直达骨髓深处。   这原是宇文承业最害怕的眼神, 几次在噩梦里都是因此惊醒, 但此时对着凌云的目光,他在一怔之后,却不由笑得愈发愉悦——阿兄们果然没猜错, 柴绍金屋藏娇的事,当真是瞒着李家, 瞒着李三娘的!   这不,自己一提这事, 她们的神色就都不对了。   也是, 李三娘毕竟是个女人,还是个厉害之极的女人,她怎么可能容忍得了这种事?柴绍自然是半点口风都不敢露。待会儿等她知道了那位出卖了他们姐弟的美人儿, 居然是被她未来的夫婿给藏起来享用了,那滋味想来也会格外酸爽吧?   还有柴绍那厮, 他一面踩着他们兄弟攀附上了李家, 一面却还想着要左拥右抱、坐享艳福, 世上哪里有这等好事!今日, 自己少不得就当着李三娘的面,把他的这层脸皮给彻底扒下来,看他以后还怎么做李家的好女婿!   唯一可惜的是,今日自己明明是紧跟着柴绍过来的,还故意说出了那番话,就想把柴绍钓出来,先把他恐吓一顿,再跟李三娘透露此事,一箭双雕,最好挑得他们当场反目,那才正经叫报了仇雪了恨!没想到柴绍竟然没有露面,这热闹大概是看不成了……   想到这里,他又是得意又是遗憾,情不自禁地叹出了一口气来,只是这口千回百转的气还未叹完,就见门帘蓦然一起,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满身寒风大步走了进来,脸色则是比外头的寒风还要冷上几分——不是柴绍又是谁?   柴绍原是比凌云落后了几步,走到门外时正好听到了宇文承业最后两句话,心头自是惊怒交加:秦娘的事,他早就想告诉凌云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没想到却被宇文家的人给查了出来,如今显然还要添油加醋地告诉凌云——若让他们把话先说出来了,自己可就越发解释不清了!   想到此处,他冷冷地扫了宇文承业一眼,“原来是三公子大驾光临,可我怎么记得,三公子好像还欠了我十六脚呢?”   宇文承业见到柴绍进来,眼睛原是一亮,听到这话之后,被柴绍踢过的肚子和小腿却仿佛自己生出了心思,一抖之下便往回狠狠地缩了缩。   好在这情形他早已有了准备,定了定神,他还是抱手笑道:“原来是柴大郎!当初的事,的确是小弟无礼,柴大哥若要怪罪,小弟日后恭领便是,不过今日我要说的这件事到底事关生死安危,跟柴大郎也是关系匪浅,不知大郎可否先让小弟把话说完?”   看着柴绍,他笑得眯起了眼睛:“还是说,柴大郎这么匆匆而来,开口便是问罪,其实是不想让小弟把话说出来?”   这话说得自是冠冕堂皇,却又犀利之极。柴绍不由得一怔,他原非迟钝之人,此时瞧着宇文承业胸有成竹的笑脸,顷刻间便明白过来:不对!宇文家自来睚眦必报,这次有备而来,看来不仅是打算拿这件事来挑拨离间,恐怕还想着要激怒自己,好让事态变得更加难以挽回!   想明白了这一点,他索性没再搭理宇文承业,而是转头看着凌云诚恳道:“三娘,此事原是一言难尽,不知可否先借一步说话?”   凌云也在抬头看着他,目光竟是出奇的明澈沉静。柴绍心头顿时一凛:凌云心思敏锐,心性果决,又把玄霸看得比什么都重,宇文承业的话虽然只开了个头,只怕她已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甚至已有了决断,只是这决断……他原是带着一身寒风走进了这间门厅,此时那风却仿佛直吹进了他自己的心底。   他看到凌云向他轻轻摇了摇头,随即便站起身来,看着宇文承业缓声道:“三公子,我的确有一事不解,还请三公子不吝赐教。”   她的神色和声音都极为平静,柴绍心里却是彻底地凉了下来,他和凌云相处已非一日,自然知道,这种平静之下,蕴含着何等的坚定果决,她果然已有了决断!   被她看着的宇文承业心头也是一颤,随即便是一阵狂喜:这位李三娘果然已经疑心上柴绍了,就连话都不肯听他说了!   他的眼里几乎没放出光来:“三娘子请说,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会像旁人那般欺瞒于你!”   凌云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字道:“我让柴大哥安置秦娘的事,三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宇文承业早已精心打叠了一肚子的话,张嘴要答,却突然意识到了不对,顿时舌头都有些不灵光了:“你、你说什么?是、是你让柴……”   凌云飒然一笑:“正是,我也觉得秦娘是要紧之人,不能再放在外头,因此一早就拜托柴大哥把人带了回去。此等小事原是不值一提,我只是觉得有些纳闷,这件事我们做得还算迅速隐秘,三公子却是如何知道的?”   她居然早就知道了,让她让柴绍收留秦娘的?宇文承业呆呆地瞧着凌云,张口结舌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有心告诉自己,凌云不过是在强撑,不过是虚张声势,但眼前这张面孔是如此坦然明朗,怎么看都看不出半分的阴霾,只有一股毫不掩饰的锋芒——那是对着自己来的!   另一边的柴绍也彻底愣住了:她说什么?她跟宇文承业说,是她让自己收留秦娘的?   转头看着凌云,他的心里不由涌上了一股巨大的喜悦:她看出来了,她看出宇文家的人是在故意挑拨离间!她根本就没有上当!   这喜悦让他的眸子骤然一亮,整张面孔仿佛都能放出光来。宇文承业一眼瞧见,心头顿时又生出几分疑云。他眼珠一转,正想开口,柴绍也已反应过来,抢先冷笑了一声:“三公子,三娘问你话呢,你没听见么?我劝你还是赶紧说清楚此事,也免得我担上这办事不妥、走漏消息的名声!我就说么,三娘把事情付托给我之后,我可是处置得妥妥当当的,不曾惊动一个人,你们又是怎么查出来的?”   他和凌云一前一后地站在宇文承业跟前,一个沉静如水,一个端凝如山,却都一股带着扑面而来的压力,两相叠加之下更是锐不可当。宇文承业所有的气势顿时都被击得粉碎。眼见着柴绍转着手腕又逼上了一步,他再也端坐不稳,锐声道:“我说,我说便是了!我们也没查出什么来,只是那位秦娘不辞而别的日子,正是柴大郎回到长安的第二天,从那之后,柴家并没说多纳了侍妾,却突然多买了好些上等的胭脂水粉首饰布料,想来那秦娘自然是进了柴家!”   凌云和柴绍相视一眼,心头都有些讶异:宇文家的人查起事情还真有些手段!   沉吟片刻后,还是凌云开口问道:“那三公子为何来找我?”   宇文承业心里一动,对啊,自己怎么忘了这件事?这件最要紧的,最好当着这两人的面说来的事,他还没有开口呢!   他心里喜悦,脸色倒是放得愈发诚恳:“三娘子是明白人,想来早已看出,如今此事不但关系着你们李家,也关系着我们宇文家,留着那位秦娘便是留着无穷的后患。因此,今日我才冒昧登门,想请三娘子赶紧处置掉那位秦娘。若三娘子实在不好出手,正好柴大郎也在,不如你让柴大郎把人交给我,我自会处置得妥妥当当,绝不会留下任何后患!”   瞧着神色凝重的凌云,宇文承业的脸上终于再次露出了猫抓耗子般的得意笑容:“三娘子,此事可是关系着咱们两家人的生死安危,你可不能犹豫不决,最后说不定第一个断送的就是你家三郎的性命!”   没错,就算李三娘早就知道了秦娘的事又如何?事到如今,他就不信李三娘还能容得下她!至于怎么让柴绍吐出这位到手的美人,那就看她李三娘的本事了;再然后么,柴绍还能不记恨在心?这两人之前那般联手羞辱于他,也羞辱了宇文家,总得教他们这般自相残杀,自己才能出掉少许恶气;而这,也不过是他们胆敢得罪宇文家之后,要付出的小小利息。   柴绍的脸色早已再次沉了下来:原来宇文家还打着这主意,这一招简直不是阴谋,而是阳谋了,他们就是要逼着三娘处置掉秦娘。说来秦娘自是身世堪怜,罪不至死,但跟李家和宇文家这两大家族的安危相比,莫说她根本不是自己的什么人,就算当真是自己的爱妾,他也没法开口说要保她!   他不能让凌云来动这个手,可若是让自己出手杀掉秦娘,或是把她交给宇文承业处置……眼前仿佛浮现出了那张满是信任的盈盈笑脸,柴绍只觉得心头一阵憋闷,一阵茫然。   他忍不住转头瞧向了凌云,却见凌云若有所思地瞧着宇文承业,半晌之后,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柴绍的心顿时彻底沉了下去。 第175章 顶天立地   宇文承业是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的。   看着神色冷淡的柴绍, 他那张脸几乎没笑成一朵盛开的野菊花:“听闻大郎好事将近, 小弟在此先预祝你跟李家娘子百年好合了!”——这一次, 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李三娘点头时神色里分明已带上了冷冷的杀气, 而柴绍在那一瞬间更是错愕又失落,相信在收到他们宇文家的这份“大礼”之后,他们两位日后定然会过得精彩万分!   他越想越是得意, 翻身上马后又回头挤眉弄眼地笑了两声, 这才趾高气昂地打马而去。   在冬日正午的温煦阳光里,他的背影依旧有些歪歪斜斜,不成模样, 然而却从头到脚都在散发着洋洋自得的味道。   小鱼其实并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瞧着这背影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捏了捏拳头冷笑道:“娘子,不如让我去‘送’他一程!”   凌云也在看着宇文承业的背影出神, 听到小鱼的话, 沉吟着摇了摇头:“不必管他!你……”她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了柴绍:“你随柴大哥先回长安一趟,尽快把那位秦娘接过来。”   柴绍的心情原就复杂之极, 听到这话,心头更是一跳:凌云这是要把秦娘带到庄园里看管起来, 还是打算让她在这里悄然“病逝”?他忍不住脱口道:“三娘, 此事不如交给我来处置, 你放心, 我绝不会……我绝不会留下后患!”   他会让人把秦娘远远送走,让她永远都别回中原了,如此虽是麻烦了些,却好歹能保住她的性命——说到底,此事终究是他处置不当,他总不能让一个女人来承担所有的后果!   凌云神色了然地看了柴绍一眼,思量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柴大哥,此事你来处置只怕不成,还是得让小鱼先把人带过来再说。”   她这是不相信我,还是已经下定决心要……柴绍心里一沉,正要分解几句,一旁的文嬷嬷却是再也忍耐不住了:“三娘子,柴大郎,你们说的秦娘是什么人?怎么会危及到咱们家的安危,今日宇文家闹的这一出,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凌云皱了皱眉:这事实在是说来话长,如今却也不好再瞒着两位嬷嬷了。   她转头看了小七一眼,小七忙点了点头,嘴上噼里啪啦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遍,说完又瞧了柴绍一眼,加重语气道:“我们也是刚刚才知晓,那位秦娘是被大郎收留去了,适才娘子说是她的主意,只是不愿让那宇文三郎拿此事来挤兑大郎罢了。”   文嬷嬷越听脸色越沉,听到最后,一张脸已板得如同生铁一般,转头再瞧着柴绍,她的目光仿佛也带上了几分寒气。   柴绍被看得心里发虚,正想解释几句,文嬷嬷却是叹了口气:“大郎,三娘她如此体谅于你,你可不能不体谅她的难处啊。”   柴绍尴尬地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凌云的好意,这事的确是他一错再错,她怎么生气都是应该的。   文嬷嬷的语气愈发轻缓:“大郎请恕老奴还要再多嘴几句——这秦娘实在是个靠不住的,三郎当初救她于危难,破例收留了她,还亲自把她送到柴府,也算是仁至义尽吧?她却转头就泄露了三郎的身份,这才有了后来那场祸事,咱们家多少人因此被伤被毁,这也罢了,如今情势紧急,不光是我们李家危险,还牵扯到了宇文家,大郎就算为了自己着想,也不能继续包庇于她了!”   比起她严厉的神色来,这话其实已算得上是委婉诚恳,柴绍的脸上却不由腾地烧了起来。   他忙解释道:“嬷嬷误会了,柴某从未想过要包庇秦娘,当初之所以收留她,一则是因为她犯下的种种错处,到底跟我家人的处置不当脱不了干系,我也难辞其咎;二则也是怕她流落外,会被人利用,对贵府不利。其实我早就想着要找个地方将她安置出去了,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缘。如今宇文家的人既已找上门来,自然不能再顾忌合不合适了,我是想着,先找人赶紧将她远远送走再说,让人再寻不着她,也就罢了,若三娘觉得这样不妥……”   他看着凌云,没有再往下说,疑问之意,不言而喻。   凌云却是良久都没有答话,她当然知道,柴绍是想问自己准备如何处置秦娘,但问题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置此人。   说起来,她不是不能理解秦娘的“靠不住”,那时她得罪了宇文家,又不被柴家所容,若不扯出李家的名号,在那种地方的确是难以立足;她虽然叮嘱过秦娘不可泄露他们的身份,但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泄露此事会引发那么可怕的后果,秦娘自然就更想不到了。   她知道,秦娘并不是故意害人,她不该太过介怀,但每每想到三郎因此受的伤,二姐和阿锦因此遭的罪,却也终究做不到毫无芥蒂。记得当初母亲说秦娘已不见踪影的时候,她是松了口气的——她无法原谅这个人,却也无法对一个挣扎求存的弱女子下手报复。由她去自生自灭,或许就是最好的结果了。没想到兜兜转转了两年,这个问题,终于还是摆在了她的面前。   凌云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柴大哥,我知道,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但做错事终究要付出代价。这位秦娘,我并不想对她如何,但眼下让她远远地避到外地去,的确已是不妥了,我不能让宇文家的人再有借口出手,更不能她再有机会去说错话,做错事。”   “这件事,如今已没有别的法子解决。得罪之处,还请柴大哥体谅!”   柴绍看到凌云神色,就知道事情不妙,听到这一句,心底更是一凉:凌云出手虽然凌厉,心肠其实很软,只是在家族安危面前,这份柔肠终于还是化成了铁石;或许,自己的自作主张,自己的隐瞒和犹豫,更是让这件事变得无法挽回了。他甚至都已经无法解释,他并不是舍不得秦娘,他只是有些内疚,有些不忍……   而此时,凌云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当然应该点头,应该赞同,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双唇却已僵硬得仿佛已经无法张开。   凌云自然也瞧出了这份僵硬,心里一声叹息,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先对文嬷嬷道:“嬷嬷,你先去跟良叔通个气,回头等秦娘来了,他得去县衙写约立券,此事越快越隐蔽越好。”   写约?立券?柴绍身子一震,抬头瞧着凌云,脱口道:“三娘,你是想收秦娘为奴?”   凌云点了点头,认真解释道:“我仔细想过了,这是唯一的法子。宇文家行事周密,绝不会轻易放过秦娘,今日过来,不过是要借刀杀人。咱们也只能顺水推舟,让他们觉得一切如愿,才能保住秦娘的性命;至于让秦娘卖身为奴,一来即使被宇文家发现,我也有理由应对,二来,我自己才能放心。”   因为只有奴婢,才不能去告发主人,也不能泄露主人家的秘密,不然无论按人情还是按律法,都只有死路一条。她并不想要秦娘的命,但也不能把他们一家人的安危,都毫无保障地放到她的手上!   柴绍自是立时便明白了过来:原来她说的“得罪”是这个意思!他心里不由一松,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凌云奇道:“你以为我准备把她关起来?”   柴绍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即又忙点头笑道:“是我想错了。”   凌云看着他的笑脸,心情却是一沉:不,他并不是以为自己想关押秦娘……那他一定是以为,自己是想杀了秦娘!他以为自己为了避免可能来到的危险,就会去杀掉一个并不曾故意害人的弱女子?去杀掉一个他想保护的人?   心里仿佛有什么地方轻轻塌了下去,并没有烟尘四起,只是留下了一小片的空空落落。   沉默片刻,她直视着柴绍的双眼,缓声道:“柴大哥,我不瞒你,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我的确没法喜欢这位秦娘,却也不至于把那些事都怪到她的头上。何况我说过,以后我会尽力做好我该做的事,秦娘既然已是柴大哥的人了,我自然也会护她周全。眼下让她为奴,的确是委屈了她,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柴大哥,你放心,待到事情过去,我自会还她自由,不会让她一世为奴为婢。”   柴绍不由彻底呆住了,有心想解释一句:秦娘不是自己的人,他并没有不放心,更不觉得这么做会委屈她……但看着凌云黑白分明的眸子,坦坦荡荡的神色,所有的解释到底还是化为了一个无声的苦笑:   是啊,自己的确应该放心的。自己早就应该知道,他的收留和维护,怎么可能会影响得了她的决断?   她李三娘从来都是这么一个顶天立地、言出必诺的人,天底下简直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她更让人放心了。   他还能奢望什么呢?   日头刚过中天,正是冬日中最温暖明爽的时刻,柴绍却觉得,从来没有什么时候,让他如此需要来一壶烈酒——为了赔罪,为了庆祝,也为了驱散心底深处的,那一点点的凉。   …… ……   冬天的日头并不长久,仿佛只是一眨眼,暮色就渐渐地拢了过来。   长安城的宇文府里,却是酒席刚开,歌舞刚起,一日的好时辰才刚刚开始。   看着昂首挺胸的宇文承业,宇文述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是说,那李三娘先是嘴硬,后来还是没按捺住?”   宇文承业忙不迭地点头:“正是,祖父和长兄一点都没有料错,那女人估计巴不得有这么个借口除掉柴绍身边的美人呢,孙儿跟她打过两次交道,她要对付人时的那种眼神,我绝不会看错!祖父不知道,当时柴绍都傻了,后来直到我走,也硬是没能挤出一个笑脸来!”   另一边的宇文承基也笑道:“我让人一直盯着柴家,那柴大郎比三郎回来得还快些,身边跟了个黑瘦婢女,没过多久,那婢女就赶着一辆马车出来了。我们在城门那边安排的人特意找由头查过,车上就是那个伎子,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手段,人还清醒,但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只会流泪,咱们的人这才放了马车出城。”   宇文承业忙道:“我知道那个婢女,那可是个厉害角色,行动跟鬼影一般,身上那股杀气,比李三娘身上的还要吓人!看来她们还真是等不及的要下手了,柴绍如今定然是有苦难言。多谢祖父和长兄指点,这一回,总算是让孙儿报仇雪恨了!”   宇文述原是神色悠然地喝着酒,听到这一句,却是大笑起来:“这就叫让你报仇雪恨了?”   宇文承业愣了一下,到底反应过来:“不是让孙儿报仇了,是让我们宇文家报仇了,孙儿自然算不得什么,但那李三娘和柴绍敢对孙儿下手,便是没把咱们宇文家放在眼里,祖父自然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宇文述冷冷的一笑:“这话也对,也不对。”   “我的确要给他们一个教训,不过这件事,不过是盘开胃小菜而已,要说起来,李渊这一家子,加起来也不过是佐酒的凉盘,今日这宴席上真正的主菜,还根本就没上呐!”   屋里的烛光正照在宇文述面前的案几上,将那一碟碟精致的雕花肉酱、乳酪樱桃都映照得光彩流动,分外诱人。他却是看也不看地一挥手,自有人将这些几乎还没动过的凉盘都撤了下去。   随着脚步声响,为这次家宴而准备的主菜终于被下人们端了上来,却是用两尺多长的大盘装着,上头还盖着图案精美的鎏金银盖,也不知里头到底是什么,盖子都还未动,那香气竟已飘得满屋都是。   宇文承业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自是吃过无数好东西,但这么遮盖着上来的美味佳肴,却仿佛比一眼瞧见的诱人得多。   宇文述却并没有让人揭开盖子,他只是再次端起了酒杯,笑得也愈发愉快:“大郎,明日让你母亲安排一下,李敏家的那位蠢妇,可以让她来家里做客了。”   “我会好好招待她的!”   ※※※※※※※※※※※※※※※※※※※※   隋唐时期,律法明确规定,除非主人谋反,不然奴婢告密是死罪。   真是抱歉,这两天事情比较多,静不下心来,写字龟速……中午本来可以更两千字,想想还是写完了一起发吧。 第176章 推心置腹   宇文娥英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了。   她只知道, 她的脚下, 那透过层层窗纱照进花厅里来的日光, 已在青砖上移动了好几格;她的手边,那装在螺钿漆盘里的苏子饮, 也已从热到凉轮换了好几杯;而随着日影西移,辛香渐冷,这间花团锦簇的厅堂仿佛正在变得越来越让人憋闷, 让人几乎一分一刻都坐不下去了!   然而她却不能不继续坐下去。   因为这一次, 她是好不容易才坐进这间屋子的,在没有等到答案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她不能失态, 不能动怒,甚至不能去催问一声:宇文大将军什么时辰才有空见她!   她只能坐在这间小小的花厅, 默默地等着别人的安排……   这,就是有求于人的滋味么?   这种滋味, 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尝到——换了十年前, 不,哪怕是五年前,在母亲还没有去世的时候, 这天底下,有什么事需要她来操心?需要她来出面?不管遇到什么难题, 只要母亲去跟做皇帝的外祖或舅父说上一声、哭上几句, 不都是迎刃而解了?   在那个时候, 这天底下, 又有什么人能让她这么苦等?自来只有别人等着见她的!就像二十多年前母亲为她择婿的时候,全天下的王孙公子不是都得等在宫门外头,排着队的来由她们母女来挑选么?可惜,她们当时挑花了眼,最后竟挑中了李敏这个中看不中用的!   就是因为他的不中用,母亲一走,她的日子便越过越憋屈了,不但凡事指望不上他,如今他莫名其妙地惹怒了圣上,还得靠自己来找宇文述打听内情——谁让家里的官职爵位封邑都在他身上呢!他若是丢官去职,甚至被下狱流放,自己又能落个什么好?   就像那元家,当年是何等的威风,结果元弘嗣突然间涉嫌勾结斛律政,被拿回洛阳,革职流放,父子俩都惨死异乡不说,元家妻妾也是彻底不知所踪了……   想到传闻中元家人的下场,宇文娥英不由微微打了个寒战。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柔声道:“宇文夫人久等了,大将军请夫人移步书房。”   宇文娥英心里一松,忙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   她再不经事,此时也有些紧张——她心里再瞧不起宇文述的出身,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厉害,圣上那般轻躁多疑,他又这般权倾朝野,圣上竟依旧是事事信重,从无疑心。要说服这样的人,估计不会太容易。   不过她毕竟是圣上唯一的外甥女,母亲当年待宇文述也不薄,自己这么三番两次忍气吞声地来求他,他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吧?再不成,他们还有母亲留下的……   她暗暗给自己鼓了鼓劲,待到在离花厅不远的小书房里见到了宇文述,忙压下了所有心绪,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叔父。”   宇文述笑得倒也客气:“英娘等烦了吧?都怪我这身子不争气,每到换季,就要酸疼几日,倒是连累你白跑了两趟,今日我这边要处理的事情又多了些,只能先赶着把最要紧的都处置了,才好跟你说话。怠慢之处,还请英娘勿要怪罪。”   这话自然只是客套,宇文娥英抬头瞧着宇文述满是红光的面孔,也不得不努力做出关怀的模样来。不过她原不是沉得住气的人,几句寒暄过后,还是忍不住直接道出了来意:“叔父,其实娥英今日上门打扰,的确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想请叔父指点。”   宇文述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为难,摆手道:“我这几日都在家里养病,外头的事情也没听说过什么,哪里就能指点你了?”   宇文娥英忙道:“叔父不知道也不打紧,娥英这就细细跟叔父说一遍——”   不等宇文述推辞,她便把前几日的事情说了一遍:因为天降瑞雪,李敏顺口恭喜了皇帝几句,说是瑞雪有知,喜迎圣主,谁知皇帝却是勃然大怒,一顿发作之后,还对李敏说了几句奇怪的话——   “陛下说,他之前就梦见过长安新城,可惜转眼便毁于洪水,洪水过后,桃李盛开,杨花飘尽,跟眼下情形倒也颇有几分相似。所谓一场瑞雪,也不知是对他这个皇帝而言,还是对那搅起洪水的李氏而言。”   “说完这话之后,陛下还看了我家夫君好几眼,随后便让他回家反省,不必再当差了。我家夫君自然惶恐得很,却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到底哪句话没说对,哪件事没做好,竟惹来了陛下这么大的怒火!此事我等也不敢去询问他人,只能来请教大将军一番,还请大将军指点。”   宇文述摆手不迭:“英娘请慎言!这禁中之语,陛下既然只对你夫君说了,我原是听都不该听的,又怎敢猜测圣意,指点旁人?英娘还要莫要难为老夫了。”   宇文娥英忙道:“叔父过谦了,这天下人里,只有叔父最了解陛下的心思,再说陛下原是让我夫君回家反省的,大将军若能帮他好好反省,自然不能算是违背圣意,不然他这般愚钝,既然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日后说不定还会再犯,还会惹得陛下生气,如此一来,咱们大家的罪过可就都大了。”   这话原是李敏和她商议出来的,自是入情入理,宇文述听完后却依旧摇头不语,宇文娥英见他油盐不进,只能心里一横,低声道:“叔父想来也知晓,我母亲的五千户封邑如今都已给了我夫君,我等日常也没个花销处,若大将军能指点一二,我们夫妇愿奉上一半封邑,还望大将军能笑纳!”   宇文述怔了一下,看着宇文娥英的神色带上了几分真正的惊异,半晌才道:“难不成你以为我不肯多说是因为没拿到好处?”   宇文娥英自是摇头不迭,满口否认,就差赌咒发誓了。宇文述脸色也愈发难看,到底还是沉声道:“这样吧,你若能发誓绝不泄露今日我说的话,我倒是可以跟你说一说我的猜测。”   宇文娥英毫不犹豫道:“叔父放心,我若敢泄露叔父的言语,就教我身败名裂,毒酒穿肠!”   宇文述缓缓点了点头:“那我便实话实说了,依我来看,你夫君他并没有说错话,也没有做错事,他只是姓错了姓,起错了名!陛下曾听到童谣,说是李氏将为天下主,你夫君偏偏便姓了个李;陛下说他曾梦见洪水淹没长安,我若是没记错,你夫君的小名就叫‘洪儿’吧?两样都对上了,你来想想,陛下可是还能愿意见到他?”   原来如此!宇文娥英的脸刷地失去了血色:童谣,噩梦……她好歹是在宫里长大的,当然知道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那是几乎无可化解的灭门之祸!   惶急之下,她一把抓住了宇文述的袖子:“叔父,我们愿把封邑,把我们的五千封邑都给叔父,求叔父指点一条生路!”   宇文述悲悯地瞧着她:“你的封邑……我一户也不要,我这里也有一大家子人,我不能……”他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   宇文娥英腿都软了,眼见着宇文述要拉开衣袖,她忙死死地攥住了那一角袖袍,含泪求道:“叔父救命!今日叔父若不指点,娥英就不走了!”   宇文述皱了皱眉,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这件事,我是没什么好法子的,实在不成,大概也只能把水搅得更浑一些,莫让陛下只瞧见你家夫君了,说不定还能有转机,毕竟如今朝廷里,这姓李,名字里又带着水的,可不止你夫君一个,所谓刑不罚众……”   宇文娥英怔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是啊,李敏他不过是小名洪儿而已,那李浑、李渊,哪一个又对不上这些忌讳了?他们若能把能拉的都拉过来,把能推的都推出去,想来陛下就不会那么疑心李敏了吧?   宇文述见她恍然的模样,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我记得,申国公李浑是你家夫君的叔父吧?有些事,你们不妨多跟他商量商量,我跟他虽是不睦,却也很是佩服他的本事。按理说,这名谶之厄,他比你家夫君还要危险几分,自会尽力和你们一道化解此事。”   宇文娥英脱口道:“可惜那李渊却是远在陇西!”不然的话,再把他也拉进来,事情就更有把握了。   宇文述淡淡地一笑:“我听说,陛下曾疑心过他家三郎有些不妥,只是后来发现那孩子生来体弱,才没往下细查。不过这些事你们自己斟酌着办就好,不必再来跟我说了。我也不用你们来感激报答,只望日后你能牢牢地记住一件事,那就是今日你根本不曾见过我,更不曾跟我说过一句话!记住了么?”   他的神色倒也不见得有多严峻,宇文娥英被他含笑一看,却是一股凉意从脚下直冲头顶,她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浑浑噩噩之中,有人领着她走出了房门,外头的阳光一照,冷风一吹,她这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在院子里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一咬牙关,急匆匆地往府外走去。   小书房内,宇文述也终于冷笑出声,随即便吩咐人进来起帘,扫地,“散散这屋里的蠢气!”   他一直都知道,宇文娥英是个蠢人,却没想到,她会蠢到提出给自己一半的封邑!当年那李浑为了让自己帮他继承申国公的爵位,就曾许诺说,一旦袭爵,会拿出一半的收益给自己,结果等自己真的帮他继承到爵位之后,他却只拿了两年的收益就再也不肯拿了!   他自然不会去讨要,但这份奇耻大辱,他已经记了整整三十年,如今,他总算有机会把这份羞辱连本带利地还给李浑了!   他不是舍不得给自己一半的收益吗?那就用他家满门的性命来赔偿自己好了。   至于李敏李渊,他们跟自己虽然没有太大的仇怨,但既然赶上了这回事,也只能怨他们自己命苦了。这一次,其实他一直都想把事情直接引导到李浑的身上,奈何陛下却一门心思怀疑起了李敏,还好,李敏娶的是这位宇文娥英。   他一直都知道,像宇文娥英这样的女人,成事自然不足,害人却是绰绰有余的。   眼下一切都如他所料,他已经清除掉了跟自家有关的所有后患,也设置好了所有的机关陷阱,就等着这些姓李的,一个一个地往里跳了。   那首童谣是怎么唱的来着?“洪水绕杨山,江北李花荣……”   这就是他们的命。 第177章 离别之际   十月的最后几天, 西北风一日比一日冷冽肃杀, 李家庄园却是一日比一日热闹繁忙。   凌云的婚礼就定在十一月初一, 因此,这几日里, 所有的嫁妆都要打包装箱,分车分批地运往长安城里的国公府,以便在即将来到的良辰吉日之前, 搬入柴家, 装点新房……   在一片忙忙碌碌之中,唯有凌云越来越清闲,每日里除了吃吃喝喝、涂涂抹抹, 便再无任何事情可做。她自然也去问过两位嬷嬷,有哪些事可以帮得上忙?文嬷嬷却是头也不抬地答道:此时她唯一该做的便是好好保养, 好好待嫁。   保养?待嫁?凌云摸了摸自己被养得油光水滑的面皮,只能又默默地缩了回去。好在还有个玄霸跟她一般清闲, 两人下下棋看看书, 日子便也流水般地过去了。   转眼便是二十八日,一切终于都打点妥当,周嬷嬷和文嬷嬷来来回回地查验了几遍, 总算是松了口气。听到她们的回报,凌云自然也松了口气, 只是回头瞧见玄霸, 心头又是一阵怅然。   玄霸自打去年冬天连着生了几场病之后, 便再也不能出远门了。到了今年冬天, 因为屋子修得温暖舒适,他的病情倒是没像去年那般恶化,却也不能再到外头去吹风看雪,更别说长途跋涉地去长安送嫁了。虽说出嫁三日便可回门,之后她也可以时常过来小住,但终究不能时时都陪着玄霸了……   玄霸瞧见凌云转头看他,却是笑得眼睛都亮了:“阿姊,你不用担心我,今年入冬这么久,我连咳嗽都没咳过一声呢!横竖你都让周嬷嬷和小鱼留下陪我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明日你便安安心心地去长安,我呢,也在这里安安心心地等你和柴大哥过来看我!”   “阿姊,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凌云心头纵然有千言万语,此时也只能笑着点头说个“好”字。   周嬷嬷也忙笑道:“娘子放心,我在这边,定会把三郎照顾得妥妥当当的。”   她话音刚落,那边门帘一动,有人噌地从外头蹿了进来,却是小七。只见她跑得脸都红了,却依旧满脸是笑:“娘子,三郎!你们猜……你们猜猜看,是谁来了!”   凌云和玄霸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师傅!”   门外果然响起了沈英爽朗的笑声:“小七这些日子是不是日日勤练不缀,如今脚程竟然比我还要快些!”   笑声之中,沈英已大步走了进来,进屋便道了句:“三郎别动!”——她的步伐看上去也并不快,却是两三步间便已到了凌云和玄霸的跟前,目光在姐弟俩脸上一转,点头道:“还好还好,我这一路紧赶慢赶的,总算没迟。三郎你莫急着开口,让师傅好好看看你。”   玄霸早已喜出望外,差点冲将出去,虽被沈英一句话给喝住了,此时却多少有些脸色涨红,呼吸急促。沈英伸手拍了拍他,笑微微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待得他呼吸平缓了才笑道:“你的气色倒是不错。”   玄霸也知道沈英是担心自己,这才问道:“师傅,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   沈英早有准备,简单说了说自己去塞外的事,却没提何潘仁和求医问药,只笑道:“我说了要来好好陪陪你们,总得先了结了这番心事再说。”   凌云和玄霸都知道她早有再去塞外的意思,一时并未多想,玄霸更是欢喜道:“师傅这次来了就不走了?”   沈英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一次,你想让师傅陪你多久,师傅便陪你多久。”   这话一出,莫说玄霸,便是凌云小七都欢喜之极。周嬷嬷和文嬷嬷也相视一眼,微微松了口气,她们都知道沈英,听说当年就是她帮玄霸调理好了身子,如今有她看顾玄霸,自然是一件好事。文嬷嬷想了想便笑道:“我这便去吩咐灶房,好好整治一席酒菜出来,为沈娘子接风洗尘。”   她边说边往外走,刚刚走到门口,却差点跟冲进来的小鱼撞了个满怀。好在小鱼身形灵活,一个闪身便道了一旁,抬头叫了声:“娘子……”突然瞧见沈英,顿时“啊”的一声蹦起老高,“师傅,你怎么来了?”   这一声,倒是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小七奇道:“你跑这么快,不是因为听说师傅来了?”   小鱼摆了摆手:“别提了,适才是那秦娘突然找到我,说想见娘子一面,哭哭啼啼了半日,我实在受不住,只能让她先去娘子的院子里等着了。”   秦娘?凌云不禁有些意外。这次她并没有去见过秦娘,却也听小鱼说过,秦娘似乎十分了解自己的处境,立刻就答应了跟随小鱼离开,来到庄园之后,对这边的种种处置都毫无异议,这几日更是安静得仿佛没这个人一般,怎么眼下却突然要见自己了?   文嬷嬷原是要出门的,闻言脸色顿时一变:“我就说这是个不省心的,果然在这里等着呢,娘子不必理会,让老奴去教教她规矩!”   周嬷嬷忙对她使了个眼色,“你快去准备酒席!”转头便笑道:“还是让老奴去吧。”   凌云略想了想,摇头道:“我去!”她转头想跟沈英解释两句,沈英却只是一笑:“你先去吧,我回头再找你。”她的目光里似乎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深意,凌云心头一跳,此时也只能点点头,转身便出了门。   从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出来,外头的寒风自然格外显得凛冽,好在玄霸的院子就挨着凌云的住处,中间的院墙上又开了小门,来往十分便利。凌云从回廊下穿过小门,抬头便瞧见了那位秦娘。   她并未进屋,也没有避在廊下,只是裹着件半旧的披风等在台阶下面。寒风阵阵,吹在她脂粉未施的素脸上,将她的头发吹得颇有些散乱,脸孔也被吹得有些僵青。和印象里那个娇媚精致的美人相比,眼前的秦娘实在是狼狈了些,但一眼看去,却依然显得楚楚可怜,风致动人。   凌云瞧得心头也是一动,蓦然间想起了一个词:我见犹怜,何况……   此时秦娘也看见了凌云,眼睛顿时一亮,整张面孔仿佛都多了几分光彩:“贱婢阿秦,见过娘子。之前种种,都是贱婢的不是,娘子救命之恩,贱婢没齿难忘!还请娘子受贱婢一礼!”说着便要行大礼拜将下去。   凌云上前一步,伸手止住了她,触手间果然一片冰冷:“不必如此,跟我来。”   她松手转身进了屋子,秦娘不由呆了一下,也只能跟着走了进去。   凌云的屋子跟玄霸的格局原是一模一样,只是几间上房并未打通,自然也没生地炉。白日里她很少在这边呆着,屋里只象征性的生了个炭盆,自然算不得多么温暖,只是秦娘显然已在风里吹了不短的时间,进门后还是打了个寒战。   凌云无言地摇了摇头,她对这位秦娘实在谈不上好感,却也不愿苛待她,之前是能不见便不见,如今不得不见了,索性便开门见山道:“秦娘子,有什么事,还请直说。”   秦娘愈发意外,抬头看着凌云,她的目光之中渐渐露出了一种了然之色,开口时语气也沉静了许多:“娘子恕罪,贱婢听闻娘子明日要去长安,因此斗胆来恳求娘子,带携婢子一道回去。”   她想要和自己一道回长安?   不,她想要的,应该是和自己一道进入柴家吧?   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重新回到柴大哥的身边?那她之前为何又那么痛快地跟着小鱼来到这边了呢?   凌云心里多少有些不解,思量片刻之后,也只能提醒道:“你知道自己为何来此吧?”   秦娘毫不犹豫地点头:“这是娘子第二次救我。”   “正因如此,贱婢才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躲在这里苟且偷生,反而要娘子郎君们去承受外头的风波,还请娘子给贱婢一个机会,让我早日回到长安,日后无论是死是活,贱婢都绝无怨尤!”   “还请娘子成全!” 第178章 问心之时   凌云从屋里出来时, 风仿佛更大了, 树枝摇动, 残叶乱飞,在未到午时便已黯淡下来的日光里, 风里带着的寒意仿佛也是愈发刺骨了。   秦娘依旧裹着那件半旧的披风,整个人却已没有了适才的瑟缩之态,她只是静静地向凌云行了一礼, 随即便转身走出了院门。从背后看去, 她的身姿依然极为婀娜,翩然走在风中,仿佛比落叶还要轻盈几分, 然而每一步却又走得极稳,仿佛没什么可以阻挡她的脚步。   凌云看得不由微微出神。适才秦娘先是百般示弱, 后来倒也未再作态,而是直言不讳了。凌云看得出, 她说的那些话并不似做假, 她大概的确觉得对不住他们,的确想好好补偿,但不知为什么, 在那双眼睛里,凌云却看不到更多的情绪了, 比如歉疚, 比如后悔, 比如担忧……她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淡漠的坦然和坚定的决心。   凌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眼睛,自然更看不出在这双眼睛下面,这位秦娘到底还埋着什么样的心思。不过无论如何,她的那些话倒是不无道理——   宇文家若是已放下秦娘的事,不打算继续对付她,那她躲在哪里其实都没有太大区别;宇文家若依旧不放心,必要除掉她而后快,她就更不能留在这边了——庄园位置偏远,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不像长安,宇文家的人就算想下手,也不能做得太离谱。   其实,如今有师傅和小鱼在,凌云并不用觉得她需要担心宇文家的手段,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着秦娘那张柔媚而坚定的脸孔时,她却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带上这个人。   这念头来得莫名其妙,她自己都不明所以,但到了最后,她却还是对秦娘点了头。   如今,秦娘是如释重负地走了,她却去要去面对……凌云头疼地叹了口气,迈步回到了玄霸这边。   果不其然,文嬷嬷一听她的话便跳了起来:“三娘你糊涂了么?你怎能信那种女人的话!她说得再是天花乱坠,也不过是想早些回到柴家而已!她之前害得咱们家那么惨,如今竟不知悔改,还想利用娘子的好心,这种贱婢,娘子怎能让她跟着你?”   小鱼也吓了一跳:“她想见娘子是为了说这个?早知如此,我就该把她关在屋子里!”   玄霸也犹疑道:“阿姊,要不,你还是别带她走了?”他想了想倒也找出了理由,“等你们走了,我这边也缺人,留着她倒是可以陪我下下棋,解解闷。”   文嬷嬷这下却是彻底炸了:“娘子不能带她走,三郎更不许找她解闷!娘子郎君,你们等我片刻!”说完她一挽起袖子便往外走,气势比小鱼何止盛了十倍?   她这是准备去撕了秦娘的脸?凌云忙叫了声“嬷嬷”,正要上前阻拦,还是周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文嬷嬷的胳膊:“阿文,你急什么!”   文嬷嬷气冲冲道:“再不急,那贱婢就要登堂入室了!”   周嬷嬷摇了摇头:“你这话说得不对,她在柴家,早已登堂入室,不必等到日后;再说,娘子迟早也得让她回去。与其如此,倒不如让娘子这便带她过去。”   凌云深知周嬷嬷心思细密,又深为不喜婢妾之流的人物,只怕比文嬷嬷更难同意此事,没想到她会站在自己这边,一时惊讶得都忘了附和。文嬷嬷自是更加愕然:“阿周,你也糊涂了么?那贱婢不就是怕柴家大郎看到娘子的好,不记得她了,这才急着回去的?咱们怎么能让她如了愿?”   周嬷嬷依旧是一脸不赞同:“你怎么不明白,此事关键不在于娘子何时带她回去,而是柴大郎何时想让她回去!他若是见不到这秦娘就不惦记她了,那娘子带她回去又有何妨?若他见不到还会惦记,娘子不带她回去又有何用?倒不如先坐实了主仆名分,日后她若真有不妥,收拾起来也是名正言顺!”   文嬷嬷的头摇得犹如拨浪鼓一般:“你说得倒容易,可万事开头难,新婚之时何等要紧,好不好都是一辈子的兆头,咱们怎能让这种女人跟着去捣乱!”   周嬷嬷几乎苦笑起来:“阿文,是你想得太简单,如今她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捣乱,可那府里的人就保不齐了,有她在,说不准还能帮咱们防着些……”   眼见着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争执了起来,凌云忙道:“两位嬷嬷不必争了,此事我自有分寸!”   文嬷嬷自打拿住凌云打铁动土的短处,如今已是半点都不怕她,闻言便冷笑了一声:“娘子莫空口白牙地来哄咱们,娘子做事,何时有过分寸了?”   凌云被堵得接不上话,那边沈英“噗”的一声便笑了出来,凌云的脸上顿时有些发烧,不过瞧见沈英负手而笑的模样,她心里突然有了主意,索性叹了口气,正色道:“嬷嬷多虑了!此事我原不想说,如今也只能告诉嬷嬷——我带秦娘回长安,其实是为了试一试宇文家。”   文嬷嬷奇道:“这事跟宇文家有什么干系?”周嬷嬷却是脸色一变,问道:“娘子为何担心他们家?又准备如何去试?”   凌云解释道:“我会让秦娘略改模样,不见外人,若如此还能被宇文家发现,他们定然一直在紧盯着咱们,所图之事也绝不简单,咱们得多加提防。”说着她心头突然一跳,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己才觉得应该带秦娘去柴家的么?但她这么做,真的能试出宇文家的打算来?她不放心的,又真的只是宇文家么……   文嬷嬷已是忙不迭地问道:“他们若发现不了呢?”   凌云回过神来,微笑道:“那便无事,不是更好?”   文嬷嬷恍然点头,喃喃道:“若是无事,那自然是更好……”她心头恍惚,不知为何事情从柴家一下子转到了宇文家,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倒是周嬷嬷疑惑地瞧了瞧凌云,到底还是没有再开口询问。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回报,酒菜都已备好。难得团聚,大家自是把心思先丢到了一边,热热闹闹地吃了起来。沈英顺口说了些塞外的奇闻异事和日前回到太行山时的见闻,小七忙问道:“师傅这次回太行山,可还有人会提到那天下第一好汉李三郎?”   听她煞有介事地念出了这个名号,众人都轰然笑了起来。   沈英笑道:“如何没人提!不过这么传来传去的,他们口中的李三郎不是高壮如铁塔,便是黑瘦如猴儿,有人说他使的是削铁如泥的青龙偃月刀,七进七出劫走了皇帝的几百匹龙马,也有人说他用了一对几百斤的大锤,单人匹马荡平了上谷十万兵丁!”   大伙儿听得都是骇笑不已,凌云更是哭笑不得,用几百斤的大锤,她是想压死自己么?扫荡十万人马,就算她杀人如杀鸡,也得活活累死……   说笑之间,时辰过得极快,待得席面撤下,已是午后时分。玄霸精神虽好,面上却多少带上了些疲色。沈英令他好好歇息,出门后又看着凌云点了点头。   凌云知道有事,忙跟了上去。   沈英在这庄园里教了凌云玄霸好几年的功夫,自然有单独的住处,离这边也不算远,紧挨着庄园的院墙和小门,进出最是方便。这一年里,大家都盼着她过来,院子自是早就收拾好了,隔三差五还要整理一回。沈英进院后推门便进了上房,只见处处整洁,布置更是跟她住着时一般无二,点了点头叹道:“你们有心了。”   凌云却是瞧着哪里都有些不妥,这屋里看着齐整,地上却已有薄薄的一层灰,屋里虽然并非毫无人气,还留着些淡淡的熏香气息,却是四壁冰凉……听到沈英的感叹,她脱口便道:“师傅,咱们换个地方,这里……我让人来收拾收拾!”   沈英摆了摆手:“不急,这里冷是冷了些,却正好说话。”她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这才开口,“其实,我是前几日便已来到长安了,在城里耽搁了几日,是想先查清楚一些事情。”   凌云一听便明白,师傅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告诉自己,自是屏息静气地等着下文。   沈英却是良久都没有说话,凌云忍不住低声叫了句:“师傅?”她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凌云微笑着轻叹了一声:“阿云,我有一句话想问你,你一定要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凌云只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地方“砰”地响了一声,隐隐间似乎已猜到了一点什么,却又不敢去细想,只能声音干涩地应了一声:“好。”   沈英点了点头,缓声问道:“阿云,你真的,想嫁给柴大郎么?” 第179章 明知故问   她真的想嫁给柴绍吗?   凌云好生诧异:师傅特意把自己带到这里来, 这么郑重其事地询问自己, 居然问的是这件事?为什么?   她忍不住困惑地问了声:“师傅?”   沈英却没有开口解释什么,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凌云,静静地等着她的答案。   被她这么瞧着, 凌云的心绪不由得也渐渐地静了下来。沉心想了想,她才蓦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不但是几乎没人认认真真地问过她, 就连她自己似乎也没有去认认真真地想过——似乎也只有师傅才会这样千里迢迢地赶过来, 开口就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吧?   凌云只觉得心口一阵滚热,随即却又渐渐地凉了下去:她知道,师傅一直希望她能按她自己的想法去活, 不被名利束缚,不被外物左右, 然而她却还是要让师傅失望了!   沉默片刻,她只能低声答道:“我不想嫁人;但既已不得不嫁, 那柴大哥便是最好的人选。”   是的, 她曾以为,只要她付出够多,就能够走出一条跟别人不一样的路, 后来她才慢慢发现,这不过是她的一个妄念;她应该庆幸, 母亲给她选的人是柴绍, 他见过自己的真面目, 见过她如何伤人杀人, 却没有因此而嫌弃她、厌恶她,他是真心疼爱玄霸,也是真的愿意娶自己……对未来的夫君,她还能有什么奢求呢?   这些话,凌云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但沈英显然已彻底明白了凌云的意思,瞧着凌云的目光又是感慨,又是怜惜:“阿云,你不比任何人差,你不该如此妄自菲薄,更不必去委曲求全!”那位何大萨宝不管有多荒唐,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阿云是最好的姑娘,值得最好的对待,而不是觉得……   想到那个人,那句话,她不禁微微转过头去,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冰冷空旷的屋子里,这声叹息竟似带出了隐隐回响。呼啸的北风不断地从门帘下钻了进来,吹得两侧的帘子轻轻晃动,上头绣的瑞兽随之微微摇摆,仿佛也在注视着什么,倾听着什么。   凌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帘子动了动,心里隐约有些异样,听到沈英的这声长叹,她才回过神来,轻声道:“师傅,我不觉得委屈。”   沈英一瞧凌云的神色便明白,她当真是这么想的,愈发感慨之余,她索性直接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柴大郎他并非良配?”   沈英的语气里自有一份郑重,凌云顿时想来她刚刚说过,这几天查出了一些事情……到底会是什么?心里微微一沉,她不由脱口问道:“难不成柴大哥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沈英被问得一愣:“你想到哪里去了?他这种人何至于伤天害理?他只是荒唐糊涂,不堪托付!”   想起这几天的所见所闻,她简直忍不住又想叹气:“你想必也知道,他的风流名声自来响亮,不过我查了查,他家内宅的乱象,犹胜外头的荒唐。譬如你们今日提到的秦娘,我已查过了,她在长安原是毫无根基,却不到两年便做上了北里的魁首,心机容貌自是样样过人。但这样一个人,若是跟柴大郎的其他相好比较,竟已算是极老实安分的,至少她在柴家呆了这么久,便没能翻出一丝水花来,可见这里头的水有多深。   “这也罢了,柴大郎的这些女人,你若是心宽,倒也不必理会,但他家的乱账又何止于此?他父亲原就是留了个极大的烂摊子,他的庶母、庶弟,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他的庶子来历也颇为可疑,你要在柴家立足,总不能被这些人压制吧?但你若出手对付他们,所谓疏不间亲,人家的恩情血缘都是割舍不断的,你又能落到什么好?   “最可笑的是,柴大郎在外头也算是个厉害人物,待人处事,颇为精明,可对家里的这些事,我瞧他竟是半分知觉都没有,说不定还觉得处处都好,唯独缺个主母。最好自然是像你这样的,出身高贵,心胸开阔,能管好他家后院,能善待所有的人。   “他愿意娶你,原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阿云你,你好好的一个人,又何必让自己陷进那种地方,去跟那些人去争长论短?”   凌云听得有些出神。她当然知道柴绍后宅混乱,颇有风流遗债,但具体如何,还真是第一次听到。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觉得多么惊讶失望,只是看着沈英眉头紧皱的面孔,心里一阵内疚,忙宽慰道:“师傅不必担忧,我不会让自己陷入那种境地,也没想过要把自己托付给谁。”   沈英倒是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痛快,惊讶过后,脸上才慢慢露出笑意:“阿云,你真的想通了?这样也好,要说起来,这桩婚事,如今要断掉其实也不算太难……”   凌云吓了一跳,忙摆手道:“师傅,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英怔了怔,语气顿时加重了许多:“你的意思是,即使知道了这一切,你还是要嫁进柴家?”   凌云眼帘微垂,语气却并没有半分的犹疑:“师傅,这桩姻缘,不是我想不想结的问题,而是我身为李家女儿,这是我不得不做的事。如今莫说那里是一潭浑水,就算柴家是龙潭虎穴,我也没有退后的道理了!”   沈英缓缓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身为李家女儿,你就必须做这样的事?阿云,以你的心胸,你的本事,难道就不能离开李家,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就一定要搭上自己这一辈子?”   凌云沉默片刻,突然问道:“师傅,你觉得我的天分,比小鱼如何?”   沈英纳闷地看了她一眼,还是正色答道:“单论天分,你和小鱼各有千秋,只是小鱼大概幼时吃了太多的苦,身子有损,后来又进了贼窝,成了那帮贼子用来暗算对手的杀人利器,心性也与常人不同,我只能让她剑走偏锋……这跟今日之事又有什么关系?”   凌云苦涩地笑了笑:“那师傅知不知道,小鱼在被训练成杀手前,还曾被人当做两脚羊来圈养,差点被他们吃了?”当初玄霸从路边捡到小鱼,是她在一次杀人失手受伤之后被同门放弃,还被补了两刀,幸亏师傅保住了她的性命,当时他们都以为,小鱼的身形瘦小、戾气深重,是因为在盗贼们手里吃苦太多,杀人太多,却没想到,在那之前,她还有过更可怕的经历!   沈英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愕然道:“还有这事?你是何时知道的?”   凌云的笑容更是苦涩:“我们去涿郡时遇到了朱麻子,小鱼闻出了那种吃人的味道,后来我们又遇到一位妇人哭诉女儿被那帮人抢走,这才决定杀上山寨,屠灭恶魔。只是我们终究晚了一步,那个孩子已是只剩下……”   想到那个母亲绝望的眼神,那个孩子剩下的小小一堆骨头,凌云的眼底不由一热:“师傅,那个孩子,也叫三娘。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我有一身本事,我不贪图富贵,我便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可在那之后,我才慢慢明白,我之所以能这么想,其实不过是因为我是李家女儿。   “是因为有李家,我才能安然长大,才能跟师傅学到这一身功夫。否则,我能比小鱼强多少?又能比那个三娘强多少?世上的好事,自来都有代价,我既已占了出身的好处,自然也不能不付出代价,我的婚事,便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毕竟我们这样的人家,总不能让女儿终老闺房,更别说走得不见踪影,我不能让家人难堪,让家族蒙羞!”   沈英看着凌云,久久没有开口。凌云见沈英不语,心头自然也不好受,但她原本不善言辞,说完了那么一大篇话,再说不出更多的道理,只能喃喃道:“师傅,对不住……”虽说她并非贪图富贵安逸,也不是因为畏惧人言,但她终究还是走上那条最平庸的道路,师傅会失望也是难免。   沈英却是长出一口气,摇头笑了起来:“不,你不曾对不住我,你能这么想……我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我只是……”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没有再说下去,反而改了话题:“既然如此,柴家的那些人,你还是要当心些,他家有几件事,我总觉得不大对劲,可惜隔了太久,如今世道又是年年生变,想查也没处查去了。”   凌云心里一松,忙点头道:“我会小心处置。”   沈英上下瞧了她一眼,简直有些无奈:“你还真是心宽!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凌云也笑了起来:“不瞒师傅说,我开始的确有些忐忑,但转念一想,柴大哥终究不是糊涂到底的人,我又并不贪图柴家什么,既然一无所求,自然也就无所畏惧。”   沈英在心里把“无所求”三个字来回滚了几遍,心里不由得往下直沉:还未成亲,便已一无所求,这算什么?   其实在来之前,她已猜到这个结果,但此时真正听到凌云说出来,心里却反而多了些憋闷。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这么想,也不能算是错,但不知你想过没有,或许有朝一日,你会有所求,或许有一日,你会不能忍……你可想过,到了那个时辰,你又该如何?”   凌云认真地想了想,坦然道:“若真有那一日,我只求问心无愧。”   沈英一时无话可答,苦笑一声,还是伸手拍了拍凌云肩膀:“也罢,到了那一日,我只希望你不要再苛求自己,不要瞻前顾后,妄自菲薄!”她摇了摇头,转身向门外走去,身形过处,堂舍侧面的门帘被带得轻轻飘起,又缓缓落了下来。   凌云的心头突然“砰”的一声,耳边眼前都有些嗡然晕眩——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进这间屋子就觉得不自在了,这里是她亲手收拾的,这帘子后的侧门,不应该是关着的;这地上的薄尘里,不应该有淡淡的足印;这间屋子里,更不应该有熏香的味道……   当然最不对劲的,还是师傅,师傅这么了解自己,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决定,上次分别时,她分明还说过,自己既然已有决断,就该一往无前;如今又怎会拿着柴家的那些事情来反复询问自己?而当自己说出决断时,她分明一点都不意外……她仿佛是故意带自己来这个地方,故意让自己说出这样的答案来。   她到底是想让谁听到这个答案?   她霍然抬头看向了沈英,沈英原本已走到门口,此时却也回头看了过来。她瞬间就明白了凌云的意思,不由得摇了摇头,叹出了一口气来。   凌云知道自己应该跟上去,她应该离开这个地方,越快越好,然而她的一双脚却仿佛自己生出了心思,牢牢地钉在地面上,钉在了那扇深色的屋门前。   而在那扇虚掩着的屋门之后,有人也缓缓地往前走了一步。   他穿着一身极为轻暖的狐裘,从领边袖口露出的毛锋柔软丰厚,看着就让人心生暖意,可他的神色却仿佛是在冰天雪地里站了许久,一双原本深邃无比的眸子都已失去了光泽,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扇屋门,仿佛是想拉开它,走出去,又仿佛在等着谁推开门,走进来。 第180章 欲盖弥彰   冬日的午后, 时辰虽还不晚, 天色却已渐次暗了下来, 在这间没有点灯的屋子里,在这份仿若凝滞的静默中, 那带着寒意的暗色也是愈发的浓厚沉重,沉重得让人无法动弹,难以开口。   屋子里一时间无人出声,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 还是沈英叹出了一口气来。   这声叹息分明极轻极浅,却蕴含着无数沉甸甸的感慨。凌云原是有些怔怔的,听到这一声才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沈英依然站在门口,外头的天光将她的身形勾勒成一道挺拔的剪影, 也让人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沈英却把凌云有些茫然的神色看了个一清二楚,心头也是越发感叹。转眸又看了看那扇虚掩的木门, 她这才再次正色问道:“阿云, 其实说了这么多,我最后想问你的,还是那句话, 若能抛开所有的缘由,所有的外物外事, 你到底愿不愿意, 嫁给柴大郎这个人?”   凌云怔了一下, 目光不由得也落在了眼前的屋门上, 在那门帘下,看得见一道手指宽的缝隙,站在这么近的地方,她能看到门缝里透出来的微光里的阴影,能听到门缝里传来的压抑的呼吸,就连那股如夏日草木般清新的熏香气息似乎都更浓了些……   这气息里仿佛带着某种令人晕眩的东西,凌云不由得微微闭了闭眼。她当然知道,师傅的这一句,到底是为谁而问,为何而问;她当然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该如何了断;然而就在她闭上双眼的这一瞬间,何潘仁的模样竟是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他那装模作样的风流,他那俯视众生的凉薄,他那断然离去的决绝,还有他那仿佛漫天星光落入眼眸的微笑……那些她以为她早已淡忘的那些瞬间,那些她以为她不曾在意的画面,在这一刻,都猛然涌上了她的心头,在那个方寸之地汹涌澎湃,激荡回旋。   原来她从不曾真的忘记过,原来,这一切都早已刻在了她的心底!   这迟来的醒悟,让凌云胸口不由一窒,无数思绪都死死地堵在了那里,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她只能伸手用力按了按心窝,这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然而就在这样的窒闷中,她心头竟也有一种异样的清明,让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白自己该怎么说,怎么做……   调整了一下呼吸,她断然转头看向了沈英,也平平稳稳地说出了她的答案:“我自然愿意嫁给柴大哥,师傅放心,日后我会跟柴大哥好好相处,定然会把日子过好!”   说完最后一个字,凌云向沈英欠身行了一礼,随即便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这个房间,走出了这处院落。   她一直往外走了很远,才慢慢停下了脚步。眼前是一片空荡荡的田野,身边是一棵光秃秃的树木,树上最后的几片黄叶也已在午后的寒风里被吹落,被吹远,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唯有一只寒鸟凄凉地叫了几声,又独自飞向了远方。   这里原不是它落脚的地方,它应该,不会再飞回来了吧?   它的天地,本来就应该在更辽阔的远方。   看着飞鸟消失的方向,凌云无声地微笑起来。   小院里,沈英也在出神半晌之后,摇头笑了笑。她回身走到屋里,感叹地拖长了声音:“何大萨宝,如今你可是满意了?”   这次她之所以会在长安耽误几日,就是被何潘仁拉着去“查了查”柴家——确切的说,是何潘仁把他这一年来让人查到的事情,都摆到了她的眼前。她当然知道何潘仁的用意,也不会轻信这些东西,但在亲自探查了一番后,她却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何潘仁并没有做任何手脚。无论是柴绍还是柴家,的确都让人无法放心。   只是她更清楚,就凭这些事,凌云绝不可能改变主意。   不过何潘仁还是坚持说,他想亲耳听到凌云的回答。这是一年多以来他提出的唯一要求,沈英无法拒绝。何况何潘仁对凌云的态度里,的确有一种不动声色得令人心惊的执着,她也希望,在亲耳听到凌云的选择后,他的这种执着能消减些,不然的话她实在无法预料,他到底还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好在凌云比她想象的还要坚定,虽然最后……但凌云的话好歹都说到那个份上了,这位何大萨宝也该死心了吧?   她已走到侧门前面,屋里却并没传出回答的声音,沈英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何大萨宝?”   一直虚掩的木门终于“吱呀”响了一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拨开了门帘,随后才露出了何潘仁那张如玉的面孔,此时,他的脸上居然带着一丝丝奇异的笑意,那笑意并不算深,却轻暖而悠远,仿佛是冰雪消融后吹起的第一缕春风。   沈英这下是真的吓了一跳:“何大萨宝!”   何潘仁抚着胸口向沈英深深地欠下身去:“多谢师傅成全。”   沈英简直有点回不过神来:“什么成全?”她怎么就成全何潘仁了?他不会是被凌云的话刺激太过,生出妄念来了吧?   她不由狐疑地打量了何潘仁一眼。屋里的光线并不明亮,却依然能看得清他明亮的眸子、舒展的神色和愈发飞扬的笑容,若不是沈英心志坚定,她简直要怀疑凌云刚才说的并不是愿意嫁给柴绍,而是愿意嫁给他何潘仁了!   何潘仁自然也瞧出了沈英的困惑,顿时笑得更是欢悦。   他这次求着沈英过来,其实并不是真的指望凌云会改变主意。他知道,她一直把把责任看得比什么都重,从来都不肯辜负任何一份信任和善意,又怎么可能因为怕过得不好就取消这门婚约?不管柴家有多乱,她多半都会觉得这是她的责任,她应该把这一切都默默扛起来——就像以前每一次做出选择时那样。   是的,他猜得出她会说什么,却依然忍不住地想离她近一点,想听一听她的声音。   不过他显然还是高估了自己,他以为自己不会介意她到底怎么说,然而当他真的听她说柴绍已是她最好的选择,说这门婚事是她不得不付出的代价,说她无所求也无所惧的时候,他的心口还是有如被冰刀一刀刀地划过,冰冷痛楚,蚀骨铭心。   然后,他听到她站在了门前,他听到她久久的说不出话来,听到她故作平静地宣称她愿意嫁给柴绍,听到她脚步急促地冲了出去……   真是个傻姑娘啊!她以为,这么做她就能让自己听到了她的决心,她的坚定,她不留余地的舍弃;但他听到的,却是她的震惊,她的茫然,她欲盖弥彰的心意。   那是他以前从不敢奢望的心意,让他到现在都无法置信的心意,他也是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慢慢确定了这件事:   原来他并不是一厢情愿。   原来在她的心里,多多少少,已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看着何潘仁怡然如春日的笑容,沈英也终于明白过来:凌云最后那几句话,其实是过犹不及了,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何况是最善于揣测人心的何潘仁?   或许,这才是他求着自己带他过来的真正目的?   想到这里,她眉头一皱就要喝问,何潘仁却已笑着摆手道:“师傅莫要疑错了我,我这也是……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沈英心头的火气顿时被拱得更高了,语气自然也更冷了几分:“何大萨宝,你喜不喜,我管不着,但你若喜过了头,想着要做些什么出来,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何潘仁好脾气地笑了笑:“师傅放心,有您在,我绝不敢胡作非为。”——在这件事上,他从来都不敢胡作非为,他以为她的心里根本没有自己,他以为他还要等上好些日子才会有机会……但现在,他既然已经知道她的心意了,又怎么可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   还有两天的时间,他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抬眸看着沈英,他诚恳道:“师傅若是还不放心,我这就离开,如何?”   沈英眯起眼睛想了想,也和善地笑了起来:“大萨宝好容易来到此处,怎能不让我尽尽地主之谊?这样吧,你就踏踏实实住下,三天之后,我自会恭送萨宝离开。”等到凌云成完亲了,她管他想去哪里呢!   何潘仁心里不由得一沉,他刚才是高兴过头了,每句话都在明晃晃地往外冒傻气,也难怪被沈英发现不对。他知道,此时他绝不能再让沈英再起半点疑心,自是笑得更加若无其事:“也好!我听凭师傅吩咐!”   他的笑容真诚又明快,沈英却依旧不敢掉以轻心,正想再说点什么,院子里却响起了小七气喘吁吁的声音:“师傅,娘子,你们在里头么?”   沈英瞥了何潘仁一眼,示意他赶紧回到书房,关上房门,这才挑帘走到门外,反问了一句:“三娘没有回去么?”   小七一听便有些急了:“自是没有,在天寒地冻的,娘子如今会在哪里?”   沈英奇道:“怎么,有事?”   小七点头道:“正是,以前给三郎看病看得最好的那位巢太医过来了,说是想看看三郎身子如何。我们已经请他进去看了,但娘子若不去招呼几句,岂不是太过失礼?”   巢太医?巢元方?他怎么会突然过来?沈英心里没来由地一跳,毫不犹豫道:“我过去看看!” 第181章 雷霆之恩   厚重的门帘微微一起, 一股春日般的暖意便扑面而来。   这暖意温煦而清爽, 还带着隐隐的草木清香, 呼吸之间便仿佛融透到了心底;尤其是在这种阴冷的日子里,在顶着寒风赶了一百多里路之后, 猛然间被这样的暖意包裹,当真能让人从肺腑里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来。   巢元方就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身体从里到外都松快了起来。他目光随意一扫, 正想开口,却不由得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自来见多识广, 从王府到宫廷, 什么富贵地界不曾踏足过?暖房自然也是见识过不知凡几, 然而眼前这间屋子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开阔疏朗,气息更是清爽通透,竟是没有半点烟熏火燎的味道。一时间,他连满腹的沉沉心事都忘了小半,脱口问道:“这屋子……是怎么生的火?”   带他进来的周嬷嬷便笑道:“这是用了西域那边的法子,在屋子底下设了火塘和火道。”   巢元方四下看了几眼,依旧有些诧异:“原来如此,难得竟也不闷不燥。”   周嬷嬷解释道:“这屋子打掉了墙壁, 门窗上头又留了气孔,自然比别处透气;屋里养的这几缸荷花也压得住燥热;如今看来, 倒也不枉我家三娘子忙了那几个月。”   巢元方更是惊奇:“修这屋子是你家三娘子的主意?”   周嬷嬷笑着点头:“太医也是知道的, 我家三娘子最是友爱手足, 待三郎更是尽心尽力, 为了给三郎修这间过冬的屋子,她不知找了多少人,想了多少法子……”   说话间,玄霸已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对着巢元方笑吟吟地行礼问好:“今日也不知是什么好日子,不但师傅回来了,还能见到太医!巢太医,这么大老远的,您怎么会来这里?”   病了这么久,他的脸色已是极为苍白,双唇明显发紫,病容一望便知,然而笑起来却依然是双眸闪亮,眉宇飞扬,依然是那副快乐无忧的少年模样,让人瞧着瞧着便禁不住地也想笑起来。   然而这笑容落在巢元方的眼里,却只是让他心底猛然间一阵刺痛。他忙掩饰地垂眸咳了两声,含糊道:“我原是到这边来办点事的,想起你们的庄园就在附近,这才顺道过来看看。”   他抬眸仔细地看了看玄霸的脸色,心里一时也不知该忧虑,还是该倍加忧虑,嘴里只能道:“三郎如今这精神看着倒是极好。”说完这句,他突然又觉得有些茫然,李三郎看着精神还好,如今对李家似乎算不得什么好事,但他身为医者,难道能盼着三郎身子不好?   周嬷嬷自是看出了巢元方眼里的忧色。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医者们看到玄霸时多数都会如此,何况是巢太医这种从三郎幼时起就帮他看过病的?她心里叹息了一声,倒也没有多想,听到巢元方的话便笑道:“太医难得过来一趟,不如先坐下跟三郎说说话?我去吩咐人给太医收拾出房间来,太医一路辛苦,不如歇一歇再用饭?”   巢元方心里正自天人交战,闻言不由唬了一跳,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我是来看三郎的,待会儿还得走。”说完他定了定神,对玄霸笑道:“三郎坐下吧,让我瞧瞧。”   他生性谨慎,自来除了看病之外并无多话,周嬷嬷倒也知晓他的做派,当下忙不迭地道了谢,请他在案几前坐了下来。   那边玄霸有些困惑地看了巢元方两眼,到底也坐下来,伸出了手臂。他这一年多瘦不不少,加上极少出门受那风吹日晒,手腕伸出来便显得细瘦伶仃,皮肤更是白得几乎透明,巢元方瞧着这只手,只觉得心上有如压上了千斤重担,咬紧牙关运了两回气,才伸指搭了上去。   屋里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了起来,巢元方能清晰地感觉到指下的脉象细数而虚浮,显然这一年多以来,玄霸的病情又加重了好些,但若跟他预料的相比,却还是要好些——以玄霸如今的病情,每到寒冬酷暑都是难关,任何一场惊悸和风寒都能夺去他的性命,但若是保养得好,拖上个两三年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无论是几个月还是两三年,以陛下的性子,他等得了么?   恍惚之间,巢元方耳边又一次响起了杨广那满是厌烦的冰冷声音:“你不是说这位李三郎先天不足,又受了重伤,必然会日渐虚弱,寿数不长么?我怎么听说他去年在那般乱局之中,居然硬是从长安赶到了涿郡,后来还一个人扶棺回了长安?这是日渐虚弱的人能做到的?”   他自是吓了一大跳:陛下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忙不迭又解释了几句:李家三娘极为能干,这来回一路上主要是靠她……奈何陛下根本不信:一个女子怎能担任这等重任?他再说玄霸去年因为强行用药已是病体支离,陛下竟然也懒得听了,只冷冷地吩咐他:既然如此,那边去看看李三郎的病情,看他到底还能活多久!   当时他就全身冰凉——陛下但凡流露出这种意思,就是觉得此人活着已是多余,最好能自行了断,不要逼他出手。当初杨素那般功高盖世,被陛下这么“关怀”过两回之后,不也是不敢再寻医用药,求得了一个速死,这才保住了杨家的平安富贵……至于那些不能领会陛下意思,或是领会了却不肯自我了断的人,如今满门上下都已在黄泉路上团聚了吧?   所谓雷霆雨露都是君恩,自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而这一次,难道是又轮到李家了?   身为太医,他自然知道两年前李家跟元家的那段恩怨,更听说过最近陛下因为童谣而发的那通雷霆;他猜得出,陛下多半是对李家又有什么忌讳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最忌讳的,居然还是三郎。如今他就算去跟陛下如实回报,说三郎已撑不了一年半载,陛下多半也不耐烦再等下去了;更何况他若是这么说了,万一三郎又撑了个两三年,那他不是犯下了欺君之罪,会累及全家?   事到如今,其实最好的,不,其实唯一的办法,就是三郎也像杨素那样,设法求得一个速死,唯有如此,才能保住李家;不然的话,李家一旦出事,三郎也不可能撑过去……可是,三郎才十六岁,这样的话,自己怎么能说得出口?至于去跟李三娘说,那就更无可能了!   可如果他跟着姐弟俩什么都不说,他回去后便只能跟陛下回报说,李三郎病情虽重,却还不知何时才会过世,这样一来,陛下说不定会对唐国公府直接出手,那可是更多更多的性命……   他不过是个医者,生平所愿就是能多救几个人,为何如今却要面对这样的抉择!   他该怎么做?   他能怎么做?   巢元方越想心头越乱,他的手指下,玄霸那微弱而急促的脉搏声仿佛也在变得越来越响,到最后,这声音和他自己的心跳声竟是合在了一起,如洪钟般在他的耳中咚咚作响。他一时恨不得甩手就走,再不回头;一时又觉得,不如干脆就让他这么诊到天荒地老,不用再开口,不用再决断,也算是一件不错的事……   就在这怔忪间,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太医?”   巢元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见周嬷嬷正看着自己,满脸都是担心困惑,另一边的玄霸倒是神色平静,还对他笑了笑:“太医有话不妨直说,这一年多,玄霸原是什么话都听过了,再坏也坏不过‘好吃好喝’四个字,是不是?”   他的这笑容依然显得那般轻松自在,巢元方只觉得心头愈发难过,不假思索地摇头道:“没……没什么,你这一年多以来保养得极好,比我先前想的还要好些,适才我在想,你是不是又遇到了哪位名医?不知不觉便想出神了。”   周嬷嬷不由松了口气,忙笑道:“哪有什么名医能强过太医您的?三郎原先吃那些西域药太医也是知道的,此外便一直是用了太医的方子,酌情增增减减罢了。太医既然帮三郎瞧过了,那方子要不要再改一改?”   巢元方忙若无其事地一笑:“那看来便是三娘子照料得精心了,那个方子么,我再斟酌斟酌。”   周嬷嬷连连点头,玄霸突然笑道:“方子的事不急,太医适才给我搭脉,手似乎还有些凉,嬷嬷,烦劳你去给太医端杯苏子饮过来吧,也好驱驱寒气。”   周嬷嬷自是点头应是,快步走了出去。屋里一时只剩下了巢元方和玄霸两人,巢元方心里不由一动——机会难得,自己要不要,要不要跟这孩子透露一句呢?   他抬头看向了玄霸,却见玄霸不知在想什么,竟似想得出了神。他的嘴角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眉宇之间却多了些说不出的空茫,在这张带着病容的俊秀面孔上,这空茫的微笑竟似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缥缈美好。   巢元方只看了一眼便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再也不敢多看一下,心里认命地叹了口气:有些话,看来他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玄霸笑了一下,低声问道:“太医,这一次,是不是陛下派您过来的?”   巢元方愕然抬头看着玄霸,玄霸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只是那微笑里再也没有半点空茫和恍惚,只有彻底了悟之后的平静与淡然。 第182章 生死抉择   颜色深浓的苏子浆, 盛在光泽明丽的玛瑙杯里, 那辛香的味道都仿佛染上了一层艳色, 在寒风呼啸的冬日里,自是愈发的诱人垂涎。   然而捧着这杯苏子浆的巢元方, 却仿佛根本没有闻到这股勾人的香气。他只是出神地看着杯口,在那里,玛瑙的纹路和苏子浆的波纹正交融辉映,折射出一道道幽微而神秘的波纹, 它们轻轻荡漾, 变化无穷,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变成什么模样……犹如命数,犹如天意, 犹如那不可知也不可见的因果,而他,不过是里头可有可无的小小一环吧?   周嬷嬷看着他的模样,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她不过是出去热了杯苏子饮而已,这巢太医怎么越发神不守舍了?难不成是三郎的身子有什么不妥?她又瞧了瞧玄霸,却见玄霸神色安然,嘴角带笑, 比平日竟是更显轻松自在, 心里不由得又是一松——自己大概是多心了!   就在这静默之中, 门帘一挑, 有人大步走了进来。巢元方仿佛被这脚步声惊醒, 抬眸看了玄霸一眼, 放下杯子站起身来:“多谢三郎款待,只是老夫还有些事要办,只能先告辞了。”   刚刚进门的沈英脚步不由一顿——她刚才也不过是想到屋里还有个何潘仁,略微安排了一下而已,怎么这位太医就要告辞了?转头瞧瞧窗外有些暗沉的天色,她忙抱手笑道:“太医留步,如今天色也不早了,太医不如留下来用个便饭,再歇息一宿吧?有什么事明日再办也不迟。”   周嬷嬷自然也是连声应和:巢太医这么大老远的过来给玄霸看诊,怎么能饭都不吃一口就走?巢元方却是坚决摇头。还是玄霸缓缓起身笑道:“太医莫不是真的有事?适才我一提长安,您就怎么都坐不住了。若是如此,我们倒也不好再强留您。”   巢元方微微一怔,随即便反应了过来,苦笑着点了点头:“让三郎见笑了。老夫……”他顺口想说一句下回再来看玄霸,但话到嘴边便反应了过来:应该,没有下回了!   这念头让他好不难受,但抬眼看着玄霸从容镇定的笑容,想到这少年郎的苦心和抉择,他到底还是把这份难过严严实实地压了下去,只是羞愧地笑了笑:“老夫这便告辞了,多谢三郎……体谅!”体谅他不得不来这一趟,体谅他的左右为难,最后还体谅地提出了那样一个好办法——好到能让所有的人都安然过关,除了,他自己。   想到玄霸那句清清淡淡却又斩钉截铁的话,巢元方心里简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嘴里自然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然转身向门外走去。玄霸起身送了几步,在门前停下了脚步,郑重地欠了欠身:“玄霸屡次烦劳太医,无以为报,惟愿太医一路保重,请恕玄霸不能相送了。”   巢元方自是听得出来这句话里的深意,喉头不由得一阵发紧,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胡乱点了点头:“三郎,请回。”   厚厚的门帘再次卷起,又迅速落下,顷刻间便遮断了所有的暖意与烛光。从那般温暖的屋子里出来,扑面而来的寒风竟似比之前更刺骨了数倍。巢元方却在一个哆嗦之后,忍不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送他出来的沈英原本就有些纳闷,听到这一声,心里更是一动,待到领着巢元方出了院门,她便停下了脚步,看着巢元方缓声问道:“巢太医?”   巢元方心里原是悲喜交织、五味杂陈,被她这么一瞧,却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将他所有的心绪都冻成了一团霜雪。他几乎是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声:“何、何事?”   沈英上下打量了巢元方几眼,越看越觉得古怪,但还是皱眉问道:“三郎的身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巢元方一颗心原本已提到了嗓子眼里,听到这一问,不由自主微微地松了口气。沈英心头那种异样的感觉不由得愈发强烈。只是还没等她分辨清楚,不远处传来了凌云的声音:“太医?师傅!”   她带着小鱼快步走了过来,向巢太医欠身行礼:“太医这就要走了?”小鱼找到自己时不是说,太医是两刻钟前到的么?怎么走得这么急?   巢元方忙点头笑道:“三娘不必多礼。老夫原是有事经过此处,想起三郎,才过来看了看他,如今还有事要办,不好久留,还望三娘恕罪。”   他说得诚恳在理,凌云自然也不好挽留,道谢过后便问道:“太医已替三郎诊过脉了?”   巢元方心里一声叹息,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自是早就在腹内打叠好了,但此时却依旧是口干舌燥,半晌才叹出一口气来:“请恕老夫直言,三郎如今的身子,已非人力可左右,更多要看天意,或许会渐渐缠绵病榻,也或许便会一睡不起,究竟如何,谁也说不好,老夫学医多年,如今却是什么都做不了,当真是……”他摇了摇头,涩然收住了话尾,羞愧之意,溢于言表。   这话说得着实直接,凌云一时间也不觉得心往下沉,反而有些飘飘忽忽的没个着落。这一年多以来,她已在别的医师那里不止一次地听过类似的话,但从巢元方嘴里说出来,分量又是格外不同。   她原以为自己早已接受了玄霸病情沉重、时日无多的事实,此刻却发现,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一直还期盼着能发生奇迹,而如今,这丝期盼似乎再也无法维系了……   她的嘴角还带着礼貌的笑意,眼神却蓦然变得有些空茫。巢元方看得心头一跳——就在不久前,他在玄霸的脸上分明有人看到过同样的笑容!   沉重如山的内疚顿时一层层地压了上来,压得他几乎难以喘息,巢元方忙不迭地转开了视线,涩声道:“三娘子,请恕老夫无能,日后若有需要之处,还请尽管开口。”   说完这句话,他不敢再看凌云的面孔,只是佝偻着身子倒退两步,转身往外走去。   沈英听到巢元方的话也是一呆,心头又是难过,又有些恍然:她自然看得出,巢元方的愧疚是发自内心,之前他那般神色恍惚,原来是内疚于自己的束手无策?此时见巢元方快步离开,她也只能上前轻轻拍了拍凌云的肩膀,低声道:“三郎吉人天相,不必提前烦忧。”   她几步追上了巢元方,一直将他送到门外,送上马车,这才驻足良久,长叹了一声。   庄园里,凌云也已渐渐回过神来,呆了片刻,她转身走向了玄霸的院子,步子不由自主地越走越快,待到挑帘进屋时,几步便冲到了屋子中间。   周嬷嬷和玄霸都吓了一跳,待瞧清是凌云,周嬷嬷便叫道:“三娘来得正好!你快来说说三郎,我给巢太医备的苏子浆,太医一口没动,三郎却趁我不注意给喝上了!这辛辣之物,也是他能碰得的?”   玄霸忙道:“阿姊放心,我只是尝了一口而已,又不是毒药,哪里就碰都碰不得了?”也不知是不是喝了苏子浆的缘故,他的脸上倒是比平日多了丝血色,眸子也是亮晶晶的,看到凌云,更是笑得眉目飞扬。   凌云看到玄霸,心头便定了下来,再对上他的笑脸,更是他说什么都好。周嬷嬷虽是抱怨不迭,她也只是温声问道:“你怎么想起要喝苏子浆了?”   玄霸不好意思道:“这不是好久没尝过了么?这苏子浆,以前也不觉得什么,今日闻到那股香味,竟有些像在去涿郡的路上时喝到的西域美酒,便忍不住尝了一口,就那么一口!”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只有一点点”的手势,想想不对,又把两指间的空隙比得更小了些。   周嬷嬷一眼瞧见,差点被气乐了:“你就比划吧,这苏子浆是我亲手热的,杯子里有多少我还不知道?下去了这么一截呢,上头印记还在!”   玄霸见抵赖不过,索性笑了起来:“我当真只喝了一口,难不成真的喝下去这么些?要怨就得怨嬷嬷把浆水调制得太好了,当真调出了美酒的香气!”他自打病重后,便十分注意静养,这般嬉笑无赖的模样,倒是许久不曾有过。   凌云心头原是松开了些许,此时不由得又紧紧缩成了一团,却还是若无其事地笑道:“那你好好听嬷嬷的话,待到春暖花开,你的身子好转了,阿姊给你找一壶最好的西域美酒来。”   玄霸愣了一下,想了片刻,悠然神往道:“那咱们还要再点上篝火,烤上兔子,就像那天一样。”   凌云含笑点头,心里却是越发难过,篝火野兔美酒都好说,但那天一道吃肉喝酒,一道卧看星河的人,大约无论如何都聚不齐了……何潘仁应该已经离开了吧?应该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吧?   她自然不会知道,此时此刻,在不远处的小院里,沈英看着那空荡荡的屋子和黑洞洞的窗户,在心里也狠狠地念了一句:何潘仁!   小七比沈英还要惊愕,忙解释道:“师傅您让我守着院门,看着屋子,不许任何人进出,我……我……没有走开半步!”   沈英摆了摆手,她自然知道这事怪不得小七,她原想着,这院子还算紧凑,只有一处院门,何潘仁眼下大概还不敢在这些人跟前露面,小七只要守着院门,看好房门,他就跑不到哪里去,谁知他竟轻轻松松就拆掉了半边后窗,从后头翻墙跑了!   不过按理说,窗子不该这么容易就被拆成这般模样吧?她四下打量了几眼,皱眉问道:“这屋子可是重新修过?”   小七忙点头:“今年娘子重新修了三郎的屋子,见那几个西域工匠心灵手巧,窗户尤其做得好,便让他们把各处的窗户都重新修了修。”   西域工匠?沈英恍然摇头,她还是小看何潘仁了,原来这位何大萨宝一直都没死心过,而且早就布下棋子了,就连这庄园都没逃过他的手脚……   她心里念头一转,沉声道:“小七,你去把小鱼给我悄悄叫过来。”   小七早已憋了一肚子的话,闻言忍不住问道:“师傅可是想让小鱼帮忙找人?”   沈英微笑着点了点头,寒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呼啸而入,她的笑容也显得好生冰凉:“正是,这个人她早想收拾了,告诉小鱼,我这便带她去把人挖出来!” 第183章 梦幻泡影上   仿佛只是一眨眼, 更漏便指向了子时。   夜色早已深沉如墨, 玄霸的住处却依然是红光满壁, 笑语不绝——堂屋的正中央,一个硕大的炭盆正烧得火旺, 炭火上的肉条都已被烤得焦黄,凌云等人则是围着炭盆席地而坐,随口吃喝,随意说笑, 虽然并无美酒, 却是人人都有了些熏然之意。   小七和小鱼吃得高兴,索性玩起了藏钩之戏,文嬷嬷被拉着做了裁判, 三个人热闹得宛如一台大戏;周嬷嬷则在跟凌云小声嘀咕,不知说到什么,两人都笑了起来。   不过笑得最开心的还是玄霸。他身体虚弱,炭烤的各种肉食都只是略微尝尝,却不妨碍他拿着小七的短剑,兴致勃勃地将每份烤肉都切了个齐齐整整。瞧着大家吃得开怀,他脸上的笑容比谁都更显惬意。   在这样的气氛里, 就连沈英都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就在凌云准备这场小小的烤肉宴时, 她带着小鱼往长安的方向追出了几十里地, 因为她看得出来, 何潘仁已对凌云的亲事已动了心思, 以他的性情, 多半是不会在凌云这边动手脚的,那便只能去长安柴家了!然而她一路追查询问,竟是半点痕迹都没找到,倒是把刚刚离开的巢元方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玄霸出事了……   想到巢元方那惊愕的神色,沈英不由看了玄霸一眼。不知是因为这格外温暖的火光,还是因为那格外轻松笑容,玄霸的面孔比平日显得明亮生动了许多,看不出什么病容来,也看不到任何的阴影,只是在瞧着凌云的时候,眼神里会流露出掩饰不住的不舍之情。   也是,明日一早凌云就要出发去长安了,要等成亲后三日回门时才能回来,从此她会成为柴家的少夫人,纵然能时常回到李家庄园,也再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成日地陪伴他,照顾他……   再次看了看更漏,沈英心里一声长叹,却不得不微微提高了声音:“时辰当真不早了,明日你们还要早早出发,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大家都回去安歇吧。”   屋里的笑语声顿时一停,随即便响起了小鱼的惊叹:“子时都过了一半,怎么这么快!”   是啊,怎么这么快?玄霸的笑容也凝固在了脸上,这个晚上,一切欢笑明明才刚刚开始,怎么就到了不得不结束的时辰?   他脸上的失落之意实在明显,凌云看得心头砰地一跳,忍不住叫了声:“三郎!”   玄霸抬头看向了凌云,目光之中一片茫然。凌云心里顿时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不,她不要离开庄园了,她要再多陪三郎两天!   不过玄霸的茫然只是转瞬间的事,他看着凌云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阿姊,你三朝回门的时候,能不能再这么烤一次肉?”   凌云微微一怔,哑然失笑,小七更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三郎这一晚上也没吃上两块肉,怎么还想再来一回?”   玄霸笑着点头:“正是,我今日才发现,比起吃肉来,我更喜欢把肉烤好了分给大家吃!”   这话自然又引来一阵笑声,文嬷嬷出门招来杂役,大家一起动手,不过片刻工夫,屋子里便又恢复了干净整洁的模样,唯有烤肉的香气一时半会儿散不干净,小鱼吸了吸鼻子,哈哈大笑:“三郎今日做梦只怕也要吃烤肉了。”   说笑之中,众人渐渐散去,凌云依旧是留在最后。她和玄霸一起长大,说话做事早已默契无比,此时却突然有些酸楚莫名,无从开口,沉默良久也不过是说了一句:“三郎,你好好保重身子,过几日我就回来了。”   玄霸点头“嗯”了一声,看着凌云没有做声。   凌云等了半晌,轻声问道:“你还有什么事么?”   玄霸摇头不语,目光之中到底流露出了浓浓的不舍之意。凌云只觉得嗓子一紧,后悔之情再次翻涌上来:自己当初怎么就答应了冬天出嫁呢?那时玄霸身子还没这么孱弱,她还以为他能跟自己一道去长安……不过如今说什么都已无用,她只能看着玄霸笑了笑,“时辰不早了,你赶紧歇息吧,明早我来叫你。”   说完她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去。只是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玄霸有些艰涩的声音“阿姊!”   凌云忙止步回头,只见玄霸眼圈都红了,却还是对着她努力绽开了一个笑容:“阿姊,你一定要过得好好的,日后柴大哥若有什么不对,你千万……”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嗓子一哽,竟没能说下去。   凌云点头道:“放心,我不会跟他太过计较。”   玄霸忙摇了摇头:“不,阿姊,我是意思是,柴大哥若有什么不对,你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我希望阿姊能嫁给柴大哥,是希望阿姊能过得好,过得开心自在。阿姊,我只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快快活活的,不再受任何人的委屈!”   凌云不由得彻底愣住了:这句话,玄霸的这句话,怎么和母亲最后对自己的吩咐几乎一模一样?   她看着玄霸几乎有点回不过神来,心里隐隐间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惶然。玄霸说完这句却是长出了一口气,随手抹了把脸,脸上的笑容变得轻松了许多:“阿姊,时辰的确是不早了,明日你还要早起,你快回去歇息吧,我也有些困了!”说着还打了个哈欠。   凌云心头的千言万语顿时都被堵了回去,只能温声道:“我知道了,你放心。你也好好歇息。”   她再次转身往外走去,步子并不算大,但落在玄霸眼里,那每一步分明都跨出了老远,待得凌云走到门前,回首看了过来时,更仿佛已在千里万里之外。他几乎用了平生的气力,才没让自己叫出一声“阿姊”来。   他看见凌云对他笑了笑,笑容一如既往的清澈柔和,带着这世间他最依恋不舍的温度,然而帘子很快就落了下来,将那笑容和身影一并遮断了。   屋子依然温暖,烛光也依然明亮,然而玄霸站在这间屋子里,却觉得四周一点一点地黑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风声仿佛愈发响亮了,拍得门窗都有些吱吱作响,一缕寒风不知从哪处缝隙里钻了进来,吹得蜡烛一阵摇晃。玄霸到底还是回过神来,转身走到屋子最南边的起卧间里,缓缓坐在了榻上,一颗心却是茫茫然地不知飘到了何处。   他以为他什么都想好了,他以为不会遗憾,不会害怕,然而真的独自坐在这里了,他的心里却依然有那么多的不舍,那么多的惶恐。若是到了更孤独更黑暗的地方呢?若是永远永远都不能再见到阿姊,见到师傅,见到她们所有的人呢?他真的敢一个人走下去吗?   然而,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从巢太医走进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不由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就在这时,屏风上突然传来了两下轻轻的叩击之声。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格外的坚定而清晰。玄霸吓了一跳,抬眼看去,却见从屏风后面不紧不慢地转出了一人,身形如竹,容色如玉,不是何潘仁又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怎么进来的?他想做什么?   玄霸震惊得差点站了起来。何潘仁忙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示意他不必起身,这才微微欠身行礼,长叹了一声:“三郎恕罪,何某今日这般行径,的确是太过失礼了,只是有一件事,我实在不能不过来问上一声,却又不能惊动了旁人,也只有如此冒昧行事了,还望三郎见谅。”   玄霸看着他安然自若模样,不由也镇定了下来,心里念头一转,顿时想起了当初告别时何潘仁说的那番话——那每一句话,他其实都是对阿姊说的吧?如今阿姊马上要成亲了……他越想越惊,声音自然也带上了几分惊疑:“何大哥是想问我阿姊的事?”   何潘仁看着玄霸,目光幽深得仿佛见不到底:“不,我想问的,是三郎你的事情。”   “是你的,死期。”   ※※※※※※※※※※※※※※※※※※※※   我不敢再熬夜了,今天字数少了点,明天调整作息,争取多更吧,下周一定要彻底调整过来。   大家都不要熬夜啊。 第184章 梦幻泡影下   死期?   在幽黑的子夜里, 在摇曳的烛光下, 这个词带着一种奇诡的冷意, 如寒风般刮过了整间屋子。   玄霸的脸色顿时更白了几分,他怔怔地看着何潘仁, 嘴唇微微发抖。然而就在何潘仁以为他会否认,会质问,甚至说不定会哭出来时,他的神色却又镇定了下来, 嘴角甚至慢慢扬起了一点笑意:“何大哥,是巢太医告诉你的?”   这一下, 轮到何潘仁有些怔住了。上下打量了玄霸几眼,他不由得摇头笑了起来。这一笑, 有如寒冰乍破, 霜雪初融, 萦绕在屋子里的阴冷之气顿时烟消云散。他自己也恢复了往日里的风流气度, 一撩衣袍坐在了玄霸的对面, 瞧着他挑眉笑道:“正是。今日我有幸与太医同行了一路, 无意中听到几句话, 这才不得不过来跟三郎求证一番。”——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离开沈英那里的时候,原本是打算着要尽快赶回长安的——他不能让凌云嫁给柴绍, 又不想让她因此而为难, 自然只能从柴家那边下手了。横竖那一家子里最不缺的就是作妖的人, 他只要找准机会推上一把就行。   谁知他刚刚出了庄园, 就远远瞧见了沈英送巢太医出门的那一幕,他眼力过人,自然看得出两个人的神色都不大对头。正好他也要避开沈英赶往长安,索性便找机会上了巢太医的马车。   这位太医当时心神恍惚,他只略微用了点手段就让他相信了自己,还主动帮他打了回掩护,之后又从太医的嘴里一点点地套出了实情。然而这实情实在是太过惊人也太过沉重,他也只能先回庄园来找玄霸问个清楚了——毕竟凌云最在意的就是这个弟弟,他不能让玄霸做出这种傻事来伤她的心!   此时,看着玄霸这张犹自带着稚气的瘦弱面孔,他心里一声长叹,语气里却多少带上了几分嘲讽:“我听太医说,就因为你们皇帝陛下又开始做噩梦起疑心了,三郎你竟然打算在五日之后便悄悄自尽,打算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换他的安心?”   玄霸听得神色黯然,却还是摇了摇头:“何大哥,你说得不对,我不是要换他的安心,我要换的,是我们一家人的平安,是我阿姊的安心。”   何潘仁没料到他会有如此说辞,不由皱眉反问道:“换你阿姊安心?”   玄霸坦然点头:“何大哥,我们中原不像塞外,陛下的意思就是天意。我既然招了这样的忌讳,无论如何都难有活路,自己早些了断,至少还能得一个干净痛快,总比等到抄家灭门时受尽屈辱而死要强上百倍。更何况,只要我主动赴死,陛下便不会再怀疑我们家的忠心,我的父兄阿姊,从此便能安然无恙。横竖都是一死,我能选的,只有这么一条路,能做的,也只有这么一件事了!”   “只是这件事,我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不能让我阿姊知道。我这病本来就是好不了的,若是病发而死,阿姊虽然也会难过,但慢慢总能放下;若是让她知道我是这么……这么死的,她定然受不住,说不定还会做出什么傻事来!何大哥,你这么悄悄找来,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事已至此,我别无所求,只求何大哥能帮我保住这个秘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让他们都能安安心心地过下去,这样,我便算是没有白死。”   “何大哥,请你成全我!”   他静静地看着何潘仁,一双眸子竟是明净透彻得难以形容,仿佛已不是这尘世间所能拥有。   何潘仁纵然是早已历经无数生死,纵然能舌灿莲花,计谋百出,对上这样的一双眼睛,不由得也是一阵无力,半晌才收拾起了情绪,淡淡地道:“那你之所以跟巢太医定了五日之后,是不想耽误你阿姊出嫁吧。你便那么笃定,她嫁给那位柴大郎,便能过得称心如意,那位柴大郎,便能陪她熬过你的事情?”   玄霸心里一动,多少猜出了何潘仁的来意:他不想让阿姊嫁给柴大哥!他忙肯定地点头道:“没错,柴大哥豪迈爽朗,待我阿姊又极为用心,阿姊嫁给他,定然能过得顺心如意。我把日子定在五日之后,就是想在阿姊三日回门之时再看看她和柴大哥,只要亲眼看到他们琴瑟和谐,我便是再无牵挂。”   何潘仁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顺心如意?那你知不知道柴家里头其实乱象横生,你那位豪迈爽朗的柴大哥更是一到后宅就变得眼盲心瞎?”   玄霸张口就想反驳,却突然想到了那位秦娘,一时也不知该怎么为柴绍辩护,只能斩钉截铁道:“这些事情,我阿姊自然能应付得来!”   何潘仁并没有反驳他,只是继续问道:“那你又知不知道,你阿姊其实并不喜欢你的柴大哥,他也根本就不了解你阿姊?他安慰不了她,陪伴不好她,更不可能给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你若真为她着想,就不该让她受这样的委屈。”   他这几句话自是愈发武断无礼,玄霸心头却是猛地一沉,隐隐知道,这件事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再说下去……沉默片刻,他索性直接问道:“何大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何潘仁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我想说的是,其实你不必真的去自尽,你阿姊也不必受这个委屈。只要你给我三天的时间,我自然能布置好所有的事,帮你骗过所有的人,让他们都相信你已病发身亡。这样一来,你阿姊要为你守孝,自然也会留在庄园里。待到明年春暖花开之时,我会带你们远走高飞,从此海阔天空,再也不用受任何束缚!”   说到这里,他的双眸里仿佛又有了星光闪动:“三郎,你不是一直想去塞外吗?我会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天高云阔,大漠长河,还有你阿姊,她天生就是雄鹰,就该在天地间展翅高飞,而不是困守后宅与那些人一争长短。三郎,你就不想看看她自由自在的模样么?”   他的声音自来浑厚动听,此时更是带上一股说不出的魅惑,让人情不自禁就沉浸到了他说的那方天地之中。玄霸自然也是心驰神往,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何潘仁微微一笑,声音愈发柔和:“三郎,你什么都不必多想,只要今夜开始‘发病’就好,不出半年,咱们就可以过上那样的日子了,你把一切都交给我来安排,我会保住你的性命,我不会让你阿姊再经历任何伤痛委屈……”   玄霸没有答话,目光却仿佛已透过眼前的屋舍,看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那是他做梦都想看的辽阔天地,也是最适合阿姊自由翱翔的地方,可是……他的脸上到底还是慢慢露出了一个哀伤的笑容:“可是何大哥,你做不到。”   “在这个世上,已没人能保住我的性命了,最多是让我再苟延残喘个一年半载,可那又有多大的意思?至于我阿姊,她更不会丢下一切跟你走,若是如此,她永远都没法再过得自由自在。”   何潘仁的笑容顿时凝固了,目光更是一点点地冷了下去,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整个人却散发出了一种瘆人的寒意。   玄霸依旧平静地看着他,连笑容都没有丝毫改变:“何大哥,你可以骗过所有的人,但你骗得过你自己么?我阿姊是什么样的人,你和我一样清楚。她从来都不会为了自己的事就不顾旁人的死活,她不可能为了过得顺心就撕毁承诺,背弃家族亲人,这种事,她根本做不到!就算这一次,她为了我勉强这么做了,也不会因此过得开心自在,等到我走了之后,她只会加倍的内疚难过。”   “何大哥,你若真为她着想,就不该让她承受这样的结果!”   何潘仁依旧没有开口,他的脸上早已没有了任何的表情,仿佛是戴上了一层厚厚的面具。   寂静之中,他分明又一次听到了沈英的询问:何大萨宝,阿云自然是好的,但我当真不明白,你为何会如此执着?   是啊,他为何会如此执着?这件事,他自己其实一直也不大明白,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之所以放不下忘不了,不就是因为她绝不会撕毁承诺,背弃亲族吗?不就是因为她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尽力去保护别人吗?在他还幼小无力的时候,他一直梦想着能有这样一个人陪伴他,保护他,永远都不会把他推向危险,永远都不会弃他于不顾!他以为他早就放弃这个可笑的梦想了,他以为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弥补这种遗憾……然而,他遇到了她。   其实他也不是自己就想要如此执着的吧?只是那个从来都没有实现过的梦想,不知何时竟然已变成了他最深的执念,让他根本就无法放手。   但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也绝不可能跟自己走……就算柴家做出再荒唐的事,她都不会毁弃婚约,就算她再喜欢自己,她都不会背弃家族亲人。   玄霸是对的,他勾画出的美好前景,不过是梦幻泡影,不过是他自己在骗自己,其实他根本救不了玄霸,也没有办法让凌云过上开心自在的生活。或许他的那个梦想,本来就是一场漫长的欺骗吧,让他以为在充斥着无奈无谓和无聊的人生里,终究能得到一点美好,一点补偿……而现在,他的梦,终于要醒了。   看着眼前无尽的虚空,他到底还是淡淡地笑了起来:“这件事,的确是我想差了,不过三郎,我还是会帮你骗过外头的那些人,就算老天无眼,你的病终究难以痊愈,但多活一年半载,也没什么不好吧?那些人想逼你去死,你不能让他们如愿!”   玄霸怔了怔,也摇头微笑起来:“不,这件事,不是让他们如愿,是让我自己如愿。”   何潘仁心头原已是一地灰烬,一片死寂,闻言却不由得回过神来,有些诧异地瞧向了玄霸。   玄霸的脸上满是歉疚之色,那双干净的眸子里却渐渐闪现出了异样的光彩:“何大哥,你聪明能干,或许不会明白我的心情。我这个人,打小身子就不好,从来都是别人的拖累。尤其是阿姊,若不是我,她绝不会被耽搁这么多年,更不会吃这么多的苦。可是我呢?我这辈子眼见就要到头了,却还没有为她做过哪怕一件事。   “我本来以为事情只能这样了,我本来以为,我到死都会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却没想到,这一回,我居然还有机会为阿姊做点事,那就是用我这条残命,来保住我们李家,让阿姊能安安心心的出嫁,能好好去过她的日子。所以,老天也不会总是没眼,就像我,就算活着的时候只能是个累赘,却至少还可以死得有那么一点用处,让我这辈子总算不是全然白过!   抬眸看着何潘仁,他苍白瘦削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何大哥,我已经想不出更好的结果了。”   何潘仁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在他的前方,屋子的角落里,烛台上那支雪白的蜡烛已烧得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却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   这光芒照得他眼底一阵灼热,让他禁不住低叹了一声:   “好,我帮你。” 第185章 后知后觉   从武功到长安, 足有一百多里地, 好在道路极为宽阔平整, 快马加鞭,不用半日便到, 即便是李家这样的大队车马,清晨从庄园出发,一路紧走,日暮之前也顺利地到达了长安城下。   这原是凌云最熟悉的一条道路, 从小到大不知走过多少次,然而这一次,当她在城门前回首看向这条长长的来路时,心头却突然涌上一种异样的感受,就好像她即将步入的, 并不是她熟知的长安, 而是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天地;就好像过去的一切,都已被她远远地落下了,落在了这条长路的尽头。   恍惚之间,凌云眼前又出现了临别时玄霸的笑脸,是那么欣慰, 又是那么不舍。当时她只觉得好生心疼, 此时想起,却有了种莫名的心慌……她好容易才抑制住拨马回去的念头, 但不知是不是缰绳拉得太紧, 坐下的飒露紫还是猛地仰头长嘶了一声。   在斜阳昏黄的长安城下, 这声马嘶几乎是震动云霄,自然也引来了无数的目光。   坐在车上的周嬷嬷就被吓了一大跳。掀帘看到外头的情形,她满心无奈地叫了声:“三娘!”——如今的凌云倒是不穿男装了,但这样头戴幕篱、身姿笔挺地骑在马上,其实比穿男装时更引人注目,这眼见就要进城了,她也该换乘马车了吧?   凌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沉吟片刻,认真地点了点头:“嬷嬷放心。”说完她一伸手,把头上戴的幕篱又往下拉了拉,将脸面身子都遮得更加严实了。   周嬷嬷不由哭笑不得:娘子觉得不让人看见她的脸就行了?这不是掩耳盗铃么!她正要再劝,却见城门处有人打马迎来,竟是一个月前去陇西接人的良叔。周嬷嬷顿时大吃一惊:他是什么时辰回的长安?他都回来了,那二郎呢?   凌云也意识到不对,一提马缰迎了上去,不待良叔翻身下马,便沉声问道:“可是陇西有事?”   良叔忙抱手行礼:“无事无事!国公那边一切都好。只是……只是十月农闲之后,盗匪愈发猖獗,国公也更加忙碌,如今大郎四郎又都回了河东,只有二郎能帮忙,他实在是走不开了,因此特意让小的带了份厚礼,待得乱事稍平,他定会回来看望娘子和三郎。”说到这里,他多少有些心虚——他是亲眼瞧见了二郎是如何分身乏术的,但三娘出嫁,国公和几个郎君都不能到场,终究有些说不过去。   周嬷嬷心里更是一沉。她们早就知道,大郎和四郎是来不了的——因为两年前变故,当时的少夫人受惊流产,不久便虚弱而亡了,后来国公又给大郎定下了荥阳郑氏的女儿,如今出了孝期,大郎自然要尽快迎娶对方,四郎定会跟着他,因此,两人都不可能来长安,但二郎居然也无法抽身,这……   两人都小心地看向了凌云,凌云却只是点了点头,一声也没出。   周嬷嬷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想开解几句又无从说起,索性改口问道:“对了,如今府里准备得如何了?河东的族人可是都到了?”   这原是稳妥之极的话题,良叔的脸色却立时变得更为尴尬了,顿了一下才道:“府里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河东各房送的贺礼也都到了。”   也就是说,人都没有过来?周嬷嬷好不吃惊,一时都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她当然知道,河东的族老们对三娘的婚事颇为不满,依他们看,作为国公府唯一的嫡女,三娘至少得嫁给高门大户的世子宗男,方能对家族有所裨益。之前夫人定了窦家幼子,他们已是很有异议,至于嫁进人丁凋零的柴家,他们更觉得这是乱来!但不满归不满,这面上总是要过得去吧?府里都派人去请了,他们怎能如此轻慢?   从另一辆车上过来的文嬷嬷正好也听到了这两句,顿时勃然大怒,脱口骂道:“他们好大的架子,柴大郎再是如何,也轮不到他们来挑剔!”   良叔唬了一跳,忙道:“话不能这么说,如今路上不太平,这千里迢迢的过来,还不定会遇到什么事,他们不敢冒险,也在情理之中。”   文嬷嬷冷笑道:“那大郎去荥阳迎亲,也得有七八百里吧,不是说那边盗匪动辄集结数万,比这边还要乱得多么,却不知他们敢不敢跟着过去?”   良叔哑口无言,这还用说么?大郎的新妇便是未来的宗妇,荥阳郑氏又是天下一等一的高门,纵然路上危险,族人们多半也会抢着去的;而柴家门第远不如郑家,柴大郎也没什么前程可言,对他们来说,自然不值得冒险。可这种事知道就好,如何能说破?何况还是当着三娘的面!   周嬷嬷更是知道不妥,赶紧对文嬷嬷使了好几个眼色,文嬷嬷猛然间醒悟过来,心里后悔不迭。悄悄看了看幕篱后神色莫辨的凌云,她也不知该如何挽回,只能硬生生地转了话头:“不来也罢,横竖也不靠这些人做什么。倒是明日就要去铺房了,请的两位夫人都准备好了吧?”眼下这些事都是凌云的堂叔李神通的夫人在帮忙操持,她办事妥当,必然不会有什么差池。   良叔如释重负,连连点头:“那是自然,萧夫人不但请了长安这边最德高望重的长辈,还请了她们娘家的贵人过来帮忙。另外,这几日咱们府里还接到了好些人家的帖子,明日一早他们的女眷便要过来给三娘贺喜添妆了……”   他有心弥补之前的冷场,此时便噼里啪啦地数了一串名字出来;文嬷嬷连连点头赞叹,神色多少有些浮夸;周嬷嬷也跟着描补了几句。三人正说得热闹,凌云终于转头瞧了他们一眼,语气平静地道了声:“诸位辛苦了,走吧。”说完便一提马缰,率先往城门而去,   三个人都是一呆,什么叫诸位辛苦了?看着凌云笔挺的背影,他们互相看了几眼,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了后面。文嬷嬷自是后悔之极:自己是昏头了么?怎么会那么胡说八道,三娘定然是不高兴了吧》   周嬷嬷宽慰了她几句,心头却比文嬷嬷还纠结:她是最清楚的,凌云其实根本不想嫁人,待柴大郎也没什么儿女之情;因此,这一年多以来,她对柴绍和柴家,都不敢轻易说个不好,如今凌云就要嫁进柴家了,有些事,终究还是瞒不住的,也不知她如今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们自然不会知道,在队伍的前面,在那深色幕篱之后,凌云脸上已露出了浅浅的笑意——或是打小听惯了母亲的忧虑,她对自己的婚事从无信心,在窦五郎的变故后就更是如此,她一直都觉得,柴绍是义薄云天才答应了娶她;而今天,从族人们的行径里,从嬷嬷们的口风里,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其实在大家眼里,柴大哥似乎……也算不得是良配。   若是如此,在这门亲事上,她和柴大哥其实是互帮互助吧?她需要嫁个人,柴大哥也需要娶个媳妇,对他们来说,这事还都挺不容易的。因此,大家对这门亲事显然也都有些轻视,有些悲观。   嗯,除了玄霸。   不知为什么,这念头让她蓦然间轻松了许多,就连眼前那高大巍峨的城门,仿佛都没有之前看着那么沉重压抑了。   站在门洞前的阴影里,凌云不由又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身后,那条宽阔的大路笔直地伸向了远方,伸向了庄园所在的方向。再过四天,只要再过四天,她就会和柴大哥一道去庄园看玄霸了,这是他一直以来最期盼的事,以至于她现在,也有些期盼了。 第186章 不速之客   凌云从未想过, 成亲的过程会如此难熬!   不, 认真论起来, 眼下她还不算是在成亲,只不过是按着规矩, 在成亲的前一日,她得这么盛妆靓服地出来坐上半日,以便接受各路亲朋好友的祝福馈赠而已,也就是所谓的添妆。   这种事,凌云自然旁观过不止一回, 也从没觉得会有多么难忍——毕竟需要劳心费神的是前来添妆的各家女眷, 她们要明里暗里的比较出手的豪阔、打扮的华丽、驭夫的手段……至于新妇, 只要安静含羞的听着便好了。   扪心自问, 凌云羞虽然不大羞得起来,静却是很能静得下去,让她安安静静坐上两个时辰,这又有什么难的?   然而这天清晨,当她照例要去活动筋骨, 却被两位嬷嬷拼死按坐在了梳妆台前, 又被小七从头到脚打扮齐整之后,她才发现, 这滋味并不好受:坠满珠玉的发髻重得可怕, 抹着脂粉的面孔又腻得难受, 满身繁复的衣饰更是别扭无比……她只觉得整个人就像被套进了一个厚重的硬壳, 只剩下眼珠子还能随意转动。   而此时此刻, 当各家的舅母姨妈姑表姊妹们陆续到齐,当她们纷纷送上礼物和祝福,她才发觉,自己还不如连眼珠子也一道装进壳子里去呢。这样一来,至少她就不用瞧见那些或是忧虑或是怜悯或是感慨的神色了……她们明明都在说着什么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之类的吉利话,可看着她的眼神,就好像在看着一个即将跳进火坑的人!   凌云倒也没有觉得多么被冒犯,只是瞧着她们那满心都是担忧感叹却不得不满脸都是欢喜期待的模样,未免有些尴尬。   更尴尬的是,大约是担心她日后吃亏,几位长辈已有意无意地提起了驭夫之术,这话一出,大家都来了兴致,纷纷说起自己是如何收拾小妾,如何打发庶子,又如何让丈夫不敢再到外头鬼混的,不少人一面说一面还会看向凌云,就差直接提醒她:还不赶紧把这些法子都牢牢地记下来?成亲之后你就能派上用场了!   这样的用心良苦,凌云当真是……太感谢不尽了!不过大家都是好意,她也只能继续微笑着坐在那里,不时点头,不时道谢,面上风轻云淡,心里万马奔腾。   也不知坐了多久,凌云终于忍不住对小七使了个眼色:还有多久才到午时?小七的包子脸上立时皱出了两道苦恼的纹路,借着给凌云添水的机会,低声道:“娘子,你才坐了不到一个时辰!”   凌云眼前顿时一黑:也就是说,还得再熬一个多时辰!以前她总觉得,站桩的时辰最是难捱,尤其是最后那两刻钟,简直漫长得永无尽头,但现在要她继续坐在这里接受大家的谆谆教导,她宁可到外头去站上一个时辰的桩!   她茫然看了看窗外,今日是个平静的阴天,沉闷的天光透过厚厚的窗纸,落在她面前的梳妆台上,那上头满满当当的都是今日收到的首饰,各色珠石交相辉映,闪耀着值钱的光芒,她在心里认命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数起了首饰上镶嵌的珍珠宝石……这么多首饰,应该够她数上一阵子吧?   不过她才刚刚数到八十,门外就传来一声通禀:“柱国府宇文夫人到!”   柱国府的宇文夫人?屋子的说笑声顿时停了停。   这次凌云成亲,一直是堂叔李神通和他的夫人萧氏在帮忙操持,此时萧氏的脸色更是一变,刚要起身,就听门外有人笑道:“哎呦,今日来的人不少嘛!”   这一声笑语,调子少说也拐了七八个弯。门帘一起,从外头走进来一团炫人眼目的珠光宝气,身量敦实,神情高傲,不是宇文娥英又是谁?   屋里彻底的静了下来。萧氏忙满脸是笑地迎了上去:“英娘来了,快进来坐。”跟着她招待女眷的四娘和五娘相视一眼,也都站起身来,微微欠身叫了声“阿姊”,各自都提起了一颗心。   宇文娥英并不接话,目光在屋里一转,径直落在了凌云的脸上,眼里的嘲讽之意简直能溢将出来。凌云原是百无聊赖到了极点,被她这么一看,倒是提起了几分精神,索性也不闪不避地看了回去。   她的眼神平静之极,但对上宇文娥英的嘲讽,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刚硬,宇文娥英怔了一下,眉头不知不觉便立了起来。   萧氏不由暗暗叫苦。宇文娥英是有名的糊涂人,性子又蛮横,跟窦氏更是针锋相对了数十年,她过来能有什么好事?要是动怒了撒起泼来更不得了,今日是凌云的大日子,绝不能让她给搅合了……她只能上前两步,对宇文娥英赔笑道:“英娘,这边坐。”   宇文娥英被她这么一岔,脸色顿时愈发难看,盯着她冷笑了一声:“你是谁?”   萧氏只觉得头皮一麻,这话叫她怎么接?她出身江南萧氏,夫君李神通也是李家嫡支,但在宇文娥英面前,这些显然都不够看!一旁的四娘忙笑道:“阿姊,我家十三婶娘姓萧,是兰陵人。”   宇文娥英的神色果然更是讥讽:“我道是……”   这话听着便不对,凌云断然截住了她的话头:“表姊若有什么话,不妨对我直言!”在旁人身上撒气,算什么本事?   宇文娥英自然听出了这言外之意,脸敦实腾地涨红了半边,转头看着凌云,眼睛里简直能飞出刀子来。   萧氏见凌云帮她解围,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无奈:这孩子,她难道不知道,今日最要紧的事,是保住她的体面么?此时见宇文娥英就要发作,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脚下一转,挡在了凌云跟前,对宇文娥英笑道:“宇文夫人,今日是李家大喜的日子,夫人能来为三娘添妆,是我们李家的荣幸,夫人,请上座。”   宇文娥英眼里哪能有她,伸手便将她拨拉到了一边,凌云脸色微冷,袖子一拂,借着衣袖遮盖,摘下了妆台一根宝钗上的两颗珍珠——宇文娥英若真要闹起来,自己就帮她清醒清醒好了!   宇文娥英果然走上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凌云,嘴角一动就要开口,她身后的侍女早已是脸色大变,忙叫了声:“夫人!”   这一声低微颤抖,毫无力道,宇文娥英却突然停住了,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之后她的脸上竟是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丝笑意:“三娘,大喜啊!”说完便傲然吩咐道:“还不把我给三娘添妆的贺礼送上来?”   侍女闻言如蒙大赦,忙低头紧走几步,双手奉上了一个礼盒。小七笑着行了礼,按规矩伸手揭开了盒盖,却不由得大吃了一惊:里头是一顶精美绝伦的花冠,通体黄金打制,花树精巧,博鬓修长,花钿上镶嵌着各色宝石,顶上一颗明珠更是光晕流转,耀目生辉。   屋子里顿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吸气声。这添妆之礼都是要当场打开的,各家免不了暗地里比个高低,但谁会为了面子就拿出这种价值千金的重礼来?再说了,这花冠也不是人人都能送的,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新妇出嫁时都要戴花冠,而这花冠自然该由最亲厚的长辈赠予才是。这位宇文夫人跟国公夫人不是一直都不对付么?进门之后又是这么一副满脸找麻烦模样,她怎么会猛不丁送出顶花冠来?   就连凌云都愣了一下。抬头瞧着宇文娥英,她忍不住皱眉道:“这份礼太重,我不能收。”   萧氏也回过神来,点头附和道:“正是,宇文夫人太过客气了,这般厚礼,咱们当真不能收。”   宇文娥英早已把众人神色收入眼底,闻言傲然道:“什么叫太重?三娘你是我的表妹,你们唐国公府跟我们柱国府更是同气连枝,不过是一顶花冠而已,难不成我们还不配送了?你若再说这么小家子气的话,岂不是伤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交情!”   这话一出,众人更是愕然:宇文娥英的夫君李敏跟唐国公李渊的确都是出自陇西李氏,但血缘已远,实在算不得同气连枝,平日更没有多少来往,宇文娥英这话是什么意思?有消息灵通些的,便想到前几日李敏在御前失言的传闻,难道是宇文娥英见丈夫前途飘摇,特意用重礼来唐国公府拉关系了?可唐国公也不在长安啊……   凌云自然更是困惑,有心不收,却又不好直接反驳。萧夫人也是不明所以,但转念一想:宇文娥英是来送礼的,总比是来掀桌的好;虽说这份礼送得实在有点不分轻重,但她本来就是个没轻没重的人,越是这种混人,自己越不好驳她的面子,自来冤家宜解不宜结,今日这种场合,更得一团和气才好。   想到这里,她看着凌云点了点头,又含笑道:“如此,那我就替三娘多谢宇文夫人了!”说起心里暗暗琢磨,这顶花冠倒是比她准备的那顶更加富丽更加体面,如果宇文娥英今日真是诚心来修好的,明日倒是不妨让三娘戴上这顶花冠出嫁……   萧氏既然开了口,凌云自然更不好反驳,只能对小七点头示意,小七忙小心翼翼地将这凤冠放在妆台的最前方,那张偌大的梳妆台上,原本是各色珠宝首饰争奇斗艳,这顶金灿灿亮闪闪的花冠往那里一方,其余的首饰顿时都变得黯然无光了。   宇文娥英脸上这才露出满意笑容,不用萧氏再让,便顾盼自雄地坐了下来。   今日送了礼还留下来说话的,自然都是跟李家亲厚的女眷,此时大伙儿交换着眼色,越发觉得莫名其妙,有人暗暗思量,有人随意闲聊,之前的话题自然是不好继续往下说了,却也没人会刻意去奉承宇文娥英这位不速之客。   宇文娥英原是得意非凡,但坐了一会儿之后,渐渐觉出了众人的冷淡,脸色也慢慢沉了下来。萧氏和四娘五娘见势不对,忙找了话头夸赞她的衣饰打扮,宇文娥英却根本不接话。但不知为何,她并没有发作,更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有她冷着脸坐在那里,就如一锅热汤里放进了好大一块寒冰,屋子里的气氛到底还是渐渐凉了下来,众人说笑也不是,不说笑也不是,正尴尬间,外头突然又传来一声通传:窦家的高夫人到了。   这一下,众人更是面面相觑,窦家的高夫人,那不就是窦五郎的继母么?自打窦五郎跟李三娘退了亲,大长公主府跟国公府就彻底断了往来,窦家倒是往李家送过不少礼,李渊跟窦抗也依旧亲密,但这种时辰高氏亲自登门添妆,又是什么意思?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门口,一直没有出声的宇文娥英更是“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恶意,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屋子里,竟是格外的响亮刺耳。 第187章 少年心意   宇文娥英的这声嗤笑, 也清清楚楚地传到门外, 传到了正要进门的高氏耳中。她原本心里就有些打鼓, 听到这一声,更是心底发慌, 脸上发烧。但既然已走到这里,此时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她也只能咬牙堆出一个笑脸,尽量平稳地走了进去。   高氏十几岁嫁给窦抗为继室,如今也不过是三十出头年纪, 比宇文娥英还年轻好几岁, 但毕竟辈分在那儿摆着,萧氏忙带着四娘五娘迎了上来, 凌云也起身行礼,叫了声“舅母”。屋里的女眷们都是陇右那几家的,彼此沾亲带故,平日常来常往,高氏又不是宇文娥英那种难缠角色,她这一走进来,大伙儿自然是该起身的起身,该招呼的招呼,不管心里如何揣测, 面上都是一团和气。   宇文娥英自来高傲, 从不屑与寻常女眷交际, 但如今瞧着她们对自己敬而远之, 对身份尴尬的高氏倒是热情有加,心里却是好不恼怒,当下又嗤笑了一声,声调比之前更显尖酸。   高氏原本已渐渐放松下来,正要跟凌云道喜。听到这声笑,身子不由得又是一僵。   萧氏瞧在眼里,心里暗暗叹息。她曾听人说过,这位高氏生来父母缘薄,加上嫁给窦抗没多久,窦抗就被去职夺爵,有人便说她命数不好。所谓墙倒众人推,窦五郎被大长公主抱走抚养的事,明明是在高氏定亲之前发生的,居然也被人安上了“后母刻薄”的由头,众口铄金之下,她的性子也愈发谨小慎微了。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样的人,想来绝不会是来找茬的……   此时见高氏已僵在了那里,她忙上前两步,含笑问道:“夫人不是一直在洛阳么?是何时来的长安?”   高氏忙感激地冲她一笑:“都怪我路上耽搁了,昨日午后才赶到长安,因此也没来得及先递张帖子过来。失礼之处,还望莫怪。”说完又神色诚恳地对凌云道:“三娘今日大喜,你舅父千叮万嘱,让我一定要代他跟你道声恭喜,三娘自来贤德孝悌,又是有福之人,日后定能夫妻和睦,子孙满堂!”   凌云原就知道,以窦家对自己的态度,高氏此来定然不会有任何恶意,但听到她这么一说,还是有些动容:听这话里的意思,她竟然是特意从洛阳赶来给自己道贺的?如今又当众说出这番话来,更有替自己正名的意思——自己是有福之人,那自然就是窦家无福了。   这番好意,着实比她预料的更重,她只能再次站起身来,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舅父,多谢舅母,凌云愧不敢当!”   高氏忙摆手笑道:“三娘不必多礼,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应该的。”说完便让人把带的礼盒送了上来,“这是你舅父和我的小小心意,还望三娘笑纳。”   礼盒轻轻揭开,屋子里顿时又响了一片吸气的声音:里头赫然又是一顶花冠,而且是一顶极为少见的点翠花冠。   如果说宇文娥英送的黄金花冠是珠光宝气,华贵逼人,那这顶点翠花冠则是清雅无比,秀逸绝伦——冠顶是一只精致的仙鹤,周遭的花树疏密有致,花叶修长舒展宛如仙鹤的翠羽,花树之间又有流云卷草勾连,一颗颗珍珠有如露珠般点缀其间,更给这顶花冠增添了几分仙气。   在座的女眷都是富贵乡里长大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之前宇文娥英的花冠也不过让她们感叹一声出手豪阔而已,此时却是人人都瞧得目不转睛。   萧氏自然也是大吃了一惊,脱口道:“这如何使得!”   高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花冠也不值什么,只是我们做长辈的一点心意而已。”说着又眼巴巴地望向了凌云:“还望三娘务必收下,不然你舅父心里定然会不好过。”   凌云默然垂下了眼帘,心里苦笑一声。她一瞧见这花冠就明白了——这哪里是舅父舅母的心意?分明是五郎的心意!当年他们一起玩耍时,五郎就说过,日后要给她做一顶最漂亮不过的花冠出来,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居然还记得这件事,居然真的把花冠做出来了。   恍惚间,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小小的少年,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勾勒着他心目中最美丽的花冠,首先画出来的就是一只仙鹤……听说,他已定下了一位名门淑女,不久之后就会成亲,而自己也终于要嫁人了!   舅父大概也是爱子心切,才会答应帮他胡闹这一回吧。   那自己呢,是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顺势收下吗?还是找个借口拒绝?她要找什么借口才合适?   她心里各种念头此起彼伏,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时间,她没瞧见萧氏看过来的询问眼神,更没有注意到,另一边的宇文娥英已彻底变了脸色。   看到高氏拿出来的点翠花冠,她纵然自大惯了,也不得不承认,它比自己送的那顶更出彩。可她宇文娥英送出去的东西,岂能就这么被别人的给比下去?再说了,她不惜花费重金送了这顶花冠过来,也不仅仅是为了给这李三娘添妆而已。无论如何,她都得让李三娘戴着她送的花冠出嫁!   这边萧氏见凌云垂眸看着花冠出神,心里却只觉得有些好笑:三娘到底还是个小娘子啊,瞧见好看的花冠照样挪不开眼!不过要说起来,三娘明日若是戴上这顶花冠出嫁,倒是比戴宇文娥英送的那顶更出彩也更妥当!想到这里,她对高氏笑道:“那就多谢……”   她话没说完,宇文娥英已是忍无可忍,厉声道:“慢着!”   众人都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宇文娥英已霍然起身,昂着头一步步走到了高氏跟前,目光顺着鼻梁落在了高氏的脸上。   高氏平日里最怕的就是宇文娥英这样的人,被她这么一看,顿时手足无措。萧氏觉得不对,有心打个圆场,却被宇文娥英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一眼,仿佛蕴含着无穷的愤怒与恶意,萧氏被看得背上一寒,想说的话顿时都忘了一大半。   宇文娥英这才满脸鄙夷地瞧着高氏道:“你们窦家也真真是好笑,当初你们说退婚就退婚,这会儿又巴巴的送顶花冠过来,是成心来给人添堵的么?”   高氏吓得摇头不迭:“不,不是不是!我们是诚心诚意来恭喜三娘的,没能娶到三娘,那是我们窦家没福气,如今我们只盼着三娘日后能事事顺遂,绝没有别的意思!”   四娘也看出势头不对,心里念头急转,上前一步赔笑道:“表姊息怒,之前那件事跟舅父舅母其实并无干系,父亲对此也是知晓的,还曾教导我们说,不能因为这件事伤了我们两家的交情。表姊就莫要怪罪舅母了。”   宇文娥英瞪着四娘,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居然想拿李渊来压自己?难不成她以为自己今日过来送礼,是为了讨好那个毫无出息却滑不留手的李渊?她心里愈发愤怒,嘴里冷笑道:“是么?不能伤了两家的交情?横竖当日被退婚又不是你,你自然可以拿这些漂亮话来做好人!”   四娘脸色微变,这宇文娥英是疯了么?说是替三娘出头,可一口一个退婚的直戳伤处,纵然仇家不过如此了!她有心反驳这番胡言乱语,却不知凌云会不会介意,忍不住回头瞧了凌云一眼。   凌云早已回过神来,瞧着宇文娥英也是又觉厌恶又觉纳闷,对上四娘的目光,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四娘心头大定,转头瞧着宇文娥英,一脸羞愧道:“表姊教训得是,我这做妹妹的是没能替三姊姊出头,都是我的不是。”   宇文娥英见四娘服软,哼了一声正想答话,四娘却满脸诚恳地看了过来:“不过表姊有所不知,之前那件事……唉,其实是大长公主的主意!表姊既然这般为三娘抱不平,与其责怪不知情的窦家舅母,还不如替三娘去问问大长公主,她为何要那么做!我先替三娘谢谢表姊了。”说完便深深地行了一礼。   宇文娥英顿时哑口无言,她怎么可能真的为李三娘去质问大长公主?四娘这话根本就是恶毒之极,偏偏又说得滴水不漏!她不能点头同意,但要反驳要讽刺要发火,却也是无从说起。憋闷之下,她的脸皮都渐渐紫胀了起来。   五娘这才过来轻轻推了四娘一把:“四姊姊你胡说什么呢!那些事都过去多久了?三姊姊如今已得了好姻缘,还提那些陈年旧事作甚!如今大家欢欢喜喜的送三姊姊出嫁,不比什么都要紧?”说完便对宇文娥英抱歉地一笑,“表姊莫理四姊姊,今日这大好的日子,咱们只说以后,不说过去,好不好?”   宇文娥英自然知道,她们姊妹这是一唱一和,就是不想让自己再提旧事,再给高氏难堪,但她们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若不想跟李家撕破脸皮地大闹一场,除了点头还能如何?她也只能咬着牙根点头笑道:“你说好,便算好吧!”   萧氏不由如释重负,赶紧跟着笑道:“正是,你们姊妹快坐下好好说说话。小七,还不快过来接了舅夫人的礼!”   宇文娥英脸色一沉,忙断喝道:“且慢!”   ※※※※※※※※※※※※※※※※※※※※   嗯,马上就要成亲了,我不会改历史的……当然,这个亲,也不是那么好成的。 第188章 不屑一顾   她还要闹什么幺蛾子?   众人都是愕然无语。萧氏原是稳重谨慎之人, 此时也忍不住加重语气叫了一声:“宇文夫人!”——她真的是来送礼的, 不是来寻仇的?   宇文娥英却是傲然伸手一指点翠花冠:“你们真要收下她送的花冠?莫不是还打算让李三娘明日戴着它出嫁?”   萧氏恍然大悟:她这是赌气要和高氏争个高低呢!略一思量, 她还是圆滑地答道:“窦家舅母一片心意,咱们自然得收下,至于明日三娘如何装扮, 却还要看看衣裳纹饰, 再问问长辈们的意思,总之, 得将咱们三娘打扮得妥妥当当、齐齐整整的才好。”   宇文娥英冷哼了一声,再次抬起了下巴:“你也知道该打扮得妥当些?那你更应该知道吧,这花冠也不是谁送的都能往头上戴,要么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要么便得是有身份的贵人,不然的话,纵然物件还能看得过眼, 那意思也不吉利!”   说到这里,她转头轻蔑地看了高氏一眼:“再说, 有些人也该有点自知之明,打小克了父亲,嫁人又带累了夫君, 心狠手黑, 就连襁褓里的婴儿都不放过的, 怎么也有胆子来给新妇送花冠?就不怕把晦气也一道送给人家么!”   高氏的脸顿时一寸寸的白了下去, 宇文娥英的这些话, 她自然不是从来没有听过,相反,从小到大,这样的话她明里暗里不知听过多少次,可还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样,这么直接了当地摔在她的脸上,戳在她的心窝里,扎得她鲜血淋漓,她却无从反驳,无法辩解……   四娘五娘的脸色自然也不好看,四娘反应最快,勉强笑了笑就要帮高氏说话,宇文娥英却又毫不客气地伸手指向了她们:“还有你们,敢情今日不是你们自己出嫁,凡事就不用讲究那么多了是吧?知道的,会说你们是滥好心,不知道的,只怕觉得你们都是成心的呢!”   这话自然是同样是尖刻无礼,两人的脸色也有些白了,却是做声不得。   因为宇文娥英的话虽然刻薄,却并非全无道理——高氏论亲近,论地位,论福分,论名声,送花冠的确都不算太合适;她们就这么收下花冠,也的确有点考虑不周。更何况,如今宇文娥英显然已是撕破脸皮要搅合此事了,她们再帮着高氏说话,这添妆的大喜日子说不定都会被宇文娥英彻底毁了,她们不能拿三姊姊的大事来冒这个险!   屋子里的女眷们更是噤若寒蝉,她们当然看得出,宇文娥英是在较劲,是在仗势欺人,但她毕竟是陛下唯一的外甥女,夫君李敏又是天子近臣;而高氏自己就立不住,夫君窦抗也早已被陛下一削到底,再无翻身余地。大家纵然暗地里能远着宇文娥英,但明面上,怎么可能为了高氏去得罪她?   在这令人难堪的静默中,萧氏最是进退不得,只能为难地瞧了高氏一眼,心里叫苦不迭:今日这又不是她自个儿家的事,她真的做不了这个主!   高氏自是看懂了她的意思,嘴唇不由得都颤了起来,停了片刻,却还是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脸:“是我,都是我不好,让夫人为难了,我……我这就走,这就走!”说完她伸手便去拿那顶花冠,只是手指哆嗦得厉害,一下竟然没能拿起来。   宇文娥英再次“嗤”地笑了起来,她甚至已懒得再看高氏一眼,只是用下颌划出了一道高傲的弧线,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这是高氏第三次听到她的嗤笑了,那声音是如此的尖酸锐利,每次都会刺得她全身发冷,但这一次,她身上不知为何却反而迸出了一股子力气,手上一用力,竟是猛地捧起了那顶花冠。   但这一下她到底是用力太大,手上又不稳,花冠虽被高高捧起,却是猛地一歪,随即便直坠下去,坠向了坚硬的青砖地面。高氏固然已是反应不及,就是一直默默旁观的女眷们也都发出了一声惊呼——这么精致秀丽的花冠摔在地上,那可就彻底毁了!   然而就在这片惊呼声中,预料中的那声脆响并没有出现,那顶花冠也没有落到地上,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稳稳地接住了它。   原本坐在梳妆台前的凌云,不知何时竟已来到高氏面前,也不知她是怎么一伸手,居然就接住了这顶花冠。   之前她一直都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妆容齐整,衣饰华丽,看去就像所有待嫁的端庄淑女一般,但这么一起身,大家才发现,她的身姿竟是如此高挑挺拔,站在那里,就如一棵经霜历雪的青松,和她手里托着的那顶仙鹤花冠,竟是说不出的相配……   看着高氏惊愕的面孔,凌云神色温和地笑了笑:“多谢舅母,明日,我会戴您送的花冠。”   屋子里顿时连吸气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如果说适才人人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刻则人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李三娘,她疯了么?居然一点都不忌讳?居然就这么直接扫落了宇文娥英的面子?   宇文娥英霍然转身,瞪眼瞧着凌云和高氏,只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一定是!   高氏更是如坠梦中。她自来性子怯弱,却也知道自己代表着窦家的体面,因此,在受到宇文娥英那般排揎时,她都死死忍住了泪水,但在这一刻里,却是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她什么话都接不上来,只能用力地摇了摇头——三娘,你不必这么做,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足够了!   宇文娥英也终于醒过神来,惊怒交加之下,戟指喝道:“李三娘,你是疯了么?你、你居然敢戴她送的花冠,你就不怕……”   凌云断然截住了她的话:“我不怕!”   转头对着怒不可遏的宇文娥英,她的神色和声音都是平静之极,“舅母的确颇经坎坷,但她心地良善,待人诚挚,如今夫妻和睦,儿女孝顺,日后会越过越好!这样的福分,我为何要怕?”   “至于表姊你,你适才说舅母的那些话,舅母其实都可以还给你,可是舅母不忍,我也不屑。总之,我虽不才,日后却也绝不愿活成你这般模样,除了仗势欺人,再无一样本事。”   看着宇文娥英,凌云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复杂的情绪,说出的话却是愈发简单直接:   “你活得,太可怜了。”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落在这间原本已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屋子里,却宛如砸下了一块巨石,不少人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人更是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以免发出惊叹来——凌云虽没说出来,她们却都听得懂,宇文娥英说高氏丧父,克夫,名声不好,可她自己何尝不是少年丧父,独女夭折?这也罢了,如今的她更是一无是处,就如李三娘所说,除了个仗势欺人的恶名,她还有什么?   再瞧着宇文娥英,人人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了:之前她们都对宇文娥英满心畏惧,敬而远之,如今才发现,剥去了头衔身份,这个人当真是毫无可取之处,活成她这样,当真是可恨可怜。   宇文娥英彻底呆住了,凌云的话就如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上,扇得她头晕目眩,一时简直回不过神来;等她稍微清醒一点,众人的眼光又如细针小刀一般割上了她的面皮——她们,居然都瞧不起自己了?   这念头轰地一下点燃了她心底的怒火,火焰带着前所未有的暴虐直冲她的头顶,她的眼睛瞬间就被烧得通红,脑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她要打死李三娘这个贱人!   她的身形并不轻盈,此时动作却突然变得迅捷无比,有如雷霆电闪一般,几步便已冲到凌云跟前,抡圆巴掌扇了过去。   旁人想要拦她已是措手不及,女眷们忍不住惊呼了起来;眼见这一掌就要落在凌云的脸上,有人已扭过头去,不敢再看,谁知耳中却没有听到耳光的脆响,却是沉重的一声闷声——原来宇文娥英不知为何脚下突然一滑,竟是直挺挺地摔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青砖地面上。   那“咚”的一声,那众人听着都觉得身上发麻,惊愕就更不必提了:这就是,现世报?   还是四娘先反应过来,惊呼道:“哎呀,表姊,表姊你怎么摔了?都怪这地上太滑!你没事吧?”说着往上两步要去扶她。   凌云的手早已收回袖内,闻言向四娘摇了摇头:“我来!”说着她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松松地将宇文娥英“扶”了起来,顺势脚下一动,将地上那两颗刚刚立下大功的珍珠踢到了床下。   宇文娥英这一摔简直是七荤八素,待回过神来再想挣脱凌云,不知为何却是全身无力,手脚发麻,耳边又听见了凌云低低的声音:“表姊,莫要乱动,万一摔坏了,如何是好?”   她的心里不由倏然一惊,转头看去,却见凌云正在看着她,目光虽不凌厉,却是清冷如雪,这股冷意有如一盆冰水直浇在她心头的怒火上,那熊熊火焰,竟是瞬间就化为了一缕青烟。   她一时间几乎有些茫然,心底深处又隐隐有些恐惧,张口想说点什么,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发颤的声音:“公主府胡女史到。”   众人都是一惊,门帘挑出,进来的是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妇人,正是南阳公主身边最得力的女官,身后跟着的小宫女手里捧着礼盒,显然也是来添妆的。进门之后,她并无多话,只笑吟吟地对凌云道了恭喜,随即便送上了礼盒。   只是礼盒开处,赫然又是一顶花冠。   这花冠也是黄金做底,不过上头多用珍珠玳瑁,配色大方稳重,造型精巧绝伦,虽然不似宇文娥英送的花冠那般华贵,也不如窦家的花冠那般别致,却自有一种雍容气度,一看便是宫中手笔。   众人面面相觑,凌云也是无语到了极点——她们都是商量好了的么?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那胡女官却是好脾气地笑了笑:“李娘子不必为难,公主殿下不知你这边已有亲眷送了花冠过来,只是想给娘子添份喜气,既然娘子这边已选好了合适的花冠,明日尽管戴上便是,殿下绝不会介意。殿下只愿娘子日后平安顺遂,事事如意。”说完便欠了欠身,毫不迟疑地转身出门而去。   众人愈发愕然,南阳公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送个花冠过来,居然还特意交代一声,戴不戴都随意?   凌云也有些不解:公主殿下会给自己添妆并不奇怪,但事先没下帖子,来人又如此来去匆忙,显然还是有点不大寻常;而且这位女官显然早就到了,也听到了她们的争执,却一直在外头看热闹,最后还留下了这么一席话。公主明明是特意送了这顶花冠过来的,她怎么知道,自己戴窦家的花冠,公主绝对不会介意?难道说……   公主殿下的意思是,她只要不戴宇文娥英送的花冠就行?   她猛地转头看向了宇文娥英,却见宇文娥英的脸色已是明显有些发青,眼神直愣愣地瞪着门口,眼底一片惊惶:   完了!   她精心筹谋了这么久,就是想让李三娘戴着她送的花冠出嫁。因为皇帝舅舅之前虽然越发疑心他家三郎了,却并没有疑心到李渊的头上去。偏偏李渊如今又不在长安,她就算想套近乎都没处下手,也只能用这顶花冠来坐实他们两家的交情了。   只有这样,她才能顺理成章地把李渊这一家子也拖进来,让舅舅明白,他们几家是一条心,让舅舅不得不掂量掂量;再不济,也能让舅舅疑心的人能更多些!   她把事情都已经想得好好的了,还特意让婢子必须多提醒她要沉住气,谁知李三娘竟会如此不识好歹,谁知事情最后竟会闹成这样,最要命的是,还被南阳的人看了个正着……   这一下,她的计划,她的苦心,全完了……   不,不对,也许还没有彻底完,她还有一张牌,可以打;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宇文娥英的目光慢慢从门口转了回来,冷冷的,定定的,落在了凌云的脸上。 第189章 借刀杀人   柴府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午时刚过, 国公府铺房的队伍便浩浩荡荡地进了大门, 一抬抬嫁妆流水般从前门运往主院,没过多久, 偌大的院子竟被塞了个满满当当。   这院子原已空置了十余年,今年开春才重新修葺粉刷, 里头是粉墙青石, 朱楹碧瓦, 处处都十分齐整, 如今从李家抬来的檀床绣屏、锦帘绫席又一样一样地安置了进去, 整个院子自是愈发显得轩朗高华, 气派非凡。   这样的气象, 也很久很久没有在柴府出现过了。   柴家自来规矩宽松, 有这般难得的喜庆热闹可看, 下人们少不得奔走相告。不多时,所有能过来的便都跑来瞧了一回。不少人还留了下来,打量的打量, 议论的议论, 也有想上去帮忙的, 奈何李家来的人多,配合又熟练,在管事的分派下, 一个多时辰便把满院子的嫁妆该安的都安了, 该收的都收了。那有条不紊的麻利劲儿, 看得柴家人又是一番啧啧称叹。   萧氏一直在屋里盯着家具布置, 眼见一处处都安放妥当了,这才松了口气:今日上午添妆的事已是一波三折,下午的铺房可不能再出任何纰漏了!好在一切都还顺利,待会儿两位长辈一到,让她们指点着再加些装饰,成亲前的准备便算是大功告成……然而她这口气刚刚出完,出门便瞧见了那些交头接耳的柴家下人,两边的太阳穴顿时突突地跳了起来——   她早就听说柴家没规矩了,但也不能没规矩到这种地步吧!   柴家这边负责招待的是一位隔房的伯母,见此情形也是好生尴尬。她自知管不了这帮下人,只得一面让人去找莫姨娘,一面便向萧氏赔笑道:“这府里多年来没个主母打理,规矩是有些乱套,大郎他一个大男人也注意不到这些细务,因此,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盼着三娘能早日进门呢。”   盼着三娘早日进门?好帮他们收拾着这个烂摊子么?萧氏心头暗恼,索性干笑了一声:“那柴家的长辈们还真是抬爱了,我们三娘只怕担不起这等重任,夫人您也瞧见了,这种情形,不怕您笑话,我长这么大也是头一回见到,更何况一直养在深闺里的小娘子?偏偏我家三娘又是一个实心眼的孩子,这……”   她摇了摇头没往下说,心里从恼怒中实打实地生出了几分忧虑。经过上午的事,她自是看得清清楚楚,三娘的确是个重情义的孩子,性子又耿直,柴家这种乱麻般的地方,岂不是难为她?   柴家伯母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歉不迭:“夫人说得是,贵府三娘那般金尊玉贵的人物,的确不该操心这些事,回头我便去跟大郎好好说道说道,该立的规矩得先立起来,不服管的人得先打发掉,夫人放心,我们大郎性子是粗疏了些,但诚心却是没的说,这院子便是他亲自盯着翻修的,就连院子里的花木都特意重新种过,就怕委屈了三娘子。”   萧氏之前便觉得这主院还算齐整,听到这话才注意到,这院子里南边种着翠竹金桂,北屋阶下是海棠腊梅,进门处还有两棵高大的梧桐,品相都算难得。她心里那股闷气这才稍减:男人么,让他们管事是指望不上的,但只要不糊涂,有诚意,那便还算有救,不过……她想了想还是问道:“大郎有心了。不过我听说郡公在时柴家后宅有不少人,后来怎么就留了一位姨娘管事?看眼下这模样,这位姨娘也实在不像是能管事的人。”   柴家伯母脸色愈发尴尬,却只能继续解释道:“夫人说得不错。不过这位莫姨娘是郡公在时就开始管事了,那时郡公不愿再娶妻,因莫姨娘读过书,性子也爽利,便把后宅交给了她来打理。那时莫姨娘也的确能干,因此,郡公临终前遣散姬妾,唯独留下了她。谁知郡公走了之后,她怀着身孕操劳过度,生二郎时听说伤了身子,打那之后性子就慢慢变了,做事也越来越松懈。只是事出有因,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萧氏恍然点头:“难怪,也是可怜人!却不知如今她性子可还好处?”做事松懈不怕,就怕她把得太紧,不肯松手,而且她身份到底特殊,性子要是太难缠,也是个□□烦。   柴家伯母斟酌道:“如今她要说鲁莽是有些鲁莽,难处倒也不算难处,虽有些直来直去的,倒是不会轻易难为谁,要不然,这府里的下人们也不会如此疲赖了。”   萧氏心里一动,若无其事般的接口问道:“柴大郎不是还有一位妾室么?她也不管?”   柴伯母愣了一下,忙笑道:“夫人说的是小环吧,她也算不得什么正经妾室,性子又十分沉闷,自来都是不声不响的,做事还算勤快,管人却实在是管不住。”   萧氏微微一笑,没有接话,这位小环是不是真的性子沉闷还不好说,不过在柴家亲戚们眼里,她显然比那位莫姨娘更讨喜……她正想再旁敲侧击地打听几句,院外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好啊,你们都躲在这里偷懒!这个月的赏钱,你们还想不想要了?”   这声音颇有种穿耳的魔力,萧氏不由吓了一跳。院子里的柴家下人们却仿佛早已习惯,闻言都是相视而笑,磨磨蹭蹭地往外走去。那声音里顿时愈发尖利:“我数三下,若还有人在里头,今年他就去庄子上过年吧!”这话一出,下人们顿时一窝蜂地跑向了门口,在那三声数完之前跑了个干干净净。   院外的人哼了一声,这才昂首走了进来。萧氏原本是又惊讶又好笑,此时更是觉得眼都花了——来人个头不小,妆容也厚,腮红斜飞到了颧骨,眉毛直画进了鬓角,再加上身上那袭亮绿色的皮毛披风,一时让人简直不知看哪里才好。   那人也打量了萧氏一眼,这才屈身行礼:“贱妾莫氏,见过两位夫人,下人们如此失礼,都怪贱妾管教不严,回头贱妾定会狠狠惩罚他们。”   萧氏听得直皱眉,什么叫柴府下人失礼都是她管教不严?但想想柴伯母适才的话,她也不好计较,只能含糊地点头回礼:“莫姨娘辛苦了。”   莫姨娘立时用力点头:“多谢夫人体谅!这府里明日就要办喜事了,到处都要收拾,偏偏这些懒货都跑来看热闹了,我便是生了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不过还好,李娘子明日就会进门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萧氏的太阳穴又跳了两下,心知她是卖好,却也只能含笑打断了她的佛号声:“既然如此,我们便不耽误娘子的时辰了,娘子尽管忙去便是。”   莫姨娘显然有些意外,可话都是她说的,她也不好收回,只能勉强笑了笑,告辞一声便转身离开,走的步子却比来时急得多,显然很是有些不高兴。   萧氏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她明白柴伯母为什么说她“鲁莽是有些鲁莽,难处却也不算难处”了,这种姨娘并不少见,说什么伤了身子,其实是生个儿子就不知轻重了,自己做为三娘的娘家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种人蹬鼻子上脸,不然她在三娘面前只会更狂妄;再说那两位长辈很快就到,自己难道还能留着她在这里闹笑话?   果然,不过片刻之后,留在前头的婢女就飞跑过来报信:“李老夫人和萧老夫人已经进大门了!”萧氏和柴伯母相视一笑,联袂迎了出去。   此时,刚刚离开的莫姨娘也转身进了另一处院落。这处院落不大,却收拾得极为干净,一个十来岁的小婢女守在廊下,见莫姨娘进来忙迎上来悄声笑道:“小郎君还在午睡,我家娘子在陪他,姨娘请跟我来。”   莫姨娘毫不客气地往外一指:“你去门口守着,谁都不许放进来!”说完便一阵风般地卷进了上房的西屋。   屋里的床榻上,五岁的阿哲果然正睡得四仰八叉,小环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正低头绣着一件小小的袍子,显然很快就要绣好了。这间屋里并无太多装饰,也没有熏香,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奶香。跟主院的热闹相比,简直就像是两个天地。   莫姨娘却是眉头都快立起来了:“你还有心绣花!你知不知道李家送了多少陪嫁过来?你知不知道那边都布置成什么模样了?你知不知道那李家的人有多傲气多瞧不见人!你以为躲起来绣花就可以什么事都不用管了?”   小环放下针线,叹了口气:“知道又如何?姨娘是能不让他们送陪嫁,还是能不让他们铺房?至于他们不把咱们瞧在眼里,难道不是件好事?”   莫姨娘被堵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冷笑道:“也罢,你不着急就不着急,横竖这李娘子进来之后,绝不会觉得我是最碍眼的人!”   小环苦笑道:“我算什么人物,也能让李家贵女觉得碍眼?再不济,躲着点也就罢了。”   莫姨娘“哈”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我在说你么?我说的是他!”说着伸手一指,指着的赫然正是阿哲那小小的身子。   小环顿时沉默了下来。莫姨娘横了她一眼,冷冷地道:“我劝你还是多看他几眼吧,日后未必能看得到了!”说完也不理小环蓦然变掉的脸色,又像来时般一阵风地卷了出去。   大概是她这进来出去的动静太大,阿哲哼了几声醒了过来,睁眼看见小环,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脸:“阿娘!”   小环忙笑着俯身抱了抱他,阿哲一眼便瞧见了那件小袍子,忙问道:“阿娘,这是给阿哲做的么?”   小环微笑道:“当然是阿哲的,明日这府里有喜事,阿哲得穿新衣服。”   阿哲喜笑颜开:“我知道,我知道!阿哲就要多一个阿娘了!”   小环怔了怔:这是大郎教给阿哲的?沉默片刻,她还是点头笑了笑:“是啊,你阿耶明日就要娶亲了,你一定要乖乖的,绝不能到处乱跑,记住了么?”莫姨娘明显是在那边受了气,又想拿自己当枪使了,她自然是不会上这个当的,她得好好想一想……   阿哲自是连连点头,又歪着小脑袋去看那新袍子上的图案,满脸都是欢喜期待——   真好!   他的新衣裳真好看!   他的阿耶,就要娶亲了! 第190章 天作之合   天这么快就黑了?   凌云觉得自己只是晃了下神, 再往窗外看时,那半透明的细密窗纸上竟然已看不到半点天光, 唯有满屋子的蜡烛在明晃晃的提醒她: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迎亲的队伍很快就会到了,而她也很快就要真的成亲了!   可是, 可是怎么会这么快呢?昨日明明还那么难熬;但今日这一整天的,她才做了几件事?无非是沐浴更衣,开脸上妆, 祭祖别庙,然后……怎么一转眼就到了这个时辰了?   怔忡间, 她的耳边突然响起了“啪”的清脆一声, 却是那位圆团团的喜娘在喜笑颜开的拍手赞叹:“咱们的新妇子可真真是个端庄贤淑的美人!”   端庄贤淑?美人?凌云差点笑了出来,奈何脸上的粉太厚,笑不动。   不用照铜镜,她也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模样:脸色雪白, 唇色艳红, 眉毛细长微弯,眼角还勾出了一道含羞带笑般的柔顺线条……之前喜娘刚画完时, 饶是以她的眼力, 也仔细看了好一会儿, 才从铜镜里的这张脸上找到了一点熟悉的轮廓。   但不知为什么, 这点熟悉并没有使她觉得安心, 反而让她更加茫然了。   她倒不是茫然于自己的面目全非。她参加过几次婚礼, 早就知道, 所有的新妇都会被画成这副模样。大概在喜娘眼里,这就是新妇应有的样子吧?鲜艳、喜庆、安稳,只有的这样千篇一律,才不会出任何差错,就像婚礼上那些千篇一律的礼仪一样。   她茫然的只是,镜子里这个人,原来真的就是她自己。   凌云一直觉得,对于嫁人这件事,她早已做好了准备,然而在这一刻,在看到满屋的烛光和窗外的夜色时,她却不得不承认:她心里其实一点底都没有!   这实在不像是她了:她自然也不是无所畏惧,但在遇到必须去做的事情时,多少还是会比别人更果断些,更专注些;两年遇到那场灭门大祸时是如此,一年前遇到路上的艰难险阻时也是如此,就像师傅说的,既然已有取舍,自当一往无前。   然而这一次,似乎连师傅的这句话也无法抚平此刻她心头的焦躁了——或许是因为,之前她其实并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件事,以至于当事情真正来到眼前时,她才会如此心慌意乱吧?   可她到底在慌乱什么呢?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笑声,凌云微微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她忙抬眼看了看,看到的,却是满屋子欢快的笑脸。   和昨日来添妆的多是各家的当家夫人不同,今日在闺房里陪着凌云等候迎亲的,多是她的同辈姊妹,好些人还待字闺中;虽然她们说的也是那些四平八稳的吉利话,但在她们眼里,凌云倒是瞧见了几分真正的好奇与期待,甚至还有一些隐隐的羡慕。她想了想才明白,柴大哥是以风流任侠闻名长安的,在当家夫人们和年轻闺秀们眼里,这个词大概有着全然不同的含义吧?   而此刻,看见凌云望了过来,性子最活泼的几个妹妹已是笑得眼睛都弯了:“三姊姊,你听到外头的动静没?亲迎的队伍已经到了!”   凌云心头一跳,微微一定神,果然听到了外头的嬉笑声和脚步声——在这个院子里,自然听不到大门外的动静,但隔壁院落亲眷们说笑着纷纷往外走的声音却是清晰可闻,有些嗓门大的已经嚷嚷了出来,可不就是“他们来得倒是挺快!”“走,快看他们下新婿去!”   凌云不由得微微地吸了口气,以免让人瞧出她心头的惊慌,随即才意识到,顶着这样一副妆容,神仙也瞧不见她的真正脸色——原来有些规矩,还是有道理的!   小七带着两名婢女适时地走了过来,含笑轻声道:“娘子,咱们该去堂屋了!”   凌云身子一动就要站起,小七忙不迭扶住了她的胳膊,凌云顿了顿,到底还是任由她“扶起”了自己,在一片善意的笑声里,走向了上房的堂屋。那里的行障和红罗都早已准备停当,她只要坐在行障后的马鞍上,等着柴绍熬过李家人的拳脚和嬉弄,等着他一步步走到这里。   也许堂屋里过于安静,隔着重重行障和院落,仿佛也能听到远处的笑闹之声。凌云心头突然后知后觉地浮出了一个疑问:柴大哥他,也会挨打么?   而此时,在国公府的门前,柴绍早已翻身下马。抬头看着那紧闭的大门,他心头突然也生出了一股异样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有点来得太快;仿佛还有什么事他还没来得及去做……   只是还未等他理清这缕奇怪的思绪,一旁的段纶已扬声笑道:“诸位兄弟,李家的大门可不好进,待会儿大郎的事,就靠诸位出力了!”   有人应声答道:“好你个段大哥,柴大哥的事难不成你就不管了?”   段纶笑吟吟道:“谁叫我既是大郎的兄弟,又是娘家人呢,两边都是一般的亲近,今日也只能两不相助了。你们也不想想,咱们柴大郎是何等人物,今夜又有诸位兄弟助力,断然不能让人耽误了他的良辰吉时,是也不是?”   众人自是大笑着应是。   就在这样的一片闹腾声中,在你来我往几声问答过后,国公府的大门轰然洞开,一群人乱哄哄地冲将出来,打头的却是赵慈景。他一身精干打扮,袖子高高挽起,显然早已是摩拳擦掌,只待柴绍送上门来挨打了。只是刚刚走出大门,他的眼前便被照得一晃,抬头再看,脚步更是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在他眼前,几十支火炬已将门前这片平地照得通明,火炬下皆是鲜衣怒马的年轻子弟——两京里那些有名有姓的狠角色少说也来了一半,还有一些则是今夜帮李家人撑场面的各路亲友家的小郎君们。人人都是打扮济楚,神采飞扬。而被他们拥簇在中间的柴绍明明穿着一身再规矩不过的青色礼袍,脸上的笑容也是难得的含蓄有礼,看去却自有一股指挥若定的犀利气势。   赵慈景虽不如段纶一般跟柴绍交情深厚,却也深知他绝不是老实挨打的人物,因此接下弄婿之事后,便特意多请了些各家亲友,尤其是辈分高又爱热闹的。他原是想着,他柴大郎再是难缠,也不敢在长辈们面前无礼吧?谁曾想,柴绍居然把半个京城的子弟都带来给他助力了!   这种事,整个长安城再加上洛阳城,除了柴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得出来——就算有这个心,也没这个本事。毕竟以他们这样的身份,他们这样的年纪,最能让人仰慕追随的,还不是什么权柄财帛,而是义气和身手。论到这两样,这关中两京,还有谁能像柴绍一样让这帮小子服气?   看着这些跃跃欲试的年轻面孔,赵慈景先是愕然,后是摇头,最后还是笑了出来。   那边的年轻子弟们瞧见李家亲友出来,更是一个个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有叫舅母的,有叫婶娘的,一个两个的纠缠上去,做小伏低,插科打诨。这边的人先是被门外的火光人马唬了一跳,没来及下手,此时就更脱身不得了——来的不是别人家最难缠的小祖宗,就是自己家最调皮的孩子,骂不走,打不怕,除了被他们搀着胳膊拉到一边,还能如何?   赵慈景也被段纶笑嘻嘻地扯到了一旁,他忍不住笑骂道:“四姊还在里头陪着三姊呢,你这般吃里扒外,就不怕四姊找你算账?”   段纶笑道:“怕自然是怕的,但我欠了柴大哥好些人情,今日若不还上,还不知要等到哪一日了。再说咱们这做妹夫的,也总得给三姊留些面子不是?打坏了柴大哥,三姊岂不是心疼?”   在这认亲大会般的沸反盈天中,柴绍不知为何竟是清清楚楚听到了这一句。   那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仿佛又涌了上来,他摇头甩开思绪,含笑向前走了几步。有人哭笑不得地喝道:“大郎停步!今日算你能耐,咱们便不为难你了,不过这道大门,却也不是你等这般轻易便能进去的!”   柴绍忙笑着向李家亲友们团团作了个揖:“各位长辈大人大量,柴某感激不尽,接下来无论饮酒还是作诗,柴某断然不敢推辞。”   他这一答,大门内外愈发欢腾,自有婢子将一碗碗早已备好的酒水送将出来,柴绍果然半分也没有推辞,碗到酒干,不过在他连饮三碗之后,小郎君们也纷纷上来讨要喜酒,不多时,便把准备的酒水喝了个一干二净,那边厢,柴绍把肚子里准备的诗也一首首地背了下去。李家亲友纵然有些不甘,也只能将这帮虎狼般的小子放进了大门。   亏得李家宅院还算宽阔,尽容得下这百十来号人,而柴绍除了每进一道门就要撒钱吟诗之外,倒也没受太多刁难,他们便也不大闹腾,直到进了迎亲的主院,柴绍迈步来到掩住新妇的行障之前,这帮小子这才猛地鼓噪起来,声音响亮得就差把屋子给掀翻。早有人将一只大雁送到柴绍手里,柴绍伸手一扬,那雁便被掷进了行障。但也不知是里头的人被外头的声音惊呆了,还是大雁被这声音给惊醒了,就听几声扑腾,随即行障上黑影一起,那只大雁竟似要展翅飞去。   这一下,旁人还没留意到,柴绍却已大吃了一惊:祭雁原是迎亲里最要紧的一道礼仪,这只大雁今日要是飞了,那笑话可就闹得大了!他随手扯下了蹀躞带上的小砺石就要弹将出去,却见行障里人影一闪,那扑腾声倒是停了下来,却又响起了几声低低的惊呼:“娘子!”“娘子!”“哎呀!”   三娘怎么了?   柴绍到底喝了不少酒,此刻脑中还未完全反应过来,脚下便已两步抢进了行障之内。他身后那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年轻子弟们一眼瞧见,只道是他们柴大哥终于发威,诗也不念就要抢人了,少不得大声喝彩。   就在这震天的叫好声中,行障内,柴绍和凌云却已是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凌云震惊于柴绍居然就这么直接闯了进来,柴绍则是震惊地瞧见,本来该坐在马鞍上等他进来的凌云已站在了马鞍上头,一手扶着头上摇摇欲坠的仙鹤,一手则抓着精神抖擞的大雁,这也罢了,更惊人的还是她的脸——柴绍自然也参加过旁人的婚礼,却没怎么细瞧过旁人的新妇,此时看着凌云这张红红白白的喜庆面孔,他不由得呆了一下,忍了一忍,到底还是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第191章 英雄美人   在满院子的喧天喝彩中, 柴绍的这一声笑几乎是微不可闻,但在行障内的几个人耳中, 却是响亮得近乎刺耳。   凌云的身形顿时一僵:是啊,她这是在做什么?今日她是新妇,本该是一个字不能多说, 一步路不能多走, 哪怕天塌下来也不能去管的,可她看到那只大雁就要飞走时,竟是脑子一热就跳起来抓它了,还被这么多人瞧了个正着!她现在再端庄贤淑地坐回去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萧氏和四娘五娘自是愈发不知所措:这一出接一出的,全都是她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柴绍又是这么副看笑话般的模样,她们该说什么才对?   小七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都怪她没用!刚才外头那么一声喊,她紧张之下手上一抖,竟把要拿来裹住大雁的红罗给掉地上了, 等她低头去拣时, 大雁正好被扔了进来,旁人也是措手不及,还是娘子一跃而起抓住了这只大雁, 才没教这边闹出笑话来,可娘子自己却被柴大郎取笑了!   她几乎红着眼扑了过去, 用手里的红罗一把裹住了那只大雁, 回身便挡在凌云跟前, 恶狠狠地瞪向了柴绍, 大有“你敢再笑一声试试”的架势。   萧氏也回过神来,板着脸问道:“柴大郎,你这是何意?”   柴绍一笑出来便知道不妥了,再见到凌云的僵硬、小鱼的愤怒和众人的不知所措,心里更是后悔不迭。听到萧氏发问,他忙端端正正地长揖了一礼:“夫人恕罪,今日是柴某行事太过鲁莽,没绑好这只大雁便扔了进来,又急着进来捉它,结果是冲撞了诸位娘子,当真是失礼之至,还望诸位看在柴某情急失措的份上,原宥一二!”   萧氏暗暗松了口气:还算他没有糊涂到家!此时原不是追究之时,她就势点了点头:“大郎的确是太过心急了,日后行事可要稳妥些才好。”说完又皱眉看了凌云一眼:还有你,你也一样,还不快坐下去?   凌云忙讪讪地坐回到了马鞍之上,纵然顶了那么厚的妆容,也看得出几分臊眉耷眼的模样。   柴绍差点又笑了出来,忙不迭退后几步转出了行障,嘴里随口便回道:“夫人教训得是,下次柴绍定然会小心行事,绝不会再犯了。”   外头的这些子弟举旗呐喊得正起劲,突然瞧见柴绍又退了出来,惊讶之下顿时都闭上了嘴,柴绍的这句话自然也就清清楚楚地落进了他们的耳中。众人都是一怔:柴大哥居然是在告罪?不过这话听着怎么有点……   有人自来嘴快,又多喝了两碗酒,当即便哈哈大笑起来:“下次?柴大哥,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居然就想着有下次?这般不会说话,该罚,该罚!”   这一声比柴绍刚才的那句更加清晰响亮,在骤然安静下来的院子里,简直能激荡出一阵阵回声。李家亲友们的脸顿时都绿了:这是谁家的小崽子?现在连他带柴大郎都狠狠地揍上一顿,还来得及么?   柴绍更是彻底地僵在了那里:他刚才到底说什么了?他眼下又该说什么才好?   前来助力的子弟们也都慌了神,有人忙一把死死地捂住了那人的嘴,却显然是为时已晚。还是段纶先反应过来,忙高声笑道:“大郎还不快念几首却帐诗,把新妇早些给请出来!来来来,大伙儿都赶紧的,一道来帮帮柴大哥——新妇子,催出来!”   众人恍然回过神来,随着段纶这一挥手,自是纷纷跟着大叫了起来:“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因为心里发虚,他们嘴上叫得比之前卖力了何止十倍?不少人还跟着拍手跺脚,以助声势。那动静之大,就连行障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行障之内,此时却是愈发的安静了,众人面面相觑,虽是满心气恼,却发作不得;有心扯开话题,又担心太着痕迹。小七一时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恨恨抓紧了手里的大雁,瞧着雁嘴上绑着的五彩丝绳,越看越气——这些丝绳,今日明明应该绑在柴绍的嘴上才对!   唯有凌云安安稳稳地坐在马车上,心情跟面容一般的波澜不惊:很好,刚才自己做错了事,如今柴大哥说错了话,要丢人就一起丢,这才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是?   而行障外,原该赶紧念诗的柴绍,不知为何竟是一直都没有出声,唯有那“新妇子,催出来”的齐整呼喝一声比一声叫得更响,一声比一声传得更远,就连那些等候在国公府外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座国公府原是坐落在坊内东西主街之上,门外便是宽阔的大路。自打迎亲的队伍一道,聚集在这里的人便越来越多,一半是前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一半则是那些贵胄子弟的随从下人,人人都在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这一声声的催促传将出来,众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裹得像球一般的小儿们少不得纷纷学舌,用嫩生生的嗓音齐声叫喊:“新妇子,催出来!”披着羊皮袄子的老者则是拈须而笑:“快了快了,里头这般催法,多半已到了去障去扇的时辰,估摸着再有个两三刻钟,新人就该往外走了,你们到时可要跑得快些!”小儿们轰然应是——他们等了这么久,不就是等着新人出门,他们好去拦车讨赏么?今日可是国公府嫁女,他们总能讨来几个肉好吧,抢到两个果子吧?   想到待会儿的热闹和收获,街坊老少们心头顿时一片火热,就连这冬夜的寒意仿佛都没有那么刺骨了。   另一边的随从们兴致却高不起来:小祖宗们今日自然是兴高采烈,不醉不归,可越是如此,他们就越不能有丝毫懈怠,不然万一闹出了什么事,还不是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因此,纵然是天寒地冻,他们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外头守着!   远处依稀传来了三下钟声,有人忍不住“嘶”的一声缩了缩脖子:“这都三更天了,怎么还要再等小半个时辰?今儿夜里还冷得邪性,早知如此,出门时真该多穿些才是。”   众人也裹紧了衣裳纷纷点头:“还真是,今日也没刮风,怎么倒比往日倒更觉得冷了?”“是啊,今日冷得是邪性!莫不是要变天了?”   就在这议论声中,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要下雪了。”   众人听得都是一愣,有人拍着大腿叫道:“我就说嘛,怪道我右边膝盖直发酸呢,果然是有雨雪了!”也有人担忧道:“可别下雪!不然路上打滑,小郎君们待会儿还要通宵喝酒,明早回去时若是摔了,咱们可没处交代去!”   想到下雪后的情形,众人更是忧心忡忡,有人便哀叹:“这叫什么事?听我爹说,唐国公夫人当年是难得的美人,女儿想来也差不了,回头柴家大郎洞房花烛,美人在怀,咱们这些人却要顶风冒雪,担惊受怕!你说小郎君们这是图个啥?”   有人立马嘲笑了回去:“图啥?柴大郎难道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英雄配美人,那是天作之合,小郎君们自然愿意帮忙,你在这里醋个什么?”   这话一出,仿佛打开了一道闸门,一群人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嘲笑起来,气氛倒是比之前欢快了几分。   没有人注意到,在路边最深的阴影里,刚才低声开口的那个人已拨转马头,仿佛已决心离开,然而走出几步之后,却又停了下来。他驻足的地方,正对着国公府的大门,那乌头大门依旧大开,里头的笑闹声也依旧一阵阵地传了出来。   在近处的戏谑和远处的欢呼声中,他终究还是一动不动地停在了阴影的深处,身上的那件黑色披风仿佛已跟阴影融为了一体,唯有披风下露出的那双眼睛依然是黑白分明,眸光更是慑人心魄,仿佛是两团火焰在冰面下静静的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国公府里的喧闹声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新人终于要出门了。   随从们忙打着火把迎上了几步,既挡住了外人,又把府门前照了个纤毫毕现。柴绍依旧走在最前面,还是那般衣裳齐整、神色沉稳的模样,出来便翻身上马,绕车三周;待得他闪开时,凌云也在众人的拥簇下走了出来,婢女们手里的团扇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的身影和面容,众人只瞧见一个修长的身影闪动了一下,随即便消失在了马车的车厢里。   车帘蓦然落下,将所有的目光彻底隔离在了外头。   随从们这才闪开道路,邻居们则喜笑颜开地围了上去,柴家和李家都早有准备,干果铜钱一把把地撒将出来,换来了一阵阵热情洋溢的欢呼和祝福。   就在这欢呼和祝福声中,婚车辘辘,向坊外缓缓而去。   阴影里的人终于动了动,却是伸手摘下了挂在鞍边的酒葫,遥遥向着婚车的方向举了举,然后,他轻轻一笑,仰头将酒水都喝了下去。   车厢里,凌云原是静静地坐着出神,此时心头不知为何突然一阵悸动,不假思索地伸手便掀开了车窗上的布帘。   外头是一片耀眼的火光,混杂着笑语欢呼,并没有任何的异样。   坐在她身边的小七吓了一跳,忙叫了声“娘子!”凌云手指一松,窗帘飘然落下。她也不知自己的到底在做什么,刚才那一下,她好像听到窗外有人在轻笑……用力压下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她安抚地拍了拍小七:“放心。”   放心?小七弯着眼笑了笑,一颗心却是皱巴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自打那只大雁开始,这场婚礼就好像变了味,柴大郎也不知怎么了,半天都不肯念诗,念起来也不是之前那个劲儿,那张脸上更是怎么都看不出一点喜意来!莫不是自己之前太凶了,让柴大郎心里有了疙瘩?这可如何是好!   她悄悄打量了凌云一眼,却见凌云显然又有些出神了,一颗心更是高高地提了起来:娘子她……是不是感觉到什么了?   凌云的心头的确有些茫然,倒不是因为柴绍的反常——她自然听得出来,柴绍说错话之后大概是一紧张忘了词,该念诗时拖了半晌也只能胡乱念了几句,她原觉得这也没什么,但柴绍显然是越念越尴尬,越尴尬便越念不出,听到后来,她也尴尬得脸都僵了……阿弥陀佛,现在总算不用再听他念诗了!   这轻松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之前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踏上了马车,连离别的伤感都来不及感受了。   而如今,眼见着马车就要驶出长街,不知为什么,之前在等待迎亲时的那种茫然无措再次涌上了她的心头,就好像此刻她并不是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在精致华丽的婚车里,安安稳稳地驶向柴家,而是一个人走上了一条幽暗的小路。   大家都说,这是所有的女人都该走的大道,有无数规矩从小就在指导她们该如何往下走,也有无数规矩在保证着她们不会走得太过艰难,但为什么她却觉得,在这条路上,她只能看到她自己呢?   耳边仿佛又响了那带着无限感慨的低低的笑声,凌云几乎下意识地又想掀开车帘往回看上一眼,却还是默然握住了自己的手。   马车明显地起伏了一下,凌云知道,车子已驶出了坊门,用不了多久,就会来到柴家。   是的,她不能再回头看了。   国公府的大门前,随着火光和车马渐渐远去,障车的人群已是散得一干二净,午夜的长街也恢复了往日的清冷空寂。   何潘仁随手丢掉了空空如也的酒葫,骑着黑色骏马从树影里慢慢走了出来,披风的兜头不知何时已滑落下来,在深黑的夜色里,他的面孔有一种异常的苍白。   不,他并不觉得刚刚看到的,听到的那一切,让他有多么难过,他只是……有点空。就像他丢掉的那个酒葫,就像眼前的这条街道,他心里只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剩下。   这样也好不是么?   这样,他便只剩下一件事可以去做了。   眼角突然一凉,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了夜空,黑沉沉的天幕下,雪花正在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   有如猝不及防的厄运。   有如蓄谋已久的决心。   ※※※※※※※※※※※※※※※※※※※※   对不起又晚了,   这两章真是……卡死我了,接下来应该会好一些。   明天还是中午更。 第192章 青庐之礼(上)   又下雪了。   和今夜的国公府一样, 柴府也是灯火通明, 尤其是在从大门到堂屋的主路上, 数百个灯笼贴红挂彩一路高悬,将整座府邸照得喜气盈盈。   不过落在莫氏的眼里,这一盏盏灯笼里烧的哪里是蜡烛?分明是在烧钱!   看着这些灯笼, 她心疼得念了好几声佛, 又想让人取一半下来。奈何挂灯笼的是柴绍的那帮市井兄弟,哪里肯听她分派?起始还有人解释:“姨娘休恼,这是我等的心意,不会教大郎破费。”莫氏忍不住便道:“那也可以先收起来,日后慢慢使。”那些汉子却是掉头就走,有人还远远地冷笑道:“大哥今夜要娶贵女,我等是来帮大哥撑场面的, 留给她慢慢使?她也敢想!”   莫氏气得仰倒, 回屋便躺下了。奈何大家都不得空, 就连二郎柴青也不耐烦听她诉苦,寻个借口便悄然溜了。她等不到人来慰问, 只得又爬了起来, 到底还是给自己带了个厚厚的抹额,这才再次摇摇摆摆地出了门。只是瞧见那满院的灯笼, 她心里还是好生的不自在:这般费钱, 哪里是添喜?分明是造孽!   就在这时, 她抬头看见了雪。   和初雪时下的细密雪珠不同, 这一回的雪稀疏而大朵, 在温暖明亮的灯光下,看去竟不像是雪花在飘落,更像是落英缤纷,细蝶飞舞。莫姨娘纵然是满腹牢骚,此刻也看得呆住了,眼前的景致绮丽而缥缈,让人仿佛坠入了一个久远的梦境。   不远处,几个小婢子也瞧见了雪花,拍手大叫了起来:“下雪了!下雪了!”   莫姨娘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听到小婢子们的笑闹,脸上的茫然顿时变成了气恼,叉腰喝道:“下雪下雪,下雪有什么好叫唤的?还不赶紧去拿笤帚来扫地!待会儿大郎便要回来了!”   小婢子轰然四散,嘴里依旧在嬉笑:“扫雪啦!新妇子要来啦,新妇子要来啦!”她们的声音清脆又欢快,在这个张灯结彩的院子,宛如报喜的小鸟般飞向了不同的角落。   莫姨娘的脸色却慢慢地阴沉了下来。雪花依然在飞舞,灯光却仿佛更刺目了。从外院传来了一阵阵喧闹,那是柴绍的兄弟们在准备宴席,等迎亲的队伍回来就要开怀痛饮,不醉不归;而在前方,在那灯光最明亮的所在,喜帐早已高悬,宾朋正在落座,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新妇的到来,所有的人都在为此而欢欣鼓舞,仿佛只要那李家娘子一到,这座府邸就会焕然一新,就会蒸蒸向上!   嗬!他们还真是想得……   一阵更大的欢呼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大门那边有好几个人在齐声高喊:“大郎回来了!”   随着这一声,整座府邸都骚动起来,四下脚步声乱响,都在往大门的方向赶去,下人们要去迎接主人,亲友们要去迎接新人。莫姨娘原是最爱热闹的,此时却已彻底没了兴致,她只是瞧着那兴冲冲去赶热灶的人流,冷冷地哼了一声,随即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这是她近来最常走的一条路,就算闭着眼也不会走错。如今有灯烛高照,不过片刻工夫,她便已来到那处小院的门口,刚想进去,院门一开,却是小环牵着阿哲走了出来。   两人显然都是认真打扮过的,阿哲穿着一身崭新的袍子,大红底子上用金银丝线绣着祥云兽头,配着他虎头虎脑的模样,更是显出了十二分的喜气和精神;小环则是穿着鹅黄的襦裙,杏红的披风,脸上涂了脂粉,头上戴了金钗,喜庆得颇为含蓄体面;就连跟着他们的小婢子,都打扮得规规矩矩。   莫氏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越看越不顺眼,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能皱眉道:“我还当你今日都不准备放阿哲出来了呢!”   小环好脾气地笑了笑:“怎么会!今日他若是不露面,岂不会让人说嘴?我只是想着,今日他们定然回来得晚,他小人儿怕熬不住,因此才让他中午多睡了一会儿,晚上也没敢放他出去疯玩,如今听这动静,大郎他们已经回来了吧?我自然得给阿哲换身新衣裳,再带他过去说几句吉利话,也算是尽个本分。”   阿哲早已笑眯眯地给莫氏见了礼,听母亲提到他的新衣服,忙不迭地挺起胸脯让莫氏看他小袍子上的兽头:“这是阿娘绣的,阿娘说,阿哲穿得这般好看,只要嘴甜些,谁都会喜欢阿哲,那个……那个新来的母亲大人,也会喜欢阿哲。”   这叫什么话?莫氏愕然瞧向了小环:“你就是这样教他的?你把他打扮得这么精神,教他这么去讨好那李家女,你觉得这样她就会喜欢阿哲了?就能容得下你们娘俩了?”   小环摇头道:“姨娘莫要这么说,大郎说过,李家娘子不是那等容不得人的,我也不敢奢求她如何喜欢阿哲,只要面上能过得去,也就罢了。何况,”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不这么做,又能如何?总不能让阿哲今日就先失礼于人吧?那才真真是害了他!”   莫氏恨铁不成钢地“嗐”了一声:“你也太信大郎的话了,不是我说,这些陇西贵女,有几个好缠的?就说这李三娘,我听说,她阿耶也不是没有妾室,可在她娘生了四个儿子前,府里硬是连一个庶生子都没有,庶女倒是有四五个,你觉得是会什么缘故?”   小环顿时沉默了下来,莫氏正想再接再厉,她却突然抬起了头,目光直直地看进了莫氏的眼睛里:“姨娘,那你不如来教教我,如今我该怎么做才对?不然,我这便带阿哲回去?”   莫氏吓了一大跳,忙不迭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你带他去便是了,只是……我只是自己就是这么一日日熬过来的,忍不住要提醒你一声,让你多加小心而已。”   小环再次低下了头,向莫氏轻轻地欠了欠身:“多谢姨娘提醒,我会多加小心,我这人自来没什么胆量,日后只要阿哲能平平安安的,我便再无所求。”说完她拉紧了阿哲的手,低头柔声道:“咱们这就过去了,阿娘叮嘱你的话,你都记住了?”   阿哲用力点了点头,小胸脯也挺得更高了:“阿哲一定会乖乖的!”   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莫氏的脸色不由愈发难看,好半晌才冷笑了一声,喃喃道:“只要阿哲能平平安安,你便再无所求?好,那就看你能别无所求到什么时辰!”   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她在这府里已经呆了整整二十年,还有什么是看不清的?在后宅里,尤其是在柴家这种人丁单薄的家族里,子嗣才是一切悲喜荣辱的根本,没有人看得破,没有人逃得掉。   她不能,小环不能,那位李家娘子也不能,这是她们的命,是每一个后宅里的女人的命。   零星的雪花不知何时已变得密集了起来,等莫氏蓦然回过神来时,肩上已落下了一层白色。她忙不迭拍了几下,到底还是昂起了头,向着主院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走得越近,那里传出的欢笑喧闹之声便越是响亮。待她走到院门前,里头的欢笑声却突然静了下来,片刻之后,才响起了一个高亢洪亮的声音:“礼成!”   里头“轰”地一下,笑声、叫声、鼓掌欢呼声顿时混杂成一片,就连屋顶地面仿佛都跟着震动了起来。   莫氏的脚步不由得一顿:礼成,也就是说,那位她从未见过,却一直在听说的李氏女,终于成为了这座宅院的新主人了,从这一刻起,她将是这里唯一名正言顺的当家夫人。   那她呢?她的二郎呢?在这个家里,他们以后算是什么?这个家,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模样?一定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吧?也许在他们看来,这才是柴家该有的样子……   看着眼前高高的门槛,那个未完的念头猛不丁地再次浮上了她的心头:   他们,想得可真好啊! 第193章 青庐之礼(下)   坐在百子帐里的婚床上, 听着干果铜钱不断洒落的声音, 凌云突然有些怀疑:这场婚礼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结束了?   北地的婚事自来是在青庐中成礼, 不过冬月成婚,地气太寒,柴家的青庐便没有搭在院子里, 而是设在了主院的堂屋之上。这间堂屋还是郡公柴慎在时修建的, 足有五间九架,自是宽敞之极。然而当上百位客人涌进来后,偌大的屋子还是被挤了个满满当当,再加上那震天的喧闹、混杂的熏香,纵然是在大雪纷飞的冬夜,这间屋子里,尤其是被众人围着的百子帐里, 也热腾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凌云便是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呼吸。她的五感原就极为敏锐, 如今头脸被团扇遮掩, 瞧不见前头的情形,对声音气味的感知自然也就愈发的清晰了, 在四周声浪热浪和滚滚香浪的夹击下, 她甚至都已顾不上紧张,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再忍忍, 再忍忍就过去了。   然而她已忍了许久, 那“今夜吉辰”的咒愿之辞居然还没有念完, 那些铜钱干果也依旧在紧一阵缓一阵地不断撒将过来。就在凌云越来越担心这帐子会被压塌的时候, 祝者才终于念到了“千秋万岁, 保守吉昌”,一阵更大的欢呼声随之响了起来。   凌云不由得松了口气:撒帐这一节总算是过去了!   不过她的这口气还没吐完,眼前几下脚步声响,有人又走了过来,高声念道:“满城风雪寒,锦帐坐凤鸾,已露神仙态,何遮花月颜?”——却是开始念却扇诗了。也不知开口的是谁家小郎君,声音明明是少年人的高亢响亮,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嘶哑,听着像是什么东西刮在门板上,简直让人心里发毛。   四周自是响起了一片叫好之声,随即便有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来念诗了,诗句固然大同小异,嗓音也都是一个赛似一个的难听。凌云想了想才恍然大悟:这些定然都是之前跟去迎亲的人,催妆时他们叫得太过卖力,嗓子已经喊哑了,如今这么轮番念起诗来,听着倒像是屋里多了一群公鸭……   凌云越听越觉得好笑,正辛苦忍耐,右手边却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小响动。她转眸一看,只见几个幼童居然从百子帐的侧面钻了进来,正站在那边探头探脑地看她,眼睛都亮闪闪的满是好奇。   横竖前头有团扇遮掩,帐外的人都瞧不见她,凌云便伸手轻轻拨开了遮面的蔽膝,向他们眨了眨眼。   孩子们脸上的笑容却突然凝滞住了,随即便轰地一下四散跑开,唯有一个穿着红色袍子的孩子依旧呆呆地站了那里,又不知被谁一把牵开了。   在四周的哄笑声中,传来了一句带着哭腔的清脆控诉:“新妇子生得好可怕,以后我再也不要娶新妇了!再也不要娶……”大人忙不迭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口里便呵斥:“你小子知道什么美丑?再胡说八道,以后看你媳妇怎么收拾你!”屋里哄笑声顿时更为响亮。   凌云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啊,她怎么忘记自己眼下是什么尊容了呢?   这个小小的插曲到底打断了那没完没了的却扇诗,喜娘索性笑道:“正是,新妇是何等花容月貌,大家可都在等着瞧呢。”   凌云眼前微微一亮,却是遮面的扇子一柄一柄地依次移开了,随着最后一柄扇子收起,满屋的宾客终于清晰地出现了她的眼前。她自然也早已坐得端端正正,向着那无数的面孔,无数的目光,露出了最端庄贤淑的表情。   满屋里果然又是轰然一声响,无数赞美像撒帐的铜钱般劈头盖脸地扔了过来:   “新妇子真真美貌!”   “李家娘子果真国色天香!”   “柴家大郎好福气,娶得这般佳人!”   所有的赞美都是如此真诚,之前几个被吓到的孩子,此时也已渐渐回过神来,看看自家大人,再看看凌云,一张张小脸上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仿佛怎么都想不通:新妇子这个模样,真的是国色天香,美得不得了?   凌云自是瞧得清清楚楚,心里好生抱歉,恨不能跟他们说上一声:我没有!我不是!千万莫要听他们胡说八道!   不过没有了团扇遮掩,人群又愈发欢腾,这屋里的香味和热气自然也更是逼人了,尤其是各色熏香的味道,混得杂了,时间一久,简直能发酵成一种令人晕眩的气味,呼吸再缓也是无用……凌云忍了又忍,还是下意识地往婚床的里头挪了挪。   柴绍一直稳稳地坐在婚床另一边。这一夜,他的面上固然是波澜不惊,心头却早已是七上八下——在李家时,他固然是尴尬无比,回来后更是一眼便发觉了不对:来的客人太多了,还有不少孩子,这要挤出个好歹来可如何是好?他心里各种念头乱转,全靠打小惯经风雨,脸皮坚韧不拔,这才不动声色地撑到此刻。凌云的动作虽然轻微,却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忙抬眼看向了今日过来帮忙的伯母。   柴伯母也早已热得头昏眼花,见状忙不迭地一挥手,自有婢子将早已备好的同牢饭与合卺酒端到婚床面前。   在众人的说笑打趣之中,凌云和柴绍各自用了两口。有人还要接着戏谑,负责招待贵胄子弟的汉子也已收到了柴绍的眼神,忙高声笑道:“如今新妇也瞧过了,时辰也不早了,各位郎君,外头酒宴早已备好,有热热的羊汤和美酒,诸位要不要先去尝一尝?”   这群小郎君闹腾了大半夜,如今新妇也看了,诗也念了,听到美酒羊汤四个字,哪里还有不情愿的道理?当即对柴绍祝福恭喜几句,纷纷转身离开。这边的柴家伯母也招呼着亲朋好友去了另外的招待之处,没过多久,百子帐前便已没有了一个外人。   凌云不由自主地心慌起来,待到小七带着几个婢女端着水盆面脂等物进来,请她梳洗更衣时,她更是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柴绍也有些紧张,咳嗽一声道:“我也去换身衣服。”说着便转身去了内室。   凌云微微松了口气,小七等人动作利索,她脸上的脂粉少说也有小半斤,却被她们三下五除二地洗了个干净。随即便凌云拿开花冠,散开发髻,将厚重的嫁衣一层层地脱了下来,片刻之后,就连婚床上落下的干果铜钱都被她们清理干净。   待到凌云回过神时,百子帐内,一切都已收拾得整整齐齐,只剩下一对儿臂粗的红烛,清清楚楚地照出了婚床上的大红的被褥和被褥上那鲜艳得近乎刺目的一对五彩鸳鸯。   凌云目光只扫了一下便嗖地扭头看向了另一边,耳边却不由自主地又响起了周嬷嬷昨夜说的那些悄悄话,那些原本应该是母亲教给她的话。她其实并不完全明白那些话的意思,只是实在不愿多听,不愿多想……然而就像嬷嬷说的那样,她们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一遭,就像母亲嫁给父亲,四娘五娘嫁给她们的夫君,都是家里给她们做出的最好的安排。   她已经接受这样的安排,就没有道理不接受这一切。至于别的,任何多余的人,多余的事,她都不能再多想了。   她不由得深深地,长长地吸了口气,双手互握,坐在了那里。   内室里,柴绍早已梳洗过一遍,来回踱了好几圈,又对着镜子揉了揉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摇头苦笑了一下:他又不是什么雏儿,怎么越到跟前还越放不开了?   外头的脚步声早已远去,大门也已被轻轻合上,他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大步地走了出去,伸手一掀帐帘,就见凌云猛然抬头看了过来。   她已经洗净脂粉,散开长发,看去比平日更显素净,而她看过来的眸子,也比平日更显清亮,只是眼里分明满满的都是紧张和警惕。   柴绍怔了一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帐里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坐。他只能走到婚床前坐了下来,有意无意地比之前两人坐着时略近了少许。   凌云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柴绍却一眼就看得出来,她的全身都已绷紧,就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只要轻轻一碰,说不定就会挥拳打过来。   柴绍用了点力气才压下了嘴角的苦笑,低声道:“三娘,你……”   凌云慢慢地转头看向了他。她的眸子依然清澈,却仿佛没那么明亮了,之前的紧张和警惕都已平息下来,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隐忍。   柴绍看着这隐忍的眼神,仿佛听到耳边“咚”的响了一下,那是他今天悬了一天的担忧,终于彻底落地的声音——不,也许从答应这门婚事的那天起,这股担忧就一直隐隐地悬在某个地方,让他一面努力地做着所有能做的事,一面却总是有点说不出的别扭。   他原是少年成名,所向披靡,只要他肯留意,什么样的美人不能手到擒来?后来他自己在这上头的心思淡了,却反而愈发容易得到美人青睐,这还是第一次,他对着一个女人,还是他将来的妻子,居然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现在他终于知道原因了:就像在凌云的眼里,他一直只是个大哥一样;他的内心深处何尝不是觉得,把凌云当成兄弟姊妹来相处会更舒服?要对自己的兄弟下手,可不是越努力越别扭?   只是如今……如今说什么都是多余,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了,不管之前如何,从现在开始,他们便已经是夫妻了!   他不愿再看凌云的眼睛,目光微微一转,落在了她的手上。她的手比寻常女子的要大上一号,却十分白皙修长,只是此刻大概绷着劲,手背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见。柴绍看得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有心伸手去握住这只手,却多少有些犹豫。   而看到柴绍慢慢伸手过来,凌云却是不由自主再次绷紧了身子——习武多年,她的身体早已比脑子反应得更快,但这一刻,她还是努力抑制住了握紧拳头的冲动,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只越来越近的手,就连呼吸都忘记了……   眼见着柴绍的手越来越近,就要覆在凌云的手上,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有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柴绍和凌云同时抬头看了过去,又同时站了起来。   门外,响起的是一个凄厉绝望的声音:“大郎救命,大郎救命啊!阿哲……阿哲不行了!”   ※※※※※※※※※※※※※※※※※※※※   响应晋江大神号召,不但没有脖子以下,连拉手都没有! 第194章 生死一念   堂屋的大门猛地一开。冬夜的寒风立刻裹挟着雨雪的湿气直灌进来, 吹得满屋红烛摇动, 锦帘飘飞, 那股莫名的闷热也在顷刻之间便被这股冷风给卷了个干干净净。   凌云站在空荡荡的帘帐后面,听着这开门的响动,满屋的风声, 心头一时只觉得……如释重负。   门口那个哭喊救命的声音似乎也被这动静给惊得停了停,随即便是更加凄婉哀怨的一声:“大郎!”这一声当真是如泣如诉, 千回百转, 就连凌云听着心神都为之一震。   开门而出的柴绍自然更是愣住了。他低头一看,入目所见,是小环那张几无人色的青白面孔——这大雪天的,她身上居然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寝衣,此时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在漫天飞雪的夜色里,在满屋喜烛的照耀下, 自是加倍的令人心惊。   柴绍忙一把将她拉进了屋里, 皱眉道:“阿哲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环神色狂乱地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阿哲一回去就开始吐, 越吐越厉害, 我赶紧去找姨娘, 冯医师也来了, 他给阿哲看病, 可看着看着, 阿哲突然透不过气了, 冯医师说不行了,阿哲不行了……大郎,你快去看看阿哲吧,你快去救救他,救救他!”说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医师说阿哲不行了?柴绍心头大震:“我这便过去看看!”   周嬷嬷和小七等人此时也都已赶了过来,见此情形,各个脸色发沉,只是作声不得。待听到柴绍的这一句,周嬷嬷终于忍无可忍道:“大郎且慢!”——他莫不是忘了,这是他和三娘的新婚之夜,这妇人早不来晚不来,偏赶着这时辰跑来说孩子不行了,用心简直是昭然若揭,他若是真的跟着走了,三娘日后岂不会成为笑话?   柴绍也反应过来了:是啊,他走了,凌云怎么办?他踌躇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过去。   小环原是大喜过望,突然发觉柴绍停步回头,顿时慌了起来,只能哀哀地又叫了声“大郎”。   周嬷嬷心里冷笑,面上却是越发和蔼,上前几步,把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在了小环的身上,柔声道:“这位娘子,既然小郎君病了,那就该去多请几位医师过来,大郎他又不会看病,去有何用?倒不如让……”她正要说出“老奴赔你过去看看”,帘子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果断的声音:“我去看看!”   帘帐一分,凌云大步走了出来。就在这短短几息内,她已穿好外衣,挽起长发,手里还拿上了外头穿的大衣裳,虽然打扮不算齐整,整个人却依旧显得干脆利落,神色里的果决更是不容置疑。众人都呆住了,柴绍也惊得失声叫了句:“三娘?”凌云却是步子都没停,右手将一件大氅扔给了柴绍,左手一回手,另一件披风便已落在自己肩上:“走吧!”   柴绍蓦然回过神来,略一思量,还是抬手一披大氅,转头往外走去。   周嬷嬷顿时急了眼:“三娘!”   凌云也看向了她,心头颇有歉意,语气却没有动摇:“烦劳嬷嬷让人多请几位医师过来。”这件事,她自然也觉得蹊跷得很,但越是如此,她越是要亲眼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从来就不是能坐着等结果的人,而比这更可怕的,是要跟柴绍一道坐着等结果……   想到那情形,她几乎没打出个寒战来,忙不迭甩开思绪,大步往外便走。小七呆了一下,也拔脚追了上去。   周嬷嬷一个两个的都阻止不及,眼见着凌云已风一般地卷出门去,不由得抚额一声长叹:这叫什么事?柴大郎的庶子出事,妾室求救,结果她家三娘子居然跑得比柴大郎还要快!   阿哲住的院子离主院本来就不远,以柴绍和凌云的脚力,自是转眼就到。此时这座小小的院子里已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莫氏的声音尤其刺耳:“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大郎呢,大郎怎么还没到?快去叫他,快去!”   柴绍心知不对,两步便上了台阶,冲进门去。却见西边屋里的床榻前已站了好几个人,日常来府里的冯老医师和莫氏,都守在那里,还有两个婢子在一边伺候;而床榻上的阿哲则是脸色发紫,小小的胸口不断起伏,呼吸极为急促,看到柴绍似乎还认得,却已根本说不出话来,眼里满是泪水。   柴绍心头刺痛,脱口问道:“阿哲到底是怎么了?”   莫氏见他进来,原是面露喜色,看到跟在柴绍身后的凌云,却是脸色一沉:“阿哲到底怎么了?医师说了,他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说不定就是被人害了!”说完又毫不客气指着凌云道:“她是什么人?你带她来这里作甚?是觉得阿哲被害得还不够惨么?”   柴绍忙压下了她的手,皱眉道:“姨娘莫要如此说话,这是三娘,听闻阿哲出事,她特意过来看看。”   莫氏吓了一跳:居然是李三娘本人?她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凌云两眼才皱眉道:“你怎么过来了?”   这话问得自是无礼,凌云却并不想跟她纠缠计较,索性只看着她点了点头,脚下一晃便绕了过去。莫氏顿时气得脸都红了,冲柴绍怒道:“她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她为何来这里,难不成还问不得了?”   小七也气喘吁吁地追了进来,闻言忙接口道:“这位老夫人说得是,这话您的确问得不妥。”不等莫氏发怒,她便笑吟吟行了个礼:“不知老夫人是哪个府上的?莫不是年高忘事,竟不记得我家娘子如今已是小郎君的母亲了,母亲来看望儿子,难不成还要跟旁人去解释缘由?”   她笑容甜美,礼数周到,说出的话却比针尖还要扎人。莫氏的脸原就气得发红,这下更是憋得发紫,跟床榻上的阿哲差不多成了一个颜色。   柴绍只觉得头都大了,忙向莫氏问道:“姨娘是何时过来的?阿哲这样已有多久了?”   莫氏气得一指伺候小环母子的小婢女:“你问她!”说完又冲着那小婢女瞪眼:“你还不把事情都赶紧都告诉大郎!”   那小婢女不过十二三岁,哭得眼睛都肿了,听到这一声忙哆哆嗦嗦答道:“今日、今日小环姊姊原是想带着小郎君去新房那边转转就回,结果那边人多热闹,又有好些孩童,小郎君一高兴竟自个儿钻到前头去了……”   她话没说完,小环也终于追进了屋子,她脸色的依然冻得青白,闻言却还是含泪道:“都怪我,都怪我没拉紧他,他一下子便钻到了最前头,我怕惹人侧目,不敢去拉他回来,因此便回来找了阿四过去,好把他带出来,谁知我们再过去时,竟怎么都找不到阿哲了!”   那个叫阿四的婢子连连点头:“正是,奴婢找了好几圈都没找到小郎君,直到大家陆续散了,小郎君才跑了出来。他说是一个穿红裙子的姊姊带他去里头吃果子了。我们当时也没多想,谁知回来没多久,小郎君就上吐下泻,小环姊姊吓得让我赶紧去找姨娘,正好冯医师也在吃酒,姨娘便把医师也请了过来,医师原是说,小郎君大概是吃坏了东西,吐干净就好,谁知话刚说完,小郎君就渐渐喘不上气来了!”   那个姓冯的医师原是隐形人般缩在一边,闻言才抱手叹道:“这情形甚是凶险,乃是喉头有损,气息堵塞之故,若再这样下去……”他摇头长叹了一声。   柴绍心头更是沉重:冯医师也是坊里有名的医者,跟自家关系更是亲近,他都这么说,情况可见是不好了。   凌云心里却是一动:是一个穿红裙子的姑娘带这孩子去里头吃果子了?她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小七的披风下露出的正是一截石榴裙——今日凌云穿的是青色嫁衣,婢子们穿的却都是喜庆的红裙。   莫氏也一眼瞧见了,两道浓长的眉毛顿时又竖成了一个愤怒的倒八字,咬牙点头道:“我就知道,这孩子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小七忙问道:“老夫人是疑心谁?还请直说。今日的女客少说有一半穿了红裙,您这般委婉,谁知道是指哪位?”   莫氏没料到她会直接问出来,咬牙道:“要依我说,你们几个……”   小七微笑道:“老夫人说的是,我们几个自然最是清白不过了,毕竟今日这么多人都看着呢,我们几个忙娘子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管别的闲事?再说了,我们又都是头一回进府,既不认得老夫人,自然更不认得小郎君,就算有人坏了心肠要栽赃陷害,也栽不到我们的头上来。老夫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莫氏被她一句句顶得无话可说,恨不得能一巴掌扇掉眼前这张圆脸上的笑容,却到底没这个底气,只能瞧着柴绍道:“大郎你听听,你听听。”   柴绍深知凌云的性情,听着莫氏的话早已觉得刺耳,只是不好说她,闻言干巴巴答道:“姨娘今日是不是喝多了酒?不如先去歇一歇。”   这话一出,别说莫氏,便是小环都呆了一下,莫氏嘴唇哆嗦,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脸色也渐渐地灰了下去,最终才惨然一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在这府里终究是多余的了!”   柴绍听到这语气有些不对,回头再一看莫氏的脸色,心头也是一惊,正想道歉一声,开解几句,却听那冯医师惊声道:“不好!”   原来阿哲已猛地睁开双眼,张大了嘴,却已根本吸不进气,脸色自是痛苦到了极点。小环一眼瞧见,不由得尖叫了起来:“阿哲,阿哲你怎么了?大郎,医师,你们快救救他,救救他!”   冯医师忙伸手扶起阿哲,拍了几下,却依然是无济于事,只能惨然摇头:“他这是……这是气道全被淤塞,便是神仙也无能为力了。”   柴绍脸色也是大变,他亲眼见过因喉头受伤或中毒而被活活憋死的人,可不就是这副模样?医师说得不错,这种当真是神仙也救不得,他的阿哲……   这到底是他唯一的孩子,打小抱着举着带到这么大,平日虽也不觉得如何,此时却当真是骨肉相连,痛彻心扉。看着阿哲难受的模样,他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也许他应该让孩子少受点罪!   只是这念头刚刚一生出来,他的手已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行走江湖多年,这双手上自然有过人命,但要亲手结束儿子的痛苦,他却根本做不到;可要眼睁睁看着孩子继续这么痛苦挣扎,他也做不到……他只能扭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小环更是整个人都痴了,她原本虽然狼狈,还有些仪态,此时却已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自己的胸口,睁大了眼张开了嘴,仿佛也跟阿哲一样根本透不过气来了。   小七对这位原是半点也看不上的,此时心头不由也是好生惨然。突然间,她只觉得手上一空,却是凌云已劈手夺过她袖内藏着的那把七星短剑,手腕一抖,剑尖在烛火上轻轻划过。小七一眼瞧见,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娘子!”   凌云看着她点了点头,两步来到床榻前沉声道:“都退开,我试试。”   众人都惊得转头看向了她,却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哲,眉宇之间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柴绍不假思索地退开了两步,伸手将小环也拉了过来,冯医师也忙不迭地倒退了两步,唯有莫氏锐声道:“你要做什么?大郎,莫让她胡来!莫让她胡来!”   小七隐隐间已知道了凌云的打算,心头又气又急:娘子这是何苦?但看着凌云的神色,她还是咬牙冲上去,一把抱住了莫氏的腰,将她生生拖了出来。莫氏自是叫骂不绝,凌云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她伸手在阿哲细细的脖子上轻轻摸了摸,随即便用一只手固定住了他小小的身子,另一只手上寒光一闪,剑尖对着阿哲的脖子便直直地扎了下去。   小环撕心裂肺地尖叫了起来,然而柴绍的手就像铁箍一样死死地扣住了她,她根本就挣扎不开;而在柴绍心里,此时也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三娘这是看出了自己的想法,也看出了自己无法下手,所以要帮他,帮阿哲,结束这种痛苦吗?   她怎么这么傻! 第195章 善恶难分   眼见着那尖锐无比的剑尖已毫不犹豫地刺进了阿哲的脖子, 几乎所有的人都扭头闭上了眼睛。   然而传入他们耳中的, 却并不是那意料之中的利刃入肉、鲜血飞溅的可怕响动,而是一阵细细的咳嗽的声音, 是……   是阿哲的咳嗽声!   众人愕然转头看去,却见阿哲已靠着凌云半坐起来, 正捂着胸口不住咳嗽, 奋力喘息, 神情看去虽然还有些难受, 脸色却明显已缓和了不少。而在他细嫩雪白的脖子上, 就在喉头正下方,的确有一小团血迹,却也看不出更多的伤痕了。   柴绍目光最是敏锐,一眼便瞧见, 在那团血迹里,的确有一个小小的伤口, 伤口附近那片薄薄的皮肤正在不停起伏,阿哲急促的喘息之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难不成刚才凌云那一剑刺下去,其实是用剑尖给阿哲在气道上挑出了这么个小小的口子,让他可以用这个口子透出气来?   这样,也行?   他心头茫然, 手上的力道自然也松了松。小环猛地挣脱了他的钳制,一下便扑到了榻前, 伸手要去摸阿哲, 谁知眼前寒光一闪, 却是凌云抬手拦住了她,那手腕上赫然还扣着刚才用过的短剑,剑光冷冽逼人。   小环惊得“啊”地一声倒退两步,差点坐在了地上。众人原本也都下意识地跟着她上前了两步,想看得更清楚些,此时自然也都惊得愣住了,莫氏更是惊叫起来:“你、你要做甚!”   凌云没有答话,却转头看了小七一眼,小七忙把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了凌云,随即便转身飞跑了出去。凌云用帕子虚虚地遮住了阿哲脖子上的伤口,这才抬头看着众人低声道:“你们先出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还正想问问是怎么回事,问问阿哲是不是救回来了呢,怎么凌云二话不说的就要赶他们走了?莫氏毫不客气地反驳道:“你凭什么让我等出去?你适才那么拿刀乱戳,如今又想赶人走,你到底还想对阿哲做什么?”   凌云皱了皱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刚才那轻轻一刺,其实已用尽生平所学,位置力道但凡错了一丝,后果都不堪设想,好在她和阿哲的运气都还算不错,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但这种法子只能暂时应急,接下来还有几道难关要过,人多拥挤气息杂乱乃是大忌,自然不能让大家都挤在这里……   莫氏见她不语,顿时冷笑起来:“说不出来了是不是?我看你就要把人都赶走了,你好弄鬼!”   柴绍听着不对,忙拦住了她:“姨娘,咱们还是先出去吧,适才是三娘出手才救了阿哲的命,如今她让咱们出去,自然也有她的道理。”说着目光便是一扫,那两个婢子忙不迭地都退了下去,就连冯医师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莫氏的脸色自是愈发难看,看着柴绍咬牙点了点头:“好啊,我明白了!只是大郎,你若嫌我碍事了,直说便是,何必这般拐弯抹角!”   柴绍心里苦笑不已,他自然知道莫氏是胡搅蛮缠,但他自幼丧母,一直是莫氏在照顾他,算得上是他的半个母亲,如今就算莫氏性子变了,行事糊涂,他却不能不顾及这些年的情分。此时他也只能好声好气道:“姨娘言重了,这不都是为了阿哲么?”   莫氏昂然道:“正是因为阿哲,今日我才绝不能走出这屋子!”   她这一声尖锐得几乎有些刺耳,靠在凌云身上努力呼吸的阿哲仿佛也被惊了一下,随即又咳了起来。凌云心头一凛,抬眸看向了莫氏,莫氏也怒气冲冲地看向了她。   柴绍见着不对,正想开口,突然有人抢先一步低声喝道:“出去!”却是小环已霍然回身,直勾勾地看着莫氏,伸手指向了门口。   莫氏吓了一跳:“小环,你、你是说错了吧?”   小环依旧死死地盯着她,声音也愈发低沉:“你出去!”   这下便是柴绍也意识到了不对,诧异道:“小环,你这是……”   小环恍若不闻,看着莫氏的目光里却已几乎能喷出火来。莫氏原本还想强撑,但被小环这么看着,到底心底一寒,后退了几步,跺脚道:“真真是不识好人心!也罢,出去便出去,今日我且不跟你计较,不跟你计较!”说着便愤然摔帘而出。   小环这才回身向着凌云跪了下去:“娘子,求娘子继续救治阿哲,若有什么需要婢子去做的,尽管吩咐便是,婢子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去办到!”说完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难言,阿哲自然也听到了,小身子不由得挣了挣。   凌云忙安抚地拍了拍他,想了想索性点头道:“你坐在那里,看着阿哲就好。”   小环忙抹了把脸,回身坐在凌云目光示意的床尾脚踏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哲,再也没说一个字,阿哲瞧见了她,顿时也不再挣扎。柴绍自是松了口气,心头随即便涌上了无数疑云,只是瞧着凌云依然专注的神色,一时也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屋子里终于静了下来,唯有阿哲费力的呼吸声在一起一伏,循环往复,让人的心绪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起伏不止。   好在小七很快就带着凌云的药囊跑了回来。凌云再不迟疑,净过双手后便挑出沈英配的药膏,在阿哲的脖子上细细地抹了一层,连肿胀堵塞的嗓子里也用圆头的药簪抹了些进去。这药膏清凉刺骨,消肿解毒最有奇效。过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是药膏渐渐起效,还是喉头的肿胀本来就会消退,阿哲的口鼻终于又能吸进气去了。凌云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忙用干净白布包住了他脖子上那处小小的伤口,又用水化了些药粉,让他含在口里慢慢咽下。   阿哲年纪虽小,这一夜却仿佛长大了许多,不管怎样难受都是努力忍耐,就连那极苦极苦的药水也能缓缓润下去,直到凌云告诉他可以歇息了,他才闭上眼睛。大约是太过疲乏,没过片刻他便睡着了,神色极为安宁,就是呼吸到底有些不畅,小呼噜打了个山响。   只是落在屋里这几个人的耳中,这声音却比什么都要来得动听。小环的眼泪顿时再次流了满脸,有心要跟凌云道谢,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凌云向她摆了摆手,起身走出了屋子。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色也渐渐地亮了起来,晨光映着雪色,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一片明净洁白。凌云怔怔地看了许久,心头仿佛有无数雪花般的纷乱思绪盘旋飞舞,最后也只剩下了一片清明空寂。   她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却听身后窸窣声响,却是柴绍走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致,他也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声,喃喃道:“竟然天都亮了……三娘,”转头看着凌云澄净的面容,他心头原有许多感激抱歉,此时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叹道:“三娘,你先回去歇一歇吧,我在这边守着就好。”   凌云略一思量,向柴绍点了点头:“也好。”是啊,她是得回去了,但不是去歇着,而是要去做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要问问那个女人,到底对阿哲做了什么! 第196章 自作主张   凌云并不怕冷, 然而在这个清晨, 当她踩着积雪穿过柴府的花园时,却还是蓦然觉出了一点寒意。   她眼前的这座府邸陌生而空旷, 昨夜的喧闹欢腾已看不出半丝踪影,唯有两排红色的灯笼依旧静静地挂在路边, 只是烛火早已燃尽,灯罩又落了积雪,那红色便也没有了夜里的鲜亮喜庆,点缀在白茫茫天地之间,反而让这庭院更显素淡清冷。   凌云倒也不是觉得这清冷有什么不好, 她只是蓦然意识到:自己的确已来到另一个“家”了, 而这个“家”,她还来不及熟悉,就已让她倍感疲倦;她更加无法想象的是:当掩盖一切的皑皑白雪融化之后,这个地方, 会露出什么样的面貌?   就像那些她还来不及熟悉的人,到了那个时候, 又会露出什么样的面目?   她越想越觉得心头烦闷, 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待回到自己的院子之后, 更是一见周嬷嬷便直接问道:“秦娘在哪里?”   周嬷嬷早已知道阿哲的事,原是想问问他眼下如何, 听到这一问顿时吓了一大跳, 连要问的话都忘了一半:“秦娘?娘子是疑心她……怎么会!她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凌云摇了摇头, 她当然也希望秦娘没这个胆子,但她昨日看到阿哲之后便想起来了,这孩子就是钻进青庐里来看得自己、还看得发呆的那个红衣童儿,她记得后来有人一把拉走了他,当时她被扇子遮着脸,并没有看见拉人的是谁,但在团扇底下,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人的裙子,那是一条艳红的石榴裙,和小七她们的一模一样!   因此,那个人一定是李家的婢子,而在这些婢子里,能认出阿哲并带走他的人,除了秦娘,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了。   她更想不出的是,这位秦娘到底对阿哲做了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想泄愤,想栽赃,还是想挑拨离间?但无论为了哪一样,她都不该向孩子下手!   周嬷嬷原是有些不以为然,但瞧着凌云的神色,也意识到了不对:“好,老奴这就叫她过来。只是娘子,此事实在蹊跷,娘子莫要轻信他人,我瞧着这秦娘并不像是个糊涂的……”   她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柔婉声音:“娘子可是回来了?奴婢有事回禀。”   这声音是……秦娘?周嬷嬷顿时呆住了。凌云也有些意外,看着门口低垂的帘子,到底还是扬声道:“进来!”   门帘一挑,露出的果然是秦娘的窈窕身影,她身上裹着一件披风,披风下露出一截红色,赫然正是那条石榴裙,只是此时裙摆上似乎已沾过了雪水,染上了泥尘,再不是昨夜的光鲜模样,跟此刻她那张残妆半褪的憔悴面孔倒是有些微妙的相似。   进得门来,她便向凌云深深地行了一礼:“娘子可是刚回来?小郎君还好吧?”   凌云点了点头,秦娘顿时松了口气,脸色都缓和了许多。   凌云一时也猜不出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道:“昨夜你可是见过阿哲?”   秦娘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苦涩,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见过。奴婢昨夜不但见过他,还自作主张地把他带到了内室,让他吃了两个果子。”说着便从披风下拿出了一个黑底螺钿镶花的八角小漆盒,双手捧给了凌云。   凌云没料到她居然这么痛快地承认了,一时倒不知如何接话才好,顺手接过漆盒打开一看,顿时觉得有些眼熟——这漆盒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里头却分成了十格,格子里装着各色精致点心,此时已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一旁的周嬷嬷更是倒吸了口凉气:“这……这不是府里给娘子备的福果么?”这个漆盒是前些日子才做好的,这些福果是昨日午后才放进去的,世上定然不会有第二盒了。   她这么一说,凌云顿时也想起来了,她昨日在家里等待柴家来迎亲时,案几上的确是搁了这么一盒小福果,果子正好一口能吃下,既能果腹,又不会坏了妆容。她当时还吃了两个,剩下的……怎么会到秦娘的手里?   秦娘见凌云瞧了过来,苦笑着解释道:“娘子体恤奴婢笨拙,昨夜没让奴婢在前头伺候,奴婢横竖无事,便在青庐后头悄悄看了几眼,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结果正瞧见小郎君跟着人钻进了青庐,不知怎地又落了单,旁边也没人伺候。我担心人多挤伤了他,便赶紧把他带到了里屋,正好这盒福果也收在里头,小郎君便抓着吃了两个,我又带着人陪他玩耍了片刻,瞧见外头的人也散了,他的娘亲也找过来了,这才让他出去,想着如此总是万无一失,却没想到……”   她黯然叹了口气,又忙解释道:“娘子,嬷嬷,不是奴婢狡辩,奴婢绝不可能去害小郎君。之前奴婢去拉小郎君时便没有避人,因怕被人误会,还特意叫上了柴家夫人身边的小婢子,她一直都跟着奴婢,也吃了果子,那边出事后我已找过她们主仆,柴家夫人答应说,若有必要,可以让那位婢子为奴婢作证!”   凌云和周嬷嬷相视一眼,多少都松了口气,不管怎样,秦娘眼下已是李家的奴婢,若真是她动了阿哲,凌云也难辞其咎,如今她能自证清白,总是一件好事。周嬷嬷更是忍不住叹道:“亏得你做事谨慎,如此倒也能省下好些口舌了。”   秦娘歉然道:“不管怎样,此事都怪奴婢,是奴婢行事不妥,却差点陷娘子于不义。幸亏小郎君安然无恙,不然奴婢当真是万死莫赎!只是奴婢想来想去,都觉得这件事太过蹊跷了,却不知那边的医师是否已查出小郎君到底是因何不妥了?”   凌云摇了摇头:“医师疑心阿哲是吃错了东西,听说已把呕吐之物都查了,却也没查出什么。”当时她隐隐听到一句,呕吐之物里有些红酥碎果,倒是跟这些福果里的馅料对得上,可见秦娘没有撒谎——其实她一直拿着这盒福果,就是为了当物证吧?她找柴伯母的婢子作陪,自然也是为了有人证,证明她没有对阿哲不利。   如今人证物证都在,她的确是怎么看怎么清白,却也有些……太过清白了。   秦娘仿佛瞧出了凌云所想,涩然问道:“娘子可是觉得奴婢心机深沉,早有谋算?娘子没看错奴婢,奴婢原本出身风尘,一路挣扎上来,若行事没个谋算,早就连骨头都不剩了。如今说什么都是无用,横竖待到医师查出缘由时,事情自会水落石出。”   抬头看着凌云,她神色复杂地笑了笑:“娘子如今其实不必理会奴婢是忠是奸,只是柴家的这些人自来有些古怪,若真是有人成心作恶,只怕还会有所反复,娘子最好多派人手守住小郎君,莫要被人钻了空子。奴婢这就告退。”说完她向凌云深深地行了一礼,后退几步,转身出门而去。   她的背影依然显得纤弱,头颈低垂,腰背挺直,看去自有一段独特的风流韵味,却似乎还有些说不出的东西,只是凌云还没来得及分辨明白,这个身影便已消失在门帘之后。   周嬷嬷也皱眉看了那背影一眼,待得门帘一落,便低声道:“娘子先去歇息片刻,老奴这便安排人手,好好守住那位小郎君。”显然是已把秦娘说的话放在了心上。   此事凌云原本也已有所提防,当即点了点头:“我留了小七在那边,去的人听她分派便是。”   周嬷嬷原是做惯了这种事的,不过片刻,便已把人安排得滴水不漏。只是看着她忙碌布置,凌云隐隐间只觉得自己似乎还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直到听周嬷嬷说了声:“等到医师们过来……”她才猛然想了起来,脱口问道:“你们可曾去请巢太医?”   周嬷嬷笑道:“自然早就请了,太医可是亲口说过的,娘子有事尽管找他,如今这事实在不小,我等自是少不得要去麻烦太医一回!”   凌云这才放心,随即又想起了玄霸,心情顿时低落了下来:按理说明日便是回门之日,她应该和柴绍一道去武功看他,可看眼下这情形,柴绍明日未必脱得开身,说不定只能她一个人回去了,玄霸一定会很失望吧?   周嬷嬷一瞧她的神色便猜出了几分,忙安慰道:“娘子莫要担忧,回头等太医来了,说不定手到病除,明日大郎便能放心出门了。”   凌云只能笑了笑:“但愿如此。”   周嬷嬷忙道:“定然如此!”   只是她的这一声“定然”还未落下,外头便有小厮飞跑着进来回报道:“管事请的两位医师都已经到了,管事问娘子,可要再去那边看看?”   凌云忙问道:“巢太医也来了么?”   小厮摇了摇头:“太医没能请到,他不在府上,听说是四更不到就被宫里的人叫走了,一直都没有回来。”   巢太医半夜入宫去了?   凌云不禁抬头看向了门外。天光已然大亮,外头的天地一片洁白,仿佛已变成了一个琉璃世界,纤尘不染,却又冷冽逼人。   不知为什么,凌云只觉得心底的那点寒意,仿佛又深了些。 第197章 天子之怒   天子寝宫的地衣自来最是轻暖, 那些紫色的绒线细密而纤长, 宛如初生的春草,一步步走过去时, 当真是鞋随步没,如在云端。   不过, 对于跪伏在这片地衣上的人来说, 有些时候, 这些丝线却更像冰冷细韧的水草, 稍有不慎,便能紧紧地缠绕上来,将人拖进那永无天日的深渊……至少这一刻, 巢元方就觉得自己从指尖到喉头仿佛都被丝线缠住了,缠得他呼吸困难,唇齿艰涩, 唯有耳边还在不断地回响着那个淡漠的声音:   “巢爱卿,那位李三郎的事, 你到底还有多少瞒着朕?”   三郎的事?陛下怎么会想起要问三郎的事?陛下怎么知道……巢元方几乎瞬间就惊出满背的冷汗。不,他并不是没想过, 陛下会追问此事,他只是怎么都没想到,在这样的大雪夜里, 陛下这么急召他进宫, 居然为的就是问这个!   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吗?还是李家那边出了状况?或者说, 是有人在陛下面前说什么了?   无数个念头乱糟糟地从巢元方心里涌过, 让他无法仔细思索,只能更深俯低了身子:“臣不敢!陛下明鉴,微臣万万不敢欺瞒陛下!”   是的,就算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在陛下面前胡编乱造,他只是……只是越想越觉得不忍,而那个搭车的美貌男子有句话更是说到了他的心里——“做事的确不能太过冒险,却不妨多留一线余地,回头说话的人自个儿都忘了,听话的人却丢了性命,传话的人更是一生不得安宁,那又是何苦来哉!”   是啊,陛下自来是风一阵雨一阵的性子,说不定过几日又不把这当回事了,若真是如此,他又是何苦来哉?   因此,前日进宫回话时,他便只是含糊表示:“李三郎的确已病入膏肓,见臣过去,又添了几分病情,想来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只是他阿姊年岁已长,出嫁在即,他不忍耽误阿姊,便想再撑上几日,此事臣也不好多说,只能先回来禀告陛下,待过了这段时日,臣会再去瞧瞧他。”   当时陛下又问了几句,在确定三郎眼下已无法出门,日后更无法好转之后,果然便没了兴致。他还想着,他得赶紧给三郎传个口信,让这孩子不必急着去做什么,事情或许还能拖些时日,无论是拖到出现转机,还是拖到三郎自己病重,都比如今这样强,他真的没想到……   所谓天意莫测,君威莫测,就是这样么?   巢元方又是困惑又是恐惧,想了想忙补充道:“陛下若不相信,不妨另派御医去给李三郎诊脉,若查出微臣有妄言欺君之处,臣愿听任处置!”——横竖他并没有撒谎,天下有哪个医者敢说三郎定然能撑过这个冬天?更别说三郎得的还是心疾,那奉旨看病的架势一出来,立时三刻便能叫他病重几分!   这是他之前就反复想好的说辞,说起来语气自然不会有丝毫的犹疑。杨广原是满腹郁怒,听到这一句,心里不禁又多了几分迟疑——巢元方敢这么说,想必有几分把握,难不成自己又疑心错了?只是这个李三郎……想到昨日宇文娥英跟陈夫人说的那些话语,想到上半夜梦醒时的那份惊惧,他到底还是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你不是说李家姐弟感情最深么?我怎么听说他阿姊嫁得欢欣鼓舞,趾高气昂,并无半分忧色?李家的人也都说,他家三郎并无大碍,只是冬日不好出门,到了开春之后便会回长安呢?”   巢元方怔了怔,但略一思量倒也不觉意外,苦笑一声解释道:“此事微臣倒当真还知道几分——之前臣去给李三郎看病时,他就求臣千万莫将他病情加重的消息告知旁人,免得他阿姊无法放心离开;至于李家人的说辞,陛下请想,李三郎若不是病体沉重无法出门,从武功到长安不过一百多里,他为何会留在庄园,让他阿姊独自出嫁?至于什么开春之后再来长安,想来李家人也知道,这个冬日他家三郎的确难捱,不过是办着喜事,不好说丧气话罢了!”   杨广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巢元方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谁家也不能在大喜日子里,告别外人说家里有人病得不成了。难道说,宇文娥英的这些话都做不得准?她的话……他心里突然仿佛有什么念头钻了出来,只是还没来得及捉住,便又倏地飘远了。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外头的雪大概早已停了,晨光映着雪色从窗纸上透了过来,将所有的窗户都映照出了一种奇异的白色。   不过落在杨广的眼里,这白色分明透着一种不祥的冰冷意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便越来越厌恶这种冷白的雪色,他宁可刮上一个冬天的风,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这些雪花像杨花一样漫天飘洒,飘得让人心烦意乱。   或许正因如此,昨夜里雪花一飘,他就又做起了噩梦,似乎是梦见了铺天卷来的洪水,要不就是漫天掩杀的乱贼,不过到底是什么,其实他也记不大清了,好在如今他身边总有宫人陪伴,有人瞧见不对就柔声唤醒了他,他这才知道,自己似乎在梦里叫了声三郎——再一想起宇文娥英之前说的那些话,他自然是一刻钟都等不下去,立刻便叫人去把巢元方传进了宫中。   可是眼下来看,比起宇文娥英的话,巢元方的说法似乎还是更加可信一点;自己在梦里听说过的三郎,也不一定就是李渊家的这个病秧子。不管怎么说,一个病得出不了门的少年,似乎是没法子当反贼的;只是长安那些叫李三郎的市井之徒实在不像样,而朝中另外几个李家的三郎,不是早逝,就是早已长居洛阳,似乎怎么都不会在长安做出什么事来……这个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脱口吩咐道:“改日你把李三郎带进宫里,朕要亲眼瞧一瞧他!”   啊?巢元方不由愕然抬头,心里顿时一惊:御座上的杨广,看去分明有种异样的陌生。不知是一夜不曾睡好,还是心头思绪太多,他的唇色有些发白,眼下透着青灰,眉间不知何时还多了几道隐隐的竖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股前所未有的黯淡暮色里,那天生的高贵俊美,那帝王的威仪神采,在这一刻仿佛已全部褪去,他看起来就像……就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疲惫男子!   这念头刚一冒出,便把他吓了一跳,巢元方忙不迭地又垂下了头去:自己一定是看花眼了,一定是!陛下只是累了而已,不然又何至于说出这么轻率的话来?   杨广话一出口也意识到了不妥:李三郎无官无职也无名声,自己拿什么理由召他进宫?再说他已是病体沉重,连来长安送嫁都来不了,自然也无法来宫里见驾,不过么……他心里猛然一动,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正想再说点什么,外头突然有内侍回禀:“陛下,太常卿和两位少卿求见。”   太常寺的人?杨广怔了一下才想起,再过十日就是祭祀南郊的日子了,那些摆驾斋戒献祭的事务,还有无数环节需要确认,他自来不耐烦这些细务,太常寺的人求见了几回,他才定下今日商议此事,没想到他们竟是一大早就来了!想到那些繁文缛节,他只觉得额头愈发胀痛,却只得点了点头:“宣他们进来。”   巢元方心头不由一紧:太常寺的人过来了,自己当然应该退下,可之前陛下说的那件事……他想了想,还是低声询问道:“陛下,微臣?”   杨广沉吟片刻,挥手道:“你先去外头候着!”他当然知道巢元方想问什么,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只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想要再思量思量……   巢元方仿佛听到自己胸口咚地响了一下,此时却什么都不能再说,只得应诺起身,退出了门外。   臣子等候接见的偏殿离这间书房并不算远,却远不及书房温暖舒适,巢元方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手脚都越坐越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冷不是从外头的风雪而来,倒更像是从他自己的心里透出来的。   怔忪中,他没有瞧见,书房外,一位样貌温婉的中年宫人已悄然退了下去,若是内侍们也在,便会认出来,这位是在陛下入睡后随侍在侧的宫女之一,两三个时辰前,正是她告诉陛下,适才在噩梦里,他似乎叫了声“三郎”;若是资历更深的嬷嬷们在,说不定还会想起,她当年还伺候过几天乐平长公主,也就是最近没事便来求见皇后和嫔妃们的宇文娥英的母亲。   巢元方并没有留意到这些,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抑制不住地苦笑了起来:他已经尽力了,但接下来会怎样,还要看天意,而这天意……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随即便是一连串的脆响,巢元方惊得站了起来——他听得出来,声音传来的方向,赫然就是他刚刚离开的书房,听这动静,好像是陛下愤怒地将案几上的所有物件一扫而空了!   他下意识地往书房走了两步: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随即便又忙不迭地坐了回去:这个答案,他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陛下最好彻底忘记他还等在这里,或者至少,不要那么快就想起来!他不介意在这个冰冷的偏殿里等上一日半日,他一点都不介意!   然而他的这个愿望很快就破灭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后,他便听到了几个人狼狈离开的脚步声,随即是一声颤抖的通传:“巢太医,陛下宣你过去。”   巢元方几乎是咬了咬牙,才露出了若无其事的恭敬之色,低头抱手地跟着传旨的内侍再次来到书房门前。   门内传来的,是杨广冰冷愤怒的声音,每一个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传令所有文武官员,明日一早去金光门,吩咐侍卫,准备好弓箭大鼎,我要将斛律政万箭穿心,大鼎烹食!胆敢缺席者,同罪!”   烹食?巢元方好不容易端起来的平静脸色顿时裂开了,这个词他当然不会陌生,他也永远都不会忘记,一年多以前,杨玄感的兄弟杨积善就是这么被煮成了肉汤,当时在场所有的人,包括他,都必须将那肉汤喝下去……那个场面,那个滋味,如今又要再来一次了吗?   他几乎是拿出了生平所有的定力,才脚步平稳地走进了那扇雕花木门。   仿佛过了良久,他听到御座上传来了更加令人寒彻心肺的声音:“巢爱卿,明日处置过叛贼之后,你便即刻起身,去李家庄园,只要那位李三郎还有一口气在,你就把他给我带过来!”   果然……如此!   巢元方知道自己不该感到意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一眼。   他们的陛下依旧端坐在御座之上,之前的疲惫犹疑却再也瞧不见半分了。从窗户上映照出来的冷白光泽正映在他的身上,将他映照得宛如一尊冰雪雕成的人像。此时,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身上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那无声无息的火焰,带着令人恐惧的深寒和炙热,足以将整个书房,整个宫殿,乃至整个天下,烧成一把灰烬。   ※※※※※※※※※※※※※※※※※※※※   猜一猜,发生什么事了?   下一更应该是周日了。 第198章 快刀乱麻   雪还没有化, 日头不知何时已升了起来。   雪后初晴的天光透过明窗照进屋里, 把整间屋子都映照得分外明亮,也把窗下玄霸扬起的笑脸映照得分外温暖。几天没见, 他看上去似乎清瘦了一点,气色却比往日要好,就连双唇都红润了许多, 笑容更是久违的无忧无虑, 不带一丝阴霾。   凌云心头一暖, 也笑了起来,上前几步正想说话, 却听耳边一声锐响,玄霸的身影忽地虚了下去, 那窗下分明只有一张空空的坐榻, 上头什么人影也没有……   在一阵难言的惊悸之中, 凌云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翻身坐起,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柴家,而且是在新房的婚床上——之前问过秦娘之后,她便想回去看看阿哲, 周嬷嬷却死活按着她让她休息休息,她原打算和衣养神片刻, 不知怎地竟睡了过去,还做了那么古怪的一个梦!   而此刻, 在她的眼前, 就在床榻对着的那扇窗户上, 果然已透进了一点微暖的日光;窗下果然也放着一张孤零零的坐榻,刚才瞧见的那张笑脸仿佛刚从空气中消散……凌云怔忡地看着眼前的情形,一时简直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外头突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质问,仿佛是梦中听到的那声锐响追了过来,凌云心头一震,定了定神才分辨出来,居然是那位莫氏的声音——   她怎么来了?   堂屋里,莫氏已是怒不可遏,就差从鼻孔里喷出火来了,声音自然也是愈发刺耳:“好啊!你说你家娘子是关怀阿哲,才把那边把守得那般严实的,那她人呢?大郎如今还在那边守着阿哲呢,她这做嫡母的,怎么就舒舒坦坦地回来歇着了?怎么就不去关怀阿哲了?”   周嬷嬷依然是一脸好脾气的微笑:“这不是大郎逼着娘子回来歇息的么?娘子拗不过他,也只能先回来换身衣裳。姨娘也知道,大郎是个体贴的,听说之前也劝姨娘回去歇息来着。怎么,难不成姨娘没有回去歇息么?”说着她的目光在莫氏这身明显是新换的衣裳上转了转,脸上的微笑明显更深了些。   莫氏不由一呆,她自然是回去歇息了的,只是起来后到阿哲的院子里一看,发现那边里里外外都已换成了李家人,而凌云却是踪影不见。她顿时再也压不住火气,转身就过来理论了,没想到还没见到凌云呢,这个嬷嬷已是软钉子一个接一个地顶了过来,简直顶得她胃疼。   不过她自来就不是个会认输的人,当即头一昂便冷笑道:“我哪有这般好命去歇息?这府里上上下下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人去处置呢,客人帮闲该送的都要送走,礼单物件该收的要收好,何况如今这府里又多出了这么些人,添了这么多油盐酱醋的碎事,我这一天一夜,陀螺似的忙到如今,也不过只来得及回去换身衣裳而已!谁能像你家娘子一般,回来一歇便万事不管,就算长辈要见她,也有人帮她拦着堵着,她倒真是会享清福!”   她话音刚落,却见门帘一挑,凌云已大步走了出来。她已换了一身家常的松绿色襦裙,明明是有些老气的颜色,穿在她的身上却只觉清爽又贵气,兼之双眸明亮,神完气足,虽然身上半点金玉都无,却自有一份超然气度。看见莫氏,她微微欠身行了一礼,神色竟也就像根本就没有听见刚才的那些话。   莫氏原就是憋着一肚子气,见到凌云这般模样,自然更是无名火起,当即侧身避开,冷笑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当家夫人总算肯赏脸出来了!我算什么物流,可受不起夫人您的礼!却不知夫人如今歇息够了没有,要不要治我个冲撞打扰之罪?”   凌云并不接话,只道了声:“姨娘说笑了。”转头便问周嬷嬷:“那边如何?”   周嬷嬷忙笑道:“一切都好,今早过来的那两位医师都说小郎君应是并无大碍了,大郎也已抽空洗漱更衣吃过朝食,只是到底还有些不放心,说是要多守一会儿。”   凌云点了点头,伸手拿过披风便准备出门,莫氏见她如此无视自己,胸口的的那团怒火顿时彻底炸开了,忍不住厉声道:“李三娘,你是没瞧见我呢,还是没听到我说话?就算你是国公府的贵女,你也不能如此目中无人吧?难不成这就是你国公府的礼数?”   这话直指李家门楣,着实是无礼之极,凌云的脚步顿时停住了。   周嬷嬷心头也是大怒:她早就瞧出莫氏是来胡搅蛮缠的,想来这人是在柴府里称王称霸惯了,容不得有个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夺了她的权势钱路,因此一直在上蹿下跳、煽风点火,就想辖制住凌云,好继续作威作福。凌云不愿跟她一般计较,这莫氏倒蹬鼻子上脸了!   她脸色一沉正要开口,凌云已霍然转身,看向了莫氏。她生得挺拔高挑,这转身之势更是宛如翠竹当风、利刃出鞘。莫氏不由吓得倒退了一步,周嬷嬷也是大吃一惊,忙叫了声:“娘子!”——莫氏再是可恶,到底抚养过柴绍,娘子若跟她直接对上,说不定会伤了跟柴绍的情分,也有损自己的名声。   凌云却只是摆了摆手,莫氏的敌意她自然早有感觉,她最不爱跟这种人打交道,自来是能退则退,能躲就躲,但如果实在退不了也躲不开,那她也只能快刀斩乱麻了。   看着莫氏,她索性笑了笑:“姨娘的话我自然都听到了,姨娘觉得我是躲懒,我这便过去替下大郎;姨娘觉得管事辛苦,”她转头看了周嬷嬷一眼,“嬷嬷,你这就带人去账房,召集府里所有下人,从今往后,一切事务都由我们这边来处置,再也不许有人拿这些事去烦扰姨娘。”   她的神色和语气都极为平静,却愈发显出了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坚定。莫氏的脸顿时便白了,随即又腾地涨得通红:她怎么敢!她把自己当什么人了?   她眉毛一立就要开口反驳,周嬷嬷却已笑了起来:“恭喜姨娘!姨娘真真好福气,大郎和三娘都这般体贴孝顺,姨娘以后再也不用忙得像陀螺一般,万事都不必管,只管歇着享清福就好。”   这都是莫氏自己刚刚说出来的话,如今“啪”地甩回到了她自己的脸上,她再是个混不吝的,此时也被噎得张口结舌。   凌云看着她红红白白的脸,心里一声叹息,冲她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出了门。   外头果然已经放晴了,阳光照着白雪,天地之间晶莹清透得简直不可思议。只是微风吹过时,带来的寒意也比下雪时更深了几分。凌云微微敞开了披风,让那点冷意直吹进来,从屋里带出来的那点闷气顿时都被吹散开去。   她的身后,周嬷嬷有意扬声说出的话,依旧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姨娘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我们娘子看您不顺眼,要夺您的权?这不是您自己刚刚说了管事辛苦,想要歇息么?多少人还跟我们说,姨娘管家多年,定然舍不得放手,会对我家娘子横竖挑剔,就想继续管家呢!我家娘子都说了,姨娘绝不是这种人。姨娘,您说对不对?”   “姨娘要去找大郎说说这事?太好了。阿秦正好也在,你快跟姨娘一道过去,把这边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诉大郎,让大郎也高兴高兴!”   “姨娘头晕?来人啊,快去请医师。姨娘莫怕,咱们府里眼下别的不多,名医倒是不少,让他们都来给姨娘好生瞧瞧,我看姨娘您就是太过操劳了,这才累出了一身病的,日后定要好好保养才是,万万不能再为家里的俗事操心了……”   凌云心头原是有些莫名憋闷,听到这里,也不由哑然失笑,她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周嬷嬷气起人来,小七都要甘拜下风……   仿佛呼应着她的这个念头,前头传来了小七的清脆声音:“娘子!”   她匆匆跑了过来,还未到凌云跟前便道:“娘子来得正好,小郎君又发作了——娘子莫急,巢太医已经到了,他说他见过小郎君这种症候!” 第199章 扑朔迷离   刚刚走进院门, 凌云便听到了阿哲痛苦的尖叫声。   那声音并不算高, 却格外令人心惊,就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在拼命挣扎。凌云的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这孩子之前那般饱受折磨, 也不过是哽咽流泪而已,这次发作到底有多厉害?居然能让他难受到这般地步!   她忙几步抢进房门, 一眼便瞧见了床榻上的阿哲:他身上的衣裳已被解开了大半,脸面手足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红疹, 本来玉雪可爱的白嫩小脸早已挣得通红,加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疹子, 看着便是痛痒难忍,令人不忍细瞧。   大约是为了防止阿哲自己抓挠,柴绍和那位冯医师已把阿哲的手脚都按住了, 只是阿哲挣扎得厉害, 两个人的神色自然也有些凝重,一旁的小环更是哭得眼泪都快干,却又不敢上前,只能哀哀地瞧着,口中不断安慰, 恨不能以身相代。   巢元方也在低头用帕子擦拭阿哲的手, 听到凌云进来的脚步声, 头也没抬便道:“韭菜汁这就捣好了?快拿来快拿来!”说完他一回头,猛然看到凌云, 脸色顿时一变。   凌云此时却在打量阿哲伤口上掩着的帕子, 见那帕子还好好地系在那里, 她微微松了口气,这才问道:“巢太医,阿哲这是怎么了?”   巢元方一怔之后也立刻按下了那份心虚,干笑一声道:“我正说想要问问三娘子这边的人呢,敢问三娘子,你这回成亲,那些床榻器物可有新做新上漆的?”   有没有新做新上漆的?凌云微微一愣,坦然答道:“我听嬷嬷提过,这次的亲事准备得有些紧,的确有不少用具是新近才赶制出来的。”   巢元方叹道:“那就是了!”   柴绍之前就有些困惑,阿哲这次吃坏了东西,巢太医却开口就问阿哲是否接触过新漆——柴家的几处上房都有年头没做过新家具新漆器了,这次修葺院落也没敢让阿哲去凑热闹,他还真没机会接触新漆,如今再听到这一问,他顿时恍然大悟:“太医的意思是,阿哲这回发病是碰到了新漆?”   巢元方点头叹道:“看来就是如此了,生漆原本带着毒性,但只要干透了,常人触之并无妨碍,只是有些人却是天生不耐漆性,一见新漆便中漆毒,全身起疹生疮,由头面开始,再到四肢百脉,处处痛痒难忍,尤其是手上一挠,更是烂皮流水,难以痊愈……”   柴绍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问道:“那这漆毒发作之后可还能治好?”   巢元方笑道:“漆毒不难治,就是要忍耐些,莫把面皮抓坏了,用药也简单,将韭菜汁涂抹在疹子上,一日多涂几回,再多喝些薏米绿豆水,清淡着些,七日便能结痂止痒。只是这孩子日后不能再去有新漆的地方,这毒去一次必定发一次,有些人还会一次比一次重,万万不可儿戏。”   柴绍不由松了口气,低头看着阿哲难受得拧成一团的小脸,低声安慰道:“阿哲你听到没有,待会儿你乖乖吃药,过几日慢慢就不难受了。”   小环更是听得仿佛痴掉了,不住喃喃道:“是漆毒,是漆毒,原来是漆毒!”   凌云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一旁的冯医师已忍不住问道:“太医这漆毒之说十分在理,不过在下昨日四更过来之时,小郎君刚刚病发,身上并无红疹,只是呕吐不止,渐渐呼吸艰难,这些疹子却是日出之后才渐渐发出来的,依太医之见,这夜里的呕吐闭气,也是因为漆毒么?”   巢元方顿时怔住了。他赶到时,阿哲的疹子已从脸面蔓延到全身。他之前治过好几个这样的病人,见此情形便赶紧让人去捣韭汁、煮薏米,自己则忙着给阿哲擦手,以免他手上还留有生漆,会让疹子越发越多。听说昨夜的情形,他少不得追问一番,越听越是惊奇,待听到凌云用短剑刺破阿哲的喉头却救了他一命时,更是目瞪口呆。   他原以为阿哲喉头包着帕子是因为那里被抓破了,此时自然忍不住揭开瞧了一眼,果然见到一个小小的伤口,周围还涂着药膏。他看了半日也不明所以,茫然抬头瞧着凌云问道:“三娘子,这是什么道理?”   凌云想了想解释道:“我也不知是什么道理,只是我有位师傅常年行走江湖,曾见人喉头受伤,不得出气,憋闷中偶然抓破此处,突然就能透出气来了。我师傅颇为好奇,后来才慢慢摸索出来,在喉头下方二三指处,有一个小小的凹陷,戳破此处,便能透气。之前我见阿哲危在旦夕,想起师傅的说法,便冒险试了试,没想到竟然成了。”   其实事情当然不是这么简单,沈英自来觉得学会治伤救命,比学会伤人杀人更要紧,这刺喉保命的法子,更是让她和小七反复练习过。当然也是阿哲命大,她昨日不但一刺便中,手边还正好有师傅的药膏,以及……何潘仁的药粉,不然他小小人儿,就算能刺喉救急,却未必能熬得下来。   巢元方和冯医师也是面面相觑,想说这是无稽之谈,但阿哲的伤口就在那里,也的确是因此被救回了一条命。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头,却怎么也想不出这下头有个地方能戳破了透气。   还是巢元方先回过神来,苦笑道:“我也算是救治过不少病人,从未想过还有这种法子……”想了片刻又摇头道:“这漆毒发病原是有些飘忽,有的当场便会发作,也有过了两日才发作的,但若说中了漆毒会一阵一阵的发作,又会呕吐闭气,此事我还未曾见过。”   凌云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了秦娘拿来的那个小小漆盒,忍不住问道:“若阿哲吃过用新制漆盒盛放的点心呢?”   巢元方怔了怔,踌躇道:“我并未见过因吃下沾漆之物而中毒之人,但喉头娇嫩,发作得快些也不无可能,有人中漆毒会红肿得厉害,也有人会烧心气喘,小郎君说不定是都沾上了些……”   说话间,有人终于飞奔着拿来了一小盆韭菜汁液,小环手脚哆嗦,帮不上忙,凌云和巢元方便快手快脚地帮阿哲全身的疹子上都抹上了韭菜汁液,也不知是汁水清凉还是当真能去毒止痒,阿哲的小脸多少舒展了一些。   只是没过多久,他的身上又有些发热,呼吸也再次变得困难,众人都紧张了起来:难不成还要再刺一回喉?好在他的喘息这次到底没有到闭气的程度,过了片刻便渐渐缓解。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巢元方心里却是渐渐七上八下,待得阿哲终于熬不过困意沉沉睡去,他也就势起身告辞。柴绍知道他是还没进家门就被请过来的,自然不好多留,当下再三道谢,就连小环也终于回过神来,含泪问道:“太医,我家阿哲这般发作,的确是因为漆毒,对不对?”   巢元方沉吟道:“韭汁既然有用,按理说,小郎君应当是中了漆毒。只是像小郎君这般隔段时辰便发作一回,回回症状还不尽相同的,老夫的确是头一回见到。你们这两日还是要当心些,我看那伤口不大,用不了多久便能长好,回头万一发作得厉害了,说不准还得再刺上一回!”   凌云和柴绍相视一眼,心里明白,这两日他们必须轮流守着阿哲了,毕竟能用刀尖刺破喉头却不伤及内里的,这府里也找不出第三个人。   巢元方说完却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极重要的事。只是看着凌云安静的模样,想到自己已经让心腹随从传出的那个口信,他越想越是心虚气短,当即抱手行礼,匆匆离开了。   日头此时已近中天,有凌云守着阿哲,柴绍到底歇了个午觉,小七也被凌云赶回去休息了,倒是周嬷嬷过来瞧了一回,见阿哲睡得还算香甜,便劝凌云也休息片刻。凌云想了想摇头道:“今日我还是多守一阵子,晚间柴大哥定然不会让我守夜,到了明日,”她停了片刻,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倏地又卷了上来,“我一定要回去看看玄霸!”   周嬷嬷看了阿哲一眼,叹道:“谁曾想会出这种事,大郎只怕要过几日才能得空了。”   凌云摇了摇头,没有做声。阿哲的事来得的确蹊跷,但眼下看来,却显然只是个巧合,毕竟中了漆毒得疼痒上六七日,怎么都瞒不过人,小环的震惊意外更不像装出来的——连她都不知道,旁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并没有让她觉得宽慰,在她的心底深处,仿佛有个地方依然被拧成了小小的一团,而且随着风冷日斜,这个地方近是越拧越紧,让她几乎有种茫然心惊的感觉。   而到了日头终于缓缓西沉之际,她的这点惊心,也终于变成了一份清晰的震撼。   柴绍因为休假而迟迟收到的那个消息,每一个字都像是这融雪时分的北风,能把寒意刮进人的骨头里:   “陛下有令,明日一早,文武百官都要去金光门,要将斛律政乱箭穿心,大鼎烹食,胆敢缺席者,同罪。”   凌云脱口道:“这是为何?”   柴绍讽刺地笑了笑,脸上的线条变得刀刻般冰冷而尖锐:“因为陛下诏令高丽国王前来献庙,高丽王断然拒绝了。”因为陛下终于发现,他是被高丽人彻底戏弄了一次,全天下的人也都看到了。这种愤怒,这种耻辱,他怎么能不找个出口发泄?   凌云点了点头,随即便“腾”地站了起来:“小七,你立刻出城,去告诉三郎,明日我会晚点到!”柴绍既然一早要去金光门,那自己就得先守着阿哲,就不能离开长安……   小七也反应了过来,答应一声转身就跑,只是不等她出门,远处便传来隆隆的鼓声——日头已然落下,城门即将关闭。   小七一只脚已踏处门槛,听到这鼓声,却是彻底地呆住了——   来不及了,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 第200章 望眼欲穿   一连两个晴日, 路面上的积雪已化了大半, 剩下的却被冻得越发硬实,尤其是在那些人来人往的大道上, 残雪混合着泥水冰渣, 被来往的车马行人踩成了乌糟糟的一团,走上去简直令人步步惊心。   不过在李家庄园内外,主路上却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门前路边还挂起了喜洋洋的红色灯笼和彩色绸带——谁不知道,今日他们家的三娘子就要带着夫婿回门了!   玄霸自然是最挂心的一个,他早早便起来梳洗了一遍,又从头到脚换了一身崭新的喜庆衣裳, 之后便一时叮嘱灶房要早些备好酒菜, 一时又担忧凌云的院子收拾得还不够齐整,一个人少说也操了十七八份的心。   这些事情文嬷嬷等人其实早已准备妥妥当当, 只是看着他这难得的精神气色,大家都不愿扫了他的兴致,纵然没什么要紧事务,也跑进跑出的把满院子的热闹繁忙又添上了十分。   不过,庄园里终究只有这么些事,待到日上中天, 玄霸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要准备的。他来回盘算了几遍, 发现万事都已具备, 只剩下一个问题:阿姊和柴大哥何时才能到家?按理说, 他们若是骑马过来, 此时应该快到了,但如果是坐车,少说也得等到日落时分——若是那样,自己能和阿姊在一起的时间便没有多少了……   念及此处,几天来一直被他死死压在心底的难过和不舍蓦然都翻了上来。外头的喧闹说笑之声一时间都变得极为遥远,他慢慢在窗前坐了下来,只觉得透过窗纸映进来的日光都带上了一种难言的寒意。   门口突然有脚步声响,有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玄霸忙抬眼看去,却见进来的是师傅沈英。他心里好生失望,却还是努力扬起了笑脸:“师傅!”   沈英如何看不出他的失落,心里暗暗叹息:这几日,玄霸看着说笑如常,却常常独自失神,对人对物更是多了一种说不出的眷恋不舍,想来就是因为凌云的出嫁吧?自打他七八岁起,凌云就一直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从来都没离开过这么长的时间,也难怪玄霸这几天都心心念念的盼着今日,可偏偏这天气道路……   她只能装作没瞧见玄霸的神色,笑着点了点头:“我骑马出去转了转,外头的路上没人清理积雪,雪上都结了冰,马根本跑不快,三娘如今肯定还在路上,咱们不如先把午饭用了,你再好好歇一歇,他们说不定得日暮时分才能到了。”   玄霸听得怔住了:难怪阿姊还没到,原来外头的路这么不好走,那她还是走得慢些吧,横竖自己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他只要能见阿姊一面就好,只要能见到她和柴大哥过得和和美美的,那就再好不过了!若是和阿姊呆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说不定他还会忍不住难过,说不定会露馅……   抬头看着窗外,他到底还是微笑了起来:“也好。”   …………   柴府的小院里,凌云也忍不住起身看了看窗外的日影——眼见着午时都快过了,柴绍怎么还没回来?玄霸一定已经等急了吧?自己却还不知什么时辰才能动身!   她越想越是焦躁,皱着眉头在屋里转了两圈。外头依然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倒是屋里响起了一声小心翼翼的“娘子”。她转头一看,却见守在床榻边的小环和斜靠在床头的阿哲都看了过来——他们生得其实并不像,小环清秀柔弱,阿哲却是虎头虎脑活生生是个翻版的小柴绍,但此刻两人看过来的眼神却是一模一样的,都透着股浓浓的紧张,仿佛在担心下一刻凌云就会甩手离开。   凌云心里叹气,只能放缓神色冲两人笑了笑:“没什么,我是坐久了,起来松散筋骨。”不管怎样,阿哲的病情还不稳定,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小环神色顿时一松:“娘子辛苦了。”想了想又忙补充道:“大郎想来也快回来了,他今日绝不会多耽误时辰。”   她话音未落,外头果然有脚步匆匆而来,那声音又急又重,直奔上房而来。凌云心里一喜,正要往外迎上几步,却听小环脱口道:“咦?不是大郎!”   凌云步子一顿,果然外头守着屋门婢子已扬声道:“这位小郎君……”话没说完,突然又变成了一声惊呼,像是被人猛地推开了。   那脚步声眨眼便到,门帘挑处,风一般地卷进来一个黑瘦少年。他看去不过十三四岁光景,一身精干打扮,连披风都没穿,生得貌不惊人,一双眸子倒是明亮异样,只是此时这双眸子上下打量着凌云,目光之中分明满是挑剔。   小环惊讶地叫了起来:“二郎?”阿哲也惊喜地叫了声“二叔”。   二郎柴青?凌云心头恍然,不过他怎么这时才露面?而且看样子对自己颇为不满……难不成他是来为莫氏打抱不平的?   凌云自然知道,周嬷嬷昨日已干脆利落地接下了柴府的所有事务,头一件事便是给下人们发了厚厚的赏钱。大势难挡,又有钱可拿,柴家的下人们很快就纷纷倒戈,不到半日工夫,那些账本对牌便都到了周嬷嬷手里,管事也乖乖地各自带人前来报到。奇怪的是,莫氏居然也没怎么阻拦,甚至都没过来找柴绍吵闹,凌云原以为她是想通了,如今看来,她是要让二郎来帮她出面?还把他挑唆到了阿哲这里。   柴青原是一脸的不服不忿,听到阿哲的声音,倒是收敛了怒气,走到床榻边看了看阿哲,皱眉问道:“他的手怎么了?身上可好些没有?”   小环忙笑道:“好多了,现在就是身上疹子发痒,因怕他抓挠,才把手包住的。”   阿哲跟柴青显然十分亲近,见他近前,小脸上笑逐颜开,听到小环的话忙挺起胸膛,伸着包得圆圆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努力用气声道:“二叔,好了!”他脖子上的伤口昨夜便已结痂,现在看去不过是一道小小的疤痕。   小环忙道:“阿哲莫要说话,不然待会儿又喘不上气了!”   柴青纳闷地看了看阿哲的脖子,有些不明所以,却也不好多问,只得伸手摸摸他的头:“你好好歇着,二叔去到外头找一些好玩的物件给你解闷。”   阿哲顿时笑得眼睛都弯了。   柴青也笑了笑,不过转身看着凌云,脸上立时又恢复那桀骜不驯的神色,似乎忍了又忍才道:“你……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凌云点了点头,小环吓得站了起来,凌云安抚地冲她摆了摆手:“我不出院子。”说完毫不犹豫地迈步便出了屋门,穿过堂屋来到东间,这才立定脚步,转身看向了柴青。   柴青原是盛气而来,只是不想在阿哲面前发作,却没想到凌云比他还走得干脆利落,此时再被她这么一看,心头顿时有些发虚,忙冷笑了一声道:“我今日回来才听说,阿哲是在你那边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才发的病,结果你的人还到处跟人说什么,是你救了阿哲的命?”   凌云微觉意外,这位二郎原来今日才回家,找自己也是为了阿哲的事。她想了想索性点头道:“阿哲是在我那里吃了漆盒里的点心,太医说,他是不耐漆性,这才病倒的;至于我救了他,倒也谈不上,只是他发病时喉管闭塞,我不得不拿剑在他脖子上又开了个气道,暂时救了个急。”   柴青眨了眨眼,只觉得自己听到的每句话都不艰深,但合在一起,却如同经书天文,他怎么就听不懂呢?不过阿哲的脖子……刚才阿哲指给自己看的,就是所谓开气道的口子么?   怎么可能!   他越想越觉得凌云是满口胡言:“什么不耐漆性,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串通太医编出来的鬼话?还有什么拿剑在脖子上另开气道,你分明……”他有心说凌云是故意要害阿哲,但想想那小小的伤口,实在不像故意伤人时留下的,只能哼了一声:“你分明是拿剑在上头比划了一下,就说什么开了气道了,你一个妇人,会用什么刀剑,说出来真不怕被人笑话!”一面说,还一面拍了拍自己腰上挂着的短刃,满脸都是不屑。   他身上带着短刀?凌云心头顿时一跳,盯着柴青问道:“你会用刀剑?”   柴青傲然道:“那是自然,我七岁就开始跟阿兄学习武艺,如今已练了五年的刀,虽还比不得阿兄,在这长安城里却也闯下了一番名头!”他斜眼瞧了瞧凌云:“怎么?你还想拿什么刀剑之类的话来糊弄我?”   凌云的眼睛顿时亮了:“好!”他擅长用刀剑,那简直再好不过了!只是……她目光在屋里一扫,转身拿起了一叠纸,往案几上一放:“来,你划一刀试试,看能不能划开第一张纸,却不会伤到下面的纸张。”   柴青吓了一跳,这纸张何其之薄,这么一叠紧贴着放在一起,一刀下去怎么可能只切开一张?他低头看了看案几上的纸,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期待的凌云,脸色一沉怒道:“你是在消遣我么?天底下哪有用纸来试刀的?”   凌云看着柴青微微涨红的脸,心头刚刚燃起的希望顿时彻底熄灭了——他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自然更无法代替自己看护阿哲。抬眸看了看窗外的天光,她心头的失望简直难以言表:“既然如此,那我先回去了。”回去守着阿哲,回去等着柴绍   柴青听得又惊又怒,见她真的转身要走,忍不住叫道:“你这算是什么?拿这么个难题来戏弄于我,然后你自己便一走了之?”   凌云此时原已不想说话,听他叫得气急败坏,也只能耐着性子道:“我不曾戏弄你。”   柴青“哈”地笑了一声,指着案几道:“拿这么一叠纸来难为人,你这还不叫戏弄人,难不成你练刀便是这么练的?你倒是给我划一刀试试,看你能划成什么模样!”   凌云看了柴青一眼,手腕一抖,袖中的七星短剑已滑入掌中,随手在纸上划了几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她身后的案几上,上头的那张白纸已是四分五裂,碎纸片如蝴蝶纷纷飘散开去,露出了下面那张完好无损的白麻纸,上头连一道划痕都瞧不见。而柴青就在站在案几边上,整个人已化成了一尊张着嘴的木雕。   凌云并没有回头,她只是迈步走出了上房的房门,抬头看向了院门。   小院的门是敞开的,她清楚地知道,出去往西走上两三百步就是车马房,飒露紫已经备好了鞍,她只要走出这道门,两盏茶之后就能打马离开,两个时辰后,就能见到玄霸……   心头仿佛有个声音在急切地敲击,如鼓点,如急雨,在不断地催促她:走吧,赶紧走,什么都别管了,你得尽快回到庄园,尽快见到玄霸!   这声音仿佛越来越响,凌云情不自禁地往外走了两步,身后却突然传来了阿哲“嘶”的一声:“阿娘,好痒啊!好难受!”   他的嗓子还没有好,声音又哑又弱,隔着门窗和半个院子,更是细微得几乎难以听清,然而落在凌云耳中,这个稚嫩的声音却有如一声霹雳,将那鼓点般的急促声音都压了下去。   站在院子中间,凌云看了看眼前院门,又看了看身后的房门,心头只剩下一片茫然。   …… ……   金光门外,柴绍的心里此时却是一片雪亮。   在他眼前不远的地方,那口大鼎里的肉汤总算是被分食殆尽了。在这种严寒天气里,无论是杀人还是煮汤,原是比平日要慢上许多,好在火油干柴总是不缺的,这么一路煮下来,两三个时辰前还在不停挣扎的斛律政,如今已只剩下了鼎底的一具白骨,以及若干个留在骨架间的箭头。   当时柴绍也胡乱射了一箭。斛律政自然是罪该万死,但把这个人如肉猪般脱光了吊起来让大家射,这种事他却也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   至于那碗肉汤,他更是乘人不备就倒掉了——毕竟他是侍卫,来回走动并不显眼,做起手脚也容易。金光门外聚集了这么多人,他冷眼瞧着,敢做手脚的并不多,多数人还是捏着鼻子喝下了这碗汤,当然也有喝得满不在乎的,有人居然还去添了两碗,最后竟喝得打起了嗝!柴绍一时简直分不清,这肉汤和这饱嗝,到底是哪样更令人恶心了。   但不管怎样,陛下的这口恶气大概总算是出完了,在大伙儿喝完肉汤感恩戴德一番之后,城楼上的皇帝挥了挥大袖,御驾很快便消失不见。众人轰然一声谢恩,比之前更响亮了许多,转身离开的步伐更是要多利索有多利索。   柴绍心知时辰已经不早,只是职责在身,不得不留在最后。好容易见人都散了,他刚想跟跟上峰说一声,自己要先走一步,却见宇文承趾笑吟吟地走了过来,一见柴绍便笑道:“柴大郎,好久不见,大郎还是这般精神!说来今日还有一件好差事,只能交给大郎,我等才能放心。”   柴绍心里顿时一沉,宇文兄弟的职位如今已远高于他,他虽不惧怕这两人,但在这种场合下,也只能抱手行礼:“宇文将军不知有何吩咐?”   宇文承趾笑着指了指大鼎:“陛下有令,此贼不但要乱箭穿心,大鼎烹食,还要挫骨扬灰才行,这挫骨扬灰的事,今日就有劳大郎了!”   他果然是来刁难自己的!柴绍看着宇文承趾的笑脸,简直恨不能一拳挥上去才好。跟着他的几名侍卫也都按捺不住,纷纷上前道:“宇文将军,柴大哥新婚燕尔,如何能做这等晦气差事?此事交给我等便好。”   宇文承趾脸色顿时一沉:“这是陛下的旨意,也容得你等来挑三拣四!怎么,柴大郎,你之前射箭便射得有气无力,后来喝汤也没喝出什么滋味吧?如今让你将此贼挫骨扬灰,你还不愿意领着这份差事,你到底是觉得这差事晦气,还是心里同情此贼,才这般不情不愿的?”   这话说得着实险恶,侍卫们更是又惊又怒,正要上前理论,柴绍伸手一把拦住了他们。   挑眉瞧着宇文承趾,他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多谢将军信任,柴某这便将此贼挫骨扬灰,保证扬得比将军的盔甲还干净!”说完便吩咐手下,“多拿些火油过来,不就是挫骨扬灰么,咱们还怕这点小事不成?咱们赶紧办完这差,回头便去我家喝酒!”   他这么一说,侍卫们也都嘻嘻哈哈地应和起来,宇文承趾顿时有些没趣,却不好再说什么,上下看了柴绍几眼,“哼”了一身转身就走。   柴绍抬头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冷了下来。   宇文承趾自然是在报复,两年前的那件事,他显然是一直记恨到了今天,因此才会这么盯着自己,一有机会便发作了出来。这种事虽然恶心人,自己倒也并不在乎,可偏偏是今天!   抬头看了看天色,他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看来今天这一天他都要耽误在这里了,也会拖累得凌云无法动身,会让玄霸白白等待……   长安城的上空,日头渐渐向西边沉了下去,金光门外的火焰却是越烧越旺,在火堆的中间,那具被乱箭穿心又被大火烹煮的白骨正在慢慢地分崩离析,却显然还不肯轻易地化作飞灰——不管多少人在诅咒痛骂;也不管有多少人,在望眼欲穿的等待。   ※※※※※※※※※※※※※※※※※※※※   圣诞节已经过完啦,节日不宜的双合一章节补上。   嗯,资治通鉴上说,煮斛律政的肉汤,真的有人吃撑了……胃口真好! 第201章 恍然大悟   冬月的黄昏, 随着最后一道斜晖消失在远山背后, 风里的寒意骤然间便加深了许多。在没遮没拦的荒原上,这寒风更是嚣张肆虐, 足以吹得人满脸生疼。   小七就坐在马车的前板上,寒风迎面扑来,她却没觉出多少冷意, 反而伸长了脖子往前张望,嘴里不断催促道:“阿伯,能不能让马走得再快些?”   赶车的老伯也在看着远处,暮色之中,他的神情里带着说不出的沧桑, 就连皱纹仿佛都深了些, 语气却依然是慢悠悠的:“莫急。”   小七的包子脸顿时皱成了一团, 她怎么能不急呢?她今日原是一早出发来给三郎报信的,谁知路上雪水凝冰,湿滑难行, 她紧赶慢赶, 走到午时居然还差了好几十里, 着急之下, 她不断催马快行, 结果忙中出错, 踩进冰坑, 马腿折断, 她也摔了个七晕八素;幸好遇到了同样要去往武功的这辆马车, 这才搭乘了一路,赶车的老伯人是极好,就是不爱说话,性子也太慢了些……   瞧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依然走得不紧不慢的马车,小七不由扶额哀叹了一声:“我倒是不想着急,可我家小郎君一定早就等急了!”   老车夫悠悠地叹了口气:“其实等人的滋味也没什么不好,纵然有些着急,心里至少欢喜期盼;总比猛不丁收到个坏消息强,所以这世上的坏消息,都不妨送得慢些,你又何必如此着急?”   他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突然说了这么一大篇,小七听得瞠目结舌,有心辩驳,却不知该从哪里驳起。就在这时,前头的道路终于往两边一分,往左那条路的尽头,赫然便是李家庄园。她再也忍耐不住,转身对老车夫道:“阿伯,多谢你搭我这一路,我先下车过去了!”   老车夫忙道:“莫急莫急!这条路上没雪,我让马跑得快些。”说完他一甩马鞭,拉车的黄马果然跑了起来,没过多久便到了庄园门口。   小七忙不迭地跳下了马车,向车夫欠身行礼:“多谢阿伯送我来此。”   老车夫依旧摆手:“不必多礼,我也……”   他话没说完,小鱼已从门里噌地蹿了出来:“你们总算到了!”说着又伸脖子便往后看:“娘子呢?”   小七苦笑道:“我是来报信的,长安那边出了点事,娘子只怕还要再晚些才能过来了。”   小鱼“啊”了一声,失望之色溢于言表:“那娘子今日到底还能不能来?三郎都已眼巴巴地等了一整日了!”   小七苦着脸摇头:“我也不知道。娘子就是怕三郎久等,才让我来报信的,结果我在路上摔了一跤,马也摔坏了,还是搭了人家的马车才到的……”   小鱼这才注意到赶车的老伯并非李家人,忙向他道了谢,又吩咐人招待车夫,自己拉着小七便往里跑,小七却是一瘸一拐地走不利落,小鱼干脆一把背起了她,飞也似地跑了进去。   她这几下动作着实有如兔起鹘落,老车夫看得不由一呆。一旁的管事上前笑道:“这位老兄,今日多谢你仗义援手,如今天色已晚,不如先到我们庄子用顿便饭?回头我家小郎君自有谢礼!”   老车夫恍然回过神来,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敢当,只是……我家主人一直挂记着贵府的小郎君,今日既然到了贵府,回头我还是去给他问个安吧。”   管事吃了一惊:“您家的主人是?”   老车夫笑了笑:“我家主人姓巢,如今是朝中的太医令。”   他眼前的庄园里,灯火已经从里到外一盏盏地点了起来,那昏黄的光芒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将这个笑容映照得显得分外愁苦。不远的高树上,几只寒鸦被灯光惊起,高声叫唤着飞向了远处,那嘶哑的声音,仿佛是在给这日暮的平原带去刺耳的消息。   此时,百里之外的长安城里,金光门前的火焰终于彻底熄灭,积雪的长街上,也终于响起了归心似箭的马蹄声。   柴府的门前,柴绍不等马匹停稳便飞身而下,早已等候多时的三宝忙迎了上来。   柴绍一面把缰绳丢给门卫,一面便皱眉问道:“阿哲今日如何?”   三宝忙道:“小郎君今日还算平稳,胸闷气短的症状已是好多了,只是身上还痛痒难忍。医师适才还说,看样子应该不碍事了,那些疹子只要按时涂药,过几日也自然会好。”   柴绍松了口气,随即心里一动:“那三娘……娘子她说了什么没有?”   三宝摇头道:“娘子什么都没说,她一直守着小郎君,并没有出过院子一步。”   柴绍点头不语,却暗暗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她根本不用这么守着阿哲,今日的事一桩接着一桩的,竟生生拖了她一天!   他和三宝一问一答,脚下却丝毫没有停顿。三宝顺口又将这一日府里发生的事都禀报了一遍:凌云那边已经接管了家里大小的事务,大家还算服帖;莫姨娘说是病倒了,起不得身,不过医师们都说应该不打紧;二郎总算回家了,不知为何却去找凌云嚷嚷了几句,好在很快便偃旗息鼓,一个人跑到演武场去练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刀……   柴绍自来不爱留心这些内宅琐事,问得一声莫姨娘和二郎并无大碍,也就不再挂心。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阿哲的院外,里头早已灯火通明。柴绍原是疾步而来,猛然间瞧见院子里的灯光人影,脚下却不由得一顿。   看门的婢子早已脆声叫了起来:“阿郎回来了!”   上房门帘猛地一起,却是小环快步奔了出来,一见柴绍便激动道:“大郎,医师说了,阿哲没事了,阿哲真的没事了!”她这两日守着阿哲没有合眼,神色憔悴不堪,此时含泪带笑,容光焕发,整个人像是又活了过来。   柴绍心头也觉安慰,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阿哲总算好了,你也不必再这么干熬着。”说完目光却不由得又看向了门帘处。   小环怔了怔,眼里的光芒顿时暗了下去,又忙抬手擦了擦眼泪,歉疚道:“看我这一高兴,什么都忘了,娘子一直在等大郎回来,也早就等急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门帘挑起,凌云终于走了出来,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焦急的神色,反而有些空茫茫的。   柴绍迎上两步,站在了凌云跟前,却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   凌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整个下午,她一直都坐在窗边,一直在听着外头的动静,一直在等着柴绍回来,直到日落西山,暮鼓响起。这份焦急的等待,才化为了深深的失望。   她知道,这一切都怪不得柴绍,自然更加怪不得阿哲——虽然医师刚刚说过,他的病应该不打紧了,可这种事既无法预料,也不能拿来冒险。   她不怪任何人。   只是,玄霸一定会很失望吧?他说不定都等了自己一天了,就算小七已把消息送到了,他大概也不会想到,自己今日居然根本没能出发,说不等他此刻还在等着自己回去……   想到玄霸这一天来的心情,她心头酸涩,目光也变得有些黯淡。柴绍心里顿时愈发不是滋味,脱口道:“明日一早,我就陪你回去!”   小环霍然抬头,嘴唇微动,却什么都没说,又慢慢地低下了头去,倒是屋里的阿哲大概等着有些急了,哑着嗓子叫了声“阿耶”。   凌云回头看了一眼,到底还是摇了摇头:“你还是陪阿哲吧。”虽然医师说他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可万一呢?万一有什么意外,所有的人都会承受不起,所有的付出也都会白白浪费,就连玄霸心里也会过意不去吧?   柴绍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夜色终于彻底降临了,如鸦羽般漆黑,如冰底般深冷,沉默地笼罩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也笼罩着城外的广袤原野。   李家庄园里,玄霸的屋子依旧温暖又明亮。   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老者,玄霸心头渐渐变得一片澄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蓦然揭开,在这一刻,世间万事万物都变得如此清晰明了,包括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   他几乎是坦然地笑了起来:“多谢,烦劳你告诉太医,我记得他的叮嘱,我会按时用药。”   老车夫不堪重负般深深地弯下了腰:“多谢郎君,老奴告退。”   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临出门前,到底还是抬头看了一眼,玄霸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嘴角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他心里一阵难过,不敢再看,低头走出了房门。   小七瞧着他佝偻的背影,嘟囔道:“这老伯真真是个怪人,走了这一路,都只说他也要来这边办事,居然都没说他是巢太医家的!”不过巢太医明日要过来,他正好经过,顺便替主人来传个话问个好,也是情理中事,她没有多想,转头便问玄霸,“娘子估摸着午后才能出发了,也不知什么时辰才能到,咱们不如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一面吃一面等,也不耽误工夫!”   玄霸原是看着门帘出神,闻言怔了怔,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不用等了,阿姊她,今日不会过来了。”   小七奇道:“你怎么知道?”   玄霸微笑着没有答话,他当然知道,他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这一生所有的经过,看见了这世间所有的脉络,那每一条道路,都在通往今天,通往这样一个结果。   他知道,他再也见不到阿姊了。   ※※※※※※※※※※※※※※※※※※※※   晚了点,抱歉啊!   下一更应该是周一晚上了(周末事情太多,Jas同学也来北京了,我得做好三陪工作,我们两个这次写的文都挺冷挺冷的,全靠互相比惨,才能坚持下去,开玩笑啦,我们两个都会好好写下去的,嗯,不过要先多吃几顿好的补充能量) 第202章 过客归途上   微微洒了点盐粒的肉片, 放在烧得通红的银炭上一炙, 随着滋滋的轻响,一股油花的香气顿时在跳动的火光中升腾开来。   这香气浓郁而热烈, 仿佛可以从毛孔里直接渗入五脏六腑,把一切不愉快都彻底驱散——若是不能,那一定是还没有吃饱的缘故!   小七原是满心歉疚,满身酸痛, 此时连吃了几块烤得外焦里嫩的鲜肉, 整个人都舒展了开来:“三郎说得没错, 今日备好的鲜肉就该今日烤了, 等到明日再烤,定然不是这个味儿了!”   玄霸正拿了一根签子往上头签肉,听到这话抬头笑了笑:“正是,我今日才明白, 在这世上,所有的好事乐事,都不该等到明日再去做。”大概是坐得离炭火近,他的脸上难得有了好看的血色,双眸闪亮,笑容悠然,精神竟是比任何时候都好。   这一日没有等到凌云,众人原都有些担心玄霸, 之前他虽是谈笑自若地提议烤肉, 也怕他只是强打精神, 如今见到他的这副模样,大家这才放下心来,串肉的串肉,撒盐的撒盐,屋里的肉香顿时愈发浓烈。小鱼最是性急,干脆袖剑一挥,串了好几块肉,直接放在炭火上烤了起来。   文嬷嬷瞧得摇头不止,小鱼却是振振有词:“三郎都说了,好事不能等,我这么烤岂不是比用竹签子更快些,一刻都不用多等!”   玄霸一面笑微微地瞧着她们斗嘴,一面便把手头的肉串放上了炭火。沈英知道他从前并未动手做这些事,但见他兴致盎然,自然也不会阻拦,只是指点道:“烤肉不必多翻转,待得一面烤得微微焦黄了再换另一面,这样滋味会更鲜嫩。”   玄霸点头受教,目不转睛地盯着肉块,果然烤出了两面焦黄,他这才双手捧给了沈英:“师傅,您尝尝这串火候可还过得去?”   沈英吃了一块,点头赞道:“三郎果然是一点就透,这串肉火候正好!”   玄霸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又伸手串了一串肉块才问道:“师傅,是不是在荒郊野外烤肉,味道会更加鲜美些?”   沈英断然摇头:“怎么会!外头的野物,哪里比得上家养的乳猪羊羔肥嫩可口?外头的柴火,更是远不如这上这上好的银炭,能烤熟便不错了,哪里能烤得这般均匀入味?”   玄霸奇道:“我怎么记得师傅说塞外的烤羊是天下美味?”   沈英哑然失笑:“在外头烤肉吃的确有一点好,那就是饿得狠了,吃起来便会格外的香。我说的烤羊,是有一回在戈壁滩上,商队走了两日才找到水源,那天晚上有胡人便烤了只整羊,我只分到两块,当时吃下去真真觉得人间美味莫过于此。其实这次去塞外,我吃过几回类似的,好虽然也好,却再不是那个味了。”   玄霸听得有些出神:“是时过境迁了吧?我也觉得,那回我们去涿郡,在驿站里烤的野兔,比什么都鲜美。那时我还想着,有朝一日,我若也能去塞外纵酒高歌,卧看星河,一口酒一口肉的,滋味说不定会更好。”   沈英暗暗叹了口气:是啊,三郎打小就想着要走遍天下的,尤其是塞外和江南,如今却是连房门都出不去了……此时也只能笑道:“真到了塞外,这些事其实也不过如此。回头等天气暖和了,我带你去山上扎帐篷烤肉吃,春日山间的星河夜色,保准不比塞外的差多少。”   玄霸笑着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随意道:“若是那时我还出不得门,师傅就带阿姊去吧,回来再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沈英听得微微一怔,皱眉看向了玄霸。玄霸的笑容却是愈发轻松:“师傅忘了么,阿姊一直说,要会陪我走遍大江南北的,如今我有去不了的地方,自然得让她帮我去看看。其实也不光是我没去过的地方,如今我又不能到处走动了,那些我没见过的,没玩过的,没吃过的,我都希望阿姊能帮我去体会体会,我希望她日后什么委屈都不必再受,什么气恼都不必再忍,能过得开心自在些。只要如此,我不管被拘在多小的地方,也会一样的开心自在。”   沈英心头忽地一跳,但瞧着玄霸坦然的神色,明亮的眼神,仿佛说的是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她也不好阻止反驳,只微笑道:“你的阿姊你还不知道?如今只要你好好的,你阿姊自然也就开心了。”   玄霸笑着点了点头,“就是知道,我才会这么说。”他当然也想好好的,想多陪陪阿姊,可今日过来的巢家老仆已经说得再清楚也不过了——“我家主人一直惦念着小郎君的身子,从宫里出来时都还在想着小郎君的事。得知小的要过来一趟,他便叮嘱小的来给小郎君问个好,如今天时实在不好,他希望小郎君记得他的叮嘱,记得按时服药,按时歇息,他明日会来这边,届时会再过来为小郎君好好看一看脉息。”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的确答应过巢太医,等到阿姊三朝回门后,便会给他一个结果,巢太医显然明日就要奉命过来查看了,天时如此,天意如此,他绝不能给家族亲人带来莫测之祸,也绝不能当着阿姊的面了断性命,他已经没有别的任何选择了……   将手里的肉串往炭火上凑了凑,他抬眸瞧着沈英笑道:“说到出门,我倒是想过,等我能出门的时候,咱们不如搬到鄠县那边去住。那边夏日比这边凉快,离长安也近些,那庄子又是阿姊的嫁妆,她来看我,或者住上几日,都比来武功这边方便。”   小鱼在一旁听到,也忙不迭点头:“正是,这里我也住腻味了,还是换个地方住住才好。那边院子也修好了,我瞧着比这老宅子还敞亮些。”   文嬷嬷这两年都呆在鄠县,自然也觉得那边不错,沈英却还不知道凌云还有这么一处庄子,少不得问上几句。当下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从那边新修的屋宇说到了当初的那一连串变故,越说越是热闹。   玄霸并没有插话,他只是眷恋地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的笑脸,然后便低头烤起了手上的肉串,没过多久,肉串再次被烤得两面焦黄。他低头吃了一口,香浓的肉汁顿时在齿间飞溅开来,烫得他眼底微微一热:原来师傅没有敷衍他,他烤的肉火候当真还不错,算得上外焦里嫩,可是,这样的肉串,他却没法烤给阿姊来尝一尝了。   可就算如此,他也应该心怀感激,不是么?毕竟在这最后一夜,还是有他喜欢的人,高高兴兴地在陪着他,日后当她们想起自己的时候,是美味的烤肉,是轻快的笑语……   慢慢咽下了这串烤肉,玄霸轻轻吸了口气,抬手拿起了又一根竹签。   然而欢快的时光总是转眼即逝,他准备好的肉串还没有来得及都烤完,时辰便已到了下半夜。沈英瞧见滴漏吓了一跳,忙吩咐人进来赶紧收了炭盆肉块,因玄霸吃的肉比平日多些,又盯着他喝了几口消食化积的汤水,这才让他去早些安寝。   玄霸默然目送着小七小鱼结伴离开了屋子,待到沈英也走到了门口,他心底一疼,嘴唇微动,却还是咬牙忍了下来。   沈英却是若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玄霸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屋子里,脸色虽比平日红润,身形却仿佛比平日更加孤单清冷,她心里不知怎地猛然一紧,忍不住道:“三郎,你……要不要师傅陪你?”   玄霸几乎下意识地就想点头,但念头一转,还是摇了摇头:“多谢师傅,弟子自来都是一个人歇着的,师傅还是赶紧回去歇息吧,如今天时不好,师傅也得保重身子才是。”   他努力笑得镇定明朗,沈英看着这个笑脸,到底点了点头:“也好,你好好歇息,明日待你阿姊来了,咱们再多烤些肉!”   玄霸笑着点头,待到门帘落下,这笑容才一点点地从他的脸上慢慢消失了。   回身来到寝处,他坐在床榻上,静静地看着床边的烛火,压在心底的冰凉和荒芜终于有如烛光外的无边夜色,渐渐地弥漫开来。   仿佛过了很久,却又仿佛只是一瞬,不知从哪里刮进来的风再次摇动了烛光,也摇动了满室的黑暗。   玄霸心里一松,转头看向了屏风,轻声问道:“何大哥,你来了?”   ※※※※※※※※※※※※※※※※※※※※   嗯,今年还会有一更,结束这件事,争取新年新开始。 第203章 过客归途下   黑暗里, 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这声音低沉而幽冷, 仿佛带着远方冰天雪地的气息,如寒风般掠过了空荡的房间。   烛火再次微微一晃, 在摇曳的光影之中,何潘仁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   他难得的穿了一身纯黑,颜色深沉浓郁,几乎能和他身后的暗影融为一体, 也愈发衬得他的面孔苍白如雪, 一双眸子更是有如雪地里燃起的火光, 那冰冷又炙热的光芒, 简直能夺人心魄。   玄霸就看得呆住了,起身脱口道:“何大哥,你……是不是病了?”不然脸色怎么会这么苍白,神色怎么会这么古怪, 而且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黑暗冰冷的味道,就像对世间的一切都已满怀厌倦,满心漠然,就像今晚决定离开的,不是自己,是他!   何潘仁原是静静地打量着玄霸,闻言不由得眸光略敛,淡淡地道:“我没事。”不等玄霸追问, 他便断然转移了话题, “倒是三郎你, 你真的已经想好了么?真的不会后悔,不会害怕?”   玄霸轻轻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已经想好了,这几日里,我已是反反复复地想过了,这就是最好的结果,我不会后悔。我……”他抬眸看着何潘仁,笑容愈发明亮,“我本来是有点害怕,不过何大哥你来了,我就不怕了!”   何潘仁微微皱起了眉头,什么叫他来了就不怕了?   玄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道:“何大哥,我不怕死,都说生如过客,死如归途,我不过是提前回家而已,有什么可怕的?只是真的事到临头了,我才发现,我心里还是有些没底,就算是踏上归途,可往前看,不知要走的这段路会有多远,往后看,又是一个送我的人都没有,这种孤孤单单的滋味……”   说到这里,他的眼里多少流露出些许难过,笑容却依然欣慰而坦然:“现在好了,何大哥你来了,你说过你会帮我,那我就厚着脸皮再拜托何大哥一件事,待会儿你可不可以先别走?可不可以在这间屋子里多留一会儿?不用离我太近,也不用管我,你只要留在这间屋子里就好,等到,等到……”   何潘仁声音清冷地截住了他的话:“等到你咽气了,我再离开?”   玄霸抿着嘴点了点头:“我知道,何大哥你能过来看我已是难得,我再这么求你,是有些过了,我只是……只是觉得,待会儿我离开的时候,若是有人能远远地看着我,能远远地冲我挥一挥手,我就不会觉得孤单了,更不会再觉得害怕。何大哥,你能不能,在这里多呆一会儿?”说完他的眼圈一红,依然稚气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脆弱。   何潘仁的目光愈发复杂,神色却依然冰冷。沉默良久之后,到底点了点头:“好。”   走上两步,他伸出了手掌,掌心里赫然是一颗深黑色的药丸:“三郎,你若真的已经想好了,那就把这颗药丸吃下去,我保证,你不会感到任何不适,你会安安静静、轻轻松松地入睡,只是,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仿佛带着一种难言的魅惑,而在他玉雕般的手心里,那颗小小的药丸也在散发着异样的香味,让人几乎忍不住要把它拿起来送入口中。   玄霸心里一跳,却还是退后一步,摇了摇头。   何潘仁轻轻挑起了眉头:“怎么?你害怕了?”   玄霸抬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柔和的笑容:“何大哥,多谢你这么为我着想,可我不能吃你的药,我不能让你帮我做这件事,不能让你因为我背负这样的罪过,而且我也……我也不用再吃你的药了。”   何潘仁怔了怔,目光在玄霸的面孔上一转,脸色顿时变了——玄霸的气色,实在是好得不正常!他的眼睛太亮,嘴唇太红,整个人更是透着种说不出的……   他忍不住一步跨到了玄霸跟前,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沉声喝道:“你到底吃了什么?”   玄霸笑了笑,细长的眸子里光芒闪动:“也没什么,就是巢太医的那种应急药,他告诉我说,我绝不能再碰这种药,若连吃两丸,神仙也难救。我今日在烤肉之前已吃了一丸,何大哥来之前,又吃了第二颗。我吃过这种药,知道它的药性,何大哥,你最多再呆一个时辰就好……”   何潘仁不由得闭了闭眼,心头的懊恼愤怒难过简直是难以形容,他深知药理,自然知道,以玄霸的身体,这种药,这种吃法,就像是在快要燃尽的柴火上添了瓢油,大火燃起后,很快便会把一切都烧个干净,无法可解,无药可救。如今他再说什么做什么,都已是太晚了!   这次过来,他原已准备好了一切,只待玄霸吃药昏睡,便把他偷运出去——他治不好玄霸的心疾,但怎么都能让他再多活一段时间!却没想到,玄霸的死志居然如此坚决,心地又如此柔软,根本不愿意拖累别人一丝一毫……他们姐弟俩,怎么都会傻到这种地步!   他的神色实在是太过沉痛,玄霸瞬间也反应了过来:“何大哥你……”   何潘仁盯着他咬牙不语,心头怒火腾地升起老高,却不知到底在气哪一个。   玄霸也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苦笑起来:“何大哥,你不用这么帮我,我的病已经好不了,拖着病体东躲西藏又能多活几日?却会给阿姊她们带来那么多危险麻烦,我不想这么做,我已经拖累了阿姊这么多年,我不想再拖累她,让她再为我担心害怕。”   何潘仁冷笑了一声:“那你就甘心让你们那个半疯了的皇帝称心如意?他让你死,你就去死?凭什么!还有你阿姊,你想没想过,她今日被柴家那些破事拖累,没能回来见你,等她明日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见到的却是你的尸体,她会怎么想?她受不受得住?你就是这么不拖累她,就是这么为她好的?”   玄霸的脸色顿时一白,眸子也黯淡了下去:“可是,可是明日巢太医就会奉旨过来,看我是不是已经……我不敢赌,我也不能让阿姊瞧着我送命,何大哥,我不想让阿姊伤心,可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何潘仁没有说话。他心里那把怒火烧得几乎能毁天灭地,却终究不能再发泄在眼前的少年身上。过了良久,他才用力吐出了一口气来,放开了抓着玄霸的手,轻轻为他整了整衣裳:“三郎,对不住,我不知道这些。你去榻上躺着休息吧,我去给你点一炉香,然后就回来陪你慢慢说话。”   他玉白的面孔上,所有的怒火和阴郁都已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玄霸瞧得心头却是一颤,想说点什么,却到底没有开口。   何潘仁的身影倏然消失在黑暗之中,半明半暗的屋子里,一股暖暖的气味渐渐飘散开来,这香气并不馥郁优雅,却带着一股阳光晒在被褥上的松软气息,就像幼时无数次闻到的那样,玄霸的心神不由自主地渐渐放松了下来,依言躺在了床榻之上。   身边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近,却是何潘仁又走了回来,他并没有坐在床边的腰凳上,反而背靠着床榻直接坐在了地上。   空气中的香气越发清淡而温暖,玄霸只觉得自己仿佛躺在温泉里,随着水面沉沉浮浮,耳边响起的声音也是随意又低沉:“三郎,你可还有什么话想告诉你阿姊,想告诉你师傅?日后我或许可以帮你转告给她们。”   玄霸闭上眼睛笑了笑:“没有。该说的话,其实我都已经说过了,何大哥,你不要让我阿姊知道,我是自己选了这条路,让她觉得我是在睡梦之中安然过世的就好,我不想让阿姊去恨那些人,他们,不配!”   “何大哥,我阿姊她是天生的雄鹰,可这些年以来,先是我,然后是亲人、家族、世道,一层一层的锁在了她的身上,她才会过得那么不自在。等我走了之后,阿姊她自然会伤心,但伤心过去了,世上能束缚她的东西也就少了一样,以后她便能飞得更高些。”   何潘仁淡然道:“那你还让她嫁给柴大郎?你觉得他会让她飞么?你觉得他就配么?”   玄霸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以前总觉得,柴大哥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又有本事,又有义气,等我走了,有他陪着阿姊,待她好,向着她,这样她便能过得好些。现在我才明白,我这不是为了她好,我是为了让我自己安心。这件事,我说不定是错了,可是何大哥,凡事都有命数,有些事,终究强求不来的。何大哥,你也是极好极好的人,也许待阿姊比谁都好,我只希望,从今往后,你也能过得开心些,不要苦了你自己。”   何潘仁轻轻笑了一声,他的嗓音低沉柔和,这声笑却仿佛带着说不出的锋利:“若我偏要自苦,非要强求呢?”   玄霸良久都没有答话,久到何潘仁都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却听他低声道:“只要阿姊开心就好。何大哥,这世上什么事都不打紧,我只希望阿姊她能过的开心,能飞得自在。”   明暗的烛光里,暖香依旧在静静地弥漫,何潘仁微微抬起了头,看着眼前无边的黑暗,嘴角却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的身后,玄霸的呼吸声越来越轻,终于变得微不可闻,脸上却也露出了同样安然的微笑。   屋外,夜还很长,雪还未化。   这是一年中最寒冷最漫长的夜晚,然而,它终究是会过去的。   ※※※※※※※※※※※※※※※※※※※※   啊啊啊,看了下春春的《哇》结果就跨年了! 第204章 此恨绵绵   柴绍是在睡梦中蓦然惊醒过来的。   他原以为天色已亮, 定了定神才发现,原来只是屋里的蜡烛彻夜未熄, 烛火微微晃动,也带动了四壁上昏暗的光影,令人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   柴绍就恍惚了好一会儿。他隐约记得自己是做了个梦, 却怎么都想不起到底梦见了什么,唯有那冰凉的惊悸还堵在胸腹之间, 久久不肯散去。   窗外远远传来了钟鼓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数到了五, 这才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起身随便抹了把脸,穿好衣服往外走去。   他睡在西屋里侧,往外就是阿哲的房间。因为身上的疹子,阿哲上半夜睡得并不安稳, 此时倒是在小呼噜里声里四仰八叉的睡得香甜;小环就守在床边的便榻上, 显然也睡着了, 眉宇之间一片安然。   柴绍瞧了母子俩几眼, 心头微松,放轻了脚步向门口走去,谁知还没出门,身后就传来了小环惊疑的声音:“大郎?”   柴绍忙回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环却还是起身奔了过来, 急声问道:“大郎!大郎你要去哪里?”   柴绍低声道:“我回去看看。”   回去?小环眼神一黯, 脱口道:“原来大郎还是要陪娘子回门?那……那阿哲怎么办?”   柴绍看了看睡得正香的阿哲, 摇头笑道:“阿哲眼见着越来越好了,我离开一会儿应该不打紧,再说我也只是过去瞧瞧,不会丢下他不管,我……”他有心解释一句自己醒来后心里有些不安,得过去瞧瞧才踏实,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没必要跟小环说这么多,当下只冲她摆了摆手,大步流星地转身出了屋门。   小环不由自主地追到了门口,夜风迎面吹来,寒意几可刺骨,她却丝毫感觉都没有。她只是呆呆地瞧着柴绍的背影,瞧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自己的院子,走向了主院的方向。   走在凌晨的朔风里,柴绍也没觉出多少寒意。从小院到主院并不算远,他步履如风,不过片刻便到,只是一脚跨进院门,却不由得怔了怔。   主院里已是灯火通明,周嬷嬷就站在院子当中,面前的两抬礼箱已收拾妥当,几名健仆也已打扮齐整,显然正整装待发。柴绍忍不住看了看天色,疑惑道:“嬷嬷,你们这就准备走了?”眼下离天亮还早着呢,坊门也得再过好一会儿才会开启,他们就这么急着走么?   周嬷嬷回头瞧见柴绍,顿时就像看见了救星,连礼都顾不得行了,上前几步道:“大郎你来得正好!你是准备陪三娘回门吧?你快去车马房吧,三娘她五更不到就过去了,我们拦都拦不住!”   柴绍原想解释凌云没让自己陪她回门,听到后来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失声问道:“她为何这般着急?”   周嬷嬷满面愁容地摇了摇头:“老奴也不清楚,听婢子说,三娘似乎是四更天突然惊醒的,然后便怎么都呆不住了,老奴无能,拦不住她!”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对着柴绍苦笑了一声:“大郎,你去劝劝三娘吧,让她莫要胡思乱想,外头这冰天雪地的,她这般急着赶回去,别回头三郎在庄子里呆的好好的,她在路上却摔出个好歹来……”   她话没说完,柴绍已转身往外走去,速度比来时更快了几分。   还没到车马房,他果然就瞧见了凌云。在院门前的那盏孤零零的灯笼下,飒露紫早已备好了马鞍,正有些不耐烦地刨着前蹄,而凌云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马鞍边,虽然披着厚厚的披风,那背影却依旧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寒之意。车马房的管事远远地守在一旁,看那模样竟似不敢靠近一步。   柴绍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走到近前,方叫了句“三娘”。   凌云过了片刻才缓缓回过头来,看到她的面容,柴绍心头顿时一震,脑中突然闪过的,却是周嬷嬷说到“我拦不住她”时的怔忪神色——现在,他终于知道是为什么了。   他眼前的凌云看去竟是陌生无比,她的脸色苍白如雪,神色更是冷漠如冰,不,就算是此刻凌晨北风里的残雪坚冰也不会比她更寒意逼人了,唯有一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仿佛所有的热气活力都在那里头燃烧,可那火光居然也是冰冷的。   在昏黄温暖的灯光下,她看去就像一把彻底出鞘的宝刃,冰凉,锋利,锐不可当。   柴绍只怔了一下就明白过来:他拦不住凌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能拦得住她了。   将他从梦里惊醒的那股悸动再次席卷而来,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转头冲管事吩咐道:“把踏雪牵过来!”既然拦不住,那自己就陪她跑一趟吧!这样的她,绝不应该独自上路。   管事忙不迭地领命而去,凌云却依然沉默地看着柴绍,目光却仿佛已透过他看到了极远的地方。   柴绍心头更是发沉,想了想还是上前一步,缓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了,这里离武功不过一日的路程,三郎若身子真有什么不妥,那边早就派人过来了,你只是太惦记他了而已,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不得真的。”   凌云的目光终于闪动了一下,却是默然移开了视线——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她看到的那个笑容明亮一如往昔的玄霸,听到的那声恋恋不舍的告别,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这个问题,她不敢细想也不敢追问,她能想到的,就是要尽快回去,一分一刻都不能再等!   柴绍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凌云,冰冷得拒人千里,却又脆弱得不可碰触,让他根本无法接近,无从安慰。   寂静之中,远处传来了五更二刻的钟鼓声响。车马房里一阵骚动,柴绍的乌骓马被牵了出来,随后则是两辆马车;另一边,周嬷嬷也带着人走了过来,此时该装车的装车,该上马的上马,不过片刻便已整顿完毕。   周嬷嬷上前给凌云和柴绍行了个礼:“大郎,三娘,路上千万当心些,在那边多住两日也是无妨的,这边老奴自会看守好门户。”   凌云点了点头,翻身上马,虽然还要过一会儿坊门才会打开,但她已无法再等下去了。   柴绍暗暗叹息了一声,一踩马镫就要上马,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急切得近乎尖锐的呼唤:“大郎!”   在依旧浓黑的夜色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一道人影,头发凌乱,脸色惨白,不是小环又是谁?   不等跑到柴绍跟前,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却依旧急声道:“大郎,娘子,阿哲……阿哲他醒来后又吐了,还喘不上气来,你们去看看他吧,看看他再走!我求求你们了!”   柴绍看到她便是一惊,听到这话更是顾不得上马了,回身一把将她拉了起来,皱眉道:“怎么回事?刚才不还睡得好好的吗?”   小环含泪点了点头:“是,都怪我不好,他醒来后没瞧见你便哭了,我又忙着给他喂薏米水,他边哭边喝不知怎地竟呛着了,咳完就吐了起来,吐得又有些喘不上气的模样。”   居然是这样么!想到阿哲这两天以来对自己依恋,柴绍心里一紧,迈步想往回走,突然意识到不对,忙回头道:“三娘,能否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凌云转头看了他们一眼。柴绍急切为难的面孔,小环悲哀恐惧的面孔,和这两天来的许多画面重合在了一处,当时她曾大惑不解的问题,此刻看去却是如此的一目了然。她几乎是自嘲地笑了笑,毫不犹豫地一磕马腹,飒露紫飞奔而出,有如一道暗红色的闪电,顷刻间便没入了黎明前的暗夜之中。   这夜色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凌云在坊门前带马盘旋了片刻,待得坊门一开,便冲了出去,又沿着长街直出城门,不知跑了多久,天色才渐渐地明亮起来。好在经过两天的日晒,路上的积雪已化掉了大半,凌云出门前又在飒露紫的蹄铁上加了防滑的钉子,一路疾驰之下倒也不曾打滑。待到日出东方,积雪渐渐融化,飒露紫也愈发跑得畅快,在凌云的催促下,当真如风驰电掣一般。   待到日上三竿之际,李家庄园也已是遥遥在望,凌云却不知不觉地放缓了速度。   怔怔地瞧着不远处的分岔路口,她耳边渐渐响起了鼓点般的急促的声音,这声音是如此响亮,甚至带得她的衣襟都在微微震动——那是她心跳的声音。   再走近几步,她瞧见了路口挑起的红色灯笼。没错,是红色的灯笼,而不是……她不由得慢慢地松了一口气,正待催马过去,却见从那岔道里飞也似的冲出了一匹骏马,马上的身影熟悉无比,赫然正是师傅沈英。   沈英显然也看见了凌云,一带坐骑冲了过来,又在离凌云五六步远的地方猛地勒住了马缰。   她怔怔地看着凌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圈却已不由自主地越来越红。   凌云听到耳边“嗡”地响了一声,随即天地之间变得一片寂静,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冬日难得的明媚阳光正毫不吝惜地洒在世间万物之上,在消融着最后的积雪。原本一片素白的地方,已渐渐露出了各种色彩:绿的松柏,黄的山丘,还有粉墙碧瓦,黑瓦朱楹,颜色鲜活得仿佛是迎来了一个小阳春。不远的地方,孩童在忙着欢呼奔跑,鸟雀在忙着追逐啄食……然而凌云的世界,却一寸寸地黑了下去。   ※※※※※※※※※※※※※※※※※※※※   不破不立……   周日晚上还会补更一章。 第205章 大错特错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 李家庄园内外精心准备的红色灯笼便被悉数摘下了,取而代之的, 是匆忙裁成的白色麻布。这些飘荡在寒风中的粗粝布条自有一种不祥的意味, 冬日的艳阳照在上面,仿佛也变得惨淡了起来。   然而更惨淡的还是人们的脸色, 在期待和欢庆之后,在一夜好眠之后,此时所有人的脸上都已只剩下了哀伤、茫然和不敢置信——   怎么会这样呢?他们的小郎君,那么好看又爱笑的小郎君, 怎么突然就……去了呢?昨日他分明还在指挥着大伙儿准备酒菜,说要好好招待姊姊姊夫, 到了晚上更是兴兴头头地烤了一晚上的肉,还给所有的人都打了赏!怎么好好的一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他就这么走了,他们这些人该怎么办?还有娘子,今日才匆匆赶回来的娘子, 又该怎么办?   在这样的愁云惨雾之中,庄园里, 到处都能听到压抑的哽噎声,悲伤的叹息声,以及强打精神的劝慰声:“小郎君这样的人,定然是天上的星宿,时辰到了, 自然就得回去了, 不然能走得那般安详?听说脸色比睡着了还要好, 满屋子都是异香……”   这些声音自然不会太大,但何潘仁却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就站在玄霸的屋子后面,在院墙和地炉间的空地上。这是一个巧妙的死角,没有人瞧得见他,他却可以听到屋里屋外的所有动静。而此刻,他就听到了外头的这些叹息和低语,听到了屋里文嬷嬷的自责、小七的痛哭,听到了小鱼狂奔而出的脚步,沈英强忍悲痛的劝解,然而他最在意的那个人,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自打走进这间屋子之后,她就没有发出过任何的声音。   这种安静,就像一根细细的丝线,一圈圈地缠在何潘仁的心口。他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他告诉自己,等她一过来,自己就会离开,如今他早就应该离开了,他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留下,但随着这根丝线的越缠越紧,他却不由自主地反而上前了一步,走到了那扇暗门的跟前。   这扇门,是他的工匠们在改造这间屋舍时留下的门户,夏日里可以打开通风,但其实更要紧的是,它也可以从外头悄然打开,可以让他随时走进这间屋子里,就像之前那样,就像昨夜那样!   昨夜……想到这个词,他的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刺痛:都是他的错,是他太自负,是他在赌气,他原以为自己可以独自解决所有的事情,他想让李家的这些人都看看,他们错得是何等离谱!结果,错的人却是他。是他错估了玄霸,也错估了自己,是他错得无法挽回,不可原谅!   他原本应该把这一切都死死地埋在心底,就像答应过玄霸的那样。但此刻,在那仿佛无边无际的静默之中,他却忍不住地想:如果让她知道了这一切,她会不会痛恨自己?这样一来,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自责,这么难过了?   这念头,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扣住了暗门上那个小小的铜环——只要扭转一下,这扇门就会无声无息地打开,他就能看到她了,他就能告诉她:对不住,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   何潘仁手上微微用力,铜环在他修长洁白的手指间已被扭到了一半,眼见就要触动机关,就在这时,屋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有人大步直冲了进来,又蓦然顿住了脚步。何潘仁的动作不由一顿,随即便听到了柴绍微微发颤的声音:“对不住,三娘,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何潘仁的手指一松,缓缓地退后了一步。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夜的漫天飘雪,看到了那欢天喜地的人群,看到她被拥簇着越走越远,而他只能独自站在阴暗的角落里,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此时此刻,又有什么不同?无论是欢喜还是悲哀,能和她一起分担的人,终究还不是他。能去认错领罪,能让她责怪怨恨的人,也终究还轮不到他。   看着那古铜色的环扣,他轻轻地,自嘲地笑了起来。   一阵北风吹过,吹起了满院的白麻,也吹起了地上的沙尘,待到沙尘落下,何潘仁的身影已是消失不见,在那片空地上,只有残雪依旧静静地落在枯草之上,仿佛从来不曾有人久久地伫立在那里。   一墙之隔的屋里,坐在床边的凌云却仿佛根本没听到柴绍的话,她只是轻轻握着玄霸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面孔。柴绍的自责也好,沈英的劝慰也好,小七和文嬷嬷的哭泣也好,都像是微风吹在岩石上,激不起半点反应。   柴绍心里愈发难过,凌云离开后,他心里那种不祥之感愈发强烈,所以一安排好家里的事就立刻追了过来,没想到还是,太晚了!此时无论他说什么,是不是也都太晚了?   看着凌云的样子,他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无从开口,满心都是无力。   沈英的神色里也多了几分忧虑,思量片刻正要开口,屋外却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直奔上房而来,却又在门前骤然停下,片刻之后才掀帘走了进来。   来人赫然是巢元方,他的衣袍明显有些凌乱,脸色也是白里透着点青,想来早已知道了发生的事情,但真正瞧见屋里的情形,他还是怔在了那里,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了。   还是柴绍回过神来,涩声解释道:“适才我在路上遇到了太医,太医说是来看三郎的,我便带着太医一道过来了。”在路上,他还讨教了一番玄霸该如何保养的事,结果没到庄园就看到门前挂起的丧幡,他这才什么都顾不得了,独自冲了进来。   巢元方是来看三郎的?沈英心里忽地一动:是了,昨日那位马夫就说了他今日会来,说起来,他此刻过来,也许可以帮他们一个忙……   她上前两步,抱手行礼:“太医来得正好,不知太医能不能帮我们看看,三郎究竟因何才骤然故去的?”说完又看了凌云一眼,向巢元方微微示意。   巢元方“啊”的一声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一步步慢慢走到了玄霸的床榻边上。   玄霸依旧静静地躺在玉枕上,脸色红润,神色安然,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就像沉睡在难得的美梦之中。倒是坐在他身边的凌云,从脸颊到双唇都已没有了一丝血色,神情更是灰暗淡漠,整个人比玄霸更没有生气。   巢元方只觉得眼里一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自己这造的是什么孽啊!他手指微微颤抖地伸向了玄霸的眼睛,只是没有碰到他的眼皮便蓦地收了回来。   小心地看了凌云两眼,他慢慢直起身子叹了口气:“其实不必看了,三郎的心疾原是最怕乍寒乍暖的天气,我之前便担心这场雪会激出他的病来,没想到还是……不过诸位也不必太过伤心了,这原是命数,三郎这般在睡梦中安然而逝,总比受尽折磨地离开要好。看他的脸色便知道,他走时并没有受罪,也没什么牵挂不舍的。你们这般伤心难过,倒是会让他不得安宁。诸位还是节哀才好。”   沈英一直在默然注视着巢太医,此时也点头道:“正是,三郎是什么性子,咱们都知道,他若是泉下有知,看到咱们这么自责,还不定会多担心多难过。”   转身走到凌云跟前,她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阿云,尤其是你,你千万不要钻了牛角尖。昨日你没能回来,三郎并没觉得多失望,他还高高兴兴地烤了一晚上的肉。你也看见了,他在睡梦里都是笑着的。其实想开了,这对三郎有什么不好?阿云,你不妨想想看,你若是三郎,是愿意慢慢虚弱下去,在百般煎熬后病逝,还是这么安安心心的长眠不起?”   “昨日三郎说到你,说只要你过得开心,他就没什么不开心的。他若还没走远,看到了你这般模样,他又会是何等心情!”   “阿云,三郎已经走了,你不要让他走都走得没法安心!”   她的最后这一句,说得已颇有些严厉,柴绍吃了一惊,张口想劝她说得和缓些,却见凌云的身子微微一动,目光茫然地看了过来。   自打看到沈英眼里的悲哀,她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但这一刻,沈英的声音却仿佛还是从极远的地方传到了她的耳中,她一时也不大分辨得出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听到了几个“三郎”——三郎没有失望,三郎走得很安心,三郎不希望看到自己这般模样……   恍惚之中,她耳边又响起三郎临别时的嘱咐:“我希望阿姊能过得好,过得开心自在。阿姊,我只希望你日后能过得快快活活的!”   是啊,三郎他只希望自己这个姊姊能过得快快活活的,她已是一错再错,总不能……不能让三郎走都走得不安心!   看着玄霸宛如安睡的面孔,她到底慢慢放开了手,又慢慢地站了起来,良久之后,终于转头看向了众人。她的声音有些暗哑,却依然清晰:“开始准备三郎的后事,我来为他属纩、招魂。”   众人顿时都松了口气,小七早就哭得眼睛都肿了,听到凌云开口,忍不住又抽泣起来。还是文嬷嬷抹着眼泪拿出了早已备好的丝絮,凌云接在手里,轻轻放在了玄霸的口鼻之上。   他的面容的确安详得有如沉睡,但那些轻薄无比的丝絮,却久久地停在口鼻之间,一动都没有动。   凌云微微闭了闭眼,静默片刻,抱起玄霸放在一旁的衣袍,转身向屋外走去。她要登上屋顶,去呼唤玄霸的魂魄归来。   柴绍忍不住跟着往外就走,沈英却突然伸手拦住了他,随后便转头看向了巢元方:“太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柴绍好不纳闷:这种时候,她怎么不跟着凌云,反而想起要跟巢太医私下说话了,还要拉上自己?不过在井陉道上,他早已见识过沈英的神出鬼没,更清楚她在凌云姐弟心目中的分量,此刻见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带着巢太医走向了屋子的另一头,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默然跟了过去。   屋子的这头带着一个小小的耳房,柴绍刚刚走到耳房门口,就听到了沈英那压低了冰冷声音:“巢太医,我知道,三郎根本不是睡梦中安然去世的,他是自尽而亡,而且就是你生生逼死了他!你最好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为何要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逼他走上绝路?”   柴绍心里原是乱纷纷的,此刻却是惊得脑中一片空白,抬眼看去,耳房里,沈英已将巢太医逼到了死角,她的声音并不算高,手里也并没有拿出兵刃,但整个人分明有如一柄雪亮的钢刀,柴绍看着心头都为之一寒,正对着沈英的巢元方更是脸都白了,脱口道:“不是我,不是我,是圣人,是陛下!”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然而沈英的目光依然直直地盯在他的脸上,神色之中并无半分惊讶,只有更加冰冷的愤怒和决心,显然早已猜出了事情的原委。   她当然猜得出来,在看出巢元方的愧疚不安后,回头一想,一切简直是昭然若揭:玄霸就是从这位太医第一次拜访之后才开始不对劲的,在昨夜见到这位太医打发来的车夫后,他的不对劲就更明显了,他说的那些话,根本就是在嘱托后事;当时她想当然地觉得,这些不对劲都是因为他不习惯凌云的离开,因为失望于凌云没能及时回来,如今她才明白,这孩子早已默默地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性命来维护所有的人……   对着沈英了然的锐利眼神,巢元方不由得颓然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   柴绍越听越是震惊悲愤,眼睛几乎都红了,纵然知道巢元方原是有心转圜,却已别无选择,听到他让手下来催促玄霸时,却仍旧忍不住想给他一记。   沈英的神色自然也是越来越冷,待得巢元方终于说完,她更是良久不语,半晌之后才突然上前一步,抬起手来。巢元方早已避无可避,惊恐之下只得闭上了双眼,耳中却听沈英缓声道:“太医见谅,适才是沈英无礼了,此事原来怪不得太医,太医这般谋划,也是一片苦心,既成全了三郎,更保全了李家,这份恩德,沈英代三郎三娘,也代李家,谢过太医了!”   巢元方愕然睁眼,却见沈英已深深地弯下腰去长揖了一礼。他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忙不迭地摆手作揖,直道十几个不敢当。   沈英却还是坚持道谢,最后方叹道:“太医自来宅心仁厚,屡次出手救治三郎,想来为此所受的煎熬,更是胜旁人十倍,沈英无以为报,只是行走江湖多年,在外伤跌打上算是略有心得,还有几味药膏,日后愿悉数托付给太医,只望能借太医之手,为三郎略积福德。”   巢元方听到“煎熬”二字,心头不由得便是一酸:是啊,因为这件事,自己何尝不是备受煎熬?只是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才不得不做出这种事来!好在三郎走得比他想象的更安详,而李家人到底也体会到了自己的苦心。待到听说沈英要把外伤方面的心得药膏都交给自己,他心里更是一震——作为医者,这些东西在他看来自然是珍贵无比,何况他还曾亲眼见过凌云救治阿哲的奇妙手段……   他有心推辞,却到底无法坚拒到底。心潮澎湃之下,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被沈英送出了庄园,送上了马车,晕晕乎乎地一路往长安而去了。   柴绍自然更是百感交集,他此时也已反应过来:三郎已经为保全家族亲人而自尽,无论如何,他们都让巢元方回去后能全心全意地为三郎说话,为李家说话,如此才算是没有让三郎白白丢掉性命。   沈英的做法自是最妥当最周全不过的,只是接下来,接下来他该怎么做才对呢?   抬眸看着仿佛突然间变得凄凉的庄园,他心里多少有些茫然。   北风之中,远远地传来了凌云的呼唤声:“玄霸,归来!玄霸,归来!”刚开始还算平静克制,唤到后来,却还是渐渐地哽咽起来。   柴绍心里一阵难过,转头却瞧见沈英也在静静地听着这个声音,神色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决绝。他心里一跳,脱口道:“沈前辈,这件事……这件事能不能不告诉三娘?我怕她……”   沈英淡淡的一眼扫了过来:“你怕什么?怕她受不住?还是怕她一时激愤,冲动行事,会让三郎白白送命?”   柴绍怔了片刻,点头叹道:“前辈说的是,三娘和三郎手足情深,如今既已认定三郎是在睡梦中安然去世,又何必知道这些事情,反而不得安宁?”   沈英并未反驳,只是上下看了他一眼,平心静气地问道:“柴大郎,若你的兄弟被那位狗皇帝逼死了,你是想被蒙在鼓里,还是想知道真相?”   柴绍被问得一愣,脱口道:“那如何能一样?前辈请放心,柴某虽是不才,却也断然不会让三郎白死,我会查明是谁在圣人面前胡言乱语,诋毁三郎,我会为三郎报仇雪恨,只是三娘她到底只是个娘子……”   沈英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她只是个娘子,因此你便觉得,她不必亲手报仇雪恨,你还担心一旦让她知道真相,她不是会悲痛欲绝,便是会冲动行事?”   这正是柴绍所想,他只能默然点了点头。   抬头看向远方,沈英轻轻地摇了摇头:“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远处的屋宇上,就在房檐最高的地方,凌云在哽咽过后已再次站直了身形。屋檐上,那些残存的冰雪正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而她就站在这片耀目生辉的光芒之中,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凌厉地指向了头顶上的天空。   ※※※※※※※※※※※※※※※※※※※※   今天是二合一的大章,这个阶段总算结束了。   下一更是周二中午十二点。 第206章 岂有此理   又起风了。   长安城的这个冬天并不算冷, 只是一旦刮风下雪, 便会席天卷地,分外烦人。冬月初的那场大雪就用了七八日才化尽, 随之而来的狂风更是让南郊大祭都不得不草草收场。这不,刚到腊月, 北风眼见着又是一阵紧似一阵了。   刚刚下值的宇文承趾带马走上长街时,便被迎面而来的大风拍了一脸的沙子,他的脸色原本就不大好,此时更是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跟随在他身边的亲卫心里暗暗叫苦:他家二公子的心情一不好, 有人就会倒霉, 今日不知谁又会撞在枪口上了, 可别捅出什么大篓子来才好……说来说去,都怪那该死的流言!   仿佛印证着他的担忧,宇文承趾果然“呸”的一声吐出了口里的沙土,随即马鞭狠狠甩出,那匹青花骢顿时一声长嘶, 沿着长街狂奔起来,行人车马纷纷躲闪。几名亲卫都忙不迭地催马跟了上去, 有机灵些的便高声叫道:“二公子, 二公子,今日乃是三九,府里定然有酒宴, 二公子且行慢些, 若是被这风吹着了, 岂不是让大将军担忧?”   听到“大将军”这三个字,宇文承趾的马速果然渐渐降了下来,脸上虽然依旧是阴云密布,却到底敛了几分怒气。   开口的亲卫心里微松,正想着再劝说几句,却见宇文承趾猛地勒住了马缰,咬牙看向了侧前方,刚刚平静下来的面孔愈发扭曲,眼里更是仿佛能喷出火来。   亲卫忙跟着抬头看去,心里顿时“咯噔”一声:终于,来了!   在长街的另一边,迎面走来了一支小小的车马队列,领头之人骑着黑色大马,穿着素色长袍,那黑白分明的颜色,愈发衬得他的一张脸如斧削刀刻般深邃冷峻,正是月余不曾在长安城里露面的柴绍。   柴绍自然也瞧见了宇文承趾,目光里同样多了几分逼人的锐利,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还是冷冷地移开了视线,似乎并不打算跟宇文承趾在这人来人往的长街上来一场“相见欢”。   宇文承趾却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他一拨马头穿过街心,毫不客气地拦在了柴绍的跟前,冷笑道:“柴大郎,好久不见啊!”   柴绍的脸色顿时更冷了几分——就在一个月之前,在离此不远的金光门外,宇文承趾就是拿这句话做了开场,令他带人将斛律政挫骨扬灰,也因此害得他和凌云当日没能赶回武功,没能见到玄霸最后一面!   这件事本是他心头大恨,每每念及,都是又痛又悔,此时面对着宇文承趾这个始作俑者,他实在不愿有任何的虚与委蛇,只是冷冷地瞧着宇文承趾,看他还要耍什么花样。   看到他这副脸色,宇文承趾自然也懒得客套了,用马鞭一指柴绍,傲然道:“柴大郎,本将军好歹也是你的上峰,你不下马行礼,居然还敢摆出这副脸孔来,你当真以为我奈何不得你么?”   他居然还想以势压人?柴绍浓眉一挑就要说话,身后突然有人问道:“姊夫,这位将军是?”   宇文承趾闻言看去,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有人带马从柴绍后头的马车边上走了过来,也是一身素袍,模样竟是说不出的眼熟!   那边柴绍已淡淡地解释道:“这是宇文府的二公子,如今在御前做着鹰击郎将。”   来人点了点头,向宇文承趾含笑一抱手,气度竟是说不出的落拓潇洒:“原来是二公子,久仰!在下李世民,在家中也是行二。”   宇文承趾心里顿时一松:原来是李二郎,难怪跟那姐弟俩生得有些相似,倒叫他虚惊了一场。   他上下瞧了李世民一眼,只觉得这位李二郎虽然年少,倒也有些气势,这半道里杀出来插话,显然是想帮柴绍打个圆场。不过宇文承趾的这一口气已憋了好几天,看到世民的面孔,想起李家的事情,这股郁怒更是宛如火上浇油,当下毫不客气道:“你是李二郎?我倒是从未听过你的名头!如今我有话和姓柴的说,你且闪开些,莫回头又说我欺负了个乳臭未干的娃娃!”   这话着实轻蔑无礼到了极点,世民却并没有动怒,心头反而愈发警醒。他这次惊闻噩耗,千里迢迢地赶回长安之后,才知道了真相,在悲痛愤怒悔恨之余,自然也生出了深深的疑虑:到底是谁又盯上了李家?这一次他们又该如何应对?虽说巢太医那边传来的消息还算好,他却无法就此彻底放心,如今宇文承趾又是这副态度,他就更是不能不警惕了——   难道说,要对付李家的,是宇文述?   柴绍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节,压了压火气寒声道:“宇文将军,你若有话要说,不妨直言相告,不必这么夹枪带棒!”   宇文承趾本来就是个急性子,柴绍都这么说了,他索性昂然冷笑道:“好,那我就告诉你,我是瞧你不大顺眼,却不是嫉妒你有什么身手本事,更不是被你打败了寻机报复,我就是瞧不上你这模样而已;至于让你办什么差事,那也是我职责所在,天经地义!你和你那些兄弟,以后嘴巴都给我放干净些,若敢再说那些乌七八糟的话,休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柴绍越听越觉得不对,皱眉道:“你说什么?”   宇文承趾怒道:“你还敢不认!”如今这些侍卫和京洛子弟里头,人人都在议论,说他宇文承趾在洛阳时被柴绍教训过,故此假公济私,故意逼着刚刚成亲的柴绍做那挫骨扬灰的晦气差事,还说什么那李三郎就是因为没盼到姊姊姊夫回门,担忧之下才病发而死的!   啊呸!这叫什么话?他是跟李家姐弟交过手,可什么时候败给过柴绍这厮了?至于李三郎,他分明是见势不对自己把自己吓死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而且李三郎这一死,陛下就此坚信,李渊这一家子都是忠心本分之人,绝不敢有二心;他们倒好,居然得了便宜还卖乖,把事情推到了自己的头上,真真是岂有此理!   想到那些难听的议论,他心头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咬牙切齿道:“姓柴的,我可从没在你手底下输过一招半式,更不会嫉妒你这一事无成的本事,至于那位李三郎,他原是个胆小如鼠的短命鬼,他是什么时辰死的,为什么死的,跟我宇文二郎半点关系……”   他没说完,柴绍已忍不住喝道:“你给我住口!”他说自己也就罢了,怎么敢如此侮辱三郎?   世民原本还在猜测宇文家的立场,此时脸色变得有如寒霜一般,脱口怒道:“你敢再说一遍!”   两人怒视着宇文承趾,目光之中都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杀气。   宇文承趾被他们两人这么一喝,一时竟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完,他的几名护卫见势不对也忙不迭地围了上来,有人低声叫了句“二公子”,宇文承趾心神一定,自是愈发羞恼:这光天化日之下,柴绍和李世民居然还敢这么威胁自己?难不成柴绍还敢对自己动手?那他可真就是自寻死路了!   对着柴绍和世民愤怒的目光,他干脆“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怎么着,你柴绍都敢污蔑上峰了,我宇文承趾还不能实话实说了?那李三郎会死,是他自己胆小短命,跟我有什么干系?难道我还说不得了?”   看着他嚣张的笑脸,柴绍的手不知不觉地已握上了腰刀的刀柄,倒是世民怒极之下反而冷静了下来,伸手一拦柴绍:“姊夫,我来!”毕竟宇文承趾是柴绍的上峰,宇文述又是权势熏天,柴绍背上这样的罪名还不定会被如何处置,还不如自己出手来教训宇文承趾一顿。   宇文承趾也听到了这一句,笑得愈发讥嘲:“你来?你们唐国公府的儿郎不是各个都忠心本分得很么?怎么,要当街殴打朝廷命官,让大伙儿瞧瞧你们的忠心本分都是装出来的不成?”   世民心底顿时一冷,忠心,本分,这分明是三郎用他的性命才在皇帝面前挣下的印象,宇文承趾显然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若宇文家就是主谋,他们说不定正等着他们露出破绽来……   他这一迟疑,宇文承趾心里更是雪亮:是了,李家现在正夹着尾巴做人呢,自己又有什么可担心的?斜睨着世民,他的眉毛几乎都飞了起来:“刚才是你这小子让我再说一遍吧?那我就成全你,再说一遍——你家李三郎,就是个胆小如鼠的短命鬼!怎么样?你还要我再说么!”   瞧着柴绍和世民已气得铁青的面孔,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落在柴绍耳中,尖利得宛如一根钢针直刺了进去,他再也忍耐不住,带马就要上前,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好,那就你再说一遍。”   宇文承趾正笑得意犹未尽,闻言不假思索道:“我再说十遍又……”只是目光一扫,他的下半句话顿时都噎在了嗓子眼里。   柴绍身后那辆马车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马车的前板上是一个素白的身影,那本白的颜色跟柴绍和世民身上分明并没什么两样,但穿在她的身上,却仿佛多了一份说不出的孤绝和深寒。此刻她正静静地瞧着宇文承趾,从声音到目光分明都是平静之极,宇文承趾却只觉得全身寒毛倒立,不由自主地带马退后了两步。   就是她,就是这个女人,两年前,她就是这么不动声色地打断了自己的腿!   宇文家的几名亲卫都是久经沙场之辈,此刻都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刀柄,随即才觉得有些茫然,有人失声问道:“这妇人是谁?”   宇文承趾蓦然回过神来,左右一看,发现身边亲卫围绕,再远些的地方,还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正在好奇地驻足观望。他心里多少松了口气:自己其实不必这么害怕对不对?这么多人呢,李三娘她再厉害也是个妇人,这么多年都装模作样的从不敢在人前出手,如今难不成就敢在光天化日下殴打朝廷命官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挺了挺胸脯,有心想再说一遍李三郎是短命鬼,但对上凌云平静的目光,到底没那个底气,微微吸了口气方冷笑道:“我才不……”他原想说“我才不跟你个妇人一般见识”,只是话没说完,身上突然一紧,一股大力将他整个人都扯落马下,随即眼前一个拳头迎面飞来,仿佛是一柄锤子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在极度的惊恐和羞耻之中,他的满口鲜血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人就已经晕厥在地。   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凌云已扔下手里那柄将宇文承趾扯下马来的长鞭,看着被她一拳打晕过去的宇文承趾,神色淡淡地甩了甩手:“我还以为,你的嘴能有多硬!”   她还以为,不顾一切地当众出手能有多难,不择手段的报仇雪恨能有多难,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那就从宇文家开始吧!   宇文家的几名亲卫原已拔刀出鞘,但看着她此时若无其事的神色,却怎么都没有勇气往前。凌云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微微一扫,漫不经心道:“对不住了,一不小心手重了些,烦劳你们回去禀告大将军,明日,我会亲自上门谢罪。”   她的目光并不锐利,语气更是温和有礼,但众人瞧着她的模样,心头的寒意却是瞬息间又深了好几分。   世民也是瞠目结舌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喃喃地叫了声“阿姊”。   柴绍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前的凌云,他已经,有些不认识了。   ※※※※※※※※※※※※※※※※※※※※   是的,凌云已经变了。   小剧场:   宇文承趾痛哭:你不讲理,我明明什么都没说,你为什么还打我,而且还直接打脸?   凌云冷笑: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不说,我就不打了?打的就是你们宇文家的脸! 第207章 魂飞魄散   坐在自家主院的上房里, 柴绍只觉得一阵阵的恍惚。   眼前的院落屋宇明明就是他的住处, 但此刻看去,却仿佛变得有些陌生了:屋里新婚时的喜庆装饰都已被撤下, 取而代之的,是颜色素淡的青帐纸屏、白瓷银盏;屋外的庭院也显得冷冷清清,就连阶前盛开的腊梅仿佛都带着几分孤寒。   当然, 更让他觉得陌生的, 还是眼前的凌云。   凌云的模样其实并没有变,虽然比以前苍白消瘦了好些, 却依然是身姿挺拔,神色沉静,只是他此刻才注意到,她的眉目之间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份漠然, 一种从骨子里发出的疏离和寒意;那个沉默寡言却一腔热诚的少女不知何时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 是这个平静如水却让人再也琢磨不透的她。   这样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柴绍茫然回顾, 片刻后才蓦地想了起来:那一次, 沈英坚持把真相告诉了凌云, 之后的两天两夜, 凌云一言不发地守在玄霸的尸体边上,直到第三日大殓才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应该就是那一刻, 她的身上就多了这样的寒意, 但那个时候他竟然只觉得庆幸,庆幸她没有崩溃,也没有冲动,庆幸她总算彻底冷静了下来,他根本就没料到……   想到凌云回长安这一路上的反常,他忍不住抚额长叹了一声,涩然问道:“三娘,你选了今日回城,又这般当众打晕了宇文承趾,是不是,早就谋划好了?”   凌云思量片刻,摇了摇头。柴绍心里微微一松,却听她淡然道:“我没料到,他这般不经打。”   至于别的事,的确都是她早就谋算好了:宇文承趾下值的时辰、回家的路线,她早就让人探查清楚了;宇文承趾听到的那些话,是她让人传播出去的——毕竟这个圈子就这么大,李家的亲眷、柴绍的朋友又那么多,当他们来庄园吊丧时,让他们听说一点什么,猜测一点什么,等他们回去之后,自然是满长安都会传开;就连宇文府今日会设家宴,宇文承趾一定会按时下值回家,也都是她反复确认过的。   她只是没有料到,一切居然会如此顺利,甚至比她预料的更加顺理成章,更加痛快淋漓,包括一拳挥在宇文承趾的脸上时的那种感觉。   低头看着自己缠上了布条的右手,凌云的嘴角多少挑出了一点笑意:宇文承趾的骨头那么软,牙口倒还挺结实,她的拳头又握得有点紧,打完之后,指节上竟被崩破了三四处,但宇文承趾的牙齿想来会掉得更多,至于脸面,自然就更是一点都不剩了。   宇文述一定会勃然大怒吧,他一定会痛彻心肺,会发誓报复。   那就对了。   想到宇文述将会面对的事情,她眉宇间的冷意不知不觉又深了两分。   柴绍和世民相视一眼,心头突然间都有些发凉。世民忍不住问道:“阿姊,这宇文承趾的确该打,但阿姊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地揍他?”说到这里,他突然反应过来,“阿姊,你……要打的是不是宇文述的脸?这次的事难道真是他在捣鬼?”   凌云依然摇头:“我不确定,我只确定,宇文述的确知情。所以明日,我会去见他,我会问清楚这件事。”   原来她说的明日会去上门谢罪,并不是场面话,而是真的打算找上门去?这不是去虎口拔牙么?柴绍心里一凛,脱口道:“你不能去!宇文述为人阴狠狡诈,睚眦必报,三娘,你不能以身犯险。”   世民也皱眉道:“犯险倒还不至于,阿姊今日才揍了宇文承趾,宇文述就算装也得装出个大度的模样来,不然宇文家就更成了笑话。不过我猜宇文述明日断然不会见阿姊,更不会告诉你咱们想知道的事。”   因为此人极为记仇,却也极为沉得住气,阿姊今日出手这般不留余地,明日便是去赔罪也无济于事,更何况是去找他询问这种要命的机密?他绝不会让阿姊如愿!   凌云看着世民,淡淡地笑了笑:“他会。”   烛光照在她的面孔上,也照亮了她静水流深般的双眸,她的神情是那么轻松笃定,仿佛她说的,是世间最简单,最容易,最天经地义不过的一件事。   ………………   此刻宇文家的气氛却远不是这般轻松。   外院的书房里,无数的灯烛早已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然而站在屋子正中央的宇文述,那张面孔却是阴沉得让人不敢直视。   前来回话的管事便根本不敢抬头,只是尽量口齿清晰地回禀道:“医师说,二郎并无大碍,吐血是因为伤着了唇齿,就是……就是牙齿已经掉了四颗,还有六颗松动得厉害,未必能保得住。”   宇文述心头一凛,寒声问道:“是哪些牙齿?”   管事老老实实答道:“是左边的上下门牙,还有挨着门牙的那几颗。”   宇文述沉默良久,终于冷笑了起来:也就是说,李三娘今天不但是当着那么多人一拳打晕了二郎,还打掉了他半边牙齿,让他以后但凡开口说话,就能让人想起这件事,就会让人议论一回,笑话一回……他的这个孙子,从此就算是彻底的毁了!   很好,很好!李三娘,李渊,你们果然都很好!   管事听到这冷笑声,心里不禁暗暗哆嗦起来——宇文述不是轻易动怒的人,然而他一旦动怒,却也绝不会轻易过去,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尤其得小心,绝不能说错任何话做错任何事,最好还能让他找到一个出气的地方,不然的话,危险的可就是他们了!   他心里念头乱转,突然想起一事,忙不迭道:“启禀大将军,小的听跟着二郎的阿博说,那位李三娘说了,她是一时冲动出手太重,明日一早便会过来向大将军请罪,大将军,咱们不如安排人狠狠地……”   他话犹未了,肩头突然传来一股大力,整个人都向后飞了出去,后背“咣”地一声狠狠撞在了墙上,顿时便晕了过去。   宇文述神色冷冷地收回了脚,低声骂了句:“蠢货!”且不说李三娘那话是不是随口讽刺,就算她真的过来,自己又能把她如何?到了明日,只怕半个长安的勋贵人家都已知道,他宇文述的孙子宇文承趾,在大街上张嘴咒骂刚刚死掉的李三郎,结果被他姐姐一拳打晕了过去,这么丢人现眼的事,他怎么可能立马就大张旗鼓地报复,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吗?   因此,明日李三娘若真的过来赔罪了,就算是咬着牙吞着血,他也只能让家里的女人出去对着赔罪,然后好好招待,好好送走。   他要报这个仇,只能等到这件事消停了之后再动手。要说起来,这次“桃李子”的童谣原本是最好的机会,他可以把李浑李渊一网打尽,也算是新仇旧恨一起得报,偏偏那位李三郎竟是那般干脆利落地死了,陛下也就此消了疑心,只吩咐自己好好查看李敏李浑的动静,再不提李渊一个字……   不过没关系,陛下原是风一阵雨一阵的性子,眼下又是这般局势,要让陛下再起疑心,应该不难找到机会。想当初,李浑利用自己夺爵,却不肯信守承诺付出报酬,这个羞辱,自己等了足足七年等到报仇的机会,相信要让李渊那一家子付出同样的代价,他不需要再等七年了……   看着外头越来越深的夜色,宇文述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扬声道:“来人!”   外头守候的两名随从早就听到了里头的动静,忙不迭地弯腰走了进来。宇文述这才吩咐道:“把这屋子收拾干净,该扔的都扔了!”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去告诉大郎媳妇,明日若有李家人上门,就好好迎接,好好招待,不必再来回我!”   两名随从的腰顿时弯得更低了,心里各自发凉: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管事刚才就是因为提了那什么“李三娘”一句,便被大将军一脚踹晕,而且从此被“扔”出门去,再无机会翻身,他们又怎么敢再去捋这虎须?   大将军的性子和手段,他们可是清楚得很。   那位李三娘也好,那什么李家人也好,他们,死定了!   然而他们这笃定无比的念头,在第二日的清晨,当宇文述在书房的起卧间早早醒来之后、开口说话之时,却被打了个粉碎。   宇文述的声音的确有些嘶哑,但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声调里甚至还带着点微不可查的颤抖——   “去!去吩咐门房,李三娘若来拜访,立刻将她领到这里来!不许为难!不许耽误!”   两位随从忙应了声“诺”,弯腰退了下去,心头只觉得好生茫然——不过一夜的工夫,大将军怎么就改变了主意,甚至,完全改变了态度,什么叫“不许为难,不许耽误”?这简直比他吩咐让人即刻打死李三娘,都要来得惊悚些!   他们不敢抬头,自然也不会瞧见,宇文述的右手已紧紧地握成了拳头,等到两名随从都退下之后,才慢慢地张开了手掌。   在他的手里,赫然是一张薄薄的拜帖,素净干净,别无花样,上头也只有一行字——   “李三娘敬拜。”   他清晨起来的时候,这张拜帖就出现在他的枕边,就贴着他的脖子。   他一生戎马,自然也曾几次经历生死边缘,但从来没有哪一次,让他如此全身冰凉! 第208章 以命换命   凌云是日上三竿之后才来到宇文府的门口。   她依旧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裙, 不过到底是登门做客, 外头还是严严实实地裹了件深青色披风, 那阴沉冷峻的颜色, 愈发衬得她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早已等候多时的门房看得不由一愣, 几乎想伸手揉揉自己的眼睛——   这个面带病容的清瘦女子,居然就是一拳打晕了自家二郎君的李三娘?   他迟疑地上前两步,想再询问一声, 只是还没开口, 便对上了凌云轻轻扫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有一种无法言表的清透淡漠,仿佛比这三九的晨风更能将寒意透进人的骨子里。   他瞬间就咽下了所有的疑问,深深地弯下了腰去:“李家娘子, 这边请。”   这是凌云第一次走进长安的宇文府, 不过里头的布局对她而言却也并不算陌生。门房一路往东, 将她带到了宇文述的外院书房。一进院门,她便察觉到了暗处的几道视线, 当她漠然回望过去时, 那些目光又迅速消失了。不等她再多看, 有随从已高高地打起了上房的门帘,将她引到了东屋。   一身家常打扮的宇文述就坐在屋里的主座上, 看到凌云进门, 他并未起身, 更没有开口,只是一言不发地冷冷地看着她。   凌云也没有说话。这间屋子并不算暗,南墙上的窗户修得格外宽阔明亮,纵然在这样的阴天里,屋内都不用再点灯烛了。然而正因如此,背对窗户而坐宇文述,便只能瞧见一个大概轮廓;而她无论是站在门前,还是在窗户对面落座,哪怕动一动眉头,都会被宇文述瞧得一清二楚。   这并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但这间屋子里显然没有别的地方可坐了,也没有多余的灯火可点,所有被领进这间屋子的人,似乎都只能对着那个被光影勾勒得格外高大威严的身形,被他观察,被他审视,被他游刃有余地试探敲打……   凌云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伸手猛地一拉,身后那幅织花细毡门帘被她一把扯了下来,外头的光线顿时无遮无拦地洒了进来,照亮了大半间屋子,也照亮了宇文述惊愕的面孔。   凌云这才回身行了一礼:“李三娘见过大将军。”她的姿态娴雅大方,神色更是沉静坦然,仿佛她刚才不过是为主人家掸了掸帘子上的灰尘。   宇文述原是为了后发制人而故意沉默不语,此时却当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早上那一惊自是非同小可,但片刻之后还是强自镇定了下来,一面加派人手清查府邸、看护门院,一面便让人去彻查李三娘和她身边的人,待得一切吩咐完毕,他的心头也是越来越地变得笃定起来——   就算这位李三娘学了一身功夫,身边或许还有奇人相助,那又如何?她没有下手,就说明她一定还有所忌,还有所求,所谓的上门赔罪,也无非是想从自己这里得些好处而已。而这种事,自己一旦有了准备,就根本没什么可怕的。在自己的地盘上,这么当面交锋,各逞心机,难不成他还会输给一个小小的女子?那他这七十来年岂不是白活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他就安安心心地坐在了这间屋子里,等着这位李三娘自己上门,就算她比预料中的来得晚了一个多时辰,这份信心,他也没有半点动摇。   然而这一刻,看着站在门口那片光明之中的凌云,他恍然间意识到一件事:眼前这个女人,的确是他这六七十年来从未遇到过的对手——因为她根本就不会按常理来出招!   微微吸了口气,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几乎称得上是慈和的微笑:“不必多礼,请坐。”   这一次,凌云终于坐在了窗户对面的位置上,坦坦荡荡地看向了宇文述。   宇文述索性直接问道:“李家娘子今日送帖上门,要见老夫,却不知到底有何贵干?”   凌云的回答也是直截了当,毫无犹疑:“昨日之事,的确是三娘鲁莽,只是贵府二郎有意刁难在先,出言不逊在后,我也是忍无可忍才出手。今日冒昧登门,我是想禀告大将军——此事,到此为止,日后只要贵府的人不再心怀怨愤,挑拨是非,只要我家父兄安然无恙,我便不会再让大将军担惊受怕,也不会再让贵府的郎君们颜面扫地。大将军尽管放心。”   宇文述发现自己再一次地说不出话来了。   凌云为何要登门拜访,要留柬示威,他原已猜测了许久,想到的答案无非是:她多半会以赔罪为名,从自己嘴里打探圣人对李家的态度,打探之前是谁在挑唆生事,再往大胆妄为里猜一猜,他也不过是觉得这个女人自负本领高强,说不定会软硬兼施地让自己放过李家,不再计较她的鲁莽之举……   而现在她居然毫不掩饰地告诉自己说:她就是在报复宇文家,就是要让二郎颜面扫地,而且如果自己不担保李家人日后安然无恙的话,她还会继续报复下去!   她怎么敢这么对自己说话?   怒火中烧之下,他微微眯起看眼睛,脸上反而露出了笑容:“李家娘子果然是艺高胆大,深谋远虑。老夫佩服!”   凌云却仿佛根本没听出话里的讽刺之意,只是摇了摇头:“大将军谬赞,我生性胆小,之前更是凡事忍让,惟求平安,可就算如此,我也没能保住阿弟的性命。痛定思痛,我才明白,当今世道,命如草芥,与其忍气吞声,让人得寸进尺,倒不如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反倒能让人忌惮,能得个平安,就算不能,大不了同归于尽,至少也能得个痛快。”   抬眸看着宇文述,她的语气也是平淡得讽刺无比:“大将军自来恩怨分明,欺辱之仇,灭门相报,说起来,这般手段,我还要好好跟大将军学学才是。”   宇文述一口气顿时都顶在喉头,说是也不行,说不是也不对。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你当众殴打我家儿郎,却过来要挟我,让我必得保你李家平安,却不知你是哪来的底气?难不成你觉得就凭你那张拜帖,这番言辞,就可以让我宇文述为你效力,听从你的差遣!”说到后来,他的语气里已带上毫不掩饰的森森寒意,目光更是恨不得化为利刃,直接劈向凌云。   凌云不闪不避地看了回去:“多谢大将军直言相询,那我也实话实说——我的底气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有把握,用我的命,来换大将军的命。”   不等宇文述发怒,她的脸上已露出了一个近乎愉悦的微笑:“所谓天子之怒,流血千里;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大将军深得圣心,翻云覆雨之间便可让豪强灭门,天下流血,三娘虽不才,却也有胆做一个生死之约。大将军,从今日开始,李家死一人,宇文家必死一人,若是李家连我在内满门覆灭,宇文家必然会断子绝孙,咱们各凭手段,以命换命,也算是,不枉人间一趟!”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目光却是越来越亮,待说到“从今日开始”时,落在宇文述的脸上的目光已带着压制不住的热切,仿佛期待着他赶紧点下头去,期待着从此便能大开杀戒,再无顾忌。   “不知大将军可否成全?” 第209章 无可奈何   天光从那扇格外宽大的窗户上透了进来, 正照在凌云的脸上,也清清楚楚地照亮了她眼里的光芒, 如刀锋般冰冷,如火焰般雀跃, 在那光焰之中, 仿佛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下一刻就会彻底脱笼而出!   宇文述脖颈后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   他自来得意于自己书房的这番布置,他只要轻轻松松坐在窗前, 就可以将来客最细微的眼神都瞧得一清二楚, 但这一刻,他却恍然觉得,这光线也许太亮太刺目了, 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往后微微一缩, 双手已攥紧了拳头。不过瞬息之后他便反应了过来, 当即脸色一沉, 厉声喝道:“放肆!”   这一声怒喝, 他用上了十二分的中气, 在小小的书房, 宛如春雷般炸出了嗡嗡的回响。   因为他已经彻底明白过来: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名门贵女,甚至也不能说是将门虎女,而是一个真正的亡命之徒!她已毫无顾忌, 毫无留恋, 她是真的想用她的这条命, 来换自己的这条命!面对这样的人,他绝不能显露出半点心虚胆怯,必须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不然的话,她只怕会……   他的这个念头还未转完,却见凌云缓缓地站起身来,眼里那灼人的光亮已变成了冰冷的决断。   宇文述心头大凛,右手习惯性地往腰上一探,待得手上落空,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家里待客,身上并未佩戴刀剑!而书房外头,他固然早已布置下了几个高手,却因笃定这位李三娘绝不敢对自己如何,并不曾让他们守在屋旁窗外,谁知道她竟然是个彻底的疯子……如今她又想做什么了?   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如今他们之间也不过五六步的距离,就算他现在叫人进来,也是来不及了!   他的心里又是懊悔又是愤怒,眼见着凌云已上前一步,抬起手来,袖口里似乎有光芒闪过……他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一起,右手已紧紧地扣住了案几的边缘,只待凌云暴起,便先将这张檀木案几甩将过去。   然后,他看到凌云双掌一合,抱手在胸,居高临下地漠然瞧了过来:   “告辞。”   告……辞?   宇文述再一次怔在了那里,心里的万千念头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   不等他反应过来,凌云已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屋外走去,走到门口时足下一挑,也不见她如何动作,那门帘居然又被她甩上了挂钩。毡帘一起一落,眼见就要遮住她的身影,宇文述忍不住断然喝道:“站住!”   凌云脚下一顿,转身瞧着宇文述,眼里却依旧是一片漠然,甚至还带上了几分厌倦,仿佛在说:我要说的话都已说完了,你还有什么可啰嗦的?   宇文述这些年来何尝被人用这样的眼光看过?他的心口顿时一堵,然而心底里却也更加清楚,眼前之人根本不可理喻,若让她就这么走了,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且不说别的,她只要堵住家里的大郎再打上一顿,宇文家的脸面就算彻底丢光了,哪怕日后自己将她千刀万剐,也是于事无补!更别说她若是就此认定了要跟自己以命换命……   早间看到枕边那封拜帖时的彻骨寒意仿佛再次席卷而来,顷刻之间他便下定了决心,沉着脸怒道:“李家娘子,老夫知道你们姐弟情深,可你也不能如此胡乱迁怒于人!我家二郎是有错处,却绝非故意为之。结果到处都传言是他害了令弟,他也是被冤枉得急了眼,才会出言不逊。此事你已出过气了,老夫也已教训过他,今日见你,就是想分说清楚,莫要就此结下仇怨来,谁知你却不分青红皂白便把这些事都推到了老夫的头上,仿佛是我害了令弟一般,真真是岂有此理!”   看着凌云,他越说越说痛心:“李三娘,你可知道,为了在陛下面前替你家三郎掩饰,老夫这些日子做了多少事情?好容易平息了事态,我又怎会出手害他?你若当真觉得事有蹊跷,当真觉得是有人陷害你家三郎,这样吧,你且给老夫几日工夫,老夫定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至于你的那些荒唐话语……我就当你从未说过也罢!”   说完他便长叹了一声,又摇了摇头,感慨之色,溢于言表。   凌云微微垂下了眼帘,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点了点头:“那就多谢大将军了。”   宇文述心头微松,他就知道,李三娘多半还没有查出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然绝不至于头一个就找上自己,他拿查出真相来吊住她的胃口,回头再徐徐图之!   他正想再接再厉,凌云却蓦然抬起了双眸,目光居然依旧平静无波:“只是我说出的话从不收回,只要大将军不做多余的事,我自然也不会做,大将军放心!”   这一次,她甚至连“告辞”都没有再说,一拨门帘便大步走了出去。   宇文述不由得目瞪口呆,随即便是霍然起身,怒不可遏:她怎敢如此无礼!自己都已经再□□让了,她居然还敢这么威胁自己,威胁整个宇文家!她居然还敢说“大将军放心”!   不,他不能让人就这么离开,李三娘既然敢放下这种话来,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他该立刻下令让人将她拿下,将她乱刀分尸,不让这个威胁再留在世上!   看着那飘动的门帘,宇文述的眼里不由得露出了凌厉的杀气,眼底也仿佛染上了血色……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个低低的问话声:“大将军,我等可要出手?”   要出手么?宇文述低头看着自己紧攥的拳头,终于猛地一咬牙,从牙缝里逼出了声音:“你们……去给我好好的查,尽快给我查清她的底细!”   他一定要让这位李三娘死无葬身之地,不过得等一等,等到他有十足的把握再动手,毕竟他戎马一生,辛苦一生,几度出生入死,才终于有了今日的局面,他的这条命是何等珍贵,怎能为了跟一个狂徒置气而担上风险?   窗外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应了声“诺”。这一声实在是太过干脆痛快,宇文述不禁冷冷地往外看了一眼,仿佛隔着窗纸看到了那张如释重负的面孔。   看来他还是要再招人手了,他得多招几个真正的高手,越多越好!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他的念头变得越来越强烈,到了第四日的清晨,更是化成了一道近乎歇斯底里的命令——   “不管用什么办法,立刻给我多招人手,越多越好!”   在他的面前,是六个一模一样的漆盒,每个上头都用螺钿镶嵌出了三朵祥云,而在盒子里,则是六对一模一样的眼珠——或许当初是不一样的,但被人挖掉放进盒子里之后,看上去已是没有什么差别了。   那是他派去查探李三娘底细的人手,是府里最精锐的探子,六个人兵分三路,有去武功庄园的,有去长安李家的,也有潜入柴府的,却无一例外地再也没有传回任何讯息。回来的只有这六个盒子,就在今天早上,蓦然出现在他的六位子孙的枕边……   而据他所知,这几日,李三娘并没有离开过柴家。   她的身边果然还有更加深不可测的高手,而且不止一个。所以那天她才会说,就算自己杀了她,她也有把握让宇文家断子绝孙!   看着这六个盒子和盒子上那流光溢彩的“三”字,宇文述不由得再次攥紧了拳头,但不知是不是太过用力,那拳头居然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的身边,宇文承基也是双拳紧握,脸色铁青。所谓知耻后勇,这两年来,他在练武之事上加倍勤奋,日夜不掇,自觉已与那位李三娘有一战之力,但今日早间出现在他枕边的这个漆盒,却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令他惊怒交加,也令他心生寒意。   如今看到了另外的五个盒子,他心里的寒意其实已隐隐超过怒火,但看到宇文述气得发抖的模样,还是打起精神劝道:“祖父莫要担忧,江湖上这种偷鸡摸狗之辈原是防不胜防,咱们只要肯出重金,何愁招募不到真正的高手?李三娘胆敢如此嚣张,咱们更不能输了气势,孙儿这就去加派人手盯着她!”   说完他转身就要往外走,宇文述却寒声喝住了他:“不必了!”   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漆盒,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放开双手坐了下来:“让你媳妇带上礼物去柴府,去拜会李三娘。”   宇文承基惊得睁大了眼睛,脱口道:“祖父?”这么做,岂不是认输了?他们宇文家何时这么吃过亏,这么认过输?   宇文述自是一眼便瞧出了他的想法,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他当然认过输,他曾不止一次地忍气吞声过。只是让他认输,让他吃亏的那些人,如今不是进了坟墓,就是走在断头的路上,这一次也绝不会例外。   用力吐出了堵在胸口的那口闷气,宇文述的脸色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冷峻:“我有几句话要告诉李三娘,你们,一个字都不许记错。”   日子还长着呢,他会让李三娘付出代价的。   然而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脸色依然透着苍白,那咬紧牙关说出的每一句话,也终究没有了往日的沉稳和底气。   就像门上新换的门帘,虽然依旧精致而暖软,却终究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第210章 屠龙之志   走进柴家的主院时, 于氏第一眼瞧见的,是阶前的那两树盛开的寒梅。   眼下才刚进腊月, 两树梅花却都已开得极盛,未到近前,便有清香扑面而来,只是那树形远不如寻常梅树高大疏朗,枝干更是枯瘦得出奇, 一根根斜逸横出,有如铁骨钢针一般,细小的黄色花朵或聚或散地随意缀在枝头, 看着虽然不无野趣,却与这深宅大院颇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好好的主院正堂,怎么会种上这样的花树?   这念头在于氏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随即,她便瞧见了台阶上的凌云。   凌云就站在堂屋的门前, 大概是她身上的素衣和门帘的颜色太过接近, 于氏一开始竟没有留意到她, 此时猛地看见了,她的心头不由得一个激灵。   其实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凌云。身为宇文家的长孙媳, 两年前南阳公主在洛阳设宴时,她便招待过凌云。当时她只觉得这位李三娘沉静少言, 举止容色也都不出挑, 跟传言颇不相符, 然而经过这几天的连番变故之后, 再看到这张并不陌生的沉静面孔,她却仿佛看出了一种难言的锋利——   就像阶前的寒梅,在那并不起眼的黄色花朵下,是一根根冷硬劲瘦的枝干,是跟这深宅大院格格不入的钢筋铁骨!   她心头愈发忐忑,但想到出门之前夫君宇文承基的千叮万嘱,还是赶紧走上前去,含笑道:“三娘何必如此客气?这大冷天的,怎敢劳你在外头久候?”   凌云并没有答话,只是侧身一让,对着于氏比了个请的手势。   于氏的话顿时都不好往下说了。待得进了堂屋,分宾主落座,她这才先就三郎之事向凌云道了几声节哀,随即便叹道:“两年不见,三娘虽是清瘦了些,风姿却是犹胜当日,难怪公主殿下一直惦念着三娘,直道三娘心胸宽广,气度爽举,不是我等俗人可以比拟的,如今看来,果然还是公主殿下有眼光!”   这番话里自是蕴含了好几层的意思,凌云看着她,也终于开了口:“夫人,有话请直言。”   于氏心头一阵无力,她们这样的人家,讲究的就是说话做事要委婉周到,她更是自小练就了一身这样的本领,但眼前的凌云……她的笑容多少有些发涩,沉默片刻后才道:“三娘是爽快人,那我也冒昧直言了。”   “之前因为三郎之事,娘子对家祖似乎有些误会,家祖极为重视,这两日都在想方设法打听此事,昨日才终于打听到了几个消息,其一,两个多月前,陛下一回长安便对李柱国很是不满,没过多久,柱国夫人宇文氏便进宫了,听说逢人便夸赞贵府三郎少年英雄,在去年那般的乱局之中,不但能带着姊姊赶到涿郡,还能千里迢迢独自扶棺回到长安,李氏子弟里,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他!”   凌云轻轻点了点头:皇帝之所以会再次想起三郎,比之前更忌惮三郎,果然是因为宇文娥英。   这答案并没有让她觉得意外,这些日子里,她已把所有的事情都反复想过,除了宇文家之外,还能想到的,就是突然跑来跟自家套交情的宇文娥英了,原来宇文娥英是双管齐下,先是把三郎推出来,好让皇帝转移视线,把事情疑心到他们唐国公府的头上;若是不成,便要坐实他们几家都是一体,也好多拉几个人下水!   于氏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凌云的脸色,见凌云默然不语,甚至没有露出半分惊讶愤怒,心里不由一沉,忙又补充道:“其二,家祖还打听到了一件事,就是三娘成婚那日前后,宇文娥英又再次进宫了,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后来便有传言说,当夜陛下便做了噩梦,伺候陛下的宫女里,有人说听见陛下在梦里嘟囔了一句‘三郎’,不过蹊跷的是,这一声旁人都没听见,更蹊跷的是,这位宫女之前正好伺候过乐平长公主。”   凌云自然知道,乐平长公主,就是宇文娥英的母亲,也就是说,还是宇文娥英,是她指使伺候过她母亲的旧人对皇帝说了那么恶毒的一句话,所以皇帝才会再次催促巢太医,才会让三郎都无法再多等一天!   恍然间,凌云又看到了宇文娥英离开时那怨毒的目光,当时她虽然也心生警惕,却并没有想得更深,假如那时她能多想一想,是不是就能提前察觉端倪,是不是就可以救回三郎……   这念头带着彻骨的伤痛席卷而来,凌云默默地屏住了呼吸。这个月以来,这样的念头,这样的痛楚,已在她心里来过百遍千遍,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候这伤痛慢慢退去,再等着它下一次汹涌而来。   良久之后,凌云才向于氏欠了欠身:“多谢。”多谢她的来访,多谢她的解惑,让自己终于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看得清清楚楚,让自己终于明白,仇家是何等的恶毒,何等的处心积虑,而自己又何等的愚钝,何等的得过且过!   她真是,愚不可及!   于氏并不明白凌云的所想,却也听出了这句“多谢”里的沉痛,惊得忙不迭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想了想她又正色道:“家祖查出这些事情后,很是后悔没能早日察觉宇文夫人的打算,竟让三郎无辜受累;家祖还说,日后他会多加留意,若再有人诋毁国公或国公府郎君,他会尽力劝解圣人,再不济,也会设法提醒娘子,还望娘子能节哀顺变,放开怀抱。”说完她便抬头看着凌云,紧张得不敢眨眼。   凌云也在看着她,片刻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多谢大将军,凌云自当遵命。”宇文述这是终于服软,终于答应她提的条件了,也希望她也能信守承诺,不再步步紧逼。   于氏打心底里松了口气。最要紧的话既已带到,她自是归心似箭,随口客套了两句便起身告辞了。凌云送到院外,目送着她匆匆离去,这才回到上房。柴绍和世民都从里屋走了出来,心情各自复杂万分:事情果然就如凌云所料,宇文述比谁都怕死,服软的速度比想象的更快;只是之前的情势也比他们想象的更险恶,是玄霸用他的命才保全了李家……   世民越想越是气愤难过,忍不住道:“阿姊,那个宇文娥英,你交给我吧,我来替三郎报这个仇!”   凌云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必,你立刻带人回弘化,把事情经过禀告父亲,至于宇文娥英,”她顿了顿才轻声道:“如今杀了她,实在是太便宜她了!”   这话着实有些不对,世民忙问道:“这话怎么说?”   凌云解释道:“之前小鱼已在宇文府潜伏了大半个月,多少听到了些消息,圣人对李柱国和郕国公似乎是决心已下。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如此逼迫宇文述。”他那么喜欢借刀杀人,不妨也尝尝被借的滋味;至于宇文娥英,她如此算计三郎,自然更该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灭门之祸。   世民转念间便明白过来,一时又是解恨,又是茫然,陇右李姓里,最强盛的三家转眼就有两家要烟消云散了,他们这一家又能支撑多久?难不成真要寄希望于宇文述被逼无奈之下的承诺?还是寄希望于这位喜怒无常的陛下能始终相信他们的忠心?   他紧紧地咬住了牙关,才忍住脱口而出的那句怒骂。   柴绍沉吟片刻却道:“三娘,日后你别再独自出门了,若是有事要办,记得叫上我。”宇文述眼下是不得不低头,但他绝不会甘心受制于人,日后还不定会使出什么手段来对付凌云。   凌云转头看去,正对上他担忧的眼神。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沉浸在仇恨与悔恨之中,此时心里不由得一动,顷刻间生出了好些歉疚:“柴大哥不必如此,我心里有数。倒是柴大哥你,如今把你也牵扯到这些事里来了,以后……”以后她的确会身处险境,但那是她必须承担也甘愿承担的代价,可是柴绍却没必要卷进来,以后他们或许还是尽早和离的好。   不等她把话说完,柴绍已断然道:“这是什么话?三郎也是我的兄弟,为他报仇,自然也是我的事!只是三娘,”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这件事,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要做到哪一步?”是到宇文娥英为止么?还是……   凌云没有做声。   屋外腊梅的香气仿佛也飘进了屋子,在腊月的寒气里,这香味清冷得近乎凛冽,那是三郎最喜欢的香气,他还喜欢下雪,喜欢雪后的晴日,更喜欢随之而来的春天……他是如此热爱着这世上的一切风景,一切变化,,然而从今往后,这世上的花开花落,春去秋来,却与他再也没有一丝关系了。   所以,她要怎么做,要做到哪一步,才能对得起他?   转头看着门外盛放的腊梅和屋顶上沉沉的天幕,凌云沉默地握紧了拳头。   她要所有害过他的人都付出代价。是的,所有的人,一个都不能少,一点都不能少——包括,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她已经走出第一步了,再也不会回头。   ※※※※※※※※※※※※※※※※※※※※   这个冬天的感冒病毒真是太猖獗了……昨天真是头昏眼花,今天好点了,脑子还是转得特别慢,抱歉又晚更了。 第211章 大义灭亲   谁都知道,当今陛下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不过这一回, 他的动作却还是比预料中的来得更快、更猛、更不加掩饰。   大业十年的腊月初九, 距离回到长安还不足两个月,他便迫不及待地再次离开了这座都城, 一路顶风冒雪,总算在年前抵达了东都洛阳;而不等正月的欢庆结束, 他的一纸诏令更是震动天下:郕国公李浑、柱国李敏和侍郎李善衡涉嫌谋反,三家无论男女老幼悉数收监受审!   大理寺狱一时人满为患。   这处监牢原是为朝廷罪臣和京畿重犯而设,比寻常牢房其实要干净宽敞不少,狱卒行事也还算有所顾忌,然而对这些曾经金尊玉贵的夫人郎君们而言, 这个地方却是比泥潭更肮脏拥挤, 比炼狱更阴森可怖, 身处其间的每一时每一刻, 都是酷刑般的煎熬。   对于宇文娥英来说, 自然更是如此。   她生于皇室,长于宫闱,母亲又爱她如命,唯恐她受了半点委屈。活了三十多年,她虽说不能事事都顺心如意,但在饮食起居上, 却当真是尽极奢华享受之能事, 便是真正的公主也不见得能比她过得更舒适;像大理寺狱这样的地方, 她简直是做梦都无法想像——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这种污浊阴冷的斗室,怎能住人?这般粗糙恶心的秽物,也堪入口?这么冰冷肮脏的地板,如何睡卧?更别说那公然放在屋里的,连个遮拦都没有的恶臭恭桶,让她用这种东西,她还不如死了的好!   不对!这一切,一定都不是真的,这一定只是场噩梦,只要她一觉睡醒,睁开双眼,就能看到她那顶缀满明珠美玉的宝帐,那张铺着香衾锦褥的檀床……   然而当她一次次满怀希望地睁开双眼,看到的,却依然是黑沉沉的屋顶和灰暗斑驳的墙壁!   还没挨到第三日,她便彻底崩溃了,不是哭喊母亲外祖救她出去,就是怒骂李敏李浑带累了她,再不然便是扑打撕咬跟她关押在一处的几名侍妾庶女,一面还尖声大叫,质问她们为何要把自己绑到了这种地方来,是不是想谋害自己?   整个牢狱里都回荡着她近乎疯狂的尖叫声和另外几个女人凄惨的求饶声。   新来的狱卒听得心惊胆战,生怕会闹出人命来,老狱卒却是连眼皮都懒得多掀一下:“这种人某见得多了,饿上两日就好!”   果不其然,只断了一日的食水,宇文娥英便饿得没了力气哭骂;到了次日午后,当一个黑面饼子伴着“不许再闹事”的训斥被扔进牢房,她除了抓过面饼拼命咀嚼下咽之外,竟是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了。   直到饥火稍退,瞧着手下剩下的那小半张颜色可疑、味道酸臭的面饼,她才忍不住痛哭失声,却在狱卒警告地敲打木栏时,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在这一刻,她的心里终于浮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原来她是真的沦为阶下囚了,原来皇帝是真的想治他们的罪,那自己又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她要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呆多久?还是会很快就迎来更可怕的结果,譬如:抄家、斩首、腰斩、灭门、流放……   在进入大理寺狱的第五天,宇文娥英彻底坠入了那个名为绝望的地狱。   而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在这样的地方,崩溃之后是更彻底的崩溃,煎熬之后是更漫长的煎熬,就像地狱,每熬过一层,也不过是走进了更绝望痛苦的另一层而已。   到了第十日,宇文娥英已是蓬头垢面,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就连头发都白了一多半;   到了第十五日,她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除了抢夺食水,便是抱着牢房里仅有的那床肮脏被褥瑟瑟发抖。在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回到原来的日子,她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   而在第二十日的午后,一道命令终于传入监牢:上头要提审宇文娥英。   这半个多月来,三家的家主和郎君们都已被提审过几回,什么场面都经历过一遍。只是到了这种关头,人人心里都清楚:一旦承认罪状,便是全家都再无活路。因此,平日里再是养尊处优的小郎君,面对御史台与刑部的威逼利诱乃至严刑逼供,都苦苦地支撑了下来。算起来,上头已有好几日没有继续提审了,没想到再次提人,居然会点名到宇文娥英。   宇文娥英也是又惊又怕:这么多天都过去了,没人救她也就罢了,怎么居然还要审她?他们难不成还要在自己身上用刑?   想到传闻中的棍棒皮鞭,铁烙针刺,她只觉得全身冰凉,就连这间她心心念念要离开的牢房,仿佛都变得温暖起亲切了许多。   她情不自禁地缩到了壁角,眼见着狱卒开门走了进来,更是尖叫不已:“你们凭什么审我,我不去,我不去!你们不能这么待我!我要见陛下!我要见舅父!”   在狭小的牢室里,这声音自是刺耳无比,狱卒们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上前一边一个架住了宇文娥英的胳膊,毫不费力地将她拖了出去。   监牢往外便是一道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陈设着一排刑具,从木棍长鞭到拶指铁签都有,上头还留着暗红的血迹。宇文娥英的脑子里原是乱成了一团,待瞧见这血迹,更是脚下一软恨不能昏死过去,奈何架着她的狱卒高大健壮,无论她怎么挣扎,还是一路将她架出了长廊。   不知又走了多久,宇文娥英的眼前突然变得亮堂了起来,架在腋下的两道大力也猛地撤了回去,她“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屋门在她背后“砰”地关上,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宇文娥英伏在地上啰嗦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意料中的可怕声音,这才觉出了一丝异样:这间屋子并不阴森恐怖,反而格外明亮温暖,仿佛还有一丝丝熏香的气息……   安静之中,一声低低的叹息终于在屋里悠然响起。   宇文娥英猛地抬起头来。   这屋里没有高案,没有刑具,只有一张小小的书案,而坐在书案后的人,赫然是宇文述。他穿着一身官袍,整个人看着格外威严,但脸上的神情却几乎算得上是和蔼。   对上宇文娥英惊愕的目光,他满是感慨地摇了摇头:“英娘,看来这几日你还真是受了不少的苦。是老夫来晚了,大理寺的人怎能如此待你?他们莫不知道你跟那些李家人是不同的么?”   宇文娥英愣愣地看着宇文述,宇文述的话明明说得极为明白,她却在脑子里反复过了几遍才慢慢地回味过来,他的意思是……下一刻,她已不由自主地扑了上去,一把拉住了宇文述的袖子,嘶声道:“叔父救我!我不是李家人,我不要再呆在这里了,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她已有半个多月不曾梳洗,身上的酸臭可想而知,纵然以宇文述的定力,也不由得往后一缩,屏住了呼吸。   宇文娥英顿时将他的衣袖抓得更紧了,若不是隔着案几,简直能挂到他的手上,恳求声也愈发歇斯底里:“叔父,叔父你不能不管我!求你救我出去,你让我做什么都好,我再也不要呆在这个鬼地方了!”   宇文述一阵反胃,恨不得将她甩出门去,面上却还是露出了和蔼的微笑:“英娘莫要如此,老夫今日来这边看你,也是受陛下所托。你是长公主唯一的骨血,陛下自然也不愿让你受苦,只是如今大案未结,你到底是李家主母,若单单将你放出去,岂不会招人非议?陛下也是无可奈何。不过英娘放心,老夫会让人给你换间干净些的屋子,你再忍耐忍耐,待到案子了结,自然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宇文娥英听到“陛下”二字眼睛便是一亮,再听到后头几句,又有些茫然了:“那案子何时才能了结?”   宇文述沉默片刻,摇头道:“这却难说,快则十天半月,慢的话两三个月也是有的。”   还要这么久?宇文娥英几乎又要尖叫起来,看到宇文述的脸色,还是好歹忍耐住了,只能拼命摇头道:“我不要再呆在这里,我要回家!我……”她心里突然一动,忙不迭道:“叔父,求你告诉陛下,我这就跟李敏和离,跟他义绝!我不是李家人,我是宇文家的人,我是陛下的外甥!”   宇文述苦笑道:“英娘的话自然在理,只是如今再义绝,却是来不及了。英娘,不是老夫要教训于你,当初老夫已是冒险告诉了你这危险所在,你那时若能下决心和离义绝,又何至于有今日之灾?如今再说,却是太晚,莫说此时不好再出去,便是出去之后……”他看了看宇文娥英,叹息着打住了话头。   宇文娥英心知不对,忙追问道:“出去后又如何?”   宇文述面露不忍,却还是委婉安慰道:“你放心,虽说李家之事已成定局,但你到底是陛下的外甥,陛下不会让你跟他家女眷一道流放到苦寒之地,我听陛下的意思,应该会在洛阳之外给你找家尼庵,你就安心住下,好好为长公主祈福吧。”   宇文娥英慢慢地睁大了眼睛:也就是说,自己不但不能立刻出去,而且就算出去了,也不能再回家,她只能在尼庵里青灯古佛,了此一生?这怎么行?这比呆在牢狱之中,比死又强得了多少……想到那漫长如苦行的日子,她不由得死死地攥住了宇文述的胳膊,声音也再次尖锐起来:“叔父!我不要去尼庵,叔父,求你救救我,我不要做李家人,我不要被他们连累!”   她越说越是悲痛恐惧,涕泪齐流之下,原本就满是污垢的面孔更是狼藉无比。   宇文述的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面上却是更沉重了几分,沉默片刻方道:“也罢,你若真有这决心,倒也不是不能做到。”   宇文娥英毫不犹豫道:“我做,我什么都愿意做!”   宇文述看着她的眼睛,放轻了声音:“那你就得立功,你得大义灭亲,你得上表揭发他们意图弑君谋逆的阴谋,只有如此,你才能不受他们连累,彻底跟此事划清干系,继续做你的公主之女。”   大义灭亲?宇文娥英呆呆地瞧着宇文述,仿佛再一次地听不懂他的意思了。他明明知道他们都是冤枉的,自己又能揭发出什么阴谋来,那不是……诬陷么?她要做的,是诬陷他们?   宇文述仿佛瞧出了她的疑心,耐心地缓声解释道:“英娘,你也知道今日之祸是因何而来,实不相瞒,李敏李浑他们都已是罪不可赦,绝无半分活命的可能。这告发之事,你做与不做,结果于他们并无半分不同,只是做了,你便是有功之臣,便可以继续过你的安逸日子;不做,那你便只能跟他们一道万劫不复!   “你不妨再想想,那李敏虽然跟你做了几年夫妻,但他当初不过是个孤儿,若不是先皇收养,不是长公主抬举,他焉能有今日的荣耀?结果到了大难临头之时,他却是半分担当也无,就连唐国公家的三郎也不如!若不是他这般苟且偷生,你们这些人又何至于有今日?说到底,是李敏负了你,也害了所有的人,却不是你负了他害了他!何况你是陛下唯一的外甥,是天下一等一的尊贵人物,待到李敏伏诛,天下什么样的好男儿没有?你尽可再挑一个做夫婿,又何必为了一个胆小如鼠的废物,把你的一生都搭进去?”   是啊,都怪李敏那废物,他若是肯像李三郎一般断然自尽,又怎么会有今日之祸,自己已经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难道还要给他陪葬?   宇文娥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渐渐哆嗦起来,良久之后方哑声道:“那……那我写了之后,是不是立时便能出去了?”   宇文述微笑着点了点头:“那是当然,只要你写了,便再也不用回到那个地方,再也不用受任何罪了。”   屋里安静了下来。   屋外也是一片安静,只有墙上的火把偶然会爆出一两下声响,然而在这阴暗冰冷的地方,它的光芒却仿佛无法带来任何温暖,只是在粗糙不平的墙壁上投下了一道道扭曲的黑影,仿佛是无数个挣扎的魂灵。   半个时辰之后,那道屋门才终于打开,宇文述施施然地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的笑意,唯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惬意地眯了起来,步伐也轻快得有如年轻了十几岁。而在他的身后,在那间屋子里,则传出了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哭声。   宇文述的心腹一见他的脸色便知事情成了,但听到那哭声还是吓了一跳,忙上前几步轻声问道:“大将军,这位,该如何处置?”   宇文述的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笑容:“自然是立刻送她出去!”   走到无人的地方,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随从一眼:“记住,待得事情平息之后,就让咱们新招的那些人,将她好好地送到长安去!”   随从愣了一下:“长安?”   宇文述笑得更愉快了:“对,就是长安!”   ——李三娘,这份大礼,你一定会很喜欢的!   他也很喜欢。   因为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仇家最开心的时候,将他们一道送入黄泉。   ※※※※※※※※※※※※※※※※※※※※   这两天因为感冒,码得太慢了,抱歉,明天起正常更新,周末会补更。 第212章 祸害千年   三月的长安春风十里。   虽然皇帝匆匆离去再次带走了半城的繁华, 不过到了这阳春时节, 无论是曲池之侧, 还是在灞桥两岸, 依旧到处都是寻芳踏青、迎来送往的士子佳人,放眼望去,当真是春意如绿波荡漾, 别情共柳丝飘摇。   尤其是这个春天。   上巳节过后,从洛阳那边就陆续传来消息:三家李姓谋反大案尘埃落地,陛下有令, 三家成年男丁悉数处死, 三族之内全部流放;据说在初五那日,天津桥南三十二颗人头滚滚落地, 鲜血染红了长街上的青石,而在定鼎门外,几百人流放时的哭喊之声也是久久不绝;据说在洛阳,如今依旧是人心惶惶……   听到这样的血雨腥风,长安人在惊叹感慨之余,更多的是暗暗庆幸:陛下不爱呆在长安也好, 至少这两年,他们长安人过得可比洛阳人安逸多了, 不用经历乱兵围城的动荡, 不必担心朝廷秋后算账的血洗, 更不会在这难得的大好春日里因为无数传言而惴惴不安!   这么一想, 他们眼前的春光仿佛也变得格外明媚了。谁又舍得不出来走动走动呢?   何况在长安这边, 大家议论朝政也没有那么多忌讳,在那些踏春送别的酒铺水棚里,时常能听到一些惊人之语,说的人痛快淋漓,听的人大开眼界,也不失为春日出游的一桩乐事。   因此,这一日的午后,当灞桥东岸的水棚里传出一声惊呼时,不少人都悄悄地竖起了耳朵。   这处水棚就设在桥东的柳荫深处,是为长安人迎送亲友时落脚小聚而设,虽是竹木搭成,形制却颇为精巧,里头的案几坐席也多是竹木所制,自带一股清凉之意。   那惊呼之人就坐在一张竹案边上,看模样是个寻常人家的年轻书生。与他对面而坐的也是书生打扮,只是年纪略大,风尘仆仆,见到那年轻书生惊愕的模样,他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讶之色:“怎么?贤弟连此事都不曾听闻?”   年轻书生点了点头,又忙摇了摇头:“小弟也曾听人说,这谋逆案来得有些蹊跷,却不曾听闻,此事就是因为……因为他们的姓氏!可这天下李姓之人何其之多,朝廷难不成还能都杀了?”   年长的书生冷笑道:“这也难说。去岁杨贼作乱,为收买人心,在洛阳城外分发粮米,好些人挨不过饿去领了些回来,后来朝廷清算,领过米粮的不就都被坑杀了么?那也是几万条人命!如今就算杀光天下姓李的不大容易,可谁知会从哪里开始杀起?”   年轻书生脱口道:“所以李兄你……”   年长书生断然截住了他的话:“何止是我!贤弟你听我一句,这两年还是莫去东都了,科考之事固然难得,总不值得搭上一条命去!你是没瞧见那几家的凄惨模样……”不知想到什么,他脸色一暗,没再往下说,只是仰头喝干了杯中之酒,闷闷地叹出了一口气来。   年轻书生也闷了半晌,又忍不住问道:“可小弟怎么听闻,那三家谋逆之事他们自个儿都认了?”   年长的书生“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斜睨着年轻书生问道:“那你可知是谁认了这件事?”   把酒杯往案几上用力一放,他的声音不由也提高了几度:“是那位李敏的正室夫人!按她的说法,当初征辽时李浑就曾谋划袭击御营,好让李敏做天子。这简直是荒谬之至!且不说陛下征辽时身边有多少精兵强将,李浑手里又能有多少人马,怎么就敢谋划偷袭御营了?就算他真是丧心病狂,为的却是让个远房侄儿做天子,他是疯了么?再说了,就算他们都疯了,真的谋划了这件事,又怎么会让李敏的那位夫人知道!”   年轻书生奇道:“他们为何不会让这位夫人知道?”   年长的书生冷笑道:“因为这位夫人是长公主之女,也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外甥!”   年轻书生恍然点头,但想一想还是有些不甘心:“她这般身份,若是知道了什么,上表告发,大义灭亲,也是情理中事吧?”   年长的书生笑得愈发冷峭:“她若是知道了什么?那你可知她是被陛下抓进监牢后才告发的?就算是大义灭亲,之前也得是个知情不报吧?罪过总比那些不知事的孩童大吧?可这三家人如今枭首的枭首,流放的流放,就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能幸免,唯有她这早就知道机密的当家夫人安然无恙,继续安享她的荣华富贵!可见她不但无罪,而且是大大的有功!”   年轻书生不由得无言以对,而那年长书生的神色也从嘲讽变为了悲凉:“都说他们三家是听信妖谶,意图不轨。其实真正听信了妖谶,觉得李姓会夺天下的人是谁,真打谅大家都不知道么?”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年轻书生脸色一变,忙往四周看了看,原本眼巴巴看过来的众人顿时齐刷刷地收回了视线,只有一个模样粗豪的人依旧伸着脖子好奇道:“那妇人当真一点事没有?那她的子女呢?”   年长书生冷冷地道:“听闻她并无亲生子女,如今早就一个人回她自个的府邸了,门前连片白幡都没挂,也没去帮李家人收尸,说是一刀两断,再无干系。”   这一下,就连假装不曾偷听的那些人也忍不住了,各个啧啧有声。有人感叹:“这妇人也太心狠了,老天真真是没眼。”也有人嘲讽道:“老天如何没眼了?自来不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么?”还有人问那水棚的老板:“你这里来往人多,可曾有人说过此事?”   老板是笑眯眯的中年人,闻言依然满脸堆笑:“这几日从洛阳过来的说的可不都是这桩公案?不过这位客官是读书人,说得比旁人倒是更明白些。”   众人哗然一声,有人便去问那年长书生,为何会知道得这般详细?那书生原是满腔悲愤感慨,被大家这么一问,渐渐有些不安起来,最后连新上的酒也顾不得喝了,随口应付了几句便匆匆结账离开。只是他身后的水棚里,这议论声却不会轻易平息,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到后来少不得越扯越远,添油加醋,人人都听得心惊肉跳。   水棚老板对此早已习惯,横竖大家议论一多,少不得要多要些酒水饮食,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不,最东头的那几位客人,一直都没怎么出声,不也听得津津有味么?刚才又要了一壶上好的清酒,那一壶,他能挣三十文!   他暗自把今日的入账算了又算,就见远处尘土飞扬,显见是有大队人马过来了,忙不迭地出去瞧了瞧。   就见在午后的艳阳中,一列长长的队伍从东而来,前头是十几名健仆骑马开路,后头跟着几十辆马车。在不远处的驿站前,队伍终于停了下来。最前头的那辆马车竟是奢华之极,车顶镶金嵌玉,车帘绣锦垂珠。马车一停,便有壮硕的仆人上来跪伏在地,后头的马车上的婢子嬷嬷们也纷纷赶了过来,规规矩矩地束手站在一边。   马车的车帘终于轻轻一挑,出来的却是个俏生生的婢子,转身便拉开了车帘,过得片刻,另一个婢子也钻了出来,目光四下扫了扫,这才回身扶出了一位戴着紫绡幕篱的女子。由两位婢子前后搀扶,那女子踩着仆人的脊背稳稳地下了马车,早已等候在一边的婢子嬷嬷们也都围了上来,扇风的扇风,打伞的打伞,动作却一丝不乱,众人浩浩荡荡地拥簇着这名女子走向了驿站。   水棚老板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他在这驿站边上做了多年买卖,除了皇帝出巡时不能近前,别的什么达官贵人不曾见过?这般排场却当真没见过几回!如今这长安城里也没什么要紧人物,是哪位了不得的贵人又回来了?但怎么没有仪仗,也不曾清道呢?   旁人自然更是惊讶,有人便忍不住问道:“这是哪家的女眷?”   有人猜测是王妃公主,却换来一声嗤笑,“真是这般人物,十几丈远就开始清人了,能容得咱们这般细瞧?我看不过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女眷。”   “寻常?你见过几个寻常人家是这样出行的?”   就在这议论纷纷之中,水棚里的一位黑瘦少年忍不住低低的冷笑了一声:“这一位,适才他们不是已经议论了许久么?”   这样的排场,除了那位“戴罪立功”的宇文娥英还能是谁?她先是害了三郎,后来又害了三家人,结果她自己倒是毫发无伤,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富贵荣华!   看着那群人的背影,换了男装的小鱼眼里几乎能冒出火光来,身子一动就要起身,旁边的人却伸手按住了她。   小鱼霍然回头,咬牙低声叫了句:“娘子,那群人里是有几个高手,但那又如何?让我去!三日之内,我定会拿她的人头来祭奠三郎!”   凌云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宇文娥英那一行人,片刻后却摇头道:“我们回去。”   小鱼挣了一下却无法挣脱她的桎梏,忍不住怒道:“娘子,你难道怕了他们?”   凌云看着她点了点头:“是。我怕了。”   她如果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一个陷阱,她们绝不能就这么跳进去,但似乎也不能……不跳进去。   ※※※※※※※※※※※※※※※※※※※※   明天会补更一章。感谢在2020-01-16 23:45:24~2020-01-18 16:2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13章 知己知彼   午后的灞桥比早间清静, 一泓碧水依旧在桥下荡漾出点点金光,两岸垂柳边却已见不到多少迎来送往的人流, 因此,当凌云和小鱼带马走上石桥时,那匹从长安方向疾驰而来的黑色骏马也就分外的引人注目了。   凌云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柴绍。   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觉得意外, 反而有些恍惚起来, 眼前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让她就像是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午后,就像是只要她一回头,就能再次瞧见那张兴高采烈的笑脸,就能再次听到那个满是惊喜的声音:“柴大哥!阿姊, 是柴大哥!”   她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回去,然而她身后的桥面上什么也没有,那笑脸, 那声音, 早已如雾气般消散得干干净净,在漫长无尽的时光里,再也不会回来。   凌云并不觉得有多么失望,只是在这一刻里,还是久久地透不过气来。   小鱼原是不情不愿地跟在凌云身边, 见她突然回头不语, 眼睛顿时一亮:“娘子, 咱们是不是要回驿站去收拾那个该死的女人?等她回了长安,可就更不好动手了!”   宇文娥英?凌云的目光凝了凝,在桥东的柳荫里,依稀可以看到驿馆和驿馆边的那队车马。她离开水棚前,他们就已陆续往驿馆里走了,此刻竟是依旧看不到队尾,他们走得是如此从容而招摇,仿佛是在告诉所有的人:她宇文娥英回来了,毫无损伤,毫无愧疚,依旧在安享着她的荣华富贵!   她真的,该死!   但还不是现在,不是以别人算计好的方式。   凌云冷冷地看了最后一眼,转头一抖马缰:“我们走!”   另一边,柴绍也已来到桥头,见凌云和小鱼过来,忙带住了马头,上下看了凌云两眼,脱口问道:“你……你们还没有等到人?”   小鱼没好气道:“自然早就等到了,眼下那女人就在驿馆那边摆谱呢!可娘子说事情不对劲,怕是有诈,要先回去再说。”   柴绍顿时松了口气:“三娘说得不错,我也刚收到消息,宇文氏身边的人是不大对劲,咱们的确该回去从长计议。”说完又踌躇了一下,方问道:“你们眼下准备回哪里?”   凌云微觉诧异,小鱼已答道:“自然是回鄠县。”   这答案原是意料中事,柴绍的心里却还是有点说不出的滋味。按照玄霸的遗愿,如今他已被安葬在鄠县的庄园里,在他喜欢的那片桃林边上。而凌云这几个月以来,除了跟宇文家周旋的那几日,其余时间都住在鄠县。柴绍也常过去小住。因凌云还在为玄霸服丧,他们自然是分院而居。两人相处的机会其实并不算少,但他却隐隐有种感觉,在凌云心里,自己依然只是“柴大哥”,柴家依然还不是她的“家”,自然也谈不上“回去”。   可这一切又能怪谁呢?说到底,还是得怪他自己!   柴绍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拨转马头,默默地走在了前头,倒是凌云想了想问道:“柴大哥,你是从哪里收到消息的?”像她们,人虽在长安,却自有李家的人手在洛阳盯着此事,宇文娥英的举动当然瞒不住他们。师傅听说之后已先过来跟了两日,回去后才让自己和小鱼来这里等着。当时她便知道情况定有不对,待瞧见宇文娥英身边那个目光锐利的婢子和那几个脚步沉稳的仆从,才知道不对在什么地方。可柴绍并没有瞧见他们,他怎么也会知道?   柴绍回过神来,苦笑一声解释道:“我有朋友常来往于两京之间,前几日说起看到了宇文氏那队人马,我便让三宝去跟沿路驿馆的几位兄弟打了招呼,让他们多留意这一行人,结果今日早间有人过来送信,说宇文氏身边有不少好手,队伍看似散漫,实则将宇文氏护卫得极为严密,驿馆的人都近不得身。我听着便觉得不对,赶紧去了鄠县,结果沈前辈说你们已经来灞桥了。”   沈英倒是让他不必担忧,说凌云绝不会轻举妄动,他却实在放心不下——当初遇到宇文承趾时,凌云出手是何等的干脆,更何况是宇文娥英这个真真正正的仇人?没想到凌云还真的忍住了。   转头瞧了瞧凌云越发沉静的面孔,柴绍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已经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凌云默然点了点头,没错,比起宇文娥英身边有高手护卫来,更不对劲的就是这种“看似散漫,实则严密”,更确切的说,是看似招摇过市,实则守株待兔,她已经猜得出这是谁的手笔了。   小鱼却是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这算什么不对?她这种贪生怕死的人,又做了那么多的亏心事,找些高手防护算不得稀奇!再说,多严密的看护也会有漏洞,我就不信抓不住这漏洞!不管怎么说,去试一试,总比这么干看着不出手强吧?”   凌云有些无奈地瞧了小鱼一眼:“你看不出来么?他们就是在等着咱们出手!”之前那两次她们能在宇文府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下拜帖、送上眼珠,是因为她们准备已久,早就算准了宇文家的每一步应对,小鱼在宇文府就潜伏了足足半个月,以有心算无心,自然容易得手;而后来她立刻回了鄠县庄园,以那里的地形地势,只要守好山路入口,外人便无法轻易混入,再加上还有个小鱼,宇文家派来的探子连命都保不住,更别说能查探到什么消息了。   但大概也正因为宇文述探查不出她们的底细,这一回,宇文娥英身边才会出现那些高手——既然不能派人来查,那就做好一个陷阱,等着她们来跳,就算留不下她们的性命,至少也能试探出她们的虚实。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宇文述想来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说不定一步步的后手都早已安排上了,就等着她们跳进这个陷阱,等着她们暴露出真正的实力。   这一次,是宇文述早就布置好了一切,算计好了一切;是她没想到宇文娥英居然能全身而退,等知道的时候,已失去了先机,没有太多取巧的办法了……   柴绍这一路上已将事情琢磨了几遍,闻言点头叹了口气:“没错,此事多半是那宇文老贼的手笔,咱们无论如何都不能中了他的诡计。”   小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就什么都不做了,三郎的仇也不报了,就这么看着那女人招摇过市的恶心人?”   当然,不行!   凌云默然握紧了缰绳,在掌心的微微刺痛中摇了摇头:玄霸的仇,一定得报,就算豁出命去,她也得报;更何况什么都不做,同样是一种暴露,甚至是一种更明显的暴露……   柴绍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两道浓黑的剑眉紧紧地皱了起来,半晌才道:“此事的确难办,只怕洛阳那边,也得多派人去盯着些,如今圣心难测,宇文述又最长于拨弄是非,须得防他再出杀人不见血的阴招。”   是啊,是要防着……凌云突然觉得眼前阳光刺目,原来这段河岸边柳荫笼罩的道路已然走到了尽头,阳光无遮无拦地照了下来,照在了她的脸色,也照在前方这条一马平川的大路上。凌云心里一动,下意识地一勒缰绳带住了坐骑。   小鱼就跟在后头,忙也拉住了马缰,诧异道:“娘子……”   凌云转头看着她,一双眸子里仿佛也盛满了午后的阳光,明亮得几乎让人无法逼视:“你去鄠县告诉师傅,我要回长安一趟,我要呆上一段日子,让小七也赶紧过来。”   小鱼诧异地瞪圆了眼睛:“小七?娘子你让她过来……”她恍然间明白了几分,眼睛顿时瞪得更圆了,“娘子,你是不是想好该怎么做了?”   凌云回头看向了来路,驿馆和车马自然早就看不见了,但她知道,在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险恶的陷阱正在静静地等着她,因为宇文述知道,她一定不会放过宇文娥英,他知道,她一定会用拳头到刀剑讨回她要的公道。   那他就想错了!   看着身后的柳荫和眼前的大路,凌云终于微笑了起来。   ※※※※※※※※※※※※※※※※※※※※   真对不起大家,又晚了,说什么都像是借口,所以,啥都不说了,只能用行动弥补……过年前会写完这个部分,这一卷的话还有些内容,要年后才能写完了(啊,我也很想早点开始造反啊,早点跟大萨宝重逢)   今年过年的话,年前是写到哪天算哪天,写完这段就休息,年后是大年初八开始更新。感谢在2020-01-18 16:24:03~2020-01-21 00:0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14章 狭路相逢   春和景明。   当三月的阳光照上长安城的东墙, 春明门外的景致总是格外宜人:城墙边的绿柳随风轻舞,城楼上的碧瓦映日生辉, 墙根下野草如茵,驿路边古槐如盖,这些深深浅浅的绿色铺陈开来,远远望去,宛如一幅刚刚完工的青碧山水。   这样的画面, 宇文娥英从小到大不知看过多少回, 然而这一次, 透过拉起的车帘,看到这熟悉的景致, 她的心头竟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算起来,她上次离开长安, 也不过是三个多月之前的事。但就在这三个月里, 她的人生已是天翻地覆, 从抄家下狱,到死里逃生,再到无人过问、胆战心惊, 这一切,简直就像一场没完没了的噩梦!她原以为只要离开监牢, 噩梦就会结束。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 她才发现, 那段牢狱生涯仿佛已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让她夜夜惊梦, 让她不得安宁。   同样让她不得安宁的还有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洛阳人——这次的事,分明是李家人连累了她,他们却好像都觉得是她害了李家人,各个对她避之不及,她出狱这么多天,没有人肯来看她,没有人肯跟她说话。她明明就住在洛阳最繁华的街坊边,住在那座曾经热闹无比的公主府里,却活得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孤魂野鬼!   这样的日子,她当然过不下去,可洛阳城里流言纷纷,金銮殿上天意难测,她也不敢去跟人解释,跟人争辩,只能日复一日地守着那座空空荡荡的府邸。对她而言,这公主府,这洛阳城,似乎也只是一个更大的牢笼而已。   因此,当李家的案子尘埃落定,宇文述建议她来长安暂避风头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迫不及待地收拾好行李,离开了洛阳。   一路走来,看着窗外的春光,住着驿馆的上房,她才总算找回了一点过去的感觉,而这一刻,眼见着长安城就在眼前,她整个人好像也重新活了过来——这是她长大的地方啊,是她最熟悉的都城,她曾是这座城池里最尊贵的小娘子,她在这里度过了那么多的好时光!   如今她又回来了,一切都一定会好起来!   毕竟这里不是洛阳,没人有资格给她脸色看,她也不用再顾忌任何人。就像宇文述说的那样,她又没做错什么,是那些姓李的时运不济,才招来灭门大祸,自己难不成还要给他们去陪葬?如今就连那些姓李的漏网之鱼都还过得逍遥自在呢,她又有什么可心虚气短的?   更何况她吃了那么多的苦,以后正该加倍弥补回来才是!   因此,虽说昨日她就能赶回长安了,但她却不想踩着落日的余晖仓皇进城,这才特意在灞桥驿歇了一晚。她要好好梳洗,养足精神,她要踏着最明媚灿烂的阳光和春光,堂堂正正地回到长安城!   她已经憋屈了那么多日子,再也不想憋屈下去了!   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和城门前那长长的队伍,宇文娥英用力吐出了胸中的闷气,抬起下颌吩咐道:“让他们走快些!”   她已经,等不及了!   跟着她的两名婢子一个忙应诺了一声,扬声把这句吩咐告诉了外头的车夫,另一个却是恍若不闻,依旧在打着车帘四下张望,宇文娥英微微皱了皱眉,却到底什么都没说——这个名为阿果的婢子和另外十几名仆从一样,都是宇文述送给她的,为的是怕那三家的余党心怀怨愤,图谋不轨,这阿果据说身手很是了得,规矩却实在不行。换了以前,她宇文娥英绝不会让这种人近身伺候,可如今抬眼就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倒是让她心里似乎能更踏实些。   随着她的这声吩咐下去,有健仆骑马在前头清道,马车的速度果然快了起来。道路两边都是进出长安的庶民,宇文娥英懒得,随意往车里的隐囊上一靠,就等着车马穿过门洞,进入长安了。   谁知她刚刚靠下去,车夫却突然发出了“吁”的一声,拉车的骏马猛地缓下了脚步,宇文娥英的身子往前一栽,额头差点磕上了车壁,自是又惊又怒:“怎么回事?”   挑帘的婢子的脸色也是一凝:“是城门守卫突然拦住了我们的人。”   这是宇文娥英生平不曾遇到过的事,她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时勃然大怒:“过去看看,看谁敢拦我的车马!”   不待车夫应答,她就听到了一个响亮而傲慢的声音:“你等庶民,也敢在城门前耀武扬威,还不滚回去排队!”   庶民?排队?他是在说谁?   宇文娥英一时间连生气都快忘记了,心头更多的是一片愕然。   马车前方,她的管事显然也是不敢置信:“你是什么人!难不成瞎了眼么?看不出我家主人是……”只是话未说完,就变成了一声惨呼:“啊!”   宇文娥英忙探身看了过去,却见前头不远处,自家管事正捂着脸惨叫,而他的对面,一个校尉打扮的年轻人已不紧不慢地收回了马鞭:“放肆!我的名姓也是你等贱民可以过问的?我管你家主人是谁,这公验上没写品级,车马前没设仪仗,就得老老实实给我排队去!你等居然敢骑马直闯城门,真当这长安城没有王法么?”   说到这里,他挥鞭直指宇文娥英的马车,冷笑着喝斥了一声:“你,还不给我滚!”   这一指仿佛直接指到了她的鼻子上,宇文娥英控制不住地哆嗦了起来,她出生便是公主,改朝换代之后虽然成了公主之女,待遇却比之前还高,活了三十多年,她何曾被人这么指着鼻子呵斥过?就算在大理寺的监牢里,那些狱卒最多也就是不理会她而已,如今这个小小的城门官,却敢如此无礼!怒极之下,她的声音都变了调:“你们还等什么?还不给我拿下这军汉!”   跟随宇文娥英的仆从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性之人,听到这声吩咐,齐声一应就要上前,阿果却突然断喝了一声:“慢着!”   回头看着宇文娥英,她皱眉问道:“夫人,那位校尉说的话,可是有什么差错?如今朝廷对夫人,可是有什么说法?”   宇文娥英愣了一下,张口想说那人是胡说八道,话到嘴边却突然发现,那位校尉的话,她好像还真是无法反驳——她虽是公主之女,却并非宗室;母亲担心她前朝公主的身份招人忌讳,一直并未给她求过封号,每次封赏都是便宜了李敏。而且这次李敏获罪问斩,她虽是安然无事,朝廷却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说辞,要认真论起来,如今她当真是身份不明,这次沿路留宿驿馆,都是宇文述让人去办的,她自己……其实什么凭仗都没有。   她越想越是沮丧愤怒,阿果瞧着她的脸色便明白了大半,心里一声嗤笑:她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晓,就敢让他们出手?他们这些人奉命而来,是要对付那位李家三娘,却不是为这个蠢妇来撑场面的!   她心里鄙夷,脸上倒是笑得平和:“夫人莫要动怒,这等小人,不过是捧高踩低而已,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倒是不好跟他计较,夫人若是气不过,回头婢子跟大将军说上一声,这等无知军汉,想让他怎么死,还不是大将军一句话的事?”   她说得轻松笃定。宇文娥英原是怒火中烧,听到这话,怒气倒得消散了大半,只是转眼又瞧见了周围对着这边指指点点的人群,心里又生出了几分羞恼:自己难不成要跟这些人为伍?   阿果却是不等她吩咐便扬声道:“走,咱们回去排队!”   那位校尉已走到了马车前,闻言“哧”的一声笑了出来:“还算你等识相,滚吧!”   这一声“滚吧”说得当真是高高在上,带着说不出的轻蔑,宇文娥英的脸都气白了,阿果忙放下车帘,转头看着宇文娥英沉声道:“夫人息怒!”   宇文娥英的怒自然是息不了的,然而在阿果锐利的目光下,一时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她们的身下的马车微微一动,显见是要转弯回去了。   就在此时,马车后方传来了一阵轻快的马蹄声,马车前的校尉也厉声喝道:“你们还磨蹭什么?还不快给我让开些,若是挡了贵人的路,莫怪我不客气!”   那马蹄声转眼已到近前,似乎被掉头的车马所拦,几匹快马都勒住了缰绳,校尉的喝斥声愈发气急,有人似乎笑了一声:“我等不急。”   这声音极有特色,声调略显低沉,语气沉稳舒缓,宇文娥英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去,猛地拉开了车帘。   在她的车马边上,离她不过几步远的地方,停着几匹高头大马,刚刚那般飞扬跋扈的校尉,如今正满脸堆笑地抱手行礼,而他行礼的对象,赫然正是——   宇文娥英脱口叫了出来:“李三娘!”   ※※※※※※※※※※※※※※※※※※※※   年前还有一章,明天早上四点起来赶飞机——回老家的支线航班居然调整到早上七点飞了!   这段时间更新是乱七八糟的,对不起大家了。感谢在2020-01-21 00:02:27~2020-01-22 23:0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15章 借刀杀人   “李三娘!”   震惊之下, 宇文娥英的这一声叫得分外响亮尖利, 众人都愕然看向了她。   骑在马上的凌云也转过头来, 轻轻的,居高临下的看了宇文娥英一眼, 又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   宇文娥英怔了怔, 随即脸上一热, 一股怒火直冲上了头顶——这漫不经心的目光简直比什么斥责羞辱都来得更轻蔑, 更不屑, 仿佛刀刃一般直接刮上了她的面皮。在火辣辣的羞怒之中,她的声音自是愈发尖锐:“李三娘,你是眼睛瞎了, 还是连长幼尊卑都分不清了?”   阿果也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紧紧地盯住了凌云:原来她就是李三娘,宇文大将军让他们这些人过来一趟,原来就是要摸清这个女人的底细!他们这一路上警惕防范了这么多天,也没有等到任何风吹草动, 如今好不容易狭路相逢了,却不知有没有机会试她一试……   凌云却是连眼角都没再扫她们一下, 倒是她身边的小七“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宇文夫人客气了,要论眼瞎心盲,不知尊卑, 这天底下谁还能跟夫人相比?夫人这般妄自菲薄, 真叫我等惶恐!”   说完她又扬声对那位校尉笑道:“这位将军, 您还是让他们的车马先过去吧, 这位宇文夫人虽然还是戴罪之身,什么品级身份都没有,至少一张面皮还是刀枪不入,大喇喇地就能自认尊贵年长,觉得大家依旧得让着她,捧着她。既然如此,咱们最好还是赶紧让开些,若是让得慢了,夫人的脸子一甩下来,那还不得生生再砸死几个?”   她生得机灵讨喜,话说得又刻薄俏皮,周围的士卒庶民,知情不知情的,都一道哄笑了起来。   笑声之中,宇文娥英脸色已转做了紫色。她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恶气,被凌云如此无视,再被小七这么挖苦,此时当真是忍无可忍,抖着手一指小七,厉声喝道:“你们,去给我拿下这贱婢,我要割了她的舌头!快去!”   阿果早已跃跃欲试,只愁没个由头,听到这声吩咐,眼前顿时一亮:也好,横竖李三娘是大将军要对付的人,若能借着宇文娥英跟她公开冲突一回,日后宇文娥英一旦出事,自然能归到李三娘的头上;他们若能就此逼得李三娘和她身边的人出手,查清这些人的本事,那事情就更是圆满了,大将军一定会有重赏!   她拿定了主意,转头冲着慢慢围拢过来的同伴们微微示意,随即便一步站到车头上,冲着几步开外的小七喝道:“大胆贱婢,竟敢对我家夫人如此无礼,还不给我受死!”   不等小七回嘴,她劈手夺过车夫手里的马鞭,手上一抖,长鞭冲着小七甩了过去。   她手上功夫甚是了得,马鞭虽软,却被她抖得犹如一杆长矛,矛尖所指,赫然正是小七的右眼。   小七忙闭目往后一仰,却又如何能躲得过这闪电般的一鞭?就是鞭梢就要扫到她脸上的这一刻,另一根马鞭从旁边卷了过来,却是凌云终于出手了。   两根马鞭瞬间紧紧地缠在一起,阿果只觉得手上一股大力传来,马鞭几乎脱手而飞。她站在马车之上,脚下不稳,和坐在马上的凌云原是无法较力,好在她身经百战,反应极快,被凌云这么一拉,索性借着这股力道脚下一点,整个人如大雁展翅般掠了过去,手握拳头,直击凌云的面门——几个月,凌云便是这样借力打力,一拳砸晕了宇文承趾。   这一拳比之前那一鞭来得更是迅捷凶猛,凌云似乎也没料到她会用这招,忙举手一格。阿果心里冷笑,全身蓄力,抡拳砸下,眼见着这一拳就要狠狠砸上凌云的手掌和手掌后的面孔,眼前却突然银光一闪,却是凌云已丢掉了马鞭,手上似乎还多了柄利刃,斜斜地划向了她的拳头。   阿果顿时大惊,收拳自是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百忙之中也只能沉拳翻肘,用藏在袖中的铁护腕来挡这一刀。   预料中那金铁相击的清脆一声并没有响起,她眼前的银光一闪而过,不知划向了哪里。此时她招式落空,去势已尽,再也无法变招,索性就势落在了马前,而那道诡异的的银光在一闪之后也跟着落了下来,可不正是一把雪亮的匕首?   她一击不中,赤手空拳站在对方的马前,虽然心里还不明白对手的兵器怎么就掉了,手上却已是下意识地将匕首抄在了手中,随即退后一步,警惕地看向了马上的凌云。   凌云依旧稳稳地坐在马上,只是……阿果的眸子猛地一缩,耳边已响起了一声尖叫:“娘子!娘子你怎么了?宇文夫人,你竟敢令手下来杀我家娘子!”   宇文娥英也是彻底呆住了,她是让阿果去抓住那个牙尖嘴利的婢女,好好教训她一顿,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凌云和阿果那几招过手有如兔起鹘落,她自是看不清楚,但此时两人已分开,结果却是清清楚楚的:凌云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刀口,鲜血直流,转瞬间已染红了衣领,而阿果就站在马前,微微弯腰,手上赫然拿着一把带血的匕首。   围观的人顿时哗然,有人更是忍不住惊叫道:“这是真要杀人啊!”   那名校尉也是彻底变了脸色,拔刀出鞘,冷冷地指向了阿果:“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袭杀官眷,还不束手就擒?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阿果心知不对,忙不迭扔了匕首,正想解释两句,那校尉的腰刀已直接劈向了她的头颈。她忙闪身躲过,校尉身后的两名士卒也已围攻过来。不知怎地,这两人的身手竟颇为稳健,她原无伤人之意,只想夺下兵器再说,但被这三人前后夹击,不过几招之后,已是险象环生。   她的同伴见情势不对,忙带马冲了过来,这时围观人群里突然传出一声呐喊:“这些狂徒要杀我长安将士,莫叫他们得逞!”   随着这一声,十几个打扮各异的汉子纷纷跳将出来,拦住了宇文述的人,这些人手上只有一些柴刀木棍,却各个身手了得,跟宇文家的人战在一处,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一时之间,双方混战成了一团,不时有鲜血飞溅,惨叫发出,竟多半是宇文家的人。宇文娥英越看越惊,几次高呼“住手”,却哪里还有人肯听她的?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城门处突然马蹄声轰然响起,却是一大队侍卫冲了出来,在城门外迅速分成了十几个小队,分别围住了那十几个人,强弓硬弩,纷纷对准了他们。   宇文述招募的这些人都是江湖高手,单打独斗自能以一当十,但如今在强敌的压制之下,大多都已受伤力竭,此时再对着那些冰冷的箭头,只能扔下兵器,束手就擒。   带头的侍卫向守门校尉低声问询了几句,这才走到宇文娥英面前,冷冷地问道:“宇文夫人,你家奴婢公然手持凶器袭击官眷,对抗门卫,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宇文娥英早已惊得六神无主,听到这话更是心头大寒,忙不迭摇头道:“不是,我没让他们这么做,是他们自作主张,我只是想让他们拿下李三娘的那个婢子而已……”   小七听到她提到自己,愤然应道:“你还敢胡说八道!适才明明是你下令让你家婢子出手,这才差点伤了我家娘子的性命,大家都瞧得清清楚楚。你家的这些奴婢公然伤人拒捕,目无法纪,跟造反又有何异?你却说什么不是你让他们做的!难不成他们不是你的奴婢?不用听你的吩咐?”   她的这番话比侍卫的质问更加尖锐,几乎直指宇文娥英是想造反。宇文娥英在这件事上早已成了惊弓之鸟,闻言不假思索地反驳道:“他们当然不是我的奴婢,他们都是宇文大将军的人,是宇文大将军让他们护卫我的!他们为何会怎么做,你们去问宇文大将军去!”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无论是宇文述派来的十几名高手,还是抓住他们的侍卫和兵卒,一时间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宇文娥英话一出口也觉得有点不对,待意识到四周的安静,更是心里发慌,她茫然看向了众人,却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凌云。   凌云早已下了马,大约因为上衣被鲜血染红,又随手裹了件披风在外头,但伤处缠着的布条上还是血迹宛然,形容不可谓不狼狈。然而就算如此,她站在那里,却依然仿佛是站在极高的地方,看着宇文娥英的目光更是悠远而漠然,就像……就像在看着一个死人。   宇文娥英的脸上刷地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在她们的身后,那位一直神色骄横的守门校尉也冷冷地笑了起来:这个毒妇的背后,果然是宇文老贼!是宇文老贼让她诬陷了李家人,出卖了自己的丈夫儿女,而转眼之间,他也被这毒妇给出卖了,这才真真是报应!   如今,就算为了洗清自己,宇文老贼也断然不能容她活在世上,容她继续这么胡说八道。   她,死定了!   然而他最好的兄弟,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这毒妇害了那么多的人,在这长安城里,有多少人想要她的命,他也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而已……若不是柴大哥告诉自己,这毒妇今日会回长安,又给了他几个卫队里的帮手,他连亲手报仇的机会都不会有。   今日这些主动帮忙的义士,这些及时赶到的侍卫……他的目光转了转,却见那十几个“见义勇为”的高手已悄然混入人群,而那些侍卫们悄悄交换着眼神,脸上分明都露出了了然而解恨的笑意。   他们,果然都是一样。   一样希望将这个女人早日送入黄泉。   这可真是一件令人痛快的事情。   ※※※※※※※※※※※※※※※※※※※※   祝大家新年快乐!   明年初八开始更新。   谢谢大家一路陪伴。感谢在2020-01-22 23:06:39~2020-01-24 23:5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16章 日薄西山   宇文娥英的末日比凌云预想的要来得迟些。   宇文述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不过十来日的光景, 那十几个江湖高手便以违反军纪的罪名被处置了个干净,而宇文娥英却始终安然无恙。   宇文述大概是在反复权衡后还是认定:容忍这个口无遮拦的蠢货固然糟心;但若是被人逼得亲手处置掉她, 更是一种耻辱,是彻底的认输。两害相权,他宁可忍。毕竟,有些事陛下和他都心知肚明, 只要面上过得去,便不至于酿成祸端。   他大概更加确信, 凌云会比他更加忍不下去。   凌云也的确没有忍。   四月初,当宇文娥英惊魂普定, 终于忍不住开始招摇过市之时, 一则流言也在长安城里悄然传开:宇文娥英亲口跟人透露,这次并非是她要告发李姓三家, 而是皇帝信了术士的说法,要杀光天下李姓, 她才在宇文大将军的劝说之下不得不上书自保——不然,宇文大将军为何会送她那么多护卫防身?   这说法是如此耸人听闻却又合情合理,很快便像长了翅膀般传遍了长安,传到了洛阳。到了四月底,就连在山西汾阳宫避暑的杨广也听到了消息。勃然大怒之下, 他连夜召见了宇文述。也不知宇文述到底说了些什么, 第二日一早, 杨广便迫不及待地下达了两道命令。   一道明令是, 调任李渊为山西、河东抚慰大使, 负责所辖郡县候补官员的升迁贬黜,以及征集兵力讨伐群盗等军务大事。相比于之前担任的弘化留守,这个军政大权集于一身的新职位显然更为紧要,尤其在皇帝本人就在山西巡视的当下,更显示出了帝王对李渊的信任和重用——这足以向天下人证明,他要杀尽李姓的说法是何等的荒谬!   一道暗令则是:赐宇文娥英一壶鸩酒——这是看在她是长姊唯一骨血的份上,杨广给予她的最后的体面。   五月初六,内侍省给事带着这壶御赐的“体面”,走进了长安城的公主府。   这座公主府原是先皇为宇文娥英的母亲乐平公主而建,楼台之华美,占地之宽广,可谓冠绝长安,而最出名的还是府里那一大片碧波荡漾的湖面,春日赏鱼,冬日赏雪,到了夏日,更是波光十里,碧荷连天,尤其是傍晚时分,当荷花和晚霞交相辉映,丝竹之声随着湖面的凉风徐徐传开,足以令人飘然如坠仙境。   然而这一日的午后,在这片风光宜人的水面上,远远传开的却只有宇文娥英的尖叫声——从愤怒的嘶吼,到凄厉的祈求,再到绝望的诅咒……直到府门前挂起了惨白的丧幡,这个声音似乎依旧回荡在初绽的荷花与粼粼的波光之间,久久无法消散。   不过在公主府外,在那些听不到尖叫声的地方,此时悄然弥漫开来的,却是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愉悦。   借着刚刚过去的端午佳节,不知有多少长安人在这一日举杯相庆:不管怎样,那个祸害总算是死了;那些无辜送命的李家人,也总算能够瞑目了——他们的仇人,不过是比他们多活了两个月而已。   凌云收到这个消息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   听到远处的马蹄声,她在庄园新修的寨门前回头一望,便瞧见了飞奔而来的骏马和马上的柴绍。   那一人一马转眼间便到了近前,不等马匹停稳,柴绍已飞身下马,踏着满地斜阳大步走了过来。他眸子里的光芒仿佛比阳光更加明亮,比奔马更加飞扬。这久违的熟悉神色让凌云心头微微一震,脱口问道:“宇文娥英死了?”   柴绍诧异地顿住了脚步:“你们这边已经收到了消息?”   也就是说,她猜对了,宇文娥英真的已经死了。   凌云的喉头突然有些发涩,对这一天,她自是期待已久,但不知为什么,此刻真正听到这个消息了,她却并没有觉出太多的欢喜,反而有些酸涩,有些空茫。这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滋味如同丝绵般堵在了她的嗓子眼里,让她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一旁的小鱼快人快语地解释道:“这个消息倒是还没收到,不过宇文述之前派人过来传了个信,说他已推荐国公担任山西河东抚慰大使,还说皇帝对国公期望颇高,他特意让他家那位驸马亲自带人去陇西传旨了,也好让国公能知悉上意,准备得更妥当些。娘子一听便说,皇帝定然已听到风声,宇文娥英多半会被处置掉了。这不,她才说没多久,大郎你就过来了!”   她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了柴绍:“怎么样?是不是皇帝真的已经派人去取她的性命了?”   宇文述?柴绍更觉意外,随口答道:“我一直让人盯着宇文氏那边,今日他们过来报信说,有几个内侍风尘仆仆地进了公主府,我过去一瞧,那府门前已挑出了丧幡,想来是陛下出手了。不过这些都还好说,倒是宇文述那边……他这是主动来示好了?”   小鱼拍手笑道:“可不是么!师傅和娘子都说,宇文老贼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得不跟咱们服软了!”说着又回头对凌云扮了个鬼脸,“怪道当初娘子怎么都不肯让我收拾宇文娥英,只让我去盯着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如今她这般下场,倒是比当初一刀杀了她更痛快!”   柴绍也笑着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那些话的确是宇文娥英自己说的,但那风声却是凌云有意放出去的,不然也不会那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那时他便已猜到,宇文娥英多半在劫难逃,宇文述只怕也难以轻松脱身。毕竟这话直接说出了人人心知肚明却又不敢宣之于口的真相,陛下最好颜面,必定勃然大怒,宇文述再得圣意,在陛下眼里,难不成还能比他自己的脸面更要紧?   他只是怎么都没想到,宇文述会用这种方式来化解危机。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不奇怪:宇文述固然记仇,性子却是谨慎之极。对他来说,报仇出气虽然要紧,可要是比起保住自家的荣华富贵来,却也算不得什么了。不然的话,李浑的事他为何会忍了十年才报复回去?不就是为了不留后患吗?而这一次,他一心想利用宇文娥英来对付凌云,不想却是把他自己的把柄生生送到了凌云手里,如今为了摆脱眼前的困局,平息陛下的怒火,他就算咬牙出血,大概也只能走这一步了。   这样的结果自然解气无比,他却还是多少有些担心:“宇文述这次是服软了,咱们还得要提防日后他报复回来。”   小鱼冷笑着一挥拳头:“他若有这本事,尽管放马过来!这一次,我的鱼肠剑还没喝够血呢!”   凌云已回过神来,倒是摇头笑了笑:“他不是没本事,只是没准备。”或许是她之前表现得太过决绝,宇文述似乎便认定了她是个意气用事的武夫,他没想到她也能谋定后动,也能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今有这个结果,并不是她比宇文述更高明,只不过是她的准备更充分,她更无所畏惧,而宇文述久居高位,他以为他已足够谨慎,其实心里还是太过轻视她这个对手,又太过重视他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而更重要的是——   抬眼看着正在西沉的日头,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已经老了,宇文家后继无人。”   柴绍怔了一下,落日正照在凌云的侧脸上,仿佛给她的五官勾上了一层细细的金边,明明是极为温暖柔和的光泽,却让她整个人愈发显得锋利冷峻,不可逼视。   恍然之间他已明白过来:是啊,宇文述再是心性阴狠,手段了得,到底已年近七十了,他的三个儿子里,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都是声名狼藉的败家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宇文述自己都看不上他们,驸马宇文士及倒是人才出众,心性却太过柔和,是地道的富贵闲人;几个孙子就更不用说了,只有宇文承基还算可用,本事却也有限得很。他已日薄西山,家族里无人堪当大用,如今又怎敢再轻易树下强敌?尤其是,这样一个锐不可当的年轻的敌人!   宇文述多半还会想到,有女如此,李家父子又怎么可能只是庸才?所以这次他才会让宇文士及去向李渊示好,这不但是向李家显示诚意,也是在为他们宇文家留一条后路……他还真是,能屈能伸!   而凌云,她是在挥拳砸向宇文承趾时,就已把这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了吗?   柴绍心里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还是打起精神笑了笑:“也是,宇文述吃了这通教训,就算为他那几个不成气候的子孙着想,以后多半也不会再轻举妄动。只是他都这把年纪了,这些年又一直顺风顺水,如今却不得不咽下这口恶气,说不定寿数都会短上两年……”   说话间,几个人已穿过两道寨门,来到了庄园的正门跟前,早有人在望台上瞧见了他们,轰隆隆地推开了大门。柴绍不过是数日不曾过来,此时一瞧,只觉得这庄园似乎又有了些变化。   这三个月以来,庄园的确是修得日新月异。   早在二月初,皇帝就下达了诏令,说是如今盗贼繁多,民众逃亡,让大家尽量搬入城里居住,驿亭村坞也要多建墙堡。凌云当即招募人手,将庄园里里外外都重新修了一遍,不但在前头的山路险要处立起了两道寨门,还把庄园扩建了一倍有余,此后又加高加固了四面围墙,彻底改建了两道院门……如今这庄园俨然已是一座坚固的城堡,只要再添上百十号健儿,只怕寻常军旅仓促间都难以攻下,更别说那些乌合之众的盗匪了。   柴绍自然知道,凌云真正提防的,还是宇文述会借助朝廷之手突然发难,但如今流言满天,龙颜震怒,宇文述不得不建议皇帝重用李渊,以平息物议,稳定人心。在可以预见的几年之内,他和皇帝应该都不好再对李家轻易出手,他们自然也不必再这么严阵以待。   打量了眼前的庄园几眼,他忍不住摇头笑道:“早知如此,你们倒是不必费力将庄园修成这般模样了。”   凌云也在看着庄园默然出神。此时,夕阳已彻底沉入远山,在绚丽的霞光之中,她的庄园正在初露峥嵘;而在远处,在看不见的庄园的尽头,是玄霸那座孤零零的坟茔……算起来,他已走了整整半年多了,如今害他的人,一个已命丧黄泉,一个已认输服软,然而这一切,真的就结束了吗?   当然,不是。   她的脸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柴绍心里不知为何还是一突,思量片刻才问道:“三娘,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是不是还要在庄园里再住上几个月?”   凌云摇了摇头:“不,我要回长安。”   她必须先回长安一趟,因为还有一笔账,她必须要算个清楚了。   而在那之后……   她心情复杂地看向了柴绍,却见他的脸上已露出了愉快的笑容,这笑容也像他之前的飞扬神色一样,是那么的熟悉,却已许久不见。   凌云的心情顿时更复杂了几分。   ※※※※※※※※※※※※※※※※※※※※   今天才开始更新,真是抱歉。   这个春节……大概所有的人都会永生难忘吧。   以前我做过几年记者,所以感慨可能更多一点,被影响得也更深一点。感觉这几天码字的时候有点分裂,每一个字都码得格外艰难。   毕竟在这十天里,我们亲眼见到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大概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看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只能祝愿大家平平安安,   但愿这场劫难早日过去。 第217章 烈火焚心   端午过后, 沉寂许久的柴府终于再次热闹了起来。   一夜之间, 那些素淡的纸屏青帘便被统统收了起来, 取而代之的,是清雅精致的夏日装饰。当浅杏色的细长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摆,淡碧色的窗纱映衬着阶前盛开的榴花, 整座府邸似乎也随之苏醒过来,人人的脸上都不自觉地多了些笑意,脚步也都轻快了几分。   当然, 最欢喜最忙碌的还是来自李家的奴仆们, 到了这日的午后,不但主院已被他们收拾得焕然一新,就连通往府门的石径都被细细地冲洗了两遍。在五月的艳阳下,那一块块水洗过的青石当真是明净如玉, 光可鉴人——反正莫姨娘在上头没走几步,便觉得双眼都快被晃花了。   她原是准备去主院看上几眼的,如今瞧着眼前这条纤尘不染的石径, 突然间却没了心情, 再瞧瞧路上那些来来往往的奴仆,那一张张带笑的面孔竟仿佛比反光的青石更加刺目。她越看越觉得心里发闷,索性一甩手,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还没走进院门, 她就听到了柴青的嚷嚷声。   这几个月以来, 柴青愈发不喜欢在后院呆着, 话也不爱多说了, 还动不动就跑得人影不见,莫姨娘已有两天没见着他了,听到他的声音自是心头一喜,忙快步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情形却实在算不上好。莫姨娘不爱被人打扰,院子里只留了个洒扫的婆子和两个随身伺候小丫头,此时这三个人都战战兢兢地站在台阶底下,柴青挽着袖子,跳得宛如被烫了尾巴的猫:“我的东西明明就落在堂屋里,如今怎生就不见了?不是你们弄丢的还能是谁?”   那三人本来胆子便小,被柴青这么一吼,更是话都说不清了,瞧见莫姨娘进来,那仆妇才叫道:“姨娘回来了,二郎不如问问姨娘看,我等如何敢乱动姨娘屋子里的物件?”   柴青回头也看见了莫姨娘,忙丢开那三人,蹿上来便问:“阿娘阿娘,你瞧见我上回过来时带的那个盒子没有?当时我就随手放在堂屋里了,是这么大……”   莫姨娘看着柴青着急比划的模样,嘴角禁不住地往上扬了扬,却还是白了他一眼才道:“你还有脸来问!让你留下吃口饭,你跑得比鬼都快,这么个小盒子往案几上一搁,谁能瞧见?眼神不好的,还不顺手便当破烂给扔了!”   柴青差点没一蹦三尺高:“那怎么能是破烂,那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好物件,花钱都买不到的,搭了我老大的人情!”   莫姨娘这才“呸”了一声,伸手从袖子里拉出了一块白玉,在他眼前一晃:“你看这是什么?”   柴青怔了一下,这玉佩韘莹白温润,正是他前些日子找到的那个,只是此刻已系上了丝绦,还打了个络子,看去倒像是个寻常配饰了。他不假思索一把夺了过来,顿足道:“阿娘,好好的佩韘,你绕这么些丝带作甚?”   莫姨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娘我又不拉弓射箭,什么时辰才能用上这佩韘?也就是这件玉质雕工都还不错,既然你送给我了,我也只能勉强拿来当个腰坠,难不成你还想要我带在手上?”   柴青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阿娘,这佩韘不是送给你的,是我寻来送给、送给……”   莫姨娘的笑容顿时凝住了:“这是送给大郎的?”   她忙拿回佩韘往自己手指上一套,不大不小正合适,脸色顿时有些讪讪的:“你挑这么个尺寸,你阿兄如何戴得?”之前她也疑惑过,只因为自己戴着正合适,才以为是送给自己的,没想到竟是白欢喜了一场。不过她这傻儿子打小便只服他家阿兄,自己从来都要靠后站的,这次看来还是一样……   柴青却摇头道:“这不是给我阿兄的!”说完便把这玉佩韘又从莫姨娘手上给取了下来,认真擦了擦,口中问道,“阿娘,我那盒子还在吧?你快让人给我寻出来,再拿把剪子过来,我把这些丝绳都弄干净了,回头才好送人,好在还不算迟。”   莫姨娘越听越觉得不对,忙皱眉问道:“你到底想送谁?”   柴青头也不抬地回道:“自然是送给我阿嫂的,她今日就要回府了,可不得赶紧弄好了送过去?”   阿嫂?莫姨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送给谁?”   柴青不耐烦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阿娘,我知道你不喜欢阿嫂,总跟我说她欺负你。可我都问清楚了,那日阿嫂是来救阿哲的,你却要赶她走,那时若是真如了你的意,如今阿哲的坟头上只怕都能长草了!我就是听了你的话,才会对阿嫂那般无礼,谁知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几个月里,我一想到自己那天说的话,心里便跟火烧似的,好容易才寻到这么个能拿得出手的物件做赔礼,阿娘就不要再跟我说那些昏话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悔恨地摇了摇头:他柴青这辈子最佩服的便是不畏豪强的英雄好汉,阿嫂虽是女流,身手气概,却不输任何男儿,就连宇文家那个不可一世的混账二郎都被她一拳打翻了!就连阿兄都未必能做到吧?可恨他被阿娘蒙蔽,当日竟跑到阿嫂面前质疑她没有救人的本事!如今亡羊补牢,却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莫姨娘怔怔地看着柴青,心头简直有些恍惚起来。柴青跟柴绍生得并不像,但此刻的模样,却似乎跟柴绍有说不出的相似……   不,不是像柴绍,是像那个男人,他就总是这么冷冷的不耐烦地瞧着自己,可是……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旧日的火焰仿佛从心底最深处的角落腾地燃了起来,烧得她满心焦躁,满眼血红,烧得她再也压制不住心头的愤恨。   抬眸定定地看着柴青,她一字字地开了口:“你给我滚出去!”   她的笑容,她的声音,都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在这夏日的午后,竟能让这小院蓦然冷了下来。三个下人脸都白了,柴青也吓得退后了一步:“阿娘,你这是……”   莫姨娘寒声打断了他:“滚!”   柴青心头发慌,却到底疲赖惯了,一时也拉不下脸来道歉服软,只得退了几步,不服气地嘀咕了声:“滚就滚。”说完抓着手里的佩韘几步就出了院子。   院门被他“咣”地一下撞开,又来回晃了好几下才慢慢地停了下来。院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木门来回晃动的吱扭声一时间竟是无比刺耳,几个下人恨不得掩住耳朵才好,却怎么都不敢轻举妄动。   莫姨娘也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整个人就如化成了一尊冰冷的石雕。   过了良久,她才冷笑一声,轻轻整了整自己的衣裙,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佩韘,就是扳指,不过古代佩韘不是后来的那种空心圆筒,一边会有个坡度,看着更精巧点。   这两天状态不太好,更新得也少,不过从明天起,会恢复正常更新。   每天会在12点之前更。   谢谢大家。 第218章 高门贵女   不管外头如何热闹纷扰, 小环这边依然是一片安静祥和。阿哲还在午睡, 小小的院子里, 就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莫姨娘原是一肚子的火气,走进院门后却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待到瞧见依旧眉目柔顺、言语安静的小环,她的脸上的恼怒之色已收了大半, 只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话依旧是凉飕飕的带着冷风:“你倒真是坐得住!如今那位李家娘子就要回府了,这府里人人都欢天喜地,恨不得掏出心肝来讨她欢心, 你呢?你又给你的这位主母准备了什么大礼?”   小环却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姨娘就别笑话我了, 我能准备什么大礼?也就是能做点针线。可如今娘子还在服丧,不好给她做什么新衣裳,我前些日子才找周嬷嬷要了尺寸,给娘子做了两双鞋出来, 也算表表心意。别的物件,总要两三个月以后才好送。”   莫姨娘愣了一下,随即撑不住地大笑了起来:“哎呦, 我说你怎么坐得这么稳呢!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好容易止住了笑, 她身子往前一探,盯着小环轻声道,“你是算着她还要给她那个短命阿弟服丧,回来也做不了什么是不是?那你可就算错了!你没瞧见外头的灯笼门帘都换了么?她这是已经脱了丧服, 要回来跟大郎好好过日子了!”   小环愕然抬头, 脱口道:“不是九个月么?这才过了半年……”对着莫姨娘讥讽的笑脸, 她忙不迭地移开了视线, 喃喃道,“我只是有些不明白而已。”   莫姨娘嗤笑了一声:“你是不明白!按理说,娘家兄弟过世是该服九个月大功,可兄弟又不是父母,你见过谁出嫁后正正经经给每个娘家兄弟都守满九个月的?要是这样,那些兄弟多的女人,还过不过日子了?何况我还打听了一下,那位李三郎过世时还没到十六岁生辰,只能算是夭折。就算按照礼法来,李三娘都不用服满九个月!你可别忘了,如今她已年过二十,以前再是疼爱这个弟弟,如今都嫁了人了,难不成还能为了死掉的弟弟继续耽搁时日?”   小环脸色变幻,到底还是慢慢镇定了下来,点头柔声道:“姨娘说得是,是我想差了,娘子她早些回来才是正礼,回头我便给娘子做两身夏日的衣裳。”   莫姨娘意外地打量了小环几眼,撇着嘴冷笑了一声:“你看清楚些,大郎没在这屋里,你在我面前扮什么贤良淑德?敢情以前那哭哭啼啼活不下去的人,都是我?”   小环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以前是以前。娘子她,不一样。”   莫姨娘的脸色蓦然阴了下来,李三娘当然不一样,就连二郎……想到柴青提到“阿嫂”时的热切神色和看向自己时的嫌弃目光,她心里那股邪火又腾地蹿了上来,语气里的愤恨再也压抑不住:“那是!以前的那些人都是不入流的莺莺燕燕,只会撒娇卖痴;这位却是明媒正娶的柴家主母,嫁妆丰厚,手段了得,你的那些手段,的确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不过你可别忘了,正因为她有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本事,等她一旦在这个家里站稳了脚跟,再生出个嫡子来,你和阿哲还能有立足的地方?这些世家贵女是什么嘴脸,我还不知道!没在后院站稳之前,各个那叫一个大度宽容,等到自己有了孩子,拢住了夫君,再对付起前头的女人孩子来,手段比谁都狠,有多少人被她们收拾,有多少人被她们连累,却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你更别忘了,阿哲可是大郎的长子!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阿哲想一想!”   小环低头听着,听到最后,却还是苦笑了一下,轻声接过了莫姨娘的话头:“我就是在为阿哲着想!姨娘难道忘了,是她救了阿哲的命,我若恩将仇报,日后阿哲会怎么看我?”   莫姨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什么恩将仇报?若不是她,阿哲根本不会中那什么漆毒!她肯出手,也不过是为了在大郎面前显摆本事罢了。结果你也瞧见了,大郎被她降得服服帖帖的,这半年,她在城外住着,大郎不就见天的往外跑,就算回了府,也是酒肉不沾,丝竹不闻,就是你这里,他也没来过夜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自己死了兄弟呢!如今她这么大张旗鼓地回来了,你就等着看吧,看日后大郎还肯不肯多看你一眼!”   小环依旧低着头,脸色却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白,就连扶着案几的手指都渐渐颤抖了起来。   莫姨娘瞧着她的模样,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语气也放软了几分:“小环,你也知道,这半年来,府里早就成了他们李家人的天下,姨娘如今只是个多余的闲人,可我好歹还有二郎,大不了再熬几年,分家出去。你呢?你打算熬多少年?你觉得在这种世家贵女手下,你真能熬出头来?还有大郎……”   她的话没说完,小环突然抬起头来看向了她:“姨娘,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姨娘以前在这府里过得不痛快,你希望我能过得痛快些,希望我能帮你出掉以前的那些恶气,但如今真的不是以前了,我没这个本事,我只是个下人,我……认命了!   “姨娘,你也认了吧。”   她自来低眉顺眼,很少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人看,但真这么直视过来时,那双眼睛竟是亮得慑人。莫姨娘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过神后才恼得“腾”地站了起来,冷笑着点了点头:“好,好,好!我竟是白为你操了这么多年的心,那我就等着看吧,看柴大郎如何跟李三娘双宿双飞,看你如何在这府里过下去!到了那个时候,你可别再来哭着求我!”   甩下这句话,她疾步走出了屋子,新换的帘子险些没被她甩得直飞出去。小环却恍若不见,只是怔怔地瞧着窗外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小婢女疾步而入,轻声道:“小环姊姊,外头报信说,大郎和娘子马上就要回来了。”   小环眸子微微一动,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一句:“大郎和娘子马上就要回来了?”   婢女忙点头道:“正是,他们就快回来了,姊姊要不要带小郎君去迎一迎?”   小环怔了片刻,脸上的迷茫之色终于渐渐退去,像往日般垂着眼笑了笑:“当然要去迎,我去叫阿哲起来,你快给他选身衣裳,要喜庆点的。”   阿哲迷迷糊糊醒来,听说要去接他阿耶和那位“母亲大人”,倒是立时打起了精神,只是他毕竟还小,等折腾着打扮齐整,再走到大门口,柴绍和凌云的车马也已到了门外。柴绍早已翻身下马,凌云也扶着小七的手下了马车。她穿了一身月白色襦裙,不过披帛和腰带都是亮丽的橘色,看去不觉素淡,只觉清新秀雅,和依旧是一身玄衣的柴绍站在一起,竟是意外的和谐。   在大门口伸着脖子等了半日的柴青顿时有些傻眼:他家阿嫂,怎么有些不一样了?   他期期艾艾地走上前去,正想说话,凌云已一眼扫了过来,目光清冷锐利,隔着轻薄的幕篱也能透出几分锋利之意来。柴青心头一凛,随即便咧着嘴笑了起来:这才对嘛!   他忙抱手行礼,亲亲热热地叫了声“阿嫂”。   凌云有些意外,柴绍也诧异地看了柴青一眼,不大明白自家阿弟为何突然这么懂礼了,就是……笑得像个傻子!   在柴青的身后,小环默然垂下了眼帘,她有些明白莫姨娘的怒火是从何而来了。被她牵在手里的阿哲早已忍耐不住,大叫了一声“阿耶”,手上一挣就想往前跑。小环却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低声喝道:“阿哲,听话,我是怎么教你的?”   阿哲委屈地抬头看着她:“阿娘!”   小环深深地吸了口气,对儿子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脸:“好好走过去,去给你阿耶和你……你的母亲,好好地行个礼!”   是的,站在府门前的那个女子,才是他的母亲。   她终于回来了。   ※※※※※※※※※※※※※※※※※※※※   感谢在2020-02-06 01:10:45~2020-02-06 13:19: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向向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9章 情难自禁   晚上的这顿家宴, 周嬷嬷准备得极为丰盛。   从焦香四溢的烤鹅到薄嫩如冰的鱼鲙, 从最应时节的糖酪樱桃到最费工夫的雕花红酥, 一道接着一道,如流水般被端了上来。那装着美味佳肴的葡萄纹鎏金银盘,很快便摆满了几个人面前食案。   柴青一开始还在嚷嚷今日有口福, 待到后来却也渐渐觉出了异样:这菜色也丰盛得太过了吧?当日阿兄阿嫂的婚宴已算是极为体面了,也不曾这般馔玉炊金啊!   摸了摸还来不及长出胡须的下巴,他忍不住好奇道:“难不成今日除了替阿嫂接风之外, 还有别的什么大喜事?”   这一句问出来,厅内顿时静了静。正在给阿哲夹菜的小环手上一抖,那颗裹着饴糖乳酪的樱桃顿时掉了下来,在案几上骨碌碌地滚了两圈, 留下了一个甜腻腻的叹号。她忙掏出帕子想收拾干净,阿哲却似乎觉得此事甚是有趣,指着案几上的樱桃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响亮快活的笑声顿时打破了屋里的寂静, 柴绍也跟着笑了笑:“今日难得团圆高兴, 便是最大的喜事, 再说沈前辈打算离开长安了,也得为前辈践行。”说完便对沈英举起酒杯,颔首为礼, “前辈辛苦了,这半年来若不是有前辈坐镇, 我等还不知会如何忙乱。”   沈英笑吟吟地举了举杯:“大郎客气了。”   凌云也默然举杯喝了一口, 这半年以来, 其实师傅也没做什么,她只是一直沉默地支持着自己,但只要师傅在身边,不管自己如何决断,心里都自有一股底气;如果不是师傅,她真不知道自己撑不撑得下来,所以……   目光在屋里这几个人的脸上微微一转,凌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声叹息。   一旁的柴青却已是瞪圆了眼睛:“沈前辈这就要离开长安了?那、那前辈何时才能回来?”他适才听说这位前辈就是阿嫂的师傅时,心里已来回琢磨了两百多遍:自己如何才能拜到她的门下?没想到……   他又是惊讶又是失落又是焦急,所有的心思都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沈英看得好笑:“这倒是不好说,或是一两年,或是三五年,若是有事……”她沉吟片刻,到底还是摇了摇头,“总之随缘吧。”   这算什么答案?柴青呆了片刻,脱口道:“前辈能带上我吗?”   众人都不禁莞尔,柴绍更是笑着摇头:“那二郎你还得要好好练上两年才成,不然如何能跟得上前辈?”   柴青不服气道:“我这半年已经加倍在练了,哥哥们都说我的刀法长进了好些!”   柴绍挑眉问道:“那马槊呢?”   柴青顿时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了,倒是沈英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突然道:“二郎这根骨,练马槊只怕不大合路数,比旁人见效要慢些。”   柴青的眼睛都亮了:“正是,阿兄总让我练马槊,说什么这才是将门之后的正经工夫,可我只喜欢练刀!”   柴绍也打起了精神:“前辈有所不知,并非我要强着二郎练他不喜欢的,我自个便是少年时没打好底子,后来再练马槊,总是及不上真正的高手,因此我便想着,不能再让二郎耽误了。若照前辈看来,我们兄弟是不是天生就不大适合马槊的路子?”   沈英淡淡地道:“那倒不是,二郎是路数不对,你么,就是懒。”   这一下,凌云都忍不住笑了出来。柴绍脸上一热,苦笑道:“前辈真是……慧眼如炬。”所谓一年刀,十年剑,百年枪,马槊是枪中之王,最讲下苦功,他少年时忙着逞强斗狠,哪里静得下心来练这个?等到遇上裴行俨,他才察觉自己在马战上的差距,却也没能真正去苦练弥补……说到底,可不就是懒?   凌云见他耳根都红了,想了想笑道:“那我也是懒,宁可一日挥刀千遍万遍,也不愿举着马槊站上一个时辰。”   这话当真是说到了柴绍的心坎里,他禁不住一拍案几:“可不是!辛苦倒没什么,练功哪有不辛苦的?但练马槊也太气闷了!除了裴大郎那般的痴儿,谁能熬得住?”   两人都深知练功的苦乐滋味,说到这上头自是有话可讲;柴青那边更是直接凑到沈英的席边,倒酒布菜,问长问短,恨不能立刻磕头拜师;在一旁伺候的小七和周嬷嬷几个都是相视而笑,小阿哲虽大不明白大家在说什么,却也兴奋得扭来扭去,如同突然生出了一根尾巴。   小环并没有抬头。她早已将掉落的樱桃收拾到一边,却还是拿着帕子在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擦着案几,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手边的那些鎏金银盘上,那些盘子每个都刻着葡萄纹,纹样丰美饱满,正能体现多子多福的寓意……   半年前的那场婚宴上,他们用的是不是就是这样的银盘呢?   恍惚之中,她突然听到了熟悉的笑声,抬眼一看,却见柴绍正在跟凌云说话,也不知说到了什么,竟是开怀大笑了起来,神色飞扬,宛如少年。凌云也在莞尔,眉目舒展,神情温和,两人看上去……小环只觉得眼底仿佛被烫了一下,忙不迭地转开了视线,手上攥着的帕子突然间变得无比沉重,重得她几乎无法拿稳。   在满堂的欢笑声中,似乎没人注意到,这块海棠色的帕子,最终还是无力地飘落在天青色坐席上,宛如一朵迟迟不肯掉落枝头的残花。   当这块帕子被悄然收起时,夜色已变得深沉,宴席也到了曲终人散之时。众人来得热闹,走得也利落,柴青自告奋勇地送沈英去了内院客房,小环也并无多话便拉着阿哲行礼退下了,婢女们手脚利索地收拾干净了席面,转眼之间,主屋里便只剩下了柴绍和凌云两人。   柴绍原是一直谈笑甚欢,此时却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有些多余,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合适;舌头也有些打结,不知该说什么才妥当——毕竟除了柴青和阿哲,家里大概谁都知道,他和凌云虽已成亲半年,却不曾有过肌肤之亲。因此,今日周嬷嬷准备的这些酒菜器具,其实是照着婚宴来的,甚至比当初的婚宴更加精致讲究。   这是弥补,也是期望。   弥补阴差阳错间失去的时光,期待他们能成为真正的夫妻。   一直以来,他觉得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如今真的面对凌云了,他心里却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或许是因为……凌云?   在家宴开席之前,她便换了一身绯色衣裙,之前他只觉得这颜色明艳大方,极衬凌云的肤色,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初见时她那一身红衣,想到了那个出手如电,神色如霜的她。   从那时到如今,她已变了很多,眉宇间再也没有了当初的青涩;但有些东西,却似乎一直都没有变过。就算此刻她的长裙如榴花盛放,脸颊带着酒后的晕红,甚至眉目间都难得的露出了几分迟疑,却依然让人不敢造次,让人觉得,她其实离自己还有很远……   柴绍在心里叹了口气,正想开口,却听凌云问道:“柴大哥,我想再换身衣裳,你要不要梳洗一下?”   她这是……柴绍心头一跳,抬眼看去,却见凌云也看了过来,目光坦坦荡荡,清澈见底,仿佛刚才不过是问他要不要先喝口水。柴绍怔了一下,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也好。”   柴绍原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凌云都开口了,他索性也抛开杂念,手脚利索地洗漱了一遍。凌云这边准备得甚是齐全,新衣给他准备了从里到外的一整套,连腰带都没落下。他心里微觉异常,却还是系了上来。待到他穿戴齐整走回主屋,却见凌云果然也换了身衣裳,正在屋里等着他,只是那衣裳……   柴绍怔了一下才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凌云换上的是她平日里最常穿的青色窄袖衣裙,全身上下并无半点多余装饰,愈发衬得她神色沉静,目光清冷。   这明明是他最熟悉的模样,此时柴绍却只觉得心头如有寒风掠过,顿了片刻才开口问道:“三娘,你这是?”   凌云向他点了点头:“柴大哥,烦劳稍等片刻。”   柴绍心里寒意愈深,皱眉道:“三娘想等什么?”   凌云沉默片刻,轻声道:“等人。”   等人?柴绍不知为何突然不敢再问下去了。怔了半晌,他还是慢慢走上几步,涩声道:“三娘……”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叫:“这是……”随即那声音便戛然而止,只有沉重凌乱的脚步声直奔上房而来。   “咣”的一声,屋门被人一脚踹开。原该留守庄园的小鱼几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揪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见到柴绍,她冷笑了一声,将手里的人往他前面狠狠一推。   那人“扑通”一声摔在了柴绍的脚下,半天没有动弹,也没有开口。   但不用她开口,柴绍也早已认了出来。   是小环。   ※※※※※※※※※※※※※※※※※※※※   抱歉昨天失约了,明天会补更一章。   北京下了好大的雪,希望雪化的时候,春天就能真正来了。希望大家在这个春天,可以出门,可以去喝奶茶吃鸡翅。 第220章 在所不惜   柴绍从未见过小环如此狼狈。   其实她平日也不算多爱打扮, 只是自来收拾得极为干净, 举止更是安静守礼, 就算再是焦急无助, 也不会把自己弄得狼藉难看。但此刻的她却是长发蓬散,手脚瘫软,伏倒在地上的模样,简直有如一团烂泥。   他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扶起她, 伸到一半却蓦然回过神来, 转头看向了凌云。   凌云正在静静地看着小环, 神色无悲无喜, 目光冰冷淡漠。   柴绍的手顿时僵住了。夏夜的凉风从大开的房门外直吹进来, 吹在他刚刚换好的长衫上。突然之间, 他觉得一点冷意直透胸口。   屋里一时无人开口,安静得几乎能令人窒息。   还是从门外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打断了这份沉寂,却是周嬷嬷听到消息后奔了过来。进门瞧见这情形, 她纵然早有准备, 也暗暗吸了一口凉气:“这是怎么回事?”   小鱼“哼”了一声:“还能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府里人人称赞的这位小环姑娘,又要害人了!幸亏娘子这次回来就防着她使坏, 让我盯着她呢。结果刚才她跟小郎君回屋之后,一关上门就不对劲了,开始是走来走去,念念叨叨什么不行不能, 到后来外头更漏响了一声, 她突然就跟疯了一般开始翻箱倒柜, 最后找出了一盒果子,非得让小郎君吃一个。   一翻左手,她亮出了手里扣着的小小木盒:“喏,就是这个!小郎君大概是嫌味儿不好,直说不吃。她竟掰着小郎君的嘴要往里头硬塞,还说什么她也不想这么做,但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大不了他们母子一起走,总强过这么煎熬。我瞧着不对,便跳下去抢了过来,然后便把人给揪过来了。”   说完她把盒子往柴绍手里一塞,自己退后两步,抱手在胸,冷冷地瞧着他,大有一副“我该说的都说了你看着办”的架势。   柴绍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小木盒。那应该就是一个专门装吃食的木盒,木料寻常,做得却还算精致,只是显然有些年头了,不知为什么,看着似乎还有些眼熟。里头装的东西他不用看也知道,无非是些害人的毒物,小环想拿它去伤害阿哲,就像,就像半年前那次一样……   周嬷嬷的脸色早已彻底冷了下来。她在后宅掌事多年,上次的事一过,她早就疑心上小环了,这几个月也慢慢查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上次那般凶险,还是娘子救了她儿子的性命,再加上这半年来她不曾再有异样举动,她便想着,这人应该已吃了教训,眼下不妨先按捺两日,总要让娘子和大郎好好相处了,才好慢慢收拾这些人。没想到小环竟是一刻都等不得,为了不让娘子和大郎亲近,当真是就算送上儿子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个女人,根本就是彻底疯掉了。   她一时又是气愤又是懊恼:夫人早就知道柴府水深,交代她千防万防,结果在娘子新婚之夜,她就没能防住这个疯女人;如今好好的一个晚上,竟然又被她彻底毁掉了……   几乎用出了毕生的功力,周嬷嬷才没有破口大骂,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都说虎毒不食子,今日咱们还真真是开了眼!”   转头看着神色恍惚的柴绍,她的语气更是寒如冰刀:“如今人赃俱获,不知大郎准备如何处置这个意图谋害小郎君的贱人?”   柴绍心头一凛,终于醒过神来。他当然听得出周嬷嬷的意思,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才对,但这一切实在是来得太快太突然了,简直有如一场噩梦——从小陪着他长大的,从来都是不争不抢,只会默默等着他的小环,居然是这么疯狂恶毒的一个人。他原以为只有她不会骗自己,害自己,没想到她居然能对阿哲下毒手!   低头看着伏在地上的小环,他突然有些不敢确信了——这个女人,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小环吗?   他的脚边,小环也终于慢慢地撑起了身子。她艰难地往前爬了几步,突然一伸手紧紧地抱住了柴绍的脚,仰头看向了他。   她的眼里没有泪水,没有惊惶,没有恳求,只有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带着无法形容的疯狂与绝望,定定地看向了柴绍。   柴绍心里原本满是沉痛失望,但对上这样的眼神,却也只觉得眼底仿佛被狠狠烫了一下。他几乎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咬了咬牙才道:“我会把她送到外地的庄子上关起来,永生永世,我都不会让她再见到阿哲,更不会让她再踏进柴家半步!”   周嬷嬷听得皱了皱眉,这惩罚倒不是说不过去,毕竟她是阿哲的生母,不好直接打杀,但也正因为他是阿哲的生母,谁知道日后会如何?   她略一思量正要开口,却听小环已哑着嗓子笑了起来:“大郎,你杀了我吧!”   目不转睛地盯着柴绍的眼睛,她笑得悲哀又癫狂:“什么外地的庄子,我已经熬够了,不想再熬下去了。大郎,求求你,给我一个痛快,就当是这么多年来我一心一意伺候你的报酬,好不好?如今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给我一刀,痛痛快快了结掉我这条贱命就好。以后永生永世,生生世世,我都不会再来烦你了,好不好?”   柴绍心头大乱,只觉得被她抱着的地方都烫了起来:“你放手!”   小环手上却抓得更紧了,一双眸子也愈发亮得惊人:“我不放,我不放!除非你一刀杀了我,不然我死都不会放!你快给我一刀,快杀了我啊!你还等什么?”   柴绍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小环果然就如黏在他腿上了一般,根本没放开半点;他待要一脚踹将出去,又到底下不了这个狠心。   周嬷嬷忍无可忍,转头喝道:“小鱼,你去帮柴大郎一把!”   小鱼皱了皱眉正要上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凌云却突然低声喝道:“别动她。”   她这一开口,众人自是都看了过来,却见她的目光依然落在小环身上,眉头微皱,神色竟似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柴绍心头一震,脱口道:“三娘,我……”他并不想包庇小环,也绝不会包庇小环,他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件事。可这些话,他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凌云却并没有看他,只是瞧着周嬷嬷道:“今日如何处置她,是柴大哥的事,我们不必插手。”   柴绍心里一松,胸口堵着的那团闷气都仿佛消散了不少。凌云却是目光一转,在柴绍的脸上定了一定,这才缓缓开口:“不过明日一早,柴大哥,你得把她交给我。”   她的脸上不再有半分迟疑,只有冷静得不可动摇的决心:“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这是什么意思?柴绍愕然睁大了眼睛,正要开口询问,外头突然传来了莫姨娘尖锐的声音:“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   感谢在2020-02-08 15:02:08~2020-02-10 03:18: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孟燕、山黛、17466086、向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爱爱爱.尘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1章 前因后果   莫姨娘的声音自来有些刺耳,在安静的夜色里更是尖利得几乎惊心动魄。   然而更令人心惊的, 还是随即响起的那道稚嫩哭声:“阿娘, 阿娘, 我要阿娘!”——   是阿哲。   莫姨娘把阿哲带过来了!   这一下,莫说柴绍脸上变色,凌云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疑惑地看了看小鱼,小鱼也是一脸不解:“我明明让那边的婢子先把小郎君抱下去歇息了,这才动手把这疯婆子拖过来的。外头是谁?怎么又把小郎君给带过来了?”   周嬷嬷低声解释了两句, 小鱼恍然点头, 冷笑着看了柴绍一眼, 嘴角几乎撇到了下巴上。   院门外, 守门的李家健仆不知说了句什么,莫姨娘的声音愈发尖锐了:“什么叫明日再说?我可是亲眼瞧见你们抓了人过来的,那是柴家小郎君的娘亲, 不是你们李家阿猫阿狗!你们无缘无故抓了人,我还不能带着小郎君过来问一声了?你们这般推三阻四,难不成想私刑处置了她?”   她的质问声越来越高, 阿哲也哭得越来越伤心。   一直痴痴看着柴绍的小环仿佛终于回过神来, 怔忪地转头看向了门外:“阿哲?”   柴绍早已是尴尬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小环这一松手,他忙不迭地退开了几步,冲凌云歉疚道:“姨娘自来糊涂, 她的话听不得, 我这便出去, 让她和阿哲立刻回自己的院子!”   仿佛应和着他的话,莫姨娘在外头尖叫了起来:“回去?我为何要回去?你们不放小环出来,我才不回去!我还把所有的人都叫过来,来看看你们李家人的真面目!看看你们是如何待我,待小环,待阿哲的!你们这帮黑了心的,不就是嫌我们几个碍眼,要收拾掉我们,你们才称心如意么!”   这话说得简直诛心,柴绍已不敢再看凌云,转身便往外走,只是还未出门,就听凌云突然开口道:“不必了。”   柴绍愕然回头,却见凌云负手而立,脸上并无半分怒火或冷意,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淡嘲讽   看着外头的沉沉夜色,她的眉宇彻底舒展开来,身姿也愈发挺拔如竹,就连声音里都多了一份切金断玉般的干脆:“让他们进来!”   柴绍心头一跳,脱口道:“这又何必?姨娘她糊涂多年,凡事只认死理,有些事跟她只怕说不清楚,我去把她劝走也就罢了,又何必让她进来添乱?”   凌云看了他一眼:“你能劝走她?”   她的眼神和语气都十分平静,柴绍却只觉得脸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他当然知道,姨娘不是那么容易被劝走的,他只是不想让更多的人卷进来,尤其是阿哲,他真的不想让阿哲亲眼看见……   然而守门的健仆早已让开道路,屋门外,两道熟悉的脚步声正匆匆而来,越来越近;屋子里,小环也站起身来,颤巍巍地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他们之间,柴绍只觉得脚下就如灌了铅水,既无法跨出一步,更无法再退回来。   凌云也在静静地看着门帘,心头愈发觉得嘲讽:以前她总觉得后院女子都是可怜人,总不愿意跟她们认真计较,结果呢?她根本是有眼无珠,自以为是,这才让她们一次又一次地得偿所愿;一次又一次地害了大家,害了三郎!   转头看着周嬷嬷,她轻轻点了点头:“让人都过来吧。”   门帘一挑,莫姨娘已气喘吁吁地拉着阿哲进了屋子。阿哲瞧见小环便直扑过去:“阿娘!”小环忙蹲身搂住了她,泪水一滴滴的落了下来。莫姨娘也上下打量了小环几眼,眉头一立,看着凌云冷笑道:“却不知小环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竟劳烦娘子一回府就迫不及待地先抓了她!”   柴绍忙道:“姨娘误会了,小环她……”他顿了顿,到底还是一声长叹,将晚上的事说了一遍。   莫姨娘呆了呆,转头看看正搂着阿哲流泪的小环,摇头道:“我不信!大郎,你可不能她们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小环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小环,你自己快跟大郎说清楚。”   小环身子微微一颤,却并没有开口,只是将阿哲搂得更紧了些,倒是阿哲慢慢止住了哭泣,委屈巴巴地看向了柴绍:“阿耶!”   柴绍对他笑了笑,正想说话,手上突然一空,却是小鱼伸手拿走了之前给他的盒子。   把盖子一揭,她笑嘻嘻地向阿哲晃了晃,“小郎君,你阿娘给你的果子,你要不要吃一个?”   只见那盒子里头分了四格,却已只剩两个完整的面果,还有一团捏碎的果仁面皮。大约是搁得太久,那烤得焦黄的果子上已隐隐散发出一股奇怪的油味。   阿哲惊恐地瞪圆了眼睛:“不要,这果子是臭的,阿哲不要吃!”说完又看着小环急切道:“阿娘,阿哲以后都乖乖的,再不偷吃果子饴糖了,阿娘不要让阿哲吃臭果子,好不好?”   小环依旧垂泪不语,莫姨娘哑然片刻,却还是一梗脖子道:“谁不知道阿哲爱吃果子?小环拿这种搁久了的果子吓唬吓唬他,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周嬷嬷已转身回来,板着脸答道:“姨娘说笑了,若是只是放久了的果子,的确算不得什么。只是这果子叫核桃果,府里根本没有,是在娘子和郎君成亲的前一日,小环姑娘特意让人去利人市买的,当时买了四个。想来那一夜小郎君吃了一个,今日差点又硬塞了他一个,才会剩了这些。那日去采买的下人待会儿就到,姨娘一问便知。”   莫姨娘此时反应突然敏捷起来,应声道:“我明白了!你们的意思是,阿哲那次差点丧命,是因为她阿娘给他吃了这果子?简直荒谬!太医明明说了,阿哲是中了漆毒,跟这果子有什么干系?小环又不是痴儿,就算下毒,又何必从外头买了果子来下?又何必把东西留到今日?你们不过是想把事情都推到她的头上,要大郎和阿哲都彻底厌弃她。你们,你们也太狠心了!”   周嬷嬷淡淡地道:“姨娘好口才!只是有件事,姨娘不知是没留心还是忘记了,那就是小环姑娘和阿哲都吃不得核桃。府里知道这件事虽然不多,可灶房的管事还是清楚的,因此灶上才从不做核桃果。那位管事是姨娘你提拔的,我已让人传他了,回头姨娘不妨好好去问问他。”   “还有一事,姨娘大概也不知道,那次巢太医是说小郎君中了漆毒,却还说了一句,中漆毒的人会全身起疹,却没见过谁会喉管红肿无法出气,不知小郎君为何如此。后来我们特意又请教了他,他才明白过来,说小郎君夜里发作是因为核桃,后来起疹才是因为漆毒,如今太医虽不在长安,我们却也可以带姨娘去一趟洛阳,去亲自问一问太医。”   “此事的前因后果已是清清楚楚,不知姨娘还有什么地方觉得不解?”   莫姨娘越听眼神越是飘忽,却还是强撑着道:“我不信!小环可是阿哲的亲娘,她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可能害他?横竖这府里的人如今都只听你们使唤,那太医也是你们的人,还不是你们想让他们怎么说,他们便会怎么说!”   她一转身拉住了柴绍:“大郎,大郎你是最知道小环的,她跟你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害过人伤过人了?就算她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也定然不是成心的,你可不能因为外人的几句挑拨离间就给她定了罪!”   小鱼早已不耐烦了,冷笑道:“你才是挑拨离间呢!要给她定罪还不容易?这果子还在这里呢,你觉得这是我们胡说,那让她自己吃一个下去好了,看看她到底是多清白!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们一把啊?”   莫姨娘被堵得无话可说,只能指着小鱼道:“大郎你看,她们这些李家的下人当着你的面就这般嚣张跋扈,她们的话如何信得?大郎你听我一句……”   柴绍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姨娘你不必说了!”   莫姨娘吓了一跳,抬头瞧见柴绍冷峻的脸色,顿时委屈得红了眼圈:“大郎,你难不成真的信了她们的话,要处置小环?你可别忘了,你从小到大生病时是谁日夜守着你?你那年病得凶险,要人肉做药引时又是谁二话不说就割了自己的胳膊?你别忘了这么多年是谁一直把你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你也别忘了……”   她越说越激动,正要接着往下数,突然有人再次打断了她:“姨娘你不必说了!”   一直半蹲在地上抱着阿哲垂泪的小环不知何时已松手站了起来,她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看不到半点柔弱和哀痛;她依旧是目不转睛地着柴绍,眼神里却也没有了之前的疯狂。   她只是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抚过柴绍的面孔,仿佛在上头寻找着什么。   柴绍心头震动,几乎想躲开这视线,却还是定住了心神,沉声道:“小环,你还有什么话说?”   小环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大郎,我也想问你,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你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   抱歉又晚了一个小时,我高估了自己码字的速度,低估了自己做饭的速度……   没有小时工,不敢点外卖,还要管娃儿吃喝的日子,也不知道啥时候才算完。   另外,我觉得吧,小环不能叫坏或者贱,她就是疯。   感谢在2020-02-10 03:18:21~2020-02-11 13:5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山黛、坐看云起、向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allow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2章 走火入魔   他不记得了?   柴绍只觉得一股火气腾地冲了起来。   他当然记得, 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正因如此, 他已是尽可能的待她好了, 给她安稳岁月, 让她抚养阿哲,这几年以来,他不但再也没在府里安置过第二个女人,甚至都不敢轻易地结下亲事!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察觉到女子善变, 有些意兴索然;但更要紧的, 还不是怕自己识人不清, 引祸上门, 会委屈了他们母子!   原来在她的眼里, 这一切都还不够, 远远不够,她居然容不得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 居然会拿阿哲的命来牵制他!   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人, 又把她自己当成什么人了?   这些愤怒反驳和质问在柴绍的心底里翻腾咆哮, 他却是一句都不能说出来, 只能看着小环冷冷地道:“我是问今日的事, 你不必牵三扯四。”   小环缓缓点了点头:“好, 我说!”   “没错, 那一回是我给阿哲吃了核桃果。因为他和我一样,一吃核桃就上吐下泻, 发烧难受, 但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 我没想到他会喘不上气,我不是故意的!这件事我也后怕了很久,后悔了很久。可是今天,看到你和李三娘有说有笑,想到你们以后……以后会……”   似乎根本无法说出那些刺心的话来,她停了片刻才低声道:“我也不想这么做,我不想恩将仇报,我不想再拿阿哲冒险。可是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我也没办法管住我自己的手!我想着,只要没漆毒,他应该不会像那天那样……不过就算还会那样,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大不了我下去陪他,那又怎样!”   “大郎,你不知道,比起眼睁睁地看着你跟别人在一起,我还是宁可跟着阿哲一起去死。”   她的声音依然轻柔低宛,看着柴绍的眼神也依旧温柔缠绵,仿佛在说着什么甜言蜜语。众人纵然早已见识过她的癫狂,此时背上还是不自禁地一阵发寒,柴绍更是又惊又怒,忍无可忍地咬牙道:“你是疯了么!”   “我疯了?你觉得,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疯了?”小环怔了怔,脸上终于露出了激动的神色:“我当然没疯!就算疯,也是被你逼疯的,是你对不住我,是你骗了我!”   “大郎,你答应过我的你忘了吗?你亲口跟我说,你不会让这府里有别的女人了,你说你有我和阿哲就够了!你不知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我即刻死了都甘心。结果呢?你根本就是在骗我,不然这才几年?你怎么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伸手指着小鱼手里的那个木盒,她的手指和声音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大郎你看见没有,这就是那天你送给我的,那四个果子,我吃了好多天,这个盒子,我一直就收在床头,因为每次看到它,我就会想起你说的那些话,可是你……你都忘了!你都忘了!”   原来她说的是这件事!柴绍微微闭了闭眼,胸口的愤怒不解都化为了沉甸甸的苦涩:“我没有忘,是你忘了!”   “我是答应过你,不会再往府里安置别的女人,但我说的是侍妾,所以才叫安置!这句话,我说到做到,无愧于心。而你却彻底忘了我好歹也是柴家后人,忘了我迟早得正正经经的娶妻生子,你说我骗了你,其实不过是你自己贪心不足,自欺欺人。”   小环呆呆地看着柴绍,原本已毫无血色的面孔一点点的变成了灰白。   一直靠在她身边的阿哲也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小心翼翼地叫了声“阿娘”。柴绍忍着心头翻腾的情绪,向他伸了伸手。阿哲眼睛一亮,忙跑了过去,柴绍抱起他转身便往外便走,周嬷嬷忙跟了上去,没过多久外头就响起了阿哲的哭叫声:“阿娘,阿娘!”声音又迅速地远去了。   小环这才醒过神来,惊叫了一声:“阿哲!”拔脚就要往外追去。小鱼早就留意着她的举动,忙伸手拦住了她,厌恶道:“你但凡还有一丝良心,就莫要去祸害他了!”小环到底在她手里吃过苦头,被她这么一瞪,顿时不敢造次,只能看着外头流泪不止。   门帘一动,却是柴绍和周嬷嬷去而复返,小环忙哀叫道:“大郎,大郎,你不能把阿哲也抢走,我只有他了,我再也不会害他,你把他还给我!”   柴绍并没有看她,只是向凌云歉疚地深深地行了个礼:“三娘,对不住,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眼盲心瞎,是我糊涂纵容,才会让下头的人这般忘恩负义,一错再错,我对不住你,更对不住三郎,对不住李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我无话可说,往后如何,任凭处置。”   凌云默然欠身回礼,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莫姨娘已憋了半日不敢说话,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冷哼道:“大郎这叫什么话?小环是有些魔怔了,可她害的也是柴家的孩子,跟他们李家有什么干系?他家儿郎自个儿短命……”   她的话没说完,声音便突然哑了。   因为凌云的目光已冷冷地扫了过来,那目光里带着一种冰冷锋利得如有实质的杀气,如利刃般指向了她的面门。她原本丰满红润的面孔顿时变得一片煞白,张着的嘴里再也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柴绍听到莫姨娘的话也是禁不住地皱眉,但此时见她脸色惨白全身发抖,还是忍不住上前两步,走到两人中间,自然而然地遮住了凌云的视线。莫姨娘顿时如蒙大赦,伸手抓住了柴绍的袖口,颤声叫了句“大郎”,有心哭诉几句,不知为何却又有些不敢开口。   柴绍安抚地向她点点头,这才对凌云叹道:“三娘见谅,姨娘她自来鲁莽糊涂,对好些事又是不知就里,并非是有意冒犯,回头我自会跟她解释清楚,让她来跟你好好道个歉。”   不知就里?凌云心里顿时一沉——这也就是说,这位莫姨娘,根本不知道她们当初做的那件事到底造成了何等恶果,柴绍根本就没有跟她“解释清楚”过。   想想莫姨娘一以贯之的态度,此事自然并不会让她有多么意外,但看着柴绍带着期盼的眼神,凌云的心头还是无可抑制地生出了深深的失望。   沉默片刻,她终究只是摇了摇头:“不必劳烦你来解释了!”   柴绍心里咚地一跳,隐隐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刚想再说点什么,却见凌云转头看了周嬷嬷一眼:“嬷嬷。”   周嬷嬷自然也听出了柴绍的意思,心里一时间又酸又苦,比凌云的心绪还要复杂十倍。此时见凌云示意,更是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声。不过她心里更是清楚,别说凌云显然是决心已定,事已至此,也的确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上前两步,她对着柴绍郑重地行了个礼:“大郎,请恕老奴直言,这一错再错的,首先是大郎你!”   “大郎或许有所不知,当初秦娘之所以会被你家姨娘赶走,并非是姨娘意气用事,而是她早已和这位小环姑娘沆瀣一气,是有意为之,所以她们才会把事情都推到我家三郎的头上。后来大概是怕事情败露,她们还让人去北里挑拨生事,想逼得秦娘在长安无法立足,这才有了后来的那场大祸。   “我们李家后来虽是死里逃生,可二娘毁容断手,三郎重伤难痊,大郎的发妻更是受惊难产,一尸两命!可这两名罪魁祸首,大郎你却不但没有处置训诫,甚至都不曾把这些事认认真真地告诉过她们,以至于她们变本加厉,事到如今还对娘子怀恨在心,大放厥词!   “大郎,我知道你想报答你家姨娘的抚养之恩,不想让她内疚负罪,你觉得只要你好好待三娘,就能替她赎清这份罪过。可结果如何你也看见了,我们被人污蔑陷害,害人者却还理直气壮,得寸进尺,你依旧还想敷衍了事,想装出一副家人和睦的局面。”   “旁人自欺欺人你看出来了,可你自己,不也是在自欺欺人么?”   仿佛一记接着一记的闷棍直击在头顶上,柴绍的脸上也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   过敏的症状不是固定的,很多人会一次比一次厉害。   嗯,应该很快就能解决掉这些糟心事了……   感谢在2020-02-11 13:51:01~2020-02-12 16:3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瓶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2个;山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花伊影 16瓶;大酸李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3章 叹为观止   看到柴绍的脸色, 周嬷嬷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的话虽然说得愤慨,心头更多的却是无奈:柴大郎在家事上是有些糊涂, 但天下男人都不都是这样么?遇到这种事,十个有五个会隐瞒敷衍,剩下五个则会跳起来指责女人不懂孝道、小肚鸡肠。像柴大郎这样会内疚会不安的,已经算是难得了。   想当初, 国公那般爱重夫人,在这上头不也是自欺欺人了十几年?又怎能指望柴大郎有多不一般?说到底,在这些男人的眼里, 比起家宅和睦、孝道名声来, 让自己的女人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这当然不公道,可世道就是如此,她们又能上哪儿讲理去?   在这种世道里,娘子就算想讨回公道, 也该用委婉些的法子, 譬如先拢住郎君的心,再让他自己去一点点发现端倪;譬如纵着那些不安分的人变本加厉,等着她们犯下大错;再譬如挑动她们自相残杀……只要娘子愿意,自己有千百种法子能让这两个女人自食恶果,娘子只要等着看她们的下场就好。   但娘子她,偏偏不愿意!   她不愿意等, 不愿意虚与委蛇, 更不愿意借手旁人。她居然在回来的第一天, 就亲手把这一切都彻底撕开了!   可娘子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她不知道,有一些事,她是不能亲手去做的——小环再是丧心病狂,毕竟伺候了大郎二十年,还生下了小郎君。柴大郎此时固然是对她气恨交加,对娘子内疚不已,但娘子若真的出手处置了小环,往后天长日久,这事儿说不得就会慢慢反过来!   莫姨娘就更不用说了,这种有抚养之恩的庶母,就算犯了错,他们这些做晚辈的又能如何?是能惩罚她还是能赶走她?只怕就算把话说得重了些,柴大郎日后都会懊悔。毕竟莫姨娘占着的是恩情和孝道,哪样不比给娘子一个公道分量来得更重?   然而事情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只能尽量帮着娘子做下去……   想到这里,周嬷嬷的语气缓了缓,说出话却是愈发惊心:“大郎,老奴之所以敢说姨娘和小环姑娘是成心欺瞒,是因为老奴无意中查到,这种事情,自大郎少年时起,她们似乎便做过不止一回。不过具体如何老奴还没来得及细问,横竖帮她们做事的人都是柴家的那几个下人,大郎若想知道详情,不妨待会儿仔细去问问他们。   “对了,”看了莫姨娘一眼,她仿佛不经意般地又补充了一句,“那几个人都说,他们是听姨娘的吩咐行事的。”   这话就如在柴绍刚刚挨过一棍的伤口上又补了一刀,柴绍额头的青筋跳了跳,整张面孔渐渐绷得有如石雕一般。   他不用去问那几个人了,他已经全明白了!   他少年时就有风流任侠之名,自然少不得有些红颜知己,红颜知己里也少不得有情深义重,打算长相厮守的,但不知怎地,到了进门前后却总会生出变故,她们要么断然远走,翻脸无情,要么就是出乖露丑,名声扫地。他还觉得是她们善变,是自己轻狂,懊悔于她们的善变,羞愧于自己给家里添乱,他根本没想过,这一切居然都是姨娘和小环的手笔!   其实这些事情,如今回头去看,分明处处都是破绽!就像她们编出的玄霸上门挑衅的说法,只要他对照玄霸的性子想一想就该明白,这说法根本就不合情理。她们的手段,她们的借口,从来都不算高明,他却让她们一次次的轻易得逞;直到她们闯下大祸,累及无辜,他居然还担心她们知道真相后会太过愧疚难受……   他到底是有多蠢!   看着莫姨娘和小环,柴绍的目光里终于带上了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冰冷疏远。   莫姨娘早已是面无人色,被周嬷嬷这么一点,又被柴绍这么一看,顿时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惊惧不安,哆嗦着嘴唇辩解道:“不是我,大郎,不是我!”   她原本生得丰硕,此时身手却突然矫健起来,一个转身便扑到了小环跟前,抓着小环的手叫道:“你快告诉大郎,这些事都是你的主意!是你一次次要死要活地求着我,逼着我,我才不得不帮你的!不然大郎有再多的女人,跟我又能有什么关系?你但凡还有一丝良心,就别再拖累我了,别叫我在这个家里没有立足之地,那以后,那以后……”   小环原是神色木然地看着她,听到后来,嘴角却是怪异地勾了勾:“我明白,一人做事一人当,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抬头看向柴绍,她的神色竟是坦然之极:“这些事的确都是我的主意。那次李家郎君送人上门,姨娘觉得事关国公府,原是打算把人留下等你回来处置的,是我第二日知道后才逼着姨娘赶走了她,给你写信的是我,让人去北里生事也是我。后来我才知道,你跟她根本就没什么,不值得出手对付,但那又怎样?她这样的贱人,我见得多了,各个都那么下贱无耻,都想骗你哄你,都痴心妄想地要霸住你,我怎能让她们如愿?”   “我不想害李家那些人,我会做那些事,都是那些贱人逼我的!”   她问得理直气壮,众人都有些无言以对。就连小鱼都惊叹地摸了把脸才道:“你说的很是。像她们那样的贱人,我小鱼也见得多了,但像你这样的贱人,我却当真还是头一回见到。敢情你觉得这柴大郎就是你的物件?世上就只有你才能骗他哄他,才能痴心妄想地要霸住他;别人胆敢这么想,就该被赶尽杀绝。凭什么?就凭你比她们贱得稀奇些么?”   小环怒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伺候了他多少年,从小到大又为他做了多少事?”   小鱼越发好奇起来:“你的这个道理就更稀奇了,你为他做了多少事,那不是你自己愿意么?再说若是伺候得久,做的事多就有理了,你也是有婢子伺候的人,我看你使唤她也使唤得挺理直气壮的,她劝你早些歇息你还发怒了,你怎么不听她的话?不把脖子洗干净了任她打任她杀?”   小环不假思索地反驳道:“那怎能一样?她本来就该伺候我!”   小鱼看着她摇了摇头,简直懒得再说一个字,只冲柴绍鄙夷道:“你果然瞎得厉害。”   这话实在太无可置疑,柴绍一时简直恨不能从青砖上找条缝钻下去才好。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到底无法一走了之,心里念头千回百转,终于还是对着凌云低下了头:“三娘,我无话可说,无地自容。我日后会去国公面前负荆请罪,至于小环,不必等到明日了,我这便把她交给你,任凭你……你……”   抬头看着凌云,他想说斩钉截铁地说一句“任凭你处置”,又想低声问一句“你能不能看在阿哲的面上,留她一条性命”,一时却是舌头打结,什么都说不出来。   ※※※※※※※※※※※※※※※※※※※※   嗯,小鱼才是终极杀器。   另外想替二号男配说一句,他真的不渣,他也是好惨一男的……   今天更晚了……明天争取白天更新。感谢在2020-02-12 16:30:25~2020-02-14 01:1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24章 欺软怕硬   凌云的心情有些复杂。   柴家的这些事其实并不算难查, 但她一直都不大明白,柴绍明明是个极爽利的人, 平日也算目光敏锐,恩怨分明,为何在家事上会如此糊涂?如此是非不分?为何会被这些并不入流的手段欺瞒至今?但这一刻,看着他满是羞愧矛盾以至于有些茫然无措的神色, 她突然间有些明白了。   因为在他眼里,她们都是他的亲人,都是他最亲近最信赖的人,他根本就不会对她们生出任何防备和疑虑。甚至当他已经看到那些不堪的真相, 当被她们伤害的人里也包括他自己,在愤怒寒心之余, 他还是会不忍, 会挣扎,并因此而加倍煎熬。   毕竟,面对亲人捅出的刀子,比起面对外人挥出的枪剑, 总是要痛苦艰难得多。   这样的滋味,她自己也并不陌生, 不是么?   在心底某个角落仿佛传来了一声久远的叹息,凌云看着柴绍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不会杀她, 但今生今世, 我不会让她再见到柴府的任何一个人, 也不会让她知道你们的任何消息。”毕竟她的手上没有人命, 只是给别人带来了那么多那么深的痛苦,那就让她活着慢慢体会这些痛苦好了。这是她应得的惩罚。   柴绍心里百味交陈,向凌云微微欠身,真心诚意地道了声:“多谢。”   小环呆了一下,终于失去了所有的镇定,尖声道:“大郎,你不能让她带我走,我宁可死,我宁可你立马杀了我,也不要被她们这么折磨!姨娘,姨娘,你快帮我劝劝大郎,你快救救我!”   莫姨娘原是头都抬不起来了,闻言却还是哆嗦了一下,对柴绍期期艾艾道:“大郎,论理这话不该我说,只是小环她到底是阿哲的亲娘,又伺候了你这么多年,总得再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是不是?若就这么把她赶走了,阿哲日后若是问起……”   柴绍神色淡淡地截住了她的话:“阿哲日后若是问起,我会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他,我会让他知道,他的生母是一个怎样丧心病狂的人,曾用怎样卑鄙下作的手段来害人害己,而我,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们父子,应当以余生来好好赎罪。”   莫姨娘的脸顿时白了,小环更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郎,你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对阿哲……他是你的儿子,他什么都没做过,你不能这么伤他!”   柴绍看了她一眼,目光之中已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失望:“伤他的是你!你做这一切的时候,难道从没想过会伤到他?我不过是说了出来,你倒是想起这件事了,你这算什么?有你这样的生母,就是对他最大的伤害,是他最大的耻辱。所以我绝不会让他再像我一样被你欺瞒蒙骗,我会让他做一个堂堂正正、是非分明的柴家儿郎。”   小环没有说话,也无法再说出一个字来。她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整个人已变成了空壳。   莫姨娘的脸色也变得好生难看,低声嘀咕道:“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就算把我处置了,我也没话说。”   柴绍沉声道:“姨娘不必如此,你是我的长辈,我岂敢轻谈处置二字?只是今夜之事,二郎也该知晓一二,却不知是姨娘去告诉他,还是我来说?”   莫姨娘“啊”的一声仿佛被掐住了脖子:“大郎!我错了,是我错了还不行么?我再也不敢了,你不要让二郎知道,你不要告诉他……”   她话没说完,门外却突然想起了一个暴躁的声音:“不用阿兄告诉我,我都听见了!”   门帘猛地一荡,柴青一道风般卷了进来。也不知在外头听到了多少,他黑瘦的面孔已涨得通红,连眼睛都是红的,伸手指着莫姨娘和小环怒道:“你们都疯了,你们把阿兄骗得好惨,把我也骗得好惨!阿嫂对不住,我阿娘害了你们家那么多人,我柴青日后也会跟阿兄一道向你们赎罪。”说着他便向凌云鞠躬行了个礼,又掉头冲了出去。   莫姨娘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叫着“二郎”就追了出去,出门之际,还差点撞到了刚刚进来的沈英。   沈英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莫姨娘的背影,这才跟几个人解释道:“姨娘的声音实在太响亮了些,我那边都听得一清二楚,过来时你们正说到要紧处,我便没让二郎打扰。”   也就是说,二郎该听到的都听到了,这样也好。柴绍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向沈英抱手行礼:“多谢前辈。”   周嬷嬷也忙抱歉道:“些许小事,竟打扰沈师傅歇息了,真是罪过。”   沈英笑着摇头,正想答话,屋子里突然响起了小环幽幽的笑声:“些许小事?原来在你们眼里,今天这一切,不过是些许小事,那我算什么?我算是个笑话么?”   她终于没再看柴绍,一双眸子在众人身上转了转,最后竟是落在了凌云的脸上:“李娘子,在你眼里,我们这样的人是不是特别可笑?你们这种出身的人,要独霸夫君,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做成了,那是有本事有手段;而我这样的人要是也敢这么想,这么做,那就是痴心妄想,是丧心病狂,是耻辱,是笑话!就要被你们所有的人都看不起,是不是?”   柴绍听着这话实在不对,皱眉道:“你又在胡言乱语什么?三娘,你不必理会她。”   凌云却是摆了摆手,看着小环认认真真道:“我的确看不起你,但不是因为你痴心妄想,而是因为你欺软怕硬。”   “你恨世道不公,就该去跟那些待你不公的人斗,你怨恨柴大哥移情别恋,就该去找他算账。可你不敢,你只敢对那些比你更弱的人下手,去欺负那些烟花女子,甚至去残害幼儿,因为你知道他们无力反抗。你对强者毫无胆量,对弱者毫无怜悯,却还振振有词,觉得是天下人负了你。你哪一点配让我看得起?”   小环呆住了,凌云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鄙夷之色,她却觉得自己好像在那目光之中渐渐地矮了下去,缩了起来,最终变成了小小的一颗尘埃。好半晌她才挣扎到道:“你说得倒是容易,那你呢,你又做过些什么?”   凌云淡然答道:“我至少从不曾欺软怕硬。”   小鱼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这种人也配问我家娘子做过什么?我家娘子做过的事,你就连做梦都不敢去梦见!你知道我家娘子为何不杀你么?因为你都不配脏了她的手!”说着她赶苍蝇般地挥了挥手:“真真是晦气,她这种人,站在这里只会脏了屋子,说出那些狗屁不通的话来,更是脏了小鱼我的耳朵。来人,把她拖走拖走!”   自有健壮的仆妇应声而来,一边一个架住小环往外走去。小环大概是被凌云和小鱼说得失了魂,一时竟没有挣扎,待到被架出门后才猛然醒过神来,锐声叫道:“大郎,大郎,大郎……”   她的叫唤一声比一声凄厉,却到底还是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散在夜风之中。   柴绍默然良久,向凌云再次道了声“对不住”,想了想又道:“三娘,从今往后,你这边若有什么可以差遣的地方,还请告知我一声。如今我也无颜再多说什么,只望日后能有弥补赎罪的机会。”   凌云抬眸看着柴绍,良久都没有说话。   沈英轻轻打了个手势,周嬷嬷和小鱼都跟着她悄然走出了屋子。诺大堂屋再次只剩下了面对面的这两个人。   烛光透过飘动的帘幕照在凌云的面孔上,投下了一片摇曳不定的阴影,而那阴影里,她的眸子却是如此明亮而专注,就仿佛是第一次看到柴绍,又好像是最后一次看他。   柴绍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听见凌云轻声道:“我们和离吧。”   ※※※※※※※※※※※※※※※※※※※※ 第225章 两姓之好   和离?   柴绍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他原本觉得,经过之前的连番变故后, 这世上已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再感到震惊了, 但此时此刻, 心头却还是生出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愕然:“三娘?”他是……听错了吗?还是三娘一时愤慨,说出了气话?   凌云并没有做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柴绍,脸上并没有丝毫的愤恨气恼,目光里更没有半分尖锐之意, 但那份温和坚定, 却比恼恨凌厉更令人心惊。   柴绍心里一灰, 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是啊,她自来就不是爱赌气的性子, 如今更是冷静果决、谋定后动。这次的事, 大概从她决定回府的那一刻起, 从她走下马车的那一步起, 所有的一切就都在她的计划之中了, 当然也包括她说的,和离。   而那个时候, 他想的还是,自己终于有机会弥补她了,也能弥补姨娘和小环无心中犯下的大错, 他做梦都没想到, 这些事, 居然都是她们处心积虑的算计, 她们不但害了那些浮萍般的女子,也害了三郎,害了李家,当然也害了她,可自己却一直还在想着如何帮她们遮掩弥补……   她大概也是失望到了极点,才会这么一声不吭地把事情直接摆到自己面前吧?   他越想越是羞愧,深吸了一口气才涩声道:“三娘,对不住,都是我太过糊涂,是我是非不分,一错再错,才会有这些祸事,如今我说什么都已于事无补,你要和离,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三娘,我、我还是希望,能有一个弥补的机会……”   他话未说完,就听凌云轻声道:“柴大哥不必如此自责,我要和离,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   柴绍愣住了。   他原是一脸愧色,此时又加上了茫然,原本轮廓分明的硬朗面孔竟多了一丝说不出的脆弱之感。   凌云不由叹了口气,柴绍之前对这些事的态度,的确让她失望,但她要和离,最主要的原因却不是这些,自然也不该让柴绍来承担这种责任。   略一斟酌,她看着柴绍诚恳道:“柴大哥,我也该说声对不住。当初成亲时,我也没想到会有今日。可是,这几个月,我越来越明白,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过下去了。我做不到。”   那时她是真的想要和柴绍好好过日子的,那时她以为,她闭上眼睛,就可以看不到遍地的烽烟与哀鸿,她捂上耳朵,就可以听不见震天的怒吼与诅咒。但她错了,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得过去的。他们再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厄运还是再一次降临了。这一次,它永远带走了三郎。   所以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她就回不去了。虽然往前该怎么走,眼下她还看不清楚;她更不清楚,自己会走到哪一步,会看到怎样的结果,她只知道,在结果到来之前,她必须了结恩怨,轻装前行。可这件事,她该怎么说,柴绍才能明白呢?   柴绍果然满眼都是困惑——凌云的话每一句都不难懂,但合在一起,却仿佛让他更加茫然了。在漫天迷雾里,他只能抓住一个疑问:“三娘,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凌云早有准备,她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想替三郎活下去。我想替他去看他想看的风光,替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是这样吗?柴绍脱口道:“这些事,我都可以陪你!”   凌云摇了摇头:“柴大哥,我会离开长安,到处看看,我不知道我何时才能回来,就算回来,我也不会再守着后院的方寸天地,做一个贤妻良母。世上日后还会有一个李三郎,但说不定不会再有李三娘了。”   不然的话,又怎么能叫替他活下去?   柴绍微微动了动唇,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他听到的话是如此荒谬,如此异想天开,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但凌云显然是认真的,她说的每一个字,显然都经过了深思熟虑。若是在半年前,他或许还会试着说服她改变主意,但看到了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切,他比谁都清楚,凌云真正决定了事情,世上已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她。   这认知让他心头一片混乱,舌头更如打了结一般,过了半晌才问道:“你说的这些,国公都知道么?”   凌云简简单单地答道:“我会禀告他。”   也就是说,唐国公还什么都不知道?柴绍并不觉得多么意外,却还是忍不住苦笑了一声:“那和离之事,又从何谈起?”   凌云不由默然。这话她的确无法反驳,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和离自然也不是她和柴绍两个人之间的事,柴家也就罢了,父亲只怕是不会同意的。毕竟柴绍的失察和隐瞒都不算什么大错,父亲只怕尤其能够感同身受——当年他可比柴绍做得更过分!至于自己的想法,父亲只会觉得,她是彻底疯了吧?她并不怕父亲阻拦,却也没把握让父亲点头同意。   她只能缓声道:“只要你愿意,我会去说服父亲,回头再让柴家长辈做个见证……”   柴绍突然打断了她:“我不愿意。”   凌云好不意外,看着柴绍眨了眨眼,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柴绍心里一直是乱糟糟的,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但看到凌云难得的困惑模样,他心头反而渐渐定了下来,加重语气道:“三娘,我不愿意。你想替三郎活下去,你想替他到外头走一走。眼下我还不能陪你去,却也不会拦着你。有什么事,待你回来再说,如何?”   不等凌云反驳,他接着道:“你看,嬷嬷她们总是走不了的,庄园也走不了,你人在江湖,这边若有什么事,我还能名正言顺地做个主;而我这边,也需要嬷嬷坐镇,不然这么多家里事我让谁处置,又如何处置得过来?何况眼下时机也不对,就算咱们真要和离,总得缓一缓再说,国公刚刚调任,总不好惹来物议,教他分心。”   他说得自是入情入理,凌云有心解释自己并不仅仅是想“出去走走”而已,却又不好多说,只能道:“可如此一来,不是就耽误了你……”   柴绍苦笑道:“耽误我再娶?我若是娶了你不到半年便和离,那才真真是声名狼藉,再没有谁家能看上我!再说,”他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凌云的眼睛,一字字道,“比起再娶一个来,我还是宁可等着你回来。至少是,等你回来再做决断。”   “三娘,从前种种,我再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但从今往后,无论如何,我都绝不会再给你添半点烦扰!”   凌云哑口无言,柴绍说的都是他不想和离,但她自然明白,这样对她也是最有利的:能省去无数麻烦,能让她后顾无忧,也能让她,永远都有一条退路——虽然这并不符合她的本意。   柴绍见她沉默,索性断然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日时辰不早了,你先好好歇息,我明日再过来。”说完他一个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屋子,仿佛走慢了一步,凌云就会改变主意。   凌云自然不能上去拉他,只能揉揉眉心,苦笑不语。   沈英并未走远,见柴绍匆匆离开,进门再瞧见凌云的脸色,顿时笑了起来:“柴大郎果真不肯答应?”   凌云只能把柴绍的话简单说了一遍,沈英想了想也叹道:“他说的也算是在理。”   凌云摇头道:“我不想连累他。”   沈英显然有些不以为然:“这却难说,如今天下早已乱套,到时谁提携谁,谁连累谁,只怕还要看天意,再说了,有些事情,终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凌云还要再说,沈英却拍了拍她的肩膀:“凡事过犹不及,你以前遇事不爱多想,如今却也不要想得太多,谁知明日如何?换了一年前,你可想得到今日的情形?那今日在此,你又怎能想得到到明年如何?更莫说三五年之后了。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有时想得太多,也不过是自寻烦恼而已。我等凡夫俗子,能在走出每一步时都问心无愧,也就够了。”   凌云心头微震,思量片刻,认真地欠了欠身:“弟子受教了。”   沈英摆手笑道:“你也不必这么认真,我说得也不一定就对,不过先出去走一走,看看天下风云,总归错不到哪里去。”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感慨道:“其实有些人会那么执拗,也不过是她的天地太小,除了那个人那点事,别的都瞧不见,若能到外头走走,只怕不会如此。”   凌云自然明白她的感慨,对于今日发生的这些事,对于小环的执念,就算她早有预料,真正亲眼目睹之后,也无法不心生感慨。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再过上几日,她就会和师傅一道离开长安,先去太行,再转塞外,若时机允许,她还想去江南一趟。   她要替玄霸四处去看一看,但更重要的,她要看一看着天下的大势,看一看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什么时候才会迎来他的末日。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只知道,她必须去做点什么,她不能坐等天地变色,大厦倾覆,她要竭尽所能的,去推上一把!   因为真正该死的人,从来都不是宇文娥英,而是杨广,是这位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帝王。   就算无法亲手杀了他,她也一定要亲眼看一看他的结局。看一看这天地之间,到底有没有她要的公道。   不过现在,说这些似乎还为时过早,她甚至都没能说服柴绍点头同意……   夏夜的微风从门帘外吹了进来,也带来了远处隐隐的人声,凌云回过神来,辨认了一下——似乎是莫姨娘在叫嚷着什么。她心里突然一动,沉吟道:“师傅,今夜的事,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似乎还是有点不对。”   沈英看着门外笑了笑:“你也觉得不对?那就对了。”   ※※※※※※※※※※※※※※※※※※※※ 第226章 以退为进   主院外,夜色已是一片浓黑, 唯有几盏灯笼还在风中轻轻摇摆, 那暖融融的光芒, 照亮了通往外院的青石主路,也照亮了莫姨娘涕泪横流的狼狈面孔。   她那张白净的圆脸上原是一丝皱纹都没有,此刻却几乎没拧出十八条褶子来,那满脸的涕泪和热汗看去倒活像是从脸上生生拧出来的苦汁,就连响亮尖利的声音都像是浸满了苦水:   “大郎, 大郎我知道我错了, 我不该帮着小环哄你,可我也是没有法子啊!小环是我看着长大的, 在我眼里, 她就是我的半个女儿。她为了你又是连命都可以不要, 每次她那么要死要活的来求我,我又能如何?我也是怕她做出傻事来,才不得不帮她赶人,帮她瞒你的。   “这些事,是我不对,我都认。不过阿哲的事, 我当真是半点都不知道, 我连做梦都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事来!我这个人性子是不大好, 说话也不中听, 但我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害你, 害阿哲。苍天在上, 我若有过半点这种心思,就教我天打雷劈,教我不得……”   柴绍忙拦住了她:“姨娘千万莫要如此!”   知道了那些旧事,他对莫姨娘自是有些失望的,却也明白,她跟小环到底不同,此时见到她这般痛哭赌咒的模样,他的怒气不觉已消散大半,当下缓声劝道:“姨娘待我如何,我自然知道,我又怎么会疑心姨娘?您再这么说下去,倒是让我这做儿子的没法自处了。”   莫姨娘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问道:“大郎,你真的信我?”   柴绍心里叹气,看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信姨娘。”就像她说的那样,她性子糊涂,说话难听,但她终究不会成心害自己。   莫姨娘这才按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只要大郎你知道我没这个坏心,从今往后,不管旁人再怎么看我、待我,我都认了,我就算死也能瞑目了!”   柴绍哭笑不得:“姨娘又想到哪里去了?您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自然该相信您,至于旁人……”他原想说“旁人也不敢无礼”,只是话未出口,心里突然觉出有些不对,顺势改口问道:“不知姨娘担心的旁人,又是哪个?”   莫姨娘沮丧道:“还能是哪个?不就是二郎!他如今认定我是在骗你害你,这深更半夜的,也不晓得他一生气就跑去哪里了,我就算想跟他解释都没处说去。大郎,他自来最听你的话了,你能不能帮我去开导开导他?”   原来她说的是二郎,而不是想暗示凌云会对她不敬!柴绍心里顿时一松,点头道:“姨娘放心,待二郎明日回来,我自会去跟他好好说说。”   莫姨娘松了口气,道谢不迭。只是她的脸色却并未舒展太多,反而仿佛越发纠结了,犹豫半晌才期期艾艾地低声道:“大郎,还有件事,我也想再跟你说道几句,就是小环她……”   柴绍心里顿时一沉,小环?莫姨娘难道还想替她说话?   莫姨娘也看出了他脸色不对,忙摆手道:“大郎,你别多心,我知道小环是犯了大错,也不想替她辩解什么,只是我觉得,有些错不能全算成她的。比如李家那件事,小环只是想赶走秦娘而已,是秦娘攀扯到了李三郎,这才把李家给牵扯进来了,要说有错,大家半斤八两,李家都没把秦娘如何,小环自然也不能算是罪不可恕吧?   “再说阿哲,你也知道的,他打小身子就壮,就算吃不得核桃,也没因此生过大病,那天的变故,谁又能想得到?太医那时不也说是漆毒么?小环也是太疯魔了,居然把半年前的核桃果给翻了出来,但她肯定没想过要让阿哲送命,她只是太看重你了,才会这般不管不顾,说起来她毕竟是阿哲的亲娘,大郎,我想求你……”   柴绍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姨娘,你不必再说了,她这样的看重,我消受不起,她这样的亲娘,阿哲也消受不起!”所以不管她是想求自己放了小环,还是想求自己对小环从轻发落,还是不要开口的好!   莫姨娘被堵得哑口无言,脸色不由得渐渐地灰了下来,颓然道:“好,我不说了,我不说就是。谁叫我们都做错了事?有什么结果都是应当的。只是……只是大郎,二十年啊,哪怕是养条猫狗呢,养了二十年,也不能说不管就不管吧?大郎你拿得起放不下下,可我不成,我还真是……放不下!”说着她眼圈一红,语调里也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哽咽。   柴绍胸口也是一阵发堵。二十年的情分,他当然没办法说放下就放下,他也明白莫姨娘的感受——当初小环还是她挑来伺候自己的,她待小环也自来都比旁人亲厚,在她心里,小环只怕早就是自家人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就是这份亲情,让他变成了一个瞎子,如今他总不能再瞎下去吧?他不能因为这份亲情,就把存心为恶与被逼自保混为一谈,把小环的一错再错,用一句“她没想让阿哲送命”就轻松带过!这一次,就算凌云不带走小环,他也绝不可能让小环留在府里,那才真是害了所有的人,也包括眼前的莫姨娘——小环显然是至今还不知悔改,姨娘难道也是一样么?不然的话,她为何前脚才跟自己认了错,后脚就想着要替小环来求情了?   她真的觉得自己还会那么是非不分,还会那么容易被她们蒙蔽?   深深地看了莫姨娘一眼,柴绍到底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语气平淡道:“今日天色已晚,姨娘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莫姨娘更是沮丧,圆滚滚的身子仿佛都瘪了下来,半晌才低声道:“大郎,我去歇息自然容易,只是小环就这么被她们带走了,我怎么想怎么都觉得……”   柴绍愈发无奈——姨娘这是何苦来?她难道不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只会伤她的脸面,也伤他们的情分?他只能再次打断了莫姨娘:“姨娘,你也不必再想这件事了,回去好好歇一觉,明日我会去找二郎!”   说完这句,他冲莫姨娘点了点头,不等她再说什么,便头也不回地向外院走去。   莫姨娘愕然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大郎!我只是想着小环就这么被带走了,身边什么都没有,我想给给她收拾点行李,想找出些衣裳物件给她,难道这都不成么?”   柴绍的脚步顿时定住了:原来莫姨娘说的是这件事!是他杯弓蛇影,生怕莫姨娘难为他,才不敢让她把话说完……转身看着满脸委屈的莫姨娘,他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往回走了几步,又低声叫了句:“姨娘。”   莫姨娘忙抹了抹眼泪,从脸上挤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大郎,我知道你也为难得很。只是小环这一去,就是一辈子都回不来了,我就想帮她收拾点东西给她带上,让她以后也能有个念想。大郎你若是不放心,我会把收拾好的东西先交给她们,让她们去查验查验,觉得不碍事了,再帮我转交一下,我不会去见小环,不会跟她说什么,这样做,你看可不可行?”   她的眼里满是期待,笑容却透着小心和紧张,柴绍心里自然越发不是滋味,不假思索道:“姨娘有心了。我会去跟三娘说一声,帮姨娘转交这些东西。”   莫姨娘连连点头:“多谢大郎!多谢大郎!”   她的这几声满是惊喜的道谢,声音倒是恢复了平日的响亮。院门内的凌云和沈英自是听得清清楚楚。凌云摇了摇头,沈英却是挑眉笑了起来:“是我走眼了,大郎的这位姨娘,还真是个人才!回头大郎就会来找你,阿云,你说,你应还是不应?”   凌云沉默片刻,一抬长腿走出了院门。   柴绍正对莫姨娘的感激推辞不迭,突然瞧见凌云出来,不由得一怔:“三娘?是不是我和姨娘吵到你了?三娘放心,我们并无争执,只是姨娘有些事放心不下,如今也都说好了。不过你来得正好,姨娘正说起,她想帮小环收拾些行李出来,再托你们转交给她,却不知你们方不方便?”   莫姨娘见柴绍都说出来了,也惭愧道:“三娘子,以前都是我的不是,是我行事太不留余地,才会害了那么多的人;结果我还耀武扬威的,故意对你处处挑剔,总想着要占个上风……如今想来,当真是羞愧无地!   “小环做了那么多的错事,我也是难辞其咎,如今三娘子肯饶她性命,我自是感激不尽,只是她这一走,以后都不会回来了,我还是想着帮她收拾些行李出来,好好送她离开,也算是我能帮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说到这里,她仿佛怕凌云误会什么,又忙补充道:“三娘你放心,我不会去见她,更不会给她塞什么钱财,我只是想帮她收拾些要紧的衣服物件,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明日一早就能给你们了,你们看着若是无碍,方便时再转交给她。这样可行?”   她自来横冲直撞,如今这般小心翼翼地诚恳相求,自是分外让人感慨,柴绍看着凌云的目光里便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期待。凌云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姨娘不必如此。”   莫姨娘没料到凌云会这样一口回绝,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呆滞,柴绍也愣住了。   凌云瞧了柴绍一眼,这才对莫姨娘笑了笑:“姨娘不必如此着急,如今天色已晚,姨娘明日再去收拾行李也不迟,我会让她多留一日。后日一早,还要劳烦姨娘亲自把东西交给她。”   她居然肯让自己慢慢收拾,亲自送给小环?   莫姨娘惊疑不定地瞧着凌云,凌云也坦然看着她。过了片刻,莫姨娘的脸上终于慢慢露出了笑容:“多谢三娘。”   凌云含笑微微欠身:“姨娘客气。”   这一幕,原是难得的和谐。柴绍在意外之余,原该大大地松一口气,但当夜风从那两人之间穿过,吹拂在他的衣袂之间,他只觉得身上多了几丝凉意。 第227章 按兵不动   得了凌云的首肯, 莫姨娘便当真花了整整一日的工夫, 帮小环理出了两箱行李。   一箱是四季衣裳, 选的多是素净耐穿的料子, 还有些半旧的衣裙;另一箱则是日常杂物,从针线妆奁到荷包药材一应俱全,就连首饰都装了一匣,也都是式样简单的金银簪环,好些还是莫姨娘临时淘换来的。   此外,她又随手收拾出了两箱柴绍和阿哲用过的旧物, 如今阿哲已跟着柴绍住在外院,她便索性都让人送到外院去了。   这些动静自然都瞒不得人。没过多久,一则消息就在柴府内外轰然传开:小环姑娘不知犯了什么事,刚刚回府的娘子要把她永远赶出长安,莫姨娘求情不得, 只能亲自帮她打点行装,还把她屋里的珠玉宝器都换成了金银,这样她日后困窘之时还能拿来当钱使……   小环帮着莫姨娘打理家事多年,平日待人处事又颇为周到, 这消息一出,柴府的仆从们便如同炸了锅一般, 有满腹怀疑的, 有愤愤不平的。待到莫姨娘终于把行李都收拾妥当了, “李家要去母留子”的说法竟已传得满天飞了。   莫姨娘自是又气又急, 一面跳着脚地严令众人不得胡言乱语, 一面便只能唉声叹气地等着主院的怒火——毕竟是她考虑欠周才引起了这些议论,李家那边可是不吃亏的,少不得又要雷厉风行地处置一回,说不定都不会让她再送行李过去了……   然而她等来等去,等到红日西沉,等到一夜过去,主院那边竟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眼见又到了清晨时分,莫姨娘思量半晌,还是带着这两箱行李来到了主院。待她进了院门,迎面便瞧见了周嬷嬷那黑漆漆的脸色和冷森森的目光,她心里一跳,倒是有了几分尘埃落定的踏实。只是再瞧见凌云时,她的这份踏实顿时又变成了飘忽。   凌云看她的神色的确与往日有些不同,只是那神情既不是气恼,也没有不屑,她只是像第一次见到莫姨娘一般,静静地打量着她,一双眸子竟是清亮得有如窗外的晨曦。   莫姨娘纵然早有心理准备,被凌云这么一看,心头还是涌出了莫名的不安,早已想好的说辞一时也不好出口了。   还是凌云先欠了欠身:“姨娘辛苦了。”   自己辛苦了?   莫姨娘心头的不安顿时变成了微颤:李三娘这是什么意思?她是讽刺自己,还是试探?   念头急转之下,她索性只是乐呵呵地摇头道:“不辛苦不辛苦,这些都我应该做的,应该的!”   凌云没有接话,转头对身边的侍女微微示意,那侍女便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姨娘,这边请。”   莫姨娘愈发惊讶:她们这就让自己去见小环了?不会是准备把自己领到别的地方去吧?   然而那婢女不但对她行了礼,还对她身后抬着箱笼的仆妇招了招手:“你们也跟上吧。”说完转身就走,脚步轻盈地带着她们穿过院子,转过花丛,来到院子把角的一间木屋前。屋门一开,里头矮榻上坐着的,可不就是小环?   带路的婢女对莫姨娘笑道:“姨娘想来有话要跟小环姑娘说,婢子就先不打扰了。”说完一挥手,几个仆妇赶紧把箱笼放进了屋子,随即跟着婢女退了下去,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莫姨娘早已连屋子带人地打量了一遍,心里暗暗吃惊,这屋子并不逼仄,收拾得也还干净,虽然空荡荡的没放什么物件,却并不显得如何简陋;小环看上去也不算狼狈,她显然刚刚梳洗过,衣服已换了一身,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那种疯狂的神色早已消失不见。   看到莫姨娘,她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淡淡地,讽刺地笑了起来:   “姨娘,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莫姨娘定了定神,皱眉叹道:“我还不是不放心你么?你当我没给你求过情,我的嘴皮都快磨破了,他们才点头让我帮你收拾些行李过来。看见没?就是这两箱东西,里头的衣服鞋袜各种物件都是你平日用惯的,你不妨打开瞧瞧,若还差了什么,回头我再设法替你送过来。”   小环淡淡地瞟了箱笼一眼:“原来姨娘这两日是在忙这件事!有姨娘出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横竖我最要紧的东西,早就不在那屋子里了。至于别的物件,多些少些又有什么差别?姨娘放心,您的这番恩情,日后我虽是没机会报答了,可阿哲总是会长大的,只要他平平安安地长大了,日后一定会替我来孝敬姨娘。”   “姨娘,你说是不是?”   她的这一问显然已带着冷意,莫姨娘却是恍若不觉,只是笑着点头:“你能想开就好。小环你也放心,只要我在这府里一日,自然会帮你照看阿哲,且不说咱们之间的情分,二郎他何尝不疼爱这个侄儿?有我们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忧。”   小环笑得愈发嘲讽:“我有什么可担忧的?”   抬眼看着莫姨娘,她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眼睛却是越来越亮:“姨娘你知道吗?这两个晚上,我其实睡得比以前还要好些,后来我才慢慢想明白,以前每天每夜,我都累得很,也怕得很,我好像永远都在拼命抓着一个我根本就抓不住的东西,死都不愿放手。可现在,这东西终于还是掉下去了,我再也不可能抓在手里,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心里也就踏实了。”   “不过姨娘,我只是有一点还是不大明白,以前我为什么会觉得那样东西是我的呢?是谁一天天在我耳边跟我说,我一定要紧紧抓住他,我一定能紧紧抓住他?是谁把这念头,一点点地凿进了我的心里,姨娘,你知道吗?”   莫姨娘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转身走上一步,压着声音道:“小环,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觉得我把你挑上来伺候大郎,我劝你抓紧他的心,是我误了你。可你摸着良心想想,你拿阿哲的身子来赌气,难道也是我挑唆的?”   “这两天我也帮你想过法子,求过情,但你做的那些事,大郎已经都知道了,我就算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你觉得大郎能忘记那些事,能像以前那样待你?若真能如此,你给我指条明路出来,我保证照做,如何?”   小环张了张嘴,却到底没能发出声音来。   莫姨娘“哼”了一声这才继续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我在这个家里已是多余,留下来只会碍了她们的眼,你要实在气不过,是可以拉我下水,正好能帮她们赶走我这个讨嫌的,说不定人家一高兴,还真能让你留下来,这样一来,你也能亲眼看看他们夫妻美满、儿女成群的新气象了!”   “到那个时候,你一定会开心得很吧?”   小环狠狠地盯着她,目光中终于迸出了掩饰不住的恨意,莫姨娘也不闪不避地看了回去。   两人僵持片刻,小环到底还是移开了目光,硬邦邦地道:“这些事,我早就想明白了,不用你再来提醒我,总之,我只要阿哲能平安长大就别无所求,我也愿姨娘你,日后能称心如意!”   莫姨娘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来:“你放心。”   说完这一句,她转身拉开屋门,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屋门外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守着屋子听她们说了些什么。莫姨娘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就算有人听到了又如何?   李家的那些人,大概是打着引蛇出洞的主意吧?她们这么按兵不动的,无非是想看看她到底想送些什么东西过来,到底会跟小环说些什么话。   她们自然不会想到,其实从她们点头答应让自己帮小环收拾行李的那一刻起,自己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如今,该做的事她早就已经做完,今日见不见小环,送不送东西,其实都无关紧要。就像小环说的那样,有些事,她们俩早已是心照不宣。   她们若是想像对付小环一样,等着抓自己的现行,那可真真是打错了主意。   日后天长地久,她们或许会知道今日她们做错了什么,当然更可能的是,她们将永远都猜不出来……   想到这里,她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清晨的阳光是如此明媚,正照在她眼前这丛石榴树上,在那碧绿的枝叶间,一朵朵红色的榴花开得灿烂如火,就如她此刻的心情。   只是刚刚转过花丛,她脚步却不由得顿住了。 第228章 一剑封喉   凌云就站在那棵石榴树的后面。   她站得从容随意, 并没有半点掩藏身形的意思, 但不知是那身深碧的衣裳跟枝叶的浓荫仿若一色, 还是莫姨娘太过志得意满失了警觉, 待她瞧见凌云的时候,两人之间已不过两三步的距离。   莫姨娘一个激灵止住了脚步,警惕地看了过去。   凌云却并没有看她。   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盛开的榴花,原本就白净无瑕的面孔被这些火焰般的花朵一衬,愈发显得皎若冰雪,就连原本略显清冷的眉目都多了几分明丽生动。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莫姨娘甚至能看清她鬓发上被阳光染上的淡淡金色。   这明明是一个带着暖意的画面, 莫姨娘却觉得背后忽然间如有寒风吹过, 让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两只手也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凌云仿佛终于察觉到有人过来, 转眸对莫姨娘点了点头。   她的眼神已不像之前那么清亮锐利, 却多了些说不出的了然之意。   莫姨娘的双手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了些。不过她到底是经过风浪的人,惊骇之后还是定住了心神,索性一脸惊恐地拍了拍胸口笑道:“原来是三娘站在这里看花, 我一不留神倒是吓了一跳。”说完又打量着凌云啧啧称赞:“三娘好肌肤, 这样的碧色也只有你才压得住……”   她顺口滔滔不绝地夸赞了下去, 一个人说得热闹无比。凌云也不催促,待她说完, 才问道:“姨娘的事都办妥了?”   莫姨娘心里顿时一沉, 面上的笑容也渐渐变成了落寞:“是啊, 都办完了。东西我都送到了, 该说的话也都说了。三娘尽管放心,小环如今虽然还有些难过,不过到底还是想通了,如今只惦记着阿哲。我也除了顺着她的话开导了几句,她日后应该不会再犯糊涂,再让娘子忧心。”   凌云笑了笑:“我不忧心。”   莫姨娘怔了一下,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凌云的态度也太过随意了,仿佛根本就不担心小环的事,那她为什么在这里等着自己?   她转念一想,又忙笑道:“哎呀,怪我怪我!我原说了,小环的行装要给你们看看的,万一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们也能及时处置。只是适才那婢子直接就让人把东西都抬进屋里了,我也就忘了这事。不过小环应该还没开箱验视,不如我这就叫人再去抬出……”   凌云轻轻打断了她:“不必。”   莫姨娘心里越发没底: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过想想自己办妥的事情,想想小环含恨立下的保证,这些不安终究还是化作了一声冷笑:她们这是守株待兔不成,又耍起了兵不厌诈这一套么?她莫不是以为自己真的怕了她?   想到此处,她直起腰杆,看着凌云微微一笑:“三娘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那我得先告辞一步了。三娘有所不知,我帮小环打点行装时还找出了好些大郎的旧物,连他五六岁时我给他缝的荷包都有。大郎说,这些东西还是先放回去,再把那院子封上,眼不见心不烦。”   “大郎这个人,三娘你也知道的,最是念旧重情了,性子又急得很,这事我看还是早些帮他办妥的好。三娘。你说呢?”   凌云自然听得懂这话外之意,只是听到“念旧重情”四个字,还是有些出神:是啊,柴大哥这个人,的确是最念旧情,对亲近之人从不设防,小环和阿哲住的那处小院,想来已经成了他不愿再触的伤口……然而眼下,自己却不得不亲手帮他揭开一处更深的伤口了,因为有人贪得无厌,因为有人不知悔改。   她索性看着莫姨娘缓声道:“我倒以为,姨娘不必着急。那几间屋子姨娘都已细细搜寻过,断然不会漏下什么要紧物件;柴府上下如今也都已知道,姨娘是如何为小环打点的,绝不会有人因此错怪姨娘,如今姨娘已是高枕无忧,又何必急于离开?”   莫姨娘整个人顿时都僵住了,耳中更是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嗡嗡乱响,每个声音都在重复着同一个问题:她怎么知道?她怎么知道?   没错,李三娘说得一点也没错。她之所以要帮小环收拾行装,其实根本就不是为了要送她什么东西,而是她需要有个理由,将小环的屋子彻底搜查一遍,毕竟在这世上,只有小环知道自己的秘密,就像自己早就看透了她的心魔。人人都以为她们情如母女,其实这么多年来,她们一直是在互相牵制,互相提防,却又不得不互相合作。   如今小环这么突然地被赶走了,她当然放心不下:万一小环在她的屋子里藏下了什么证据呢?或者就像她说的那样,她早就把证据交给了她信任的人,一旦她出事就会揭发出来。自己当然不能冒险,她不能让别人看到这要命的东西,必须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小环的被罚,与她无关。   至于收罗些旧物出来刺一刺大郎的心,让他不愿再见到这些东西,甚至不愿再打开那扇院门,以保万无一失,也不过是她顺手而为罢了。   这些事,她明明做得不动声色,顺理成章,为什么会被李三娘一言道破?   这一切,是小环告诉她的吗?   这念头在莫姨娘心头一转,随即便被断然否定:不,小环绝不会告诉她!那丫头疯魔多年,有些东西早已刻进了她的骨子里。所以那天晚上,自己稍微提醒了她一句,她就毫不犹豫地担下了所有的罪名。因为她无法容忍大郎跟别的女人白头偕老,儿女成行,而在这世上,也只有自己在这件事上还能够帮她,还愿意帮她。因此,她再怨再恨,都绝不可能向李三娘出卖自己。   那么,还能是谁?   无数的猜疑在莫姨娘心头急转,让她几乎无法维持冷静,但另一种念头却也一点点地,顽强地冒了出来:   李三娘或许并不知道真相,她只是在捕风捉影,不然的话,她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发作?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旁敲侧击?   她或许只是让人暗中盯着自己,然后猜出自己是在小环屋里找东西,由此类推,也猜出自己为什么会放出风声。但自己要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她根本就猜不到,所以她只能让自己过来,让自己跟小环说话,看能不能听出端倪,幸亏自己足够谨慎,没在话语里留下破绽;所以李三娘又亲自出马了,她是想诈出自己真话。   没错,一定是这样!   她越想越是笃定,从这笃定里又腾起烧起了一股怒火。   抬头瞧着凌云,她轻蔑地笑了起来:“李娘子,你说的这些话,我怎么都听不懂呢?我只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这些高门贵女最擅长的不就是这一套?好好的一个家,你们一来,旁人一个个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其实呢,也不过是因为她们挡了你们的路。你们这样的人,自来是踩着别人的尸骨来成就名声的。怎么,如今小环已是万劫不复,终于轮到我了么?”   她这话自是说得尖刻,凌云却并没有动怒,更没有反驳,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莫姨娘,仿佛在看着某样极陌生的东西。   她这目光让莫姨娘恍然间想起了另一双眼睛,都是这么居高临下,都带着这样的审视……   这念头一起,她更是火冒三丈:“你看什么看?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你以为我就很瞧得得起你么?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一样的自私,一样的虚伪,一样的恶毒,最后也一样的遭了报应!你以为,你就逃得掉么?”   最后这一句,她几乎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那怨毒之意,就连凌云都不禁皱了皱眉。   莫姨娘心里发狠,正要再说,院门突然一响,却是柴绍推门走了进来。   他身上穿着家常的衫子,额角还带着点薄汗,显然是从外院匆匆而来,见到院子里头的情形,顿时有些诧异:“姨娘也在这里?”   莫姨娘的脸色顿时一变,从咬牙切齿瞬间就变成了无限委屈,哽咽道:“大郎,大郎你来得正好,李娘子说我给小环收拾行李是包含祸心呢,这话让我怎么说?看来这个家里,是没我的立足之地了,我还是赶紧带着二郎离开的好,也省得碍了别人的眼!”   柴绍吓了一大跳,脱口道:“姨娘,你误会了。”   莫姨娘怒道:“我能误会什么?这话是你家娘子亲口说的,说我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被小环收着,我给她收拾行李是借机搜查房间呢,不信你问她!你问她!”   这说法实在匪夷所思,柴绍哭笑不得地看了凌云一眼:“这叫什么话?姨娘你一准是误会三娘了。”   莫姨娘差点没跳起来,正要戟指大骂,凌云却淡淡地插话道:“姨娘没有误会。”   柴绍愕然看向了凌云,心头莫名地隐隐有些发寒——适才还是小鱼亲自跑去请他过来,这就够稀奇了,没想到进门之后他居然还能听到这样的话!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说……   凌云抱歉地看了柴绍一眼,轻轻一挥手,院门被人从外头轰然合上。柴绍四下一看,这才发现,偌大的主院里,所有的下人都已走得干干净净,似乎已只剩下了他们这几个人。   心里那股隐隐的寒意顿时化成了冰冷的疑惧,柴绍几乎深吸了一口气才问了出来:“三娘,你可是有话要说?”   凌云轻轻点了点头:“我的确有一事不明,要向姨娘请教。”   走上一步,她微微低头,目光径直对上了莫姨娘的双眸:   “二郎究竟是谁家的孩子?” 第229章 断子绝孙   二郎是谁家的孩子?   换了平日, 柴绍听到这句话, 一准会失声大笑起来——   在长安城里, 谁不知道,小二郎柴青是他柴绍的亲兄弟, 跟他是一般的脾性, 一般的义气, 就连结交的朋友、闯下的祸事, 都跟他少年时做的差不离!   在这个家里, 谁又不知道,二郎是自己最看重的人, 自己亲眼看着他出生, 亲手教导他武功, 在阿哲出生前的那些年月里, 这个弟弟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至亲;就算在阿哲出生之后,他在二郎身上花的心血也远比阿哲的多……   而现在,凌云居然问姨娘:二郎是谁家的孩子?   这个问题荒谬得简直是可笑之极, 然而这一刻, 柴绍发现他根本笑不出来。   或许是这院子太过安静, 或许是凌云的语气太过笃定, 更或许是莫姨娘的脸色太过古怪……不, 她的脸上其实并没有露出什么古怪的神色,至少在凌云问出这句话的一瞬间, 她的脸上其实根本什么神色都没有, 看去就像是戴上了一张空白的面具!   就是这空白, 宛如一根尖刺,狠狠地扎在了柴绍心口,将他心里刚刚升起的荒谬之感“嘭”的一声扎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沉重和空茫。   他脱口叫了声:“三娘!”但接下来该说什么呢?柴绍茫然地站在那里,一个字都想不出来了。   莫姨娘却仿佛被这声“三娘”蓦然惊醒,她脸上的木然原是转瞬即逝,此时更是化为了能让六月飞雪的无边悲愤:“李三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说我不守妇道?所以二郎绝不是郡公的孩子?你怎敢如此血口喷人?”   她越问越是悲怆,停了片刻后,又恍然点了点点:“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还是想给你们李家人报仇是不是?可就算我对不住你,我无意中害了你的家人,这事也是冤有头债有主,要杀要剐你冲我来便是,又何苦空口白牙地带上我家二郎?你别忘了,他是大郎唯一的兄弟。你这么说,不但会逼得我们母子无路可走,也会伤透了大郎的心,你知道么?”   说到这里,她转身抓住柴绍的衣袖,终于哽咽了起来:“大郎,如今我也不敢自辩如何贞洁,绝无过错,只是我有二郎时,郡公还在呢,二郎出生时,你也是亲眼看着的,二郎是什么性子,你更是比谁都明白。你就算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你父亲,信不过你自己的眼睛?”   她的声音凄怆无比,她的泪水货真价实,她的每一问每一句都精准无比地敲在柴绍的心口,足以推翻他的任何怀疑,足以令他愧疚不已……柴绍的目光不由落在了莫姨娘抓着他袖口的那只手上,片刻后才看向凌云,涩声问道:“三娘,你为何会这么说?”   凌云也是看得暗暗佩服,闻言才回过神来,坦然道:“昨日我也做了两件事,其一,是找郡公在时后院的婢子嬷嬷,询问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哪一件?柴绍有些困惑。凌云犹豫了一下方解释道:“听闻当年府里的后院也算是……人才济济?”   柴绍恍然大悟,又差点苦笑起来——原来凌云说的是父亲后院美人众多,却没人留下子嗣的事。   这叫他怎么说呢?父亲的后院可不就是太过人才济济了么?他虽是六岁就搬了出来,却也知道那些女人斗得厉害,时不时还会听闻有人落胎父亲大怒之类的事,只是最后都没什么结果;倒是后来父亲去世,美人尽散了,莫姨娘才总算保住了二郎……   说起来,在他这位原配嫡子之后,柴家十几年没添子嗣,最后却来了个遗腹子,听上去的确有些古怪,但知道内情的,谁不是一声叹息?   莫姨娘果然已冷笑起来:“原来如此,你可是觉得之前旁人都没生下孩子来,我怎么那么巧就有了二郎?你知道什么!”   凌云赞同地点了点头:“我的确不知道什么。因为当年后院的婢子,府里竟是一个都没留,我也是好容易才找到两个旧人,她们说,姨娘之前十年不曾有喜,而在二郎之前,府里也已有四五年不曾听闻喜讯了。”   柴绍心头一震,他自然听得懂凌云的意思:姨娘进府十年都没动静,在父亲去世之后才说有孕;那时父亲身子已有些不好,后院那么多人好几年都没人再有喜了;更蹊跷的是,在父亲去世后,莫姨娘不但遣散了所有妾室,就连伺候她们的婢子也一个不留……   莫姨娘抓着柴绍衣袖的手上一紧,脸上却愈发讥讽:“旧人?什么旧人?不过是些帮凶而已,当年家里的这些事,还不是她们帮着做的?我又不似三娘你这般有本事,平白无故便能说谁忠谁奸,自然只能一个都不留。她们这些人怀恨之下信口雌黄,也能算是证据?”   凌云依旧颔首:“姨娘说的是,后院婢子的确可能心怀怨恨。但凡事总有痕迹,后院有人有喜,有人落胎,厨房的厨娘,洗衣的婢子,乃至外院的管事,也总会有所知,有所闻。如今这些人府里虽然也是所剩无几,但终究还能找到几个,也能召回几个。把他们挨个问上一遍,必能知道真相。只是这样一来,事情便遮不住了,姨娘确定要如此?”   莫姨娘的脸色终于阴沉了下去,冷冷地道:“那些被我赶出去的,自然各个都恨我,如今留在这府里的,人人又都怕你,这种事,还不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说完又朝着柴绍控诉道,“大郎你听见没有,李三娘要把长安城都翻过来查一遍呢,最后不管结果如何,外人会如何议论嘲笑?她这样做,不但是要逼死我,也是要逼死二郎!”   人言可畏,她的这话自然不是没有道理。但柴绍低头瞧着她那只青筋毕露的手,却几乎是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何等滋味,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沉默片刻,他索性还是直接向凌云问道:“三娘,你昨日做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凌云道:“我让人去姨娘家里问了问,她家是否有长辈来自南边?结果姨娘家世代居于长安,婚嫁都在本地。”   这话一出,莫说柴绍茫然,莫姨娘也是皱眉看着凌云,目光又是警惕又是不解:“我家世代居于长安,难不成也是错处?”   凌云叹了口气:“柴大哥,听闻二郎的功夫是你亲手所教,你可曾发现他的根骨颇有奇特之处?”   根骨?柴绍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天沈英说过,二郎的根骨不适合练马槊,他其实也早有感觉:二郎不但练马槊事倍功半,骑射刀枪也不像自己当年那么容易上手,好在身体轻盈灵敏,一些小巧功夫倒是过目就会,天赋惊人。   只是这些……难道不是因为他是早产体弱的缘故么?他迟疑片刻才道。“二郎先天不足,身子骨是要弱些。”   凌云轻声道:“他并非不足,只是天生如此。柴大哥,二郎其实和小鱼一样,都是天生的练武奇才,只是得剑走偏锋。而他们这样的人,都是出自南边的山林,中原人绝不有如此根骨。”   这件事,其实她也没想到。   那一日她觉得不对,只是发现莫姨娘和小环之间有些奇怪,怎么都不是情同母女、互相扶持的模样;沈英却是一见莫姨娘就觉出了蹊跷:柴家是河东将门,族人多是身材高大,臂力过人;而莫姨娘丰满白皙,一看就是京洛妇人,他们怎么会生出二郎这种南方山民之后来?待她们查得两边都不曾听说家里有南方人,事情也就昭然若揭了。   柴青绝无可能是柴家之后,而是莫姨娘乘着郡公柴慎急病而亡从外头抱回来的孩子。   在这个世上,凡事自然有例外,保不齐莫姨娘就是十年无孕,一朝夫亡得子;保不齐两家远祖里有南方山民,柴青就是远承了他的血脉。但两件百里无一的例外居然凑到了一处,再加上小环的那些事情,这一切便绝不可能是意外之喜,只会是人为之祸!   柴绍自然也想明白了这一点:是了,当初他一见小鱼便觉亲切,却没意识到,其实是因为她和二郎有些像,都是一般的黑瘦矮小,迅捷过人;姨娘总说二郎是早产体弱才不似其他柴家儿郎高大,其实二郎从小到大都不爱生病,精力更是旺盛无比,这哪是有不足之症的模样?   其实回想起来,当年父亲急病去世,姨娘二话不说遣散了后院,随后才说有孕,没多久又性情大变,时常发落下人,家里的旧仆就是这么被替换殆尽了;而且她最爱让二郎跟着自己,总说二郎的性子和自己一模一样,大概正因如此,二郎才会事事都仿着自己来……所有的人却都以为这是兄弟天性,也包括,他自己!   他根本就没想过,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哄骗。   这一刻,他并不觉得有多么愤怒,反而满心都是说不出疲惫和苍凉。   莫姨娘的脸色也早就越来越难看了,只是还依旧紧紧地抓着柴绍的袖口,依旧在锐声反驳:“什么根骨,什么南方山民,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大郎,你不能听她胡说八道,不能如了她的意,她就是要把我们都赶走,这样才能掌住这个家,才能掌住你!”   “你忘了吗,这个家里,第一个抱二郎哄二郎的人,不是我,是你啊!”   柴绍没有做声,只是将自己的袖子慢慢拉了出来。莫姨娘不由踉跄了一步,抬头看着柴绍,不敢置信地叫了声:“大郎,你不信我?”。   柴绍默然看着她,心头的感受简直复杂到无以复加:姨娘一定想不到,今日最让自己无法辩驳的,并不是三娘的这些话,而是她自己的反应。   他柴绍的确不算精明,既不了解后院的门道,也不了解女人的心思,但他至少还知道什么叫高手过招——他的姨娘,他这位说是已经糊涂多年了的姨娘,面对凌云如此出其不意的指控,居然反应如此迅捷,反击如此凌厉,声东击西,攻心为上,三十六计都快使全了,而且一招比一招精准。   他当然愿意相信她的话,相信她不曾欺骗自己,相信二郎的确是他的亲兄弟,但是面对这么陌生的姨娘,他怎么还能再自欺欺人下去?   只是他依旧怎么都想不明白,姨娘为何要这样做?难道就因为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她觉得自己日后会不孝顺她,所以非要去铤而走险地“生”下二郎?她说自己不信她,可这明明是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   柴绍生得硬朗,沉默下来时,看去便极为冷峻,莫姨娘原本想接着控诉几句,看到他此时的脸色,却也有些难以为继了。   凌云心里却是叹息不已,索性直接道:“姨娘的确深谋远虑,只是凡事有利必有弊,二郎要‘出生’得毫无痕迹,生母便绝不会离府邸太远。他们形貌特异,要赁屋待产,孩子又说是生而夭折,想来也难以瞒人。咱们若是去查,大概不出半日便能听到消息。   “再者,长安也有几位看妇人病的圣手,姨娘身子如何,能否有孕,可曾难产,只要将他们请来一诊,自然也能真相大白。”   “在这世上,有些事,错就是错,假就是假,只要肯查,必有结果。姨娘是聪明人,又何必再作这无谓的口舌之争?”   莫姨娘转头死死地盯着凌云,目光里的怨毒几乎能凝成刀剑,就在凌云以为她破口大骂时,她却突然笑了起来:   “好,好你个李三娘,是我低估了你,一错再错,才有今日之辱。我认了。   “不过我要告诉你,告诉你们这些人,在这件事上,我根本就不曾做错什么,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因为他柴慎,就活该断子绝孙!” 第230章 报应不爽   她在说什么?   柴绍愕然看着莫姨娘,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当然知道, 父亲的性子并不算好, 待姨娘也不算公道,姨娘辛辛苦苦打理家事,却时常被别的妾室刁难,被父亲责骂怪罪,那情形有时连他都看不过眼,但姨娘却是从来都不计较,甚至还劝他不必介意。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姨娘那时的豁达姿态和爽朗笑容……   原来那一切都是假的,原来在她心里早就恨毒了父亲, 她觉得父亲“活该断子绝孙”,所以这才是她要冒险抱来二郎的真正原因吧?那他和阿哲呢?在她的计划里,他们又该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这念头让他的心底一片冰寒, 从这寒意里又猛地生出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怒气。   直视着莫姨娘的双眸,柴绍的目光和声音都已是冷厉如刀:“姨娘慎言, 姨娘若再这么说话, 就请恕柴绍无礼了!”   莫姨娘却是不闪不避地看了回去:“慎言?怎么?你们是怕了么?这句话,我已忍了二十年了。今日你们既然要把事情揭开, 我自然要奉陪到底。咱们索性把该揭的都揭掉,也好看看,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 谁才该遭这报应!”   她越说越是愤怒, 说到最后, 整个人都仿佛被熊熊怒火给点燃了,原本略显臃肿的身子不知不觉间已挺得笔直,脸上那种迟钝的神色更是一扫而空,眉目之间竟是锋利逼人。   柴绍纵然一腔怒火,也不由怔了怔,这不是他熟悉的糊涂暴躁的姨娘,却和他记忆中那个年轻干练的身影渐渐重叠了起来。   凌云也是暗暗心惊,她自然早就知道,莫姨娘根本不是她表现出来的糊涂模样,也知道她处心积虑,谋划甚多,但这一刻,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种感觉:自己似乎还是看错了什么,遗漏了什么?   莫姨娘的目光在凌云的脸上一扫,冷笑道:“没错,你是猜对了,二郎的确不是柴家的人,我也从来都不曾有过身孕。不过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进柴家第一天,柴慎他就给我一碗绝子汤!”   父亲让她喝绝子汤?柴绍脱口道:“怎么会?”父亲明明一直很希望再有几个儿女,因为妾室落胎还几次大发雷霆,他怎么会给莫姨娘喝绝子汤?   莫姨娘毫不客气地伸手指住了他:“怎么会?你知道他怎么会这么做吗?都是因为你!”   “因为你是原配嫡子,因为你会继承这座府邸,继承他的爵位,他后来娶的妻子便都容不下你。这些名门贵女怎么肯做这种赔本买卖?自然是明里暗里的要把你打发了再说。一个是如此,两个也是如此,被揭穿了就哭天喊地要死要活,最后果然都短命死了。你父亲不耐烦应付这种事,索性没再娶妻了,倒是放开手抬回了好几个美人。但家里总要人打点,你也总要人照料,这帮美人是靠不住的,他找来找去,就找到了我的头上!”   凌云心里一动,隐隐明白了几分。她之前查过,莫姨娘年轻时极为精明能干——她出生商户人家,但父母早亡,下头还有弟妹,才十几岁就不得不担起了顶门立户的重任,却也把铺面门庭都撑了起来。待到弟妹成家,她也二十出头,不大好嫁了,这才做了柴郡公的妾室,帮他打理家事,照顾柴绍。柴郡公恐怕是觉得,她若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会有私心,所以干脆从根子上绝了这种可能。   莫姨娘果然冷笑道:“我这种寻常人家的女儿,在他柴郡公的眼里,跟牛马有什么两样?既然买来家里,自然是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他只当天下的女人都跟那些名门贵女一般,断然容不得你这原配嫡子,索性给了我一碗绝子汤永绝后患,这样才能教我这辈子再没有别的指望,只能一心一意地照料你,一心一意地帮他打理家事,伺候他和他宠爱的那些美人!”   她的声音本就尖锐,此时落在柴绍耳中,更是有如针刺一般。他心里明白,这些话虽然难听,但恐怕……都是真的,父亲的确是这种性子,的确能做出这种事来。   舌尖仿佛突然间变得无比沉重,但他到底还是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若是如此,的确是我拖累了姨娘。”   莫姨娘不屑地“嗤”了一声:“你现在说这便宜话又有何益?今日不是你们要算这些旧账的么?如今还要不要接着往下算?”   柴绍眸子一抬,死死地盯住了她:“我的确还想知道,姨娘后来对我父亲又做了什么?”她是如此怨恨父亲,又有这般的心性和手段,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如父亲所愿吧?父亲才到盛年便急病而亡,这里头到底有没有她的缘故?   莫姨娘脸色顿时变了:“你是疑心我……”沉默片刻,她才冷冷地扬起头来:“事到如今,我若说我什么都没做过,你自然不会信。好,那我就告诉你,我的确早就报复回去了。你父亲不是给我喝了绝子汤么,我恰好知道一个偏方,也没什么别的坏处,只是吃得多了,男人便没法让女人再有孩子。我便加在他每日的饮食里,一点点地回敬了给他。   “这方子居然管用得很,一开始那些女人还会怀孕,只是保不住胎,过了几年,竟是没人能再怀上了。不然的话,你以为你能这么平平安安地长大?就是我自己,我也断然没法忍到今日!   “那时候,每每他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我便想,你都是个没种的废物了,还跟我得意个什么?只要这么一想,再大的气恼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如今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该做的事都已做了,柴慎让我绝子,我便让他也绝子,他好歹还有你这个儿子,那我也设法给自己抱一个儿子回来。这是他欠我的,也是你们柴家欠我的。至于其他的事,我不会多做,也没必要去做!”   她说得坦然无比,柴绍却不知是该更加愤怒还是该松一口气,半晌才问道:“那小环呢?小环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   今天短小了一点,明天争取结束这一段。感谢在2020-02-24 19:01:28~2020-02-26 01:5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31章 宿命轮回   小环?   莫姨娘嘲讽地挑起了眉:“你疑心她也是我指使的?放心,我可没那本事。去伺候你, 是她自己千方百计争来的, 排挤那些美人, 是她自己处心积虑谋划的,至于我会帮着她去做这些事,那也都是被她逼得!   “适才李三娘不是说二郎有什么根骨的么?没错,他父亲的确是南边过来的江湖艺人,惯能飞檐走壁, 他们夫妇因孩子多得养不活, 便应下了此事。我也没想到,二郎竟会生得跟那江湖人一模一样。这人几年前回过一次长安, 想看看二郎过得如何,结果在府外撞见了小环。小环一见他就起了疑心, 又设法打听到了他的来历。打那之后,她来找我帮忙,我敢不答应么?”   “至于她这两次向阿哲下手,倒是都没跟我透露过, 我自然也想不到,在这世上,居然有人会把男人看得比自己的亲生骨肉更要紧!我真是……”她蓦然收住了话头, 不耐烦道:“事情就是如此, 你若是不信, 自己问她去!”   柴绍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所以你和她所谓情同母女, 也都是假的。”   莫姨娘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事到如今, 柴绍居然还会介意这些真情假意的事?   她禁不住嗤笑出声:“自然都是假的!在这种深宅大院里,女人们能有多少真情实意?要说起来,小环待你倒是一片真心,因为见不得你跟旁人在一起,连儿子都可以拿来做赌,结果如何?还不是被你亲手交给别人去发落了?这就是她真心对你的下场,你不是都已经看见了么?如今怎么还来问我了?”   拿眼角扫了扫凌云,她微笑着放轻了声音:“大郎,我最后再告诉你一句实话,在后宅里,只有无情无义的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因为她们不会伤心,不会出错,她们能耐心布局,一招制胜,她们可以冠冕堂皇的扫清障碍,还让你觉得,只有她才是真心真意对你好……”   这话已是指着凌云在冷嘲热讽了,柴绍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姨娘,你不必再说了!”   莫姨娘笑得愈发愉快:“怎么?这就不爱听了?今日不是你们要查真相,听真话的么?却原来只是叶公好龙?李娘子,不如你来说说看,我说的是也不是?”   这话里的恶意自是昭然若揭,凌云想了想索性反问道:“姨娘说,只有无情无义的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却不知柴郡公后头的两位夫人和那些美人,是有情有义还是无情无义?她们最后是胜还是败?”   莫姨娘的笑容僵住了。她原是要挤兑凌云,却没想到被抓住了破绽。这话她根本无法回答,只能道:“那又怎样?就算大家最后都没个好结果,那无情无义的,终归能过得好些。”   凌云摇了摇头:“一生虚情假意,连自己都不能做,就算最后没输,又算什么过得好?此事姨娘原该体会最深。”   莫姨娘的脸色果然彻底阴沉了下来,盯着凌云冷笑了几声:“你说得倒是容易!你以为谁都能像你一样,生来便高人一等,凡事都有人铺路,有人打点,你们轻轻松松便能不劳而获,就算对人赶尽杀绝,也能做出这坦荡姿态来!而我们这样的人,自来不过是挣扎求存,自然说不出这种漂亮话来哄人!”   凌云能轻轻松松不劳而获?柴绍听得叹气,忍不住道:“姨娘,你并不知道三娘是什么样的人,还是莫要妄自揣度的好。”   莫姨娘早已是满腔郁愤,这话更是有如火绒般点燃了她的怒气:“你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她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只是你看不透而已。也是,你跟你父亲原是一样的人,自然一样的爱吃这套,你们父子,根本就不配有什么真情实意,只配一辈子被人哄骗!”   柴绍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他自然知道莫姨娘是故意的,却还是被刺得心头一阵痛楚,偏偏这些话,他又无法去反驳。   凌云对莫姨娘刚刚生出的两分同情顿时也烟消云散:之前她的确是遭遇不公,所作所为也算有情可原,但如今她依然在变本加厉的伤人害人,这又算是什么?她是吃准了柴绍的性子,觉得没人能看透她的打算么?能把她如何么?   她目光一扫,只见日头此时已渐渐升上树梢,把满院的花木照得愈发鲜妍,也照亮了树丛后那一角轻轻颤抖的衣袂。   转眸瞧着莫姨娘,凌云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真正的冷意:“姨娘何必过谦?姨娘若只是挣扎求存,根本就不必装这十几年的糊涂,也不会特意教导出小环来伺候柴大哥;更不会时时刻刻都不忘针对我。”   “姨娘看我做什么都是处心积虑,都是要哄骗柴大哥,要独霸住柴府,其实不过是因为姨娘自己就是这么想的。你装糊涂,是为了消除旁人的戒心;你所谓被小环所逼,不过是顺水推舟;你处处针对我,是怕我能跟柴大哥相处融洽。因为你最怕的就是这家里有别的女人,怕柴大哥会有别的儿女。你连柴大哥和阿哲都容不下,自然更容不得别人。   “其实你早就打定主意要让郡公断子绝孙,你觉得这样才算是报仇雪恨!”   莫姨娘微微睁大了眼睛,听到最后,锐声怒道:“你在胡说什么!”   花丛的后面,突然传来了一个带着哽咽的声音:“她没有胡说。”   小环慢慢从石榴树后走了出来。她的房门并没有上锁,听到莫姨娘在外头的吵闹,自是要出来看看的,却没想到会听到这些话。她一直天人交战,此时才终于忍耐不住地开口了。   她的目光在三人脸上掠过,第一次没有痴痴地看向柴绍,而是落在了莫姨娘的脸上:“这两日,我一直在想,你对我明明不过尔尔,为何会挑中我,会时时刻刻带我教我?打小你便总是跟我说,我生来就是要伺候大郎,我这辈子最要紧的事,就是要抓住他的心;你总是说,只有我们才不会害他,所以绝不能别的女人骗了他去。   “这么多年来,我的确是一错再错,但哪一次不是你先挑唆的?这两次我对阿哲动手,你说你根本就不知情,可哪一次不是你先跑到我面前说,绝不能让大郎跟李三娘好上,不然家里就没有阿哲的立足之地了。这半年以来,你甚至一再暗示我说,我若不想让别的女人给大郎生出孩子来,你有法子帮我永绝后患!”   “原来你真的是在打着这种主意,之所以忍到现在,不过是想等二郎长大成人,再来害大郎,害我的阿哲,是不是?”   莫姨娘从她一开口,脸色就再次变成了木然,听到最后,她狠狠地剜了凌云一眼,才对着小环冷笑道:“我真是走了眼,你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一听到大郎的事便什么顾不得了,不但昏招迭出,最后果然还是上了别人的当!   “你也不想想,我若真想让柴慎断子绝孙,这世上根本就不会有阿哲!我不会自己给大郎下药么?还要借你的手!我是不想让大郎称心如意,却没想过要绝他的后。只是柴慎他不总是嫌我是商家女么?我偏要让他的孙子都是婢生子,那才叫笑话不是?   “你做的那些事,我是顺水推舟了,但若不是你那般咬牙切齿,我会理会外头的那些女人?她们还不如你呢,多抬些进来,家里只会更热闹!至于我装糊涂,也不过是为了方便,为了省力,我这一生都被柴家毁了,我还要一辈子辛辛苦苦打理他家的事情,我贱得慌么?”   “我原是想着,等二郎大了,我就带他分家好好过日子,然后只管等着看笑话便是了,谁知道……”谁知道小环明明是看着后院争斗长大的,最后居然还会昏了头;谁知道柴绍都是这般名声了,最后居然还能娶到陇西李家的女儿;谁知道自己好容易在大郎心里埋下了钉子,最后小环居然会跳出来,帮李三娘揭开了最后一层盖子,也让她所有的布置,都彻底付之东流。   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穹,她终于无法抑制地笑了起来:“老天果然还是不长眼啊!它的眼睛,总是长在你们这些人一边!”   这笑声凄凉悲愤,每个字仿佛都凝结着积年累月的血泪。在五月的艳阳下,整个院子无声地冷了下来。直到莫姨娘一言不发地推门而出,这股寒意却似乎依旧凝结在石榴花开的枝头,凝结在柴绍紧绷的面孔上。   不知过了多久,小环终于止住哭泣,掩面退了下去。柴绍这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三娘,你打算,如何处置姨娘?”   凌云摇了摇头。莫姨娘固然算得上罪魁祸首,但她对柴家做的事远远超过对李家,如何处置她,于情于理,首先都是柴家的事情。这个人实在是可怜可恨,让她心情复杂,只要柴绍的处置说得过去,她并不是那么想插手。   柴绍沉默片刻后涩然道:“多谢三娘,只是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那就是今日之事,还请瞒住二郎,我不想让他听到一点风声。”   他这是……   凌云并不觉得意外,却还是忍不住抬眸看向了柴绍。却见他的神情里依旧带着几分苦涩,眉目之间却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坚定沉稳:“我已经想好了,姨娘我会送走,庵堂也好,庄园也罢,她自己选个地方清净度日就好;至于二郎,他还小,又是那种急躁性子,若是让他知道这些事,他绝不会在家里再呆下去,可我……还是希望他能继续做柴家的二郎。”   “三娘,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是不是有违孝道,有愧祖宗。但我反复想过了,对姨娘,对二郎,我都只能做到这一步。这些事情,终究是父亲种下的因,我就算已无法弥补,总不能冤冤相报下去。我不能只记着仇恨,不记得恩情。至于别的,是非对错,因果报应,我担着便是。”   所以,他还是决定放过莫姨娘,决定护住二郎,就算姨娘那般伤害过他,算计过他,就算二郎并不是他的兄弟,他终究还是更愿意记住那些情义而不是仇恨。   凌云心里一软,轻轻点了点头:“柴大哥不必自责,这些事错不在你,而且她说得不对,你和郡公不一样,你也绝不会和他过得一样。”   柴绍眼里微微一亮,但抬眸看了看凌云,看了看她身后的庭院,那点动人的光芒终究还是慢慢黯淡了下去。   凌云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凌云身后的院落也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他却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一切。   这个院子,他的母亲曾经住过,曾经常年空置荒废过。他曾满心失落地在院外枯坐,也曾满怀希望将它修葺一新,他希望自己未来的日子,能够跟从前不一样,也跟父亲那时候不一样,但他没想到……如今她安慰自己说不一样,自己就真的能当这一切都是不一样的?   微微垂下眼帘,他自嘲地笑了起来:“三娘,你不愿留在这里是对的。我今日才明白,这个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才明白,我自己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明天是本卷最后一章。   嗯,其实我还是挺喜欢柴绍的……他是最好的大哥。 第232章 天下第一   风吹渭水, 日出长安。   从长安城往北, 不过十几里便是这条横带关陇的长河。正值五月, 河水清澈, 河岸平缓,清晨的两岸行人稀少,骑马走在岸边,迎面吹来的河风更是清爽得令人心旷神怡。   凌云便在这风里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两年前,她带着玄霸扶棺回京时自然也经过渭水,不过那时他们走的是东边的那条主道,先渡东渭桥,再过灞桥驿, 那一路驿道平整宽阔,车马络绎不绝, 而八月的渭水更是浩浩荡荡,泥沙俱下,全然不是眼前的清静风光……   眼见前头便是中渭桥的桥头, 她一抖手腕带住坐下的飒露紫, 转头看向了柴绍。   柴绍也怅然勒住了坐骑,心头颇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是啊, 送人送到这里, 是该停下告别了。   两人的前方, 小鱼和柴青已按捺不住地催马冲上了石桥, 柴青一面策马还一面大笑, 那响亮快活的笑声在河面上传出了老远。柴绍此刻纵然是百感交集, 也禁不住跟着微笑起来。   转头看着凌云,他认认真真地抱手道了一声:“三娘,多谢!”多谢你让沈前辈收下了二郎这个弟子,多谢你们肯带他一道离开长安,如此一来,不但满足了二郎闯荡江湖的夙愿,更能让他避开莫姨娘出府别居的疑惑与尴尬。   凌云的目光也落在前头那两道轻灵的背影上:“柴大哥不必客气,二郎的确是练武奇才。”而且他还这么小,就该快快活活地练武、淘气、开阔眼界,而不是被卷进那些复杂幽黑的旧日恩怨里,背上沉重的负担——那一切,至少眼下,他还背负不起。   柴绍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还有姨娘和小环的事。”莫姨娘明日就会动身去城外的庄子,因为凌云的谨慎和利落,莫姨娘做过的事,除了他们几个,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而小环,凌云最后也只是让人将她送去了洛阳那边的李家庄园,还交代了那边不要苛待于她——就是他自己,也不可能处置得更轻了。   “三娘,多谢你宽宏大度。”   凌云怔了一下。之前她只想快刀斩乱麻,把所有的事实都直接摆到了柴绍的面前,如今想来,她其实完全可以做得委婉些,和缓些——或许是因为在她的心里,对柴绍终究还是留了些怨恨,却又少了份信任吧。   她一直以为自己能理解柴绍的不容易,能原谅他的无心之失。直到那一天,当柴绍苦笑着说,她的确应该离开,不应该留在柴家这种地方,留在他这种人身边时;她才蓦然意识到这些怀疑和不满,意识到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愤怒和怨恨。   她不是不歉疚的。之后无论是对小环的发落,还是对二郎的安排,都是想让柴绍少一些为难而已,现在他却说,多谢自己……   深深地叹了口气,凌云轻声道:“柴大哥,你不怨我莽撞就好。”   柴绍摇了摇头:“你做的怎么能算莽撞?是我自己一直不肯去看,不肯去想。若不是你,我还不知什么时辰才肯睁开眼睛。”   凌云默然无语。就在两人的相对无言中,后头的沈英和周嬷嬷都跟了上来。周嬷嬷知道只能送到这里了,该说的她都早已说过,此时也只能下车对凌云深深地行了一礼:“娘子一路珍重,万事当心。”   凌云忙翻身下马,扶起了她:“嬷嬷,我不会莽撞行事,你也要保重自己。”   周嬷嬷抓着凌云的衣袖,心里好生酸楚:这叫什么事?为了让娘子过的顺遂些,夫人那般苦心筹划,自己却那般粗心大意,最后竟让三郎含恨早逝,让三娘心结难解,如今竟要离开柴家,离开长安了。要知道,夫人虽然也曾离开国公府,到底只是去了庄园,是以退为进;三娘呢,她居然要真的要去塞北江南,而且不知道要去多久!   三娘难道不知道么,夫妻生分起来不过是转眼间的事,何况她和柴大郎如今还不是真正的夫妻,出了这么多的事,两人之间甚至连句责怪都没有,客气得简直让人心惊!他们这么相处下去,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她哪怕先有个孩子再说呢!如今柴家只有那么一个小郎君,他已经记事,又有那样一个生母,必然是养不熟的。三娘日后又能靠谁?   想到这里,她的眼圈一红,几乎没落下泪来:“三娘,你一定平平安安地早日归来,要记得长安还有这么多人日夜牵挂着你。”   凌云忙道:“嬷嬷放心,我办完事就会回来。这两年要辛苦你和文嬷嬷了。”她们一个要帮她打理柴家,一个要帮她管着鄠县庄园,虽然有小七来回联络帮忙,但自己不在长安,她们终究不会太轻松。   周嬷嬷含泪答道:“都是老奴份内之事,只是柴大郎那边……”   她踌躇着没说下去,凌云却一听就明白过来,想了想正色道:“嬷嬷,只要柴大哥乐意,怎么都好。”   周嬷嬷心里愈发难受,再次深深弯下腰去:“娘子放心,老奴定然不教让娘子有后顾之忧。”定然不会让夫人再次失望!   想到窦夫人临终前的担忧牵挂,她的眼泪不由簌簌而落。凌云只能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臂,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于她。   桥头的另一边,柴绍也在向沈英郑重地抱手躬身:“沈前辈,此去万里,二郎就烦劳前辈教导了!”   沈英抬手还礼:“大郎不必客气,我是他的师傅,自该好好照料他。”   柴绍愧疚道:“二郎年纪还小,性子不定,终究还要烦劳前辈多多指点,多多开导。”   沈英点了点头:“好说,只是大郎,有件事我要说在前头,如今二郎的确还小,但过得几年,待他懂事明理之后,他的来历,我还是会跟他交代清楚的。今后何去何从,得让他自己来决断!”   柴绍霍然抬头,沈英不等他开口便摆手道:“我知道你是担心他。或许你觉得永远瞒住他才是对他好。但你不妨再想想,若你是二郎,你愿意终生被瞒,还是愿意知道真相?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好是坏,终究要将心比心。当然,或许你只是胆怯而已,不敢真正去解决这件事,能拖一日便是一日,能瞒一天便是一天。可拿欺瞒换来的东西,终究不是真的。”   “我自来不愿作假,三郎的事,当初我没有瞒着阿云;莫姨娘的事,日后我也不会瞒着二郎。毕竟天意莫测,世事难料,咱们唯一能求的,也不过是一个真字,不去欺瞒旁人,更不要欺瞒自己。”   柴绍心头震动,哑口无言。   沈英冲他笑了笑,拨马走上了桥头。这桥并不算太长,柴青和小鱼已到前头转了一圈又跑回来了。柴青远远地便扬声问道:“阿兄阿兄,桥那头有个镇河的石兽,说是秦时就有了,是真的么?”   他这一路都兴奋不已,此时已跑得满脸是汗,黝黑的小脸在日头下几乎能反出光来,两排洁白的牙齿也愈发醒目,柴绍看着这熟悉的笑脸,心里五味交陈,定了定神才道:“这座桥最早的确是始皇下令修的,不过渭水经常泛滥,这桥后来也重修了好几回,如今这桥已不是当初的那座,桥头的石兽自然也不会是原来的那只。”   柴青“啊”了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看那模样,我还以为真是几百年前的古物呢!”   柴绍摇头道:“不过几十年而已。”那石兽是前朝所制,因风格古拙,大家都以为是古物,若是以前,他或许会顺口称是,但现在……   柴青呆了片刻,突然握紧拳头用力一挥:“不是便不是!我这一路还要去好些地方呢,定然能看到真正的好东西!”   日头终于渐渐升到了岸边的树林上方,柴绍沉默地带马站在桥头上,沉默地目送着凌云一行人越走越远。柴青开始还一步三回头地冲他招手,后来却还是又一次跑到了队伍的前头,而凌云一直走在最后。这次出门,她再次换上了男装,今日穿的便是一身素色的衣袍,马鞍后还挂着一张小小的弹弓。从背影上看去,竟有些像另一个人。   另一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白衣少年。   仿佛有股热流从心头直涌上了眼底,柴绍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半晌之后,他才重新睁开眼睛。眼前的石桥上已是空空荡荡,他们都已走得远了,走到了他看不到的另一方天地。   迟来的伤痛如锯齿般在他的心头慢慢搅动,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缰绳,几乎忍不住要丢下身后的一切,策马追将上去。因为太过用力,他手背上青筋都突突地跳了起来。然而微风一阵阵地吹过,他终究只是面色平静地拨转了马头,若无其事地走向了长安的方向。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柴府的。然而这么多人先后离开,府里自有无数事在等着他来处置,待得他一一忙完,抬头才发现,天色已是不早,这一日的光阴居然也就这么过去了。   他该松口气么?   柴绍怔了一会儿,几乎苦笑了起来。他正要出门去阿哲那边看看,外头突然有脚步声渐行渐近,有人在门外轻声问道:“大郎在么?”   是秦娘的声音。   柴绍皱了皱眉方扬声道:“进来。”随即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看见秦娘了,自从她去了三娘那边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如今怎么过来了?   门帘一动,秦娘翩然而入。半年不见,她似乎消瘦了不少,如今一身家常打扮,整个人比往日少了些柔媚,多了些温婉,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食盒,居然也并不显得突兀。   看到柴绍,她微微欠身行礼:“大郎今日辛苦,嬷嬷让我过来送些吃食。”   周嬷嬷让她过来送吃食?柴绍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了,索性直接问道:“她到底要你过来做什么?”   秦娘低着头,好半晌才低声道:“嬷嬷的意思是,日后由我来伺候大郎。”   柴绍心里早有预料,但真正听到这一句,还是腾地生出了一股莫名的郁怒:“告诉她,我这里不需要谁来伺候!”   秦娘的头顿时垂得更低了,身子已有些微微发抖,脚下却一动都没有动。   柴绍愈发烦躁,却还是压着性子道:“你不必害怕,去告诉周嬷嬷,如今我无意于此,她不会难为你。”   秦娘慢慢抬起了眼眸,她的脸上并没有恐惧之色,只有难言的凄凉:“多谢大郎体谅,不怪嬷嬷,是我心急了……只是大郎,你知道我欠了李家什么。我不怕嬷嬷责怪于我,我只是在害怕,这笔债,我这一生一世都无法偿还了。”   一生一世都无法偿还……心里的那股钝痛恍惚间又涌了上来,将柴绍的怒火与烦躁都湮没得一干二净。他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你先把东西放下吧。”   秦娘眼睛一亮,上前两步,将食盒打开,将里头的菜肴酒水逐一在案几上放好,随即便悄然退了下去。   柴绍目光一扫,发现那几样竟都是自己爱吃的,秦娘说的没错,这是周嬷嬷的意思。   说不定,这也是她的意思吧?   柴绍不由抬头看向了门外。   院里的斜晖不知何时已悄然逝去,而暮色还没有降临,天地间一片晴朗。这是夏日最适宜赶路的时辰,他们此刻应该还在路上吧?天高云淡,山远水长,那才是她向往的天地,至于柴家和自己,对她来说,其实早就只是一个负担而已了。   她走的时候,并没有回过头,她早已迫不及待地要离开了。   这念头并不算突兀刺痛,却还是让柴绍心里生出了一些惆怅,一些酸涩,他随手拿起案几上的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然后向着北方微微一举,仰头喝了下去。   在渐渐加深的暮色里,在柴绍看不见的驿路上,此时的凌云也慢慢地拉紧了马缰。   他们的前面,横七竖八地摆上了路障,随着一声唿哨,数十人从路边的山林里涌了出来……熟悉的阵仗,熟悉的做派,凌云几乎能提前帮他们说出那些千篇一律的词句来。   小鱼更是按捺不住地兴奋了起来:“你们不必废话了,我们是不会给你们买路钱的!”   原本负责喊话的劫匪被她抢了话,不由得呆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你等胆敢如此嚣张,那就休怪我们兄弟不客气了!”   小鱼高兴地搓了搓手:“你们不用客气,千万不用客气!”   喊话的劫匪怒火更旺,正要开口喝骂,领头的那个却是挥了挥手,上前一步,傲然喝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就报上姓名来吧。我泾阳鬼头王的刀下,从来不杀无名之辈!”   他的声音甚是洪亮,这一声更是喝得气势十足,跟着几十个劫匪也都跟着嗷嗷怪叫起来:“正是,我大哥不杀无名鼠辈,你们还不赶紧通名受死!”   柴青又是兴奋又是紧张,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沈英却是只是笑眯眯地抱着手看热闹。小鱼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声:“杀人就杀人,还问什么名姓!”说完带马就要上前,凌云却突然伸手拦住了她。   看着眼前的劫匪,她提马上前,心平气和道:“我是长安李三郎。”   鬼头王怔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长安李三郎?你也知道长安李三郎!两年前是有个长安李三郎,一连挑了八百里太行山十八座大寨,人称天下第一好汉,怎么,你准备拿这个名头来唬人了?”   凌云看着他也笑了笑:“不敢当,不过,我的确是长安李三郎。”   手腕一翻,她的左手上已多了一张弹弓,几颗弹丸如闪电般飞向了不远处的劫匪。   三郎,我答应你,我会代你去看所有你没看过的风景,会替做所有你喜欢做的事情。所以从现在起,我就是李三郎。   长安李三郎。   天下第一好汉,李三郎。   ※※※※※※※※※※※※※※※※※※※※   这一卷,终于结束啦。感谢在2020-02-27 10:23:40~2020-02-29 13:0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六卷 夕阳烽烟 第233章 悔不当初   江南的初冬并不冷。在晴日里登高远眺, 到处依旧是柳枝垂绿,枫叶染红,草木斑斓,犹胜深秋;只是到了屋里,那股阴凉之气还是会一日日地沉积下来,渐渐变成难耐的湿寒,即便点上再多的炭盆, 也难以彻底驱散。   宇文述就清楚地感觉到,这股阴寒的气息正在一点点浸入他的皮肉,浸透他的骨血, 让他在如此轻暖的香衾软卧之间, 在如此辉煌的烛光灯火之下,依旧向着世上最冰冷黑暗的所在, 无可挽回地, 缓缓坠落下去……   他知道,他大概是熬不过这个阴冷潮湿的江南的冬天了。   他,回不去关中了。   在意识到此事的这一刻, 他不是不后悔的:   或许在几个月前, 当皇帝日益厌恶朝政、怀念江南的时候, 他不该顺水推舟地劝说他来江都巡幸;他没想到,当众人跟着皇帝来到江南之后,第一个倒下的, 竟是他自己;他没想到, 自己这一生在各处战场上出生入死, 最后却会因为水土不服而一病不起。   或许在一年多以前,当皇帝突发奇想地要去塞北巡视的时候,他不该那么轻率地抢先赞同;他没想到,突厥人居然会乘机偷袭,将他们在雁门关里围困了整整一个月;他没想到,皇帝会因此彻底胆寒,从当初心心念念要平定四海,直接变为了放弃一切努力,甚至都不愿再留在中原。   又或许在更早一点的时候,当皇帝执迷不悟,一再要发兵高丽的时候,他也不该听之任之;他没想到,那么一个小小的弹丸之地,让他们举全国之力几次出征,最后还是沉沙折戟;他没想到,大江南北会烽烟四起,愈演愈烈,最终闹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早知如此,如果再来一次……   这念头让他禁不住地苦笑了起来,其实,如果再来一次,事情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吧。   他的确为皇帝立下过汗马功劳,但和他一道立功的那些人,如今都怎样了呢?还不是死的死,贬的贬。只有他十几年来荣宠不衰,权势日隆,凭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皇帝的心意,并且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违背他吗?   只说让皇帝高兴的话,只做让皇帝满意的事,这是他保全性命、谋求富贵的唯一法子。谁让他拥立的这位皇帝最恨旁人进谏,最不能容忍别人的质疑和反对呢?   这是他注定要走的路,就算再来一次,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就像这一刻,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   微微合上了眼睛,他静静地倾听着外头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外头终于有脚步声越来越近。那自然不是他期盼的帝王的脚步和声势,也比他预想中的来得慢了一些,但好歹总算是来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那脚步声跨进门槛的一瞬间,他挣扎着扬声吩咐道:“快,快扶我起来!”   陪在他身边的宇文承基忙站起身来,伸手托住宇文述的后背,要将他轻轻地扶起,来人已忙不迭地叫道:“大将军莫要起身,躺着就好,躺着就好!圣人是让妾身来看望大将军的,若是还要劳烦大将军起身,圣人焉能不恼了我?”   说话间,来人已快步走到床头,轻轻按住了宇文述。   这双手生得并不算秀丽,却是出奇的柔软细腻,掌心还带着一股融融的暖意;就像来人,早已算不得年轻貌美,却自有一种温柔熨帖的气质,让人看着便觉得安心。   宇文承基就势缓缓松手,冲来人微笑颔首:“魏司宫。”他统领亲卫多年,自然认得,来人正是皇帝最信重的女官,司宫魏氏。   宇文述也喘息道:“正因司宫是代陛下而来,臣才不敢失礼!”   魏氏含笑欠身:“大将军这是哪里话?大将军想见陛下一面,陛下何尝不是心心念念地记挂着大将军,只是陛下想着,他若是御驾亲至,以大将军的性子,必然要强撑着全了礼数,如此一来,岂不是反而让大将军费力费神?故此陛下才令妾身过来。大将军若有什么话,只管跟妾身说,妾身必然一字不差地转呈陛下。”   这原是魏氏此来的应有之意,她这般利索地说了出来,显然也是考虑到宇文述病体沉重,不愿让他多劳心神。   宇文述心里明白,正想说话,眼眸一转,却见自己的长子宇文化及就站在魏氏的身后,他生得胖大,身子又虚,这么出去迎一趟人,便已走得满头是汗,对上宇文述的目光,又忙不迭地低下头去。   宇文述平日最见不得他这副体虚胆怯的模样,此时心里却是一声叹息:他的这位嫡长子资质平庸,性情轻浮,但在自己这几年的打压之下,好歹已没了当初的那份狂妄,日后应该不敢再闯下什么大祸了,就凭自己多年经营下来的跟陛下的情分,应当能保他平安。当然,前提是……   心里微微一叹,他的神色变得肃然起来:“我的确有事要烦劳司宫转禀陛下。”说完便是目光一扫,宇文承基忙站起身来,拉着心不在焉的父亲退出门外,待到家里的婢女和魏氏带着的宫人都退了出来,这才亲手关上了房门。   屋子里,宇文述终于缓缓开口:“陛下待臣如此,臣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如今臣已无法再报效陛下,惟愿子孙能继续为陛下效劳。   “臣子化及,早年便侍奉过陛下,他后来贪赃枉法,辜负了陛下的信重。臣气恨之下,这几年对他约束甚严,他已洗心革面,待臣走后,还愿陛下能略加怜悯。”   “臣子士及,自来蒙陛下深恩,虽无大才,日后也堪供陛下驱使。   “唯有臣子智及,生性凶顽,不受管束,日后不知会闯下什么破家大祸,臣死后,还望陛下将他驱出都城,千万莫要留在家里。如此,老臣便再无牵挂了。”   说到最后,他渐渐老泪纵横。魏氏也是目中含泪,深深行礼道:“大将军的话,妾都记住了,回去后必会如实禀告陛下,还望大将军能安心养病,早日康复,莫教陛下牵挂。”   宇文述说了这么一大篇话,自然有些喘息,闻言正想再表几句忠心,魏氏哪敢让他辛苦,忙止住了他的话头,又笑道:“大将军有所不知,陛下还在宫里等着大将军的消息,妾身不敢耽误时辰,大将军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妾身这便告辞了。”   宇文述也深知杨广的急性子,闻言点头道了声“辛苦”,魏氏微微一笑,欠身行礼,退后两步,转身离开了屋子。   走出房门,她也不多话,只是冲宇文化及父子含笑点了点头,又道了一声她要回宫复命,说完便带着宫人往外走去。宇文化及忙不迭地上前领路,宇文承基出神地目送着一行人走出了主院,到底还是斩断思绪,转身走进了主屋。   主院外,原该直接领着魏氏出门的宇文化及,却是忍不住开始东张西望,待转过一个弯来,他更是脚步猛地一顿。   道路的另一头,有人正冲这边点头而笑,态度风流轻佻,可不就是他的二弟宇文智及?他们兄弟自来感情最好,都是一般奢靡放荡,只是宇文智及更加胆大包天,荤素不忌,后来两人又都因违令与蕃人交易而被下狱夺职,甚至被皇帝一气之下贬为了宇文家的家奴。这几年宇文化及渐渐颓丧,早已不复当年“轻薄公子”的面貌,宇文智及却是变化不大,如今远远看着,依旧是那个闻名京洛的放浪王孙。   宇文化及见到智及,心头顿时大定,忙抹了抹头上越来越多的汗水,从袖袋里取出了一个绣囊,转身奉给了魏氏:“司宫,今日之事,还要劳烦司宫了。”   魏氏笑微微地接在手里,入手便知,里头装的,定然是他们兄弟之前答应自己的房契——那是江都城外最好的庄园,里头已经买好了下人,放好了珠宝,只等她日后去享福就好。   想到那令人盼望的一日,魏氏的笑容里也不禁多了几分愉悦:“不敢当。妾身奉命而来,自然该为陛下分忧,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少。”而不该说的话,自然是一个字也不会提了。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旁人或许还不知道,她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如今的陛下已是彻底没了精气神,不知哪一日就会彻底垮下去,她不给自己留条后路,难不成还要跟着陪葬?   仿佛根本就没有瞧见远处的宇文智及,她依旧稳稳地走在青石路上,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轻盈而沉稳,踩着不时飘落的黄叶,一步步地走出了宇文府的大门。   另一边的主院里,得知魏氏离开,宇文述心情一松,疲乏之意顿时席卷而来。   大约是病重体虚之故,他觉得自己仿佛只是打了个盹,但睁开眼时,竟已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分。大约是怕影响到他的休息,屋里只远远地点了两盏烛台,此刻,烛光有些摇曳,整间屋子却安静得出奇。   空气中不知弥漫着一股什么味道,有点难以形容的刺鼻。宇文述不舒服地清了清嗓子,原该立刻过来的婢子却依旧毫无声息,他侧头往外看了看,才发现那两个婢子居然都靠着墙壁睡着了,还有一个人则是站在床尾,正拿着一只蜡烛,不紧不慢地点燃了那里放着的烛台。   宇文述皱了皱眉,不满意地“哼”了一声,随即才突然意识到,情况似乎有点不对。他张口就要厉声呼喝,然而嗓子里只发出了虚弱的一声:“是谁?”   那人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继续认认真真地点燃了烛台上的最后一支蜡烛,这才转过身来。   她的身量修长而高挑,站在那里便有如一柄出鞘的宝剑,她的眼睛夺人心魄,比屋里所有的烛火加起来都更加明亮。   宇文述的眸子顿时一缩,虽然来人穿的是男装,但他永远都不会认错这双眼睛:“你是……李三娘?”   来人看着他,慢慢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不,我是李三郎。”   ※※※※※※※※※※※※※※※※※※※※   新画卷展开了……感谢在2020-02-29 13:07:04~2020-03-03 02:31: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34章 大彻大悟   李三郎?   仿佛有什么冰冷的, 比这江南的冬天更令人寒意透骨的东西,猛地攥住了宇文述的心口。不用凌云再多说一个字, 他便彻底明白了她的来意——   她是来报仇的,今夜, 她要替那位早死的李三郎来向自己索命!   胸口那团冰冷的恐惧让他瞬间就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更勿论开口呼救了。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身下的褥子:他不能就这么束手待毙, 他得想办法发出点声响来,好让外头的人察觉到不对。   目光一扫, 他的视线落在头顶的宝帐上,那紫色的轻罗上不但绣着各色花鸟人物, 还缀满了珠玉玳瑁, 只要他能把这帐子拽一拽……   眼前微微一暗, 却是凌云又走上了一步。她没有做声,只是居高临下地看了宇文述一眼,然后伸手一扯,宝帐顿时歪了半边,上头珠玉相击,发出了一连串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   在万籁俱静的深夜,这声音响亮得简直惊心动魄,良久之后才终于停歇了下来。   然而外头依旧一片安静, 无论是在外屋守夜侍疾的宇文承基, 还是在院里守护巡逻的侍卫高手们, 都依旧无声无息, 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屋里的动静, 又仿佛是早已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就像屋里的那两个婢女一样。   心头的寒意瞬息间便席卷全身,宇文述再也无法挪动一根手指,只能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瞪向了凌云。   凌云也在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骤然苍老的面孔,看着他微微痉挛的双手,看着他满是愤怒不甘的眼睛……突然之间,她只觉得,如释重负。   这一年多以来,她并没有刻意去跟随皇帝的脚步,但三郎的心愿就是要看一看塞北江南,她自然得到这两个地方转一转。在塞北时,她正赶上突厥人兵围雁门关,她看到了皇帝是如何狼狈求救,又如何在得救后断然撕毁了所有承诺。那时她就知道,在不远的将来,她能为三郎彻底报仇了。   随后的一年里,她又从塞北走到了江南。一路上,她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盗匪,看到了荒芜绝收的田地,更看到了无数个只剩满地枯骨的村落;每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形,那种冰冷的仇恨就会在她心里加上一层——在那些枯骨里,有多少人还不到三郎的年纪,死得却比三郎更凄惨百倍!造下这些罪孽的罪魁祸首,无论如何也不配得到善终!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将这位皇帝的头号帮凶,送到他该去的地方了。原来这些能毫不犹豫地将旁人送上死路的人,自己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也是一样的虚弱和恐惧。   她久久地没有言语,目光也变得越来越淡漠。   在这样的目光下,宇文述胸口涌动的怒火和恐惧不由得都沉了下去:是啊,都这个时候了,无论是呼救还是怒目,还有什么意义?他本来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就算今夜死在李三娘手里,也不过是提前了几日而已,他没什么可害怕的,只是还有一点不甘心……   深吸了一口气,宇文述终于缓缓开口:“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把外头的人怎么样了?”   凌云伸手将一个小小的盒子“啪”地放在了宇文述床头,这才后退一步,淡淡地道:“冤有头债有主,这是我为大将军准备的丸药,还请大将军务必在三日内享用。”   宇文述听到前一句时,心里还是一松,待到听完这句话,那满身的寒气顿时都变成了冰冷的刀锋。   用尽力气咬住了牙关,他才露出了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李三娘,你凭什么?”她居然想逼自己服下毒药,她要让自己和李三郎一样自尽而亡!她凭什么觉得自己会听她的摆布?   凌云也笑了笑:“就凭我知道今日你对那位魏司宫说的话,就凭我知道贵公子送给那宫的厚礼,就凭我随时可以把这一切传遍江都。”   要说起来,这一切还得感谢宇文述,感谢他对宇文智及的厌恶排斥,感谢他根本不让家里的护卫为宇文智及效劳,这才让宇文智及铤而走险,而要从他那个毫不设防的院子里探听消息,更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当然,这件事,她并不准备告诉宇文述,就让他误会去吧。   宇文述脸上的肉猛地跳了跳,随即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是他大意了!他对大郎这几年太过严苛,把他吓破了胆,他只想着胆怯之人难成大事,自然也闯不下大祸,却忘了胆怯之人在恐惧之下什么都做得出来。大郎是害怕自己交代的后事对他不利吧,居然贿赂了魏司宫,想探听自己的话,结果却让李三娘抓住了把柄。   手握军权的外臣,勾结皇帝身边的内官,这是任何帝王都绝对无法容忍的事,这件事只要一传出去,他们宇文家就算不被皇帝抄家下狱,也将永远与军权无缘——在这样的世道里,这跟自断手脚有什么区别?他绝不能让儿孙们日后只能任人宰割……   缓缓睁开双眼,他费力地转头看向了那个盒子。那是一个不过两寸来长的银盒,看起来跟他平日用的药盒没有太大差别,但那里头装的是断肠的毒药。为了保住宇文家,他大概没有别的选择了。   就像,当初的李三郎一样。   转眸深深地看了凌云一眼,他的心底终于生出了一股真正的悔意:自己为什么要惹上这么一个人呢?   他真的没有想到,李渊的这个女儿居然有这样的身手,这样的胆量谋略,最后居然还有这样的坚忍和狠绝。   如果她是一个男儿,如果她的兄弟也有这样的本事和心性……   心里仿佛有什么地方被撞了一下,在他满心的悔恨恐惧之间,撞出了一道光亮,他不由脱口问道:“这也是你父兄的意思?”   他怎么想起问这个了?凌云微觉纳闷,但还是答道:“他们不知此事。”二郎倒是猜到了几分,他希望自己把这些事留给他来做,她自是断然拒绝。   宇文述点了点头,僵硬的脸色居然舒展了少许。沉思片刻,他低声问道:“李三娘,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此事到此为止,原来你说的,只是小二郎刁难柴绍的那件事。那今日我宇文述还要再问你一句,此事,是否到此为止?”   凌云摇了摇头:“大将军若肯收下我的礼,宇文家跟我李家的恩怨自是一笔勾销,但此事首恶不除,我不会罢手。”   宇文述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哈”的一声笑了起来:“好,好,好!唐国公养的好儿女,我宇文述自愧不如,自愧不如!”他的女儿,为了给兄弟居然可以做到这一步,逼死自己这个大将军不算,居然还要杀掉陛下。   她可真是……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杀性,好大的胆魄!她哪里是个女人?分明就是一个狂徒,一个凶神。死在这样一个人的手里,他宇文述也算不得窝囊了。   费力地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花,他转开了视线:“李三娘,你的大礼,我收下了。三日之内,我会让你,如愿以偿!”   凌云并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宇文述忍不住转眸看了过去,却见床脚处空空荡荡,早已没有了凌云的身影。   烛光依然在摇曳,侍女依旧在昏睡,整个屋子安宁得好像从来不曾有人闯入,更不曾有人逼着他自愿赴死。唯有床头那个小小的银盒在提醒他:   他只有三天的时间了。   不眠的夜晚原是格外漫长,但不知是不是太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剩下的时间,宇文述居然并没有觉得时间有多么难捱。窗纸上刚刚映出晨光,那两个婢子便先后揉着眼睛清醒过来,发现宇文述并未睡着,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宇文述此时哪里有心思计较这些?挥手便将她们轰了出去。不多时,宇文承基快步走了进来:“祖父,你是何时醒的,孙儿昨夜睡得太沉,竟没听到动静,祖父可要人进来伺候?”   宇文述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嫡长孙,心里顿时又深了一层:早知如此,他应该直接让孙子来继承自己的一切的,可惜……这悔恨在他的心头越搅越是痛楚,但他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我无事,让你三叔父即刻过来!”   宇文承基好生诧异,却也不好多问,转身吩咐人去请宇文士及。公主府离这边略有距离,待到宇文士及匆匆赶到时,日头已照上了窗纸。   在明亮的天光下,宇文述的脸色愈发显得苍白衰败,看去令人心惊,然而更惊人的却还是他一字一顿的吩咐:   “你立即修书一封给唐国公,让洛阳那边的人手尽快护送九娘去太原,请唐国公看在你的面子上,收下她。”   收下?   宇文士及愕然抬头,几乎疑心父亲是彻底昏乱了——九娘是他的幼妹,聪慧美貌,自来深得父亲欢心,几个月前他们前往江都时,九娘因病无法随行,这几日他正想着要赶紧把她接过来,也好让父亲安心,父亲却说,要他把九娘送给唐国公李渊,这么不明不白地送过去,最多就是个妾啊!他跟李渊的确有些交情,也知道他并不像外表那么平庸,但他们宇文家的女儿是何等尊贵,何至于要给李渊去做妾!   他脱口叫了一声:“父亲!”   宇文述却摆了摆手:“你不必多说,我自有道理。记得告诉九娘,她不必为我守孝。好好伺候唐国公,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道!”   宇文士及越发惊诧,心里猛然间猜到了一种可能。他不由回头看了看,他的身后屋门紧闭,他的身边空荡无人,但转头再对着宇文述,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阿耶,你是真的……真的相信李氏会得天下?你觉得这句话会应在唐国公身上?”   宇文述并没有再看宇文士及,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床头的银盒上,那盒子上有一朵云彩,看起来有些像个“三”字。这让他在恍惚间苦笑起来,是啊,谁能想到呢,洪水绕杨山,江北李花荣,那首童谣原来说的是这个意思。   为了这句谶语,陛下杀了那么多的人,做了那么多的事,到最后,居然是成全了李渊那一家子。   这是一个何等荒谬的结果。   可惜,这个结果,他已经看不见了。他只希望,他的女儿,他的儿孙,能有人活下来,活着亲眼看到这个结果。他希望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们之中依然有人能站在高处,俯视众生,将宇文家的荣耀继承下去。   这是他能为家族,为子孙后代做的,最后一件事。   两年前,那个叫李三郎的少年就是怀着这种心情默默死去的吧,如果事情能重来一遍……   他绝不会再惹上那个女人!   ※※※※※※※※※※※※※※※※※※※※   李渊后期最宠爱的女人就是宇文士及的这个妹妹,甚至想让她当皇后。但这个宇文昭仪很聪明,主动推辞了皇后的位置。她生了两个儿子,当然最后都被阿武干掉了。 第235章 欺人太甚   江都城的城墙其实并不比洛阳的更高,但因修建在蜀岗的地势险要之处, 又在夯土外头包上了一层齐整的青砖, 便显得分外的雄浑巍峨。从远处看去, 这道深青色的城墙宛如横亘在江都内外城之间的一条天堑, 将两边分割成了两个迥然不同的天地——   内城里是奢华宏伟的宫城, 是富丽堂皇的官邸, 是规制严整的军营, 每处都透着精心打造的官家气象;而外城则是各式各样的工坊和民居,密密麻麻地挤在草草修成的坊市之中,杂乱喧嚣的市井气息几乎能满溢而出。   一般繁华,两处人间。   因此, 在十月初六的这个清晨,当江都内城的东边已是白麻匝地、哀声震天,就连西边的宫城也因皇帝罢朝而平添了几分沉寂之时, 外城却依旧是一片红红火火的热闹景象。   尤其是那些刚刚开张的食铺,刚出炉的胡饼香气四溢,大锅煮的汤饼热雾蒸腾, 被这香气和热气一烘, 食客们的身上脸上都不由得多了几分活泼泼的热力,内城里那一场震动朝廷的丧事,也不过是为他们的朝食时光增添了一道火热的谈资。   在一处卖汤饼的小食铺里, 有个黄衣汉子便“嗐”的一声叹道:“这人要发财, 当真是要看运道的。今日之前, 谁能料到, 如今江都城里竟是白麻布和纸钱纸衣最能挣钱呢?”   他这么一说,少不得有人出口相询。这汉子原就在等着人来问他,自是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诸位有所不知,今日那内城里死了个大将军。听说是了不得的人物,论富贵权柄,天底下也就是圣人还能压他一头。他这一死,那将军府内外得有多少人服丧吊丧,白麻布可不就抢手了?纸钱纸衣更不用说了,以他家的富贵,那是成山成海都不够使的!”   “只是诸位想来也知道,咱们江都外城里别的工坊不少,可这些物件还真没几家做的。他家几日前就开始满城的搜刮了,到处都买不够,就这两日工夫,这白麻布已翻了几倍的价钱,金银纸钱更不用说,听闻就连运河码头上刚到的布匹纸张都被他家给包下了,做这门生意的人可不是发了大财!”   众人听得啧啧称叹,少不得议论一番死去的大将军是何方神圣,这满城的商铺又是谁家挣得更多。说到后来,人人都恨不能自家也能沾光一回才好,有人更是情不自禁地向往道:“也不知他家何时能再死一个就好了!”   这话一出,食铺内外顿时笑成一团。铺子的老板娘正端着一份朝食往里头送,闻言回头笑着啐了一口:“你这汉子怎么什么都敢说?这话要给那什么大将军的人听到了,下一个死的只怕是咱们这些人!”   众人自是轰然大笑。在打趣声中,老板娘已走到最边角的长案前。那张案几边只坐了个身材瘦削的少年,穿的不过是一身寻常的青色布衣,整个人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只要他往那里一坐,旁人自然而然便不会再坐过去。   老板娘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一面把手里的朝食逐一放到案几上,一面便笑道:“这位小郎君,这是你要的酱菜和汤饼,今日的甘露子和萝菔头都是刚刚酱好的,最是鲜脆不过;这是我们江都人最爱吃的聚香团,里头用了今年的红豆,我也给小郎君端了一个过来,小郎君不如先尝尝看?”   她嘴里说得热络,却并不指望听到回答——这位俊俏的小郎君也算是她家的常客了,却是个不爱说话的,每次进来说的无非就是“照旧”“好”“多谢”,多余一个字都没有!这次她放下碗碟,抬头一笑便准备离开,突然却听到这少年低声道:“烦劳阿嫂将这两样酱菜一样给我一罐。”   老板娘愕然眨了眨眼:今儿个是什么日子?那青衣少年对她微微一笑,原本清俊的面孔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光彩。老板娘差点没按着胸口倒吸一口凉气,好容易才忍住了,忙不迭地点头:“好说,好说!”说完忙转身回去挑了两罐酱菜,用绳子扎好,又快步送到少年跟前。   那少年也不多说,只拿出一个荷囊,轻轻推到了老板娘的手边。老板娘入手一掂便知给得太多,忙笑道:“哪里要得了这么多?”   少年笑了笑没有做声,神色里却仿佛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东西,老板娘顿时无法再推辞下去,只能干笑道:“那我就多谢郎君赏赐了,日后小郎君再来小店用朝食,所有的酱菜都随便郎君取用。”   少年点了点头,待得老板娘喜滋滋地离开,这才拿起竹箸,认认真真地吃起了面前的这份朝食。   今日之后,她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吃不到这风味独特的江都小食了,因为如今她能做的事情都已做完了,接下来只能等,等待这座巍峨高耸的宫城彻底倾塌下来,等那位任意妄为的帝王真正走到穷途末日。   到了那个时候,她会回来的。   雪白细长的汤饼,很快便悉数落入了她的腹内。凌云又喝了一口滚热的面汤,这才放下海碗。铺子里的食客们此时已从大将军的丧葬之礼议论到他家为何会那般富贵,有人便叹道:“那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只能睡一副棺木,就算家有千金万金,难不成他还能带下去?”有人便摇头:“就算只能睡一副棺木,那也是咱们这种人几世都摸不到边的好木材做的吧?”   凌云在心里笑了笑,不管宇文述会躺进一副什么样棺木,都是自己亲手将他送进去的!如今一切果然都和她预料得一样,宇文述没敢拖延时间,也没让别人发现端倪。谁能想到呢,这样的一代枭雄,就这么默默地自尽而亡了,要论能屈能伸,天底下果然没人能胜过他!   轻轻站起身来,她拎起酱菜就要往外走,突然间神色却是一动。   这食铺就位于十字路口,往后是通往内城的大路,往前便是靠近运河的城门,而此时从内城的方向赫然出现了一群身着麻衣的士卒,人人都手持棍棒,气势汹汹直奔这边而来。食客里有人也瞧见了这情形,脱口道:“这些是那位什么大将军家的人吧?”有人更是惊道:“他们怎么像是冲这边来的,难不成……”   难不成刚才他们的那些议论,真的被大将军府的人听到了?   众人相顾失色,之前议论得最欢的几个便悄悄往后门溜去,老板娘也放下了手里的碗碟,紧张地盯住了那群人。眼见他们已越来越近,食铺里的人已溜掉了大半,就连凌云都退后一步,站到了窗边。不过片刻,那群披麻戴孝的士卒已冲到食铺跟前,却在路口一个转弯,竟是直奔城门而去了。   老板娘这才拍着胸口长长地松了口气,回头看见空荡荡的食铺,顿时尖叫了起来:“这群乞索儿,还没给钱呢!”   凌云此时已悄然出门,听到背后尖叫声,摇头笑了笑,转身走向了自己这些日子落脚的地方。只是刚刚走出两步,她的肩头便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凌云并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道:“事情都办妥了?师傅呢?”   好不容易摸到她身后的柴青顿时垮了脸,低声嘀咕了一句:“这都吓不到!”   他正是长个的年纪,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个子已拔高了一截,眉目也长开了许多,之前的骄气更是荡然无存,若是让之前的熟人看到,只怕没人会相信,这个一身精干的江湖少年就是当年横行长安市井的顽童柴二郎。   此时他脚下一动便转到了凌云身边,嘴里哼道:“我办事你还不放心?那府里的首尾我都收拾干净了,横竖宇文老贼一病,那边便已是人心惶惶,如今自然更甚。师傅又跟那些江湖人说了,如今二公子已经翻身,说要废了之前不听他号令的人,那些人立时便跑了大半,我们走得半点也不显眼。适才师傅说要去跟之前说好的镖队确认行程,让我先来与你说一声。”   说起来,宇文家也算小心了,请了那么多江湖人看家护院,只是跟随他们来江南的到底比原先少了好些,女护院自然更少,师傅便乘机找人荐了她进去,而他则是混了个帮他们在外头跑腿的活儿,如今他们师徒自然要乘着混乱功成身退。   这还是他柴青生平干成的头一桩大事,如今说来,少不得自吹自擂几句。说话间,他们前头那些宇文家的人已横冲直撞地出了城门。柴青便低声笑道:“你可知道那些人是去做什么的?”   “他们是去抢棺木的!老贼这次来江都,什么都带了,就是没有带上一副好棺木!别的王公大臣也没人会带这个。洛阳的一时运不过来,江都市坊里的寻常棺木他们又看不上。这不,听说萧家也有人在为自己准备后事,从外地运了副上好的紫楠棺过来,他们便带着人去抢了,说是不管花多少钱都要买到,实在不成就抢过来再说……堂堂大将军要跟人抢棺木,他们还真不怕丢人!”   说完他哈哈大笑,凌云也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内城的方向,嘲讽地扬起了唇角。   是啊,他们还真不怕丢人!   而此时,在江都城的另一头,沈英也嘲讽地笑了起来:“江镖头如此好意,沈某承受不起,还是不打扰你们了,告辞!”   坐在她对面的江镖头原是开怀大笑,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成了一个滑稽的模样,见沈英起身要走,他忙不迭地上前拦了一步:“沈前辈这是何意?前辈放心,我们这次要搭乘的乃是难得的快船,回洛阳并不比走陆路慢上多少,却要省力稳当得多,再说又有船队相随,也不怕水匪来犯。我都已经给沈前辈留了最好的位置……”   看到沈英笑得愈发嘲讽,他的声音不由得渐渐低了下来,随即便顿足叹道:“沈前辈难道是信不过我?前辈对我有恩,我江某人再是狼心狗肺,也不会害了前辈!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若对前辈有半分不利之心,日后必不得好死!”   沈英只得止住了他:“江镖头,我不是不信你,此事说来与你无关。但无论如何,无功不受禄,这等好事,请恕我实在不敢领情。日后山长水阔,有缘再会!”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屋门,只是还没掀起门帘,身后便传来了一声悠悠叹息:“我就知道瞒不过师傅,不过师傅这又是何苦来?”   里屋的门帘一挑,露出了一个颀长的身影,原本有些昏暗屋子仿佛顷刻间便亮了起来。   沈英停下脚步,转身看到来人,不由挑了挑眉。在这里看到何潘仁,她半点也不觉意外——自打一个月前,她突然收到了那个熟悉的药盒,看到了里头的药丸药粉,她就知道,何潘仁已经来到江都了,而且显然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让她意外的只是,他居然直到此刻才现身;而两年不见,他看上去半点变化也没有,依旧是容色炫目,举止优雅,眉目之间清朗干净得宛如少年。   眼见着江镖头已默然退出门外,她这才点了点头:“大萨宝的手段果然是神鬼莫测,只是我还是那句话,无功不受禄,之前大萨宝托人带给我的那几样奇药,我已是无以为报,如今断然不敢再受大萨宝的恩惠了。”   何潘仁却只是春风满面地一笑:“无功不受禄?那师傅可就大错特错了,师傅有所不知,这一回,你和阿云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何某的所作所为,根本不足以报答万一!”   沈英虽是满心警惕,听他这么一说,还是好生纳闷:“此话怎讲?”   何潘仁的愉悦几乎能从眉梢眼角溢将出来:“师傅有所不知,这一个月以来,我已陆续把江都八成的白麻和纸品都收到了自家人的店铺,又花了点小钱做具棺木,在外头包了层紫楠,充作紫楠独木棺,就放在运河的码头上,如今只怕已忍痛割爱给宇文家了。这两样加起来,少说也赚了两千金。   “师傅你看,这种一本万利的大买卖,不是托了师傅和阿云的福,我如何能做成?之前的药粉,不过是我应当投下的本钱,如今送你们回洛阳,也不过是事后的小小谢礼,你和阿云让我轻轻松松就从宇文家赚了这么多钱,怎么算都是我沾了你们的光是不是?”   沈英愕然睁大了眼睛:何潘仁居然还做了这么些买卖!她们这般精心谋划,步步为营,也不过是提前几天逼死了宇文述而已,而他却不但帮她们杀了人,又乘机发了一注横财,最后还把宇文述坑进了一副伪造的劣质棺木里,他这也……欺人太甚了吧?   何潘仁仿佛看出了沈英所想,微笑着抚胸欠身:“让师傅见笑了,我这两年的花销实在是太大了些,有这个机会总得设法挣些钱粮来养家糊口。只是我既然沾了你们这么多的光,师傅若是连我的便船都不肯搭乘,我这心里又如何能过得去?”   抬头看着沈英,他的眸子里仿佛蕴藏着满天星河:“只是这些事,我不想让阿云知道,还望师傅成全。”   沈英默然良久,有心想问他这两年到底在做什么,又想问他这么做到底想要怎样,但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笑容和深不见底的双眸,到底只能一声长叹:“何大萨宝,你这又是何苦来?”   何潘仁微微垂下了眼帘,嘴角却依然轻轻扬了起来:“师傅为何忧心,我便为何如此。”   他们都不想让凌云有丝毫的为难。   而且苦吗?当然不。虽然到今日为止,他已经等了整整三年零三个月,虽然眼下他还不清楚,自己到底要等到哪一天才能光明正大地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但那又怎样?此时此刻,他分明已经听到那一天来临的脚步了。   ※※※※※※※※※※※※※※※※※※※※   停更了三天,主要是之前的那一卷节奏太慢了,我希望这卷能调整一下,每章都多写点内容,故事也能推进得快一点,让大家久等了,肥章送上。下一更是周一晚上。 第236章 隔墙有耳   在冬月里乘船北上, 天气自是一日比一日更冷得厉害。待到船队过了淮河, 河道上吹来的北风已是湿寒彻骨,在甲板上不用站上多久, 整个人就会从里到外被吹个透凉。   凌云就结结实实地吹了好几日的风。   托那位江镖头的福,他们这次回洛阳搭上的是一队战船,领头的主船颇为气派, 有三层船楼, 上下少说也能容两百多人,跟在后头的几艘运兵船要略小些, 但每艘上头也有一百多名士卒。这些船还都备了长桨,行驶起来远比寻常船只平稳快捷,在运河上一路行来,那气势之盛,足以叫沿路的官匪们退避三舍。   凌云和镖队都住在主船的中间这一层,舱房有人打扫,三餐定时供应,对他们而言,在船上每日最要紧的事便只剩下了如何消磨时光。这么过了几日,凌云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起来——   这两年里,她不是苦心筹谋,便是劳力奔波,什么时辰这般无所事事过?   但不知为什么, 这样的无所事事并不能让她觉得轻松愉悦, 反而让她越来越难以宁定, 甚至有些隐隐的烦躁不安。因此,比起闷在船舱里看书下棋来,她倒是宁可去甲板上去吹吹冷风,看看风景。   可惜的是,随着船队北上,运河两岸的景色也越发荒凉了。近处的树林叶黄枝枯,远处的村落人迹罕见,尤其在日出日落的时分,那一处处看不到炊烟升起的村庄坞堡,简直比刺骨的河风更令人遍体生寒。   柴青和小鱼比凌云更呆不住,每日都恨不能到桅杆上去翻几回跟斗,爬得高了,自然也瞧得更远。看了几日,两人都觉出了不对,找到凌云和沈英便忙不迭地问:“这边到底是怎么了?咱们春日里下江南时还经过这一带吧?那时瞧着还不是这样啊,怎么几个月的工夫,人都像是跑光了?”   凌云听得几乎苦笑起来:他们若是跑光了,那倒是好了!   她只能叹了口气:“因为那位圣人又下江南了。”   柴青奇道:“圣人下江南,不是去了江都么?我看江都还是挺热闹的,运河两岸怎会变得这般冷清?”   沈英叹道:“怎能没有关系?圣人下江南哪一次不是浩浩荡荡而来?那几千艘船要劳夫拉纤,几十万人要沿路供应饮食,走一次便是刮一次地皮。先前人多粮多的时候,被这么刮上一次还能慢慢恢复元气,如今这年景,沿河两岸估计是能逃的都逃了,逃不掉的……”   她感慨地摇了摇头,伸手指向了两岸的林木:“你们可知道那下面埋了多少白骨?从挖河开渠到一次次拉纤奉粮,死在这条河边的人,何止百万!”   这个数字,便是凌云也是第一回 听闻,三人顿时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头顶上传来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凌云忙转身抬头,却见上头那层船楼的木栏边,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都戴着长长的幕篱,看身形大约是年轻女子。想必是听见了他们说的话,两人都明显有些失态,见凌云回头,其中一人更是慌乱地退后了好几步。   凌云之前便听船上的水手说过,顶层住的是一户官家女眷,听闻还是临时决定上船的。他们行事十分谨慎,这几日除了有两个仆人按时下来取用食水,竟是再没有人露过面。小鱼去悄悄探过一次,发现这是一支送嫁的队伍,几个护卫功夫都稀松平常,婢女嬷嬷们说的也都是什么嫁人不嫁人的事,他们便没有再留意了。没想到上头今日竟有人走出了舱门,还正好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警惕之余,凌云在心里迅速回想了一遍适才说的那些话——虽不算恭敬,倒也没什么太过出格的地方。她顿时多了几分底气,索性只向上头欠了欠身,转头便若无其事道:“师傅说的很是,这条河道的确是来之不易。不过若是没有这条河道,如今咱们要回洛阳却也要麻烦许多。这船走得又快,算起来,大约再过得十几二十日,咱们就能回到洛阳了吧?”   沈英和小鱼都是灵醒之人,闻言自是会意,你一句我一句的把话头越扯越远。上头的两位女子不知是自知失礼,还是觉得无趣,很快便悄然离开了。一切宛如风吹水面,转眼间已消失得毫无痕迹。唯有柴青摸了摸后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师傅和两位师姐怎么都有点怪怪的?   换了以前,他自是早就叫唤出来了,如今被沈英按着性子教了一路,到底知道凡事要多想想再开口,几次张嘴又都忍了回去。   沈英看在眼里,心头大慰,拍了拍他的肩头赞道:“二郎真是长进了!”   柴青眼睛顿时一亮:“师傅也瞧见我刚才是如何上桅杆的了?这回我比小鱼姊姊只多用了一息的工夫!”   小鱼瞧了他一眼,用眼神表达出了“那是我懒得跟你比”的复杂意思。   沈英也笑着摇头:“那倒不是,这世上的功夫,能飞上得去固然难得,但能沉得下来那才真叫本事,如今你能沉得住气不乱说话了,比上多少次桅杆都难得。”   柴青眨了眨眼睛,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半晌才试探道:“师傅的意思可是——要想功夫好,就得说话少?”说完他便越想越觉得在理,点头肯定道:“没错,一定是这样!难怪三姊姊是天下第一好汉呢,她的话是比旁人都要少些……”   沈英不由得笑出了声,小鱼忙忍笑用力点了点头:“可不就是这个理!须知这天下的工夫,最难练的一门就是闭嘴。”   是吗?柴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对自己的真知灼见又有些不大敢确定了。   凌云对他自来颇有耐心,忙低声解释道:“你莫听她的,咱们适才的话有些不妥,又给人听了去,只能若无其事继续闲聊,旁人才不会太往心里去。你能察觉到不对,却没又胡乱开口,可不是比以前沉稳了?”   柴青这才恍然大悟,忙回头冲小鱼扮了个鬼脸,又对凌云笑道:“若不是三姊姊提醒,我差点就让小鱼姊姊给骗了,多谢姊姊……不对,多谢阿嫂!”   他这声叫得亲热,凌云听得却是一怔,心里仿佛有些异样的感觉,但那到底是什么呢?直到柴青和小鱼又打打闹闹地跑远了,她也没能分辨出来。倒是沈英看着她叹了口气:“阿云,你是不是,还不想回长安?”   凌云霍然抬头,不,当然不是!回长安,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事,毕竟塞北江南她都已走过,皇城内宫一时却还无法下手,世道又是越来越乱,盗匪横行,旅途艰难,再走下去,危险会远远大于收获,她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再漂在外头了,只是……   是的,师傅说得对。真正踏上归途之后,她的心里并没有因此宁定下来,反而越来越烦躁不安,就连舱房都呆不住了。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还不想回长安。   仿佛被一团乱麻塞住了嗓子眼,凌云虽然有心解释,有心询问,一时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了。   沈英心里也愈发感慨,她摇了摇头,正想说话,目光却突然一凝。   从凌云背对着的楼梯处,不紧不慢下来了一位嬷嬷,打扮齐整,神色傲然。走到两人跟前,她毫不客气地扬起了头:“两位有礼了,我家主人有事相询,还要请这位小镖师上去一趟。”   说话间,她的目光在凌云脸上转了转,不满之情,竟是溢于言表。   凌云也是好不意外:上头的人要见她?难不成是为了他们刚才说的话?那些人是起了好奇心,还是觉得他们的言辞太过无礼?   但那嬷嬷显然没有耐心再解释什么,只皱眉道:“走吧,莫教我家主人久等!“   凌云下意识地看了看沈英,却见沈英微微点头,目光却依然落在那位嬷嬷的脸上。她的神色间倒也没有太大的异样,只是凌云还是一眼就瞧了出来:自己的师傅已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待得那嬷嬷转身领路,沈英才突然扬声道:“这位嬷嬷,请留步!”   在对方转身之前,凌云听到了师傅的声音,低得仿佛是微风吹过耳边——   “是宇文家的人!” 第237章 一纸盟书   宇文家的人?   凌云心头一凛, 随即又觉得有些不对:小鱼不是说上头是支送嫁的队伍么?如今宇文述尸骨未寒,他家女儿怎能出嫁?再说这些人的身上都看不出戴孝的痕迹, 宇文家的人再是狂妄,也不至于这么无视礼法吧?不过话说回来,师傅在宇文家后院做了足足两个月的护卫,以她的眼力, 也断然没有认错人的道理……   沈英眉头微皱, 显然也很是不解。等那嬷嬷风一般转过身来,她便抱手问道:“嬷嬷见谅,我这徒弟笨口拙舌,贵人若是有事问她, 只怕她说不清楚,不知嬷嬷可否通融通融,让在下陪她一道上去?”   那嬷嬷原本已是满脸不耐烦, 闻言更是一个白眼几乎翻出了眼眶:“我家主人岂是你等想见就能见的?都说了只让他上去, 你们是听不懂人话么?”说着又伸手遥遥一点凌云:“你, 还不赶紧过来?”   凌云心知师傅是想试探对方的态度, 如今看来, 这嬷嬷的确只当他们是寻常镖师。她向沈英微微点了点头, 转身走向楼梯, 跟着那嬷嬷往上几步便到了船楼的顶层。   这一层舱房不多,地方比下面两层更紧凑, 格局却更疏朗, 当中那间舱房早有婢子守在门外, 一见嬷嬷过来,便规规矩矩地叠手行礼:“嬷嬷辛苦了。这位镖师,里面请。”   那嬷嬷平板的面孔上刹那间便堆满了笑褶:“不辛苦不辛苦,这都是老奴应当做的。”说完一回头,那些灿烂的褶皱瞬时又紧绷成了一块铁板:“进去吧,回话时仔细着些!”   她这变脸之快,几乎已算得上是一门绝技,可惜此时的凌云却已顾不得欣赏了——   在小婢女转身挑起的门帘背后,她看到了一幅曾经再熟悉不过的画面。   藏在门帘里的,是一间地地道道的香闺。里头的陈设并不见得有多么华丽耀眼,却处处都收拾得妥帖无比:帘幕屏帐错落垂卷,案柜瓶炉高低映衬,就连屋角的檀木烛台和白铜炭盆都是雕花刻缕,巧夺天工,又跟不远处的妆台和铜镜互相呼应,浑然一体。   而在屋子的正中,一架紫绡屏风轻巧地隔出了内外。凌云看不见屏风后的人,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馨香。这香气清幽而缠绵,凌云虽不擅长香道,却也闻到了西域龙涎和海南沉香的特殊气息——它们都比黄金更为珍贵,而能把这些香料糅合在一起的香方,自然更是千金难求。   当然,认真论起来,眼前的这一切,其实都不是金银钱帛就能换来的。这样细致入微的奢华,这样不动声色的富贵,自来只属于那些大家族,只属于那些家族里最讲究的小娘子。   或许也包括,很久之前的,她自己。   凌云在心里哂笑了一声,迈步走进了这间舱房。脚下丝绒地衣的柔软,让她也愈发确定:师傅果然没有认错人——就是在这些大家族里,出门坐船还能带上地衣的,也只有宇文家。   他家未出嫁的小娘子……   她这念头还未转完,守在屏风边上的侍女已转头向屏风里低声回禀道:“九娘,那位镖师已经到了。”   九娘?凌云纵然已猜到了几分,真正听到这声称呼,心里还是有些震动:屏风后面的,居然真是这位备受宠爱的宇文家的明珠?   这两年,她一直关注着宇文家的动静,自然知道,如今他家最受宠的小娘子就是这位九娘,人人都说她出落得花容月貌兰心蕙质——这说法是真是假其实并不要紧,关键是,这样的名声能传遍京洛,足以体现出宇文家对她的重视和期待。   这样一个寄托着家族希望的女儿,怎么会隐姓埋名地出现在运河的兵舰上?又怎么会突然找上自己?   毕竟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叫一个外男到屋里说话,绝不是一件寻常的事。但按理来说,她们从未打过交道,她不可能认出自己,更不可能知道自己对宇文家做过什么。   凌云抬头看着屏风上透出的秀致轮廓,心里疑云越来越深。   屏风里的宇文九娘似乎也在隔着屏风打量凌云,半晌才轻声道:“适才我听你们说,为了这运河,死了上百万的人;还说如今年景不如以前,我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的语调颇为低回婉转,问出的话却是直白之极。凌云早已打起了精神,做足了准备,听到这里,多少有种一拳落空的感觉:她让自己上来,就是为了这句话?   屋里的几个嬷嬷婢子也是脸色大变。领头的嬷嬷忙道:“娘子原来是听到了这些浑话,这种话如何信得?”说完又皱眉看了凌云一眼:“这位镖师,你等为何会如此胡言乱语,耸人听闻?还不快些跟我家娘子解释清楚!”   解释清楚?凌云本来就觉得宇文九娘的话不好作答,要让她照着别人意思去“解释清楚”,那就更无可能了。她上来这一趟,只是想弄清这些人的身份和想法,如今目的已经达到,自然没有必要再跟她们纠缠不清。   对着嬷嬷满是警告的凌厉目光,她索性欠了欠身,一言不发地转身向门外走去。   嬷嬷又惊又怒,脱口叫了句:“站住!”   凌云连脚步都没顿一下。那位嬷嬷自然更是怒不可遏,在她身后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大放厥词,妄议朝政!如今我好心给你一个机会解释,你居然还敢如此无礼,当真以为没人治得了你么?还是说,你原本就是居心叵测,对朝廷不满,就是想挑唆生事?”   凌云原是不想理会这些宇文家的人,听到这里却忍不住的好笑:她们这般藏头露尾,想来最怕的就是暴露身份吧?居然还敢拿大帽子来唬人?   她停步回身,正要开口,屏风后却已传来了一声轻笑:“嬷嬷何必如此?是我无意中听到旁人的私语,跟挑唆不挑唆的有什么干系?何况这位镖师也没说什么,你这么逼着人撒谎,还要不依不饶的,也不怕把事情闹大?还是说,你就是想无事生非,让外头的人都留意到咱们?”   这话和嬷嬷的说辞是如出一辙的诛心,那位嬷嬷顿时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子恕罪,老奴不敢,老奴绝无此意。”   宇文九娘又笑了一声:“不敢?你们有什么不敢的?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不是还想拿天下太平那套说辞来哄我?如果真是天下太平,年景如旧,嬷嬷,那你来告诉我,为何我们连江都城能没能进去,为何又会来到这艘船上!”   那嬷嬷连连磕头,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屋里的其余几个人也纷纷地跪了下来。   凌云不由得挑了挑眉:这位宇文九娘还真是……有点意思!   屏风之后,宇文九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凌云虽瞧不见她,却感觉到她已看向了自己。果然,那轻柔婉转的声音很快便再次响了起来:“家奴无礼,还请客人恕罪。不怕贵客见笑,小女子身处后宅,自来只知游乐,不思其他。今日无意中听到了几位镖师的言语,才知道这世间似乎并不是我等见过的模样。只是我等还有些不解——如今这年景究竟如何?外头是否能安稳下来?还望镖师能不吝赐教。”   她这话说得着实诚恳,而这番问话背后的含义……凌云心里一声叹息,正色答道:“如今年景的确不好,满地流寇,何谈安稳?”想了想,她索性又补充了一句:“娘子若真想知道外头年景如何,其实不妨在日落前后移步门外,看看远处的屋舍,数数升起的炊烟;再不济,还可以去问一问贵府的护卫,如今从江都回洛阳,能否骑马乘车,改换陆路?想来必有收获。”   “娘子若无其他见教,在下告辞了。”   再次向屏风的方向欠了欠身,凌云转身走出了这间屋子。门帘一落,将那幽幽的清香和低低的叹息都留在了她的身后。   楼下,小鱼和柴青此时也已发现凌云被叫了上去,柴青的眼里顿时放出光来:“师傅师傅,师姊一个人在上头会不会被那些人刁难啊?不如让我上去探一探?”   他话音刚落,凌云已大步走下了楼梯。柴青“啊”了一声,好不失望。不过等到凌云把经过简单一讲,他又兴奋地搓起了手:“还真是宇文家的人?他家的人我最熟不过了!师傅,天黑之后我想去瞧一瞧,万一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   沈英摇了摇头:“不管他们有何打算,都跟我等无关。”看到柴青蓦然垮下去的肩头,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你若想跟小鱼练练这潜行的本事,倒是可以去求她带着你上去一回。”   柴青大喜过望,转头就去瞧小鱼,小鱼却是一脸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楼上有什么好去的,有这工夫,我还不如回去睡觉。”柴青哪里肯依,抓着她姊姊长姊姊短的软磨硬泡,小鱼则愈发拿乔,到最后才终于憋不住地喷笑出来。   凌云看得不由莞尔,宇文家这行人的确有些古怪,宇文九娘这个人也的确有点意思,虽然就如师傅所说,此事与自己无关,她还是有些好奇:她们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   她自然不会料到,没过几个时辰,柴青和小鱼就带来了一个令她做梦地想不到的消息:   宇文家的确是想让九娘悄悄赶回去嫁人,而他们看中的对象,居然是李渊!   这事实在震撼,就连沈英都吓了一大跳,脱口问道:“你们是不是听错了?”   柴青忙道:“这如何还能听错?天下难不成还能有第二个唐国公?那嬷嬷说得清清楚楚,宇文家老三写了半寸多厚的一封信,就是求唐国公照顾他这位幼妹。他家是疯了么?居然连热孝都不管了,要上赶着把女儿送给人做妾!师傅,咱们不如把那封信给偷出来吧?我看那小娘子也不是个好的,似乎之前是不愿意的,今日又改主意了。若是没这封信,唐国公指定不会要她。”   凌云沉默良久,摇了摇头:“不,我父亲……会要。”   震撼过后,她的心头已是一片澄明,甚至比什么时候都看得更清楚:宇文家并没有疯,他们失去了家主,急需为家族找一个外援,留一条退路;而父亲也需要朝廷里有人帮着说话。两家结盟,各取所需,宇文九娘就是那一纸盟书,莫说她年轻貌美,就算又老又丑,父亲也会欣然笑纳。   在这样的世道里,他们这样的家族其实也是危如累卵,为了家族安危,个人的好恶,个人的荣辱,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那位宇文九娘之所以“改了主意”,大概就是因为终于看清了这一点吧。   这样的事,其实一点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她只是万万没想到,宇文九娘要嫁的人居然是自己的父亲;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好几岁的姑娘,居然会成为自己的庶母。   然而她们,似乎都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想到屏风上那个纤细挺直的身影,那道柔婉清醒的声音……凌云只能伸手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也把那满心的复杂滋味都狠狠地按了下去。   接下来这些日子,凌云多少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宇文九娘倒像是振作了许多,时不时会凭栏远眺,好在到底没让凌云再上去说话了。   随着时日推移,船上的日子愈发显得单调而漫长。这一日,当江镖头告知他们,明日午后船队就能到达洛阳码头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长出了口气,柴青更是欢呼着连翻了几个空心跟头,沈英也笑道:“总算到了,再坐下去,我的骨头都要被这河风吹出锈来。”   凌云笑了笑正想接话,突然听到身后楼梯声响,她心里一震,忙回头看去,却见那位宇文家的嬷嬷走了下来。   看到凌云回头,她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尴尬,却还是上前行了一礼:“这位郎君,我家主人请您再上去一趟。” 第238章 愧不敢当   依旧是那间雅致的舱房, 依旧是满室清冽的幽香, 只是这一回,屋里已没有了那几个如临大敌的嬷嬷婢子, 唯有那扇六曲紫绡屏风依旧静静地摆放在那里,满屋的烛光也依旧在屏风上摇曳,层层叠叠地渲染出了一个朦胧的纤秀身影。   凌云只看了一眼便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   宇文九娘的声音却比上次更多了些从容:“再次打扰郎君,只因明日船到洛阳, 我却有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屏风上的那道身影往前一折, 竟是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多谢郎君当日指点, 让我瞧见了真正的天地人间。”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但因每个字都说得缓慢而清晰,便有了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凌云只觉得肩头都仿佛被这分量压得往下沉了沉。她自然也猜测过,宇文九娘为何会再次找上自己,是有事相问, 还是需要帮忙?谁知她居然是为了道谢,只是为了道谢。   可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值得她来感谢的地方?   这无功受禄的感觉让她愈发尴尬不安, 有心推辞几句,解释几句, 然而欠身还礼之后, 努力半晌, 说出来的却还是干巴巴的一声:“不敢当。”   宇文九娘柔声道:“郎君不必多虑, 无心之言,救人水火,此等事情原也寻常。郎君可以不以为意,我却不能不道一声谢,就当为自己求个心安吧。”   她转头微微示意,一直守在屏风边的侍女忙快步走到案几前,将案上那个长长的漆盘双手捧到了凌云跟前。   凌云都不愿受九娘的这声谢,又如何能收这份礼?她忙后退了一步,抱手行礼:“在下实在愧不敢当,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走——如果说上次走进这间屋子曾让她感慨万千,这一次简直能让她如芒刺在背,她说什么也不能再留下了!   眼见门帘已是近在咫尺,她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苦涩的叹息:“李郎君,我等莫不是做错了什么?为何会让你这般厌恶,竟是如避蛇蝎?”   这话说得实在太重,凌云的脚下一沉,踌躇片刻,也只能转身解释道:“我绝无此意,只是不敢贪功。”   宇文九娘怔了怔,随即便笑了起来:“也罢,有些事,是我没说清楚,还请郎君听我解释一二。”   她似乎斟酌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平稳得听不出什么情绪:“不怕李郎君见笑,我出身尚可,打小也算是家里千娇百宠着长大的,除了伤春悲秋,再不知世间有其他苦楚。可这次……家里出了变故,我竟被父兄当成礼物要送给别人。对我而言,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了。”   “在船上,我浑浑噩噩了好几日,那天走出舱门时,我心里其实已存了死志,只觉得与其苟活于世,还不如让这涛涛河水来还我一个干净。可就在那时,我竟听到了你们说的话。不瞒郎君说,那几句话,就如霹雳般炸醒了我。我才发现,我这前十几年,竟是个瞎子,聋人。”   “就说这些渠河吧,其实我幼时便曾随父兄来往此间,却只记得舟船相继千里,旌旗遮天蔽日的热闹欢喜,我竟从不知道,原来这泥沙之下,竟是白骨累累;上个月乘船南下时,我明明都已经瞧见这一路人踪罕见的情形了,却依旧没去想过,这一切不是因为天时转寒,而是……今时已不同往日了!”   “得蒙郎君指点,这些日子,我每日黄昏都会去远眺村寨,细数炊烟,越数越是心惊胆寒,却也越数越是心明眼亮,原来史书上说的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居然都是真的;原来所谓乱世,早就已经来了。”   “其实我也见过高门大族顷刻覆灭,我见过好些人家卖女求荣。我只是从没想过,这种事,其实也会轮到我家,也会落到我自己的头上。但凭什么就轮不到呢?我若投胎在这两岸的寻常人家,只怕早已化为白骨;若是因为心情不顺就跳下河去,只怕那些白骨都会笑话我。”   “时至今日,我还能坐在船上,衣食无忧,所赖不过是家族庇佑,他们昔日养我,今日用我,原是因果相承,理当如此,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自怨自艾?”   “既然命数如此,我认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又轻轻笑了笑:“李郎君,我也知道,当日你只是无心之语,只是我既然受益良多,就不能不当面道这一声谢,至于这份谢礼,原是我为家中子侄而备,没想到竟没有机会送出去了,唯有转交郎君,才算是没有糟蹋这物件。”   说话间,那侍女已揭开漆盘上蒙着的青色罩布,赫然露出的,是一把异样精良的弹弓——拓木为身,牛筋为弦,鹿皮为囊,也不知上了多少遍漆,弓身竟有了一种宝石般的光泽,弓弦也隐隐透着莹润之意,一看便知是选遍良材、费尽心血的难得之物。   凌云的目光不由得凝了凝——这把弹弓,宇文九娘是给宇文承基他们准备的吗?这种好弓,若是不能经常使用、保养,的确是暴殄天物了,若是三郎他还在……   这念头依旧让凌云心里如针扎般刺痛,但或许因为宇文述已经得到了报应,因为那位圣人的末日已为期不远,她已不再有之前那样的愤怒仇恨。此刻面对着宇文九娘和这把弹弓,她的心头更是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根丝线,牵起了所有的过往与未来,也牵起了所有的仇恨和愧疚。   屏风后的九娘仿佛也看出了凌云的踌躇,轻声补充了一句:“郎君尽管放心,小女子并无妄念,只是想以这无用之物,来求一个心安理得,还望郎君成全。”   妄念?凌云摇了摇头,自己不愿接受宇文九娘的谢礼,并不是因为觉得她有什么恶意,恰恰相反,正因为从头到尾她都没有丝毫的恶意,更不曾高高在上,反而处处都体贴有礼,自己才会加倍的为难。但现在看来,若是再不收下,似乎为难的就是这位九娘了……   凌云垂眸笑了笑,面对屏风微微欠了欠身:“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多谢娘子美意,愿娘子一路平安。”   伸手拿起弹弓,她退后两步,转身走出了舱门。   门外的河风冰冷刺骨,手里的弹弓却是炙热逼人,凌云一步步地走下了楼梯,自己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沈英和小鱼都在等她,瞧见她的神色,小鱼顿时瞪圆了眼睛:“难不成他们还敢为难你?”   凌云摇了摇头,把手里的弹弓一晃:“不曾为难,这是谢礼。”   小鱼自然识货,忙一把拿了过来,伸手摸着弓弦,啧啧称叹:“这小娘子倒是个大方人,真真是难得的好弓,三郎一准会喜欢!”话一出口,她怔了一下,随手把弹弓还给凌云,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凌云良久没有做声。小鱼看似万事不过心,但有些事……   沈英也叹了口气,却只道:“不必担忧,让她去外头走走就好。”说完便转了话题,“那位九娘请你上去,就是为了道谢?”   凌云点了点头,想到那诚恳的道谢声,只觉得手里的弹弓仿佛更重了。   沈英瞧着她微笑起来:“阿云,其实你不必内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虽说是因为咱们动手送那老贼上路,才让他狗急跳墙,想到要用自家女儿来笼络国公,但你怎么知道,咱们若是不曾动手,她日后走的路就会比这条更好?”   凌云心头一震,顷刻间已明白过来:师傅说得没错,自己之所以不愿看到宇文九娘,其实不是因为尴尬,而是因为内疚。   对宇文述的做的那一切,她自然没什么可歉疚可后悔的,她只是怎么都没想到,这件事并没有把宇文家的其他人如何,却彻底改变了宇文九娘的命运。   如果这位宇文九娘也跟宇文家的那些人一样骄横跋扈,作恶多端,也就罢了,偏偏她的性子爽利通透,待人诚恳有礼,就算自己再不喜欢宇文家的人,也不得不说一声:这是个好姑娘。   但这个好姑娘,很快就会被她的家人送给自己年近半百的父亲了,自己却是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得不接受她那么诚恳的道谢,收下她这么用心的重礼……   对这位九娘,她真的没办法不觉得歉疚!   再往深里去想,凌云甚至都有些怀疑起来:她做的一切都对吗?就算祸及无辜也理所应当吗?她最想杀的当然是皇帝,但如果杀掉皇帝会让更多的无辜者丧命,她真的还要继续走下去吗?   这些问题如乱麻般堵在了凌云的心口喉间,就连沈英的话也无法解开分毫,她只能涩然答道:“师傅,我知道世事难料,我只是觉得……这也太难料了!我只想算清恩怨,结果却越算越算不清。师傅,我是不是,做错了?”   沈英好笑地叹了口气:“阿云,你若这么说,我教你们武功,岂不是也做错了?你们若只是寻常人,就不必经历这么多的事,如今说不定还在安享着富贵……”   凌云吓了一跳,忙道:“师傅怎能这么想?我们若不会武功,也说不定已身死族灭了!”   沈英哈哈一笑:“那就是了,世事何等复杂难测,若是把所有后果都揽到自己头上,那天下还有什么事能做得?咱们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该做什么便去做,只要做的时候无愧于心,也就罢了。”   凌云沉默了下来,做的时候无愧于心吗?那她的确无愧无悔,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这把弹弓,她还是忍不住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来。   沈英笑眯眯地拍了拍她:“是觉得这把弓你受之有愧?那你设法还她一样便是,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还她一样……   凌云心里一动,抬头看向了沈英:“师傅,我想再去一趟太原。” 第239章 士别三日   从东都洛阳到太原郡的晋阳城,路程有九百余里, 论远近, 其实跟去长安也差不了多少, 但真正走起来,却要艰难了无数倍——   这一路,首先要从最险峻的太行陉横穿太行山脉,再沿着河谷蜿蜒北上, 路上山岭层叠, 关寨重重, 再加上时局动荡, 沿路常有盗匪流民滋扰;因此, 凌云虽然十一月中旬就离开了洛阳,真正来到晋阳城下时, 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在腊月的寒风之中,矗立在山谷中的晋阳城倒是愈显古朴雄浑,穿城而过的晋水早已冰封, 远远看去,宛如玉带横贯其间,给这座依山傍水的雄城添上了一抹出尘的秀色;而城门前不断飞奔而出的快马和排队等候进城的行人, 则让它多了些繁忙杂乱的烟火气息。   看着这样的晋阳城,凌云不由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条路她之前就走过两回, 这次自然看得出来, 沿途的村落已愈发荒凉, 盗匪流民也愈发猖獗, 就连皇帝北巡时特意修建的那条驰道都已被损毁过半——那次北巡仿佛是一颗强力提神的药丸,把这片土地的最后一点精血都压榨了出来,如今剩下的,只是盛世过后的枯骨残骸。   她一路留意,越走越心惊,好在进了太原郡之后,总算能看到平整的田地和来往的行人了,如今看来,晋阳城的情况显然更好,至少就城门前的情形来看,跟洛阳长安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小鱼和柴青早已跑到前头去了,此时又跑了回来,后头还带了一个。小鱼老远便笑道:“娘子娘子,你看看这是谁!”   那人还未来到凌云近前便翻身下马,快行几步,弯腰行礼:“三娘子,您怎么过来了?”   凌云愣了一下才认出来:“小乙?”——可不就是在大驿道上曾给他们领路的马匪小乙么?后来李渊要赶往陇西,因小乙熟悉各地道路,她便让他跟着过去了。三年不见,他高大壮实了不少,而且皮肤黢黑,满脸风霜,猛一眼看去简直让人不敢相认,唯有这笑容里还有点当年的影子。   小乙见凌云还认得他,更是眉花眼笑:“三年不见,娘子还是这般好眼力!”   小鱼也笑道:“那是,刚才你若不叫我的名字,我怎么都想不到,那一长串骑马的煤球里,居然还会有个熟人!”   小乙哈哈一笑,跟凌云解释道:“娘子有所不知,自打突厥人在雁门关逞了威风,这两年竟是时时侵扰,后来国公就让二公子选了我们这些善于骑射的,照着突厥人的法子日夜训练,恨不能吃睡都在马上,最后练出了两千来人。突厥敢来侵扰,我们就敢去抄他后路,这么追着他们打了半年,总算把他们给打怕了!只是我们也都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笑得爽朗,凌云也听得也是心情一振。柴青更是两眼灼灼,上来就想细问,还是沈英笑着喝住了他:“你待会儿再开口!”   凌云这才问起了李渊,小乙笑道:“娘子放心,国公的身子硬朗着呢,论骑射,我们这些人里也就二公子还能跟国公比比。再说国公做事公道,待人慷慨,这边的人也都服他。大家都说,以前涿郡有郭留守,如今太原有国公,大家总算还能喘口气。前些日子南边来了诏书,让国公正式任了太原留守,这边谁不庆幸?就是又来了两个副将,镇日间啰嗦得很,哪里都想管,二公子教我们不要理会他们……”   凌云心里一动,问道:“那长兄和四郎呢,如今他们在做什么?”   小乙摇了摇头:“他们早就走了。”说着便压低了声音:“三娘子也是知道的,四公子一见二公子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没事都要生出事来,国公和大公子夹在中间为难得很,后来闹得实在不像,大公子索性还是带着四公子先回河东了。”   凌云叹了口气,却也无话可说。她上次去塞北时自然也经过太原,可她怕父亲阻拦,索性便没去见他们。没想到这次终于可以相见了,长兄和四郎却早已离开,而他们兄弟间的隔阂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   小乙也往他们身后看了几眼,好奇道:“柴公子没有过来么?”   凌云笑了笑:“我有事要向父亲禀报。”   小乙便不再问了,只笑道:“那三娘子来得倒正是时候,如今国公正准备去剿灭贼匪,过几日就要率兵出城了。”   凌云忙追问了一句,这才知道,去年河北有历山飞聚众造反,几个月前还曾率十万人攻打太原,当时李渊不在这边,守将兵败身亡,后来历山飞是回去了,却留下了一支数万人的队伍在太原流窜,如今李渊当了太原留守,自然要歼灭这支盗匪。   凌云听得有些担忧:“那父亲这边的兵马粮草可还充足?”   小乙挠头道:“骑兵的话,除了我们这两千人,还有四千多,步兵也有两三万吧,粮草如今应该是够的,不过若让盗匪继续横行,以后可就难说了,毕竟如今再不能从外地调集粮草,再让盗匪把太原郡的百姓祸害了去,日后咱们都得挨饿……”   说话间,小乙领着他们竟了西边的城门。这晋阳城被晋水从中分为了东西两城,西边靠山,山间颇多佛寺,冬日树叶落尽,山上的佛像佛龛清晰可见,仿佛在悲悯地俯视着这座城池。   再走得几步,一座颇有气势的留守府便出现在前方。   小乙自来机灵,听说凌云来了,一面自己前来相迎,一面便让人回府报信了。凌云还没到门前,一骑快马便从侧门里直冲出来,到了凌云跟前骑者才“吁”的一声勒住了马,又冲着凌云朗声叫道:“阿姊!”   凌云心里也是一热。两年不见,世民看去似乎又长高了些,身上的精悍之气更是扑面而来。大约是因为练兵,他的肤色更黑了,眼睛也更亮了,笑起来露出的牙齿白得几乎晃眼。   凌云不禁也跟着微笑起来:“二郎!”   世民打量着凌云,大约觉得她气色还好,笑容里便多了几分轻松,下马笑道:“刚才收到消息,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原来真是阿姊!阿姊,你怎么想着过来了?”   凌云也下了马,想了想问道:“阿耶在么?”   世民立时便明白过来:“阿姊是有事要跟阿耶说?这会儿他正在跟人商量几日后出兵剿匪的事,我已让人去回报了,咱们这去府里的小书房吧,阿耶定然很快就会过来。”   柴青早已憋了半日,此时忍不住插嘴问道:“李家哥哥,你是怎么练兵的,居然能把突厥骑兵打得满地跑?”   世民早已看到了他,却并没有太留意,此时听他熟稔的语气,忙仔细看了他两眼,这才迟疑道:“这是……二郎?”   柴青笑道:“正是,如今我拜在师傅门下,也算是阿嫂的师弟。”   世民恍然点头,随即却是愈发不解:他原本担心阿姊是和柴绍有什么纷争才过来的,但能带着柴青,显然不是家里有变,那还能有什么事,能让她在这冬日里千里迢迢地赶到晋阳?   他越想越觉得困惑,而在一刻钟之后,当李渊匆匆赶到,他的这份百思不解的困惑,便在凌云平静的声音里,化为了不敢置信的惊愕——   “我是从江都过来的。因为宇文述病重,我便设法送了他一丸毒药,让他三日内服下。他在第三日果然死了。不过在死之前,他要宇文士及把幼妹宇文九娘送给父亲。”   这几句话,一句比一句更不可思议,因为凌云平淡的语气,听去更让人觉得荒谬绝伦。   世民不由自主地揉了揉耳朵,若不是太了解凌云,他简直要失声笑出来:这都是什么胡言乱语?   李渊也是脸色木然地怔了片刻,这才问道:“你来这边,是想告诉我,你逼死了宇文述,而宇文述准备用美人计来报仇?你想让咱们当心宇文家?”   凌云摇了摇头,目光静静地落在了李渊和世民的脸上:几年不见,李渊的脸上多了些风霜,却也多了些沉稳和果断,整个人的气势跟以前已是截然不同;世民则是完全长成了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将领,在他的身上,几乎已看不到三郎的影子了。   他们都变了。   其实她自己也是一样吧?   怎么能不变呢?在这个世道里,能活下来的人,都必须要变得更为强大,更为坚韧。   因为只有如此,他们才能等到天翻地覆的那一天,更确切的说,他们才能……   凌云淡淡地,释然地笑了起来。这两年以来看到过那些离乱与荒芜,听到过的那些哭泣与诅咒,还有在她心里不断翻滚的悲痛与震撼,愤怒与仇恨,在这一刻里,终于变成了一个清晰的念头:   “不,宇文家不足为虑。   “阿耶,我想说的是,朝廷已经完了。   “我们,反了吧!” 第240章 问心有愧   看着女儿平静的面孔, 李渊只觉得心头有些茫然。   其实对于宇文家的事,他并不像世民那么意外, 因为在今日早间, 他就已收到了宇文士及的信。   那封信又长又恳切,甚至不惜自曝家丑——他与两位兄长并不和睦, 如今父亲病危,家人各怀心思,而幼妹独居洛阳, 若是守孝三年,还不知会落到什么结果。他恳求李渊施以援手, 收留照顾宇文九娘。   当时他便觉得不大对劲:就算宇文述去世, 宇文家彻底乱了套, 但宇文士及毕竟是堂堂驸马, 只要陛下无恙,他要护住一个妹妹又有何难?如今他这么急匆匆地要把幼妹托付给自己,难不成是陛下或者朝廷出了什么变故?   想到这种可能,他也曾怦然心动, 某个隐秘的想法,某个近来不时在他心底蠢蠢欲动的危险的念头,竟是前所未有地炙热了起来。当然最后, 他还是把这个念头又死死地压了下去,就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而现在, 他的女儿, 居然把这句话就这么直接地说出来了, 而且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理直气壮!   李渊忍不住喝了一声:“三娘!”   因为那点惊疑和心虚,他的语气自是格外严厉,脸色更是少有的肃穆冷峻。然而凌云却依旧不闪不避地看着他,眉目间半分波动都没有;世民更是脱口叫了声“阿耶”,一双眼睛里分明满是热切的期待。   李渊那些言不由衷的训斥顿时再也无法出口,犹豫片刻后,还是苦笑了起来:“三娘,你还是不要说这样的气话了。”   凌云轻轻摇头:“我没说气话,阿耶,我这两年走遍大江南北,看得一清二楚,朝廷已是无药可救,天子便是头号毒疮!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还要替他卖命?为何不能让天下处处都如晋阳?”   世民早已血脉偾张,忍不住以拳击掌:“正是这个理!阿耶,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皇帝日益狂悖,我们再是忠心耿耿又如何?谁知哪日又会被他给疑心上,咱们总不能继续任他宰割吧?何况天下糜烂至此,不破不立,咱们不如早做准备。你看,阿姊不也是这么说的?”   说到这里,他的眸子已是亮得惊人:“再说了,既然杨家气数已尽,焉知那童谣不会应在我家!”   童谣?凌云怔了一下,是那首“洪水绕杨山,江北李花荣”?最后天下会落在谁家,她还真没想到那么远。可是,皇帝不就是因为这首童谣才逼死三郎的么?若真能应了这童谣,似乎也不错。   李渊却是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了,转头便狠狠地瞪了世民一眼:“你给我住口!”   世民忙伸手一抹,做了个闭嘴的动作,眼里却已带上了笑:这些日子以来,他在这件事上旁敲侧击了何止一次?父亲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明白,父亲已经动心,只是谨慎惯了,不愿宣之于口。今日阿姊把话挑明,自己又加把火,看父亲还能绷多久!   李渊如何看不出他的想法?此时却也顾不得跟他多说,只是看着凌云皱眉问道:“你说这两年你走遍大江南北?”   凌云既然已来了晋阳,便没打算再瞒着这些事,当下把她去年五月离开长安后的行程简单地说了一遍。李渊越听越是心惊:“三娘,你这么东奔西跑的是在做什么?柴大郎呢?他干什么去了?怎么也没拦着你!”   凌云神色淡淡地答道:“此事跟柴大哥无关,是我想替三郎去看看他想看的地方,更想把那些害他的人都送上路。”   李渊无言以对:“三娘你……”好半天他才叹出一口气来,“你一路辛苦了,还是先去歇息一下。二郎,让你娘子给三娘安排好住处,再备些酒菜,晚上咱们为三娘接风洗尘!”   世民自是一声得令,带着凌云来到了后院。长孙氏早已带着人等在门口,见到凌云过来,忙迎上来行礼:“姊姊,好久不见了!”   凌云反手就扶起了她,上下打量了两眼才叹道:“观音婢,你长大了!”当年她嫁入李家时才十三岁,完全还是一副孩子模样,如今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原本秀丽的眉目长开之后更显清雅,身上的那种温柔的气韵更是让人看着便觉得安心。   长孙的眼角微微一红。李家几个姊姊待她都极好,在她心里,这几个姊姊都是她的亲姊姊,而凌云更是格外不同。世民待凌云的情分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她自己也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哥哥长孙无忌,对凌云付出的心血,经历的苦痛,自然更能感同身受。如今看到凌云这风尘仆仆的模样,心里如何能好受?   只是她生性自制,察觉到眼里发热,便微笑着转了话题:“姊姊却是一点都没变。姊姊放心,跟你过来的柴家二郎我已让人安顿好了,还有那位沈师傅和小鱼姑娘也都请进了内院,就安排在姊姊的院子里。”   凌云微觉意外,这才多大工夫,观音婢就把人都安排得清清楚楚了?她也知道,父亲这边虽是收了几个美妾,但后院的事一直是长孙在打理,想来不会容易。如今看到长孙身后那些从衣褶子里都透着规矩的婢女仆妇,她不由在心里又轻叹了一声:观音婢果然是长大了!   在这一刻,数年未见的两个人,竟是互相都生出了几分怜惜,几分心疼。   世民瞧着两人的模样,心里也是一松:观音婢和阿姊果然投契,这么多年没见,竟半点都没生分,仿佛比以前更亲近了。他记挂着父亲,将凌云送到内院门口,转身便又回了书房。   里屋的案几后,李渊果然依旧默默地坐在那里,神色里竟似带着说不出的怅然。   世民深知父亲的性子,忙低声劝道:“阿耶,阿姊的话虽是大胆了些,却当真不无道理,再说如今皇帝已是远在江南,咱们大不了见机行事便是,阿耶又何必如此忧心?”   李渊叹道:“也只能如此了。你记住,日后行事得加倍谨慎。你别忘了,如今圣人虽是远在天边,他专门派两个副将可是近在眼前的,那两人越是挑剔,咱们就越不能让他们抓到错处!”   世民笑道:“那是自然,我找人日夜盯着他们呢!这次剿匪,且让他们先瞧瞧咱们的手段!”   李渊点头不语,神色却并没有舒展太多。   世民好不纳闷:“阿耶,你还有什么事忧心?”   李渊涩然摇了摇头:“我不是忧心什么事,我只是……只是觉得,我实在是对不住三娘!”   这几年以来,这份愧疚其实一直都萦绕在他心里,他只是不愿去多想,也不敢去多想,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再也无法逃避了。想到刚才凌云那淡漠的神色,清冷的目光,他只觉得胸口就像堆了无数乱石,若不推些出来,只怕气都喘不上来了:   “都是我不好!是我让她一个人把你阿娘和三郎送回长安的,后来又让她一个人出了嫁,一个人送走了三郎;如今就连给三郎报仇这种事,她也是一个人就做完了,甚至都没让我这做阿耶的听到一点风声!   “她为什么会这么做?还不是我这阿耶做得太不称职!她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没帮她想过,更没帮她做过,时间久了,她遇到事自然也就想不到还可以来找我,哪怕是原本应该由我这阿耶做的事,她也一个人去做了。这一回,若不是宇文家想起要送人给我,只怕她都不会来跟我说这些事!   “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样的阿耶?明明你娘去世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说她又倔又笨心眼又实,日后会吃苦头。我也明明答应了你娘,会多照看她。结果呢,她却被逼得家也不要了,夫君也丢下了,在这种世道里一个人在外头跑了两年,说出来谁能信?”   他说得气闷,忍不住伸手狠狠地锤了锤自己的胸口。世民原是没有多想,听父亲这么一说,心头也是越想越愧疚。见李渊捶打自己,他忙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抱住了李渊的手:“阿耶,阿耶千万莫要如此。都是儿子不好,为三郎报仇,原是儿子该做的,不干阿耶的事。”   李渊眼圈都红了:“怎能不关我的事?二郎,你不明白,总要到日后你和观音婢有了儿子和女儿,要到对他们的事无能为力的时候,你才会明白阿耶我的心情!”   世民顿时呆住了:他和观音婢若是有了儿子女儿,自己对他们却无能为力……他胸口一阵发闷,默默垂下头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李渊呆呆地看着空白的墙壁,也是良久都没有说话。   书房里的炭盆依然烧得火热,但这间屋子里,却仿佛有一种冰凉的东西缓缓流淌开来,沉沉地压在了父子俩的心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世民闷闷地开了口:“阿耶放心,儿子日后定会好好照顾阿姊,绝不叫她再受一点辛苦委屈。”   李渊沉重地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要记得今日的话,记得提醒我,咱们绝不能让三娘再吃一点苦了!”   世民用力点了点头,父子俩默默地站起身来。因外头还有事等着处置,李渊又絮絮地交代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开。世民在门口站了片刻,到底还是迈步去了内院,心里打定主意:以前都是阿姊照顾自己和三郎;从今日开始,轮到自己来照顾阿姊了。以后无论阿姊想做什么,自己都要帮她达成心愿。   他要让阿姊过得顺心如意。   这是母亲的心愿,也一定是三郎的心愿。   然后,在堂屋那欢悦的气氛中,在那温暖的馨香里,他听到了凌云的回答——   “你们过几日就要出去剿匪?我想和你们一道去。” 第241章 千军万马   一千人的马队有多长?   一万人的方阵有多大?   凌云直到站在了晋阳的校场上, 看到了那支整装待发的大军, 才清楚地知道了这些答案:   那是奔驰时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是铺开来如浪潮般汹涌的人海。当这样的长龙和人海随着鼓点旗号而呼喝呐喊,那更是一种足以让大地都为之震颤的力量。   这一刻, 凌云便深深地感受到了这种力量:   在她前方的高台上, 李渊一身戎装, 简短几句便说出了这次出征的目的和意义;在她身旁,几十名健卒一字排开, 声如洪钟地合力重复着李渊的每一句话;而在她的眼前,数万将士又将这一句句的话语齐声呐喊了出来。当这雄壮的呐喊回荡在校场的上空,配合着低沉的鼓点和整齐的顿足声, 便足以点燃所有人心底的热血与渴望。   凌云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在心潮澎湃之余, 她又有些抑制不住地难过。   她也曾见过大军过境, 也曾遥望两军厮杀, 但真正身处其间, 感觉原来是完全不同的。难怪玄霸会那么渴望来到战场,难怪当初父亲答应带他去涿郡时,他的眼里会迸发出那样的光芒。   如果不是后来他陪自己去了庄园, 如果自己能早点察觉他的心思, 阻止他的做法, 如今他一定已经实现了这个梦想了吧?他一定还会好好地活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   午夜梦回时, 这些“如果”曾无数次地啮咬过凌云的心口。因此, 当她听到世民兴致勃勃地谈起几日后的出征时, 便毫不迟疑地提出了她的要求:她也要一道出发。   她要帮玄霸去看他想看的东西, 做他想做的事情,当然也包括驰骋沙场。   李渊和李世民自是极力反对,但因为她的坚持,因为玄霸,最后她还是以“李三郎”之名加入了李渊的亲卫队。当然前提是,下不为例。   但有些事,一次就够了,比如亲耳听到这出征的战鼓,亲眼看到这些将士在队列中,在呐喊中,从无数个脆弱的个体变成了整齐的队列、肃穆的方阵,变成了一支锐不可当的雄师!   在隆隆的鼓声之中,凌云不知不觉地出了神,她甚至已忘记了震撼和伤感,耳中唯有战鼓的节拍,眼里只剩刀剑的光芒……   李渊在高台上发完号令,在众将的拥簇下走下了点将台,目光一扫便瞧见了人群中的凌云。他的心里顿时打了个突。   凌云就站在他的亲卫队伍里,跟那些身经百战的勇悍之士相比,她的身量显得有些单薄,面容也太过白净,但此时她的站姿挺拔,目光炙热,整个人都仿佛笼罩在一层熊熊燃烧的无形火焰之中。   李渊好歹已统领千军,转战数年,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战意。   那是将士们身上最难能可贵的战意。   能在第一次出征时就迸发出如此强烈的战意的人,都是天生就属于疆场的勇士,只要他们能活下来,迟早会迸发出惊人的光芒。   譬如,二郎。   他还清楚地记得,二郎在第一次出征的时候,也曾这样战意勃发,气势惊人;他记得自己曾因此而无比欣慰。但此刻,当它同样出现在女儿的身上,李渊的心里却只剩下了惊愕、烦恼和隐隐的后悔:   他就不该答应凌云的要求,就算是辜负了玄霸,也不该答应她!   然而此时已容不得他多想了,二郎已为他牵来战马,众人同时躬身行礼,他只能翻身上马,右手一挥,在迎风招展的帅字旗下,集结起来的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往南出发——历山飞留下的甄翟儿一部,如今就在晋阳南边三百余里的霍邑附近出没。   待到出了校场,来到城外,眼前的天地豁然开朗,身后的队伍也渐渐松散开来。李渊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凌云依旧跟在他身后不远处,之前那股锋芒毕露的战意已消失不见,整个人显得眉目舒展,英姿勃发,在队列里不疾不徐地控马而行,竟是看不出半分紧张。   李渊原是有些担心这样的行军会让她感觉不适,毕竟列队不比独行,军汉们更是粗鲁无礼,然而看到她这副模样,他心里不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又多了些说不出的憋闷。   凌云自然也瞧见了李渊,颔首为礼,微微一笑,愈发飒然爽朗,英气逼人。   李渊胸口顿时堵得更厉害了。   他默默转过头去,下定决心再也不会回头去看上一眼!   山西的腊月,霜雪还没有结冻,朔风却足以逼人,军中步卒又占了大半,行进的速度自然也快不起来,这一日路上并未停歇,却也直到日落之前,才终于来到了篙泽湖畔。   大军依山傍水安营扎寨,凌云原是准备跟大伙一道动手,却被亲卫队长拉到了一旁:“你去中军帐外守着,看看国公有何吩咐。”   这也是亲卫的职责所在,凌云并未多想,答应一声,转身离开。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队长却是摇摇头地长出了一口气。   国公之前就跟他交代过,三郎是自己的侄儿,来军中只为开开眼界,绝不能有任何闪失。他原担心会来一个难伺候的公子哥,谁知竟是气度沉静、身手利落的俊俏后生,这才放了心。谁知国公却像有一百个不放心,这一路上明里暗里的少说也回头看了七八十次,有一次自己正在跟李三郎套近乎,也被国公盯着瞧了好几眼。   那目光,怎么说呢?他看是没大看懂,但那只搭在李三郎肩头的胳膊上,寒毛瞬间都炸了起来。   因此,接下来这大半日,他没再敢李三郎说话,只悄悄打量了他一回,越看越是惊讶:这位李三郎的眉目其实跟二公子颇为相似,再想想国公的异样目光……难不成他不是国公的侄儿,而是国公的亲骨肉?说不定是外头女人生的,国公才只能用侄儿的名义认回来!如今看国公对他的重视程度,显然已远远超过二公子。   若是如此,李三郎和二公子的关系就有些微妙了。日后他们若能相安无事也就罢了,这要是争执起来,自己又该怎么办才好?要知道,四公子和二公子还是一母同胞呢,之前也没少针尖对麦芒,让他们这些亲卫里外不是人,这要是走了一个再来一个……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打了寒颤,正想念一句“百无禁忌”,就听身后有人问道:“三郎呢?他人在哪里?你们差遣他做什么去了?”   队长一个激灵转过身来,却见那手持马鞭,面沉如水的,可不正是二公子李世民?   他忙上前一步,抱手赔笑:“二公子,李三郎到国公那边去了。”   世民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迟疑道:“今日他跟你们一道赶路,可有什么……不便之处?”   不便之处?队长困惑地摸了摸了后颈,对着世民紧盯过来的眼神,这才猛地回过味来:二公子这是转弯抹角地打听李三郎有没有什么妨碍大家的地方?可这事到底不能胡编,他想了想,只能含糊道:“李三郎骑术还算娴熟,就是不大爱搭理人。”   世民不以为意道:“她就这脾气,你们不许烦她!”说完他迈步就走,突然又回头叮嘱道:“三郎来军中一趟,只为开开眼界,不为杀人建功,你们若能护他周全,回头我和阿耶自是重重有赏,但若是让他掉了一根头发……”他冷冷地看了队长两眼,这才转身离开。   队长呆在当地,心头更是一片茫然,这些话国公已经跟自己说过了啊,二公子为什么还要跑来重复一遍?而且说得更是直截了当。自己之前的猜想似乎都站不住脚了——这二公子对李三郎哪有半点忌惮之心?倒活像是他的第二个亲爹!   看着不远处的中军大帐,他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长叹了一声。   有人悄悄凑过来问道:“大哥,那李三郎,到底是什么人?”   队长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人一眼:“滚!”——这李三郎到底是什么人,他要是知道,还用得着叹气吗?   中军大帐里,李渊早已斥退了所有的人。他心里七上八下了一路,自有无数个问题想问凌云,但真正面对她了,想来想去却只问出了一句:“这一路行军,你可还习惯?”   凌云点了点头:“还好。”想了想又补充道:“阿耶不必担心,女儿一切都好。”如果父亲能不再这么欲盖弥彰地频频回顾,那就更好了。   李渊干笑了一声,想说点什么又找不到话头,正尴尬间,世民挑帘走了进来。他顿时如释重负:“二郎也来了!”   世民向李渊行了礼,又对凌云问候了一声:“阿姊,今日行军可有哪处不惯?”   凌云想了想答道:“慢了些。”   世民笑道:“大军行进,前头要有几路斥候,后头还要照顾步卒和粮草辎重,的确是慢了些,我的那些骑兵这一年来都已习惯轻装疾行了,也说憋得难受。”   李渊听到这里倒是想起一事,忙道:“说起行军,我正要找你们商量——如今天寒地冻,大军一日才走了六十余里,这么缓缓前行,我担心贼寇会闻风逃窜,今日高王两位副将也说了几次,忧心咱们会扑个空。”   世民一听便冷笑起来:“他们是疑心咱们要故意纵匪?”   李渊叹道:“他们新官上任,立功之心正热,不然为何会催着咱们这时节去剿匪?如今圣心难测,我们若是对这两人的话置之不理,还不知会遭来何等猜忌。再说了,不管是看天时还是看粮草,这一仗原本也是速战速决的好。”   世民思量片刻,点头道:“阿耶说的也是,这般行军,的确是慢了些。阿耶,我今日也想过,不如让我先带我那两千人先到霍邑,阿耶带四千骑兵居中,剩下的两万步卒殿后,这样他们总无话可说了吧?”   说着他上前几步,伸指在铺开地图上一划:“阿耶你看,从咱们这里,穿过雀鼠谷,到霍邑,不过两百多里地,道路虽是难走了些,我带人突击,两日之内怎么也到了……”   这两人说到战事,自是无心他顾,世民更是越说越神采飞扬,倒是李渊抬头瞧见凌云在一旁默默倾听,忙道:“三娘,我们这边还要召集人手商议一番,你不如先下去歇息片刻?”   凌云听得正入神,自是摇头:“我想再听听,阿耶不必管我。”说完她退后两步,将身形隐入了灯光略暗处,转眼之间,整个人仿佛已和阴影融为了一体。   李渊和世民相视哑然,李渊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叹了口气:“那就先把人都叫进来,咱们继续。”   这道号令下去,不多时,大帐里便进来了十几位将领谋士,大家各抒己见,最后定下方略:雀鼠谷乃兵家必争之地,虽然贼寇不过是乌合之众,但为防万一,前队还是兵分两路,李渊带领四千主力骑兵走雀鼠谷主道,扫清道路,世民则带着的他的两千精兵走小道千里径,做奇袭之用,两万步卒押后而行……   待到计议已定,众人散去,凌云这才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李渊疲倦地揉了揉脸:“你累不累?我这就让人传些热食进来。”   凌云凝视着地图上的路线,到底有些不解:“霍邑那边有多少盗匪,如今盘踞何处?”她听了半日,怎么就没有听到这两件事呢?   世民笑着解释道:“他们是流寇,居无定所,只能知道个大致范围,如今他们号称十万,其实最多也就三五万人,而且都是些乌合之众,略处逆势便会做鸟兽散。咱们的骑兵对上去,轻轻松松便能以一敌十,再不济,要脱身总是容易的。阿姊放心好了。”   凌云微微点头,心里却还有一个问题:那些流寇若是处于胜势呢?他们的骑兵也能以一敌十吗?   但看着李渊疲惫的脸色和世民胸有成竹的神采,这句话她到底没有说出来。   然而两天之后,在雀鼠谷狭长奇突的山谷里,当数万乱匪蓦然间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当她身边的亲卫们脸色发白地抓紧了缰绳,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终于知道了。 第242章 一线生机   凌云并不是没有见过盗匪。相反, 这几年里,她遇到的盗匪简直数不胜数:单打独斗的, 成群结队的;虚张声势的, 穷凶极恶的……花色品类虽是各不相同,但跟出征的晋阳军相比, 却是一样的只能算是乌合之众,就如世民所说,人数再多也不足为患。   当然现在,她知道她错了——原来就算是乌合之众, 只要人数真的够多, 气势真的够盛, 照样可以碾压精兵强将, 就像铺天盖地的恶狼,可以撕碎落单的猛虎。   此时此刻,从雀鼠谷两头涌来的盗匪,就是那铺天盖地的恶狼。在鼠雀谷因冬日而干涸的河道里, 他们就像一望无际的黑色潮水,势不可挡地滚滚而来;而这边的数千骑兵则是河道里的孤岛, 只要几个浪头卷过, 就会被彻底淹没……   凌云下意识地摘下强弓,提马上前了几步, 心头却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在这样的力量面前, 个人武力根本就不值一提, 就算大家一起拼命, 胜算恐怕……她不由转头看了身边的同袍,亲卫们的脸色显然都已不大好看了;而在他们的身后,有人更是失声叫了出来:“是埋伏,我们中埋伏了!”   这声惊叫顿时在队伍里激起了一片寒栗,就连战马们都不安地嘶鸣了起来。   凌云心知不好,正要回头,帅旗下的李渊突然肃然转身,冲着身后的队伍高喝了一声:“结阵!”   跟随在他身旁的人毫不犹豫地齐声重复:“结阵!”   这一声自是传得更广,队伍前头的数百人都跟着高喊了起来,不过五六声之后,数千人都加入了这呐喊之中,一声比一声响亮:“结阵!”   凌云也忍不住跟着呼喝出声。这个响彻云霄的声音自有一种奇异的热力,足以驱散所有人心头的寒意,当所有的人齐声呐喊,每一个呐喊者仿佛也变成了这个声音的一部分,变得热血沸腾,无所畏惧。   就在这一声声的呐喊之中,随着帅旗挥舞,马队迅速收拢阵型,在河滩西侧,背靠山崖结成了一个简单的雁行阵,两边都有数百匹战马越众而出,摘下鞍边的长槊,枪尖对外,在最外圈形成了一道锐利的枪林,在他们身后,则是数百名箭法最好的射手,各个都手持强弓利箭,严阵以待。   从山谷两头涌来的盗匪也看到了这边的动静,那轰然而来的气势仿佛凝滞了一下,随即便爆出了一阵更大的动静,不少人在乱纷纷地叫喊,依稀只能听到个“抢”字,却让人潮最前面的浪头又迅速地卷了过来。   眼见着从南北两面而来的盗匪已距离队形不到百步,李渊这才发布了第二道命令:“射箭!”   这一次,只有他身边的亲卫齐声传了第二遍,数千人便同时弯弓搭箭,各自对着盗匪冲来的方向,箭尖直指半空,抛射而出。   这种射法原本就不讲准头,只讲密度。当数千支利箭同时落在盗匪们冲在最前面的队列里,宛如一把巨大的镰刀扫过麦田,那些奔跑的马匹和身躯,眨眼之间便被收割掉了一大片。   后头的盗匪一开始还刹不住脚,前仆后继往前冲来,但在三轮箭雨过后,那令人胆寒的破空之声带来的恐惧,到底还是压过了他们心里的贪婪和凶悍,还能动弹的人纷纷掉头就跑,黑色的人潮终于停在箭雨的范围之外。   凌云早在变阵之时便来到了李渊身边,李渊箭法如神,那些逃过箭雨的漏网之鱼,最前头几个都被他一箭封喉地射落在马下,凌云则是每次都三箭连发,转眼之间已射倒了七八个人,加上队列中还有百十名箭术好手不停补射。待到盗匪的大部收住阵脚,两军之间已只剩下一地的伤者和尸首。   凌云这才慢慢放下了手里的强弓,心头却并没有放松多少。   她就站在队列的第二排,距离盗匪不到百步,自是瞧得清清楚楚:那边溃败带来的混乱没多久就平息了下来,也不知他们是怎么重整队伍的,那些盗匪看似杂乱无章,却渐渐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而在他们的后头,还有人马在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冷眼看去,这群盗匪少说也有三五万——在这个乱石嶙峋的山谷里,面对着这样密密麻麻的敌人,骑兵的优势其实已是所剩无几。   在这种情形下,他们该怎么做才对?   凌云侧头看了看李渊,李渊也是眉头紧皱,对上凌云的目光,脸色更是说不出的复杂。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后才沉声道:“你一定要跟紧我。”   凌云点了点头,她当然不会离开李渊左右,不然又如何能在即将到来的厮杀中护住他?   李渊大概看出了她的想法,脸孔差点皱成了一团,待要再次开口,身边的幕僚已急促道:“国公,对面似乎并无出阵喊话之意,咱们只怕要早做准备!”   李渊心里一惊,眯起眼睛往对面看了看,那边果然毫无动静,毕竟这群悍匪杀过太原守将,扫荡过州县郡府,如今又牢牢地占据了上风,他们显然不想讨价还价,只想彻底灭掉晋阳骑兵,也好多抢些坐骑武器……   这显然是最坏的情形,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了,李渊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我们带了多少箭支?”   幕僚苦着脸叹道:“咱们这次是准备轻装突击,每个人最多能带两囊箭。”   凌云听得也是一惊,她便只带了两囊箭,统共四十支,这一轮下来,已用掉了大半囊;也就是说,对面这样的冲杀,只要再来上两三次,她的箭就会用光。等到没有弓箭制敌了,坐骑在这种山谷又跑不起来,他们这些人怎么可能去以一当十?就算想逃出生天,只怕都是难上加难!   李渊自然更是清楚,良久都没有出声。那幕僚忙压低声音道:“国公,待会儿咱们是不是集中人马,往北……”   他话没说完,李渊已断然摇头:“往南!”   幕僚讶然一声:“国公,咱们在山谷里走得不快,我算过,若能拖到午后,大营距离咱们最多四五十里,不用半日就能汇合;往南却是到了盗匪们的地盘,就算能突破重围,还不知前头会如何!”   李渊板着脸道:“正因如何,他们往南的防卫定然比往北边松懈,咱们正好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幕僚还要开口,李渊摆手打断了他:“不必多说,我意已决!”   说完这句,他仿佛懒得再跟人争论,拨马便来到了帅旗下。   出发不过三日,这面绣着“唐”字的帅旗便已沾满了风尘,接下来大概还要沾染上战火与鲜血……李渊抬头看着旗帜,久久地没再开口,半晌才收到目光,却又看向了南边,神色之中满是沉甸甸的忧虑。   凌云听到了两人的争执,此时见到李渊的神情,心里一动已明白过来:父亲不是觉得南边防守薄弱,而是在担心二郎世民!   按理说,他们往北突破能与步卒尽快汇合,的确更加安全,但那样一来,世民带领的两千人就真正成了孤军深入,一旦跟回师的盗匪撞上,比他们这四千人更加危险。所以父亲才会坚持继续往南,要跟二郎汇合,只是这样决策,他们就算能成功突围,之后也会遇上更多的危险……   凌云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心情不知为何反而平静了下来:幸亏自己没让师傅他们跟着出来,幸亏自己坚持留在了父亲的亲卫队里,无论如何,她会保护好父亲,绝不会让他受到伤害!   想到这里,她翻身下马,将身上的箭囊束带和马鞍辔头都检查了一遍,又给飒露紫喂了些豆饼清水,这才重新上马,凝神看向了对面。   对面的盗匪不知是不是也在做着准备,竟是良久没有动静,直到日头升上中天,又慢慢向西边滑去,那黑色的人潮才终于再次骚动了起来,却是不知从哪里搬出了许多盾装的物件,好些似乎只是胡乱编在一起的枯枝木片——想来是他们适才就地取材做出来的。   大约这些物件到底有壮胆之用,那人潮里竟是发出了一声呐喊,不少人顶着“盾牌”冲了过来。   晋阳军的人都已轮流歇息用餐,养足了精力,此时自是飞身上马,千箭齐发。但不知是那些五花八门的盾牌起了作用,这一次,他们射了足足五轮箭,才止住了那边的推进。但没过多久,那边又冲了上来,只是这次散得更开,最后虽然也丢下了一地的伤者和尸首,却比上两次的损失都更小了。   凌云丢下空掉的箭囊,摸了摸剩下的那几支箭,心里微微发沉:这些盗匪明显是在拿人命来消耗他们的箭支,这样下去,他们只会越来越被动,等到天色变黑,箭支耗尽,他们的优势也将丧失殆尽吧?   她不由得再次转头看向了李渊,却见李渊的腰刀早已出鞘,在她回头的瞬间,那刀锋已指向了南边:“咱们冲出去!”   数千骑兵早已做好准备,随着这一声命令,帅旗指处,雁行的守阵外那数百名马槊手已端枪在手,直冲了出去。他们依旧是雁翅队形,此时却更像一个锐利无匹的箭头,几息之后就杀到了盗匪跟前,自有弓箭手跟随在后,箭指半空地一轮轮抛射出去,为他们扫清障碍。   盗匪们上一波攻势刚刚停歇,逃回来的人手多少冲乱了之人阵脚,没想到晋阳军竟跟着掩杀了过来。措手不及之下,他们的包围圈被迅速撕开了一条口子,晋阳军的□□扫处,盗匪几乎是一片片地倒了下来。   只是他们的人数到底太多,在山谷之中足足塞了几里地远,士气竟然也极旺,颇有些悍不畏死的凶徒,晋阳军纵然气势如虹,杀出一两里之后,马匹的速度便被彻底拖慢了,后头的盗匪也是奋起直追,左右包围,整支骑兵队伍到底还是陷入了泥沼般的人海之中,箭支没过多久便消耗殆尽,最外头的□□手也渐渐支撑不住地溃散开来。   凌云紧随在李渊身边,正处于队伍的中心。她的箭支早已用完,好在马鞍上还有一套弹弓弹丸,在这种情形下,弹丸倒是比弓箭更加合用,她眼观六路,每一丸出手,不是打倒一名匪徒,就是救下一个自己人。眼见着不远处又有名□□手已身处险境,她忙两丸连发,打倒了左右包抄过去的两个悍匪,再伸手入囊,却摸了个空——她的弹丸也终于用光了。   看着前面还望不到头的人海,凌云挂好弹弓,驱马向前,反手一拔,背后的冷艳锯终于呛啷出鞘,划过一道寒光。   仿佛在和这道寒光呼应,前面似乎有一股劲风逆着人流吹了过来,将盗匪吹得骚乱了起来。   凌云不由抬眼看向了远处。   在混乱无比的战场里,她也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动静——那是群马奔腾的声音。 第243章 反败为胜   数千匹战马奔腾而来, 那浑厚雄壮的声音足以令大地战栗,山谷震动。就算在人山人海的战场上, 这样的震动也足以划破胶着的局面, 激起一层层的波纹。   大约是隔得还远,凌云凝神远眺,却看不到奔驰而来的马队,只看到了那震动激起的波纹——就在他们的前方,在包围圈的外侧, 盗匪的队伍分明有些乱了,有人在往前拥挤,有人在往外奔逃, 而这拥挤和奔散很快就一波接一波地扩散开来, 将盗匪们原本还算杂而不乱的队形冲得七零八落……晋阳军的前锋里,有人突然大喊起来:“有援军, 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   这一声, 如疾风,如野火, 瞬息之间便传遍了战场。   身处交战的中心,凌云清晰的感觉到,那烈火般战意在同袍们身上再一次熊熊燃烧了起来,而在更远些的地方,盗匪们步伐和动作却明显变得迟缓, 甚至是有些凝滞了。   就在这一动一静之间, 晋阳军推进的速度蓦然加快, 原本死死纠缠着他们的盗匪仿佛突然从无边的泥沼变成了一盘散沙,李渊的帅旗指处,竟是势如破竹。不过是片刻之后,整支队伍便冲出山谷间最狭隘的这一段,而那支及时赶到的援军也终于出现在大家眼前——   “是二公子!”   隔着成千上万的盗匪,那支奔驰来援的马队离晋阳军其实还很有些距离,但那些高大矫健的突厥马和马上黝黑精悍的骑士,却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正是二郎世民和他的两千铁骑。   凌云原已猜到来的是他们,但当真看见了这支队伍,却还是精神为之一振,再多看几眼,这振奋里立时又多了好些讶异和佩服:   世民的马队并没有冲进盗匪的包围圈,而是以一种看似松散的队形,在距离盗匪包围圈数十步外来回穿掠,每次贴近盗匪时便是一轮攒射过去,射完箭立时纵马转到后方,后头的队伍上来又是一轮攒射,如此循环往复。   这些人的骑术都极为精湛,箭法更是精准,在曲折崎岖的山道河岸上来去自如,弓弦响处,箭箭夺命。盗匪们却根本无法靠近马队,只能成为他们的活靶。   这样来回几轮攒射之后,再凶悍的盗匪也被吓得胆气尽丧,见到马蹄迫近自是转身就逃。在他们的身后,箭支的破空声依然在不断响起,随即响起的,是惨叫哀嚎和身躯倒地的不祥动静。这些声音犹如催命的号角,推动着剩下的人拼命奔逃,对自己人推攘劈杀也在所不惜。   待到晋阳军与援军遥遥相望,联手夹击,盗匪的包围圈也终于变成了一泻千里的溃败。世民的马队只要在后头略加追赶,盗匪们便会慌不择路,自相践踏,与适才的穷凶极恶、死缠不退简直不像是同一拨人。   晋阳军气势自是更盛,队形也愈发齐整严密,数千匹战马奔驰向前,顺势将溃逃的盗匪一片片地收割在马蹄和刀枪之下。   不过一刻多钟之后,晋阳军的前锋与世民的马队便汇合在了一起。晋阳军身经百战,盗匪从前面拦截变成往后奔逃,晋阳军的后队便随之变成了前队,乘着盗匪的混乱继续往前掩杀。   凌云回头看着这一幕,从心底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来。   在这半天的工夫里,她亲眼看到了盗匪突如其来的包围和逼近;看到了父亲临危不乱的振作士气、严防死守;更看到了援军到达之后战场形势的瞬间逆转,看到那数万盗匪从悍不畏死转眼间变得溃不成军!   而在这些转变之间,那些她曾在兵书和史料中看到过无数遍的词句,像是“一鼓作气”的“气”,“势不可挡”的“势”,“严阵以待”的“阵”……也终于变成了活生生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这些东西让她振奋,却又让她怅惘,让她莫名地想起了无数往事。   另一边,世民已从队伍里跃马而出,飞奔到李渊跟前,把手里的拓木弓往身上一背,抱手笑道:“阿耶可还安好?世民来迟一步,还请阿耶恕罪!”   李渊早已喜出望外,见世民上前,忙上下打量了好几眼。他自然知道,二郎率队走的是比雀鼠谷更崎岖难行的千里径,眼下却从雀鼠谷南端兜头杀了回来,这两日显然一直在急行军,适才又这么厮杀过一场,劳累可想而知。不过此刻他看去倒是精神奕奕,笑容更是灿烂耀眼。   李渊越看越放心,这才笑着点头:“二郎你来得正好,这些盗匪好生狡诈,居然想伏击大军,多亏你机警,才给了他们一个教训!”   李渊的幕僚副将都跟在他身后,此刻自是纷纷赞叹:“二公子真真神机妙算!”“幸亏二郎及时赶到,才没叫盗匪诡计得逞。”   李渊也问道:“二郎,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谷里设伏了?”毕竟按照原计划,世民带队走千里径,是要跟主力骑兵分头并进,到霍邑之后再见机行事。没想到这些盗匪大概提前收到了消息,居然在半路上设下了埋伏,连他们这些人都瞒了过去,世民却能发现不对,竟然掉头赶来了。   世民笑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谷里设伏,只是在路上探到消息,说盗匪的大队已往鼠雀谷来了,这才从后头追击过来的。”说着便往李渊身后看了一眼,“阿耶,三……三郎他没有受惊吧?”   李渊闻言也回头看了一眼,凌云回过神来,忙向两人抱了抱手,微笑颔首,示意自己一切都好,无须挂记。   世民也笑着点头回礼,李渊却是摇头叹了口气,只是不等他说出什么,后队那边已有人来报:盗匪那边已收住了阵脚,正在往北边缓缓撤退,要不要继续追击?   要不要追击?都说穷寇莫追,可眼下……李渊不自觉地看了世民一眼。世民的眼睛早已亮了起来:“阿耶,我收到消息后就让人去给后头的大营传信了!”   李渊立刻反应过来,转头便下了令:“重整队形,驱赶流寇!”   这一声军令之后,六千人的骑兵队伍迅速合拢,大队压在中间,世民的轻骑充做两翼,直追在盗匪身后,时不时一阵箭雨过去,却并不短兵相接。果然,不等盗匪发现端倪,留下断后的队伍,前方便传来了更大的厮杀声——晋阳军的步卒也终于赶到了!   听到这动静,六千骑兵再不留力,分头直冲盗匪后军。盗匪的士气本已一挫再挫,再被晋阳军前后夹击,不到半个时辰便彻底溃败,半数死伤,半数投降,唯有甄翟儿依旧领着心腹负隅顽抗,但在晋阳铁骑的箭雨之下,最终还是被射成了刺猬。   战火渐渐地平息了下来,夕阳也慢慢地沉入了西山,冬日短促的霞光照在山谷之中,将那满地的鲜血残肢照出了一种奇异的艳色。   凌云认认真真地擦干了冷艳锯上沾染的血痕,转头便瞧见了这抹转瞬即逝的霞光,她怔了片刻,抬头看向了西边,看向了那座遮住落日的山脊,心头的怅惘不知不觉间更浓了几分。   山谷的另一头,世民正在向李渊回话,转眸间便瞧见人群外的凌云。她沉默地端坐在飒露紫上,黄昏明净的天空将她的身形勾勒成一道剪影,那线条干净而锐利,就像她手里那柄削铁如泥的长刀,就像她刚才纵马杀敌时那锐不可当的刀势……   世民自来知道他的阿姊英姿飒爽,不输男儿,但在这一刻,也看得怔了怔。   李渊却没留心到凌云,只兴致勃勃地问道:“二郎,你这边是谁探得盗匪进了鼠雀谷的,当给他也记个大功。”   世民目光一凝,微笑了起来:“这个人么,阿耶也是认识的——是小乙。”   确切地说,是小乙一眼就认出了那位何大萨宝,这才把他带来的消息及时地报给了自己,当时自己也向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萨宝表示过谢意,问过他想要什么回报,他却说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三郎,他只希望自己能帮他保密。   在发现何潘仁的消息完全属实时,他当然也有过困惑,不明白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但在这一刻,在看到阿姊的身影时,他仿佛明白了一点点……但阿姊呢,阿姊为什么宁可在外头辛苦奔波,也不愿回到长安?   转头看着父亲,他忍不住问道:“阿耶,阿姊这边,你打算怎么办?”   李渊被问得一愣,转头间,他也瞧见了凌云,眉间眼角的喜悦振奋顿时都凝成了惆怅,半晌才低声道:“二郎,有一件事,你得帮帮我。” 第244章 不成体统   腊月刚刚过半, 一场鹅毛大雪便飘飘扬扬地洒落在山西大地上,一夜之间, 太原郡的山川原野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原本气势雄浑的晋阳城被这一尺多厚的雪毯一裹, 竟变得沉静而敦厚,仿佛是一只冬眠的巨兽,在冰雪覆盖下默默等待着苏醒的时机。   在这样的雪天里,人们也情不自禁地变得懒散起来,毕竟几日前的那场大胜已给旧的一年划上了圆满的句号,这场及时的大雪又为新的一年带来了难得的希望, 在这新旧交替的闲适日子里, 谁不想温一杯酪浆,烤两个冻梨,无所事事,坐等黄昏?   当然也有例外。   太原留守府的人就比平日更为忙碌——大战过后,有数万战俘要甄别处置;数千伤亡要抚恤善后;岁末之时, 去年的功过要总结表彰,来年的粮草要筹划征集……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都要尽快处置妥当。因此,一连好几日,李渊和世民都忙得脚不沾地。等到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 李渊才发现, 凌云居然没在府里。   他自是吓了一跳:“三娘去哪里了?”   下人还没来得及回答, 一旁的世民已笑了起来:“阿耶莫急, 观音婢这几日一直陪着阿姊呢。昨日我听她提了一句, 说这两日伤员们陆续都被运回来了,她见咱们都忙,便去伤营送了些伤药和细粮,阿姊也一道过去了。观音婢还说阿姊似乎很懂药理。想来今日她们也是一道去那边了。”   下人也道:“正是,三娘子今日一早便去伤营了。”   李渊顿时松了口气。这次他带凌云出征,看着她在校场上战意勃发,在行军中进退自如,在乱军中出手如电、弹无虚发……他当真是肠子都快悔青了!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是他们李家最尊贵的小娘子,可如今在她的身上,哪里还能看到一丁点女儿家的影子?她再这么下去,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这个问题,他简直想都不敢去想!   因此,战事平定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二郎商定:这次回来之后,得让观音婢好好陪着三娘,好好开导于她。观音婢性情温柔,做事妥当,有她帮忙,三娘应该能慢慢恢复过来。至于其他的事情,在那之后应该也能渐渐回到正轨上。   如今看来,这法子果然管用——给伤营送药送食,安抚人心,这才是女眷们该做的事嘛!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不觉露出了几分笑意:“走,咱们也去看看!”   晋阳军的伤营离留守府并不算太远,就建在城池的西北角上,营门前抬头便可瞧见城外的西山。这里佛风甚浓,山上寺庙林立,一场大雪过后,大大小小的庙宇佛龛都多了一层银顶雪盖,在微微阴沉的天空下,宛如一幅水墨画卷,看着便让人心情宁定。   李渊并不信佛,但在这一刻,却也生出了几分宁静的喜悦:这场大雪下得还真是时候,早上几日,说不定会影响到他们的出征和战局,晚上几日,入冬后的旱情就不能及时得到缓解了,如今一切都来得刚刚好,或许会越来越好……   心情大好之下,他步伐轻快地走进了营地,只是没走多远,他的脚步就顿住了——   不远处的大帐边上,那如同热锅蚂蚁般来回转圈的,不是观音婢又是谁?   在李渊的印象里,他的这个儿媳年纪虽小,心性却极为稳重,进退有度,荣辱不惊,端的是有大家气度,但此刻的她就算带着帷帽,也看得出那份慌乱,走来走去不说,还不时转头看向身边的大帐,焦灼之情,溢于言表。在她的身后,那几个婢子嬷嬷的神色似乎也一个比一个古怪。   当然,最古怪的是,在她们的身边,居然看不到凌云那高挑的身影。   世民自然也是好生意外:观音婢这是怎么了?他目光一扫,忙上前问道:“阿姊呢?”   长孙氏转头看到父子俩,惊得几乎没倒退一步,待听到世民的问话,更是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几步外的帐门。   李渊心里一沉,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那顶帐篷,帘子一挑,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这大帐原是专为救治伤员而用,此时帐内的几张长榻上都躺着伤员,有医师药童来回忙碌处置。而在最中间的那张长榻边,站着的赫然就是凌云。她依旧是一身男装,还高高地挽起了袖口,正面不改色地掀起一位伤员的衣袍,又一把撕开了他的长裤。随着“嘶啦”一声脆响,那伤员毛茸茸的大腿连着半边白花花的屁股都露了出来。   李渊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脱口喝道:“住手!”   帐篷里的几位医师都愕然转头看了过来,凌云原已顺手抄起了一旁的剔刀,看到李渊满脸怒色地冲了过来,一怔之后,指着伤员的大腿解释道:“有箭头。”   李渊此时已走到了长榻跟前,自然也已瞧得清清楚楚,那伤员大腿往上两寸处可不是有一处伤口。伤口周围颜色已有些发紫,中间赫然露着一截短短的箭杆,想来整个箭头都已埋进了肉里。   他也是久经沙场,深知这种伤势若不能及时剜出箭头,伤员的确有性命之忧,但问题是,三娘毕竟是个女人,怎么能帮不相干的男人撕衣服剜箭头,还是插在这种部位上的箭头!这成何体统!   他忍不住瞪了凌云一眼,低声斥道:“胡闹!”   一旁的军医官跟李渊还算相熟,忙上来赔笑道:“国公息怒,三郎不曾胡闹,他手法娴熟,处置这种伤口倒是比寻常医师还强些,带的帮手也能干得很,有他们帮忙,不但好些伤员能得活命,我们这些人也是受益匪浅。”   他这一说,另外几位军医也纷纷附和,将凌云从头到脚夸赞了一番:手脚利索,胆大心细,任劳任怨……李渊勉强扯了扯嘴角,心里愈发气闷,却又不好说什么,憋了半日也只能对凌云道:“你跟我出来!”   凌云此时也明白了李渊的怒气由来,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这几日里,长孙待她极为体贴周到,光冬衣就置办了四五套,首饰也找出了一匣,更别说每日里陪着她谈天说地,调香抚琴,用心之良苦,她当然感觉得到。   因此,她也配合地重新换上了女装,重新捡起了技艺,重新在婢子们的伺候下沐浴更衣,梳头上妆。这是她曾经无比熟悉的活法,此时再次重温,若说有多么憋屈艰难,自然也谈不上。不过昨日在看到伤员的惨状,军医的短缺后,她犹豫了良久,今日早间还是忍不住换回了男装,直接来到这边帮忙了。   面对伤口和鲜血,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她的心里却突然踏实了下来。就像在穿了几天精美优雅的女装之后,再换上这身半旧的男装,她才感觉到久违的轻松自在……只是这样的感觉,她要怎么说,父亲才能明白呢?   另一边的沈英见势不对,已快手快脚地处置好了自己的伤员,走过来对凌云笑了笑:“去吧,这个我来处置。”   凌云心里微松,点头道谢,跟着李渊走出了帐门。   李渊冷着脸一口气走到了伤营的角落无人处,这才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正色道:“三娘,阿耶知道你本事高强,可你还记不记得你到底是谁?你是我李家的嫡女,是二郎他们的阿姊!难不成你以为你换上了男装,自称是三郎,就真的能变成男人,真的什么都可以去做了?   “之前你跟我说,你想帮三郎完成夙愿,我也答应了你,但眼下你在做什么?以后你还要怎么做?你敢说,这些都是三郎的夙愿么?你敢说,三郎若是还在,他真的愿意看到你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李渊本是脾气温和的人,自来极少对子女发火,此时真的动了气,那张皱纹密布的脸孔往下一沉,所有的纹路里都透出了愤怒和威严,和平日竟是判若两人。   凌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父亲,不知为何,她并没有觉得惊讶或是难堪,只是有些说不出的怅然:也许父亲说得没错,她不能变成男人,她也不能永远拿三郎当借口,以回避她必须面对的生活——如果三郎还活着,他是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自己吧?   沉默了良久,她才轻声道:“阿耶,你想让我怎么做?”   李渊嘴唇微动,却并没有开口,反而沉思着微微垂下了眼帘。   他的身后就是城墙,而在城墙外的山脉上,那些被积雪衬得分外清晰的佛像也都安静低垂着双目,似乎正在悲悯地俯视着人间。 第245章 推心置腹   一阵疾风吹过, 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不少雪末飘落在李渊的身上, 给他的双肩和头顶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他却是恍若未觉。   凌云下意识地想帮父亲拂去这些落雪,凝神处,却突然发觉:李渊的幞头下那星星点点的并不是雪末,而是一缕缕的银丝——他的鬓角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白了大半!   凌云心头一震,不由又仔细地看了看李渊的面孔, 这才意识到,其实父亲不光是鬓角已斑白, 脸上的皱纹也深了好些, 以前那种万事不挂心的笑意更是早已消失不见, 尤其是这么神色沉重地垂眸凝思时,看去竟是如此苍老……   这发现让她的心里变得又酸又涩,她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声:“阿耶!”   李渊抬眸看着凌云, 神色也是说不出的复杂, 半晌之后突然问道:“三娘,你老老实实告诉阿耶, 那柴大郎是不是有什么不好, 让你忍无可忍, 所以你才不肯回长安?”   父亲怎么想起问这个?这话又从何说起?凌云愕然摇头:“没有!”柴大哥是有粗心糊涂的地方,但他知错就改, 心胸宽广, 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指责他“不好”, 再说她也不是因为柴大哥才离开长安的。   李渊似乎松了口气,脸色却仿佛变得更纠结了。   凌云蓦然间反应了过来,“阿耶,你是想让我回去跟柴大哥……”   李渊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你若能如此自然再好不过,但我问这件事,只是想知道,你为何要离开长安,又为何不愿再回去,既然不是因为柴大郎,那就是因为三郎了是不是?”   凌云默然无语,她离开长安,的确是因为三郎,但不想回去,却并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见她沉默,李渊的神情愈发苦涩:“阿耶明白了!都怪阿耶不好,才让会让你吃这么多苦,才会让三郎……”   他到底没能把这句话说完,只是长叹了一声道,“三娘,适才你问阿耶想让你怎么做,其实阿耶知道,如今阿耶已没资格来说这话。当初若不是我这阿耶做得不好,你怎么会小小年纪就离了家?又怎么会一个人在外头过了这么多年,扛了那么多事?如今事情都过去了,我有什么脸面又来要求你该如何?”   “按理说,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才是——阿耶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放下过去的那些事,才能让你安安心心地去过你该过的日子?”   “我早就该问了!可前些日子,我想来想去也没能开口,结果害得你又跟着我担惊受怕了一回!三娘你不知道,那日在山谷里,我真是又悔又怕,你若是有什么闪失,日后我该如何跟你阿娘交代?她走的时候那么不放心你,那么反复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要让你过得舒心,我却一样都没能做到!”   说到窦氏,他的眼圈一红,忙掩饰地转过头去,停了片刻才问道:“三娘,你能不能告诉阿耶,阿耶如今该怎么做,才能弥补这些过错?”   凌云又是意外又是难受,忙道:“阿耶不必如此,女儿没有担惊受怕,也没有吃什么苦,您什么都不用做,更不用为女儿担心!”   李渊苦笑着打断了她:“不用担心?你之前过得如何,我也不多说了。可以后呢?以后你准备怎么过?这个世道你也都看到了,你扮成男人这么在外头漂泊,步步都是危机,你让阿耶如何能不担心?就是二郎他们心里都过不去,更别说你娘和三郎了。他们若是泉下有知,只怕连眼睛都闭不上!”   凌云再次无言以对。她并不觉得这种生活有多么不好,却也不能自欺欺人地说,自己这么过下去能让父亲放心,能让三郎和阿娘安心。而且父亲有句话说得对,这个世道,她不但都看到了,而且是看够了,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她只想改变这一切,但父亲若是不愿,她又能做什么呢?靠着她的弓箭和长刀,她改变不了千军万马的战场,更改变不了这烽烟四起的天下。   至于以后她要怎么过?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再让师傅和小鱼他们再陪着自己在这种世道里冒险游走,却也当真不想回到长安,回到柴家的那个大宅子里去……   李渊仿佛看出了她的犹豫,涩然叹道:“三娘,阿耶知道你还不想回长安,其实阿耶何尝不是如此?这两年,阿耶不但没有回过一次长安,甚至都没给你写过一封信,也没派人去看过你。因为我总觉得,三郎好像还没有走,他只是和以前一样,跟你远远地住在庄园里。我觉得只要我不去看,不去问,也不去想,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三郎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他没有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可现在我知道了,有些事自己骗自己是没用的。我骗了自己这么久,结果不但三郎不会再回来,就连三娘你,如今都不愿意再做我李渊的女儿了!”   这话实在太重,凌云不由得吓了一跳:“我没有!”   李渊的目光在她的衣服和幞头上转了转,摇头苦笑,却没有做声。   凌云被看得慢慢低下头去,李渊的目光并不锐利,反而有些悲哀,有些困惑,但在这样的目光下,她的一切心思都无从遁形,就连最细微的,她自己都不曾看清的心绪,突然间都变得那么清楚——   是的,她的确不愿再做李家的女儿,因为她不愿意再穿上女装,再做一个女人!她做不对,做不好。不管是做女儿,还是做姊姊,她都做得失败之极,更别说去做妻子,做主母。或许她真的是投错了胎吧,她无法改变这个错误,却也不愿一错再错,所以她宁可在外头漂泊,能逃避多久就逃避多久。   但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世道如此混乱,她总不能让师傅和小鱼一直陪着自己冒险受累吧?长安那边,还有很多人在等着她回去,她能逃避一时,总不能逃避一世吧?   茫然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她努力了好几次,却也只能低声道:“阿耶,我真的没有怪你。”   李渊再次苦笑了起来,“三娘,其实你怪不怪我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不能再怪你自己了,也不能再把所有的事都扛在自己身上。你别忘了,三郎是你的阿弟,也是我的儿子。以后他的事,你都交给阿耶好不好?你相信阿耶,阿耶一定会给你,给三郎,一个交代!”   凌云猛然抬头,脱口道:“阿耶,你是说……”   李渊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这件事,你得给阿耶一些时日。”这次的身陷重围,也让他明白了另一件事,他不能再心怀侥幸,世道如此,盗匪只会越来越强盛猖獗,朝廷对他的催逼也只会越来越紧,他再这么犹豫不决,最后只怕会无路可走!但这种事,总要等待一个时机,他相信,他们不需要等太久。   凌云一看就明白父亲的意思,心底里原本已经熄灭的那点火焰顿时又轰地烧了起来,嘴角也不知不觉地带上了一点笑意。   李渊也笑了起来,放柔了声音问道:“三娘,你还想让阿耶做什么,你尽管说,只要能让你放下心思,好好过日子,你让阿耶做什么,阿耶都愿意!”   凌云心里的火焰顿时凝住了:所以父亲还是希望自己能好好做李家的女儿,能回长安去跟柴大哥好好过日子?不过也是,父亲不这么希望,难不成会希望自己继续扮成三郎在军中效力?让他继续提心吊胆?   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不是么?   凌云到底还是维持住了嘴角的微笑,只是目光还是不自禁地转向了远方。   在李渊的背后,是晋阳城坚固的城墙,在城墙的背后,是连绵的西山山脉,而在山脉的背后,是辽远的天空。   这几年里,她已经见过山峦背后那片辽阔无银的天地了,她不能假装没有看到过,可同样的,她也不能假装自己可以永远这么走下去,就像她不能永远都假装,她就是三郎。   恋恋地收回了目光,她看着李渊微笑道:“阿耶,女儿的确还想让阿耶做一件事——在回长安之前,我想跟阿耶和二郎好好地过一个年。”   然后,等到积雪化尽,迎春花开的时候,她就会离开。   父亲觉得他对不起自己,其实她也对不起很多人,辜负过很多的时光,或许她应该试着努力一次,不辜负接下来的这个春天。   ※※※※※※※※※※※※※※※※※※※※   这章卡得我快吐血了……   明天会补更一章。感谢在2020-03-25 20:38:36~2020-03-27 23:50: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46章 善解人意   陆陆续续的几场雪下过之后, 新年转眼间已近在眼前。无论是晋阳还是长安, 街头巷尾都飘荡起了熬糖的甜香, 酿酒的醇香, 榨油的焦香,以及制作各种果子点心时的诱人浓香。当这些香气热热闹闹地混杂在一起, 那就是“年”的味道了。   这样的年味自来最能让孩子们垂涎欲滴,让他们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到年夜,却也会让许多人心烦意乱, 不愿去多想即将来到的年关。   柴绍就一直都不喜欢这种过年的甜腻味道。   在年少时,这意味着他将有好些日子哪里都去不了, 只能天天面对着父亲,动辄就会挨上一顿训斥;后来那些年,又意味着他必须打起精神来应付姨娘的唠叨和亲戚们的劝诫;等到这一切好不容易都过去了, 这两年他回头一看,才蓦然发现,那样的年节,居然已经算得上是好时光了。   至少好过在这种万家团聚的日子里, 在这座偌大的府邸中, 只剩下他和阿哲父子俩, 冷冷清清地守过这漫长的夜晚。哪怕平日里他早已习惯如此,真到了这样的年节时分,他还是难免会觉得有些落寞, 有些难捱。   当然, 要是跟眼前的处境比起来……   柴绍只觉得额角一跳一跳地牵痛, 却还是不得不扯起嘴角,俯下身去,放柔了声音:“阿哲,阿耶要奖你,是因为你在族学里得了甲等,所以你要的奖赏也得跟学业有关,你说是不是?”   阿哲本来就很有些紧张,听到这话更是绷紧了那张胖胖的小脸,想了片刻后,眼睛却突然一亮:“阿耶,我想把这个好消息亲口告诉阿娘,再让她给我缝一个书袋做奖赏,好不好?”   他话说到一半似乎已从柴绍的脸色上意识到不对,声音便慢慢地低了下去,说到最后那句“好不好”时,几乎已是微不可闻,只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却依然抑制不住地闪烁着期待。   柴绍好容易才没叹出一口气来——他自己不爱读书,当年在族学里没少逃课生事,年年都是乙等丙等,二郎柴青更是如此,因此,当阿哲拿回这个甲等的考评时,他喜出望外之下顺口便问了阿哲一句,想要什么奖励;等到阿哲问他是不是什么奖励都可以时,他才意识到不对,还努力把话往回收了收,结果阿哲却还是……   都怪他大意了!   这两年以来,阿哲其实很少提到娘亲小环。那一次的惊吓过后,他好像一夜长大,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小环的离开,自然而然地开始跟着柴绍在外院生活。他依然会说说笑笑,也会乖乖地练武,乖乖地读书,除了比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懂事些,再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但其实,阿哲一直就没有忘记他娘吧?为了能提出这个要求,他大概已经默默地努力很久了,却从来不敢告诉别人。就像柴绍自己,在阿哲的这个年龄,他何尝不是只敢在夜里悄悄期盼:若是他的娘亲能够回来,那该有多好,只要阿娘能回来,他什么都愿意做!   这念头让柴绍胸中变得酸涩无比,伸手摸了摸阿哲的头,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阿哲也紧紧地抿着嘴,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渐渐蓄起了泪光:“阿耶,我阿娘她是不是早就已经死了?”   这叫什么话?柴绍断然摇头:“胡说!你阿娘没死,她还活得好好的。”   阿哲猛地睁大了眼睛:“那她为何一直都不回家?而且他们都说……”他顿了一下,终于哽咽起来:“他们都说我阿娘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柴绍心里愈发难受,看着阿哲的泪眼,只能叹了口气:“阿哲,你莫听那些人胡言乱语,你阿娘当真还活着。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她只是生病了,要去很远的地方慢慢养病。”   阿哲用手背抹了抹泪,眼巴巴地看着柴绍抽泣道:“可是阿娘她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了,我都快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为何养了这么久还没好?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这些问题柴绍更是无法回答。阿哲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他不愿骗得孩子白白心怀期望;可阿哲又还没有足够大,足够懂事,他也无法直接告诉阿哲:他的阿娘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永远也不能再回到这个家里来了!   阿哲见柴绍皱眉不语,脸上的伤心渐渐变成了失望和愤怒,突然握紧拳头转身跑了出去。柴绍自是能拉住他,却在伸手时犹豫了一下,阿哲已如炮弹般冲了出去,只是跑出去没多远,便“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随即响起的,是一个微微发紧的柔和声音:“小郎君,你不要紧吧?”   柴绍听着动静不对,早已几步出了房门。却见门外廊下,秦娘已伸手扶住了阿哲。她的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披风,不知是被撞着了,还是吓着了,脸色明显有点发白,却还是柔声细语问阿哲:“小郎君怎么哭了?”   阿哲正自伤心,又觉得有些丢脸,闷声道:“不要你管!”说完扭着身子就要把秦娘甩开。   柴绍忙伸手按住了他,皱眉喝了一声:“阿哲!”   阿哲挣不开他的钳制,徒劳地挣扎了几下,终于大哭起来:“放开我,我要找阿娘,我要阿娘回来!”   柴绍不敢松手,却也听不得他这样哭喊,只能怒道:“你哭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你阿娘在外头养病呢,你以为你一哭她就能回来了?”   阿哲此时哪里还肯听他的,哭得愈发伤心,柴绍只觉得汗都要冒出来了,又不知该如何哄他。还是秦娘蹲了下来,轻声道:“小郎君是想阿娘了么?你若是想见你阿娘,其实也不是那么难。”   阿哲抬头看着秦娘打了个嗝,哭声骤然而停。柴绍的眉头却是皱得更紧了:“阿秦!”   秦娘看着柴绍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才对阿哲道:“你阿耶不是说了么,你阿娘是生病了,要在外头养病,若是让她回长安,只怕会病得更厉害,你也不愿意这样吧?所以你阿娘是没法回长安来看你了,但没关系,你可以去看她呀!不过你阿娘现在住的地方离这边很远,得等你长到跟你阿耶一般高了,能一个人走远路了,你才可以去看你阿娘!你快些长大,就能快些见到她。”   阿哲微微张大了嘴,又转头看了看柴绍。柴绍心里一松,对阿哲肯定地点了点头:“正是,只要你长到跟我一般高,自然就能去看你阿娘。”   毕竟凌云在离开长安时,对小环的态度已温和了许多,她把小环送去洛阳,就是没有打算把她远远打发走。虽然他不会因此觉得可以让小环再回到这个家里来,但等到阿哲长大成人,等他知道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身为人子,他应该是可以去见一见小环的。   阿哲见柴绍点头,脸上顿时重新放出了光彩,“等我长大了,真的可以去看阿娘?”   柴绍自是再次点头,秦娘也柔声道:“可小郎君要是这么哭下去,可不像是能快快长大的样子。”   阿哲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秦娘拿出帕子来,给他细细地擦干了眼泪,理好了衣裳。阿哲忙努力地重新板起了小脸,规规矩矩向柴绍行了个礼:“儿子先回去换身衣服,儿子告退。”   看着他小大人般的背影,柴绍摇摇头长出了一口气。秦娘也慢慢起身,目送着阿哲走出院门,眼中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柴绍看到她的眼神,心里的郁结多少消散了少许。这两年,秦娘并不曾刻意接近阿哲,但他看得出来,她应该是很喜欢孩子的,因此……他的目光在秦娘身上转了转,随口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秦娘笑着扬了扬手里的信件:“今日刚收到晋阳那边的来信,这不就赶紧给你送过来了。”   晋阳?柴绍连忙接过信封,挑破封印,里头只有薄薄的两张纸,他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又回过头来仔细读了一遍,半晌都没有做声。   秦娘看着他的神色,小心地问道:“国公那边,是不是有娘子的消息了?”   柴绍三两下收起了信纸:“是三娘的信,她说她和二郎已经到晋阳了,准备在晋阳过年。等到化雪通路了,她要先去洛阳一趟,把二姊姊接到长安来。”   秦娘怔了怔,轻轻笑了起来:“就是说,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娘子就要回来了?”   柴绍转开了目光,只觉得手里的信纸上仿佛有淡淡的热力传来,一时也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应该是吧。”   秦娘微微垂下眼眸,右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她刚刚有些凸起的小腹上。静静的庭院里,北风打着旋地吹了过来,也带来一股炸糕的香气,那热腾腾的焦甜气味,顿时把满院梅花的清香都压了下去。   秦娘没有抬头,嘴角的笑意却深了一些:“那就好。”   等到春暖花开,时间应该是刚刚好。 第247章 万事俱备   何潘仁是在漫天飞雪之中回到司竹园的。   这是大业十二年的最后一场雪。和之前几场相比, 这次的雪花格外大朵而稀疏,飘飘洒洒有如落花碎琼, 原本就因积雪而分外清幽的竹林自是愈发仙气缥缈, 当身披鹤氅的何潘仁踏雪而来,看去已全然不似尘世中人。   司竹园的三位天王早已带着人等了他半日,此时当真一眼瞧见,却依旧都愣了愣神。   还是领头的大天王先回过神来,忙不迭迎上几步,抱手笑道:“大萨宝您可算是回来了,这半年我等真真是等得望眼欲穿!”说着又忍不住往何潘仁身后看了看:“大萨宝这是……一个人先回来了?”之前的信里不是说, 这次出门收获颇丰, 弄回来了好些粮食衣物么?   何潘仁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肩上的落雪:“是啊,车马都在后头,这雪天里骡马说不准就不听使唤了, 阿祖得帮忙看着些。”   大天王的眼睛顿时一亮,回头便冲手下喝道:“你还不赶紧带人过去帮忙!”那手下吓了一跳, 忙带着七八个人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一旁的二天王便笑着跟何潘仁解释:“大萨宝有所不知,今年冬天雨雪频繁, 出门不易,咱们的人手又多了不少,这些日子衣服粮草都有些短缺, 尤其是这雪一下, 没有皮袄靴子不好出门, 若非如此,大伙儿都出来迎候萨宝了。”   何潘仁微微点头。这两人身后的确只跟了三四十号人,每个人身上都裹得跟粽子一般,平日最闹腾的三天王居然也不见踪影,只有不爱凑热闹的四天王依旧老老实实跟在后头。他随口便问了一句:“老三呢?”   二天王叹道:“他大大咧咧惯了,变天也不肯多穿,这不,昨夜就被寒风吹着了,今早起来还有些发热,他倒是想来迎萨宝,是我硬按着没让他来。”   大天王也笑道:“老三当真是傻人傻福,萨宝果然是最惦记他了。”   何潘仁看着两人微微一笑:“哪里,我还是更惦记你们两位。”   大天王和二天王相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两人一面引着何潘仁往竹林里走,一面便跟他说着这半年来司竹园里的情况:自打两年前何潘仁正式入伙,钱粮兵器随之源源而来,竹园里的千余号人马很快就翻了两翻,这半年何潘仁虽然不在,慕名来投的人却是越来越多,如今京畿之地已是无人敢与他们争锋,不少山寨还表示,日后愿意听他们的号令……   这势头自然令人振奋,两人说着说着,都抑制不住地兴奋了起来。何潘仁也点头笑了笑:“难怪!”   两人都是一愣,何潘仁含笑解释道:“我算着粮草应该是够的,你们却说缺衣少食,原来是人马多了这么多。”   一直没做声的四天王附和道:“正是,如今竹园里已有一万人手,这也罢了,还有三千多匹马,每日光草料都要十几车,它们怎么也不吃竹子?”   这一下,众人都笑了起来,大天王更是指着他摇头:“你呀你!”——老四管着大家吃喝,对粮草之事自是感慨最深,但也没必要这么抱怨嘛!   说话间,一行人已走到竹林深处,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雪地和被雪压得微微弯曲的翠竹,那碧绿的颜色被白雪一衬,更加显得青翠欲滴。   大天王跟二天王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放慢了脚步。何潘仁走了几步,若有所觉,回头正要说话,却见跟在两位天王身后的人群中,突然闪出了七八道黑色的身影,呼啦一下将何潘仁围在了当中,人人脚步轻灵矫健,手里弯刀如月,竟都是难得的好手,看武器却不像中原人。   何潘仁的脸色微冷,抬眸看向了大天王,目光竟是说不出的冷峭凉薄。   大天王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随即才回过神来,木着脸拱了拱手:“大萨宝见谅,在下也是万般无奈,不得不出此下策了。”   其实他也不想这么翻脸无情。只是山寨一日日地壮大,外头谁不知道他大天王是长安各路英雄之首,可竹园里的人却越来越只把这位大萨宝的话当圣旨,他当然是越想越不甘心。偏偏这时候何大萨宝的仇家又找上门来了。他不想替何潘仁挡刀,自然只能识时务者为俊杰。横竖那人出手阔绰,并未亏待于他,等他再拿到何潘仁的这批粮草,熬过这个寒冬,到了开春之后,这京畿一带还不是他说了算!   何潘仁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了然地点了点头:“看来我是小瞧你的志向了。”   大天王的脸顿时一热,沉声怒道:“何大萨宝,这竹园是我们四兄弟打下来的,怎么多年来,大家各取所需,原也无事,你却一步步地鸠占鹊巢,我也没跟你计较,算是仁至义尽了。如今是你自己的仇家来找你算账,我难不成还要替你去死?你有工夫对我冷嘲热讽,还不如自求多福!”   转头看着那七八个西域杀手,他的语气多少有点僵硬:“诸位,姓何的我已经交给你们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告辞!”   他说完转身想走,身后却传来了何潘仁的声音:“慢着!”   大天王脚步一顿,回头警惕道:“你还有什么事?”   何潘仁的目光却在他带来的那二三十名心腹的身上扫了一圈,缓声道:“诸位,我何潘仁跟你们的四位天王也算认识多年,从未闹过不快,这次我来到你们山寨之后,更是竭尽所能地给你们募集衣物兵器,竹园这才有了今日。你们如今真的要不念旧情,要恩将仇报,要眼睁睁把我送到屠刀之下么?”   大天王怔了一下,随即便打笑了起来:何潘仁这是终于知道怕了。他居然想用这么拙劣的法子来挑拨自己的手下!却不知这些人都是他和老二的心腹,所以他才敢放心大胆地带他们过来,如今就算何潘仁能舌灿莲花,这些人也绝不可能让他得逞!   他忍不住冷笑道:“萨宝放心,在下虽是不才,却还有几个可信的兄弟,萨宝再有本事,也不能让人人都听你的!你还是节省些力气,好好上路去吧!”   何潘仁微微垂下了眼帘,片刻后却笑了起来:“所以,司竹园这上万的人马,也就是这么些人死心塌地跟着你们俩?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大天王心头蓦然一寒,脱口问道:“什么放心……”话未说完,就见那八个原本拿刀对着何潘仁的杀手同时转过身来,刀光如雪练倒卷,星光泄地,却是劈向了他们这边!他们带的心腹里虽然也有好手,但在这些弯刀面前也是不堪一击,在声声惨叫之中,那洁白的雪地上转眼便洒满了鲜血。   这下可糟了!   他忙反手拔出腰刀,直奔何潘仁而去,只是还未到近前,眼角就瞥到有刀光斜地一闪,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大天王也算身经百战,在这生死关头自是更加不顾一切,一柄腰刀使得如同泼风一般,然而对方的刀光却仿佛比眼前的飞雪更飘忽诡异,总能从不可思议的地方挑将进来。几招之后,他不但没能上前一步,反而被逼得节节后退,最后更是手上一痛,腰刀脱手飞了出去,对方的弯刀毫不客气地指住了他。   而在他的周围,他的心腹们都已浑身是血地倒下了,就连最机警的二天王也没跑出几步,便被一柄弯刀从后心插入,竟是生生地钉死在地上;唯有老四依旧默默地垂首站在一旁,手上既无兵器,身边亦是空无一人。   大天王原是又惊又怕,肝胆俱裂,看到这一幕,突然间反应过来:“是你,你出卖了我们!”这次的事,老三死活不愿参与,老四倒是一言不发地跟了上来,却没想到他竟然早就投靠了何潘仁。是了,他是管粮草采买的,想来早就跟何潘仁搭上头了,所以当年何潘仁才会那么痛快地卖货给他们,这次更是选了司竹园做落脚地……   四天王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解释什么,而是向何潘仁抚胸欠身:“属下幸不辱命。”   何潘仁点了点头:“这几年辛苦你了。”   他居然是何潘仁的下属!大天王听得目眦欲裂:“何潘仁,我明白了,你是早就在算计我了是不是?”   何潘仁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根本就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倒是拿刀指着他的黑衣人一把扯下了挡住了大半张脸的围巾,冷笑道:“我家萨宝算计你?你也配!”这声音极为清脆,从帽子下露出的面孔更是肌肤如雪,红唇如火,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大天王被眼前的容光晃了晃,随即才回过神来,悲愤道:“他没算计我?那个曹萨宝又是从哪里来的?你们根本都是一伙的,就是在演戏给我看,好勾得我上当受骗,再对我痛下杀手!”   美人的神色更是鄙夷:“你想得美!我家萨宝就算要算计人,算计的也是那位曹萨宝,算计的是真正的内鬼,你算个什么东西,谁耐烦来算计你?”   大天王呆住了,也就是说,实际上自己不过是个鱼饵,何潘仁这么撒手一走,是想用自己来钓出他在西域那边的仇家,这些人之所以能拿着曹萨宝的信物来帮他“处置”何潘仁,自然是已经把那边都收拾干净了。自己为了保险起见,今日把最可靠的心腹都带了出来,各自安排了任务,结果却是让何潘仁一网打尽,再无后患……   看着依旧气定神闲地站在翠竹边上,连头发丝都不曾乱上一根的何潘仁,他几乎没闷出一口血来,半晌后才惨然道:“你们……你们想把我怎样?”他们留下自己的性命,一定还有别的用场,他……他是不会让这些人如愿的!   何潘仁悠然叹息了一声,“放心,我不会把你怎样——看在你帮我解决了心腹大患的份上,我只是想让你死个明白……”   大天王恐惧地睁大了眼睛,不等他有更多的念头,一抹冰凉已从他的脖颈上狠狠划过。他瞧见竹林倾倒,大地迎面扑了过来,耳中却还是听到了何潘仁那带着笑意的醇厚声音——“不用谢。”   烈焰红唇的美人“呸”了一声,在大天王的尸身上擦了擦弯刀上的血迹,这才转过身来,兴致勃勃地看着何潘仁问道:“大萨宝,接下来咱们该做什么买卖了?“   何潘仁笑了笑:“自然是招兵买马。”   红唇美人眨了眨眼睛:“商会里的内鬼不是都清理干净了么?你真的不回去了,要在中原造反?这算什么好买卖?”   四天王忙解释道:“这可未必不是好买卖,大萨宝这次在江南就挣了一大笔钱,前些日子又山西招到了一批好手,如今万事都已准备妥当,自然该把这造反的买卖好好做起来了!”   红唇美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是好买卖!”   四天王嘿嘿一笑,被美人这么一瞪,竟是浑身舒坦,原本木讷的面孔上都多了好几分光彩。   何潘仁也看着远处微笑起来。在飘飞的雪花中,他的笑容看去多少有些缥缈,语气却是笃定得不容置疑:“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是该好好开始了。”这样,等到春暖花开的那一日,等到天翻地覆的那一日,他就能开始做他生平最大的一笔买卖了。   要么赢得一切,要么输掉一切。   为了她,他愿意,赌上他自己。 第248章 念念不忘   早春二月, 当洛阳城里的桃李已经开始争芳吐艳,在天津桥畔渐渐开成一片云霞, 太行山上的积雪却还没有完全化去,漫山遍野都找不出半点绿意。放眼望去,唯有怪石嶙峋的山崖, 萎败枯黄的草木,以及一条漫长得仿佛永无尽头的崎岖小道。   在这样的山路上坐了几天马车, 宇文九娘只觉得全身的骨头仿佛都已经被一寸寸地震断,而车轮的每一次颠簸, 则会让这些碎裂的骨节再撞击一次,摩擦两回!   几乎用尽了生平的毅力, 她才没再次开口, 吩咐马车走得慢些——这几日以来的经历早已让她明白, 马车走得慢些, 颠簸的程度的确会轻些, 但在路上颠簸的时间却会拉长许多,最后只会让人更加难受。   她只能死死咬住牙关, 不断告诉自己:再忍忍, 再多忍一下, 等出了太行好了, 等到了晋阳就解脱了……只是这么想着想着,她突然又觉得有点讽刺:   其实在去年冬天下雪之前, 她就可以去晋阳了, 但她思来想去, 还是让人先送了信,一直等到唐国公给了回复,才开始收拾行装;随后便是大雪封山,她又顺理成章地等了两个月,直到如今二月都已过去大半,再也没有什么理由等下去了,这才终于出发。   是的,她已经认命,她会好好完成父兄交代的事情;但在内心深处,她还是想让这一日能来得迟些。在出发之前,她原以为她会希望这一路能走得越慢越好,到达终点越晚越好,可这才几天的工夫,她居然已经开始期盼能早日抵达晋阳了!   大概是因为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吧:原来所谓的世间疾苦,并不只是家族的风雨飘摇、前程的天翻地覆,也包括艰苦的旅途、粗陋的饮食、脏污的驿舍,以及种种难以言表的不便。相比而言,后头这些虽然没有前者那么令人痛不欲生,但当它们一点点、一日日地叠加起来,却足以磨掉一个人所有的傲气和幻想。   真可笑啊!以前她怎么会羡慕那些浪迹天涯的人呢?羡慕他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直到现在,她都记得那两位黑瘦少年在桅杆上追逐嬉戏的快活身影,也记得那位叫李三郎年轻镖师清冷英俊的面孔——清冷得仿佛已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动容,偏偏每次瞧见自己之后,他都会躲得比兔子还快!   她自然不会痴狂到因此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来,只是每每想起这个人,这些人,心头还是会莫名怅然——她原以为那已是她生平最艰难的一段旅程了,幸亏有这些奇怪而有趣的江湖人,那段苦涩绝望的日子才多了一点点色彩。   现在,她当然早已明白过来:那段旅程其实也没有多么艰苦,至少不会比眼下要走的这几百里路更艰难更辛苦……   她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正想往后靠一靠,马车却不知碾上什么东西,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两下,她的身子被震得一歪,差点撞上了壁板。跟着她身边的两个婢女一个连忙伸手扶住了她,另一个则扬声冲外头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车夫的声音显然有些惶恐:“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刚才有条沟实在是躲不开了。如今咱们走的这段羊肠道是太行陉里最难走的一段,接下来只怕还会有这样的颠簸,还请娘子多加注意。”   接下来的路居然会更加颠簸?婢女皱起了眉头,又担忧地看了看宇文九娘:“娘子,要不要让他们再走得慢些?”   宇文九娘摇了摇头,伸手拉开了壁板上挂着的短帘。帘子后面是一个小小的窗口,透过窗纱能看到外头的情形——依旧是满眼的荒山枯草,跟之前几乎没什么两样,但马车的确变得愈发颠簸了,简直能把人震得东倒西歪……   抓着壁板上的扶手,她忍不住苦笑起来:原来走了这么久,自己才刚刚踏上最难走的一段路。   也不知在这段道路的尽头,还有什么在等着她?是另一段艰难的山路吗?还是破烂的旅舍,荒凉的村落?   这个问题在她脑中原是一闪而过,然而在一个多时辰之后,当车队终于走到平缓的山谷路段,当高处突然射下一片夺命的箭雨,她才在护卫们的惊呼惨叫声中蓦然知道了答案:是盗匪!是传说中穷凶极恶的盗匪!   不顾婢女的尖叫,她一把拉起了车帘,抬眼看去,心头顿时一片冰凉。   这次为了将她平安送到晋阳,家里七拼八凑,拉出了一支百余人的护卫队。这队伍平日看着倒也威风齐整,此时却显然已经乱了套,不少人身上挂了彩,更多的人在四下躲避,有人高声呐喊,让队伍收拢,却似乎没有太大的成效;而在更远些的地方,已涌现出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正在狂呼乱喊着向这边冲杀过来。更可怕的是,在马车后面很快也响起了同样的声音……   宇文九娘纵然不懂兵书战略,此时也明白过来:他们落入埋伏,被盗匪们包围了!   这念头让冰冷的惧意从她的心口蓦然炸开,她全身的血液一时间仿佛都被冻住了。她知道自己应该放下车帘,手指却僵在了车帘上,一动都无法动弹。   不知从哪里斜飞来一支箭,“哚”的一声钉在了车厢前的木板上。车里的两个婢子一个吓得惊叫起来,声音尖锐得几乎能刺破耳膜,另一个则扑将上来,一把抓住宇文九娘,将她拉回到车厢深处。   车帘终于落了下来,遮住了外头那可怕的画面,却遮不住那些可怕的声音——   “兄弟们听见没有,马车里果然有女人!”   “快,快给我杀上去,杀完这些人,女人和钱财就都归咱们了!”   “杀啊!”   刚才惊叫的婢女原本已捂住了自己的嘴,听到这些粗豪刺耳的声音,吓得又颤声叫了起来:“娘子,娘子,怎么办?是盗匪!他们要抢……”   “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她的惊叫,另一个婢子甩了甩手,怒道:“你闭嘴!”那婢子捂着脸缩起了身子,到底没敢再发出声音来。   宇文九娘并没有去看她们。其实她也在颤抖,从手指到牙齿都在不停发抖,以至于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竭力压住身上的抖动,默默倾听着外头的动静。   外面马蹄声近了许多,护卫们似乎已收拢队形,集中到了她的马车周围;她听得到头领的命令声,护卫的呼应声,他们显然是在和盗匪殊死搏杀,然而那些粗野的喊叫声却依然步步逼近,不知过了多久,前头突然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应该是前头马车上那些跟她去晋阳的侍女嬷嬷,她们被盗匪抓住了!   不知道是谁在尖叫,那声音是如此凄厉,几乎已不像人能发出的动静。宇文九娘战栗着想拉开车帘,手臂却被身边的婢女紧紧地抓住了:“娘子!”   宇文九娘转头看到了两张惨白的面孔,一张早已泪流满面,另一张也只剩下惊恐惶然。她怔了片刻方哑声道:“你们身上,有没有带刀剑?”   拉着她的婢子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拼命摇头道:“不会的,娘子,不会的!”   不会?宇文九娘惨然地笑了笑,在这个世道里,有什么是不会发生的呢?她曾以为父兄会一直疼爱自己,结果却被他们送给了年过半百的唐国公;她曾以为世上最难捱的就是这段漫长的旅途,结果却似乎连走完的机会都没有了……如今,在死和比死更可怕的结局里,她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她的目光不由在车厢里转了转——为了乘坐舒适,这车厢铺了褥子,包了四壁,案几烛台也都固定在车板上,唯一能拿动的,是暗格里放着的碗碟壶杯和几个隐囊……这些东西能有什么用!   她越看心里越绝望,只是再次看到身边的婢女时,目光突然一凝——簪子!   伸手一抽,她已将婢女头上的长簪握在手心,簪子是鎏金的铜簪,一头果然颇为尖利。两名婢子都吓了一跳,随即便同时惊叫出声:“娘子!”   宇文九娘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沉默地挺直了背脊。   外头的厮杀声和叫喊声越来越近,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越抓越紧。   突然之间,马车外传来一声惨叫,不知什么东西“砰”地撞上了车厢。好容易沉默下来的婢子再次失声惊叫,声音愈发惊恐尖利,宇文九娘却已听不到这个刺耳的声音了,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车帘,用尽全身力气抓住簪子,慢慢举了起来……   一阵更大的叫喊声在马车四周轰然响起,几乎震得车厢都随之颤了颤,一直守在宇文九娘身边的婢女猛地转过头来,抓住了她的手:“娘子,娘子,有人来了,有人来救援咱们了!”   宇文九娘怔了一下,猛地探身拉开了车帘,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她却恍若未觉,只是睁大眼睛往外看去。   在她的马车周围,只剩下二三十名护卫,一多半身上都带了伤,之前那片黑压压的盗匪虽也倒下不少,但看去至少还有两三百人,看去就像一群红了眼的凶兽,但此刻,这些凶兽都停下了脚步,正在纷纷回头张望。   就在盗匪包围圈的外头,在山道的最高处,不知何时多了几位骑士,当中是一匹枣红色大马,马上的骑者正在弯弓搭箭,箭如流星,连珠而出,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而盗匪群中却是连声惨叫,显见是箭箭夺命。   被人从背后这么射杀,那群盗匪的队伍渐渐地乱了起来。顾不得再管宇文家的车队,不少人提刀直奔那几名骑者而去。但那位弓箭手带的箭支竟似无穷无尽,但凡冲在前头的人,都被他一箭射倒,没过多久,盗匪又倒下了三十多人,这一下,盗匪们再也不敢前冲,纷纷转身退步。   就在他们退缩之际,那几匹骏马终于动了。   他们一字排开,猛地从山坡上冲了下来。马蹄急促,来势如电,明明不过数人,但在这一进一退之间,却自有一种万夫莫当的气势。盗匪们顿时轰的一声退得更快。   宇文家的护卫头领也是身经百战之人,见势立刻喝道:“阿关,你带人护好马车,其余的人,跟我上!”说完带着十几名护卫也冲向了盗匪。   从高处冲下的几匹战马此时已杀入盗匪群中,刀光如雪,骏马如龙,竟是如入无人之境。听到宇文家这边的喊声,领头的弓箭手应声喝道:“你等不必担忧,大军马上就到,绝不会让这帮盗匪走脱!”   盗匪中的几个首领和箭手都早已被他射死,此时锐气已是丧失殆尽,在两边夹击之下,更是首尾难顾,再听到这一声“大军马上就到”,顿时都再也没有抵抗之心。不知是谁带头撒腿就跑,不过片刻工夫,两三百人已四下溃散开去,宇文家的护卫乘机在后头一番追杀,又留下了几十具尸首。   眼见着盗匪们都已跑得踪影不见,来人这才回到马车旁边,宇文家的护卫头领忙不迭地抱手行礼:“多谢诸位!诸位的救命之恩,我等没齿难忘!我等是宇文大将军的护卫,却不知几位壮士在何处当差?”   此时他自然早已看清,横空杀出的这四个人里竟有三个是少年,当先的那个更是生得白净俊秀,实在不像是军旅中人,但他们说后面还有大军……   他心里的念头还没转完,就听身后的马车上传来了宇文九娘微微发颤的声音:“李三郎?”   刚才一掀起车帘她就认出来了,山坡上的弓箭手就是李三郎。之前在船上时,她就一直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同寻常,但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在最危急的关头,居然是他来救自己了!他显露出的身手和气势,比她想象的还要出色百倍。   此时日头刚过中天,正是春日里最温暖明媚的时刻,阳光就照在李三郎的身上,在他挺拔的身影上染出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宇文九娘几乎有些不敢直视这光晕中的面孔,却还是没舍得移开视线。   她看见李三郎也转头看向了她,随即微微一拨马头,那匹枣红大马缓缓走向了马车,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了她的心头。   几步之后,这一人一马已来到她的马车跟前。   正午的阳光同样也照在宇文九娘的脸上,她心里一动,索性微笑着扬起了脸。这一次,他们之间没有屏风的阻拦,没有面纱的遮盖,她知道自己的容色绝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李三郎似乎怔了一下,随即便移开了目光。   这神情倒是跟在船上时几乎一模一样,宇文九娘原本是心动神摇,此时心里却是不由得一松,说话自然也流畅起来:“果然是李家三郎,宇文九娘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李三郎还是没有看她,只是垂着眼帘笑了笑:“宇文娘子不必多礼。在下……我……”   吸了一口气,她终于抬起眼眸,看着宇文九娘深深地欠了欠身,“还请九娘子见谅,我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我不是李家三郎。”   “我是李三娘。” 第249章 有苦难言   从遇袭的白水河谷往北,依旧是山高水急的崎岖小道, 宇文家的车队一路紧赶慢赶, 终于在第二日的黄昏, 来到了长平郡的郡城。   这座城池紧挨着太行山脉, 虽是郡治所在, 却称不上繁华, 城门狭窄, 城墙斑驳,城外的驿馆也是冷冷清清,笨重的木门前,唯有两盏暗黄色的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晃动,怎么看都透着股萧瑟之意。   闻声而出的驿馆老吏也是一脸晦暗,无精打采,就算听到护卫们报出了“宇文大将军”名号, 都没多抬一下眼皮, 倒是在瞧见了跟在车队后头的凌云师徒之后,惊诧地睁大了眼睛:“李郎君?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凌云抬眼看了看前头正在下车的宇文九娘,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两天前在这家驿馆落脚的时候, 她也没想到会在太行陉上遇到宇文九娘,如今她家护卫已折损大半, 离晋阳却还有六七百里的路程;于情于理,自己都不能丢下她不管, 也只能掉头再护送她一程了。   老吏见凌云并未接话, 也自知问得失礼, 赶紧笑着转了话题:“今日咱们这儿的上房正好还空着,郎君若不嫌弃,照旧住下便是。”   凌云摇了摇头,目光往前一扫:“让她们住吧。”   老吏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宇文九娘主仆的背影,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李郎君是因为这位小娘子才掉头回来的啊,难怪不肯说呢!他自觉心里雪亮,忙知情识趣地对凌云笑了笑,微微挺高了声音:“小郎君要把上房让给前头的娘子啊,真真是心地仁厚,怜香惜玉!”   宇文九娘原本走得莲步轻稳,裙角不扬,听到那老吏居然问也不问就把上房分给了凌云,脚步不由得缓了缓,再听到后头这两句,她的身形顿时一僵,随即便加快脚步往里走去,步子比之前何止急了一倍!   凌云也被老卒笑得寒毛倒竖,有心解释不是这么回事,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还是沈英笑着接过了话头:“过奖过奖,这都是她应当做的。”说完又用力拍了拍凌云,“知道谦让照顾长辈,还算你知礼!”   凌云苦笑着低下了头。论起来,李家和宇文家既已定约,宇文九娘的确算得上是她的“长辈”了,但她之所以这么谦让照顾,却是因为她……心虚。   这份心虚,不仅是因为她逼死了宇文述,改变了宇文九娘的命运,更是因为两天前的山道上,宇文九娘眼里那抹惊心动魄的光芒!就在那一刻,她几乎不假思索地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必须做回李三娘了!   随后,她看到了那道璀璨的光芒是如何在瞬息间彻底熄灭,看到了那张艳丽夺目的面孔如何因为错愕和羞耻而变得无比僵硬……她差点当场落荒而逃,最后却还是不得不跟在了车队的后头,以保证这位九娘能顺利成为她的庶母。   这叫什么事?!   想到这里,凌云压在心底那口气终于忍不住叹了出来。   老吏听到“长辈”这两个字就吓了一跳:那位宇文家的娘子虽然带着幕篱,却瞒不过他的眼睛,那决计是个年轻美貌的小娘子,怎么就成了李郎君的长辈了?就算是长辈……   再看到凌云这有苦难言的神色,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是窥见了某个不得了的秘密,心惊肉跳之下,忙不迭打了个哈哈:“原来如此,失敬失敬,诸位,里面请!”说着便将大伙儿让进大门,自己则悄悄退后几步,瞅个空子便贴着墙根一溜烟闪了出去。   柴青走在最后,一眼瞥见了他的动作,忙跟沈英道:“师傅你看,那老头今日好生奇怪,这般鬼鬼祟祟的,莫不是打着什么鬼主意?”   沈英转眼一看,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好容易才忍笑道:“他是怕阿云会杀他灭口。”   小鱼和柴青齐齐地转头看向了凌云。   看着这两双亮晶晶的眼睛,凌云连气都叹不出来了,只觉得世间之尴尬难言,莫过于此。   当然,没过多久,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曾趾高气扬来传她回话的那位宇文家嬷嬷,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眉目之间却是要多恭顺就有多恭顺了:“三娘子此番大恩大德,我家娘子原该早就过来道谢了,只是她受惊后有些发热,今日方才好些,这不,一落脚便惦记着要来登门拜谢,只是怕打扰到三娘,这才让老奴来问一声,三娘子何时方便?”   宇文九娘要过来道谢?凌云想都没想便断然摇头:“不必多礼,请她好好歇息便是。”   嬷嬷脸色微变,忙赔笑道:“三娘如此体贴我家娘子,老奴感激不尽。只是我家娘子这两日都惦记着这事,若不能当面道谢,心里只怕会愈发忐忑,又如何能歇息?三娘可是觉得这边不大方便,那换个地方也使得。只是我家娘子一片诚意,还望三娘成全!”   她说得谦卑,那坚持之意却愈发明显,凌云听得只想叹气:看来宇文九娘的确想见自己一面,道谢不道谢的且不说,有话要讲那是肯定的——她是气不过吗?还是看出了什么不对?   她越想心里越是没底,却也清楚:不管宇文九娘是因为什么,自己都不能避而不见,更不能指望着能把事情含糊过去。   她索性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这便过去!”   宇文九娘所住的上房凌云两天前就住过一晚,对庭院房舍自然不会陌生,不过当她一脚踏进上房的正屋时,却还是晃了下神:   这间屋子已经彻底变样了,四墙都笼上了一层如烟如雾的轻纱,席褥也是焕然一新,就连长案上都铺了绣锦,绣锦上还放了一个长颈双环的羊脂玉瓶,里头斜插着三两枝盛开的杏梅,那娇艳粉嫩的颜色,顿时给屋子又添了十分春光。   屋里的宇文九娘大概是刚刚梳洗过,面孔上脂粉未施,头发也只是松松挽起,一身家常的浅黄色襦裙,通身上下并无半点纹饰,但那目如点漆,唇如含朱的明艳容光,却让盛放的杏梅都失去了颜色。   她看着凌云的目光多少有些复杂,神情里却并未露出半点端倪,只是落落大方地微笑着欠身相迎:“失礼失礼,怎能劳烦三娘过来?”   凌云心里早已尴尬了无数次,此刻真正面对宇文九娘了,倒是索性抛开杂念,欠身还礼:“不知九娘有何吩咐,凌云愿意效劳。”   宇文九娘的笑容终于凝住了——这两天以来,她从不敢置信,到羞耻难堪,再到渐渐平心静气地权衡利弊,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山道上那一刻的心动和失望,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连在她心底反反复复盘亘的尖锐声音,到底也是无关于大局。   她该做的,是要借着这个机会去多了解李家,了解唐国公;而那些她越查越百思不得其解的事,说不定也能从李三娘这里找到答案……   因此,反复思量之后,她还是决定去跟凌云好好地说一说话。   当然,如今的凌云已是唐国公家的娘子,再不是那身份卑微的镖师,她自然也得改了态度,不能像船上时那样轻慢直接。但她没想到的是,凌云却根本没有变,她依然是那么礼貌而冷淡,依然是那么锐利而坦荡,仿佛无论是当名门贵女,还是做江湖镖师,对她而言都没有什么不同。   李三娘她怎么会,怎么能,活成这般模样?   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怦然碎裂,之前打叠的那些委婉词句,宇文九娘突然间一句都说不出口了,就连已经在脸上挂了十几年的得体笑容,居然也变得无比沉重,难以维持。   慢慢收住了越来越僵硬的微笑,她看着凌云的眼睛轻声道:“实不相瞒,在今日之前,我的确是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是唐国公?”   “如今,我想我明白了。” 第250章 痴心妄想   她明白了?   她明白什么了?   她是明白了自己跟她宇文家的恩怨?还是明白了父亲已经开始的筹划?若是如此, 她又是怎么明白过来的……   凌云原本就有些心虚,此时更是越想越虚。她忍不住往外看了看, 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宇文九娘见她看向门外,却是了然地叹了口气:“原来三娘子也猜到了!”   啊?凌云心头愈发茫然,却不好开口询问,索性静静看着宇文九娘, 等着她的下文。   宇文九娘果然感叹着说了下去:“三娘子猜得不错,适才我们住下时, 这边的仆从们听说我等与唐国公有亲, 也是各个都殷勤备至, 对贵府交口称赞。我这才知道, 原来国公竟有如此人望。”   这对旁人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她作为宇文家的女儿, 从小到大, 到哪里不是一亮出身份便备受追捧?这还是生平第一次, 她看到有人对“宇文”二字反应平平, 却因为另一个姓氏而态度大变。这让她满心迷茫, 甚至是不知所措, 直到凌云飒然而至,她才蓦地醒悟过来——   是啊,自己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这是乱世, 是烽烟四起、朝不保夕的时候!他们宇文家连自家女儿都护不住了, 又能为旁人带来些什么?在这种世道里,大概也只有能养出李三娘这种女儿的人家,才值得这些升斗小民信任依赖吧?   念及此处,她心里一阵苦涩,却到底还是露出了笑容:“难怪兄长跟我说,国公乃当世英杰,能追随于他,是我的福分。”   她的语气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忧伤,但更多的还是释然。凌云原本已到嘴边的解释顿时都说不出口了——   她该怎么说呢?说这间驿舍的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自己两天前在这里落脚时,顺手帮他们解决了一些难题?是因为县官不如现管,对于这些生计艰难的百姓来说,宇文家再是富贵齐天,也比不上能影响到他们这一方安宁的地方大员——这跟父亲是不是英杰,其实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宇文九娘会这么说,不仅是想告诉别人她的心路历程,更是想说服她自己吧?她想让她自己相信,父兄并不是随意将她送出去的,而是为她在乱世中选了个“当世英杰”……看着眼前这张年轻明艳的面孔和她身后这间被收拾得雅致温馨的屋子,凌云默默咽下了所有的解释:“九娘过奖了。”   宇文九娘摇了摇头,大概是说出了最难出口的话,她的心头突然轻松了不少:“三娘何必过谦?我在洛阳时,也曾听人说过,国公他箭法如神;却直到昨日见到三娘出手,才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有女儿如三娘,可见国公不但是当世英杰,更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好父亲!”   至少他会把女儿培养成这种人物,而不是当礼物一样的送出去。   凌云一看她的神色便猜到了几分,斟酌片刻后,也只能道:“父亲待我们的确宽厚仁爱。”虽然自己长成眼下这样,对父亲来说绝对是个晴天霹雳,但若是跟宇文述相比,乃至跟世间其他人相比,他的确是个好父亲。他从未将他们兄弟姊妹的婚姻当成筹码,而是希望他们能过得好。   宇文九娘赞同地点了点头,真心诚意道:“不怕三娘见笑,静姝生平只羡慕过两个人,一个是南阳公主殿下,一个便是三娘你。当初殿下对你赞赏有加,我还曾颇为不解,如今我才明白,殿下和你都是这世间难得的自在之人,足以让天下女子望尘莫及。”   这个么……凌云几乎苦笑起来:“凌云如何能跟殿下相比。”   宇文九娘抿着嘴笑了起来:“我猜殿下若知道三娘能如此行走天下,马踏群凶,也只有羡慕的份。”   她这一笑,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几分小女儿的情态。凌云心里微松,摇头笑了笑没做声,却听宇文九娘突然问道:“却不知三娘这次去江都,可曾见到过公主殿下?”   凌云心头一动,隐隐间明白了宇文九娘找自己过来的目的。   她接着摇了摇头。宇文九娘立时不经意般地问了下去:“那三娘可曾见过我家的父兄子侄?”   凌云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她当然知道宇文九娘想问的是什么,也知道她的忐忑和担忧。只是,这些事,自己要怎么说呢?   在她的沉默当中,宇文九娘的笑容再次渐渐变得僵硬起来,她强撑了片刻,到底还是放弃了努力,直接正色问道:“还请三娘恕罪,静姝如此刨根问底,是因为之前无意中得知,家中子侄们曾对贵府三郎颇为无礼,此事实在让人过意不去,却不知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不然的话,父亲如此护短,怎么会因为两个侄儿伤了李三郎就打断他们的腿?后来承趾刁难柴绍,却被李三娘当众殴打,父亲居然让他们宇文家的长孙媳去登门道歉,又向陛下举荐了李渊,最后还让自己去投靠他……这一切,根本就不是父亲的风格!里头一定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而李三娘似乎就是这一切的关键,不然她为何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江都,出现在那艘船上?   她问得已足够明白,凌云却依旧没有做声。宇文九娘等了半晌,渐渐从忐忑不安转为了失望至极——也是,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主动去投靠李家的贱妾之流,还刚刚被她李三娘的救下性命,她有什么资格让李三娘回答她的问题,让她为自己答疑解惑?她真真是……自取其辱!   她自嘲地笑了笑,正想找个台阶下,却听凌云轻轻叹了口气:“对不住。这原是我和贵府的一些恩怨,我也没料到,会把你牵扯进来。”   宇文九娘蓦然抬头看向凌云,凌云也坦然地看着她:“四年前,你那两位侄儿受人挑拨,伤了我家三郎,是我打断了他们的腿;宇文大将军为保全他们的颜面,才宣称是他亲自打断的。宇文承趾大概一直有气,后来借机刁难了柴大郎,却因此害得我没能见到三郎最后一面,我一怒之下当众打晕了他,大将军或是怕我再找宇文承基的麻烦,才放下身段来向我父亲示了好。我们两家的恩怨至此了结,并无再多牵扯。”   竟然是这么回事吗?宇文九娘愕然睁大了眼睛,一时觉得原来是这么回事,一时又觉得似乎还有哪点不对:“可是,我父亲他,他的性子……”   凌云叹道:“宇文大将军能屈能伸,令人佩服。其实两年前我去贵府拜访时,大将军的确曾想过要给我一个教训。”   宇文九娘忍不住紧张道:“那后来呢?”   凌云笑了笑没做声,宇文九娘瞬间明白过来:这个教训自然是没给成,父亲这才不得不改变主意,向李家主动示好!李三娘……她上下打量了凌云几眼,只见她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眉目清淡,神色安然,却自有一种不可置疑的力量,仿佛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可以刻进青石,刻进所有人的心坎里。   难怪她不但能打断那对兄弟的腿,还能镇住父亲的怒火!   不期然间,宇文九娘又想起了那天在山谷里划过的箭影和刀光,许久后方问道:“那三娘后来为何又去了江都?”   凌云语气平静道:“因为三郎不曾见过塞北江南,我想替他去看一看,不过在江都时,我发现你那位二哥在贿赂宫人,欺瞒天子,谋求官职,便设法告诉了大将军。后来之事,我所知不多,不过若让我猜,大将军和驸马之所以会把九娘托付给我父亲,或许跟此事有些关系。”   宇文九娘彻底地呆住了:难怪父亲那么厌恶二哥,最后却给他讨了官职,原来是二哥做出了这种抄家灭门的事!父亲不能揭发他,大概也无力再处置他,所以才会把自己托付给唐国公?他是怕自己会落入二哥的手里吗?还是说……   她怔怔地看着凌云,凌云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猜大将军是怕我有这样的把柄在手,日后会置宇文家于死地,故而才想着得让两家关系近些。”   所以自己就成了拉近两家关系的纽带?宇文九娘纵然早有思想准备,此时却也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大哭一场,还是该大笑几声。亏她还以为她明白了,其实她什么都不明白!   见她如此难受,凌云自然也是倍感歉疚,她知道这么说,宇文九娘心里一定不会好受,但宇文九娘日后是父亲的房里人,有些事,自己不可能瞒她一世,却也不能真的让她全部知道,为今之计,也只能让她知道这么一个并不完全的真相……   她向宇文九娘再次欠了欠身:“此事是我考虑欠周,九娘若有什么吩咐,凌云愿意效劳。”   宇文九娘恍惚了一下,这是凌云进门时就说的第一句话吧?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她觉得有些对不住自己,愿意帮自己做点事来做补偿?她是真心如此,还是在故作姿态?她是在可怜自己吗?   慢慢从手掌里抬起了头,她看着凌云淡淡地道:“不敢当,我想请教一声,三娘子是否想过,要……要告发此事?”   凌云坦然道:“从未想过。”   宇文九娘缓缓点头,这话,她信,不过……轻轻吸了口气,她继续一字字问道:“那若是我现在不愿意投奔唐国公了,你又当如何。”   凌云皱了皱眉,她真的不想给父亲做妾了,其实这样也好!她略一思量便道:“我愿护送九娘回洛阳,再去跟父亲解释清楚。”   这干脆的话语有如一针扎下,宇文九娘满心的愤怒突然被戳破了一个口子,让那怒火泄了满地,再也收拾不起。李三娘居然是这么想的,可自己呢?自己该怎么办?宇文家已经没有她容身之处了,再不去李家,她要如何度日?也去浪迹江湖吗?   仔细打量着凌云,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你要帮你阿弟去看塞北江南,已经看了多久了?都是这么骑马走的吗?住的头也都是这样粗陋的驿馆?”   凌云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我在路上走了两年,能住这样的驿舍,也不过是近日之事,之前那一年多,但凡夜里有屋可住,有榻可眠,便已算是幸事,风餐露宿都是寻常,忍饥挨饿也不稀奇,至于脏污,更是难免。”   宇文九娘听得脸色微微一变,她这几个月里到底知道了一些人间疾苦,在路上也见过寻常旅人,略微想一想便知道,凌云说的不是假话,可是,她明明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啊,甚至家里底蕴更深,她怎么能受得了?   她这念头几乎就写在了脸上,凌云想了想解释道:“这些我也是慢慢习惯的,习惯了,便不会觉得有多苦。再说,人世间种种苦楚,大约没人逃得掉,不肯吃这种,便要吃那种。我宁可选这种苦吃。”   宇文九娘微微张开了嘴,心头仿佛有什么在轰然作响:原来是这样么?原来在世上种种苦楚当中,自己什么都不肯选,其实就是选择眼下这种。她羡慕李三娘的自由自在,可让她自己也风餐露宿,住在比驿舍更简陋肮脏的地方,过比这几日更颠沛琉璃的日子……她几乎打了个寒战,随即便苦笑起来:   既然如此,她有什么资格羡慕,又有什么资格抱怨呢?   她轻轻地,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了,是我痴心妄想,是我贪得无厌……我,如今我没什么想做的,只愿能一路顺利,早日抵达晋阳。”说完她退后一步,端端正正地向凌云行了一个礼。   凌云恍然间明白过来,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想好了?”   宇文九娘抬起头来,目光清澈坚定:“三娘问得是。之前我也曾以为我想好了,其实却是直到此刻,我才真的醒悟。去晋阳,是这世上我唯一能走的一条路,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走得快些?为何还要继续踌躇不前,自欺欺人?”   踌躇不前,自欺欺人?   凌云沉默片刻,欠身还礼:“多谢九娘指点。”   不等宇文九娘开口询问,她转身走出了房门。   天色早已黑了下来,正值月末,星斗漫撒,残月未升,黛蓝色的天幕宛如丝绒般深浓厚重,而且不知为何,竟是异样的眼熟……这念头只是转了转,便被凌云深深地压了下去。她大步流星地走回了自己住的小院,小鱼见她带着风进来,不由吓了一跳:“娘子这是急着做什么?”   凌云怔了一下,慢慢收住了步子,是啊,她急着做什么呢?   她只是突然发现,她和宇文九娘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不同。她或许要幸运一点,父母为她选的这条路,其实已是这世上她能走的最平坦的一条路了,她却一直在自欺欺人,踌躇不前……   转头看了看来时的方向,她长出了一口气:“我想把他们早日送到晋阳,然后,早日回到长安。”   ※※※※※※※※※※※※※※※※※※※※   嗯,下章就回长安了,所以这章就算长点也得写完啊…… 第251章 久别重逢   长安的春日总是格外美好而短暂, 桃杏次第盛开的阳春三月仿佛还没过几日,随着两场细雨洗净了漫天杨花, 转眼之间便已到了初夏时节。   凌云的归程却比杨花来得更迟。当她终于遥遥望见长安的城楼时, 四月已近尾声。春明门外,再也看不到那些嫣红嫩绿的春色, 唯有一排排的高柳老槐,在日益炙热的阳光中渐渐变成了夏日的满地浓荫。   这道绿荫掩映中的城门是如此熟悉,却又有些异样的陌生, 凌云不由得凝神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才一拨马头, 直接转向了南边。   她的身后, 二娘也察觉到了车辆转向,犹豫片刻, 还是打起了车帘:“三娘, 你真的不必亲自送我去庄园了,留个人给我带路就好,说起来,这次因为我的事,已经耽搁了你好些日子,你再这么过家门而不入, 柴大郎那边若是知道……”   凌云神色淡淡地截住了她的话头:“无妨,我是想先去看看三郎。”   二娘顿时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道:“也、也好。”——她怎么忘了, 三郎就葬在鄠县庄园呢?三娘原是为了他才走遍大江南北的, 如今回了长安,自然是第一个就想去看他。不过就算如此,她怎么没让人去知会柴大郎一声?甚至似乎都不想多提他?   她担忧地看着凌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一直都记得,是因为凌云,她才保住了性命,才能过上这几年的清静日子。这次凌云又坚持要接她来长安,她拒绝不了,只得提出:她想住在庄园里,不惊动任何人——毕竟她这一生已是如此了,又何必再去烦扰旁人?但凌云是不一样的,她有担当,有本事,还有一个听说极有情义的夫君,按理他们是天生一对才是,怎么也会过成这样?   凌云没有回头,却感受得到身后那忧心忡忡的目光,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转头对二娘笑了笑:“阿姊不必担忧,我心里有数。”   她心里有数?二娘怔怔地看着凌云,初夏的阳光正透过树荫洒在她的脸上,在那斑驳跳跃的光影之中,她的面孔看去似乎更加白净了,笑容也是愈发的飒爽清远,宛如树荫下吹过的凉风,不沾半点俗世尘埃。   对着这样的笑颜,二娘也只能苦笑着点头,心里暗暗祈祷: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京畿之地,道路自是比别处平整,不过从长安到庄园有近百里的路程,二娘病体初愈,不好劳累,一行人在鄠县歇了一夜,待到真正看到庄园的大门时,已是第二日的午后了。   小鱼和柴青都是急性子,早就跑回庄园去报信了。小七自是飞马来迎,见到凌云又哭又笑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而等到他们走近庄园时,文嬷嬷和阿锦等人也已等得望眼欲穿,瞧见他们的身影,自是纷纷迎了上来。   文嬷嬷一见凌云便红了眼:“娘子不是说三月就能回来的么?怎么拖到了这个时候?”又打量着凌云心疼道:“怎么瘦了这么多?还黑了!娘子这两年真真是受苦了!”   凌云听得一呆,这次她护送宇文九娘到了晋阳,回头便去洛阳接二娘了。谁知时气不好,二娘也染上了病症,足足养了半个多月才康复,之后她们一路慢慢过来,路上又走了半个月。这般太平无事的日子,是她近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把她养得皮光肉滑,腰都粗了半寸,文嬷嬷怎么能睁着眼硬说她是黑了瘦了?倒是文嬷嬷自己……   看着文嬷嬷明显花白了的头发和愈发深刻的皱纹,凌云心里一阵酸涩,微笑道:“嬷嬷的精神倒是愈发健旺了。”   文嬷嬷忙抹了抹眼泪,抱怨道:“娘子莫要哄我,这两年咱们这庄子里人越来越多,地也越来越多,老奴恨不能一个人分成八瓣都管不过来,娘子再不回来,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散了!”说完她便紧张地盯住了凌云,“娘子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吧?”   凌云抬眼看向了不远处的庄园,那一道道大开的寨门后,是齐整的围墙,是碧绿的麦田,是炊烟袅袅的屋舍。这是她和三郎曾用心经营的地方,是他们所有人一点点打造出来的安稳天地……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不会离开了。”   她的这句话一出口,迎出来的众人脸上顿时都放出了光彩。待到文嬷嬷退下,管事们便纷纷上来跟凌云见礼。   另一边,二娘却是从人群中一把拉住阿锦的手,看着她脖子依旧骇人的伤痕,抽噎得不能自已。阿锦也是眼圈微红,却还是打量着二娘缓缓哑声道:“二娘子看着比以前好了。”说完一转身,又拉了阿痴来给二娘行礼。   阿痴已长成了小小少女,却依旧是一脸懵懂。她早已忘了二娘,听阿锦让她来“见过娘子”,便回头看向了凌云:“我给娘子见过礼了!”   二娘笑着摸了摸了她的头,见她头上没有半点装饰,便拔了根小小的金钗插在了她的发髻上。阿痴却是反手就撸了下来,放在手里看了半日,喜滋滋地笑道:“金子,可以换好多好多糖糕吃!”   二娘不由莞尔,放眼瞧见眼前的山谷田园,突然觉得,自己答应跟凌云一道过来,当真是再对不过了。   凌云自是比二娘要忙上百倍。不过见过几个管事后,她心里已渐渐有了底:陶家兄弟的确尽心,这两年庄子的收成都不错,又开出了不少荒地,加上官府和盗匪都不曾来捣过乱,大家的日子颇有些蒸蒸日上的意思。只是村里却愈发萧条,能干活的那些人,无一例外地想投身庄园。陶家兄弟不敢大张旗鼓,却还是偷偷挑了些人手。如今村里几乎只剩老弱病残,不少人家都是勉强活命——这还是他们和四叔商量着暗暗接济的结果。   凌云点头不语,在外头走了这么远,她自然更加明白在这个世道里挣扎求存有多不容易,而她现在能做的事还太少太少……   不过这些千头万绪的事原是不能着急,她略微交代了几句,便越过众人,独自走向了庄园深处。大家自然都知道她要去哪里,小七忙追了几步叫道:“娘子,婢子去拿些纸钱香烛过来!”   凌云挥了挥手,沿着庄园的高墙一路往里,穿过庭院长廊,最后来到了一处小小院落。院子里种满了各色果树,如今花朵都已落尽,但在树木间的那座坟茔上,却还供着几枝刚刚盛开的石榴,无数榴花红艳艳闹哄哄地堆放在墓碑前的空地上,仿佛是无数张欢迎她归来的灿烂笑脸。   凌云缓缓上前,在这些花枝间跪坐了下来。这两年以来,她原本已积攒了无数的话语——她要告诉三郎自己看到的一切,告诉他塞北的寒风,江南的秋色,告诉他运河的淼淼清波,江都的繁华胜景……但真正看到这冰冷的墓碑,看到墓碑上那行孤零零的字,这些话,她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是的,这一次,她的确见到了无数壮丽奇幻的风景,打败过无数穷凶极恶的盗匪,她曾在万军之中殊死搏杀,也曾安坐市井等待仇人的末日……但这一切,对三郎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的经历,她的感悟,终究是无法再说给他听了!   她的阿弟,三郎玄霸,的的确确,已经不在这个世间,无论她走多远,都无法再欺骗自己,无法假装他还在长安,在这座庄园里,等着她。   她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三郎,而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安慰她自己,为了欺骗她自己……   早在跟父亲说话的那一天,在跟宇文九娘交锋的那一晚,她就已经醒悟过来了。   所以她不会再逃避,也不会再自欺欺人,不会再拿三郎来当借口。   唯有如此,她才对得起三郎的甘心赴死。   轻轻俯下身去,凌云将额头抵在了墓碑上。也唯有这点冰冷,才能镇住此刻在她心里翻滚沸腾的那些东西。   恍惚之间,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忙微微直起了身子,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她不好回头,只能涩声吩咐道:“你把东西放下吧。”   那脚步声顿了顿,随即却又慢慢地走上了几步。   凌云知道小七多半是担心自己,忙伸手抹了抹泪,这才回头道:“我没事,你……”   她的话没能再说下去。   站在她身后的并不是小七,而是一身黑衣的柴绍。   他显然也是刚刚下马就赶了过来,幞头衣襟上满是尘土,却依旧掩不住那一身的硬朗,只是脸上的神色却是凌云从未见过的复杂和沉痛。 第252章 初心未改   柴绍并没有料到, 他会在墓园里看见凌云。   然而当他真的踏进这个熟悉的院落,看到这道熟悉的身影,忽然又觉得:一切原该如此!   在凌云回头的瞬间, 他也看清了凌云的面孔。两年未见, 她的变化其实不大,只是此时额角还留有墓碑抵出的印记, 双颊又带着一道道凌乱的泪痕,整个人看去竟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迷茫和脆弱。   这点迷茫脆弱宛如重拳砸在柴绍的胸口,原本被他压在心底的种种情绪,那些滚烫的痛苦、酸涩的歉疚和尖锐的悔恨, 蓦然间都翻腾了上来, 堵得他心口胀痛,呼吸困难。   一时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只能向凌云点了点头,随即便抱手在胸, 对着墓碑深深地弯下腰去。   凌云看到柴绍便颇感意外,见他这么郑重行礼,心里更是惊疑:“柴大哥?” 他今日怎么会过来?又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柴绍缓缓直起了身子,见凌云神色困惑, 到底还是笑了笑:“三娘,对不住, 我……”他突然有些词穷, 沉默片刻后, 伸手从自己的荷囊里拿出了一样物件。   那是一枚玉佩,质地温润生光。雕工简洁古朴,在中心处还镂空镶嵌了一枚小小的鎏金钩,只是钩子看去已有些年头了,金色斑驳,式样普通,和这枚莹润别致的玉佩并不相衬。   凌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玄霸的东西。   她若记得不错,这枚玉佩还是玄霸亲自找人做的,她也曾觉得中间的金钩太过突兀,玄霸却满意得很,时常拿出来把玩,后来变故迭出,她也没再瞧见过这枚玉佩。   如今它怎么会到了柴绍的手里?   抬头看见柴绍复杂的神色,她猛地醒悟过来:这枚玉佩只怕就是玄霸为柴绍而准备的,里头的金钩说不定也跟他有关。不过以玄霸对柴绍的仰慕,这并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吧?除非……凌云心里一沉,脱口问道:“你是何时拿到的?”   柴绍嘴里又干又苦,低声道:“今日,我是今日早间才见到它。”   说完这句话,他眼前恍惚间又浮现出洛阳初见时玄霸那热情的笑脸:“我曾托秦娘把一样东西转交给柴大哥,不知大哥收到没有?”   是的,他收到了,在四年之后,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后。   凌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柴绍突然不敢再看她,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玉佩,解释道:“这枚金钩,应该是十来年前我带三郎玩耍时留下的。四年前,他托秦娘把玉佩转交给我,还写了封信解释来龙去脉。秦娘便交给姨娘她们了。只是我一直都没见过这两样东西,直到这几日修补小环住过的屋舍,这才翻出一个匣子,里头装了好些物件,也包括这个玉佩和那封信。”   那封信写了很长,每个字都写得着实漂亮,整封信却也写得也着实絮叨,他读着读着,耳边就响起了玄霸那永远都兴致勃勃的声音:“柴大哥,我已练了好几年的骑射拳脚,但都练得不大好,只有弹弓还算过得去,不过我的棋艺长进了不少,下次见面,定要向大哥好好讨教!”   “柴大哥,玉佩里的这枚金钩你还记得吗?是你和我玩藏钩时不小心落下的,我怕弄丢了,就找了块玉镶上。如今完璧归赵,大哥不要嫌弃。”   “柴大哥你放心,这几年是阿姊在照顾我,我阿姊是世上最好的姊姊,如今我一切都好,就盼着能早日见到大哥……”   玄霸一定没有想到吧,他的确很快就见到了自己,自己却已经忘记他了,甚至在他提过有东西送给自己之后,也转头就把这件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那时候想的是什么呢?他想的是,姨娘和小环纵然千错万错,终究是他的家人,他应该帮她们承担责任;他觉得只要他娶了凌云,好好待她,就是承担和弥补。至于别的,他不愿多想,不愿多看。秦娘那时明明就住在府里,他却不曾认真地问过她一次话。哪怕他问一声呢,姨娘和小环怎么可能还瞒得下去?   只要如此,后来的一切说不定就会完全不一样,玄霸说不定如今还在某个地方悄悄养着病……   他从不曾如此后悔,却根本无法化解这份悔恨。   转头看着凌云,他终究只能再次说了一声:“对不住!是我忘记了三郎的交代。是我对不住他,你怎么怪我都是应当!”   凌云依旧没有开口,只是久久地凝视着柴绍手里的玉佩,就在柴绍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时,她却突然轻声道:“柴大哥,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柴绍愕然看向了凌云。   凌云的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平静:“我们会后悔,无非是想,假如当初不曾这么做,如今又会如何?但世上其实没有假如。三郎他已经不在了,不管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让他回来。既然如此,再纠结这些对错又有何益?三郎最大的心愿,无非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能过得好些,那我们便好好活着,让他安心。”   “柴大哥,三郎无论如何都不会怪你,你也不必因此跟自己过不去!”   柴绍看着凌云,再次地说不出话来了。他原以为他会面对凌云的责怪,质问,再不济,也是冰冷的沉默,却没想到,她居然会反过来安慰自己。是的,三郎当然不会怪自己,他根本就不会怪罪任何人。但他自己呢,他就能因此不怪自己了吗?   他曾一直以为,他对玄霸还算不错,但直到今天,直到他看见这枚玉佩和那封长信,他才真正明白过来:他曾辜负了一颗怎样炽热的赤子之心!   一股酸涩从心底里直冲到眼底,柴绍只得掩饰地看向了远处,心头却是渐渐变得雪亮:玄霸最大的心愿,当真是让他们过的好些么?不,他最放不下的,只有凌云这个姊姊,他最希望看到的事情,一定是凌云能过得好些!   他转头看了看。发现凌云依然静静地跪坐在榴花之间,身上的青色衣袍分明风尘未洗,却自有一份洒脱清朗,她的那双眼睛更是清清朗朗,明净透彻——两年不见,她其实还是变了,她的平和安静里,分明多了一些东西。是什么呢?柴绍一时还分辨不出来,只是心里却有些莫名的发紧,忍不住道:“三娘这次回来,可有什么打算?”   凌云摇了摇头:“我还没什么打算,或许就是在这庄园里多过些时日,不过柴大哥,上次我说过的那件事……”   她抬眸看了看柴绍,柴绍转瞬间便明白过来,她说的,是和离的事。   她依然想和离,在外面走了两年之后,她依然没有改变主意。   自嘲地笑了笑,他缓缓点头:“你若打定了主意,直说无妨。”   ※※※※※※※※※※※※※※※※※※※※   一写到柴绍就卡得死去活来的,我争取快点让他去山西! 第253章 一言为定   初夏的阳光灿烂而清透, 将墓园里叶底的初桃、墓碑前花间的细蕊都照得纤毫毕现,自然也将柴绍脸上那隐忍的失落照得清清楚楚。   凌云只觉得心头仿佛压上了一块千钧巨石, 就算在雀鼠谷面对盗匪的千军万马,似乎也比这一刻来得轻松些——她从不畏惧刀光剑影的争斗, 却实在无法承受亲人好友的失望目光。   因此, 这些日子以来, 她逃避过, 动摇过;她想过要认命, 劝过自己要惜福;她曾决心要早日回到长安, 也曾觉得自己应该努力尝试……只是在真正看见长安城的那一刻,在看到柴绍的那一刻,她才蓦然明白过来:她做不到。   在见过那么辽阔的天地之后, 她已不可能再回到那些四四方方的宅院,不管为了任何人,任何事, 都不可能;那样的日子, 她最多能忍耐一时, 却绝无可能去忍耐一世。既然如此, 她又何必再给柴大哥带来多余的困扰?   微微吸了口气,她到底还是艰涩地开了口:“对不住,柴大哥,是我天生怪癖, 秉性粗野……”   柴绍原本便是满腹愧疚, 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了她:“三娘不必如此。你要说什么, 我都明白。其实这两年里,每每想起当初之事,我自己都是无地自容,如今又有什么颜面来苛求你的原宥?何况我也说过,万事待你回来再说,如今你既已平安归来,我也自该信守承诺,不再耽误你了!”   这样的结果他自然想过,也为此纠结过,但此时真的面对了,却似乎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艰难。看着凌云,他的笑容里到底多了几分洒脱:“不知如今还有什么可以效力之处,还望三娘不吝指点,就算给我一个补偿三郎的机会。”   他说得如此爽利,凌云心里也轻松了许多,诚恳道:“多谢柴大哥。只是我之所以不愿再回柴家,的确不是因为当初之事。只是这两年以来,我走得越远,就越明白,世事多有阴差阳错,像我,或许就不该生为女儿,这世上女儿该做之事,我都无一喜欢,无一擅长,更别说去为□□,为人母,就算勉强为之,最后也不过是害人害己。”   “柴大哥,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如今是我不能再耽误你了!”   柴绍愣了愣,怎么都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可这话,他似乎也无法反驳。   大概是初次见面时凌云的那身红装给他印象太深,他并不觉得凌云多么不像一个女儿家,却也不得不承认,当她身穿男装,提刀上马,的确更显英姿飒爽;就连他自己,似乎也是把凌云当成手足时更觉亲近自在,等到跟她定下了亲事,再相处起来便总是觉得有些异样,有些无力……若是按凌云的说法,这难道是因为,她本来就只适合做手足?以至于每次他生出怜惜之意、照顾之情,转眼间便会被她自己打消得一干二净!   这念头让他心里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哑然半晌之后,也只能道:“三娘当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他话犹未了,凌云已断然摇头,显然已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说什么,柴绍也只得苦笑摇头,思量片刻后索性换了个话题:“那三娘之后可是打算去晋阳?”   凌云微微摇头,转目瞧了瞧四周。柴绍顿时恍然:她是打算在这个庄子住下去了。这里比武功的李家庄园更偏僻,屋舍庭院也更简陋,却是完全属于她的地方,是她一手一脚打造出来的坞堡,何况,这里还有三郎……是啊,他早该猜到的!   不知为什么,他原是有些低沉的心绪忽地一轻:“若是如此,那此事倒也不必着急。”   见凌云有些纳闷地看了过来,他笑了笑,“不怕三娘笑话,这两年,柴家那边多亏周嬷嬷帮着打理,也幸亏有你这位‘娘子’一直在庄园养病,我才能安稳度日。我那些亲戚长辈瞧见我,再不会怨我浪荡无行,更不会张罗着要给我娶个正头娘子,不知省了我多少力气!”   凌云听到这里,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一切照旧,他在长安继续过他眼下这样的日子,自己也可以在庄园逍遥度日。这样当然不是不行,只是——“那如此一来,日后大哥若是有了两情相悦的姑娘呢?”   柴绍微微一怔,扬眉笑了出来:“你是说好人家的小娘子?此等好事,我活了三十年都未赶上,待到日后人老色衰,还有哪家小娘子能瞧得上我?”   人老色衰?凌云哑然失笑,笑完打量了柴绍两眼,还是摇头:柴大哥英雄气概,一表人才,怎么就一定没有此等好事了?   柴绍自然看得出她的意思,念头一转,索性笑道:“也罢,借你吉言,若有那一日,我定会坦诚相告,三娘那时再来成全我也不迟。三娘你也一样,日后你若有别的打量,尽管告诉我,我柴绍绝不会推三阻四,耽误你的前程!”   凌云想了片刻,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好,一言为定。”   两人相视而笑,又同时转头看了看玄霸的墓碑和坟茔,心头都有些悲喜交集。   凌云弯腰理了理墓碑前摆放的石榴花枝,柴绍也顺手折了一根桃枝下来,斜斜地放在墓碑跟前。   凌云瞧见绿叶下那些毛茸茸的小果,仿佛又瞧见了三郎日日在树下转悠,只盼果子能早些长大的模样,眼底不由微微一热。   她自然知道,玄霸是盼着柴绍成为他姊夫的,但世事难料,如今自己和柴大哥成了手足,成了兄妹,其实也是一个极好的结果吧?不过就是不知道……她心里这念头还未转完,院外便传来一个惊喜交加的声音:“阿兄!”   一道人影如疾风般从门外卷了进来,直扑柴绍,眼见着就要扎进柴绍胸口了,又猛地止住了脚步——不是二郎柴青又是谁?   看到柴绍,他显然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胡乱行了个礼,便瞅着柴绍笑道:“我进屋才洗了把脸,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呢,他们就说你打马过来了,阿兄,你是知道我们回来了么?”   柴绍自然更是惊喜:两年不见,柴青已长成了身姿挺拔的少年人,纵然还有些黑瘦,那勃勃英气却是遮掩不住的。他笑着用力拍了拍柴青的肩膀:“这会儿你倒是着急了,之前怎么连信都不肯多写两封?我又上哪里去知道你们何时能回来?”   柴青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嘻嘻一笑:“昨日路过长安城,我也想进去的来着,可是师傅和阿嫂还要先送二娘子来这边,我怕我一个人回去,会被我阿娘捉着打!对了阿兄,我娘这两年身子还好吧?有没有恼我?”   柴绍心里微沉,脸上自是纹丝不露,“姨娘自然惦记你,她身子也还好,就是不耐烦住城里的宅子了,这两年倒是在盩厔那边的庄子里住得多些。”   柴青不疑有他,点头笑道:“我也觉得住庄子里更敞亮,就是时间长了有些没趣!”他自来性急,说话间忙不迭把长安那边的亲朋好友近况都问了一遍,又恨不能立时把这两年的经历都显摆给柴绍听,说得是手舞足蹈,滔滔不绝。   柴绍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好不容易才找到个空子打断了他:“这些事都不急,待会儿慢慢说。”又转头对凌云道:“既然沈前辈和二姊姊都来了,我还是先过去拜见她们吧?”   凌云自是点头,伸手拂了拂墓碑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我也过去。”   两人一道往外走去,柴青忙不迭在玄霸的墓前作了个揖,随即也兴高采烈地跟在后头,依旧是问这个说那个,半刻停歇也没有,说着说着又突然想起一事:“说起阿哲,怎么刚才小七姊姊说,阿哲就快有弟弟妹妹了……”问完这话,他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对,吓得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柴绍被问得一愣,看了看凌云才道:“是秦娘。”   凌云之前便听小七提过,此时自是笑着点头:“恭喜。”   柴青伸着脖子瞧了瞧柴绍,又看了看凌云,心里只觉得十二分的不对劲,却又怎么都想不出这不对劲在哪里。柴绍原本还略觉尴尬,转头瞧见柴青呆头鹅般的模样,一巴掌便拍在了他的后脖子上:“你还是操心你自己的事吧!”   柴青被拍得一个趔趄,抬头便瞧见沈英已走出了房门,忙叫道:“师傅,我阿兄欺负我!”   沈英笑着点头:“打得好,只是还轻了些。”   柴青如何肯依?笑闹声中,柴绍已向沈英见过了礼,沈英瞧着他和凌云的神色,心里微微一叹,倒也不好多说。小鱼听到动静也蹦了出来,跟柴青一唱一和,加上小七也不时插科打诨,小小的院子已是一团热闹,一旁的文嬷嬷便忍不住抹眼角,凌云心里也是一阵欢喜,一阵难过。   沈英伸手拍了拍她,轻声道:“你们都说好了?”   凌云点了点头:“我会常住这边。”   沈英看着院子里笑容飞扬的柴绍,叹了口气:“也好,只是日后若是……”她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凌云不假思索地接口便道:“日后柴大哥若有缘分,我自然绝不会耽误他。”   沈英转头看了凌云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凌云只觉得这一眼里似乎颇有深意,心头一跳,正要开口,门口砰地一声,却是陶二一头冲了进来,“娘子,有人,有人要拜见您!”   “司竹园那边,有人来拜见您!” 第254章 庐山面目 上   司竹园的人来拜见自己?   他们怎么知道自己回来了?又为何这么急着上门求见?   凌云心里好不纳闷, 不过更不解的, 却还是陶二这呼哧带喘的模样——不是说这两年司竹园跟这边时有来往,相安无事么?他这一脸惊惶又是因何而来?   小鱼也瞧出了不对, 奇道:“怎么?他们带了很多人过来?”   陶二用力摇头:“不, 不是!他们是带了很多礼过来!”说着便用力展臂比划了一下:“好多!”   带了很多礼过来?凌云和小鱼相视一眼,愈发困惑,众人自然也是一头雾水。唯有沈英眉头微皱,断然道:“我先去瞧瞧。”   她转身想走,柴青却已跳了过来:“我也去, 我也去, 我陪师傅一同去瞧!”他这一说,众人也纷纷响应,谁都不肯落下。沈英的目光在大家的身上转了转, 最后落在凌云那身风尘仆仆的衣袍上, 思量片刻,还是笑了起来:“也罢, 那咱们就一道去见识见识这司竹园的来客!”   众人自是轰然应诺, 一道拥簇着沈英和凌云往外走去。柴绍落后了一步,顺口便向陶二问道:“这司竹园之前可曾给这边送过礼?”   陶二叹道:“自然有过,他们那边有个大罗汉,时不时会送些野味过来,咱们便会还些新米回去, 却不曾这么大手笔过!”   柴绍点了点头:“那他们那边近来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陶二挠头道:“都说司竹园这两年越发兴旺, 跟之前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有人传言,说那是因为司竹园添了个极能干的新头领。”   新头领?柴绍问道:“这新头领是何方神圣?”   陶二往前头瞧了瞧,压低了声音:“听说是个难得的美人!”   美人?柴绍不由失笑,世上哪有美人肯做盗匪?更别说能做成盗匪的头领了!   陶二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也觉得是他们乱传,只不过,他们今日当真有些古怪,那排场……我活到这么大都从没见过!”   柴绍笑了笑没往心里去——似陶二这般的人,就算再多活上几十年,又能见过多大的排场?   说话之间,他们一行人已走出庄园,往前又过了两道寨门,这才来到庄园外头。柴绍迈出门槛,抬头看去,顿时彻底呆住了:   就在这道寨门之外,不知多少辆马车排成了长长的一溜,迤逦在曲折盘旋的山道上,宛如长龙一般;更难得的是,所有的马车都是一色的齐整式样,拉车的也是清一色的河套健马,就连车夫都是差不多的身形,此时齐齐地站在车边,那豪阔之气,自是扑面而来,几乎能熏得人眼晕。   走在最前头的凌云自然更是怔住了。她不是没有去过司竹园,那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山寨,除了地利一无可取,而眼前这队车马,如今京洛的顶级世家都不见得还能摆将出来了,更何况是的那帮乌合之众?   这是怎么回事?   她转头看了看沈英,却见师傅摇头不语,脸上的神色简直跟这车队一样古怪,一样看不出端倪。   她心里纳闷,正想开口,车队的领头人已带着人大步走了过来,抱拳行礼:“李娘子别来无恙!这位是沈前辈吧?在下司竹园郑理,奉命前来拜见沈前辈、李娘子。”   他居然认识自己,还知道师傅?凌云心头微凛,一眼看去,只觉得此人颇为面生,不过他身边跟着的,却是常来这边的那位大罗汉,此时也是抱拳而笑:“这是我们山寨的四当家。”   四当家?凌云恍然,当年她去司竹园应该是见过此人的,但他从头到尾都没开过口,自己也就没有怎么留意,如今看来,这个叫郑理的,气度倒是比前头三个更沉稳。   她和沈英自然也是抱手还礼。郑理又笑着寒暄了几句,沈英便点头道:“郑当家客气了。却不知郑当家今日光临,有何贵干?”   她问得干脆,郑理也是笑得坦然:“在下是过来送东西的——就是这些马车了,其中七十辆装的是粮米布帛,还有十车装的是兵器和弓箭,再有就一车各种小物件了,都是庄园里用得上的,还望前辈莫要嫌弃。”   凌云听得更是震惊:粮帛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十车的兵器和弓箭?这可不是拿钱能买到的东西,却也是眼下庄园里最缺的东西,只是……司竹园的人怎么会想起要送给他们?他们又如何能无缘无故地收下这种厚礼?   沈英果然毫不犹豫道:“多谢当家的美意,只是我等无功不受禄,这般厚礼,还请郑当家如数收回吧。我等绝不敢收。”   郑理的脸上顿时满是惊讶:“厚礼?什么厚礼?沈前辈误会了!这八十一车里,只有最后那车江都的酱菜和铜镜,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其余都是前辈应得的分润。前辈忘了么,去年在江都,若不是沈前辈指点,我们的大当家如何能得到那笔横财?如今前辈既然已回长安,我们自然也该将前辈的这一份送还过来。”   看了看沈英的脸色,他忙又赔笑道:“前辈若实在不愿收礼,那我便将最后一车拉回去,其余的还望前辈能让人来清点验收,也好让我等早日回去交差。前辈你看如何?”   沈英脸顿时黑了下来:“是么?我怎么不记得我指点过谁了?这样吧,你先把东西都原样拉回去,你们的大当家若有什么不满,让他来找我好了!”他不是说的好好的么,他不会叫凌云为难,那这,又算是什么?   郑理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犹豫间,目光扫过了不远处的那辆打头的马车。   沈英的脸色顿时更冷了几分:“郑当家,天色不早,我就不送你了,烦劳转告你们大当家一句,凡事过犹不及,我会去找他好好说道说道!”   郑理脸色更是尴尬,正想再说,不远处的那辆马车突然有人笑出了声:“罢了罢了,小四你退下吧,我就知道你是拗不过沈前辈的!”   这声音微微带着点沙哑,音调也有些奇怪,合在一起却有种说不出的慵懒意味,仿佛带着小小的钩子。   那车帘一挑,露出的是一张轮廓鲜明的雪白面孔,眉目如黛,红唇似火,目光流转处,也如钩子般慑人心神,忽地便瞟到了凌云的脸上,嘴里说的却是:“沈前辈,好久不见了啊!”   ※※※※※※※※※※※※※※※※※※※※   因为电视剧的事,这两天简直是焦头烂额……唉,更新短小了点,希望大家见谅。 第255章 庐山面目 下   庄园前顿时静了静。   谁都没有料到, 从马车里露出的,竟是这样一张艳丽娇媚的面孔。   她显然不是中原人士, 说话也略显缓慢生涩, 然而配上她慵懒的音调,含情的眉目, 纵然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句寒暄, 从她烈焰般艳红饱满的双唇间流淌出来,便也带上了几分缠绵荡漾的意味。   沈英的眸子却是微微一缩,不假思索地跨上了一步,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原来是安娘子。”   这美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沈前辈不必如此见外,叫我安罗刹便好!”说着她一撩车帘下了马车。众人更是看得一愣:她穿着一身素色的翻领绫袍, 配着小小的皮靴,明明是最寻常不过的胡式男装, 却愈发衬得她身段窈窕,举止风流,目光流转之间,人人都觉得她看的是自己。   沈英暗暗摇了摇头, 他们若知道“安罗刹”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只怕就不会这么想了——这位美人,根本就是一柄淬毒的尖刀, 至于握刀的那个人……她忍不住又看了看安罗刹身后的马车, 里头不会还藏着一个吧?   不过这念头在她心里只是转了转便被放到了一边:不, 这不是何潘仁的风格, 眼前这支豪阔得足以让人目瞪口呆的车队才是!他这是知道凌云回了长安, 终于忍不住要做点什么了吗?   想到何潘仁那比筛子还密的心眼,她索性冲着安罗刹点头一笑,开门见山道:“多谢安娘子的美意,不过这份厚礼,我等的确不能收。江都之事,是你们见微知著,当机立断,才得了那份机缘,我既不知晓,亦未效劳,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分润不分润的。此事我记得当时便已说定,如今时过境迁,就更不必多提了。”   安罗刹仿佛并不意外,反而嫣然一笑:“沈前辈说得是,若单单为了江都的事,的确不必如此。只是前辈有所不知,托诸位的福,因着那桩事,我等后来又跟宇文家做了几笔买卖,获益也更多,如今宇文家在长安城外的庄园和粮仓都已归了司竹园,今日这些车马粮帛还不到其中的一成!饮水思源,我若是连这点东西都不拿出来,还有什么义气可言?这才冒昧拜访,还望诸位能收下这点心意,也好让我等安心。”   居然还有这种事?沈英多少有些意外,但再看看那些马车,心里便是了然:安罗刹并没有信口开河,这些马车的确都有些眼熟——那位宇文九娘一行人坐的,不就是这样的马车?说起来,他们这家人居然敢跟何潘仁做生意……她不由得摇头失笑:“安娘子客气了,这都是你们自己凭本事挣来的家业,沈某岂敢贪功?不然,你们或许是安心了,我却是不得安宁,那又是何苦来?因此,今日这份厚礼,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收,还望安娘子见谅。”   听沈英说得如此坚决,安罗刹艳光照人的面孔顿时黯淡了下去,看去竟有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沈前辈何必如此?这不过是我等的一点心意而已,沈前辈难道就不能通融一二?”   沈英自是摇头,心里暗暗庆幸:幸亏她早已知道安罗刹的真面目,不然这般的美人软语,还真是令人难以消受!   安罗刹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咱们行走江湖,总得讲个有来有往,不然如何立足?无论如何,我们的这次机缘都是因前辈和各位所起,还望前辈能给我等一个略表心意的机会,总不能让我等就这么欠着前辈的人情吧?”   见她说得如此诚恳,沈英心里却是愈发警惕,当下依旧笑了笑:“江湖同道,原该守望相助,说不上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安娘子不必介怀。”   安罗刹苦笑道:“说来说去,前辈就是不肯收下这点心意。”   沈英自是不敢松口:“沈某只是不敢贪功,还望安娘子谅解。”   安罗刹低头想了想,终于叹了口气:“也罢,那就算我司竹园欠你们李家庄一个人情好了。”她抬起头来,目光缓缓从凌云等人脸上转过,轻声道:“从今往后,各位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让人前来告会一声,我司竹园定当竭力相助。”   她的这一声说得极轻极缓,却自有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众人听得都是一愣,沈英心里更是一惊:不会吧,他们真的就这么放弃了?她正想开口,安罗刹已伸手抚胸,深深地弯下腰去:“诸位保重,罗刹告辞了。”   说完这句,她退后两步,转身上了马车,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唿哨,那长龙般的队伍终于动了起来,马车各自在山道上掉了头,一辆接着一辆向来路驶去。   那长龙般的队伍先是缓缓而行,渐渐地越走越快,竟然当真就这么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众人一时都有些茫然,柴青早已忍耐不住,待车队略走远些,便忙不迭向沈英问道:“师傅,这安罗刹到底什么人?师傅又怎么给她机缘了?”这也是众人大惑不解的地方,自是人人都瞧向了沈英,小鱼更是追问道:“正是,这人身上好重的血气,她是什么时候去的江都,怎么师傅都没提过?”   沈英心里原是七上八下,总觉得有些不对。此时被柴青小鱼这么一问,她也只得定了定神道:“这安罗刹原是西域价码最高的杀手,一把罗刹刀不知收了多少性命,后来转行做起了买卖,手段同样凌厉,塞外的盗匪商队,就没有不怕她的。她这次去江都大概也是为了买卖的事,因无意中发现我在宇文家做护院,她便认定宇文家要出事了,囤积居奇,赚了一把,当时就说要分我一成,我不想跟她多打交道,自然没答应。”   众人听得都是一愣,刚才那位又娇媚又讲义气的美人,居然是个闻名塞外的活阎罗?   凌云心里更是一动,刚才她就觉得,这安罗刹的一言一笑,都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原来她也是……心底里仿佛有什么地方被扎了一下,她微微屏息才按下这份异样。那边小鱼已撇嘴道:“这些西域人,都是这么装模作样的么?他们若是撞到一起了,也不知是谁更能装些!”   小七拍手笑道:“你说的是,这个罗刹还真有点像那位大萨宝,只是还没那么炉火纯青,倒像是没学到家的模样;不过她做生意的手段倒是不差,居然把宇文家的庄园都骗到手了,这本事我瞧着比大萨宝也不差什么了……”   沈英忙皱眉道:“好了好了,你们不必这么东拉西扯了。”——再扯下去,真相都要被你们扯出来了!   看了几个徒弟一眼,她正色道:“这件事到此为止,安罗刹手段狠辣,喜怒无常,什么人情亏欠的,她说说便罢,你们莫要当真,更不要跟她牵扯。”   柴青奇道:“喜怒无常?那我们若一直都不跟她牵扯,她会不会觉得咱们是瞧不起她?”   柴绍点头道:“二郎的担忧也有道理,江湖上自来不缺这种人物,咱们若是跟她摆出一副老死不相来往的模样,说不定更容易得罪她。咱们虽不必把这份人情当真,却也没必要刻意疏远,如今司竹园也算是长安城外的头号势力,多个助力总比多个仇家好。”   凌云想了想也问道:“师傅,这安罗刹,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沈英心里一沉,凌云这么问,自然是觉得,安罗刹若是没有特别不妥的地方,倒是不妨跟她继续来往,她显然觉得……   蓦然之间,她彻底醒悟过来:她错了,她大错特错了,她原以为拒绝了何潘仁送来的厚礼,就能跟他切割干净,至少不会让凌云莫名其妙地受他恩惠,欠他人情;然而何潘仁这么大张旗鼓而来,却根本不是为了送礼,他是在等着自己的严词拒绝,这样他才好让人留下那句“就算司竹园欠李家庄一个人情”;如此一来,日后一旦有什么变故,凌云他们自然会想到可以向司竹园求助,再不济,也会第一个想到可以找他们联手……   这才是他真正要达到的目的。   很早以前他就说过,他要等的,是一个机会,现在,自己终于把这个机会,送给了他。   抬头看了看前面的山道,那队马车的队尾眼见就要拐过弯去,就要彻底消失在他们眼前了,隔着那扬起的尘沙,沈英仿佛能看到何潘仁那张含笑的面孔,是那么的愉悦,那么的可恶!   更可恶的是,她居然道现在才真正看清他这张脸!   一阵山风吹过,尘沙被吹得四下散开,远处的山道上,再也瞧不见那车队的踪影。沈英终于忍不住咬着后槽牙笑了起来:“她能有什么不妥之处,她简直是,太妥当了!” 第256章 离别在即   安罗刹回到司竹园时, 夕阳已然落山, 暮色如淡淡的水墨, 正在一点点地浸透这片竹海。   她心里有事,问得一声大头领还在议事堂, 便驱马而入,到了阶前才飞身下马, 径直走进了这间新修的堂屋。   屋里却是一片暗色, 悄无声息。   安罗刹脚步一顿, 凝目细看,这才瞧见了何潘仁的身影——他就独自坐在窗边, 似乎是在自斟自饮,黄昏的天光从窗外透了进来, 清清楚楚地勾勒出了几道孤清的轮廓:一个人,一张几,一壶酒。在空旷的屋宇下,清冷的暮色中, 他的影子似乎可以就此凝固成一卷图画, 直到地老天荒。   安罗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在心里闷了一路的那些疑问, 刹那间竟是忘到了九霄云外。   还是何潘仁语气淡淡地先开了口:“都办妥了?”   安罗刹蓦然醒过神来,点了点头:“都办妥了, 那边果然不肯收咱们的东西, 我便按照萨宝的吩咐, 把话都留下了。”说到这里, 她到底想起了自己的困惑,斟酌着问道:“我还是不大明白,您既然都料到了,为何还要这般大费周章?咱们就算要招揽那些人,也自有别的法子,还能见效更快;如今这么捧着他们,费力不说,我看那位沈前辈,也实在不像是会领情的模样。”   何潘仁的语调却依旧有些漫不经心:“不用她领情。”   安罗刹愣住了。她原本就觉得,沈英固然是身手不凡,但何潘仁对她却未免太过敬重,这一次更是煞费苦心,如今听这语气,他其实并不在意沈英如何作想,那么……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瞬间便浮现出了另一张脸。   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沉压下,她的笑容却反而轻盈了起来:“我明白了,大萨宝想招揽的,莫不是那位李娘子?”   何潘仁终于转过头来:“怎么?她说什么了?”   他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变化,光影明昧之间,也看不请神色如何,安罗刹却清晰地感到,屋里仿佛有微风吹了过来,带来了初夏夜晚特有的柔软气息。这气息让她浑身冰冷,声音都变得有些迟缓了:“她没有开过口,我只是觉得……”   她只是觉得什么呢?说起来,那位李娘子生得并不算出众,身上风尘未洗,打扮毫无特色,而且似乎还刚刚大喜大悲过,情绪都明显有些低沉。但自己在那样卧虎藏龙的一群人里,却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认出了她!她那时就知道,曾单人匹马闯进司竹园的,曾和大萨宝一路从长安杀到涿郡的,一定就是这个人了。   看着何潘仁静静的侧影,安罗刹心头微震,瞬间便收拢了思绪,嫣然笑道:“我只是觉得她似乎才是那群人里拿主意的,看我的眼神也不似沈前辈那般提防疏远。萨宝若想招揽她,还有她的那些师兄师妹,或许比沈前辈要容易。”   何潘仁似乎怔了一下:“师兄师妹?”   安罗刹略觉奇怪:“不是师兄妹么?我瞧今日跟他们一道出来的,还有两个身手也颇为不凡,一个是年近三十的高大郎君,一个是十几岁的黑瘦娘子,功夫路数跟李娘子似乎有些不同,态度却都熟稔得很,若不是同门兄妹,那便是多年好友。”她以杀人为业,少不得要潜行伪装,隐藏情绪固然是基本功,察言观色自然也远强于常人,在这种事情上总不至于走眼。   何潘仁良久都没有接话,就在安罗刹以为他还有什么想问时,他却轻轻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今日辛苦了,你先回去吧。”   安罗刹心里原已是一团乱麻,又深知绝不能在何潘仁面前露出半点端倪。听到这句吩咐,自是如释重负,当下欠了欠身,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只是在踏出门槛之际,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何潘仁依旧独自坐在窗边,独自对着那壶酒,但不知为什么,之前那种沉凝得若有实质的孤清气息却已是彻底消散开来,就连那道剪影都仿佛变得柔软而朦胧了。   她的目光一转即收,连脚下的节奏都没有打乱,一路轻盈地走了出去。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东西正在她心头轰然疯长,那些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她自己都以为早已彻底埋葬的思绪,在这一刻,竟是如眼前的暮色般彻底弥漫开来。   在她的身后,在那间没有点灯的空旷屋子里,何潘仁却是低低的笑了起来。对着窗外无边无际的林海,他举杯轻轻一晃,仰头喝了下去。那杯酝酿了数年的熏然,终于从喉头柔滑地落入了心间。   就着从竹林里吹来的清爽微风,他不知不觉地喝下了好几杯酒,直到酒壶尽空,才放下杯子,轻轻击了击掌。   阿祖不知从何处冒出头来,闷声道:“你还要添酒?”   何潘仁笑着摇了摇酒壶:“一起喝两杯?”   阿祖纳闷地瞧了他几眼:“你喝多了?”之前鄠县那边的探子过来回报,说那什么柴大郎也去了庄园时,他不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了么?怎么如今又高兴起来了?适才安罗刹的话他也都偷偷地听到了,实在没有听出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   何潘仁笑微微地点头:“就算是吧。”过了片刻,他到底还敛住了这点笑意,缓声道:“等郑理回来了,你帮我吩咐他一句,让他尽快安排一支商队去高昌。”   阿祖奇道:“你有东西要送给你家阿妹?”   何潘仁摇了摇头:“不是东西,是人。”是一个人——安罗刹不能再留在这边了,以前是他疏忽了,居然没有留意到。   阿祖“喔”了一声转身要走,突然又转过头来,纳闷道:“你说那姓沈的,怎么就这么不喜欢你呢?送她东西都不要!你到底怎么得罪她了?”   何潘仁看着窗外,轻轻地笑了笑:“是啊,她怎么就不喜欢我呢?”   窗外的天空此时已渐渐转为黛蓝,几片薄薄的云彩仿佛被染成了一种奇异的暗白色,而在云彩的边上,一颗颗的星辰已是清晰可见,用不了多久,就会洒出漫天的星光。   而在同样的天幕下,沈英也在凝神远眺,久久地没有开口。   站在一边的凌云心里多少有点纳闷:师傅特意把自己叫过来,难道是为了陪她发呆?   发呆当然没什么不好,她打小不爱说话,最擅长的,就是看似娴静地发呆神游,呆上半日一日都不在话下,不过师傅……看着沈英沉凝的神色,她正想寻个由头开口,沈英却终于叹出一口气来,转头看向了她:   “阿云,过几日,我就会离开长安了。”   离开长安?凌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师傅可是要去办什么事?”   沈英沉吟着点了点头:“也可以这么说,我得乘着身子还好,再回吴兴去看一看,说不定,要多住一段时日了。”   师傅要去吴兴?不对,是回吴兴!凌云惊愕之下失声问道:“师傅是吴兴人?”吴兴,沈氏,师傅难道是出自名闻天下的吴兴沈氏?   沈英笑了笑:“正是。以前我总觉得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回那里,这几年大概是年纪大了,常常会想起幼时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后来那些不愉快的,倒是越来越淡,越来越回去再瞧瞧。我想了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叶落归根。”   这话愈发令人心惊,凌云脱口便道:“我陪师傅回去。”   沈英摇头而笑:“傻孩子,我这一去,可不是一两年的事,你陪我过去了,那你的姊妹们怎么办?你的父亲兄弟又该怎么办?”   凌云心头大乱,张口想说点什么,舌头却仿佛打了结,她猜得到父亲在准备做什么,她不能丢下二姊姊她们不管,但是师傅……在她心里,师傅才是世上最亲近的人,这两年朝夕相处,她更是习惯了能随时随地跟在师傅身边,听她教导,被她照顾,她简直无法想象……   眼圈不知不觉地一热,她努力半晌,到底也只是又叫了一声:“师傅!”   沈英用力拍了拍她:“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有七老八十,过了这几年,待得天下太平了,我说不定还会想到处去走走,那时我自然会来看你;你若是放得下这边的事情了,也可以去吴兴找我,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难不成咱们还不能再开一桌,再聚一次?”   凌云知道沈英是在宽慰她,只能勉强笑了笑,心里却是一片怅然:师傅生性洒脱,拿定的主意不会轻易更改,只是这一别,不知又要几年了!她想了半晌,轻声道:“那我让小鱼陪您回去。”   沈英笑出了声:“小鱼陪我?你难不成以为我会单枪匹马杀回吴兴去?如今世道这么乱,我自然是要寻些帮手的!此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早已盘算清楚,绝不会鲁莽行事。”   原来是这样?凌云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更感难过伤怀——她们明明是今日才到家的,师傅却连找帮手的事都已经想好了,或许这两年她早就在盘算着这件事,只是因为不放心自己,才一直陪着自己走南闯北。如今自己已经回到长安,又还能有什么理由再把师傅留下来呢?   沈英见凌云低头不语,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今日发生的这些事,固然让她生气,但在心底深处,其实更是让她多了几分踏实——哪怕,这原本不符合她的期待。   她自己一生颠沛流离,心里一直希望凌云能过上寻常宁静的日子,但这希望如今显然已彻底落空了,那她也只能希望凌云能过得恣意洒脱些。毕竟在这世上,有些东西就算最后注定会失去,大概也比从未拥有过要好。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也有些沉甸甸的不是滋味,但转念之后,她还是打起了精神,看着凌云笑吟吟道:“这样吧,乘着还有这几日的时间,我可以答应你三件事。你要不要想想看,希望我帮你做哪三件?” 第257章 一生遗恨   四月的山谷, 夜风还带着些许冷意。凌云却只觉得眼底被吹得愈发滚烫难耐:   在师傅的眼里, 自己还是那个眼巴巴想跟着她出门的孩子么?所以她还是会用这些话来哄自己,就像以前一样——“这次师傅不能带你们去了, 不过你们若有别的什么事, 师傅可以帮你们做,一人只能提一件……好了好了, 最多两件,不能更多了!”   那时候, 她和玄霸小鱼会绞尽脑汁地琢磨出几件事来“为难”师傅,来跟师傅斗智斗勇, 但现在……   看着不远处的树丛,她努力地平定了气息:“我不用师傅帮我做什么, 只是师傅这边若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一定要告诉我!”   沈英也看向了那片树丛, 悠然笑了起来:“那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何会从沈女郎变成沈镖师?”   这一下, 凌云不由得霍然抬头:师傅这是终于肯说出她的身世来历了?   少年时, 她曾对此好奇无比:师傅如此厉害,到底是出自何处, 又是什么来头?偏偏师傅却是讳莫如深;后来她也渐渐明白,有些事, 师傅既然不想提, 自己就不该问, 甚至都不该去好奇。这么多年下来, 她早已习惯于把这份疑惑压在心底,就算适才师傅提到了吴兴沈氏,她也没敢接着往下问,谁知师傅却自己又提起来了!   这明明是她疑惑多年的事,但不知为什么,此刻眼见着谜底就要揭开,凌云的心头却并没有多少惊喜,反而隐隐不安。   沈英似乎也没打算听她答复,转头便冲着树丛喝道:“你们两个,还不出来?”   枝叶“哗啦”一分,两道黑影从树丛里蹿了出来,几步便到了跟前。廊下摇曳的灯笼,照亮了小鱼和柴青笑嘻嘻的面孔。柴青犹自在向小鱼挤眼睛:“我就说咱们得跟过来听听,没错吧?”说完转头又对沈英谄笑:“师傅,我知道吴兴沈家,说是二十多年就出了十来个皇后驸马,真真是了不得!”   沈英顿时失笑:“哪能有十来个?是两个皇后五个驸马,再说就算有十来个,又有什么了不得的?最后还不是盛极而衰,一败涂地?”   凌云没有做声,她当然知道,吴兴沈氏兴于汉初,富贵延绵数百年,到了南边的陈朝时更是把持朝政,显赫无比,不过当今天子灭陈之后,也就选了他家来立威,众沈被杀的杀,流的流,转眼间这泼天富贵就被一脚踩进了泥土,至今都没缓过来,端的是令人赶考。   沈英自然更是感慨万千,沉默片刻之后,她还是怅然一笑:“你们或许有所不知,沈家自来重视教养儿女,待到出了皇后,对女儿们更是寄予厚望,我们在族学里什么都可以学,只是我天生古怪,只爱学那些刀枪骑射,怎么学都是津津有味,换成女红琴箫,却是立马昏昏欲睡。我自己也勉强不来,后来索性就扮成了男儿,去找武师们一个个地讨教,东一招西一式的,居然也练出了一点名堂。   “我家兄弟姐妹众多,父母在我幼时其实也常夸赞我胜过男儿,不必让人操心,到了这时他们才察觉到不对,从夸变成了劝,又从劝变成了骂。我却是怎么都改不了了。那时族中兄弟已无人能是我的对手,有人大概是气不过,便说我不是沈家女郎,是来历不明的怪胎。我那时性子也急,谁敢说我,我便揍谁,如此一来,更是人人侧目,就连我家父母兄弟都受了牵连。”   “父母大概看我实在不像样,便急匆匆地给我定了门亲事,指望我成亲之后能好些。我却觉得他们是急着甩了我这累赘,甚至有些疑心我当真不是沈家女儿,一怒之下,我便扮成男儿跑了出去,想到外头去拜师学艺,行侠仗义;我没想到,我会越学越深,越走越远,这一去便是好几年。   “后来北边挥军而下,不过数月便平定了江南,我们沈家势力最大,正好做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我家也在流放之列,他们自来养尊处优,何尝吃过这样的苦头?等我得知消息赶回去时,他们……已只剩两个出嫁的姊妹了。”   抬头看着远处的夜空,沈英久久地没再开口。在黛蓝的天幕里,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一间间空空荡荡的屋子,那一块块冰冷坚硬的灵牌……那是她曾经的,全部的家。   从那一天起,她的一生就彻底改变了。因为直到那一天她才知道,她以为她在离开家时便已放弃的东西,早已刻进了她的骨血里;而她所未曾尽到的责任,也是从此变成了她终身都无法放下的负担。从那一天起,她不敢再回头看,却也不敢在任何地方长久停留,因为她知道,她已不配再有一个家。   或许正因如此,当初在凌云姐弟最依恋她的时候,她便选择了断然离开;而如今,显然又到了她必须离开的时候。   所谓命运,无非如此。   转头看着那三张震惊难过的年轻面孔,看着他们眼里的心疼和不安,沈英到底还是淡淡地笑了起来:“你们不必替我担忧,事情都过去快三十年了,不管当初如何,后来还不是一年年的接着往下过?过着过着,自然也就习惯了。今日我跟你们念叨这几句,也只是想告诉你们,这世上,有些事是不能拿来赌气的,更不能去想当然。日后你们在意气用事之前,最好都能多想一想,千万莫要像我,一步走错,便是一生悔恨。”   凌云心里微动,忍不住问道:“那师傅后来……可曾后悔过习武?”   沈英看着她认真道:“我这一生最不后悔的便是习了武,我后悔的只是,我这一身功夫,在最该用到的地方,最该用到的时候,却根本没有用上。”   凌云轻轻点了点头,心里有些轻松,又有些怅然。   一旁的柴青却是捂着头长叹了一声,见几人都看向了他,他才愁眉苦脸叹道:“适才我听见师傅的话,原想着小鱼姊姊留下来陪阿嫂,那我便陪师傅再去一趟江南,可如今师傅这么一说,我……”   小鱼跟他最熟,听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接口便道:“如今你想多陪陪你的阿娘阿兄了。”   柴青苦着脸道:“我还是早日去看看阿娘吧,就算她要打我一顿,大不了我、我……”   小鱼顺口又帮他接了下来:“大不了你让她打一顿,反正你娘也不会打死你。”   柴青翻了白眼:“我傻么?让她打!我是说,大不了我跑到屋子外面去。那可是我亲娘,她在外头总是要给我留几分面子的!”   小鱼哈哈大笑,凌云却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沈英也是若有所思地瞧了柴青一眼,这才叹道:“二郎倒是明白。我少年时便是不知父母苦心,听人传言,便疑心自己不是他们的女儿,当初之所以会一怒出走,其实也跟这念头有关。”   柴青忙问道:“那后来师傅查出来这只是谣言了?”   沈英摇头:“没有,我原想学成武艺之后,再来查个水落石出,结果等我回去时,连家都没有了,又去哪里查这个传言?不过那时我也明白了,不管传言如何,父母的养育之恩,兄弟姊妹的手足之情,总不会是假的;我在沈家长大,受沈家庇佑,也总不会是假的;这些恩情,我一丝一毫都不曾回报,总不能借口自己说不定不姓沈,就把这一切都抛开吧?若是如此,我连做人都不配,又谈什么究竟姓甚名谁?”   柴青恍然点头:“师傅说得很是!”说完便又皱起了脸:“我更觉得我明日一早就得去盩厔的庄园看看我娘了,便让她打几下出气也无妨。”   沈英看了凌云一眼,也点了点头:“盩厔么?那我倒是可以陪你过去瞧瞧。”   有些事,在她走之前,终究是要解决的。 第258章 恍然如梦   柴家的庄园离司竹园并不算远, 庄园里的山坡上、水泊边, 也有一丛丛的翠竹迎风摇摆;而在山水竹木之间,则是大片的平整田地。五月刚到, 正是冬麦成熟的时节, 放眼望去,偌大的庄园宛如一片金色的湖泊, 一队队庄客有如忙碌的鱼群,在麦浪之间不断穿梭往来。   柴绍和柴青进了庄园, 原是准备直奔主院,此时却不约而同地带住了马缰。   眼前的庄园熟悉又陌生, 那些山坡、水塘、竹林、田地,分明都是记忆里的样子, 但显然又有些不同了:池水仿佛更清,竹林仿佛更茂, 就连那几个小山丘,仿佛都平整了一些;至于眼前这热火朝天的景象, 更是他们以前从来都没见过的。   柴青茫然看了片刻, 纳闷道:“阿兄,咱们庄子里什么时辰有这么多人了?”   柴绍也是摇头不解。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莫姨娘, 他这两年没有踏进过庄园一步,自然更不会知道庄园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模样, 但想来, 是跟姨娘有关吧?   柴青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拍了拍脑门笑道:“我问阿兄作甚?阿兄又不管这些, 我该去问阿娘才是!”   两人拨马来到主院,守门的婆子忙不迭地迎上两步,看着柴绍惊喜道:“大郎今日怎么来了?”随即一看柴青又睁大了眼睛,“二郎?二郎你终于回来了?你怎么长高这么多?看着都是大人模样了……”   柴青认得她是一直在莫姨娘身边伺候的嬷嬷,笑着打断了她的絮叨:“我娘呢?”   那婆子忙道:“就在里头,在里头算账呢!”说着转身就往里走,嘴里高声叫道:“二郎回来啦,二郎回来啦!”   柴青忙跟着一步跳进了门槛,却见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莫姨娘已“哗啦”一声推开案几站起身来——分明还是那熟悉的身形样貌,但或许是因为瘦了一些,又或许是打扮跟往日不同,看去竟也有一种异样的陌生感。   柴青愣了愣才叫出一声“阿娘”来,又几步冲了了莫姨娘的跟前,这才看清,她的确是黑了,也瘦了,原本保养得宜的饱满面孔上已有了明显的细纹,穿的更是最寻常不过的粗绸衣裙,但因为气色红润,目光明亮,却并不让人觉得她老了多少,反而似乎比之前更显精神。   瞧见柴青,她也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哭天抹泪地扑将上来,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柴青慢慢地红了眼圈。   柴青自来不知愁为何物,此时却突然体会到了那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滋味。呆了片刻,他还是老老实实地低头跪了下来:“阿娘,儿子回来了!”   莫姨娘忙伸手拉起了他,嘴里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怎么比阿娘都高了?”说完这句,她上下打量着柴青,嘴唇微颤,眼角也沁出了几点泪花,神色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柴绍比柴青晚进门一步,心里的惊讶震撼却比柴青更甚——眼前这个简朴利落的莫姨娘,对柴青来说自然是陌生的,对他来说却并非如此,在他的记忆中,当年莫姨娘刚到柴家时,差不多就是这副模样,后来才一年年地渐渐变得臃肿伧俗,满腹怨气……   他心里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等到柴青和莫姨娘见过礼之后,这才上前几步叫了一声“姨娘”。   莫姨娘怔了一下,脸上的激动之色顿时收敛了大半:“大郎也来了。”   柴绍微微欠身:“姨娘一向安好。”   莫姨娘也是客客气气地微笑还礼:“有劳大郎惦念了。”   柴青站在两人当中,看了看莫姨娘,又看了看柴绍,只觉得这两人怎么看怎么不对劲:“阿娘,阿兄,你们……”   他话没说完,莫姨娘已回过神来,毫不客气地伸手在他额角上戳了一下:“什么你们我们的,你看看你这一身的灰,来场雨准保变成个泥猴儿,还不快去洗漱!”   看门的老嬷嬷忙过来拉着柴青笑道:“二郎快跟老奴来,你阿娘这两年给你做了好几身衣裳,正好试试合不合身。”   柴青原本觉得哪里都别扭,被莫姨娘这么伸手一戳,叉腰一骂,这才全身舒畅,高高兴兴地跟着老嬷嬷走了出去。   院子里转眼便只剩下柴绍对着莫姨娘。他也不知说什么才好,索性四下打量了几眼,却见这里的门窗屋瓦其实都没什么变化,只是廊下墙角的树木花草多了好些,在夏日的阳光下生机勃勃地盛开着花朵,舒展着枝叶,也让整个院子多了好些活力。   他心里一动,隐隐间有了几分明悟:“姨娘这两年看来过得还好。”   莫姨娘也转头看了看院里的花草,有些感慨地笑了:“是还好。”说着又抱歉道,“这院子里也没什么坐的地方,大郎且待我收拾收拾这些账本。”   她一面说,一面便弯腰整理起了面前的案几——柴青进来前,她显然正在算账,案几上堆着七八卷账本,铺了几十根算筹,还放有笔墨纸砚等物;只是柴青来得突然,她激动之下随手一推,砚台里的墨汁洒出来了不少,账本也是七零八落散得到处都是。   柴绍只觉得纳闷:“庄园里没有账房么?”居然要她亲自来记账算账,连个帮手都没有?   莫姨娘已手脚利索地把账本归置在一处,正在用麻布擦拭案面上的墨痕,听到这一问,头也不抬地道:“之前是有一个,但做得实在不成样,不如我自己来。”   柴绍微微皱眉:“姨娘恕罪,待我回到长安,定会尽快找一个账房过来。”   莫姨娘“啪”的一声放下了手里的布条,看着柴绍站直了身子:“大郎可是觉得做这些事委屈了我?”   柴绍一愣,难道不是?   莫姨娘了然点头,又有些嘲讽地笑了起来:“大郎多虑了,我本来便是商家女,做账记账,不过是随手之事。不瞒大郎说,这两年我不但自己记账,还带人把庄园整修了一遍,清了渠道水池,补了竹林果木,又开了荒地,收了庄客。这庄子里能做生意,我更是一样都没有放过,春日挖笋,夏日种藕,秋日收果,到了冬日,便可以卖掉酿好的酒水、养肥的猪羊了!   “我算了算,如今这庄园里的人手是多了一倍,收益却是涨了两番有余,我估摸着今年若是没什么意外,到年底,应当还能再多些……大郎你不必这么看我,这些事的确辛苦微贱,但我做起来却比做什么都踏实,我原本就是满身铜臭,锱铢必较,如今能开源节流,日有进益,自是比什么都欢喜。说起来,还要多谢大郎你把这庄子交给我打理。这两年,我忙忙碌碌之余,回头再看之前的二十多年,简直是……”   看着屋檐上的万里碧空,她怅然地叹了口气,那二十多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梦里的她被死死地困在那个狭小的庭院里,在那些蔑视的目光下,在那些勾心斗角的恶意中,她的愤怒不平渐渐酿成了满腹的毒汁,一路害人害己,差点便无法回头了;幸亏她遇到的是大郎,幸亏他又给了自己这个机会!   在无限感慨中,她第一次对着柴绍郑重地欠下身去:“大郎,以前种种,都是我对不住你!”   柴绍听到她说的那些话,腹内早已是五味交陈,再听到这声真心诚意的“对不住”,心里自然更加不是滋味,有心回答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莫姨娘的确是对不住他,但她原本是这样意气风发、干脆利落的一个人,又是谁把她变成了当初那般虚伪怨恨的模样?   他侧身避过莫姨娘的赔礼,努力半晌也只低声道了一句“姨娘不必如此”。   倒是莫姨娘想了想又问道:“如今二郎回来了,那李娘子是不是也回来了?”   见柴绍默然点头,她不禁苦笑了一声:“今日我一看二郎便知道,李娘子和她的那位沈师傅,这两年把二郎教得极好,偏偏我……我实在没脸去打扰她,日后大概也只能帮你们好好打理庄子,让你们少些烦扰。不过回头你若是见到沈师傅了,还要烦劳你代我向她道一声谢,再帮我瞧瞧她有什么需要的物件没有,也好给我一个报答的机会。”   沈前辈么?柴绍随口道:“沈前辈待会儿便会过来,姨娘若是有心,倒是可以当面跟她道声谢,再亲口去问问她。”   莫姨娘奇道:“她怎么会过来?”   柴绍解释道:“她原是送二郎过来的,结果在庄园外头遇到了一个熟人,她要过去说几句话,便让我们先进来了。”   莫姨娘恍然点头:“沈师傅还真是交游广阔。”   柴绍笑了笑没做声,谁说不是呢?因为她,那司竹园的头领昨日亲自带着重礼登门,被她断然拒绝也没有任何不满,今日相遇,依旧让人客客气气地过来请她去说话……只是不知这一次,那位有些古怪的美人又会对沈前辈说些什么?   他不由往门外看了一眼,门前的道路上空荡荡的,沈英显然还没有过来。   而他看不见的远处竹林里,何潘仁已站起身来,向着沈英含笑抚胸行礼:“师傅,半年不见,师傅一向可还安好?” 第259章 变本加厉   竹影积翠, 白衣胜雪。   正午的阳光从枝叶间倾泄而下, 在这幅色泽清雅的画卷上洒下了斑驳的光影,在这光影摇曳之间, 何潘仁皎然如玉的面容看去竟似有些缥缈——他明明是越走越近,却仿佛随时会随风远去。   沈英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刹那间便原谅了所有被这副皮囊迷惑过的人。   她面上自然还是绷得住的,对着何潘仁的含笑问好, 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大萨宝当真是耳目灵通, 令人佩服!”她来盩厔这一趟,原是临时起意,一路上又是快马加鞭,没想到还没到柴家庄园, 就被何潘仁的人给截住了, 她都想不出这消息是如何传递的!   何潘仁并不接话, 只是笑微微地欠了欠身:“师傅过奖,都是弟子应当做的。”   沈英没好气地瞅了这滑不留手的家伙一眼:“那萨宝这般着急相邀, 却不知是有何贵干?”   何潘仁诧异地挑了挑眉:“我原以为,师傅此来盩厔是有事吩咐于我, 难不成竟是猜错了?”   沈英顿时被问得一噎,何潘仁当然没猜错,她之所以会来盩厔,除了想看看柴青这边的情况, 的确是打算着要借机来找何潘仁办一件事, 没想到何潘仁却来得比她还要积极。此时她自是无法否认, 也只能摇头一笑:“吩咐二字可不敢当。不过萨宝既然这般神机妙算,却不知有没有算出,我来烦劳萨宝是因为何事?”   何潘仁看着沈英微笑道:“师傅行事自来出人意表,晚辈们不敢揣测,还望师傅不吝指点。”   沈英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直截了当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如今世道日乱,我不放心江南那边的族人,想回去看看有什么可做的,说不定还要呆上几年。不过此事独木难支,萨宝这边人才济济,我想跟萨宝借个帮手,不知萨宝可肯割爱?”   何潘仁原是有些动容:“师傅要去江南?”听到后头两句,他的神情却是沉静了下来,片刻后反问道:“师傅想借的人,是不是安罗刹?”   沈英不由有些意外:“何大萨宝也看出来了?”其实之前在西域时,她跟安罗刹打过好几回交道,那时倒是看不出她对何潘仁有什么异样,然而昨天安罗刹来替何潘仁传话,她才发现,这位罗刹女对凌云显然太过关注了。按理说,小鱼跟她是同道中人,柴绍也是英武出众,她没有理由单单去注意凌云一个,再加上那种隐隐的掂量,故作的淡然,自己若还猜不出是为了什么,简直是白活了这几十年!   不过她原想着,安罗刹跟随何潘仁多年,说是左膀右臂也不为过,之前在这件事上又隐藏极深,自己无凭无据,怕是无法说服何潘仁的,只能想办法把人带走,让她远离长安,远离凌云,没想到何潘仁竟然也看出来了,这么一来,事情倒是不用她来操心了。   何潘仁果然正色道:“是我心思迟钝,直到昨日才发现不妥,不过师傅放心,我已安排人送她回西域了,绝不会让她再来长安。此事全是因我御下不严而起,又岂能叫师傅来替我劳神?至于师傅要找帮手,这事好说,不知师傅想要多少人?想找什么样的人?”   沈英摆了摆手:“既然萨宝对安罗刹已有了安排,那这事倒是不必再烦劳你们了,我好歹也在京洛呆过几年,自有相熟的同道可以邀约。”   何潘仁深知沈英的性子,她既然如此说了,自己便不好再劝。只是转念之间,一点喜悦还是从他的心底深处渐渐绽放开来。   凝眸看着沈英,他脸上的笑容已是比竹叶间透进的阳光更加明亮:“我都听师傅的,也请师傅放心,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危及阿云。”   放心?沈英差点苦笑了出来:她应该知道的,以何潘仁的敏锐,他既然猜出自己为何想带走安罗刹,自然也能猜出,自己以后是不会再阻拦他了——她倒是想阻拦呢,可眼下的局势危如累卵,凌云在长安又是无势可依,万一发生什么变故,她总不能因为不放心何潘仁,就不让凌云来向司竹园求助吧?说起来,有何潘仁和他的几万人马驻守在此,她根本就不用担心有人能威胁到凌云的性命,她担心的,也从来都不是这件事。   看着何潘仁的笑颜,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何大萨宝,我知道你不会让人危害到阿云,只是你我都知道,在这世间,有些事可以努力为之,有些事却不是人力可及,我不知道萨宝的执念是因何而起,可执念此物,往往是抓得越紧,便越难如愿,到最后,也不过是伤人伤己。”   何潘仁笑容微敛,眸子也变得有些暗沉:“师傅是担心我会……伤了她?”   沈英看着何潘仁没有答话。相识这么多年,她一直都不愿跟何潘仁走得太近,她曾以为那是因为何潘仁太过狡黠危险,让她不得不敬而远之;但这一刻,她突然有些疑心,更重要的原因或许是,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比任何人都更为剔透,也更为决绝。他就如一把锐利无匹的薄刃,所向披靡,一往无前。但这样的利刃如果划向了世间不能容忍的方向,是注定会折断,会碎裂的——她几乎已经能听到那断刃的不祥声音了……   良久之后,她才终于摇了摇头,“何潘仁,我更担心的,是你会伤了你自己。”而当那宝刃寸裂,残片飞溅,也难免会伤到更多的人吧?虽然这未必是他的本意。   何潘仁显然怔住了。微风吹过,竹叶轻舞,从枝叶间落下的光影愈发细碎跳跃,那些光芒仿佛一点点地汇进了他深黑的眸子里。当那些光芒终于满溢出来的时候,他也轻轻地笑了起来:“多谢师傅信我,只是若是如此,我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师傅,一路保重!”   他向着沈英再次欠身行礼,退后两步,转身走向了竹林深处。那晴云般飘逸的身影,很快就彻底消失在森森碧色之中。   沈英出神片刻,才摇头苦笑了一声。她当然知道,她是劝不住何潘仁的,但他这样的反应,却还是令她无言以对——他似乎根本不关心最后结果如何,只要确信自己不会伤到凌云,便再没有任何顾忌,包括顾忌他自己的安危。那她来这一趟,又有什么意义?鼓励他一往无前么?   好容易压下这些感慨,沈英也转身走出了竹林,早有人牵着她的坐骑等在外头。她问明道路,翻身上马,一路奔驰,没多久便瞧见了柴家庄园的大门。待到她进了庄园的主院,柴青已是梳洗干净,打扮一新,瞧见沈英便跳了过来,挺着胸脯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新衣,又眼巴巴地好奇道:“师傅怎么去了这么久?那个什么罗刹美人可是又有什么好东西要送给师傅?”   沈英瞧见他这模样,心头的郁闷不觉都散了大半,点头笑道:“自然是金银珠玉,山珍海味,名马宝刀……不过我都没要!”   柴青“嗐”的一声好不失望,踌躇道:“马和刀,还是可以要的吧?”   柴绍瞧出沈英是在跟柴青玩笑,也接口笑道:“二郎既然想要,不如自己去找那位美人好好说说,你今日打扮得如此齐整,如此有英雄气概,说不准人家就直接都送给你了。”   柴青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被打趣了,恼怒道:“阿兄你自己想去找美人,莫拿我当幌子!”   莫姨娘知道沈英是凌云的师傅,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忙打断了柴青的话,又认认真真地向沈英见了礼,道了谢,转身便开始张罗摆设席案——她早已吩咐人去准备酒菜,沈英既然到了,自然可以准备开席了。   看着莫姨娘的利索做派,沈英心里一动,找机会便把柴绍拉到了一边,低声问道:“二郎的事,你们可曾想好了要如何告诉他?”   柴绍的脸色微僵,沉默片刻才道:“此事……还是过些时日再提吧?”在来到庄园之前,沈英的确跟他说过,如今可以找机会告诉柴青他的身世了,他也曾担心莫姨娘这边会出什么幺蛾子,实在不成,倒也不妨把这脓包挑破。但如今看到了这个全然不同的姨娘,看到愈发兴高采烈的柴青,他自然而然地就放下了这件事——如果他们能这样相处下去,又有什么不好?   沈英看出了柴绍犹豫,思量片刻问道:“我在长安也呆不了几日了,要不然,我来帮你们说?”   柴绍吓了一跳,忙摇头:“那倒不必了,我看不如等到二郎的冠礼之前……”   他话没说完,柴青的脑袋已伸了过来:“你们在说我么?什么不必了?”   柴绍吓了一跳,板着脸道:“自然是不必理你!”   沈英心里摇头,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当然知道,这件事不好开口,也难说柴青会如何反应,但正因如此,她才想乘着自己还在这边,主动挑破真相,这样她还可以劝慰柴青,开导柴青,但柴绍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这一顿饭,她吃得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只是等到夕阳西下,她留下了柴青陪伴莫姨娘,自己带马回到鄠县庄园时,却是一个激灵之后便精神抖擞起来:   庄园的大门外不知何时又停上十来辆马车,分明还是那熟悉的式样。   凌云正在跟人交涉,瞧见沈英回来,顿时松了口气:“师傅,他们说,你今日去跟他们大当家说好了,说咱们庄园的确还缺了些兵器,让他们把之前那十车先送过来,别的日后再说。”   沈英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马车,良久之后才点了点头。   何潘仁果然是愈发肆无忌惮了,他是吃准了自己不会跟凌云说出真相,让凌云失去这个强援、这条后路是吗?   他还真是……猜对了!只是今日她对这个人生出的那些感慨和担忧,真该都拿去喂狗! 第260章 煞费苦心   周嬷嬷是两日之后才赶到田庄的。   她心里有事, 一路紧赶, 好容易赶到庄园了,谁知主院里却是空空荡荡, 连婢子都瞧不见一个,出去找人一问, 那位过路的仆妇却是一听就笑了起来:“娘子他们都不在么?那一准还在库房里呢!嬷嬷若是着急,小的这便带您过去?”   库房?周嬷嬷着实纳闷, 一面让那妇人带路, 一面便问道:“她们好端端的怎么都去库房了?”   仆妇笑呵呵地解释道:“嬷嬷有所不知,前两日司竹园那边给咱们庄子送了十来车的礼呢!前头十车装的都是各色各样的兵器,什么刀枪棒棍,弓箭盾牌, 该有的一样不差。我听小七姑娘说, 光箭支就分了五六种, 除了平日常用的,还有什么破甲, 月牙,追魂, 我也不大懂,反正娘子她们看了都说是好东西,该轻便的轻便,该结实的结实……”   周嬷嬷越听越是心惊, 她对兵器其实也不大懂, 却知道这里头的“好东西”是一等一的费钱, 再说,那也不是寻常人等能打造能收藏的,如今怎么会有人一送便是“十车”!她忍不住问道:“那司竹园是什么地方?为何会送这么些东西给娘子?”   仆妇忙道:“不是送给娘子的,是送给沈师傅的,那司竹园……”她略微放低了声音,“是一群立了山头的好汉。这次说是沈师傅帮了她们大忙,他们非得分些好处过来,头一天就拉来了百十来车的粮米布帛,沈师傅没收。到了第二日,他们又送了这十来车的兵器礼物,沈师傅才点头收下。这下可好,昨日小七姑娘带着大伙儿收拾了一整天,才把那些刀枪弓箭都给分门别类的归置好了。”   周嬷嬷点了点头,突然又觉得不对:“昨日你们都收拾好了?那娘子她们为何今日还会去库房?”   仆妇拍手笑道:“嗐!昨日收拾的是那十车兵器,后头还有一车装了十来个箱子,说是不要紧的琐碎玩意,就当礼物了。昨日一忙也没来得及看,今日午后小七姑娘才带着咱们开了箱。结果那里头还真是什么都有!我看得眼都晕了,就听小七姑娘念叨什么塞北的皮货,江南的丝绸,又是哪里的漆器,哪里的青瓷,反正没一箱是重样的,有的箱子里还塞了七八种物件,小七姑娘说她也认不全,让我去请师傅和娘子过来看看。   “这不,我回来一说,大伙儿都觉得稀罕,全都跑过去看热闹了。我有事,没跟着过去,按说这也有一会工夫了,看来娘子她们还真帮着收拾上了。”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库房所在的院落,就听里头又是说又是笑,小鱼的声音尤其响亮:“怎么连妆奁和铜镜都有,还大大小小的都不一样,那个安罗刹莫不是送错了东西——这哪里是什么谢礼,是把她的嫁妆彩礼,都给搬过来了吧?”   里头轰然大笑,周嬷嬷心头却是猛的一跳,止住脚步低声问道:“安罗刹?那是什么人?”   仆妇笑道:“就是司竹园的新头领,是个极美貌的娘子,那天好多人瞧见了都不敢信,这么个美人儿居然能号令万千好汉。”   美人儿?周嬷嬷愣了一下:“那她……可是认识柴大郎?”   仆妇也被问得愣住了,想了片刻才摇头道:“不认识吧?陶二那日还说了一句,他告诉柴家大郎司竹园的新头领是个美人儿,大郎却根本不信,后来瞧见真人了,这才没话可说……嬷嬷,您怎么想起问这个?”   周嬷嬷暗暗松了口气:是啊,自己想到哪里去了?只是她明明都安排得好好的,娘子和柴大郎如今怎么就……唉!   她心里沉沉叹气,面上却还是笑得漫不经心:“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位头领实在是太客气了。”   仆妇笑道:“可不是么,嬷嬷您看——”   两人此时已到了库房门口,那门帘早已打得老高,站在门外便能看见,屋里果然摆了一地红漆木箱,里头零七碎八什么都有,此时小鱼小七几个都在翻检着其中一个,文嬷嬷和二娘也在笑着低声议论,就连凌云都饶有兴致地拿起了一面巴掌大铜镜,前后翻看。唯有沈英负手站在一边,眉头微皱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鱼依旧是啧啧有声:“怎么会有这么些镜子,都够咱们一人分两面了!师傅,那安罗刹是不是格外喜欢照镜子,想着咱们也差不多,才送了这么多镜子过来?”   沈英淡淡地点头:“他自然是爱照镜子的,送了这么多过来,大概是想告诉咱们,他美得很,咱们要是不服气,就去照照镜子,莫要碍了他的眼,挡了她的路!”   众人再次轰然大笑,小鱼更是笑得打跌:“师傅,我怎么觉得,你对安罗刹不像有恩,倒像是有仇。”   沈英“哼”了一声没有答话,仇倒也没有,只是想起他便忍不住来气罢了。就像这十几箱的东西,旁人看不出来,她还不知道么?这显然是何潘仁这些年来走南闯北时收罗的,他觉得好看,觉得喜欢,觉得有趣的,便都留了下来,所以才会如此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没个规矩。如今这么一股脑地送过来,不说是彩礼,用意却也差不多,却偏偏要打着自己的旗号……他的心思,真真是,无耻之极!   见她神色如此冷淡,众人愈发觉得好笑,小鱼正想再问,突然瞧见门外的周嬷嬷,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嬷嬷怎么来了?”   众人跟着一瞧,也都有些意外。文嬷嬷忙几步过来拉住了周嬷嬷,又探头往她身后看了看:“阿周,你怎么大老远的一个人跑过来了?如今这路上可不太平!大郎没跟你说么,娘子后日便会回长安过节,你这么着急作甚?”   周嬷嬷拍了拍她,低声道:“是三宝送我过来的,他在外院没进来。”说完这句,她放开文嬷嬷,上前两步来到凌云面前,欠身行礼:“娘子。”   凌云还了个半礼,“嬷嬷这两年辛苦了。”   周嬷嬷瞧着她的模样,心里百感交集:“老奴衣食无忧,算什么辛苦,倒是娘子你……”   凌云见她欲言又止,想了想便笑道:“我正有几句话想问嬷嬷,这边请。”   这库房修得高大,院子也颇为宽敞,凌云领着周嬷嬷出了屋门,一直走到院子里无人的角落,这才停下了脚步。   周嬷嬷早已憋了一路,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冲口而出地问道:“娘子,我听大郎说,你回长安只是去过个节露个面,日后还要长住在庄园这边?”   凌云早已猜到几分,闻言点了点头:“嬷嬷,我和柴大哥已经说好,我不会回柴家了。”   周嬷嬷心里一凉,所有的侥幸顿时灰飞烟灭:“娘子,你这是何苦?大郎已经知错,三郎的事,他比谁都后悔,就因为此事,这两年他稳重多了,就像换了个人……”她突然想起一事,忙道:“你是不是知道秦娘的事?此事却怪不得柴大郎,是老奴怕他这两年身边没人,脚人乘虚而入,才安排了秦娘去伺候她,横竖她翻不出什么水花来,生死也不过是娘子一念之间的事……”   凌云打断了她:“嬷嬷,不是因为秦娘!”   停了片刻,她才重新开口:“我也不是因为三郎。”   “是因为我,因为我自己。”   周嬷嬷愈发不解,念头一转,大惊失色:“娘子,你是不是……是不是?”   凌云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苦笑:“自然不是!嬷嬷,以前阿娘感叹过,说我若是男儿就好了,说我大概是投错了胎……”   周嬷嬷忙不迭地摆手:“娘子想到哪里去了,那不过是夫人随口说的话,怎么能作数?”   凌云抬眸看着远处,轻声道:“嬷嬷,这两年,我走得越远,就越明白我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想过要回来好好过日子,可我骗不了我自己,也没法去骗柴大哥。我这个人,天生便不该做谁家的娘子。相夫教子,安守后宅,那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了。”   周嬷嬷茫然看着凌云,她这一路上,已经想过各种可能,却怎么都没想到凌云会说出这种话来,可这怎么行呢?——“世间的女人,不都是这么过的么?”   凌云看着她笑了笑:“自然不是。就算是,那也与我无关。”   周嬷嬷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话才好,正无措间,却见沈英也从库房里走了出来,她顿时就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叫了一声:“沈娘子,沈娘子你快过来。”   几步冲道沈英跟前,她压低了声音恳求道:“沈娘子你见多识广,我家三娘又最听你的话,你快帮我开导开导她,如今她竟是左了性了,不肯再回柴家了,这怎么成?”   沈英看了凌云一眼,抱歉地摇了摇头:“嬷嬷,阿云已不是懵懂孩童,有些事,能勉强一时,不能勉强一世。”   周嬷嬷怔怔地看着沈英,突然间生出了一点疑心:娘子就是跟着这位师傅学了一身本事,才会越来越左性的吧?这位沈师傅浪迹江湖,无儿无女,是不是就想着让三娘继承她的衣钵,想要三娘跟她一样才好?   沈英一瞧她的眼神便猜出了几分,不禁摇头失笑:“嬷嬷,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阿云这一生能无灾无病,有儿有女,顺遂如意,平安欢喜。”   她甚至希望阿云能平庸一点,不要经历这些所谓的磨难困苦,然而命运这种事,谁能知道呢?   她身后的库房里,突然传出了一声惊笑:“小七你看你看,这里头还有两坛子酱菜,是江都酱菜,还都是咱们都爱吃的!这个安罗刹,是咱们肚里的虫子么?”   沈英不由抚额,好半晌才抬起头来:“阿云,师傅还要问你一次,你真的想好了么?” 第261章 投桃报李   自己真的想好了么?   凌云也听到了小鱼的那声惊叹, 心里正自有些怔忡,被沈英的这一问,才蓦然回过神来。   她还没开口, 一旁周嬷嬷已是急了眼:“三娘!三娘你可千万别想左了!就算你不愿守着后宅相夫教子,那也不必非得一个人在庄子上熬着吧?那柴家的事,自有老奴来帮你打理,那柴大郎, 也自有旁人去伺候,你什么都不用做, 只要在家里安然度日就好, 难道这也不成么?”   “三娘,你是不知道,这夫妻面和心离,心有罅隙,其实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只要家里上下对你还有敬重, 再有个孩子傍身,日子便能过得下去, 怎样都强过孤零零地飘在外头;你也不知道, 夫人当初为你的亲事操了多少心!她什么都替你想到了, 就连如今这局面也都替你想过,打算过, 你若就这么撒手了, 岂不是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   凌云见她如此, 心里也是一阵发苦——她自来最怕的便是这个!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她也只能咬紧了牙根,正色道:“那嬷嬷想必也记得,我娘她最后交代过,叫我不要为了任何人,任何事,委屈自己,只要能过得舒心快活就好。我已经想好了,如今我这么一个人在庄园里过,就是最舒心,最快活!”   周嬷嬷被堵得哑口无言,心里却愈发着急,眼睛都红了一圈。凌云不忍看她,却也不能退步,只能撇过头去。   沈英忍不住叹道:“嬷嬷,你下了车急着过来,还没来得及梳洗吧?不如先去歇息片刻,有什么话缓上一缓,回头再说?”说着便招手叫来仆妇,让她领着周嬷嬷先回院子梳洗整理。周嬷嬷见凌云拧眉不语的模样,心知眼下再说下去也是无益,踌躇片刻,终究还是魂不守舍地离开了。   沈英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这才转向凌云问道:“你说你已经想好了,但我还是要问一句,那你想没想过,世事无常,日后说不定就会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故,说不定你会孤立无援,会举步维艰,会万人所指,说不定你会后悔莫及!到了那时,你又该如何?”   凌云沉默良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日后会如何,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后悔,但我知道,我不能自欺欺人。”   抬眸看着沈英,她轻轻笑了笑:“师傅也说了,世事无常,谁又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日后呢?”   这明明是一句丧气话,她的笑容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明亮,仿佛这一刻,她经历过的漫天风雨都已散开,在乌云背后,露出了碧蓝的天幕。   沈英怔了片刻才叹出一口气来:“既然如此,阿云,当断则断吧,越快越好。”   凌云原以为师傅还要劝自己,听到这一句,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才笑了起来:“师傅,我知道了!”   她这一笑,更是有如云破日出,阳光耀目,沈英不由也摇摇头,跟着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仿佛呼应着她们的笑容,那库房里又传来了一阵笑声,沈英回眸看了一眼,索性叹道:“走吧,咱们也去看看。”看看那些箱子里,到底还藏了多少“惊喜”!   库房里,最后一个木箱已经打开,里头赫然全是吃食,十几个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木盒,装着各色干货调料,箱子的四角上还塞了几个坛子,小鱼不知从哪里找出了几双竹箸,直接从打开的那个坛子里夹了一筷子出来,夹出的酱菜细长回旋有如宝塔,正是她们在江都时最常吃的甘露子。   文嬷嬷看得直摇头:“不过是点酱菜,看把你馋的,连规矩都顾不上了,至于么……”她话犹未了,眼前一花,嘴里一凉,却是小鱼已把夹出的甘露子送进了她的嘴里,还对着她笑眯眯道:“那嬷嬷尝尝看,看至于还是不至于。”   文嬷嬷大吃一惊,此时却也不能再吐出来,只得皱着眉头嚼了两口,眼睛却渐渐亮了起来:这酱菜并不咸,反而脆嫩清口,鲜香可口。她年纪大了,又有些苦夏,正想吃些这种清爽入味之物,此时自然是细细地品尝着咽了下去,这才矜持道:“倒也不算难吃,只是娘子们还没用过,你如何就让我先尝了?这可不合规矩,下次万万不能如此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凌云正好跟着沈英进了屋子,闻言笑道:“无妨,我在江都吃了好些,倒是二姊姊回头可以尝一尝。”   小鱼抱着那坛子自己也嚼了两根,点头嘟囔道:“跟咱们在江都吃的是一个味儿!那个安罗刹,我瞧她其实不大顺眼,如今看来,她倒真是个体贴人!”   凌云看见那个坛子,心里却是一动——她在江都时常去的朝食铺子用的似乎就是这种坛子?那时她还常带些回去给大伙儿吃的……   她这念头还没转完,小鱼已跳了过来,冲着沈英嘻嘻一笑:“师傅师傅,你到底帮了安罗刹什忙?你说是无心之举,可看看这些礼物,她准备得也太用心吧!”   沈英心里冷笑,忍不住低声道:“什么用心?不过是别有所图罢了!”   小鱼的眼睛顿时更亮了,凌云也静静地看了过来。   沈英只觉得有些头疼,思量片刻,叹了口气:“小鱼,你去我的屋子,把那把承影刀拿出来,送到司竹园去,给他们的大头领,就当做是咱们的回礼吧!”   小鱼不由“啊”了一声,凌云和小七也好不讶异,那把承影刀和她们手里的刀剑一样,都是来自前朝的残刃,只是跟冷艳锯正好相反,承影刀形如月牙,轻若飞影,几乎能杀人无形。沈英虽是没怎么用过,却一直留在身边,怎么如今要送给那个安罗刹了?   小七更是脱口问道:“师傅,你是说,那安罗刹一直觊觎您的这把刀?那咱们把这些东西都还给她好了!”   沈英摆了摆手:“不是因为这些东西,只是相识一场,他也曾帮过我不少,如今我要离开长安了,横竖这刀我拿着也没什么用,不如送给他,就算还了人情。”见他们还要再说,她正色道,“你们不必多说了,小鱼,你这就过去,到了那边,自会有人来迎你。”   凌云几个面面相觑,小鱼放下菜坛,只觉得嘴里的味道都不香了,但看到沈英的脸色,也只得闷闷地答应了一声。   沈英瞧见她们的模样,忍不住好笑:“你们这是做什么?那柄刀我根本用不上,只是想不出该给谁,才留到今日,正好又不是中原制式,送给那位……那位美人,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们怎么都是这么一副吃亏上当了的模样?”   小鱼忍不住反问道:“师傅你不是说她别有所图么?她送的这些东西固然也算用心,那也不能图了你的宝刀去!最后可不就是师傅你吃亏了?”   沈英多少有些自悔失言,此时也只能轻描淡写道:“他自然有所图谋,却不是这把刀,而是一份人情。放心吧,这件事上,我决计不算吃亏,你们就不必多虑了。”   小鱼皱眉想了想:“我还是觉得她有些古怪,这回倒是正好可以过去再瞧瞧,你们等我回来!”语音刚落,她的人已蹿到门外,一溜烟地没了踪影。   她这一跑,众人也都没了心情,小七带着几位仆妇收拾物件,其余的人都出了库房,四下散去。凌云和沈英走在最后,凌云这才轻声问道:“师傅,你是不是,不想让我们欠司竹园的人情?”   沈英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当然不想让凌云欠他人情,但有些事,终究是她所无法左右的。她也只能笑了笑:“我不过是投桃报李而已,有来有往,才是长久之道。总之,司竹园不会对咱们不利,万一有什么变故,多个臂助总是好的。”   凌云心里困惑,还要再问,沈英已瞧着前头笑了起来:“此事你不必多问,日后自有分晓,你还是想想,该怎么去说服这位嬷嬷吧。”   凌云抬头一看,只见周嬷嬷正等在前头的院门口,看见自己忙走了过来,脸上的忧伤浓郁得几乎刺目。凌云便觉得眼睛便刺得一疼,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发怯,脚下也自然而然地顿住了:“师傅,我……我还有点事,回头再过去!”   说完她扭头就走,脚步如飞,一口气走到了庄园的大门前才停了下来;却见前头两匹快马也在一路往外疾驰,当先一个是小鱼,后头却还跟着一个年轻矫健的身影。她心里诧异,忙问门前的庄客:“谁跟小鱼出去了?”   那庄客赶紧回头行礼,正是陶二:“启禀娘子,那是三宝。适才他跟小的争执了许久,非说那司竹园的美人头领只怕是个幌子,正好小鱼姑娘说要去司竹园回礼,他便求小鱼姑娘带他过去瞧瞧。”   凌云听得摇头,三宝为人机警,性格沉稳,没想到还有这么意气用事的时候。不过他自来能言善辩,最会见机行事,有他跟着小鱼一道过去,倒也没什么不好。   她放下心来,此时又无事可做,只能沿着山路把三道大门巡视了一遍,又到田间地头转了一圈,跟百十来号人打了招呼,眼见着日头西斜,这才慢吞吞地走了回去,谁知刚刚走进主院大门,迎头便再次瞧见了周嬷嬷。   也不知她已经在院子里转了多少圈,抬头瞧见凌云,眼里分明已满是血丝。   凌云无法掉头再溜,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去:“嬷嬷,我……对不住!”   周嬷嬷目不转睛地看着凌云,目光沉重得仿佛融进了千言万语,开口时,声音却是轻飘飘的仿佛已不剩一丝气力:“娘子不必如此,嬷嬷不是要逼你,只是你能不能再给嬷嬷一点时间?让嬷嬷把事情都办好了,你再下决断,成不成?”至少等她把夫人交代的事情全部做完了,等到她已尽过一切努力……   凌云心头微震,不知为何还有些隐隐不安,但对着这双已经因为岁月而微微浑浊的,满是恳求的眼眸,她终究只能点了点头:“好。” 第262章 处心积虑   大业十三年的这个端午节, 柴家过得热闹又平静。   热闹, 是因为人来人往——柴家的主母,那位在城外庄园里整整养了两年病的李三娘,端午前夕终于悄然回府了;随之而来的, 是柴家和李家的各路亲朋好友。在等待和揣测了两年之后,所有的人仿佛都迫不及待地要来走动一番, 劝说几句;柴家自然也就变得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平静, 则是因为安然无事——两年前, 随着李三娘、莫姨娘和小环先后离府, 这座府邸从暗潮汹涌骤然变成了平平淡淡, 冷冷清清,如今李三娘回府了,谁知会有什么变化呢?然而几天过去了, 除了府里多了些客人, 下人们多了些赏钱,一切都是照旧, 竟是半点波澜都没有起过。   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 所有的人都欢欣鼓舞……   除了,凌云。   她这次回来,原是想为师傅的出行多做些准备,顺便再提前安排一下将来彻底离府的事宜,谁知消息竟会迅速传开。面对着纷至沓来的亲友, 面对着他们的关怀和期待, 猝不及防之下, 她也不好多加解释,只能听任这些安慰鼓励如同砂石般一层层地压在了她的肩头……   而这一刻,当她站在黄昏的荷花池边,转头看到从花木间缓缓走出的秦娘时,心头更是莫名地往下沉了沉。   秦娘显然已是快要临盆了,身形臃肿得惊人,面孔也有些浮肿暗沉,往日姿色最多只剩三分,唯有一双眸子依然灵动,此刻看着凌云还未开口,里头便已自有千言万语。   凌云被看得几乎打了个寒颤,眼见她动作艰难地要向自己行礼,忙警惕地抬手拦住了她,看看她前后左右并无异样,这才问道:“你有事找我?”   秦娘微微喘息着露出了笑脸:“娘子果然快人快语,也不枉奴婢等了您这么些天。”   这话实在不大对劲,凌云心里更是警惕。对于这位秦娘,她的感观其实一直都十分复杂。当初那么多事都是因她而起,说不计较,她似乎做不到,但真去计较,又没什么意思。矛盾之下,她宁可眼不见心不烦,就算得知秦娘有了柴绍的孩子,也没有多问过一句,没想到她却处心积虑地找到了自己跟前。   她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   秦娘大约看出了凌云的疑虑,轻轻叹了口气:“娘子不必多虑,奴婢其实只想请教一声,娘子日后是不是不打算再回柴府了?”   凌云愈发奇怪,这事如今也就是师傅和周嬷嬷知晓,就连柴绍这边她都还没来得及挑破,这秦娘……“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秦娘听到凌云的反问便有些失色,片刻后才声音干涩地答道:“奴婢其实只是猜测而已,看来竟不是奴婢多虑了。”   她的失落悲哀简直能从眉梢眼角溢将出来,凌云简直是一头雾水,但之前瞧见秦娘时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却不知为何也愈发清晰了。   好在秦娘似乎并不准备卖关子,怅然说完那句话便收敛了心神,看着凌云道:“娘子恕罪,既然娘子有这般打算,那奴婢斗胆,还请娘子为我指点……”   她话没说完,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叫:“秦娘姊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让婢子好找!”   随着这惊叫声,一个小婢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突然瞧见凌云,更是大惊失色,一面弯腰行礼,一面便冲到秦娘跟前挽住了她的胳膊:“秦娘姊姊,天色不早了,这水边风大湿重,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秦娘却是毫不犹豫地抽回了手:“对不住,我既然见到了娘子,自然要把话说完。”   小婢子脸色窘迫得扭成了一团,低声哀求道:“秦娘姊姊,求求你,就别为难婢子了,好不好?”   秦娘深深地看了凌云一眼,转头对那小婢子轻声问道:“那你们为何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来为难我?”   不等那婢子大惊失色后反应过来,她已是一口气地说了下去:“是,当年我为自保,做错了事,我愿意赎罪。因此,你们让我去柴家,帮你们探探他家的水到底有多深,再看看当初的事到底是谁捣鬼,我便在等到大郎后,顺水推舟地进了他家;虽然我势单力薄,没能把事情都查清楚,也没能让她们在我这里露出真面目,但我已是尽力而为了。   “后来娘子果然要嫁进柴家了,又正好赶上宇文家生事,为了名正言顺地效劳于你们,我又卖身为奴,把生死都交到了你们手上。那时嬷嬷答应我说,只要娘子在柴家站稳了脚跟,清除了隐患,就可以放我离开,谁知后来又出了那么多意外,我的罪孽竟是更深了!   “因此,等到娘子离开柴家时,嬷嬷让我去好好伺候柴大郎,莫叫旁人乘虚而入,莫叫大郎忘了娘子,我依旧答应了下来。我这样的人,原是不易有孕,没想到竟出了意外。我也想过这孩子能不能留下,嬷嬷却说,这样也好,等我生下这孩子,交给娘子教养,我欠李家的,便一笔勾销,她会还我一个自由身。   “从那时起,我便盼着娘子归来,盼着将这孩子交给你们,这是我最好的结果,也是这孩子最好的结果。我还一直珍藏着三郎当初托我转交给大郎的东西,原是想着拿来指证那两位的,结果却在这次派上了用场,我想着,只要让大郎在合适的时机看见,他定然会愧疚,会心疼,娘子也能回来得更加顺理成章……   “我已经把我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可等娘子真的回来了,情况却好像并不大好。嬷嬷忧心忡忡,似乎还故意放出了风声,招来了各路亲朋好友,我觉得不对,问她什么时辰能去给娘子请安,她却只让我好好养胎,还让两个婢子日夜守着我。我这才知道,事情大概又变了。”   “我若是没猜错,嬷嬷如今是想用我腹中的孩子留下娘子吧?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我这个奉命去伺候大郎的人难产而死,却留下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更能让娘子心生不忍,难以撒手不管的?   “其实这个结果,我早就该想到了,像我这样的卑微之人,又背负了这样的罪孽,落到这般下场,不过是迟早的事,而我以前居然还以为我可以偿还这些亏欠,可以换回自由之身,真真是太过痴心妄想了!”   说到这里,她终于再次看向了凌云,那张浮肿的脸上,笑容竟是异样的凄凉而妩媚,让人瞬间就忘记了她此刻的皮囊,看见的,只有那风月无边的十丈红尘,以及红尘之下那无边无际的荒凉。   凌云已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之前那些隐约的疑惑,那些奇怪的巧合,以及那些不明所以的话语,在这一刻,终于穿成了一根无比清晰的线索——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母亲的苦心安排,原来她从来都没想过要放过那些亏欠他们的人,她早已埋下棋子,布好后手,她要那些人都付出代价,并以此保障自己这个没用的女儿,日后能过得安稳无忧!   原来这就是嬷嬷所说的,她“该做的事”,原来自己差点就……   凌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上当然也曾沾满鲜血,但那绝不能来自于无力反抗的妇孺!   抬头看着秦娘,她微微吸了口气,才压下了那满心如沸如炙的汹涌情绪:“你不必激我,我既已知道此事,便绝不会让你送命。你回去吧,我会给你一个结果!”   秦娘怔了怔,随即便垂眸敛首,轻声道:“多谢娘子开恩。奴婢告退。”   一旁的小婢子早就傻了眼,再听到凌云的话,满脸都是哭都哭不出来的绝望。见秦娘缓缓转身要往回走,她才“啊”的一声回过神来,看看凌云,又看看秦娘,显然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凌云也不想难为她,随口吩咐道:“你先扶秦娘回去,再去告诉周嬷嬷,今日是我找到秦娘问话的,如今我已知道前因后果,让她立刻来这里见我!”   那婢子一听这话便反应了过来,忙红着眼道了几声多谢,转身扶着秦娘慢慢走远了。   从背后看去,秦娘的身形并不算粗壮,脚步却愈显艰难迟缓。凌云默默地看了许久,直到花木遮住了那个背影,才转身看向了眼前的荷塘。   五月的荷叶亭亭如盖,晚风吹过,清香扑鼻,这原是这几日里最能让凌云放松心神的景色,但此刻她却再也无法感到一丝轻松,只有无边的愤怒在她的心底里越烧越烈,那是对母亲的从未改变的强势,对周嬷嬷自作主张的冷酷,更是对自己的无能与笨拙……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她霍然转身,瞧见的却并不是周嬷嬷,而是闷头跑过来的柴青。   抬头瞧见凌云,他也怔了一下,随即便几步冲了上来,那张一贯嬉皮笑脸的黑瘦面孔上竟满是说不出的惶然:“阿嫂,阿嫂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柴家的儿郎,我是不是……其实是外头的野种?” 第263章 感同身受   天色还没有黑, 柴青的院子却已灯火通明, 只是四下都空荡荡的,透着一股异样的清冷和凌乱。   这几天柴青一直在庄园陪着莫姨娘,今日黄昏前才匆匆赶回家中,此刻, 他的几件行李依然随意放在地上, 显然根本没来得及收拾。院子里看不到下人们的身影, 只有正房门廊的角落里, 还缩着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   那是个身材瘦小的汉子,穿着件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短褂,脸上应该还曾蒙着块同样灰扑扑的帕子, 如今帕子已被扯下,半掉不掉地挂在他的脖颈上。大概是听到凌云和柴青的脚步声, 他挣扎着抬头看了过来。廊下的灯光, 正好照亮了那张黑黢黢的面孔。   凌云刹那间便彻底明白过来了——这个人看上去几乎就是一个年长而困顿的柴青, 一样的黑瘦模样,一样的紧凑眉眼,就连紧张时看人的的神色, 都有说不出的相似。   不知为什么,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的, 是小环说过的几句话:她曾在柴府附近见到过一个人, 顿时就起了疑心……   是啊, 看到这样的一张脸, 谁能不起疑心呢?   那人大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忙不迭地低头耸肩,把自己努力缩成了一团,嘴里嘟囔道:“娘子恕罪,郎君恕罪,小的是来长安探亲,因无处可去,瞧见这院子没人,才起了糊涂心思,想偷偷住上几晚,并没有别的不轨之心。还请两位贵人高抬贵手,饶了小的这次,小的再也不敢了。”   “小的会立刻离开长安,再也不会回来,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他的声音嘶哑而急迫,说的话却仿佛别有深意。凌云不由得转头看了看柴青,却见他也在呆呆地看着这汉子,之前那满脸的惶然无措,此时都渐渐变成了一种空茫。大概察觉到了凌云的视线,他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我是一回来就发现屋里有人窥视,伸手把他抓出来捆上了,后来……”   后来他扯下了那张帕子,看到了那张脸。那时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自己大概是在做梦,不然怎么能在别人身上看到这样一张脸?随即他才发觉不对,等到回头看见下人们惊恐猜疑的模样,他才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坠入了梦中,而是要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过来了。   那时他唯一能想到的人是师傅,师傅说过的,她的族人曾传言她是外头的野种,她也曾怀疑自己不是沈家的女儿……师傅也是遇到了这样的事吗?还是这些话,就是说给自己听的?师傅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了?   因此,他闷头便冲了出去,他想找到师傅,好好问一问她。谁知还没找到师傅,就先在花园里遇见了阿嫂。如今,阿嫂什么都看见了,她能给自己一个答案吗?   转头看着凌云,他的悲伤、迷茫和渴望几乎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凌云只觉得头皮一麻,心口仿佛都被坠了下去。说起来,这件事的真相还是她挖掘出来的,她也早就知道,这个真相迟早得告诉柴青,但真的面对着这一刻了,她才发现,要说出的每个字竟然是那么沉重。   她几乎是咬了咬牙才能再次开口:“二郎,这件事说来话长,总而言之,你的确……”   她的这句话还没说完,身后就骤然响起了柴绍急切的声音:“三娘!”   他不知何时已进了院子,此时一阵风般大步走了进来,目光直直地盯在那汉子的身上,神色里分明带着几分寒意。   凌云知道他定然是得知消息赶了过来,只是这态度……想了想,她还是问道:“柴大哥,你来说?”   柴绍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点了点头,随即才看向了柴青:“二郎,这个人若是对你说了什么,你一个字都不要信!这世上原是无奇不有,不相干的人容貌生得相似也算不得什么怪事。此人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不知在哪里见到过你,就想仗着这巧合来占柴家便宜,之前就被我们打发走过,没想到如今竟然又找了过来,还直接找到了你头上!”   柴青迷茫地眨了眨眼,阿兄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个人,是骗子;这件事,是巧合?“可是阿兄,他,他没说什么。”   柴绍心里一紧,面上却是笑得毫不在意:“他对你自然什么都不会说,这样你才会更加疑心。可你别忘了,你和小鱼姑娘长得也有相似之处吧?在外头大家是不是都以为你们是亲生姐弟?可那又如何?你们还不是毫无关系!”   柴青微微张开了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了,他转头看了看屋角那汉子,又看了看柴绍,心里原本坚信不疑的东西不觉间已轰然倒了一半。   那汉子也有些惊讶,随即便连连点头:“柴大郎饶命,我是最近实在没米下锅,这才猪油蒙了心,想弄点钱来花花,以后我再也不敢了,大郎放心,我日后也绝不敢再来打扰贵府,只望大郎开恩,能再饶了我这一回。”   柴青心里愈发动摇,隐隐间只希望这一切当真就是如此,却又有些难以置信。   柴绍瞧着那汉子冷笑了一声,又对柴青皱眉道:“你还不信我的话?你就算信不过我这个兄长,难道还能信不过你的姨娘?你这么疑神疑鬼的,要把你姨娘置于何地?”   柴青哑口无言,想了片刻,还是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凌云:“阿嫂,你刚才说,我的确是什么?”   凌云听到柴绍的话,一颗心早已沉了下去,此时再对着柴青,心里自是更加不是滋味。那边柴绍忙对着凌云微微摇头,目光之中,尽是恳求,嘴里却依旧笑道:“二郎,你问你阿嫂作甚?她也只是听我提过两句,并不知晓这些内情,所以只能告诉你,你的确是我柴家儿郎。这等事情,难道你觉得阿兄我会骗你?”   柴青摸摸后脑,终于笑了起来:“阿兄千万莫要这么说,是我一时想岔了。”   柴绍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但瞧着凌云默然不语的模样,到底还是有些不踏实,念头一转便笑道:“对了三娘,适才我过来时,瞧见周嬷嬷似乎在急着找你,你是不是有事吩咐她?”   周嬷嬷在找自己?凌云点了点头,是了,她正准备告诉这位嬷嬷,自己不需要她继续帮着母亲为自己步步为营地打算了。就算她愚笨,她无能,她注定无法讨得任何人的欢心,那也是她自己的事,她不需要别人来帮她编造谎言,不要旁人来替她做出决定。   她永远都不要再被人蒙在鼓里!   转头看着犹自带着几分迷茫,却显然已渐渐放下心来的柴青,她突然间只觉得满心悲哀。   院门口又有脚步声传看进来,凌云转头便瞧见了周嬷嬷,即使在深沉的暮色里,她脸上的急切也是如此清晰,清晰到不用她开口,凌云就能听出她要跟自己说的那句话——   “我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母亲对此是这样的坚信不疑,就像柴绍坚信不疑,他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柴青好。   因为在他们的眼里,自己和柴青都是一样的弱者,他们幼稚,冲动,笨拙,无能,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所以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真相,永远在他们精心编织的谎言里,在他们的宠爱和保护里,懵懵懂懂地过下去。   凌云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笑容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嘲讽,柴绍和周嬷嬷的脸色顿时都有点变了。周嬷嬷忙叫了一声:“娘子!”柴绍也轻声叫了句:“三娘?”就连柴青都觉得有些不对,眨了眨眼迟疑道:“阿嫂?”   凌云垂眸敛住了笑意,片刻后才抬起眼眸,定定地看向了柴绍:“柴大哥,你想不想知道,咱们的这场亲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想不想知道,我们李家对你到底有多少算计,多少欺瞒?”   周嬷嬷顿时脸色大变,锐声叫了声:“三娘,你……你这是要做什么?你不能这么胡言乱语!大郎,大郎你别听她的,她这几日招待亲友招待得厌烦了,恨不能早些回到庄园去,不要再应付这些劳心劳力的事,所以什么话都编排!”   柴绍原本脸色已骤然变得严峻,听到周嬷嬷的话,又疑惑地放缓了神情。   凌云摇了摇头,只觉得事情愈发嘲讽:“你也疑心我是在编排?你难道没有发现,嬷嬷的这些话跟刚才你对二郎说的那些,有多相似?你们是不是真的觉得,只要把话说得够漂亮够圆满,事情就能够变成你们想要的那个样子?”   柴绍终于彻底的变了脸色。柴青也在一愣之后,脱口道:“阿嫂,你是说,你是说……”   凌云看着他认认真真道:“我什么都没说,但你应该记得师傅说过,在这世上,若有两条路让你犹豫不决,最好选难的那一条;其实这句话换成两件事,两个人,两种说法,也是一样。   “因为咱们心里其实知道,什么才是对的。”   转头看着柴绍紧绷得有些发青的面孔,她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柴大哥,咱们都做错过事,选错过路,如今,总该做一件对的了。”   ※※※※※※※※※※※※※※※※※※※※   现在还是十二点呀,没有晚没有晚,对吧? 第264章 后会有期   这一夜, 柴青的院子里灯烛通宵未灭。   然而到了第二日的清晨, 当下人们终于能够再次踏进院门时,却发现院里已是空无一人,就连那几件行李也已消失不见。那场随着黄昏而来的短暂混乱, 以及他们匆匆归来的小郎君,都已彻底地消失在晨光里,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这座已经空置了两年的院落,看起来就像从不曾有人归来,而且还将长久的空置下去。   凌云再次见到柴青, 是在三天之后, 在长安城南的秦川驿前。   秦川驿离城门不过数里,是从长安南下的必经之处。经过十来天的忙碌,沈英终于召集起了一支十几人的小小队伍, 里头男女老幼什么人都有,有人目光锐利气势不凡,有人形容猥琐步伐虚浮, 也有人一眼看去完全看不出深浅;只是他们的身上却都有一份松弛和随意,仿佛并不是要踏上一段凶险莫测的漫长旅途, 而只是要去郊外踏青游玩几日。   柴青就跟在这支队伍的后面。   不过是三天不见, 他看起来就像长大了三岁;那满身的跳脱浮躁几乎已消失殆尽,眉目之间更是多了几分沉稳, 就算走在这样一群久经风雨的老江湖身旁, 也并不显得突兀。   看着这样的柴青, 凌云不由得感慨万千。她并不后悔让柴青知道了真相, 但这样的一夜长大,终究是一件太过痛苦的事,那个快活无忧的小二郎,也终究再也回不来了。   一旁的柴绍更是只觉得一股酸胀从心头涌到了眼底。他情不自禁地一带坐骑迎上了几步,压着心头翻滚的情绪叫了一声:“二郎!”   柴青也看着柴绍露出了笑容:“阿兄。”   他依然叫得亲热,笑得开心,但在他的笑容和声音里,有些东西到底跟以前不一样了。   柴绍心里又是惆怅,又是欣慰——无论如何,比起三天前他那一刻不肯多留、一物不肯多拿的倔强模样来,柴青现在的态度实在是好了太多,好得让他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期翼。   看了看柴青马鞍后挂着的行李,他忍不住问道:“你这次跟着沈前辈去江南,准备去多久?”   柴青也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行囊,思量片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多久。”   柴绍心里顿时一沉:“二郎,你还是……怪我们瞒你?”   柴青抬起头来,神色诚恳道:“阿兄,我没有怪谁。那天我是有些急躁,只想着要远远走开,再不回来。不过这几日师傅开导了我许久,我也想了许久,我已经想通了。当年姨娘把我抱进柴家,并不是要害我;阿兄你不肯告诉我实情,也是为了我好,我就算没法同意,却也不能因此怨恨你们。算起来,生我的人已拿我换了钱帛,也算抵了生恩;但姨娘和阿兄的养我长大的恩情,我还丝毫未报,又怎么能再责怪你们?”   柴绍怔住了:“那你为何还是要跟沈前辈离开长安?”   柴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兄,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白占着柴家儿郎的身份不说,还给阿兄你惹出了那么多的麻烦,这些事我一想起来就惭愧。所以这一回,我还得跟着师傅好好地去历练几年,等到我长了本事,能给阿兄你帮忙了,我自然便会回来!”   二郎他居然是这么想的么?柴绍心头一时间仿佛有热潮汹涌,半晌才道:“二郎,你今日若是肯留下来,就是在帮我的大忙了。”   柴青连连摇头:“阿兄莫要哄我,如今我要本事没本事,要功夫没功夫,不但帮不了阿兄的忙,还得让你为我操心。阿兄,我知道自己的分量,总而言之,这次我跟着师傅和这些前辈们行事,定会踏踏实实地历练自己,等过上几年,我定会让阿兄你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柴二郎!”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一双眸子已是熠熠生辉,黑瘦的面孔上也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光彩。   柴绍顿时有了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阿弟终于长成真正的男子汉了,却也要展翅高飞,再也留不住他!心里五味交陈之余,他索性也是飒然一笑:“好,那你一定要保重自己,记得我和姨娘都在长安等你学成归来!”   柴青扬眉应诺了一声。两人相视而笑,眉宇间那一模一样的洒脱飞扬,让他们看起来竟是比任何时候都像是亲兄弟。   凌云远远瞧见这一幕,脸上不自觉地也露出了笑意。转头看着沈英,她真心诚意地道了一声:“多谢师傅!”多谢她这两天对柴青的开导,更多谢她这两年对柴青悉心指点,潜移默化,让柴青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沈英摇头笑道:“你谢我作甚?我是二郎是师傅,这原是我分内之事。再说我也没做什么,二郎是个通透厚道的孩子,比我当年强多了!”   凌云知道师傅有些感怀身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小鱼却是前后张望了几眼,好奇道:“二郎的……那个人去哪里了?”   沈英一听便知道她在说谁:“他已经离开长安了,他那模样,跟二郎就像是一套模子里烧出来的,自然不好在长安逗留太久。”   想到柴青的这位生父,她多少也有些感慨:“说起来,那也是个可怜人。当年他们夫妻一连生了几个儿女,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这才把二郎卖给了莫姨娘,谁知后来儿女们陆续夭折,他自然也是越来越放不下送出去的二郎了,隔几年总要来悄悄看一眼。这次之所以会被发现,也是因为二郎一直不在府中,他又找不到莫姨娘,这才冒险摸进了二郎的院子,想多探听些消息,来了几次都没如愿,最后竟是撞在了二郎的手中!”   “这一次,以前的事情都被揭出来了,他倒也没提过要认回二郎,还说自己早已把二郎卖给柴家了,二郎便是柴家的人。也算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吧。”   小鱼难得的沉默了下来,好半晌才道:“二郎的运气,其实还算不错。”她也是很小便被父母卖掉了,如今却根本无法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更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惦记着自己。   凌云看了小鱼一眼,接口道:“咱们的运气都不错。如今,能活着,就算是运气不错。”   小鱼眨眨眼睛笑了起来:“也是!”   沈英却是回头往远处看了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所以如今也不必说什么一路保重了,只愿大家都能活着。能活着就好。”   他们的身后,长安城在五月的阳光下巍然耸立,那一眼望不到的头的城墙,那厚重庄严的城楼,那城门下熙熙攘攘的车马人流,俨然就像一个不可摧毁的盛世;而在他们的前方,不到百里之外,就已是盗匪遍地,田园荒芜,饿殍白骨随处可见……   在这样荒谬的世道挥手作别,最好的祝愿也不过是:他们还能活着重逢。   他们一定要活着重逢。   ※※※※※※※※※※※※※※※※※※※※   因为算错了日子,我一直以为这个月能写完这卷,真是……五一长假期间会继续更新,直到本卷完结。   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265章 风波迭起   日头已然开始西沉, 黄土路上的扬尘被斜晖一照, 变成一种雾蒙蒙的金色。就在这片金色的尘雾中, 沈英和柴青的身影渐渐远去,渐渐模糊成了两团淡淡的光晕。   凌云和柴绍都默然地凝望了良久, 直到那支队伍已然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 这才不约而同地拨转了马头, 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这三天以来, 两人因为沈英和柴青的离开而各自忙碌,如今尘埃落定,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东西便再也无从回避, 清晰而尴尬地凸显在两人面前。   沉默之中, 还是凌云先开口道:“柴大哥, 这次的事,是我鲁莽了……”她并不后悔当着柴青揭开了真相,但那天她若不是那么满心激愤,应该可以再委婉些,再耐心些,那样的话, 柴青受到的冲击和伤害大概也会轻些。   柴绍原本也想开口,听到这一句, 忙打断了她:“不,不是你, 是我太过鲁莽, 是我没想清前因后果, 只想着……”只想着要瞒住二郎,要把事情赶紧盖住,却没想过,有些事一旦落下痕迹,再精密的谎言迟早都会分崩离析,到了那时,二郎又该如何面对这一切?面对他这个成心欺瞒的长兄?那时还有谁能安抚他,说服他,甚至激励他去发愤图强?   最可笑的是,他一直坚信他那么做才是对二郎好,直到发现他自己也是另一个“对你好”的谎言里那个被算计的傻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多简单的一个道理,但刀子不割到自己身上,谁又能知道个中滋味?   他转头看了看凌云,却见凌云也在静静地看着他。大概是因为背对着金色的斜晖,她的轮廓看去有些模糊,一双眸子却愈发显得清澈明亮,不染纤尘。   柴绍被看得心头一震,他时常都觉得凌云处事有些太过尖锐了,但此时想来,她的尖锐,或许只是因为她比旁人看得更透彻,所以也更不能容忍那些欺瞒与含混;但在家族亲人之间,哪有那么多黑白分明的是非对错?就像这次的事,他刚知道时固然是惊怒交加,但回头一想,却又觉得更多的还是无奈。   他在心里深深的叹了口气,缓声道:“三娘,你说的那些事,我这两日也反复思量过,无论如何,终究是我有错在先,怨不得旁人。”   凌云诧异地看向了柴绍,他这是什么意思?只是不等她发问,柴绍已是苦笑了一声:“至于咱们的事,还望你再容我几日,容我仔细想想,到了国公和族中长辈面前,该如何措辞。”总不能说,窦夫人算计了他们,所以他们就愤然决定和离吧?至于说是两人相处不谐才决定分开,不用去想,他用脚趾头都能猜得出自己会面对多少劝说!   凌云颇觉意外,她还以为柴绍在知道母亲的算计后,会和她一样忍无可忍,没想到他还能考虑得这么仔细。不过他说的也没错,他们的确得给长辈们一个交代;何况此事她已再三提过,再催促下去,倒像她有多么迫不及待,实在有伤柴绍的颜面。沉默片刻后,她到底点了点头:“好。”   柴绍心里微松,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已经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他们清晨离开长安,从秦川驿一路送到细柳驿,花了大半日的工夫,如今要在日落前赶回家,时间已有些紧了。好在几个人都骑着好马,一路快马加鞭,不过半个多时辰之后,长安城已是遥遥在望。   西边的落日已变成了金红色,将长安城的轮廓勾勒得愈发齐整威严,几个人都不觉微微放缓了速度,只是还未来得及多看,一骑快马便已从长安的方向直冲而来,马上的骑者赫然正是三宝。   柴绍忙催马迎了上去。三宝果然不等勒住马缰便急声道:“郎君娘子,你们赶紧回去看看吧,秦娘今日发动了……”   柴绍和凌云心头都是一凛,异口同声地问道:“她如何了?”   三宝忙道:“已经生下了一位小公子,只是秦娘的情况似乎不大好……”   他话音未落,凌云已是一催坐骑冲了出去,心头的惊怒简直难以形容——因为顾及周嬷嬷的颜面,她并没有把秦娘的猜测说出来,只是警告了周嬷嬷,绝不许在秦娘身上动手脚。周嬷嬷也赌咒发誓说,她会尽力保秦娘母子平安,如今怎么还会有这种意外?   柴绍怔了一下,忙催马跟了上去,只是他的坐骑虽然也算矫健,但比起飒露紫来还是颇有不如,片刻之后,便已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夕阳将坠,暮鼓将起,城门内外行人已是不多。凌云冲进城门,如风驰电掣般掠过长街,到了柴府门前也并未下马,而是俯身催马进了角门,倒是把蹲在门口的人吓得跳了起来。凌云隐隐觉得此人面生,却也来不及理会了。她驱马直入,来到内院门口才飞身下马,直奔秦娘的院落里。   还未进院门,她便听到了里头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啜泣声,待得一步跨进院门,那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更是令她心里一凉。   院子里,几个婢子正从房门内往外搬着一盆盆的血水,各个脸色惨白,眼中含泪;周嬷嬷则是一脸木然地站在廊下,仿佛已无力去理会这混乱而不祥的场面。   凌云不自觉地咬紧了牙根,几步走到周嬷嬷跟前,沉声叫了一句:“嬷嬷!”   周嬷嬷抬头瞧见凌云,却并没有露出惊慌的神色,反而苦涩地笑了笑:“娘子总算回来了。”   总算?凌云看着她的模样,只觉得又是悲哀,又是愤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嬷嬷神色惨淡地摇了摇头:“老奴心存侥幸,如今无话可说,秦娘她……的确快不行了。老奴知道,娘子已信不过老奴,老奴也不敢自辩,只是今日这里一直有两位医师坐镇。娘子可以去问问他们,也可以再去请信得过的医师来看看,看他们有什么说法。”   她的意思是……凌云心头疑惑,正要再问,旁边的屋子门帘一挑,有人从另一边的屋子里挑帘走了出来,凌云认得其中一位是跟柴家关系极好的冯医师,另一位则是上了年纪的老者,看打扮气度应当也是医者。   看到一身风尘的凌云,两人相视一眼,还是冯医师先上前一步,面带愧色地抱手行礼:“李娘子见谅,在下医术不精,如今实在已是回天乏力,惭愧得很。”另外那老者也说了两句大同小异的客套话,态度却要随意许多。   凌云听得微微皱眉,索性直接问道:“两位医师可否见教,秦娘为何会如此?”   冯医师叹道:“妇人生产,原有七分要看天意,里头那位娘子或是本来就不宜有孕,贵府虽是百般调理,到底敌不过天意,好在小公子身子还算康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还请娘子和大郎都看开些。”   那位老医师却更是直接:“娘子有所不知,里头那位娘子早年必然服过不少寒凉之物,根基已坏,若未有孕,倒还能支撑些年月,一旦怀胎,便是催命。这位娘子还算好的,如今能平安生下小公子,已属难得,别的也不能强求了。我们做医者的,只能治病,不能治命。”   冯医师脸上愧色愈浓:“也怪我,之前我只道她是身子骨弱,却没想过她的……来历,若是早些请来潘老先生就好了。”   那位潘老医师摇了摇头:“冯贤弟不必自责,老朽也不过是因缘际会见过几例这样的妇人,这才多知道些罢了,所谓红颜薄命,她们这样的人,原是日子过得越好,越容易丢命。除非一早落胎,还有三分治得,到这七八个月上,我等知与不知,其实并无分别。”   看着凌云,他抱了抱手:“娘子恕罪,若能医得,我等自当尽力,但到了如今这般地步,我等留下也是无益。老朽已让人熬了一剂药,娘子若有话问,不妨赶紧让人给她服下,只怕过会儿她还能再交代几句后事,若是再晚些……”他摇了摇头,没往下说。   凌云已是彻底明白过来:原来如此,原来秦娘不是难以有孕,而是根本就不该有孕!   看着两位意兴阑珊的医师,凌云也是无话可说,只能让人多取诊金,将两位医师好好地送出去,转头又吩咐人把药给秦娘服下——柴绍很快就会回来,或许还能让秦娘再跟他说几句话,她也应该给秦娘争取这最后的机会。   周嬷嬷这才上前一步,涩声道:“娘子明鉴,老奴当真是什么都没做过!”   凌云看着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只是觉得,这样也好。”这样一来,自己就算跟柴绍面和心离,至少还能名正言顺地养一个孩子;或者说,能让自己更有理由留在柴家。只是周嬷嬷既然有了这种心思,对秦娘自会看得更紧,不会让她来打扰自己,这才让秦娘察觉到了不对……   周嬷嬷明显被噎了一下,却还是低声道:“娘子,人各有命,娘子也听见了,她们这样的人,原是注定有这般结果的,与我等并无半分干系。”   凌云默然无语,周嬷嬷的话当然也不算错,像秦娘这样的人,年少时就要在花街柳巷讨生活,为了不影响生意,自然要常服那些虎狼之药。大部分人会因此身子衰败,晚景凄凉。也就是那些日子过得最好,最得宠的,才有机会怀上身孕,却又会因此早早地送掉性命——这就是她们的命,是她们从跌落风尘的那一刻就已注定的结局。   但秦娘落到这个结果,当真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吗?自己真的能问心无愧吗?凌云沉思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院门外脚步声急促奔近,却是柴绍终于赶到了。他一进院子,自然也闻到了那浓厚而不祥的血腥气味,顿时脸色一变,大步流星地走向了血气最重的地方。   守在产房门前的两位婢子都吓了一跳:“郎君,血房污秽,郎君不能……”   柴绍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伸手将两人拨到了一旁,挥开帘子,走了进去。   产房里的血腥气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在清理了几遍却依然血透褥垫的产床上,秦娘那一头浓密的乌发散乱地铺散开来,几乎遮住了半边床褥,也将她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衬得愈发触目惊心。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她猛地睁开了眼睛,眸子里居然还颇有光彩,看到柴绍后微微一转:“大郎?”   柴绍以前也并不觉得秦娘如何要紧,这几日心头羞恼,更是不愿见她。但此时看到这张濒死的面孔,他的心头却不禁一阵剧痛,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床前,伸手握住秦娘那只冰冷的手:“秦娘,对不住,我回来晚了。”   秦娘看着他微笑起来,那惨白浮肿的面容上居然依稀又有了几分往日的神韵:“你是对不住我,也对不住我刚出世的孩子。”   柴绍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竟不知如何接话了。   秦娘显然也没想听他的回答,目光迷茫,仿佛是看向了极远的地方:“也怪我,当初,是我想借你的名头躲些麻烦,没想到却因此卷进了真正的祸患。这几年,我已在尽力赎罪,我以为这样她们就会放过我,没想到……不,我早该想到的,我这样的人,又怎么值得你们高抬贵手?”   “大郎,我不该认识你,你也不该可怜我,若有来世,但愿你我,永不,再见。”   柴绍怔怔地看着秦娘,看着她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吐出了最后一口气,看着她的脸色迅速地灰败了下来。   她的眼睛依然定定地望向虚空,眸子里却已失去了所有的光芒。   屋门外,凌云也是神色黯然。秦娘的声音很轻,但以凌云的耳力,自然能听得清清楚楚。她显然以为凌云没有守诺,但……她真的指责错了吗?当初玄霸是为了柴绍才出头,自己是因为玄霸才出手,他们其实并不是为了秦娘;当初如果没有他们,秦娘也就是会被宇文承业带回去几天,等到宇文承业兴致过去,等她回到北里,依旧可以风风光光地做她的魁首,虽不知最后结局如何,但至少不会这么痛苦地早早死去吧?   他们的确都欠了秦娘,尤其是她,她答应过秦娘的事,终究还是没有做到!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一掀,柴绍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站在门口,他目光四下一扫,脸上虽然没有什么严厉之色,但被他看到的婢子嬷嬷们却都不由自主地寒战了起来。   将所有的人都看了一遍之后,他的视线才终于落在凌云的身上:“三娘,今日之事,你早就知道了?”秦娘的话不会是无的放矢,而凌云今日也未免太过急切了!   周嬷嬷听着这话头不对,忙道:“郎君误会了,秦娘是早年吃药吃坏了身子,跟我等绝无干系,娘子也只是担心她而已。郎君若是不信,不妨去问问冯医师,问问潘老医师,潘老医师早就看出来了!”   柴绍目光如剑,毫不客气地盯住了她:“医师早就看出来了?那你为何一个字都没有跟我提过!”   周嬷嬷顿时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她之所以不提,原是两位医师还有些分歧,她觉得不妨静观其变,顺水推舟,何况那时凌云就要回长安了,她不想让这种事占住柴绍的心神。待到凌云不肯回柴家,她更觉得这个事或许能成为一个转机……只是这份心思,随着凌云三日前的爆发,都已化为了烟云,再提此事,也只是徒增烦恼,到了今日,她其实更希望秦娘能母子平安,这样她就不用面对那些难堪的解释,没想到最后却还是迎来了这样的结果。   这是她曾经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如今却成了百口莫辩的罪证!   焦急之下,周嬷嬷也只能跪倒在地:“两位医师说法不一,老奴愚昧,怕给郎君娘子徒添烦恼,这才不曾禀告,但老奴发誓,绝不曾在此事做过手脚,若有虚言,郎君尽管叫老奴给秦娘抵命!”   抵命?柴绍冷冷地看着周嬷嬷,满心的悲愤歉疚渐渐变成了一股冰凉的杀意,这个老奴,事到如今居然还想含糊其词,哄骗自己!   他脚下一动,正要过去,凌云却已一步过来,拦在了他的面前:“柴大哥,此事不能全怪在周嬷嬷头上!”   柴绍心头满盈的杀意已几乎按捺不住,看着凌云的目光自然也是冰冷如刀:“我知道不是你,你让开!”   凌云对着柴绍的目光,心知自己此时绝不能有一丝动摇,她只能盯着柴绍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柴大哥,你没有对不住秦娘,是我对不住她,你要怪,就怪我,不能拿旁人来泄愤。”   柴绍目不转睛地看着凌云,心头第一次生出了痛恨——她的眼神太坚定也太坦诚,以至于他能看得清清楚楚,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绝无欺瞒,绝无伪饰……是的,她不会去害秦娘,但秦娘,终究还是因为他们李家的安排,因为她,而受尽折磨,死不瞑目!   在他心里熊熊燃烧的狂怒,突然间化成了冰冷的灰烬。柴绍只觉得一切都讽刺之极,他所有的犹豫、挣扎、坚持,也都可笑之极。   他也真的笑了起来:“好,那就如你所愿,你带上你的人走吧,越快越好。”   凌云顷刻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明明是她一直期盼的结果,但在这一刻,被他用这种语气说出来,她却无法感到一丝轻松,心头反而闷得有些难受。但对着柴绍满是讽刺的冰冷眼神,所有的言语都已是苍白无力,她索性只点了点头,默然转身往外走去,院子里的其他人早已心惊胆寒,自然也都跟在了后头。   院落外头,三宝和小七也已匆匆赶到,突然瞧见凌云出来,三宝忙抢上一步问道:“娘子,里头如何了?”   凌云此时着实不想多说什么,只简单地道:“你进去吧。”   三宝忙点头应诺,正要进院,突然又觉得不对:“你们这是……”   凌云挥了挥手,示意他自己进去再问,三宝呆了一下,到底一跺脚冲进了院门。小七自然也瞧出了不对,奇道:“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周嬷嬷满面都是羞愧,低声道:“都怪我,秦娘难产死了,大郎要治我的罪,被娘子拦住,他就发怒把我们都赶了出来。”   小七诧异得瞪圆了眼睛:“秦娘死了?可这跟嬷嬷有什么干系,跟娘子又有什么干系?他凭什么要赶你们出来?他……”   凌云淡淡地截断了她:“不是赶我们出来,是他终于想通了,答应和离,我们自然也该离开柴家了。”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周嬷嬷更是脸色大变:“这怎么成?不成,这是我的错,我这就去跟大郎说个清楚,就算让他杀了我,也不能让娘子替老奴背这个罪名!”   她转身要进院,凌云却喝住了她:“够了!嬷嬷,你若真的知错,就不要再横生枝节了!”   周嬷嬷身子顿时一僵,转头看着凌云,她红着眼叫了声“娘子”。   凌云看着她轻轻摇头:“嬷嬷,你不曾下手害过秦娘,我自然不能让柴大哥伤你杀你,对我来说,柴大哥如何看我,远不如嬷嬷你的性命要紧。何况今日我也算得偿所愿,嬷嬷该替我高兴才是。”   周嬷嬷愣愣地看着凌云,眼泪无声地流满了那张皱纹纵横的面孔。   凌云轻轻拍了拍周嬷嬷的肩膀。她的身后,晚霞正将瑰丽的色彩铺满了落日后的碧蓝天空,那预兆着明日又将是晴朗的一天。在漫天的霞光中,凌云抬眸看着远处用力吐出了心头的闷气,扬眉笑道:“走,咱们去收拾东西,回家!”   众人原是面面相觑,此时看到凌云这飒然明丽的笑容,突然间又都觉得:这一切似乎、或许、多半也没什么不好。   眼见着凌云已转身大步走向了主院的方向,众人自是纷纷跟上。只是还没来得及走出多远,小鱼却是一溜烟地跑了过来,瞧见凌云便叫道:“娘子娘子,你听说过一个叫李靖李药师的人么?”   她这一问来得简直莫名其妙,但名字的确有些耳熟,凌云想了片刻才道:“似乎听二郎提过,似乎是什么将门之后,带兵颇为了得。”   小鱼拍手道:“那就是了!”她一把将凌云拉到了一边,悄声道:“适才我们回来时,有个人一直在门外等着柴大郎,说是有事相告,柴大郎急着回来,让他告诉三宝,我便在旁边听了个大概。那人有个兄长在灞桥驿做事,跟这李靖也有几分交情,昨日突然瞧见他被人押解过来,便想着要救他一救。谁知好容易找到机会了,李靖却说他是有要事在身,怕打草惊蛇,才不得不如此以避人耳目。”   “那位兄长自然好奇,问什么事这般要紧,李靖却怎么都不肯说,只说此事干系重大,让他不要多问。他的兄长只得罢了,只是柴大郎嘱托过他,说若有什么消息定要来告知一声,他兄长也不知道这事算不算要紧,便又托付他过来报个信。”   凌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一时还想不出个究竟来,小鱼得意地嘻嘻一笑,“娘子是不是觉得这事跟咱们有什么干系?三宝也是这么想的,听完之后便匆匆进来了,我却有些好奇,便留在后头多问了几句,娘子你猜,那李靖是从哪里来的?”   凌云心头猛地一跳,小鱼这一问,她已蓦然想起来了,二郎说过,他曾想去找李靖讨教兵法,因为李靖就在马邑任职——那正在父亲的管辖范围内!   他有要事上告,他要避人耳目……他到底是来长安做什么的?   ※※※※※※※※※※※※※※※※※※※※   说是中午更,不过写着写着,还决定写完这段,更一个二合一的长章算了。   下一更是五号,也是二合一的长章,本卷最后一章。 第266章 揭竿而起   仲夏的夜晚总是格外短暂, 仿佛只是一眨眼,那满天的霞光就从西边的天空转到了东边的檐角之上。   每到这个季节,长安城的清晨也会变得从容而热闹, 不等晨鼓敲响,坊门打开,街头巷尾便响起了小贩的叫卖声和车马的出行声。   不过在光德坊的京兆府里, 这个清晨却是来得格外忙碌而压抑:日头刚刚升起, 就有好几拨人陆续来到后堂,又很快便悄然离开了, 待到日上三竿之时, 那偌大的堂屋里, 已只剩下两个人了。   坐在主位上的,正是如今掌握京畿军务的左翊卫将军阴世师。他的容貌颇为威严,此时眉目间却多少有些疲色,沉吟片刻后方才开口:“李郡丞, 你也听见了,此事虽有些凑巧,却并没什么可疑之处, 我等总不能拿这种事情当证据, 将李家这些人都扣押下来吧?”   跟他对面而坐的李靖闻言却是一笑:“将军说得是, 眼下的确还不能, 只是下官自来都觉得, 这世上自来难得有什么巧合。所谓巧合, 其实多数都是谋算!”他原本便生得英武魁伟, 虽然也是一夜未眠,之前又经过了千里奔波,却依然显得神采奕奕,那侃侃而谈的从容之态,更是令人心折。   阴世师的头顿时更疼了。李靖官职虽然不高,却早已名声在外,言谈举止也确有不凡之处。若非如此,他一个做郡丞的,扮作囚徒跑来长安,说唐国公李渊意图谋反,理由却只是李渊在扩招兵马、笼络人心……自己早就让人把他打出去了!   如今盗匪猖獗,各地留守谁不是在招兵买马,安抚人心?这也能是谋反的证据?但这话从李靖的嘴里说出来,便没人敢不当一回事。偏偏如今坐镇长安的留守卫文昇又是抱恙在身,也只能由他来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了。   此事干系甚大,为保险起见,从昨日起,他便派人暗中盯住了李家那些女婿亲族们的住处。结果柴家连夜灯火不熄,今日一早更是把李家和柴家的近亲族人都请了过去。他们的人赶紧打听了一番,原来是柴绍的爱妾昨日难产而死了,柴绍认定是李家所为;他们夫妇本就不睦,成亲三年,那李三娘就没在柴家住过几日;这事一闹出来,两人便决意和离,今日要请两家的亲朋好友来做个见证。   这种事在后宅里并不少见,正好昨日柴家有医师出入,他便让人分头去查了查,结果两位医师的说法一般无二:那爱妾的身子早就不妥了,这次难产并无任何可疑之处,而李家的嬷嬷也的确有隐瞒不报的嫌疑。这显然只是一件狗屁倒灶的家务事,李靖却还是认定里头有阴谋诡计……也不知道他对李渊的怀疑,是不是也是这么推断出来的!   压了压心头的烦躁,阴世师耐着性子道:“郡丞可是觉得他们是在借机生事,好互通消息,商量对策?可若唐国公真有不轨之心,要通知儿女族亲,也该做得不动声色,怎会这般大张旗鼓,引人注目?”   李靖叹了口气:“所以下官才觉得,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他们这么做,自然是因已经收到消息,疑心我是来告发李渊的,多半也察觉到有人暗中监视,便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如此他们才能顺理成章地闹将起来,再乘乱脱身。”   阴世师听得直皱眉:又来了!昨日的确是有闲汉在柴府门外蹲守,但那人不过手头紧,想找柴绍借钱,柴绍都没跟他搭话,直接交给下人处置了,他们的人亲眼看到那闲汉从柴家下人手里拿了钱,转身就进了酒铺,喝了个酩酊大醉。这事哪有半点可疑之处?   李靖仿佛看出了阴世师的不以为然,向他欠了欠身:“将军恕罪,下官也知空口无凭,此事难为。因此,下官原是打算去江都禀告陛下的,只是到了长安方知,南下之路已是险阻重重,这才不得不来打扰将军。将军明鉴,李渊若图谋不轨,必定会直取长安,将军若不未雨绸缪,拿下李家亲族,日后让他们里应外合,长安必然危矣,将军又要如何向陛下交代?”   “当然,若是李渊并无不臣之心,将军错拿了他家亲眷,那也都是因为下官诬告所致,将军不过是尽忠职守,无论是陛下还是李渊,都怪罪不到将军的头上来,所有罪责,自然该由下官来承担!”   阴世师听得心里一动,这话的确有几分道理,自己若不动手,的确可能犯下杀头的大罪;若是动手,就算错了,后果似乎也不会太严重;不过话说回来,李家到底树大根深,自己仅仅因为李靖的一面之词就把李家人都抓起来……只怕到卫留守那边都说不过去吧?   他心里的念头来回转了几圈,到底还是摇头道:“哪能让郡丞你担这么大的干系?不过依郡丞之见,此事若是李家的谋算,如何才能揭穿他们?我等也能出师有名。”   李靖不慌不忙地含笑回道:“那也容易,让人去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他压低声音向阴世师说了几句,阴世师的眉头顿时高高地挑了起来,半晌后才点头:“容我想想谁去合适……”   空旷的屋子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日光从东边的窗户里透了进来,隔着薄薄的窗纱,在地上染上一道道暖黄色的痕迹。   片刻之后,阴世师方抬起头来,向外头沉声吩咐:“让郭校尉过来回话!”   …… …… ……   京兆府和柴家都在光德坊,相隔并不算远,当郭校尉心事重重地离开京兆府,走到柴府附近时,却发现柴府门前已停满了车马。他心里吃惊,上前一问,才知道是李家和柴家的各路亲族长辈都已赶到了。   门口负责给人引路的柴家小厮已忙得头晕眼花,却还认得郭校尉是自家大郎的好友,忙上前两步,苦着脸行礼:“校尉若是来找我家大郎说话喝酒的,可否改个时日?今日您看……”   郭校尉正色道:“我是奉阴将军之命而来,有事跟你家大郎商议。”   小厮“啊”了一声,但见郭校尉面沉如水,知道他不是玩笑,忙带着郭校尉去了离主院最近的议事之处,随即便飞一般地跑向了院子。   主院里,柴家的各路亲友都挤在外头堂屋之中,众人神色各异,说的话却都差不离:婚姻之事,不可儿戏,一个婢妾难产死了算什么大事?孩子不还安然无恙么?大郎怎能因为这种事情就断了姻亲?   柴绍先前还解释了几句,此事并不仅仅是因为婢妾之死,而是李家的人从没把他放在眼里,从头到尾对他都只有算计和欺瞒,他固然是对不住李家,却也实在消受不起他们的恩情了,何况李三娘也不愿呆在柴家,他又何必再纠缠不休?不如一别两宽,各寻自在。   亲友们哪里肯听他的?自是追问的追问,劝解的劝解。柴绍越听越烦,到后头索性只断然道:“我意已决,请各位过来,只是做个见证,还诸位请不必多说了!”   他一挥手,自有下人端上了托盘,里头是一式三份写好的放妻书,“我已画押,回头便会让人送去县衙一份,望各位知晓,自今日起,两家姻亲已断,再无干系!”   柴家人哄然一下,议论声叹息声劝说声愈发响亮,只是面对着神色冷峻的柴绍和托盘里那满篇勾画如刀的文书,这些声音就如礁石下翻涌的浪头,看着势头凶猛,却终究撼动不了冰冷的岩石。   这些声音自然也传进了里屋,屋里的李家女眷各个都变了脸色。她们也已劝了凌云半日,凌云却始终一言不发。如今外头柴绍居然撂下了这样的决绝之辞,难道事情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面面相觑之余,她们都看向了四娘和五娘,这姐妹俩平日能言善辩,此时却显然也已经词穷,神色茫然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见众人看过来,还是五娘起身道:“我去找找夫君,让他再劝劝柴大郎。”   众人自是点头,这种事原是连襟出面最妥当,偏偏跟柴绍关系最好的段纶恰巧不在长安,也只能由赵慈景出面了。   赵慈景此时并不在屋内,而独自站在院子里,五娘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背影,缓步上去,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赵慈景原是在怔怔出神,被这一拉,才回过神来,看着五娘苦笑着摇了摇头:“五娘,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了……我会去跟柴大郎说一声,你也去陪着你三姊姊吧,陪着她就好。”   五娘怔了片刻,正要开口,两人身后有人急奔而来,却是那位守门的小厮。   那小厮自是直奔堂屋,跟柴绍低声回禀了郭校尉来访的事。柴绍闻言不由动容:“是他来传话了?”略一沉吟之后,他向堂屋里的族亲们抱手道了声“失陪”,转身便出了堂屋。在经过五娘夫妇时,他脚步一顿,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对着赵慈景点了点头,随即径直走了出去。   议事厅里,郭校尉早已在屋里转了好几圈,见到柴绍过来,不等他开口便抱手道:“大郎,适才阴将军召我前去,问了几句你的事情,说你赋闲在家太过可惜,将军想让你去他那边当差,他那里还有偏将的职位,骑队也缺人做个指挥,却不知你乐不乐意进他的军营?”   柴绍显然有些意外,神色沉凝地思索了片刻方斟酌道:“阴将军如此厚爱,柴某自是没有不领情的道理,待我办完家里的杂事,便会去向阴将军道谢回话。”   郭校尉点了点头:“阴将军的意思是,大郎你若有意,最好这便跟我过去一趟。”   这要求着实有些过于急切,柴绍的神色便有些发苦:“你也瞧见了,如今这府里还有那么些长辈亲友,我怎么也得把事情办完,把他们送走,才能去阴将军那边。你还是先去帮我回禀一声吧,我待会儿便能到。”   郭校尉见他答得一如既往的爽快,心里却是越发纠结,到底还是咬了咬牙,低声道:“大郎,此事有些不对!”   他努力说出了这第一句,接下来的话便顺畅多了:“大郎有所不知,我这几日都是白日轮值,今日早间一去,便听到值夜的兄弟们说,昨夜府里就没有消停过,今日早间也是人进人出,跟平日大不相同,我瞧着像是要出事,结果将军转头就找到我下了这道命令。我这才想起一事,昨日我瞧见那位李靖李药师突然前来求见留守了,当时我也没多想,但现在想起来,就是他到了之后没多久,府里才开始忙乱的。”   “我若是没记错,这李药师应该在马邑当差,如今好端端的怎么会来到长安?是不是那边出了什么事,阴将军突然这么急着要你过去,大郎,我觉得你还是当心些的好!”   柴绍越听脸色越冷,到最后几乎如凝霜一般。他虽没瞧着郭校尉,郭校尉却也觉得身上发凉,正想说话,柴绍却突然抬眸看着他冷笑了一声:“我明白了,看来是唐国公那边有了变故。也罢,阴将军想来并不知晓,从今日起,我跟那李家便再无一丝瓜葛。你且等我片刻,我这便拿上文书,去找阴将军回话!”   郭校尉吓了一跳,正要再问,柴绍已转身向堂屋走去,他忙跟在后头。   堂屋里,大家看到柴绍去而复返,忙不迭地又劝了起来。柴绍却根本不为所动,只从托盘里拿起镇纸,抽出两张文书,折了几折,放入怀里,顺手把托盘交给了旁边的小厮,寒声吩咐道:“把这张交给李家人!”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众人都是目瞪口呆,一时简直想不到要去拦他。只是他刚下台阶,周嬷嬷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径直跪在了柴绍面前:“大郎,大郎三思,都是老奴的错,三娘她当真半点都不知情!你不能错怪了她!不能如此啊!”   柴绍原就对她满腹火气,此时被她一拦,心中的杀气顿时又升腾了起来,在他身边的郭校尉只觉得寒毛倒竖,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却见柴绍从牙缝里喝出了一个“滚!”字,随即便一脚踢了出去。   周嬷嬷也是百十多斤的身子,被这一脚竟是踢得直飞出一丈多远,一声不吭地倒在了地上。郭校尉忍不住叫了一声:“大郎!”柴绍却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还不走?”   郭校尉茫然点头,跟着他往外走去,不过还没到院门口,突然间一道红光闪过,随即便是一声巨响,却是有人将一张檀木案几直掷过来,正好砸在两人的脚下,郭校尉吓得几乎跳了起来,转头看去,却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女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那托盘,她身边的人则冲向了地上的周嬷嬷,一把抱起了她。   郭校尉心里一动,知道这女子定然就是那位李三娘了,却见她生得其实还算白净清秀,此时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看去却仿佛比盛怒的柴绍更令人心寒。郭校尉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柴绍也怔了怔才皱眉道:“三娘?”   他话没说完,凌云已来到他的跟前,平平淡淡道:“和离之事,多谢你成全,但你不该动手。”   这话说得也没什么起伏,郭校尉却又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柴绍脸色也愈发难看:“老奴欺人太……”他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突然间眼前一花,凌云已将手里的托盘直扣过来。   柴绍怎么也没料到她会一言不合就动手,一个闪身却硬是没能躲开,那木制的托盘结结实实地扣在了他的头上,盘子顿时四分五裂,最坚硬的镇纸更是直接砸中了他的额头上。柴绍忙伸手一捂,鲜血顷刻间便流得满脸满身都是。   柴绍纵然是铁打的身子,此时也被砸得晃了一晃,凌云却是神色淡淡地拍了拍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自始至终,她都再没有多看柴绍一眼。   李家下人里有健仆背起了周嬷嬷,随即便跟着凌云呼啦啦地走出了这座院落。   跟着出来的柴家族亲和李家女眷们都已是惊得目瞪口呆。郭校尉终于反应了过来,忙伸手扶住了柴绍。   柴绍脸色已是黑沉没法看,他一甩手摆脱了郭校尉的搀扶,捂着额头一步步往堂屋走去。从额角上流下的鲜血将他阴沉的面孔渲染得近乎狰狞,众人都不由自主地默默让开了道路,默默地看着他走进屋子,咣地一声关上了大门。还是几个管事先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跟众人赔笑:“各位郎君娘子,今日实在对不住,各位还是先回去吧,回头我们郎君再来跟各位赔罪。”   众人相视一眼,都有些尴尬:今日他们原是为劝阻柴大郎跟李三娘和离而来,谁知道最后事情会变成这样?柴大郎颜面扫地,李三娘破门而出,他们再留下来不是讨嫌么?当下都忙不迭地告辞而去。   郭校尉也站不住脚,柴绍伤成这样,显然已没法见人,更别说去找阴将军回话了。他也只能干巴巴说了几句让柴绍好好养伤,转身便快步离开了。   一刻多钟之后,他便已回到京兆府。阴世师和李靖听他说完,也都是吃惊不小,阴世师啧啧摇头,李靖却追问道:“你真的把阴将军交代的话都说了?柴大郎回去后是直接拿了文书就走的?不曾跟人说过什么?”   郭校尉用力点头:“事情发生得极快,绝无串通的可能。”他当然也知道,阴世师让他去“提醒”柴绍,其实是想利用自己去试探于他,无论柴绍来与不来,估计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在这种关系到满门性命的大事上,他除了照做,又能如何?   说话间,果然有人来报:李三娘已经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柴家,看模样是直奔南门而去,说是要回李家在城南的庄园了。   阴世师奇道:“她们是大队人马走的?”   回话的人连连点头:“正是,似乎连嫁妆都拉上了,足足拉了二十多车,李三娘亲自带队,外头的人都看呆了,还有人追着车队看热闹。”   阴世师几乎失笑:“李郡丞,你看她这可像是要脱逃的模样?”   李靖皱眉想了片刻才道:“将军,以下官之见,如今还是不能放她离开,若有什么不妥,由下官承担便是。”   阴世师断然摇头:“这种时候如何能扣人?外头那么多人看着,我等无缘无故扣下李家女眷,会招来何等非议?再说李渊就算图谋不轨,这出嫁的女儿又能派上什么用场?最要紧的是,她若是想去晋阳,自然该往北走,怎么会带着几十辆马车往南边去?那不是南辕北辙么?”   李靖一时倒也辩驳不得,却还是坚持道:“那咱们至少要多派些人手盯住她,若是她一直是往南去也就罢了,一旦改了方向,必须立刻拿人。再者,还得再盯住柴府和那几家,不能让他们乘乱逃脱!”想了片刻,他又补充道:“对了,昨日那位闲汉,如今酒也该醒了吧?虽说不好打草惊蛇,但还是得让人盯住他,查出他的来历才好。”   阴世师听得暗暗摇头,李靖未免也太多疑了!不过事情已做到这一步,他也懒得多说,自是把命令一道道地传了下去。   到了黄昏时节,各路人马都回来禀报:李三娘的队伍的确一直在往南走,而且李三娘本人一直在马上带队,并无任何异样,如今他们已快到鄠县县城了;柴府四门紧闭,没有任何人出入;赵慈景和李五娘已经回府,还待了客;李四娘回去后倒是没什么动静,只是似乎又打发人去找段纶报信了……   阴世师听得几乎要打哈欠,挥手让人下去,转头便问李靖:“李郡丞,你还有什么要安排的?”   李靖皱眉不语,心头那种隐隐的异样感愈发强烈,明明一切都很寻常,他却越来越觉得不安,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又有人过来,进门便回报道:“那个闲汉睡了一日,终于醒酒回家了,我等这才查出他的来历,他姓厉,家里弟兄三人,有个兄长在灞桥驿当差……”   李靖腾地站了起来。阴世师也是好不惊讶,居然真的让李靖猜对了?转头看着脸色隐隐发青的李靖,他忙问道:“李郡丞,若是如此,咱们又该如何处置?”   李靖抬头看向了窗外,夕阳正从另一边的窗子里透照了进来,在地上留下了跟早间差不多的光晕,他却是第一次才注意到——是的,是他太大意了,他虽然也想把李家的人都捉住,心里却并没有把这些人看成对手,不愿为他们去逼迫阴世师,也不愿对那个想救自己的驿差动手,结果……   他缓缓摇了摇头:“什么事都不必做了。”   “晚了。”   “太晚了。”   …… …… ……   同样的夕阳下,柴绍在长安城往北的一处三岔路口上缓缓地勒住了坐骑,转头看了一眼,他的额头上微有红印,却并没有任何伤口。他的身后,长安城早已消失在山道背后,他却依旧久久地凝视着长安的方向,半晌都没有动弹。   跟在他身边的三宝忍不住问道:“大郎,我们该走哪条路?”眼前这三岔口往北可以去晋阳,往东则可以去太行,不过他们应该是去晋阳吧?虽说昨日郎君放了狠话,动了真怒,但随着有人告发李家造反的消息传来,随着小鱼姑娘确定了京兆府里的谋划,那些事情都已变得微不足道了。如今他们既然决定逃出长安,自然应该去投奔唐国公。   柴绍回过神来,却是毫不犹豫地拨马走向了东边。三宝不由吓了一跳:“那条路不是去晋阳的。”   柴绍回过头来,神色平静道:“三宝,你回去,你去鄠县帮三娘,她留在长安,比我危险得多。”   三宝呆了一下才问道:“那大郎您呢?”   柴绍看着东边,淡淡地道:“我去河东,阴世师得知我等逃脱,必然会让人去河东捕杀李氏族人,李家大郎和四郎还在河东,他们未必能及时收到消息,我必须把他们带到晋阳去。”   如今他和三娘姻缘已断,他却不得不把两个孩子都托付给她,他自己当然也不能只顾着逃命,也得帮她,帮李家再做点事情。   这样他们才能两不相欠,这样他心里才能安稳。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回头往长安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在柴绍看不到的地方,凌云也一拨缰绳,转过头来。   小鱼笑眯眯地打马追了上来,挥手道:“娘子放心,我都收拾干净了,后头没有尾巴了。娘子果然什么都算到了!”就连那个什么药师和将军会派人过来打听虚实都猜到了,他们正好能把那处戏演到那两位的跟前去。   凌云摇了摇头没有接话,二郎说过,这位李药师深谙兵法,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自己这边以有心算无心,不难算出对方的招数,能赢这一场也是应当。   马车里的四娘应声拉开了车帘,往回看了几眼。她身后的周嬷嬷也满脸愁容地跟着看了看:“五娘也不知道如何了。”   凌云叹了口气,这次的事情太过紧急,京兆府在各家各处都安下了眼线,根本不可能从容安排。赵慈景家有高堂,不忍丢下老母独自逃命,五娘最后也决定要和夫君同生共死,这种事,没有人可以阻拦,就像那几个心存侥幸的李家亲眷,如今只能但愿他们能吉人天相。   小鱼却是瞧着身后的车队发愁:“娘子,咱们拉了这么多东西出来,什么时辰才能走到庄园?”   凌云沉吟片刻,摇头道:“不拉去庄园了,咱们就在鄠县全部卖掉,换成粮食布帛。”   小鱼奇道:“为何要换成粮食布帛,咱们庄园里的存粮还够吃两年呢。”   凌云轻轻点头,是啊,庄园里已经存了不少粮食了,这两年,她一直在做着准备,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但那些粮帛显然还是不够的,所以她才会拉着嫁妆离开柴家。   看着远处的山峦城郭,她扬眉笑了起来:“因为我要招兵买马,我要开山立寨。”   “我要告诉所有的人——长安李三郎,反了!”   她要让那个至高无上的帝王,亲眼看着他最恐惧的噩梦,从现在起,一步步地变成现实。   唯有如此,她才对得起死去的三郎,对得起她曾经见过的荒野和白骨。   此时夕阳已然落山,天空正在渐渐变得暗淡,然而在凌云的眼里,她的天空却在一点点地亮起来,漫天彩霞,绚烂夺目。   ※※※※※※※※※※※※※※※※※※※※   这卷终于完结啦!   太晚了,不修了,大家先随便看看,我中午起来捉虫,如果看到修改也不用回头看,应该不会有大改。   休息一天,周四会更的,这周得让萨宝和凌云重逢啊! 第七卷 逐鹿关中 第267章 乌云压城   五月刚刚过半, 长安城外便已浮动起一股燥热的气息, 尤其是当夕阳映红刀刃,晚风吹动枪缨的时候。   站在庄园的演武场上, 陶大郎便觉得全身上下一阵阵的发热, 握着刀柄的双手更是滚烫难耐,仿佛他握着的并不是一柄钢刀, 而是一束熊熊燃烧的火焰。   随着挥刀向前的动作,他不由得大吼了一声:“杀!”   “杀!”   即使在数百人的队伍里, 在众人齐整的呼喝中,他这嘶哑的声音也是格外震耳。负手站在一旁的凌云闻声看了过去, 在心里点了点头, 随即又摇了摇头。   从离开长安到眼下,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了。她散尽家产, 举起义旗, 招兵买马, 结果却是喜忧差半——或是因为那日她们将首尾收拾得够干净,或是因为长安附近早已是反旗遍地, 这几日以来,不但长安城的兵马并没有追踪而至, 就是鄠县这边也并无动静;但与此相对应的是,她能招到的人手同样有限, 至今也不过数百人而已。   这些人之前多半都藏身山林, 有打家劫舍的小股队伍, 也有逃役避祸的猎户壮丁, 投奔过来无非是为了有口饭吃。要将这些人训练成可用之兵,绝不是件可以一蹴而就的事。如陶大郎这般原本就有心气,如今显然又怀了雄心壮志的,几日之内倒是看得出明显的长进,但大多数人,显然还差得远。   如今这数百人的队列,一眼看去虽然也算动作齐整,声音响亮,但真正到了两军厮杀之际,他们最多只能打打顺风仗,一旦遇到险境困境,只怕撑不了多久就会崩溃。要让他们迅速成长,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   就在她念头百转之际,随着最后一声齐声呼喝,这迎风斩的八式刀法已练完了一遍,演武场前方木台上,负责领练的李家健仆回刀在手,转头看向了凌云。凌云微微点头,健仆立时稳稳地摆出了架势:“再来!”   众人原该齐声应是,但此时大约是因为体力不支,声音便有些参差不齐,不少人动作也开始拖沓,还有一些人甚至露出了明显的不耐之色,仿佛根本不明白造个反为何还要做列队练刀这样的无聊事情。   凌云心里一声叹息,但还是耐着性子又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这才迈步走到队列的前方。   众人早已知道她便是“李三郎”,是这庄园的主人,是揭起义旗的好汉。这几日的训练下来,他们都在暗暗地等着她发号施令,偏偏她却一直在默然旁观,最多也就是让人调整一下队列,让人简直摸不着头脑。此时见她目光清冷地看了过来,所有的人都自然而然地站直了身子。   凌云片刻之后才终于开口,却是一口气沉声点出了十个名字:“陶大郎、吴老七、薛应福、王石柱……”她早已把这四百余人分成了十列,待得这十人出列,正好是一列一人,“从今日起,你们便是队长,每日训练,按队分出优劣,优者加餐,劣者减半,若有不服,军棍伺候!”   下头顿时轰然一声,便是最疲赖的人都打起了精神——他们肯过来造反,图的不就是个吃饱喝足?当不当队长倒也罢了,但有加餐和吃不饱之间,绝对值得拼上全身力气去搏一搏!那十个队长都是有些志向的人物,此时更是眼眸发亮,精神抖擞,恨不得立刻开始操练,争个胜负。   原本有些沉闷的演武场一时间就像洒下了无数火星,每个人转瞬之间都被点燃了斗志。   凌云却没有再看他们,只是冲着一旁的三宝点了点头,三宝肃然行礼:“在下领命。”这种评定优劣的事的确不算好办,但郎君既然让他来襄助娘子,这种事情,他自会办得公平妥当。   在再次响起的雄壮呼喝声中,凌云大步走向了演武场外。村里的严六叔早已等在一旁,见她过来,方才抱手笑道:“三……三郎辛苦了!”   凌云点头还礼:“六叔可是有事?”   严六叔笑着摇头:“无事无事,村里我都安排好了,便想着过来看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说实话,这次三娘子突然以三郎的名义反了,他并不觉得有多么意外,甚至还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这两年以来,世道变得越发艰难了,他们满村的老弱病残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靠的就是庄园的接济,所剩不多的壮丁也是靠着向李家借贷,才躲过了一次又一次有去无回的苦役;但有些税负徭役总是躲不掉的,他身为族正也总要做出些平衡取舍,这种事着实磨人,他多少次想撒手不干,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做了下去,如今连李娘子都反了,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村里人的想法显然都和他差不多,壮丁们一多半都进了庄园操练,剩下的妇孺也都愿意帮着庄园打柴喂马,洗衣做饭,李娘子待人大方,但凡过来做事的不但能管饱,还能领些粮米,几天下来,大伙儿过得竟是比之前更滋润了。   在松快之余,他也有些担心,一来投奔而来的壮士并不算多,二则李三娘毕竟是女流之辈,真能管好这些人吗?今日过来一瞧,却是他多虑了……   想到刚才的所见所闻,他不由得佩服道:“三郎果然是家学渊源,这般对症下药,竟比什么法子都管用,假以时日,定能将这些壮士练成精兵!”   凌云沉默片刻,却是摇了摇头:“六叔过奖。”她也知道,如今庄园里有足够的粮草,足够的兵器,她也不缺帮忙的人手,若能再给她两三个月,她应该可以让这些人脱胎换骨,但问题是:她能有这两三个月的时间么?   长安的那些人,真的会放弃追查她们姐妹的下落么?   她的这个问题,不到一个时辰之后便得到了答案:   陶二陷在鄠县了!   他原是今日早间奉命过去的。毕竟凌云的庄园并非落在唐国公府名下,除了柴绍和四娘五娘,也没有其他人来过这边。算起来,也只有鄠县的那位李老庄主或许还能猜出一二了。不过这位老人性情耿直,又曾因为得罪当今陛下而九死一生,凌云并不担心他会告密,只是如今鄠县那边情况不明,正好新麦已收,她还是让陶二郎带人给李老庄主家送去了一份,顺便也能看看县城里到底有什么动静……   谁知陶二进了李家之后,竟是再没能出来。好在他还算机警,留下了同伴在外头把风,那人见势不对便回来报信了,路上果然瞧见有官兵赶往了李家的方向……   显然,陶二是中了埋伏,而且鄠县那边也的确已经开始调动兵马。   听到这个消息,凌云只觉得心里仿佛有块石头“咚”地落了下来。   小鱼倒是摩拳擦掌:“我就说嘛,打探虚实这种事,还得让我出马才好,如今陶二都被抓了,不如让我去救他出来?”   凌云摇头不语,小鱼功夫虽好,但探听虚实这种事,如何能比得上陶二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人?现在陶二还不知会被关在哪里,鄠县那么大的地方,小鱼过去也不过是大海捞针,再说都这个时辰了,就算她能救出陶二,难道她还能带陶二飞出鄠县的城墙?   小鱼见她摇头,转念间也明白过来,挠了挠头道:“就算救不了人,也能瞧瞧出了什么事不是?”   凌云依旧没做声,能出什么事呢?她也想不出来。按理说,李老庄主并不知道陶二会上门,他要出卖他们也该早就出卖了,不至于守株待兔地等着陶二,但他若是没有出卖他们,陶二又怎么会失陷在他的家里?   但不管怎样,事已至此,她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转身看了看身后的庄园,凌云这才发现,庄园各处的火把不知什么时辰都已点了起来。操练了一天的人们大概也都已用过了晚饭,正在享受他们一日之中最松快的时辰,粗鲁的哄笑声从火光闪动处一阵阵地传了出来。   凌云心头的那石块仿佛又往下沉了沉:她不知道,到了明日这个时辰,眼前的一切会不会完全变了模样;更不知道,到了那时,还会有多少人能继续这样说笑起哄……   但有些事,终究不可避免。   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凌云的眼神已是一片澄明:“小鱼,你带人去守着入山口,待鄠县发兵,务必及时回报。”   “三宝,明日一早你去司竹园,说服他们与我等结盟,最好能派兵来援。”   小鱼应声点头:“这事容易!”   三宝也是应诺一声,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上次还跟着小鱼去过司竹园一趟,虽没见到那位当家做主的美人,却也是颇受礼遇,那边显然极有诚意相交,结盟救援这种事,他们想来不会拒绝。   小七等了半日,忍不住问道:“那我呢?我能做什么?”   凌云笑了笑:“你跟我一道带人做些布置,然后养精蓄锐,静候敌军。”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是那位奇怪又殷勤的美人。有些仗,也终究是需要她自己去打的。   ※※※※※※※※※※※※※※※※※※※※   真的太抱歉了,这几天发生了好多事,从大唐明月电视剧官宣,然后版权的事不断发酵,一拨拨的人跑来问我……我定力不够,还是挺受影响的。答应这周让大萨宝这妖妃和凌云重逢的也没能码出来。   只能说,今天总算找回一点码字的状态了,我会努力码下去,毕竟裴九和琉璃会怎么样,我已经没法子去管啦,还是专心管好凌云跟何潘仁的事吧。 第268章 金风玉露   从县城到庄园的这段山路, 陶二不知道自己已经走过多少回了。   他打小便喜欢到处乱跑, 每次走在这条山道上,别人嫌颠簸辛苦, 他却只觉得爽气快活。他记得这条路上所有的坡道和转弯,认得路边的那些怪石和大树, 在他的眼里,它们就像一些老朋友,总是在默默提醒他:还有多远就能出山了, 还有多久就能回家了;而每次走到最后这一段, 他都轻快得仿佛能飞起来!   然而这一次, 看着前头那个熟悉的最后的转角,他的心里却只剩下了深深的绝望……   果然, 走在最前头的骑者已猛地勒住了坐骑:“到了!”   随着这声低喝,数百人的骑队从前到后依次勒马提刀,原本就因裹蹄衔枚而并不喧闹的马队顷刻间鸦雀无声。   此时圆月将坠,曙光未明, 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随着火把的逐一熄灭,骑者们身上的玄色衣裳仿佛已跟黑夜融为了一体,唯有冰冷的刀锋在夜色中闪动着寒光。   而转弯过后, 一段平缓的山坡的尽头, 便是李家庄园的第一道寨门。寨门前的火炬还未熄灭, 在夜风里抖抖索索地照亮了门外的一小片空地。   有人向领队禀道:“校尉, 这就是李家庄园了, 统共有三道门, 都选在地势高处,修得也还结实,您看……”   黑暗中,此人的面孔自是半点都看不清楚,陶二却仿佛瞧见了那张带着谄笑的面孔,忍不住狠狠地咬了咬牙——当时他已察觉不对,的确不该贸然走进李老庄主家,但若不是这位霍衙役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还是有机会把事情糊弄过去的,毕竟那李老庄主全家一夜之间莫名失踪,就算他们真的是投匪去了,跟他这个想拿点新麦上门来卖的庄稼人又能有什么干系?   但这霍衙役显然早就怀恨在心,一口咬定他是前来探听消息的盗匪耳目,正好这帮骑兵也在查找李家娘子的下落,两边一对,顿时什么都瞒不住了。更让人措手不及的是,他们居然决定半夜出城,突袭庄园——那庄园里如今虽说也有四五百人,但跟这五百骑兵如何能比?更别说被他们连夜袭击了!   而他这个罪魁祸首,却什么都做不了。   背上被狠狠一推,陶二听到那领队的校尉寒声问道:“怎么样,你想好了么?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若是三宝在此处,自然能认出,此人就是跟自家大郎极为要好的那位郭校尉。   他原已下定决心依命行事,谁知柴绍还是悄然遁走了,他自然有通风报信的嫌疑。好在李靖一番劝说下,阴世师还是同意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将追捕李家姊妹。他来了鄠县好几日,县令却是个糊涂人,提供的几家姓李的庄园都不对,以至于他们直到今日才终于找到李三娘的下落,他自然要连夜出发,绝不能让她们再次逃脱。   看着前头那个缩成一团的身影,他心里冷笑,挥刀虚劈了一下,继续道:“你若想死就直说,我这就成全你!你若要活,那你就去叫门,只要你能叫开大门,我自然会饶你不死!”   陶二的牙关顿时咬得更紧了,有心说一句“你杀了我便是”,但被那冰冷的刀锋一指,脱口而出的却是颤抖的一声:“庄园有规矩,夜里不能开门!”   郭校尉如何听不出他的动摇,顿时嗤地笑了出来:“规矩?你们这种地方能有多严的规矩?你就说,你在县城里被人盘问,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因为怕他们担忧,只能赶紧一路往回走,结果天黑后又摔伤了腿,这才生生走到了这个时辰。正好你身上也有伤,叫得凄惨些,让他们赶紧开门救你进去!”   陶二的全身都战栗了起来:如果这么说,他的确有可能骗开大门,但他绝不能这么做,绝不!   郭校尉心头却是愈发笃定:“你也莫要觉得自己对不住里头的的人,他们早已犯下了死罪,绝无生理,你去叫开了门,我们兄弟伤亡小些,对他们自然也会宽大些,不然的话,惹得我等性起,说不定连妇孺都会一个不留!”   妇孺?陶二顿时想起了自家阿嫂温柔的笑脸和刚出生的小侄女那肉乎乎的脸蛋,他不由脱口问道:“我若是叫开大门,难道你们就不会去杀妇孺了?”   郭校尉自是爽朗一笑:“我等乃是正经府兵,又不是丧心病狂的盗匪,只要能顺利拿下这庄园,为何要去为难那些做不得主的老弱妇孺?”   陶二没有接话,在黑暗寂静之中,他牙关咯咯作响的声音竟是分外清晰,听得人几乎毛骨悚然。   半晌之后,他才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去!”   我去!   郭校尉心里一松,无声地笑了笑,声音却骤然冷厉起来:“那你给你记住,我就在你身后十步外,你若有任何异动,我定会将你踏成肉泥,你在庄园里的家人,我也会一个个揪出来乱刀分尸!”   陶二低低地应了声是,爬下马来,一瘸一拐地走向了寨门。   这原本不过是百余步的一段路程,但他白日就受了刑,夜里又被人押着一路骑马而来,此时全身上下又僵又疼,每一步迈出时都苦楚难当,宛如把那些刑罚又受了一遍,但不知为什么,在他的心里,却还是盼望这段路能再长些,能让他走得再久……   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是抬头时才发现,他已站在寨门前方,站在那支孤零零的火把照出来的光亮之中。   抬头看着这扇熟悉的木门,他在心里对自己苦笑了一下,终于鼓足力气扬声叫道:“有人吗?开门,给我开门!”   门内片刻后才响起了嘶哑的一声:“谁,是谁在外头?”随即才变成了一声惊叫:“陶家二郎?你怎么回来了?”   陶二知道里头的人已看到自己,心里一横,把那校尉教的话高声地嚷了出来。门内果然迟疑道:“按规矩我等夜里不能开门,不然要军棍伺候,要不二郎你再等等,再有半个时辰就天亮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陶二只觉得后背突然一阵生寒,忙大声道:“我都这般模样了,再耽误下去,哪里还有命在?我若有什么长短,看我兄长怎么跟你算账!”   那人果然愈发犹豫:“那我,我去叫醒我们队长,问一问他?”   陶二只能怒道:“快去!”   过得片刻,里头脚步声响,显然是有人过来了,开口时声音也更是急切而熟悉:“二郎你怎么回来了?还受了这么一身伤,你等等……”   随即那声音已来到门前,连着门锁的铁链很快哗哗地响了起来。   陶二心头大痛,上前一步,用头抵住了门扇,用尽全身力气叫了出来:“有敌袭,快去叫人!”   锐利的风声骤然响起,那一路逼迫着他的寒意终于呼啸而至。陶二在心里笑了笑,那人若不提妇孺,自己或许还下不了这个决心——就算是为了她们,他也要为庄园多争取些时间,那样她们就可以按照李娘子布置好的路线逃进大山……至于他自己,那些刀刃他已经躲不开,也不想躲了。   眼见着那飞掷而来的一刀就要把陶二整个人都钉在木门,不知从哪里突然飞出一个绳套,闪电般套住陶二的身子往下一拽,竟在间不容发的刹那将他拖倒在地。在钢刀钉上木门的夺的一声中,那绳索宛如灵蛇般的一收,竟是将陶二瞬间就拽进了黑暗里。   郭校尉一刀落空,心头凛然,但此时的情形已容不得他多想,当即抖手摘下马鞍边的长槊,挥枪一指:“攻开大门!”   他身后的队列里,有人应声而出,对着大门上方抛出长索飞爪,一路攀援上去。那大门里早已乱成一团,有人惊叫报信,有人狂呼守门,却没人想起要来寨墙上防守。待到那几个好手如天兵天将般凌空跳下,守门的小队何曾见过这般架势,顿时慌得转身就逃。   几个人忙回身砸开门锁,拉开门栓,大门开处,数百骑兵驱马直入,不过片刻间就追上了那几个守门人,那几人见势不对,竟直接往山路边的陡坡滚了下去。骑兵们无暇去追,各个一提战马,直奔第二道大门而去。   这两道门都建在山坡之上,中间便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凹处,就在骑兵的前队已到了第二道大门前,后队也进了第一道大门之际,尖锐的哨声突然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黑暗之中,山道两侧猛地拉出了无数道绊马索,奔驰中的骑兵们顿时有一半都变成了滚地葫芦。另一半见势不对,挥刀去斩那绳索,谁知又是一声哨响,不知多少乱箭胡乱射来。众人自是纷纷下马躲避,好不容易躲过一轮,眼前却突然一亮——原来那些绳索不知何时已轰然烧了起来,转眼间便烧成了一道道的火绳。   郭校尉心头不禁一片冰寒:他们中埋伏了!两道大门所在的高处依旧隐在暗处,而他们所在这段山道上已是火绳满地,亮如白昼,也让他们这些人都成了一群活靶子!   尖锐的破空声果然再次响起,这一回,却是箭箭精准,还能站着的骑兵顷刻间又被收割了一批,战马也有受伤的,在狂嘶声中胡乱冲踏,又踢倒了一片……   在一道道燃烧的烈焰长索中,在一声声长箭破空的不祥声音中,不过一刻钟的工夫,这五百骑兵便已死伤了大半,有人忍不住像之前的那几个守门人一样,往山道边的陡坡跳了下去,却立刻发出了惨叫或闷哼之声——山道下显然也设下了埋伏,就等着他们去自投罗网。   待到两边的寨门重新打开,数百名手持钢刀的汉子冲入这群残兵败将之中时,纵然还有人负隅顽抗,却已是无济于事——在那些壮汉之中,还有一道灵活如鬼魅的身影,何处略有劣势便飞掠而上,随手一抹便又冲向了下一个地方。   天色不知何时已渐渐发亮,在两道寨门间的山道上,一切终于又归于平静,只是多了一地的尸体、伤兵和无主的战马。   庄园的几百名汉子里自然也有死伤,只是人人的神色气度都有了不同——那是真正经历过鲜血和厮杀之后所带来的改变,比任何训练都来得管用。   凌云站在第一道寨门前,默然看了片刻,心里不知为何并没有太多的喜悦。   昨日陶二未归,她心生警惕,让小鱼去山口观望,三宝干脆也一道出发了,准备连夜赶往司竹园,尽快谈好结盟救援之事,谁知三更过后,小鱼竟是飞马回来:有数百人骑队正在向这边出发!   好在对于这一天的到来,她已经准备了很久,就算事发突然,也来得及布置妥当。   如今这一仗已赢得干净利落,她的这几百号人也已被血与火洗礼了一遍,向着可用之兵迈进了一大步,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到底是什么让她心里隐隐不安?   身后有脚步声响,却是陶大扶着陶二走了过来,没到凌云跟前,两兄弟便深深行礼:“多谢……三郎救命之恩。”   凌云摇头笑了笑:“不必多礼,二郎有勇有谋,实在难得!”   陶二此时已恢复了几分,一听这话忍不住眉飞色舞,喜滋滋地谦虚了几句,转头便问:“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凌云心头微沉:是啊,这些人该如何处置?而此战之后,他们庄园必然会招来真正的大军剿杀,到了那个时候……   远方仿佛传来了隐隐的震动之声,凌云略一倾听,顿时变了脸色:居然又有一支骑队过来了,而且人数显然更多!   她顾不得再管那些收尾事宜,吩咐小鱼带人立刻收拢伤兵打扫战场,又随手点了两支小队跟她一道登上了第一道大门的寨墙。   大地震动的声音已是变得越来越响亮,片刻之后,从山道转弯处果然出现了一队骑兵,除了领头的那个,人人都是清一色的突厥战马,清一色的深色衣袍,竟是比之前那支来得更是齐整骁勇,声势更是远远超过了他们。   陶大郎在一场厮杀过后,原本是热血沸腾,战意勃发,此时却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白了脸。   他忍不住悄悄看了看凌云,却看得一怔。   凌云此时也在静静地看着那支队伍,她的眼神无比专注,嘴角却已微微地扬了起来。   在山道的尽头,在刚刚明亮起来的晨曦之中,那个带马而来的身影,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了。   她绝对不会认错。 第269章 久别重逢   晨光如水, 将天地之间洗得一片清明,也将何潘仁的那一身素袍映照得分外清逸出尘。   山谷之间,明明还弥漫鲜血烽烟的气息, 山道之上,明明满是杀气凛然的骑队,但他这么带缰悠然而来,马蹄声声, 却宛如踏过满是露水和落花的春日庭院。三四年的时光,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若是有,那也是让他更多了些超然, 少了些倦意。   凌云凝视着这个熟悉的身影,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无数画面:他在尸山血海里微笑举杯, 在浩瀚星空下的沉默无言;他在大敌当前时的谈笑自若,在举座欢笑间的孤寂倦怠……这些不同的他和眼前的身影渐渐地融合在了一起,而中间的那段漫长的空白时光,就像昨夜的雾气,被晨风一吹, 便彻底地消散了。   马鞍上, 何潘仁也在凝眸看着这边, 看着寨墙上凌云依旧如翠竹般清瘦挺拔的身影。笑意一点点地从他的眼里溢了出来,一点点地点亮了他的整张面孔。   日头终于从山峦上露了金边, 灿烂的朝晖瞬间便洒满山坡。何潘仁就在这清透的阳光里带马来到了山坡上、寨门前。在朝阳的照耀下, 金色的大宛马全身上下更是如绸缎般闪闪发亮, 然而这样光芒,却依然及不上他那张带着微笑的玉白面孔。   陶大郎终于后知后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人,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他忍不住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却见大家都是一样的目瞪口呆,唯有凌云虽然也是目光专注,神色却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娘子果然不愧是娘子,纵然见到这等人物,也不过是付之一笑而已!   佩服之余,他忙低声问道:“娘子,此人来得好生古怪,不如让小的下去问问……”   他话没说完,凌云已轻声答道:“我去。”   她去?   陶大郎一愣,正要再问,眼前突然一花,却是凌云一按墙头,纵身而出,竟是直接从寨墙上跳了下去!   这寨墙足有两丈多高,墙上的众人顿时哗然惊叫,探头去看,却见凌云急坠而下,却在落地之前单手一拽犹自挂在寨墙上的那道攀绳,身形顿时一缓,在袍角飘飞中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何潘仁见她跳下,也是飞身下马,上前一步,恰好站在了凌云的身前。   凌云跳下之时根本未曾多想,但此时对上他灿若星辰的双眸和眼眸里掩藏不住的笑意,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又鲁莽了。   几年不见,何潘仁依旧是这般风姿优雅,气度从容,她却当着所有的人直接跳了墙!   随即她又注意到,何潘仁身上的衣袍看似简素无华,质地却是异常光洁细密,看不到半点灰尘,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而她自己忙碌厮杀了一夜,如今衣服上都是烟火灰尘的痕迹,脸上想来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更别说那满身的汗味、焦味和血腥味了!   羞愧之下,凌云几乎没后退一步,也好离何潘仁远一点,但在他了然的笑容里,到底还是咬牙稳住了身形,尽量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何大萨宝,好久不见。”   何潘仁轻轻点了点头:“是啊,三年又十个月了。”好在她依然是半点都没变,还是这么率真,这么……有趣。天知道他忍得多辛苦,才能压住步伐,才能以最好的仪态出现在她的面前,但比起她的这兴之所至的一跳,他的准备和忍耐,却是根本都不值一哂。   凌云原是尴尬得恨不得用脚趾挠出条地缝来,好让她再次跳下去,听到这一句,却是从头到脚都是一僵,一个字都接不上来。好在何潘仁轻轻一笑便转了话题:“这次的事,原是我考虑不周,又没能及时赶到,才连累了你们,给你们带来了这般麻烦。”   这话是什么意思?凌云疑惑地看了看何潘仁,连尴尬都忘了大半。   何潘仁微笑着解释道:“我在几个月前接手了司竹园,山寨里人多事杂,外头也是千头万绪,这中原的规矩我又不甚知晓。因此,前几日我便冒昧把李老庄主全家都请去了司竹园,想让他指点一二。不曾想却因此连累了你的人,让长安那边发现了你的下落。我原是想着,这数百人不足为患,没料到他们竟会连夜突袭。都是我虑事不周,救援不及,才让他们惊扰了庄园。这一切,自然都是我的罪过。”   凌云恍然点头,难怪陶二会失陷在李老庄主家,原来是这么回事。但转念之间,她心里又生出了更多的困惑:“那安罗刹……”她是怎么回事?她坚持给庄园送的礼又是谁的意思?她还说在江都那边师傅帮了她的大忙,难道……   何潘仁笑微微地打断她的思绪:“她帮我做过几年的事,如今已回西域去了。”   凌云心头疑云更深,正想再问,何潘仁却已问道:“那些夜袭的骑兵想来已被你们收拾掉了,却不知你的人伤亡如何?”   凌云想了想答道:“还好。”他们伤亡数十人,却几乎全歼了敌军,算得上是大获全胜,不过这样的胜利,其实是不可复制的。下一次朝廷派的队伍人数只要再多些,这点地利和埋伏就根本不够看了。所以在这一战之前,她就知道,他们必须要寻求同盟,没想到如今在司竹园当家做主的人居然是何潘仁!司竹园号称兵马三万,是京畿各处山寨之首,至少从今日这些骑兵来看,的确是名不虚传。   想到这里,她抬眼看了看远处,那支骑队早已勒马停驻,此时能看到的大约有三四百骑,人人身上都带着股冷冽的气息,这样的精兵强将,也不知后头还有多少……   何潘仁解释道:“我这次带了一千人,都是能征惯战之士,不过这样的人手在司竹园只有两千,此外还有万余人勉强能用,剩下的那一万多人如今还只能凑数。不过我那边粮草兵器都还充足,地方也隐蔽,这几个月我在鄠县、盩厔、武功等地都已埋下眼线,随时能传递消息,就算长安派出数万大军过来围剿,想来也不足为惧。”   凌云没料到他早已看出自己的担忧,心头一涩,几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她只能继续若无其事地点头:“那就好。不知萨宝路上可曾见到我的人?”   何潘仁问道:“是那个叫三宝的?我见到他了,他说,你想和我司竹园结盟。”   凌云点了点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地等着他的下文,结盟之事如今自然好说,但她真的不知道在结盟之后,自己该怎么面对他……   何潘仁却摇了摇头:“我不能和你结盟。”   凌云蓦然抬头,心里好不意外,他明明带着这么多人来救援自己了,怎么又会拒绝结盟?他是有什么难处么?还是自己的这点人马,还没资格做司竹园的盟军?自己是不是太不知轻重了?   何潘仁深深地看着她,声音却是平静无比,仿佛说得不过是世上最顺理成章,最不足挂齿的小事:“阿云,请容我奉你为帅,听你号令,帮你打下这片江山。”   ※※※※※※※※※※※※※※※※※※※※   所以,这谁扛得住啊? 第270章 一言为定   四周仿佛彻底静了下来,凌云唯一能听到的, 是自己耳边传来的嗡嗡声, 那声音杂乱得毫无章法,却又空洞得全无意义, 就像她此时的心绪。   她当然听到了何潘仁的话,她听得懂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但在这些字句的背后,有一种她全然陌生的东西:坚定, 炙热, 摄人心魄,却也让人茫然, 让她不知该怎么面对, 更不知该怎么回答。   何潘仁依然在静静地看着她,原本就深邃的双眸此刻更是幽深得似乎多看一眼便会沉溺进去, 万劫不复。   凌云只能遽然移开视线,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她要告诉何潘仁, 他其实不必如此,她也不值得如此……   然而她嘴唇微动,还未出声,何潘仁便已笑了起来:“好,你既然不反对,那便是默许了。”   凌云愕然抬头:“我不是……”   何潘仁却早已转过身去, 上前一步, 轻轻一挥手, 跟随他骑兵同时拔刀出鞘,高声应诺:   “我等愿听差遣!”   “扑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声音整齐浑厚,在山谷间激起了阵阵回声,凌云被惊得目瞪口呆,脱口叫了句:“何潘仁!”   何潘仁转身回来,风度翩翩地欠身行礼:“阿云,我也知道,如今司竹园精兵尚少,匪气犹存,日后还要你多多费心,不过今日你我既已一言为定,这些事少不得要你担待一二。你也看见了,他们是何等欢欣鼓舞。如今有这么多人愿意跟随于你,你可不能出尔反尔,令将士寒心。”   她什么时辰跟他一言为定了?凌云有心解释她刚才并不是默许,但瞧见何潘仁眼里的笑意,突然间反应了过来:他是成心的!   看到凌云恍然大悟的神色,何潘仁眼里的笑意顿时更深:“也罢,你既然都看出来了,那我也不瞒你,这件事上,我的确有我的私心……不过你放心,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你为难。”说着他轻轻一侧身,“你看,你的人来了,我会给所有的人一个交代。”   凌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一看,果然瞧见一骑快马已越过队列,疾驰而来,转眼间已到了眼前。   三宝翻身下马,对着凌云和何潘仁抱手行礼:“郎君,何大当家,在下适才马匹受惊,来迟一步,还望恕罪。”   这次他跟小鱼一道出发,到达司竹园时已近半夜,原想着至少得等上两个时辰的,谁知竟立刻被人带了进去,立刻见到了这位上次错过的大当家。他这一路上早已打好了腹稿,但真正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美人时,却还是惊得差点把词都忘了。好在等他回过神来,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一遍,最后还是打动了这位何大当家。等到有马队连夜出城的消息传来时,他更是立即点齐人马赶了过来。   对方带人驰援山庄,他自然要在前头带路,谁知快到庄园时,他的马却突然受惊不前,只得让他们先行一步。等他转过弯来,已听到满山回荡的“愿听差遣”了……难道说,那些官兵已被歼灭,何当家和娘子也已经谈妥了?   他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两人,不知为何,只觉得眼前的情形有点说不出的古怪,还有何大当家,他的衣服怎么看着像是又换了一身?   只是不等他多想,何潘仁已朗声笑道:“你来得正好。你昨日的那番话,我原还有些半信半疑,今日一见,方知你家主人果真是当世英豪,她的身手我早有领教,佩服之极;不曾想她领军作战的手段也是出神入化,竟是以少胜多,轻而易举地全歼了来犯之敌。难怪你说中原人都相信李氏当得天下,我今日才知,世上果然有天命所归。   “从今往后,我司竹园三万人马,愿听她差遣,能与她共襄盛举,共成大事,实乃何某人的荣幸!”   三宝原本已是有些心理准备了,但真的听到他声音朗朗地说出这一番话,却还是禁不住地大喜过望:“何大当家好眼光,好气魄!”   何潘仁看了凌云一眼,微笑道:“气魄不敢当,不过我的眼光,的确是从未出错。”   三宝也目光闪亮地看向了凌云:这何大当家如此识趣,娘子也该鼓励他几句,把事情敲定了才好!   凌云的心里却已是五味杂陈到了木然的地步——她知道什么叫不会让她为难了,何潘仁就这么睁着眼胡说八道,连李氏当得天下的话都大声说出来了,难不成她还能拆台,说没这回事?   她只能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转身向楼上比了个“开门”的手势。   寨墙上早已站满了人,看到凌云的手势,顿时迸发出一阵欢呼——他们自然也瞧得明白,这外头来的是援军,是友军,是愿意听从郎君差遣的自己人,在他们眼里,凌云原就是无所不能,听到何潘仁的这番话,心头的崇敬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当下有人飞奔着打开了大门,凌云迈步便往里走,身边突然有微风吹过,却是何潘仁已跟了上来。凌云没好气地想瞪他一眼,对上他如有深意的含笑目光,脸上却是不由自主的一热,只得把面皮又绷得更紧了些。   落在旁人眼里,这两人却是默契地相视一眼,随即便肩并肩的一道走进了寨门,两个身影,一个挺拔冷峻,满身铁血气息;一个飘逸温煦,衣袍纤尘不染,看去竟是说不出的和谐。   寨门后,那段长长的山道上已被清理过一遍,之前的遍地尸首和那些战马战俘都已不见,唯有火烧血染的痕迹却依旧是触目惊心。何潘仁仔细瞧了几眼,忍不住问道:“你们早就知道有人会突袭?”   凌云只得解释道:“那倒不是。我修建寨门时便觉得这一段适合埋伏,也准备了些东西,今日侥幸都用上了。”   何潘仁摇了摇头:“能未雨绸缪,便不算侥幸。阿云,你自来都不大相信自己的本事,但从今往后,你要统领群雄,攻城略地,便不能再如此自谦了。”   凌云沉默了片刻才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怎么知道她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回想起来,那一日,她知道李靖告发父亲谋反,京兆府已闻风而动,就没有觉得多么意外,更谈不上惊慌恐惧,她心里更多的是激动,是隐隐的兴奋,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她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因此,当柴绍表示,事已至此,她得尽快去晋阳,他自己则可以留下打个掩护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提出了相反的计划。她说服柴绍的理由是: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更多的人;但在她心里,其实还有一个同样强烈的念头:只有这样,她才能放开手脚,做她真正想做的事情。她不想去晋阳,不想被父亲留在府里坐等消息,她也想纵横沙场,扫荡千军……   但这份心思,她从来都没对任何人提过,就算她揭起反旗,别人也以为她只是为了招募人手,保全大家;唯有四年没见的何潘仁,似乎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看清楚了一切。   何潘仁深深地看着凌云的双眼,声音低缓轻柔得有如微风吹过:“我自然,都知道。”   凌云心头砰地一跳,被她一直死死压在心底的百般滋味一时间都涌了上来,她几乎有些狼狈地转过头去,好容易才压下了眼底的酸胀,却怎么都无法再开口了。   何潘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陪着她往山庄里走去。   他的沉默里似乎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凌云心头的激荡不知不觉地平息了下来。在随风吹来的淡淡清香里,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滋味从她的心底深处悄然弥漫开来。   日头正在渐渐升高,那清透的阳光将他们脚下暗红的血迹,焦黑的烧痕都照得清清楚楚,但凌云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远处,看向了山壁上浓绿的草木和零星点缀其间的花朵。   它们在阳光下舒展着花瓣,摇曳着枝叶,仿佛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能让它们觉得烦恼——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五月的清晨,没有什么值得他们烦恼。   ※※※※※※※※※※※※※※※※※※※※   今天又晚了……无话可说,躺平任踩(轻点就行)   周末会补更一章。 第271章 心有灵犀   两道大门之间的这段山路并不算短, 然而当凌云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时, 却发现,第二道寨门居然已是近在眼前。   她多少有些怔然, 耳边也传来了何潘仁轻轻的叹息声, 她心头一跳,脱口道:“到庄园还有一段路。”   何潘仁的声音里明显地带上几分释然:“那就好。”   凌云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妥,再听到这句, 耳根顿时热了起来,忙一板一眼地解释道:“起初修建寨门时, 我们便想着大门当有阻隔缓冲的效用,因此三道门之间都留了一些距离。”   何潘仁点了点头:“今日看来, 你的布置的确管用。”   这话明明寻常之极, 但被他这么缓缓道来, 却莫名地有了一种低徊缱绻之意。凌云只觉得脸上烧得更是厉害,却又无法接话,只能将面孔又绷紧了一层,看去当真是神色清冷, 眉目含霜, 唯有从耳根到脸颊处渐渐散开的那抹霞色, 泄露了几分真正的心情。   何潘仁再也压不住嘴角的笑意。日头此时又升高了一些,照在两人身上的阳光愈发清透, 微风从大开的寨门间吹了过来, 在这样的阳光和微风里, 他心底积沉多年的寒冰仿佛都彻底融化开来, 渐渐变成满心的柔软。   眼见着再走几步就是第二道寨门,门内人影一晃,却是小七飞奔了出来。   她显然有事在身,跑得气喘吁吁,抬头看见凌云忙不迭地想开口,突然间又看到了凌云身边的何潘仁,一张嘴顿时张成了个圆形:“何……”   何潘仁笑吟吟地截住了她的话:“在下司竹园何潘仁,此次带兵而来,是闻听贵庄有人骚扰,特地前来相助。打扰之处,还望见谅。”   小七眨了好几下眼睛,到底还是反应了过来:“何当家?久仰久仰!”   她原是有重要的发现要告诉凌云,但此刻却突然发现,那件事已变得索然无味,简直不值一提;倒是这何大萨宝,什么时辰成了司竹园的人,而且还这么神神秘秘的要装作跟他们不认识……   凌云见她神色变幻,眼珠乱转,就差把那好奇写在额头上,只得开口问道:“你有什么事?”   小七胡乱点了点头,随即才收拢心神答道:“也没什么,就是我和小鱼在那些俘虏里头发现了一个老熟人,就是以前被娘子打断过腿的那霍衙役,这次是他带人过来的,小鱼本想一刀宰了他,他却指认了这次带兵的统领,是长安来的一个校尉,说是姓郭……”   三宝原是一直远远地跟在凌云与何潘仁身后,他们这一停步说话,他自然也走近了几步,正好听到最后这一句,心头顿时惊怒交加:“姓郭的校尉?小七姑娘,你快带我去瞧瞧!”   小七奇道:“难不成也是个熟人?”   三宝道:“正是,我家大郎跟京兆府的郭校尉交往甚密,那日来府里报信,又透露了消息给大郎的,就是他!”   小七也听说过此事,闻言更是愕然:“那日他来通风报信,难不成不是被人利用,而是故意打草惊蛇,好来试探大郎?谢天谢地,幸亏娘子谋划周全,早就安排好了,不管他来意如何,咱们都照计划行事,总算没上他的恶当!这个人做了这等没义气的事,怎么半点不知羞愧,居然还领兵来打咱们了?”   三宝冷笑道:“只怕就因为他已经做了这等没义气的事,才更要一条道走到黑。我说这次长安来的人为何会这般着急,竟是连一夜都等不得,若是他领队,那倒是说得通了!”   凌云见三宝已是怒不可遏,点头吩咐小七:“你先带三宝过去看看……莫要伤了那人性命。”   小七笑道:“放心,咱们哪能如此便宜了他!”说完一个转身,和三宝一前一后飞快地跑远了。   何潘仁一直没有插话,此时看着三宝的背影,突然问道:“这位马三宝,是柴家的下人?”   凌云心里一动,想了想才道:“柴家的那位姨娘和两位小郎君如今也都在庄园。”   柴家的姨娘,柴家的小郎君……何潘仁的脸上并没有露出笑容,但一双眸子里却渐渐地光芒闪动,仿佛所有的阳光都落在了其间。片刻之后,他才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一日在长安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此事自是没什么可保密的,凌云简简单单地从头说了一遍,何潘仁不时追问几句。说话间,两人已穿过第二道寨门,一路走到了庄园跟前。   迈进最后一道大门,整个山谷和庄园已尽在眼底。经过几年扩建,这庄园比当初大了一倍有余,围墙高大结实,屋宇严整紧凑,俨然已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城堡。   凌云凝视着眼前的一切,良久都没有开口。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凝结了她的心血,寄托了她希望,然而眼下他们显然只能放弃庄园,尽快搬到司竹园去。也唯有那延绵数十里的茫茫竹海,才能让他们有底气面对即将到来的大军。说起来,对于这一仗,她还当真是毫无把握,尤其是那位……   她心里这念头刚刚转过,就听何潘仁问道:“你是不是有些忌惮那个叫李靖的?”   凌云霍然转头看向了何潘仁:他是听得到自己在想什么吗?   何潘仁却只是平和地笑了笑:“你提到此人时,语气跟平日不同。”   凌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她自来不大喜欢表露情绪,刚才也不过是提到了李靖而已,他怎么就能听出不同来?他真的……什么都能知道?   好半晌,她才稳住了心神,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我之前听二郎称赞过他,他能看出父亲的意图,能避开父亲的耳目,我的每一步其实也没能真正瞒过他,只是阴世师并不全然信他,他也多少有些轻敌了。”因此,当一直潜伏在京兆府的小鱼转述了李靖的那些话之后,她心里竟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后怕:   这一次,若不是恰好赶上秦娘的事,若不是他们及时收到消息,又当机立断地借题发挥,断然离开;他们绝不可能全身而退,大部分人恐怕都会陷在长安。说到底,她不过是赢在出其不意和侥幸二字上。但日后到了两军对垒之际,他们总不能接着依靠侥幸,依靠对手的轻视和误判吧?   何潘仁垂眸思量了片刻,却是轻轻地笑了起来:“若是如此,那这李靖倒也不足为患。”   凌云困惑地看了看他,却见他笑得愈发风轻云淡:“他所长者,不过是出谋划策,领兵打仗,让他没机会参与此事,不就解决了?”   让他没机会参与此事?凌云心头愈发不解。不过一刻钟之后,当他们走进单独开辟的监牢,瞧见了那位被三宝打得鼻青脸肿的郭校尉,而何潘仁的脸上又再次露出了那清浅优雅的笑容时,她的心里才隐隐间明白了几分。   郭校尉自然也看到了凌云,那日凌云那雷霆般的一击早已在他心头刻下了阴影,此时见她一身男装,神色冰冷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的心头顿时再无一丝侥幸,索性双眼一闭,嘶声道:“我郭某人既已落到你等的手里,什么都不必多说了,要杀要剐尽管来!”   三宝受了凌云的叮嘱,不敢要郭校尉的性命,这一顿拳脚原就没能消完心头之怒,听到这一句,他顿时再次火冒三丈,转了转拳头冷笑道:“你个卖友求荣的软骨头也敢说出这种话来,那就让我来领教一下,看你能挨上多少刀的剐!”   说着他挥拳就要上前,何潘仁却摆手止住了他:“不必如此。”   微笑着打量了郭校尉两眼,他的声音和煦得有如山谷间的春风:“这位将军,听闻你也是长安城里有名有姓的人物,不知为何此次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你可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让那阴世师拿住了你的把柄,才被逼得如此行事?”   郭校尉纵然已是闭目等死,心里何尝没抱着一线希望,听到这入情入理的一问,不由得脱口答道:“我能有什么把柄给他?是他当着我的面便吩咐人去我家送冰,我还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家上有高堂,下有幼子,他拿他们来逼我就范,我又能如何?”   何潘仁恍然点头:“原来郭将军是为了保全家里的妻儿老小,那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转头他便对三宝吩咐道:“你让人把俘虏们都分开关押,挑几个健壮利索的关在一处,让看守他们的人喝点酒,喝完就说这次多亏有郭校尉通风报信,又带着他们夜里来自投罗网,咱们才能轻轻松松得了这么多马匹兵器,等他们都听到了,回头做出戏,放他们逃回长安!”   再看着郭校尉,他笑容愈发亲切温煦,说出话却凉薄得令人不寒而栗:“郭将军,你看,如此一来,日后你就永远都不用再担心你家的妻儿老小了,是不是?”   郭校尉呆呆地瞧着何潘仁,他的面孔是如此俊美,笑容又是如此温雅,但世上所有的恶魔加在一起都不会比他更可怕了……他竟然想出了如此歹毒的计策,要让自己背上这样的罪名,要让阴将军灭了自家满门!   ※※※※※※※※※※※※※※※※※※※※   何大萨宝又开始给人挖坑了…… 第272章 别无选择   屋子彻底安静了下来, 唯一能听到的,便是郭校尉那粗重得近乎刺耳的喘息声。   三宝原是对此人痛恨鄙夷之极,此刻心头却骤然生出了几分怜悯, 几分惊惧。他不由得转头看向了凌云,却见凌云正若有所思地瞧着何潘仁,只是眼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吃惊或不满,反而带着点似笑非笑的灵动光芒。   这样的灵动在凌云身上极为少见, 三宝心头顿时一震,只是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 郭校尉突然嘶吼了一声, 对着何潘仁合身扑了上来。   这一扑,当真是势如疯虎,纵然不是对着三宝去的,也吓得他倒退了一步,小七更是失声惊呼了出来, 唯有何潘仁依旧含笑站在那里, 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眼见着郭校尉就要扑到他的身上, 屋里突然风声微响, 随即便是“嘭”的一声,合身扑上来郭校尉又整个地飞了回去——凌云不知何时已走到何潘仁的身边,长腿一抬, 将他踹回了屋角。   她的这一脚不轻不重, 薛校尉虽未骨折吐血, 却也半晌都没能爬起来。他只能趴在地上死死地盯着何潘仁, 双目之中满是红丝,仿佛能滴出血来。   何潘仁依旧是笑微微地看着他:“看来郭将军并不乐意?也罢,那我就再给将军出个主意——咱们也可以另演一场戏,让将军自己带着人逃回去;听说阴将军待人宽厚,想来会再给将军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再不济,也就是降上两级,将军至少能跟家人团圆。请问将军,这条路你觉得如何?”   郭校尉依旧咬牙盯着何潘仁,心头的惊疑简直难以形容: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想……不,此人如此妖异,对自己绝不会安什么好心,他一定会有更恶毒的陷阱在等着他,他绝不能点头,绝不能同意!   然而不管他心里如何拒绝,他的双唇却仿佛自行有了主意,哆嗦片刻后,还是发出了声音:“你到底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何潘仁抚掌而笑:“郭将军果然是明白人。很简单,你回去之后,旁人也就罢了,李靖定然会起疑心,他会来找你,试探你,会千方百计地揭穿你。你不用怕,尽管跟他东拉西扯,回头你便告诉大家,李靖觉得你们京师的将领都是废物,根本不是李家人的对手,此战只有听他分派,才有指望获胜!”   郭校尉恍然间醒悟过来:“你们……你们要对付李药师!”   何潘仁诧异地挑了挑眉:“怎么?你不愿对付他?你难道是忘了么?若不是这个人千里迢迢跑来胡说八道,你此时定然还和往日一般逍遥快活吧,又怎会不得不出卖好友,陷入这进退两难的地步,更别说此次率兵而来,一败涂地,差点连妻儿老小都无法保全了!”   “郭将军,你也太实诚了,想他李靖为了自家的富贵前程把你害到了这等地步,你却不过是说他几句是非,教他无法再到阴将军那边搅风搅雨而已,你连这都不敢么?”   “还是说,你宁可背上杀头抄家的罪过,也不敢替自己出这口恶气?”   郭校尉狠狠地瞪着何潘仁,用力咬住了牙关。他自然知道,此人绝不会像他说的那般好心,定然就是想利用自己,但偏偏何潘仁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偏不倚地落到他的心坎里,让他怎么都说不出那个“不”字来。   是啊,凭什么呢?他有今日,都是拜李靖所赐,凭什么他要搭上自己全家的性命,来成全这个搅事精的前程?   他以为自己犹豫了许久,其实却是在刹那间便下定了决心:“那万一李靖不来找我呢?”   何潘仁摇头笑了出来:“那就要看郭将军你的本事了,你在京兆府里想来也有不少兄弟吧?要让阴将军厌了李靖这么个外人,总不算什么难事吧?不然,就凭你的所作所为,你觉得我等为何还要放你回长安,一刀杀了你不是容易得多么?”   郭校尉脸色微变,脱口道:“我……我会尽力而为!”毕竟他们要自己做的这件事,总比别的要容易得多。   三宝此时如何还不明白何潘仁的打算?但眼见着郭校尉慢慢爬了起来,还是忍不住道:“何大当家,这姓郭的毫无义气,不能就这么轻易信他!”   郭校尉猛地抬起头来,有心辩解自己不会失信,却发现似乎找不到什么说辞,顿时急得涨红了脸。何潘仁却是轻轻一笑:“不必多虑,郭将军已把阴将军跟他私下说的话都向我等交代了,又怎能再失信于我等?他还有家小在长安城里,在阴将军手底下呢。”说完他又转头看着郭校尉柔声道:“将军放心,只要李靖不出长安,你说的这番话,就绝不会传到阴将军的耳中。”   郭校尉原本通红的面孔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何潘仁的意思显然是:只要李靖领军出城,他的这番交代就会传到阴将军的耳中,那些话只有他和阴将军知道,是他投降了这些人的铁证,如此一来,他的家人就会再无活路……原来在他回答何潘仁的第一个问题时起,他其实就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看着何潘仁那张含笑的面孔,他只觉得全身冰冷,良久之后,才两眼一闭,点了点头:“我绝不会让李靖出城,大不了,我豁出性命杀了他便是!”   三宝站在一旁,心里不知为何也有点发冷,这位郭校尉自来跟大郎交好,除了脾性相投,也是因为他性格果断刚硬,是个人物,可如今他的这副模样,跟砧板上的一块死肉有何不同?这司竹园的何潘仁到底是什么来路?他怎会如此轻易就投效了娘子?   但这个问题,此时他自是无法出口,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凌云向自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处理接下来的事情,随即便转身离开了屋子,而何潘仁则是侧身让了让她,两人一道走向了屋外。   他们的背影隔得其实并不算太近,然而这世上却仿佛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插入其间。   三宝不由自主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被推了一下,他才蓦然回过神来。   小七诧异地瞧着他问道:“你在想什么呢?想得这般入神?”   三宝脱口道:“我在想我家大郎……”说完这句,他有些茫然地看向了院外,是啊,他家大郎此刻人在何处,他何时才能回到长安?   此时,在两千里外的邢州,柴绍也抬手勒住坐骑,凝目看向了远处。   他此刻已在山上,往下能清晰地看到山坳中的李家老宅,一大队官兵已气势汹汹地闯了进去,随即便四散而开,所过之处,鸡飞狗跳,还能隐隐听得到那尖呼惨叫的声音。   跟在柴绍后头的建成和元吉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元吉锐声叫道:“他们好大的胆子!阿兄,咱们回去杀了这些狗贼!”   建成的脸色也早已变得铁青,身为李氏家族的宗子,看到这一幕,他的愤怒只会比元吉更甚,但他知道柴绍带来的消息意味着什么,知道此时此刻每一息的时间都是何等珍贵——若非如此,他怎么可能抓着元吉就跟柴绍跑了出来,连新婚妻子和幼弟长姊都来不及安置……   他只能沉着脸喝道:“休得胡言,你看看他们有多少人,你杀得完么?”   元吉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柴绍想了想也劝道:“四郎,你天生神力,身手过人,自是不怕这些人,但家里还有那么多妇孺,一旦大家在老宅中混战起来,只怕他们也会受到波及。咱们还是快些离开,他们找不到你们兄弟,自然也就撤了。”   元吉瞧了瞧那源源而来的官兵,心里也知道回去是送死,柴绍既然给了台阶,他便点了点头:“也罢,那我就听大郎你的。”   建成没好气道:“叫姊夫!”   柴绍摇头道了声“叫大郎便好”,停了片刻还是补充道:“我跟三娘已经和离了。”   元吉吓了一跳:“你……你也受不了她了?”   建成也是愕然转头:“你们到底出了何事?”   柴绍苦笑道:“此事一言难尽,总而言之,是我糊涂愚钝,配不上三娘。”   建成皱眉问道:“难不成父亲也应允了?”   柴绍摇头:“我们刚打算和离,便得知那李靖已到长安告密,因此只能借着和离之机通知了几位至亲,国公那边自然还来不及禀告。”   建成满脸都是不赞同:“此事岂能如此儿戏?”   元吉却是好奇道:“那你为何还要千里迢迢过来知会我们兄弟?”   柴绍解释道:“此次三娘原是可以脱身,她却坚持留下,要护住姊妹下人和我家老小,我又岂能只顾自己逃命?三娘也派了人来知会国公和你们兄弟,但我算了算,国公那边也就罢了,你们远在河东,报信之人必须躲开层层关卡,太行山内外又是盗匪横行,他们未必能及时赶到。这次卫文昇、阴世师没能扣住我等,就算为了逃脱失察之罪,定然会急于拿你们兄弟来开刀。于情于理,我都得过来一趟,还好,我总算比他们快了一步。”   建成元吉相视一眼,心头都生了几分后怕:难怪那些官兵会如此气势汹汹,原来如此!   元吉忍不住又转头看了看老宅:“那阿嫂他们……”   建成也回头看了一眼,涌进老宅里的官兵正越来越多,那尖叫的声音似乎也在变得更惨烈,在白墙黑瓦之间,几道青烟已带着不祥的气息四下飘散开来。   他心头不由一阵刺痛,却还是努力镇定道:“放心,你阿嫂和阿姊都是女流之辈,智云又未长成,他们不会有性命之忧。如今最要紧的是,咱们绝不能落到那些人的手里!”   柴绍点头:“正是,四郎,事已至此,咱们必须尽快离开,唯有如此,日后才能光明正大回到此处,找这些人好好算账。”   建成听得心里一动,索性正色道:“大郎,你和三娘之间不管有什么纷争,如今都已不过是小事,你也不必再说什么和离不和离的,眼下这情形,咱们一家人若不能齐心协力,那‘日后’又从何谈起?”   最后看了一眼那熟悉无比的宅院,他用尽全身力气扭过头去,终于狠狠地挥鞭抽向了自己的坐骑:“咱们走!” 第273章 坚信不疑   日头刚刚开始西斜, 山谷里的炊烟便一道接一道地升了起来。   若是站在高处, 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此时的庄园内外, 数十处大灶在埋锅做饭,数百辆马车已陆续出发, 世代居住于此的庄客和村民们正扶老携幼地离开家园,庄园招募的壮士和司竹园的骑兵们则抓紧时间整装秣马……远远看去, 整个山谷就像一个巨大的蚁巢,所有的人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黑点, 被车马人流裹挟着奔向未知的远方。   在金色的阳光中, 这样的景象自有一种梦境般的虚幻之感。凌云不知不觉便看得出了神,半晌之后, 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站在凌云身边的何潘仁一直默然凝视着她,见她叹息感慨, 这才低声安慰道:“阿云,你不必多虑, 如今这世道,他们跟着你, 总比自己挣扎求存要容易。你既已走上这条路, 这样的人,日后只会越来越多,你也定然会越来越习惯。”   凌云垂眸苦笑了一下, 何潘仁总能说出她自己都未必能理清的思绪, 但在这件事上, 她又怎能不多想呢?因为她的决定,这么多人经历了背水一战,这么多人要背井离乡,从今往后,他们的命运将会系于她的一念之间;她真的能够不辜负他们的信任和追随么?   看着何潘仁了然的神情,她忍不住问道:“你是已经习惯了?”   何潘仁悠然看向了山下,目光仿佛透过眼前的山谷,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我也是慢慢习惯的。我们做萨宝的,带着商队穿越高山荒漠,每日都要决定大家的行程住处;遇到盗匪了,要决定是战是和;这些决定,关乎商队里每个人的生死成败。刚开始,我也曾战战兢兢,寝食难安,就怕自己会做错一个决定。但后来我发现,无论我怎么去做,都不可能保住每一个人的性命和财产,而我越怀疑自己,就会错得越多,也就越没有人愿意再追随我。”   凌云越听越是心惊,这也是她最担忧的情况,“那后来呢?你是怎么……”怎么不再犯错,怎么变成人人敬仰的大萨宝?   何潘仁显然知道她在问什么,摇头道:“我其实也没做什么,我只是给商队,给自己,都立下了规矩;商队的规矩是一视同仁,不离不弃;而我自己的规矩是,做决定前深思熟虑;做决定时全力以赴;做决定后坚信不疑。我相信,我做的每个决定在当时都已是最好,而且在这个世上,也绝不会有人能比我做得更好。再后来,西域所有的商队都相信了这件事。”   转头看着凌云,他的语气笃定无比:“阿云,你知道,我看人从不出错。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首领,我用了很大力气才学会的事,你天生就会。你天生便能平等待人,天生便有仁厚之心,你也天生便有真正的胆略与决断,当初你带着我们从长安杀到涿郡,那时我就知道,你会比我做得更好。”   凌云被他说得脸上发热,心里发虚,忙道:“那不一样!”那才几个人,那才几天功夫……   何潘仁笑了起来:“没什么不一样;人多了,不过要做更多的抉择,但对你而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难处。只要你肯信自己,莫说这几百人的生死成败,就是几千人几万人,你照样能担得起!若非如此,我又怎会把这些人都交到你的手里?”   凌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从不怀疑这双手能杀人救人,能披荆斩棘快意恩仇,可它们真的能握住那么多人的生死前途么?只是何潘仁……他的确从来没有看错过什么,他有一双最看透人心的眼睛!   双手用力握成了拳头,她抬眸看着何潘仁道:“我愿尽力一试!”   何潘仁含笑点头:“不必去试,你尽管决断就好。你看,我就从来都不怀疑自己的眼光。”   这种拐着弯的甜言蜜语,凌云这一天以来已不知听到了多少,但每次听到,依旧会面热心跳,她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目光往下头随意一扫,却突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文嬷嬷怎么来了?”   他们原是站在庄园通往后山的高坡上,这是山谷里最适合瞭望的地方,也是平常人都不会到的所在,文嬷嬷怎会突然找过来?   何潘仁也顺着凌云的目光看了看,诧异道:“她莫不是担心……”他话没说完,自己已笑了起来:“那可真真是太瞧得起我了,我得去迎一迎才是!”说着当真大步走了下去。   文嬷嬷原是匆匆而来,突然抬头瞧见了何潘仁,不由得一愣。   她自然知道这司竹园的头领今日不但带人来援,而且当众表示,愿意听从凌云的吩咐;据说这是因为马三宝劝说有功,而凌云展露的手段更是让这位匪首心悦诚服,但她到底不是毛头小子,这一日下来,便觉出事情有点不对劲:   这位匪首长得也太好了,对凌云的态度更是太好了,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见如故,反而有点像是……久别重逢?   她也有心找小七和小鱼问个清楚,那两人却一个比一个溜得更快,跟周嬷嬷一嘀咕,周嬷嬷也让她不要多想,回头再说,但她还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突然得知凌云跟着何潘仁已单独去了后山,她本来就是个急性子,闻言如何还能按捺得住?自然是立刻找了过来。没想到这位何潘仁竟是笑吟吟地迎上来,那笑容真是……   她原是一脸肃然,此时脸色不觉已松了松,见何潘仁欠身行礼,更是忙不迭地侧身让开:“这位郎君莫要折煞老奴。”   何潘仁却还是认认真真地行完了礼才笑道:“嬷嬷莫要客气,小子不过是寻常胡商,被逼无奈才走到了这一步,每日不知有多忧心害怕。如今幸亏遇到了你家主人,她是真正的英雄豪杰,能顺应天时,安抚民心。我们兄弟跟着她,总算是有了前程可言,我也总算不用再提心吊胆。如此大恩,自然是如何多礼都应该的。”   文嬷嬷被说得一愣——这么说起来,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这种事换了她大概也是要慌的,何况这何潘仁的确怎么都不像个做匪首的料,难不成是她疑心错了?   疑惑之余,她到底还是稳了稳心思,委婉回道:“不敢当,不过老奴听到下头人嘀咕,说郎君看着有些面熟,却不知郎君之前是不是就在司竹园?”   何潘仁笑道:“那倒不是,之前我自然是在长安洛阳都做过买卖的,我们胡人生得都差不多,瞧着难免容易觉得面熟。”   这话显然是睁着眼胡说八道了,偏偏他的态度又诚恳无比,文嬷嬷顿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凌云在后头听见,只能忍了忍笑,上前问道:“嬷嬷可是有事?”   文嬷嬷见她神色从容镇定,并没有露出小儿女之态,心里又略微放心了一些,当下按着之前想好的说辞的答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咱们院里的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想来请示一声,有些不容易带走的,是找地方藏好,还是如何处置一下?”   凌云略想了想便道:“不必去管,你们不妨先行一步,我会让人收尾。”此次离开,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庄园,但比起人来,这些东西并不重要,唯一值得掩埋起来不叫人发现的,也只有玄霸的坟茔。   文嬷嬷一听便知凌云是要彻底放弃庄园了,她这几年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这个庄园里,在这里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听到这话忍不住眼圈一红:“这也……太可惜了。”   凌云轻轻叹了口气,她自然也觉得可惜,这个庄园她真正住的时间虽然不算太长,但花的心血,却比什么地方都多,她考虑过各种情形,准备好了几条退路,没想到……   文嬷嬷见她如此,心里更是难受,忍不住嘀咕道:“那还是让老奴把能收的都收一收吧,好些东西还一次都没用上呢!”   凌云摇了摇头,正想劝她看开些,心里却突然一动。她猛地抬头看向了远处,这个山谷,这个庄园……好些东西的确还是一次都没有用上呢,但难道真的就一次都用不上了吗?   转头看着何潘仁,她的眸子已是亮若晨星,她有一个想法,虽然有点疯狂,但也许她能说服他……   然而不等她开口,何潘仁已看着她笑了起来,随即便毫不犹豫地欠了欠身:“何某,愿听差遣。” 第274章 瓮中捉鳖   这么多人举家搬迁,自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当所有的马车终于都陆续驶出寨门时, 夕阳已缓缓地落入群山的背后。   何潘仁就走在队伍的最后,眼见前头的马车已走上山道,才转头看着凌云道:“阿云你放心, 我会把他们都安置妥当, 回头便过来帮你。”   凌云想了想却是摇头:“你不必过来, 等安置完她们,你那边还有好些事要准备, 不然便前功尽弃了。”   何潘仁叹道:“我知道, 这是咱们要打的第一仗, 事关紧要, 的确不能有任何闪失, 只是你这边到底还是太凶险了, 阿云, 我实在是不放心你。”   凌云早已习惯了独当一面, 自来只有她不放心别人的份,如今听到何潘仁的这句“不放心”, 感觉竟是格外的奇异。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脱口答道:“可你若是过来了,我还要分心护着你。”   何潘仁怔了一下,他纵然能言善辩, 听到这钢刀铁刃般扎心的一句, 也是无言以对, 半晌才苦笑道:“你说的是,那我便把我的护卫留下吧,他们的身手都还过得去,不会让你分心。”见凌云似乎还有反对之意,他的目光往凌云身后的山谷里一扫,补充道:“还能帮你多护住一些人。”   凌云的拒绝顿时说不出口了,想了片刻才道:“留一半。”毕竟何潘仁也有要做的事,也需要人护他周全,这些护卫若都给自己,她也会……不放心。   何潘仁凝视着凌云,眼里慢慢地盛满了笑意。凌云被笑得脸上发热,索性冷冷地瞪了回去。   何潘仁眸中的笑意却是愈发明亮愉悦,就连声音都带上了笑:“阿云,人你只收一半,为何话也只说一半?”   不等凌云回答,他已微微探身过来,低声笑道:“阿云,你好好保重,不管怎样都不许伤到自己,记得你还欠我半句话,回头要还给我。”说完这句,他一磕马镫,那匹金色的大宛马立时奔了出去,马蹄如飞,衣袂飘飘,一人一马转眼间便去得远了,但那低沉的声音却仿佛依然在晚风中回荡。   凌云没好气地瞪着他透着飞扬喜悦的背影,看着看着,却还是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原本在路边等着何潘仁的数十位骑者果然有一半跟上去,另一半则是调转马头走了回来,到了凌云的跟前,同时抚胸行礼,待到凌云拨马走回寨门后的山谷,他们也不远不近地跟在了后头。   山谷的景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嫩绿的新苗依旧于田间轻摆,淡青的炊烟犹未在空中散尽,然而没有了那些忙碌的身影和嘈杂的声音,这些田畦和屋舍也仿佛失去了往日的色彩,就连天边的灿烂霞光都不能填补上这份黯淡。   唯有庄园的演武场依旧没有太大的变化。凌云招募的那数百名骁勇多半都留了下来。经过一日的忙碌,这支数百人的队伍看上去已有些松散。不过当凌云走到队伍前方时,却还从那些熟悉的面孔上看到了一种陌生的光芒——   那是一场大胜之后尚未冷却的热血,那是对下一场胜利迫不及待的渴望!   她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脸上的神色也是愈发沉凝。   众人瞧见她这张冷若冰霜的面孔,眼里的光芒却是更热切了几分——毕竟就在不到一天之前,她也是这么神色冷凝地告诉大家准备迎战,随后,那些长安来的骏马精兵就成了他们的盘中餐。也正因如此,今日午后,当他们得知凌云打算再安排一次伏击时,大多数人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留下,就算凌云再三强调此次的战事会更加危险,也没能动摇他们的信心。   看到凌云的目光淡淡地扫将过来,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   第一排的陶大郎站得尤其端正挺拔。在之前的那场战事里,他带领百余人埋伏在山道之下,待马队通过时,要拉起那些早已浸透了桐油的绊马索,要及时点燃绳索,还要收拾那些试图往山道下逃跑的敌人。战后论功行赏,他和陶二都算做了第一等。就在仰头喝下庆功酒的那一刻,每次挥刀时都会蠢蠢欲动的那点火焰,终于在他心头熊熊燃起,让他恨不能立时抄起刀枪,再次奔赴战场……   此时抬头看着凌云,他的眼底也仿佛燃起了两团小小的火焰;而在他的身后,在那数百双眼睛里,也有同样的热切在燃烧。   就在这样的期待目光中,凌云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你们既已留下,便要准备好搏命。从此刻起,你们必须日夜操练,令行禁止;若有懈怠,军法处置!”   这番话着实不算有多么鼓舞人心,但被她这么清清冷冷地说了出来,却自有一种不可置疑的坚定,众人原本有些浮躁的心思都是为之一静,陶大郎更是第一个高声应道:“属下遵命,属下定然日夜操练,绝不懈怠!”   他这么一应,众人也跟着高呼起来:“绝不懈怠,绝不懈怠!”   凌云点了点头,挥手招来之前的教头,让他继续带领众人操练刀枪拳脚,随即便向陶大郎微一示意,转身往外走去。   陶大郎忙跟了上来,待得凌云停下脚步,便抱手行礼,低声问道:“不知娘子有何吩咐?”   两人身后的演武场上,那数百人已在齐声呼喝,同时挥刀,气势比之前何止强了一倍?凌云若有所思地看了片刻,这才道:“明日你抽空带他们熟悉一下那几条退往山外的小路。”   往山上去的小路?陶大郎听得不由一呆。他自然知道,这山谷里有几条小道是可以通往山林深处甚至直达山外的,凌云在整修庄园时,也把几条路都修了一遍,道路更加通畅,入口却更为隐蔽,为的就是一旦遇到强敌入侵,实在抵挡不住了,大家还有后路可退。但眼下大战在即,娘子怎么首先想到的是让他们熟悉后路?   他小心地看了看凌云的脸色,忍不住问道:“娘子,这次的伏击,难不成真的十分凶险?”   凌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的确有些凶险,必须准备周全。”   陶大郎不敢多问,点头遵命,心头却还是有点茫然,凌云说话历来简单明确,但这“有些凶险”,到底是有多凶险?   在随后的两三日里,随着凌云一道道命令发布下来,他心头的这团疑问不但没有丝毫减轻,反而越来越浓厚;直到三日后的正午,当整个山谷在数千人的齐整脚步声中微微颤抖,当一队队盔甲鲜明的官兵从远处缓缓逼来时,他才终于找到了答案:   这何止是凶险而已!   他们眼前的这支队伍显然也是来自长安,盔甲旗帜跟之前那拨骑兵一样,精悍齐整之态似乎也差不离。只是这一次,他们不但人数是上回的十倍,还选择了堂堂正正地一路推进,按部就班地摆开架势:哨兵探路,盾甲在前,□□如林,旗帜飞舞,纵然是在并不宽阔的山道上,居然也是丝毫不乱。   陶大郎瞬间就明白过来:在这样从容严密的阵势面前,所有的陷阱埋伏都已没有太大的用处;就连这几道木石修成的寨门,似乎也不再可靠了……   他心里这念头刚刚转过,这支队伍已在距离寨门已在百步之处稳住了阵脚,没过多久,前头的盾牌往两边一分,从中间推出了一辆装着尖头巨木的大车。数十名士兵在盾牌的掩护下推着大车向寨门的方向走了过来。他们的步伐并不快,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危险气势,一步接着一步,渐渐地逼近了寨门。   寨墙上,有人已忍不住惊呼起来:“这是什么玩意儿!”   也有见多识广的咬牙答道:“那是撞车!专门撞城门用的!”   陶大郎一看那车的模样便已猜到了几分,听到这答案心里更是一阵发慌,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凌云。   凌云的脸色倒是依旧平静。眼前这支队伍的人数和阵仗并没有让她多么意外——这些人显然已从“逃”回去的郭校尉那里问出了足够多的消息,对他们的弓箭、埋伏也都做足了防备,甚至不惜拉来了这种攻城的专用杀器……看来长安那边是下定决心要报仇雪耻了!   不过瞧了瞧身边这些人的脸色,她心里还是叹息了一声:在他们的身上,那场胜利所点燃的战意此刻已消失殆尽,不少人的脸上甚至露出了惧色,仿佛他们在这一刻才终于意识到:在夜里埋伏偷袭跟在白日正面作战,完全是两回事。   在众人越来越明显的骚动不安中,她只能提高声音喝道:“不必慌张,他们不过是人多,咱们大不了弃了庄园便是,今日能杀多少是多少,回头论功行赏!”说完她反手将背上的强弓摘了下来,又从箭囊摸出了一只月牙箭,随着一声弦响,那箭支流星般飞向了对面最前头的那面大旗。   远处有惊呼声响起,那面大旗的绳索被一箭射断,旗帜微微一晃,一头栽了下来。   众人不由得欢呼了一声,凌云却并未有停歇,随即又是一箭射向了撞车最前头的盾牌,箭尖沿着盾牌下面扎了进去,盾牌后果然传来一声,却是有人被凌云一箭射穿了脚背。   凌云这一动手,跟着她的李家部曲和何潘仁的护卫们也纷纷张弓搭箭,就在嗖嗖的箭声中,撞车前头那一排人有半数都伤到了腿脚,整辆车子不得不停了下来。众人的欢呼声自然更是响亮。   他们没有瞧见,在对方的阵列里,那位带队的副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很好,对面那个身材挺拔、箭法出众的领头人物,显然是李家人,他们果然还在这里,那自己今日就没有白来一趟!   想到前日狼狈逃回的郭校尉,他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这姓郭不过是立功心切,中了人家的埋伏,回来却把这李家人吹得是天上有地下无,而那李靖也因此把他们京师将士都视为了废物,这一次,他就要让所有的人都看看,到底谁才是废物!   手上一紧缰绳,他沉声下达了命令。没过片刻,队列里又有百余人举着盾牌冲了出去,其中有七八个人手里的盾牌格外宽大,到了撞车前头,顿时将前排遮得严严实实;更多的人则是从边上护住了推车的队伍。   受伤的士兵很快被推到了一边,巨大的撞车再次滚动起来,凌云等人再是箭法如神,到底无法穿透这盾牌阵,待到撞车离寨门已不过十几步远,那些推车的士兵突然同时一声大喊,用力推动车子对着寨门直撞了上来。   这一推之下,盾牌的阵型自然无法再保持严密,凌云和护卫部曲们同时一轮急射,其余人等也知道不好,纷纷搬起寨墙上石块砸了过去。推车的官兵顿时又倒下了一片,然而推车的士兵此时已是不顾生死,拼命向前。几息之后,那根带着尖锐铁套的巨木到底还是“咚”地一声撞上了寨门。   这一撞之力何止千钧,寨门顿时被撞出了一个大洞,就连整面寨墙都随之晃动起来。   陶大郎虽然已提前抓紧了栏杆,这一下也差点摔倒,也有人急于逃开,却被震得从楼梯上直栽下来,好在下头还守着几个司竹园的护卫,有人一把捞住了他。   凌云在撞车冲撞上来的一刻已翻身跳了下去,在震动平息之后,便沉声喝了一句:“撤!”   众人这才忙不迭地稳住身形跑下寨墙,往第二道大门撤了回去,凌云和小鱼翻身上马,带着那些护卫走在了最后。   寨门外的山道上,领队的副将冷笑着挥了挥手。那撞车退后几步,再次蓄力往前撞去,不过三两下,便将那两扇厚重的木门彻底撞开。无论是推车的士卒还是观战的大队人马都忍不住欢呼起来。副将却并不着急,依然让大家保持队形不紧不慢地压了上去。   等到前头的人清理的寨门,守住了寨墙,大队人马这才井然有序地穿了过去。   凌云等人此时早已撤到第二道寨门后头,但一瞧这边的架势,众人心头都明白:面对这样的稳打稳扎,无论他们有几道寨门,结果都不会有任何区别。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多之后,第二道、第三道寨门也都被撞开,无论是凌云等人的强弓利箭,寨墙上准备的滚木擂石,还是山路上设置的陷阱机关,都不过是杀伤了几百名带头冲锋的士卒,对于五六千人的队伍来说,这样的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凌云只能带着众人退守到庄园之内。庄园的大门比几道寨门自然要结实一些,城墙也更为厚实。只是众人刚刚歇过一口气来,却见敌军已源源不断地涌到了庄园前的宽阔空地上,也终于摆出了一个完整阵仗。片刻之后,从队列的后面一辆接着一辆攻城器械被推了出来:撞车,木幔,云梯……众人心头不由渐渐变得冰凉。   在愈发猛烈的攻势之下,最后一道大门也只是多坚持了两刻钟,有人顺着云梯爬上了墙头,那数百名骁勇顿时轰然四散,向后山溃逃而去。   他们此时其实并没有多少伤亡,却早已没有了任何斗志,全靠凌云素有威势,又一直挡在最前、走在最后,才让他们撑到了此刻,但随着最后一道大门的破开,他们的最后一点勇气也彻底坍塌了。   凌云知道这败势已无法阻止,只能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把丢进了大门后堆积油料木材里,用火光和黑烟暂时阻住了更多的敌军,随即便带着剩下的人边战边退,撤下城墙。   好在那些护卫的确身手利落,配合默契,手里的弯刀和套绳远近皆宜,追上来的士兵们被杀了几批之后,渐渐不敢迫近,凌云带着众人转入隐蔽的夹道,一路疾行,总算来到了后山边上。只是后头的呐喊之声也越来越响,敌军显然已纷纷涌入庄园,很快就会追赶过来。   原来那位带队的副将此时已看得清清楚楚:庄园的人已彻底溃散,庄园里并没有设下埋伏。他自然也放下了最后的顾虑,挥动令旗,喝令众人攻入庄园,务必要拿住李家人。   听到这番动静,陶大郎回头看了两眼,终于忍不住问道:“不是说,这次是伏击么?”什么时辰居然变成了硬碰硬的攻防战?这样的仗,他们根本没有半分胜算,早就应该撤入山林了,却为何还要拖延到这么危险的时候?就算这几条山路还算隐蔽,未必能被官兵追上,但刚才的四散溃逃之下,总有人会来不及躲进山里,白白送命……   凌云并没有回答,几步之后,她突然收住脚步,往后看了过去。小鱼也随之停步回头,定睛一看,便咧着嘴笑了起来:“快看,你们要的伏击,来了!”   只见在山谷的进口处,再次涌进了大队的人马,人数显然比官兵更多,气势也更盛。他们如同黑色的潮水卷了过来,将那早已变成了一盘散沙的官兵都堵在了山谷里,堵在了大门残破的山庄之中,就如瓮中捉鳖一般。 第275章 长安俊杰   即使在千军万马当中,凌云也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领头的那一抹亮色。在午后的阳光下, 那金色的骏马, 银袍的骑士,闪耀得近乎炫目。   凌云原是最看不惯何潘仁的这份浮夸,他也已有很久不曾打扮得如此耀眼。但此刻, 看着那个光芒四射的身影, 她的眼里却已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   他来得正是时候。   这次过来的五千长安府兵一路上都是阵列严整, 步步为营,直到攻破了山庄的大门, 知道胜局已定, 又担心让李家人再次逃脱, 他们才一拥而入, 四下搜捕。何潘仁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大队人马冲了进来。   在战场上, 从来没有什么比绝处逢生、转败为胜更能激发斗志, 自然也没有什么比一路高歌猛进、结果却是踏入陷阱更令人恐慌。这五千兵马再是训练有素, 此时也不免慌了神。何潘仁带的一万多人马却是养精蓄锐, 由骑兵领队一路冲杀下来,自是所向披靡。   原本已退入山林的那几百人见此情形也都返身杀了出来, 他们熟悉山庄里的屋舍地形,此时又憋了一口恶气,比司竹园的援军更是勇猛难当。   两相夹击之下,那五千府兵大多数并未抵抗太久便纷纷抛下了兵刃, 也有少数人集结起来试图冲出庄园, 却也没能走出太远就被各个击破了。待得凌云带着人从后山一路杀到前院, 又顺手收拾掉了一拨在小院里负隅顽抗的敌军时,日头也不过是西斜了少许。   听到四下的喊杀之声已渐渐平息,她将长刀随手一挽,“呛”的一声收回了背后的刀鞘。   随即响起的,是几下清脆的击掌声。   何潘仁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这处院落的门口,看见凌云回头,含笑微微欠身:“好教三郎得知,此次来犯之敌已俘虏大半,余者也已悉数围住,在下幸不辱命。”说完便冲凌云波光流转地使了个眼色。   凌云心里好不纳闷,他这唱的又哪一出?当下也神色沉稳地抱手还礼:“何总管辛苦,今日多亏总管来得及时。”   何潘仁笑道:“那也是三郎这把火点得及时,在下见到烟起,自然要遵令发兵。说起来,此次大胜,全靠三郎你以身为饵,将他们一步步诱入山庄,乱了阵脚,在下才能乘虚而入,事半功倍。三郎的身手胆略,在下心服口服!”   凌云只能道了一声“不敢当”。她这时也看出来了,何潘仁的身后除了那些护卫,还有几个面生的人,看身形气度,似乎并非寻常人等——何潘仁这番做作,难道是给他们看的?   何潘仁见她注意到了那几个,笑着侧身引见道:“今日一战也是幸得这几位拔刀相助,才会如此顺遂。这是始平李八郎,这是郿城邱二郎,扶风向四郎。这几位都是各大山寨的当家英杰,闻听官兵来犯,都各自带了几百名好汉前来相助。”   凌云早已知晓,如今在京城西南一带的各大山头里,除了何潘仁,最成气候的便是李仲文、邱师利、向善志这三家。其中李仲文乃是八柱国中的李弼之孙,邱师利兄弟则是将门子弟,向善志虽出身寻常,却是武艺过人。他们各有近万人马,跟司竹园也是早有盟约。今日来的这三个,想来就是这三人的兄弟子侄。所谓赶来助拳,多半是收到了何潘仁的消息之后,权衡利弊,才做出了这番姿态——胜了固然皆大欢喜,败了也不会伤筋动骨。   她心里有数,面上自是不动声色,跟三人分别见了礼,道了谢。却见李八郎眉目间带着傲色,一看便是落魄的世家子弟;向四郎生得粗犷,看着自己的目光里满是好奇,想来是个心性简单的;倒是那邱二郎气度极为沉稳,让人一眼看不出深浅来。   向四郎果然第一个忍不住问道:“你就是当初连挑了太行十八座山寨,人称天下第一好汉的李三郎?”   这个么……凌云默然片刻,神色平淡地答道:“是。”   向四郎敬佩地点了点头:“江湖上都说你面如处子,心如罗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看着这般瘦弱,耍起大刀来却比我家阿兄更凶猛彪悍,还敢在千军万马中拿自己当个鱼饵,便是罗刹也不及你心狠手辣!怪道何总管决定跟随于你,待我回去之后,定会跟我家大兄好好说道说道。”   这番话说得显然是真情实意,绝无讥讽,然而以凌云的沉稳,也是梗了一下才道:“过奖。”   向四郎摇头:“哪里哪里。三郎你的确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又能想出这等毒计,又能杀人不眨眼……”   何潘仁忙笑道:“四郎你不必过谦,你们兄弟也是一般的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   向四郎心里一虚,忙挺了挺胸,傲然道:“那是当然!”   一旁的李八郎早已听不下去了:谁不知道这向家兄弟根本就是田舍汉,只是仗着有几把蛮力,一点名声,才笼络住了不少人,这向老四做事更是毫无章法,时而优柔寡断,时而鲁莽无匹,却最爱自诩是狠辣果断的英雄好汉,简直不知所谓!   他懒得再听这向老四胡扯,上前一步,向凌云抱手问道:“请恕在下冒昧,敢问三郎是否也是出自陇西?”   凌云点头还礼:“家父乃是唐国公。”   李八郎脸上顿时露出了狐疑之色,那个李三郎不是说早就夭折了?   凌云一瞧便知道他在疑惑什么,淡然解释道:“当日圣人忌惮李姓,尤其忌惮叫‘李三郎’的,在下不得不遁迹江湖。如今家父揭竿而起,在下自然要奋起相迎,这才招来了长安的围剿。”   李八郎恍然点头,原来李三郎之前是死遁?以他的身手,这倒也说得过去;再说如今京畿之地义军林立,他若不是这个身份,长安府兵想来也不会专门跑来围剿他——何潘仁的消息或许有误,长安那边的消息总是不会错的。   想到这里,他不由又打量了凌云两眼,只觉得此人生得的确白净俊俏,只是跟一身银丝绫袍恨不能闪瞎人眼的何潘仁站在一处,看去倒是格外沉稳冷峻,衣角袖口上尚未干涸的暗红更衬出了那一身锐利气势,再加上刚才显露出来的身手和胆略,也难怪何潘仁居然肯服他!   他脸上的傲色不觉收了几分:“原来如此,早知是三郎,家父定会亲自带兵来援。”   凌云也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岂敢劳烦李将军?”   那邱二郎一直默然旁观,此时才向凌云郑重地欠了欠身:“在下丘行恭,家兄与行恭素来仰慕国公,今日得见三郎风采,更是敬服之至,从今往后,我等愿与何总管一道听从三郎派遣,还望三郎勿要嫌弃。”   凌云早就看出他与另外两人态度不同,但听到他直接说出这番话来,还是好不意外:他明明也只带了几百人过来,怎么转眼间就下定决心投靠自己了?她并不相信自己有能让人一见便倾倒敬服、誓死跟随的本事,但那又如何呢?有人敢投,她难道会不敢收!   她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就没有事是她不敢想,不敢做的。   当下她也只是笑了笑:“多谢两位厚爱,我等今日既有同袍之缘,日后自当守望相助。”   丘行恭抬头看着凌云,却见她的脸上一片坦荡,仿佛被人投效不过是世上最天经地义的事,他的心头顿时更定了几分:“多谢三郎成全!”   李八郎和向老四自来最不对付,此时却不由得相顾愕然,这丘家兄弟出身不低,武功不弱,如今又已占据了郿县,算得上是根基稳固,一呼百应,怎么见到李三郎第一面就下此决心了?难道这李三郎真有什么……两人心头都有无数惊疑,却不知问什么才好。   倒是何潘仁摇头笑了起来:“你们兄弟果然是好眼光。”   丘行恭忙含笑回着:“不及何总管远矣。”至少论眼光,他还没见过谁能比得过何潘仁;如今看来,还要加上胆魄二字。   要知道,就在一天之前,当他听说何潘仁准备跟着一个叫李三郎的人伏击五千长安府兵时,只觉得何潘仁是疯了——他领军多年,自然知道何潘仁手下那两三万人对上训练有素的五千府兵会是什么结果,只是他同样也知道,何潘仁行事最是诡异难测,不可以常理度之。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带上几百人来看看情况,没想到居然会看到这样一个李三郎……难怪,难怪!   如今谁不知道,这天下日后多半是要姓李?而唐国公又是人望最高的一个。李三郎就凭这身份便足以让人掂量了,更别说他还有这等身手气度,也难怪何潘仁敢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既然如此,他们兄弟难道还不敢跟着下一注?毕竟下注这种事,自来都是越早越好。   他心头笃定,神色也自然越发沉稳,李八郎和向老四却有些呆不住了:长安城外大的山头就他们几家,论人数,何潘仁一人能顶他们三家;论地盘,丘家兄弟的郿县最为稳固,如今他们两拨人都投了李三郎,自己这边又该怎么办?   此时山庄里的零星战事都已收尾,一队队的战俘正步伐沉重地被押往庄外,也有人进来将各个院落的尸首抬将出去。向老四心里本来就不稳当,看到这些人忙碌进出更是站不住脚,索性直接道:“这仗也打完了,你们且慢慢聊,兄弟我要先告辞一步了。”   李八郎也道:“三郎,何总管,你们若是没什么吩咐,我也不打扰了。”   何潘仁知道这两人是急着回去跟父兄商量对策,便看着凌云笑了笑:“我自然无事,却不知三郎……”   凌云的目光不知何时也落在院外那些来来往往的身影上,落在了这座在战火和鲜血中变得面目全非的庄园上。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嘴角慢慢露出一点笑意:“我倒是还有一事想烦劳各位。” 第276章 峰回路转   八百里太行山峰高林深, 纵然是在骄阳似火的仲夏, 日头一落, 山风里便会带上几分阴凉。而随着暮色加深,这点阴凉还会一层层地叠加上来, 直到变成能吹透肌肤的森森寒意。   元吉被这凉风一吹, 心里便先打了个寒战——这几日, 他们为了绕过关卡, 逃避追兵,只能翻山越岭地昼夜兼程,夜里实在熬不住了,也只能靠着马鞍胡乱歇息片刻,连篝火都不能生。在山外时也就罢了,昨日进了井陉后睡的那一觉,却着实把人冻得够呛, 反正他起来时手脚都僵了,好一阵子都没缓过来……   当然,比起这一路的忍饥挨饿、辛苦疲惫、担惊受怕来, 这点寒意原是算不得什么,只是在这么煎熬了整整三日之后,如今往前的每一步都是如此艰难,每个时辰都是如此漫长,以至于想到即将来到这个夜晚, 不用风吹, 他已是透心冰凉。   抬头看了看天色, 他忍不住冲着前头问道:“柴大郎,今日咱们总能出山了吧?”   柴绍摇了摇头:“最早也得明日了。”其实这里到苇泽关已是不远,但他们不能直接过去——天知道那边是不是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了!   回头看到元吉那张满是灰尘的疲惫面孔和骤然变得呆滞的眼神,他还是宽慰道:“四郎不用担忧,咱们也就是今晚还要再辛苦半夜,等明日出了山就好了。”   建成也早已精疲力尽,闻言心里一突:“大郎,咱们今夜是不是还要绕小路出关?”之前他们遇到关卡时都是绕路而过,但这里地势险峻,大路便已如此崎岖,小路又会是什么情形?   柴绍叹了口气:“的确要绕一段路,听说并不算远,只是……”   建成忙追问道:“只是如何?”   看着前方愈发幽暗逼仄的道路,柴绍苦笑了一下:“也没什么,只要能出去,怎么都好说。”只要能平平安安地走出这个关口,怎么都好说!   不过他的这个愿望,没过多久便化为了泡影。   转过一处山坳,眼前的道路刚刚开阔了少许,一排扎成鹿角状的木栏已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木栏后是一群打扮各异的汉子,地势略高些的地方,还有几名手持弓箭的人,弯弓搭箭,对准了他们。   这一下来得悄无声息却又杀气凛然,元吉一个激灵反手摘下了自己的弓箭,建成则是勒马后退了两步,倒是柴绍先是目光一扫,随即便微微松了口气。   他抬手止住元吉和建成,带马上前两步,抱手行礼:“不知各位是哪条路上的好汉,如今这般盛情相留,又是有何见教?”   那些拦路的汉子相视一眼,脸色都有些不大好——这条路上行人日渐稀少,难得有这么三个落单又骑马的,值得他们费心思劫上一劫,难不成遇到的却是江湖同道?可看他们的模样,好像也不大对,至少后头两个怎么看都不对。   盗匪里当先的那个便昂然喝道:“你既然走了这条道,难不成不知道这一段是谁家的地盘?凭你是什么来路,知趣的话,便把马匹行李都给我留下,我们自然不会难为你们三个,不然……”   他轻轻挥了挥手,后头的射手一松弓弦,一支利箭如流星直奔柴绍的发髻而来。柴绍早有防备,当下微微侧身,挥刀而出,将那支箭一刀劈成了两段,随即又收刀入鞘,气定神闲地看着这群人笑了笑。   他这一手当真是干净利落,只听声响,几乎瞧不见刀影。劫道的群匪顿时相顾色变,当头的那个拔刀出鞘,指着柴绍冷笑道:“果然是好刀法,不过这井陉道可不是你等撒野的地方,今日你刀法再强,想从咱们这里过去,也得留下些东西来!”   说完这句话,他做了个手势,有人一声唿哨,随即从柴绍等人的身后,从两边的山崖上,都传来了尖利的唿哨声,显然他们的人已是四面八方地埋伏上了。   建成和元吉的脸色自是愈发难看,他们也知道太行山里盗匪横行,但这一路逃亡,他们想的都是如何摆脱追兵,没想到追兵还没到,他们竟被一群盗匪给悄无声息地包围了。且不说如今他们已是强弩之末,就说这前有关卡,后有追兵,在这一时一刻都不能耽误的当口,他们难不成还要先跟盗匪们拼个你死我活?   唯有柴绍神色依然镇定:“这位好汉误会了。诸位既然如此盛情,我们兄弟虽是身无长物,好歹还有三匹马,都送给诸位又有何妨?只有一条,诸位若肯收下我们兄弟的这点心意,还望能伸个援手,为我们兄弟指点一下这过关的道路,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为首的盗匪听得神色一滞,皱眉问道:“你们是想连夜过关?”   柴绍点头:“正是。”   那盗匪上下看了看柴绍,显然有些意动,毕竟柴绍已露了一手漂亮的刀法,又肯把马匹都留给他们,不管他们是要讲江湖道义,还是想和气生财,都应该答应这笔买卖。   建成和元吉却是越听越是心里越沉——柴绍居然二话不说就要把马送给这些人,可他们是在逃命,没有了这几匹上好的骏马,回头又怎么摆脱追兵?怎么赶去几百里外的晋阳?   见那盗匪点了点头就要应允,元吉忍不住怒道:“柴绍,你把马留给他们,咱们怎么去晋阳?”   他的声音本来就尖锐,突然这么一叫,那盗匪自是人人都变了脸色,为首的更是脸色一冷:“好啊,你们是拿我们兄弟开心是不是?来啊!”   柴绍心头一跳,忙喝道:“等等!”   盗匪之中,也有人突然开口道:“等等!”   随着这一声,原本已纷纷拔刀出鞘的群盗顿时都停下了动作。在那为首的盗匪身后,转出了一个有些瘦弱的身影,抬头认真地看了看柴绍等人,突然问道:“你们是不是李家人?”   柴绍原是一直镇定自若,突然听到这一问,身子顿时往前微微一探,全身都已紧绷起来,宛如一只蓄势而发的猎豹。他并不怕什么盗匪,但这些人如果知道他们的身份……   那人看着瘦弱,对这杀气倒是极为敏感,猛地退后了一步,摆手道:“你莫要误会,我四年前曾远远见过你们一面,也听过你的名字,只是之前没能确定而已。我若没看错,你就是李娘子的夫婿吧?你应该也见过我们老寨主的,她姓沈。”   柴绍恍然大悟:“你们是沈师傅的人!”   那人松了口气,规规矩矩向柴绍欠身行礼:“在下吴四,见过柴大郎。”   他身后的群盗“哗”的一声,有人惊道:“他就是那李娘子的夫婿?难怪!”“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有人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当年在大驿路上,他们可是被那位李娘子收拾得不轻……   吴四忙挥了挥手:“你们还不快点把这些东西都收拾了?”   群盗一声应诺,搬的搬,推的推,不多时便把道路清理了半边出来。柴绍早已翻身下马,牵着马走了过去,之前答话的那个盗匪上前赔笑牵马,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建成和元吉也都下了马,待得群盗知道他们是“李娘子”的兄弟,态度也同样变得殷勤之至。两人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茫然。他们四年前过苇泽关时也见过沈英,知道她是三娘的师傅,但怎么也想不到,如今他们还要靠这师徒俩,靠这些盗匪对她们的敬服来度过眼前的关卡……   而半个时辰之后,当他们跟随这群盗匪直接进了驿馆,这份茫然更是变成了一种如坠梦中的荒谬。   吴四颇能察言观色,见状忙笑道:“让三位公子见笑了,这都是我家老寨主的本事。就是苇泽关的守卫,我等也能说得上话的。不过最近关口查得严,为保险起见,诸位今日还是先好好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在下会带你们绕小路过关,只是那条路过不了马,诸位出关之后,只怕要辛苦些了。”   柴绍自是点头道谢,建成和元吉也明白过来:柴绍显然早就知道这情形了,难怪会那么轻松就同意把马送给他们!元吉羞愧之余忙问道:“那出了关之后,可有买马的地方?”   吴四摇头:“如今却不好说,这两日西边只怕是出了什么事,城关不但查得严了,还不让里头的人出来,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我们也正在派人打探,估计明后日总能打探出来,不过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事,诸位一定要当心些。”   建成和元吉心里都有些发沉,等到吴四告辞离开,元吉便忍不住道:“阿兄,既然外头还不知是什么情形,咱们要不要去他们山寨里多留两日,等他们打探明白了再说?”   建成听得也有些意动,转头看了看柴绍。   柴绍想了片刻,沉声道:“不管前头如何,咱们后头还有追兵,绝不能再耽搁下去,还是是要尽快赶到晋阳。大郎四郎,你们放心,有我柴绍一口气在,定会将你们安然送到!”   烛光正照在他的侧脸上,那摇曳的光晕里,却愈发衬出他那份磐石般冷峻沉稳。   元吉自来桀骜不驯,此时也不由得对他也生出了几分敬服:“好,姊夫,我听你的!”   姊夫?柴绍讶然抬头,正要纠正,建成已断然道:“大郎不必多说了,元吉说得是,这一路如何行止,我们都听你的!”   柴绍苦笑着摇了摇头,却也不好再说什么。无论如何,他们必须尽快赶到晋阳,只有如此,他们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放弃,才不会毫无价值   想到此处,他不由看向了西边。   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在柴绍目光所无法看到的地方,在晋阳城头,一面绣着“李”字的红白两色大旗,已在风中烈烈飘舞。   而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在长安的山谷里,一面面旗帜也重新飘扬了起来。 第277章 兵者诡道   不管这一夜是如何的漫长和混乱, 到了第二日的清晨, 日头还是照常升了起来;露水照样消失在阳光下,炊烟照样飘散在晨风中……而在鄠县的县城里, 街头渐渐响起的叫卖声, 车马出行的嘈杂声,也跟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早已过了开门的时辰, 县城的四面城门却依旧紧闭, 就算出城的人马排起了长龙,鼓噪声也一阵响似一阵, 那些守门的兵卒却依旧牢牢把守着城门上下, 连半点开门的意思都没有。   在等待出城的人群中, 有人急着要出城办事, 少不得叫嚷起来:“都什么时辰了, 为何还不开门?”   也有人察觉不对, 互相打探:“是不是城里有人为非作歹?”“应该是外头出了什么变故吧?”   更有人言之凿凿:“定然是出事了!昨日就是提前关了城门的,你看如今守门的也多了这么些人, 说不定是有盗匪打过来了!”   “有盗匪打过来了”,这句话仿佛带着一种异样的魔力,顷刻间便在人群轰然传开。不少人都想起了一天前那支浩浩荡荡穿城而过的队伍, 听说是去剿灭匪徒的,难不成他们居然没打赢, 反而叫盗匪们杀到城外了?   守门的兵丁原本并不理会众人的喧闹, 听到了这番议论却还是变了脸色;领头的队长更是上前一步, 怒目喝道:“你等休要胡言乱语!今日县尊有令,不得轻开城门,你们还是赶紧散了吧,莫要在此聚集生事!”   听到他这番怒斥,众人面面相觑之余,对那“盗匪打过来了”的说法更信了三分,大多数人知道开门无望,议论一番之后也只能渐渐散开,却还有一些不死心,依旧追着队长询问何时才能开门——他们或是急着去办事,或是家里等米下锅,这城门不开,他们要么会误了大事,要么便只能忍饥挨饿了……   队长已是一夜未眠,几番受惊,此时哪里还有耐心搭理他们?他正要挥手让人把这些人轰走,却听城楼上有人惊叫道:“来了,来了!”   这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凄厉之意,如尖刀般划过喧哗的人群。城门口顿时静了一静,人人都呆呆地张嘴望了过去,唯有队长一个转身几步便冲到了城楼上头,厉声问道:“什么来了?”   城楼上的兵丁已说不出话来,只是伸手指向了外头。队长转目一看,只见远处一队人马飞奔而来,略近些便能瞧见,那是七八十个长安府兵,各个盔甲残损、形容狼狈,不少人身上还有大片的血迹,还未到城门底下便嘶声大叫起来:“开门,快开门!”   而在他们的身后,道路的尽头,有灰尘扬起,显然是有追兵也在往这边过来。   队长的心里顿时一片冰凉:府兵果然是败了,盗匪果然是来了!   这结果其实也不是多么令人意外——昨日早间这支府兵穿城而过,离开南门之后,便再没有消息传来。过了晌午,倒是有消息说,似乎那个方向有另外的大军在调动。   他们县令自来谨慎,万事不愿多管,唯恐出现纰漏,闻言立刻下令将南门关了一半,又添了许多人手看守门户、打探消息。那时他还觉得县令是多虑了——那些盗匪不过是乌合之众,就算人数多些也成不了气候。不过没过多久,当那些打探情况的人手竟然没一个回来报信时,他便知道情况不对了,县令更是当机立断,下令关闭了所有城门。   日落之后,他瞧见远处似乎有些动静,只盼着是自己人回来报信,却又怕是盗匪来连夜攻城,然而整整一夜过去了,他们这些人守着城门担惊受怕,几次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但不管是他们的人,还是盗匪的兵马,都始终没有出现在城门之外,他的一颗心自然也是越吊越高。   直到此时此刻,看到这些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和后头影影绰绰的追兵,他的这颗心才终于狠狠地砸了下来。   眼见着这些人已快道门口,守门的兵丁里有人已忍不住问道:“咱们要不要赶紧开门放他们进来?”有人随之附和:“正是,后头的追兵应该还远,咱们开门放人再关上也来得及。”   队长死死地盯着那些越来越近的狼狈身影,有人血流满身,有人摇摇欲坠,却都在咬牙坚持,显然是把这小小的县城当成了最后的希望。他也是行伍之人,此情此景自是倍觉揪心,然而咬牙片刻后,他还是断然道:“谁都不许开门!立刻向县尊报信,请令君设法通知长安,府军大败,请发援兵!”   有人应诺一声,疾步跑下城楼。队长也定了定神,探身向外头叫道:“你们都不必过来了,我们县尊有令,今日不得打开城门,你们赶紧绕城过去,到长安去求救!”   那几十个人刚刚放缓了缰绳,听到这话纷纷叫嚷起来:“快开门,我们都是左翎卫的人,昨日才从你们城里过的,你们难道就不认得了?”“你们看不见么,我们的马都不行了,如何还能到长安?”“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命出来,你们还不快些放我们进去,我们也好去长安求援!”   在他们的悲愤交加的叫嚷声中,远处的飞尘里果然出现了追兵的身影,起码有数百其之多,人马彪悍,气势汹汹。   城门前的那几十人更是急得团团转,有人气得破口大骂,也有人声嘶力竭地恳求他们救命,更有人支撑不住地一头栽倒,城楼上的兵丁都有些不忍,心软些更是回头恳求:“等县尊的命令到了就晚了,咱们还是先放他们进来吧。”   队长心头烦乱,却还是一眼瞪了过去:“县尊说了,开门者斩,今日谁敢开门?我第一个劈了他!”   在城下的叫骂声中,追兵已是越来越近,甚至有人弯弓搭箭,射了过来,那些残兵败将大约发现开门已是无望,终于大喊一声,四下逃命去了。   那数百追兵却没有再往下追赶,只是在离城门一射之地勒住了坐骑,过了片刻,在道路的尽头又出现了一支队伍,这一次却是步卒。他们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尽头,仿佛深色的水流一般涌将过来。在队列的最前头,一面旗帜高高挑起,上头赫然是个“何”字。   在那面旗帜的下头,七八匹骏马全身如绸缎般闪闪发亮,上头坐的人隔得远了看不清眉目,唯有中间一个穿了一身银色的长袍,在这么多人马当中依然是耀目生辉。   城楼上的兵丁原本还有些感慨,此时都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刚才那帮人后头居然有这么多的追兵,他们若是真的开了城门,叫这些人乘虚而入了……   队长心里更是雪亮:之前那帮人若不是盗匪假扮,便是他们故意驱赶过来的。这些盗匪显然彻底打败了那五千府兵,如今还想乘胜追击拿下县城!   看着这些兵器不同、打扮各异的盗匪在那数百名骑兵旁边渐渐停下步伐,渐渐摆出了一个阵列。城楼上的兵卒自是相顾骇然。队长见势不对,忙大声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东西都准备好?这些盗匪不过就是人多些,可咱们的城池是何等坚固,他们人再多又如何?难道还能拿刀把咱们的城门砍开?你们快些动手,让他们好好吃上一顿滚木擂石,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   他一面呼喝,一面便让人把城墙上存放的石头木料都搬到垛口,在宽敞处架起大锅,要点火热油;眼见着东西不大够,又让人去附近拆除屋舍,正忙碌间,就听手下颤声道:“队长,你看,你快看!”   他转头一看,顿时呆住了:盗匪们的队列早已排好,此时往两边一份,从队列里缓缓推出了一辆巨大的撞车,看着还有几分眼熟。   原本坐镇县衙的县令县尉此时也带着衙役乡勇们匆匆赶到,看到这副阵仗,自然是各个变了脸色。县令更是脱口道:“那五千府兵难道全军覆没了?这可如何是好?”不然的话,为何他们带着的撞车出现在盗匪们的阵营里?如今这凶器又要掉过头来攻打他们的县城了!   县尉到底是武人出身,闻言忙抱手行礼:“明府不必担忧,这撞车拿来攻克村坞乡堡自然是富富有余,但咱们的城门是何等坚固,倒也不必怕它!”   县令话一出口也自知不妥,忙努力镇定神色,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咱们不必怕他们!”   说话间,县丞也骑马赶了过来,喘息着回禀道:“明府,如今咱们的东门西门之外都出现了盗匪的踪影,唯有北门那边还算清静。”   县令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北边显然是盗匪故意留下的缺口,为的是让城里的兵丁和民众觉得有路可退,不会拼命抵抗,这样他们才能更快拿下县城!但如今所有的人都能跑,唯有他这个县令只能跟这座城池共存亡……   县尉自然也是立时便想明白这一节,冷笑道:“他们居然想用这围三放一之计,也不想想,咱们这里离长安只有几十里,县尊又是深谋远虑,不但昨日起就闭了城门,今日一早又连派了几拨人去长安报信,想必用不了多久长安的援兵就会赶到,到那时咱们里应外合,定要让这帮盗匪有来无回!”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原本有些动摇的兵丁们顿时都打起了精神,对啊,他们离长安才多远,如果早上就让人去求援了,这会儿只怕长安都收到消息了,那边派骑兵过来,不过是一个多时辰的事,他们只要支撑到那时就好。   县尉目光一扫,已将众人的脸色尽收眼底,当下厉声喝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今日之战,咱们一步都不能退,我和明府就在此处督战,敢后退者,以逃兵论处,杀无赦,全家连坐!奋勇向前者,人人皆有重赏,若有伤亡,家小也有抚恤赡养!你们听清楚没有?”   众人自是齐声应诺,他们这些人当差做事,无非是图口饭吃,真到城破之时,自然是自己保命为上,但若守得住城池,那也只能拼命向前,总不能连累家小。有些衙役乡勇的家人就在城中,此时更是由惧生勇:万一让盗匪入城了,城中只怕会变成人间地狱,他们就算豁出命去,也得保住城池!   眼见着城楼上下,人手聚集,士气渐高,县令等人也暗暗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城外的战鼓声隆隆地响了起来。   这声音低沉而有力,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口。   随着这战鼓之声,那辆巨大的撞车在盾牌的掩护下,一步步地向城门逼了过来。   在隆隆的鼓声之中,在数百面长盾的护卫之下,这辆撞车带着一股令人心惊的气势,稳稳当当地越逼越近,待到来到城楼下面,那巨木上火烧血染的痕迹变得清晰可见,为这破城的凶器更添了几分狰狞之气。   城楼上众人自是纷纷放箭,但那盾牌都是轻巧光洁的竹子制成,做得又长又宽,将盗匪们护了个严严实实,密密麻麻的箭雨也没几支能穿透这盾牌组成的护墙。而盗匪的阵营里倒是颇有几把强弓,冷不丁几支利箭射上城楼,顷刻间便射倒了好几个。   兵丁和衙役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听到同伴的惨叫,都不由自主地缩到了垛口后面,再也不敢探身往外放箭。城下的撞车乘机加速,对着城门狠狠地冲撞了上来。   县尉和队长却是久经战场之人,见势不对,忙抽刀在手,厉声下令,让兵丁衙役们将城楼上的滚木擂石推将下去。在催命的刀光和喝令声中,兵丁们到底鼓起勇气,顾不得不时射来的冷箭,闭着眼睛将滚木擂石往下直砸。   木头滚落,石块如雨,下头的人纵然有竹盾护身,也被砸倒了一大片,但那撞车还是以巨大的惯性狠狠地撞上了城门,随即便一下接一下地撞了起来——这车子有数十人便能推动,跟着撞车上来的却有数百人之多,纵然有人不断被砸倒,却也有人不断补上,竟有些生生不息的意思。   城楼上的几十根滚木很快用尽,擂石也渐渐所剩无几,在一下下的撞击声中,包着铁皮的城门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城楼下拿着兵器堵在门口的那些人不由得惊呼起来。   紧急关头,那队长一声大喝,几个健壮的兵丁齐齐发力,将那一锅烧滚的热油抬了起来,对着城楼下的撞车泼了上去,随即便是一根火把丢下,撞车的前半部分连着车边躲闪不及的盾兵都轰地一声烧了起来。   这一下,盾兵们再也坚持不住,着火的丢了盾牌满地打滚,试图熄灭火势,没着火的也四下散开;不多时,那撞车的车架在大火中轰然倒地,半截着火的巨木也砸落在地。   城墙上的众人顿时欢呼出声:撞车都烧了,看这些人还怎么攻城!   仿佛应和着他们的欢呼声,沉沉的战鼓声再次响起。众人吃惊之下,抬头望去,却见盗匪们的陈列再次往两边分开,从中间推出的,是一辆崭新的撞车,比之前那辆更大,木头前方的铁棱更为尖锐,就连旁边的推杆都更为密集结实,而在这辆新撞车的旁边,一架架的木幔、云梯也被整整齐齐地推了出来,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再次向城门逼了过来。   城楼上的人顿时都呆住了,还是队长第一个反应过来,嘶声叫道:“快,继续准备滚木擂石,继续烧油!”   县尉在城楼上来回走了几步,转身对面色惨白的县令抱手道:“明府,属下这就带人去城门后准备砂石木料,把城门先堵上,再不成,就浇上油,哪怕把这里烧成火海,也不能让那些盗匪进来!”   县令呆了一下也恍然大悟:他们如今只能尽量拖延时间了,拖到长安援军赶到……   他点了点头,转头瞧见脸色同样发白的县丞,咬牙吩咐道:“你去北门,继续派人去催援军!等他们一到,立刻让他们进城助战,若实在来不及,就算把北门拆了,把锁砸了,也不能让盗匪拿下那边!”又吩咐县尉:“你在这里继续督战,我去城门守着!”   说完他转身下楼来到城门跟前,指挥着众人将从附近拆下来的各种杂物都一股脑地堆到了城门后头,又让人浇上油料,只是还未准备妥当,那沉重的撞击声又一次地响了起来,每一下都撞在之前的裂缝上,眼见着那裂缝越来越大,城门后的砖木也随之瑟瑟震动,看得人几乎忍不住跟着颤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那裂缝就要变成破洞,县令闭了闭眼,正要下令点火,就听身后马蹄声响,县丞再次疾驰而来,在马上高声叫道:“援军,长安的援军来了!”   县令不由得大喜过望:“他们有多少人?到哪里了?”   县丞向后指了指:“他们有好几千骑兵,已经从北门进来了,是咱们早间去长安报信的人领着过来的!”   原来是自己人领着过来的,难怪来得这么快!县令连连点头,抬眼看去,却见长街尽头果然有骑队奔驰而来。他们速度并不算快,队列却极为齐整,那清一色的盔甲兵器旗帜,在烈日下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显见是府兵里的精锐之师。   他几乎没热泪盈眶,眼见骑队已到跟前,忙上前一步,抱手行礼:“多谢将军救援及时,却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骑队当中,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越众而出,马上是一个年轻的骑者,衣袍洁白,披风猩红,愈发衬得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冷若冰霜,目光一扫,更是有如利刃出鞘,刺得人遍体生寒。   他并没有答话,却轻轻地挥了挥手,身后的骑兵们立刻翻身下马,一队人直奔城楼上头而去,一队人则迅速围住了城门,拔刀出鞘,将兵丁衙役们都赶到了一旁。   县令原本还想感叹这些骑兵果然训练有素,动作竟能如此快捷齐整,此时才终于意识到了不对。抬头看着这白袍红马的骑者,他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你们……你到底是什么人?”   年轻的骑士没有做声,只是静静抬头看向了城楼。   城楼上呼喝声骤然响成一片,又迅速地安静了下来,一面雪白的旗帜在城楼的最高处忽地展开,旗帜的正中赫然是一个猩红的“李”字。   骑士的目光在那个“李”字上停留了片刻,这才垂眸看向了早已哆嗦得站不住脚的县令。   她的眼神极为奇异,眸子里仿佛有水光氤氲,又仿佛有火焰燃烧,而她的声音却依然带着一份斩钉截铁的清冷:   “我是,李三郎。”   三郎,你看见了吗?阿姊终于帮你打下了第一座城池!   ※※※※※※※※※※※※※※※※※※※※   二合一章,补昨天的。明天会捉虫,看过的不用管。 第278章 来日方长   当那面火焰般的“李”字大旗在鄠县的城头高高飘起, 城外的大军中顿时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之声。   向老四更是从马镫上站了起来, 指着城头惊喜交加地吼道:“李三郎!李三郎他当真拿下鄠县了!”他们继续强攻下去,当然也是能拿下这座城池的, 但绝不会拿得这么快这么容易。   何潘仁也在凝视着那面飘动的旗帜,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欢喜之色。听到向老四的叫嚷, 他才轻笑了一声:“她不是说了要拿下鄠县么?又岂有拿不下来的道理?”   这句话轻描淡得实在是太过笃定,向老四顿时呆了一呆,随即才嘿嘿笑着向何潘仁挑起了大拇指:“何总管的眼光,我们兄弟心服口服!”   何潘仁毫不客气地点头:“你们如今能看明白, 也不算晚。”   一旁的李八郎看到那旗帜之后, 心里便是喜忧差半, 听到这几句, 更是暗暗心惊:难不成向家兄弟也决心跟随这位李三郎了?他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面上却还是打起了精神:“咱们是不是也得抓紧进城了?这鄠县也算得上是京畿的头等地界,想来好东西不会少。”   他这么一说, 向老四自然也是两眼放光——这可是鄠县县城啊,里头有多少有钱人家!他们这三家虽没出什么力气,总能分到一口肉汤吧?   何潘仁却看了看丘行恭:“丘小将军意下如何?”   丘行恭此时心头已是雪亮:自己当初的决断半点也没有错, 唯一的错处是, 当李三郎说要打下鄠县时,他不该心存疑虑,有所保留, 他应该全力参与……希望现在还来得及!   当下他毫不犹豫地笑道:“今日这一战全靠三郎神机妙算、何总管调度有方。我等不过是适逢其会, 帮两位呐喊助威了几声, 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自然全凭两位做主!”   他们“两位”……何潘仁只觉得心头不知什么地方如羽毛拂过,垂眸微微一笑,眉宇之间便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愉悦。   李八郎和向老四相视一眼,也只能跟着道:“丘将军说得是。”   何潘仁抬起眼眸,目光在三人脸上一转,笑容愈发清雅:“既然如此,那咱们,这就收兵吧?”   三人顿时都呆住了,向老四脱口道:“那这县城……”   何潘仁抱歉地一笑:“这县城是三郎打下的,自然由她做主。三郎说了,今日除了县衙仓房,别的都不许动。诸位若能约束住麾下的好汉们,自然不妨带他们去帮忙运运粮草兵器;何某手下却只有跟随三郎的那几千人还能令行禁止,城外这些么,我就不让他们凑这个热闹了。”   向老四张着嘴眨了好几下眼睛才问道:“三郎他为何只要县衙的仓房?这县城里还有好些富户呢!”他们才是真正的肥羊,有肥羊而不宰,那他们拿下鄠县又有什么意思?   何潘仁笑而不语。李八郎和丘行恭也没做声,他们心里都明白:李三郎会这么做,那他所谋的便绝不是一城一地。李八郎越想越觉心里沉重,无话可说;丘行恭思量片刻却是抬头笑道:“那我倒是可以带些人马进去帮忙。”   何潘仁含笑微微欠身:“有劳丘小将军了。”   说完他轻轻一挥手,身后几支牛角同时呜呜作响,将那蠢蠢欲动的一万多人重新收拢,让出道路,数百辆马车从队列后头滚滚而来,直奔城门。此时城门已轰然洞开,瞧得见里头那一排排束手就擒的兵丁衙役和最中间那个白衣红马的身影。   何潘仁不由自主地带马往前走了两步。向老四踌躇片刻,回头向手下们喝道:“你们都在这里给我老实呆着,我去里头看看。”   丘行恭见何潘仁居然连马车都早已调度过来了,暗暗心惊之余也不甘落后,带着数百亲兵跟在了马车边上。   唯有李八郎心里愈发火烧火燎,忍不住叫道:“何总管这是准备慢慢搬空官仓?万一长安的援军到了,又该如何是好?”   何潘仁淡淡地瞧了他一眼:“长安的援军今日到不了。”   李八郎怔了怔,恍然醒悟过来:其实今日这一仗,最要紧之处不在鄠县,而在长安;他们之所以不看好这一仗,也不是因为拿不下鄠县,而是怕长安府军驰援,内外夹击;李三郎偏偏要冒充长安援军,他显然是有办法让真正的援军不能出城,可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向老四原本已走开了一步,闻言忙又回头问道:“他们为何到不了?”就连丘行恭都情不自禁地勒住了坐骑,等着何潘仁解释。   何潘仁却只是悠然道:“因为三郎早已安排妥当了。”   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凌云昨夜就让人冒充败兵去夜扣长安城门了,就像今日他们做的那样;目的也一样要让守卫们警醒,让他们猜疑,恐惧。   以阴世师的谨慎,猜疑恐惧之下,他定然会像鄠县县令一样令人紧闭城门,再设法派人查探消息。他们只要防住这些探子,就能让阴世师变成瞎子,让他更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有漏网之鱼也不打紧,等他查探到鄠县的情况,设法回去禀报,那边再派兵过来,一天的时间早就过去了……当然,这些事,就没必要告诉丘行恭他们了。   见何潘仁说得如此随意,丘行恭等人心头自是越发凛然。待得在城门前见到凌云,三个人都只觉得眼前这位李三郎比之前看着更显挺拔沉峻,那清冷的面孔下更是隐含着赫赫威仪。三人各自行礼恭贺,比头一日见面时的态度何止郑重了一倍?   凌云自然也察觉到了这区别,瞧了瞧三人身后向自己微微点头的何潘仁,当下也不动声色地道了声:“诸位辛苦,请随我来。”   何潘仁轻轻带马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带着所有的人马,直奔长街尽头的县衙。   这鄠县把守着长安南下的大道,原是京兆府最繁华的县城,此时整个县城却是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人声,唯有他们的马蹄声一声声回响在长街之上。不知多少人正躲在屋里瑟瑟发抖,等待着乱兵破门而入,或是连天的火光燃起。   然而他们等了许久许久,却只听到外头马车辘辘,响了整整大半日,到了日头西斜之时,那马车声才终于停歇了下来。有人忍不住麻着胆子悄悄往外张望,却见街道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倒是地上仿佛洒了一层黄澄澄的东西,那是——粟米和小麦!   这时节,米麦原是比金银更能直击人心,足以让他们忘记盗匪,忘记恐惧,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冲将出去,不顾一切地将这些洒漏的米麦扫进怀里……这动静有如一声低低的号角,越来越多人跟着跑了出来,不管手上拿着什么物件,都是能扫多少便是多少。   没有人出声,没有人抬头,在寂静的大街上,这就像一场无声的狂欢,等到连砖缝墙角的麦粒都被闻讯而来的乞儿们扣索了个干净,最后一缕余晖已消失在街角的飞檐上。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这条长长的街道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一切就像一个古怪的梦境,此时此刻,所有的人竟都有些不愿醒来。   而在高高的城楼上,那面“李”字旗还在风中烈烈飞舞,为这个梦境,刻上了一个鲜明的印记。   县城外的三岔口上,向老四也有些茫然地看向了自己的身后,他带了数百人过来,原是准备冒险一搏的,谁知两日过去,队伍里不但一个人都没有少,反而多出了十几车的粮草盔甲——虽说李三郎表示这是见者有份,但他们毕竟什么事都没做,什么力都没出,他心里便难免有些不踏实。   分别在即,他也只能老着脸皮向凌云与何潘仁抱手道谢:“三郎,总管,今日我们兄弟是沾你们的光了,日后两位若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便是!”   凌云点头还礼:“不必客气,来日方长”   何潘仁原也准备开口,听到这一句怔了怔便没再做声。   向老四呼地松了口气,一旁的丘行恭与李八郎心里也都是一动,是啊,今日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开始,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几拨人各怀心思,分别客套了一番后先后告辞而去。在渐渐深沉下来的暮色里,这些身影很快就融入了远方的夜幕。   何潘仁这才转头瞧着凌云,久久地没有开口。队伍里刚刚点起的几支火把将所有人的面孔都照得明灭不定,他的一双眸子却仿佛比火光更炽热,比夜色更深沉。   凌云被他看得好生不自在,闷了闷还是问道:“你……你有什么事?”   何潘仁摇了摇头:“也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并不是乐声婉转,也不是鸟鸣水响,而是一句最简单不过的话。”   啊?凌云不知他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纳闷道:“什么话?”   何潘仁深深地看着她,微笑道:“来日方长。” 第279章 昨夜星辰   一定是夜色太过朦胧, 夜风又太过柔软, 何潘仁的声音听上去是如此缱绻,每个字都仿佛带着无数个小小的钩子, 千回百转,勾人魂魄。   凌云只觉得胸口砰地一下, 一颗心跳得全然乱了节奏——她眼前的这个人,分明比千军万马来得更危险, 不知什么时候,哪一句话, 就会让人心动神摇,根本无法招架……   她几乎有些狼狈地转开了视线, 耳边却传来了何潘仁一路低下去的声音:“阿云, 你觉得呢?”   她觉得呢?   凌云恍惚了一下。这几日以来,大战当前, 百般忙乱,对于他的事, 她一直都没来得及细想,也不敢去细想:他为何正好就在长安聚义, 为何会来得那般及时?但不管怎样,她已接受了他的好意, 她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心里的那些悸动, 那些欢喜, 她也不能装作毫无察觉。   努力定了定神, 她尽量镇静地抬眼看了回去:“是。咱们……来日方长!”   如果说何潘仁的那句“来日方长”带着说不尽的缠绵之意, 她的这一声却是斩钉截铁,几乎有一种手起刀落的杀伐之气。何潘仁纵然知道她从来都不会软语温言,也被这掷地有声的几个字震得愣了一下,再仔细一瞧,却见凌云的脸色还算平静,一双手却已不自觉地紧紧攥住了缰绳。   大约是她把缰绳攥得太紧,飒露紫突然一声仰头长嘶,声音响彻云霄。凌云吓了一跳,忙不迭松开双手安抚爱马。   何潘仁默然片刻,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凌云抬眼看见他的笑容,脸上一热,再也无法维持镇定,胡乱说了声“我去前头看看”,说完便一磕马镫,催马奔了出去。   夜风迎面吹来,吹在她发烫的面颊上,却仿佛怎么都吹不散那份燥热。   何潘仁正待催马追去,负责收尾的小鱼却正带着那面“李”字大旗赶了上来;瞧见凌云拨马而走,何潘仁却是笑得眉目生辉,心里顿时老大的不乐意,旗杆一挥截住了何潘仁:“喂,你又胡说八道什么了?”   何潘仁自来我行我素,唯有瞧见小鱼时多少有点心虚,忙客客气气地解释道:“我没说什么,是阿云不小心勒了一下飒露紫。”   小鱼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阿云?阿云也是你能叫的?”   这话何潘仁怎么接都不是,只能微笑不语。小鱼看到他这模样却只觉愈发刺目,拳头更是忍不住一阵阵的发痒。小七本来不远不近地守在一旁,见势不对忙赶了过来,对小鱼直使眼色,岔开话题问道:“小鱼姊姊,城里的事都办妥了?”   小鱼“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放心吧,都办妥了。我又不傻,不会乱来的!”她一直都记着小七的叮嘱呢:如今这何潘仁对娘子还有大用,不能打不能骂;若非如此,她早就一拳揍翻他了,看他还敢胡言乱语的拿自己开心!   小七暗暗松了口气,低声笑道:“娘子走得好快,咱们也走吧。”   小鱼点了点头,抱怨道:“正是,我还想问她一声呢,她想给鄠县的人分些粮食,为何要让最后那些车满城的沿路遗洒?为何不直接留在仓房里,让他们自己拿去,又不费事,也不糟蹋粮食,还能显出咱们的仁义来。”   小七想了想道:“大概是来不及吧,咱们又不能留下来看着他们,若什么都不管,让人随便去拿,最后还不是身强力壮的才能抢到?还不如满城都落下些,谁都能扫回去。穷人家不嫌脏,说不定还能多拿点。”   何潘仁闻言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这是其一,更要紧的是,咱们如今能打下鄠县,却还守不住这城池,让大家去粮仓分粮容易,回头官府追究起来,这些人只怕难逃罪责,我听闻当年有个叫杨玄感的也曾在洛阳城外开仓放粮,有些百姓饿得受不了去领了粮食,最后都被你们那位陛下抓出来给活埋了。阿云自来只想多帮些人,又怎会为了自己的仁义之名,让百姓身陷险境?”   小七和小鱼这才恍然大悟,小鱼却还是有些不服气,跟小七低声嘀咕道:“娘子怎么跟那姓何的说了,却不跟咱们说?害我纳闷了半日!”   何潘仁听得摇头而笑,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做了个手势:“两位,这边请。”说完他一催坐骑,向着凌云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小鱼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又转着拳头“哼”了一声。小七忙道:“我的好姊姊,你就别气恼了,若不是这位何大萨宝,咱们此刻指不定还在深山里躲着长安大军呢!再说了,你难不成到现在还没看出来,当年他为何会借着你的名头说那番话么?”   小鱼奇道:“啊?为什么?你看出来了?”   小七无语望苍天,这种事谁还能看不出来呢?除了小鱼——她的那双眼睛,其实就是个摆设吧?   另一头,何潘仁纵马疾驰,一口气追上了凌云,这才慢慢放缓速度。凌云没有开口,他也没有做声。良久之后,他才抬头悠然道:“今日倒是满天的好星光。”   凌云闻言也抬头看了看。可不是么,或许是因为没有云彩也没有月华,此刻的夜空显得格外辽远而纯净,一颗颗星辰却仿佛比平日更低了,那细细碎碎的光芒洒满了天幕,也给天地之间洒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这几年里,每次看到这样的景色,她的心里总会觉得有些异样,不愿多看,但此时她已恍然明白过来,那点她不敢细想的刺痛,到底是因何而来了。   朦胧的星光下,何潘仁的侧影有些模糊,声音也低沉得宛如耳语:“我好像……已有好几年没瞧见过这么好的星光了。”   仿佛有什么酸酸热热的东西从心底直涨了上来,凌云微微吸了口气,才轻声道:“我也是。”因为曾和他一道看过最美好的星空,所以自从那一夜之后,那一别之后,她就再也不愿看到同样的景色了。   何潘仁霍然转头看向了凌云,夜色之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的眼睛里隐隐有光芒流转,仿佛是满天的星辰在这一刻都倾入了他的双眸。   ※※※※※※※※※※※※※※※※※※※※   抱歉,今天是短小君……明天会补更的。感谢在2020-05-27 23:57:22~2020-05-29 22:47: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80章 后顾无忧   绕过苇泽关, 一路往西, 虽然依旧是群山环绕,道路却已渐渐变得平坦。两边青山树木葱郁, 一条河道流水潺潺,尤其是清晨时分, 从山水间吹来的凉风,足以令人心旷神怡。不过,对于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七八个时辰的人来说, 再清爽的晨风,也吹不散他们满身的酸疼和疲惫。   元吉更是几乎迈不动步了,每走一步, 脚趾磨破的地方便钻心的疼。瞧着眼前仿佛永无尽头的长路, 他忍不住抱怨道:“不是说离石艾城不到百里么?咱们这都走了多久了,怎么还没到!”   柴绍暗暗叹了口气。他也知道,怨不得元吉受不住, 从昨日早间他们从小路绕过苇泽关到现在, 这一天一夜,他们加起来也就歇了三个时辰, 其余时间一直在不停的走, 生生在山道上走了一百里,他的脚底都磨出了水泡, 更别说建成和元吉了。   往前看了看, 他安慰道:“快了, 出了前头的山口, 咱们便能瞧见城池!”   元吉闻言多少打起了一点精神:“到了那边,姊夫能买到马么?”   这事柴绍却是半点把握也没有,出了苇泽关,他们这一路虽是没瞧见追兵,却也没碰到什么行人,谁知道石艾城是个什么情形?但此时他也不好说丧气话,只能含糊道:“那边若是没什么不妥,我自会去设法弄几匹坐骑来。”   元吉并未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拍拍胸口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姊夫你定然有路子!”   建成在一旁却是听得分明,忙道:“三胡,你莫要难为你姊夫了,咱们如今还没出太行山,万事小心为上,总不能因为怕辛苦就去冒险入城买马!”   元吉顿时苦了脸:“阿兄,我不是怕辛苦,只是我的两只脚都走破了,实在走不快,我是怕耽误了时辰。”   柴绍也道:“这马能买还是得买,不然从石艾到晋阳还有两百多里地,靠走得走到什么时辰?等到了那边,咱们见机行事就好。”   建成点头不语,一路逃亡,他其实也是咬牙强撑而已,若是没有坐骑,真的还要东躲西藏地走上两百多里……他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往下想。   三人各怀心思,默然又走了一段,总算出了山口。眼前是一片山丘间的平整土地,两条河道蜿蜒而过,一座小城就矗立在两河之间,正是旭日初升,朝露未晞的时刻,四下都是静谧之极,唯有晨风在嫩绿的麦田里荡起阵阵涟漪。   元吉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这地方总没什么不妥吧?”   柴绍和建成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几分凛然之意,建成沉声问道:“你看咱们要从哪里绕过去才好?”   元吉吓了一跳:“怎么又要绕远了?”   建成皱眉道:“三胡,你仔细瞧瞧,那城里可有炊烟?城门可有行人?”   元吉忙定神看去,这才注意到,都这个时辰了,那座小城里居然没有炊烟升起,城门前也见不到有行人出入——这看似平静的风光后,分明隐藏着冰冷的杀机!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阿兄,姊夫,咱们得绕远些才成!”   柴绍一直没有做声,此时突然道:“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城门那边探探虚实再说。”   建成忙道:“嗣昌你不必冒险,这里看着实在不对劲,咱们还是早些绕开它才好。”   柴绍依旧目不转睛地瞧着那座死气沉沉的小城,缓缓摇了摇头:“的确不对劲,因此,总要去瞧一瞧才好。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说完他整了整佩刀,竟是大步如飞地走了。   元吉脱口叫道:“姊夫,你别去,我不用你进城买马了!”见柴绍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他更是一头雾水:“阿兄,你看姊夫他……”   建成看了看柴绍的背影,又瞧了瞧远处的城门,猛然间也反应过来了:小城如此寂静,绝不可能因为有人要追铺堵截他们,定然是有了更大的变故,会是什么呢?   想到某种可能,他的一颗心顿时狂跳了起来:“三胡,你先别动,我也过去看看。”说到后半句,他已快步奔了出去。   元吉不由得目瞪口呆,怔了片刻后,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他脚上本来就磨破了好几处,此时走得一急,更是火烧火燎的疼,但不管他怎么忍疼快走,前头那两人却依然越走越远,他正自委屈得几乎要掉泪,却见柴绍已停住了脚步,待得建成追了上去,他便指着前头不知说了句什么,建成顿时也看得呆住了。   元吉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两人的动作和姿态里却自有一种奇异的东西,让他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还未等他跑到跟前,建成已转过头来,语气兴奋地大声道:“三胡你看,你快来看看,那是我们的旗子,是我们的人到了!”   元吉顺着兄长指的方向一看,前头的城楼上果然飘荡着一面熟悉的旗帜,在这个距离,已经能看得清清楚楚,上头赫然是一个“李”,在初升的朝阳下,这面旗,这个字,简直是熠熠生辉,光芒四射!   元吉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冲过去抱住建成又笑又跳:“阿兄,阿兄,阿耶果然反了,阿耶已经把这里都拿下了!”   建成用力揉了他的头顶一把,转头对着柴绍认认真真道:“嗣昌……我也不跟你见外了,总之,日后有我们兄弟一日,绝不会叫你受半点委屈!”   元吉也道:“正是,以前我只服我阿兄一个人,如今对姊夫你,我李元吉也是心服口服了。”   柴绍也正自感慨万千,听两人这么说,摇头笑了笑:“不敢当,这都是我应当做的。”   三人心里都满是劫后余生的欢喜,再往前走,脚步自然也轻快了许多。只是没等走到城门前,却见那城门轰然洞开,有人骑马直奔出来,身影颇有几分眼熟。柴绍眼力最好,定神一瞧,脱口道:“良叔?”他不是奉凌云之命去晋阳报信的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马来得甚快,转眼已到跟前,马上可不就是良叔?不等马匹停稳,他已飞身而下,一个踉跄才站住身形,口中却犹自激动道:“大郎,四郎,柴大郎!你们总算是平安出来了!”   建成摆手止住了他行礼:“良叔,你怎么过来了?”   良叔赶上两步,回答道:“老奴原是奉三娘之命来给国公报信的,到了这边才知,如今太行山里盗匪愈发猖獗,国公担心咱们去河东报信的人未必能及时赶到,因此又派了几拨人过来报信;再说既然要举事了,横竖这边也是必要拿下的,索性又派了大队人马跟着过来。承蒙国公信重,老奴也跟在军中,为的是能尽早接应到几位郎君,今日老奴在城头上远远瞧着像是你们,这才骑马过来,果然是老天有眼,三位郎君都平安脱身了!”   元吉听得眼睛发亮,迫不及待问道:“阿耶他真的举事了!”   良叔笑道:“那是自然。两位郎君也知道,国公早有解民倒悬之心,只是原先还想着要多准备些日子,总要万无一失才好。谁知有人竟跑到长安去告密了,加上国公身边那高、王两贼也已有了贰心,咱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不,就在前几日,五月十五,国公已斩贼祭旗,正式举兵了!”   此事对三人来说已是意料之中,但当真听到这番话,心头却还是激荡不已。元吉一蹦三尺高,建成则叹道:“这都是托了嗣昌的福,他若晚来一步,我和四郎只怕都陷在河东了!”   元吉也道:“正是,若不是姊夫带着我们一路躲避追兵关卡,我和长兄就算能收到消息,也决计到不了这边。”   良叔连忙追问了几句,这才知道他们这一路上的惊险情形,顿时后怕不已:家族里的老弱妇孺也就罢了,两位郎君若是落到了那些人手里,岂能有活路?   他之前看到三人同行便已猜到是柴绍报信,此时对柴绍自然更是感激不迭,深深地弓下腰去。柴绍忙道:“良叔不必如此,我和三娘的事,良叔也是知道的,如今三娘留在长安护住我柴家老小,我做的这点事情又算什么?”   良叔听这话音便知道了他的意思,想了想叹道:“大郎说的是,如今李家柴家已是荣辱与共,原当互相扶持,至于别的,都已不值一提,也不必多提了。大郎如今也是要去晋阳共商大计吧?待到国公杀回长安,有什么事不好说?”   柴绍自然也听出了良叔的意思,摇头道:“不管怎样,此事还是得早日禀告给国公知晓。”   禀告国公?他以为自己没说么?想到李渊那不以为意的模样,良叔笑了起来:“大郎肯听国公的便好。这几日国公最担忧的便是大郎和四郎的安危,如今两位郎君无恙,三娘那边想来也能带着大伙儿躲开追捕,国公如今已是后顾无忧,正该让郎君们好好施展手脚了!”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建成和元吉相视一眼,齐声道了句:“正是!”柴绍也是精神一振。是啊,如今他已是无路可退,不管日后如何,眼下正该大展拳脚,在这乱世里做出一番事业来,才不枉他在世间走上一遭!至于三娘……她在长安,应该还好吧?   他不由抬眼看了看前方,在不远的城头上,那面“李”字大旗依旧在阳光下烈烈飘动,仿佛一支巨大的火炬,熊熊燃烧在太行的群山之中,燃烧在这片疮痍满目的大地上。   而在千里之外,在司竹园的山寨里,同样的大旗也在风中招展。   在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竹海之间,这面旗帜是如此醒目,以至于凌云抬头凝视着它,久久都无法收回视线来。   身后有轻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停在了她的身边。她心里一动,却没有转头。   何潘仁也没有开口,他只是站在凌云身边,和她一道静静地看着那面旗帜,仿佛可以透过那面旗帜,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某张熟悉的笑脸。   良久之后,他才低声道:“阿云,过不了多久,你们的那位皇帝就会知道这个消息了。他会知道,长安的李三郎不但已经反了,还攻陷了他的鄠县,全歼了他的府兵;他会知道,这是他的报应,是他注定该有的下场!”   凌云心头一震,转身看向了他,她当然知道,他总是能看透自己的想法,甚至比自己看得清楚;但此时听到他说出了这一句,她的心里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涨满了酸楚和感动。   何潘仁也在凝视着她。他的目光明明温柔之极,可大概因为太过明亮透彻,便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分量:“可是阿云,我还是希望,你能早日告诉大家,你不是李三郎。”   “你是李三娘。”   “你是你自己。”   ※※※※※※※※※※※※※※※※※※※※   嗣昌,是柴绍的字。 第281章 非分之想   清晨的竹林总是格外清幽, 从竹叶间漏下的阳光细碎而温柔, 但此时此刻, 那些光斑却突然变得如此灼热,让人倏然心惊,也让人不知所措。   凌云久久地没能说出话来——   做李三娘?   做她自己?   问题是:她可以吗?   当惊愕迷惑的潮水纷乱退去, 她看到了那个礁石般冰冷顽固的答案:不,她不能这么做。   何潘仁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你是怕他们不服?”   凌云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不知西域究竟如何,但在中原军营里,自来是不许女人出入的。听闻以前也曾有皇后不顾物议,亲自领军, 可惜最后兵败身死, 此后数百年便再没有第二个。因此, 就连父亲那么不拘小节的人, 后来都不让她再接近军营一步。她也慢慢明白过来,父亲是觉得她这么做太不成体统, 而她的身份一旦暴露,也会极大的损害父亲的威望。   因为在军营里,没有多少人能接受让女人来做他们的同袍, 更别说让女人来做他们的统帅!   这一次, 她以三郎之名举起义旗, 固然是为了报仇雪恨,但她何尝不知道, 她若用的是“李三娘”的名头, 只怕连几百人都召集不起来!如今何潘仁的三万人马能归于她的麾下, 一半是因为何潘仁的威望手段,一半也是因为大家都相信她是唐国公家的三公子,都相信跟着她会有更好的前程。若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个女人,谁知道他们会生出怎样的疑虑和动摇来?   何潘仁说过,这三万人马里有一半还是乌合之众,这样的大军显然经不起败退,同样也经不起动摇……   不过这种种理由实在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凌云最后也只是简简单单地道:“他们,不会服。”   何潘仁却是摇了摇头:“只要你想,他们会服!阿云,我知道,你们中原不曾有女子挂帅,你是怕军心动摇。不过凡事总有第一次,长安之前也不曾有小娘子做过第一好汉,更不曾有小娘子从洛阳一路杀到涿郡,江湖上至今依旧传言纷纷,说她手持一对紫金锤,连砸太行十八处山寨,违抗者鸡犬不留!”   “你看,那样的困境你都闯过来了,如今大不了继续一路砸过去便是。这世间固然有种种桎梏,但你有紫金锤在手,没什么人是你砸不服的!”   凌云纵然心事重重,也被这一句逗得差点失笑,随即却又有些无奈,她的确不怕在战场上面对任何敌人,但就算她能打败所有的人,却不见得能打败千万人心里的成见;所以有些时候,换一种身份面目,就能让事情变得容易得多,那又何乐而不为?这个道理,何潘仁不是应该比旁人都明白么?   眼见何潘仁还要再劝,她忍不住反问道:“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何要乔装?”   何潘仁被问得一怔,脸上笑意也变得有些苦涩了:“阿云,正因为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能做回自己,我才比任何人都明白,总要装做另一个人是什么滋味,这样的确可以取巧一时,却终究要付出代价,那些滋味我都已尝过一遍了,我不想让你也经历这么一回。”   凌云心头一颤,片刻后才压住心头的情绪,低声道:“无非是辛苦些,我不介意。”只要能做成她想做的事,她也不介意所有的名声终究会落空,不介意最后会面对的质疑和失望……   何潘仁轻轻地截住了她的话:“我介意。”   他的双眸深邃如幽潭,几乎能让人顷刻间就陷落进去。凌云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清晨的竹林听不到鸟鸣的声音,只有竹叶在微风中簌簌而响,这声音一时仿佛很远,一时仿佛又很近,就像那些无法再说出来的的思绪……   还是院外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如有魔力的安静,凌云恍然回过神来,忙移开视线,看向了院门。   院门口,周嬷嬷一步跨了进来,脚步随即便是一顿。   她自然也瞧见了凌云与何潘仁。他们就坦坦荡荡地站在院子中间,隔得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此刻同时转头看了过来,神色也都十分平静……但不知为什么,她这一眼看过去,却只觉得心头“咚”地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地沉了下去。   几乎拿出了平生的功力,她才在这一怔之后,重新露出得体的笑容,若无其事地上前行礼问安。   何潘仁的目光在她脸上微微一转,眼角便挑起了一个惬意的弧度:“嬷嬷辛苦了,不知嬷嬷这几日歇息得可还好?若有不便之处,还请告知在下。”   不知是因为这清晨的阳光,还是他轻松的心情,这个笑容昳丽得近乎炫目,纵然以周嬷嬷的城府,也是定了定神才客气道:“有劳总管费心,一切都好。”不但好,而且好得有点过分了:她们的院落风景清幽,陈设雅致,处处都是妥帖之极,若不是能远远瞧见有大队人马进进出出,她简直要疑心自己是来到了一处避暑散心的所在。然而越是如此,她心里便越不踏实——这里就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们会来,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待到昨夜凌云得胜归来,她的这种感觉更是强烈到了极点。因此,今日一早她便寻了过来,结果进门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她该说什么才好?   好在何潘仁倒也没让她为难,转头便向凌云微笑道:“看来嬷嬷有事跟你禀报,我就不打扰了,我说的那件事,你也仔细想想,想好了回头告诉我。”说完他向周嬷嬷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小院,那颀长的背影宛如流云朝露,转眼间便融入了竹林的翠色当中。   周嬷嬷心头早已转了无数个念头,待何潘仁走远,这才含笑对凌云道:“这位何总管倒是细心,给娘子安排的住处位置也极好。”   凌云住的是一栋小小的竹楼,就位于山寨正后方的山丘上,往前可以俯瞰整个山寨,往后便是广袤无垠的竹海,的确是整个山寨里位置最好的地方。周嬷嬷既然这么说了,凌云自然也是点头不语,等着周嬷嬷的下文。   周嬷嬷却只是叹道:“其实我们的住处位置也好,各处都妥帖,只可惜离你这里还是远了些,另外那两个孩子连日奔波,又换了新住处,阿哲也就罢了,小二郎还是有些受不住。”   那孩子不大好么?凌云脸色顿时变了:“他怎么样了?寻了医师没有?”   周嬷嬷见她如此关切,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在柴府两年,她自然看得分明,柴绍跟凌云的确是差了些缘分,如今两人说是和离了,她虽深觉内疚惋惜,却也不是不能接受,但若凌云转头就……那这事也未免太过荒唐了!这何潘仁不但是个胡人,还是个商贾,三娘和他若是惹出什么传言来,简直会让整个李家都成为笑柄!   好在如今看来,凌云对柴家的事还算上心。相比,她倒宁可三娘吃下这口回头草,总强过被天下人嗤笑……   眼见凌云要往外走,她忙拉住了凌云:“娘子莫急,小二郎昨日有些发热,今日早间已经好多了,老奴过来时,他睡得正沉。”   凌云心里微动,转头问道:“嬷嬷,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嬷嬷知道转弯抹角已是无用,索性道:“娘子,老奴斗胆僭越一句,那位何大萨宝适才说有事让娘子考虑,却不知他如今到底有何打算?”   凌云坦然答道:“他希望我能以李三娘的身份统领义军。”   周嬷嬷这两日早已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但听到这一句,还是惊得脱口道:“那怎么成!”娘子女扮男装,以三郎的名义聚众起事,固然是有些荒唐,但以娘子的本事,倒也不怕会轻易露馅,所以她最担心的,是何潘仁知道娘子的身份,所谓三万人马听任调度,不过是个诱饵——他只是想让娘子入他的圈套而已!毕竟娘子的身份便是他最大的把柄;没想到,他居然会提出这么荒谬的事!   “娘子,这可万万使不得!让人知道了你的身份,这……这些人还不得翻了天?”   凌云轻轻叹了口气,她也觉得不成,但此刻听到周嬷嬷的话,她心里怎么还是有点说不出的憋闷呢?   周嬷嬷见凌云不语,心头愈发惊疑不定,想了想问道:“何潘仁莫不是不想把他的人马交给娘子,才故意如此提议的?”   凌云看了她一眼,神色倒也不大严厉。周嬷嬷却还是被看得微微一惊,忙收敛心神,斟酌着道:“娘子,这位何大萨宝肯领军来援,又将我们都安置得这么妥当,按说的确对我等有恩,只是此人言语伶俐,心思深沉,又深知咱们的底细,娘子不可不防!”   凌云心里已是雪亮,索性直接问道:“防什么?”   周嬷嬷也只能直接答道:“老奴是担心,他对娘子有非分之想!”   凌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此事你就不用担心了。”   周嬷嬷顿时长长地出了口气,她怎么能不担心呢?何潘仁的意思几乎就已经直接写在那张妖孽般的脸上了,不过娘子自来一言九鼎,她既然已经知道,又让自己不必担心,那她也总算能把心收回肚子里了。   她的脸上不由自主地已露出了笑容,正想开口说话,却听凌云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我对他也有非分之想。”   ※※※※※※※※※※※※※※※※※※※※   抱歉晚了,今天晚上还有一更。   曾经统领大军的皇后不是妇好,是前秦的毛皇后。 第282章 惊闻噩耗   目送着周嬷嬷脚步虚浮地走出院子, 凌云无声叹了口气。   其实她也想把话说得委婉一些, 让嬷嬷受到的惊吓小一些, 然而那一句“非分之想”,却让她在顷刻之间便彻底破了功。   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何潘仁的心情, 是的,“我介意”;所以她能理解嬷嬷不假思索的否认自己,能容忍她用小二郎来试探自己,却怎么都无法接受这句“非分之想”——在这句话的背后,藏着深深的轻蔑:他何潘仁不过是个胡人, 还是个商贾, 居然敢肖想唐国公家的娘子, 真是不知本分!   偏偏这样的话, 她还无法反驳,因此也只能坦然承认:不就是非分之想么?她也有, 谁又比谁高贵多少呢?   看到周嬷嬷如遭雷劈的模样,她有些歉疚,却并不后悔。何潘仁的心意是真的, 她的心意也是真的, 就算这件事比她身为女子却要统领大军来得更加骇世惊俗, 那又怎样?她总不能一面接受人家的好意,一面还自欺欺人吧?至于以后……   在空荡荡的院子, 她怅然地笑了笑, 随即便转身看向了不远处那扇紧闭的门扉:“你们出来吧!”   门里“咣”的一声响, 仿佛是有人碰上了门楣,竹门开处,露出了小七和小鱼的面孔。小七额头还有点红,脸上却还是那笑眯眯的样子:“娘子见笑了,奴婢们也想早些出门来着,只因娘子一直在跟人说话,咱们也不好打扰不是?”说着就用胳膊肘碰了碰小鱼,“是吧?”   小鱼却没有做声,只是一眼一眼地瞅着凌云,就差在脸上刻上几个字:“原来是这么回事!”   凌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点了点头问道:“还有什么?”   小七忙忙地摇头:“没有了没有了!”小鱼也想摇头,摇到一半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你和那位,到底是什么时辰……”是什么时辰瞧对眼的?她明明一直跟着娘子的,怎么就一点都没看出来呢?偏偏小七还说,这是因为她瞎,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凌云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想了片刻道:“杀朱麻子那次。”   小鱼“啊”的一声,脸上的神色混合恍然大悟和怅然若失,竟是难得的复杂,半晌才道:“我也不过是去煮了个人的工夫……”   小七一把掐住了她的胳膊,冲凌云谄笑道:“娘子,我和小鱼姊姊今日起得太早,还没来得及洗漱呢,不好冲撞了娘子,我们还是先去井边了。”说完她拖着小鱼便往院外走。小鱼虽说一胳膊能抡飞三个小七,此时却也被她硬拽了出去。   过得片刻,风里隐隐传来了小七兴奋的声音:“什么叫出去煮个人的工夫?怎么回事,快说快说!”小鱼却显然有些打不起精神:“我不说了我去煮人去了么?我怎么知道……”   两个声音渐渐去得远了,小院再次安静了下来。凌云正想转身回屋,天空中突然传来了几声尖锐的鹰鸣,她抬头一看,却见一只鹰隼正划过湛然的天幕,又猛地一个俯冲扎进了竹海深处,动作好不洒脱利落。凌云看着它消失的方向,心头突然生出了几分羡慕,几分惆怅。   不过没过多久,她的这点羡慕惆怅就都变成了惊奇——   何潘仁去而复返,那只鹰隼居然就稳稳地停在了他的胳膊上。   这鹰隼腹白尾黑,全身金斑点点,生得极为精神,进来后斜睨了凌云一眼,那神气活现的模样,跟何潘仁竟是颇有几分神似。   凌云不由失笑:“你怎么还养了鹰?”   何潘仁指了指这鹰隼利爪上的小竹筒:“它们传递消息倒是比别的都来得快些。”   凌云心头猛地一跳:“有要紧消息?”   何潘仁点了点头:“的确有几个消息,最要紧的一个是,唐国公前几天已在晋阳正式举兵,还斩了两员副将祭旗,声势极为浩大。”   父亲总算下定决心了!凌云心里一松,微笑道:“还有呢?”   何潘仁道:“还有便是长安的府军今日总算出城了,这次阴世师派了两万人马,说是要不惜代价收复鄠县,全歼我们这些盗匪。”   他的话语里分明带着嘲讽之意,凌云瞬间便反应过来:他们明明早已撤出鄠县,这支府军却说要不惜一切地收复县城,显然是在自吹自擂,那所谓的要全歼盗匪,自然也是虚张声势。这大概是近年来官兵们对上盗匪“屡战屡胜”的不二法宝,这么看来——“他们是准备收手了?”   何潘仁道:“阴世师性情谨慎,连着三场大败,想来已把他的心气都磨得差不多了。如今听说我们已退走,才敢让手下的兵丁们出来摆个架势,回头就说他们浴血奋战,收服鄠县,重创盗匪,也能向上头交差。我若猜得不错,日后他不敢再出长安来骚扰咱们。”   凌云好不意外:“他不会再来追捕我和四妹妹她们了?”   何潘仁叹道:“你们是唐国公的女儿,原本便不是最要紧的人物。”   这明明算是两个好消息,凌云看着何潘仁的神色,心头却是愈发不安:“那他……可是抓到什么要紧人物?”   何潘仁摇头:“河东那边的消息刚刚传回了长安,你家长兄和四弟都已逃走,他们只抓住了你的长嫂和一个叫五郎的小郎君。”   五郎?凌云怔了一下才想起这个弟弟来,五郎智云是家里唯一的庶子,打小就去了河东老家,此后一直安静得毫无存在感,以至于她现在只能想起一个模糊的婴孩模样。她在心里算了一下,顿时松了口气:“还好,他今年才十四岁,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妨碍。”   何潘仁看着她叹了口气:“或是因为走脱了你家大郎和四郎,长安那边怕在皇帝面前交不了差,更怕有人会弹劾他们徇私放人,卫文昇与阴世师昨日已下了命令,将五郎就地斩首,另外……他们还让人掘了李家的祖坟。”   心头那点不安仿佛刀刃般悄然落下,凌云一时竟没有觉出太多的惊怒悲惧,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口。   过了片刻,她才意识到,那是一股黑沉沉的冰冷的火焰。   ※※※※※※※※※※※※※※※※※※※※   感谢在2020-06-03 10:14:17~2020-06-04 01:24: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明月照今人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5个;山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Qyxdwn 20瓶;云中凉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3章 苍天有眼   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晋阳留守府的书房里却始终没有点起灯火;在仲夏的暮色里, 那扇紧闭的房门似乎散发着一种压抑的寒气, 看得久了, 简直能让人透不过气来。   建成已经院子里站了许久。他的两腿早已站麻, 之前走伤的脚底更是刺痛难忍, 但看着眼前的房门, 他却怎么都没有勇气走上前去。   他没有勇气去面对书房里的父亲。   五郎已经被斩首示众了,先祖已经被掘墓毁棺了, 就连不相干的族人都已经死了好些……   他真的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那天情况太过紧急,他想着五郎还不到十四岁,族人们又都是隔了房的, 应该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因此二话不说带上四郎就跑了。他怎么想得到,那帮人居然会如此穷凶极恶?   但不管怎样, 他还是太大意了。父亲让他和四郎回河东时,曾经叮嘱过他:要结交英豪,要留意时变。他也一直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 然而当灾变真的来临,他才知道,自己准备得完全不够,若不是柴大郎及时报信, 一路护送, 他和四郎甚至都很难逃到晋阳!   这样的他, 一定会让父亲倍感失望吧?   这念头让建成心里一阵阵的发冷, 但更令他发冷的,却还是他内心深处那个小小的声音:你是真的没想到么?你是真的不知道,在谋逆大罪下,诛杀是不分老幼的么?   在黑沉沉的静默里,不知哪里传来了“吱扭”一声。建成从恍惚中蓦然回过神来,才发现书房的门居然已经打开了,父亲就站在门口,夜色里也瞧不清他神色如何,但片刻之后,从那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大郎,进来吧!”   书房的下人最是训练有素,转眼间便悄无声息地点燃了屋里的灯烛,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在骤然亮起的烛光下,李渊的神色果然是异常阴沉,看着建成的目光里更似蕴含了无数情绪,半晌才道:“你来了也好,我原本就想让人去叫你。”   建成只觉得心头压着的那块大石瞬间又重了好些,索性上前一步,默默地跪了下来。   李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郎,你不必如此!”   建成羞愧道:“阿耶,是儿子无能,没能召集多少人手,也没能及时察觉官府异动,事到临头,慌张失措,这才害得先祖受辱,害得五郎丢了性命,也害了那些族人!”   李渊苦笑起来:“要这么说,归根结底,应该是你阿耶我太无能才是。”   建成吓了一跳,忙道:“阿耶,我不是这个意思,阿耶又没在河东……”   李渊摆手止住了他:“我没在河东又如何?河东之所以有今日之祸,是因为阿耶谋事不密,叫那些贼子察觉到了端倪,还让李靖生生在我眼皮子底下溜去了长安,这才不得不借助突厥来犯之机仓促起事,结果也来不及通知你们了,害得你们都身陷险境。你能带着四郎逃脱追捕已是万幸,至于别的,我早就不奢望了!”   父亲居然是这么想的么?建成怔了一下才恍然想起,这次他和四郎赶到晋阳,父亲激动庆幸之余,的确没有问起过五郎,也没有问起过族人,他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那为什么今日收到消息后,父亲会独自在书房里坐这么久,甚至连灯都没有点?   李渊显然看出了建成的疑惑,叹息道:“我虽不敢奢望,却还是忍不住心怀侥幸,毕竟五郎还小,族人无辜,结果……他们却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大郎,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么?”   这个问题建成自然也想过,当下答道:“是因为我和四郎都逃脱了?”   李渊点了点头:“是。不但你们兄弟都逃脱了,我猜三娘那边他们多半也没得手,他们怕皇帝疑心他们心怀贰志,故意放纵你等逃脱,所以才愈发要赶尽杀绝,也好表明忠心,洗脱嫌疑。”   “不过,这只是其一,更要紧的是,他们认定我李渊决计成不了大事,认定我威胁不到他们,所以他们才敢这么赶尽杀绝,不留余地。”   他的声音有些平淡,蕴含在话语里的沉痛却因此愈显惊心动魄,建成不由得站了起来,脱口道:“阿耶,儿子定然会杀了那帮狗贼,为阿耶出气,为五郎报仇!”   看着建成眼里的光芒,李渊心头不由一热。他几个孩子里,只有二郎是在他身边长大的,他也一直都最疼爱二郎,但今天收到这个消息之后,当他在书房枯坐良久之后,第一个想见的却是大郎。或是因为他知道,他心里的那些愧疚、憋屈、愤怒,只有大郎才最明白吧?如今看来,大郎果然是明白自己的,却比自己更有信心,更有锐气。   他欣慰地拍了拍建成的肩膀:“好,阿耶等着这一日!”   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他转头又向门外吩咐道:“去把二郎、四郎都请来,对了,还有柴家大郎,也一并叫上!”   建成眼睛顿时更亮了:“阿耶可是想好要往长安进军了?”   李渊哑然失笑:“哪能这么快?咱们背后还有突厥虎视眈眈,西河郡的高德儒也是拒不奉令,总要解决掉这两个,咱们才能进军长安,只是如今好些准备之事都要做起来了,咱们自家人心里总要有数才好。”   建成闻言自是点头:“父亲准备如何对付突厥?”   他自然清楚,西河郡也就罢了,突厥当真是心腹大患,他们来去如风,贪得无厌。父亲这次仓促举兵,就是因为突厥骑兵到了晋阳外城,父亲原已骑虎难下,索性借机坐实了王威、高君雅勾结突厥的罪名,杀了他们祭旗。之后父亲又用空城计吓退了突厥兵马,这才保住晋阳。但吓退突厥容易,等他们发兵长安之时,如何能保证突厥不会再次来袭?这已是眼下他们要解决的头号大事,几天来他们已经商议了好几轮了。   李渊的脸色变得极为凝重:“我已决定与突厥结盟,厚送财宝,上表称臣!”   建成吓了一跳:“阿耶为何如此决断?”这两日是有人一再劝父亲与突厥结盟,但结盟也就罢了,哪怕多送点钱也无妨,但为什么要向他们称臣?   李渊的神色更冷凝了几分:“如今突厥人四处扶持盗匪,煽风点火,要的就是让他的人来搅乱中原。为今之计,我们也唯有安住他们的心,借上他们的势,才有胜算打下长安,才有机会去报了这血海深仇!”   建成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是啊,如今他们的人马不过三万,根本不可能两线作战,若不能安抚住突厥,谈什么进军长安?那这次的仇恨和耻辱,又要如何去报?   李渊看着他正色道:“自来拼死易,受辱难,然而要成大事,却不能计较这一时的荣辱得失,你们兄弟总要明白这个道理才好。”   建成反驳不得,只得默然点了点头,心口却犹自有些憋闷。   李渊摇头叹了口气,大郎和二郎一样,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他们不会知道,今日消息传来时,自己在悲愤之外又是何等的后怕——若不是柴大郎机敏义气,这个消息很可能就会变成大郎、四郎和五郎同时遇害!若是那样,自己就算最后能打下这片江山,又能拿什么来弥补这份痛和恨?   此时门外脚步声响,却是世民、元吉和柴绍都已闻讯而来,世民和元吉依旧不大说话,但看到柴绍却都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姊夫”,两人一左一右站在柴绍身边,看去便比平日和谐了许多。李渊原本就是感慨万千,瞧见这情形自然更是欣慰,当下先对柴绍问道:“嗣昌,你这两日可是歇息过来了?”   柴绍忙抱手回道:“多谢国公牵挂,不过些许疲乏,自然早就歇过来了。”   李渊皱眉道:“你这么见外作甚?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么,三娘是有些任性,你却不能跟着她犯糊涂。如今大敌当前,大事未定,咱们一家人更得同舟共济,才能有报仇雪耻的那一天,咱们的家人族人,才能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世民也插嘴道:“阿耶说的是,姊夫,如今你都跟我们一道举兵了,大家同生共死,荣辱与共,当初跟阿姊的那点小打小闹又算得了什么?你还要一直记着不成?”   柴绍苦笑,他去河东报信,为的是不欠凌云的人情,没想到如今却越来越说不清了,不管是李渊还是建成兄弟,没一个把他们的和离当回事,他若坚持,倒像是要仗着恩情拿捏他们!他心里转了几圈,也只能叹道:“绍自然愿意效命于国公,至于跟三娘的事,不如到了长安再问问她的意思吧?”   李渊不以为意地一摆手:“都什么时候了,她能有什么意思?她只是跟三郎情分太深,一时转不过弯来而已,你要多体谅她一些。日后她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也不会偏袒。嗣昌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柴绍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才好。   世民却也跟着叹了一声:“说到阿姊,也不知阿姊眼下如何了,如今这卫文昇阴世师简直是两条疯犬,在河东都能那样行事,长安是他们的地盘,还不得掘地三尺?”   李渊听得也想叹气,却还是正色道:“知道就好,三娘再有本事,她一个妇道人家,要带着那么多人东躲西藏,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你们兄弟正该同心协力,早日打回长安,才让她早日脱离险境!”   建成等人自是齐声应诺。柴绍却没有做声。这一刻,他突然间又想起了凌云得知李靖告密后的情形,想起了当时她眼里闪动的光芒,是那么坚定明亮,那么充满向往——她向往的,总不会是要带着妇孺们躲避追杀,等待拯救的日子吧?   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未疑心过凌云会护不住那些人,但他也实在想不出,凌云她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 …… ……   长安城外,夜幕自然也早就笼罩了下来。   在离司竹园不远的柴家庄园里,一堆堆篝火燃得正旺,一顶顶帐篷排成了齐整的阵营。这些帐篷就扎在刚刚种下豆苗的田地里,那些初生的嫩苗早已被压成了绿泥,却没有人会多看它们一眼。   当初辛辛苦苦种下它们的人,此刻都已被绳子捆成了长串,胡乱地挤在早已被搬空的仓库里。这件仓库极大,此时塞进了这百十余号庄客,再加上看守他们的二十来名兵卒,便显得有些拥挤局促了。   外头的喧闹声一阵阵地传了进来,似乎还闻得到饭食的香气,不少人肚子里咕咕作响,却没人敢发出一声疑问,就连襁褓中的孩子也被捂住了嘴,就怕他发出的动静会惹怒那些凶神恶霸般的看守——他们说了,柴家郎君犯下了谋反的大罪,他们这些庄客们也别想逍遥法外。   可是谋反,那是什么样的罪过?他们简直想都想不出来。他们只知道,平日管着他们的莫娘子好几天前就跑了,临走时还让他们把粮米分分,赶紧都跑了吧。然而真正离开庄园的却没有几个:世道都乱成这样了,他们带着粮米又能跑多远?大家合计了一番,觉得还不如留下,毕竟这里有墙有屋,还有粮食水井,劳力也有好几十个,横竖司竹园的盗匪是不吃窝边草的,别处的盗匪也不敢来这里撒野,留在庄园里总比去外头安生得多。   他们没想到,盗匪的确没来,但来的这些官兵却比盗匪可怕得多,不但把粮米钱帛一卷而空,还把他们都抓了起来,说他们也是罪人。   可他们除了种田收粮,什么事都没做过,到底算是犯了哪门子的罪过呢?   问出这个问题的人,适才已被拖出去了,地上那暗红的一大滩,就是从他身上流出的血。   从那时起,就没有人再敢说一句话了。所有的人都只能默默等着发落,偏偏从日过中天到残月升起,这大半天都过去了,他们什么都没有等到……   不知过了多久,仓库的木门终于“吱”的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将领模样的人一步跨了进来,随即又差点退了出去:“什么味道!”——这个仓库之前还不是好好的么,如今关了半日的庄客,怎么就充斥着一种酸臭之气了,活像在仓房里放了几十桶陈年的潲水!   看守的士卒领队忙上前行礼:“将军怎么来了?”   那名副将掩了掩鼻,不耐烦道:“外头大伙儿都吃得差不多了,你们赶紧动手吧,回头处理干净了,还能赶上最后一锅晚饭。”   领队点了点头,却又犹豫了一下:“这里头还有些妇孺……”   副将冷笑道:“都是反贼余孽,一个都不冤枉!”若是不杀了他们,自己这一次又怎么好交差呢?   毕竟他们这次带兵出来,除了要收复鄠县,还要围剿盗匪,但这司竹园的竹海无边无际,上哪里去找盗匪?他们之前也不是没找过,最后都是无功而返,这次阴将军叮嘱过他们绝不能冒险,自然就更不可能深入竹林,找寻盗匪了。好在柴家也参与了谋反之事,他家的庄客自然也不能算是良民了,杀了这百十来号人,他们才能妥妥当当地交差不是?至于妇孺不妇孺的,难道要留下来当人证么?   领队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行礼应诺,转身一挥手,他带着的那二十余人都“呛啷”一声拔出了腰刀。   屋子里的庄客们纵然迟钝,此时也明白了自己即将面临的处境,有人更是听到了这名副将的话,忍不住尖叫起来:“冤枉啊,我们不是反贼余孽!”也有人一面后退一面哀求:“好汉饶命!我们真的只是种田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之前那捂着孩子的母亲早已惊得松了手,可那婴儿却已是哭不出声了。   庄客里也有见多识广的老管事,见此情形,惊恐欲绝之下他还是挣扎着道:“你们……你们怎么能胡乱杀人?你们就没有家人么?他们不也是跟我们一样都是苦命劳作的寻常人?苍天有眼,如今世道都乱成这样了,你们这么做,就不怕你们的父母妻子也被人这样乱刀砍死么?”   那些守卫能被分来做这种事,自然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只是对着苦苦求饶的老弱妇孺出手,到底还不是他们常做的事,被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么一问,好几个人都迟疑了一下。   那副将自是愈发烦躁,戟指怒道:“你们还磨蹭什么?杀几个贱民也要我来教你们不成?”说着他顺手抽出长刀,指着那位老管事冷笑道:“苍天有眼?今日我就教你看看,这苍天到底是有眼还是没眼!”   说完他一步踏上,直奔老人而去。   那柄带着寒光利刃转瞬间已高高举起,对准的正是那颗满是白发的头颅,不少人都惊叫着闭上了双眼。   然而那雪亮的刀锋却并没有落下,而是僵硬地停在了空中,那副将的整个身子也仿佛突然僵住了,过了一两息的工夫,他的身躯才轰然倒地,后心上赫然插着一支长箭。   这一下,看守们也不由得惊叫了起来,反应快的便举刀冲向了门外。   门外的夜色里,凌云依旧稳稳地扣着弓弦,一支长箭蓄势待发。一旁的何潘仁也不紧不慢地抽出了他那把月牙状的轻盈弯刀,转头看着凌云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让他们瞧瞧,什么叫做苍天有眼。”   凌云并没有答话,手里弓弦一松,第二支长箭嗖地飞出,正射中从仓库里冲出来的那位领队的心窝。   苍天有眼吗?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在她弯弓射箭的时候,她的每一支箭,都是有眼的。   对她来说,这就足够了。   ※※※※※※※※※※※※※※※※※※※※   双合一章,省得一整章又都是他们那几个。感谢在2020-06-04 01:24:15~2020-06-06 03:3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Y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花伊影 48瓶;YY妮 30瓶;程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4章 来犯必诛   从黑暗中射来的箭迅捷如电却又精准无比, 每当风声响起, 便会收割掉一条性命。转眼之间,冲出仓库的人便已倒下了五六个, 剩下的十几个兵卒吓得魂飞魄散,有人转身就逃, 也有人嘶声大叫:“敌袭!敌袭!”   这惊恐凄厉的声音在黑夜里传出了老远。营地里顿时骚动起来,不少人跳起来拿上刀枪, 向着仓库的方向跑了过来。   只是还不等他们靠近仓库, 庄园的另一头, 马厩所在的地方, 突然响起了一声虎啸般摄人心魄的长吼,数百匹战马随即惊嘶着狂奔而出, 惨叫声、怒吼声、示警声由远至近响成了一片。   更糟糕的是, 不知是惊马踢翻了篝火,还是有人故意捣乱,好几个地方同时冒起了火光和黑烟。火光蔓延之下, 整个营地彻底乱成了一团, 那些听到了“敌袭”之声的兵丁自然顾不得这边了,纷纷向失火处跑了过去。   原本乱糟糟的仓库里此时反而安静了下来。庄客们一阵骚动,却依旧不敢出声;那些士卒更是连连后退,瑟瑟发抖。而仓库的木门早已被一脚踹飞, 洞开的大门外, 两个修长的身影终于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一人犹自弯弓搭箭, 神色冷若霜雪;另一个手里也拿着弯刀, 姿态却闲逸得仿佛拿的是折扇拂尘。   门口的烈烈晃动的火把清晰地照亮了他们的面孔,明明都是俊秀之极的眉目,但对于那十几个士卒来说,他们看到的却只有那闪动着寒光的箭头,随着箭尖所指,夺命的风声仿佛再次在他们耳边响起,有人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手里拿着的腰刀自然也“呛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声音仿佛惊醒了其余的人,众人纷纷扔下刀剑,跪倒在地,机灵些的已哀声叫道:“好汉饶命!”“两位好汉,我等并无冒犯之心,家里也有老幼待养,还望好汉饶了我们的性命!”   庄客们此时如何还不明白,是司竹园的好汉来了,之前射杀将领救了老者的自然就是他们,有人忍不住叫道:“好汉救命!”“救命!”   凌云放下弓箭,微微皱起了眉头;何潘仁也收刀回鞘,却是瞧着这些庄客笑道:“救命?你们自己不会救自己么?”   庄客们都是一呆,还是那老者第一个反应过来,忙上前拣起一把刀,帮身边的年轻人割开了捆绳;一些未被捆绑的老弱妇孺也跟着上前帮忙,没过多久,被捆绑的青壮们便都脱出了绳索,地上的刀剑自然也悉数到了他们手中。   转头看着那些不久前还凶神恶煞的兵丁,有人不由得气往上冲,过去便是一脚:“让你们凶横!让你们杀人!”   他这一开头,那些气性大的年轻人和之前被杀者的家人们自然也忍耐不住,纷纷过去拳打脚踢。兵丁们此时如何还敢反抗?各个只能抱头求饶,却在众人拳脚下很快都变成了滚地葫芦。   有人打着打着渐渐发了凶性,举起钢刀便想往下砍去,谁知“当”的一声,一支长箭凌空而至,将他的刀击到了一旁。   那人吓了一大跳,惊恐地回头看着凌云,那老者忙皱眉喝道:“你们这是作甚?恩人们还没发话呢,你们就想胡来了?”说完又转身冲着凌云跟何潘仁长揖了一礼:“两位恩公,多谢救命大恩,我等如今该何去何从,还请恩公示下。”   何潘仁随口道:“先把这些人都堵上嘴捆起来,待会儿跟我们走就是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自是点头应是,却也有人不服气地小声嘀咕道:“这些人适才杀了阿根,还要把我们都杀光,为何还要留他们性命?”   萧翁瞪了他一眼:“你没瞧见么,那下令的人,杀阿根的人,都已被两位恩公射杀了,剩下这些不过是听命行事的。你们家里亲朋故旧难不成就没有一个在外头服役的?若是长官下令杀人,他们又能如何?你难道指望他们都被这么杀掉出气?”   这话大家倒也不好反驳,当下七手八脚的把那十几个人都堵嘴捆上了。   凌云这才上前一步,对着这些兵丁缓声道:“转告你们上峰,我李三郎恩怨分明,来犯必诛,有仇必报,让他们看好自己的人头!”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那一字一句里,却自有一种如利箭般直指人心的东西,这十几个人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恨不得把这话刻在自己的舌头上。   随着两人转身离开,庄客们扶老携幼,转眼间也走了个干干净净。在漫天的火光和喧闹之中,他们的动静根本无人察觉。   又足足过了一刻多钟,营地上的混乱才渐渐平息下来;等到有人终于发现这边情况不对,找到这些兵丁,又把他们带到了这次领兵而来杨郎将的大帐中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这位杨郎将出身弘农杨氏,也算是宗室子弟,在阴世师的左翎卫中地位超然。此次阴世师让他带兵出来“剿匪”,他也知道就是让他来立功的。只是他自来心高气傲,虽然阴世师反复叮嘱他小心从事,他还是到司竹园外来转了一圈。   因盗匪们善于隐藏,又都潜伏不出,他才不得不来到柴家庄园,准备拿上百十颗人头,也算是圆满完成使命。谁知这些盗匪竟能直接惊炸了马厩,还有人四下暗中放火,这一番忙乱下来,他的兵营里,连死带重伤的,居然有数百人之多,轻伤挂彩的更是不计其数。   此时得知那些被拉到庄园角落里准备悄悄处置的“人头”居然也都被救走了,他已是怒火万丈,待听到那一句“来犯必诛,有仇必报”时,他再也按捺不住胸口的狂怒,一脚将面前的案几踹飞了出去。   几个倒霉的兵丁首当其冲地被砸倒在地,杨郎将却犹自不解恨,过去又是一人一脚:“还不给我滚!滚!”他的脚力远胜那些庄客,兵丁们连着被踹飞了两三个,其余的人忙连滚带爬地出了大帐。   旁边的副将见势不对,忙小心翼翼地劝道:“将军休要动怒,这些盗匪不过是会耍些虚张声势的把戏,将军又何必他们的这些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另外一人也道:“正是,那李三郎从不敢跟我等正面为敌,几次三番都是靠诡计才占了些便宜,将军还是莫要理会他们的挑衅才好。”   杨郎将在帐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嘴里冷笑道:“什么李三郎!什么挑衅!”他们不知道,自己还不知道么?世上哪有什么李三郎?只有一个李三娘!那是一个能拳打宇文承趾的悍妇,今日她留下的这番话,只怕也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说给阴将军听的,毕竟阴将军的人在河东大开杀戒,对长安的这些李家人却并没动手,她是怕阴将军继续杀下去,才来恐吓自己的吧?   她好大的胆子!她以为自己是谁?   副将们自是听不懂他的意思,却看得出他的怒气显然越来越高,有人忙道:“将军,如今这些盗匪都不肯露面,却会这般骚扰军营,我等若是跟他们僵持下去,只怕会中了他们的疲兵之计。”   杨郎将怔了一下,醒过神来:是了,这些盗匪别的不说,阴险狡诈却是不缺的。之前三次大败都是中了他们的计策,如果今日自己赌上这口气,跟他们周旋下去……他越想越是凛然,思量片刻后还是寒声道:“也罢!传我命令,明日四更造饭,五更拔营,咱们立刻回长安!”   夏日的夜晚原本短暂,这一番收拾整理下来,兵营里人人都只来得打了个盹,就到了埋锅造饭,拔营出发的时辰。军中原有的数百匹战马此时已只剩了一半还能用,带着的粮草辎重怎么都拉不回去了,杨郎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人又点了把火。   这把大火烧得众人心烦意乱,偏偏接下来又要顶着日头赶路——从司竹园到长安足有百余里地,一路往东正是对着日头,纵然都是通衢大道,在这炎热仲夏也不好走。待到过了鄠县,正是烈日当空之时,杨郎将骑在马上也是满身大汗,底下的士卒更是酷热难耐,有人走着走着便中暑倒下了。   杨郎将纵然归心似箭,此时也不得不让士卒们就地歇息,待烈日稍移,再走完这剩下的路程。   众人得了这道命令,自是轰然一声,各自坐在了路边的阴凉之处,杨郎将也忍不住寻了个凉爽通风的所在,解下盔甲,松快片刻——横竖这里离长安也不到五十里了,让下头人走得快些,只要两个时辰就能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在这种地方,那李三娘再是凶悍,难不成还敢带着人跟他的大军正面对上?   等到自己回了长安,他会让这些李家人知道自己的厉害,更会让那李三娘知道,她胆敢这么威胁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他冷笑一声,举起水囊喝了一大口水,正待再喝第二口,手上不知为何一抖,水竟洒了一小半出来。   愣了愣他才意识到,并不是他的手在发抖,而是他脚下的大地在震动,那是……那是万马奔腾的声音!   顾不得穿上盔甲,他冲到自己的坐骑边,翻身上马,抬头遥望。却见从鄠县的方向,一支骑队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少说有也有两三千骑之多,看去有如一道黑色的洪流,直奔自己的后队而来。   在这支骑队的最前面,赫然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是一面白底红字的大旗,在五月的碧蓝天空下,这匹一骑绝尘的骏马,那个鲜艳醒目的“李”字,有如火焰一般,正在烈日中熊熊燃烧。   ※※※※※※※※※※※※※※※※※※※※   感谢在2020-06-06 03:39:43~2020-06-09 02:0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向向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5章 有仇必报   当挟势而来的精锐骑兵, 对上毫无防备的疲惫步卒, 崩溃不过是瞬息间的事。   杨郎将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便明白了这个结局:他的后军完了。   因为急着赶回长安,这支队伍早已拉得松松散散, 过了鄠县之后,大家更是彻底放下了戒备, 加上出发前还丢掉了大部分粮草辎重, 如今他们已根本无法构筑能阻止骑兵的工事。没有防御, 以勤杂为主的后军在这样的冲击面前自然是不堪一击, 这也罢了,若是任由这支骑兵一路冲杀过来……   杨郎将心里打了个寒战, 猛地转过身来, 用尽全身力气喝道:“结阵!”   中军队伍到底还算训练有素,随着这声命令传开,众人纷纷拿起兵器。在队长们的呼喝声中,盾牌手在最前面组成了一排排的盾墙, 盾墙背后是一列列的横刀手、□□手、弓箭手,最后则是刀斧手——若是有人临阵脱逃, 他们的刀斧绝不容情!   这原是两军对抗最常用的阵型, 只是这条道路虽然还算宽阔,却远比平原狭窄,原该铺展开来的队列自然也就缩成了长条, 前头的盾牌就排成了十几排, 盾牌后的长抢手和弓箭手更是混杂在了一处, 一时间无法再调整过来。杨郎将看着那挨挨挤挤的队列,心头却是微定:他并不指望这些人能挡住席卷而来的骑兵,但只要他们能减缓对方的速度,让这些奔马陷进步卒的人海,那他们便能以数量上的优势慢慢绞杀掉这支敌军!   想到此处,他心里多少有了些底气,高声喝道:“不许后退!后退者,斩!”   刀斧手自是齐声应和,气势倒也雄浑有力。   杨郎将正想再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前头却突然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喊叫之声,却是后军的士卒们已被马队惊得四散奔逃。不少人慌不择路,竟掉头往自家盾墙这边跑了过来。他的心头一凛,知道不好:若是把这些败兵放入盾墙,中军的队列定然会被他们冲乱!   他再也顾不得别的事情,忙不迭地厉声喝了句:“出刀!”盾牌手们纷纷拔出刀剑,对准了外头。   败兵们瞧见这一排排明晃晃的刀枪,自然不敢再往上撞,好在道路边便是田野,他们发了一声喊,转向两侧,头也不回地远远逃开了。   杨郎将心头好不恼怒:他原指望着这些人能回头去阻一阻马队的冲刺,没想到这里不比寻常战场,道路两侧没有任何险阻,竟让他们就这么逃走了——待会儿收拾战场,这些临阵脱逃、动摇军心的败兵,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盾牌后的士卒们也是面面相觑,然而此时已容不得他们多想,那支马队冲散后军后,速度丝毫未减按,此时已经对着中军直冲了过来。   数千匹战马迎面狂奔而至,声势自是惊人之极。随着马队越来越近,大地的震动也是越来越强,不少人被震得脚下发颤,脸上也不由自主地失去了血色。   杨郎将见势不对,忙高喝“放箭”,弓箭手们闻声一轮抛射过去,只是他们队列不齐,位置又太过靠后,这一轮箭便有些稀稀拉拉,大多数都射在了两军之间的空地上,再待要射第二轮时,骑兵的前队已逼近了盾墙。   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强劲密集的马蹄声更仿佛直接踏在了兵卒们的心口。他们中不少人昨夜就被在营地里狂奔的马群惊吓过一回,有的甚至亲眼瞧见同袍惨死重伤在马蹄之下。此时面对着越来越近的马队,两种恐惧也自然而然地叠加在了一起,如巨石般迎头压下,有人终于忍受不住,大喊一声丢下了盾牌,就像刚才那些败兵们一样,转身逃向了路边的田野。   在这惊恐的叫声中,马队最前方的那匹枣红大马已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高高跃起,直接踏入了盾牌后的人群之中,一道雪亮的刀光划过,阻挡在马前的盾牌刀枪如枯木落叶般都被劈成了两段,盾牌刀枪后的头颅手足也随之而断,鲜血喷出了老高。   这场景宛如一场血腥荒诞的噩梦,不少人原本就已胆气尽丧,只是勉强苦撑,此时在头脑一片空白之下,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转身就逃。   通往长安的这条大路平整宽阔,路边种着两排粗壮的槐树,槐树后面没有可怕的马队和刀光,没有无情的长官与斧头,只有一望无际的碧绿麦田——只要他们能逃得远远的,就能躲开战事,躲开死亡!   当这样的选择就在眼前,溃败自然比奔马的速度来得更快。   杨郎将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这支原本严整的队伍转眼间已如波浪般向两边分开,对面的骑兵势如破竹地一路冲杀过来,偶然有几个惊得动弹不得或是固守不退的兵卒,也转眼间就消失在他们的铁蹄之下。   杨郎将原本还怒吼了几声,又弯弓搭箭,射杀了几个逃窜的士卒,但眼见着那匹枣红大马已直奔自己而来,连最后的几排刀斧手也后退着闪开了道路,他也只能拨转马头,带着亲兵们奔向了长安的方向。   他这掉头一跑,士兵们自然溃散得更快,好在他的亲兵不少,不断有人留下阻拦后头的马队,他才总算带着十几个人甩开了追兵。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拉远,前方的长安城遥遥在望。杨郎将却依然不敢回头多看,只能咬牙狠狠地抽了坐骑一鞭:这一战,他已彻底败了。但只要他们沿着这条大路跑下去,最多再有两刻钟,他们就能回到长安了,只要到了长安……   身下的坐骑突然一声悲嘶跪倒在地,他的整个人也被甩了出去,好在他的身手还算敏捷,就势在地上滚了几滚,这才勉强定住了身形。跟着他的那些亲兵也是纷纷中招,有人像他一样滚落在地,也有人摔了个七荤八素,再也爬不起来了。   杨郎将回头一看,却见那原本平整的路面上,不知何时已绷起了好几根绊马索……   有埋伏!   他心头大骇,忙挣扎着站起身来。他的亲兵也有几个想起身,却不等站稳,便有套索凌空飞来,将他们拖倒在地,只留下杨郎将一个人站在道路正中。   他不由得愈发毛骨悚然,厉声叫道:“何方鼠辈,还不给我滚出来……”   他话音未落,有人轻咳一声,不紧不慢地从路边的槐树浓荫里走了出来,身上居然是一袭湖色长袍,颜色明净如玉,来人的容色也是秀朗如玉,看着杨郎将,风姿翩然地欠了欠身:“杨将军受惊了。”   在战马的悲鸣声中,在满地狼藉的路上,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人,简直比什么都来得古怪。杨郎将呆了一下,全身寒毛倒竖,强撑着才没有后退几步:“你是……什么人?”   来人依然笑得优雅:“在下司竹园何潘仁,听闻将军这几日一直在辛辛苦苦地找寻我等,所过之处,鸡犬不留,这般情谊,何某人无以为报,也只能冒昧前来,回送将军一份厚礼了。”   杨郎将心头更惊:这位就是司竹园盗首何潘仁?他这两日并没有抓到司竹园的人,只能把司竹园附近的农户庄园随手扫荡了几家,这些人居然能跟盗匪相安无事,自然是该杀的。这姓何的突然提起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作甚?   上下看了何潘仁两眼,他到底还是眯起眼睛寒声问道:“你到底想做甚?”   何潘仁微微一笑:“自然是来送将军上路。”   杨郎将心头猛地一跳,反手拔出了自己的腰刀。何潘仁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右手挥出,刀影一闪,杨郎将只觉得眼前仿佛有道月牙一晃而过,那月光是如此的清丽而冰冷,他握刀的手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何潘仁后退了一步,转头瞧着地上的几个亲兵叹了口气:“我们不是已经说过么,来犯必诛,有仇必报,你们要看好自己的头颅,你家将军怎么就忘了呢?这样吧,你们把他的头颅带给阴世师,也把这句话带给他。希望他不要再忘记了。”   他的弯刀依旧雪亮,看不到一丝血痕,他的声音更是柔和,听不出一丝杀气,但在杨郎将喷溅而出的鲜血和轰然倒地的身躯面前,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如此的令人恐惧,足以深深地刻在所有人的心头。   不到两个时辰,这句话便原封不动地传到了阴世师的耳中。   阴世师早已得到杨郎将兵败身死的消息,正自惊骇不已:他早已知晓那李家三娘用兵诡诈,屡屡用阴谋诡计得手;但他万万没料到,这女人还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在长安城外,在他的眼皮底下,领兵追杀数倍于她的大军。   如今那两万人马,真正死伤的其实并不多,却比死伤殆尽更糟糕——临阵逃脱之罪,足以让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敢回到长安,在这种世道里,他们唯一的活路便是投靠盗匪,司竹园经此一役,麾下至少会多出上万人马,还都是他亲手训练出来的可用之兵!   最糟糕的是,这一战就在长安城外,结果瞒不住人,也骗不了人,那陆续回来的几千人都是见证,消息只怕也早已传开,一败再败之下,他手头纵然还有几万人马可以动用,却已毫无士气可言,此消彼长之下,纵然是倾巢而出,只怕也奈何不得那位李三娘了。   至于李三娘的这句威胁……他在心里苦笑了一声,默然挥手让那几名亲兵退下,自己独坐堂上,心头多少有些茫然。   他当然听得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但如今,这一切似乎已经不重要了——是他放虎归山,是他轻敌连败,如今就算杀光长安城里的李家亲友又能如何?他就能剿灭李三娘了?他就能跟陛下交代了?   在他的心底深处,一抹寒意也在悄然弥漫:李家的女儿就有这样的谋略胆气,唐国公李渊真会像他表现得那样平庸无奇吗?他家那几个儿郎又该有怎样的本事?这天下,难道最后真的要姓李?他深受皇恩,愿以身殉国,但他的儿女族人们呢?他的女儿还未出阁,他的儿子还那么小……   他越想心头越是沉重,静默之中,下头突然有人回报:“大将军,李郡丞求见。”   李靖?他来做什么?   阴世师不觉皱起了眉头。自打那日李三娘和柴绍先后逃脱,李靖又露出了那么副“果然如此”的模样,他心里便有些不大自在,后来听闻李靖在外头叹息不已,只怨他们这些人都不肯听他的,这份不自在就变成暗暗的恼怒,如今李靖是又要来告诉自己,该如何用兵么?   他挥手正要表示不见,话到嘴边,不知怎地却拐了个弯:“让他进来吧!”事已至此,他倒要听听,这个李药师还能有什么话说!   空荡荡的堂屋里,很快就响起了李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下官恭喜将军收复鄠县。”   阴世师瞪着数日未见的李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人居然已狂悖到这个地步,求见就是为了这么当面嘲讽自己?   他的脾气自来还算温和,此时却是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李郡丞,有话直说!”   李靖不慌不忙地直起了身子,看着阴世师坦然道:“将军息怒,下官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这领军剿匪,原非将军之责,如今将军既然已收复鄠县,自当继续守卫长安,至于追剿余匪之事,按理应该交给屈突将军。”   交给屈突通?阴世师怔了怔,隐隐间明白了李靖的意思,屈突通和他一样留守长安,却兼任着关内讨捕大使,这几年来也一直在率兵四处剿灭匪盗,平心而论,他麾下的兵卒身经百战,远比长安府军骁勇强盛,剿匪也的确是屈突通的分内之事,可是……他想了想还是犹豫道:“可这追捕李家余孽,却是我等的职责。”   李靖垂眸叹了口气:“下官明白,只是李家余孽早已逃出了长安,一时难以收捕,至于是不是跟盗匪同流合污了,只怕一时还难以查明,但只要荡平了盗匪,余孽自然也无处遁形。”   阴世师恍然大悟,李靖是说,那位横空出世的“李三郎”是不是李家余孽,他们其实还不能断定,毕竟李渊家的三郎早已夭折,谁知这一个又是什么来路?横竖此人已经跟盗匪搅在一处,应该交给屈突通来处置,他的左翎卫只要守住长安就好,至于这几次损兵折将的事……只要不继续派兵剿匪,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千里之外的陛下又如何能知道?   眼前仿佛豁然开朗,他的脸色不由一松:“郡丞言之有理,我这就派人去河东城告知屈突将军。”   李靖忙抱手道:“将军,下官不才,愿为将军走这一趟!”   阴世师笑容顿时一凝,静默片刻后方才重新舒展开来:“郡丞说笑了,郡丞远道而来,又并非长安属官,这种事情,如何能麻烦你?”见李靖抬头还想分辨,他笑微微地加重了声音:“天色不早了,我这边还有许多杂务要处置,郡丞若是没有别的要紧事情,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李靖微微闭目,在心里一声长叹,也只能礼数周到地欠身告退。   看着李靖的背影消失在堂外的台阶之下,阴世师的笑容里带上了几分嘲讽,他就说呢,李药师今日为何这般主动为他排忧解难,原来是认定自己对付不了李三娘,要借自己的手另投高明!若是换一个人,自己倒也不妨成全,可惜李靖已经知道太多内情,又是个喜欢告密的,自己怎能再放他离开!   迈步走下堂屋的台阶,李靖也嘲讽地笑了起来:是他痴心妄想了,阴世师虽然号称宽厚,却到底还是忌惮了他!   可是,这又能怪谁呢?   此时红日正在西坠,暮色尚未降临,京兆府的院子里依旧是人来人往,只是所有的人都是脚步匆匆,仿佛根本就没有瞧见李靖。他脸上淡淡的嘲讽也渐渐变成了苦涩。   今日听说府军再次溃败,他就知道,这支队伍已经彻底指望不上了,但李渊已经举兵,他们若不尽快剿灭这帮盗匪,待到李渊挥师南下,两边里应外合,他们这些人又能拿什么来守住长安?   待到城破之日,别人也就罢了,他和阴世师,却都是没有什么活路的。因此,他在来之前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要说服阴世师,他宁可豁出这条性命不要,也要先灭掉这心腹之患!没想到,阴世师却根本不给他机会……   如今,他也只能指望屈突通能剿灭那位“李三郎”了。听闻这位将军手段铁血,对盗匪们尤其冷酷;听闻他曾用上万颗人头筑成京观,震住了关中群盗。那座京观如今大约已化成了白骨之丘,在那上面,想必很快就会有新的人头了——   不是“李三郎”的,就是他们自己的!   ※※※※※※※※※※※※※※※※※※※※   阴世师的女儿,后来嫁给了李世民,是四妃之一,但李世民似乎不怎么宠爱这位仇人之女。   李渊和李世民还是很有心胸的,李渊没杀屈突通,李世民在法场上救了李靖(李渊应该是真的想杀他),就是对阴世师,也只是杀了他完事,没再追究他的家人;让李世民娶阴世师的女儿,估计也是为了安抚人心。   感谢在2020-06-09 02:03:22~2020-06-11 15:3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剧毒淑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a米 20瓶;大酸李子、山黛 10瓶;小妖混混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6章 酒不醉人   夜色如墨, 将无边的竹海浸润成了一片随风起伏的黑色波涛, 不过在竹海深处,无数支烈烈燃烧的火把却彻底烧穿了这浓黑的夜色,烧出了一片通明透亮的天地;比火光更热烈的, 则是那满屋的欢声笑语——   司竹园的庆功宴开席了!   这山寨的厅堂原本就建得高大敞亮,此时更是门窗尽开, 灯火辉煌。堂屋里并没有按着人头各设席案, 而是直接摆了一张极长的大案, 上头早已摆满了各色冷盘热菜, 果子酒水;长案边放着一张张的条凳,无论是司竹园的大小头领, 还是各大山寨的当家, 都亲亲热热地围坐在一起,喝酒吃肉,比寻常宴席更热闹了十倍。   向老四自来最藏不住话,几杯酒下肚, 便忍不住拍着案几对另一头的凌云笑道:“三郎,今日这一仗打得真真是痛快, 我向老四心服口服, 日后的仗,三郎你说怎么打,我便怎么打, 绝不再多放半个屁!”   众人轰然大笑, 心里却颇有些感同身受。   说起来, 今日这一仗并不是他们几个山寨第一次跟司竹园一道出兵,但驰援山庄也好,攻打鄠县也好,风险都不算太大,也不用他们派出多少人马;而这一回,司竹园却要向他们借用骑兵。当得知凌云是想率领他们冲杀长安府军时,大家心里都有些打鼓,向老四更是直接嚷嚷了出来——   他们的骑兵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三四千,怎么能去追杀两万人的队伍?要知道,以前他们跟官兵打仗都是以人多取胜,有时人数多上几倍也未必能赢,更别说去以少敌多了!再说那地方还选在长安城外,他们若不能一口气将这两万人马彻底击溃,等对方的援军一到,他们这些人还不够人家一口吞呢!   听到他这么嚷嚷,大家自是跟着纷纷质疑,凌云却回答说,她有司竹园的两千骑兵其实已是足够,其余山寨随意就好。   见她如此轻描淡写,众人更拿不定主意了,丘家兄弟最后还是出了五百骑兵,向家却留了个心眼,只派了两百多骑,跟李家差不多,不过向老四还是表示说,他愿意冲锋在前;谁知这一番冲锋之后,他便彻底变了态度,恨不能时时跟在凌云身后向她讨刀法、表忠心,如今也不过是又当众说了一遍而已。   向老四的兄长向善思也是个粗豪汉子,闻言便笑骂道:“你要放屁到外头放去,莫要薰着了大伙儿!”   向老四嘿嘿一笑,向着凌云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杯子:“三郎莫恼,我向老四是个粗人,之前见三郎会用计策,还觉得三郎心眼太多,今日跟着你冲锋陷阵了这一回,我才知道,三郎当真是响当当的好汉!阿兄跟我说好了,日后我们都听三郎你的,你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我们兄弟就好!”   向善思也站了起来:“老四说得不错,向家寨日后就听三郎差遣了!”   另一边的丘师利、丘行恭兄弟早已表达过投效之心,今日一战更让他们认定了这条路,此时自是跟着起身端杯。李仲文父子相视一眼,也都站了起来。他心里其实已反复思量了许久。他自己出身大族,之所以举起义旗,自然是有一番雄心壮志的,但如今看来,这“桃李子”的“李”字,难不成会应在这位李三郎身上?此时看见众人归心,他心里也是愈发不自在,面上却还得笑得欢喜从容:“正是,我等日后愿听三郎调遣。”   何潘仁就坐在凌云身边,闻言也笑吟吟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却并没有开口,只是向凌云微微晃了晃杯子。   凌云看了他一眼,这才举杯答道:“多谢诸位盛情,在下愿与各位并肩作战!”   众人轰然响应,各自一口饮尽了杯中之酒。向老四喝完还砸吧了一声:“何总管是从哪里弄来的好酒?怪香的,也有劲,我也想去弄些!”   何潘仁笑道:“这是何某自己酿的,埋了三年,今日正好拿来为大伙儿庆功,向兄弟若是喜欢,回头我再送你一坛!”   向老四大喜过望,连声道谢;丘师利便笑道:“总管可不能厚此薄彼。”众人一阵起哄,到底让何潘仁答应了每个山寨都送一坛才罢休,随即便推杯换盏,越喝越是欢喜。   唯有凌云笑微微地瞧着大伙儿,没有再开过口。李仲文一直暗暗打量着她,见她不再喝酒,脸上也慢慢透出了红晕,心里便是一动,想了想起身笑道:“今日难得有这般好酒,仲文就借花献佛,再敬三郎一杯吧!”   凌云并不打算多喝,客客气气地抱手回道:“不敢当,小侄已不能再喝,还望族叔见谅。”   李仲文笑得更是开怀:“这是什么话,三郎如此英雄,岂有不能喝酒的道理?今日难得高兴,正该多喝几杯才是!”说完便转头冲众人问道:“你们说,是不是?”   此时大家都已喝得兴高采烈,自是纷纷点头,向老四叫得尤其响亮:“正是正是,三郎今日正该跟我们兄弟多喝几杯!”   何潘仁眉头一挑正要说话,凌云已按住了他的手背,自己站起身来:“不能陪诸位尽兴,是我的不是,我愿舞剑一曲,为诸位助兴,也权当是我的赔罪!”   这大堂占地极宽,除了长案之外,还颇有一大片空地,凌云随手借了一柄宝剑,气定神闲地站了空地当中。何潘仁看着自己的手背低眉一笑,也起身来到厅堂里的圆鼓跟前,拿起鼓槌“咚咚”击了两下。   凌云并没有摆出什么起势,听到鼓声,却是飞身而起,剑光如电,直取不远处的烛台,剑光闪动处,烛台上的三根蜡烛都拦腰而断,又被高高地抛了起来。凌云随手几剑划过,那三根蜡烛转眼间便成了六根、十二根、二十四根……碎蜡如雪,纷纷落下,而凌云长剑停处,剑身上还稳稳地落着三截短短的蜡头,连火苗都不曾熄灭。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此时才回过神来,齐声喝彩,叫好之声几乎没冲破屋顶。   凌云抱手一笑,走回了自己的坐处。李仲文心里又是惊骇又是不甘,他看凌云的模样多半是不能喝酒的,因此才想灌她几杯,若能让她醉酒露丑,自然是好的;她若坚持不喝,扫了大家的兴致,那就更好不过;没想到她会舞剑赔罪,露了这么一手,如今怎么都不能说她不给大家面子了。   他心里暗恼,点头笑道:“三郎身手当真了得,我等佩服之至,只是这饮酒之事,三郎还是该慢慢练起来,就算醉上一场又如何,咱们又不是妇道人家,难不成还怕……”   何潘仁也已走了回来,不等李仲文说完,便截住了他的话头:“原来李叔是想醉上一饮,这有何难,来人,拿碗上酒!”   伺候酒席的下人忙拿来了两个海碗,将酒一一倒满,何潘仁拿起碗一口气喝了下去,李仲文自然只能奉陪,众人又是一阵鼓噪喝彩,纷纷地换了大碗,气氛也愈发热烈起来。   何潘仁酿的这酒入口香滑,后劲却是极足,这般喝法,没过多久,人人都露出了几分酒意,自然也更加无所顾忌,有人猜拳行令,吆三喝四,有人打起了酒嗝,也有人哭哭笑笑,又唱起了小曲,向老四大概是喝得热了,一把拽开衣裳,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脯……   这样的酒气熏天,这样的热闹场面,凌云渐渐有些吃不消了,索性乘人不留意,起身离开了屋子。   厅堂后面是一处宽阔的露台,露台尽头有一道回廊,回廊外便是一望无垠的竹海。凌云独自站在回廊的栏杆边,夜风迎面吹来,也带来了竹林里特有的清香和涛声。她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整个人从里到外总算渐渐地清爽了起来。   身后再次响起了那熟悉的脚步声,她一转头,看见何潘仁已悠然走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眼熟的酒葫。   不等她开口询问,何潘仁已笑道:“李仲文已经出溜到案几底下去了,大家都在忙着往外拽他,我就不凑那个热闹了,这酒么,还是到外头来喝更有滋味。”他仰头喝了一口酒,又冲凌云晃了晃酒葫:“阿云,你不爱喝酒,要不要我去弄些饮子过来?”   话没说完,他手上突然一轻,却是凌云抬手将酒葫抢到手中,二话不说便直接喝了一大口。喝完她才看向何潘仁,神色竟是少有的生动,眉目之间分明都在表示:谁说我不爱喝酒的?   何潘仁怔了怔,笑容从唇角一点点地绽放开来:“阿云?”   他的目光和笑容都明亮得近乎灼热,凌云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脱口解释道:“我只是不爱跟不相干的人喝。”   何潘仁天生酒量极好,心思又敏捷,从来只有他灌醉别人的份,他自己却很少上头,然而此刻听到这句话,他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都已飘了起来。眼前这片黑沉沉的竹海,便是世间最好的风景。   ※※※※※※※※※※※※※※※※※※※※   感谢在2020-06-11 15:32:13~2020-06-13 03:5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好吃懒做雅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7章 恩义难全   夜色越来越深, 宴席却依旧在继续;美酒佳肴依旧如流水般被端了上来, 喧哗笑闹也依旧是一波高似一波。在这样的欢腾中,几乎没人留意到, 在厅外清幽的回廊上,也有两个人静静地喝着酒,偶然间几句低语, 转眼间便融进了这令人沉醉的夜色之中。   直到大厅里的欢笑声渐渐散去,夜风也带上了露水的清凉,那两道身影才消失不见,空荡荡的回廊上,只有几个同样空荡荡的酒葫,仿佛在见证着某些甜蜜, 某些惆怅。   不知过了多久, 有人悄悄地走了过来, 低头看着滚落在地的空葫,良久之后,沉沉地叹了口气。   夜晚很快过去,晨光渐渐变得清明, 山寨内外依然是静悄悄的,宿醉的人们显然还在酣睡,那些没有喝醉的寻常士卒, 也被大战前的忙碌和大战后的欢庆闹得精疲力尽, 总要饱饱地睡上一觉才好。   凌云却在第一缕阳光照上窗纱时便醒了过来。她昨夜喝的其实并未过量, 但那股醺然之意却仿佛犹在心头。她难得的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这才一跃而起,快手快脚地洗漱一番,推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有人早已来回走了好几圈,听到开门声忙转过身来。   凌云早已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只道是小七早起了,抬眼看到这张面孔,她不由得怔了一下:“三宝?”他不是在忙着安置那些降兵么?怎么会大清早的等在这里?“可是降兵有变?”   马三宝显然没有睡好,眼下都是青痕,神情也颇为沉重。听到这一问,他忙抱手答道:“娘子不必担忧,降兵那边一切顺利,尤其是到了外寨之后,他们瞧见了之前娘子收下的那些残兵败将,听闻这里吃穿用度比军营还强些,伤病也都给医治,心里就更无忧虑了。我听他们私下都在议论,说横竖都是打仗,为何不给自己找个能保命的地方?那些败兵里原先还有暗地里想回长安的,听闻这一仗的结果,也都死了心。   “如今那一万多人都已安稳了下来,陶大郎他们各自领了一营人马,过两日便可以开始操练了。”   凌云松了口气:“那也是你安抚有方。”毕竟三宝跟随柴绍多年,交游广阔,很多府兵都见过他,认识他,由他出面来安抚这些人,自是事半功倍。   三宝的脸色愈发复杂,沉默了一下才道:“小的是沾了大郎的光。”说完这句,他咬了咬牙,再次抱手行礼:“娘子,大郎当初让小人留在长安,是因为担心娘子无人使唤,如今娘子已有了得力帮手,小人能做的都已做了,留在这里也是无益,特来跟娘子辞行。”   他是来辞行的?凌云好不意外,上下看了看三宝,却见他低头看着地面,脸色僵硬无比,心头忽地闪过一丝明悟:“我明白了。”   三宝猛地抬起了头,看到凌云了然的眼神,心里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能明白也好,自己为什么要走?还不是因为她和那何潘仁越走越近,尤其是昨夜,自己匆匆赶回,本是想报个喜讯,谁知却瞧见他们躲在一旁喁喁私语,还喝了那么多的酒……这样下去,他再不离开,日后又该如何向大郎交代?若非如此,他也舍不得这刚刚打开的大好局面,舍不得那些并肩作战的同袍和信任自己的府兵兄弟!   想到这里,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娘子,小人或许是多心了……”   凌云轻轻打断了他:“你没有多心,我的确心有所属,待得战事平定,自会给所有的人一个交代。”   三宝呆呆地看着凌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子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吗?她居然承认自己喜欢上了一个胡商,听这口气,日后居然还想告知天下?   然而凌云就这么坦坦荡荡地站在他的面前,目光清明,语气平静,仿佛她说的不过天底下最顺理成章的事。他满心的愕然也终究化为了沮丧和憋闷:“既然如此,小人毕竟是柴家奴仆,恩义不能两全,也只能告辞离开,还望娘子成全。”   凌云微微摇了摇头:“三宝,你觉得你是柴家奴仆,我却觉得你更是我的同袍;你觉得我还是柴家主母,我却觉得我只是我自己。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我只想将这个世道早点烧个干净,我原以为,你也是这么想的。”   三宝心头一震,脱口道:“我自然是这么想的!”他身为下人,见过的惨剧,听过的哭诉,其实比娘子郎君们更多得多,他当然想改变这个让人活不下去的混账世道,他更想建立一番功业,“我只是……”他只是不能接受娘子的做法而已!   凌云索性替他说了出来:“你只是觉得我不守妇道,对不住你家大郎。”   三宝忙不迭地摇头:“不,小人不敢这么想。小人知道,是我家大郎对不住娘子,是他误会了娘子,要跟娘子和离;只是小人更知道,郎君心里其实还放不下娘子,不然也不会决定独自去河东报信,又让小人回来听从娘子使唤了!娘子的事,小人原是不该置喙,只是小人今日还是想斗胆说一句,娘子,您能不能……”   他话没说完,凌云已淡淡地答道:“不能。我和柴大哥并无夫妻之缘,和离也并非出于误会;至于柴大哥的恩义,日后我自会报答,却不能一错再错,那才是害了柴大哥。”   她的话平淡到了极处,却也因此更加显得断然决然,再无挽回的余地。三宝纵然能言善道,此时也是无话可答,呆了半晌才喃喃道:“既然娘子已有决断,小人也不必再啰嗦了,还望娘子多多保重,小人……不能再为娘子效力了!”   凌云看着他纠结失落的模样,心里也是一声叹息:“我早已不是你家主母,你不为我效力原是理所应当,我只希望你能想清楚,眼下你可以去接手柴家庄园,带领庄客们补种田地,重建家园,为柴家挽回些损失;你也可以接手那一万府军,统领他们训练,率领他们出征,为你自己,也为所有的人,打出一片新天地。”   “何去何从,你静下心来,好好选一次吧!”   这句话仿佛一记重鼓敲在三宝的心口,在从里到外的震动中,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想不起了,他只能看到那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一条平淡安然,循规守矩;一条波澜壮阔,步步惊心……他茫然看了许久,才哑声道:“娘子,你能不能容我好好想一想?”   凌云点头道了声“好”,三宝连告辞都没说,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院子,随即步子却是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到后来几乎是跑了起来。   凌云看着看着,也笑了起来。   一轮红日不知不觉已升上了竹梢,竹叶上一颗颗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了璀璨的光芒——哪怕转眼即逝,这光芒终究也曾惊艳人间。   不知哪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动。凌云回过神来,看着竹篱外那两道隐隐约约的窈窕身影摇了摇头:“你们进来吧。”   ※※※※※※※※※※※※※※※※※※※※   这章是周末补更,今天还会有一章。感谢在2020-06-13 03:53:20~2020-06-15 11:05: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2个;剧毒淑女、明月照今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程 30瓶;巴音布鲁克的月光、乌乌秦 20瓶;山黛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8章 童言无忌   那两道身影微微一僵, 随即才拉扯着转了过来。   出现在小院门口的, 是二娘与四娘那两张略带尴尬的笑脸。   见凌云迎了上来,两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显然都不知怎么开口才好。   凌云索性看着她们笑了笑:“你们都听见了?”   两人愈发窘迫,四娘忙解释道:“三姊姊莫怪,我和二姊姊并非成心要听, 只是三宝今日天刚亮就来看望柴家的两位小郎君, 似乎还打算离开山寨, 周嬷嬷得知此事急得不得了, 说什么他肯定知道了,却又不肯跟我们解释缘故;我和二姊姊都觉得此事还是告诉你一声才好,又担心会扰了你休息, 这才过来看了看。”   二娘也歉然道:“都怪我, 是我瞧着院子里有人, 不敢贸然打扰, 才拉着四妹妹在外头等着的, 没想到这竹篱却是什么都隔不住。”   凌云摇了摇头:“无妨,是我早该告诉你们了。”竹篱自然是什么都隔不住, 因此她也早就瞧见这两人了, 之所以等到三宝离开才请她们进来, 就是没打算再瞒着她们。   二娘和四娘相视一眼, 心头都是一阵无力;凌云如此坦荡, 她们是不用那么尴尬了;但也因为这份坦然, 她们的担忧不解似乎也变得有些难以启齿。   四娘斟酌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姊姊,何总管的确人才出众,对我等也是帮助良多,却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她听周嬷嬷提过,这位何潘仁在涿郡时就曾卖了几匹宝马给父亲,跟三郎的交情也不错,因此这次才会率众来投;但现在看来,事情或许不是这么简单。比起身份的差别来,她更担心的是:此人来历不明,性情莫测,又生成了那副模样,最后会不会伤了三姊姊的心?   凌云自是看得出她的担忧所在,心里不由一软:“你们放心,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不会害我。”   四娘的心情却更复杂了几分:三姊姊居然这么相信他了?说到他的时候,她眼里的光芒分明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这让自己如何能放心得下?她转头看了看二娘,却见二娘也是怔怔的,显然同样深受震动。   看到两人的神色,凌云好生无奈:有些事显然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她想了想扬声叫道:“小七!”   随着一声清脆的应答,小七开门走了出来。不等凌云吩咐,她便笑眯眯地向二娘四娘行了个礼:“两位娘子都还未用饭吧?何总管的事说来话长。今日三娘子还有些事情要处置,不如让奴婢先去灶房取了朝食过来,再跟娘子们细细分说?”   两人只能点头,看着凌云如释重负的匆匆离开,心里也是愈发七上八下:这件事居然要小七来“细细分说”,那到底是复杂到了什么程度?   不过在一刻多钟之后,当她们的面前摆上了各色点心,小七也终于开口娓娓道来时,两人却很快就忘记了所有担忧,满心满腹都只剩下紧张和惊叹——她们自然知道,凌云当初从长安到涿郡走得并不容易,却不知道这一路上会惊心动魄到这等地步;她们也知道何潘仁定然有些本事,却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的……令人叹为观止!   等到小七口干舌燥地将这些事情讲完,日头已快到中天。二娘和四娘许久才回过神来,眼前的案几上依旧放着那些点心果子,门外吹来的微风也依旧凉爽宜人,然而有些东西分明还是不一样了,以至于当她们把目光投向门外时,远处的随风起伏的竹海都仿佛多了无穷的深意。   四娘半晌之后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有些事,是我多虑了。”这位何大萨宝不管性情如何,对三姊姊倒的确是一片真心,他的手段魄力也的确令人佩服,只可惜,“他何潘仁怎么偏偏是个商贾?父亲若是知道了,定然是不会答应的,三姊姊只怕也不会让步,这件事日后要如何收场才好?”   小七正咕咚咕咚地喝水,听到这声感叹,鼓着腮忙不迭地点头:“可不是么!奴婢也担心得很。不过这一回,何大萨宝也算是救了大家吧?他若是能多立些功劳,国公会不会改了主意?”   四娘摇头:“这不是功劳不功劳的事,何大萨宝再是功高盖世,他也是个胡商,把女儿下嫁给商贾,是何等难听的名声,更别说是胡商了。父亲再是宽和,也不会容忍咱们李家这样被人耻笑。”   小七的圆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嘴里却还是忍不住嘀咕道:“其实大萨宝若不细看也瞧不出是胡人,听说他在西域那边地位比寻常王室还要高……”   四娘叹道:“可他姓何,在中原又没有家族来历,大家只要一想便能猜出他的来历,更别说他当初还曾卖马给父亲了,这些事都是瞒不住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是何等的眼尖嘴毒,我们就算声称他是中原谁家子弟,待那些人瞧出了不对,还不定会怎么笑话三姊,笑话李家!”   两人越说越愁,相对长叹,小鱼原是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小七补充几句,见此情形,忍不住冷笑道:“那又怎样?他们敢当面敢笑话娘子一声,我就敢揍得他后悔爹娘给他生出了这张嘴!”   小七无奈道:“你知道什么?这是揍人能解决的事么?”   小鱼睁圆了眼睛:“世上还有揍人解决不了的事?”   四娘不由哭笑不得:“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至少这世上的名声规矩,都不是揍人能解决的。”   小鱼翻了个白眼正要反驳,身边突然有人幽幽道:“我倒觉得小鱼说得没错。”   大家都吓了一跳——开口赞同的,居然是二娘!   摸了摸受过伤的那只手臂,她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一点自嘲:“所谓解决不了,不过是位置还不够高,拳头还不够重。不然的话,我为何会走到这一步?咱们家又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四娘心头一震,默默点了点头。二姊说得没错,她原先是何等的循规蹈矩,却受了那样的一番折磨,他们李家名声自来都不差,却几次差点被逼上绝路,若是这些规矩名声有用,他们最后为何只能靠兵马刀枪来说话?   二娘笑了笑,“再说如今都什么时辰了?父亲和三娘做的事但凡稍有差池,咱们性命都难保,要那规矩名声又有何用?咱们若是能一路得胜到最后,那三娘日后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又敢到她面前去说三道四?要依我看,咱们如今与其忧心这些,倒不如松快一日是一日。三妹妹她……能开心就好!”   四娘只能继续点头,心里苦笑不已:是啊,这都是什么时辰了,父亲在晋阳举兵,三姊姊在长安呼应,他们李家已经是在拿阖族性命在做这一场成王败寇的豪赌!这些日子自己大概是被保护得太好,竟然忘了这最要紧的事。至于日后……她心头猛然间生出了一股豪气:“咱们若真有那一日,谁敢非议三姊姊,我也要撕了她的嘴!”   不过想了片刻,她又迟疑道:“只是前朝似乎只有拿公主去和亲的,没听说谁家曾招了胡商做驸马吧?”   二娘轻轻看了她一眼:“不是驸马,不就行了?”   四娘怔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指着二娘叫了声“阿姊!”   小七也是愕然无语:二娘子变了!这才多久不见,这每句话说出来都恨不能让人呢洗洗眼睛再看她才好。   唯有小鱼听得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不是在说娘子跟何潘仁的事么?怎么扯到公主驸马上去了?”   小七正端起杯子喝水压惊,闻言白了她一眼:“你说呢?”   小鱼皱眉努力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啊”的大叫了一声:“我明白了!你们是在说娘子日后能当公主,那何大萨宝就算做不了驸马,也能做……能做她的面首!诶,二娘子这主意不错呀!”   小七的一口水顿时呛在了嗓子里,差点咳得背过气去。   小院外,凌云一只脚刚刚踏进院门便听到了小鱼的高声嚷嚷,一口气顿时也憋在胸口差点没能缓过来。   她下意识地收脚退了一步,心里期盼走在后面的何潘仁不曾听见这句话,耳边却传来了他轻轻的笑声:“这个主意,听起来的确不错,却不知公主殿下准备让谁来做这个驸马。”   他的语气明明随意之极,仿佛只是开着玩笑,凌云心头却突然一凛,定了定神才道:“我不知道,这事我做不了主。”   转头看着何潘仁笑得似乎若无其事的面孔,她认认真真道:“这得看你愿不愿意。”   何潘仁怔了一下,眼里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意,片刻后低声道:“其实我……还真不是那么愿意。”   这下轮到凌云心里一沉,想问句为什么,却又有些说不出口。   何潘仁眼里笑意愈深:“阿云,难道你日后很想在长安城里做个公主么?”   凌云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她想不出来当公主是什么感觉,但若是只能呆在长安洛阳,来往在那些华美的宫殿和府邸里,那似乎并不是一件多么令人向往的事。   何潘仁抬眼看着远处,低声道:“若有可能,我希望待到这一切平定之后,我能带你走得更远些,我想带你去看看世上最险峻的高峰,最清澈的湖水,去看看那些广阔无垠的大漠和草原,还有那些我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见过的风景,我也想和你一道去看看。”   是的,从离开苇泽关的那个夜晚开始,他就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了。而现在,这一天,应该不会太远了吧?   ※※※※※※※※※※※※※※※※※※※※   嗯,冰山霸总也是有求生欲的,当然妖艳奸妃还是更加技高一筹。   感谢在2020-06-15 11:05:46~2020-06-16 12:3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坐看云起、云仔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n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aisy 30瓶;大酸李子、Oona!呀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9章 噩梦成真   江南的六月最是恼人, 连绵的梅雨尚未停歇,闷人的暑热已席卷而来。天地间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 那蒸腾弥漫的湿热, 让人简直无处躲避, 难以喘息。   和天气一样恼人的,还有从北方传来的坏消息,同样的接连不断, 同样的难以回避,也给这个闷热的六月带来了加倍的焦躁。   自来好性的南阳公主, 这些日子以来便时常心烦气闷。她的公主府位于蜀岗高处,原是江都城里一等一的高爽住处,府里也不缺避暑之所, 然而自打进了六月, 无论是后院的流水亭台还是屋里的青铜冰鉴,都难以消除她心头的躁热。大约正因如此,府里已有几个下人挨了她的发落,就连驸马宇文士及都没能求得了情。   而这一日, 当内侍带来皇帝召见她和宇文士及的口谕时,她连日来的心浮气躁却忽地沉静了下来。   挥手让身边的侍女各自去准备出门之物,她看着眼前的庭院,头也不回地淡然道:“三个月前的那件事,今日咱们还是去跟父亲好生交代了吧。我会告诉父亲, 此事是我的主意, 是我念着亲戚情分, 觉得可以让李渊戴罪立功,才让你去疏通宫里的关系,替他挡下这次处罚的。”   站在她身后宇文士及脸上不由蓦地变了颜色。   他当然知道“三个月前的那件事”是什么——当时因突厥进犯山西,杨广要将李渊拿来江都问罪。但那时九娘刚到李渊身边,他不愿见到李渊获罪,便设法通过这府里跟宫里的关系,让人劝住了陛下,谁知道李渊会这么快就举兵作乱呢?南阳这几日心情不好,又接连处置了参与此事的那几个下人,显然是有所察觉了。对此,他虽是倍感愧疚,却以为等她消了火气就好,没想到她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要把一切都向陛下坦白,却要由她来承担这份责任!   看着眼前这纤细袅娜却骄傲无比的背影,宇文士及胸口又酸又胀,半晌才低声道:“何必如此?这件事都怪我考虑不周,回头我去向陛下请罪就是。”   南阳没好气地转身瞥了他一眼:“我自然知道你只是考虑不周,不然我才懒得管这件事!如今你也别说什么何必如此了,你想去请罪,我还不想改嫁呢!”父亲的性子他还不明白么?自己出面领了这罪过,父亲最多是气恼几日,若是他出面认下,那自己大概就只能换驸马了。   宇文士及被她这一嗔,心头顿时更热,忙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是我连累了你,以后我再不敢了。”   南阳“哼”了一声:“你不敢了么?我看你敢的很!”   宇文士及叹了口气,并未分辩,只是双手轻轻摩挲着南阳细嫩的手指。南阳只觉得心头的恼怒仿佛也渐渐被抚平了下去,最后到底忍不住反手掐了他一下,这才算是解了气。   待到两人上了牛车,一路悠悠前往宫城,她便忍不住低声叹道:“其实那时我也想过要不要替李渊求情;毕竟突厥年年来犯,父亲也是无可奈何,李渊又能把突厥怎样?再说把他问了罪,北边只会越发空虚,突厥说不定更会大举进犯了。后来听说父亲改了主意,我还暗暗松了口气。谁曾想,父亲对李渊的忌惮竟是半点都没有错,他看着老实忠厚,却也是一个狼子野心之辈!”   说到此处,她心里又是气恼,却又有些惆怅,按理说,李渊这么一反,他的满门便都是逆贼,都是罪不容诛,但她心里却忍不住会想,李三娘如今怎样了呢?她是隐身长安城外,还是去了晋阳?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李三郎的事?是不是一直在演戏骗父亲,骗自己?   她当然知道,事已至此,再想这些荒唐又无益,可她心里却怎么都压不下这些念头……   宇文士及见她脸色不好,忙安慰道:“这种事谁能看得出?我也算跟李渊有些交情,还不是照样被他蒙在鼓里?”要说起来,这件事也就是父亲早有预料吧?当初他还觉得父亲太过多虑,也太看李渊,如今看来,说不定这天下大势最后真会如父亲所料,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公主她……他心里忽地一阵刺痛,不由自主伸手紧紧揽住了身边的南阳。   南阳有些纳闷地瞧了他一眼,却见宇文士及满脸都是怜惜,心里不由得一软,就势轻轻依偎在他的怀里。   在牛车的轻轻摇晃之中,宫城转眼就到,他们的车子长驱直入,待到停下时,自有宫人抬着檐子、打着伞盖前来相迎,将两人一直送到水精殿的台阶下。两人沿阶而上,还没进门,便听到了里头的悠然乐声。   杨广就坐在大殿深处的低案后面,头上不巾不冠,身穿家常纱袍,神色竟然也是闲适之极。看到南阳和宇文士及走进大殿,他懒洋洋地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行礼,又对南阳招手笑道:“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阿耶的这支新舞如何?”   南阳原本已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但听到这一句,还是差点愣在了那里——父亲召见自己和驸马,居然是为了让他们来看他新制的歌舞?   她心头一片茫然,面上却还是很快便露出了笑容,快步走到杨广的案几边上,轻轻松松跪坐下来:“阿耶是何时编的新舞?”   杨广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用下巴往前点了点:“有那么七八日了吧,尚功局如今做事也慢,今日才把这些舞裙制好,我就让她们过来试一试了,如今瞧着虽然还差点意思,倒也勉强能看得。”   南阳心里更是骇然:七八天前?那不就是李渊起兵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么?父亲收到消息后,一直没再上朝,原来是在后宫里忙着制舞裙,编新舞?这算怎么回事?难道父亲是彻底自暴自弃了?想到这里,她心里一寒,忙转头看了看父亲。   杨广仿佛感受到了南阳的目光,也纳闷地看了她一眼。他今日打扮得原是格外随意,头发不过是简单一束,穿的翻领纱袍也只松松系了根丝带,以前他也宫里也曾这么打扮过,倒是比平日更显风流倜傥,然而此刻看去,他整个人却显得暮色沉沉,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已让他倍感厌倦。   南阳心头顿时愈发沉重,脸上却赶紧笑得更轻松了些:“父亲好生会享受,女儿今日却是要沾光了。”   杨广果然扬眉笑了起来,伸手往前一指:“你看阿耶让人做的这身仙飞裙如何?”   南阳知道父亲自来喜欢将宫人们打扮得新奇华美,来到江都之后,对此似乎兴致更高,时不时便会折腾出一些新鲜花样出来,而眼前这队舞女满身的打扮,显然是父亲最新的得意之作:   她们的头上的冠子是天子大朝时所戴的通天冠式样,只是原本沉重庄严的博山都是由精巧轻薄的叶片构成,组缨则是珠翠相缀,那一颗颗碧绿的瑟瑟珠随着舞动摇曳生姿,看去便有一种奇异的风流恣意之态——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可以拿来玩笑;再加上她们身上那轻如云霞的紫罗帔,精巧欲飞的鸠头履,看去果然有如一群飞天仙子,难怪叫做“仙飞”。   凝神看了半晌,她才压下心头的那声叹息,侧头瞧着父亲嫣然一笑:“果然是飘飘欲仙,如坠云端。女儿这几日一直苦夏,今日才觉得心情舒爽了些。”   杨广哈哈大笑:“你那公主府的确造得太狭小憋屈了,若住不惯,就多进宫来陪陪阿耶。”说完又转头对宇文士及道:“你也来吧,我前几日也觉得有些闷气,已经吩咐将作监赶紧再造几处能避暑的所在,回头挑一个让你们住。”   宇文士及此时已看得明明白白,杨广根本就不愿多想那些恼人的事情,更别说追究谁曾给李渊求情了。他心里一松,自是含笑道谢,又顺着杨广的话头夸了夸这身仙飞装。杨广听得兴致更高,又突然摇头道,这样的装扮不宜配团扇,得持半月雉尾扇才更有仙人气象。底下人得了这话,忙忙地去换了雉尾扇来,果然让舞女们更多了一份飘然出尘之态。   杨广抚掌而笑,只是笑过之后,又突然有些走神,片刻后才道:“说到苦夏,江南什么都好,就是这梅雨暑热的确熬人,我都听到了好些抱怨。”   宇文士及心里一动,可不是么,朝廷里无论是官员还是侍卫,都是北人居多,着实消受不起这南方的湿热,再加上听说连李渊都反了,早晚会打到长安,已有不止一人问到他跟前,想知道皇帝何时才能北归……   他斟酌了一下,缓声回道:“陛下果然明察秋毫,近来连番下雨,的确有不少人受不得这湿热,臣前日还听骁勇们私下抱怨,说江都城就像个蒸锅,他们都快被蒸熟了。”   杨广冷笑了一声:“他们岂止是抱怨,如今都恨不能逼我立刻乘船北上呢,也不想想,如今这水殿龙舟都折损了好些,咱们难道要走回去不成?”   南阳闻言便笑盈盈地扬起了头:“阿耶的意思是,修好了龙舟咱们就能回洛阳了?”   杨广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你也想回洛阳了?”   他的神色里颇有些说不出失落,南阳心头一跳,忙展颜笑道:“那要看阿耶的,反正女儿只想跟着阿耶。”   杨广的笑意这才深了点:“要我回洛阳,自然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们却休想拿那些大道理来来逼我!难不成我这天子竟是个做差役的,哪里出了点小乱子,就要我去守着?”   南阳知道他是在抱怨李渊这一反,越来越多的人都希望他早日回去安稳人心;她自己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当初杨玄感作乱,不就是因为父亲及时回师,才把那场大祸消弭于无形么?李渊比杨玄感也不差什么,但父亲如今远在江都,又如何能消除那些猜疑和摇摆?   她想了想笑道:“阿耶自然不能听他们摆布,横竖有人盼着阿耶北归,自然便有人会盼着阿耶留下,因为阿耶到了哪里,哪里便稳如泰山,宵小之辈绝不敢作乱!”   杨广听得点头而笑,随即心里隐隐一跳:那要这么说来,最盼着自己留在江都,岂不是李渊——他不就是因为自己远在江都,才敢犯上作乱的?   他这几日原是一听“北归”这两个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此时却突然生了几丝动摇:也许自己还是应该回去,这样才能像对付杨玄感那样,将李渊那个忘恩负义的也扒皮抽筋,挫骨扬灰……但是,但是他真的要回去面对那些烦心事么?   他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空旷阴凉的大殿上,没有人再开口,唯有那悠扬的乐声依旧在梁间回荡,舞女们也依旧摇动着腰肢,不知疲倦般的一遍遍舞了下去。   就在这样的静默之中,殿门口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内侍快步走了过来,到了杨广跟前方轻声道:“长安又来消息了……”   杨广正神思不属,闻言怒道:“不是说了不许拿这些事打扰我么?”   内侍忙赔笑道:“这次是个喜讯。”   喜讯?杨广的脸色这才好了一些,伸手接过内侍手里的奏章,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突然之间,他的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手指也紧紧地攥住了奏章的边缘。僵了半晌之后,他才放下奏章,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竟是转眼间就布满了血丝,目光却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声音也仿佛梦游一般轻飘,却又带着说不出的讥诮:“哈,喜讯?”   南阳也不由得跟着变了脸色,父亲显然是读到了什么极坏的消息,但到底是什么呢?她小心翼翼问了声:“阿耶?”   杨广如梦初醒,霍然站了起来,却是一把推开了面前的案几,目不斜视地大步往殿外走去。舞女们忙不迭地闪开了道路,又纷纷跪了下来。杨广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大步流星地径直走出了大殿。   南阳起身追了两步,又赶紧转身回来,低头看向了摊放在案几上的那封奏章。   那封奏章并不长,报告的也的确是喜讯:有盗匪骚扰鄠县,长安府军在一番激战后杀退盗匪,夺回县城;盗匪如今损失惨重,已龟缩回他们的巢穴司竹园;不过府军身负镇守长安的重任,不能擅离职守,若要彻底清剿这群流匪,还需要屈突将军出马……这些原本都是一些毫无新意的套话,南阳听都已经听厌了,然而这一次,在这满篇废话当中,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七个刺眼无比的深黑字迹——“匪首长安李三郎”。   他公然举兵,他攻城略地……他,反了!   她当然知道这个李三郎是谁,她也知道父亲为何看到这三个字之后会如此失态——先是“桃李子”,再是“李三郎”,父亲最恐惧的噩梦,他一直回避的,甚至让他不惜躲到江南来的那个噩梦,依然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展开了!   她不假思索地向外头追了过去:不管怎样,她必须去陪伴父亲,安慰父亲,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父亲!   杨广并没有走远。   他就站在台阶下,站在一面巨大的铜镜面前——那原是让人进殿参见前整理衣冠用的,此时映出的,却是九五之尊那失魂落魄的身影。前来报信的内侍哆哆嗦嗦地跪在一边,一个字也不敢说。   杨广仿佛已慢慢回过神来,脸色冷淡得看不出喜怒,声音也冷静得近乎平板:“传朕旨意,让屈突通务必剿灭司竹园盗匪,务必让匪首李三郎伏法,否则就让他提头来江都见朕!”   他的模样俨然已恢复了帝王的尊贵威严,然而在那面铜镜,他的背影却依然显得冰冷而萧瑟,宛如一棵行将枯萎的巨木,要把他最后的愤怒,投掷向远方的仇敌。   ※※※※※※※※※※※※※※※※※※※※   停更了两天,今天还算是肥章吧。   (历史上,杨广的确是一个很有热情的女装设计大师)   说起来真是一把辛酸泪,小朋友有史以来最短的一个学期结束了……要带他回学校拿东西,要开家长会,要重新安排学习考试,唉,原本以为至少可以有一个月轻松愉快的!   作为一个随便被人一忽悠就购卡的二傻子,我只能默默祈祷我的健身房美容院电影院都不要倒闭……   周末会补更一章。感谢在2020-06-16 12:39:26~2020-06-19 16:5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佐一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逝秋风 30瓶;云韶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0章 骑虎难下   六月的雨也同样落在长安城外的司竹园里。   和江南梅雨的缠绵低回不同, 长安的夏雨总是来得格外痛快,每每携风雷之势席卷而来, 待乌云散去后便骤然而止。大雨过后, 天空一碧如洗, 竹海叠绿积翠,行走其间,宛如身处于一幅明丽的青碧画卷。   在这样的清凉天地里, 唯一令人烦恼的,大概就是那一道道在雨后暴涨的溪流河水了。尤其是靠近主寨的那条小桃溪,水面比之前宽阔了好几倍, 略显浑浊的溪水直淹到了山寨脚下。那溪边的平整处,原是大伙儿平日操练的地方, 此时自然也去不得了。众人只能分成小队, 在屋舍间的空地上各自列队挥刀。   自打五月底那场大胜过后,司竹园的人马便彻底蛰伏了下来, 各处山寨都是以练兵为主,表现优异的队伍奖励丰厚。因此,就算是各自操练,每支队伍之间也少不得暗自较劲。而溪水封寨,长日无聊,这种较劲很快就变成了比试,这种比试又很快蔓延到了整个山寨。   没过几日, 不但兵卒们在饭后睡前的闲暇时光会围成一圈, 看同袍们比试拳脚棍棒, 就连留在司竹园的各寨头领们也会兴致勃勃地围观喝彩,看到兴起,还会下场互相切磋一番。所谓不打不相识,这样几番较量切磋过后,大伙儿的交情很快便深了一层。   这一日,夕阳刚刚沉入竹海,有人便飞奔到了凌云的竹楼外,高声叫唤:“三郎在么?我家统领有请!”   小七这几日忙探头答了声:“烦劳稍等片刻。”回头便向凌云回道:“向家的人又来了。”   凌云倒也不觉意外,小鱼更是“哼”了一声,“他家的人不来倒是怪了,这人也是古怪,说是武痴吧,我看他也就刀法还能勉强入眼,拳脚骑射都稀松平常,却成日爱跟人比划,也不知今日他又要较量什么了,难不成还没输过瘾?”   凌云笑着摇头:“此事原不在输赢。”   小七也笑道:“他喜欢输有什么不好?你没瞧这几日下来,那些人都待娘子愈发亲热敬佩了?就连那个爱拿鼻孔接雨的李八郎,如今也没话可说。我看这些男人都是贱皮子,总得挨几顿揍才能心服口服!”   说话间,凌云一整衣袍,长身而起,迈步往外走去。小鱼原本满脸嫌弃,此时也忙一蹦出了屋门,兴兴头头地跟在了凌云后头。   看到在院子外头探头探脑的向家随从,小鱼忍不住便问:“你家头领今日又想比什么了?”那随从却是嘿嘿一笑:“两位去了便知,就在前头。”   见他这副模样,凌云心里微觉好奇。这次大胜过后,那三个山寨都已决心奉司竹园号令,大头领们各自回去整顿人马,几个副手则都留了下来。这几人当中,丘行恭的骑射功夫颇为过硬,向老四的家传刀法还算可观,李八郎马槊上有几分功底,却也就是如此了。跟他们比试,她根本不用担心输,只是要控制好赢的火候。丘、李二人大概很快就意识到了差距,唯有向老四屡战屡败,兴致不减,今日他是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么?   果然他们没走多远,就见一处空地上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有人在高声呐喊,有人在拍手叫好,竟比平日还要热闹十倍。凌云心里更觉纳闷,正要询问,那随从已高声叫道:“快让开,三郎来了!三郎来了!”   人群轰地一声,迅速让开了道路,凌云一眼瞧去,脚步不由一顿。   却见人群分开处,露出了被围观的两条汉子,一个正是向老四,另一个却似乎是司竹园的一个小头领,两人上身都已脱得精光,下头也只穿着条牛鼻褌,此时正头抵头地架在一起,显然是在角抵。   大约是察觉到外头的动静,那小头领侧了侧头,看去似乎有些分心,向老四乘机发力一绊一扯,将那人甩到了地上,这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回头冲着凌云咧开了嘴:“三郎来得正好!我已连赢了三场,就等着三郎来跟我一决高低了!”   他原本生得壮硕,此时笑得满身肥肉乱抖,更是说不出的辣眼。凌云恨不能掉头就走,却也只能移开视线,摇头道:“我不会。”   向老四“啪”地一拍大腿:“三郎何必过谦?这角抵之术,便是七八岁的孩童也没有不会的,最多只有精通不精通的差别。我从小到大也不过是凭着这把蛮力一路摔过去罢了,三郎难不成还能不如我?今日难得大伙儿都有兴致,就差三郎一个了!来来来!”   他一面说一面便热情洋溢地走了上前,伸手要拉凌云。凌云忙错开了一步,再次拒绝道:“当真不必了,我认输。”   向老四一把抓空,随即笑得更是开怀:“我就说三郎你定然是会的,你看你这一闪,时机拿捏得何等巧妙?若再加上一绊,只怕没几个人能招架得住!三郎还说什么认输,难不成是怕我向老四输不起了?三郎放心,我向老四也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三郎你就算再连胜我八回,我都只有高兴的份!”   周围的人听到这里,忍不住纷纷起哄,毕竟凌云这几日里跟人比试骑射刀枪,都是游刃有余,又从不吝于指点大伙儿。众人原先瞧她只是敬佩,如今却渐渐多了份“自己人”的亲热,自然都想看凌云再大展身手一次。   丘行恭之前已败在向老四手下,此时也笑道:“三郎这般身手,何不下场指点指点向家兄弟,省得他如此嚣张!”   李八郎却是好容易才谢绝掉向老四的邀请的,见凌云连连推辞,心里一动,大声笑道:“正是,大家都是堂堂男儿,哪有不下场比试就认输的道理?三郎再不答应,却是瞧不起我等了!”   他这一说,大家都在兴头上,也都不假思索地随身应和,“大家都是男儿”的声音顿时响成了一片。   小鱼听得心头暴躁,对凌云咬牙低声道:“让我先去废了这头蠢驴!再收拾掉这帮蠢货!”   凌云忙一把拉住了她,心里苦笑不已,向老四并没有恶意,是她自己太疏忽了……   那边向老四那边已笑眯眯地向四周抱手谢了一圈,回头便冲着凌云做了个手势:“三郎,请!”   凌云知道已是推脱不得,心里一横,正要上前,却听身后有人笑道:“向兄弟,你这事做得可好生没道理,你怎么把我给忘了?”   ※※※※※※※※※※※※※※※※※※※※   感谢在2020-06-19 16:56:00~2020-06-22 03:01: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箫清汀 37瓶;42585055、云中凉秋 10瓶;土豆如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1章 深藏不露   人群再次“哗”地往两边一分, 露出了何潘仁那颀长的身影。他一步步走了进来,看去竟比平日更显优雅飘逸。   凌云定了定神才发现, 这并不是她的错觉——不过是一顿饭的工夫, 他又换了一身新衣, 虽然也是素色长袍,质地却分外轻薄灵动,翻领窄袖, 衣袂飘飘,走在这群衣衫不整的壮汉当中,就像是天边的流云落入了泥沼, 简直有种惊心动魄的怪诞之感。   粗糙如向老四都被惊得舌头打起了结:“何、何总管?”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吧?这位总管是何等精贵的人物?那穿衣打扮,皇帝老儿都未必有他讲究!再说平日里也没见他动过手啊, 最多是他们比试时来看看热闹, 还只看最精彩的那几场。如今怎么倒责怪起自己忘记叫他来看角抵了?他也不瞧瞧,他这模样, 像是能跟大伙儿一起看角抵的么?   仿佛听到了他的疑问,何潘仁笑吟吟地挑了挑眉:“不就是角抵么,我来陪向兄弟玩玩!”   向老四只觉得耳朵里“嗡”地一下,四周仿佛突然静了下来——不,不是仿佛,在他的四周,大家都露出了一模一样的被雷劈过般的表情!   在这样安静里, 何潘仁轻轻的笑声也变得分外清晰:“怎么, 向兄弟觉得我不配做你的对手?”   向老四吓了一跳, 忙不迭地摇头:“不敢不敢!”他平日里的确不大瞧得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但这位何总管……他可不敢得罪!   何潘仁笑道:“那不就结了!”说着他挽起了袖口,又一撩衣袍,将袍角扎进了腰带里,整个人瞬间便多了几分飒爽利落。   凌云深知何潘仁思路清奇,不管出语如何惊人,最后绝不会吃亏;此时才意识到,这次他竟是真的准备跟人角抵了。惊愕之下,她脱口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何潘仁回头看着她微微一笑:“自然是要露两手给大伙儿瞧瞧。那骑射刀枪的功夫,有三郎在,我就不献丑了,至于这角抵之术么,三郎还是留给我吧!”   凌云一时简直不知该如何回话。她也知道,何潘仁并非孱弱之辈,但这逞强斗狠,自来不是她的分内之事么?何潘仁只要在一旁看着就好,什么时辰居然要他来出头了?然而何潘仁的笑容是如此轻松笃定,一双眸子里就差刻上“你放心”这三个字。凌云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叹道:“那你当心些。”   何潘仁微笑颔首:“放心,我不会伤到向兄弟。”   向老四此时也已回过神来,听到这句忍不住哈哈大笑,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大声道:“那我就先在这里多谢总管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自然已没有客套的必要,当下后退了两步,却也懒得摆出什么姿势,只是站在那里笑道:“何总管,请!”   何潘仁也抱手道了声“请”。他的身量比向老四还高了半寸,宽度却只抵得上向老四的一半,两人对面而站,一黑一白,一胖一瘦,一个赤身露体,满脸横肉,一个衣袂绝尘,容色如玉,看上去就像一只仙鹤跟一头山猪站在了一起,对比鲜明得近乎滑稽。   众人看得心里好笑,却又不好真的笑出声来,只能互相挤眉弄眼:总管自然是有本事的,但这角抵之戏,却绝不属于他这样的人!   他们正憋得辛苦,却见何潘仁终于动了。他不紧不慢地走上了一步,伸出右手推了推向老四,动作优雅得宛如是在帮他拂去肩头的尘土,向老四自是抱手而笑,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这一下,众人终于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声之中,何潘仁手上又是一推,动作依然不大,力道却重了何止十倍。向老四被推得身子一晃,差点向后转了过去。好在他反应极快,忙不迭脚下一蹬,身子往前一弓,要抵消掉这股推力。然而就在他发力的瞬间,何潘仁放在他肩头的手也同时改推为拉,这一推一拉,力道分寸都巧妙到了极处,向老四根本还没反应过来,便踉跄着摔倒在地。   围观的人群不由“哗”的一声,大多数的人笑容都僵在了脸上:这还没怎么着呢,向老四怎么就往前扑倒了?   凌云倒是瞧得清楚:何潘仁这是先骄敌之心,再借力打力,招数虽然简单,对付向老四这样的人却是足够了。   向老四被摔得懵了片刻,心里也明白过来:自己太轻敌了!他闷声不响地撑地而起,退后两步,弓身抬手,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何潘仁。   众人再次安静了下来。凌云也微微皱起了眉头,向老四显然是认真了,何潘仁很难再取巧,而这角抵之术,摔得重了,其实比拳脚更能伤人……她目光一转,上前一步,脚下踩住了一颗石子。   何潘仁却依然是气定神闲。向老四伸手就要搭他的肩膀,却被他连连闪过。只是这场地到底有限,退了几步之后,他已到人群边上。不等人群退开,向老四已抢上了一步,双手终于紧紧搭住了何潘仁的手臂。何潘仁避无可避,翻手也是一搭,两人的胳膊已绞在一处。   向老四等的便是这一刻,当下伸脚何潘仁的腿间一扣,手上使力,要将何潘仁抡倒在地。然而何潘仁却依旧比他快了一步,待他的右腿扣过去时,何潘仁的脚竟一步挪到了他的脚后跟处,手上同时借着他发力的方向一个斜甩,向老四脚下一拌,偌大的身子竟被生生甩了出去,落地时发出了“嘭”的一声闷响。   众人呆了一下,随即便是齐声喝彩——如果说第一次向老四摔得莫名其妙,这一下大家却是看得明明白白,何潘仁绝不是侥幸取胜,的确是技高一筹!   向老四这一下摔得比第一次更重,也摔出了几分真火。他一个骨碌翻身爬起,几步冲到何潘仁跟前,顶牛般弓身往前,要借着自己的力量和体重,彻底压制住何潘仁,再将他掀翻在地。   何潘仁如何能让他得逞?他身形轻灵,几个退步躲闪开来,但等到向老四再上来时,却突然搭住他肩头往前一拉,向老四收势不及,再次扑在了地上。   众人顿时欢声雷动,人人都是又惊又喜:他们的何总管果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啊!   在一片喝彩声中,凌云也悄悄移开了踩着石子的那只脚。随即才意识到,刚才她大概有点紧张,脚下用力太过,脚底竟已被硌得生疼。不过看着人群里神采飞扬的何潘仁,她一面暗暗嘶气,一面还是笑了起来。   另一边的李八郎心头却是沉甸甸的:向老四也太废物了,这场较量怎么叫何潘仁赢了去?还赢得这般轻松……看到凌云露出的笑容,他心里一动,扬声笑道:“何总管果然是好本事,却不知总管跟三郎相比,又是谁高谁低?”   何潘仁已伸手拉起了向老四,闻声看了凌云一眼,这才瞧着李八郎笑道:“我比三郎自是颇有不如。”   李八郎“嘿”地笑了一声:“何总管何必过谦?三郎都不曾下过场,总要跟总管比上一次,才能知道输赢吧?”   何潘仁笑着叹了口气:“看不出八郎竟是如此喜欢这角抵之技。”   李八郎心里一喜,连忙点头,却听何潘仁话锋一转:“既然如此,不如咱俩先切磋切磋?”   李八郎大吃一惊,摇头不迭:“我不是总管的对手,还是不必献丑了。”   何潘仁却是笑得愈发亲切:“八郎何必过谦?你都不曾下过场,总要跟我比上一次,才能知道高低不是?”说完便看向了四周的人群:“你们说是不是?”   围观众人见又有热闹可看,自然都跟着起哄,丘行恭此时也瞧出了李八郎的心思,心里不屑,口中便笑道:“八郎你这般爱看角抵,自己是该先上!”向老四更是不耐烦道:“正是,男子汉大丈夫,哪有只劝唆着别人上场,自己却要做缩头乌龟的道理?”   李八郎之前拿这一招挤兑凌云时原是得意之极,此时轮到自己,却险些没憋出一口血来。他心里好生后悔,却也推辞不得,只得撩起衣袍,上前比试。   何潘仁对他更是没有丝毫的客气,干脆利落的一个过肩摔便结束了比试。李八郎被摔得七荤八素,被何潘仁拉起之后也依旧晕眩不已,好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待得他终于清醒过来,却见何潘仁早已不在场上,只有那个叫阿祖的大黑塔傲然站在那里,对着众人闷声道:“别听他胡言乱语,我不会教人,只会摔人,你们若想试试,那就一起上吧!”   场边那几个人相视一眼,果然一道冲了上来,转眼间又纷纷被摔了出去,其余的人则是大声打气、大声喝彩,喧闹声几乎能冲破云霄。   李八郎只觉得这声音说不出的刺耳,四下一看,不但找不到何潘仁的身影,就连凌云都不见了。他转头便问身边的向老四:“何总管和李三郎怎么走了?”   向老四指着阿祖笑道:“何总管说了,他的角抵之术是这阿祖教给他的,还让阿祖留下来教我们,他和三郎有事,我等怎么好留?”   李八郎愈发气闷,原来自己挨了这么狠的一摔,也没能让李三郎下场丢人现眼,那他不是白挨摔了,想来想去,他忍不住咬牙道:“什么有事,我看李三郎根本就是不敢下场比试!”   向老四奇道:“三郎如此胆气,有什么不敢的,只是何总管已发威了,他不愿抢了风头吧?”   李八郎“哼”了一声:“如此胆气?我怎么看不出来!酒也不肯多喝一口,角抵更是场都不敢下,扭扭捏捏,哪有半分男儿气概?”   向老四的脸色顿时彻底沉了下来。   ※※※※※※※※※※※※※※※※※※※※   感谢在2020-06-22 03:01:20~2020-06-23 02:0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花伊影 10瓶;扬于万千星辰大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2章 用心良苦   在远离人群的竹林里, 凌云也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她眼前的这间竹亭形制颇为别致, 整座亭子是由枝叶犹在的竹木搭建而成, 亭檐下还挂着一溜长长短短的竹节, 宛如一副天然的竹帘,稚拙而淡雅。不过除此之外,亭子里显然是一无所有。何潘仁想让自己看的,总不能是这座亭子吧?   仿佛听到了她的疑问, 何潘仁笑吟吟地转头看了她一眼:“东西就在亭子里,跟我来。”   亭子里?凌云跟着他走进竹亭, 四下一目了然,分明什么都没有, 她低头看了看地面, 又抬头看了看亭盖,依旧是不得其解。   何潘仁在栏杆处悠然坐了下来, 看着凌云微微一笑,随即伸指一弹, 檐下挂着的竹节被他弹得轻轻荡了起来。   这些竹节分明都被处理过,中间有一圈微微凹了进去。凌云原以为是装饰, 此时看到何潘仁的神色,她心里一动,也跟着弹了弹离自己最近的那节竹子, 顿时发现了端倪:竹节里显然藏了什么东西!   何潘仁笑容更深, 随手取下了面前的竹节, 略一用力, 竹节便沿着凹处断为两段,一股清冽的香气也随之飘散开来——原本中空的竹节里竟然装满了美酒!   当竹节被分为两段之后,短的那段大小正好与酒杯相仿。何潘仁倒满一杯,递到了凌云的手中。   大概是因为在竹节中封酿了几日,这酒不但极为甘美,还带着一股浓郁的竹香,慢慢饮下,仿佛喝下的是整片竹林的精华。凌云回味了片刻,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你是怎么想到的?”   何潘仁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这里大家常用竹筒装水,我喝着水里似乎多了些清香之气,便想起可以拿它来装酒,一试之下果然如此。只是要把握好火候,时日短了,香气难以浸透,放得久了,酒水又会干涸。”   凌云细细地又品了一杯,竹香果然愈发沁人心脾,尤其是坐在这竹林之中,竹亭之下,满目的森森翠色,更为这酒水添上了几分清醇之意。   竹节里的酒并不多,几杯之后便见了底,不过亭檐下垂着的竹节足有数十段,两人随摘随开,自斟自饮,相视而笑,心意如通。黄昏的微风迎面吹来,让人几乎能融进这暮色和风声之中。   凌云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杯,只觉得从四肢百骸里都生出了微微的醺然之意。她随手拨了拨剩下的竹帘:“这些里头都是一样的酒?”她怎么觉得这些竹节的颜色似乎有些微的不同呢?   何潘仁笑道:“你看出来了?今日能喝的已差不多了,剩下这些有一半最好十日之后再来喝,另一半则要再等上十日。”   凌云奇道:“这是怎么算出来的?”   何潘仁并没有解释,只是看着凌云微笑:“正是,我掐指一算,这些酒,就该今日此时,与你同饮。”   凌云被他笑得心里一跳。刚才问完她就反应过来了,何潘仁刚刚说过,以竹装酒讲究火候,想来封好后要计算时日,他应该是就着她的酒量分批做好,又一道挂成了竹帘,难怪这些竹节看上去会略有不同……竹酒难得,他的心思更是难得。   微醺的感觉仿佛更深了,凌云却不敢沉浸下去,索性打量了何潘仁一眼,反问道:“那你没算好今日也宜角抵?”   何潘仁怔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苦笑着叹了口气。他原是为了和她饮酒才特意换上了这身长袍,然而如今这袍子已变得皱巴巴的,肩头和臂肘还有几道抹不掉的黑印,就算他一进亭子就坐了下来,也掩饰不住这满身的狼狈……   看到何潘仁难得的露出了几分郁闷,凌云忍不住失笑:“你也没算错,今日诸事皆宜。”其实他这么衣袍凌乱的随意而坐,比平日更显洒脱,也更像喝酒的模样;他在角抵场上所向披靡时,整个人更是焕发出了她从未见过的神采!   何潘仁不知想到了什么,摇头笑了笑:“要说起来,也的确不算选错了日子。”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前方的竹节,声音也愈发柔和,“阿云,你看这竹节,远远挂着,谁都想不到里头会装了酒,但若坐在这里,多看几眼,终究是能看出些端倪的。”   凌云心里微微一沉,看着眼前的竹节,沉默片刻后才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知道何潘仁想说的是什么,她也知道,有些事的确经不住朝夕相处的细看,但司竹园刚刚准备聚拢数寨人马,若让大家知道她是女儿身,那几个山头还能追随于她吗?更别说如今外头还有屈突通虎视眈眈,他们必须齐心协力才能对付接下来的硬仗,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实在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何潘仁看着她叹了口气:“但在这件事上,或许不会有万无一失的时候。”   凌云在心里也叹了口气:“等我们胜了屈突通!”到了那时,长安附近已经没有人能威胁到他们,就算有人离开也不会动摇大局。   何潘仁也沉默了下来,凌云知道他大概还有些犹豫,索性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怎么会擅长角抵?”这角抵之戏,在军中的确盛行,世家子弟里听说也有喜欢此道的,但怎么都不像是何潘仁会喜欢做的事。   何潘仁正自出神,随口答道:“我少时没有玩伴,只能跟阿祖角抵为乐,被他摔了好几年,自然也就熟能生巧了。”   没有玩伴?只能跟阿祖角抵为乐?凌云心头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她早就注意到,何潘仁从不讳言行商的苦乐,却很少提及此前的经历,想来那多半不是一段令人愉快的时光,但到底是什么样的境遇,才会让他落到这种地步?   何潘仁话一出口也知道自知失言,抬眸看着凌云笑了笑:“没什么,都过去了,日后有时间,我再慢慢告诉你。”   凌云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笑容,心里更觉难受,不假思索地轻声道:“好,我们日后……会有许多时间。”   何潘仁没有答话,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一双深眸里光华流传,仿佛能将人带进那波光深处。   凌云自来不敢多看这样的眼神,但此时或许是因为酒意渐渐升腾,或许是因为提到的过往将来,因为她许下的诺言,这一次,她心头虽然依旧急跳,却没有再移开视线。在她的视野中,那深黑的漩涡分明离她越来越近了,某种比竹酒更醉人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让她几乎无法思索,也忘了呼吸……   然而就在这气息就要将她彻底溺没的瞬间,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焦急的叫喊:“总管!总管!”   如梦境般旖旎的时刻瞬间被这声音彻底击碎,凌云脑中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已闪了出去。何潘仁眼前一花,抬眼看见凌云已到了亭子的另一头,愕然之余,他忍不住扶额笑了起来。凌云原本就脸上发烫,听到他低低的笑声,更是从头发根烧到了脚趾尖。   何潘仁忙努力止住了笑,柔声道:“放心,这片林子没人敢进。”   凌云心神微松,外头的叫声也显然更急切了,她定了定神,尽量语气平静道:“咱们出去看看吧。”   何潘仁笑着站了起来:“我都听你的。”   这片竹林是在他所住的院子背后,前来报信的亲卫显然是满心焦急,却一步都不敢踏入竹林,只敢伸着脖子往里瞧,好容易看到凌云跟何潘仁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忙大声叫道:“总管,统领,不好了,向四郎和李八郎打起来了!”   他们打起来了?凌云跟何潘仁都颇感诧异,这两人的确性情不投,但也不至于打起来吧?何潘仁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亲卫摇了摇头:“小的也不大清楚,似乎是李八郎说了什么,向四郎不爱听,要跟他角抵,李八郎又不肯,向四郎便说他不像个男人,两人说着说着都急了眼,最后扭打在了一处,邱二将军想分开他们,也挨了两下。”   何潘仁皱眉道:“没人去拉开他们么?”   亲卫回道:“郑统领听到消息,带着人把他们分开了,结果还没说上两句话,李将军正好进寨,过来便把李八郎揪到了一边,也不知问出了什么,竟拿起马鞭又把他抽了一顿,还让亲兵直接将他带回了院子,说是让他去面壁思过,不想清楚不许出门。”   李仲文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把李八郎打了一顿?何潘仁和凌云都是愈发不解,一时倒也顾不得那些尴尬,一道跟着亲卫走了过去。   郑理的院子并不远,两人一进院门,就听到了李仲文满是抱歉的声音:“这是我家传的药膏,对跌打损伤还算有些用处,向兄弟不妨试试看?”   向老四似乎吓了一跳:“不必不必,这等好药还是留给八郎吧,我这里用不着!”   他这么一说,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还是郑理笑着打了个圆场:“四郎就不必跟将军客气了,八郎那边我早已安排了医师,定然不会短了他的医药……”   凌云与何潘仁相视一眼,何潘仁挑起门帘,让凌云进了屋子,自己也跟了进去。众人回头看见他们,自是纷纷起身,大家互相见了礼。   只见向老四依旧打着赤膊,唇角多了块青紫,身上还有些擦伤和红痕,看着伤处似乎不少,却都不是什么要紧的;而李仲文的伤药已放到他面前的案几上,小小的玉瓶精致贵气——难怪向老四不肯收,他身上的这点小伤,的确不大配得上这样的好药。   李仲文刚到这边,带的几千人马还都安排在司竹园外,这是第一支真正带兵来投的山寨,何潘仁少不得跟他客气几句,交代一番。说完他才看了看向老四,故意笑道:“你这一身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向老四却是看了看凌云,又看了看李仲文,摸着头嘿嘿一笑:“没什么。男人么,拳头痒了便打上一架,打完了谁还记得是为了什么?”   李仲文也笑道:“犬子鲁莽急躁,竟敢跟向兄弟动手,幸亏向兄弟大人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真真让仲文羞愧。”   何潘仁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当下也岔开了话题,李仲文显然有些尴尬,只道要回去看看下头的安排,向老四见他一走,也忙不迭地告辞离开。   待得他们的脚步声远去,何潘仁这才看了郑理一眼:“你可以说了。”   郑理叹了口气:“我适才在邱二将军那里把前因后果都问出来了,起因是李八郎说,”他目光复杂地看了看凌云,微微压低了声音,“他说三郎不敢跟人喝酒角抵,根本不像个男人,向老四一听便急了,后来李将军也问出了这句话才动的怒。”   凌云心里顿时一沉,她早已知道,这些人比寻常人似乎更看不起女人,却没想到在他们心里,“不像个男人”就已经是如此严重的羞辱了,那到自己表明身份的时候……她不由得转头看了看何潘仁,却见他也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而在并不太远的另一处院落里,李仲文的眉头显然皱得更紧。摆手让亲兵守住门窗,他大步走进了内室。李八郎刚刚上好了药,因前心后背都有伤处,他也不敢躺下休息,只能干巴巴地坐在榻上,越想越是疑惑委屈。看到父亲沉着脸走了进来,他下意识地弹身而起,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李仲文打量了他两眼:“有这般厉害?我的鞭子我有数,那些伤也就是看着吓人罢了。”   李八郎心里愈发委屈,嘟囔道:“阿耶的鞭子是只疼了那一阵子,可向老四心狠手黑,医师说了,我有几处都差点就伤筋动骨,且得将养上几日呢!”   李仲文脸色变得更是阴沉:“那你就先忍几日,你放心,今日他对你下手越黑,日后我会管教他越是后悔不及!”   李八郎听这口气不对,抬头看了看李仲文,迟疑道:“阿耶,你……”   李仲文冷冷地打断了他:“八郎,你知道你今日错在何处么?”   李八郎心里愈发忐忑,想了片刻才道:“儿子不该说李三郎不像个男人。”可他也是没想到啊!他没想到父亲会这么快改了主意,之前他对司竹园和李三郎分明很有些抵触,还吩咐自己要见机行事,没想到回去没几日,他竟就真的带着兵过来了,比别人更快更坚决。这样一来,他的确就不该得罪李三郎了,毕竟李三郎若是因此记恨上了,日后吃亏的还是他们父子,也难怪父亲动怒。   他越想越是后悔,垂头道:“阿耶放心,儿子日后再不会在外头这么说话了。”   李仲文点了点头:“记住,这句话以后你就算对自己人也绝不许再提!”   李八郎诧异道:“这是为何?”   李仲文轻轻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并不严厉,李八郎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看见父亲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奇异的微笑:“因为这个李三郎她,根本就不是个男人!“   ※※※※※※※※※※※※※※※※※※※※   抱歉,这两天没啥好消息,学校的,小区的……而这一章前半段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实在码不出来。   现在心态总算整过来了,就,躺平吧,爱咋样咋样。   当然,还是很希望一切都早点回到正轨。感谢在2020-06-23 02:09:16~2020-06-25 23:5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月may 30瓶;Qyxdwn 15瓶;3896030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3章 歃血为盟   六月转眼已过半,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仿佛是为了庆祝几支队伍的齐聚, 大暑的这一日, 一场雷雨将司竹园洗涤得分外爽净, 到了午后,雨收云散,竹林里处处翠枝滴露,绿影摇凉, 足以让人忘却所有的红尘酷暑。   不过在司竹园主寨的大堂里, 气氛却渐渐变得火热起来,阵阵清风穿堂而过, 将各位统领的欢声笑语传出了老远。   向善思是今日早间才带队赶到的, 之前的大雨将他浇了个透湿, 此时他却笑得比谁都响亮:“今日这雨下得好啊!若不是赶上了这场大雨,我说不得还要在外头再等上一日。”   众人都奇道:“这是什么缘故?”   比向善思早到一日的丘师利更是脱口问了出来:“向兄莫不是也觉得这一路上有什么不对?”   向善思摇头道:“那倒是没有。亏得三郎让人过来报信了,我才知道,就这几日,屈突通居然安下了那么些营寨, 从我们那边进竹园, 哪条路都躲不开。我这里不过几千人马,若是被他们发现了行踪,说不得会被堵在路上。我原想着要么绕远, 要么等到夜里再说, 幸好下了这场雨, 我们索性冒雨走了条小路, 一路倒也平安无事。”   听他提到屈突通的营寨,众人都转头看向了大堂里悬挂的舆图。那舆图绘制的是京畿一带的地形,如今在司竹园的南边已多了好几个红色圆圈,每个红圈都代表着一座营寨。只是跟偌大的竹园相比,这营寨的数目到底有限,如今也只是守住竹园往南的几条道路,正好是向善思过来的方向。   向善思一看便明白过来,“嗐”了一声道:“他怎么就守着南边不放呢?难怪你们都来得比我快。”   丘行恭比划着地图上的位置解释道:“你看,咱们竹园往东是鄠县,往西是盩厔,北边就是大河,唯有南边地势平坦,出入无碍,他选了南边,便是摆明车马要跟咱们在这里决一胜负。”   李仲文便笑道:“不过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屈突通麾下兵马不足八万,又要守住一座河东城,能来这边的不过是五六万人,就算再加上鄠县和盩厔的军兵,比我们又能多出多少,难不成他还想用这几万人马强攻咱们竹园?”   向老四也指着那些犬牙交错的红圈冷笑道:“正是,他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大的肚量,就张着嘴想来吃肉了,横竖如今我家阿兄也到了,咱们人马齐备,正好先敲掉他几颗狗牙再说!”   他这说法甚是形象,众人轰然一声,纷纷跟着笑骂起来。   在满屋的笑声中,凌云与何潘仁却是无声地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明白:事情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他们一直盯着屈突通那边的动静,如果说他之前的排兵布阵还算中规中矩,这几日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又是加派人马,又是加修营寨,调兵遣将,步步紧逼,竟有了种不死不休的架势。更糟糕的是,他的这些营寨都修得极有章法:把控要道,易守难攻,互为犄角,遥相呼应。他们要想拔掉这些“狗牙”,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稍有不慎,反而会被这些利齿撕下几块肉来……   这两天,面对着这幅舆图,凌云越来越清楚的意识到:屈突通是真正的强敌,他的兵马不但人数更多,装备更精,而且训练有素,士气旺盛,若不能让他露出破绽,两军对垒,自己几乎没有取胜的机会。偏偏此人用兵又是以稳健老辣著称,十几年来不曾失手。自己借助司竹园的地利,大概能跟他周旋一段时间,但这绝非长久之计。尤其是眼下,几处山寨齐聚,人人都期待自己带领他们继续高歌猛进,她要怎么做,才能不辜负这份期待?   这个问题,几日来一直压在凌云的心头,此时听到这些张扬的笑声,她心里不禁暗暗叹了口气,面上也只能微笑不语。   向老四却是兴奋地转头瞧向了她:“三郎,咱们不如明日一早就出兵吧,这个月大家日日在山寨里操练,都闷坏了!”   凌云微微一怔,还未想好该如何开口,何潘仁已笑着拍了拍向老四的肩头:“向兄弟此言当真?今晚宴席的酒可比上次的还好,却不知向兄弟明日何时能起身?”   众人再次轰然大笑——向老四最是贪杯,上次的庆功宴便喝了个烂醉,第二日竟是睡了足足一日,今夜既然有好酒,明日他又怎么可能早起出征?   向老四也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又忍不住搓着手问道:“何大哥,今日到底是什么酒,能比上回喝的还好?”   何潘仁笑吟吟地卖了个关子:“自然比上回的更好更难得,到时你就知道了。”   众人一听都来了兴致。谁都知道何潘仁手里好东西最多,今日又是他们正式合兵结盟的大日子,想来不会让人失望。在纷纷猜测中,向老四的提议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说笑间时辰过得最快,仿佛一转眼,日头便已西斜。大厅里也再次拼起了长案。这一回,却是凌云独坐上首,她的左手边是何潘仁,右手边是李仲文;丘家兄弟坐在何潘仁的下手,对面便是向家兄弟;再过去是李八郎和郑理,九个人坐得疏疏朗朗,位次分明。   夕阳在窗,满室金黄。眼见众人都已坐定,凌云冲何潘仁轻轻点了点头。何潘仁一挥手,自有人端上了酒坛酒碗。那酒坛显然颇有年头了,精致繁复的纹路里都已浸上了土色。   何潘仁伸手拍开了封口,顿时满屋都是浓郁的酒香:“大伙儿猜猜看,这坛酒埋了多少日子?”   向老四第一个眯着眼睛叫了起来:“七年!不,至少八年!”   其余的人也有附和他的,也有不同意的,六年九年的乱叫。唯有李仲文仔细端详了几眼酒坛,迟疑道:“这可是十年的梨花酿?”   何潘仁笑着点头:“李将军好眼光,这是长安城最后几坛十年梨花酿,今日正好让大伙儿开怀畅饮!”   李仲文笑而不语,这酒的确难得,更难得的是,十年美酒,再加上“梨花”的谐音,这样十全十美的意头,真不知他何潘仁是怎么找出来的,更不知他这般煞费苦心地成全“李三郎”,却又是所为何来?想到此处,他的目光在何潘仁和凌云的脸上转了转,心里隐隐有了些猜测。   此时其余的人心思都已放在了这坛十年佳酿上。有健卒上来,将酒水倒入青瓷大碗,整整齐齐地摆放到众人面前,又有人端了一碗腥红微热的鸡血上来,双手奉給了凌云。   凌云站起身来,伸指蘸血,在唇上一抹,这才端起酒碗,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   她自领兵之后,身上气势渐盛,此时神色端凝,目光锐利,整个人更有了一份不可逼视的凛然气度,从她唇间一字字说出的话语,自然也带上了千钧难移的力道:“从今往后,李某愿与各位同仇敌忾,生死不负!”   众人不由自主地肃然而立,抱手齐声应和:“同仇敌忾,生死不负!”   黄昏的斜晖从高卷的竹帘下透进了厅堂,给所有人的脸上身上都染上了一层金色,仿佛是在见证着他们此刻立下的誓言。而当那碗鲜血依次抹在每个人的唇上,当这碗带着血气的烈酒依次落入每个人的腹中,更是让这份誓言带上了一份令人血脉偾张的铁血气息。   在众人慷慨激昂的誓词声中,唯有何潘仁依旧是笑微微的,声音也低沉得宛如耳语,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凌云耳中:“生死不负?这个说法,我很喜欢。”   凌云耳尖一热,有心装作没听见,只见他又给他自己满上了一碗酒,还轻轻地晃了一晃,她沉默了片刻,还是无奈地低声道:“你喜欢就好。”   何潘仁垂眸而笑,仰头将这碗酒喝了下去,唇上的血迹被酒水浸润开来,颜色竟是愈发的惊心动魄。   长案的另一头,已轮到坐在最末的郑理抹血在唇,端酒立誓:“郑某誓与各位同进退,共荣辱,绝不相负!”   待得他一口气喝完了碗中之酒,盟约自此便算结成。众人欢呼喝彩,互相敬酒,大堂里一时愈发热闹非凡。   凌云却忍不住看了看郑理身边的空处,那里原该还有一个座位,只可惜上次谈话过后,三宝虽然最后还是选择留在外寨,继续整顿训练那批降兵,却轻易不会再踏足主寨一步。她当然明白他的为难之处,更知道此事根本无解,大家各有立场,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她微觉怅然地往望向了门外,突然间心头一凛:外头似乎有什么动静不大对头!   下一刻她便分辨了出来:那是远处有人在锐声呼喊着什么,还引起了哗然骚动……那混乱的声音很快变得越来越近,有人飞奔着冲了进来,也带来一身真正的血腥气息:   “敌袭!外寨有敌袭!”   ※※※※※※※※※※※※※※※※※※※※   抱歉又请假了。 第294章 血流成河   还没靠近外寨所在的山谷, 凌云就看到了那条红色的溪流。   司竹园里水道纵横, 几座外寨都建在溪流的上游, 此处自然也不例外。从山谷里蜿蜒流出的溪水原是清澈见底, 此时却已被染上了丝丝缕缕的血色,越近山谷,血色越浓,让人看得心生凉意。   更令人心惊的是, 那山谷里竟是静悄悄的, 没有叫喊声,没有厮杀声, 什么声音都没有。   凌云原是一马当先, 此时却不由得勒住了坐骑, 凝神看向了山谷的方向。   这个地方她并不陌生,因为靠近竹园外围,跟其他营地都有些距离,当初安置降兵伤员时,她才特意选了这里安营扎寨。这次向善志带人冒雨赶来, 不少人体力不支, 也被暂时安排在了此处。算起来,营地里少说也有一两千人,这半日不到的工夫, 难不成竟是全军覆没了?偏偏那报信的是山谷外的哨兵, 只听到营寨那边传来敌袭的叫声, 具体情况如何, 他也并不清楚……   跟着她过来的诸位统领里,向氏兄弟自然是最焦急的。眼见谷口已遥遥在望,向老四再也按捺不住,一提马缰就要冲进去,凌云忙一挥马鞭拦住了她。   向老四急得瞪圆了眼睛:“三郎快让我过去,我们山寨还有好些兄弟在里头呢,我得去救他们!”   向善志只比他落后了一步,也忍不住道:“看这情形,里头只怕不好,如今能救一个是一个,咱们万万不能再拖延了!”   凌云皱了皱眉,正想解释,身旁的何潘仁已笑了起来:“正是,咱们的确不能再拖延下去了,那边万一有个什么埋伏,咱们不赶紧去送上人头,岂不是让人白忙了一场?”   向家兄弟面面相觑,向老四不服气道:“你怎么知道里头有埋伏?”   何潘仁轻轻瞟了他一眼,嘴角依旧含笑,目光却是冰凉刺骨。向老四自来胆气过人,被他这一眼看得竟是寒毛倒竖,所有的焦急愤怒顿时都被结结实实地冻在了胸口。   丘行恭忙打了个圆场:“这动静的确不大对,对方要么是已悉数撤走,要么便设下了埋伏,咱们的确要谨慎些才好。”   李仲文却是打量着四周皱眉道:“这地方也算隐蔽,那些人是怎么找过来的?还这么快就荡平了营寨?”   说话间,谷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唿哨,正是带着斥候们提前出发的小鱼发出了信号:山谷已清理干净。   凌云心里一松,沉声道:“走!”   众人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催马跟在了后头。   这一次,他们再未迟疑,从谷口长驱直入,只是一进山谷,却依然不由自主地纷纷勒紧了缰绳。   他们的眼前的山谷,原是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四面竹林环绕寨墙,一道溪水贯穿其间,风景恬静优美。然而此时此刻,这里却已变成了一片死地,放眼望去,几乎一个活物都看不见,只有满地尸首见证着之前发生的那场惨烈屠杀——是的,就是屠杀,因为突袭者根本没留活口,不少尸身还被割去了头颅;尤其是寨门前的溪水边,层层叠叠的也不知堆了多少具残破的尸体,难怪整条水道都被鲜血染红了!   他们自然都杀过人,都见识过战场的残酷,但如此血腥的屠杀却还是超出了他们的预计,以至于所有的人一时间都呆住了。   还是向老四最先反应过来,他带马冲了过去,在溪边飞身而下,低头看着那些尸首,也不知是认出了谁,猛地发出了一声嘶吼,向善志也跟着下了马,默然站在向老四的身旁,脸色扭曲得可怕。   他们兄弟原是农户出身,跟着他们的好些都是乡亲和熟人,这次向善志下定决心投奔司竹园,也是想给这些人更安全的住处,更光明的前程,谁知一天都不到,这么多兄弟居然就惨死在司竹园的营寨之中!   转头看着渐渐走近的凌云跟何潘仁,向善志咬着牙根一字字问道:“李统领,何总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屈突通的人怎么就能杀到这里来!”   这问题,李仲文之前就问过一遍,但此刻从向善志口中说出来,却尖锐惨痛了何止十倍?   凌云的心情也是愈发沉重。司竹园最大的优势就是占地广阔,地势复杂,竹林又是天然的迷阵,就是资历最深的盗匪也不见得能认清道路,何况是外人?再说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在联络布防上也下了大工夫,从里到外至少有三道防线示警,屈突通的人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这处营寨?在这样的大肆屠杀之后,他们又是如何安然无恙地离开了?   这些问题,她一个都答不出来。   她转头看了看何潘仁,却见何潘仁若有所思地看着不远处的寨门,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凌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却见那寨门大开,门前的尸首鲜血都不算多,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营寨深处……不对!这情形不对!她心头“砰”的一声,一股寒意顺着背脊直冲到了头顶!   向善志一直盯着凌云与何潘仁,此时自然也注意到了那扇寨门。过了片刻,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这寨门如此完好无损,寨门附近又是如此干净,说明屈突通的人根本不是强攻下了营寨,而是有人主动给他们打开了大门!   死死地瞪着寨门的方向,他恍然想起了起来:今日司竹园的人让落在后头的兄弟们到这边歇脚时曾说过,这处营寨刚修了没多久,住的都是降兵和俘虏里的伤员……没错,是他们,一定是他们!那些人本来就是朝廷走狗,看到屈突通大兵压境,自然会生出贰志。是他们跟屈突通的人里应外合,才让他的兄弟们悉数惨死在这里!难怪这满地的尸首多数都是自家人,没几个是穿着府兵衣服的!   这念头宛如一点火星落在油海里,将他心头的愤怒和仇恨,恐惧与内疚,烧成了一片血红的火焰。   ※※※※※※※※※※※※※※※※※※※※   这三天娃儿在家期末考试,白天基本没法码字,我争取不断更。 第295章 扑朔迷离   这寨门处的异样原是一目了然, 不用向善志开口, 李家父子和丘氏兄弟很快也看出了端倪。想到司竹园里居然有屈突通的内应, 几个人都是毛骨悚然, 再瞧见着双拳紧握、双目血红的向善志,自然也都有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惊怒悲愤。   李八郎这些日子一直留意着司竹园各处的动静,对此处营寨的来历也知晓一二,此时更是忍不住咬牙道:“我就知道这些人靠不住!”   李仲文心里一动, 他也听李八郎提到过此事, 当时便觉得这位“李三郎”果然是妇人之仁:乱世之中,粮食伤药都是何等的珍贵, 怎么能浪费在那些俘虏伤兵的身上?这些人做惯了官兵, 未必肯安心做义军, 就算治好了他们,日后也未必好用,万一遇到战事不利,保不齐会再次倒戈……他没想到,情况竟然更糟糕。   这是司竹园的危机, 却也是自己的机会!   想到此处, 他故意皱眉问道:“你说的是什么人?什么叫靠不住?”   李八郎下意识地看了凌云一眼。凌云心里早已是沉甸甸的,修建伤营原本是她的主意,她不怕在战场上杀人, 却不能在战后见死不救, 她也想过或许会有风险, 还特意选了这个地方……但这一切, 难道从开始就错了么?   看到李八郎欲言又止的模样,她正要开口,何潘仁却淡淡地截住了她:“没什么。这些伤员是我要救的,我想着这边横竖不缺粮食伤药,拿出一些来救人,所费不多,又能让大伙儿安下心来,让他们知道,司竹园绝不会丢下伤兵不管。结果你们也瞧见了,这个月练兵的效果比之前强了多少!”   李仲文没料到何潘仁会认下此事,还如此强词夺理,他心里不禁冷笑,却又不好反驳,想了想也只能点头叹道:“总管的确是菩萨心肠,只是这世上并非人人都能知恩图报,这才有了今日之祸!”   何潘仁“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菩萨心肠?李将军也太瞧得起我了,何某不过是一介商贾,只知道绝不能做赔本的买卖。至于今日这场祸事到底因何而来,我自会去查个水落石出。”   查?这怎么查?李仲文皱了皱眉,还未想好该怎么问,一直咬牙不语的向善志已霍然抬起头来:“这件事还用查?你看看这满地的尸首,若不是营地里的官兵跟屈突通里应外合,难不成还能是我的兄弟去开了寨门,好让别人来杀自己?”   向老四向来直肠直肚,悲愤之下更是混混沌沌,听到兄长这一句,他才终于醒悟过来:“阿兄,你是说,是这个营地里的官兵勾结屈突老贼,害死了我们这么多兄弟?”   向善志冷笑道:“你没瞧见这寨门么?但凡攻城夺寨,总是大门内外死伤最多,只有被内贼开了门,才会门口连血都瞧不见几滴!”   向老四只觉得头上就如挨了一棒,一时甚至都不觉得如何愤怒,心里反反复复只剩下一句话:“我要去杀了这些狗贼,我要去杀了这些狗贼!”   众人一时都作声不得,不知从哪里吹过一阵风来,凌云与何潘仁同时转头看了过去。   竹林深处,隐隐间似有人影晃动,过得片刻,从里头竟然陆续走出了几十个人,各个身上都带着包扎,不少人还穿着府军的衣服,倒是瞧不见什么血迹,显然正是营地里原有的伤兵。   看到凌云等人,他们都露出了激动的神色,快步走了过来。   向老四也听到了这脚步声,抬头再瞧见这群伤兵的模样,心头的杀气顿时再也按捺不住。他几步就到了这群人跟前,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拔出腰刀劈头就砍。领头的那几人都吓得呆住了。眼见那雪亮的刀刃就要落到他们身上,突然间另一道刀光划了过来。向老四手上一轻,身子往前一个踉跄,手里已只剩下了一个刀柄。   他的满腔怒火都被惊得凝住了一瞬,随即才忙不迭地扔掉刀柄,转头冲着飞身赶到的凌云怒道:“李三郎,就是这些人跟屈突老贼勾结,害死我们几百位兄弟,你怎么还要包庇他们?”   那些人死里逃生一口气还没喘过来,突然听到这句,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乱纷纷叫道:“没有的事!”“我们没有勾结屈突老贼!”“我们没有害人!”   向老四愤然道:“没有勾结,那营地里死了那么多人,你们怎么就一根毛都没伤到?难不成你们都会飞?”   伤兵们面面相觑,领头的一个犹豫道:“我也不知道,那些人的确是见人就杀,但到了我们这里,却只是让我们滚远些,我们便赶紧进了林子,适才听到这边有动静,发现是援兵到了,这才敢出来。”   向善志这时也赶了过来,听到这一句,咬牙冷笑道:“李统领还不明白么?他们就是一伙的,说不定那开寨门的就藏在这些人里。统领不如将他们交给我,我担保明日一早就会把事情给查明白,把内应给揪出来!”   那些人听着这语气不对,有机灵点的转头就想重新跑回竹林,向老四却是一声大喝,一把将那人揪了回来:“你想跑?是不是就是你开的门?”   那人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是我,不是我!”说着还努力扭着身子给他看自己吊着的右手:“我的手都断了,如何开得了门?”   向老四顿时被噎住了。   向善思寒声道:“你的手断了,他们的手却没断,你们一伙人加起来自然开得了门?”转头看着凌云,他正色道:“李统领,我们几百个兄弟在此断送了性命,还望三郎给我一个公道,让我能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他原是双目通红,此刻从那红丝里又透出了一股寒意,让人望之心惊。   李仲文丘师利等人都走了过来,丘师利眉头皱得最紧,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道:“三郎,此事还是交给向兄弟来查吧。”   凌云默然无言。她当然知道,向家兄弟此刻已到了爆发的边缘,稍有不慎,就会离心离德,让他们放手去查,至少能平息掉他们的怒火,不至于让刚刚结成的盟约变成一个笑话,只是……她抬眸又瞧了瞧那群伤兵,他们现在都已经不敢动弹了,各个脸色苍白惊恐,显然知道等着他们的将是什么——那就是他们安然逃出生天的代价么?   她在心里一声长叹,神色里却没有因此而露出半分犹豫:“我不能把这些人交给你。”   是的,她不能。她不知道这些人里有没有内应,却知道,在向家兄弟这样的怒火之下,他们所有的人都会被严刑拷打,有些人很可能会丢掉性命……她不能假装不知道。   向善志和向老四的脸色顿时彻底沉了下来,向善志的声音都变了调:“李统领!”   丘家兄弟相视一眼,脸上也都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李仲文心里念头急转,一时觉得这样也好,一时又觉得并不妥当,有些拿不定主意。何潘仁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凌云却看着他摇了摇头。   何潘仁无声地叹了口气,却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凌云心里一松,目光在几个人脸上一扫,缓声道:“我不能交人。因为这座营寨,是我要建的,这些人,是我要救的,今日横生剧变,就该由我来负责。如今死者英灵未远,我在此起誓,我会帮他们报仇,会给所有的人一个交代!”   她的声音平静舒缓,却自有千钧之力,向家兄弟原是满腹愤恨,此时却仿佛被压得往下沉了沉,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就在此时,山谷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不过片刻工夫,一队人马从谷外冲了进来,却是马三宝带着精兵赶了过来。   他的人里有不少还穿着府兵的衣服,伤员们脸色顿时一亮,向家兄弟的神色却是阴沉了下去。   大约是看到了山谷里的惨象,那队人马也明显地愣了片刻,随即才向这边奔了过来。   在离众人十几步处,三宝飞身而下,疾步而来,对着凌云抱手行礼,哑声道:“属下来迟了!”   凌云摇了摇头:“我们都来迟了。”   三宝抬起头来,眼光却落在了向家兄弟的身上,神色里竟带着说不出的愤怒。向家兄弟原本就看他们这行人不顺眼,被三宝这么一看,自然更是火冒三丈。向老四怒道:“你瞪我作甚!”   三宝冷冷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你来说!”   他的身后,一个穿了半截府兵衣裳,脸上身上都有些狼藉的年轻人上前几步,咬牙道:“诸位统领明鉴,咱们营寨的寨门是被内鬼打开的!”   “我亲眼瞧见了那几个开门的内贼,就是今日过来的向家寨的人!”   ※※※※※※※※※※※※※※※※※※※※   太晚了,明天早上再起来捉虫吧。感谢在2020-07-02 01:34:05~2020-07-04 04:1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月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欲宇檀春 98瓶;月涣。 6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6章 破釜沉舟   是向家寨的人给官兵开的门?   这声控诉宛如一道闷雷炸响在众人耳边, 纵然以凌云的定力, 也被震得愣了一下。   向老四更是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眼眶, 待得回过神来, 怒火又差点冲破了天灵盖。他上前两步,戟指骂道:“你这贼汉,说的是什么胡话?我们山寨的兄弟们都已经那样了,你还敢污蔑他们, 看我不拔了你这根狗舌头!”   说着他伸手就要揪那府兵,马三宝也早已是满腔怒火,见势毫不客气挥手便挡。眼见着冲突一触即发, 旁边的丘行恭忙一把抱住了向老四的腰, 丘师利则挡在了马三宝的前头,又分头劝道道:“莫要如此, 有话好说。”   向老四怒道:“好说个屁!你们没听见他在胡嚼什么?丘老二你放开我,让我去打死这猪狗!”   马三宝也是大怒:“打死他?你还想杀人灭口?”   向老四气得跳脚, 急切间又挣不开丘行恭的钳制, 只能转头对向善志大叫了一声:“阿兄!”   向善志根本没理会他, 却是脸色铁青地看向了凌云:“李统领, 你们这是何意?你觉得是我们山寨的兄弟故意放官兵进来的?”   凌云震惊过后便隐隐明白过来,此事只怕比想象中的更为险恶复杂, 然而一时间她还抓不住头绪, 也只能诚恳道:“我绝无此意。”   向善志的脸色微微一缓, 正色道:“那就好, 我也不妨把话说清楚, 此事决计不是我们山寨的兄弟做的,他们都跟随我多年,跟官兵不说仇深似海,至少是毫无瓜葛,又如何能去勾结上他们?再说这里的情形你也看见了,死的多是我们山寨的兄弟,他们总不能勾结屈突通专门来杀自己人吧?”   向老四也反应了过来:“可不是!我们山寨的兄弟上哪里去勾结官兵?倒是这些人,他们本来就跟屈突通是一伙的,再说我们山寨的兄弟都丢了脑袋,他们却还全须全尾,是谁勾结官兵,不是明摆着的么?最可恨的是,他们不但杀光了这些兄弟,还要往他们身上泼脏水,这也欺人太甚!”   那府兵早已吓得躲到了马三宝背后,听到这里,却鼓起了勇气辩驳道:“我没泼脏水!我原是营寨里负责看门联络的,这营寨几百号人,不说各个都认识,至少看着都会脸熟,可今日那几个开寨门的全是生面孔,身上也都没带伤,不是你们向家寨的人还能是谁?”   向老四愤然道:“你说是就是?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贼喊捉贼!”   这话捎带了一片,马三宝忍无可忍地反驳道:“可不正是贼喊捉贼?这营寨又不是今日才建成的,屈突通也不是今日才发兵的,偏偏你们一来,屈突通的人就跟着就杀进来了!若说是这座营寨的人勾结了他,那他们为何不去出卖我的营寨?我那边有上万精兵,岂不是比出卖这几百老弱病残功劳大得多?”   向老四被问得哑口无言,向善志却冷笑着答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你那里都是他们的自己人,出不出卖有什么差别?”   马三宝也冷笑了回去:“向寨主也是带兵打仗的,这寻常敌军和投靠了敌军的自己人,哪个杀了更解气,寨主难道不知道么?”   这话自然也有道理,然而对着山谷里的惨象,向善志却不由得更是悲愤难抑。他伸手一指那些从竹林里出来的府兵和溪水边堆积的尸体:“是么?那这些人,怎么说?那些尸首,又怎么说?我辛辛苦苦带领他们过来,原本是想跟三郎干出一番事业,也好为他们搏个前程,结果呢,他们第一天就死在了这里,你们却还要他们背上勾结官兵的恶名!”   马三宝心里一动,突然间也觉出了几分不对,皱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向老四怒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那府兵心里更是着慌,忙辩解道:“我们也绝不可能勾结屈突通。我们身上都有伤,又不认识往外的道路,最多知道如何去马统领这边,又如何能跟屈突通勾结上?何况那屈突通又是阎王般的人物,长安人谁不知道‘宁服三斗葱,不见屈突通’?我们这些降兵各个都是死罪,为何还要上赶着去找死?就算有人鬼迷心窍,他还能瞒过身边这么多人?”   “我今日当真看得清清楚楚,开着寨门的那几个,绝不是营地里的兄弟,若有一句虚言,教我天打雷劈!”   这府兵年纪本来便不大,此时急得也是眼都红了,凌云正要开口,何潘仁已问道:“也就是说,你之所以确定那几个是向家寨的人,只因为你不认识他们?你可瞧见他们是从哪里过来的?”   府兵摇了摇头:“那倒是没有。可这营地里,除了咱们自家兄弟,不就是向家寨的人么?”   何潘仁看着不远处的营寨摇了摇头:“这可未必。”毕竟此处原是为了收治伤员所建,寨墙不算高固,巡守也不算严密,派出身手好的探子翻墙而入,再到前面去打开大门,想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凌云原本就想到了这一节,此时也补充道:“再说今日又下了雨。”向善志觉得他们是冒雨从小路而来,摆脱了屈突通的人,但说不定对方是故意为之。   何潘仁叹道:“正是,他们说不定是跟着足迹摸过来的,也是故意不杀这些伤兵的——横竖他们还上不了战场,不如留着消耗这边的粮食伤药,顺便也能布下迷阵,让我们自己去猜疑。”   两人这么一说,众人都恍然大悟,若是这样,好些地方倒是说得通了。向氏兄弟相视一眼,心里却依旧有些不服气:这么说,归根结底不还是他们的错?向善志反问道:“他们若是追着我们的足迹过来的,那为何不缀上咱们的大队人马,那样能杀的人不是更多?再说这寨墙,有这么容易翻进来么?”   那群幸存的府兵里有人早已欲言又止,此时脱口道:“他们的确不是翻墙进来的,我亲眼看到他们是从向家人歇息的那片屋子里走出来的。”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向家兄弟更是勃然大怒,向善志咬牙冷笑道:“李统领,你听到没有,你说敌军是跟着咱们进来的,看来还不够,他们这是要坐实就是咱们的人在通敌!既然如此,我也不是非得带着兄弟们来送死蒙冤,不如就此告辞,也省得兄弟们死了之后还要被人说成是内应!”   众人都是一惊,丘师利忙道:“向兄何必如此?我等难不成还会因为这些人的几句话就疑心上你们?”转头他又瞧着凌云道:“三郎,这些伤兵言行的确可疑,不如还是让向兄来问一问他们,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些伤兵顿时都再次变了脸色,马三宝原已觉得不妥,一直强自忍耐,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沉声道:“既然那些人能摸进营寨,自然也能摸进屋子,这样才好浑水摸鱼,说不定还是故意给人瞧见的,向寨主就算将这些人拷打致死,又能问什么?还不是白白寒了我们营寨这些人的心!”   他身后跟着的那些人,脸上都已露出气愤之色:此事分明不是伤兵们的错,如今却要把这些伤兵交给向家人,说到底,不就是因为他们是降兵是俘虏?日后若是遇到了类似的事,被交出去的是不是就是自己了?   丘师利闻言也是一呆,他只想着要安抚住向家兄弟,却没想到这寨子里还有一万降兵,他们要是因此生了异心,同样是得不偿失!他忍不住瞧了瞧凌云,心头好生茫然:这种情形下,怎么决断都难以两全了吧?   一旁的李仲文果然已叹了出来:“此事的确扑朔迷离,难以决断,说起来,若是没有这处伤营就好了……”   何潘仁心头一凛,转眸冷冷地看了李仲文一眼——他这一叹,是把凌云架在火上烤了,因为她刚刚说过,这营寨是她建的,伤兵是她收的,不管出了什么事,她都会负责到底,如今又说什么都听她的,就算他再说这是自己的主意,也已于事无补。   李仲文被他一看,苦笑着摇头道:“是我失言了,事到如今,咱们都听三郎的便是!”说完心里却是冷笑不已,他算是看出来,这何潘仁跟李三娘一唱一和,心有灵犀得很,不过眼下这局面,却不是他们能轻易糊弄得过去的了。他得让人明白,都是因为李三娘的妇人之仁,才有了今日之祸!他让李三娘自己吃下这苦果!   众人果然沉默了下来,一双双眼睛都看向了凌云。   这些目光里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汇在一起时,便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分量,仿佛一座山陵,沉沉压向了凌云,让她进退维谷,让她呼吸艰难。   不知为什么,在这样沉重压力之下,她眼前的一切却前所未有地变得清晰起来:是的,她错了,她从一开始就错了,是她心怀侥幸,一心求稳,却忘了在这样的局势里,怎么可能有稳赢不输的道理?自己按兵不动,只会让对手从容布置,步步逼近,直到今日彻底占据了先手。而在这个对手早已布好的棋局里,无论她怎么选,都会大错特错……所以,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她静静地抬头看了回去,声音更是平静得没有一丝犹疑:“大家还没看明白么?这几个人既不是营寨里伤兵,也不是向家寨的兄弟,他们是屈突通的人,他们这么做,要的就是让咱们互相猜疑,分崩离析,我们若是真的这么做了,只会让他们称心如意,让亡者死不瞑目!”   是这样么?向家兄弟不禁相视了一眼,向善志皱眉道:“话是这么说,但要按三郎的意思,这些都是屈突通的阴谋诡计,不能怪到旁人身上,那我的这些兄弟们难不成就这么白死了?”   凌云断然道:“自然不是!既然屈突通敢如此欺人,杀你向家寨的兄弟,又嫁祸竹园里的府兵兄弟,企图借刀杀人,咱们自然要十倍奉还!向寨主,马统领,你们若信得过我,就再容我三五日——   “我会为你们,也为我自己,报这个仇!” 第297章 红颜祸水   暮色渐渐地沉了下来, 山谷里的忙碌却刚刚开始。   一支支火把将整个山谷照得亮如白昼, 一把把铁镐在营寨内外挖出了成排的浅坑——这座营寨, 乃至这个山谷, 很快就变成一片巨大的墓地;只是被埋葬的死者多数都已无法辨别身份,更不可能拥有墓碑和棺椁,大家只能用竹席包裹住他们残破的尸身,然后将他们埋进这片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这自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偌大的山谷里, 到底都是晃动的人影,却听不到什么人声,没有悲叹, 也没有怒骂,所有的人都只是默然重复着这些简单的步骤,并亲手将那些不久前还在和他们说笑嬉闹的同袍, 变成一座又一座永远都不会再开口的小小土丘……   这景象凄凉又诡异, 多看几眼,几乎能让人透不过气来。然而凌云却在望台上默默地凝视了许久,何潘仁也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晚风从山谷外吹了进来, 将两人的衣袂披风吹得烈烈飞扬,在浓黑的夜色里,刻出了两道修长飘逸的剪影。   李家父子已撑不住地告辞离开了, 不过在走出山谷之前, 李仲文还是回头看了好几眼。   凌云的声音仿佛依然回响在他的耳边, 平静, 坚定, 让人无法质疑,仿佛她说的不过是件天经地义的小事,而不是要去找屈突通算账,要让这位大名鼎鼎的屈阎王将今日欠下的血债十倍偿还!   他得承认,她这说法的确管用,至少能让向家兄弟和降兵们的怒火恐惧有了发泄的渠道,也让她不用再面对那两难的选择,但接下来呢?她真的打算去找屈突通算账么?谁都知道,如今他们对阵屈突通,唯一的优势就是地利,借助司竹园的天然迷阵跟对方耐心周旋,徐徐图之,未必不能找到胜机,但若是以短博长,去跟屈突通正面交锋,那简直是自寻死路!   这可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他的确不想让这位李三娘继续稳坐钓鱼台,却更不想让她将这几万人马、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可惜在这节骨眼上,他什么都不能说的,不然只会平白招惹两边的怒火,他也只能期待这位李三娘能谨慎行事,而不是为了摆脱一时的困境去犯下更大的错误——若是那样,他也只能……   谷口的一阵劲风吹过他的面颊,那风里竟有了几分凛人的寒气。李仲文眯了眯眼,提马奔出了山谷,再也没有回头。   望台高处,何潘仁也淡淡地收回了视线,他自然看得出,这对父子分明在打着什么主意,若是换了往日,他绝不会放他们轻松离开,但眼下阿云要处置的事太多,他也不好节外生枝。   转头看着凌云的侧影,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已让人仔细清点营寨里的尸首,阿云,你也忙了一日,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吧,也好养精蓄锐。”   凌云摇了摇头,片刻之后才轻声道:“我就是养精蓄锐得太久了。”久到疏忽了她早该注意到的迹象,久到几乎忘记了背水一战的勇气;因此,如今她必须好好看清眼前这一切,牢牢记住这一切,这样,日后她就不会再心存侥幸,再犯下同样的错误!   这些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何潘仁却知道得清清楚楚,他想了想叹道:“是我的错,是我总想拉着你喝酒赏月,总是恨不得让日子就这么慢慢过下去,你也难免会受我的影响。你们中原人有个说法是叫红颜祸水吧?我知道错了,阿云你放心,我日后会改,不会再让你这么分心了。”   红颜祸水?凌云慢慢转头看向了何潘仁,却见他含笑不语,眼波流转,俨然又有了几分初见时那自负风流的轻薄模样,见她看了过来,还向她挑了挑眉:“你看,我也错过,而且是大错特错,差点错过了你,但我不是改了么?可见人生在世,哪有不犯错的道理?更别说这事原是谁都想不到的,你没想到,能算是什么错?”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阿云,我早说过,你就是太过苛责自己,恨不得把所有的事都压在自己肩头。这样不好。就像我,本来我虽然生气,却并不觉得愧疚,可看到你的模样,我也忍不住会疑心,这是不是全是我的错?”   凌云心知他是在宽慰自己,但听他这么时庄时谐的娓娓道来,心头的重荷不知不觉间也减去了几分,索性点头道:“你说得是,全是你的错。”   何潘仁脸上顿时露出了深深的笑容,在火光摇曳中,这笑颜昳丽得令人心惊,凌云纵然早已看惯了他的容色,此时也不由得轻轻吸了口气。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有点理解那个倒霉催的周幽王了——他没说错,可不就是红颜祸水?   何潘仁暗暗松了口气,微笑道:“自然都是我的错。”   凌云正想接话,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喝问,两人转头一看,只见有道黑影一溜烟地蹿了过来。丘家兄弟原是在台下不远处指挥众人做事,见势不对,忙上前拦截。那人却是一个转身便将他们甩身后,自己直奔望台而来。两人吓了一跳,忙追了上来,还是凌云出声喝道:“自己人!”   黑影在凌云面前忽地立住了脚步,可不正是小鱼?不过小半日不见,她身上的衣裳竟是破损了好几处,脸颊上还多了一道明显的血痕。这一下,便是凌云也吃了一惊:“你这是怎么了?”   小鱼胡乱抹了把脸,皱眉道:“没什么,遇到了几个熟人而已。”   熟人?凌云略一思量便猜到了几分:“是……你先前那个门派的人?”   小鱼冷笑道:“就是他们!没想到他们居然给屈突通当起了探子,先前还埋伏在谷口,打算给你们来几箭呢!”   丘氏兄弟此时也已走上台来,听到这一句,自是相视骇然。丘行恭忙问道:“真是屈突通的探子?有几个?你跟他们交手,可留下活口了?”   小鱼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我们入门学的第一件事,就是绝不做别人手里的活口。他们总共有五个人,我杀了两个,逃了三个。”   丘行恭倒吸了一口凉气:“五个人?我适才问了问那几个伤兵,此次开门的,就是五个人!”   小鱼纳闷道:“什么开门?”   丘行恭忙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小鱼听完点了点头:“那就是了,他们几个身手也就罢了,伪装潜行倒是拿手得很,这回定然是乘着大雨混进了向家人的后队,又被收进了伤营……”   丘师利一直不曾开口,此时却不禁脱口道:“我明白了!”   转头看着凌云与何潘仁,他感慨地解释道:“是我大意了。此次我带人过来时,路上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因此还特意派了斥候们去四下查探,结果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我便没有多想。如今看来,这些人多半也曾缀上过我的队伍,只是没找到机会下手而已……我若再警醒些就好了!”   凌云对此倒也不觉意外,见他如此,只能开解道:“丘将军不必自责,若非将军警醒,如今咱们的伤亡只会加倍。”   丘师利默然摇头,想了想又道:“此事还是要让向家兄弟和马统领知晓才好。”说完他正要跳下望台,却见有人快步跑了过来。来到近前,那人气喘吁吁地向何潘仁抚胸行礼:“总管,属下们已查遍了所有尸首,并没有找到营地里的医师和药童。”   丘师利的脚步不由一顿:何潘仁为什么要找医师药童的尸首?他疑惑地看了看何潘仁,却见他和凌云相视了一眼,脸色都有些奇怪,似乎是终于收到了某个意料之中的坏消息。   看到丘师利迷惑的模样,何潘仁叹了口气:“两位将军也看到这营地的情形了,之前我一直有些不解,突袭自来都讲究速战速决,屈突通的人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带走这么多头颅?”   丘师利嘴唇一动,想说“官兵剿匪不是自来论头计功么?”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寻常战事自然需要拿头颅来记功,突袭的功劳却不是这么算的。   联想到今日前后发生的这一连串事情,他心头突然有了几分明悟。站在他身后的丘行恭更是脱口叫了出来:“我明白了!他们是在故布迷阵,故意糟蹋尸首,想掩饰住他们掳走了营地的医师药童——因为这些人认得去其他营寨的道路!他们还真是……”真是狠毒老辣,环环相扣!   何潘仁点了点头没有做声。小鱼却恼怒地“嗐”了一声:“早知如此,我真该把那三个都杀了再回来,如今咱们的人被他们抓了,那三个可都不是吃素的,咱们司竹园的道路营寨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们摸得清清楚楚!”   丘师利心口顿时一阵发闷:也就是说,他们跟屈突通对峙的唯一优势,已经彻底没有了。更糟糕的是,因为隐蔽的需要,司竹园的营寨修建得颇为分散,营地外的工事也并不多,根本无法跟屈突通那些互相呼应、防守严密的军寨相比,这个仗,他们还怎么打?   他不由又看了看凌云,却见她的神色依然平静舒展,仿佛这些话,这些事,对她都毫无影响。丘师利不由愣了一下,随即脑中光亮一闪,突然间又想起了不久前她说的那些话。   当时他以为凌云那么说,不过是为了安抚向家兄弟,如今看来……难不成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想到了这样的局面?她知道他们已经守不住司竹园了,所以才决定要主动出击?   想到这一点,他心头也说不出是喜是忧,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道:“我听闻屈突通最善防守,要想攻破他的营寨,只怕并非易事。”   凌云看着他轻轻点头:“我知道,我不准备去攻破他的营寨。”   丘师利心里愈发疑惑:“那三郎是打算?”   凌云笑了笑,抬眼看向了东边——那是长安的方向。 第298章 攻其不备   盛夏的午后, 蝉鸣刺耳, 热浪灼心。街道上看不到走动的人影, 市坊里听不到喧哗的声音, 就连花草树木都无精打采,仿佛陷入了昏沉的睡梦。   然而在鄠县的东门前,此时却是分外的热闹:城门外,进城的队伍已然排出老远,身披幕篱的女眷, 车马连绵的商队, 不分贵贱地混在了一起;城门内, 守卫的士兵衙役正在挨个盘查, 烦躁的喝问声, 卑微的乞求声,此起彼伏地响成了一片。   在炎炎烈日下苦等的滋味自然不会好受, 然而看到那些虎视眈眈的士兵,却没有人敢催促抱怨——谁都知道,这些人可不是原先那帮县里的兵丁,而是屈突通的手下, 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煞星!没办法,谁让屈突通正在司竹园剿匪呢?鄠县又恰好位于长安与司竹园之间, 所有长安调拨的粮草辎重都要从这里转运过去,整座县城也因此变成了屈突通的后方和仓房。   对于鄠县百姓来说, 这简直是一场无妄之灾。随着这帮兵丁的入驻, 住在城里固然是动辄得咎, 一不小心就会被敲髓吸骨;进出城门更是加倍困难,什么午时开门、东进西出种种规矩不说,还要被各种搜检盘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遇上各种没处讲理的倒霉事……   果然,没过片刻,门洞下又传出了一声呵斥,几个山民模样的人被兵丁们轰了出来,带头的老者被推得仰面摔倒在地,另外几个吓得赶紧去扶。   那老者显然摔得不轻,挣扎起身后却顾不得满身狼藉,依旧冲着兵丁们作揖不迭:“各位上官,我等当真都是良民,每个月都要来这边拿山货换些粗粮的,跟盗匪决计没有半点干系,不信你们可去问问,粮行的人都认得我们几个。”说完他又向周围的人连连行礼:“各位乡亲,谁能帮我等去市坊的董家米行说上一声,请他们派人过来做个证?我等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被他恳求的人各个目露同情,却没人应答,倒是他们身后有人小声道:“去也没用,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几个山民自是不愿离开,依旧恳求不止。   兵丁里的队长上前一步,厉声喝道:“都说了让你们滚,没听见么?难不成还得等到我等将你们拿下才甘心?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老者吓得摇头不迭,大约发现恳求的确无用,他的脸色迅速灰暗了下去,却还是努力冲领队赔笑行礼:“小的不敢,小的这就走。”说着便对身后的年轻人道:“算了算了,咱们再辛苦些,把东西拉到长安去卖也是一样。”   年轻山民满脸忿然,却也只能闷头走到他们那架放满山货的板车跟前。他正要伸手去握车把,面前却突然横过来一柄明晃晃钢刀。   一位兵丁拔刀拦在了他的前头:“放下!”   年轻人惊得倒退了一步:“这是我们的东西!”   队长冷笑了一声:“什么你们的东西?我看这些东西都是贼赃,不追究你们已是开恩,你们还想把东西拉走?”   年轻人又惊又怒,反驳道:“这车山货是我们好容易攒下,每一样都来得清清白白,如何能是贼赃?”   老者也哀求道:“各位上官,这真的只是些寻常山货,不是贼赃。如今山下已没法种地,我们只能往深山里去,找些山货来换点粮食盐巴,不然的话,家里的妇人幼儿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队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们没活路,我们还没活路呢!你们这些山野刁民,果然都是一身匪气,收了你们的赃物,居然还敢啰嗦,当真以为我们不敢把你们如何么?”   山民们还要争辩,那队长脸上已露出了几分杀气。协助看守城门的几个衙役相视一眼,有人上来一把推开了他们,嘴里喝道:“别拦路了,给我走远些!”   看着眼前这几张满是惊惧的黝黑脸孔,他心里暗暗叹气,这几个人自然不是盗匪,但谁让他们带的山货里有几样好东西呢?这些日子以来,类似的事他见得多了。这帮兵丁横竖是剿完匪就会走的,如今是能刮多少是多少,简直比盗匪们还不如,自己和兄弟们却半点都沾不上光,日子还不如从前。再这样下去,别说寻常百姓,就是他们也要过不下去了!   想到此处,他伸手将几个人推得更远了点,嘴里低声道:“你们快走吧,赶紧走,莫要为了这点东西丢掉性命!”   老者知道事情不好,不由得老泪纵横:“可咱们没有这些东西,换不来粮食盐巴,日子又该怎么挨下去?老天爷这是不给咱们活路啊!”   年轻的山民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板车,那上头的每一张皮毛,每一份山珍,每一条肉干,都是他们辛辛苦苦从深山里得来,是他们接下来这些日子的指望,凭什么就成了贼赃?他们凭什么这么欺负人?   眼见那兵丁就要他们的板车退走,这团怒火终于从他胸口炸了出来:“这是我们的东西,你们这些人才是盗匪!”   这声嘶吼满是愤怒和绝望,仿佛能刺进了每个人的心头:是啊,这鄠县又不是没被盗匪攻占过,但那些盗匪不但没有抢掠百姓,还给大家留下了满街谷粒。老人们都说,这是他们想给穷人一些粮食,又怕这些人被官府追究,才故意这么做的……相比之下,官兵们进城后又在做什么呢?他们才是穷凶极恶的盗匪!   那队长也听得呆了一下,随即便是勃然大怒:“给我拿下他!”   兵丁们不由分说冲上前去,那山民也算年轻矫健,但到底寡不敌众,还是被死死地按住了。另外几个想去救援,也被刀枪逼到了一边。   这一下,不但城门内的两队守卫被惊动,纷纷围拢过来,就是城门上的精兵也察觉不对,有人张弓搭箭,指住了下头。城门内外,众人原是低声议论,满腹不平,看到这个架势,顿时都吓得不敢吱声了。   还是那队长冲着赶来的兵丁们挥了挥手:“没什么,就是个小毛贼而已!”   在众兵丁的哄笑声中,他几步走到山民们跟前,对着年轻的那个抬了抬下巴:“他不是嘴硬么,你们让大伙儿看看,他的这张嘴到底能有多硬!”   自有兵丁答应一声,拿起刀背就要往这年轻人嘴上狠狠抽去,就在这时,靠近门洞的一辆马车上突然传出一个娇媚的声音:“什么盗匪,哪里有盗匪?”   这个声音并不算清脆,反而有些微微的沙哑,仿佛一片羽毛拂过众人的耳边,足以让人从耳根痒到心底。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过去,就连那位队长和兵丁一时间都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   却见那车帘打起了半边,正好露出一张带着面纱的雪白脸孔,那面纱将她的脸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然而就是那双眼睛,也已是秾丽如墨画,流转如秋波,眸子缓缓一转,所有的人便都觉得她在含情脉脉地瞧着自己。   那队长被她一瞧,更是忍不住走上了两步。只是没等他开口,那车帘又倏然落了下来,也遮住了那双有如魔力的明眸,他只能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原来不过是些可怜人。”   队长此时只觉得全身都开始痒了,哪还有心思理会那几个山民?当下挥手让人把那些人押到一旁,自己上前几步,死死地盯住了马车。   只见这马车颇为精巧华丽,赶车的少年也生得眉清目秀,车边两个护卫,一个是高大黢黑的胡人,一个面相精明的汉人。他一时也摸不准车里人的来路,咳了一声才冲着他们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我等捉拿盗匪,也是女流之辈可以插嘴的?”   汉人护卫忙抱手笑道:“上官见谅,我等是长安的商户,我家娘子来自异乡,什么都不懂,唐突之处还请上官见谅。今日小的们是来为鄠县的刘公贺寿,一个月前便已约好。”   队长冷笑着点了点头,他就说刚才看着那美人的打扮肤色有些与众不同,原来是刘家从长安请来的胡姬!那刘家原是鄠县有名的大户,做寿之事也是早就宣扬出来了,他们还借此让刘家狠狠地出了笔血,如今他们应该是没心思做寿了,这胡姬想必是不知道这番变故吧?而他们嘴里的“刘公”,在自己眼里不过是只肥羊而已!   这样一想,他心头顿时更热,昂头道:“既然如此,你们几个,随我进去!”   护卫低眉顺眼地应诺了一声,马车悠悠然过了门洞。兵丁们都听到了车里人的声音,好些还瞧见了那惊鸿一瞥的艳丽眉目,此时都禁不住围了过来。   队长清了清嗓子,对车厢里的人扬声道:“下来吧,我要查验查验!”   马车里的人轻轻地笑了一声:“下车给你们查验?那可不成,奴的模样不能被这么多人瞧见,这位上官若要查验,不如让人上车来查,看看奴家有什么不妥。”   队长半边身子都险些酥掉了,好不容易才维持住了自己的神色,沉着脸点头说了声:“也罢,那我便亲自来查!”   说完他一个跨步跳上马车,掀帘便钻了进去,车厢里“扑通”一响,仿佛什么东西撞上了壁板,随即一个黑瘦的婢女被人从里头推了出来,狼狈地跳下了马车。美人的声音里顿时多了几分惶然:“哎,哎,这位上官,你别拉我!”   不知是因为隔着车帘,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队长的声音变得有些含糊低沉:“别动,你好好呆着,让我查查你的身上可有什么夹带。”   车厢里又是“咚”的一声,美人的声音更是惊慌:“这位上官,你不能这样,不能……”话犹未了,“嘶”的一下仿佛是衣帛裂开的声音,美人尖叫了起来:“你放开我,别这样!”   叫了几声之后,她的嘴唇不知被什么东西堵住,只剩下“呜呜”之声。   这响动暧昧无比,马车边的兵丁们一个个眼珠子几乎没掉出来,有人更是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城楼上的弓箭手也听到了这挣扎尖叫的动静,忍不住低头看了下来——他们这些守城门的,遇到了漂亮娘子,摸上几把,调笑几句都是常事,但这么……猴急,也太过大胆了吧?   马车边的两个护卫此时脸都僵了,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那赶车的少年更是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下颌绷出了刀刻般的线条,仿佛下一刻就会暴起。   兵丁后面等待进城的百姓也都惊得倒吸凉气,有人啧啧感叹,有人愤愤不平,原本排着的队伍自然松散开来,人人都想看看前头的这番香艳热闹,没有人注意到,那赶着十几辆马车的商队不知不觉间已靠近了城门。   眼见着马车周围的人越围越多,负责守门的校尉原是在阴凉处歇脚,此时终于发觉了不妥,忙大步走了过来,听到马车里的动静,皱眉怒道:“谁在里面,给我滚出来!”   车厢里静了下来,那队长叫了声“等等”,却半晌没有出来,校尉心头大怒,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扯那车帘,就在此时,异变突起!   原本低头站在马车边上少年车夫蓦然抬起头来,手上一甩,那条马鞭如灵蛇般绕上了校尉的脖子,随即他往后一扯,那校尉竟被扯得飞了出去,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能爬起。   围着马车的兵丁们都是目瞪口呆,随即才是哗然一声,纷纷拔刀冲了上来。一直低垂着的车帘终于往上一卷,从里头递出了一把长刀。少年顺手拔刀出鞘,足尖一点,如大鹏般掠向了人群,刀光过处,当真是断肢与鲜血齐飞。原本如狼似虎的官兵,在这把长刀跟前,竟如纸糊泥塑一般,转眼便被他杀出了一条真正的血路。   那汉人侍卫也亮出了武器,跟在少年身后,护住了他的后翼。另一个胡人护卫则是抡起了一根用来顶住城门的粗大木杆,“呼”的一声横扫过来,顿时也扫倒了一大片。   城楼上的那排弓箭手们自是忙不迭地弯弓搭箭 ,只是不等箭支射将出去,一道黑影已如青烟般地卷了过来,弓箭手们还未察觉到异样,脖子边上便是一凉,眼前也随即彻底的黑了下去……   原本伸长脖子看热闹的百姓早已四散奔逃,而靠近城门的那些马车里则纷纷涌出人影,也有不少原本挑担背柴的汉子回身抽出刀枪,杀了进来。这些人不过百十来个,却是各个身手矫健,杀气逼人,看守城门的数百人根本挡不住他们,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整座城门便已彻底易手。数百名守卫不是倒在血泊之中,便是抱头跪在了一旁。   城头上屈突军的旗帜不知被谁一刀砍断了绳索,那面大旗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地上,转眼就被踩成了一团脏污。   大队的骑兵很快就如潮水般地涌进了城门,而在队伍的正前方,是一面鄠县百姓并不陌生的旗帜,白底红纹,正中赫然是一个“李”字。   凌云此时已跳上马背,催马来到了队伍的前方;而何潘仁也终于不紧不慢地走出了马车,翻身骑上了他的金色骏马。他的身后,小七揉着腮帮子走了出来——以前她之所以能屡屡帮着凌云姐弟偷跑出去,就是因为会得一手好口技,让下人们都以为姐弟俩还在屋里,这次为了配合何潘仁,她也算是拿出了毕生的功力!   凌云原是衣襟染血,眉目含霜,凛然宛如杀神,但抬眼看到了这两人,还是忍不住转过头,以免在下一刻笑出声来。   好在不等她破功,远处已传来了呐喊声——屈突通留在鄠县的数千人马从各个方向杀了过来。   凌云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从远处杀过来的敌人,热血再一次在她的胸口沸腾起来,手里的长刀仿佛也在随之熊熊燃烧。   马队静默地等在她的身后,所有的人都握紧了手里的刀枪,等待着她的指令——   “杀!”   ※※※※※※※※※※※※※※※※※※※※   美人计这种事,当然只能靠妖妃啦,再加上小七这个配音小能手,直接就能演大戏了。   大家忍笑都忍得很辛苦。 第299章 加倍奉还   随着日头渐渐滑向西山, 难耐的暑热总算有所消退, 被炙烤过的地面依旧有些烫人, 迎面的山风里却已有了隐隐的凉意。   在屈突军的营寨前门, 人便比正午时分多了不少,大伙儿都在放眼远望、交头接耳。   他们在看的,是远处的一片“竹林”。   这“竹林”是一天之前突然“长”出来的。那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碧色,乍一眼看去,仿佛是司竹园的竹海突然往外又长出了一圈;但仔细打量就会发现, 这片“竹林”不但有密不透风的竹墙,还有高高的望台、结实的大门, 台上门外都有人影晃动, 俨然是一座拔地而起的营寨。   昨日一早猛然看到这样的竹寨,不少人自是大吃一惊, 不过很快就有见多识广的校尉表示:这算什么?当年陛下征辽,一夜之间就起在辽东城下起了一座城池,那才是神鬼莫测的手段,盗匪们不过是东施效颦——毕竟他们手里也就是竹子多得用不完!   听到这话,众人自是安心了不少, 就算对面一时呐喊震天, 一时又内外忙碌, 大家也就是瞧瞧热闹而已。可惜的是, 或是因为这竹寨已修建完毕, 从今日午后开始, 那边就没什么动静了, 唯有望台上还有人影晃动。众人看不出什么端倪,嘲笑几句,也就各自散了。   他们自然不知道,他们的主帅屈突通,此时也在望台上远眺着这座竹寨,却是良久没有出声。   跟在他身边的中郎将桑显和忍不住道:“大将军,贼人的这竹寨看来也不过如此,回头让末将点上五千人马,不用半日定能将它拿下!”   他原是屈突通手下的头号猛将,攻城拔寨,战无不克,若不是这竹寨来得的确有些诡异,他早就带人去拔掉这根钉子了,焉能等到如今?   屈突通却摇了摇头:“不急,咱们前两日才突袭了他们的营寨,他们转眼间便折腾出了这座寨子,说不定就是想引诱我等出兵去攻,你看,咱们按兵不动,他们不就消停下来了?”   另一边的副将忙笑道:“这些贼人竟然敢打这样的主意,真真是贻笑大方!”   桑显和也笑了起来:“可不是,咱们大将军是何等深谋远虑,贼人们这不是班门弄斧么?既然如此,那末将再等上两日便是了,只是回头开战,大将军一定要让我来打这头阵,我非要活捉了那李三郎不可!”   屈突通微微一笑没有接话,他在用兵上别的不敢夸口,至少还算谨慎沉着,纵横沙场这些年,还不曾有人能算计到他,更别说这帮乌合之众了!不过想到从长安传来的消息,他拈须叹道:“这一仗,头阵你只怕打不了。”   桑显和急道:“这是为何?”   屈突通指了指那竹寨后的司竹园:“一则,今日一早小柳便已带人绕路进了竹园,若是一切顺利,他们今日黄昏就能从竹园里头杀出来了。到时你带人去接应他们,内外夹击,任凭那些匪徒有什么阴谋诡计,都能教他们有来无回!”   桑显和往左右看了一眼,恍然道:“怪道他今日偏偏不在,原来是得了这个好差事!”同为屈突通的左膀右臂,他自然清楚,这种潜行突袭的事,自己的确比不上鹰扬将军柳骁武。比如前两日,柳骁武翻手间就屠掉了对方一个营寨不说,还布下了层层迷阵,那些算计,他听着都心惊,也难怪那些盗匪疯了般要反攻出来——若不做出这番架势,他们自己只怕就会先乱起来……   他心里倒也服气,却还是问道:“大将军,那其二又是什么缘故?”   屈突通笑了笑:“其二么,我也是才知道的,那位所谓的李三郎,其实是个妇人,应该叫她李三娘才是。”   李三郎是个妇人?桑显和惊愕地张大了嘴,旁边有副将已失声道:“这怎么可能?不是说这位李三郎勇冠三军,用兵也极为诡诈么?”   屈突通冷笑道:“我已查验过了,此事不会有错。听闻这李三娘是长安有名的悍妇,宇文家的二郎就被她一拳打晕过,想来身上还是有些功夫的。至于这行军打仗之事,就算她不懂,她身边难不成也没有人懂?李家敢把她留在长安,自然早已安排好了后手,不然她如何能转眼间就收服了这么多盗匪?”   几位将领自是点头称是,又啧啧笑叹:“那阴大将军的人马岂不是输给了一个妇道人家?这事若是传了出去,他们那些人日后如何在军中立足?”   屈突通打断了他们的话:“好了,这件事咱们自己知道就成,不要在外头议论,就算给他们留个颜面吧。”再说了,这事传开了,自己这些人的脸上难道就很有光彩?   桑显和更是越想越觉得没趣:“那这李三娘就让小柳去对付好了,我率兵接应他!”   屈突通默然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桑显和心高气傲,平日最不耐烦跟妇人打交道,听闻那李三郎乃是妇人假扮,自然不会再有兴致跟她动手。   有人却问道:“那柳将军可知道此事?”   屈突通笑道:“我跟他倒是提了一句,他却是乐意的,说这种妇人若是落到了他的手里,他管教李渊后悔将这个女儿生出来!”   几个将领相视一眼,都摇头笑了起来,柳骁武的心狠手黑,他们可都是见识过的,李家大概也真是没人可用了,居然让自家女儿冒充男人带兵造反,日后落到小柳的手里,也怨不得旁人。   有人便凑趣道:“那咱们倒是要好好见识一下柳将军的手段了!只是那李三娘能扮男人,容貌想来丑陋得很,说不定倒是要委屈了柳将军和他的手下!”   众人轰然一笑,七嘴八舌,正说得兴致勃勃,就听竹寨后接连响起了三声尖锐的鸣镝,随即大门一开,一支人马从里头直接冲了出来。   大家都吓了一跳,就连屈突通也微微变了脸色——不是说好了等到夕阳落山,对方埋锅造饭时再动手的么?这还差半个多时辰呢!难道说,这帮盗匪察觉到了他们的行踪,不得不提前动手了?   他正要令众人赶紧去接应,桑显和突然道:“不对,那都是咱们的人!”   众人定睛一瞧,可不是,从竹寨里冲出来的队伍正是柳骁武带出去的那只精兵,更重要的是,眼下他们的动作虽快,队列却极为齐整,根本不像是跟人厮杀过的模样。   屈突通心里咚地一跳,突然隐隐间有了种不祥的感觉。他一言不发地大步下了望台,跳上坐骑,往外直冲了出去,众将领自是纷纷追在了后头。   待得他们这行人冲出营门,柳骁武也已带着人来到跟前。不等坐骑勒稳,他便急声道:“大将军,司竹园里已只剩下老弱残兵了,盗贼主力只怕早已离开,末将已派人去鄠县和盩厔报信,咱们这边也得尽快做好准备才是!”   屈突通心头一沉——他的预感果然没错!   桑显和也是勃然色变:“你真的瞧清楚了?”   柳骁武此时已翻身下马,闻言冷笑道:“我自然瞧得一清二楚,我让司竹园的人带着我们去了最大的那处营寨,结果发现里头只有一帮老弱残兵,都在悲叹什么被留下来就是要用他们的命来拖住咱们。我见势不对,便没有浪费时间去破那营寨,直接又去了另外两处,果然都是人去楼空,外头那竹寨里更是早就没人影了,只是在望台上留了假人充数!”   屈突通越听越觉得气闷,好容易才狠狠吐出一口气来:“是我大意了!”   柳骁武忙道:“是末将太自以为是了!末将原以为将那伤营搅乱,他们就发现不了咱们的意图,如今想来,那些贼人只怕已经察觉不对,知道司竹园迟早会被咱们摸透,索性便留了些老幼妇孺虚张声势,大队人马去攻占县城。如今也只有固守城池,他们才有一战之力,不过咱们在鄠县留了五千人马,在盩厔也留了两千,带军的都是老成之人,这帮盗匪未必能得逞。”   屈突通苦笑着摇了摇头,未必能得逞?这可太未必了!李三娘如此狡诈,骗得他们这么多人团团转,何况是守城那几个?   他转头看向了东边,隐隐间仿佛瞧见了报信的快马……不,这不是他的错觉,的确有一匹快马正在绝尘而来!   来人正是柳骁武派出的信使,来到众人跟前,他便手忙脚乱地滚落在马下:“大将军,大事不好,鄠县……已被贼军占领了!”   屈突通微微闭了闭眼,提住心头的一口气,沉声问道:“那咱们的人呢?”   报信的兵丁的脸色更是难看,但咬了咬牙还是回道:“属下半路上遇到了往回的第一拨人马,他们……都被废掉了右手!”   屈突通听到遇到了回来的人马,心里原是一松,自己那几千人马若能逃出来,也算是万幸,但接着这一句,却顿时让他呆住了:“什么?”   兵丁吓得弯下了腰:“咱们的人原想夺回城门,谁知盗匪竟来了好几万,几处城门都被他们堵住了,咱们的人无法力敌,也没能逃得出去,那匪首把人都拿下后,便让人挨个将他们的右手打断,再轰出城去,最后还说,他有一句话要送给大将军——   说到这里,他不由想起了那些伤兵惨白的脸色和惊恐的语气,偏偏每个字都说得清楚无比,仿佛这几句话已经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就像此时刻在他的骨子里一样:   “他说,久仰将军威名,前两日,将军送了他数百人头,他不敢失礼,今日特意送还大将军数千手臂,想来将军会厚待这些伤兵的。眼下他就在鄠县等着将军过去会盟,他会送给将军更大的惊喜……”   这战战兢兢的话语声仿佛针尖扎在屈突通的耳膜了,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喝了一声:“住口!”   那兵丁吓得伏在了地上,柳骁武过去一脚把他踹到了一边,低声骂了句“蠢物”。   然而此时已没有人注意这个兵丁了。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东边,心头都不约而同地浮出了一个名字:李三娘。   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她把这几千伤兵送回来,比杀了他们更毒,造成的恐惧和猜疑也会加倍,而他们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包围鄠县,打下鄠县,让李三娘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们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第300章 死里逃生   等待的时光最是难捱。   鄠县的东门边, 几个山民抱手抱脚地缩在一个窄窄的墙缝里, 大气都不敢出。天光照不进这个角落, 他们也不知道已熬了多久, 感觉上仿佛大半辈子都已经过去了,然而探身从缝里往外一瞧,外头的天色居然还没有黑下来。   如今周围倒是安静了许多,曾经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和呐喊声早已停歇,让人心惊胆战的惨叫声和求饶声也听不到了, 就连马蹄声和脚步声都已渐渐远去,仿佛那场血肉横飞的大战也已经离他们远去……而他们,居然还活着!   年纪最轻的阿豹胆气到底也比别人壮些,侧耳倾听了许久后,他低声道:“阿公,这外头半晌都没动静了,我想出去看一眼。”   老山民瞪了他一眼:“不能出去!这次若真是乱匪进了城,他们多半会大开杀戒,出去不就是送死?咱们得再等等, 总要等到天黑了才能出去,夜里总是好躲藏些。”   阿豹皱眉道:“他们不会大开杀戒吧?你们听听,外头真的没什么动静了!”   另一个中年山民忙道:“你忘了之前外头叫得有多惨了?谁知道那些人是在做什么!咱们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 可不能再去胡乱冒险了。”   阿豹嘟囔道:“可我总觉得,今日那女匪似乎……似乎是想帮咱们解围来着。”   另外几个人齐齐的“嗐”了一声, “你想到哪里去了?”“就是, 阿豹你想什么呢?”“你是被那女匪给迷住眼了吧?”   老山民忙“嘘”道:“你们别说话了, 仔细让外头……”   他话犹未了,眼前突然间强光刺目,却是他们躲进墙缝前胡乱挡在外头的物件被人一把推开了,雪亮的天光勾勒出了一个粗壮的身影,随即便响起了刺耳的笑声:“你们快来看!这里居然还躲着几只老鼠!”   几个山民吓得魂飞魄散,有人张口想叫声“饶命”,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来人大概是打量了他们几眼,突然间“咦”了一声:“你们不是当兵的?”   几个人茫然片刻,随即才点头不迭。那人没好气地喝道:“那还不给我滚出来?鬼鬼祟祟的,躲到这里想干什么?”   山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还是哆嗦着一个接一个地钻了出来。外头果然已来了好几个拿刀拿枪的,都是一身黑衣,想来都是司竹园的义军。有人上来盘问了他们几句,转头便问身边的小头领:“这样的人咱们该怎么处置才是?”   小头领显然也有点拿不定主意:“这几个人瞧着古怪得很,说不准是什么来历,不如还是带回去让上头处置!”   处置?几个山民原是哆嗦得说不出话来,此时一惊之下舌头倒是不打结了,纷纷叫冤求饶,却也说不出什么来,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他们都是良民,来鄠县是为了换粮米……小头领越听越不耐烦,索性瞪眼怒道:“让你们走就走,怎么着?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这么一发怒,手下们自是纷纷上前,要把几个山民绑起来。几个人更是吓得面无人色,老者恨不能跪下磕头,阿豹却忍不住据理力争,那几个义军的火气也渐渐上来了,有人一怒之下拔出刀来,明晃晃地指向了阿豹。此时突然有人喝道:“住手!”   众人转头一看,却见一个黑瘦少年快步而来,眨眼间已到了跟前,不是小鱼又是谁?   她上下打量了几个山民两眼,转头便冲义军们挥了挥手:“这几个人你们不用管了,我见过他们,就是寻常山民,放他们走就是了!   她既然发了话,几位义军自是抱手应诺,。山民们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就这么再次逃过一劫了。老者心里却不敢放松,上前一步,向小鱼深深地行了个礼:“多谢小郎君开恩,小的们无以为报,愿听小郎君吩咐。”   小鱼摆手道:“你们能帮我做什么事?走吧走吧,再耽误下去天都黑了,你们难道还想留下来用饭?”   老者吓得连声道了几句不敢,见小鱼果然并没有二话,这才带着大家小心地退后几步,转身离开。谁知还没走出几步,却听小鱼叫道:“等等!”   几个人身子一僵,老者更是双目一闭,在心里叹了声“果然!”世上果然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强忍着恐惧转身赔笑道:“不知小郎君有何差遣?”   小鱼拿下巴往城门口点了点头:“那是你们的东西吧,你们不要了?”   几个山民顺着她示意的方向一看,那歪倒在城门边上的,可不就是他们的板车?大概是在混乱前就被门卫们推到了一边,那辆板车虽然被挤得有些歪了,车身却是完好如初,上头装的山货也像是没被动过。   几个人看得都呆住了,阿豹更是脱口道:“这车……真的能让我们推走?”   小鱼笑了起来:“不然呢?”   她虽生得黑瘦,笑起来却是颇为生动,几个山民原本满心都是惊疑惶然,见到她的笑容,都不自觉跟着嘿嘿傻笑了两声,心头也自然而然地松了下来。见小鱼没有别的吩咐,几个人再三道了谢,过去七手八脚地将车子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推着车子往城里走去。   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小鱼心头突然有些异样。她自来是手脚比脑子动得更快,还没分辨出那点异样是因何而来,脚下已几步追了上去。几个山民自是又吓了一跳,小鱼也有些尴尬,想了想解释道:“横竖我也要往城里去,顺便送你们一程,也省得手下兄弟不知道你们的来历,盘查个没完。”   几个山民心头又是惊喜,又有些惶然,不知小鱼为何对他们如此照顾,更不知该如何回报这份善意。好在小鱼只是随口问了问这些山货的来历以及他们在山里的日常生活,这些事他们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小鱼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有小鱼同路,几个人一路顺利,很快便找到了粮行的董家。   董家就在市坊边最大的那条街道上,和别处一样,这里家家都是大门紧闭,悄无声息。几个山民上前拍了几下门,又高声报了自己的来历,屋子里却依然是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响动。几个山民都傻了眼,小鱼瞧得摇了摇头,上前便是一脚,两扇大门立时被踹得洞开。   董家人这下不敢再躲在屋里,当家的董七郎战战兢兢地迎了上来,看到几个山民和他们身边的小鱼,嘴唇微抖,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老者忙上前见了礼,又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董七的脸色依然不大好看,摇头道:“你们若早来半个月,一切自是照旧,可如今我们也没有多余的粮米盐巴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眼睛一红,竟有些说不下去的模样。   几个山民都呆住了:“这是为何?”   董七看了看小鱼,苦笑道:“你们有所不知,自打前些日子城里来了那几千兵丁,他们每日都要到市坊来,能拿走的,什么都不放过,我们家便首当其冲,一天天被搜刮下来,差点连自家的口粮都没保住,如今真的什么都没有,你们不如去问问别家?”   几个山民更是惊愕,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些兵丁的做派他们的确见识过的,难不成他们对城里人也是如此?董家已是粮行里最大也最有信用的一家,他家都没剩下什么东西,别家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好不容易才保住的这车山货,难道什么都换不到?   几个人越想越是沮丧,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小鱼原是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此时却笑嘻嘻地上前两步,对董七道:“你说你们家什么都没有了,我怎么就不信呢?我看你是瞧见咱们来了,故意哭穷给我听呢!你以为咱们也会跟屈突通家的那些下作狗贼一样,会抢你们的东西?真真是岂有此理!”   董七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摆手:“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的铺子里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小鱼根本没再理他,只对几个山民道:“你们不用求他,跟我走就是了,咱们山寨什么都不缺,你们想换什么直接跟我说,我让人换给你们就是!走!”说完气冲冲地走出了门去。   几个山民都有些茫然,但此时也只能死马做活马医,匆匆向董七点头告辞,跟着小鱼走出了他家的大门。董七下意识地伸手想挽留,却还是颓然地低下了头去。   这次小鱼走得极快,几个山民紧赶慢赶才在街道转角后追上了她。见她叉腰站在那里,老者忙道:“小郎君息怒,董七郎做买卖自来实诚,想来不是故意欺瞒郎君。”   小鱼“哼”了一声:“他怎么不是故意欺瞒我了?他哪里是实诚,简直是蠢钝!他以为几句话打发走了我,他们家就能有活路了?你们信不信,我若就这么走了,你们明日就等着给他们全家收尸吧!”   ※※※※※※※※※※※※※※※※※※※※   感谢在2020-07-14 03:02:26~2020-07-16 03:30: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01章 善恶有报   眼见着山民们的身影已消失在街角转弯处, 董家的大门“咣”的一声再次死死地关上了。   董七原是神不守舍, 听到这一声才蓦然惊醒。他忙不迭地转身回了屋子, 谁知刚踏入房门,就听到了一声压抑的啜泣。   微暗的屋子里,那几个兵丁打扮的人依旧占据着窗口门边的位置,他的妻子和女儿也依旧在他们的手中。发出啜泣声的正是妻子,她整个人都已退到了墙角,身边的兵丁却还是紧紧地贴着她,一只手似乎还在她的身上乱摸乱揉。   董七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下意识地握拳冲了过去。那兵丁转头看见他, 却并没有松手, 反而咧嘴一笑,伸手在董家娘子的脸上狠狠捏了一下, 屋子另外几个兵丁都笑了起来, 抓着董家女儿的那个笑得尤其开怀。   他们的笑声里分明带着说不出的恶意。董七的脸色不由得越来越白,脚步也越来越沉。待到来到妻子跟前, 他的满腔怒火已熄灭了大半, 话到嘴边的怒斥也不自觉地变成了哀求:“诸位上官,小的已经把那些人都打发走了,诸位若是还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小人就是,小人一定竭力为各位效劳!只是……还请各位高抬贵手, 放了我家妻儿, 她们胆小体弱, 经不得事。”   那兵丁依旧大喇喇地搂着董家娘子,神色轻佻地笑道:“你急什么?咱们几个一时半会儿又不会走,你要效劳,有的是机会,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他的同伴们再次轰然大笑。这一回,笑声里的恶意更是毫不掩饰,咄咄逼人。   董七顿时脸色大变,心里更是又痛又悔:是他瞎了眼!他明知道这帮官兵贪得无厌,可就是因为他们不缺粮草,没祸害过他们这些粮行,甚至还有些照顾的意思,他就猪油蒙了心!当这些人冲进家里,说要躲藏片刻时,他竟然没敢拒绝;之前盗匪在外头查问时他没有吱声,适才猎户上门后他更是满口谎言;结果等这帮畜生把家里彻底控制住了,却一步步地露出了他们的真面目……   然而此时后悔已是无济于事,他也只能强忍着惊惧厌恶,赔笑道:“小的舍得!小人只求妻儿平安,别的什么都舍得。我的家里、铺里,诸位若能看上什么,尽管拿去;回头等那些盗匪再查到这边来了,小的就算拼了性命,也会帮诸位应付妥当!”   那兵丁“咦”的一声笑了出来:“你是在威胁咱们?好啊!不过可惜,眼下天都快黑了,盗匪们就算还会来查验,只怕也得等到明日,到了明日……”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咬了咬牙,脸上的肌肉扭成了一团,语气也变得阴森森的:“明日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光景呢!我只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天天出生入死,最后也没法给家人换几个钱!你们这样的人却是天天吃香喝辣,把女人们都养得白白嫩嫩,凭什么?既然如此,今日我总得先乐一乐再说!”   说着他用力将董家娘子的脸掰了过来,低头就啃了一口,又冲着那个抓着董家女儿的同伴冷笑道:“你还等什么?要等着明日后悔没乐过么?”   他的话仿佛点燃了空气中的某种东西,几个兵丁的神色都变得有些异样,抓着董家女儿那个更是狠狠地“呸”了一声:“我才不会后悔呢!”他也有样学样地捏住了小姑娘的下巴,低头就要下嘴。董家女儿吓得尖叫:“阿耶,阿耶救命!”   女儿的声音是如此凄厉绝望,董七脑中的那根弦顿时断成了两截。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抽出袖中一直藏着的小刀,对着那兵丁冲了过去。只是还未冲到对方跟前,突然间横地里一股大力传来,他已被人一脚踢得飞了出去。   不等他挣扎爬起,那人又上前两步,狠狠地踩住了他:“你想做什么?你不要命了么?”   董七拼命扭头看去,却见此人一身军官打扮,正是这几个兵丁的头领,之前他一直守在窗口没有做声,不知什么时候竟闪身过来了。   他挨的这一脚很是不轻,再被这一踩,身上的骨头仿佛都错了位,口里也是满是苦咸的血水。但眼看着妻女都挣扎着想扑向自己,却又被那些人拖了回去,他心头的苦痛更比身上的尖锐百倍,索性哑声道:“我是不要命了,有种你就杀了我,杀了我!”   那头目低头看了他的一眼,神色里仿佛闪过一丝怜悯,却还是冷冷地点了点头:“好,既然你不想活了,那我就成全了你!”说完他反手拔出腰刀,高高举起,对着董七的后心直插了下去。   董家女儿放声惨叫了起来,董家娘子更是猛地挣脱钳制,合身扑了上去。然而这一刀来得是何等迅捷,刀尖的寒光眨眼间已狠狠落下。母女俩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耳中果然听到了一声惨叫,只是那声音……两人忙睁眼看去,却见那头目倒退了几步,钢刀呛啷落地——他的手腕上,赫然钉着一支雪亮的飞镖!   几个兵丁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冲了过去,有人扶住头领,有人拔刀警戒。那头目倒很有几分硬气,虽然痛得脸色都变了,却推开了手下,抬眼警惕地看向了窗口,那正是飞镖过来的方向:“是谁?是谁在外头暗箭伤人?”   窗口静悄悄的,一丝动静也没有。   几个兵丁寒毛倒竖,有心想出去探个究竟,却没人敢冒这个头。董七一家三口死里逃生,见此情形,忙互相搀扶着悄悄往一边退去。   之前抓着董家娘子那兵丁转头瞧见了他们,心头一动,忙回身再次往董家娘子身上抓了过去——不管怎样,先抓个人质总是好的!谁知他的手还没碰到对方的衣襟,脖子侧面突然一凉。他回手摸了摸,只觉得手上有点热,有点黏,而同袍们看着他的神情也有点怪,仿佛是看到了……   黑暗扑面而来,把他和他的疑问都彻底吞噬了进去。   随着他的身躯轰然倒地,小鱼黑瘦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几个兵丁这一下更是惊骇欲绝,却也知道自己绝无退路,纷纷举刀冲了上来。小鱼晃身迎上,不过几息的功夫,便在他们的脖子上都开出了同样的伤口。   再次定住身形,她几乎是有些意兴阑珊地掸了掸自己的衣襟,皱眉冲那头目问道:“就你们这几个,也敢躲起来弄鬼?你们是疯了么?”   头目的心里早已一片冰凉,听到小鱼这么一问,咬着牙没有答话。   小鱼上下打量着他,嘴里“啧”了一声:“我看你们在后头还准备了好些油料火绒,怎么,你们这是想去哪里放火?”   头目脸色更是一灰:他在后院安排的人手显然也已经被此人收拾掉了!绝望之下,他索性扬头冷笑道:“你不必再问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若是皱一下眉头,就不算堂堂男儿!”   小鱼惊讶地看着他,差点没失笑:“堂堂男儿?你们这种只会到处搜刮钱财,只敢躲起来欺负女人的下作玩意儿,说一句禽兽都对不住那些猪狗牛羊,居然还敢说自己是堂堂男儿!”   头目涨红了脸,冲着小鱼怒道:“你知道什么?他们也是没办法了才会如此!”   小鱼笑眯眯道:“那你不如说说看。”   头目正要回答,突然意识到不对,忙紧紧地闭上了嘴。小鱼遗憾地叹了口气,一面挽起袖子,一面便冲躲在一旁的董家人笑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要借这个屋子练一练手。”   董七连忙点头应诺,护送着妻女走到门口,突然又觉得有点不对,忙转身赔笑道:“多谢郎君救命之恩,却不知郎君还有什么吩咐没有,小的这就去办!”   小鱼纳闷地看了他一眼,正想挥手把他赶走,突然抬头看了看外头,眼珠一转,板着脸道:“也罢,那你去找一个镊子过来,再拿个铁钳,生个炭盆。别的么?再来一点盐巴老酱就行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董七听得莫名其妙:“这……小郎君要拿这些东西作甚?”   小鱼依旧是面无表情:“这个人的嘴太硬了,我要先把他的指甲一个个地拔下来,他若是还不肯说,那就再用炭盆烙上铁钳,把他身上的肉一片片的烙熟了,若是这还不行,那我就只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烤了,蘸上盐和酱,让他自己吃下去。”   董七的脸色顿时白了,那头目更是惊骇欲绝,嘶吼一声就要扑上来拼命,小鱼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又上前将他踩在了脚上,笑嘻嘻道:“这才叫天道轮回不是?不过你放心,我的性子可不像你那么急,在烤熟你的眼子珠之前,我是不会要你性命的。”说完便冲董七一扬头:“来吧,轮到你了!”   董七手脚都有些软了,看到这些人被杀,被踩,他心里自是痛快,但让他去动手拔人的指甲,烤人的眼珠……他越想越是心颤,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听门外有人笑道:“小鱼,你吓他做甚?”   门帘一挑,两个修长的身影先后走了进来,一个眉目清俊,一个更是容色照人,正是凌云跟何潘仁。   小鱼早就听到外头的动静了,闻言笑道:“我不吓他一吓,他怎么肯招出实话来?”   凌云摇头道:“不用他招了。”   小鱼诧异地瞪圆了眼睛:“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何事么?怎么就不用他招了?”   凌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何潘仁便笑着解释道:“你是想问他们到底要去哪里放火,还有没有同伴吧?这些事,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那头目原本已放弃挣扎,此时却忍不住拼命抬起头来。小鱼眨了眨眼,慢慢收回了脚,他也一骨碌地爬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凌云与何潘仁,半晌突然道:“你们是李三郎、何总管!”   何潘仁含笑微微欠身:“屈突校尉受惊了!”   头目整个人顿时都僵住了,半晌才道:“你们……”   何潘仁笑吟吟地看着他:“我不是说了么,我们什么都知道了。”   他知道这位屈突弘乃是屈突通的侄儿,知道他负责押运粮草,还知道这次他发现大势已去之后,竟想带人回粮仓去放火烧粮!好在他和阿云早有预防,进城就安排了一支精兵直奔粮仓,将粮仓内外都守了个严实。   说起来这屈突弘也算是个人物,发现无法烧掉粮仓,又当机立断将手下的百十号人分成了十几个小队,各自找地方隐藏,就等明日屈突通的大队人马在城外发起反攻了,他们便能在城里四处放火,里应外合……这计策自然是不错的,可惜还是彻底落空了。   屈突弘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又惊又疑,却依旧紧咬牙关没有开口。   何潘仁笑道:“你以为我们是在诳你?放心吧,你们另外那十二支小队,九十多人,我们都揪出来了,保证一个不少。”   这数字的确分毫不差,屈突弘身上一阵发冷,忍不住道:“不可能!”他身边这几个人的确不大顶事,那是因为他把精锐都分到了其他队伍里,这样大家分头行动就能有更多胜算。这才多久的工夫,他们怎么可能被一网打尽了?   何潘仁叹了口气:“你难道不知道你们屈突军这些日子做了些什么?不知道鄠县的人各个恨你们入骨?县城就这么大,你们这么多人能躲开所有人的眼睛?也就是这些粮行的人还眼瞎心盲,不知道你们觉得粮米最是要紧,是想摸清了底细再下手,才让你这几个人多喘了几口气。”   一旁的董七羞愧不已,忙伏倒在地磕了个头:“是小人糊涂,是小人错了!”   小鱼却是嘻嘻一笑:“原来如此,真真是恶有恶报,这帮人坏事做绝,地皮刮尽,活该是这个下场!”   屈突弘知道自己的手下多半都已丧命,听到这话更是气得全身发抖,猛然抬头吼道:“你们知道什么?”   “你们知不知道,朝廷已经两年没给我们发粮饷了!平日我们精打细算,靠着河东城那一片的收入还能勉强支撑,可战事一起,必然有人伤亡,我们总得筹够给兄弟们买命的钱吧?你们说我们贪得无厌,我们是为了自己么?我们是为了兄弟们死伤之后,能有钱发给他们的家小,让他们一家人能活下去!”   “鄠县的这些人,如今还能躲在城里过太平日子,还能有饭吃有衣穿,那都是我们的兄弟拿命换的!如今让他们多出点钱又怎样?他们出钱,我们出命,到底是谁该恨谁?”   ——也正因如此,当他的那几个手下向女人们动手动脚时,他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留在城里放火,就算最后能成事,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是活不下来的,这些兄弟几乎就是在跟着自己赴死!自己总得让他们在赴死前发泄出心里的愤怒和仇恨吧?他们就算不对,也不至于活该落到这个下场吧?   他几乎是嘶吼着问出这番话,屋子里却没有人回答。董七原是满心愤恨,此时竟有些茫然了。何潘仁也皱了皱眉,这人的话虽是荒唐,却荒唐得自有一套道理,让人简直不知该从哪里驳起。   安静之中,还是凌云冷冷地开了口:“你真是愚不可及!这天下,原本应该人人都能过太平日子,都能有饭吃有衣穿,你的兄弟们原本也不用落到如此地步。你们不去恨罪魁祸首,却恨上了寻常百姓,不过是因为你们都是些无胆鼠辈,不敢有仇报仇,只敢欺凌弱者。卑劣下作,莫过于此。”   屈突弘被骂得一呆,随即才怒道:“你是反贼你当然会这么说,我们是朝廷的大军,我们才不会像你这样大逆不道,丧心病狂!”   凌云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之中多少带上了一些怜悯,眼前这个人,不是蠢,而是胆怯,是软弱,他宁可去死,也不敢睁开眼睛去看看这个世道的真相,不敢让自己安身立命的一切,在这样的真相面前分崩离析。   对这样的人,原是再无必要浪费口舌。她挥了挥手,小鱼一声得令,上前一推屈突弘:“出去!”   屈突弘看到凌云眼里的怜悯,额头上的青筋几乎都蹦了出来:“李三郎,你要杀就杀,休想拿这副模样来羞辱我屈突家的英名,明日等我大军一到,定会让你们这帮反贼知道什么才是恶有恶报!”   何潘仁笑着接口道:“是么?不瞒校尉说,我们这些反贼对你屈突军原是恨有些敬畏的,不过今日瞧见校尉,我们都放心了。原来你们屈突军威名在外,靠着是脸皮和嘴皮的功夫,嘴里什么忠君爱国,做的却是些欺辱妇孺的事情,我见过的最下作的反贼,也比不上你们的这副做派。也难怪你们对朝廷如此忠心耿耿,实在是除了那个污秽地方,天地之大,哪里还能容得下你们?小鱼说得好,就算猪狗牛羊,只怕也不肯跟你们这样的人相提并论。”   屈突弘脸色原是涨得通红,此时被何潘仁一句句的刻薄下来,红色渐渐转青,想开口说点什么,喉头突然一阵甜腥,张嘴竟喷出了一口血来。   这口血一喷出来,他的精气神顿时抽去了大半,弯腰喘息了几下才站直了身形,抬眼看着凌云与何潘仁,他到底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好得很,我先走一步,我等着看你们的结果!”   外头的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屈突弘有些踉跄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院门之外。   凌云与何潘仁一道走出了董家,夜色里的鄠县安静无比,他们的马蹄声也因此显得分外响亮,凌云不由看了看两边的屋舍——在那些门缝窗棂的背后,一定有无数双眼睛正在默默地看着她,也在等待着他们自己的命运。   这些目光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分量,当它们一点点聚拢在凌云的肩头,却让她坐得更稳,让她的背脊挺得更直了。   她不由回头看了看,董七一家三口依然站在门前,依然在不停地向这边挥手,她几乎还能听到他们劫后余生的欢喜和哭泣。   耳边传来了何潘仁低低的声音:“阿云,咱们不会输。”   凌云看着他深邃的眸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不会输,她会守住这座城池,她会守住她珍惜的一切,包括,眼前的这个人。 第302章 攻其不备   城门被缓缓推开的声音, 有一种特别的沉重和尖锐,仿佛能从耳膜一直刺透到骨缝,尤其是在这沉沉夜色之中, 在这生死交界的混沌时刻。   屈突弘就被这声音刺得心里一阵战栗, 忍不住转头看了过去。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会怕死, 但这一刻,他却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被这刺耳的声音劈成了两半,一半寒毛倒竖, 一半热血沸腾,让他无法不回头去张望, 去确认。   凌云就在他的身后不远处。她依然骑在马上,神色也依然平静,对上屈突弘惊疑不定的眼神,才微微皱了皱眉, 似乎对他的诧异有些不解。   屈突弘心头砰地一跳, 突然间明白过来:这位李三郎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真是打算放自己离开!   就几息之前,他还认定,李三郎拍马赶来,让人不必收押自己, 而是直接送到城门, 是为了就地处死自己;他猜测的是, 他们到底是会把自己就地斩首,还是会将自己吊死在城头?他最大的希望也不过是, 他们能给自己一个痛快!结果李三郎却下令打开城门……   为什么?!   他微微张开嘴, 但不知是失血过多嗓子发干, 还是下意识地不愿示弱, 这一句,他竟是没能问出声来。   何潘仁却还是了然地点了点头:“不为什么。你不是说过么,你们死不起人,正好,我们三郎也不愿意多伤性命。你回去告诉屈突将军,他若就此退军,我们愿跟他勾销恩怨,从此互不相犯。”   屈突弘只觉得嗓子更干涩了,他知道自己应该点头应诺,尽快离开,只是骨子里有些东西到底还是让他抬起头来,哑声道:“我伯父他……未必会如你们所愿!”   凌云看了他一眼,目光和语气依然是平静无波:“他会的。”   这种平静里自有一种令人发寒的力量,屈突弘背上一冷,有心辩驳两句,旁边的小鱼已牵过一匹马来,不耐烦地把缰绳往他身上一扔:“赶紧滚吧!啰里啰嗦,难不成还想留下来吃夜宵?”   屈突弘手忙脚乱地接住了缰绳,有些艰难地翻身上马。转头看了看凌云等人,他到底还是一言不发地驱马直奔城外。   厚重的城门在他的身后再次发出了那令人牙酸的声音,屈突弘不自觉地催马急奔,直到远远奔出城楼的射程之外,才慢慢地缓下了速度。   他回身看了一眼,远处的城楼上依旧灯火闪烁,城门则早已关闭,并没有兵马跟随而来,也没有利箭破空而至。他原该松一口气,但随着马背颠簸,他身上的伤痛却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尤其是被飞镖刺透的右腕,更是痛得钻心。几乎拿出了全部的毅力,他才没有勒住缰绳,而努力辨了辨方向,继续催马向东边奔去。   只是没等他走上多久,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声喝问:“前头是什么人?”   屈突弘一个激灵打起了精神。朦胧的星光下,依稀能看到有几匹马正悄然围拢了过来,远处似乎也有些动静。他心里警惕,正要答话,离他最近的那人迟疑地叫了一声:“屈突校尉?”   是自己人!   屈突弘心神一松,身子不由得晃了晃。那几个人都吓了一跳:“校尉受伤了!”“校尉,你不要紧吧?”   屈突弘忙咬牙打起了精神:“我不要紧,快,快带我去见大将军!”   有人应答一声,点起火把在前头领路,屈突弘跟在后头。一口气跑了十余里地,就见前头的火把渐渐密集,远远看去,有如一条巨大的火龙迤逦而来,屈突弘自是精神一振:他知道伯父一定会尽快赶到鄠县,没想到他居然是连夜率军赶来了!   果然,领路者带着他逆流而行,不到一刻钟之后,他便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威严面孔。   看到屈突弘负伤归来,屈突通也难得的露出了激动之色,一面连声让军医过来,一面便上前亲手扶住了他:“二郎不必多礼,你快说说,你是怎么出来的?”   屈突弘定了定神,将自己这半日多的经历简略说了一遍,只是说到跟李三郎的言辞交锋时,他略一踌躇还是略了过去,最后只是道:“盗匪们想跟咱们勾销前事,互不相犯。侄儿也说了,伯父多半不会让他们如愿,他们却还是大言不惭,让我回来给您传话,还说您一定会答应。”   屈突通的脸色早已沉了下来,听到这一句更是怒极而笑:“原来如此,他们把那五千人马打断右边放出鄠县,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看来他们是笃定我输不起这一仗,也攻不下鄠县了!”   屈突弘听得心里一突:盗匪们居然如此嚣张狠辣?愤怒之余,他不知为何又有些轻松,有些羞愧:“是侄儿无能,既没能守住城池,也没能潜伏下来,白白折损了那么多人手。”   屈突通摇了摇头:“怨不得你们,我原本也提防着盗匪会骚扰鄠县,在司竹园的西边南边都布置了防线,安排了近百名探哨,没想到这帮盗匪居然狡猾到这般地步,一面修竹寨扰乱我军视线,一面也不知从哪里绕开我们所有的布防,竟然直接杀到了鄠县。”   这也是屈突弘心头的疑惑,他自然知道伯父的布置是何等严密,而盗匪却能如此轻松地拿下鄠县,伯父显然是事后才得到消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一旁的柳骁武沉吟道:“属下这半日也一直在查探这件事,咱们一路上的探哨并无减损,他们这两日都没有发现任何动静,可见盗匪根本就不是从这边去的鄠县。属下怀疑,他们是乘船或造桥偷偷过了大河,然后从北边绕道过去的。”   盗匪们居然一夜之间偷渡了大河?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可能了……屈突通略想了想便摆手道:“眼下且不管这些了,二郎,你在城里时间比旁人要长,依你估算,他们在鄠县有多少人马,如今城里的态势又究竟如何?”   此时军医已匆匆赶到,屈突弘却摆手止住了他,思量片刻回道:“当时他们的步卒三面围城,马队从东边直杀进来,又有几支精锐队伍分头控制了城里的要紧之处,我估算过,没有三四万人马决计做不到!”   屈突通点了点头,这跟伤兵们说法都对得上。他们这次活捉了司竹园里的医师,也摸清了这支盗匪的底细:司竹园之前号称三万人马,其实能上战场的不过一万多人,后来又得了一万降兵,加上那三家也各自带了三五千人马,能用的加起来不到四万。很明显,这次他们除了那一万多名老弱病残还留在司竹园,其余兵马都已拉到鄠县。   想来他们也知道,司竹园地利已失,不如索性打下鄠县做据点,他们更知道,自己用兵谨慎,不会轻易用五六万人马来强攻有三四万人马把守的鄠县,所以他们先是废掉了驻守在鄠县的几千军兵,又将侄儿屈突弘放回来传话。威逼利诱,无非是笃定自己不敢冒险,只能跟他们虚与委蛇,落个相安无事……   屈突通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二郎,你出城时,可曾注意到他们的布防?”   屈突弘愣了一下,当时盗匪们押着他穿过了半个城池,他自以为必死,并没有太过留心,不过好歹还有些印象。回想了片刻,他斟酌道:“如今鄠县城里处处有人巡视,城门处也是灯火通明,防守看上去还算严密。”   屈突通听得冷笑了一声,这些盗匪莫不是铁打的?他们连夜渡河,绕路急奔,随即便是夺城大战,居然还能立刻肃清城池,四下布防,这一切,只怕都是做给屈突弘看的吧,要借他的口来告诉自己——他们最擅长用的,不就是这疑兵之计么?   桑显和跟随屈突通的时日最久,看到他的神色,忙抱拳道:“大将军,属下愿领一支队伍,立刻突袭鄠县!”   屈突通抬头看了看天色。炎热的六月很快就要过去了,夜里不会再有月亮升起,漫天的星光也在云层间渐渐变得暗淡,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个夜晚都会极为漫长吧?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不急。”   那些盗匪太低估自己了,他不但有耐心,也从来都不缺乏胆量。他会在最合适的时候,给那帮盗匪,最致命的一击!   ※※※※※※※※※※※※※※※※※※※※   以后都会在上午更新。 第303章 暗夜危机   随着鄠县城内的灯火渐次熄灭, 城头的夜色也愈显深沉。   夜风将旗帜和火把吹得猎猎作响,在寂静的深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响亮而单调, 听得久了, 让人不知不觉间便会睡意上涌,头脑昏沉。   不过, 城墙上的守卫们倒是没受什么影响, 依然是各个警醒。因为在换防前他们已见缝插针地睡了两个多时辰,更因为在他们的跟前还有一道不断走动的精干身影。   那是他们的陶队长。   陶大郎自打带着这两千人接手西门的防卫, 就一刻都没有歇过, 不是查验各处的城防物资,就是在城头来回巡查, 就怕有人松懈大意。纵然是在劲风吹拂的城头,他的皮甲内层也早已被汗水浸透了,他却只是松了松最上头那根系带,便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去。   跟着他的队副却是转头往外瞧了好几眼。城外的原野上依旧是一片漆黑死寂,没有火光, 没有队列, 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忍不住嘀咕道:“哪有什么敌情!”——也不知三郎是怎么想的, 在司竹园里, 他们这支队伍也算得上是精锐了,除了那两千铁骑,谁的战功能比他们多?可这次好不容易拿下鄠县了,他们却什么好差事都没捞到,反而半夜三更的被打发来守城了, 说什么严防敌袭, 结果连敌毛都瞧不见一根!   陶大郎闻言回头看了看他, 队副顿时有些讪然。他原是山中亡命,自来最是不肯服人,但自打投了李三郎,这两个月他都不知道服了多少回。且不说上头那些人,就是这位陶队长,之前明明是个田舍汉,可练兵打仗时的那股狠劲,让他们这些人都自愧不如。如今更是威势日盛,这么冷冷的一眼瞧过来,他的满腹牢骚顿时都不敢往外倒了。   陶大郎倒也看得出他的不满,指了指前头的屋子,低声道:“不管有没有敌情,两位统领都还在呢!咱们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队副缩了缩脖子,是啊,他怎么忘了,李统领跟何总管都还在城楼上坐镇呢。这两天他们这些人还能轮流睡觉,两位统领却是又要统筹大局,又要身先士卒,当真是片刻不得停歇,如今说是在屋里歇息,但那间屋子里连张坐榻都没有,他们又能如何能休息得好?   眼见离屋子已是越来越近,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   那屋子并没有关门,只有一道竹帘遮住了外头的视线,凌云与何潘仁都随意地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门外的脚步声轻轻而来,又渐渐远去,两人却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   凌云一跃而起,见何潘仁也要起身,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听这动静,像是试探,我去看看,你再歇会儿。”毕竟这几天他又要调船造桥,又要安排各部的路线,比自己辛苦得多。   何潘仁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她的手上。凌云的手其实生得极好,让人几乎难以相信,那纤长的手指里竟会蕴藏着势不可挡的力量,但此刻,这份力量却是如此的温暖柔和,让人无比安心。抬头看着凌云,他轻轻点了点头:“好,那你当心些。”说完便当真重新合上了眼帘。   屋外的火光透过竹帘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神色看去竟是格外轻松宁定。凌云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她快步走出屋子,反手关上房门。而此时,不远处城墙边的守卫也发出第一声惊呼:“下面好像有动静!”   有人举起火把,探身往外照去。凌云一眼瞧见,忙喝道:“回来!”然而为时已晚,黑暗之中,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射在他的脸上。他手里的火把顿时跌落下去,隐隐间照见了城墙下那一大片不祥的黑影——原来敌军乘着月黑风高,已经悄然摸到了城下,有人甚至已经在往城墙上攀爬!   城头上,数十人同时叫了起来:“敌袭!”   大约知道偷袭已是不成,城墙下一声呼喝,不知多少根抓索同时抛上了垛口,每根抓索上都有黑影如猿猴般直攀了上来。守卫们大惊之下拔刀去砍,但那抓索都做得极为结实,位置也刁钻,在城墙之内不好用力,若是探身出去,又有一支支的利箭如毒蛇般暗中伺候,瞧见破绽,便破空而来。   这些守卫虽然也打过好几仗了,却并没有守过城池,更别说应付这种突如其来的夜袭,一时之间不由得都慌了手脚。   凌云看在眼里,皱眉喝道:“用滚木擂石!”   她话音未落,陶大郎也在另一头也高声下令:“快把滚木擂石搬来,沿着绳子往下砸!”   守卫们这才醒过神来,转身将后头早已备好的木桩石块抬到垛口,推了出去,下头果然立时传来了痛呼惨叫的声音。但在离凌云不远的地方,有几个敌军竟是躲开了这轮木石压顶,直接跳上了城头。   守卫们自是刀枪齐上,但上来的这几个人身手都颇为矫健,在乱刀之中,居然还能躲闪反击。凌云见势不对,掠身而上,手中的冷艳锯接连挥出,这才将那几个人先后斩在刀下。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混战之中,别的地方又有更多的敌军乘机攀援而上,城头的厮杀自然也愈发激烈,加上不断有冷箭射来,纵然有凌云掠阵,守卫们的伤亡也渐渐的多了。   陶大郎看得暗暗心惊:眼下能冲上城头的敌军虽不算多,这势头却实在不大好,毕竟敌暗我明,谁知下头还有多少人马?他忙快步奔到凌云跟前,急声问道:“统领,要不要把下头那支千人队也叫上来?”   凌云目光一扫,并没有发现身手格外出众的敌人。她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传令他们,做好准备,若敌军攻势更强,再让他们上城迎敌。”   陶大郎心里依旧发紧,却也只能遵命行事。好在守卫们此时已定下神来,杀敌的杀敌,防守的防守;滚木擂石不断顺墙滚下,敌军再没有机会攀上城头,过得片刻,乘乱冲上城头的那几十个人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守卫们士气大振,黑暗之中,也看不清外头还有多少敌人攀援攻城,此时更是不敢懈怠,齐心协力又扔了好些木石下去。   还是凌云察觉不对,随手拿起一根抓索往上一拉,竟是毫不费力地将整跟拉索都拉了上来——敌军们已经退去了。   众人这才一声欢呼,停下了手脚。不少人就势靠着墙根坐了下来,恨不能解开衣甲放下刀枪,好好歇息歇息。凌云看得微微皱眉,陶大郎忙厉声喝道:“都站起来!小心戒备,不得松懈!”   众人都是一怔,有人便嘟囔道:“敌军不是被咱们打退了么?”   凌云默然看向了城外,外头依旧是黑沉沉的一片,再也听不到敌军的动静,仿佛又恢复到了之前的宁静模样。但她知道,在那黑暗之中,敌人的利箭已经上弦,獠牙已经张开。   这一夜,才刚刚开始。   ※※※※※※※※※※※※※※※※※※※※   我这作息,还是没能调整过来……唉。 第304章 疲兵之计   屈突军的第二次攻击比凌云预料的还要快得多。   城头的守卫刚刚开始清理战场, 负伤的义军还未来得及撤下城楼,突然间远远传来了“嗡”的一声。凌云身上的寒毛顿时都乍了起来——那是万弦齐发的声音!   她只来得及喝了一声“蹲下”,无数支利箭已铺天盖地的射了上来。   这波冷箭来得毫无预兆, 角度和力道又是格外精准刁钻,箭支被抛射着越过了城墙, 如雨点般落在墙后的兵马道上。守卫们躲闪不及, 少说也有数十人倒在了箭雨之中,轻伤挂彩的自是更多。转眼之间, 城头到处都是闷哼痛呼之声,血腥之气也愈发浓烈。   凌云示警之后便已抽刀在手, 一面将身边的人推到墙根,一面拔开了几支来势凶险的冷箭,然而更远的地方她也是鞭长莫及。眼见着前头有人像她一样推开了同袍,自己却是闪身稍慢, 被两根长箭直直地钉进了后心, 她不假思索地一掠而上,将人架到城墙下的安全之处。   那人却突然低声叫了一句:“三娘子……”   凌云怔了怔, 这才注意到, 眼前的这张脸孔极为年轻, 还颇有几分眼熟, 应该就是自己庄子上的人,只是名字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显然伤得不轻,却还是挣扎着道:“三……三郎你不用管我, 提醒兄弟们当心,莫让那些官兵再杀上来!”   凌云心头微微一热, 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你放心!”说完她长身而起, 听了听外头的动静, 提气喝道:“举盾,救人,严防敌袭!”   此时第一波箭雨已经过去,守卫们却还是惊魂未定。随着凌云的命令一声声地传递开来,大家这才就如找到主心骨一般,纷纷拿起盾牌遮住头顶,将伤员们扶到了一边,屏息静气,凝神戒备。   不过几息的工夫之后,弓弦声果然再次响起,夺命的箭雨也再次落了下来。凌云抬头看去,眸子不由一缩:这次的漫天箭雨之中分明带着点点火光——对方大概料到这边对箭阵已有防备,竟是又加上了火攻!   这些箭头上也不知加了什么助燃之物,如此破空而来,落下时大半箭支上的火光居然并未熄灭。掉在地上墙上的也就罢了,那些落在滚木上的,插在城楼门窗上的,很快就轰然烧了起来。   这一下,不用凌云下令,守卫们已纷纷举起盾牌冲了过去,挥动衣袖扑打火苗,或是将箭支扔在脚下踩踏。然而不等他们将火头全部扑灭,无数支长箭带着火星再次从天而将,也带起了更多的火头;与此同时,垛口处也再次响起了抓索的声音,这回居然还多了好几架云梯。黑暗之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在往上攀爬,守卫们首尾难顾,顿时乱了起来。   凌云见势不对,忙厉声下令,让两支千人队一支守城,一支灭火,调预备队上城襄助,队长们也跟着大声呼喝,约束下属,这才渐渐地控制住了局面。   不过就算如此,稍远处还是有几处垛口差点被人抢登上来。好在自打上次被义军破城,鄠县便加强了守备,城头上的滚木擂石准备得极为充足,桐油都备了好几锅。此时油还来不及烧热,乱石巨木却可以接连不断地砸将下去,大家的配合也渐渐熟练,两边你攻我守地僵持了一顿饭的工夫,屈突军终于还是再次退了下去。   然而不等义军们歇上一口气,那些火箭却是又一次地抛射了上来,这回的箭阵已不再那么密集,却几乎是绵绵不断,让人疲于奔命,一刻也不能彻底放松。   凌云此时心里已是雪亮:屈突通并不是要连夜强攻破城,他用的分明是疲兵之计,就是要让他们疲于奔命,他的进攻虚虚实实,他的人马轮番上阵,而自己这边却不能懈怠,因为不知道哪一次,哪一路,对方就会全力出击……   这几乎已不是什么阴谋了,而是摆明车马的阳谋!   正因如此,他们除了咬牙硬抗,似乎并没有更好的对策。她也只能一面让人去通知另外三面城门的守卫提高警惕,一面将上了城头的三千人轮流分派,让大家至少能抓紧时间歇息片刻。   没过多久,另外三处城门传来消息:南北两门也有人马试图偷袭,不过并无箭阵攻击,只是不时有冷箭射来,让人防不胜防;而东边则是听到了敌军的动静,倒是还未曾有人攀援城墙。   凌云点头不语。鄠县地形狭长,东西长而南北短,南北两边的防守难度自然也要低许多。把守南门的李氏父子和北边的丘家兄弟都是将门子弟,此次带的也都是精锐,纵然是敌暗我明,他们也应该对付得了这种程度偷袭佯攻。至于东门,它原本就离司竹园最远,眼下动静也最小,大概是因为屈突军的大队人马还没有来得及绕过去,只是为了防止东门支援,故意虚张声势,要拖住他们。   正对着司竹园的西门,果然就是眼下最危险的地方。   凌云长出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不是该觉得庆幸,一旁的陶大郎倒是踌躇着问道:“咱们要不要再调些人马过来?屈突老贼如此狡诈,我担心再过一阵子,他说不定会乘着我们疲惫之时大举进攻!”   凌云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能调。”这只是第一个晚上,他们要防的只是一处城门,若现在就把全部兵力压上西门,他们又拿什么来应对接下来必然会到来的强攻?   陶大郎抿了抿嘴角还想再问,凌云却突然注意到,前头不远处,之前受伤的那个庄客依然倚靠在墙边,竟没有人扶他下去。她上前两步,正要招呼人过来帮忙,突然觉得不对,蹲下来仔细一看,只见那年轻人双目紧闭,脸色青灰,显然已气绝多时,只是身子一直未倒,手里也依旧紧紧地握着他的钢刀。   陶大郎自然也瞧见了,脱口叫了一声:“阿来?”   凌云心头一跳,是了,这个年轻人就叫阿来,似乎是家里的老来子,几年前她刚到庄园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最爱跟着三郎去山上打猎,什么时候他竟已长得这么高了?似乎比三郎都高了……   陶大郎也呆了片刻,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如何去跟你阿娘交代?”   凌云心里更是一阵发闷。就在这沉默之中,熟悉的破空之声再次响起,数百支带着火苗的箭头呼啸着落在城头,其中两支还正好落在一锅还未完全烧热的桐油里,整个油锅“蓬”地燃起了一层蓝火。   凌云只觉得心头的火苗似乎也“蓬”的一声燃了起来。她随手拈起一根火箭,霍然起身喝道:“把油倒下去!”   旁边的守卫们都是一呆,显然有些不明所以。凌云皱了皱眉,正要解释,身后却响起了何潘仁醇厚柔和的声音:“陶大郎,传令下去,把这几个油锅全部点燃,然后都倒下城墙,记住要选那几个砸过滚木的垛口!”   凌云回头一看,却见他不知何时已走出了屋子,看去竟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对上凌云的目光,他神色依然轻松无比,但那双眸子里,却仿佛也有一层幽蓝的火焰在无声地燃烧:   “我已经休息好了,接下来这两个时辰,我来指挥大家。   “阿云,你给屈突通一点厉害瞧瞧!” 第305章 有来无回   把守城的事交给他?   凌云怔了一下, 思绪突然有些乱了。   何潘仁好笑地挑起了眉头:“怎么?你担心我做不好?”   凌云摇了摇头,她并不是担心这个,何潘仁率领商队横行西域,对付马匪守卫营地想来早已轻车熟路, 自然也能守好城池, 她只是……   何潘仁看着她叹了口气:“阿云, 你总爱把所有的事都往自己身上担, 总想护住身边所有的人,可你只有一个人, 一双手,拿了这样, 就得放下那样。所以有时候,你得让旁人帮你担上一些, 才能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你看,之前你让我歇着, 不管外头怎么天翻地覆,我都安心歇着。因为我知道你会守好外头, 我该做的,就是歇足精神,再来帮你。如今我已经歇好了, 你也信我一次, 好不好?”   “难道你想让那些人, 继续在你面前用弓箭来逞威风?”   他的声音分明很轻,凌云却只觉得心口仿佛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她的确习惯于凡事亲力亲为, 她的确不愿看到身边任何人倒下。因此在还击对方和护住手下之间, 她只能选择后者;然而在漫天箭雨之下, 她就算竭尽全力, 也无法护住所有的人,难道是……她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她应该学会放手,学会选择,学会让最合适的人去做最合适的事,而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硬扛?   她的不敢放手,或许不是因为负责,而是因为胆怯,因为害怕自己不曾竭尽全力,因为不敢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   沉默片刻,她一抬手腕,掌中的长刀“呛啷”一声回了刀鞘,心头那团焦躁的火焰仿佛也在瞬间收匣归笼。抬眸对着何潘仁,她的眼里已是一片沉静:   “好。”   她转身走到垛口,反手摘下背后的强弓,凝目看向了远处,整个人也彻底的静了下来。   何潘仁看着她的背影,笑意几乎从眼里溢了出来。他头也不回地做了手势,他那数十名随身护卫原本也在一旁的屋子里歇息,此时自然都已悄然站在他的身后。看到他的动作,这些人立时四下散开,像凌云一样闪身来到垛口边,摘弓在手,凝神待发。   在他们说话间,陶大郎已带着守卫们将几锅热油倒下了城墙,又丢下了好些火把。墙下原已落下了不少滚木,这热油火焰浇将上去,没过片刻便熊熊燃烧起来。原本的一片漆黑的地方火光四起,无论是从垛口探头张望,还是在城墙两边的角楼观察,城下的动静已是清晰可辨。   陶大郎不由得狠狠地挥了挥拳——他们这场守城战最吃亏的地方便是敌暗我明,如今在城下点上这么几把大火,等他们再把城上的火头扑灭,明暗之势就可以逆转了!   城墙下的屈突军大概也发现了这一点,那远处的黑暗里,星星点点的火光再次燃起,显然正是一支支将要射向城头的火箭,这回竟是比之前更为密集。   凌云早就等待着这一刻了。她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片黑暗,终于在无数星火微光中捕捉到了位于箭阵的正前方、动作比其他人都要快上一步的那抹火光;手里的长箭仿佛自己生出了主意,在这一瞬间已直奔那光点而去,随即便是第二支,第三支……   在黑暗之中,她看不见这三支长箭划出的轨迹,却清楚地知道,在那些破空飞去的箭头上,不光有锐利的箭簇,更有她压抑了许久的愤怒和杀意——这座城池,是她的地盘;强弓利箭,是她的领域,她怎能让这些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不过一息的工夫之后,那点火光果然倏地一晃,掉落在地,原本规整的箭阵顿时乱了起来。   凌云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随即便毫不迟疑地再次拉开了弓弦,将囊中的长箭一支接一支地射向了远处的那点点火光。   她自来擅于快箭,却从没有哪一次动作能如此迅捷流畅,几乎不必瞄准,箭支便头尾相连般地射了出去。当黑暗中终于有几支长箭同时向她这个方向射来时,她箭囊里的十几支箭已用得干干净净,而在那箭阵之中,也有十几点火光先后坠地。   何潘仁的护卫们都是骑射高手,自然早已跟着凌云弯弓搭箭,射向火光后的人影。数十把强弓同时发力,虽然与数千人的箭阵无法同日而语,但在几乎箭无虚发的攻势下,失去了头目控制的箭阵也无法控制地陷入了混乱。   不少人意识到是箭头上的火光泄露了他们的位置,忙不迭地将手中箭射了出去,有人向垛口回射,也有人依旧射向城头,只是那些箭支再也没有铺天盖地的气势,真正能落在城头上,不过是之前的十之二三。   守卫们都忍不住欢呼起来。笑声之中,何潘仁醇厚的声音传出了老远:“大伙儿都瞧见了吧,这帮官兵不过是群阴沟里的耗子,之前虽是仗着那些下作手段嚣张了片刻,但咱们统领略施身手,立时就让他们知道厉害了!回头这些鼠辈若再敢来找死,咱们可得成全了他们,总要让留下那身鼠皮,才不枉咱们辛苦这一晚上!”   众人轰然应是。何潘仁在城头来回走了一圈,随口嘲讽敌军,鼓舞士气。他的言辞自来动人,在他的激励下,城头的气氛眼见着也如城下的火堆一般越烧越旺。纵然在对方的攒射之中还是会有人中箭倒下,纵然那些火箭依然时不时会点燃木料。但众人一面齐心协力地扑灭火头,一面荤素不忌地嘲笑谩骂,再也不复之前的压抑紧张。   就连凌云在换着地方又射光了两囊箭支之后,胸口的那股闷气也尽数发泄了出来。她放下弓弦,转了转隐隐酸疼的手臂,看着城下的箭阵皱眉不语。   对方的弓箭手显然训练有素,乱了片刻之后,又渐渐调整了过来。她和护卫们虽然射倒了对方的上百名箭手,但对于足有三四千人的箭阵来说,其实影响不了大局;而箭阵新换的指挥显然不敢再以火光为号,而是换成口令了,她也很难再射杀此人……   何潘仁一直注意着凌云,此时几步走了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两眼,兴致勃勃地笑道:“你看,有你压制,这些人的队形虽还没散,胆气却早已衰了,没几个人还能从容瞄准,都怕下一支箭就是射向自己胸口。如今他们的箭没多少能射上城头,大伙儿也都不怕了。阿云,这事除了你,谁都做不到。”   凌云知道他话有夸张,是为了鼓里自己,摇头道:“大伙儿不怕了,是因为是你会鼓舞士气,我就不成。”   何潘仁笑道:“话不能这么说,你动手,我动口,这才叫各展所长,珠联璧合,足以纵横天下!”   这话更是大言不惭,凌云回头看了看他,却见他一脸的理所当然,到底忍不住笑了出来,何潘仁更是笑得眉目生辉,神采飞扬。   两人笑声未停,对面的箭阵大约瞧见了这里人影晃动,几支冷箭嗖地射了过来,两人闪身让开,凌云顺手抽出一支利箭射了回去,黑暗里隐隐传来了一声痛呼,护卫们也跟着射了一轮,换来了对方再次仓促射出的漫天箭雨。   陶大郎在一旁忍不住道:“两位统领,咱们那两千骑兵都有一手好箭术,不如调几百人过来。有他们在,想来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将屈突通的箭队射他个七零八落!”   凌云与何潘仁相视一眼,凌云摇头道:“还不到时候。”何潘仁却是笑道:“这倒不是不行,只是他们忙了两天两夜,我答应过,今夜若是没有紧急敌情,会让他们好好歇息一个晚上。怎么?对方箭阵厉害,你们顶不住了?”   陶大郎忙道:“谁说顶不住?这箭阵有了防备也不算什么,再说我早把东西都备好了,就等着那些鼠辈过来,也好给死伤的兄弟们报仇!”   何潘仁笑而不语,陶大郎心里也明白过来:那两千骑兵是何潘仁从西域带过来的精锐,的确应该留到最要紧的当口,而不是眼下这时候——今晚屈突通的攻势虽是突如其来,却并不是全军压上的强攻,更像是在骚扰示威,是想吓倒他们,累垮他们。越是如此,他们就越要养精蓄锐,沉着应对!   当然,今夜来骚扰他们的那些敌军,自然还是杀得越多越好,所谓此消彼长,今夜三娘子的箭已经明明白白地展示给他们看了。   想明白这点,他心头一热,几乎有些盼着屈突通的人再来攻城。   然而屈突军那边或是因为发觉偷袭与火攻都已难以见效,攻势竟渐渐地缓了下来。直到城下的火光终于熄灭,眼见着这漫长的一夜就要过去,城墙之下才再次有了人影瞳瞳,那些抓索云梯也再次挂上了城头。   陶大郎早就烧好了热油,这次索性直接浇在滚木上头,点燃了木头往下推。这些滚木宛如一支支巨大的火把从城头滚将下来,立时将下头砸倒了一片。   城下有不少人被火油点燃,哭喊翻滚着扑进了黑暗深处,更有两个倒霉蛋被压在滚木下头,挣脱不得,活生生地烧成了两个人形的火炬。他们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同袍们却似乎被这动静吓到了,竟是轰然四散。还是凌云听得皱了皱眉,探身出去便是两箭,那惨叫声才戛然而止。   对方的箭阵见凌云探身,仿佛得了口令,漫天箭雨再次齐射而出,封住了城头的垛口,时而还夹杂着一轮火箭,竟是连绵不绝。守卫们虽然早有防备,一时间也被压得不敢冒头,城墙下的屈突军也再次冲了上来,人数似乎比之前更多,声势似乎比之前更盛。   凌云与何潘仁此时都已站在了角楼的瞭望口。看到城墙下密密麻麻的人影,何潘仁微微眯了眯眼,声音倒是依旧轻松:“看来这就是今晚的最后一波了。”   凌云没有说话,眉头却渐渐地皱了起来:攻城的队伍里的确有几道矫健的身影,一面闪避滚石,一面攀援直上,闪转腾挪,勇往直前;但大多数人的动作却算不上灵活有力。之前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现在有了那些燃烧的滚木,从角楼看去便是一目了然,这些人绝不是什么精兵,有的甚至明显带有伤残……   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咚”地响了一声,她脱口道:“不对!”   何潘仁也转头看向了她,神色了然——是的,的确不对,屈突通明显是在拿一帮老弱残兵消耗他们,说不定也是拿他们来消耗这些老弱残兵,夹杂在里头的那些好手不过是拿来混淆视线,制造声势的。   那他的精兵呢?   是在养精蓄锐吗?还是……   凌云霍然转头看向了东边。   此时,在东边的城墙下,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已悄然列成了上百支小队。连夜从司竹园赶到鄠县,又绕过城池来到东门,他们依然显得精神抖擞,身上那彪悍的气势,更是与在西门攻城的队伍截然不同。   领头的正是桑显和。他抬眸看了看上方的城墙,城头一片安静,连火把都稀稀落落的,没人走动巡视,没人留神城下。之前他们的前队制造过一些动静,眼下还在不远处随意喧哗喝骂,刚开始那些守卫还会探头查看,现在显然已懒得理会了。   这些盗匪一定觉得他们不会绕道而来攻打东门吧?   桑显和冷冷地笑了笑,西边此时定然打得正热闹,那边的箭阵也的确战功显赫,让敌军闻风丧胆,然而他手下的这支队伍才是精锐中精锐,是攻城拔寨战无不胜的铁军。他们亲手斩下的头颅足以堆成山丘,而现在,终于轮到司竹园的盗匪来为这座山丘添砖加瓦了!   他挥了挥手,掌中的白色信号旗划过浓黑的夜色,宛如刀光划过敌人的头颈。   一百多架云梯无声地靠上了城墙,精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上了云梯,安静而飞速地向城头攀去,宛如一条条黑色的巨蛇,眨眼之间便蜿蜒着游到了城头。   ※※※※※※※※※※※※※※※※※※※※   上周的确不像话,这周我尽量多写点,早点写完这一卷。   下一卷就要收尾啦! 第306章 熟能生巧   西边的城墙下, 呐喊之声愈发响亮,射上城头的箭雨也愈发密集,然而此时凌云冷眼看去, 怎么看都有一股虚张声势的味道。   她不假思索地收起长弓,转身要走,眼前突然微微一暗, 却是何潘仁退后一步, 拦在了她的跟前:“阿云!”   凌云抬眸解释道:“我担心东门, 不知屈突通有什么后手……”   何潘仁看着她没有做声,眸子里却分明带着笑意, 仿佛在说:“那又如何?”   凌云的声音不由得渐渐低了下来, 没能说出口的理由到底化成了一声苦笑:“我还是不习惯。”不习惯把最要紧的事交给别人, 不习惯坐等结果。   何潘仁笑着摇头:“你是还不够相信自己。阿云,你已是一军统帅, 你已做得够多够好, 根本就不用再担心什么。”   凌云被说得从心里直热到了脸上。她不知如何回答,索性抬头看向了东边。眼前的夜色依然深沉如墨,但在远处的山峦上, 已有隐隐的曙光勾勒出了云层的形状,预示这漫长的一夜终于就走到尽头。是啊, 他说得对, 自己的确不用担心什么——就算现在再去担心, 恐怕也已经太晚了!   这念头让她的一颗心反而静了下来。向何潘仁轻轻点了点头, 她转身来到垛口跟前, 凝神静气, 挽弓如月, 再次将手中的利箭射向了黑暗深处。   远远传来了一声惨叫, 为攻城的嘈杂声响又添上了一份惊心。   同样的城头,东边此时却依然是一片安宁。守卫们不知是不是太过疲惫,都裹着披风睡得酣沉,有人还打起了鼾。不远处闹腾了一夜的哄笑叫骂依然在继续,加上此起彼伏的鼾声,彻底盖住了城墙上悉悉索索的攀爬动静。   不过在墙角的阴影中,在这些声音响起的瞬间,有人已蓦地睁开了双眼。   城楼边的火把依然在静静的燃烧,而这双眼睛却仿佛比火光更为明亮,不是小鱼还能是谁?   她起身往外瞧了一眼,眉头微皱,正要扬声,却见另一头也有人站起身来,正是负责把守东门的郑理。   小鱼知道郑理是何潘仁的心腹,却一直没怎么注意过他,这次奉命协助他把守东门,才算是真正打了交道。只是郑理对守城之事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给各个队伍分派了一下位置,就让大家就地休息了。她心里自是更加不以为然,此时发现他比自己居然没慢多少,倒是小小地惊奇了一下。   郑理自然也瞧见了小鱼,向她比了个手势,反手拔出腰刀,对着城墙划了下去。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有一种异样的尖锐刺耳,小鱼听得差点打了个寒颤,而在她的眼前,整个城头也仿佛深深地颤了一颤……   城墙外,正在奋力攀援的屈突军自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各自心头一抖,又惊又疑——这是什么动静?然而城头就在眼前不远处,最多再有几息的工夫,他们就能攀登上去,有反应机敏的索性加快了速度,手足并用,几下便蹿到了云梯的顶端,他毫不犹豫地飞身踩上垛口,眨眼之间便跳进了城墙。   城头上依然一片安静,似乎根本没人反应过来,隐隐间只有扑的一声,显然是得手了。跟在后头的人精神一振,忙不迭也两步抢上,跳进了垛口。有的云梯动作稍慢,不过也都很快就登上了城头,一个个如虎豹般扑进了垛口。   从城墙下方看去,这些队伍的动作都如行云流水一般,众人纷纷登墙而入,竟是没有遇到半分抵抗,似乎城头上的守卫们依旧沉睡未醒,他们踏入的根本就是无人之地!   桑显和原是握拳咬牙地盯着城头,此时肩头一松,嗤笑着摇了摇头。一旁的副将更是兴奋地以拳击掌:“成了!还以为这帮盗匪有什么本事,没想到竟是如此稀松。不过也算他们运气,在睡梦里丢了性命,至少不用受罪,比破城之后押到城外去砍头强!”   桑显和也冷笑道:“便宜他们了!”   他仰头又看了几眼,攻城的队伍看去愈发流畅,进攻之势没有半点凝滞。忽然之间,他心头不知为何猛地一跳,脸上笑容也慢慢地凝固住了:城头上也太安静了吧?   在那些火把的照耀下,他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人飞一般跳进了城头,如今少说也有数百人进去了,城头上却依然是一片沉寂,就算里头的守卫们都睡死过了,自己的手下怎么也没有接应同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恍然看去,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跳进去的地方,似乎并不是满是守卫的敌军城头,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渊薮,将所有的人都无声无息地吞了下去……   仿佛印证着这个令人战栗的念头,城头上突然传出了一声惨叫,这早该响起的声音,此时却显然突兀无比,原本正准备跳进垛口的人都为之一顿,随即又传来了两声惊叫。桑显和闻声看去,终于发现了不对:他们分明都是挣扎了一下才跳下垛口的,看上去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拖了进去!   有埋伏!   城头上有埋伏!   身上的寒毛瞬间乍起,桑显和竭尽全力地吼了出来:“退兵!退兵!让大家撤回来!”浑然不觉声音已彻底变调。   他身后的亲兵吓了一大跳,却还是下意识地听从了命令,手忙脚乱地翻出铜钲敲了下去。云梯上的人听到那几声惊叫,心里也隐隐觉出了不对,再听到这鸣金退兵之声,自是慌了手脚,纷纷掉头向下。   只是在云梯上往下撤退却不比往上攀爬,一不留神就会踩到下头的人,惊慌之中自然更易出错,云梯上转眼间便乱了起来。   城头上,小鱼探头往下看了看,遗憾地叹了口气。   她早已知道,把守东门的这两千护卫都是精锐,各个骑射了得,却没想到,他们杀人的功夫居然更是了得。适才刀声一响,不过几息的工夫,这些人就起身列好了阵势,各自拿出套索腰刀,数人一队地守住了垛口。外头的人一上城墙,这边的套索就飞将过去,将人兜头拖下,边上的人手起刀落,对方的人头便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小鱼在杀人的行当里也算见多识广,这种杀法却还是头一回见识。那些人也不知杀过多少人,配合得竟是默契无比,让她都插不下手去!   她看了几眼便忍不住问郑理:“你们这都是怎么练出来的?”没事杀人玩么?   郑理笑了笑:“这有什么,这套索的手法都是打小套马练出来的,平地里套人,闭着眼都不会错,杀人就更简单了,他们都是商队护卫,哪一趟出门不得跟沙匪们拼死相搏几次?这些所谓的精兵,一辈子杀过的人,也不见得有他们一年杀的多,熟能生巧罢了。”   小鱼“啧”了一声,瞧着这些人的动作果然都有一份熟练到极点后的流畅——难怪郑理布置好了之后敢让他们放心睡觉,就他们这身手,对方这几百号人就算真的忽然杀上了城头,只怕也就是让他们多费些工夫而已。   可惜的是,每个垛口杀了几个之后,满地的脑袋尸身大概多少有些影响大家的动作,有人忽地一刀砍歪,让那倒霉鬼叫了出来,这一叫不要紧,接着登城的人有了提防,居然又有两人躲开了第一下的绳索,第二下才被拖了下来。有一个还格外凶悍,她正想过去补刀,郑理身边有黑影一闪,干脆利落地斩下了那颗头颅。不过还是为时已晚,下头的人看出了不对,这就鸣金收兵了。   眼见着那云梯上乱成一团,她索性抄起身旁的一根长矛,用枪尖顶住云梯的端头,猛地发力往外一撬,那架云梯晃了几下,缓缓往后倒了下去,带出了一连串的惊呼惨叫。   旁边的护卫自是有样学样,纷纷动手推开了云梯。此时每架云梯都有六七个人,离地近的一两个还能跳下来逃命,高处那些却是眼见都凶多吉少了。   桑显和看得目眦欲裂,还是他身边的亲兵见势不对,将他拖到了安全之处。那数千精兵也跟着纷纷转身逃离了城墙,留下了数百具同袍的尸体。   城头上依旧一片安静,然而此刻落在桑显和的眼里,那却再也不是一片没有设防的城墙,而是一张长满獠牙的兽口!   他身边的副将显然也是惊魂未定,声音都带着颤抖:“将军……将军咱们该怎么做才是?”   桑显和死死地咬住了牙根,却并没有犹豫太久:“撤!”   盛夏的早晨来得极快,当所有的人马撤到远离东门的地方时,天地之间已透出了朦胧的清光。   更远些的地方,屈突通的脸色早已彻底阴沉了下去,但看到桑显和近乎扭曲的面孔,他还是尽力放缓了声音:“不怪你,是我低估了那位李三娘……以后,不会了!”   他不会再轻敌了,他也不会再死守着规矩和颜面,他的人不能就这么白死,就算让人觉得胜之不武,他也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第307章 刀下留人   随着曙光的来临, 鄠县四门外的攻势都如夜色一般迅速退却了。   东面的敌军自是退得最快,不过等到天光大亮,大家赫然发现, 这边才是屈突通的主营所在——那延绵数里的营帐正在拔地而起,四面八方的兵马还在不断赶来;而在南北两门之外也出现了成片的营帐,数量虽不及东边, 却是同样的规制严整, 气势肃然;倒是夜里攻势最为猛烈的西边, 城外一片空空荡荡,看不到任何兵马驻扎的迹象。   站在东门的城楼前, 凌云凝神看着远处的营帐, 良久都没有开口, 身旁的何潘仁却是摇头笑了起来:“屈突通当真是老奸巨猾!”   李氏父子和丘家兄弟此时也已闻讯而来,李仲文便点头道:“他这么安营扎寨, 的确手段老辣。咱们的地盘都在西边, 他便故意把西门让出来,待到守城辛苦,伤亡渐多, 大伙儿难免会觉得,不如回去算了。”   丘师利也皱眉道:“何止如此!他扎营东门, 背靠长安, 咱们就算有援军, 也难以从背后突袭, 可谓后顾无忧, 而且这营帐布置得也极有章法, 都说屈突通善攻更善守, 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听得神色多少都有些凝重, 唯有何潘仁依旧笑得漫不经心:“那又如何?咱们有粮有人,还有鄠县在手,还怕他这点伎俩?再说了,有三郎在,他的那些算计都是笑话!昨夜他那般煞费苦心,声东击西,还不是被三郎候了个正着?轻轻松松就让他丢了一千多颗人头,这样的计谋,他以后不妨再多耍些,咱们正好再多教训他几顿!”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心里都是一松,纷纷冲凌云笑道:“正是,咱们有三郎料事如神,凭他屈突老贼有什么伎俩,都要叫他有来无回!”   凌云怔了一下,正要开口,何潘仁已抢先笑道:“没错,就是要让他们有来无回。不过这几日大伙儿都辛苦了,还是先回去好生歇息歇息吧,等养足了精神,再来教训这屈突老贼!”   众人这两天的确都累得不轻,闻言自是纷纷点头,各自带人下了城楼。有人一面走一面还低声感叹:“可惜向家人没来,不然看到这些尸首,他们什么气不能消?”“我看他们就是气糊涂了,也不想想,三郎何等本事,他们要报仇,更得跟着三郎才是……”   凌云听得暗暗叹气,只能无奈地看了看何潘仁。何潘仁也眼波流转地看向了她,低声笑道:“阿云,你又何必过谦?不管怎样,咱们能大获全胜,自然是因为你料敌在先,布置得当。”   凌云摇了摇头。她并没有料定屈突通会声东击西,只是没敢大意:东门位置虽然最远,但他们就是从东门杀进鄠县的,谁知屈突通会如何?因此,在跟何潘仁商议后,她决定把小鱼和两千护卫放在东门,若是没有敌情,他们能歇息一夜,若真有敌军突袭,他们应该也能对付,谁知最后竟是歪打正着。这多半是运气使然,怎么能算料事如神?   她的纠结,何潘仁自是一看便知,忙正色道:“阿云,我知道你不爱故弄玄虚,只是如今你就是军心所在,让大伙儿都相信你能料事如神,相信你能战无不胜,这军心自然便稳了,这不比什么都要紧?”   凌云听得心头微震,沉默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何潘仁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柔声道:“今日多半不会再有战事,我还是先送你回县衙吧,你也该好好歇息一下了。”   凌云抬眸看了他一眼:“你也好好歇息。”   何潘仁风度翩翩地抚胸欠了欠身:“末将遵命。”   鄠县的县衙位于城北,从东门过去并不远。正是旭日初升,朝霞满天的好天气,街上却依然是静悄悄的,看不到行人车马的踪影,唯有几个巡街的士卒一遍遍地念着安民告示,从街头走到街尾,那单调的声音和清晨的炊烟一道飘荡在城池的上空。   凌云抬头看着炊烟,轻轻舒了口气,何潘仁也叹道:“看来这些人虽然还不敢出门,却到底敢生火做饭了。其实此事咱们都不用担心,有李公坐镇县衙,鄠县过不了几日定能恢复如初!”   李公么?想到被何潘仁掳来的李纲,凌云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只是她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收起,就见前头有人骑马匆匆奔来,身形高大,须发斑白,可不就是李纲?   李纲也瞧见了他们,不等来到跟前就大声道:“何潘仁,李……李三郎,你们来得正好,你们答应我的事,到底还算不算数了?”   何潘仁见势不对,忙上前问道:“李公,可是县衙那边出了什么事?”   李纲满脸都是怒色:“老夫就守着县衙,能出什么事?倒是北门那边,你们再不去管管,你们那什么秋毫无犯的保证就都是放屁了!”   凌云好不意外:“北门?”北门不是丘家兄弟把守的么?她一直担心李氏父子会不服命令,怎么听着却像是丘家兄弟的人犯了浑?   李纲冷冷地道:“可不是就是北门,我虽是老了些,东西南北却还是分得清的!那丘家兄弟号称将门虎子,果然行事就如饿虎下山一般,占了一座坊还不算,只怕接下来就要杀人放火了!”   凌云跟何潘仁相视一眼,同时道:“我去看看!”   从长街过去,绕过县衙,便是城门,衙前倒是有不少人聚集,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两人却已顾不得细看,打马而过,直奔北边。   紧挨着北门的城坊里此时果然已是鸡飞狗跳,好些人家门户大开,有人在门外哀哀哭泣,也有人在门前苦苦哀求;几位负责巡街的兵丁站在一旁,满脸都是茫然:他们奉命维持秩序,纠查不法,但丘家军那么多人突然过来强占了这里的民居,还把屋主们都直接赶了出来,他们如何制止得了?   那些被赶出来的百姓自是不敢反抗,却也舍不得离开,只能是在门前哭求,满街能听到的,都是乞求之声:   “好汉开恩!”   “诸位英雄,能不能让我等再拿些衣物出来?”   突然之间,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尖叫,又有人惊慌道:“我们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们这就走,只求好汉们高抬贵手,放她出来……”   众人听得都是一惊,转头看去,却见一户人家门前围着几个男女,领头的中年汉子对着门内作揖不迭,一旁的年轻人满脸通红,似乎想往里冲,却被身边中年妇人死死地抱住了。   院门内传来了一声呵斥:“之前是你们求恳我等放她进来的,如今我等让她进来了,你们又鬼叫什么?你们是想消遣咱们兄弟么?好大的胆子!”   那年轻人忍不住怒道:“你们说的是可以让妇人们进去拿些粮米,谁知你们会把我娘子拖进去?我们什么都不要了还不成吗?你快放了她!”   院子里的人哈哈大笑:“现在想反悔?晚了!横竖是她自个儿进来的,怨不得我们兄弟!”   院子里年轻女人的尖叫声愈发凄厉,却猛地像被什么堵住了。那年轻人情急之下猛地挣开了妇人的双手,一头冲了进去。院子里顿时响起了一声怒喝:“找死!”声音未落,那年轻人整个人已倒飞了出来,还未落地,口中便鲜血直喷。   门外的中年夫妇魂飞魄散,忙扑过去抱住了他。那年轻人却已缩成了一团,不住吐血。   众人瞧见这一幕都变了脸色,不少人悄悄退后,不敢再开口,也有人过来查看情况,低声叹息。院门里,一个兵丁打扮的壮汉昂头走了出来,看着众人冷笑道:“你们围在此处还想作甚?我等好心好意留你等性命,让你等离开,你等却这般不识好歹,纠缠不休,早知如此,就该把你们一个个的都直接砍了,还能早些得个清静!   “滚!”   他生得并不高大,却是满身煞气,众人被他这一喝,都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唯有那对中年夫妇依然抱着儿子,没敢挪动。中年妇人突然间撕心裂肺地叫喊了起来,却是那年轻人抽搐了几下,再也没有动弹了。   军汉瞥了一眼,皱眉喝道:“叫什么叫,我就踢了他一脚而已,你们还不赶紧带着他滚开,再敢啰嗦,休怪我不客气!”   那妇人眼见着儿子声息皆无,神色已如疯癫了一般,听到这一句,猛地抬起头来,嘶声叫道:“你还我儿子的命来!”说着便势如疯虎地扑了上去。   军汉脸色一沉,闪避了两下却没能摆脱,索性又是一脚狠狠地踢了出去。只是脚尖还未够到那妇人,他眼前突然一花,一道黑影带着风声直奔他的面门。他知道不好,忙不迭往后一退,伸手去挡。那黑影却如灵蛇一般,他手上虽然挡住了,脸上却还是“啪”的一声被抽了个正着,半张脸顿时都木了。   军汉被抽得闷哼了一声,定睛再看,却见一根马鞭掉在跟前,他不由得又惊又怒,抬头厉声喝道:“是谁,是谁在暗算……”   眼前风声飒然,却是有人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人还未到,一股冰冷的杀气已是扑面而来。那军汉也是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什么修罗场不曾见过,此时突然间全身寒毛倒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然而来人的动作却比他更快,风声再次响起,他根本来不及躲闪,便被来人一脚踹得飞了出去,整个人摔落在门槛前,也是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那妇人原是要找人拼命的,此时也愣在门前,不知如何是好。   来人的自然是凌云,何潘仁比她只落后一步,此时也已翻身下马,伸手在那年轻人脖子上试了片刻,抬眸看着凌云轻轻摇了摇头。   凌云的一颗心顿时彻底沉了下来——她还是来晚了!她答应过李纲,绝不会让义军伤害民众,她以为自己至少能护住这一城的人,结果……   那军汉此时也认出了凌云,挣扎了几下,哑声道:“李……李三郎?”   凌云霍然回头,上前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发髻,将他一路拖到了街道正中,往地上一扔,随即便反手拔出了长刀。   就在此时,长街的尽头传来了一声惊呼:“三郎,刀下留人!”   却是丘行恭打马飞奔了过来,他显然来得甚急,身上的衣裳头发都明显有些凌乱,神色更是焦急万分。   凌云冷冷的一眼扫了过去,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眼见就要手起刀落,身边突然有人急道:“住手,你不能这么杀了他!”   冷艳锯的刀锋微微一颤,终于还是停在了那军汉的脖颈上方。 第308章 军令如山   看着刀锋下那张愤恨扭曲的面孔, 凌云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住心里的杀意,质疑地看向身后的人——这种人为什么不能一刀杀了?难不成还要留着他来祸害百姓?   开口阻止他的,正是匆匆赶来的李纲。   他一路追赶着两人, 原是热出了满身的大汗,此时对上了凌云杀意未消的目光,却宛如一盆雪水迎面泼来, 他身上所有的热汗都瞬间变成了冷汗, 话到嘴边的解释也都僵在了舌尖。   丘行恭的快马倒是转眼已到跟前。他飞身而下, 喘息着向凌云抱手行礼:“多谢三郎手下留情!今日之事都是我丘某人的错, 是我粗疏大意,处置不妥,才让手下兄弟们行事失当,所有损失, 我会加倍赔偿!”   赔偿?凌云脸色一沉,那妇人更是指着她脚下的军汉尖叫起来:“我不要赔偿, 我只要他偿命,我只要他赔我儿子的命来!”   抱着儿子尸首的中年汉子也红着眼抬起了头:“人都没了,你们拿什么来赔?”   就在他们说话的工夫,院子里的几个兵丁都跑了出来, 一个鬓发凌乱的年轻妇人也冲出了院门, 看到倒在地上的丈夫,她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却还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丘行恭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心里又气又悔, 他一听说鲍老七带人出来占房子了就知道不好, 紧赶慢赶, 却还是晚了一步!他们虽没杀几个人,这事却做得着实难看,还被李三郎抓了个正着!偏偏这位又最重视声望,反复强调过不得扰民,难怪要当街杀了鲍老七!   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此事他们做得的确不妥当!只是三郎有所不知,这鄠县的军营的确是狭小了些,床铺屋宇都不大够用,昨日我也没来得及安排。他们只能凑合一夜,早间又听说李八郎在南门找了住处,坊里的屋子任他挑选,他们便也动了心思,也想来这边找地方住下,一来施展得开,二来守城便利,对接下来的战事也有好处。   “只是这些莽夫在战场上拼命惯了,做事没头没脑,手上也没轻没重,想来还是惹出了误会,惊扰了百姓,还失手伤了人。但我敢拿性命担保,他们的本意绝非如此,只是无心之失!”说到此处,他向凌云深深行了一礼:“如今大敌当前,军情紧急,还望三郎能再给他们一个上阵杀敌的机会!”   凌云欠身还礼,神色却是更加冷凝。她自然听得出来,丘行恭无非是想说,他们这么做事出有因,眼下又是用人之际,这些人都是打仗的好手,不能重罚……但这就能算是滥杀无辜的理由了?   她正想反驳,何潘仁却已上前一步,笑吟吟地点头:“丘将军所言的确在理,只是何某有一事不明,还望将军指教——不知将军平日是如何治军的?军中是否也有军令军规?士卒们是否能令行禁止?还是说,不管将军如何三令五申,他们平日就统统不予理会,横竖违了军令也不会妨碍他们杀敌立功?”   丘行恭被问得脸上发热,这话他怎么答?他总不能说,自己的命令手下还是会听的,这些人只是没把李三郎的话当回事吧?当下只能含糊道:“在下治军不严,让何总管见笑了。”   何潘仁轻叹了一声:“既然如此,将军也说了,如今大敌当前,军情紧急,若大家各行其是,军令无人遵守,这仗也就不必打了。丘将军,请恕何某今日要越俎代庖,替将军告诉这些士卒,什么叫做军令如山。”   他的声音颇为柔和,说完还低头冲着那军汉笑了笑。这军汉身上颇有几分狠劲,被凌云的刀锋指着,虽也惊惧交加,却还能咬牙不语,但此刻瞧见何潘仁含笑的双眸,却忍不住一个寒战,脱口叫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没动那妇人,我没想到会踢死他,你不能杀我!”   丘行恭也吓了一跳,忙上前道:“何总管息怒,这鲍老七性情的确暴躁,却是难得的悍勇,杀敌无数,屡建战功,深得大伙儿敬佩。此次他无意中伤了人性命,虽是犯了军规,却并非有意为之,还望总管能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丘某担保,这些士卒日后会令行禁止,绝不敢再有违逆!”   此时来占房舍的丘家将士都已察觉不对,出门围了过来,见自家队长被人用刀指着,自家将军在苦苦求情,心头难免不忿,闻言自是有人出声应和:“正是,我等日后听令就是了。”“我们不住这些房子了还不成么?”   何潘仁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遗憾地摇了摇头:“看来你们当真不知何为军法,何为军令。李统领早有严令,不许伤及百姓,违者格杀勿论,你们不但公然违抗军令,事到如今还敢讨价还价,你们把军法当成什么了?把三郎又当成什么了?”   转头看着丘行恭,他的目光已带上了难言的寒意:“丘将军,你也是这么想的么?”   丘行恭脸都僵了,若说杀人偿命,他还有话可回,可何潘仁搬出这军法军令来,他又如何好反驳?   倒是他身后的士卒里有人不服气道:“那李八郎他们不也是占了民居,违了军令,又怎么说?”   李纲已沉默良久,此时总算找到了开口的机会:“此言差矣!你们说的那位李小将军,根本就不曾强占民房,他跟鄠县大户刘家乃是旧识,刘家在南门那边占了半坊之地,他们愿意让李小将军带人借住,与军令何干?”   士卒们不由面面相觑,他们的确只是听到了风声,鲍队长最是性急,立刻就带着他们冲过来了,难道说,这事是他们误会了?   丘行恭心里暗叫糟糕,定了定神,还是愧疚道:“看来这的确是一场误会,他们是听错了话,办错了事,却并非成心违抗军令。不瞒三郎和总管,这鲍队长鲍老七跟随我们兄弟多年,身先士卒,战功累累。还望两位能看在我们兄弟的面上,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莫让这员虎将白白被斩于街市之中!”   他这话说得极为诚恳,何潘仁听得都皱了皱眉,李纲却是毫不犹豫地接口道:“没错,这位鲍队长的确不能如此处置——他欺□□女在先,杀人子弟在后,不听军令,不知悔改,这种行径就该明正典刑,枭首示众,让大家都知道他的下场,如此一来,才能稳定军心,严整军纪!”   众人不由得哗然一声,凌云固然颇感意外,丘行恭更是差点跳了起来:“这怎么行?”   李纲板着脸反问道:“这怎么不行?”   他转身向凌云拱了拱手:“三郎,老夫奉命打理鄠县,百姓被杀,论理就由老夫来处置,还望三郎将这位凶手交给老夫,老夫必定在半日之内让全城军民都知道,李家军对百姓秋毫无犯,敢犯者,杀无赦!”   他的这番话说得可谓斩钉截铁,但瞧着凌云的神色却有些古怪。凌云隐隐猜到了几分,想了想干脆收起了长刀:“李公,此事还须从长计议,这边请。”   两人走到了一边,丘行恭急得要上前理论,何潘仁却含笑拦住了他:“将军稍安勿躁,三郎自有分寸。”   那鲍老七也慢慢爬了起来,哑声道:“将军不必管我,要杀要剐随他们去!我这辈子横竖早就够本了!”   丘行恭气得简直想再给他一脚——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别说李三郎了,自己都有好几次差点拔刀剁了他,只是看在他的功劳上勉强忍耐;如今他犯到了李三郎的手里,李三郎却未必肯忍他……想到这里,他几乎脱口而出的斥责,到底是化成了一声叹息。   另一边,李纲也看着凌云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一直都对凌云的做法不以为然,今日被她这么一吓,心情却变得有些微妙了,当下开门见山道:“这军汉,你不能杀!”   凌云静静地看着他,脸上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   李纲顿时更想叹气了,定了定神,接着解释道:“此人的确该死,但如今你这几万人马刚刚凑成,军法太严,只怕会人心涣散,必须恩威并施才是。按理说,遇到这种事情,应该由我来力主杀人,你来法外施恩,对百姓多加赔偿,让他们知道感激,对士卒厚赏轻罚,让他们愿效死力,这才是用人之道。至于这姓鲍的凶徒,你且留他一命,让他上阵杀敌,战死沙场,岂不更是死得其所?”   凌云依然没有开口,她知道,李纲说的都在理,如今她是一军统帅,她应该以大局为重,而不是意气用事;何潘仁会抢着动手,李纲会危言耸听,都是要替她来做这恶人,这份情她不能不承,只是……   她不由回头又看了看那一家三口,却见他们依然眼巴巴地看着这边,那哀求期盼的目光,此刻却宛如尖刺,仿佛能直接扎进她的眼底。   李纲忙道:“你放心,他们家我自会好好照料,人死不能复生,咱们多照顾这些活下来的人,总比让他们被这些军汉记恨上强!毕竟,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这四个字让凌云心里一震,片刻之后,终于点了点头:这一战,的确才刚刚开始,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李纲心里一松,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怒色,转身冷哼了一声:“既然如此,我也不啰嗦了,你是一军统帅,你看着办!”说完便气冲冲地走到了一边。   凌云转身走了回来,对着丘行恭紧张的眼神和何潘仁了然的目光,面无表情道:“杀人偿命,违令当斩,这位鲍队长两者皆犯,断无活理。不过丘将军既然说他悍勇,那我便再给他一个战死沙场的机会,希望他好自为之。”   丘行恭暗暗松了口气,能让鲍老七上沙场,那就什么都好说了,只要他能立下大功,自然就有活命的机会,就算不幸战死,也总被当众斩首强。他忙抱手道谢,回头冲鲍队长怒道:“你还不赶紧来谢过三郎的不杀之恩?”   那鲍队长“哼”了一声,这种要杀不杀的把戏,他又不是第一回 经历了,这李三郎看着杀气腾腾,到底还是舍不得自己这一身的胆气不是?见丘行恭瞪了过来,他大喇喇地向凌云作了个揖:“多谢三郎不杀之恩!”   他手下的兵丁听到这里,自是喜笑颜开。那一家人也知道大局已定,神色愈发悲愤,但不知李纲跟他们说了什么,他们到底没有再嚷嚷出来,只是哭得更是绝望凄厉。   凌云神色微微一黯,何潘仁并没有转头看她,却轻声道:“阿云,日子还长,咱们慢慢来。”   凌云默然点头,李纲已经这么说了,她也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但真正看到这些得意的笑脸,听到这样绝望的哭泣,她胸中的那团闷气却怎么都无法散去,她实在不愿再看再听,索性道:“走吧!”   两人正要转身,就听有人冲那家人不耐烦道:“你们还要哭给谁听?真真是不识好歹,今日若不是你们纠缠不休,大家也不会这么倒霉!你们还不赶紧闭嘴,若是惹得我们队长性起,你们这条街的人都得下去做邻居!”   凌云心里猛地一动,转头看了回去。   丘行恭已皱眉喝道:“你还敢胡言乱语!”那兵丁吓得一缩头,嘴里嘟囔道:“小的不敢,其实今日我们真的都没怎么动手,鲍队长更是一个人都没碰,是那人自己进来找死,队长才踢了他一脚的。”   丘行恭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见凌云看了过来,忙道:“三郎放心,他们决计不敢造次了,今日鲍老七原也不是故意违反军令,不然绝不是这般情形,如今他吃了教训,自然更不会再犯。”   也就是说,她没有听错?没有想错?凌云看了鲍老七一眼,缓声问道:“平日他很爱杀人?”   丘行恭叹道:“他的杀性是大了些,到了战场,自来都能以一敌十。”   凌云点了点头:“那下了战场呢?”   丘行恭犹豫了一下,那鲍老七却听了个清楚,他此时早已恢复了胆气,此时也正想再挽回些颜面,当下傲然道:“我鲍老七若是杀发了性,倒也不分什么战场上下,若不是将军说了不许杀鄠县的人,这些人敢在我面前如此啰嗦,我早就男女老幼一个都不留了,又岂会只踢这一脚。”   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看着理直气壮的鲍老七,看着他身后那些一脸与有荣焉的士卒,看着被吓得不敢再哭的那一家人和更远处满脸惶然的那些百姓,凌云目光渐渐冷凝,神色也愈发平静。   丘行恭心里猛地不安起来,想了想笑道:“三郎不必担心,鲍老七只是性子不好……”   他话没说完,眼前突然一花,随即便是一声闷响,昂首站在跟前的鲍老七有如风筝般飞了出去,直撞到了身后的院墙上。整面院墙仿佛都被撞得震了震,而鲍老七则是软软地滑了下来,一看便是不行了。   丘行恭惊得脱口问道:“三郎,你这是为何!”   凌云长出了一口气,神色淡淡地答道:“因为,我的性子也不好。”   因此,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无论有什么理由,什么借口,她都不能看着这种人活在世上。不然,她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李纲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听到这一句,不由得绝望地闭上了双眼;而另一边的何潘仁却是慢慢地笑了起来。 第309章 巧舌如簧   伴随着凌云波澜不惊的声音, 鲍老七的身子抽搐了两下,彻底停止了动弹,唯有一双眼睛却依旧瞪得大大的, 仿佛无法相信,自己的死亡会来得如此突然而荒谬。   那一百多个丘家军能跟着鲍老七过来占房,自然都是他的心腹, 此时不由得哗然一声。有人慌忙冲了过去, 想救助自己的队长, 也有人愤然围了上来, 要向凌云讨个说法,有性情凶悍的,惊怒之下甚至拔出了腰刀。   丘行恭见势不对正要喝止,凌云已踏上一步, 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瞧向了这些人;何潘仁也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她的身边, 脸上还带着愉悦的笑意,仿佛瞧见了世上最有趣的事情。   两人一冷一暖,一动一静,看去并没有什么杀气和怒色, 然而他们的目光所到之处, 那些鼓噪的声音却是瞬间都消失了,胆气略弱些的已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就是那几个原本要拔刀相向的, 也都握紧了腰刀,停下了脚步。   丘行恭心情原本就复杂, 瞧见这一幕, 更是满心说不出的滋味, 却也只能板着脸喝道:“你们这是想做什么?还不给我退下!”   士卒们却并没有动弹。他们虽不敢上前,却也不甘退下,还是队副鼓足勇气道:“将军也看见了,兄弟们只是想问李统领一句话,”说着他转头看向了凌云,咬牙问道:“你为何出尔反尔,为何要杀了我们的队长?”   凌云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反问道:“你为何要反?”   队副愣住了,自己为何要反?这跟队长的事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当初他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反,不反就活不下去了,哪里还能有个为什么?   凌云见他发呆不语,索性目光一扫,看着众士卒问道:“你们呢?你们为何要反?”   大家面面相觑,虽然上头总说建功立业之类的话,但对他们来说,造反就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能活得好点,能吃上肉喝上酒,而不是像野狗一样累死饿死在路边,但这样的理由,这些将军郎君们,他们怎么能明白?   有人把心一横,大声答道:“我们只是不想死!”   凌云点了点头:“我也如此。这世道太混账,谁都活不下去,我想活,便只能反。”   众人听得更是愕然,他也如此?原来这高高在上的李家郎君,跟他们的想法其实也差不多?   凌云却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我和你们也不一样。我不但自己想活下去,也想让家人活下去,想让我的亲朋好友,让我认识的人,都活下去,而不是像你们这样,只要自己能活,什么亲朋好友,都可以去死。”   这话实在是刺耳刺心,有人忍不住反驳道:“你胡说什么!我们怎么就只管自己活了?我们自然也想让家人好友都能活下去!”   “正是,我们拼命立战功,赚钱帛,不就是想让家人也能活好点么?我们可从没想过让他们去死!”   凌云冷冷地打断了他们的话:“那你们为何还会跟随鲍队长?为何还要助纣为虐?”   “你们是不是觉得,他虽是滥杀无辜,横竖杀的也不是你们的家人朋友,杀就杀了,还能得个痛快?”   “你们有没有想过,在这世道上,像他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你们的妻儿老小,最后会落到什么结果?”   “没错,鲍队长不会杀你们的家人,但别家的虎队长,狼队长,迟早会杀到他们头上,那些队长身边一定也会有你们这样的帮凶,觉得你们的妻儿老小不识时务,就该被他们队长杀得一个不留!”   士卒们的脸色顿时都变得难看起来,他们跟随鲍队长多年,对他杀性大发时的行径都已习以为常,但随着凌云平静的声音里自有一种力量,随着她的描述,他们仿佛都真的瞧见了那可怕的情形,瞧见自己的父母妻儿倒在鲍队长的刀下……这样的画面,只要想上一想,就足以让人喘不上气来。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凌云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所以,就算为了我的家人朋友,他这样的人,我见一个,杀一个,我绝不允许他们活在世上!”   “他根本就不配战死沙场。”   “这就是我的规矩。敢滥杀无辜,欺压百姓者,格杀勿论!做不到的人,乘早离开,永远都不要犯在我的手里;至于能做到,能留下的,我也保证,我会尽我所能,让你们活下去,让你们的家人活下去,我会尽我所能,让大家都能活下去,活到这个世道慢慢变好。”   “我说得够清楚了么?”   士卒们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却久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凌云说的当然很清楚,但落在他们的耳中,却宛如夏日晴空里的一道霹雳,劈出了这天地之间的他们从未留意过的另一面景象,让他们震动,更让他们茫然,让他们不知所措。   一直远远观望的人群却渐渐骚动了起来,凌云的声音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他们的耳里,听起来难以置信,但鲍队长的尸首就在眼前,比什么证据都更有说服力。有胆子大的忍不住往这边走了几步,满眼放光,欲言又止。   李纲原是有些心灰意冷,但听到凌云的话,看到众人的神色,又激灵一下精神了起来。见此情形,他忙扬声道:“我们李将军的话,大伙儿都听到了吧?我们李家军绝不会滥杀无辜,欺压百姓,胆敢违令者,就地格杀,就像今日这位鲍队长一样!”   “眼下也没什么事了,你们都放心回去吧,家里若有是什么损失,尽快报给老夫,老夫会照价赔偿给你们!”   他在鄠县原是德高望重,听他这么一说,大伙儿心里顿时又踏实了几分。凑过来的那人忙问道:“李阿翁,我们有什么损失,您老人家真的给赔?”   李纲正色道:“那是自然。不过不是老夫来赔,是我们李将军赔,她既然说了李家军对百姓会秋毫无犯,那便绝不会让你们吃亏。她的话,你们难道还不信?”   众人相视一眼,脸上都渐渐露出了笑容。这市坊的里长为人颇为精明,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一路,此时一颗心算是放下大半。听到李纲的问话,他当即走出人群,抱手答道:“信,当然信!李将军上回进出鄠县便是秋毫无犯,临走还给大家留了粮米,那般用心良苦,我等都还记得呢!这次他又亲自赶来帮我等做主,我等都是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李纲拈须笑道:“是么?你若真的感激不尽,如今衙门那边还在招人做事,你这坊里谁家若是揭不开锅了,不妨让他们去领些差事,也好换些粮米,虽不会太多,但只要他们肯出力,不怕苦,有李家军在鄠县一日,便有他们一口饭吃。李将军适才不是说了么,她会尽力让大家都活到世道变好的时候。”   听到可以做工换粮,众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凌云的那句话他们当然都听见了,但此时分量却更是不同——在这个世道里,能不被饿死,不被劫掠,能熬到世道变好的时候,对每个人来说都已是一种奢望,但此时此刻,那位年轻的将军却真的在用行动告诉他们:他会尽他所能,让大家能这样活下去……   人群静默了一瞬,还是之前发话那汉子“嗐”地跺了跺脚:“早知如此,李将军就算要征用咱们的屋舍来守这北门,咱们也不是不能让出来的!”   里长心里一动,忙赔笑道:“这话在理,李公,我这坊里虽不比刘家豪阔宽敞,但给我半日一日,我还是能想法子腾挪出一些地方的。这样各位好汉把守起北门来的确要便利些。”那刘家最会投机取巧,从不做赔本的买卖。他肯出房子给这些人来住,想来是有好处的,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跟着投上一注?说起来,就在昨日夜里,他依稀听到了那首“桃李子”……   这下李纲都有些意外,转头看了看凌云。凌云略一思量,点头道:“也好,我们以粮代租。”毕竟他们三万多人涌进鄠县,住处不够的确是个问题,而长安为屈突军准备的粮草倒是满仓满谷。   众人听到这话,笑容里更多了几分愉悦。李纲处理这种庶务早已是轻车熟路,当下把里长等人带到一边,一面让人帮着那家准备后事,一面便把腾房、清点、赔偿的事都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下去。   那一家三口终于瞧见仇人偿命,此时都是悲喜茫茫,身上再也没了力气,向凌云默默磕了一个头,便被邻里们扶进了院子。   院外的兵卒们也是心情茫然,四周那渐渐弥漫起来的轻快氛围是如此的陌生和讽刺,让他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甚至都不知该怎么去看,怎么去想,丘行恭更是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也吞不下,憋得他的面皮都一阵阵的在发烧。   凌云看到他的神色,想了想缓声道:“丘将军,今日多有得罪,还望将军见谅。”   丘行恭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哪里,是丘某治军不严,让统领见笑了。统领放心,这些兵丁,回去之后我自会好好处置,我们就不打扰统领和总管了。”   凌云知道他心里有了疙瘩,此时却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点头道:“那将军回去好好歇息,待这边屋子收拾出来,我会去请将军带人过来。”   丘行恭皱了皱眉,有心赌气说声不必,却还是勉强压住了情绪:李三郎刚才那番话说得的确动人,但他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在这乱世之中,就连他们兄弟心里都自有一番抱负,何况是占了天命的李家儿郎?这李三郎平日看着沉默寡言,关键时刻还不是会巧舌如簧,把收买人心的事做得如此顺理成章,真真是好手段……但往好里想,他们至少没看错人。   想到此处,他的脸色多少放松了一些,客套了两句之后,带着手下告辞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凌云轻轻叹了口气,何潘仁低声道:“你不用担心,他们兄弟都颇有志向,只要前程可期,便不会因为这种事真的如何。”   凌云摇了摇头,她不是担心,她只是……有点遗憾。   李纲见丘行恭已带人离开,也迈步过来,向凌云笑了笑:“今日之事看来倒是老夫想差了。杀了这莽夫,丘家军那边虽然难免有些芥蒂,可民心却就此真正归向了咱们,算起来还是利大于弊,你能这般当机立断,进退得宜,老夫佩服!”   凌云怔了一下,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何潘仁更是哑然失笑,他自然知道,凌云根本没有计算过利弊得失,只是按照自己的本心做了这件事而已。不过这事他并不需要跟李纲多加解释,只笑道:“此事还要烦劳李公收拾首尾,我就先送三郎回去了。”   两人翻身上马,走出了一段,何潘仁才笑道:“阿云,今日你做得极好,比我预料的还要好得多。”他原以为,需要他来敲打敲打那些人,没想到凌云竟把他的词都说了,而且说得更简单真诚,更能直击人心。   凌云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比平日更明亮灵动,还有些说不出异样。何潘仁被看得心头一跳,却听她轻声道:“我是想了想,若是你,会怎么说。”似乎也不是很难,她完全想得出,他会怎么说。   何潘仁怔住了,他自来最善言辞,但此时满心里如花绽放,如水奔腾,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凌云看着他难得的恍惚模样,嘴角的笑意不由越来越深。   从背后看去,两人隔得并不算近,但两道身影却是说不出的和谐,同样的修长挺拔,同样的遗世独立,仿佛自来就该在一处,也不会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李纲忙碌之中一抬头,正看到了这幅画面,心里一震,一种不安之感顿时涌了上来。他忙甩了甩头,有心把这份莫名的不安抛开,但那点阴影却仿佛种在了他的心里,不但无法压下,反而渐渐地弥漫开来。   直到一天之后,他的这点不安才在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里化为乌有:   屈突通终于安好了营寨,让人在阵前直接喊话,让他们派个真正的男人出来跟他们决一死战,至于那个冒充李三郎的妇道人家,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第310章 妇人之仁   清晨的阳光刚刚照到鄠县的城头, 县衙前的空地上便已是一片热气蒸腾。   衙门的台阶下,七八口大锅一字排开,每口锅里都有浓稠的米粥在翻翻滚滚, 那股特殊的味道,隔得老远就能闻见。   这味道其实并不好闻, 毕竟锅里煮的都是粮仓里积压的陈米糙谷, 就算没有霉坏, 也难免带着微微的腐气,这么整锅整锅的煮出来,气味更是浓郁冲鼻。   李八郎在绕过人群时就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待到了县衙门前,见四周无人,他忍不住“哼”了一声:“这煮的都是什么霉烂玩意儿!”这么一路闻过来,他听到那个消息后兴奋期待的心情, 都要被恶心掉一半了。   李仲文却正色道:“八郎,你仔细看看那些领粥的人。”   李八郎闻言回头看了一眼。他之前光顾着要离这群衣衫褴褛的人远点,此时凝神看去,才发现这一大群人不但穿得破烂,面容更是枯瘦, 好些都瘦得脱了相。不过此时排在那七八口大锅前,各个脖子都伸得老长, 眼里更是几乎能放出光来,仿佛闻到的是世上最诱人的香气。   李八郎看得怔了怔。在他的印象里, 鄠县虽不如长安繁华, 却还算富足安定, 怎么会有这么多饥民?他愕然摇了摇头, 随即便生出了不屑:“妇道人家就是小气, 又要沽名钓誉,又舍不得拿出些像样的东西来!”   李仲文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如今鄠县的人都知道李家军秋毫不犯,违者必斩。如今他们再用好米施粥,只怕半个县城的人都会过来,若是逐一分辨,那得花多大工夫?若是不去分辨,到最后也轮不到这些人了!所以就得是这种平常人不吃的陈米烂谷,才能让这些真正快饿死的人能得条活路。这位‘李三郎’用人做事还是有一套的,你得学着点!”   李八郎不服气道:“我怎么听说,这些粥也不是白吃的,还要他们干活?”   李仲文叹道:“那又是另外一拨了。你在城头不也瞧见过么?那些人还有些力气,能做些搬运滚木、修补道路之类的事,晚上换到的粥米也比这个要好;至于情况再好些的人家,他们也反复宣扬过了,平日绝不打扰,年底税赋减去一半。这一样样的,都搔在人的痒处上,更别说如今街头巷尾传唱的桃李子歌了!这才几日工夫,我看鄠县的人心,都已是向着他们了。”   李八郎哑然片刻,突然冷笑了一声,低声道:“也好,桃李子……”   父子俩相视一眼,眼里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意:一切果然就如他们的预料,甚至比他们预料的时机还要好些,鄠县就算民心安定又如何?屈突通总算是忍不住了!   两人进了县衙,向门卫表达了求见之意,门卫并不意外,直接带着两人来到后堂,而凌云居然已是一身戎装地站在院子里。   这院子并不大,树木也不茂盛,清晨的阳光无遮无拦地照在她的身上,她那大红的披风,银亮的盔甲愈发显得寒光刺目。她的眉目之间似乎也带着几分冷意,以至于看起来并不像站在狭窄的院落当中,而是站在孤峭的高山峰顶,凛不可犯,遥不可及。   李仲文心里不由一突。对于今日的情形,他已是期待了许久,也早已有了全盘打算,但看到这样的凌云,他的那些打算却忽地一下落不到实处了。   定了定神,他上前一步,抱手含笑问道:“统领这是准备去城门?”   凌云点头还礼:“我刚从城门回来。”   她刚从城门回来,那她是不是……李仲文讶然看向了凌云,却见她神色平静,看不出半分喜怒,心里顿时愈发没底,想了想才道:“不知统领是否知晓,今日屈突通派人喊了许多无礼的话,士卒们听着都气恼万分。我想着还是来禀告一声,统领也好尽早还击,以免影响军心。”   凌云抬眸看了他一眼:“影响军心?”   李仲文心里又是一跳,却还是正色道:“正是!自古军中最忌妇人,两军交战,若是对方送套妇人衣裙过来,那便是奇耻大辱了,而这屈突通今日却让人在城外大声喝骂,说统领你……你根本就不是男儿,不配与他为敌!”   “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这般污蔑统领,实在令人气恼,统领若不尽快还以颜色,让他们继续这么喝骂下去,咱们的士气难免受损,若是有人再听信了屈突通的污蔑,流言四起,那就更加难以收拾了。请统领万勿掉以轻心。”   凌云微微垂下了眼帘,李仲文的这席话并非没有道理,屈突通派人喊话时,她就在城楼之上。她看见了那些士兵的不敢置信、怒不可遏,当她默然以对,那些惊愕愤怒里又渐渐夹杂上了怀疑和动摇——即使他们曾在自己的带领下打过一个又一个的胜仗,但一个“妇道人家”,似乎就让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普通士卒都是如此,何况这些自诩英雄好汉的队长、副将和将军们!   她在心里嘲讽地笑了笑,反问道:“若这不是污蔑,你们又待如何?”   李仲文愣住了。他早已盘算好了,凌云若是一口否认,自己要如何明里暗里地让她知道厉害……谁知她竟会如此轻描淡写地反问出来!他眨了眨眼睛才道:“统领莫开玩笑了,这玩笑开不得。”   凌云淡然道:“我不曾玩笑。”   李仲文更是无言以对,只能继续惊愕道:“统领这是什么话!”   凌云索性看了看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李仲文愈发窘迫,李八郎也是浑身难受,但见父亲失语,还是硬着头皮道:“统领的意思是,你真的不是男儿,是冒名顶替了李家三郎?”   凌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正是。如今此事既已宣扬开来,你们又何打算?”   李仲文和李八郎再次相视了一眼,李三娘比他们预料的更痛快,说认就认,让他们省去了无数口舌,但他们心里不知为何却没有了之前的轻松笃定。   李仲文凝重片刻,终于长叹了一声:“若是如此,咱们自己人都好说,只是屈突通只怕难以打发。不过老夫倒是有个主意——横竖他们也不认得统领,我家八郎在族里行八,在家里却是行三,也称得上一声李三郎。实在不成,统领不如暂且称病,就让八郎代替统领出面,去会一会屈突通。他的那番说辞自然就成了笑话!”   说完他忍不住抬眼盯住了凌云:这件事他已经反复盘算过了,这位李三娘想度过难关,这是唯一的法子了——她要再装“李三郎”,屈突通一定会揭穿她,何潘仁和他的手下也没法冒充出身陇西世家的“李三郎”,也就是八郎的年纪气度还算合适。而只要八郎出面代表了“李三郎”,只要这支队伍还叫“李家军”,他便有希望把队伍慢慢笼在手里,毕竟,他也姓李!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凌云长出了一口气,眉目之间果然流露出了几分释然。   抬眸看着李家父子,她的语气里也多了几分轻松:“原来如此。”   李仲文正要点头,突然意识到不对:“统领此言何意?”   凌云了然道:“李将军,你来司竹园,等的不就是今日么?”之前她一直有些疑惑,李家父子待她面上尊敬,感觉却总是有些不对,今日她才算明白了答案,眼下更是完全可以确定了:原来他们一直在打着这个主意——他们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就等着今日来给自己“解围”,顺便也把这支队伍收入囊中。   或许屈突通能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吧?   在他们看来,这一切是如此的顺利成长——屈突通觉得,只要揭穿此事,这一仗他就赢定了;而李家父子则觉得,只要此事传开,自己就只能靠他们帮自己出头,再双手奉上队伍。   凭什么呢?就因为自己是女人,而他们都是男人?   看着眼前这两人脸上的惊愕失措,凌云终于忍不住轻轻地,嘲讽地,笑了起来。   李仲文却是彻底僵住了。他有心否认几句,但对上凌云清透的双眸,却怎么都没法开口,心底更是隐隐发寒:李三娘居然早就看透自己的打算了,那他们父子今日岂不是自投罗网?她若在这里杀了他们,回头再接手自己的队伍……   这念头一起,他背上冷汗直冒,却还是强自镇定地叹道:“李统领误会了,不过统领既然这么想,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横竖大敌当前,咱们总不能自己先乱了,我那几千人又都是实心眼,吃不得激受不得气,我还是先告辞一步,安抚一下他们再说。统领不妨慢慢思量对策,回头再告知我等,李某定然遵从分派!”   他退后一步,向凌云抱了抱手,转身向外走去,又狠狠向李八郎使了几个眼色,让他跟上自己——他们必须赶紧回到自己的军营,收拢队伍,冲出鄠县!   眼见着就要踏出院门,他们的身后却传来了冷冷的一声“且慢”。   李仲文霍然转身,右手已不自觉地扶上了刀柄。   凌云依然站在原来的地方,神色也依然平静:“李将军不必担忧,同袍一场,你若想率军离开,我会让人打开西门。”   李仲文心头更是凛然,她有这么好心?嘴里忙道:“统领多虑了,李某当真没有这个打算。”   凌云看着他叹了口气,抱手行礼:“将军一路顺风。”   李仲文几乎有些狼狈地后退了一步,到底还是慢慢退出了院子,又以最快的速度往县衙外走去。   直到再次瞧见那一大群衣不遮体的饥民,闻到那带着陈腐气息的米粥气味,他的一颗心才慢慢地放了下来。等到父子俩快马加鞭地回到住处,却见他们之前安排在北门城头的那支千人队居然已回转军营——原来何潘仁已带人接手了城防,还让队长带话说,他们随时可以离开。   李仲文差点没能维持住面上的神情:原来他们真的早就明白了自己的打算,也是真的准备放自己的人马离开。   这算什么?   不知为何,他心里猛然浮现的却是四个字:妇人之仁。   当日头终于升上中天,他们这几千人的队伍也终于顺利走出了鄠县的西门,回头看着那高高的城墙,这感叹也再次从他心里浮了上来:   那个站在阳光下却如冰山般锐利孤寒的李三娘,到底只是一个女人而已,所以才如此心慈手软!自己这么一走,丘家兄弟只怕也不会留下了,而司竹园能上战场的人马不过两万出头,如今已经全部困在鄠县,他们要对付外头越来越多的屈突军,还要努力维系必然动摇的军心和民心,还能有什么胜算?   他默默地久久地看着这座城池,城头上,那绣着“李”字的大旗依然在烈日下烈烈飞扬,浑然不知自己即将面对的结局。   那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必然会有的结局。   良久之后,李仲文终于冷笑着转过身去,一催战马,奔向了相反的方向。 第311章 不择手段   当丘家军离开鄠县的消息传到屈突通的大帐时, 正是一天当中最难熬的时刻。   此时日头已渐渐西斜,被烘烤了大半日的营帐却是愈发闷热,尤其是被烈日直照的中军大帐, 简直像蒸笼般让人透不过气来;而这个消息则是有如一阵穿帐凉风,将大家心头的闷气都吹了个一干二净。   桑显和便忍不住狠狠地挥了挥拳:“这帮盗匪果然是乌合之众, 大将军不过略施小计, 他们就四分五裂了, 竟是连半日都没能熬住!”   柳骁武原是沉吟不语,闻言奇道:“什么叫连半日都没能没熬住?桑将军若知道自己跟随的竟是一介妇人,却不知能熬上多久才会跑?”   这一问实在是刁钻古怪, 桑显和瞪着他,一时间竟是怎么都答不上话来。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大帐里的气氛也愈发轻松快活。唯有屈突通虽然面上带笑,眼里却带着点若有所思的深沉。   柳骁武最是机警, 立时便察觉到了不对,想了想笑着问道:“大将军可是有了什么新主意?”   屈突通摇了摇头。抬眸瞧着帐中的各位将领,他的神色多少有些凝重:“诸位,如今鄠县的盗匪虽是实力大减,咱们却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那李三娘能这么快就放两队人马离开,可见是个有决断的。他们毕竟还有两万多人马, 若是就此齐心协力死守鄠县,咱们要拿回这座城池, 只怕也并不容易。”   柳骁武心有戚戚地叹道:“末将也觉得, 那两队人马走得太快了些!”他原本期待着那些人能乱起来, 能互相算计, 同室操戈, 那样他们就能不战而胜了。   桑显和倒也明白两人的意思,却还是不以为意:“这不是才开始么?那两拨人都直接跑了,剩下的说不定也已是军心动摇。大不了咱们明日让人接着去骂,我就不信那两万多人都能安心做缩头乌龟,咱们总要教他们把脑袋伸出来才好!”   柳骁武也赞同道:“我记得那司竹园里还有不少老弱残兵,咱们不如派人去抓些过来,绑到阵前,他们一日不出来,咱们就杀他一批,看他们能忍到何时!此事我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大将军若觉得可行,三日之内,便能办好。”   众人听得都是一怔,这法子似乎……毒辣了些吧?传出去只怕会有损大军的名声。但柳骁武显然已是深思熟虑过,桑显和皱了皱眉,到底没有开口,大家也都沉默了下来。   屈突通看着众人的脸色,心里一片雪亮:自己的将领们只怕都没有信心去强攻鄠县了。毕竟那一夜他们的损失实在不小,柳骁武的箭阵足足折了三百余人,就连指挥的神箭手都被人当场射死;而桑显和的五千铁军更是莫名其妙地丢了几百颗人头——这还是攻其不备的结果!   也正是因为这个结果,他才不得不宣扬出李三娘的身份。如此一来,盗匪们固然愤怒难堪,他们何尝不是落入了胜之不武、败则可耻的窘境?偏偏那李三娘比他预料更有决断,让他的许多后手都落了空。因此,他们也只能不择手段地继续逼迫下去,直到将李三娘逼出鄠县,来跟他们决一死战。   不然的话,他们就只能在城外一天天地围困下去,直到城里弹尽粮绝,或是拿无数条人命去强攻,去以命换命,去踩着同袍的累累尸骨攻上城头。在眼下这个世道里,那样的胜利,跟失败又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前景,只要想一想就足以令他遍体生寒,足以让他放下所有的顾忌……   大帐里的其他人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气氛渐渐变得有些沉闷。屈突通却突然抬起头来,扬眉笑道:“小武这法子不错,横竖对付这帮盗匪,不必讲什么仁义,只要能把他们逼出来就好,就算这个法子不能奏效,老夫自然还有别的法子。那李三娘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就算泼辣厉害些,总归是沉不住气的。”   他的语气实在笃定,众人心里都是一松:是啊,那李三娘再厉害,也是个妇人,大将军一出手就断了她两条臂膀,再出手自然能将她逼出城池!   在再次轰然而起的说笑声中,屈突通转眸看向了帐外,透过高卷的门帘,能看到远处的鄠县城墙。在那城墙的背后,此刻的李三娘一定很烦恼吧?她应该好好珍惜这些烦恼,因为再过几日,她就算想要如此烦恼,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想到自己的打算,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却还是冷冷地笑了起来。   这不能怪他们心狠手黑,谁叫那位李三娘一个妇道人家,偏偏要学男人造反呢?所谓无毒不丈夫,在这世上,有些事情,是女人永远都学不来的!   一阵凉风穿帐而过,又沿着营帐间的缝隙向西边吹了过去,越过城墙,越过街坊,在鄠县县衙的后院里打了个旋,终于吹上了凌云的面颊。   在闷热的午后,这风里的凉意着实令人惬意,凌云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站在她面前的李纲原是谨慎地回禀着外头的情形,突然瞧见她的表情,忍不住眼睛一瞪,声音也大了:“李娘子,你到底知不知道眼下有多麻烦?那些在城头做事的百姓也听到了屈突通的叫骂,看到了那两拨人马离开,如今说什么的都有,老夫都不知该如何去安抚他们!”   凌云看着他叹了口气:“那就不必安抚了吧。”   李纲被狠狠地噎了一下。他眉毛一抖,正要再说,何潘仁的声音却在他身后悠然响了起来:“阿云说的是,咱们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特意去安抚这些百姓,只要咱们不乱,他们也就不会乱。毕竟百姓不同军旅,只要能安安稳稳活下去,他们不会介意阿云是男是女。”   说话间,他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院子,手里还拿着一个包袱,神色竟似比往日更为轻松。李纲看得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皱眉反驳道:“你说得轻巧,你是没听到外头那些沸沸扬扬……”   何潘仁笑吟吟地截住了他的话:“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屈突通说的是真是假,自然会担忧害怕。咱们那两万多士卒也是如此,之前他们何尝不是议论纷纷,等我把话都说清楚了,他们也就踏实了,没瞧见谁因此要反出司竹园。”   这话李纲倒是不好反驳,毕竟这些人马多数跟随何潘仁已久,少数则是被凌云收服,跟那两支外来的队伍自是不同。说起来,那两支队伍里,李仲文父子也就罢了,丘家兄弟却是可惜的,若不是凌云一怒之下杀了他们的爱将,或许还不至于有今日。   这念头在他心里盘旋已久,此时便忍不住道:“这倒是难得,不过日后遇到有人违反军纪,你们也不妨略微松松手,千万莫要再激出什么变故来。”   何潘仁一听便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摇头笑道:“李公此言差矣,丘家兄弟之所以要离开,并非因为怀恨在心,他们原是奔着前程来的,自然也会为了前程离开,再说他们如今出城而去,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李纲摇了摇头,有心接着反驳,到底不好再说什么丧气的话,索性转了话题:“如此自然更好,对了,何总管,你拿的是什么?”   何潘仁看了凌云一眼,笑容愈发轻快:“李公不是说百姓们都很担忧不安么,我也有所耳闻,因此才特意去找了这些东西过来,保管会让他们安下心来!”   说着他向凌云举了举手里的包裹。那包裹并不大,轻飘飘地托在他的手上,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分量。   待得外头那雪白的袱皮被一层层地揭开,凌云才赫然发现,里头居然是一套红色的衣裙,那沉稳而夺目的颜色宛如一团火焰,在这个沉闷的午后恣意燃烧,仿佛足以烧掉世间的一切束缚。   何潘仁抬眸看着凌云,眼里也有两团明亮的火焰:“阿云,我今日……其实很开心。” 第312章 深信不疑   足足花了一炷香的工夫, 凌云才换好了衣裳。   何潘仁带来的这身衣裙颜色红得夺人心魄,式样也不大寻常,穿戴起来颇有些复杂, 偏偏质地还极为轻盈,几乎吹弹得破……凌云原本就不大擅长这些穿衣打扮的事, 对着这么一套衣裙, 简直无从下手, 就怕自己一不小心力道大了,会把裙子直接扯成两半。   想到何潘仁拿出这套衣服时的眼神,她明白:自己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她在屋里束手无策了好半晌, 还是小七听着动静不对,进来一道研究了片刻,这才帮着她从里到外穿戴齐整。   待得系好最后一根丝带,小七也是长出了一口气。她退后两步, 上下端详着凌云,摇摇头长叹了一声。   凌云本来就有点没底,听到这声叹息心里更是咯噔一下,忙转头看向了案几上的铜镜。   银亮的镜面里,照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依然清瘦, 依然挺拔,即使穿着如此飘逸的深红衣裙, 也并没有变得娇柔起来,反而更加高挑英朗了。   她仔细瞧了瞧才发现, 这身衣服穿着时程序复杂, 上身之后却是格外的利落, 每寸布料仿佛都是贴着她身形剪裁而成, 举止之间毫无凝涩之处, 也没有一丝臃肿多余的地方;衣裙上更是别无纹饰,只在领口袖角腰身等处用黑色双线勾勒出了清晰的线条,也让这深红的色彩愈发显得沉稳而夺目。   她自来并不喜欢女装,尤其是那些精美鲜艳的衣饰,穿上去之后总让她觉得那不是自己。但此刻看着镜子里的人影,她心里突然间竟冒出了一个念头:或许这才是自己应有的模样?   小七已是忍不住感慨了出来:“原来娘子要这么穿才最好看!我这些年是瞎了心么?竟然还没何大萨宝看得明白!也不知这一身衣裳他准备多久了,居然忍到今日才拿出来!”   凌云心里一动,是啊,这衣裙是如此合身,绝不可能是他临时找来的。难怪他会说,今日他其实很开心……为了这一日,他到底了准备了多久?又等待了多久?   在小七的絮叨声中,她有些恍惚地坐了下来。小七快手快脚地帮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又略描了描眉眼,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好了,娘子可以出门了!”   屋门“吱”的一声被小七伸手拉开,黄昏的斜晖直洒了进来。在踏出门槛之前,凌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又暗暗吸了一口气,这才迈步走了出去。   何潘仁依然站在院子当中,大概听到了声音,已转头看了过来。   夕阳西下,霞光满天,他的身影和面容都被笼罩在一片金黄的光晕里。凌云一时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看得见他那双比满院斜晖更为温暖明亮的眼眸。他应该是在笑,因为那双眸子里的光芒分明在流动,在雀跃……凌云原本有些说不出的紧张,此时却不觉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动人,何潘仁却是看得忘了呼吸:这样的她,这样的画面,他已经期待了许久,想象了许久,然而眼前真正看到的,却比他梦想的更为美好:他的姑娘英姿勃发,笑容纯净,胜过世上所有的风景。   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低声叫了一句:“阿云!”   凌云抬眸看着他。阳光洒在何潘仁长长的睫毛上,勾勒出一抹微微颤动的金色,也将他的眸子映照得愈发深邃,在那黑色的最深处,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变得浓稠了起来,小七悄悄后退了一步,恨不得化作雾气,原地消失;另一边的李纲也有些站不住脚了,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干咳了一声:“时辰不早了,老夫先去外头看看,你们……”他突然发现这话怎么说下去都不大对,索性木着脸转过身去,脚步僵硬地走出了院门。   凌云与何潘仁回过神来,相视一笑,却都没有做声。   这是他们从世间无数烦扰中偷来的一刻,就像这满地的落日余晖,很快就会消失在天地之间。   片刻之后,还是何潘仁强自收敛住心神,看着凌云道:“走吧,眼下这时辰正好。不过待会儿,我就不陪你了。”   凌云安静地点了点头,再抬眸时,目光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坚定:“好。”   鄠县的县衙并不算大,从后院到前门不过几步便到。此时衙门前的空地上已再次变得拥挤起来,却是那些领了差事的人来领当日的报酬了。   这原是他们一日之中最快活的时分,少不得打趣嬉笑,说长道短,闹哄哄的没个消停。不过今日的气氛却明显有些沉闷。想到听到的那些传言,大家心里难免有些七上八下——外头的官兵说李三郎是个女人,这不可能吧?还有人说义军里头已经闹起来了,有好些人马已经离开了鄠县,这是谣言吧?   忐忑之中,他们忍不住互相打听,只是打听得越多,心里便越发没底:他们才领了几日的粮米,家里人才吃了几日的,难不成以后又会什么都没有了?   待到李纲走了出来,不少人连粮米都顾不得领了,呼啦一下围了上去,乱纷纷地问道:“李公,外头那些叫骂是不是真的?”“李公,你们义军是不是准备弃城了?”“明日咱们还有差事可领吗?”   李纲被吵得头都大了,忙大声道:“谁说咱们要弃城的?咱们李家军既然打下了鄠县,自然会坚守到底,明日,后日,大后日,你们尽管过来便是!差事照旧领,粮米照旧发!”   众人却是将信将疑,有人更加大声地反问道:“那今日怎么有好些人马出城了?”   “李三郎如今人在哪里?他到底是不是,是不是……”   这人还没想好要如何问出此事,四周却渐渐地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看向了大门的方向,他忙跟着转头一看,立时也愣住了。   从门内走出了一位红衣女郎,那身衣裙红得灿烂夺目,当真有如火焰一般,然而她的身材挺拔如松,眉目沉静如水,竟稳稳地压住了这团深红的焰火;而她的整个人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既沉稳无比,又锋利难当,就这么缓步而出,渐渐走近,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之前他们对着李纲还能大呼小叫,此时却没有一个人敢贸然开口。不少人曾在城头见过这张面孔,愕然片刻后,终于有人迟疑道:“李三郎?”   凌云目光一扫,落在那人的脸上,但所有的人却都觉得,她也正在看向自己。   在落针可闻的安静中,她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回荡在这片空地上:   “不,我是李三娘。”   “三郎是我的兄弟,他一直想改变这个世道,却英年早逝。我想替他完成心愿,所以借了他的名字举起义旗,如今却没必要再瞒着大家了。”   “不过你们放心,除此之外,所有的事都不会变,我是这支义军的统领,我会守住这座城池,我答应过的事,也绝不会更改。”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从惊愕渐渐变成了迟疑,他们之前都不敢相信这支义军的领头人是个妇道人家,更忧心这个妇道人家难以抵抗外头的大军……但如果是眼前的这位娘子,似乎也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的活路,领到的粮米,说不定也真的都能保住。   在内心深处,他们甚至还有一种“原来如此”的释然——毕竟这支义军的做派实在是太古怪了,上次进城时就故意洒下了好些粮米,这次更直接拿出了这么多粮米来救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盗匪?这样的军旅?就算是童谣里唱的李家人,也没有这么细致良善的道理吧?现在他们可算是明白了,原来这支义军的带头人是这样一位娘子!女人么,心思总比男人细些,心肠也总比男人软些……   若是换了太平年月,他们或许还会觉得,妇道人家,如何能做这造反打仗的事,但此时此刻,“能活下去了”的期望却足以压倒一切。   有胆子大的终于忍不住问道:“李娘子,你的意思是,你们不会离开,我们这些人还能继续做事继续领粮?你不会不管我们?”   凌云看着他点了点头:“我说过,我会让你们活到世道好转的那一日。我相信你们都会有那一日,也希望——你们能信我!”   人群终于轰地一下骚动起来,这句话他们当然都听说过,议论过,也怀疑过,但此刻真的从凌云嘴里听到,他们却似乎再也无法生出疑心了——眼前的李三娘,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模样,却仿佛又正是他们想象中的模样。   她是如此的年轻,锐利,光彩照人。她说出的任何一句话,一个字,都带着令人无法质疑的力量,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就算她走得再慢,却能让人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挡住她的脚步。   而现在她说,她会让他们都活下去!   不少人的面孔不知不觉间已亮了起来,有人脱口叫道:“李娘子,我信你!”   “我也信你!”   这样的应答自有一种感染力,越来越多的人都跟着大声叫了出来,不过数息之后,终于变成了一声齐整的呼喝:“我们信你!“   这声音是如此响亮坚定,仿佛能震动大地,直冲云霄。   而在不远处的大门背后,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何潘仁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外头的动静,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他就知道,他的姑娘啊,一定能做到。 第313章 别无选择   又是一日清晨时分。   当那个红色的身影照常走出县衙的大门, 骑马沿着长街直奔东门的时候,那“李娘子”的招呼声也此起彼伏地响了一路。   李纲就站在人群之中,看着眼前这些欢喜的笑脸, 听着远处那些热情的声音,暗暗摇了摇头:他大概是老了,竟是看不懂人心了。之前李三娘的身份传开, 军心动摇, 队伍生变,他还以为百姓这边会更难安抚,没想到自打那日开始,这些人对李三娘不但没什么猜疑非议, 态度居然还越来越亲热了!   听听这些招呼声, 倒像是她在鄠县住了多少年似的,自己都没这待遇呢!   当然他也得承认, 比杀伐决断的冷面匪首来, 一个替兄弟造反的年轻娘子,的确更容易让人觉得亲近;但这些人的眼光未免也太差了吧?谁说小娘子就一定会心慈手软?她要杀人时的眼神, 自己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谁要是真的犯到她的手里,她肯定还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踢死……   身边有人低低地叫了声“李公”, 将他从越飘越远的思绪里拉了回来。   来人是负责施粥的小管事,看神色显然是有事禀告。李纲忙跟着他走到了一边,就听他低声道:“李公, 如今仓房里的陈米不多了,大约只够两三日用, 接下来这粥又该如何煮?咱们要不要少放些粮米?”   李纲略觉意外:当初清理粮仓时不是发现半屋子陈粮么?不过转念一想:这几百号人一天两顿的吃, 半屋子粮食的确支撑不了太久。他想了想道:“不必, 你下锅前往米里掺些沙土, 让这米粥依旧难吃也就是了。”   管事恍然笑道:“小的明白了,还是李公您有办法!”   李纲摇了摇头,心情变得有些沉重:鄠县的粮仓虽满,却也经不住这么多人日日嚼用啊!毕竟除了这几百饥民,如今来做工换粮的民夫也越来越多了,再加上两万多人马,再满的粮仓又能支撑多久?偏偏李三娘还没太把这当回事,似乎觉得屈突通不会长期围城,他们不必为粮米担忧……但万一她想错了呢?   他不由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长街,那个红色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这一次,但愿她是对的!   此时的凌云已登上了东门的城头,何潘仁比她早到一步,正在跟负责夜防的郑理说话,见凌云上来,便向她笑着点了点头。郑理也上前两步,抱手行礼:“启禀统领,昨夜一切如常,屈突军并无任何异动。”   凌云道了声辛苦,目光一转,发现四周已没有兵卒再偷偷打量自己,心里多少松了口气——四天前,当她第一次身穿红衣登上城头时,所有的人都是神色古怪,目光闪烁;她只能装作看不见,言谈举止,一切照旧。这么几天下来,如今士卒们也总算恢复了往日的态度。   屈突通大概还在期盼着他们军心散乱,叛出鄠县吧,看来又要让他失望了。   念及此处,她走到垛口,凝神看向了远处的军营。   那片营帐果然一片平静,看不到太多的人马走动,倒是有一道道炊烟在接连升起。   何潘仁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低声道:“我这几日一直注意着他们的炊烟,从昨日起便没有继续增加了,看来他们的人马已调度完毕。”   凌云点了点头,如今屈突通在东门的主力应该已超过三万,南北两边各有一万左右。所有的人都清楚,以鄠县的高城厚墙,就凭这五六万人,是很难强攻下来的,也难怪屈突通急着点破自己的身份,想让自己这边乱起来,想把他们逼出鄠县。   不过他这一招如今已彻底失效。别说这边的兵卒不再大惊小怪,就是来城下叫骂的屈突军也没了精神——尤其是在何潘仁让人把他们好一通嘲讽之后……   一轮红日终于从东边山头上慢慢升起,在金色的阳光中,那片连绵的营帐仿佛愈发宁静祥和。凌云却突然觉得,那片安宁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的酝酿,在涌动……不管那是什么,她等着接招就是了。   她的感觉并没有错,就在她的正前方,在远处那面帅字旗下的中军大帐里,此时气氛的确并不像外头看着那么平静。   柳骁武站在营帐当中,脸色就颇为阴沉:“属下无能,属下带人找到了司竹园的几处营寨,却都已人去楼空。”这事实在是诡异,之前他明明看到过那些老弱残兵,还听到过他们的抱怨,但这次过去,那些地方竟是一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桑显和奇道:“不是说有一万来人么,难不成一个人都找不到?他们那么多人,能躲到什么地方去?”   柳骁武解释道:“我也问过原先司竹园的医师 ,他说那边有外寨内寨明寨暗寨之分,好些地方他们也从未涉足,这些老弱残兵说不定就是躲到那种地方去。不过我更担心他们会偷偷往鄠县转移,毕竟若只是守城的话,他们这些人也是能充数的。”   屈突通一直沉吟不语,此时却摇了摇头:“绝无可能。我军斥候依旧在鄠县外围层设防,他们若有动作,不可能毫无消息。”毕竟重兵围城,怕的就是背后有人来袭,所以就算他把主营安在了东边,也从未放松对司竹园方向的警戒,就连之前盗匪渡河的地方他已经都查到——盗匪们的确是架起了浮桥,好在过河后就都拆掉了,倒是不用担心他们还能绕道而来。   柳骁武深知自家主帅的谨慎,点头道:“那就好。”那帮乌合之众看来是躲进了竹海深处,可自己抓不到人,之前的打算岂不是全盘落空。   帐里的众将显然也都想到了这点,神色都变得有些凝重。柳骁武随口问道:“这几日鄠县那边形势如何?那帮盗匪都知道他们统领是个妇道人家了吧?可有什么新动静?”   众人的脸色突然间变得更僵硬了,桑显和忍不住怒道:“别提了!那些盗匪有什么廉耻可言,我们让人去城下叫骂,他们居然说,他们是跟随了一个妇道人家,可那又如何?屈突军这么多男人不照样被他们的李娘子打趴了么?连个妇人都打不过,咱们怎么还好意思到处嚷嚷?”   “他们还说,咱们若真是男人,那就攻个城来给他们瞧瞧,若是不敢,那就老实缩着,也算是能屈能伸。可别这么一天天的不敢打仗,只敢骂人了,这么一副长舌妇的做派,可千万别说自己是个男人了……”   柳骁武听得脸都绿了,想一想却无话可回,只能恨声道:“都怪我没能把他们的那些同党给抓来,不然杀他几百个祭旗,看他们还敢啰嗦!”   众人听得也是连连叹气,如今鄠县里的这些盗匪当真是油盐不进,这么下去,他们难道真的只能强攻?自来攻城都是要用人命去填的,何况他们军中的三支王牌,已经在鄠县城下折了两支,剩下那支又不能拿来攻城……   在众人的叹息声里,屈突通的神色却依旧平静:“无妨,就算你把那些人抓来了,也未必能把这些盗匪逼出鄠县。”   柳骁武心里一动,是了,自己出发前大将军似乎就这么说过……他眼睛一亮,抬头问道:“大将军可是有主意了?”   屈突通点了点头:“这几日我让人去找了些东西,还好都找到了。”说完他屈指敲了敲案几上的一个信封,“来人啊,把我的这封信射到鄠县的城头上去!”   自有亲兵答应一声,接过信封,退到帐外。屈突通目光锐利地看向了下头的将领:“诸位,回去做好准备,三日之内,咱们会在城外迎战李家军!”   众人面面相觑,桑显和更是脱口问道:“大将军,那李氏怎么肯出城应战?”   屈突通淡淡地道:“她只能出城应战。”   他不愿再解释什么,挥手让众人退下,眼见着大家都一头雾水地走了出去,这才对着空荡荡的营帐叹了口气。   他也不想故弄玄虚,只是有些事情原是没必要让大家都知道:   这几天他的确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派人去了武功和鄠县的李家庄园,找到了那两座坟茔。他在信里只是告诉李三娘说,三日之内,自己如果等不到她的人马出城应战,就只能把那两具棺材挖出来拖到阵前来开棺戮尸了。   听说这位李三娘为了照顾弟弟而长居乡野,曾为了母亲千里奔波,她一定无法容忍这样的事发生吧?就算她能忍,那帮盗匪也会自此对她彻底寒心吧?   她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   其实他也不想这么做,但为了帐下这几万兄弟,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也一样没有别的选择。   如今他的信已经送出去了,相信李三娘的答复,他应该不用等太长的时间……   然而这封回信还是比他想象的来得更快,不过半个时辰之后,他就看到了那张粗糙的信笺,上头的每一笔都如刀锋般凌厉,仿佛写信的人已把所有的愤怒都压进了笔锋,以至于在展开信纸时,他清晰地感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杀气。   那是八个最简单的字:   “两日之后,一决生死!” 第314章 决一生死   直到厚重的城门在她面前缓缓开启, 一股带着肃杀之气的劲风扑面吹来,凌云才蓦然意识到,这个漫长的夏天已经过去了。   眼下已是七月, 几日之前就立了秋,而晨风里更是明显带上了初秋的凉意。   尤其是在这个阴云密布的早上,盛夏的闷热仿佛已和阳光一道消失在云层的背后, 初起的西风也让天地之间多了一份久违的飒爽。   这样的日子, 的确适合提刀上马,去冲锋陷阵,去一决生死!   看着城门背后渐渐显露出来的敌阵,凌云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她坐下的飒露紫若有所感, 仰头一声长嘶,声音直遏云霄, 跟随在她身后的两千名骑兵随之抽刀出鞘, 齐声呼喝,那雄壮的低吼与战马的嘶鸣将城门都震得微微颤抖了起来。   城门边, 前来送行的李纲原是心事重重,在这样雄浑激昂的声音里, 却也情不自禁地精神为之一振,但随即他便看到了城外的敌阵,看到了那铺天盖地般的旗帜和枪尖, 心情顿时又低沉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这次出战有多危险,他们的人马原本就不到屈家军的一半, 李三娘带出去的就更少了, 除了这两千骑兵, 只有八千步卒。这一万来人用来守城还勉强够用, 去外头去跟屈突通的那四五万人马列阵厮杀……那跟送死又有什么分别?   然而他更知道,屈突通既然提出了那样丧心病狂的威胁,以他的身份,无论如何也没法开口劝阻李三娘,但可气的是,何潘仁居然也一个字都没劝,还反过来让他不必担忧,说他们和屈突通迟早会有这么一战,他们并非毫无准备,还说什么“你们中原人不是说哀兵必胜么?这一仗,咱们不会输!”   不会输?他比谁都希望如此!不然的话,就算城里还有一万多人,但没有李三娘这主帅坐镇,谁知道他们能坚守到几时?万一有城破之日,他这把老骨头也就罢了,鄠县里有多少人也将再无活路——而这些人,眼下有不少就挤在路边,各个神色凝重,显然也知道这一战对他们的意义……   李纲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面上自然是半分不露,反而昂首向前一步,对马上的凌云拱手扬声道:“老夫祝李娘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路边的百姓也跟着高声叫了起来:“祝李娘子旗开得胜!旗开得胜!”这满含期盼的声音,倒是给出征又添上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凌云向李纲抱手还礼,又向众人点头示意,最后才转头看向了身边的何潘仁。   她今日依旧穿着一身红衣,只是绣边换成了银线,配着银色盔甲,大红披风,整个人更像是一团炽烈得炫目的火焰。何潘仁却穿得比平日随意,一件素面的湖色交领窄袖长衫,穿在他的身上,仿佛又有了几分当初的风流。   对上凌云的目光,他笑得更是轻松:“阿云你放心就是,我在城楼之上,定会帮你看牢那屈突老贼,绝不叫他走脱!”说着又压低了声音,“还有,今日的酒我准备好了,等你取了他的人头,便好回来开封,就咱们两个。”   凌云的眼里不觉也露出了笑意:“好,等我。”   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她拨转马头走出了城门,走向了那片早已在等着她的战场。   两千骑士和八千步卒神色肃然地跟在她的身后,似乎并不在乎前头到底是胜利坦途,还是刀山火海。   在战场另一头,屈突通的队伍早已列成了十来个方阵,他这次带来的五万多人马,除了南北两门各留了数千之外,其余的人都已集中在此处,步卒居正中,轻骑压两翼,枪盾在前,弓箭在后,正是最严整规矩的阵势,因为人强马壮,士气高昂,自有一份肃穆气势。   在战阵的正中靠后,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望台,屈突通带领众将就站在望台之上。这地方虽不甚高,但位置合适,站在上头,战场的情形一目了然。   他和凌云早已约定了今日决战,但心里却还是有点不大踏实。直到看见开启的城门和那个率众而出的红色身影,他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李三娘果然出来了,看这模样大概还恢复了女儿打扮——她还真够有胆的,也不枉自己的精心准备这一场!   不过,待到凌云的人马悉数出城,背靠城墙列好了阵势,屈突通的脸色却慢慢地沉了下来:出城的这拨兵马不过一万左右,也就是说,城里还有一万多人留守……这李三娘,明知道自己这边集结了四五万人马,居然只带了一万人出城!难不成她真的气昏了头,宁可自己战死沙场,也不让他们夺回鄠县?   屈突通身后的柳骁武也惊诧地“嘶”了一声:“李三娘她疯了么?”   屈突通沉吟片刻,冷笑了一声:“无妨,咱们依旧照计划行事,今日这些人一个都休想回去!只是他们既然出一半留一半,咱们也要更耐心些,这块肉,不能一口全吃了,要一点一点地吃下去,让他们看着咱们慢慢地吃!”   柳骁武一听便露出了笑容:“末将明白了!”   屈突通既已拿定了主意,命令便一道接一道地发布了下去,自有快马在方阵间来回疾驰,将他的命令传达到了每支队伍中。   仿佛在呼应着他的节奏,当屈突通的命令传达完毕,凌云的队伍也缓缓地动了起来,那两千骑兵一字排开,竟是毫无花样地直冲屈家军的中军步卒战阵。   迎面对着凌云的步兵们早已在最前方立好了一人多高的长盾,在盾牌的空隙里是无数支锋利的长矛,密集如林,寒光刺目,足以把撞上来的人马都刺成肉串。盾牌后的弓箭手则在号令声中整齐地弯弓搭箭,向着前方一轮接一轮地抛射出去。   这种射法不求精准,只求覆盖。但凌云的马队间距颇为疏朗,骑者们身手矫健,又都披着软甲,并没有多少人倒在这轮箭雨之中。两军之间不过一百多步,待到第二轮箭雨落下时,马队已冲出箭雨覆盖的范围,来到了枪林盾墙之前。   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盾牌手和长矛手都已拼尽全力握紧了自己的武器,就等着那决定生死的冲击的到来。   ※※※※※※※※※※※※※※※※※※※※ 第315章 功亏一篑   两军之间那一箭多地的距离, 对于马队来说不过是几息间的事。尤其是冲过半程之后,战马的速度越来越快,瞬息之间便能携万钧之力冲入盾墙枪林,或马背上的人被枪尖扎成肉串, 或盾牌后的人被马蹄踩为肉泥——所谓生死一瞬, 自来莫过于此!   不少长矛手和盾牌手甚至已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 闭上了眼帘。   然而那震动大地的马蹄声明明已近在眼前, 预料中的撞击却迟迟没有到来, 反而是破空之声接连响起,随即从他们身后便传来了同袍们的连声惨叫。   长矛手们忙睁眼从盾牌的缝隙间看了出去, 却见那支马队根本就没有冲上来。就在即将撞上枪尖时,他们竟硬生生地掉转了方向,分成两队,沿着屈家军的防守阵线往两边飞掠而去,同时在马上张弓搭箭,居高临下地射向了盾牌的后方。   这种在疾驰的马上连续射箭,准头最是难以保证, 但这支骑兵显然是例外, 他们箭支都精准地射向了人群密集之处,几箭离弦,必然能换来一声惨叫。   更要命的是, 当他们沿着盾墙掠到方阵的尽头, 竟又拨马转了回来, 继续开弓放箭, 看那架势, 似乎根本不打算冲锋陷阵, 而是要用这种方式, 一轮轮地收割性命。   在长矛手的背后,人群最密集的弓箭手阵列,正是骑兵们的首要目标,在他们一掠而过之间,一千余名弓箭手里已有小半人中箭。弓箭手的领队大惊失色,忙下令齐射还击,然而不等他们调整好队形,几支利箭便齐齐射了过来,直接将前方的领队射倒在地。   弓箭手们原本就慌了神,此时更是魂飞魄散,待到骑兵们兜转回来,又一轮急射如期而至,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掉头就跑,有人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也有人试图劝阻,原本齐整的方阵顿时动摇起来,而那些骑兵的利箭却像是长了眼睛,专门向着混乱处追射过去,让这溃乱愈发的不可收拾……   后方的望台上,屈突通等人早已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少人已是脸色大变,有人更脱口叫道:“是突厥骑兵!”   这种打法看似简单,其实对个人骑射和队列配合的要求极高,在他们印象里,只有突厥骑兵里最精锐的兵团,才能如此控马射箭,如此轻松地将对方的战阵当成自己的猎场!盗匪怎么会有如此精锐的突厥骑兵?   不过眼下更要紧的是,若让他们这么一轮轮地射下去,这个五千人的方阵很快就会彻底崩溃;而对方的步卒也已稳步推进到阵前,这些步卒虽然不算多,队列却极为疏朗齐整,自有一份沉着的气势。显然,只要这边方阵崩溃,他们就会跟骑兵掩杀过来……说不定那就会是兵败如山倒!   桑显和自来性急,已忍不住道:“大将军,请让末将带队应战!”   也有人皱眉道:“大将军,不如让两翼的骑兵过去应战,不能让这些人如此为所欲为!”   他的话音未落,立刻有人反驳道:“不成,咱们的轻骑多半不是这些突厥人的对手,唯今之计,只能让咱们的……”   屈突通一直在凝神远眺,没有开口,听到这一句,才沉声打断了他:“不必!传令下去,后面两个方阵,准备好盾牌刀斧,收拢残兵,稳住阵脚;两翼骑兵,包抄后路,冲杀步卒,务必将他们赶往阵前!”   柳骁武原本正想开口,听到这两道命令,笑着抱手行礼:“大将军果然英明!”   其余的人也反应了过来,跟着齐声道:“大将军英明!”   就在这一片“英明”声里,前面的方阵在对方的一轮轮夺命箭雨之中愈发动摇,勉强支撑了片刻,眼见就要彻底溃散,就在此时,两翼的骑兵猛然动了起来。   这两支骑兵各有两千多人,和司竹园的骑兵一样装备轻便,速度快捷,从两个方向直抄对方的后路。从高处看去,宛如一支巨钳气势汹汹地张开了大口,要将司竹园的一万人马吞落肚中。   鄠县的角楼上,李纲一直在扒着垛口紧张地注视战场上的情形。之前看到骑兵们来回驰射,他已击墙赞叹了好几声,突然看到这一幕,一掌又拍在了墙上:“不好,他们的骑兵是想包抄咱们的后路,要不然,就是想学咱们的打法,也要用马队来冲杀咱们的步卒!”   何潘仁摇了摇头:“他们这么绕道来攻,不仅是要冲杀步卒,更是想用反复冲杀,驱赶咱们的步卒往前逃命。”   李纲奇道:“那又如何?”说完便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想用咱们的步卒去冲击咱们自己的骑兵!”   何潘仁微微颔首:“没错,咱们的步卒往前一逃,必然冲乱骑兵的队伍,阻塞他们道路。这样一来,他们无法借助坐骑之力,比步卒也强不了太多。屈突通的几万人马再包抄上来,说不定就能让咱们全军覆没了。”   李纲被惊得呆住了:“那可如何是好?咱们的步卒挡得住他们的冲杀么?”   何潘仁的目光紧盯着战场,低声道:“挡不住,咱们这八千步卒多是悍匪出身,若论单打独斗,倒也不会输给屈突通的队伍,但列阵厮杀,一旦落于下风,他们只会崩溃得比那边更快……”   说到这里,他轻轻一挥手,几名亲卫同时张弓搭箭,几支利箭带着尖锐刺耳的声响射向了远处。   李纲脸色一白,忙厉声道:“那就让李娘子赶紧回来,如今在城上射箭还有什么用?咱们得赶紧带人去接应她!”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坚持让那一万降兵跟随李娘子出城应战,而不是留守城池,他们才是正经军旅,就该上阵厮杀,现如今再带着他们去接应李娘子,却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他一急之下恨不得转身就走,何潘仁却是看着城下笑了起来:“让她回来?不,眼下总算轮到她大展身手了。”   李纲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但何潘仁的笑容里自有一种魔力,让他不由自主也跟着转头看向了城下。   在一片黑压压的兵卒当众,凌云的红色身影自是分外醒目,之前她一直率领骑队在阵前来回穿插,但此时再看过去,那道身影不知何时竟已改变了方向,速度也比之前更快,整个人宛如一条火线,从步卒的队列之间向后面直烧了过去,方向正是那两支轻骑的汇合之处。   李纲失声叫道:“她,她一个人怎么能……”随即他就说不出话来了:不,她不是一个人!   而在另一头的望台上,一直神色沉着的屈突通也终于变了脸色。   他一直关注着战场,自是看得明明白白,就在那几支鸣镝掠过头顶的瞬间,两千名骑兵竟同时掉头冲了回去,他们身后那八千步卒的队列原本就颇为疏朗,此时更是各自往里一缩,让出了一条条通畅的过道,那两千匹骏马就从这一条条通道里直穿了过去。   他们的速度既快,路线又短,时机更是把握得精准之极。待这两千人马冲出步卒阵列之时,正是那两支包抄过来的轻骑即将合拢之际。那边的人马已缓下了速度,却还来不及重新列阵,而这支队伍则是带着疾驰之势,从侧面狠狠地撞进了轻骑们的队列。   那两支轻骑的队长到底比旁人反应快些,见势不对,一面拨转马头,一面厉声呼喝手下们列阵迎敌,其中一人更注意到那道疾驰而来的红色身影,当下不假思索地提马迎上,挥动手里的长戟,对准凌云狠狠地扫了过去。   这位队长天生力大无穷,在屈突军里难逢对手,他的这一扫虽是仓促而出,却也带上了千钧的力道,足以开山碎石。凌云却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一戟厉害,竟是不闪不避地直撞了上来。   队长心中大喜,更是加上了十足的力气,他得把面前这位女匪首当场扫飞出去,才能振奋军心,扭转局面……然而就在他的长戟就要扫中对方之际,那道身影却蓦然消失了。   他大吃一惊,力道却已来不及收回,整个人在马上一晃,好容易才定住了身形。此时两马已是交错而过,他眼角突然扫到了一点红色,却是之前折腰藏身马腹的凌云又翻上了马鞍,那动作明明迅捷如鬼魅,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从容。   胸腹之间仿佛有寒气掠过,他眼睁睁地看着凌云冲了过去。转头再看,却见另一位队长也提枪迎了上来。这一次,凌云抢先一步,挥刀直斩而下,刀势快如闪电。他心里一惊,正想出声提醒,突然间全身都使不上力气了,长戟脱手坠落,人也跟着摔落马下。而他胸口的铁甲这才裂开,鲜血沿着狭长的伤口喷涌而出。   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眼,看见的是自己的同袍也没能挡住凌云的这一刀,长枪折断,人也连肩带胸被劈去了半边,鲜血冲天而起,染红了他的全部视野。   两人身后的亲兵惊得魂飞魄散,有人悲愤地冲了上来,也有人恐惧地带马后退,冲上来的几乎都在一个照面之内被凌云斩于马下,带马后退的自是愈发惊恐,忍不住纷纷拨马逃开。   混战之中,类似的情形也别处不断在上演,司竹园的两千骑兵几乎都是刀如闪电,一招毙命。屈突军两支轻骑人数明明比他们多出了一倍有余,但在那些寒光闪闪的弯刀之下,却没能抵抗多久。看到身边的同袍们身首异处,不少人再也支撑不住,拼命四散逃开,溃败得竟比步卒的方阵还要彻底。   这样的溃败,便是司竹园的骑队似乎也没能预料得到,动作竟是缓了一缓。那些屈突军的轻骑原本被杀得无路可逃,又不敢去冲撞严阵以待的步卒队伍,此时才终于找到一线生机,纷纷沿着来路逃了回去,司竹园的骑兵策马在后头一路追杀,却到底还是让剩下的两千来骑大多都安然逃回了屈突军的阵营。   之前奉命收拢残兵的两侧方阵怎么也没有料到,中间步兵方阵倒是没有彻底溃败,对方的骑兵掉头之后,他们乘机收拢了队伍,又重新列出了阵势,倒是前去冲杀对方步兵的轻骑们溃逃了回来……但情势如此,他们也只能打开通道,让他们一路冲了进来。   李纲在角楼上也是看得目瞪口呆——何潘仁的这两千骑兵简直就是两千杀神,李三娘更是杀神中的杀神,难怪何潘仁敢让她率兵出城去决战……之前看到对方的轻骑被一面倒地屠杀,他心里难免有些不忍,但此时看见他们逃出生天,心头却不由得更是紧张:“哎呀,糟了!”   自己的骑兵队伍没有来得及彻底击溃对方的防守阵营就不得不掉头离开了,如今又没能全歼这两队轻骑,让他们逃回了阵营,两次都是功亏一篑,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他身边的何潘仁也轻轻地叹了口气:“是啊,糟了。”   ※※※※※※※※※※※※※※※※※※※※ 第316章 瞬息万变   战场另一头的望台上, 屈突军的将领们自然也看到了这场溃败,各个都已脸色铁青——   他们也知道,自家的轻骑论战力不如对方的骑兵, 却怎么都没想到, 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 自己的轻骑队列居然会一触即溃,溃不成军!那甚至都已经不是一场交战了, 而是一场羞辱, 一场屠杀!   直到剩下的那一半人马及时撤退,好歹安然逃回了自家阵营,大家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   不过就在最后几骑就要撤入方阵的时候, 屈突通的眸子却是猛地一缩, 脸上也第一次变了颜色:“糟了!”   随着他脱口而出的这一声,一直不远不近追在轻骑们身后的那两千骑兵忽然加快了速度,尤其是领头的那匹枣红大马,当真有如疾风一般, 眨眼间就追上了轻骑的队尾,在方阵合拢之际,竟是生生地冲了进去。   即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他们也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那道乍然闪现的雪亮刀光,刀光划过之处, 冲上来封堵入口的长矛盾牌竟如纸片般四下飞散, 入口处立时被削平了一片, 跟在她身后的战马随即从这个缺口直接冲进了阵中。   位于战场左翼的这个方阵原本重在防守,早已层层布置下了盾牌拒马, 但自家轻骑的溃败逃入, 却一举打乱了这番布防。他们不得不赶紧让出道路, 追杀而至的骑兵正好跟着长驱直入。   溃败的轻骑们早已是惊弓之鸟,听到后头的动静,更是不顾一切地策马狂奔,不用追兵们动手,他们便把方阵从里到外冲了个七零八落,也为后头的追兵开辟出了更通畅的道路。   面对着路边措手不及的步卒,追兵们手里的弯刀加上飞奔的骏马,收割人头的速度比之前何止快了一倍?从远处看去,这支骑兵所过之处,两边的步卒就如麦子一般成排倒下,而奔逃中的轻骑一旦被他们追上,也都瞬间就在刀光中跌落马鞍。   望台上的众将领此时都已说不出话来了:就在一刻钟之前,他们还想驱赶对方的步卒去冲击对方骑兵,还在庆幸自家的轻骑总算逃出生天,转眼之间就发现,自家的轻骑其实是被驱赶着冲垮了自家阵营;他们之前还觉得那场骑兵间的遭遇战是一面倒的屠杀,眼前的画面却在告诉他们:真正的屠杀才刚刚开始!   那些人的弯刀割在士兵们的脖子上,却也像是一刀刀地割在了他们的脸皮上,让他们脸上火烧火燎,脚下站立不稳。   桑显和早已按捺不住,上前单膝跪倒:“大将军,求大将军下令,让末将前去迎战!”   屈突通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原本不想这么快就走到这一步的,但眼下这情形,若是再拖下去,就算最后收拾掉了眼前的这帮盗匪,他们又要付出多少条人命?接下来的仗还能怎么打?   看着就要彻底溃散的方阵,他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你立即带人过去,各军听我号令行事!”   桑显和一声“得令”,语音未落,人已飞身跳下望台,骑着马冲了出去,柳骁武也向屈突通抱了抱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在他们说话之间,左翼的方阵已在骑兵们纵横杀戮之下彻底崩溃,逃进阵中的两千余名轻骑也只剩下了一千出头,中间那方阵原本就是勉强支撑,被自己人这一冲,再也保持不住阵型。   李家军的八千步卒早已等候多时,见势立即挥刀掩杀了过去。   他们的阵容并不齐整,配合也颇为粗糙,却自有一股悍勇之气,对上军心动摇的屈突家兵卒,人数虽还体现不出优势,气势却已彻底压倒了对方,加上刚刚席卷全场,此刻依旧在一边虎视眈眈的骑兵队伍,屈突军的抵抗眼见着动摇了起来。   就在此时,他们的后方突然响起几声刺耳的钲击。   原本就是在苦苦支撑的屈突军顿时全线崩溃,几乎所有的人都拼命挥动武器逼开对手,随即便是毫不迟疑地转身就跑,两个方阵剩下的那几千人竟如潮水一般急退了下去。   角楼上的李纲目睹着战场上风云变幻,一口气在胸口已憋了许久,此时才忍不住吼了出来:“好!”之前骑兵们虽然以牙还牙,驱赶着对方的骑兵冲垮了左翼方阵,但这样的阵营屈突军里还有七八个,不能决定战局,但这成千上万的人大举溃败下去,却足以动摇对方的根基!   转头看着何潘仁,他忍不住兴奋道:“你和李娘子是不是早就瞧出了屈突通是外强内荏,所以才敢如此大胆行事?”   何潘仁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再次挥了挥手,几支鸣镝也再次带着尖锐的声音射向远处的战场,原本正在往前追杀的李家军顿时停住了脚步,骑兵们更是直接拨马就撤。   李纲此时也已看出,这鸣镝就是何潘仁发出的指令声。看到这一幕,他不由愕然:“为何不让他们乘胜追杀?这不是坐失良机么?”   他的话音未落,就见一片密密麻麻的箭支突然从屈突军的后方冲天而出,如雨点般落在屈突军与李家军之间的那片狭长空地上,大约上百个逃得略慢的屈突家将士和追得太快的李家步卒立时都被射倒在地。   李纲惊得微微张大了嘴,半晌才缓缓转头看向了何潘仁:“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他们会用箭雨来断后,所以才及时发出指令,让战场上的李家军避开了这个死亡陷阱?   何潘仁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顺口答道:“他们跑得太快了。屈突军自来凶悍,就算鸣金收兵,也不该如此狼狈。”   李纲恍然点头,又皱眉道:“我也听闻屈突军兵强马壮,军纪严明,这军纪也就罢了,凶悍却着实谈不上。”他们别说在何潘仁的骑兵面前不堪一击,就是对着自家的八千步卒,也显然不是对手,哪里谈得上凶悍?   何潘仁摇了摇头:“那是因为屈突通根本没认真。”   李纲奇道:“他这样还没认真?那他认真了又会怎样?”   何潘仁深邃的眼眸里突然闪过一抹异色,伸手指向了城下:“就是这样!”   李纲顺着他的手指看了过去,却见就在这几息之间,战场上的形势竟然又变了。   随着中间方阵的撤退,屈突军原本方方正正的阵型深深地凹进去了一块,有如一个巨大的口袋,袋口正对着李家军。   在这个“口袋”的右翼,盾牌□□愈发层层叠叠;而刚刚崩溃的左翼不知何时也已填上了一支队伍,人数跟刚才的差不太多,气势却全然不同。他们手里没有宽大结实的厚盾,没有拒敌千里的长矛,只有一把把长刀在静静地反射着寒光。   在中军的后方,显然是整整一个弓箭手的方阵,当初曾危及城门安危的,想来就是这几千名弓箭手了。在白日的平原上,他们的威力自是更大,刚才那片密集的箭雨就是明证。   然而更令人心惊的是,一直掩映在长盾和旗帜背后的中军方阵也终于露出了真容。   李纲怔怔地看了片刻才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那分明是一片黑色的铁流!   ※※※※※※※※※※※※※※※※※※※※   今天写不完了,明天打完这一仗,这周应该能结束这一卷的故事了。感谢在2020-08-18 01:49:20~2020-08-19 02:12: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17章 生死不计   那是上千匹黑色的雄壮战马, 上千名黑色的高大骑士。   在五六万人的战场上,这个数量自然不算多,但当他们出现在战旗的背后, 那片闪烁着寒光的沉沉黑色,却仿佛是暴雨前骤然聚集的乌云, 瞬间就却让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光彩。   李纲脱口惊道:“甲骑具装!”这是连人带马全身披挂铁甲的重甲骑兵,是战场上最可怕的杀手。   何潘仁的声音里也多了几分凉意:“没错,这支铁甲军才是屈突通的杀手锏。他们的重甲刀枪不入,箭弩不侵。虽然只有一千五百骑,却足以抵得千军万马,但凡出战,从无败绩。”   李纲喃喃道:“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这种甲骑具装不是御前精锐里才有么?怎么屈突通手里也有一支,而且看着似乎更显气势惊人?   何潘仁淡淡地道:“因为见过他这支铁骑的人,大多都没法再开口告诉旁人了。”   李纲呆了片刻, 忽地跳了起来:“快让他们回来,赶紧都退回来!”自家骑兵再是厉害,也不是这些铁甲的对手, 那是钢铁城堡和血肉之躯的差别!   何潘仁微微摇头:“退不回来了。李公, 你看见左翼补上的长刀手了么?那是屈突军里最悍勇好战的一支,眼下他们已经在封锁咱们的后路。就算咱们的人能杀出他们的防线,破阵的那段时辰,也足以让铁甲军横扫过来,再加上铁甲后头的箭阵,屈突通布下这个口袋, 就没打算让里面的人活着出来。”   李纲脸色更白, 正要开口, 突然间反应了过来, 盯着何潘仁厉声问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让他们落入这等境地?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何潘仁也终于转头看向了他,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因为只有如此,咱们才有机会打垮屈突军,杀了屈突通。”   这笑容冰冷而锋利,李纲只觉得全身寒毛倒竖,满腔的愤怒质疑瞬间都化为了冰块,“咚”的一声沉到了肚子里。   大约看出了他的惊惧,何潘仁眸光微动,转眼间又恢复了之前的温雅风流:“李公不必担忧,且安心等上片刻,自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李纲默默地转头看向了战场,刚才那一刻,他竟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位何大萨宝,似乎比战场上的那支铁甲军更可怕!不,他一定是看错了……   此时在战场上直面铁甲的步卒们自然更是惊骇,那些重甲骑兵离他们不到一箭之地,人马未动,铁血之气却已直逼过来,让他们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后方的步卒们虽然看不到铁甲,却也意识到了不对,有人回头发现左右两翼的屈家军已迅速压上,要将他们的退路封住,大惊之下转头就想冲出去。   那两千骑兵原本已退到步卒后方,此时却同时还刀入鞘,整理了一下辔头,安抚了一下坐骑,随即便兵分两路,一半留守后方,压住阵脚,一半带马向前,迎向敌军。   凌云依旧是一马当先,她的衣襟早已被鲜血浸透,银甲上也是血迹斑斑,就连面颊都沾着滴滴鲜血,看到后退的步卒时,目光在他们脸上一扫,比她背后的长刀更加寒气逼人。   想冲出包围的步卒们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这群骑兵从身边穿行而过,迎向了前方的黑色洪流。   等到他们穿过步卒,来到队列前方,铁甲军也终于动了起来。   他们的速度并不算快,但那几千只沉重的马蹄却在大地上踩出了鼓点般的声响,气势足以令人窒息。原本已立定脚步的步卒们再次骚动起来,那渐渐逼近的马蹄声实在太过慑人,即使隔着自家的骑兵,也能感受到那如泰山压顶般迫近的森森杀气,让人无法自控地往后直退。   然而凌云的马队却依旧不闪不避地拦在那里,战马还有些紧张不安,骑士却没有一个稍动颜色,仿佛根本不知道这股黑甲洪流的威力,不知道无论什么样的精兵强将,一旦被卷入其中,必然尸骨无存。   铁甲军后方的望台上,屈突军的将领们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司竹园的盗匪是疯了么?还是傻了?他们的铁甲军自来纵横战场,所向无敌,一旦亮相,敌军就没有不崩溃奔逃的,这还第一次,有人居然会傻站在那里等死!   有人忍不住低声道:“他们这是打算作甚?”   另一位郎将冷笑了一声:“不管他们打算做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就在他们的一问一答之间,铁甲军的速度已渐渐加快,大地被震得隆隆作响,就连他们的望台几乎都要跟着颤动起来——只要再过两三息的工夫,他们就会撞上李家军的骑兵,将他们踩在足底,踏为肉泥!   战场上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即将响起的撞击和惨叫……   然而他们听到的,却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嚎。   这声音异常刺耳,还带着说不出的凄厉之意,宛如饿虎长啸,马群惊嘶,瞬间就传遍了整个战场。   就在这声音响起的瞬间,铁甲军的阵列彻底乱了。   那些雄壮的战马就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动静,竟是不顾一切地挣扎了起来。它们显然是想掉头逃开,然而身上的铁甲太过沉重,队列的间距也太过密集,一时之间,它们无法转过身去,又怎么都不敢再往前一步,只能向两侧奋力逃窜。   无数匹战马狠狠地撞在一起。这样的撞击,它们自己也无法承受,一声闷响之后,便哀鸣着倒了下来。它们身上的重甲骑士同样挣脱不得,只能跟着倒了下去,再也无法起身。   也有一些战马在混乱中成功地调转了方向,向着两翼和后方狂奔过去,却也给那个方向的屈突军带来了灭顶之灾。   跟着铁甲军身后的弓箭手们首当其冲,他们身上毫无防护,虽然见势不对,已是四散逃开,却如何跑得过发狂的战马?不少人几步之后就被撞飞踏倒,惨死在自家人的马蹄之下;而中军两翼的方阵虽然有盾甲防护,在发狂冲来的重骑面前也是不堪一击,被战马一路冲撞了进去。   凌云带着骑队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当重骑们四下狂奔,撞开两边的盾墙,他们也乘机催动坐骑,跟着冲了进去,刀光再次跟战马齐飞,鲜血自然与红衣一色……   从高处看去,屈突军的“口袋”转眼间便被撕开了无数个裂口,整个大阵也从中心向四周开始动摇,眼见着下一刻就会彻底分崩离析。   角楼上的李纲早看得忘乎所以,转身一把抓住了何潘仁的手臂:“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何潘仁笑了笑没有做声。这事说穿了毫不稀奇,自打知道屈突通有这么支铁甲军,他们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毕竟阿祖的吼声什么铁甲都挡不住,也只有熟悉他的声音,又被临时塞住了耳朵的自家战马,可以不受太大的影响。   这一切不过是意料中事,或许还比他期待的还要差一点——这些战马还是太过笨重了,以至于马惊之后,自相冲撞的竟占了多半,能跑出去的不过几百骑而已,制造的混乱显然还不够多,不够大……   李纲兴奋过后,也知道这种事情不好追问,扯了扯自己的胡子,又看向了城下的战场,嘴里自言自语道:“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屈突通这次总该翻不了身了吧?”   何潘仁凝视着杀入敌阵的那个红色身影,低声道:“我也希望如此。”希望这些惊马一路狂奔下去,最好能把后营也彻底冲乱,这样她才能赢得轻松些,安全些……   然而往回狂奔的那两三百匹战马眼见就要冲进后军的方阵了,身影却突然坠了下去——在屈突军的中军与后军之间,居然还有一条宽阔的壕沟,挖得并不算深,却也足以让披着铁甲的战马跌得骨折筋断,再也挣扎不起。   听到壕沟里的战马嘶鸣,望台上的众将都是脸色发白:这道壕沟原是他们为防敌军快马突袭而设,没想到最后挡住的却是自家的重骑。他们的铁甲军彻底完了,弓箭营也被扫荡得七零八落,前头的长刀军在跟近万名悍匪苦战,中军的两翼在惊马和敌骑的冲击下眼见也难以支撑……这个仗还要怎么打?   有人低声叫了句:“大将军?咱们要不要……收兵?”   屈突通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战场,整个人就如石雕木刻一般,听到“收兵”这两个字,他猛地转过身来,盯着开口的那位郎将轻声道:“你再说一遍?”   郎将惊得倒退了一步,随即二话不说便单膝跪倒:“末将愿领本部支援中军!”   屈突通冷冷地看着他,半晌之后,眼里的杀气总算一点点地隐了下去:“你带刀斧手守住壕沟,后退者,杀无赦!”   丢下这句话,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望台边的战鼓跟前,劈手从亲兵手里夺过鼓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敲了下去。   战鼓之声隆隆响起,这声音沉闷而急促,如阵阵雷声滚过战场,也滚过每个人的心头。   正在鏖战的屈突军都微微地顿了一下,随即便迸发出了一股惊人的气势,刀枪狂舞,生死不计——这鼓声是大将军最严厉的命令,是全军死战向前的信号,此刻他们但凡敢后退一步,只会死得更快,死得更惨!   猝不及防之下,李家军里不少人都中了招,原本锐不可当的气势转眼间便被压了下来。   在中军的两翼方阵里,有人便被几支突然返身刺来的长矛扫落马下,周围的屈家军大喊一声,各举刀枪砍杀下来,眼见着就要将这名骑兵乱刃分尸,他们的眼前突然刀光一闪,所有的兵器连带着几条手臂都无声地断成了两截。   凌云从马背上探身而出,一把抓住那名骑兵,又马不停蹄地奔了出去,然而更远些的地方,还是有骑兵倒在了突如其来的围攻之下,她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无法在这一刻救下所有的人。   战场上的风,在战鼓响起的那一刻,似乎再次转变了方向。   ※※※※※※※※※※※※※※※※※※※※   我估算错了,一章写不完,只能明天打完这仗了……   感谢在2020-08-19 02:12:02~2020-08-20 01:3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梵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8章 绝杀之局   这风向的变化是如此明显, 就连远在城头上的李纲,都在这一刻里,清楚地感觉到了初秋的寒意。   他越看心头越紧, 但想到之前的乍喜乍惊,到底还稳了稳心绪才道:“屈突军这是要垂死挣扎了么?”   何潘仁也在紧盯着远处的战场, 神色声音都是前所未有的肃然:“李公,所谓百战之师,就是面对强敌,纵然难以支撑,但听到号令,却还能勠力同心,拼死向前。如今看来,屈突军果然名不虚传。”   李纲心里一沉,试探着问道:“原来你们都早有预料, 那如今又打算用什么对策?”   何潘仁叹了口气:“的确有所猜测。不过战事如棋局,不可能步步都能算到,即便能算到, 也不可能次次都能取巧。到了眼下这一步, 能做的,无非是苦战到底,等候战机。”   苦战到底?这算什么对策?李纲好不失望,却也明白,何潘仁说的应该是正理。对方要偷袭,要取巧, 他们还能以牙还牙地谋算回去;如今对方不管不顾地拼命了, 他们除了同样搏命, 还能有什么投机取巧的法子?但问题是……他忍不住问道:“他们能苦战下去么?”   何潘仁漠然道:“骑队应该可以, 但步卒那边,要看情形而定。”   也就是说,如果情况不好,步卒们就会撑不下去,因为他们并不是百战之师?李纲愈发焦急,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了,直接追问:“那要不要赶紧派人下去支援?”那些来自于长安府军的降兵们就算不是百战之师,总比这些盗匪出身的步卒强吧?   何潘仁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屈突通后营未动,那里至少还有一万人蓄势待发,咱们如今就动,这一仗只怕就前功尽弃了!”   这话似乎也有理,李纲心头一阵茫然:“那咱们如今能做什么?”哪怕是射个箭,击个鼓呢。   何潘仁良久没有开口,就在李纲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才听到了他低低的声音:“咱们相信她就好!”   李纲几乎是木然地转头看向了远方的战场,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红色的身影。在数万人的战场上,那身影的确不难辨认,却终究显得渺小。   他当然也想相信她,但他真的不知道,如果形势恶化,八千步卒都顶不住了,她一个人又怎能扭转战局?而且那些步卒所在的地方,他若是没看错的话,形势似乎已经不大好了……   李纲的确并没有看错,战场上的八千步卒很快就陷入了苦战。   之前当阿祖的吼声远远传来,压阵的一千骑兵同时弯弓射向了不远处的长刀军,步卒也在队长们“铁甲军完了”的吼声中冲向了另一边的方阵。对方显然心慌意乱,被杀得连连后退。然而随着战鼓响起,这些人却势如疯虎地反杀了上来,步卒们猝不及防,顷刻就死伤了好些。   战场之上,士气自来是此消彼长。这一下,那边气势更盛,招架不住的便换成了李家军的步卒。还是陶大郎等人抽刀劈倒了好几个转身就逃的,这才压住阵脚。只是不等他们再次鼓起勇气,队伍的侧后方又传来了连声惨叫——   另一边的长刀军杀过来了!   这支四千多人的长刀军对上的本是压阵的骑兵。他们自来悍勇,面对骑兵们熟练的穿插围射,竟是顶着箭支挥刀前冲。他们三五一组,长刀上砍人腿,下砍马腿,配合默契之极。骑兵们从未见过这种打法,有人大意之下被他们近了身,连人带马都折在了乱刀之中,其余骑兵只能忙不迭地拉远了距离。   长刀军追不上战马,却也并不纠缠,后队一个转身便杀向了另一边的步卒。   他们对上寻常步卒,更是有如狼入羊群,刀锋所向,不过三五下,步卒队列最外侧的整列士卒都被砍倒在地,有人身首异处,有人手足皆断,惨叫声撕心裂肺。步卒们这下更是慌了神,面对着长刀军的人哗然后退,就连队长们的喝令和腰刀都阻挡不住。   骑兵们看到这一幕,心知不好,领队的突然大喊一声,众人齐声应是,带马冲了上来。前排的长刀军早就在等着他们了,正要再次挥刀,骑兵们却已收起弓箭,手上一甩,无数根长长的套马索一起飞了过来。   他们这一甩可谓千锤百炼,一下便牢牢套住了离自己最近的长刀兵,随即拨马飞奔。就在这一个照面的工夫里,上百名长刀兵被拖在战马的后面,先是拼命挣扎叫骂,很快就没有声息。   剩余的长刀兵们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冲将上去,想要救下同袍,迎面而来的却是骑兵们精准而无情的利箭。   这番动静实在惊人,来回两次之后,长刀手们便再也顾不得去斩杀步卒,都回头冲向了骑兵。骑兵们一面引着长刀手往里追逐,一面用弓箭套索收割他们的性命,且战且退,渐渐来到了中军地带。   这里正是之前铁甲军覆没之处,而那些倒下的战马甲士,此时却成为了骑兵们快速奔驰的障碍。   长刀军乘机狂呼而上,短兵相接的鏖战终于再也无法避免。   在中军的两翼,交战的情形也渐渐变得胶着。   骑兵们之前都是跟着那些发狂的重甲战马直冲对方阵营,自然难以保持队形。在屈家军突如其来的反攻之下,不少落单的骑兵都挂了彩,还有人丢了性命。左翼那边,凌云见势不对,立刻收拢队伍。她马快刀快,无人能挡,几圈下来,总算把几百骑都聚集在了一起。   骑兵的队伍一旦凝聚,威力自是倍增,马队所过之处,又有了风卷残云的气势。只是在鼓声的催促中,屈突军的士卒也不敢后退,他们人数众多,或引弓箭,或持长矛,如蚂蚁般一点点噬咬着这支队伍,双方都是舍生忘死,形势一时难分高低。   而右翼那边的情形又有所不同,那边领队稍弱,骑兵们被围攻之后虽也努力聚拢,却到底比左翼慢了许多,待到队伍终于聚齐,伤亡已有近百。面对屈突军不顾性命的围追堵截,他们的速度也渐渐地慢了下来,眼见着再过片刻,就会被彻底围住……   这些发生在中军战场上的厮杀,望台上自是看得一清二楚,有副将终于忍不住道:“大将军,请让末将领兵出战!”   屈突通早已将鼓槌交给亲卫,此时正凝神观望战局,闻言断然摆了摆手:“还不到时候!”   副将急道:“大将军,如今战事胶着,末将此刻出兵,只要彻底收拾掉一处,便可奠定胜局,机不可失啊!”   屈突通脸色一沉:“他们还有一万多人未曾出战,咱们的后军若是也投入战场,对方再倾巢而出,我们又该如何?”   副将还想辩驳,看到屈突通严厉的脸色,到底没敢出声,心头却是愈发焦躁,不知为什么,那个红色的身影总让他觉得异常刺目,仿佛不立刻将之抹去,事情就会难以收拾……   果然,过了片刻,当左翼的方阵被凌云率领着几百骑冲杀了两个来回之后,胶着终于被打破了。凌云带队的骑兵速度未减,刀光更利,士卒们的动作却渐渐凝滞——仿佛他们被鼓声激起的勇气,终于被同袍的鲜血渐渐浇灭,虽然没人敢转身逃走,却也没人再主动上前。   眼见着只要再杀一圈,左翼的方阵就会分崩离析,凌云目光四下一扫,却是毫不犹豫地带着剩下的四百多骑冲了出去。   此时,在右翼阵营里搏杀的骑兵处境已是越发被动,而中路的骑兵们更是陷入了包围——长刀军虽已折损过千,人数却依然是骑兵的三倍,他们的长刀本就是骑兵克星,配合默契之下,威力何止倍增?骑兵们却正好相反,各个身手过人,却并不擅长这种打法。在雪片般飞来的刀光下,他们人马难以兼顾,只能步步后退,眼见着伤亡来越多,就连领队手臂都被划了一道,弯刀脱手,而更多的大刀已从各个角度砍了过来。   好在就在这个时候,长刀军的背后传来了密集的破空之声。   凌云带着的四百多骑兵分两路,两百骑支援右翼,凌云领着剩下两百多骑一字排开,对着长刀军的背后连珠急射,转眼之间,长刀军就倒下了一大片。   两军交战,自来最怕有人背后来袭。长刀军纵然悍勇无比,这一下也是哗然大惊,不得不分出七八百人杀向凌云的队伍。被围攻的骑兵们压力大减,士气大振,乘机挥刀反攻了过去。   看到长刀军奔袭而来,凌云并没有迎头杀上,而是带着人且退且射,她原本就善于急射,此次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几息之间就射光了一囊箭支,但凡冲在最前头的都被她一箭封喉。有她镇定示范,其余骑兵也是箭无虚发。   只是这样退了数十步之后,他们距壕沟已是不远,而长刀军也终于追了上来。   这情形跟之前那次追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不知为什么,看着那个从容放下箭囊,抽出长刀的挺拔背影,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一次,结果会完全不同。   望台上的将领们心都提了起来,这一次,凌云的身影离他们更近,那种压迫之感也愈发清晰。自有将领再次请命增援,屈突通却依然没有松口,只是让人传令左翼,立刻出阵追击。其实看着凌云的身影,他也有芒刺在背之感,但心底里却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感觉:后军还不能压上。这是他在沙场上出生入死换来的直觉,他不能不重视。   请战的副将却并不知道他的纠结,听到他的命令,脱口急道:“等到他们出来,长刀军只怕已顶不住了,咱们的三支精兵都折损在这一仗里,日后还如何去克敌制胜?”   他话音未落,身后有人寒声道:“谁说我的弓箭营完了?”   柳骁武大步流星地走上了望台,向屈突通抱手行礼:“大将军,弓箭营整队完毕,听候大将军派遣!”   众将领这才注意到,就在望台与壕沟之间,弓箭手们果然再次集合了起来,人数大约还有两千左右,不少人身上带伤,却显然还可一战。   屈突通眼睛顿时一亮,几乎不假思索地指向了壕沟前方:“立刻射杀他们!”   柳骁武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不由怔了一下,那些骑兵连连后退之下,离望台正好是一箭之地,离弓箭营自然更近,正在他们射程之内,但长刀军好几百人也正攻杀过来,这么齐射过去……他疑惑地看了看屈突通,对上的却是一个冰冷得不容置疑的眼神。   他心里一突,不敢迟疑,立时扬声下令,两千名弓箭手同时弯弓搭箭,柳骁武自己也拿起了一把强弓,箭尖所指,赫然正是那个红色的身影。在这个距离上,旁人或许没有把握,他却绝不会失手!   战场上仿佛突然静了下来,就连战鼓声都莫名地停了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鹰鸣,这尖利的声音宛如一声号令,战鼓重新响起,令旗随之一挥,破空之声大作,两千支锋利的长箭,同时射向了壕沟前那片狭长的地方。柳骁武的利箭更是直奔凌云的后心。   那几百长刀军正举刀杀向骑兵,面对的正是望台的方向,有人抬头一看,脸色惨变,却到底没能躲闪开来,被两支长箭射倒在地,而背对望台的那些骑兵更是忽地一下,全部落于马下。   望台上的众人都是一怔,就连屈突通都忍不住上前两步,凝神看了过去。   异变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从那匹枣红大马的马腹之下,一支利箭电射而出,直指望台上屈突通的金色头盔。   柳骁武是箭道高手,还未看到那支箭,便已心生警兆。他不假思索地冲上一步,拦在了屈突通跟前,那支利箭“噗”的一声地扎进他的胸口,将他带得后退一步,几乎没摔在屈突通的身上,屈突通正要扶他,眼前突然寒光一闪,第二支箭和第三支箭竟是衔尾而至!   几个亲兵此时都扑了上来,柳骁武在倒下去的同时,耳中清清楚楚地再次听到了利箭入肉的不祥声音,随即便是更多的破空声、中箭声……从那些马腹下射出的上百支利箭顷刻间已覆盖了整个望台!   一支长箭准确地射中了帅旗的绳索,那面黑色大旗忽地掉落下来,宛如一个冰冷的不祥的预告。   战鼓的声音彻底停了下来,壕沟前骑兵们的齐声大喊因此便显得格外响亮:“屈突通被射死了!屈突通被射死了!”   原本已奉命过来追击骑兵的左翼兵卒脚步一顿,再也无法往前;正在跟李家军僵持的右翼和前军队伍更是哗然一声,纷纷后退;就连中军阵地上正在跟骑兵们搏命的长刀手们都呆了一下,原本齐整的长刀全然失去了章法。   他们的大将军居然被盗匪射死了?那这一战,他们还能怎么打?   惊愕恐惧之下,他们几乎都已无法举起手里的武器,更别说跟敌人继续拼死拼活。   然而就在全军军心动摇,阵容动摇,转眼就会全线崩溃之即,望台之上却又一次响起了战鼓的声音。   在一面面盾牌和亲兵的护卫当中,那顶金色的头盔再次出现在望台中央,头盔下的屈突通应该受伤不轻,脸上满是血迹,胸口上似乎还插着一支长箭,却依然站得很稳。   望台四周的人顿时欢呼了起来:“大将军无恙!大将军无恙!”   这声音和战鼓声混在一起,终于渐渐压倒了骑兵们的叫喊,而那几个开始动摇的方阵也随之渐渐地稳定了下来。   凌云在看到黄金头盔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自己失手了。   这一战她跟何潘仁反复推算过,要尽快动摇屈突军,最好的办法就是袭杀屈突通,因此在对长刀军且战且退时,她就已经在估算着距离,准备着这几箭了,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巧。   弓箭营的那拨箭雨的确有些出乎意料,但对她这样的箭手来说,一旦被人瞄准,自然心有感应,那些骑兵同样早有准备,察觉箭阵,立刻顺势藏身马腹,引弓回击。那一波冷箭,少说也能带走望台上一半人的性命,没想到屈突通却活下来了……   她心里好生遗憾,行动却并没有半分迟疑:“上马回防!”   骑兵们都已习惯听她号令,纵然不少战马已受伤难行,他们也没有迟疑,纷纷翻身上马,或是双人一骑,以最快的速度往回撤去。   凌云走在最后,扬眉看着望台的方向,她用手里的长刀向着屈突通的头盔点了一点,然后,往下轻轻一挥。   隔着一箭地的距离,被她用刀尖指着的人也清楚地感到,一股冰凉的气息划过了他的头颈,那是一股势不可挡的凌厉杀意,让人无法怀疑:这一刀,她迟早会划下来,她一定会划下来!   看着那个从容离开的背影,看着望台上的满地鲜血,他再也忍耐不住,嘶声下令:“后营压上!务必全歼李家军,杀了李三娘!”   一直安静的后营终于动了起来,无数人马向着中军战场冲了过去,就像一股巨大的黑色浪潮,势要将那支小小的李家军彻底淹没在他们的浪头之下。   壕沟前的长刀手们却依然没有动。残存的箭阵威力终究小多了,他们中真正倒下的不过小半,然而所有人心里有些东西却已仿佛被那拨箭雨带走了,看着骑队安然离开,竟没有人再追杀上去。   他们依然站在战场的中心,却仿佛已经置身于烽烟之外,再也无法回到这场厮杀中来。   另一边的城头上,李纲却是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战场上去看个明白。他在城头上隔了那么远,什么都只能看个大概,全靠何潘仁来跟他分说,何潘仁倒也没有不耐烦,却越来越惜字如金,急得他几乎跳脚——而他也真的跳起来了。   就算眼力不如何潘仁,现在他也看得出来,屈突通的后军动了,那绝不止一万人,而自己这边的李娘子正在收拢骑队,靠近步卒——他们是准备收队防守了吗?可后头那一万多生力军马上就要冲过来了,他们如何能守得住?现在总该让人出城去接应他们了吧?   何潘仁不知转身吩咐了一句什么,再看着李纲时,目光已是亮得惊人,语气也带上了压不住的兴奋:“李公莫要担忧,再等一刻钟,一刻钟就好!”   还要一刻钟?李纲看了看何潘仁,又回头看了看战场——再有一刻钟,那后军的人该上来将李娘子他们团团围住了吧?他们已经厮杀这么久了,难道还要苦战下去?   他勉强忍耐了片刻,眼见着后军的前锋已杀了上来,而凌云带领的骑兵和步卒则是不断后退收缩,何潘仁却依然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什么都没做……他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焦躁,掉头走出了角楼,冲城头守军喝道:“你们的马统领呢?让他赶紧过来,集合守军,准备出城!”——何潘仁大概是失心疯了,马三宝应该不至于吧?   角楼边守卫们吓了一跳,领头的迟疑道:“马统领他……他没跟咱们在一起。”   马三宝没在?他不是带着这帮降兵入城之后就跟他们一道守着校场么?说是养精蓄锐,这一养就到了今天,眼下他居然不在?李纲眉头一皱正要追问,突然意识到不对——说话的这位声音未免也太苍老了吧?   他凝神看了看,眼前这几个守卫都穿着同色的军服,乍一眼看去十分齐整,但仔细打量就会发现,开口那个少说也有五十了,他旁边的倒还年轻,却仿佛重伤初愈,脸色苍白,面孔消瘦,另外两个似乎也各有不足……他越看越是惊愕,脱口:“你们是什么人?”   守卫们面面相觑,还是何潘仁的声音在他背后悠然响了起来:“李公不必惊疑,他们并不是那支降兵,只是司竹园这几年不得不收下的一些老弱病残。”   李纲愕然回头:“那降兵呢,降兵去哪里了?”   何潘仁微笑着示意他往城外看去:“他们来了。”   李纲冲到垛口,极目望去,只见在战场的东方,在屈突通大营的背后,不知何时已是烟尘滚滚,一支大军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过来。屈突军此时已全军压上,后营几乎没留兵马,这支大军所到之处,当真就如摧枯拉朽一般。   他们的队列其实算不上齐整,却有一股无法形容的气势,仿佛能撕碎一切,毁灭一切。   原本正在围攻凌云所部人马的屈突军显然也感受到了这股气势,原本齐整的队列彻底乱了套,有人往回迎战,也有人奔向了南北两处营寨,还有人慌不择路地往城下跑,就如一群没头苍蝇,看得人眼花缭乱。   何潘仁的声音却是极为清晰:“李公你看,中间就是咱们的一万人,左边是向家兄弟的队伍,他们其实只比我们晚出来半日,这些日子一直憋在东边宇文家的庄园里,今日总算能为兄弟们报仇了,气势总算还像那么回事;还有右边,那是丘家兄弟的兵马,他们绕了好大一圈才避开屈突通的耳目,昨日总算埋伏下来了,气势上就要差些……”   李纲不由得目瞪口呆,原来是这样么?入城的降兵是假的,离开的向家兄弟和丘家兄弟也是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为了此刻!   他并没有注意到,其实在他的身后,早有一道狼烟笔直升向高空,仿佛一支指向苍穹的黑色利剑,在腾空的那一刻,就已宣告了屈突军的末日。   ※※※※※※※※※※※※※※※※※※※※   终于打赢了,妈呀我也跟李纲似的,眼都晕了。明天结束这卷!感谢在2020-08-20 01:33:02~2020-08-22 02:3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19章 人约黄昏   段纶是第二日的午后率军赶到的。   他并没有赶上战事的尾声, 只看到了那场大战的遗痕——鄠县城外,南北两面还留有营寨的轮廓,而东边的大片原野却已化为了焦土, 那战火余烬和尸血残骸的气息,离得老远便能闻到。   段纶这两个月里大小也打过几仗,各色人马更是收编了万余, 自觉过得波澜壮阔, 不负平生。然而站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战场前, 他忽然间只觉得自己, 连同自己身后那支几千人的队伍, 都变得异常的渺小, 仿佛只要一阵风吹过, 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前来接人的正是陶大郎,见段纶神色怔忡,他也怅然地叹了口气:“昨日这一战的确惨烈,我们庄园好些兄弟都折损在里头, 不怕大郎笑话, 小人当时也觉得自己死定了,若不是想着要替兄弟们报仇,又瞧见三娘子还在前头奋勇杀敌, 小人还真不知会如何!”   段纶敏锐地捕捉到了最要紧的一句:“三姊她亲自上阵杀敌了?”   陶大郎笑道:“三娘子自然上阵杀敌了。这两个月, 她领着大伙儿打了多少仗, 哪一次不是一马当先!”   段纶不由哑然,是啊, 三姊是什么人?她都能领军举义了, 自然也能上阵杀敌!他之前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只是没料到她能打出这番天地而已!想到这里, 他忙正色道:“你们这两个月是怎么过来的,昨日这一仗又是怎么打的,你都跟我仔细说说。”   陶大郎应诺一声,从凌云在庄园里招兵买马说起,一直说到了昨日的里应外合,“屈突通那老贼当真凶顽,见抵挡不住了,竟让人放了把火,自己乘机带着残兵败将逃入了南北两边的营寨,因有人见他逃到了北边,娘子便带领大伙儿先将北营强攻了下来,谁知那竟是个假货,真的已乘机带着南营的人突围而走了!”   段纶早已听得心动神摇,闻言更是忍不住击掌叹道:“可惜!”   陶大郎也叹道:“的确可惜,不过拿到的那个冒牌货听说是屈突老贼的心腹,听说还是屠了咱们伤兵营的元凶,娘子说,这也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屈突通的心腹?段纶正想询问这被抓的是姓桑还是姓柳,远处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大郎!”   段纶抬头一看,却见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来到城下,而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在向自己的方向飞跑过来。段纶呆了一下,随即便什么都顾不得了,飞马迎上,又直接跳下马来,接住了那个飞扑而来的温热身躯:“四娘!”   他之前跟这边一联系上就问过她,知道她平安无事,心里也踏实下来了,但此刻真的抱住了这个人,却反而有了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四娘也是如此,她自来爱说爱笑,此时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片刻之间,眼泪就将段纶胸前的衣襟打湿了一片。   段纶眼里也有点发热,忙定了定神,低声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你们都留在司竹园里么?”   四娘也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松手退开了一步,抹了抹眼睛嘟囔道:“都知道这边赢了,我们怎么还呆得住?”   之前凌云没让她们随军,而是将她们转移到司竹园最隐秘的山寨,她就知道,这一仗必然凶险无比。从那一天开始,她们日日提心吊胆,好容易收到战胜的消息,自是一刻都呆不住了。结果她刚到这边又听说段纶也率军过来了,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想到……   抬头看着段纶黑瘦的面孔,她心里自有千言万语,但问出来的也不过是:“你这两个月去哪里了?过得好不好?你怎么……才过来!”她原是努力镇定,问到这一句,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段纶忙上前一步,一面为四娘擦泪,一面低声解释:他收到消息后直接逃到长安东边的蓝田,投奔了在那里聚义的朋友,没多久就成了那支义军的头领。名声传开后,不断有小股义军来投,却也惹来了官兵和另外两个山寨的头目,到底还是打了几仗,才算稳定住局面。   之后他便开始打探这边的消息,听说有位李三郎在鄠县跟屈突通对峙,他便猜到一定是三姊,这才选了几千精兵一路潜行而来,谁知这一仗竟然已经打完了……说到这里,他心里更是歉疚:“都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   四娘听得心疼起来,浑然忘却了自己刚才的抱怨,忙道:“你离得那么远,难免消息不通,十三叔比你近得多,不也是今日才赶到的。”   十三叔李神通也来了?段纶好不惊讶,又疑惑地回头瞧了瞧陶大郎,不知他为何未对自己提及。   陶大郎尴尬地笑了笑,李神通的情形其实跟段纶有些类似,也是联合小股义军在山间拉起了一支队伍,也是近日才得知司竹园跟屈突通的战事,不过他一直以为“李三郎”是个冒牌货,并未打算出手,直到大战过后听到了“李三娘”的名字才带兵过来,而后来么……   见段纶一脸不解,他也只能干巴巴地抱歉道:“是小的疏忽了,回头大郎和四娘子见到他们,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段纶听着这话音不对,心里顿时有些打鼓;四娘心头更是一动:她刚才在县衙外就听到了十三叔的声音,但转头听说段纶已到城外,便再也顾不得其他,如今想来,十三叔似乎在跟人争论……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道:“咱们去看看!”   顾不得再述别情,段纶把手下们交给了副手和陶大郎,自己带着四娘一路直奔县衙,果然还未进门,就听到了凌云冷冷的声音:“你还有什么话说?”   两人的脸色不由微变:三姊在和谁说话?   大堂之上,柳骁武的脸色更是难看之极,昨日凌云那几箭实在太过刁钻,他虽尽力阻拦,却还是没能护住大将军。大将军重伤不支,望台上的将领更是死伤过半。眼见军心要散,他只能戴上大将军的金盔,冒充他继续指挥,没想到他们其实早就落入了这女人的圈套……   而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被俘之后,不但没有一场审讯一句劝降,反而直接迎来了将他推出去斩首的命令;就算他刚才已经暗示说,自己可以帮他们去劝说大将军,也可以为他们效力,这女人居然还是毫无反应——自己好歹也是关中名将,她怎能如此目中无人?   看着凌云冷冷的面孔,他咬了咬牙,昂然道:“没错,之前我是得罪了贵军,但两军作战,各凭手段,你要因此杀我,我不服!”他当然可以死,却不能死得如此敷衍潦草,简直还不如那些寻常士卒,他无论如何都不服!   李神通早已气闷了许久,闻言也忍不住道:“三娘,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他若肯归顺,之前种种,又何必再跟他计较?”   他当真是看不明白,三娘到底在计较什么?他更看不明白,她一介女流,之前被情势所逼,不得不抛头露面,那也就罢了,可自己已经到了,可以帮她拿主意了,她却依旧我行我素,想用谁就用谁,想杀谁就杀谁,她到底想做什么?她是不是忘记了她是个女人,而自己是她的长辈了?   凌云缓了缓神色,解释道:“十三叔,我问得很清楚了,柳骁武从不留俘虏。”   李神通纳闷道:“那又如何?”他也听说了,柳骁武的神箭手们就是那战俘们练出来的,这么做当然有些残忍,但效果显然还不错,再说如今这种事情算不得罕见……   凌云的语气冷了几分:“那他既然被俘,就没必要活着。”   李神通愕然无语,这才是她坚持要杀柳骁武的原因?这就是她所谓天网恢恢,天理循环?这也太意气用事了吧?简直是妇人之见!   柳骁武也呆了一下,他是有杀俘的习惯,可那又如何?那些战俘都是些乡野盗匪之流,留着浪费粮米,放了又养虎为患,只能拿来当箭靶,还算有些用处,如今大家不都是这么做的么?这跟李三娘又有什么干系?   他不由冷笑了一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拿这种借口来搪塞我,就不怕惹来天下英雄的耻笑么?”   凌云轻轻看了他一眼:“天下英雄,与我何干?”如此滥杀而怕死,若天下英雄都是这般角色,她还真不在乎他们怎么耻笑。有些人的面目,她实在已经看得太清楚了!   她的眼神实在是太过轻蔑,柳骁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了上来,也有些东西仿佛彻底坍塌了下去,他还没想好如何开口,便被人一把拖了出去。   李神通有心阻止,一时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突然瞧见门前的段纶夫妇,眼睛顿时一亮:“段大郎,你来得正好,快劝劝你三姊,如今咱们正在用人之际,就这般杀了柳骁武,于咱们名声何益?”   段纶心里也有些茫然,他们这样的人,遇到柳骁武这样的成名英雄,总要好好劝说一番,实在不成才能杀,这样才能显出仁义和气度来,凌云却要拿这么个理由来杀人……虽然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对,但总归是太古怪了!   他嘴唇微动,正要开口,一旁的四娘忙拉了他一把,嘴里笑道:“十三叔有所不知,我听说这柳骁武杀了向家好些兄弟,三姊答应过要为他们报仇的,总不能为他一个人寒了向家寨几千人的心,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李神通皱了皱眉,这理由倒还说得过去,却也不是不能商议的,“向家兄弟那边,可以慢慢解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咱们正是要做大事,让天下英雄归心,才是一等一的要紧!”   段纶此时也明白了妻子的意思,忙上前跟李神通见了礼,又向凌云问了好,这才笑道:“如今咱们能重聚,真真是人生幸事,不能为这么点小事伤了大家的和气。”   李神通心里叹气,自然也只能顺着段纶的话说了下去,彼此问过经历之余,李神通没忍住还是向凌云问道:“如今我和段家大郎都到了,不知三娘有何打算?”——如今人都齐了,有些话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她终究是李家娘子,不能继续这么抛头露面下去,外头的事,交给他们就好。   凌云静静地看着他,终于还是笑了起来:“十三叔是问今日,还是问日后?”   李神通微觉异样,却还是问道:“那三娘今日有何打算,日后又有何打算?”   凌云神色愈发平静:“日后,我要多拿几个城池,多给世人留些活路。这些事,我不会假手于人。”   “至于今日,我还有件要紧的事……”她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转,仿佛没有瞧见李神通骤然阴霾的脸色和段纶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语气变得愈发轻松而断然,“诸位,失陪了!”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县衙,在百姓们一片“李娘子”的招呼声中飞马而去,宛如一片红云,融进了夕阳西下的天空。   同样的夕阳下,大战之后的城头守卫已变得稀少,东边这一片更是瞧不见什么人影,只有角楼的垛口前,有人独自望着东边渐渐暗淡下来的天幕,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他才回过头来,看着那个渐渐走近的修长身影,眸子里仿佛映进了满天的晚霞。   轻轻向凌云举了举手里的酒葫,何潘仁的微笑依然勾人心魄:“你这么过来,就不怕你那位十三叔痛心疾首?不怕他们说三道四,猜疑不休?”   凌云接过他手里的酒葫,直接喝了一口,她的面孔有些逆光,却愈发显得她双眸明亮:“我答应过你。”   至于别的,都不重要了。   她已经赢得了最重要的一战,她已经不怕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目光或是议论。至少在这一刻,她只想和他在黄昏的霞光里,在初秋的晚风里,喝完这壶只属于他们的酒。   ※※※※※※※※※※※※※※※※※※※※   这卷就结束啦,还会有个番外。   这周在横店呆了三天,还要办个收房,明天回北京,周末准备开学。九月一号可以开始正常更新。感谢在2020-08-22 02:37:04~2020-08-28 03:4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20章 番外一   大业最后一年的这个秋天, 雨水来得格外迅猛而绵长。从七月中旬开始,一场大雨竟下了足足半个月。   在紧靠着鼠雀谷的贾胡堡里,李渊率领的大军也被这场雨困了足足半个月。虽然这里地势高耸,并无水淹之虞, 但在延绵不绝的大雨之中, 屋里也少不得潮气日重, 寻常士卒所住的帐篷里更是到处都能拧出水来。   在这样的天气里, 所有的人都是无所事事, 无精打采,只盼着日头能早些出来, 唯有李渊所在的堡主府大厅里,气氛竟是比往日更为紧张热切, 无数支蜡烛火炬从午时燃到了黄昏,而那些激昂的声音却依旧没有消停的意思。   大堂正中的案几后头,李渊早已坐不住了,听着下头乱哄哄的争论,他的胸口就如塞了一大捆粗麻绳,连喘气都仿佛能咯着嗓子。   毕竟自打五月举事以来,他们原是诸事顺利,六月稳定后方、笼络突厥,七月挥兵直指长安, 一路兵不血刃,谁知刚刚过了鼠雀谷就遇上了这场大雨!后方的粮草至今还未跟上, 倒是传来了一个噩耗:盗匪刘武周说是要联合突厥攻打晋阳!   因此, 他们眼下的形势是:前方的霍邑有大将宋老生率军两万把守, 而后方的晋阳却只有李元吉带着万余新兵坐镇, 他们是该继续进军, 还是该立刻回防?   为了这件事,所有的人已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以裴寂为首的幕僚们主张立刻回师晋阳;而建成世民和他们手下的将领却坚持要继续进军。他们吵了整整半日,李渊也听了整整半日,如今实在没法再听下去了……   案几下首的裴寂跟李渊交往多年,最是明白这位老友的心思,一眼瞥见李渊的神色,便知道李渊已不耐烦了。他忙上前一步,双手作势往下一压:“诸位,今日咱们议论了这么久,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再这么争论下去也是无益,不如由两位公子和下官把进退的理由从头到尾说上一遍,也好让国公尽快决断。”   他这话一出,李渊第一个点头说了声“好”,裴寂微笑着看向了建成和世民:“两位公子,请。”   建成和世民相视一眼,都微微皱起了眉头,还是建成沉吟道:“长史主张退守晋阳,无非是因为前头有宋老生重兵把守,后方又说刘武周要乘虚而入,加上眼下我军困于霖雨,粮草未继,长史担忧我等若不立刻回防,日后会进退失据。但长史莫要忘了,刘武周之事还是传言,突厥明明已应了父亲的盟约,未必会无故翻脸,而霍邑却已近在眼前,只要大雨停歇,便可一战而下。当日咱们一举义旗,天下震动,如今已一鼓作气到了此处,又岂能因传言而前功尽弃?”   “若是我等遽然回军,到晋阳才发现不过是一场虚惊,又该如何向将士们交代?向天下人交代?日后还会有谁肯追随父亲进军中原,匡扶天下?”   李渊听得暗暗叹气,这也是他最担心的事情,他们一路势如破竹地杀到了此处,若是因流言而回军,未免太伤士气,也太伤颜面了,但若是不回军……   他心里这念头还未转完,就听裴寂深深地叹了口气:“公子所言极是,裴某也盼着那不过是传言,只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刘武周乃是突厥走狗,而突厥人自来唯利是图,毫无信义可言。如今晋阳空虚,换了公子是突厥人,公子是要纸上承诺的长安珠宝,还是要这唾手可得的晋阳钱帛?”   “公子还说,霍邑可一战而下,裴某更希望如此。但霍邑墙高城坚,宋老生帐下两万精兵,并不比我等少上多少,他只要坚守不出,我等如何能一战而下?何况还有河东城的屈突通跟他互为犄角,若是他们两军夹击,我等更无必胜的把握!”   “就如公子所言,刘武周之事,的确可能是一场虚惊,但大雨拦路,更是实情,我等因天时不利暂且休兵,并不算丢人现眼;待到后顾无忧了,再发兵长安,也不过是晚了些日子而已;但若继续困守此地,谁知大雨何时停歇?粮草何时跟上?而突厥人又何时会兵临晋阳?到了那时,将士们担心家眷,军心动摇,我等进军不得,后退无路,又该何去何从?那才真是要命的困境!”   他说得入情入理,李渊听到最后,心头不由“咚”的一跳,是啊,如今返回晋阳,就算是虚惊一场,最多也是耽误些时间,可若是落入了那种进退不得的境地,那才真是万劫不复!   想到此处,他原本的犹豫都被斩了个干净,颔首道:“裴长史此言甚是,咱们的确不能再冒进了。”   世民早已猜到不好,听到这句,急得脱口道:“可咱们更不能后退!眼下已经入秋,大雨必不持久,而稻谷将熟,何愁没有粮草?宋老师自来轻狂,咱们定能设法将他拿下!至于刘武周,他和突厥各怀心思,未必能联手,更未必会直取晋阳。父亲,您既然高举义旗,就该进军长安,号令天下,若是遇到顽敌就轻言回师,军心必然溃散,咱们就算不会一败涂地,日后也只能占据晋阳做一方的盗匪了!”   这话实在不大中听,李渊的脸色一沉:“二郎,你不必再说了!此事我意已决,大家回去后立刻准备回师!”   裴寂等人自是齐声应诺,建成却是闷声不吭,世民更是“扑通”跪了下来:“父亲,不能回师!不过是个宋老生而已,等到雨停进军,儿子若是不能杀了此人而拿下霍邑,愿意以死谢罪!”   众人都吓了一跳,建成一撩袍角,也跟着跪了下来:“正是,儿子也愿以死谢罪!”   李渊又气又急,厉声道:“大郎二郎,你们这是做什么?”   世民仰头看着他,眼圈都红了:“阿耶,咱们这次进军长安,乃是背负大义,顺应民心。勇往直前,则强敌必克,胆怯后退,则军心必散,届时队伍散逸在前,而敌军追杀于后,那才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儿子不能坐视不管,还望阿耶收回成命!”   李渊心头顿时又乱了,世民的话似乎也有道理,但这事到底太过冒险,霍邑哪是那么好打的?打不下来,难不成他还真能杀了这两个儿子?   瞧着世民激动含泪的模样,建成沉默倔强的表情,他有心呵斥几句,却实在没法开口,只能左右看了看,皱眉问道:“柴大郎呢?”算起来,这军中诸人里,也就是他能劝劝这两个冤孽了。   众人此时都不好做声,听到李渊这一问,才蓦然意识到:是啊,柴绍去了哪里了?这等大事,他怎么能不在?   李渊见众人相顾愕然,心里更是不悦,正要开口,就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有人迟疑道:“柴大郎?”   李渊忙扬声道:“让他进来!”   门帘一起,果然是柴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李渊却是看得一怔:他不知何时换了一身粗布衣裳,胡乱裹着头发,加上那满身的泥水,看去十足就是个山野之人。   李渊的语气不觉也带上了几分迟疑:“柴大郎,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柴绍在世民身边单膝跪了下来,仰头看着李渊,神色肃然,一双眼睛却是亮若晨星:“末将恭喜大将军!”   李渊愈发纳闷:“你说什么?”   柴绍解释道:“末将午间听到了诸位的争议,想着此事的关键乃在宋老生身上,因此索性去了霍邑一趟,将城门瞧了个清楚,还跟守军套了几句话。那宋老生果然自负悍勇,早已放下话来,我军若敢进犯,他定要拿下大将军向江都请功。可见此人根本不打算坚守不出,我军一到,他必然出战,咱们便能将他一举成擒了!”   李渊惊喜道:“此话当真?”他们要拿下霍邑,最怕的就是宋老生会坚守不出,此人若肯主动出击,那这一仗,他们的确是有胜算的。   柴绍扬眉笑道:“末将岂敢妄言!”   众人也是面面相觑,就这大半日的工夫,柴绍居然亲自跑到五十里外的霍邑转了一圈回来,还打探出了这么要紧的的消息?但他的模样,他的神色,分明都在告诉他们,此事决计不会有假。   了解柴绍的人更是想到了他之前两次千里报信的举动——他的确是这种想做就做的人,也的确有这样的胆量和本事……   世民最是惊喜交加,对着柴绍叫了声“姊夫”,又抬头看着李渊恳求道:“阿耶,您就不要再犹豫了!”   李渊看着面前的儿子女婿,他们年轻的面孔上都满是热切的期待,明亮的眼睛里都有希望在熊熊燃烧。他不由得轻轻地点了好几下头:“好,好!那咱们就再等上几日,只要大雨一停,立刻发兵霍邑!”   裴寂自来知机,见李渊决心已定,索性也笑了起来:“多亏柴将军冒险打探来敌情,看来我等都高估那宋老生了!”   他这么一说,幕僚们自是纷纷应和,大堂上的气氛也渐渐变得松快欢悦,唯有柴绍在一片欢声笑语里反而沉默了下来。   他其实还有一个好消息,只是不好当众说出来:宋老生的兵卒们还提到了一件事,他们说屈突通不久前被人打得节节败退,而打败他的居然是个妇道人家,名叫“李娘子”,她的手下,也被人们称为“娘子军”……   娘子军,那一定是她,绝不会有第二人了!   出神间,他的手肘突然被人撞了一下,耳边也便响起了世民快活的声音:“姊夫,今日多亏了你,阿耶才能下定决心,咱们这次定然要拿住那宋老生,一路打到长安去,这样也能快点见到阿姊了。”   柴绍怔了一下,转头看向了厅外的雨幕,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雨也仿佛下得愈发急切了,他心头不期然地涌起了一份奇异的情绪,仿佛是期待,又仿佛是怅然……   “是啊,咱们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   明天还会有个番外,关于小鱼的。感谢在2020-08-28 03:45:05~2020-09-02 01:2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坐看云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蔚蔚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ina 100瓶;侬侬 20瓶;五月may 4瓶; 第321章 番外二   随着八月的到来, 连绵的秋雨骤然停歇,关中大地终于呈现出了一片明丽的秋日景象:层林经霜,群山尽染,那些深深浅浅的红橙黄绿, 将这片土地渲染得分外丰美绚烂。   尤其是夕阳西下的时分, 漫天的余晖晚霞与满山的红枫黄栌交相辉映, 让人浑然难辨天国与人间。   鄠县的城头上, 小七就忍不住向远方眺望了许久, 直到日头再次隐没在山峦背后,她才看着城下行人渐稀的长路, 怅然地叹了口气。   小鱼还没有回来。   她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就在打败屈突通的第二天, 也是这样的黄昏,她从牢里提了个战俘出来,自此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今娘子已率领大伙儿已先后拿下了始平、盩厔,一路势如破竹,捷报频传,但大伙儿的心里却总像是缺了点什么,因为那个以前无处不在的瘦小身影,始终都没有再出现过。   这么久音信全无,她应该没什么事吧?她到底去了哪里?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小七忍了又忍, 才没有唠叨出声,心里却又将小鱼骂了几十遍。   她并不知道, 就在她眺望的山峦背后, 有人已将她心头的疑问大声喝了出来:“你到底想做什么?想要怎样!”   在渐渐阴沉下来的暮色里, 这个嘶哑瘆人的声音在山谷间久久回荡;几只栖鸦被惊得飞了起来, 嘎嘎地逃向了高空。   在这一刻, 问话的人清楚地知道了一件事:除非他也能肋生双翼,不然大概是怎么都无法逃出这个山谷了。   这个认知让他几乎笑了出来:明明他才是杀人的行家啊!他手下有那么些杀人的高手,只要出得起价钱,他可以帮人拿下江湖上几乎任何一颗人头,甚至是那些达官贵人的性命……而现在,他的手下都已化为尸骨了吧?他自己更是被人追杀得像野狗一样四处逃窜!   不,他不甘心!他死都不甘心!   回头看着苍茫的丛林,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语调终于平稳了下来:“不管你是什么人,事到如今,就不必再装神弄鬼了,是生是死,何仇何怨,咱们今日就在这里彻底了结了吧!”   他的身后却没有传来任何动静,寂静之中,山间的暮色和林间的薄雾渐渐地混在了一处,山谷也愈发显得阴暗湿冷,和依然映照着霞光的山头几乎是两处人间。   这原是他司空见惯了的景象,此刻却让他的心猛然沉了下去,仿佛有什么致命的东西被他遗漏了……是什么呢?   他还没有想出答案,就听到前头传来一个单薄的声音:“门主说得对,是该了结了。”   这位门主的眸子蓦然一缩,转头看去,却见就在自己前方十几步的地方,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枯草间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在昏暗的暮色里,那张黑瘦面孔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你!”   这个身影,这张面孔,他当然认识!当年在街头猛地看到这个满手是血的孩子,他就知道,这是个好苗子,她身上有一种天生的敏捷和凶狠,只要好好打磨一番,就会成为一把杀人的利刃。   后来他才知道,这孩子的确刚刚杀了人——那年赶上饥荒,有几个馋疯了的家伙收罗了好些孩子当肉羊来吃,这个孩子被父母丢下,也落入了他们之手,她却在就要被扔进锅里煮了的当口,一刀反杀了厨子,自己也逃了出来。   那时他就更确定了:这孩子天生就该做他们这行。要知道,他们这一派,人数从来都不多,因为每年挑选来的那些孩子,很少能熬到出师,不是体格根骨不够好,就是胆子不够大,心肠不够狠……而这个孩子,却只用了三四年的时间,就能跟着他们一起出去办事了。   那个时候,他是真心想过要好好培养她的,只可惜她的运气不好,有一次他们去杀个县官,竟中了人家的埋伏,有两人丢了性命,这孩子也受了重伤,眼见是活不成了。他们逃命之际总不能还带个伤员吧?他也只能把她往山沟里一丢,不留后患了。   谁知道她竟有那般造化呢?不但活了下来,还爬到外头,被人捡回去当徒弟了!后来他们无意中发现了这孩子没死,自然不能容她在外头泄露秘密,只是她那师傅竟是个极厉害的角色,他们找上门去,不但没拿住这个孩子,反而被那个女人摸到了自己的家门。   他不想闹到两败俱伤,只能退了一步:让这孩子发誓绝不泄露门中秘密,他们也就此罢手,不再要她的小命……   可现在,她居然回来要他们的命了!   是他大意了。他以为他他们从此恩怨勾销,互不相欠;他以为换了更隐蔽的住处,就不会被她们师徒摸上门来。   他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从上个月开始,他们陆续接到了几单买卖,可出去的人手,却一个都没能回来;他刚刚生起疑心,最得力的副手就被人一刀刺死在门前;他自然要派人出去追击凶手,没想到外头竟早就布置好层层陷阱,就等着他们去自投罗网……   那时他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只能组织剩下的人四下设防,自己则悄然离开,谁知还没走远,后头便是一把大火烧了起来,而他的身后也总有人如影随形,无论他怎么奔逃都没法甩开。   他知道对方就是想慢慢熬死自己,所以这几日以来,他已经把自己生平的劲敌和仇家都细细想了一遍,却怎么都没想到,要他命的,居然是这个孩子。难怪他总觉得这些手段透着股诡异的熟悉,原来是她把当年自己教给她的手段,一样一样地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什么时候竟有了这样的本事,又有了这样的狠辣?   惊疑之下,门主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声音也更是沙哑:“你师傅呢?她怎么不露面?你们是受了谁的指使?为什么要我满门的性命?”   小鱼看着他笑了一下,露出的牙齿白得近乎森然:“没有别人了,只有我,从头到尾都是我,要杀你们的,也是我。”   她一个人做的?是她要自己满门的性命?门主愕然瞧着小鱼,根本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但心底里却仿佛有个声音告诉他:没错,就是这样。   他也不知是自己该松口气还是更加戒备,索性昂然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当年辛辛苦苦教导于你,并无半分藏私,就算以为你死了,把你丢下过一回,那也不是存心要你的性命,更别说后来我还放了你,容你在外逍遥自在,再没找过你半点麻烦……”他原是有些惊惧,说着说着却忍不住愤怒起来,伸手指向了小鱼:“我哪点对不起你,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小鱼的眸光一闪,微微张口似乎想要反驳。然而不等她出声,一道黑光便从门主指向她的袖口里急射而出,直奔小鱼的面门——比起小鱼的答案来,他更想要的,是她的性命!不然,她以为自己为什么要跟她当面对质呢?   看着应声倒下的那个身影,门主心头一惊,正要闪身,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几点寒光从地面上直射了过来……他晃了好几下才慢慢地倒了下去,胸口,喉头和眼眶里,赫然都插着一支短短的箭头。   小鱼并没有起身,她就躺在杂草之间,黑色的衣服掩盖住了她身上的血迹,有别人的,也有她自己的,这个月她杀了不少人,也因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只是为了这最后一击,她才不得不撑到了此刻,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其实她还是想告诉门主的:他并没有多么对不起自己,只是他和他的门派,不该存在于这个世间;那些孩子的累累白骨,不该年复一年地增加下去。   十年前,当她发现她不用杀人也能活下去,当她发现有人永远不会丢下她不管,当她答应从今往后只杀该杀的人,从那时起,她就决心要杀了这些人——这个世道原来并没有那么糟糕,那么,自己或许应该让它再变得好一点。   伤痛和疲惫如潮水般淹了上来,小鱼连手指都懒得再抬一下,只是静静地看向了天空。   她头顶上的天幕已变成了极深的蓝色,那些云彩也变得乌沉沉的。然而在西边的山头上,霞光却依然没有消退,灿烂的金边上是一层层的深浅不同的嫣红,在乌云和暮空的映衬之下,它们显得如此明艳灿烂,让小鱼不由得扬起了嘴角。   是的,这才是她要的人间。   ※※※※※※※※※※※※※※※※※※※※   明天起开始最后一卷。感谢在2020-09-02 01:27:43~2020-09-04 02:0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八卷 天长地久 第322章 故园旧梦   长安九月, 秋高气爽。   秋收的时节早已过去,然而从鄠县一路往西,直到武功, 田野里忙碌的身影却明显多了起来:农夫们在翻整土地, 以待春耕;妇孺们在送水送饭, 拾拣遗谷。他们的衣裳依然褴褛,身形依然枯瘦,然而眼里却多了些光彩,脸上也少了些仓皇。每到劳作间隙,大家还会说上几声是非, 扯个几句闲篇……   这原是最寻常不过是乡野景象, 却已许久未曾出现在关中大地上了。   在远离武功县城的一片农田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打破了这难得的安闲。众人忙抬头看了过去, 却见一队人马从县城的方向疾驰而来, 战马矫健如龙, 骑士精悍如豹,人数虽然不多, 却自有一股千军万马般的凌厉气势。大家相视一眼,都默默地松了口气。   有孩童跟着探头看了看, 好奇地问道:“阿娘阿娘, 那是娘子军吗?”   农妇点了点头:“没错,就是娘子军!”这样齐整的队伍, 除了娘子军还能是谁?如今谁又不知道,这娘子军从不劫掠百姓, 还会施米舍粥, 发放粮种。路上有他们打马来去, 那是最好不过了, 至少那些城里的官兵,山里的盗匪,就不敢过来捣乱了不是?   孩子的脖子顿时伸得更长了:“那里头有李娘子么?”   农妇好笑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李娘子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怎么会跑到咱们这乡野地方来?”   孩子用力点头:“我知道,他们都说李娘子身高九尺,面如黑炭,使着一对斗大的金锤,比庙里的天王更威风十倍!”   农妇还没答话,旁边有人“噗”地笑了出来:“你这娃儿,听谁胡说?人家李娘子明明好看得很,一身红衣就如仙子下凡一般,所以才有那般的慈悲心肠,你们怎么倒把人形容成了罗刹模样?”   孩子不服气道:“是我阿叔说的,他说李娘子厉害得要命,天底下没人能挡她一锤,要不然前几日她一到咱们武功,好汉们怎么都去投奔她了?当官的怎么都吓跑了?阿叔说,这叫……这叫兵不血刃!这样威风的人,怎么能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这话一提,众人顿时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开来,有人说李娘子是金刚面目,菩萨心肠,也有人说她是天女转世,令人一见倾心,不敢反抗。人人都觉得自己占着正理,对方是胡说八道。   就在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之时,那支马队早已疾风般掠了过去,而他们口中的李娘子,就在马队的最前方,只是她今日换了一身素色衣裳,神色也比平日更为沉静。几个月的军旅生涯,早已把她周身的气势磨砺得愈发沉稳,就算是一身便装,弓刀入鞘,也自然而然地令人望之肃然。   然而凌云此时的心情却远不是看起来这般镇定。   这条从武功县城到李家庄园的道路,她从小到大走过无数回,但这一次,看着路边越来越熟悉的景色,她的心绪却是越绷越紧。眼见着前头就是那条岔路口,拐进去就是庄园的大门,她手上不自觉地一用力,猛地勒住了马缰,突然间只想掉头离开,越远越好……   耳边响起了一声低低的“阿云”,凌云转头看到了何潘仁深邃的双眸。他的眼里仿佛也蕴藏着无数情绪,迟疑了一下才道:“你要不要歇会儿?你不用这么勉强自己。”   勉强自己?凌云默然摇了摇头。这座庄园她已经多久没有踏足了?自打带着三郎的棺木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走进过这道大门,每次来为母亲扫墓,也都是绕道后山,匆匆来去……这次过来,她也不是要勉强自己来做些什么,只是觉得事到如今,她应该回来一趟,来看上一眼了。   何潘仁显然看懂了她的意思,神色却变得愈发复杂难辨:“我明白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   凌云微微一怔,何潘仁难得有这么欲言又止的时候,他会有什么事?   何潘仁却突然自嘲地笑了笑:“你先进去吧,这件事,你待会儿自然就知道了。”   凌云愈发不解,只是她自来不愿勉强别人,何潘仁既然这么说了,自然不会再追问下去。而被他这么一打岔,她的心绪倒是平定了不少。回头看着那个熟悉的路口,她微微吸了口气,脚下一磕马镫。飒露紫显然也认出了这个地方,兴奋地抖了抖鬃毛,撒开四蹄奔了进去。   庄园的门早已大开,门前挂着崭新的灯笼,看去跟当初似乎也没什么两样,但一路进去,主人离开的这几年和仆从四散的这几个月到底还是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房屋明显变得陈旧了,角落里的杂草长了老高,那些刚刚打扫干净的庭院,一看就是许久不曾有人停留,空寂得令人感伤。   几乎不用凌云指引,飒露紫已一路小跑地来到了玄霸的院门前。凌云翻身下马,在门前站了片刻才跨进门槛,一步步地走过院落里青石小路,一步步地走上台阶,来到了正屋的门前。   屋门是开着的,门帘居然还是当初常挂的那一幅,只是颜色似乎褪去了少许,带着被旧日时光反复洗涤过的温柔,在秋风中微微飘动,仿佛只要她一抬手,门帘后就会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阿姊!”   然而当她终于伸手拨开门帘,门帘背后却是什么也没有,没有人笑着迎上来叫她“阿姊”,也没有一丝一毫往日的熟悉气息。   空旷无比的房间里,旧日家具倒是还留着几样,那几个大缸也还摆在原来的地方,只是里头早已没有了清水荷花,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就像这个庄园,就像这间屋子,那些令她魂牵梦萦又痛彻心扉的东西,都已经不在了。   它们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彻底消失,再也不会回来。   这明明是她早已知道的结果,绝不可能有任何别的可能,但真正看到了这一切,凌云眼前还是变得模糊了起来。   慢慢走进屏风后,她背靠床榻坐在地上,仰起头把泪水逼了回去。她不要三郎看到她难过的模样,她要告诉三郎,他想让她去做的事,她都已经做了,她走遍了塞北江南,见识了许多从未见过的风景,品尝了许多从未吃过的东西,她还用三郎的名字,给了这个世道,也给了那位陛下,狠狠的一击!   这一切,三郎已经看到了吧?他再也不会为自己担心了吧?   屋子里一片寂静,不远处的帘幕却轻轻地飘动了几下,仿佛有人在无声地应答。   过了好一会儿,凌云才意识到,真的是有风吹进来了。   这风并不大,却仿佛带着一点凌人的寒意,转眼之间就将深秋的气息吹遍了屋宇。凌云不由站起身来,顺着风来的方向走了几步,却见北墙上的那扇门不知何时已被悄然推开,何潘仁就站在门口,身形比往日更显挺拔孤峭,神色之间却是一片黯然。   看到凌云走了过来,他涩然开口道:“阿云,对不住,我一直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这件事。”   他要怎么告诉凌云呢?说她请的那些西域工匠其实都是他的人,说他早就在这些门窗上做了手脚,可以让他悄然出入?说他早就意识到了情况不对,却因为自负,因为赌气,眼睁睁地看着三郎走上了绝路?   微微闭了闭眼,他到底还是一口气说了下去:“那时候,我已经猜到了三郎的打算,我以为我可以阻止他,带走他,结果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能坐在这里……”想到那冰冷漫长的一夜,他的嗓子愈发干涩,竟是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凌云回头看着光秃秃的床榻,良久之后才轻声问道:“所以那天夜里,是你在这里,陪着他的?”   何潘仁心里愈发酸涩,千言万语堵在舌尖,最终能说出来的,也不过是一个“是”。   凌云屏息许久,终于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看着何潘仁认真道:“谢谢你。”   何潘仁彻底怔住了,他想过凌云的千百种反应,却怎么都没想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来。他忍不住踏上一步,低头看向了凌云的眼睛——他一定是听错了吧?要么就是凌云在嘲讽他?   凌云却已转过身去,走到了床边。伸手扶住了床头上屏风,她的声音分明有些暗哑,却依然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几年,我其实反复想过这件事,越想就越明白三郎的心情,若换了是我,我也会像他一样,一样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一样不愿苟延残喘地等死,我会和他选一样的路,说不定还会庆幸自己能死得有点用处。   “只不过,每次我一想到他因为怕人发现,怕人阻止,只能一个人呆在这间屋子里,躺在这张床榻上,等着药效发作,等着……我就没法不恨我自己!   “三郎从小就最怕孤单,最怕没人要他,没人陪他。这件事,他就算想得再清楚,最后也一定会害怕。这几年,我想过无数次,若老天开恩,让我回到这一天,我不能那么自私,不能因为舍不得放手就硬要留他在世上受罪。我只会坐在这里,跟他说话,等他睡着,我会好好陪他走完最后这段路……”   而现在她终于知道了,三郎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的,有人已经像她渴望的那样,陪着他走完了人生里最后的路程。   手指缓缓抚过屏风上那些熟悉的图案,那些积满灰尘的纹路,她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一颗颗地落了下来。   身后有人轻轻地拥住了她,那个怀抱坚实又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清冷香气,那一夜,这样的暖意和香气,一定也带给了三郎同样的安心吧,一定也是这么默默地陪着他度过了那么漫长又寒冷的夜晚……   秋风从门外吹了进来,帘幕再次轻轻飘舞,凌云耳边仿佛又听到了那声熟悉的“阿姊”,依然是那么明快欢喜,没有半点恐惧,没有半点遗憾。   ※※※※※※※※※※※※※※※※※※※※   终于开始写最后一卷了,有点艰难,不过接下来应该会好点。   大家放心,我会在十二月之前填完这个坑的,不然我要赔腾讯很多很多钱……感谢在2020-09-04 02:01:54~2020-09-07 22:5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23章 喜讯噩耗   凌云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屋里待了多久, 出门时却发现,日头竟然已经开始西斜了。   午后的阳光柔和而清透,将这座空荡荡的院子染上一层淡淡的暖色, 数年空置沉积下来的那股萧瑟之意, 似乎也一并消失在这秋日的融融暖意当中。   凌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在倾泄而下的阳光里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廊下一阵脚步声响,却是周嬷嬷快步走了过来。   她是三天前回到李家庄园的。   毕竟她曾陪着窦氏在这庄园里住过多年,窦氏的墓地也选在此处,如今形势生变,仆从逃散, 她的心里自是格外牵挂。因此, 娘子军刚刚平定武功,周嬷嬷便带着人赶了回来, 就是想着要尽快将各处恢复旧貌。   只是这庄园荒废了数月, 又被散兵流民们扫荡过几回, 仓促间如何能收拾妥当?几处主院更是没剩下什么东西。今日凌云匆匆过来,在玄霸的屋子一呆便是半个多时辰, 她自然又是内疚又是担忧,却不敢进去打扰, 只能望眼欲穿地等在廊下, 连话不想跟小七多说。   此时见凌云终于走出了屋门,眼帘微微红肿, 神色却还算舒展平静,她总算松了口气, 迎上几步刚想开口说话, 却蓦地僵住了。   在凌云的身后, 露出了何潘仁修长的身影。   周嬷嬷愕然瞧着他, 无数个疑问涌上心头,却都没法出口:他怎么会从屋里出来?不是说三娘子是一个人进去的么?他们这么久难道一直都在一起?   何潘仁了然地看着她微微一笑,低声对凌云道:“我在外头等你。”   眼见着他的背影已消失在院门口,周嬷嬷这才定了定神,转过头来,却是冲着小七冷冷地质问道:“你是怎么守门的?娘子好容易回来一趟,你怎么能放人进去打扰娘子?”   小七哑口无言,她明明看见何潘仁在院外转身离开了,天知道他怎么又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不过这位大萨宝自来神出鬼没,大概穿墙遁地也不在话下吧?但这话她可不敢说出来……   还是凌云叹了口气:“嬷嬷,你有事问我就好,小七并没放谁进去,只是当初修这屋子的工匠,就是他的人,他自然能够来去自如。”   周嬷嬷再一次地僵住了。这些日子以来,她自是反复想过当初种种,也明白何潘仁应该早就对凌云动了心,说不定留在长安造反都是有意为之,但她怎么也没能料到,这位何大萨宝竟是如此心思深沉,胆大妄为,居然早就布下了这一手!那她们的一举一动,是不是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她越想越是惊惧交加,忍不住脱口道:“他怎敢如此放肆!”   凌云淡然道:“嬷嬷放心,他自有分寸。”   周嬷嬷被堵得胸口一闷,有心多说几句,却又怕凌云再次抛出“非分之想”之类的惊世之语,可若是放任她跟何潘仁越走越近,自己日后又该如何去跟国公交代,去跟夫人交代?   想了半日,她也只能黯然叹道:“三娘子,老奴听闻国公早已在晋阳率军举义,说不定过些日子便能杀到长安了。有些事,娘子还是要想清楚才好,不然老奴固然是罪该万死,国公和郎君们也没法去跟祖宗们交代,去跟天下人交代!到了那时候,夫人和三郎若是泉下有知,只怕也会不得安宁!”说到窦夫人,她心中大恸,泪水滚滚而落。   一旁的小七听得也低下了头,她自然知道,周嬷嬷并没有危言耸听,国公再是宽和,也绝不会让三娘子跟何潘仁在一起,李家也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丑闻,只是之前战事连绵,她没有去细想这件事——大概也是因为知道,不管怎么去想,都不会有结果吧?   她只能暗暗希望,这一日能来得晚一些,但如今看来竟是没剩下多少时间了,娘子到时又该如何是好?   转头看了看凌云,她的小圆脸不觉已苦恼地皱成了一团。   凌云的神色却依然平静,突然反问道:“嬷嬷,你还记得阿娘临走前交代我的话么?”   看着周嬷嬷愕然的眼神,她的语气愈发平缓,一字字地复述出了那段早已刻在她心底的话:“她让我日后不要为任何人,任何事,委屈自己,不管旁人怎么看,怎么说,我只要过得舒心,过得快活,就足够了;她让我一定不要活得像她,活了四十多年,竟没有一日是为自己而活的。”   直到如今,她才慢慢明白阿娘的意思。当然,还有三郎,三郎最后告诉何潘仁的也是这样的话:什么事都不打紧,他只要阿姊能过得开心。所以,就算为了三郎,为了母亲,她也会开心自在地活下去,至于父亲和兄弟们,乃至于天下之人,她从来不曾对不住他们,自然也不会介意他们怎么看,怎么想。   周嬷嬷嘴唇颤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凌云看着她笑了笑:“嬷嬷,我和他一起时很舒心,很快活,阿娘泉下若是有知,她一定会为我高兴。”   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她转身穿过洒满阳光的庭院,步履轻稳地走出了院门。   周嬷嬷几乎已站不住了,小七忙伸手扶住了她,柔声劝慰道:“嬷嬷,咱们娘子自来跟旁人都不一样,天底下没人做过的事,她都做了个遍,如今不还是好好的?嬷嬷也不必太过忧心,咱们或许都是多虑了。”   周嬷嬷却用力地摇了好几下头,哽咽道:“你们知道什么?你们哪里知道,这件事是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   不一样?小七好不纳闷,正想再多问两句,外头却传来了飒露紫的嘶鸣声。她连忙将周嬷嬷扶到回廊边坐下,又高声叫了下人进来,自己匆匆跑了出去。众人果然已开始集合,不过片刻工夫,一行人便已准备妥当,又如来时一般疾驰着离开了庄园。   从李家庄园到武功县城不过三十多里,夕阳尚未落山,城池便已遥遥在望。   凌云跟何潘仁依旧走在最前头,两人这次都穿了同样的素色衣袍,又是一般挺拔身形,从背后看去,似乎比之前更显和谐养眼。小七看在眼里,耳边却仿佛又响起了周嬷嬷的那句“不一样”,心头竟有些沉甸甸的不是滋味。   不过不等她多想,有人已从城下打马迎了上来,前头那个还高声叫道:“你们可算是回来了!”——不是小鱼又是谁?   她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养好,左一条右一条地绑着布条,看去却已是活蹦乱跳,一路冲到凌云跟前笑道:“娘子娘子,适才有两个消息传了过来,一个好得很,另一个也不错,你要先听哪个?”   跟在她后头的是马三宝和丘行恭,听小鱼说得热闹,马三宝也笑着向凌云抱了抱手:“适才的确有消息传来,国公一路势如破竹,如今已拿下永丰仓,包围河东城了,关中豪杰,竞相投奔,想必很快就能兵临长安!”   凌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听到了这确切的消息,脸上还是抑制不住地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他们一切都还好吧?如今在哪里扎营?”   马三宝笑道:“国公和郎君们自然都好,听闻前日就已包围了河东,如今说不定都已拿住屈突通了。”   凌云微笑点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倒是何潘仁问道:“还有一个消息是什么?”   丘行恭叹道:“还有一个不大好的消息,就是李仲文带兵往东,在终南山一带遭遇了长安府军,被围困住了,处境很是不妙。”   小鱼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怎么不大好了?我看这两个消息都好得很!”说完又冲着小七挤了挤眼睛:“你说是不是?”   小七笑了笑没有接话,心里却深深地叹了口气: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但好消息是李仲文要倒霉了,而那个不大好的消息才是:国公和郎君们很快就要到了,说不定还会有柴大郎……   想到这个名字,她暗暗打了个寒战,又忍不住转头看了何潘仁一眼。   却见何潘仁正神色淡淡地看向东边。在淡金色的余晖里,他的眉目之间分明无悲无喜,却又仿佛蕴含了世间的一切情绪。   另一边的小鱼已是兴致勃勃地算计上了:“娘子,武功这边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咱们不如带兵去迎一迎国公吧,说不定还能捞上一场大的!”不像这武功城,明明看着也挺像那么回事的,竟是不战而降了,她好不容易赶了回来,居然什么都没有捞着!   凌云听到丘行恭的话之后便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此时终于眉头一展,断然道:“不,我们还不能去迎他们。”   ※※※※※※※※※※※※※※※※※※※※   哈哈哈,三人见面的修罗场就要上演了…… 第324章 与子同袍   九月的夜晚已颇有寒意, 尤其是在林深水急的群山之间,在黑暗寂静的黎明之前,那湿冷之意足以冻得人全身僵痛, 就算裹上再多衣物也无济于事;唯有等到阳光重新照进山谷, 才能驱散这刺骨的阴寒。   而此刻, 东方的山岭上已露出了淡淡的曙光,漫长的寒夜总算就要过去,太阳随后就会升起了。   不过对于困守在山谷间的李家军将士来说,这曙光却并不能带给他们半点欣慰,因为天亮之后, 官兵们的进攻也会再次开始, 而他们的箭支已尽,刀刃已卷,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撑到下一次天黑了……眼前这一刻, 或许就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个黎明。   这念头比山谷的夜风更冰凉彻骨, 就连披着皮裘的李八郎都忍不住打了寒战。在恐惧之外,他心里其实更多的是茫然:自己怎么就落到这一步了呢?   这几年以来, 他们明明稳打稳扎,地盘队伍都在逐步扩大, 眼见就会有另一番天地了, 可如今他们不但流失了好些人手,行军收粮也是处处受限, 最后不得不放弃据地,转往他处, 结果在路上又遭遇了府军的大队人马, 生生被逼进了山谷绝路。难道说真是天命有定, 他们没有那个运数, 就不该去强求?   不然的话,另外那支李家军为何能那么轻松就逆转战局,横扫关中?他们的头目甚至都不是个男人……   一阵奇异的格格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李八郎吃了一惊,转头一看,才发现不远处有个士卒在不断发抖。他心里烦躁,忍不住皱眉喝道:“给我安静些!”   那士卒忙不迭地颤声应了个诺,人也紧紧缩成了一团,然而却颤抖得更加厉害了,牙齿互磕的声音也是愈发响亮刺耳。李八郎心头的郁闷不由腾地一下烧成了怒火。他霍然起身,过去就是一脚,士卒连痛呼之声都没有发出,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李八郎这一脚踢出之后,心头的躁火并未稍减,反而烧得愈发旺盛,上前两步又狠狠踢了过去,耳边却传来了李仲文的怒喝声:“够了!”   这声音到底唤回了他几分理智,这一脚的力道便卸了几分,却还是踢在了那个士卒的腿上,踢得他惨叫了起来。   李仲文脸色更是阴沉:“胡闹,还不给我滚到前头去做点正事!”   李八郎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不妥,毕竟如今留在他们的身边都是得用的亲卫,何况大战在即,他们父子还需要这些人拼死相护,自己又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怒?   他心里后悔,却也不想多说什么,闷声道了个“遵命”,转身循着拂晓的微光往山谷入口走去,附近的数十名亲兵忙都跟在了后头,就连那士卒也挣扎要爬起来,旁边有人伸手扶住了他。   李仲文眉头暗皱,语气倒是比平日更温和:“好了,你俩先不用过去,先看看有没有伤着。”   两位士卒忙都谢了恩,慢慢走到了一边,过来扶人的那个便低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被踢的士卒年纪并不大,身形还是少年,面孔更是稚嫩,忍痛半晌方低低的哑声道:“我好像瞧见野狼了,它们……是不是在等着吃我们的尸首?”   扶他的老兵忙低声喝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咱们自然是要跟着将军杀出去的,咱们还要去瓦岗寨拜会各路英雄呢,你不是一直盼着这事么?”他说的话语极为肯定,语气却多少有些发虚,说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少年仿佛没听到老兵的话,嘴里微不可闻地喃喃道:“阿叔,我后悔了……”   老兵吓得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前后看看,发现根本没人注意他们,这才咬牙用气声道:“你想死呢!”将军之所以要离开关中,不就是因为不断有人后悔,转身去投娘子军了么?若让将军听见这话,他们都必死无疑!   少年没有再开口,神色却愈发灰暗:什么叫想死?自己就是因为不想死,不想死得这么窝囊,才忍不住后悔的!   他原是李八郎的亲卫,亲眼见过那位李娘子两次拿下鄠县;还在司竹园呆了一个多月,跟那边的人早就混熟了;最要紧的是,在那边打仗,李娘子每次都会冲锋在前,小卒们也能论功行赏,原是跟他差不离的陶大郎就一步步当上了队长……若能挣下这种前途,他就算战死沙场也不会后悔!   然而他们的将军,却在危急关头带着他们断然离开了!   按将军的说法是,妇道人家如何能领兵作战?结果转头人家就以少胜多,大败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屈家军,那时他们之中有人就暗暗后悔了;后来娘子军横扫京畿,威名日盛,后悔的人也越来越多,再遇到一些不平之事,好些兄弟索性逃出军营,投了娘子军。   他其实也犹豫过,却到底没敢背叛将军,而他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在背井离乡的路上葬身狼腹吗?然后永远成为孤魂野鬼,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亲人……   想到家里仅剩的老爹和阿姊还在盼他回去,少年忍不住红了眼圈。   老兵心里也不好过,轻轻拍了拍他,低声道:“待会儿你跟着我,机灵些!”   只是不等两人商量好对策,前头有命令传来,让两人去谷口守住防线。老兵脸色顿时有些发青,少年心里也是一凉——将军是怕他们对少将军心怀不满,索性把他们打发道前头去面对敌人的刀枪么?   果然,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山谷,敌人的箭支也铺天盖地般射了进来,随即便是无数身影呐喊而上。李家军这边用木石车厢粗粗垒成了一道防线,原是不甚坚牢,但守军们身后已安排上了刀斧手,大家无路可退,也只能拼死顶上,刀刃卷了便用刀背去砍,弓箭尽了便用石头去砸。   少年能进亲卫,是因为弓箭出色,只是苦于无箭可用,敌人的箭雨倒是来得及时,他快手快脚地收罗了几十支,又寻了个隐蔽的位置,不断开弓放箭;那老兵刀法狠辣,在一旁护着少年。两人自来配合默契,倒也杀伤了不少敌人。   鏖战之下,血肉横飞,府军们大概觉得一时还拿不下这道防线,过了不到一刻钟,竟是撤了回去。   李家军不由得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他们这两日边战边退,固然是精疲力尽,可府军们看来也是后继乏力了,若是能这么僵持下去,说不定能等到援军或是别的变数!   不过就在他们的欢呼声中,李仲文的命令却是迅速地传了下来:打开防线,反杀出去!   众人都是一愣,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几位亲兵上前几步,将两个车厢都推到了一边。   少年忙回头一看,却见李仲文父子和亲卫们都已全副武装,翻身上马,却并没有率先前冲,只下令前头的守卫们立刻冲将出去。   老兵一直都颇为镇定,此时却脱口骂了出来:“什么混账将军,他是要让我们先去敌阵送死,他们好乘机逃脱!”他久经沙场,自来有些保命的法子,今日却没料到李家父子会出这招,后头那些明晃晃的刀斧已高高举起,他就算想躲也来不及了!   少年深知是自己连累了他,歉疚地叫了一声:“阿叔。”   老兵咬牙欲碎,却还是安慰道:“你以为跟着他们就能活下来?晚死早死而已。我这把年纪算是赚了,你还小,待会儿一定不要冲在头里……”   他有心多说几句,却见少年已收起了弓箭,从腰上抽出断了半截的横刀,向自己无声地点了点头。他的话顿时都被堵了回来——少年显然和他一样明白,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他们这样的小卒,谁又能护住谁呢?   两人来不及再多说什么,在缺口附近的守卫们已大叫一声,举刀冲了出去,更多的人只能跟在后头。   山谷外的府军显然也吓了一跳,一时间竟没能组织起防守,李家军的士卒们一鼓作气竟是真的冲进了敌阵,两下短兵相交,打成了一团。   只是不过片刻之后,府军们还是反应了过来,盾牌刀枪渐成阵势,队伍中的骑兵飞驰而上,直奔这群乱糟糟的李家军而来。   山谷里的马蹄声也终于响了起来,数百匹战马狂奔而出,却并没有冲着战场过去,而是沿着士卒们杀出的空隙一个转弯,直奔山外而去。   少年和老兵此时都已满身是伤,回头看到这一幕,心里都是一片冰凉,府兵的骑兵们也反应了过来,提马加速,要碾过挡路的步卒,去追赶那支马队,马蹄如雷,长矛如林,无数支枪尖在阳光下反射出了刺眼的寒光。   被夹在两支马队之间的步卒们自是避无可避,少年不由得抱头闭上了眼睛,心头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在战场的后方,突然响起了隆隆的战鼓之声。   那声音遥远而雄壮,带着人们并不陌生的气势传遍了战场,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怔。   府兵身后的山道上也响起了马队奔驰的声音,只是那声音远比战场上的更为雄浑有力,听上去似乎能让群山都为之震颤。   就在这样马蹄声和战鼓声中,几匹矫健的骏马和一面旗帜率先出现在山道转弯处,旗帜上赫然是个鲜红的“李”字,而旗帜下头的那匹枣红大马上,骑士银甲红裙,宛如一团火焰,烧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娘子军来了!   李娘子来了!   少年早就呆住了,看着那团仿佛比阳光更炽烈的火焰,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个清冷的声音:   “战场无情,刀枪无眼,我不能保证你们都能活下来,但我可以保证,我不会让你们冲锋在前,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跟我并肩作战过的同袍!” 第325章 人各有志   战场上的僵持或许会延续数日数月, 崩溃却只需要一个瞬间。   当长安的骑兵们头也不回地拨马逃向了另一边的山路,当他们的步卒在面面相觑后默然丢下了手里的刀枪,那面李字大旗也不过是刚刚飘扬在战场的上空。   看着这面越来越近的熟悉旗帜和旗帜下的红色身影, 李家军的士卒们都是如坠梦中。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和那少年一样, 他们曾跟随过这面旗帜, 也曾背弃过这面旗帜,然而在无人理会的绝境当中,唯一赶来相救的,却还是这面旗帜和这个……女人!   眼见着那红衣银甲已来到跟前,盔甲下依然是熟悉的挺拔身姿, 少年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激荡, 上前一步,抱手躬身:“小人见过李娘子, 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众人如梦初醒, 纷纷跟着躬身行礼:“多谢李娘子”“多谢李娘子救命!”   他们的声音并不整齐, 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诚恳和热切,久久地回响在这片鲜血未干的战场上, 连肃杀的气息和血腥的味道都被冲淡了几分。   凌云向他们摆了摆手,目光一掠, 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李仲文这次说是带了三千精兵,眼下看去还有两千来人, 也就是说,她一路赶来, 总算没有太迟。   她身后的丘行恭更是暗暗点头, 这次凌云调兵遣将, 却没有去跟唐国公会师, 而是过来救援李仲文父子,他原是有些不解的,如今看来时机倒是正好,这些兵卒显然已被凌云彻底收服,回头再处置掉那父子俩,他们这次也算是小有收获……   抬头看着率领着亲卫们慢慢磨蹭过来的李家父子,他不由冷笑了一声:如此贪婪,又如此胆小,这对父子原就不配活在这乱世之中!   李仲文和李八郎并没有听到丘行恭的冷笑,不过那些发自肺腑的感激之声却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脸色也是不由自主地变得越来越僵硬。   瞧见他们过来,士卒们倒是渐渐收住了声音,让开了道路,神色却是不约而同地从热切变成了冷淡。李仲文的心情愈发沉了下去,一种说不出的恐慌又涌了上来,渐渐压倒了脱险的喜悦,压倒了不得不面对故人的羞愧,甚至压倒了那满心的难堪……   眼见着距离凌云等人已没有几步,他终于心里一横,翻身下马,对着凌云深深地弯下了腰去:“今日多谢李娘子不计前嫌,率兵来援,救我李家军于水火!李某无以为报,今后愿为娘子牵马坠镫,肝脑涂地,还望娘子莫要嫌弃!”   在刚刚安静下来的战场上,这沉甸甸的声音竟是传出了老远。   众人都好不意外:李仲文原本是何等高傲,今日被凌云救了一命,竟然是洗心革面了不成?竟然能摆出这等谦卑姿态来!   凌云只能下马扶起了他:“李将军不必多礼。”   李仲文羞愧地叹了口气:“娘子高义,李某惭愧无地。当初之事,都是李某的错,今日之局,也是李某一人造成。今日李某原是想着先将八郎送出战场,再回来跟兄弟们一同战死沙场。只是我这一条性命,如何抵消这么多过错?若不是娘子及时赶到,救了兄弟们的性命,李某就算万死也难赎其罪。此等大恩,李某自当以毕生来报!”   他这几句话说得愈发恳切,士卒里不少人都抬头看了过来,他们能跟随李仲文到今日,对他总是有些指望的,听到这话,心里也多少有些触动。   凌云却是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他的这番话是说给这些人听的,他还真是……看着李仲文摇了摇头,她一时几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就在此时,她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轻笑:“原来李将军如此爱子心切,派亲兵护送还不够,还要亲自将他送出去,回头再来跟兄弟们同生共死。何某自来孤陋寡闻,倒是从未听说战场上还有这般多此一举的做法。不过也是,将军是怎么打算的,只有将军自己知道,我等洗耳恭听就是了。”   何潘仁的声音颇为醇厚舒缓,却宛如一盆冰水浇在了李家军的头上,李仲文的脸色顿时红胀起来,李八郎更是忍不住怒道:“何总管,你此言何意?”   何潘仁笑吟吟道:“这个么,也得问你们自己了。”   李八郎还要再开口,李仲文却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冲何潘仁抱手道:“犬子无礼,让何总管见笑了,今日之事,李某的确举止失当,兄弟们怎么想我都是应当的,至于诸位,你们救了李家军这么多兄弟的性命,不管如何处置我们父子,李某都是感恩不尽。”   他这么一说,何潘仁都不禁挑了挑眉,丘行恭更是佩服不已:他自来觉得李仲文能拉起队伍,不过是仗着出身家世而已,今日看来,他在生死关头倒也颇有几分急智,他自己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倒是让别人不好再说什么,更不好再做什么。   安静之中,还是凌云缓声道:“李将军多虑了,我等今日前来,并非想把将军如何,只是大家既然同仇敌忾,就该守望相助;如今官军已退,我等也该告辞了。”   她的目光扫过李仲文身后的士卒,向众人点了点头:“各位保重!”说完便飞身上马,拨转了马头。   这一下更是出乎了大家的意料,李仲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丘行恭等人也是好生愕然,唯有何潘仁微微一笑便跟了过去。   李家军的士卒更是哗然,少年和老兵相视一眼,少年皱眉低声问道:“阿叔,咱们怎么办?”老兵抬头看向了凌云的背影,毫不犹豫道:“追上去!”   两人默不作声地快步出列,跟在了凌云的后面,其余的步卒愣了一下,有人也拔腿追了上去,随即便是更多的人……眼见整个队伍就要动摇,李仲文咬了咬牙,高声道:“李娘子且慢,今日李某既已发誓追随娘子,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还望李娘子看着这些兄弟的份上,再给我们父子一个机会!不然让李某人如何立足于天地之间?”   凌云只得勒住了坐骑,回头道:“李将军,我等要去河东接应国公大军,你也要跟着么?”   李仲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单膝跪倒:“仲文求之不得,还望娘子成全!”他以前的确是心高气傲,不服任何人,但这些日子以来,却越来越觉得无力,觉得后悔,今日更是看清了一件事:跟随李三娘投靠唐国公,已是眼下他唯一的机会!   他身后的李八郎和亲兵们也跟着跪了下来,有人更是忍不住眼巴巴地看向了凌云。   看着这些并不陌生的面孔,凌云沉默片刻,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李家军这一路连战皆败,并没剩下多少行李辎重,简单收拾收拾便可上路,而府军那三千俘虏自有后队处置,一番整顿下来,当他们的大队人马再次出发时,日头也不过刚刚升上中天。   丘行恭忍了许久,终于找到机会对凌云道:“娘子,李仲文居心叵测,娘子不可不防。”   凌云点头不语,她当然知道李仲文只是走投无路了而已,但那些亲兵们眼里都是想活下去的渴望,这种渴望,她无法拒绝。   丘行恭见凌云明白,心里顿时一松,压低了声音道:“属下愿为娘子分忧。”   分忧?凌云纳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就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这句话,忙断然道:“不必如此。”   丘行恭急道:“娘子请三思,李仲文父子若是不死,这些士卒便难以悉数为娘子所用,更要紧的是,李仲文身份不同,若是到国公那边,国公说不定会另眼相待,而他对娘子面上感恩,心里却未必如此,娘子日后要做出一番事业,便不能留下此等后患!”   所以,为了防患未然,就算李仲文父子眼下还罪不至死,也得先杀了他们再说?他觉得自己就是这种人?   凌云的脸色渐渐地淡了下来,许久才道:“丘将军,你或许高估我了。”   她并不是那种胸怀大志的人,她没想过要成就什么样的丰功伟业,她也没想过要让别人如何臣服于她,要让父亲如何重用于她……她只是想做一些该做的事,如此而已。   丘行恭抬头看着凌云,凌云也淡淡地看着他。在她平静的目光之中,丘行恭心头终于恍然:是啊,自己的确是看错她了。当初她断然杀了鲍老七,不是因为要收买人心,而是认定他罪不容诛;如今她坚持来救李家军,也不是因为深谋远虑,而是不愿见死不救。她的确有勇有谋,却并没有更大的志向,她的妇人之仁,她的匹夫之怒,让她注定不可能成为馆陶平阳之流……   她或许是最好的同袍,但她也只是最好的同袍而已。   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灰了下去,丘行恭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恭恭敬敬地抱手行礼道:“属下不敢,属下知错了。”——是的,他错了。大错特错。   看着丘行恭不动声色地落在了后面,凌云也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只是她这口气还未叹完,耳边就听到何潘仁含笑的声音:“怎么?丘老二来劝你杀李仲文了?”   凌云想了想反问道:“那你觉得该杀他么?”   何潘仁漫不经心道:“难说。若是以前,我大概会好好捧他一捧,用他几回,待他再次露出马脚,再立刻取他性命,如此一来,大家既能看到我的仁义大度,也能看到我的杀伐决断,施恩立威,也算是两全其美。”   凌云追问道:“那如今呢?”   何潘仁眼波流转地瞧着她微笑道:“如今我不爱做这些事了,人生苦短,何必为这种人浪费精力?阿云,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凌云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打算。”把他交给父亲,让父亲来决定吧。   何潘仁哑然失笑:“那丘二岂不是失望得很?”   凌云叹了口气:“他的确很失望,可有些事,我做不到,也不想做。”   何潘仁顺口笑道:“那你想做什么?”   自己想做什么?眼下她只想让天下早日太平,而当天下太平之后……凌云想了片刻,看着何潘仁认认真真地道:“纵酒高歌,卧看星河。”   和他一起。   何潘仁怔了一下。明明是深秋,在这一刻,他却只觉得春风直吹进了心底。   而在百里之外的河东,两骑骏马也正在四蹄生风地一路疾驰过来。秋风烈烈地吹在他们的脸上,他们的心头也是一般的急切,火热——   他们很快就能见到最想见的那个人了。 第326章 相见时难   秋风吹渭水, 落叶满长安。   从长安北边的浮桥穿过渭水,沿着渭水河岸一路往东,西风漫卷而来, 落叶遍地飞舞, 秋意仿佛都浓了几分。   正是午后时分, 阳光清透,天幕碧蓝,不远处起伏的山脉被勾勒得格外清晰,山上的松柏依然苍翠,夹杂着深红的黄栌, 金黄的银杏, 宛如一幅斑斓的画卷,而山脚下的大片枫林, 就是这幅画卷上最绚丽的一抹丹朱。   凌云原是走在队伍的前头, 突然抬手勒住了缰绳, 凝神片刻,挥鞭指向了枫林边的平地:“传令全军, 山下扎营!”   小鱼闻言吃了一惊,抬头四下看了几眼, 越看越是疑惑:“离天黑还早着呢, 娘子你不记了么,再往前三十里就是庄园了, 最适合扎营不过,若不然, 往前十几里也行。”   凌云凝视着眼前的连绵山麓, 轻轻点了点头:“我记得。”   她当然记得, 当年他们常来这边打猎, 对这一带几乎了若指掌,前头的窦家庄园,占地广阔,四面围墙,是天然的营寨;而十几里外则有一段石坡,易守难攻;至于眼前的平地,虽然也是依山面水,但背后的林木过于茂盛,林中道路四通八达,并不是安营扎寨的最佳地点……不过,那又怎样?   没有再解释什么,她挥了挥手,自有人将她的命令一级级地传了下去。   小鱼还要追问,小七忙冲她使了个眼色:“今日早些休整有什么不好?咱们都忙了这么些日子,如今又不用急着去做什么,正该好好歇息歇息。”   小鱼奇道:“咱们不就是要去河东帮国公打仗么?怎么就不急了?”   小七没想到她满脑子只剩打仗,连眼色都不会看了,只能没好气道:“除了打仗,你还知道什么?”她也不想想,真的到了河东,见了国公和柴大郎,这一仗还不定是谁跟谁打呢!娘子纵然果决,面对这种局面也是为难的;如今她又是发兵救人,又是提前安营,不就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办!   小鱼却是愈发不解,挠了挠头问道:“那你说说看,我还要知道什么?”   小七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理她。小鱼转头想去问凌云,这才发现,凌云早已拨马走远了。她正想追将过去,眼前光芒闪动,却是何潘仁斜地里插了过来。在午后的阳光下,他和他的金色大宛马格外熠熠生辉,小鱼被闪得眼都要瞎了,手里下意识地一用力,断然带住了马缰。   小七见她总算识趣了一回,欣慰地叹了口气 :“这下你明白娘子为何要提前扎营了吧?”   小鱼茫然地转头看着她:啊?自己明白什么了?“你是说,在这里扎营是何大萨宝的意思?他怎么会觉得这里好?莫不是附近有什么敌情……哎,你怎么了?牙疼?”   在两人前头,何潘仁也已追上了凌云,神色洒脱地笑道:“阿云,我想了想,我还是先不去河东了。”   凌云惊讶道:“什么?”   何潘仁也有些意外:自己难道想错了?对着凌云满是疑惑的清亮眼眸,他念头一转,索性坦然道:“我以为,此去河东,你还有些为难,所以今日才在此早早安营。”   凌云不由得哑然失笑,挥鞭指向了前方:“看到了么?”   不远处的枫林红叶正艳,那火云般热烈瑰丽的颜色,将她细长的双眸也染上了一层动人的光彩:“那是长安城外最好的一片枫林,枫林后面还有几棵百年银杏,再过几日,它们就要凋零了。”   所以她想了想,河东那边,其实不用着急,两个月前的屈突通或许还能算是一个劲敌,如今却早已不足为患,而错过了今日,他们要看这红枫和银杏交相辉印的秋色,就要等到来年了,或许还要等更久。   毕竟这是她见过的,长安最好的秋天。   仿佛听到了她的话,一阵西风从两人的背后吹了过来,在马蹄前轻快地打起了旋,满地金红的落叶随之转动,宛如从尘埃里开出了一朵朵绚烂的花。   就在这些花朵的中间,两匹骏马轻快地踏了过去,一前一后走进了枫林深处。   …… ……   秋日的黄昏来得极快,仿佛只是一眨眼,日头便向西山坠了下去。   在晚霞的红光里,一支骑队同样在沿河而行,他们的速度并不算快,从马匹到骑士都透着一股轻松自在之意,领头的正是世民和柴绍。   世民离开长安已有三年,如今领兵归来,瞧着两岸熟悉的景致,自是意气风发,转头便对柴绍笑道:“咱们长安的九月才能叫做秋高气爽,赶路都比平日爽快!也不知阿姊如今到哪里了?咱们什么时辰才能接到她?”   柴绍的心情却有些复杂,之前他听说了凌云这几个月的经历,的确心潮澎湃,只想早日见到她。眼下随着距离渐近,不知怎地,他的心头却越来越空茫,倒是觉得这条路再长些才好。听到世民这么一说,他随口答道:“这要看那支府军战力如何,若是难缠,只怕要耽误些时辰。”   为他们引路的正是凌云派去河东报信的使者,也是李家旧仆,闻言忙笑道:“两位郎君放心,如今长安这边的官军瞧见娘子的旗帜,便只有望风而逃的份,娘子那边耽误不了什么时辰,小的估摸着他们眼下大概已过了渭水,很快就能迎上两位郎君了。”   世民挑眉笑道:“你觉得阿姊就在前头?”   使者点了点头,乘机赔笑道:“二郎,不如让小的先行一步,为两位郎君去报个信。”   世民却是毫不犹豫地摆了摆手:“不必了,我跟阿姊之间哪里用得着这般客套。”   使者暗暗叫苦,他这次过来,三娘子交代过,何总管的事不必多提,她会亲自去跟国公解释,他也是照办不误了。谁知国公竟会让柴大郎跟随二郎一道来迎接娘子,二郎还一口一个姊夫的!这事儿若不提前告知娘子一声,待会儿猛地撞上了……   他心里着急,还想再说,前头一骑快马飞驰而来,却是派出去的斥候们回来了一个,也带回了一个消息:   往前十里地,有万人营帐,看旗帜和规模就是凌云的队伍。   世民和柴绍相视一眼,都有些意外,看来使者并没有夸张,凌云绕路去救李仲文,再带军过来,居然这么快渡过渭水了,长安府军显然没给他们造成任何麻烦。   世民感慨地叹了口气:“阿姊她还真是……”话到嘴边,他心里突然一动:“她的营地是在什么地方?”   斥候想了想回道:“是在一片山丘下面,营地边有大片枫林。”   世民恍然点头,那地方他也知道,是这一带风景最好的去处,却并不是最好的安营之地——看来阿姊领军作战固然神勇,行军扎营却还不够严密,她在关中的战无不胜,所向无敌,大概还是对手太弱的缘故……   他摇头一笑,突然有个念头浮了上来,忙问斥候:“你们可曾惊动阿姊的人?”   斥候回道:“小的们就是在山上远远瞧了几眼,一看清楚旗帜就赶紧回来报信了,并没有惊动任何人。”   世民笑着说了声“好”,转头瞧着柴绍,一双眸子变得亮若星辰:“姊夫,咱们不如偷偷摸过去,也好给阿姊一个惊喜,你看如何?”   惊喜?柴绍不假思索地断然摇头:“不妥!”   世民哈哈大笑:“姊夫你怕什么,难不成她还能揍你一顿?你要实在不敢,那就带上一半人马慢慢前行,我先带人过去了!”   眼见他唿哨一声就要传令,柴绍知道拦他不住,只能苦笑道:“罢了罢了,不用分兵,咱们一道过去就是。”   世民扬眉笑道:“这就对了嘛!姊夫你放心,这一带的道路我再熟不过了,都不用绕什么路,进山抄小道过去,保证天黑前就能到,没人发现得了咱们!”   使者听得脸色都变了,忙叫道:“两位郎君,不可如此!万万不可啊!”   世民奇道:“为何不可?”   使者怔了怔,是啊,为何不可?一急之下也只能结结巴巴道:“万一、万一有什么误伤……”   世民兴致正高,如何肯听他啰嗦,索性伸手一指:“儿郎们,将他拿下,莫让他坏了咱们的事!”   几个亲兵一声应诺,扑过来将使者拉下马来,堵着嘴押到了一边。世民迫不及待地一拨马头,直奔路边的山林。   他带着的一千骑兵自是毫不犹豫地打马跟了上去。林间的鸟雀被马蹄声惊动,扑啦啦地飞起了一大片。而在更高的地方,云层的中间,还有两只鹰隼在无声地盘旋。   穿山过林的小路自然不会太好走,不过这千余骑都跟随世民训练多年,马术之精,不次于突厥铁骑,一路上倒也走得不慢,待到离营地不远处,马队更是裹蹄而行,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那片枫林之中。   此时暮色渐合,唯有西边的山峦上还有一线霞光,在黛蓝的天幕上,竟是显得格外艳丽,而山脚下的枫林里早已一片朦胧,枫林外的营帐清晰可辨,隐隐看得见里头晃动的人影,摇曳的灯光,气氛倒也祥和安宁,但不知为什么,世民的一颗心却猛地急跳了起来:   他们这一路走得的确极为顺利,也许是太过顺利了,没有碰到任何岗哨,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这情形……   他身边的柴绍已霍然转头,沉声道:“这里不对,咱们快出去!”   他话音未落,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鸣镝,随即从枫林的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同样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这些急促尖锐的声音仿佛交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们所有的人都罩在了里面。   众人相顾色变,他们这一路上明明已极为小心,怎么却像是一头撞进了对方早就布置好的天罗地网?   世民不由捂着额头苦笑起来,扬声道:“阿姊,是我,我错了!我认输!”   随着他的这一声,众人眼前火光闪动,在他们四周,在或远或近的林木后面,无数支火把陆续点了起来,正是枫叶最艳的时节,但见枝头枫叶如火,满地落叶如锦,整片枫林在火光之中宛如一方云霞氤氲的奇异天地,而那个蓦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修长身影,更是凝聚了这方天地的所有霞光。   世民揉了揉眼睛才大叫了一声:“阿姊!”   那自然就是凌云,依然是他熟悉的身姿,熟悉的眉目,却多了一种说不出光彩。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整个人就是枫林中最明亮的一抹火光!   柴绍心头也是一震,脱口叫了一声“三娘”,眼前的凌云是如此的陌生而熟悉,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却又像她本来就应该是这般模样。   他不由自主地走上一步,正想说点什么,忽然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在凌云的身旁,他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如果说凌云的一袭红衣就像霞光凝成,那人的一身黑袍就如浓缩了满山的夜色。他站得其实离凌云还有些距离,但不知为什么,任谁一眼看过去,都会觉得这两人是站在一起的,就像苍松和翠竹总是在一起,就像夜色与晚霞总是在一起。   而那人的面容,也依然如记忆中一般俊美,不知是不是因为黑袍的衬托,他看上去甚至比记忆里更为昳丽夺目。只是那双眸子里分明蕴藏着一股冷意——之前柴绍在枫林就感受到了一道冰凉的视线,如今,他总算知道视线是从哪里来的了。   他沉默地挺直了腰杆,原本就冷峻深刻的面容在这一刻更是宛如化成了冰封的岩石。   世民自然也看到了何潘仁,惊讶地止住了脚步:“何、何……”   何潘仁气度优雅地伸手抚胸,含笑微微欠身:“在下何岳,恭迎二公子,柴大郎。”   闪动的火光照耀在他微笑的面孔上,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凌云也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是不会告诉他们的,当鹰隼带来他们的消息之后,这位何大萨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换了一身衣服。   ※※※※※※※※※※※※※※※※※※※※   何潘仁第一次出场就自我介绍过,他是名岳字潘仁(唐代将领很多是以字闻名的,比如薛礼薛仁贵,苏烈苏定方),他的名和字是为了对应著名美男子潘岳潘安仁。(是的,潘安也是从字里出来的)   古代叫别人一般叫字,而自称是称名。   周末还会有一更。   这周食言了,还是三更,也没有更规律,不过每一更都比上周的长,下周继续努力吧。 第327章 开诚布公   在火光融融之中, 世民突然间觉得有点冷。   夜风并没有吹进树林,却有一股寒意平地而起,仿佛有看不见的刀剑利刃在针锋相对, 仿佛下一刻就会掀起血雨腥风!   他这几年在战场历练, 感觉已是敏锐无比, 悚然心惊之下, 目光四下一扫, 却只看到了何潘仁含笑的面孔, 柴绍沉默的侧影, 以及凌云带着点无奈的温和眼神;再远些的地方, 打着火把的“伏兵”们已纷纷从树后转了出来,人人都是神色轻松, 姿态悠闲, 显然并没有什么敌意……   是他弄错了么?   他怎么会弄错?   他心头好不疑惑, 却还是定了定神, 先向何潘仁笑着还了礼:“没想到大萨宝也在阿姊军中, 经年不见, 大萨宝风采犹胜当年!”说完又眼睛亮晶晶地转向了凌云:“阿姊, 你是怎么知道我和姊夫……”   他的“姊夫”二字还未说完, 凌云和柴绍同时开口打断了他:“二郎!”   凌云的声音还算温和,柴绍的语气却是少有的严厉。世民不由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却见柴绍看着他摇了摇头, 神色里分明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峻,随即目光微微一转, 眼神更添了几分尖锐。   世民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瞧见了何潘仁浅浅的笑容——他也在看着柴绍。   林间的寒意忽地更深了, 这一次,世民终于看见了那冰冷的刀光剑影。他先是愕然,随即便想起了好些事:几年前何潘仁告别时的惊人言辞,这次报信人对于“何总管”的含糊带过,还有听说自己要偷偷前来时的惊惶神色……   所有的疑惑、惊愕和愤怒在他的心头一闪而过,但在无数好奇的目光中,这些情绪又被迅速地压了下去,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好,我知道了,天机不可泄露么,我不问就是了!”   凌云在心里叹了口气,也看着世民和柴绍微微一笑:“柴大哥,二郎,你们一路辛苦,咱们回营地说话吧。”   她与何潘仁在前面引路,将一行人往林外的大营带去。世民的目光这才落在何潘仁的身上。他穿着的衣服纯黑如墨,并无半点纹饰,但不知怎地,却熨帖得仿佛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将他的身形勾勒得分外修长飘逸,即使从背后看去,也自有百般倜傥,万种风流。若是平日,他大概也会忍不住赞一声“好身段,好气度”,但此时他却只想手起刀落,砍成几截!   仿佛感受到了他心里的杀意,何潘仁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了然,嘴角含笑,显然根本就不在意。世民心里的郁火不由腾地又升高了几分。   眼见前头就是中军大帐,跟随他的骑兵都被领到了另外的营地,他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情绪,上前两步,沉声道:“阿姊,我有话想跟你说,单独说!”   凌云并不意外,却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何潘仁已微笑道:“马统领应该很快会到。”   凌云点了点头,这才向柴绍道:“柴大哥,我先失陪了,三宝稍后就到。”   世民也向柴绍抱歉地颔首致意,含糊道:“姊……你稍候片刻,我会好好跟阿姊说清楚。”   不待柴绍回话,他大步进了营帐,听到凌云进来,转身压低声音冲她怒道:“阿姊,你不能这么做!”   “你知不知道姊夫为咱们家做了多少事?这一回,他先是千辛万苦去河东救了阿兄和四郎出来;后来阿耶发兵长安,也是他一直冲锋在前,身先士卒;尤其是在霍邑那次,若不是姊夫冒险去探听了敌情,阿耶就收兵回晋阳了;如今到了关中,好些英雄好汉也是因为他才来投奔阿耶的!”   “五郎的事你也知道,他才十四岁,那些人都没放过他,若是没有姊夫,阿兄和四郎根本就逃不出生天!若是阿耶在霍邑回兵,咱们这些人说不定早已腹背受敌,成了败家之犬!阿姊,就算你跟姊夫有什么不睦,闹过什么和离,在如今的大局面前,有什么放不下来的?你怎么能找个胡商来羞辱于他,也羞辱了我们李家!”   凌云知道他心情激动,原是平心静气地想让他先把话说完,但听到这两句,脸色却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   世民还想一口气说下去,被她冷冷地抬眸一看,到底收住了话头,却还是叹道:“阿姊,你若觉得我说话难听,这件事传出去,别人说的只会比我说的更难听十倍!你别看阿耶是好性子,他若知道此事,也会比我更气愤十倍,那时就不是几句话的事了!你总不能还要去触怒阿耶吧?   “其实姊夫他侠肝义胆,智勇双全,越到大事跟前,越能拿得定主意,阿耶帐下那么多英雄都不及他,他对我们李家更是有情有义,还有恩,你不能这么待他!”   凌云越听胸口越闷,终于忍不住挥手止住了他:“够了!”   她心里自有千言万语反驳世民,但此时却不知从何说起,静默了片刻后索性直接道:“柴大哥的确是个英雄,但他不是我的夫君,这件事,绝无更改。”   “他救了阿兄和四郎,我也护住了他的两位儿郎和姨娘,大家都已信守承诺,尽力而为,没有谁欠谁的,你若觉得不够,我也无能为力。”   “至于我心悦何人,是我的事,我没有对不住谁,世人如何评说,我不会介意,阿耶若觉得我有辱家门……”她看着世民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可以不姓李。”   世民的呼吸不由一顿,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冲上两步,一脚将拦路的案几踢到了一边:“阿姊,你说什么?你疯了么?”   那案几直飞了出去,撞在帐子上,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营帐的外面,柴绍早已走到了一边,却并没有走远。他自是不愿再瞧见何潘仁,却也不想举止失当,让人揣测;他不想靠近大帐,因为猜得到世民要跟凌云说些什么,甚至也猜得到凌云会如何回答……   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无数个念头在他心里此起彼伏,他突然有些后悔——他不该来接凌云的,他甚至不该来长安,他应该在将建成元吉送到后就离开晋阳,天大地大,他哪里去不得?   就在此时,那声闷响传了出来,在帐子都微微晃了晃。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地走过去几步,眼前忽然人影晃动,却是何潘仁已拦在了前头。   柴绍早已忍了他半日,此时再也忍无可忍,盯着他低声喝道:“滚开!”   他的目光之中,杀意已浓烈得如有实质,何潘仁却恍若不觉,神色依然轻松自在:“是么?那你听听………”   营帐中的凌云说出“可以不姓李”,只觉得肩头轻盈无比,连笑容都深了几分:“好,那我就再说一遍——我可以离开李家,我可以名声尽丧,我可以浪迹天涯,不再回来,但我不想做的事,绝不会去做。从今往后,我只会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的笑容是如此灿烂,几乎能刺痛人的双眼,世民呆呆地看着这张笑颜,突然意识到,这世上大概的确没有什么能阻止她了。   她的声音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帐外,柴绍的脸色不由得一变,这结果自然毫不意外,但真正听到她以这样轻松愉悦的语气说出来,却还是让他心里说不出的憋闷,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冷着脸转身就走,却听何潘仁轻轻地叹了口气,欣慰之意,溢于言表。   柴绍忍不住霍然转身,冷冷地看着何潘仁道:“原来你希望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有些事,我是对不住三娘,但我至少没害过她……”   何潘仁摇头一笑,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得对,你从来都没有害过她,你只是……不在乎她而已。”   柴绍心头大怒,正要反驳,却见何潘仁轻轻地看了过来,目光仿佛能直透到人的心底深处:“我知道,你觉得我是胡说八道,当初你自是真心想对她好的,你也曾尽力让她过得好,你诚心迎娶她过门,你给了她足够的尊重,就算有些事你处理不妥,那也是因为你有苦衷,你被人蒙蔽,你并没有想过要对不住她。”   柴绍原以为他会指责自己,却没想到他竟说出这番话来,似乎还并无讽刺之意,不由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何潘仁叹了口气:“我想说的是,你的确已经尽力了,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在乎就是不在乎,所以你在做一件事的时候,首先想的都是这事该不该做,要不要做,你不会去想这件事会不会让她不高兴,会不会让她受委屈,因为你觉得这并不要紧,至少并不比你心里的规矩道义更要紧,不比家里的孝悌和睦更要紧。”   柴绍漠然地等着何潘仁的下文,现在他当然听得出来了,这是指责,但这样的指责轻飘得简直可笑,他不好反驳,却也根本不必去反驳,他只想听听,就这么点事,这位何大萨宝到底能说出什么花来!   何潘仁却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着他笑了笑:“所以,多谢你。”   多谢你们。   多谢你们从来不曾真的在乎她,让她今日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不再在乎你们了。 第328章 大局为重   西渡大河, 进军朝邑,远远便能瞧见长春宫的花木殿宇,李渊的大军如今就驻扎在这座地势险要、风景清幽的行宫之中。   随着夜幕降临, 宫墙外的营帐渐渐安静了下来, 远远看去, 就像一片凝固的深色波浪, 连绵起伏, 无边无际;营帐间的零星火把, 就是浪涛间的粼粼波光。而在长春宫里的殿堂上, 宴席才刚刚开始, 上百支蜡烛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满殿的酒菜香气和欢声笑语, 更是把这份明亮热烈烘托到了十二分。   自打离开晋阳,这样的场面在李渊帐下已是数月不曾有过;今日喜讯连传,欢宴重开,大伙儿自是格外兴奋,酒未三巡, 人人都已醺然欲醉。主座上的李渊也是红光满面,说笑之间,连面皮上的皱褶都仿佛被熨平了几分。   下头有人凑趣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将军今日的气色果然是格外的好!”   立时便有人反驳:“为何还叫大将军, 如今该叫太尉才是!”——李渊率军入关之后, 前来投靠的好汉名士都越来越多,前几日大伙儿便推戴他做了太尉, 又增设了不少属官, 也好封赏安置这些人。   李渊倒是不介意这些名头, 笑着举杯道:“无妨无妨, 大将军也好,太尉也罢,都是一样,今日大家只要喝得痛快就好!”   裴寂忙起身端起了酒杯,含笑扬声道:“多谢太尉赐酒!今日前线告捷,河东之军已不足为虑;群英毕至,关中人心已尽归太尉;更兼今日太尉亲友重逢,骨肉团聚,这样的喜气和福气,大伙儿自然要多沾一些,越多越好!”   众人自是跟着齐声道贺:“正是如此,恭喜太尉!”这两日先后赶到的长孙无忌、李神通、段纶等人更是轮流起身敬酒,喝了个热热闹闹。   推杯换盏间,大伙儿又说到近日的连番战果,尤其是今日刘文静的那场转败为胜,大破桑显和,活捉屈突通,让大军再无后顾无忧。有人称赞刘文静胆大心细,善抓战机,也有人觉得是义军气运在身,如有神助。   争论间,还是裴寂笑道:“什么叫如有神助,是太尉料事如神才对!当日河东城久攻不下,太尉下令大军绕过河东,直接渡河,多少人觉得此举太过冒险?裴某也因此再三劝过太尉。太尉却断定,屈突通手下人心不齐,断然不敢轻易出城;不过待到我军剑指长安之时,他怕被问罪,多半会派兵来追。结果都被太尉料中了。肇仁(刘文静,字肇仁)这才能以逸待劳,一战而定。”   他这么一说,众人哪有不应和的道理,赞誉之声,顿时响成了一片。   李渊哈哈大笑,摇头道:“这算什么料事如神?不过是我跟屈突通同朝为官,对他的性情多少了解几分罢了。再说要成大事,便得乘大势,控大局,不能被一城一地捆住手脚。就算肇仁这一战不利,就屈突通那些人马,但凡出了城池,咱们还会怕他不成?或擒或杀,迟早而已。”   裴寂笑道:“太尉的气度格局果然与我等不同,能跟随太尉共襄盛举,我等又是何其有幸!”   众人轰然应是。李渊愈发高兴,高高地举起了酒杯。众人也跟着举杯欢笑,喝到尽兴时,有人手舞足蹈,有人放声高歌。   就在这一片欢腾之中,段纶却有些心不在焉起来。长孙无忌心思细腻,一眼看去便察觉到不对,想到段纶是黄昏前才率军赶到的,忙低声问他:“可是赶路辛苦了?若是喝不下这些酒,我帮你顶一顶就是。”   段纶忙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大郎二郎和柴大哥都不在这里,喝酒似乎少了点意趣。”他也是赶到之后才得知,建成去了永丰仓,屯兵潼关,防备洛阳;而二郎和柴绍则去了渭北,收拢长安义军,以备来日大战。   长孙无忌一听也笑着叹气:“可不是么,我一路紧赶着过来,还以为能见到二郎呢,谁知他竟和柴大哥一道走了!”   李神通听到这两句,也转头笑了一声:“听闻是去跟三娘子会合了吧,却不知等柴大郎到了司竹园,那娘子军是听柴大郎的,还是听三娘子的?”   长孙无忌何等精细,听他这语气有些古怪,忙打了个哈哈岔开了话题,段纶也随口附和了几句,心里却是愈发纠结:他烦恼的就是这件事!他之所以没跟凌云合兵一处,甚至远远躲开了娘子军,也是因为这件事……偏偏这次他来晚了一步,若是能尽快找到机会劝李渊召回柴绍,也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   他心里七上八下,简直没个着落,正恍惚间,李渊却突然开口点了他的名字,“我这两口酒喝得急了些,你陪我去外头散一圈。”   段纶忙放下酒杯,上前扶着李渊出了大殿。眼见周围没人,李渊的步子却渐渐稳当了起来。拍了拍段纶的手臂,他低声笑道:“今日人多事杂,我竟还没来得及问你,四娘还好吧?二娘和三娘你也都见到了,她们如何?三娘这几个月着实是辛苦了!”   段纶这才明白,李渊是借着散酒来问自己话的。他又是暗暗庆幸,又是愈发纠结,当下先四平八稳地答道:“四娘一切都好,二姊也说她过得顺心,三姊的确是辛苦了,不过看着精神倒是比从前更显健旺。”   李渊笑着摇头:“我就知道!以前你岳母老说三娘是投错了胎,当真是半点没说错,她若是个男儿,不会比大郎二郎差上半分。”   段纶乘机问道:“听闻柴大郎去渭北接她了?”   李渊点头道:“是啊,他们夫妻也有四个多月没见面了,自然是早日团聚的好;再说她独自领军到底辛苦,柴大郎去了那边,也能帮她分担一些。”   段纶听得心惊肉跳,想了想斟酌道:“若能如此,自是再好不过。只是我听四娘说,三姊跟柴大郎似乎缺点缘分,这次和离也并非只是做戏而已。三姊性情自来刚强,如今在军中更是说一不二,柴大郎贸然前去,只怕反而不美,父亲不如先将他召回,日后再从长计议。”   李渊不以为然道:“什么和离?那是胡闹!这种事难不成还能由着她的性子?之前我就说过她,让她好好跟柴大郎过日子,没想到她竟是愈发任性了。柴大郎论心胸,论本领,论品性,天下有几个能比他强的?也不知她挑剔个什么!经过这一回,她总要多知道些道理才是!”   段纶心里苦笑不已,他自然也觉得柴大哥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奈何缘分弄人,三姊跟他成亲之后,两人简直没一天过得顺遂;何潘仁又是那般容色气度,听说对三娘还百依百顺,四娘也说了,三姊跟他已是情投意合,事到如今……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渊听到这声叹息,皱眉道:“你也不必忧心,这种事情,我绝不会偏着自家女儿。我就是怕她还要斤斤计较,才让二郎陪着过去一趟,也能好好劝一劝她。再不成,还有我呢!她既然是我李渊的女儿,我便绝不会让她再这么任性胡闹下去!”   段纶见李渊说得有些动了怒,更是不好接话,但他若是不说,等到事情闹开了,岂不是又有隐瞒之过?   他在那边欲言又止,李渊也意识到不多,转头看着段纶正色道:“你可是有什么事情想说?”   段纶知道不好再拐弯抹角了,索性硬着头皮道:“不知父亲是否知晓,司竹园的那位何总管,就是曾经跟三姊一道去过涿郡的何潘仁?”   李渊脱口道:“那何总管不是叫什么何岳……”话没说完,他已是恍然大悟,脸色顿彻底时阴沉了下去。段纶的小心试探,凌云的刻意隐瞒,显然已说明了问题,再想想之前何潘仁对凌云的维护,临行前那番古怪的表白,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这几个月来指挥千军万马,权柄日重,威望日高,性情也日渐果决,此时心中惊怒交加,身上自然便有了一种风雨欲来的逼人气势。段纶自来胆大,却也被这份气势所慑,一个字都不敢再说了。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段纶听到李渊笑了一声,语气竟是极为平静:“三娘的性情是倔强了些,行事也有些随意,却并非不知礼义廉耻之人,她既然没有通报何潘仁的身份,想来就是怕人误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坏了李家的名声,也坏了当前的大局。”   再次轻轻地拍了拍段纶的胳膊,李渊看着他微笑道:“我知道你办事最妥当不过,这件事虽说不算特别要紧,却也不好让外人来插手。这一次,看来还得劳烦你再跑上一回了。”   他的声音,他的动作,乃至他的笑容,跟之前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甚至比之前更显和颜悦色,但对着李渊的眼神,段纶却觉得一股寒气直冲了上来,几乎将他全身的气血都冻住了。   ※※※※※※※※※※※※※※※※※※※※   对不起,这一章是卡得久了点,接下来应该就好了……明天会有更新的。感谢在2020-09-22 03:48:46~2020-09-25 11:1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29章 建功立业   秋夜的四更, 天色如墨,寒露渐生,南山下的军营里一片静谧, 就连夜风都仿佛坠入了梦中。   在山脚下靠近枫林的一座帐篷里, 柴绍却已翻身而起, 动作麻利地穿好了衣服靴帽,拎起了早已准备好的行囊。   帐篷角落里的烛台上,几支蜡烛已烧到尽头, 烛火起伏不定,将他的身影也照得格外飘忽。柴绍原已走到门口,看到门帘上那个孤单凌乱的影子, 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片刻之后,他才自嘲地嗤笑了一声,伸手扯开门帘, 大步走了出去。   外头依然是黑沉沉的一片,只有帐篷间的几支火把照出了零星的光亮, 再远些的地方倒是有火光闪动, 却是守卫们在来回巡视营地。柴绍毫不犹豫地选了条避开他们的道路, 直奔马厩的方向而去。   他的动作又轻又快,整个人仿佛和夜色融为了一体, 只是没走几步,不远处就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阿郎?”   对面的帐篷的阴影里,有人挣扎着站了起来,正是马三宝。他的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披风,动作也有些僵硬, 看那模样, 竟像是在外头守了整整一夜。   柴绍好不意外, 脱口道:“你这是做什么?”   三宝弯腰抱起一个包裹,几步抢到了柴绍跟前:“阿郎,小的已经收拾好了,这次就让小的跟阿郎一起走吧!”   他的面孔分明被冻得有些发青,神色却是格外轻松而坦然,仿佛不是抱起了一个包裹,而是放下了所有的包袱。   柴绍心头不由得一软,原本死死堵在胸口的无数块垒,都仿佛松动了几分——原来不管别人如何,三宝并没有变,并没有去另图前程……   其实昨夜三宝闻讯赶到之后,也曾反复解释过,他之所以留在司竹园,是因为大敌当前,不好抛下跟随他的府军兄弟,也不忍看到百姓继续受苦。但那时柴绍已郁怒到了极点,根本不愿多听,不等三宝说完就把他打发走了。他觉得三宝不过是在找借口,没想到他竟然猜出了自己的打算,还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看着三宝如释重负的模样,他的心里自是感慨万千,脸色却依然冷峻:“你不必如此。当日我原是跟李三娘约好了,她在长安留守,我去晋阳报信,如今事情都已了结,我自然也该走了,从此逍遥自在,有什么不好?   “你却不同,你手下还有那么多兄弟,他们跟着你出生入死,如今眼见着就有大好前程了,你怎能丢下他们不管?再说二郎奉命来收拢义军,正需要知根知底的人去帮他。你若还当我是你的阿郎,就留下来好好辅助于他,也等于是成全了我。”   三宝越听越慌,忙不迭道:“阿郎,这件事请恕小人不能从命,小的率军作战,原是为了不负阿郎所托。阿郎既然说事情已了,应该离开,小的也绝无留下之理,不然小的成什么人了?   “阿郎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了,如今国公已杀到关中,我那些手下跟着别人也一样有好前程,二公子更不愁没人帮他,只有……”只有阿郎你,为李家辛苦拼命了这么久,最后却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只能黯然离开,此时自己若还跟着旁人去建功立业,日后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然而这些话他到底不能说出来,只能含糊道:“只有跟着阿郎,小的才能心安理得!”   柴绍如何会听不出他的意思,叹了口气还想再说,巡营的兵卒却隐隐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举着火把走了过来。   瞧见三宝和柴绍,几个守卫都吃了一惊:“马统领?你和这位将军在这里做什么?你们这是……打算去哪里?”   柴绍原是打算悄然离开,见此情形,心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他再坚持要走,定然会惊动更多的人,这番行径也会变得矫情可笑,只怕那位何潘仁又要说一声“多谢”了!   既然走不了,他索性笑了笑:“没什么,是你们马统领听说我过来了,连夜收拾了行李,说要搬到这边营帐来,我便出来帮他拿了点东西。”说完他干脆利落地转身回了帐篷,三宝自然也跟了进去。   几个士卒面面相觑,都不明白两位将军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辰移帐,却又想不出别的可能,也只能一头雾水地离开了。   谁都没有瞧见,柴绍对面的帐篷上,门帘轻轻地动了一下。   门帘的背后,世民正默然听着外头的动静,待得脚步声都走远之后,他才慢慢回身躺在榻上,却再也找不回一丝睡意。   好容易等到门缝里透进了清光,他起身胡乱洗漱了几下,便悄悄出了帐篷,再次来到凌云的中军大帐跟前。   凌云早已在等着他了。   不等世民开口,她便直接道:“我知道,柴大哥差点不告而别,不过我昨日已吩咐过马厩那边,不会让柴大哥就此离开。”   世民就是来跟她说这件事的,但听到她这么一说,却又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不让他离开?那你打算让他留下看你跟那位大萨宝卿卿我我,好让大家都耻笑于他?”   凌云并没有动怒,反而放缓了声音:“二郎,我也不想让柴大哥难堪。昨日斥候传信,说有队伍直奔这边而来,又突然拐进了山林,还说看着有几分像突厥骑兵,我便猜到是你来了。我没想到你们会让柴大哥一道过来。等我知道时已经太晚,我不能欲盖弥彰。”   “至于柴大哥该如何自处,我也早已想过,这次还特意带了三宝统领的一万多精兵。这些人我想交给柴大哥,他带着队伍或是驻扎县城,或是跟你收拢义士,你们看着办。”   世民怔了一下,反问道:“那你呢?你打算去哪里?”   凌云轻轻地看了他一眼:“我自然是回我的军营。”   原来她是这么打算的?听上去倒也不是不行,可是……世民沉吟着皱眉道:“你是想和柴大哥分开设帐,各自领兵?那别人……”他原本想说别人看见你们夫妻久别重逢,居然还要兵分两处,岂不是会察觉不对?然而对上凌云沉静透彻的双眸,他心里一突,还是硬生生地换了个说法,“那也要看父亲和柴大哥答不答应。”   凌云淡然道:“你会让他们答应的。”   世民目瞪口呆,憋了半晌也只能道:“我可没这个本事!算了算了,我这就让人去向父亲回报一声,听听他的意思。”   凌云点了点头:“那你再告诉柴大哥一声,我会即刻安排好分兵事宜,不会让他再为难。”   世民心里好生不平,听她分派得如此清楚,忍不住嘀咕道:“你也知道他为难,你怎么不自己去跟他说?”   凌云心平气和地反驳道:“是你们让他为难的。”   世民张了张嘴,却发现说什么都不对,眼前的阿姊仿佛愈发陌生了,不仅是因为那一身红衣,更是因为这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态度。他知道,在这平静的背后,有一种更强大更坚定的东西,从容不迫,不可动摇。   他只能苦笑着告辞离开,来时气势如虹,去时颓然无语。   回去想了半晌,他还是先去了柴绍的帐中,看见马三宝便笑道:“三宝你来得正好,阿姊说,她准备分兵两处,你的人都跟着柴大哥,剩下的跟她回军营,应该很快就能出发了。”   柴绍转念间便明白了凌云的用意,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断然道:“这样不妥。无功不受禄,三宝手下的都是司竹园的降兵,跟着我算是怎么回事?”   马三宝却是听得喜出望外,忙解释道:“阿郎有所不知,这些府兵之所以能归顺司竹园,也是因为信得过阿郎你。如今跟了阿郎,兄弟们定然是乐意之至。而且在那边的时候,我们自来独成一营,训练起居都不与别人在一处,如今彻底分开,也没什么不妥的。”   柴绍神色淡淡地反问道:“那又如何?你们的粮饷装备营地,难不成也是自己解决的?我又凭什么要收下这份大礼?”   马三宝顿时僵住了。世民心知柴绍是不愿接受凌云与何潘仁的东西,忙笑道:“柴大哥不想收便不收。横竖咱们是来收拢各路义士的,不愁没有兵马可用。说来这次幸亏有柴大哥帮我,我在长安时年纪还小,认识的人也不多,别人未必信我;好在大家都知道柴大哥的名头,我这边也能事半功倍了。”   马三宝也只能跟着点头:“阿郎怎么做都好,反正小人是要跟着阿郎的,二公子莫要赶我就是了。”   世民笑道:“我为何要赶你?你们若是不嫌劳累,咱们今日便可继续往西。”   柴绍看着门外,默然无语。他知道世民用心良苦,也知道这是眼下最合适的安排,只是心头的那点块垒依旧如鲠在喉,让他无法轻松地说出一个“好”字。   世民知道他还在犹豫,忙继续劝道:“柴大哥,眼下大局将定,大事将成,我这边实在离不得你。再说你这一路浴血杀敌,出生入死,眼见着就要到建功立业的最后关头了,难不成反而要丢下所有的事不管?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建功立业?柴绍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却依旧微微摇了摇头:“二郎抬举我了,到了今日,没有什么事是离不得我的,我也没想过要如何功成名就。”   世民叹道:“我知道柴大哥你淡泊名利,但如今早已不是你我之事,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那长安城里咱们还有好些亲朋好友正身陷囹圄,咱们的族人奴仆正举步维艰,他们都在等着咱们早日救他们于水火,柴大哥总不能也置他们于不顾吧?”   这话柴绍却是无言以对,是啊,因为他的事,亲人族人如今还不知是什么处境,他能撒手不管么?   沉吟良久,他终于长叹了一声,点头道:“二郎说得是,是我狭隘了。”他应该想到的,不管他怎么做,柴氏一族早已和李家绑在一起,他可以一走了之,不要回报,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前程,但他总不能让柴家在付出如此代价之后却一无所获吧?他总不能断绝了柴家其他人的前程吧?他的愤怒,他的难堪,在整个家族的前程面前,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不是么?   世民见他点头,心里大喜,上前一步,笑着抱手:“柴大哥,这次千错万错,都是世民的错,多谢柴大哥宽宏大量,还肯帮我这一回!”   柴绍正色抱手还礼:“二郎客气了,柴某受国公之命辅助二郎,自当尽心竭力。”   他这态度,显然已不再把世民当成可以随意玩笑的兄弟,而是奉他为主,听他号令。世民心头又是感慨又是喜悦,扬眉笑道:“柴大哥这是什么话,咱们兄弟,不必如此见外!”   柴绍笑了笑没有接话。   一阵西风从门帘外吹了进来,他听见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声叹息。   他自来性情爽阔,不拘小节,也不曾把功名前程太当回事,因此就算年近而立,也自有一份少年意气,然而就在此时此刻,在门外吹进的秋风之中,他清楚地感觉到,他已经开始老了,开始变成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这样的他大概能功成名就吧,说不定还能封侯拜将,名传后世……只是再也不能做一个无所顾忌、快意恩仇的人。   就像以前那样。   就像……她那样。   ※※※※※※※※※※※※※※※※※※※※   什么都不说了,谢谢大家。 第330章 自取其辱   凌云和世民做事都极为利落, 当段纶快马加鞭地赶到南山时,他们的队伍已在拔营起寨,准备分兵出发了。   偌大的营地一片忙碌, 众人都在整理行装, 集结车马, 而天上雄鹰翱翔云际, 地下骏马来回巡驰, 又给繁忙的军营添上了一份森严气度。   段纶远远瞧见这番气象, 便已是暗暗吃惊, 待看到前来迎接自己的一行人, 心里又是一沉:在凌云和世民的身后,他看到了何潘仁醒目的身影, 却并没有瞧见柴绍。只是凌云和世民看去倒是神色如常, 他一时也摸不清深浅, 只能按捺住心思, 上前见礼:“三姊, 二郎!”   世民见到段纶早已喜出望外, 笑着抱手行礼:“四姊夫, 你怎么来了?我还想着要去蓝田看看你和四姊呢!几年不见, 姊夫看着愈发英武了。”   段纶也笑道:“二郎才真真是愈发出众了,英姿勃发,令人心折。”   他这话倒也不纯是恭维,当初离别之时, 世民还是十六岁的少年人,如今却已成长为了独当一面的年轻将军, 当年飞扬跳脱都已沉淀为英爽潇洒, 那份光风霁月的气度, 的确令人眼前一亮。   凌云听得也不禁莞尔,如今的世民的确是令人心折,至少她这边就已经折了两个。   寒暄过后,段纶便跟两人解释道:“我是昨日赶到长春宫那边的,偏偏晚了一步,没见到二郎和柴大哥,正好国公有话传达,我便自告奋勇过来了。”   父亲让段纶过来传话?世民心里一动,摇头叹道:“那姊夫今日可是又晚来了一步!柴大哥一个时辰前已跟着丘大将军往郿县那边去了。”   跟在他身后的丘行恭笑着补充道:“正是,都怪我们兄弟,我们前些日子刚从扶风收服了一批奴贼,人手是增加了不少,人心却还不大稳当,柴将军名震关中,对扶风那边也熟稔,我们才求得他先过去看看的,没想到竟误了段将军的事。”   段纶一听便知道不好:柴绍走得这么急,显然是借机避开某些人,某些事,那么这边……他忍不住看了看何潘仁,却见他神情自若,再看看凌云,也是微笑不语,显然并没有不安之意,他的心头不由得怒气暗生。   世民见他如此,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忙追问道:“不知父亲让姊夫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段纶定了定神,想到李渊的吩咐,尽量若无其事地道:“也没什么的,国公就是想告诉三姊和二郎,凡事要灵活处置,不必吝啬官职封赏,务必以凝聚人心为要。再过几日,他就会率军前来,到时咱们必要一战拿下长安,还望大家稳妥行事,切莫多生事端,影响大局。”   世民和凌云自是齐声应是。世民更是暗暗松了口气:看来父亲和他一样,不想让阿姊的事情闹出来,以免影响大局……他抬头瞧了瞧段纶,却见他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心里自是愈发雪亮,当下寻了个由头便对凌云道:“阿姊,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凌云原是若有所思,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转眸看了看段纶。她的目光透彻而奇异,仿佛看清了一切,又仿佛有些迷茫,有些叹息。   两人心头一凛,以为她要断然拒绝,却见她点了点头:“好。”   世民心里一松,忙将她引到了远离众人的山林旁,这才问道:“阿姊,丘家兄弟跟随你也有数月了吧?他们行事可还稳妥?”   此事也的确是他心里的疑惑:之前他召见了丘家兄弟,说了几句话,结果回头这两人就表明态度,要跟随于他。   当时他自是颇感惊喜:丘家兄弟是将门之后,素有勇武之名;更重要的是,这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因此他立时决定,让柴绍先跟丘师利去郿县,这样他和凌云就有了分兵两路的由头。   但现在回头一想,他心里又有些打鼓:丘家兄弟之前是何潘仁的手下,后来又投效了阿姊,如今却断然决定要跟随自己……他们真是被自己折服了么?还是他们一贯如此,动辄改换门庭?   凌云自然明白他的顾虑,沉吟片刻才道:“丘家兄弟颇有建功立业的志向,只是一直没找到可以投效的明主。何潘仁毕竟是胡人,我又是个女子,他们虽然认定了李家,却也知道跟随我并无更多前程可言。今日见到你,大约觉得正是他们苦苦寻觅之人,自然便下了决心。”   对于他们的选择,她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多少有些感慨,而这感慨此时自然没有必要跟世民细说,她略想了想,还是把当初屈突通重兵围城,而丘家兄弟依然决定跟随自己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道:“他们是聪明人,也颇有魄力,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   所以当何潘仁在竹园起事时,他们最早表示愿听差遣,当自己初战告捷时,他们也最早表达了追随之意,如今遇到世民,他们又毫不犹豫地直接投效了他……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大概就是俊杰中的俊杰吧。   世民笑着点头,心里的那点疑惑不知不觉已化为了满腔豪情:原来如此,那他们今日选了追随自己,自己日后定会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选择是何等正确!   凌云见他放了心,也笑了起来:“还有别的借口么?”   世民早已准备了七八件小事,正要顺口说下去,突然意识到不对,怔了一下才道:“阿姊……”对着凌云微笑的眼神,他到底无法再搪塞下去,只能解释道:“四姊夫多半也是有事想私下跟人说几句,绝不会把他怎样的,阿姊你尽管放心好了。”   凌云转头看了看,却见段纶跟何潘仁早已一前一后地走得远了。她思量片刻,还是叹了口气,尽管放心么?事情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另一头的树林里,何潘仁也悠悠地叹了口气:“段大郎,你有话直说吧。”   段纶早有无数话堵在心口,恨不能赶紧让这人知难而退,但此时对着他带着淡淡厌倦的深黑双眸,不知为何心头竟是一突,好容易才绷住脸色,干巴巴地道:“是国公有事问你。   “国公昨日才得知,此次是何大萨宝带头投效了三娘,这些日子以来又是劳苦功高,因此想让我问问,大萨宝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无论是钱财还是官爵,亦或是商路、封地,你尽管开口,但凡国公能给的,就算眼下还做不到,日后也必然会信守承诺。”   何潘仁看着段纶,片刻后才轻轻笑了起来:“钱财?不瞒段大郎说,何某的确是身无长物,也就是有些钱财而已,有生之年,大概都不会匮乏,倒也无须让人赏赐。此事就不必再拿来说笑了。   “说到官爵,我这胡商萨宝,在中原固然不算什么,在西域倒也不比可汗国王差上多少。再说我若乐意,十年前就继承了王位,所谓封侯拜将,封妻荫子,于我而言,不过是早已厌倦的一路旧路。至于商路、封地也是如此,我早已无需这些身外之物,你们也不必再以己度人。”   段纶原也想过他会否认推脱,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大放厥词,心头自是愈发愤懑,皱眉道:“何大萨宝,就算你富可敌国,权倾西域,但这里毕竟是中原,中原就有中原的规矩,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攀高附贵,原是人之常情,但要做得太过,那却是自取其辱。   “萨宝大概也知道,国公自来厚道,却也不是没有雷霆手段。有些事,今日你尽管开口,日后定能得偿所愿;可有些事,你还乘早打消念头的好,以免弄巧成拙,最后反而一无所得!”   何潘仁若有所思地听着他的话语,突然反问道:“你们的意思是,无论怎样我都配不上阿云,所以就不要妄想攀龙附凤,自取其辱了?”   段纶心里冷哼了一声,嘴上却还是尽量委婉道:“话也不必这么说。大萨宝固然是一表人才,奈何身份和阿云相差太远,你若继续跟随在她身边,只会让她被人耻笑,国公也断然不会应允这等有失体统之事,这样一来,与你所求岂不是南辕北辙?何大萨宝,你是明白人,该何去何从,应当不难决断吧?”   何潘仁缓缓点头:“看来无论我怎么说,你们都觉得我是另有所图,但注定不会得逞,不如乘早换个打算,还能得些实惠。”   段纶皱了皱眉,何潘仁怎么越说越直接了?但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他也只能道:“何大萨宝心里明白就好。”   何潘仁再次笑了起来,笑容冰冷而锋利:“我的确已经明白了,原来你们这些人,根本就不配做阿云的亲人;有你们这样的亲人,的确是她的奇耻大辱。”   段纶怔了怔才确信自己并没有听错,怒火顿时冲上了头顶:“你!你怎敢如此胡言乱……”   何潘仁语气嘲讽地打断了他:“我哪一句说错了?不是你适才亲口告诉我,让我别想攀龙附凤,别想通过阿云来算计李家么?你之所以会这么说,不就是因为在你们眼里,阿云她根本不是一个人,她只是李家的一个物件么?若有人不顾一切地想跟她在一起,那也定然是因为李家的财富、名声、地位,定然不是因为她这个人。   “在你们的眼里,她根本就不配让人倾心相待,不配让人一往情深。是不是?可你们都是这样看她了,怎么还敢觉得,我若是跟她在一起,会是她的耻辱?你们难道不明白,天底下所有的人对她的侮辱,也及不上你们半分!”   看着段纶微微一笑,他转身就走,轻蔑之意,却早已溢于言表。段纶被他这番话砸得惊怒交加,脑子几乎一片空白,见他要走,脱口叫道:“站住!”   何潘仁从善如流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段纶笑道:“对了,我还差点忘记了,你好像也是娶了李家女儿吧?却不知你图谋的是李家的钱财还是官爵?何某就祝你得偿所愿,名利双收吧。”   这句讥讽如同刀刃刮在段纶的面皮上,他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把扣住了何潘仁的肩膀,厉声喝道:“你个胡狗……”话未说完,他的手臂上突然一股大力传来,随即便是天旋地转,整个人竟是直接飞了出去。   段纶自来身手矫健,这一下也被摔了个七荤八素,好容易才挣扎而起,拔出腰刀对着何潘仁的背影追了过去,只是不等他追到何潘仁身后,不远处就传来了喝止声:“段大郎!”“四姊夫!”   世民和凌云快步走了过来,一个拦住了段纶,另一个则走到何潘仁的跟前,看着他叹了口气:“你何必……”   何潘仁依然是嘴角含笑,此刻的笑容却已变得温柔缱绻:“我何必把实话都说出来,是不是?我也不想如此,只是,实在忍不住了。”   世民和段纶自然也听到了他的话,段纶的脸色自是难看到了极点,世民心里也是一阵不舒服,转头对何潘仁道:“何总管,你又何必曲解四姊夫的话?我父亲和姊夫他绝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你还是莫要信口雌黄,误导我阿姊了!”   段纶忙拉住他摇了摇头,何潘仁的口齿之利他已经领教过了,二郎又何必再跟这种人做口舌之争,之前李渊跟他说的那番话,他还隐隐觉得有点不妥,但如今看来,有些人……看了何潘仁一眼,他的目光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何潘仁眉头一挑,正要开口,凌云却上前两步,站在了他的身前:“二郎,段大郎,我有没有误会,都不打紧,只是烦劳你们回去转告父亲,他的意思我已知晓,我不会让他为难;也请他不要让我为难,不要想着釜底抽薪,否则……”   她的目光沉沉地看着两人,却到底没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到何潘仁跟前,轻声道:“走吧。”   看着两人并肩向林外走去的身影,世民惊愕之余,不知怎地又想起了之前凌云看着自己和段纶时的奇异眼神,如今他总算知道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了,是感叹,是惋惜,是决断……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地叫了句“阿姊”。   凌云的脚步顿了顿,却还是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   何潘仁:比有钱,比嘴炮,我就没输过! 第331章 既往不咎   十月初四,李渊率军抵达长安;随着各路人马不断集结,十日之后, 长安城外放眼可见之处, 都已是飘扬的战旗和连绵的营寨。   面对着近在咫尺的都城,这支大军显得格外从容:他们先是用了半个月的时间伐木断竹, 制造攻城器具,接着又用了十余天的时间发起了一轮轮的强攻;到了十一月初九, 长安城宛如一枚熟透的果实, 终于稳稳地落入了李渊的手中。   金銮殿上,那位即将被扶上龙椅的少年依然姓杨,但谁都知道, 长安内外都已是李家的天下。   之前处境艰难的李家亲友自是扬眉吐气,而得罪过李氏的人家则是惶恐欲绝, 就算李渊再三申明, 阴世师等首恶已然伏诛, 余者概不追究,他们也依然是惊惧难安:谁知道李家日后会不会再来算账呢?   一时之间, 长安城仿佛被分成了两片天地,一面是门庭若市,歌舞喧天;一面是阴云笼罩,声息皆无;更多的长安人则是在默默观望, 看这改朝换代的狂风暴雨究竟会吹向何方。   然而作为风云的源头,长安的新主, 李渊却在处理完最要紧的事务之后便迅速离开了长安,重新住回了几十里外的长乐宫。   位于长安故城的长乐宫,原是汉代太后们的居处, 占地极广,殿宇林立,如今已废弃了大半,唯有紧靠城墙的东南角还可住人。之前李渊率军围攻长安时就驻扎在此处,当时自是恨不能早日离了此处才好,如今在接连三日的万事缠身、百般忙碌之后,再次看到这片略显冷清的旧宫,却是忍不住地长出了一口气——   总算能松快松快了,也能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只是他这个念头刚刚转过,外头便有人来报,二郎求见。   李渊不由得揉着额头苦笑了一声,这小子来得也太快了些吧?不过也好,自己正有事要找他。   待到世民进来见礼,他摆了摆手便直接问道:“你来得正好。今日你为那李靖苦苦求情,说什么人才难得,我不好当众伤你的颜面,只能暂且应允。如今你倒说说看,这么个告密小人,不但害了五郎性命,还差点害了大郎和四郎,你为何还要保他?”   五郎智云的惨死原是李渊的痛处,此时提及,心头依旧恨怒难消,目光扫处,自有一股气势沉沉压下。   世民对此早有准备,若要教他来说,李靖当时还是隋臣,发现李家谋反便告知上峰,当真算不得大错,后来的事又不是他能做主的。五郎之死与其怪罪李靖,还不如去怪长兄——他怎么就忘了带上五郎?   不过他也知道,这话他绝不能提,当下行礼正色道:“阿耶息怒,儿子从未忘记五弟之事,只是今日去刑场之前,儿子听到百姓议论,有人赞叹阿耶仁厚,说阴世师他们对李家如此赶尽杀绝,阿耶却只斩首恶,连家眷都没追究;还有人说阴世师罪该万死,若不是他负隅顽抗,何至于有那么多长安军民在城头白白送命?”   李渊神色微缓,点头道:“这些人还算明白事理。”如今长安初定,他最怕的便是人心不稳,因此,就算斩杀阴世师等人,也只是历数了他们的贪酷之罪,拒降之责,为的就是让大家安心,看来这用心并未白费,不过——“这跟李靖又有什么干系?”   世民叹道:“阿耶不是说了么?这些是明白事理的,市井中自然也有糊涂人,说什么这是不共戴天之仇,阿耶如今只是做做样子,日后定会清算到底;还说好些人家知道死期已近,都在关门闭户地准备后事了。儿子听得好生恼火,恨不能将这些人都抓来治罪才好!”   李渊自然更是郁怒,却还是断然摇头:“不能抓!若是将他们治罪,只会让流言愈盛。”那些原本就不相信自己会放过他们的人家,也会愈发恐慌失措,还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世民无奈道:“儿子明白。阿耶宽大为怀,为的就是要安抚长安士庶,儿子又怎能让人落了口实?因此也只能忍气离开。结果到了法场边,正好听到李药师在大声疾呼,说阿耶既然要匡扶天下,为何因私怨而杀壮士?阿耶也知道,他在关中颇有名气,这么一喊,旁人自然议论更多……”   李渊听到这里已明白过来:“你是说,你之所以为李靖求情,不仅是爱惜他的才干,更是为了平息物议,安定人心?”   世民道:“不敢欺瞒阿耶,儿子的确觉得人才难得,但更要紧的是,如今大局还未稳,与其杀他解气,不如留他一命,既能让他为我李家效力赎罪,更能让天下人知道阿耶的胸怀。”   这话自然也有道理,李渊心里却还是老大的不痛快,思量片刻后没好气地道:“你觉得饶他李靖不死,那些人就不会觉得咱们会秋后算账了?”   世民深知李渊的脾性,一听便知这是同意了。他匆匆赶来,为的就是真正说服父亲,保住李靖,如今心愿达成,展颜笑道:“一个李靖或许还不够,不过父亲早就明令将士们不得骚扰宗室,进城后也是秋毫无犯,如今又退回了故城,多管齐下,大家时日长了总会相信。”   李渊长叹了一声:“日久是能见人心,但眼下我们哪有那么多的时日?外头强敌环伺,城里再是人心不稳,谁知道会出什么乱子?还是得能个用立竿见影的法子才成。”   世民心里一动,忙问道:“阿耶可是有什么主意了?”   李渊微微点头:“自来取信于人,莫过于结盟联姻,若从后院之事入手,倒是比别的法子见效更快。”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世民一眼,“二郎,你是从刑场过来的,大约也注意到了吧……”   世民心头“砰”地一跳 ——今日从刑场回府的路上,他还真的注意到了一个极为美貌的少女,似乎是被哪位宗室夫人带来做客的,当时他以为这是杨家献给父亲的美人,便没有多想,听父亲这语气,难不成是想把她给自己?   他和长孙氏少年结发,自来琴瑟和谐,但此时想到那惊鸿一瞥的玉姿芳容,心绪却还是有些乱了。   他正想说点什么,却听李渊道:“今日在那刑场之上,阴世师的女儿竟来为他送行了,小小年纪,倒是有些孝心胆气。”   阴世师的女儿?世民刚刚荡起的心又“咚”地落了下来,失落之余更生出了几分警惕,当即摇头道:“儿子惭愧,未曾留心。”   李渊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没留心也不打紧,横竖只是借她的身份一用,谁叫她父亲是害我李家的罪魁祸首?只要让她进了李家之门,大伙儿自然便知道,我李家连阴家女儿都能容下,何况旁人?以后也不会再疑神疑鬼了。”   世民心里微沉,没有接话。父亲的话是没错,这样做的确能尽快安稳人心,但收下她的那个人,却难免会被人疑心是好色无度,连仇家的女儿都不放过,而这个人显然……   李渊果然长叹了一声:“二郎,为父思来想去,这件事也只能委屈你了。毕竟大郎身份不同,四郎年纪还小,阿耶又是今日才给他定下亲事,总不好立时让他纳妾,让那杨家女儿面上无光。”   世民虽然已有预料,听到这话,却还是好生不是滋味:原来那是杨家女儿,是父亲给四郎物色的妻室;原来在父亲的心里,不但长兄身份比自己更高,名声比自己的更要紧,就连元吉的颜面也比自己的更要紧……他自来深受父母宠爱,远胜其他兄弟姐妹,这还是第一次,从心底里生出了酸涩和委屈。   李渊见世民沉默不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二郎,阿耶知道你委屈,不过你自来都比别人识大体,眼下咱们打进了长安,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不知会有多少人马已经盯上了咱们,以后你是要带兵出征的,总不能在后方留下隐患吧?再说你那边既然容得下李靖,想来也容得下阴家女儿,是不是?”   世民哑口无言。之前的话是他自己说的,以后的仗也是他自己打的,他是能说后方不要紧,还是能说李靖不必留?父亲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是如此心有成算,让人违逆不得了?   他自来颇能决断,知道此事已没有推辞的余地,立时便压下了心头的纷乱思绪,扬起脸来便笑道:“阿耶说得是,一个女人而已,儿子这里怎么都好说。”   李渊笑着点头:“好,我就知道,你绝不会让我失望。对了,二郎,如今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世民心知父亲这是想补偿自己,索性笑道:“儿子能有什么想要的?只要长安人心安定,阿耶事事顺遂,儿子日后想要什么又能没有?”   这话自是落进了李渊的心坎里,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更深,每条皱褶仿佛都盛满了欣慰和喜悦。   父子俩言笑晏晏,顺便又讨论了几句更改年号、论功行赏的事情,正说得高兴,门外有人疾步而来,显然是又有人求见。李渊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正想寻个借口把人打发了,就听外头回禀道:“三娘子求见。”   三娘来了?李渊腾地站了起来。   这次围攻长安,凌云也率部加入了大军,不过李渊自然不会让她去攻城掠地,因想着要冷她一冷,也没有召见过她,只是让她在后方做些攻城器具。凌云便交了不少竹木制造的云梯幔车,因质地坚牢,颇有巧思,在军中倒也大受欢迎。但除此之外,她再无动静,仿佛对这一切都毫不在意。   时日久了。李渊心里倒是渐渐生出了些许不安,只是之前事务繁忙,他无暇多想,没想到今日凌云竟然主动找过来了。   她是想询问自己日后对她的安排吗?还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李渊越想眉头便皱得越紧,沉声吩咐道:“让她进来!”语气里已带上了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好在没让他等多久,门帘一起,凌云大步走了进来。   李渊看得怔了一下。凌云穿的是一身青色襦裙,依然是简单利落的式样,依然是沉静安然的神色,但整个人却多了一种难言的光彩,澄若秋水,朗若晨星,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窦氏——原来女儿和妻子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在神采上,在眉目间……   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酸,胸中沉积已久的怒气顿时消散了大半,看到凌云上前端端正正地伏地行礼问安,脱口便道:“不必多礼,地上凉,你快起来吧。”   凌云抬头看着李渊,心里也有些酸涩,她自然知道,父亲已是今非昔比,但此时他的神色和语气,又让她恍然觉得,父亲分明还是往日的模样。   世民不知何时已低声告退离开,偌大的宫室里,只剩下父女俩相对无言。屋角长明的蜡烛无风而动,在青砖地面上投下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明明灭灭,起伏不定。   还是李渊先叹出了一口气来:“三娘,这几个月辛苦你了,以前的事也不必再提,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都好,只要阿耶能办到的,都会帮你办到,你只要答应阿耶一件事就好,如何?”   凌云微微垂下了眼帘,她自然知道父亲的意思,知道至少此时此刻,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让自己过得舒心称意,他眼中的慈爱之意并没有半分虚假,只是……抬眸看着李渊,她轻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阿耶,请恕女儿不孝。” 第332章 恕难从命   李渊的脸色骤然一沉。   看着凌云, 他良久都没有说话。   原本暖融融的屋子仿佛一点点地冷了下来,就连烛光都变得冰凉刺骨, 那淡淡的光晕照在深色的地面上,看去就像是凝了一层寒霜。   凌云清楚地感受到了这股寒意。眼前的父亲是如此陌生,如此遥远,让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白,父亲的确已经不一样了,他已手握大权,一言九鼎,他说的话,已容不得别人违逆, 而之前那熟悉的温情,或许只是瞬间即逝的错觉……   不知为什么,这让她反而松了一口气。   李渊自然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脸色顿时更冷了几分:“三娘,你可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   凌云微微点头, 坦然答道:“女儿知道。”   “女儿还知道,阿耶想告诉我, 我只要不跟柴绍和离, 无论是珠宝田宅还是荣耀权柄, 阿耶都可以给我。可我不能欺瞒阿耶,这件事, 我做不到。”   她的语气其实比往日更为平和舒缓,李渊的心却止不住地坠了下去, 这样的语气他并不陌生, 窦氏有时也会如此缓缓而谈, 每到这种时候,他便只能让步,只能照办,因为他知道,妻子决心已定,说出的话一个字都不会更改……如今,又轮到女儿来逼他了么?   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所以,如今你是什么话都不肯听,非要跟大家作对到底,就为了那个胡商!”   这几句话里仿佛带着另一种寒意,不是那么沉重迫人,却更为尖锐阴冷,凌云心头一凛,反驳道:“我不是因为他,我是因为我自己!”   李渊没好气地瞧着她,显然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凌云思量片刻,索性直接问道:“阿耶,你说我想要什么都可以,那我想继续率军作战,可以么?”   李渊怔了一下,断然摇头:“那怎么成!这几个月让你如此辛劳,已是阿耶的过错,如今长安已下,咱们家也团圆了,如何还能再让你去出生入死?”   凌云斩钉截铁道:“可我喜欢率军作战,从不觉得这算辛苦!”   李渊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却还是摇头:“之前情势危机,你不得不挺身而出,为李家打下了这片江山,这的确是你的能耐;但如今局势已全然不同,若是还让你来率兵出征,天下人只会笑我李家无人,笑我军中无人,别说你的兄弟们面上无光,就是将领们也决计不能答应。事关军心根本,此事你就不必再提了。”   这样的答案凌云其实早有预料,此时自是半点也不觉意外,却还是禁不住地心生黯然。沉默片刻后她才点头道:“好,我可以不再领兵,那我不想留在长安,想再出去走走,可以么?”   出去走走?李渊皱眉问道:“你要去哪里?”   凌云悠然道:“蜀中,岭南,塞外……这些不曾去过的地方,我其实都想去看看。”   李渊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三娘,之前你已经在外头跑了两年,难道还没有任性够?日后你身份不同,按理该做天下妇人的楷模才是,怎么还能无缘无故四处浪荡?且不说路上的危险艰难,这传出去也不成个体统!”   这话自然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凌云轻轻点头:“好,我也可以不去云游四海,但我至少还想再去江都一趟。”   李渊愈发诧异:“江都?你去做江都做甚?”   凌云平平淡淡地答道:“我要杀了杨广。”   李渊愕然失色,脱口道:“这叫什么话?你怎么越说越荒唐了?”   凌云反问道:“阿耶你忘了么?三郎是被杨广逼死的,他才是罪魁祸首,我早就想杀他了,以前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李渊瞠目不知所对,好容易才定住心神,正色道:“三娘,阿耶知道你有本事,有志气,但这些事,你都不要再去做了,也不要再去想了!   “以前都是阿耶不好,没有好生照顾你,教导你,让你在外头吃了好些苦。从今往后,你以前缺的,阿耶都会弥补给你,阿耶会给你最尊贵的称号,最舒适的府邸,最富饶的封地……至于三郎的大仇,阿耶会帮你报,你想出游,日后阿耶也会给你妥善安排。你什么都不用去操心,只管做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就好!”   说完他忍不住看向了凌云,目光之中里满是期待。   凌云心头顿时又有些酸涩,沉默片刻后,却还是摇了摇头:“阿耶,你看,你说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可我真正想要的,你一件都不能答应;你说我只要做一件事就好,可你想让我做的,也根本就不是哪一件事,你是想让我从此洗心革面,从此循规蹈矩,安安分分地做一个让人敬重的贤德公主……   “但我不是这样的人,这些事,我真的都做不到。”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她是想拿自己的话来堵自己的嘴!李渊好不失望,火气也再次拱了上来,沉声道:“你不是做不到,你是不想做,你觉得这是委屈了你自己!”   凌云不假思索道:“阿耶说得是,这样的日子,的确是委屈了我。”   李渊被堵得胸口一窒,伸手指着凌云,却根本不知该说什么,还是凌云见他动怒,欠身行了一礼:“阿耶息怒,是女儿狂妄了。”   李渊这才透过一口气来,恼怒道:“原来你还知道自己狂妄!”   凌云默然低头,心里却并没有太多不安:是啊,她大概是太狂妄了吧,竟连实话都直接说出来了!   看着她油盐不进的模样,李渊只觉得满心都是无力:“三娘,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难怪你阿娘最放心不下,她若泉下有知,瞧见你今日的模样,不知会有多失望!”   凌云霍然抬起头来,有些话她原是不大想说,但父亲既然都提到了,她又怎能让阿娘再受到这样的曲解?   看着李渊,她认真道:“阿耶你说错了,阿娘不会对我失望。她在走之前曾反复叮嘱过我,让我以后不要委曲求全,不要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委屈了自己。”   “所以不管多难,我都不会去做那些我不想做的事情,我不能让阿娘失望!”   李渊彻底呆住了:妻子居然有这样的遗言?她为何会这么叮嘱女儿?难不成她心里……他张口想追问两句,心底却突然生出了一股寒意,让他一时间竟不敢开口。   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圈,他才勉强压下了这股思绪,挥手道:“你阿娘会这么说,是出于一片慈母之心,你那时性格沉闷,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她才会让你以后别再委屈自己。那时她怎能料到有今日的局面?”   没错,一定就是这样了!他暗自点了点头,思绪瞬间便通畅起来。   转头看着凌云,他的神色也变得更为郑重了:“三娘,你可知道,为了今日这局面,已经有多少人丢了性命?五郎他小小年纪就被当众斩首,你可想过他受的折磨?还有那些死在屠刀之下的族人……你说你不愿委屈自己,那他们呢?他们就该白白送命?   “旁的我也不多说了,柴大郎在长安是什么人望你也知道,他这一路立下了多少功勋更是没法细数;人人都知道他是我李家女婿,看到他为李家舍生忘死,结果大业未定,你就另结新欢,新欢还是个胡商!你真的以为,这只是你自己的事情?伤的只是你的名声?你别忘了,你是李家的女儿!   “三娘,你说你不愿让你阿娘失望,难道你就愿意让所有人都对我李家失望?让这好不容易才打开的局面,毁在这种儿女私情的小事上?”   凌云愈发无言以对。她跟柴绍和离,她心悦何潘仁,真的会让天下人都对李家失望么?她不知道。正因如此,这些日子以来,她什么都没有做,她以为等到父亲拿下长安了,也许会有转机,但现在看来,这个转机,恐怕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因为在父亲的眼里,没有什么比大局更要紧,她的想法并不重要,母亲的遗愿也不重要……   她还能说什么呢?   她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是女儿想错了,阿耶放心,从今往后……   “我不会再让阿耶为难了!” 第333章 天地茫茫   冬日的黄昏来得极快。   日头还没有落, 北风就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尤其是在空旷的庭院里,在高高的台阶上。   凌云一步步地走下了书殿的台阶, 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得她的面颊微微生疼, 但比起书殿里那密不透风的温暖来, 她还是更喜欢这凛冽的寒意。   至少来得直接, 来得痛快。   不过想到离开书殿时父亲那如释重负的笑脸, 她心里还是一阵发闷。她并不喜欢敷衍搪塞, 不喜欢粉饰太平, 但最后她自己说的那些话又算什么呢?只是如果不这么说, 她真的不知道……   一阵马嘶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是飒露紫的声音!   凌云加快脚步走出了院门, 却见不远的宫道旁, 世民正从飒露紫上翻身而下,还恋恋不舍地拍了拍它的脖颈, 飒露紫则是侧头低嘶,似乎也是意犹未尽。   转头看见凌云走了过来,世民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眼睛却是亮晶晶的:“阿姊,飒露紫它还认得我,我便忍不住骑着它跑了一圈。”就像以前在家里偷偷骑着它在箭道上跑圈一样。   凌云看得一怔, 如今的世民跟少年时样貌已颇有不同,跟玄霸自然就更不像了, 但眼前的这个笑容, 还有他眼里的光彩,却是如此熟悉……她的眼底不由得一热, 忙转头接过马缰, 又伸手安抚了飒露紫几下。   好在这样的触痛她早已习惯, 片刻之后便收拾好了情绪,倒是飒露紫依然是仰头甩尾,无法安静下来。   世民自是看出了凌云的异样,心里也不大好受,此时才总算找到话题:“阿姊,飒露紫怎么这般焦躁?适才还一个劲的想往宫外跑,难不成最近它一直没有出去跑过,憋得有些狠了?”   凌云解释道:“那倒不是,我也是最近才发现,它喜欢驰骋沙场,越是冲锋陷阵,越是精神抖擞,这一个多月没有过瘾的机会,它便格外焦躁,尤其是听到战鼓声的时候,连马厩都快关不住它了。你的身上或许还有战火烽烟的味道,它自然会愈发躁动不安。”   世民听得连连点头,赞叹道:“原来是想去打仗了,不愧是马中之王,天生就该称霸沙场!”   凌云笑了笑没有接话,心头有些黯然,飒露紫日后大概很难再上战场了吧?有些事,她可以去放手一搏,但有些事,却不是她能够决定的。   世民见她似乎不愿多谈此事,笑着转了话题:“阿姊,你今日过来找阿耶可是有什么事?”   凌云随口答道:“也没什么,就是来问问阿耶日后的安排。”   世民追问道:“那阿耶对阿姊可有什么安排?”   凌云淡然答道:“安守规矩,顾全大局。”   世民暗暗叹息了一声,看来父亲是不会不让凌云再领兵了,难怪她刚才不接话。他原本也觉得凡事该顾全大局,但经过今日之事,感觉上却有了微妙的不同,对凌云淡漠下的不甘不愿也多了几分感同身受,嘴里却只能宽慰道:“阿耶也是心疼你,想让你好好歇息歇息。他这几日实在辛苦忙碌,阿姊若有什么打算,不如等过了这段日子再跟阿耶细细分说,不必急于一时……”   凌云知道他是怕自己和父亲闹翻,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经答应了。”   世民“啊”了一声,意外之余,倒也长出了一口气,“那就好。”想了想又补充道:“阿姊你放心好了,战场上还有我呢,日后我定然会替阿姊多杀几个仇敌,踏平这杨家的天下!”   凌云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日后父亲和长兄多半要镇守长安,元吉又远在晋阳,征战之事大概主要是靠世民了,好在他原有领兵作战的天赋,这几个月以来更是锋芒毕露,所向披靡,他是天生就该在战场上大展拳脚的人,如果三郎还在……   想到这里,她心里突然一动,看了看焦躁不安的飒露紫,又看了看意气风发的世民,恍惚之间,她仿佛看到了那条名为命运的玄妙轨迹,无数遥远的往事在这一刻纷至沓来,也带来了被埋藏在岁月深处的无尽悲欢。   世民见凌云目光怔忡,神色奇异,纳闷道:“阿姊,你在想什么?”   凌云恍然回过神来,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将飒露紫的缰绳交到了他的手里。   世民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大吃一惊:“阿姊你……”   凌云抚摸着飒露紫的鬃毛,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说得是,它天生就属于沙场,可日后我却没什么机会领兵出征了,它只有跟着你,才能继续纵情驰骋,我不能让它再这么憋屈下去。”   世民握着飒露紫的缰绳,心里又是欢喜,又有些不安,犹豫道:“它眼下是有些焦躁,但过些日子说不定就会习惯了。”   凌云抬眸看向了远处,冬日的山峦沉静萧瑟,云层却依旧轻盈高远,西斜的日头就静静地悬挂在远山和层云之间,几只寒鸟掠过斜阳,飞向了更远的地方,飞向了她曾经见过的,更宽广的天地。   她缓缓摇了摇头:“它不会习惯。它若不曾踏上沙场,不曾见过战火烽烟,或许是会习惯于这样寻常日子;但它已经见过了……它不会再忘记那种滋味。”   她的语气明明极为轻松舒缓,世民心头却是砰地一跳,脱口道:“可这是三郎送给你,是他的一片心意。”   听到他提及三郎,凌云的神色里多了几分暖意:“那你也知道,三郎一直想做侠客,想做将军,以前有我替他举义,替他杀敌,但从今往后,这件事只能靠你了,以后你不但要帮我多杀几个仇敌,也要帮三郎痛快淋漓地多赢几场!”   世民听得心里一热,所有的疑虑都消散开来:“好,阿姊,日后我定然会帮你,也帮三郎多打几个漂亮的胜仗!”   他的笑容比冬日的阳光更灿烂热烈,凌云也笑了起来:“一言为定。”   时辰已经不早,两人都还有事要办,世民骑着飒露紫一直将凌云送到城外,目送她上马离开。   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坐骑,世民只觉得凌云的背影看去竟有些陌生,显得格外轻盈随意,在淡淡的斜晖里,仿佛随时会在风中飘远。飒露紫再次躁动起来,冲着远去的主人不住地长嘶。   凌云显然听到了这个声音,她勒住缰绳,回头看了过来,良久都没有动弹。有一个瞬间,世民以为她会带马回来,却见她向这边挥了挥手,随即便一催战马,奔向了原野尽头的落日。   世民怔怔地看了许久,才带马走回了宫城,心里却是愈发不安。   好在接下来几日从凌云那边传回的消息一切正常:她干脆利落地解散了娘子军,一部分解甲归田,一部分则送到世民麾下;她进城看望了五娘等人,又带着工匠回了鄠县庄园,似乎打算住回去……最要紧的是,她的身边,再也没有出现过何潘仁的身影。   等到李渊也注意到这件事时,已是六七日之后了。这几日里他辅佐代王杨侑登基,以唐王的身份主持朝政,发布政令,而第一要紧的事情,自然就是论功行赏,将那些跟随他的文臣武将都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上去。他原也烦恼过如何安置何潘仁,此时才蓦然发现,这位何大萨宝根本就没有进过长安城。   他这是知难而退了?李渊倒也有些欣慰:既然如此,那就多封赏他一些又如何?   然而不过一天之后,他的这份欣慰就变成了暴怒:何潘仁让李纲送来了一封书信,信封里装的却并不是请安谢恩的信件,是一纸告别书,落款赫然是——“不孝女凌云”。   看着那银钩铁画般的硬朗字迹,李渊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女儿平静的声音:   “请恕女儿不孝”   “我不会再让阿耶为难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咬牙半晌,他终于抬起头,铁青着脸吩咐道:“把李纲带上来!”   一旁的世民虽然没有瞧见信里的内容,却已猜到了发生的事,心头也是百感交陈。听到这一句,他还是醒过神来,劝谏道:“阿耶,这件事李纲只怕也不知情,他素来德高望重,不好无罪而罚……”   李渊冷冷地打断了他:“谁说我要罚他?”   盯着手里的信笺,他几乎一字字道:“我要提拔他,重用他……我才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影响大局!   “还有,二郎你记住,我从来都没有收到过你阿姊的什么书信!”   说着他手上一用力,那张薄薄的信纸顿时被扯得粉碎,纸片乱纷纷地飘了下来。   而在远离长安的山道上,雪片也在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一支马队在雪地上留下了淡淡的足迹,但很快就被继续落下的雪花掩盖了。   天地茫茫,一片干净。 第334章 穷凶极恶   无论世间风云如何变幻, 四季依旧如常更迭。   后来被称为武德元年的这个春天,跟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正月冰雪消融,二月柳芽吐绿, 到了三月,江北的桃李杏花次第盛放, 江南更是姹紫嫣红开遍原野。   在这个季节,若是从北往南一路慢行,就像渐渐走进了一幅草长莺飞的画卷;而画卷的尽头,则是集天地毓秀与人间繁华于一身的江都。   确切的说,是曾经集毓秀繁华于一身的江都。   江都城原是依山而建, 山上的宫城里花树开得正盛, 红云粉霞间点缀着朱墙碧瓦, 远远看去,依旧恍若神仙宫殿;然而只要走近山下的外城就会发现, 这里的繁华气息已荡然无存——放眼所见, 不再是如潮涌动的商贩车马, 而是成群结队的饥民、无精打采的士卒, 以及不时运出的棺木与饿殍。   一场饥荒从年初起就席卷了这座以富足著称的都城, 随着时气转暖, 也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原本人烟阜盛的外城眼下已空了近半, 曾经热闹火红的店铺工坊更是关的关, 停的停。唯有几家大酒肆生意愈发兴隆, 豪横之徒日夜出没,笑骂之声不绝于耳, 但那跟挣扎求存的寻常百姓又有什么干系呢?   在距离城门不远的地方, 一家不起眼的朝食铺子倒是照旧开着门。铺子依旧被收拾得清清爽爽, 老板娘也依旧打扮得利利落落, 只是以往那些热腾腾、鲜灵灵的各色吃食都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锅颜色浑浊的粥水,还散发着可疑的酒酸味。   不过铺子里的食客们显然并不介意,人人端着碗吃得头也不抬,放下碗时更是意犹未尽。有人还忍不住地抱怨:“刘嫂,你这粥怎么一日比一日稀了?”   老板娘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粮价一日比一日高了呢?眼下稻米比正月里都贵出几倍去了,我这里可没涨过钱!你若觉得这还稀了,不妨去外头瞧瞧,十个钱这么一大碗粥,你看在江都城里还能不能找出第二家?”   她说话自来爽利,明明是吴侬软语,从她蹦出来,却格外脆辣呛人,   那食客早就听惯了,不以为意地嬉笑道:“那不是别人都不如刘嫂你有本事么?有人撑腰,吃穿不愁,如今连脂粉都用上了,这酒米也不费你什么,又何必还要抠唆我们这点辛苦钱?阿嫂今日就抬抬手,再给小弟添上一勺吧,一勺就行!”   这话老板娘显然不爱听,把手里的木勺“当”地一扔,她立眉怒道:“添什么添?嫌我抠唆,以后莫来!我这黑心店不挣你的钱了,这总成了吧?”   那人吓了一跳,忙赔笑道:“不添就不添,都是我的错,是我错了还不成?”   老板娘见他服软,懒得再啰嗦下来,挥手道:“去去去,什么错不错的,吃完了就出去,莫要杵在这里挡道。”   那人讪笑几声,丢下碗出了铺子,嘴里犹自嘟囔道:“可不是我错了?人家如今可是有靠山的,哪能跟从前一样?说不得,说不得啊……”   老板娘听得火起,一挽袖子就要追出去开骂,食客们原是默不作声,此时才纷纷劝道:“那就是个糊涂人,刘嫂何必跟他生气,白白气坏了自己。”   老板娘知道这些人是在等着看自己能不能通融,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气恼,但对着这一张张带着饥色的面孔,到底发作不出来,只是红着眼骂道:“好赖不分的混账,他真当这些酒米是不要本钱的,当我是个黑心肝,回头我撑不下去了,看他还能去哪里填饱肚子!”   众人听得心虚,忙跟着骂了几句,又劝老板娘莫哭。老板娘“呸”了一声:“谁要哭了?我脸上的脂粉可是要花钱的!”说完自己又扑哧一声笑了。   她这些日子以来容色憔悴,就算脂粉也掩盖不住,此时一骂一笑,倒又有了几分昔日风采。众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说笑声中,锅里的粥水很快见底,众人也纷纷放下了碗筷——好容易肚里有了这酒糟粥打底,他们得赶紧去找活计了,也好换来一日的口粮。   眼见着店里已没剩几个人,老板娘也终于敲着后腰坐了下来,一面打开钱盒清点收入,一面便让小伙计收拾粥锅——锅里其实还剩了一些,伙计都小心地刮在一个大碗里,埋头苦吃,老板娘叹了口气:“你吃慢点,多喝些水,这东西到底烧胃肠。”   她话音刚落,门口“咣”的一响,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   老板娘顿时色变,下意识地抱着装钱的木盒便往后缩,那人却两步冲到了她的跟前,如老鹰捕食般探身把钱盒抓了过去,翻了翻嫌弃道:“一早上才卖了这点钱,能换几杯酒?”却是明显的关中口音。   此人生得颇为雄壮,束带跨刀,打扮也着实精干,只是此时双目通红,须发凌乱,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暴躁之气。他把钱往自己的褡裢里一倒,不耐烦地吩咐道:“你把东西都赶紧收了,再多整治几样小菜出来,今日我要请兄弟们在这里好好喝一顿!”   老板娘身子一抖,脸上的鲜活气色瞬间便被抹了个干净。见这人拿了钱转身要走,他还是鼓足勇气道:“你别都拿走了……我手里没钱,拿什么去整治酒菜?再说还要拿些给管事做辛苦费呢,不然拿不到这点酒糟,铺子如何开得下去?”   那军汉转身冷笑道:“拿这鬼话哄谁呢?你开了这么些年的店铺,就连宫里酿酒剩下的酒糟都能弄到手,这般神通广大,手里还会没钱?”   老板娘忙道:“我真的没钱了。你也知道,囡儿肠胃弱,吃不得粗食,我又要给她买粮,又要给你买酒,哪里还有多余的钱?这些酒糟都是别人不要的废料下脚,管事愿意给我,是觉得我开铺多年,不会害人。只是如今粮食越来越少,这个也有人盯着了,再不多给点好处真的拿不到,这铺子也就……”   军汉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少拿这铺子来要挟我。今日上头说了,陛下要迁都丹阳,再也不会回关中,我们这些人都回不去了!我只恨不能一把火你们这破地方,何况一个铺子!至于你家那野种,她算什么玩意儿?还还吃不得粗粮,那倒不如早点饿死,也省得浪费我的钱帛!”   老板娘的声音顿时尖锐起来:“我家囡儿不是野种,她也没花过你的钱!”   军汉原就憋着满肚子的邪火,闻言自是大怒,伸手一把揪住了老板娘的发髻:“你还敢回嘴!你是我的人,你的钱自然都是我的,你拿我的钱养前头短命鬼留下的野种,以前我没搭理你,你倒蹬鼻子上脸了。今日这一顿,这可是你自找的!”   说完他一抡胳膊就要动手,一旁的小伙计忙扑了上来:“上官息怒,上官息怒!”店里剩下的几个客人也纷纷上来阻拦:“这位上官,你家刘嫂还要养家,打坏了如何使得?”   那军汉哪里还听得进这些,瞪眼喝道:“我打我自己的女人,跟你们有什么干系?再碍手碍脚,我连你们一起打!”   几个客人都变了脸色,他们都是熟客,自然知道,这军汉乃是皇帝身边的骁果。自打来了江都,这帮人心心念念要回关中老家,前些日子闹得实在厉害,皇帝便让人拉来了全城的少女寡妇,让这些骁果自行挑选妻室,也好让他们安心呆下来,老板娘就是这么硬生生地被配给了眼前这位。   只是这帮人显然并不领情,不少人还觉得这些女人是耽误他们回家的祸害,打骂也成了常事。他们原本就横行江都,平日暴打路人都无人能管,何况是打家里的妻子?也有疼爱女儿的父亲兄弟试图反抗,却招来了更多的骁果,听说有人被打成了重伤……   想到那些传闻,这几个人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同情地看了老板娘一样,垂着头快步走出了铺子。   军汉这才回过头来,把拉着自己胳膊的小伙计狠狠甩了出去,又揪着老板娘的头发往上一扯:“你还不把钱都给我拿出来,不然看我今日可饶得了你!”   老板娘抓着自己的头发努力挣扎,眼泪已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我没钱了,我真的没钱了!我这就去赊点酱菜来给你们做,还不成么?”   军汉冷笑道:“没钱?没钱我就卖了那野种,横竖如今有的是人愿意花点钱添个荤菜!”   老板娘忍无可忍地尖叫起来:“你这畜生……”   军汉毫不客气地举起巴掌,照着老板娘的脸狠狠地扇了下来,在让人发寒的风声之中,老板娘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在被泪水冲掉的脂粉下面,露出青紫的伤痕……   一声惨叫骤然响起,几乎没震动屋顶。   老板娘只觉得头皮一松,踉跄着差点摔倒在地,那军汉却倒退了两步,举着胳膊惨叫连连,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滚而落——就在巴掌落下的瞬间,他的手肘突然间剧痛钻心,疼得就像是被刀砍成了两截!只是此时看去,胳膊上并没有伤口,屋里也没瞧见什么刀箭暗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毕竟是军旅中人,突如其来的剧痛带来的晕眩过后,便忍痛四下张望。却见这铺子里早就没有外人了,老板娘发髻散乱,满脸狼藉,正恐惧地连连后退;小伙计还没爬起身来,看着他满脸都是惊愕茫然。   他忙又看向了铺子外头,却见一支马队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领头的是一个极为清俊的少年,他离铺子其实还有几步距离,但那双眸子清凌凌地扫将过来,却让这间屋子仿佛都冷了几分。   军汉心头一凛,咬着牙往外走了几步,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框边突然探出了一个脑袋,黑黑瘦瘦,满脸好奇:“请问,适才这里头是在杀猪么?” 第335章 众叛亲离   杀猪?   那军汉怔了怔才反应过来, 原本疼得发白的脸顿时涨得血红:“你找死!”   暴怒之下,他连胳膊上的疼痛都顾不得了,一个箭步冲到门口, 对着那黑瘦少年就是一记窝心脚。   这一踢挟怒而出,势不可挡, 若是踢得实了,至少能要了那少年的半条命!   屋里的老板娘和小伙计失声惊叫起来,在外头围观的人也是倒吸凉气——因为不敢靠近,他们并没有听见少年的话,只瞧见这军汉先是在铺子里打人, 随即自己莫名惨叫, 而现在, 居然连看热闹的半大小子也不放过了!   那少年似乎也吓傻了,愣在门边竟没有动弹, 那一脚直中他的胸口, 将他踢得几乎倒飞了出去。   军汉大概是用力过猛, 也跟着踉跄了一下, 刚要站直身子, 不知怎地却又扑通一声摔了下来, 正好摔在那少年的跟前。   少年原是在努力起身, 见势动作顿时一僵, 随即便挣扎着直往后缩。他的动作小心翼翼, 嘴里却嘀咕道:“你行这大礼作甚?难不成是想拜师学艺?那可不成,我才不会收你这种只会打女人的废物, 没的脏了我的鞋底!”   军汉原是被摔得有点懵。他那一脚过去, 根本就没踢中任何东西, 怎么这小子飞出去了, 自己也跟着摔倒了?此时听到这嘲讽声,他才猛然醒悟过来:都是这小子在捣鬼!   抬头对上少年轻蔑的眼神,怒火几乎没从他的天灵盖上直冲出去,他什么都顾不得了,还没爬起便怒吼着合身扑了上去:“混账,我要掐死你!”   少年忙以手撑地,连连后退,动作狼狈不堪,却没让那军汉抓住他一片衣角。待到那军汉挣扎起身,反手拔刀出鞘,他也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嘴里惊叫道:“疯子要杀人啦,疯子要杀人啦!”   围观人群顿时哄然一声,四下奔逃——这可不是个疯子么?两眼通红,面色铁青,脸上更是狰狞得没法看了,难怪一早上就乱叫乱跳、喊打喊杀的……有人更是忍不住跟着尖叫:“这是个武疯子,手里还有刀!”惊叫乱跑的人顿时更多了。   此处离城门不远,这般骚乱很快就惊动了守门的士卒,有人带队往这边赶了过来。   黑瘦少年已跑了两圈,见势忙往商队里一躲。那军汉自是挥刀追上,一直冷眼旁观的领队少年上前一步,不知怎地一伸手,已牢牢地扣住了军汉的肩头,军汉顿时半身酸麻,手里的钢刀呛啷落地。   他扭头瞪着少年张口就想喝骂,眼前却忽地晃过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手腕上还系着条帕子,带来了一股奇异的香气。这香味有些刺鼻,仿佛能直冲脑海,又顺着他被怒火激荡的气血流向了四肢百骸。   身子微微一晃,军汉无声无息地软了下来,少年手上一松,他整个人便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那黑瘦少年已转身回来,拍着胸脯松了口气,声音也变得响亮起来:“哎呀,算我命大,这武疯子可算是脱力了。”   围观的人见军汉已经倒地,也大着胆子凑了过来,有人曾见过类似的情形,点头庆幸道:“可不是么,武疯子发起狂来最是凶险,非得自己脱力了才能消停,你们还是赶紧把他绑起来的好!”   和少年一道出手制住这军汉的人回头笑了笑:“多谢兄台提点,却不知这附近可有药堂?烦劳各位请个医师过来看一眼,回头我自有酬谢。”   这人生得颇为高大,脸上留着浓密的络腮胡,简直看不出面貌如何,然而随随便便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气势。被他看着的人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好,我这便去!”   他话犹未了,身后传来一声厉喝:“谁都不许走!”   众人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那队守门的士卒已来到跟前,大概是认出了军汉的身份,脸色都有些不善。领头的队长眼里就像生出了刀子,狠狠地刮过众人的面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伤了这位骁果兄弟?”   大家都吓得不敢做声,还是那男子上前两步,抱手行了个礼:“各位上官,在下路过此处,听到铺子里闹得厉害,便让伙计去看了一眼,谁知这位兄台竟挥刀追杀出来,万不得已,在下才和护卫一道出手夺了他的刀,他大概也脱了力,突然就倒下来了,在下不敢妄动,正要让人去请医师过来看看。”   他这队人马原是刚刚入城,士卒们都还记得,适才远远瞧着似乎也是这么回事。那队长将信将疑地将趴倒在地的军汉翻将过来,却见他呼吸平稳,脸色潮红,再加上满身的酒气,看去更像是醉倒了的模样。   他的心里顿时松了几分,起身吩咐手下:“去骁果那边报个信,让他们请军中的医师过来看看。”   老板娘和小伙计此时也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守门的队长认得她,见她形容狼狈,皱眉道:“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老板娘哽咽道:“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夫君今日进门便大发雷霆,说什么陛下要迁都,谁都回不了家了,越说越生气,一时说要拿钱买酒,一时说要教训我等,一时又跳起来大叫有人害他。那位小郎君在门口问了一声,他便提刀杀了出去……万幸没有出事!”   那队长摇了摇头,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也听说了迁都之时,知道骁果们因此差点炸了营,看来这军汉要么是气急败坏,借酒撒疯,要么就是怒急攻心,真的癫狂了,这些骁果还真是……   他心里鄙夷,只是不好做声,身后却有心直口快的军士忍不住道:“他若忍不了陛下的出尔反尔,那就该进宫去找陛下好好理论,回家对妇孺喊打喊杀算什么好汉!”   这话着实有些大逆不道,队长却只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旁观的人群也仿佛没听到一般——如今骁果们的抱怨比这可露骨得多,坐在酒肆里大喊着要反了陛下,逃回关中的也大有人在,陛下都不追究,反而对骁果百般安抚,他们这些人又何必多管闲事?   唯有老板娘听到这一声,忍不住地流下泪来:“他在奴身上撒气倒没什么,这次却差点伤了不相干的人,这样的罪过,奴可担当不起!求求各位上官,各位好汉,一定要治好了他,莫让他再这么癫狂了,不然我们孤儿寡母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队长心里叹气,只能干巴巴地宽慰道:“医师很快就到,你家夫君应该不会有事。”   一旁的男子也应声道:“正是,这位夫人如此良善,苍天有眼,定然不会教她失望的。”   老板娘抬眸看了过去,却见那男子神色轻松,而另一边的清俊少年则向她轻轻点了点头。她心里顿时一松,随即便是悲喜交集,干脆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出来。这个少年她当然认得,她还记得,他最爱吃自己做的酱菜,其实后来她还念叨过,这少年什么时候会再回来,却没想到……   也许,苍天真的有眼!   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的艰辛难熬,她越哭越伤心,渐渐泣不成声。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在令人压抑的安静之中,在面有菜色的人群中,这哭声传出了老远,仿佛足以传遍整个江都……   凌云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们这次南下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固然是因为这一路上盗匪义军们的混战愈发频繁,他们必须小心行事;但更重要的,还是对他们要办的事做好了准备,做足了准备。因此她虽是刚刚踏进江都,对这里的情势却早已了解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皇帝的乱点鸳鸯谱给江都人带来了多大的苦难,更知道这场饥荒的由来:得知长安陷落后,杨广变本加厉地沉迷游乐,带着上千宫人臣子日日酣饮,不醉不归,江都附近的粮米都被征用于给他们酿酒了!   她也知道骁果们的愤怒不满已如雷云沉积,随时会爆发出惊天的巨响;知道江都人的生计日渐艰难,寻常百姓只能挣扎求存……但进城后看到的这一切,却还是比她预想的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她忍不住抬头看向了宫城的方向。进城之后,高处的宫城反而难以看得分明,那些开得如火如荼的花树,那些秀丽绝伦的飞檐,都隐藏在城墙和山石的背后,就像那个曾经号令天下的君王,已将自己藏进了重重宫墙的背后,藏在了美人相伴的醉生梦死之中……浑然不知他给这座城池,给这个世间带来的苦难!   凌云默默地握紧了缰绳,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来得,太晚了! 第336章 仗势欺人   位于宫城东面的骁果营离城门着实不近, 当几个骁果拉着医师匆匆赶到时,朝食铺外的闹剧早已收场,看热闹的闲人早已散去,只有那支商队依旧静静地等在路边, 吸引了不少目光。   三月的艳阳照在这支风尘仆仆的队伍身上, 那异域的装束、健壮的驮马, 以及马背上鼓鼓的行囊, 仿佛都被打上了一层金粉。或是因为这样的景象已太久不曾出现在江都的街头,此时一眼看去, 竟有种恍然如繁华旧梦的迷离之感。   骁果里领头的队副脚步不由得一顿。   他倒是没感觉到什么迷离惆怅, 却清楚地闻到另一种久违的气息——金钱的味道!   几个箭步走到铺子门前,他冷眼一扫,只见自家手下果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屋角, 他那婆娘呆呆地守在一旁, 屋里还有个领队模样的胡人和一个年轻护卫,正在和两个大概是留下来善后的门卫说着什么。   他的心里顿时有了底, 当即一扶腰刀, 冲着里头厉声喝道:“适才是谁伤了我军中兄弟, 还不滚出来受死!”   凌云早已看到此人,闻声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眼前忽地人影晃动,却是何潘仁拦在了她的跟前, 微笑着低声道:“我来。”   他身高腿长, 两步便走到了门外,向着那队副含笑欠身:“上官息怒,我等绝不敢违法乱纪,适才是那位军士无故挥刀要砍杀我等, 我等迫不得已才拦了拦他,并未有其他冒犯。如今他只是昏睡过去而已,不信上官可以进来瞧瞧,在下若有半句虚言,任凭上官处置。”   两名门卫也跟着他走出了屋子,向这位队副抱手行礼,把他们的所见所闻简单说了一遍,又补充道:“我等已粗粗查过,这位兄弟身上没有什么伤处,只是酣睡不醒,如今你们的医师也到了,正好让他来看看,若是没什么事了,我等也好回去向队长交差。”   队副听得冷笑了一声:这两个居然帮胡商说话,也不知收了多少好处!当即毫不客气道:“你们莫不是被这胡商给骗了?我这手下自来健壮如牛,适才出营时还生龙活虎,怎会突然昏迷不醒?自然是被这些胡贼给暗算了!”说着便指着何潘仁厉声下令:“给我拿下他,带回去好好审问!”   两位门卫脸上多少有些变色,凌云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她刚才出手救下老板娘,随即便让小鱼去激怒这军汉,为的就是不动声色地收拾了他,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没想到麻烦还是找上门来了!如今的骁果竟已贪婪蛮横到这般地步了么?   何潘仁倒是依旧笑得从容:“不用拿,不用拿!上官若是有事相询,在下自当跟随诸位过去,如何还敢劳烦各位上官动手?只是上官既然疑心这位军士是被我等所伤,还是让医师先去看看他才好,以免耽误了伤情。”   他的态度着实无可挑剔,队副怔了片刻也能没找到发火的由头,只能沉着脸对医师道:“你去好好看看,切莫被他们蒙蔽了!”   医师此时如何还不明白他的打算?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应诺一声,低头走进了铺子,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含糊其辞,耳中却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他的身子顿时一僵,犹豫片刻,还是回头求助地看向了队副。   队副心知不对,两步便抢进门去:“你可是发现了什么……”话音未落,他的身形也顿住了——屋里回荡着的,分明是军汉的鼾声,声音不高不低,还格外平稳规律!   他有些艰难地看了看医师,却见医师一脸无奈,微微摇头,再看看两名门卫忍笑的模样,心里自是又羞又恼:这家伙睡得如此酣畅,自己如何还能硬说他是受伤昏迷了?可若是不这么说,难道真要放过眼下这难得的机会?   想到营里越来越稀薄的粥米,日后越来越无望的前途,他心里一横,索性转头看着何潘仁冷笑道:“都说胡人狡诈多妖,看来当真如此!来人,把他给我带走!”   众人大吃一惊,两名门卫都忍不住问道:“这是何故?”   队副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你们没看出来么?这些胡人形迹可疑得很。如今外头局势混乱,他如何能带着大队人马货物来到江都?是不是跟盗匪有所勾结?他一进城门就招惹我骁果军卒,更是居心叵测!我自然要把他带回去好生审问,还有这些货物,也都要带回去仔细查验,不能教这些奸细得逞!”   两名门卫心头顿时一寒:这队副之前咬定是何潘仁打昏了那骁果,这也罢了,如今还给他扣上了奸细的帽子,这却是杀头的罪名!两人都不敢再开口,凌云的脸色也冷了下来,就连何潘仁都忍不住苦笑道:“上官这话好生没道理,我等若是真是居心叵测,又为何会进城就招惹这位军士?不过是凑巧而已。”   队副原本就没打算讲道理,直接怒道:“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凑巧?你再敢狡辩,别怪我不客气!”   何潘仁抬头往远处看了一眼,转身正色道:“在下万万不敢狡辩。不瞒上官说,我等此来江都,带的是些香料,盗匪饥民都不稀罕。上官若有疑心,尽管查验就是,只是这些香料都是贵人早就定好的,我等万万不敢对贵人失信,还请上官通融一二!”   香料?队副的眼睛顿时亮了——如今江都不但粮米告罄,香料听说也都短缺了,贵人们不愁吃穿,却离不得这些玩意儿,听说有些西域奇香已价比黄金……看着马背上的皮囊,他几乎看到金银的光泽,当即毫不犹豫地一挥手:“都给我拉走!”   那几个骁果自然也是大喜过望,纷纷上前拔刀指向商队:“你等若想要命,乖乖跟我们走!”   商队的人并未动弹,都抬眸看向了何潘仁。何潘仁则是看着队副叹了口气:“这位上官,这些香料你们当真不能拿走,那贵人我等固然得罪不起,上官也是一样。上官就算有什么苦衷,又何必为此丢了自家的前程性命?”   队副差点没笑出来——这胡商居然还敢装模作样地拿贵人来吓唬自己?他们这种外来的商贾怎么可能认得真正的贵人?至于寻常的官员富商,谁敢在他们骁果跟前逞威风?   眼见商队的人都在看着这边,他索性拔刀指向了何潘仁的胸口,轻蔑道:“什么贵人贱人,还不如给我跪下!我若是高兴了,说不定能饶你一命,若是再敢啰嗦,别说你们这样的胡人贱民,就是包庇你的什么贵人,我也管教他知道厉害!”   说到得意处,他作势挥刀要砍,总要让这胡商跪地求饶才好,只是腰刀刚刚举起,就听身后有人笑了一声:“是么?你准备如何让我们知道厉害?”   这笑声并不响亮,却带着十足的傲气和寒意,队副心头一震,正想回首去看,却听风声乍起,随即肩背上便是火辣辣的一道,竟是有人提鞭抽了下来。他忙一个打滚翻到一旁,同时挥刀阻拦,只是目光扫处,刀子差点脱手掉了下来——   背后的长街上,不知何时已来了一队人马,看那服饰打扮,赫然是宇文府的人!   带头的豪奴一身管事打扮,手提马鞭,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冷笑道:“你们几个是哪位将军的部下,果然是好胆量!当众羞辱宇文将军不说,如今还打算拔刀杀了我们灭口么?”   队副脸都白了,原来这胡商真的有靠山,而且是江都城里最惹不得的宇文家!他心里又恨又怕,忙不迭丢下腰刀,一个躬身几乎没趴到地上:“下官不敢,下官万万不敢!下官当真不知道这是宇文将军的东西,不然给下官十个胆子,也不敢冒犯将军的虎威!”   那管事眼神都懒得多给他一个,却抬头看着何潘仁微微颔首:“让何萨宝见笑了,这帮不知死活的军汉,萨宝觉得该如何处置才是?”   何潘仁笑了笑,语气依然平和得没有半丝火气:“多谢管事援手,按理说,他们骁果要护卫宫城,查验我等的货物,也是职责所在。”   队副原是寒毛倒竖,听到这里,心头顿时一松:这商贾果然没这个胆子!管事的脸色却蓦然沉了下去,他原是见何潘仁被羞辱得厉害,想借他的口收拾这些不长眼的,没想到他竟给脸不要脸。   何潘仁恍若不觉,不慌不忙地接着道:“只是在下的确有一事不解,我等刚刚入城,便有人拿刀直冲马队,被我等拦下之后,这几位上官又赶了过来,先是说我等出手伤人,后来又说我等行迹可疑,要连人带货都带走……这环环相扣的,怎么看都像是有备而来。”   转头看着队副,他的神色诚恳地问道:“在下敢问一句,上官是如何知道我们商队的消息?又是谁让上官过来截住这批香料的?”   队副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谁指使我了?我又怎么知道你带的是香料?什么环环相扣?不过是凑巧赶上了!”   何潘仁同情地摇了摇头:“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凑巧?上官既然不肯说实话,在下也是无能为力。”   他不再多说,转身对着管事抚胸行礼:“在下之事原是无关紧要,只是这些骁果的确行迹可疑,也不知他们今日的这番布置是对着管事来的,还是对着宇文将军来的,此事或许还是要查清楚才好。”   队副原本还有心辩解几句,但那些他自己说过的话一句句地兜头砸了回来,宛如一盆盆的冰水,将他从里到外冻了个结实。几个骁果也都傻了眼,随即又生出了几分疑心:难不成此事真是队副有意安排的?   那管事自然更是心头凛然,因为商路断绝,市坊萧条,如今不但他们府里缺了几味要紧的香料,宫里也缺,这批香料虽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却也有大用处;而如今江都的局势又如烧红了的丹炉,一不小心就会炸个天崩地裂,他们宇文府更是不得不坐在了炉口上……难不成真的有人在打他们家的主意?   打量了那几个骁果两眼,他的眼神已变得冰凉:“把他们,都给我带回去!”   转头再对着何潘仁,他的神色里便多了几分郑重:“何萨宝,你若没有什么要紧的安排,不知可否这就跟我回府一趟?”他原是想着过两日再把这位胡商叫进府里跟主公回话的,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再放他在外头了!   何潘仁笑着点头,神色愈发诚恳:“在下求之不得。”   在他们身后没人留意的屋角里,凌云也垂眸笑了笑,手上却不自觉地握紧了刀柄。   她自然知道宇文府就在蜀岗上的宫城里,她曾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把那座府邸摸了个透,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故地重游了……   希望宇文家的人,这一次,也不要让人失望啊。 第337章 正中下怀   春夜缱绻。   当夜色渐渐降临, 宇文府却仿佛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灯烛将一处处庭院照得辉煌如昼,笙歌在一座座亭台间回荡不绝, 那美酒佳肴的浓香,妖童舞姬的魅影, 更是将这一切熏染得奢丽绮靡,如梦如幻。   这样的夜晚,适合欢宴,适合歌舞,适合醉生梦死, 当然也适合幽会密谋,杀人灭口。   在宇文府书房的房梁上, 凌云就悄然扣紧了手里的短剑。   这是他们踏进宇文府之后的第七天, 这几天里,何潘仁已不动声色地混熟了半个宇文府,也混进了府里的大小宴席, 不过直到今天晚上, 他才总算等来了宇文化及单独召见的消息……   然而此刻坐在书房案几后面的人,却并不是身量臃肿的大将军宇文化及, 而是他那个人人畏惧的弟弟, 如今的将作大监宇文智及。   一年多不见,他整个人看去似乎愈发阴郁了, 一双眼睛几乎已全部陷进眉弓下的阴影里, 打量着人的时候, 目光就如洞穴里伺机而动的野兽, 足以令人不寒而栗。更让人心惊的是, 此时他的阴郁里还压抑着一种更深更冷的东西——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杀气。   站在宇文智及面前的何潘仁却仿佛一无所觉, 只是笑着行了个礼:“原来是大监要见小人。”   宇文智及依旧冷冷地打量着他,直到何潘仁露出了不安之色,才嗤笑了一声:“怎么,你以为是我家兄长上钩了?”   凌云心头不由微凛,何潘仁也诧异地抬起头来:“大监此言何意?”   宇文智及的神色愈发冷峭:“你这几日削尖了脑袋上蹿下跳,把你那点歪门邪道的本事宣扬得满府皆知,不就是在打着我家兄长的主意么?”   何潘仁沉默片刻,苦笑着叹了口气:“大监英明,如今局势动荡,盗匪横行,行商日益艰难,小人的确有投效大将军之意……”   宇文智及嘲讽地打断了他:“什么盗匪横行?你们,不就是盗匪么!”   凌云心口砰地一震,何潘仁更是明显地怔住了,片刻后才笑道:“大监莫要吓唬小人,小人虽是行商,却不敢做这杀头的买卖。”   宇文智及点了点头:“巧言令色,难怪能骗过这么多人!不过想在我这里蒙混过关,你还是乘早打消这主意的好。我也懒得跟你啰嗦了,说吧,你这么处心积虑接近我家兄长,到底想做什么?是想谋夺我宇文家的产业,还是想拿我们做跳板……要去图谋不轨?”   凌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一刻,她心里清楚地映现出了书房内外的布局:门外那十几名宇文家的护卫已把整座院子守了个严严实实,而在宇文智及身后,还有一名高手如阴影般隐身在帘幕当中……她能无声无息地同时杀了他和宇文智及么?但在下一刻,她心里又突然一动:不对!   房梁下的何潘仁果然已退后一步,惶然摆手:“大监误会了!小人万万不敢……”   对着宇文智及阴冷的目光,他到底没能辩解下去,嗫喏半晌,还是再次抚胸行礼:“大监明鉴,小人万里奔波,从来只为求财,一路上为了顺利过关,的确难免跟盗匪们做做买卖,套套交情,但若说我就是盗匪,来江都就是为行不轨之事,大监当真是……高看小人了!”   “大监请想,小的不过是个毫无根基的胡人,贵府的产业岂是我等能够觊觎的?至于别的什么不轨,我这小小商贾,又要图它来作甚?难不成还能从里头得到多大的好处?这种赔本的买卖,小人是断然不会去做的!”   抬头看着宇文智及,他诚恳道:“大监放心,外头局势如此,江都又缺米断粮,小人走投无路,如今的确是诚心投靠贵府,大监若能给小人和兄弟们一个容身之地,无论大监有何吩咐,小的自是万死不辞!”   宇文智及看着他良久没有说话,何潘仁的神色自是愈发忐忑,额角上也渐渐有汗珠滚出,就在他终于忍不住要开口之时,宇文智及却“呵”的一声笑了出来:“都说你们胡商天生便是口齿含蜜,巧舌如簧,果然如此!”   何潘仁忙道:“小的并非狡辩……”   宇文智及挥手道:“好了好了,你这舌灿莲花的本事我已经领教过了,不必再说下去;你还有什么拿手的本事?不妨都拿出来给我瞧瞧!”   何潘仁茫然地瞧着他,似乎一时回不过神来。   屋梁上,凌云已悄然松开右手:宇文智及果然是在使诈。他根本就不知道了何潘仁的身份,不然绝不会容他近身!他之所以如此虚张声势,无非是想吓唬他,拿捏他而已。毕竟谁都知道,这年头,跟盗匪若是没点关系,根本就不可能出门行商……现在,他吓也吓了,诈也诈了,总该图穷匕见了吧?   见何潘仁没有反应,宇文智及不耐烦地敲了敲了案几:“你不是到处显摆说,你能调香安神助眠么?我这些日子就睡得不大好,你就调点香出来,看能不能让我安生睡上一会!”   何潘仁怔了一下,为难道:“此事倒是不难,不过在宁神安眠,总要有合适的地方才好,在书房……只怕不大容易。”   宇文智及冷笑道:“难不成我还要找张床躺着,你才能施展手段?若是如此,你这手段不看也罢,我宇文府也不缺你这种人用,你还是乘早收拾行李,给我滚得远远的!”   他说翻脸就翻脸,何潘仁只能服软:“大监息怒,小人愿意一试,愿意一试!”说完又踌躇道:“只是小人手边没有合用的香料,还请大监派人去外院刘管事那边去拿些我新合的香过来。”   宇文智及这才缓了神色,他这两天已查过何潘仁的事,自然知道,他为府里好几位管事调了安神香,都说颇为管用,那些香他也让人验过,香方竟然各有不同,横竖都是被用过被验过的,倒也不怕这胡商弄鬼……   他转头把事情交代了下去,悠然坐在案几后面,等着看着这何潘仁施展手段。   何潘仁此时显然也已定下心来,在屋里不紧不慢地来回走了几圈,伸手拿起了屋角矮几上的小香炉,又把香炉边放着的香丸随手投了一丸进去。不多时,一缕青烟便从小铜炉的龙嘴里袅袅升腾而起。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屏息片刻,缓缓说出了香丸的成分:“檀香,沉香,龙脑,乳香……”   宇文智及原是多思多虑之人,睡眠自来并不算好,这些日子以来更是忧心忡忡,难以入睡,今日又兴奋紧张了大半日,此时看着何潘仁来回走动的身影,听着他低沉舒缓的声音,而闻到的熟悉香气里似乎还带着点久远的暖意,他一时仿佛想起了许多往事,却又像什么都没想,正恍惚间,耳边突然听到一声呼唤:“阿郎,您要的香料……”   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伏案睡了过去,而何潘仁依然站在不远的地方,对上他惊愕的目光,含笑欠了欠身:“大监辛苦了。”   宇文智及怔了片刻,突然失声大笑。他霍然起身,走到何潘仁身旁,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果然是好手段,很好,好得很!”   何潘仁谦虚道:“不敢当,小人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宇文智及笑着摇头:“你这可不是雕虫小技,只是一开始就找错了你,你来我宇文府,是想让我长兄提拔你吧?可我那长兄自来不爱思虑,就算天翻地覆,他也照样高枕无忧,你这手段再好,对他又有何益?”   何潘仁神色感激地点头:“多谢大监提点,小的日后愿为大监效劳……”   宇文智及还是摇头:“你又说错了,我虽然睡得也不大好,但这江都城里,最缺好眠的人,也绝不是我。”   何潘仁面带疑惑地看着宇文智及,凌云也再次屏住了呼吸。   宇文智及果然得意地笑了起来:“何萨宝,你既然万里奔波只为求财,那我也愿意送你一场泼天的富贵,却不知你愿接还是不愿接?”   ※※※※※※※※※※※※※※※※※※※※   抱歉又卡文了,从这周开始,每周五更,直到完结。请大家用各种方式督促我,鞭策我! 第338章 日薄西山   江都的皇宫就位于蜀岗的西北, 地势之佳,建造之奇,犹胜洛阳长安, 重楼飞檐,欲接星辰, 山水宫阙,浑然一体;每当日升月落之时,远远看去,那煌煌赫赫的气象,几乎已不似人间。   凌云就曾无数次地凝望过这样的景象, 也曾无数次地设想过高墙背后的布局,设想过自己会如何走进这座宫城;而这一刻, 玄武门的朱色宫门就在她的眼前,门洞后的景致已是清晰可见,只要往前再走一步, 她就能踏进这深宫内廷的门槛……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情并没有想象中的激荡,反而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走在前头的何潘仁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看着凌云伸出了右手。他的目光温柔深邃,仿佛能厘清她所有的思绪,包容她所有的不安。凌云的心头不由一定,扶着他的手,轻轻吸了口气, 迈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她的手心微凉, 何潘仁的手掌却比平日更暖, 两人的手轻轻握在一起,从门洞里吹来的劲风,顿时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给两人引路的宫人一眼瞧见,以为这对善于制香的胡人兄妹是被宫城的气势所慑,笑着宽慰道:“你们不必担忧,这一路上的守卫岗哨瞧着是有些唬人,等进了这道门就好了,贵人们都和气得很,再说你们可是殿下举荐的,不会有人故意刁难的。”   凌云默然点头,心里却沉了沉。   是的,这次举荐他们入宫的,并不是宇文智及。那次深夜试探之后,他只是让何潘仁耐心听候安排;没过多久,就有两位嬷嬷过来考察他的本事,探问他的来历,随即一辆马车把他们拉出了宇文府。下车之后凌云才发现,要召见他们的,竟然是久违的南阳公主。   数年不见,这位公主殿下容色并未稍减,即使穿着最家常的素淡衣裳,也依然清贵娇美得有如明珠朝露,只是眉宇之间多了几分轻愁,双眸之中更似沉积着化不开的忧郁,以至于她一眼看过来时,凌云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帘。   她其实并不担心南阳能认出她,何潘仁在改头换面上颇有一手,如今的她褐发微卷,眉目深邃,照镜子时自己都快认不出这张脸了,更何况是没见过几面的南阳?   她也不担心南阳会怀疑她,阻止她,相反,她毫不怀疑,只要见识过何潘仁催人入睡的本事,这位公主殿下会以最快的速度将他们送入皇宫——因为她的父亲,那位再也无法号令天下的帝王,应该已有好几个月不得安眠了。   这一次,他们之所以会带着各色香料来到宇文府,何潘仁之所以会展现这方面的手段,为的就是将自己变成“奇货”,好让喜欢讨好皇帝的宇文兄弟将他们献入宫中。没想到,宇文化及过于迟钝懈怠,根本没动这个脑筋,而宇文智及又过于诡谲多疑,竟然转弯抹角地将他们送到了南阳的手里。   他是依然对他们不放心吗?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凌云一时还无法确定,但她知道,在所有进宫的门路里,其实她最不想走的,就是南阳公主的这一条。   只是现在,她显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看着门洞后的露出的风景,凌云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也断然压下了所有的心绪。   穿过深长的门洞,来到玄武门内,视野豁然开朗。跟南门东门的居高临下不同,这里的地势颇为平缓,布局也极为疏朗,流水潺潺环绕花木,亭台楼阁点缀其间,一条麻石铺成的大路,直接通向了不远处的宫殿。   领路的宫女介绍道:“你们别看着这玄武门不显眼,从这里进宫可比从另外几处方便得多,路也好走,前头那片宫殿就是温室,就算是数九严寒,那里头也是温暖如春,陛下让人种了不少花木,宫里的贵人们都喜欢在里头玩乐歇息……”   凌云默默地将所见所闻都记了下来,何潘仁则是顺着宫女的话连声赞叹,不时追问。那宫人性情其实颇为稳重,却也在不知不觉地把各处都细细说了一遍,“你们若能伺候好陛下,不管是温室里的花木,还是阁楼上的风光,日后自然都有机会去好好领略。”   何潘仁诚恳地行了一礼:“多谢阿监指点。小人出身蛮夷之地,也不懂中原礼仪,公主殿下虽然交代了许多,小人却只能记个大概,心里正七上八下,没想到今日菩萨保佑,竟让我遇到阿监这样善心的贵人,不嫌小人粗陋,事事细心指点,这等恩德,小人日后该如何回报才好!”   宫人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摆手道:“我算什么贵人,再说带你们进来,也是职责所在,当不得什么。”   眼见何潘仁依然眼巴巴地瞧着她,她索性把宫里的规矩拣要紧的提点了几句,最后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对你们胡人原是格外宽厚,如今性情也比先前随和,轻易不发落人了,你们规矩上错个一点半点也不打紧,但有一条,你们一定得牢牢记住——   “陛下若是问起外头的情形,你们万万不能危言耸听,若是说了什么让陛下心烦意乱的昏话,那就别怪殿下也救不得你们了!”   何潘仁笑道:“小的明白,公主殿下让小的进宫效力,是想让陛下能宁心静气,高枕无忧,小的自然不会胡言乱语,搅了陛下的兴致。”这件事,南阳公主那边其实说得更直接——到皇帝面前不能乱说话,前些日子有宫女向他告发说,外头人人欲反,当即就被赐死了。   宫人见他乖觉,也松了口气:“你知道就好。”   说话间,他们经过一处空地,往南看去,能瞧见远处有一座楼台,占地极广,露台极多,门户道路之间九曲连环,看去简直令人目眩,何潘仁奇道:“那是什么地方?怎么和别处都不大一样?”   宫人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嗤”的笑了出来:“你说的是迷楼?那可不是跟别处都不一样么,宫中新纳的美人们都住在那里呢。”   何潘仁纳闷道:“那些屋舍瞧着都差不多,这么多美人混在一处,要分辨谁住在哪里都难吧?”   宫人神色淡淡地答道:“要的就是分辨不清。”   何潘仁心里一动,明白过来,面上自是愈发疑惑不解,宫人却不想再说下去了,“你不必多问,横竖你也去不了。”   何潘仁笑着转了话题,倒是凌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两眼,心里只觉得讽刺无比:皇帝陛下难道以为塞住自己的眼睛耳朵,躲进那迷宫般的美人窝里,就能够天下太平了?   满山的花木转眼间已遮住了远处的楼台,再往前走,一组雄伟宏丽的宫殿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深色的宫墙里,但见三殿叠建,双阁对出,长长的回廊将主殿包裹在其中。宫人脚步一顿,轻叹道:“这里就是陛下日常起居的主殿了,我要进去通报一声,你们说不定要等上一会儿了。”   她目光一转,随手指了个地方,“你们就在那里等吧,莫要走远了。”   她所指之处,是一个小小的凉亭,就建在主殿的东边,往前是一片湖泊。湖面不大,湖水却是碧青如玉,沿湖种了一圈茂盛的花木,多是海棠山杏之属,如今三月已过了小半,花期渐近尾声,微风吹过,粉白的花瓣纷纷飘落。   此时一轮落日正低悬在湖边的花木之上,柔和的余晖将这场花雨映照得愈发绮丽,而湖水则荡漾着倒映出岸上的景致。落花落日,相映如梦,水光天光,浑然一色,让人恍然间几乎不知何为幻影,何为人间。   这样的景色,实在美得难描难画,却又注定转眼即逝。凌云纵然满腹都是沉沉心事,一时间也看得出了神。正怅然间,就听身后竹杖声渐行渐近,有人低叹了一声:“这日头,怎么这么快就落下了呢?也不等等侬!” 第339章 良辰美景   这句叹息的声音极轻, 却仿佛蕴含了说不尽的惆怅感伤。   凌云回头看一眼。只见来人一身文士打扮,容貌也颇为不俗,头上裹着一方薄薄?黑色葛巾, 脚下是一双沾满尘土?青色布鞋,短袍竹杖, 质朴无华,却自有一份高雅气度。   她不免有些意外:之前听着那扶杖而来的脚步声, 她以为来的是个步履蹒跚?老者, 如今看这样貌,此人显然还在盛年,那愀然不乐?神色里, 甚至还带着一点少年的天真。   来人自然也瞧见凌云跟何潘仁,目光却并未在他们身上稍作停留,只是慢慢走到亭子?扶栏边, 目不转睛地看着湖面上?落日,眉宇之间的怅然感慨, 渐渐都化成忧郁和苍凉。   凌云?里一沉:她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样的眉目, 这样的郁色,她不久前在南阳公主?脸上分明都看到过;更何况在这个地方,谁敢穿得这么随性不羁,谁又敢这么目中无人——除了, 那位皇帝陛下!   耳边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嗡嗡作响,渐渐变成巨大?轰鸣。凌云?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杨广?脖子上, 或许因为穿着宽松的短袍,他?脖颈显得分外修长,白皙,脆弱, 只要伸出手去,轻轻一拧……   微微闭了闭眼,她握紧拳头,断然移视线。   耳边?轰鸣声骤然退去,凌云这才发现,何潘仁正担?地看着自己,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还有一群内侍和宫女在杀鸡抹脖子般地对他们使着眼色,打着?势,显然是怕他们鲁莽行事,打扰了皇帝?雅兴——他们大概做梦都想不到吧,刚才差一点,只差一点点……   在心里嘲讽地笑笑,凌云伸手拉住何潘仁,往后退几步。不,不是差一点,她绝不会那么做,因为她绝不会让何潘仁为这位昏君陪葬,杨广?命……还不配!   她抓着何潘仁??不觉间加大了点力道,?上却突然一暖,却是何潘仁翻过?来,将她的整只手都包在了掌?之中。   夕阳一点点地沉下去,只留下几道淡淡?霞光,天空依然明净,落花依然轻盈,湖面上?风景也依然优美如画,但那魔法般的瑰丽时刻终究是过去了。   杨广眷恋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里虽然满是不舍,却也知道,再看下去,眼前?景色只会变得越来越黯淡,就像是……他猛地打住了思绪,转身想走,谁知站得太久腿脚发僵,举步间一个踉跄竟是差点摔倒。   之前不敢靠近?宫人们忙不迭地抢了上来,七?八脚地扶住他。杨广不耐烦地挥开他们,自己拄着竹杖活动了一下腿脚,迈步往主殿走去,又突然转头看?凌云与何潘仁:“你们……”   何潘仁上前两步,按照胡人?礼仪单膝跪倒:“小民何野那见过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凌云也僵硬地跟着他行一礼。   有内侍显然很不满意,低声斥责道:“谁让你们行这蛮夷之礼的!”   杨广却是不以为意挥了挥手:“起来吧,你们就是南阳说?那两个会制香?胡人吧?她倒是越来越性急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柔和?笑意,停片刻才问道:“对了,南阳呢?她怎么没来?”   之前为凌云何潘仁引路的宫人不知何时已回到这边,闻言忙含笑回道:“启禀陛下,公主原是想来的,不过她家小郎君……   杨广拍拍额头笑起来:“是了,禅师前两日说是着凉,朕怎么给忘?也不知如今好些没有?”   宫人回道:“小郎君已经好了,殿下说,让他再去去病气,明后日就带他进宫来拜见陛下。”   杨广满意地点头:“那就好,朕也有些日子没见到这孩子,阿满也一直惦记着他。”   问过女儿,他又回头留恋地看看身后的风景,突然扬眉问道:“你们觉得,朕这江都宫风景可还看得?”   凌云怔一下,何潘仁已语气诚恳地答道:“陛下?江都宫,风景不能说还看得……是太好看!小人十来岁就开始行商,如今也算是走遍天下,却还从未见到这般风光,适才在这湖边,更是不知不觉就看呆,若不是陛下到来,只怕到现在还没醒!这样的神仙风光,小人当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杨广哑然失笑,何潘仁?说辞虽然直白无文,却正落在他??坎里,他忍不住点头叹道:“莫说你,朕这些日子每日从午时走到落日,看云起云停,看花开花落,看霞生南峰,看日落镜湖……朕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啊!”   凌云听得?里一动,她早就注意到杨广鞋面上?灰尘,也记得刚才他那复杂?神色,原来他是每天不停地在宫里游走,在恋恋不舍地看着每一处?春光,这位陛下?里其实知道……   她的目光从杨广那略显蹒跚?背影上淡淡地掠过,落在了不远处金碧辉煌大殿上。在依然碧蓝?天幕下,那些重叠?飞檐划出了一道道威严的剪影,似乎能永恒地矗立在天地之间——但世上,怎能有这样的好事呢?   从湖边到主殿并不远,杨广早就走得累了,却又不肯让人搀扶,走走停停,竟花了两盏多茶的工夫。待走到那飞檐底下时,何潘仁已顺着他?话从江都的风景说到了塞外?御道,句句都搔在杨广?痒处。一行人刚刚走到后殿门口,便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如炮弹般冲了过来:“阿耶!”   冲出来的少年不过一二岁,生着一张玉雪可爱的圆脸,此时满脸都是兴奋欢喜,来到杨广跟前倒也规规矩矩地行个礼,随即便腻了上来,拉着他?衣角说长道短,恨不得把这一日的经历都说上一遍。   杨广竟也没有半分?不耐烦,牵着他??不时问上几句,最后才笑道:“你是待得闷了吧,该做?功课都做没有?回头拿来给阿耶瞧瞧。不过后日禅师就会进宫,阿耶会让你松散一日,你可莫要带着他把你?屋子拆。”   少年欢呼一声,抓着父亲??摇好几下:“阿耶最好了!”   杨广哈哈大笑,跟他又说笑几句,少年这才注意到何潘仁跟凌云,好奇地打量了他们几眼,杨广也回过神来,挥手笑道:“带他们下去吧,回头得空了再说。”   之前领路的宫人应诺一声,将两人领到主殿外?回廊,那廊下就是一整排?屋子。宫人推开一间将两人领进去:“你们先歇一歇吧,回头我会让人过来听你们使唤,你们莫要出去乱走,在这里等着就好。”   何潘仁自是道谢不迭,又笑着打听:“适才那小贵人是谁?”   宫人道:“那是赵王殿下,陛下爱怜他年幼,这几个月以来都是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   何潘仁看凌云一眼,笑道:“陛下果然慈爱。”   那宫人见何潘仁在皇帝面前言谈得当,倒也愿意跟他多说几句:“陛下自来宠爱赵王殿下和南阳殿下,如今闲暇日长,对他们也愈发关怀。赵王殿下性子活泼,最能为陛下解忧,他在这里,陛下?笑声都多些。你们可莫要冲撞他。”   她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开,待她的脚步声远去,何潘仁走到凌云面前,低头看着她不语。   凌云沉默片刻,抬眸笑笑:“没什么。”   这短短半个多时辰里,她的确一次次地感到了震惊和意外;站在她面前?杨广,?确跟她想象?几乎完全不同——他提起南阳时的笑容,他牵着赵王时的神色,甚至让她想到了自己?父亲……   但,那又怎样呢?   他也许是一个好父亲,也许和别的父亲一样疼爱儿女,但让无数人骨肉离散、家园破碎,不同样是他么?他也许和从前已有所不同,也许在心里已备受煎熬,但这一切终究已经太晚,终究还远远不够!   她也绝不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何潘仁然地点了点头:“好,那咱们明日就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额……我也不知道咋就写到这么晚了。 第340章 大好头颅   凌云是在一阵风声中骤然惊醒的。   窗外的天色依旧黑沉, 那风声宛如暗夜里潜伏的兽群,在天地间咆哮嘶吼,奔腾盘旋, 间或夹杂着几声尖细的啸声, 如泣如诉, 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这声音是如此的诡异, 却又是如此的熟悉, 凌云恍惚了一下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她这几年走南闯北,狂风大作的天气自然也经历过几回, 但这一刻,她恍然想起的, 却是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就在她和玄霸即将到达洛阳的那个清晨,她也曾听到过这样的风声, 一样的狂躁, 一样的凄厉,她记得玄霸还惊叹了一声:“阿姊,洛阳起风了!”   在那个时候,她曾以为,这风声带来的是一场告别,告别自己年少轻狂的岁月,却怎么都没想到, 那其实是一个开始……   而现在,在烟花三月的江南,在锦绣宫城的深处, 居然再次起风了!   这一回, 它总该带来一个结果吧?   在等待之中, 时间变得极为缓慢,过了许久,窗棂上依旧没有透进曙光,风声里倒是渐渐夹杂了脚步走动和门户开合的声响。凌云早已收拾妥当,索性起身打开房门。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她眯了眯眼,这才发现,时辰其实已经不早,各处都有人影晃动,只是大风吹得天昏地暗,以至于这清晨竟是来得格外混沌。   隔壁的房门“吱扭”一声,却是何潘仁也走了出来。打量了一眼外头的情形,他转头看着凌云笑道:“我就知道,今日会是个好天气。”   凌云也笑了起来——这样的天气,的确是再好不过了。   果然,这一日,杨广一步都不曾出过大殿。也不知这位陛下在做什么,大殿内外,人人都格外谨慎而沉默,只有风声在飞檐高阁之间来回激荡,一阵比一阵更显刺耳。   凌云与何潘仁这边倒是比别处热闹,先后来了几位宫人内侍,或寒暄天气,或关怀起居,态度和善,却有些不知所云;还是给两人领路的郑女史过来时一语道破了天机:   昨日有他们布置熏香,皇帝难得的安眠了半宿,可惜后来被风声惊醒,龙颜便一直有些不悦。如今大家都知道两人的本事了,却又不知他们前程如何,有心思重的,便想着要先来探探虚实,拉拉关系……   何潘仁听得笑了起来:“原来如此,那小人就放心了。”   郑女史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自己明明是在提醒他当心,他怎么倒“放心”了?   何潘仁一面将手里的香末放入香炉,一面便解释道:“他们说话拐弯抹角,小人还以为他们是也想要小人的眠香呢!阿监也知道,小人进宫时只带了殿下查验过的那盒,还不知够不够用,实在没法分给他们,自然为难得很。至于别的,那都好说,横竖小人都听阿监的。”   郑女史脸上不觉露出了笑意,如今她的名利之心已淡,不过这样的话听着还是顺耳,嘴里便叹道:“听不听我的也没什么打紧,你们只要做好分内之事,莫惹是非,便比什么都强。不过那几个,你们倒是不必多理,那几个是糊涂人,还以为如今……”   她讽刺地一笑,到底没有往下说,见何潘仁在捣鼓香末,随口换了话题:“这才什么时辰,你怎么就点上眠香了?”   何潘仁笑道:“这不是小人带的眠香,是今日用宫里的香料新合的,平日用着可以清心和气,阿监若不嫌弃,还请帮小人品鉴品鉴。”   郑女史早已闻到了铜炉里散出的香气,淡淡的若有若无,却格外令人放松。她原是不想久留,此刻却有些不想动弹了:身后的隐囊是如此松软舒适,眼前的烛光又格外朦胧柔和,让她只想放下心头压着的所有重担,闲抛这片刻时光。   何潘仁的声音也愈发柔和舒缓:“阿监眼下似乎略有青色,可是近来睡得不大安稳?”   郑女史苦笑着摇了摇头,脱口道:“这宫里如今谁能睡得安稳?大家都是有一日算一日地熬着日子罢了。”   话一出口,她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何潘仁却叹道:“我明白,在这世上,谁又不是有一日算一日地熬着日子,只是熬的地方不一样罢了。”   他的声音如有魔力,郑女史原本已微微直起的腰杆不觉又靠了回去,声音也愈发松弛:“是啊,听说如今外头在闹着饥荒,日子想来也不好过,不过这宫里也是一样,这些大大小小的贵人,谁不是日日借酒浇愁,夜夜不得安眠?我们做奴婢的,日子自然就更难……”   这些苦楚在她心里积压已久,一旦开头便再也打不住。她从以前的动辄得咎,一路说到如今的惶惶不安,最后叹道:“你们若能早来几年,说不得还有一场富贵前途,今日这门槛也早就被人踩破了,如今却是晚了,除了那几个糊涂人,谁不知道,在这个地方,大家不过是坐等个结果罢了。”   凌云与何潘仁相视一眼,都有些意外,他们在抵达江都之前,便已通过各种法子了解宫里的情况,早就知道宫里人心涣散,却没想到就连皇帝身边的女官也是如此悲观。   何潘仁略一沉吟,手上微微转动香炉,低声宽慰道:“阿监不必担忧,不管日后如何,大家有陛下庇护,总不至于没个着落。”   愈发馥郁的香氛和他低沉的声音如流水般融化掉了郑女史的最后一丝戒心,她仰头扯了扯嘴角:“陛下?你知道么,如今就连陛下……”她对着空中比个揽镜自赏的动作,模仿着看到的那一幕幽幽叹道:“‘大好头颅,谁当斫之!’——陛下尚且如此,我们这些人的头颅,谁知会落入哪条沟渠?”   说完这句话,她摸着自己的脖颈便笑了起来,笑声竟比屋外的呜呜风声更让人心头发寒。   凌云静静地看着她,良久都没有移开视线,透过这张扭曲的面孔,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身影,也是这样恐惧,也是这样的绝望。   这自然是他应得的下场,但为什么她心里却有点空荡荡的呢?   这一日狂风显然并没有停歇的意思,直到天色渐暗,也依旧在飞沙走石,大殿那边却是比昨日更早地传来了消息:陛下召见两位胡人香师。   从侧门进入大殿,沿着西侧的通道一路往北,穿过两重殿堂,便是后殿的寝宫。这条路凌云昨日就曾走过一个来回,早已熟记在心,今日再走,仿佛只是一眨眼,寝宫的锦帘就已飘荡在她的眼前。   有内侍打起门帘,凌云跟着何潘仁迈步而入,目光一扫,心里忽地微微震动——杨广一身家常打扮,正倚坐在一张三面屏风的矮榻之上,手里拿着卷书册,目光却茫茫然不知看向了何处。   凌云昨日已见过杨广布衣葛巾的模样,打扮纵然寻常,却自有一股目中无人的气势。而此刻,他连这层气势仿佛也卸了下来,整个人都显得疲惫而麻木,让人几乎无法相信,那位挥手间便令山河变色、百万伏尸的帝王,那位让天下人震栗痛恨的暴君,原来不过是这样一个疲倦的中年人。   看到两人进来,杨广抬手止住了两人的行礼,直接问道:“能不能让朕比昨日睡得更沉?”   何潘仁抚胸回道:“草民自当尽力而为。”   他的声音柔和而笃定,让人听着便觉心头安宁。杨广不由得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道:“不急。”自打听到风声,他已心神不宁了整整一日,还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洛阳;在那里,他曾踌躇满志,也曾噩梦连连;他以为自己已不愿再回头北望,但这风声却总会勾起那些久远的回忆……   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股淡淡的香气,他原是烦躁又疲倦,此时倦意倒是渐渐压过了烦意,整个人不觉也松弛了下来,心里转过的念头随口便问了出来:“你们是从洛阳过来的吧,今年洛阳可曾下雪,梅花开得如何?”   何潘仁缓声回道:“草民们从洛阳出发之时,的确正值瑞雪飘飞,梅花盛开;邙山梅园,花开有如积雪,天津桥边,桃李积雪亦如梅花,如今想来都早已冰雪消融,落花满地了……”   他的话语甚为寻常,但娓娓道来之时,却让人宛如看到了一幅幅画面。屋里伺候的几位宫人内侍都听得悠然神往,几乎忍不住要开口叹息。   杨广手里的书卷不知何时已滑落在膝头,心思散漫得几乎飘飞了出去,听着何潘仁描述这一路的风景,不知怎地脱口问道:“那你们一路南下,可曾遇到什么反贼?”   这话一出,屋里的宫人们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杨广也回过神来,微觉茫然——他自来不愿去想这些事,更别说主动去问,但此刻有些思绪却仿佛撒缰的野马,怎么都收拢不住,他也不愿再费力去收拢了。   见宫人都僵在那里,他索性挥手让人都退了下去,自己漫不经心地往屏风上一靠:“说吧,实话实说就好。”   他这样微仰着靠在屏风上,面孔倒是被烛光照得愈发清晰了,那眉目之间分明有几道疲惫的纹路和阴影都,一双眼睛更是血丝密布,黯淡无光——窗外那呼啸的狂风仿佛是直接吹在了他的身上,不过一日的工夫,就带走了他所有的光彩。   凌云忍不住凝眸看向了这张面孔,何潘仁也笑了起来:“陛下想听实话?草民自当从命。”   ※※※※※※※※※※※※※※※※※※※※   捂着脸说,明天开始会正常更新的……   另外,按照资治通鉴的记载,江都这一天的确是狂风大作,天昏地暗,算是不祥之兆吧。感谢在2020-11-04 23:25:48~2020-11-09 23:1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41章 谁当斫之   夜色已深, 寝宫的香炉轻烟袅袅,氤氲出了满殿的幽香。这香气清淡而悠远,仿佛能浸润到人心深处, 让人浑然忘却一切烦扰。   同样令人沉醉的,还有何潘仁的声音,低沉, 醇厚,娓娓道来,不知不觉间便将人带进了他所描述的天地, 哪怕他说的是沙匪,是流寇, 是那些横行于雪山南北和长城内外的凶徒恶贼。   寝殿外, 原本提心吊胆的宫人们都早已松了心神,听着里头传来的隐隐话语,渐渐魂游天外;寝殿内,杨广更是听得万事皆抛,就算何潘仁已经从塞外的马匪渐渐说到中原的反贼,他也并不觉得刺耳,心头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无谓和倦怠。   没有人注意到, 肆虐了一整天的狂风已平息下来, 安静的夜空仿佛在酝酿着新的风暴;也没有人注意到,原该在屋里捧炉调香的凌云出来转了一圈, 又悄然回到了殿内。   走到何潘仁的身边,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间寝宫, 从里到外, 都已在掌握之中, 就如预料的那样……不, 是比她预料的还要顺利。   为了不留痕迹,他们用的迷香并不霸道,只会让人精神松弛,但意志坚定者却未必会受太大影响,因此,她才出去查看了一遍。而眼下看来,这位陛下和他身边的人似乎都已紧张焦虑了太长时间,简直不用何潘仁去如何引导,自己就已迫不及待地沉入了能让他们有片刻放松的熏然幻梦之中,让人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一声嗤笑,一声喟叹。   想到这里,她抬眸看了看坐在榻上神色空茫的杨广,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眼下这一刻,她期待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但此时真的面对这颗唾手可得的大好头颅了,那曾在她心头激荡沸腾,让她几乎难以自持的恨意和杀心,却再也起不了波澜,就像外头的狂风,不知何时已消散在漫漫长夜里——   原来她曾不顾一起要屠掉的恶龙,在走下龙椅、脱掉龙袍之后,也不过是条软弱的虫豸,满怀惊恐,不堪一击……   一旁何潘仁自然也瞧见了她的神色,微一沉吟,忽然转了话题:“不过话说回来,中原的盗匪跟塞外的确有所不同,残暴者固然更是残暴,却也有几个讲规矩,守信用的,并不任意劫掠来往商旅,也不知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杨广随口问道:“是么?哪几个?”   何潘仁想了想道:“瓦岗寨李密。”   杨广不以为意道:“败军余孽,也敢故作姿态。”   何潘仁又道:“河北窦建德。”   杨广不屑地摇头:“田舍贱役,学人虚张声势。”   何潘仁又说了两个出名的人物,杨广不是一脸轻蔑,就是从未听闻,随口而出,都是刻薄之语。   何潘仁含笑道:“还有一个,陛下大概也不曾耳闻——长安李三郎。”   杨广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凌云心口也是猛地一跳:何潘仁他……   何潘仁的语气却是愈发平和:“说来此人名声不显,论人手,论地盘,跟之前那几位也都不可同日而语;不过草民在经过长安时,听人谈起过他的来历,的确跟旁人不大一样。”   杨广的眉心又渐渐地舒展开来,语气也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怎么不一样?”   何潘仁答道:“据草民听到的说法,那李三郎其实并不是李三郎,他们说,她是个女人,她家是有个兄弟叫三郎。几年前,上头似乎说有长安李三郎图谋不轨,她兄弟也被算了进去,小小年纪就断送了性命。她一气之下这才招兵买马,拉起了反旗,说是总不能白担了这个罪名。”   “大约正因如此,她对手下约束甚严,因为冤有头债有主,她不能像仇人一样欺压无辜,草菅人命,最后逼得他们不得不持刀相向,这又是何苦来?”   随着他的叙述,杨广的神色似乎微有变化,最后却还是仰头道:“她既造反,便不无辜,这等刁民,原该除尽。”   他的语气满是厌倦,眉梢眼角,尽是漠然。   凌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呼啸的风声。她知道,眼下杨广说的每句话都是发自真心,是本性流露,所以,她还是错了,这个人虽已威严尽失,但他身上有些东西从来都没有变过,也不会改变,比如旁人的性命永远都不屑一顾,比如对自己的所为永远都不会反省……   她的神色里不由得也带上了几分漠然。   是的,她想屠龙,她不想杀虫,但,来都来了,不是么?   何潘仁深深地看了凌云一眼,转身对着杨广,放缓了声音:“陛下,如今天色已晚,陛下也该歇下了,还是让草民为陛下点上熏香,陛下也好早些安然入睡。”   杨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好。”   何潘仁上前一步,拿起早已备好的银盒,里头是一盒细细的香末,虽未点燃,一股暖香已是悄然四散。   抬眼看着杨广,何潘仁的眸色更深,声音也愈发柔和:“陛下请看,这是草民为陛下调制的安神香,能宁神助眠,若陛下怕有乱梦打扰,不妨再佐以美酒,有酒力相助,陛下定然能安枕无忧,再无噩梦,再无烦恼。”   杨广定定地看着那盒香末上,缓缓点了点头。   凌云早已打开了屋里的香炉,此时从何潘仁手里接过香盒,只觉得手心沉甸甸的。他们进宫时不能带自己的东西,能带进来的这盒熏香也被南阳公主的人反复验查过,这香里并无掺杂毒药,对安神助眠更是效果奇佳——但有一点,他们并没有告诉南阳,那就是这香末绝不能与酒相混,哪怕就是点香时饮酒太多,这安眠,说不定也会变成长眠。   今天或许就是让这位帝王长眠不醒的好日子。   她听到身后何潘仁低声问道:“却不知陛下这边可备有美酒?”   杨广没有做声,片刻之后才突然笑了起来,笑声竟是有些说不出的诡异:“有,自然有!朕这里有一壶万金难换的好酒,只要喝上一口,便能醉死过去,再不会醒。这壶酒,朕早就让人收好了,日日夜夜都会跟随着朕。朕是天子,朕是天下之主,朕绝不会死在刀剑之下!”   凌云听着这声音不对,忙放下了香炉转过身来,却见杨广激动之下已霍然站起。大概是起得太猛,他身子一晃,忙伸手扶住了屏风,随即目光在屋子里一扫,脸上露出了疑惑之色。   外头的宫人们显然也被杨广的笑声惊醒过来,有人在低声叫着“陛下”。   凌云心里一惊,杨广显然是清醒过来了,他会不会生出疑心?   何潘仁倒是依旧从容:“陛下这是要去安寝了么?草民适才跟陛下闲聊着外头盗匪的事,陛下像是有些困了,草民正想请陛下安歇呢。“   杨广怔了一下,恍惚间觉得是这么回事,却又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何潘仁笑道:“应该快三更了。”   杨广自是颇感意外,随即便长出了一口气:“也好。”他扬声将侍从们召了回来,自有司寝带人再次整理床褥,放下帘帐。凌云与何潘仁都退到了一边,心知今日的机会只怕已经错过了,那颗大好头颅只能日后再徐徐图之……杨广却突然抬了抬手:“朕的酒呢?”   两人心头一凛,却见一位女官脸色一白,欠身回道:“启禀陛下,在、在奴婢这里。”   杨广微微点头,不知为何又踌躇起来,皱眉道:“朕不是这个意思。”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何潘仁,何潘仁也微笑着看了回去。杨广眼睛一亮,脱口道:“去外头给朕拿一壶……”   他的话未说完,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有人喘息着回道:“陛下,宫外,东城那边,有火光!”   屋里众人顿时都变了脸色,杨广更是毫不犹豫地推开身边的宫女,几步抢到东边的窗口,将窗子一把推开。   这座寝宫原位于后殿,外头就是一个小小的花园,日间推开窗棂,能看到绿草如茵,鲜花如锦,此时自是什么都看不见,但外头的风声早已停息,隐隐间的确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响动——在这个时辰绝不应该出现的响动!   杨广凝神倾听了片刻,霍然转身,厉声道:“你们都出去,把宫门值守给我找来!”   屋里的侍从们都慌忙退了下去,凌云跟何潘仁也混在其间,只是一出房门,两人便转身离开了后殿,快步奔向了西边的阁楼,一路上若是有人询问,也只道:“陛下被火光惊动,女史让我等上来瞧瞧。”   众人显然都已慌了神,没人想到要查问他们。两人畅通无阻地来到了阁楼高处,却见东边果然有火光闪动,那并不是一团火光,而是……凌云心头仿佛也有火光划过,顷刻之间,一个答案已清楚地跃上心头。   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她知道是谁了。   ※※※※※※※※※※※※※※※※※※※※   嗯,众所周知,安眠药不能跟酒一起吃,我是很有科学依据的。感谢在2020-11-09 23:17:23~2020-11-11 19:4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42章 众叛亲离   深夜的江都宫, 风停云歇,鸦雀无声,就连时间都仿佛凝滞住了。   而当一身戎装的监门官匆匆赶到寝宫时, 那沉重急促的皮靴声,一步一步,就像是狠狠地踩在每个人的心头。   等候在屋外的宫人内侍们原本就满怀惊恐, 听到这带着不祥之意的脚步声,更是两股战战,脸色煞白。有人瞧着那个越来越近的高大身影, 颤声道:“是裴值阁!”   凌云与何潘仁早已悄然回到人群之中,听到这一声, 心里都是雪亮:来人是监门值阁裴虔通, 也是皇帝心腹里的心腹。在杨广还是晋王时,他就担任着王府的监门校尉,这些年来官位颇有升迁, 职责却从未变过,一直在为皇帝看守门庭, 掌管防卫,在皇帝东征高丽、西巡突厥之时也是如此,杨广对他的信重可见一斑。   今日他来得倒是快!   屋里的杨广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听到外头的动静, 不等通传便喝道:“进来!”   裴虔通神色微凝, 几步抢进门去。门帘倏然落下, 却并没未遮住杨广压抑着愤怒恐惧的严厉声音:“外头是不是有人作乱?是不是……”他顿了顿, 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齐王?”   齐王?凌云听得皱了皱眉。杨广只有三位皇子, 长子元德太子杨昭早逝, 幼子赵王杨杲眼下就在万象殿里,而次子齐王杨暕据说最像杨广,却是最不得他的欢心,看来果然如此 。   裴虔通的声音倒是依旧稳稳当当:“陛下误会了,外头并无叛乱之事。适才东城火光冲天,人声嘈杂,微臣也有些担忧,立刻让人去查了。原来是草坊失火,而骁果们被火势惊动,正纷纷赶去救火。”   他的语气沉着舒朗,自有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屋外的人顿时都长出了一口气,屋里的杨广脱口反问道:“你当真查清楚了?”   裴虔通回答得愈发坚定:“微臣岂敢欺瞒陛下?托陛下的洪福,眼下大风已停,大家齐心协力,想来很快就能控制住火势。”   杨广“呵”了一声,似乎是哑然失笑,声音也松弛了下来:“原来如此!那今夜就辛苦裴卿多多留心,若火势有什么变化,再来回报。”   裴虔通连声应诺,见杨广没有别的吩咐,这才恭恭敬敬地告辞出来。外头的宫人们此时都已转忧为喜,那些原本就认得裴虔通的,纷纷微笑示意,之前引路的内侍更是亲亲热热地走了上来:“裴值阁辛苦了,这边请。”   裴虔通也含笑向众人点了点头,跟着内侍转身往外走去,笑容温煦,脚步沉稳,端的是令人放心。   大家自是彻底放下了担忧,司寝的宫女们脚步轻快地走进内室,重新开始铺陈席褥帘帐,留在外头的侍从们也忍不住喃喃庆幸,那细细碎碎的声音和劫后余生的喜悦,让整间宫殿仿佛都暖了几分。   在没人留意的角落里,凌云目送着裴虔通的背影,无言地摇了摇头。何潘仁更是低低地笑了出来:“第三个。”   凌云点头不语,是的,第三个,这位备受宠信的监门值阁,就是第三个要砍下杨广头颅的人。   宫外的那些火光与喧嚣,但凡领过军的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那绝不是什么失火救火,而是成千上万的军卒在举火集结,是他们在用火光内外呼应。   这显然是一场势如破竹的叛乱,而在江都城里,能掀起这种风暴的人并不多,第一个,就是宇文智及。   她跟何潘仁之前都曾纳闷过:宇文智及为何要通过南阳公主把他们送进宫里?为何又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安排和要求?答案如今终于摆在眼前了:因为他只想让杨广这两日能安安心心地留宿在主殿之中,而不是去那座令人眼花缭乱的迷楼里寻欢找醉,给这场必须速战速决的叛乱平添变数。   第二个要杀杨广的,是骁果统帅司马德戡——火光所起的东城正是骁果驻扎之处,这场深夜的集结来得如此声势浩大,如此井然有序,必然是上下一心,他这位统帅的作用也就可想而知了。   当然,有这两人联手其实还并不保险,毕竟这座宫城地势险要,城楼坚固,只要层层坚守,上万叛军也很难一举攻下,万一僵持起来,胜负依旧难以预料,所以就有了这第三个人,监门值阁裴虔通。   他是这座宫城的守卫,是皇帝身边最后一道防线,而现在,这道原该是最可靠的防线已经变成了最致命的绞索,凌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它慢慢绞紧的声音!   杨广大概还没有听到这个声音吧。他一直在担忧李家,担忧盗匪,甚至担忧跟他疏远的儿子,结果真正想要他性命的人,却是这些他最倚重的将军,最信任的心腹……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讽刺?   抬眸看着不远处的房门和门帘上映出的轻快身影,凌云的嘴角不觉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何潘仁转头看着她低声问道:“阿云,咱们要不要……”   凌云略一沉吟,断然摇了摇头。不,她不想抢先一步杀掉杨广,她甚至根本就不想杀他了——死于心腹们的叛乱,才是这位为所欲为的帝王所应得的,最好的结局!   杨广的声音也再次从屋里传了出来:“你们去皇后那边报个信,若皇后已经安歇了,不必多言,若她问起外头的事,告诉她是草坊失火,让她不必担忧;对了,还有阿满那边也要去个人看看,他是早就睡下了,他身边伺候的不知有没有被惊动,让他们安心些,莫要惊扰了阿满……”   他平日的语气里总带着些疲倦烦躁,这几句却流露出了难得的轻快和温情,只是在此时此刻,这些轻快和温情都显得格外荒谬,荒谬得……近乎苍凉。   不等她多想,门帘忽地又挑了起来,有宫人出来向两人招了招手。两人进去重新烧起了香炉,在香烟袅袅之中,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原样,但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大厦倾覆之前的,最后一点平静时光。   两人从寝宫出来时,夜色愈发深沉,远处的隐隐嘈杂声也似乎有了变化。两人索性再次走近了阁楼,只是刚刚走上楼梯,却见有人匆匆而下,正是之前报信的那名内侍。   片刻工夫不见,他换了一身灰扑扑的衣服,外头还罩着件披风,腰腹之间微微鼓起。看到两人,他明显地怔了一下,胡乱指了指东边道:“我、我去那边看看。”   凌云目光在他身上一扫便明白过来:这名内侍大概早就看出了外头的不对劲,不然之前也不会那么慌张了,而现在,他没有再次示警,而是准备悄悄溜走……原来在这个夜晚,决定背弃皇帝的,又何止是那些将军重臣而已?   往后退了一步,凌云默然让开了道路,那内侍低头冲了过去,一串仓促细碎的脚步声很快就去得远了。   不过在夜色之中,还有一种声音在渐渐靠近,那是远方的无数人的脚步声,他们正汇合在一起,正在冲向这座宫城。 第343章 穷途末路   叛军果然没有让人久等。   五更不到, 天色未明,江都宫的玄武门便轰然洞开。   在火把的照耀之下,几百匹战马直奔皇帝所在的万象殿而来。   大殿值守的卫士听到动静, 惊得齐声高呼“有贼”。在寂静的黎明前夜,这惊呼声足以撕破长空,骑队的势头为之一顿;而万象殿里, 所有的人也都被惊醒过来。在殿堂廊庑的各个角落,颤抖的询问声、恐惧的惊叫声和慌乱的脚步声,渐渐响成了一片。   唯有大殿最深处寝宫里依然是一片安静。   杨广早已翻身坐起, 此时却是直愣愣地看向了案几上的香炉。炉口的烟气不知何时已变得极淡,他却觉得眼前仿佛还笼罩着浓浓的云雾——不是说可以安睡到天明的么?他怎么又开始做这种噩梦,梦见贼人杀入他的皇宫了?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恍惚之中, 他脱口道:“来人, 把香点上,把酒拿来!”   屋里的宫人们原本就已六神无主, 听到这一句,更是惨然色变,不知是谁颤声道:“不, 陛下, 奴婢不喝, 奴婢不喝!”——陛下说过的,如果遇到变故,那壶毒酒,她们得先喝下去!   这绝望的声音仿佛点燃了某种东西,一名内侍猛然起身, 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 随即便是第二个、第三个……有人迫不及待、奔跑如风, 有人跌跌撞撞、手足并用,却没有人迟疑,更没有人回头。转眼之间,偌大的内殿里,便只剩下了杨广一个人。   看着这些争先恐后的狼狈身影,杨广也缓缓地站起身来。即使在最荒谬的梦境里,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所以,这不是梦吧,是真的有人杀进皇宫了!那些马蹄声,惊呼声,原来都是真的;他那些噩梦,也终于变成了真的!   所有的热血轰然冲上头顶,他一时间仿佛神魂出窍,从高处俯视着自己孤零零的身影,心头恍然间若有所悟:所谓孤家寡人,原来是这个意思?但下一刻,一股不甘之气却又让他蓦然回过神来:不,就算他已是孤家寡人,就算他已经穷途末路,他也绝不能束手待擒!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转身拉开塌边一处暗柜,从里面扯出一件灰色的衣袍,跟宫里杂役们常穿正是一个颜色。胡乱把衣服往身上一套,他疾步走出了房门,却又猛地止住了脚步:   房门外头,就在离门帘不过几步之处,赫然站着两个人,都是一身黑衣,仿佛是两道瘦长的黑影,却又显得异样的醒目。   杨广定了定神才认出来,这两人竟是那对善于调香的胡人兄妹,他们竟然没有逃走!惊喜之下,他不假思索道:“你们来得正好,快去把赵王带过来,越快越好!”   凌云皱了皱眉,杨广出来的速度比她预料的要快,而开口说出的这几句话,更是完全在她的预料之外。何潘仁显然也有同感,“陛下是打算亲自带着赵王去逃命?”   杨广正要点头,忽然意识到这话语气不对,再看看这两个人,他越看越是惊疑:“你们……”   何潘仁宽慰地向他笑了笑:“陛下不必担忧,我和阿云是来看热闹的,顺便也来看看,陛下如此英明神武,一生为所欲为,最后到底会落得个什么样的结果。”   杨广心头愈发冰凉:“你们是贼人的内应?”   何潘仁摇头笑道:“陛下也太看得起我了,今日这些贼人的内应都是位高权重之辈,深受陛下信任,享尽世间荣华,我等何德何能,如何能担得起这般重任?”   杨广生平都未曾被人这么当面讥讽过,而这话里的意思更是令人心惊,他一时也不敢细想,只是咬牙问道:“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何潘仁回头看了凌云一眼,凌云点了点头,上前两步,走到杨广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我就是你一直要找的李三郎。”   她早已洗净面目,在火光之下,愈发显得眉目秀致,神色平静,杨广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李三郎?这个女人是李三郎?此事明明匪夷所思到了极处,他心里却并没有太多诧异,只有说不出的惊惧:“你想做什么?”   凌云淡淡地道:“我自然想杀你报仇……”   她话未说完,就听长廊另一头有细碎急促的脚步声响,一个孩子的身影出现在长廊尽头,正是赵王杨杲。他身上还穿着雪白的中衣,披散着头发,一路飞跑而来,杨广顿时变了脸色:“阿满?你回去!”   杨杲听到他的声音,尖叫了一声“阿耶”,竟是跑得更快了,炮弹般冲到杨广身边,抓着他的袖口哭出了声:“阿耶,我不敢回去,外头好生吵闹,他们却都不见了,就连乳娘都不见了,到底都看不到人,阿耶,我怕!”   杨广听着幼子的抽噎声,心头也是一阵悲怆,原本惊骇之下有些昏沉的头脑倒是清明了许多。   伸手将杨杲拉到身后,他转头看着凌云道:“朕想起来了,你是有个兄弟因为叫李三郎被杀了,是不是?这件事,朕当初也是受人蒙蔽,并不知道下头的详情,今日你若能容朕离开,朕日后自会把事情查验明白,为你兄弟报仇伸冤,你看如何?”   他原本声音还有些发颤,但越说神色便越是镇定,越是诚恳,说到最后,自己也信了七八分。   凌云忽然间只觉得意兴阑珊。   这几年里,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能走到杨广面前,在杀他之前,自己要说什么,要怎么说,才能让这位陛下死个明白,让他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但现在,她不但已经不想动手杀他,就连那些在心里千锤百炼过的话,那些尖锐的痛斥,冰冷的嘲讽,她也一句都不想多说了。   她只是漠然看着他,侧身退开了一步。   杨广原本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才能说服这位神出鬼没的“李三郎”,却瞧见她让开了道路。他不敢置信地瞧了瞧凌云,张口想说点什么,但对上她的眼神,心头忽地一震,当即低头拉住了杨杲,一言不发地向后门匆匆走去。   他走得极快,小杨杲一路跑着紧紧地跟在边上。父子俩的背影一高一矮,一灰一白,看去倒也温情,却有些过于醒目了。   凌云不觉看得出了神,何潘仁也看得摇了摇头。   两人相视不语,心里都明白,杨广能这么快就换装出逃,原本是有一两分蒙混过关的指望,但带上儿子之后两人这么引人注目,那就半分指望都没有了。他是没想到这种危险么?还是不忍放弃幼子独自逃命?   正沉默间,原本已渐渐安静的殿外又吵嚷了起来,这一次,不再有人惊呼,却响起了喝斥之声。两人快步走了出去,一口气登上阁楼,居高临下往外看去。   那支骑队果然再次冲了回来,声势愈发浩大,领头者赫然正是裴虔通。他一面让人去封锁万象殿的各处门户,一面便指挥着手下将大殿的守卫都驱赶出来。大约是瞧着他们人多势众,领头的又是上司,侍卫们大多都放下武器,默然从命,也有人大骂着冲出来拼命,但在骑队的包围下,这十几个人就如一簇微弱的火苗,片刻工夫就被刀光剑影彻底淹没了。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打开了通往内殿的阁门,乱兵一涌而入,四处搜查。凌云跟何潘仁乘人不备,打晕了两个落单的骁果,换上他们的衣服盔甲,很快便混入了乱军之中。   叛军在万象殿内外都没搜到杨广,一面往外搜索,一面逼问抓到的内侍宫女,有美人扛不住这番威逼利诱,悄悄伸手指向了永巷的西阁,自有校尉提刀而上,将一身灰衣的杨广强行“扶”了出来。   杨广脸色已变得灰白,言语却依然颇有条理,唯有看到裴虔通的时候惊讶得脱口道了句:“是你?你有何仇怨居然要反?”   裴虔通依然神色自若,抱手回道:“臣不敢,只是将士思归,臣想奉陛下回京而已。”不然难道跟皇帝一道被气疯了的骁果们杀掉么?   杨广的神色微缓,心头也多少生出了一点侥幸。不过当他发现在宫内开门揖盗的居然是乳母魏氏的时候;在他出宫准备接见群臣,却被宇文化及毫不客气地挥手斥退的时候;在他眼睁睁看着幼子杨杲因惊慌哭泣而被裴虔通一刀砍下头颅的时候……他的这点侥幸,到底还是彻底湮灭了。   眼见着昔日的亲信拔刀逼了上来,甚至并不愿浪费时辰找出那壶鸩酒,杨广低头看着衣襟上爱子的鲜血,心情突然间竟平静了下来。   他曾一次次地做过这样的噩梦,每一次都是在敌人举起刀锋时骤然惊醒,而现在,他终于看清了他们的面孔,也终于走到了最后。   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了不久前那位胡人的讥讽,想起那位“李三郎”冰冷而复杂眼神,他现在知道这是为什么了:他杨广也许是对不起天下百姓,他也许怀疑过太多不该怀疑的人,杀过太多不必去杀的人,但最后来杀他的,却是他从未对不住的,也从未怀疑过的,这几个……   原来这就是他的结果。   伸手解下身上的练巾,他头也不回地交给了身后的人,任凭他将练巾上套上自己的脖颈,然后,狠狠收紧。   凌云并没有看到这最后的一幕,她只是远远听到了寝宫里这番动静,转身便与何潘仁一道混出了宫城。宫城里,一切已渐渐归于平静,宫城外,杀戮却刚刚开始,一家家府邸被乱军攻破,一位位王公大臣被当街斩杀。原本平整的街面上,鲜血尸首,随处可见,哭声骂声,随处可闻。   凌云自然在战场上见过更血腥的厮杀,但这样残酷的屠戮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忍无可忍地转身想换条小路出城,身旁的王府里却传出了一声声凄厉的高呼,有人被兵卒从门内直拖了出来,嘴里还在不住地锐声辩解:“你们放开我,放开我!父亲,父亲,你不能这样,孩儿没有对不住国家,孩儿没有对不住父亲!”   刀光一闪,这声音戛然而止。   一颗头颅骨碌碌地直滚到凌云的脚边,那张与杨广足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孔上,一双眼睛犹自瞪得大大的,仿佛至死都无法相信,自己分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父亲就派人来杀他了呢?   凌云转头看向了宫城的方向,耳边又响起了杨广的声音:“是不是有人作乱,是不是……齐王?”   远处的宫城依然巍峨高耸,刚刚升起的太阳正照在城楼之上,将它映照得愈发美轮美奂,不可方物,仿佛不曾见证一个王朝的灰飞烟灭,不曾看到这一幕幕的人间惨剧。   她的心头突然间有些迷茫:这真的是她想看到的结果么?   怔忪之中,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她听到何潘仁温柔的声音:“阿云,不要看了,我们走。”   我们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   不管怎样,杨广最后这结果的确有点惨,他的两个儿子,也都死得挺惨,尤其是齐王杨暕,到死都以为是他父皇要杀他。感谢在2020-11-13 01:02:44~2020-11-16 02:41: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44章 心有灵犀   江都城里的水道极密, 宫城的护城河便连接着数条河道,出宫上船,可以到达外城的各大坊市, 也可以直接离开外城,从此海阔天高,再无阻碍。   三月十一日这天, 当宫城里火光四起,血流成河,一只不起眼的小船就这样悄然离开了江都;而在小船出发的地方, 一堆枯木落叶无风自燃,烧出了一道直入云霄的青色烟柱。   随着青烟升起,在江都城的各个角落里, 都有人毫不犹豫地丢下了手里的活计。在一天的屠戮和动荡之中, 没有人注意到,一支小小的队伍已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座城池。   当他们中的最后一拨人走出城门时,那只最早离开的小船已沿河南下, 在越来越窄的河道里拐了好几个弯, 终于来到一处隐蔽的码头。   码头边之前应该是一个村落,沿河分布着百十栋大小不等的茅屋砖房,眼下村子显然已经空了,田野荒芜, 杂草丛生。唯有靠近码头的那排屋子似乎还有点人气。船只刚刚停稳, 便有人从屋里飞跑过来, 一张小圆脸绷得铁紧, 正是小七。   跑到码头边, 她一眼瞧见何潘仁已低头出了船舱, 正回身打起帘子, 脸色这才一缓,却还是迫不及待问道:“娘子还好吧?小鱼呢?江都那边怎样了?”   问话声中,凌云也出了船舱,看着小七笑道:“我们都没事,小鱼应该在断后,江都那边……”   她一时间有些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何潘仁笑吟吟地接过了话头:“江都那边如今已是满城烽烟,满街尸骨,那位陛下连带他的子子孙孙,他的忠臣爱将,眼下应该已经死得干干净净了……不过,这些都不是我们做的。”   小七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越睁越圆,听到最后一句,更是连嘴都张大了:“那、那是谁做的?”   何潘仁笑道:“打头的应该是宇文家的人,驻扎东城的骁果和他们的将军们大多都有参与,宫城里头接应的是皇帝最信任的监门将军和那位乳娘夫人魏氏。此外还有什么人,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小七被震惊得都有些麻木了,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何潘仁一个箭步跳上了码头,回头向凌云伸出了手,凌云也自然而然地搭着他的手轻轻一跃,站稳了脚跟。小七这才蓦然回过神来,用力击了一下掌:“可见这昏君是天怒人怨,连心腹们都忍不下去了,活该他众叛亲离,断子绝孙!”   凌云笑了笑没有接话,小七立刻意识到有些不对:“娘子是遗憾没能亲手杀了那昏君?”   凌云一路上看着两岸的风景,思绪早已千回百转过,此时却也只能简简单单地解释道:“我只是没料到会死那么多人。”   在此之前,她当然早已知道什么叫成王败寇,什么叫一不做二不休,什么叫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但亲眼看到这些杨家子孙如同牲口般被当街宰杀,看到他们的妻妾儿女一夜之间身陷地狱,那感觉却还是不一样的。在震惊、厌恶和难过之余,在她心底深处,似乎还生出了一种冰冷的恐惧。   只是这种恐惧,她并不想多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说。   小七倒是没有多想,闻言只是叹了口气:“谁叫他们投错了胎?说来也是好笑,昏君作恶多端,娘子这么恨他,也不过是想让他血债血偿,倒是他养了十几年的那些心腹,不但要杀他,连他的子孙都不放过!也不知他到了地下,会悔成什么模样!对了娘子,你们这次一切都还顺利吧?进宫了没有……”   她原本就口齿伶俐,被留在城外这段时间又是日夜担忧,如今放松下来,自是加倍絮叨,滔滔不绝地问了下去,凌云被问得头都大了,还是何潘仁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如今这里可有什么吃的?阿云和我从昨夜起到如今,连水都没能喝上一口。”   小七“啊”的一声跳起来,撒腿就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叫道:“娘子你先去换身衣服,奴婢马上就好……”说到“好”字时,人已经蹿进了房门。   两人哑然失笑,各自回了房间。凌云自来动作利索,不过片刻工夫就洗漱干净,换好了衣裳,出来时小七还在灶房里忙碌,何潘仁也没有露面,原本留在这里的两名护卫也不知去了哪里。她索性坐到了窗边的老位置上,默然往窗外看去。   此处原是一家邸店,因离江都不远,又不引人注目,他们在进城前便选了此地落脚,在这里准备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如今再次看到窗外那熟悉的景色,自有几分亲切之感。只是那时在窗外盛开的杏花眼下已凋零殆尽,唯有河水依然奔流不息,浑然不知人间变化。   凌云不知不觉间看得出了神,突然听到脚步声响,回头一瞧,顿时愣住了。   何潘仁已是梳洗一新,换上了一身简简单单的翻领素袍,脸上也恢复了本来面目。大约是这些日子以来都是蓄须带妆,他的脸色看着比往日要苍白一些,却愈发衬得他面容如玉,眉目如画。看着他含笑而来,凌云只觉得所有的春光似乎都回来了,就绽放在她的眼前。   何潘仁唇边的笑意愈深,在凌云对面缓缓坐下,低声问道:“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凌云定了定神,倒也不想瞒他,垂眸叹道:“南阳公主。”   大概是看到了那些残杏吧,她又想起了在杏花丛中的那道倩影。她一直都没有忘记这位公主的通透和善意,所以这次来到江都,不管做了多少计划和准备,她都从未将南阳列入其中,从未想过要借助她去接近杨广,杀掉杨广,但没想到,却还是阴差阳错地走了她的路子。   虽然最后她没有杀杨广,可对南阳来说,丈夫的家族屠了自己的家族,这比她无意中把仇人送到了父亲身边,大概要来得更为残酷吧?她不知道宇文家的那位驸马能不能保下她,但就算她能活下来,日后又该怎样面对这些仇人,面对她自己,面对以后那漫长的人生?   何潘仁显然明白凌云的感受,沉吟片刻才道:“这位公主的确无辜。不过在我们西域那边,小国林立,时局动荡,像她这样的情形,也不算特别少见,但凡能活下来的,无非是认了命,毕竟世间凡事总有代价。她们以往享受过多少荣华尊宠,日后就要付出多少痛苦忍耐,没有人能帮她们。”   凌云点头不语,道理她也明白,只是心头终究怅然。不过此事多想无益,她索性转了话题:“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最后怎么会是宇文化及?”宇文智及也就罢了,宇文化及明明一直都在醉生梦死,根本没有半点谋划大事的迹象……   何潘仁也是摇头,他若是没看错,今日裴虔通等人拿住杨广时,似乎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置他,是宇文化及看到杨广出宫,毫不犹豫地下令让人把他拉回去处置掉,裴虔通才断然动手的,也不知他是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他们的这个疑问,还是由小鱼带回了答案。   日落之前,她带着最后一拨人意犹未尽地赶了回来,进门就嚷嚷道:“娘子娘子,你猜最后是谁坐上那个位子了?是宇文化及那蠢物!”   她和那几名护卫一直留在宇文府,外头出了那么大的变故,她自然是要去打探一番,结果正赶上叛军前来迎接宇文化及接手朝廷。宇文化及当场吓得全身哆嗦,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好容易能开口了,也是一句“罪过”翻来覆去地念叨……   小鱼连说带笑地比划半日,最后冷笑道:“我看他什么都不知道,只因为有个厉害的父亲,又有个阴险的兄弟,这才被生生推了上去,小人得志,愈发猖狂。真真是老天不长眼,咱们准备了这么些日子,什么都谋划到了,什么都预备好了,最后竟让这些猪狗般的人物抢了先,我连个小卒子都没能捞上!”   小七这半日里一直在灶房忙碌,回来一拨人便做上一锅汤面,如今总算把最后一锅也端了上来,听到这句话,她狠狠瞪了小鱼一眼:“这有什么不好?你们头发都没掉一个,该死的人就都死光了,我看这结果简直再好也不过了!”   小鱼伸手挠挠头:“死的那些人,倒也不是全都该死。算他们运气不好,若是咱们先得了手,他们说不定还有活路。”   小七早已听说了城里的惨象,挥手叹道:“他们命该如此,有什么法子?你就别念叨了,赶紧吃吧。”   小鱼没趣地撇了撇嘴,突然又兴致勃勃地转向了凌云:“娘子,接下来咱们要去哪里玩耍?”   凌云心里一动,迟疑地看向了何潘仁,他们原本都以为,刺杀杨广之后必须尽快离开江南,所有的安排也都是围绕着潜逃来进行的,如今看来却没有这个必要了,至于进一步的计划,她早已暗暗下定决心,这次他们若能安全脱险,以后去哪里,她听何潘仁的,但现在,她又觉得,她还想再去一个地方,再去看看……   仿佛感应到了她的视线,何潘仁毫不犹豫地抬起头来:“接下来咱们自然要接着往南走……”   在凌云越来越明亮的目光里,他微笑道:“咱们去吴兴,去看看咱们的师傅!” 第345章 血脉亲情   天下沈氏出吴兴。   作为江南名郡, 这里群山迤逦,水势奇绝,风光虽不似数百里外的江都那般富丽绮靡, 却自有一番动人气韵。不过,当一场暮春的细雨打落了最后几朵碧桃,吴兴的春天也走到了尽头。纵然在深宅幽谷里或许还有几树晚开的海棠, 却终究不是过去的阳春风景了。   就像曾在这片土地上延绵了数百年的沈氏。   毕竟六朝繁华都已凋零殆尽,依附南朝崛起的沈氏又怎能留住昔日的荣光?   然而这样的道理,却并不是人人都能明白……或者, 是不想明白吧?   看着窗外摇曳的芭蕉绿影,沈英就忍不住讽刺地笑了笑:“咱们的郡守是认定了,这就是他的天赐良机?”就因为那位陛下被手下们弄死了,他就觉得他可以借着沈家的势力威望, 打着为天子报仇的口号去抢夺地盘, 最后去抢夺天下?他是哪来的信心和勇气?   站在沈英跟前的年轻人听着她的语气似乎不对,愕然抬头争辩道:“姑母何出此言?这也是咱们沈氏的机会!当初那昏君是如何打压沈氏的, 咱们族人又是如何流离失所的,姑母不是比谁都清楚么?如今昏君已遭报应, 逆党们又急着要回关中,这江南之地, 鱼米之乡, 已是唾手可得,咱们沈氏为何还要放过这大好机会?咱们总不能一直龟缩在这弹丸之地, 处处受制于人吧?”   沈英并未反驳他的话,只是语气平静地问道:“不放过这大好机会?然后呢?”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 却还是咬紧了牙关, 一字字道:“如今杨家气数已尽, 群雄逐鹿,田野匹夫都敢称王称霸,咱们沈氏难道还不如他们!”   沈英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们沈氏的确有不少人流离失所,但郡守沈法兴没有,他一直安守在此。沈家纵然比不得当初权倾朝野,在吴兴这地方却还是一呼百应的。他从未见过天下之大,更不认识世间英雄,眼见着一块鹿肉吊在前头,便觉得自己可以问鼎逐鹿,觉得这天下最后为何不能姓沈?他可真是……”   她摇了摇头,看着年轻人不敢置信的眼神和骤然涨红的面孔,到底没有说出“井底之蛙”这四个字。   年轻人如何猜不到她想说的什么,紫胀着脸反驳道:“姑母,侄儿知道您走遍天下,见多识广,可有些事,却不是您想的那样!   “叔父他才华横溢,胸怀大志,他做郡守这几年,不但让沈氏恢复了不少元气,也结交了好些天下英雄!眼下北边的情形我们也清楚得很,那边流寇四起,赤地千里,如何能跟江南相比?如今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沈氏都占住了,姑母您又何必如此涨他人之威风,灭自己之士气?   “姑母,您是沈家女儿,您千里迢迢回到吴兴,又帮着大伙儿建造坞堡,训练丁勇,难道不是盼着咱们沈氏能越来越好么?眼下叔父要带着大家重振沈氏,又有什么不好?”   沈英叹了口气:“我自然盼着沈氏好!”所以她才费尽心思地教导族人们各种自保之术,希望他们能够安然熬过乱世。谁知世道还没有乱到吴兴来,郡守沈法兴却起了拥兵自立的念头!   六郎听她这么说,眼睛顿时一亮:“姑母,您想通了?”   沈英淡淡地道:“我自然早就想通了,是你们没有想通。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天下日后无论姓什么,都绝不会姓沈!”   她说得是如此斩钉截铁,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姑侄俩一时都没有再开口。这间屋子原是建在半山之上,窗外花木葱郁,山风宜人,这一刻,那风吹蕉叶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刺耳起来,让人简直难以忍受。   还是沈六郎忍不住先开口道:“姑母,不管怎样,叔父也是一片诚心请您下山,您总该去听听他的说法!”   沈英漠然道:“不必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劝不了他,他说服不了我。”   沈六郎却反问道:“姑母既然知道叔父要做什么,难道还想继续留在山上,带着剩下的这些族人避世而居?姑母难道忘了,我们这些人都姓沈?”   沈英隐隐觉得有些不安,皱眉道:“天下姓沈的多了,便是吴兴本郡便还有数千之多,只要不贪图沈法兴妄念的富贵,就算日后被算账,难不成还能人人都被算进去?”   沈六郎断然道:“可咱们这房不一样!”   沈英的心里顿时一沉,沈六郎这话说得倒也没错,他们这房在族中的地位的确不同,前朝最风光的皇后权臣都是他们这房的,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首当其冲地被流放边陲。如今他们这房虽是元气大伤,人丁凋零,但在族里的号召力终究还在,沈法兴想让沈氏上下一心地追随于他,他们这房是必须拉拢的……而他的拉拢,不会只限于六郎这样的后辈吧?   看着神情热切的沈六郎,沈英的脸色终于变得郑重起来:“除了你,咱们这一房里,还有谁想跟随沈法兴?”   沈六郎不自在地闪开了视线,声音也微微低了下去:“除了七郎,我们几兄弟都想跟随叔父建功立业,这也是父亲和叔伯们的意思!”   沈英微微点头:她早该想到的!他们这房的人,曾经站得最高,曾经跌得最惨,小辈们固然会对家里曾经的风光心驰神往,经历过这一切的人,她那些劫后余生的堂兄弟们,自然会更加放不下,他们说不定早就下定决心了!   想明白这一点,她索性看着沈六郎直接道:“你们其实已经商量好了,你只是来通知我一声?那我已经知道了,你们自去建功立业便是,不必想着来说服我。”   沈六郎忙道:“姑母何必如此生分?咱们是血脉亲人,原本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初情势那般艰难,大伙儿都设法熬过来了,如今大伙儿都想跟叔父去博上一搏,姑母为何不能伸手帮上一把?今日姑母若是执意不肯不山,他日若有什么好处,姑母难以分润,若是有什么不好,姑母却不能独善其身,这又是何苦来?”   所以他们还想把自己也拉下水?沈英气得差点笑了出来:“那你倒说说看,我为何不能独善其身?我要走,你们谁又能把我扣下?”   沈六郎正色道:“姑母要走,侄儿不敢留,叔父也不敢,但姑母真的要一个人离开吴兴么?连大家的死活都不管了?”   仿佛应和着他的话语,屋外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声音越来越近,沈英脸色一沉,飞身掠出房门。   沈英在山上修的这处坞堡,原是为了安置本房的族人,寨门修得颇为结实坚固,此时大门却已洞开,好些壮年男子在拖家带口地往外走,几个妇人上前劝阻,却被轰到了一边。有人看到沈英出来,提高声音道:“我们为何要留下?难不成堂堂沈家子孙,要一辈子躲在山上当野人么?你们来拦我们,不如去找你们的英娘姊姊,英娘姑姑,让她带着你们一起下去,不就什么都好了?”   沈英额角的青筋跳了跳,突然间意识到有些不对,转身看着追出来的沈六郎寒声问道:“柴家二郎和我那几位江湖朋友,如今是不是也都去了郡守府?”难怪从昨天起,就有人陆陆续续以各种理由把他们请出去帮忙了,他们什么都算计好了!   沈六郎脸色微窘,硬着头皮道:“他们身怀绝技,叔父早就想结交了,姑母放心,叔父那边正在用人之际,他们绝不会受任何委屈!姑母就算自己不肯再沾俗事,难道还要挡着他们去为自己谋个前程?”   “姑母也莫要恼怒,我们也是为了您好!您这样的本事,为何要埋没在山野之间?为何不能为沈氏效力一二?这样大家也都能有个更好的结果!”   沈英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她十几岁出来行走江湖,已经多少年没吃过这种亏了,就因为这些人都是她的血脉亲人,所以她没有半分提防,而他们也没有半分顾忌——他们料定她绝不会对亲人们如何,也料定她不可能放弃徒弟和同伴,放弃这些家里已没有壮劳力的妇孺,他们料定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从极高的地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尖锐声音。沈英心头一震,抬眼看去,却见微微阴沉的天幕下,两只金褐色的鹰隼正在展翅翱翔!   沈六郎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那两只鹰隼,略觉纳闷,却也没往心里去,只是再接再厉地劝说道:“姑母也瞧见了,人心如此,肯留下的不过是些老弱妇孺,姑母一个人,是能护得她们衣食无忧?还是能带她们再去别的什么地方?所谓孤掌难鸣,姑母就莫要逞强了!”   沈英目光一转,落回到沈六郎的脸上,眼里那点冷峻的怒火已化成了嘲讽的笑意:“是么?那可未必!” 第346章 共襄盛举   吴兴的郡守府并不算大, 屋舍也略显陈旧,然而花木葱郁,格局古雅,自有一股被时光洗涤过的高华气韵。   花园边的会客厅更是如此。这里的墨书屏风、博山香炉乃至青瓷插瓶, 皆是来历不凡之物。置身其间, 看到的每一处陈设, 都凝结着数百年的岁月沧桑与人物风流;听到的每一句话语, 也似乎因此变得格外厚重悠长, 格外令人信服……   身为花厅的主人,郡守沈法兴对此自是心知肚明。看着面前年轻人,他颇为动情地从天下大势说到了个人前程,眼见着对方果然面露向往, 连连点头, 这才笑道:“二郎以为如何?”   二郎柴青毫不犹豫地抱了抱手:“府君说的都在理不过了!”   沈法兴满意地拈须而笑。他就知道, 这位柴二郎虽然貌不惊人, 但毕竟出身大族, 又是堂堂男儿, 骨子里自有一股不甘人下的志气,只要跟他讲清楚道理, 他便知道该何去何从!不像那些滑不留手的江湖粗人, 也不像他那个不识大体的师傅……   他心里高兴,正要再鼓励几句, 就见柴青往窗外看了一眼,脸上的向往之情愈发明显:“却不知府君这边……晚宴何时才能开席?”   沈法兴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自己没有听错吧?他这是什么意思?   柴青显然看出了不对, 脸色也是一变,盯着他惊疑道:“府君莫不是……不打算请客?”——他这次下山来,原本就是因为吃腻了山泉野味, 想吃一顿酒肉俗物,听了这半天的废话,好容易窗外总算是飘来酒肉香气了,这位郡守怎么看着竟像是没有请客的意思?   沈法兴僵硬的面孔艰难地裂开了一道缝隙:“柴二郎,吃喝乃是小事,本府这回请你们过来,原是有大事相告,大计相商!”   柴青坦然点头:“我知道啊,不就是那蠢皇帝被宇文家的贼孙们给宰了么?这可是件大好事!府君想借机横扫江南,这个主意自然也好得很,我不是都赞叹过了么?”   沈法兴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耐着性子问道:“那二郎难道就不打算做点什么?”   柴青纳闷地看了他一眼:“我自然打算好了——等吃饱了我就赶紧回山,没事再不下来!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急着问府君酒宴何时能开席了。”   沈法兴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了,沉声怒道:“二郎原来是在消遣沈某!”   这次为成就大事,他外联隋军部将,内结沈氏诸房,一切还算顺利,没想到却在沈英这里碰了壁;亏他早就料到这位堂姐不会轻易出山,还多做了一番布置,结果她手下的这几个江湖人竟没一个肯听话的,而这柴二郎更是比他们还要滑头,还要可气!   他越想越是气恼,转头冲着门外断喝了一声,“来人,将柴二郎送回去!”   两个守在外头的精干家仆闻声而入,一左一右作势要将柴青押出去。柴青也怒了,一挽袖口冷笑道:“沈郡守,你莫要倒打一耙,分明是你先消遣我的!不想设宴招待我直说便是,东拉西扯,你当我跟你一般闲得慌么?不用你的人带路,我自己会回山!”   沈法兴也懒得在跟他再虚与委蛇,冷冷地道:“既然都来了,那就多留几日吧,等你师傅想通了再说!”   柴青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算何等物流,也敢说要‘留’我柴二郎!”话音未落,他一个闪身,身形如烟如电,转眼蹿到门外,随即眼前却是一花,却是一张大网兜头而下,将他罩在了里头!   他反应极快,手腕一振便滑出了袖中的短刃,要割断网绳,只是对方显然也早有准备,拉网的几个人立刻扑了上去,几下就将他的手脚都缠了个结实,那柄短刃也被他们夺了过去。   沈法兴听到柴青罗网,这才迈步走出房门,居高临下地看着竭力扑腾的柴青,轻蔑道:“柴二郎,你就省省力气吧!”   柴青挣扎不动,气得大骂:“你这老匹夫!我当你长辈才给你面子,听你啰嗦,谁知你竟是个卑鄙小人!就你这品性,还想学别人招揽英才?也不回去照照镜子,看天底下哪个英雄是像你这样不要脸的!”   这话正戳在沈法兴的肺管子上,他的脸色顿时阴沉得可怕,寒声道:“让他闭嘴!”   院子里的健仆们都怔住了,这柴家二郎被快缠成粽子了,怎么堵嘴?有人便迟疑道:“阿郎?”   沈法兴冷着脸反问道:“还要我来教你们么!”   他的性子自来就不大好,对外还算温文有礼,私下却极为严厉,容不得半点违逆。他这一怒,几个健仆都吓得脸色大变,领头的忙一声得令,上前看了看,对着柴青的嘴便踹了过去。   柴青忙就地一滚,好歹躲开了这一下,但手持渔网的几个健仆也立时反应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按住了他,将他的头颈拉得高高仰起。领头的仆人走到跟前,抬脚以更大的力道踹了上去。   柴青骂声不绝,但眼见那靴尖已到跟前,他到底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但等了一等,脸上却并没有等到那意料中的剧痛,耳边倒是响起了一片惊呼惨叫之声。   他忙睁眼一看,却见那几个仆人都已七歪八斜地倒在地上,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弯下腰来,手里银光挥动。他的身上顿时一松,那张渔网已是四分五裂。   那人却不着急扶起他来,反而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小二郎,一年不见,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竟被这些废物给捆成了这样!”   柴青摸着屁股跳了起来,欢喜得眉毛乱飞:“小鱼姊姊,你怎么来了?师傅呢?阿嫂呢?”   小鱼鄙夷地撇了撇嘴:“你是怕她们瞧不见你这倒霉模样?”   柴青忙道:“我是大意了而已!我以为这郡守是想请我们吃席,顺便拉我们入伙,我虽然不想入伙,但来都来了,总要吃完饭才好告辞吧?结果这人不但吝啬,还阴险,我哪能想得到,他堂堂郡守,谈不拢了连顿饭都舍不得给,反而要把我网了去,估计是想自己添道菜!”   沈法兴早已被小鱼吓得后退了两步——他根本就没有看到有人进来,只见自己的人突然都倒了下去,这才瞧见小鱼的身影;后来听到小鱼开口,心里才微微一定:原来也是沈英的徒弟!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突然又听到柴青如此编排自己,忍不住道:“二郎这话从何说起?我只是想多留你两日,回头等你师傅来了,也好一道商量日后的大计。”   商量大计?柴青不由得一声嗤笑:“什么大计?说得好听!你不就是打算吓唬住我师傅,让她给你卖命么?”   沈法兴脸色顿时一板:“柴二郎,你也是大族出身,岂不知家族为何物?如今大变在即,我沈氏一族备受打压数十年,总算有了出头的机会,自是人人都责无旁贷。你师傅年少时置身事外已酿成大错,难道还想继续错下去?如今我既然主持着族中事务,就不能让她重蹈覆辙,总要跟她说清楚道理吧?”   “至于你,我也算你的长辈,你说走就走,还破口大骂,毫无规矩,在沈家的地头上,容不得小辈如此撒野,我也只能代你师傅教你一教了!”   他原本生得相貌堂堂,这么侃侃而谈,自是气度端庄,风姿俨然,柴青纵然知道他是拿大帽子来压人,一时也不知该从哪里反驳起,只能怒道:“你算老几?也敢说代我师傅教训我?再说我师傅想做什么,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沈法兴傲然道:“只要你师傅还姓沈,有些事,就由不得她!”   柴青气得还想再说,却听院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府君说得不错,有些事,的确让人身不由己。”   随着话语声,沈英大步走了进来,柴青自是大喜,沈法兴的心头却是一紧:他也知道,沈英迟早会现身,但她和她徒弟都是怎么进来的,为何没人通报?自家的那些仆从兵丁难不成都被她唬住了?   他心里越想越没底,面上倒是半点不露,冲着沈英点头笑道:“可算请到阿姊的大驾了!这一回我是心急了些,只是俗话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今外头的形势还不甚分明,族里也有好些人在等着阿姊发话……我只能出此下策!”   “我也知道,阿姊你自来闲云野鹤惯了,不愿参与俗务,但家族兴亡已在此一举,阿姊总要为族里这么多人的生死安危想一想才好……”   沈英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府君过奖了。”   沈法兴心里不由一沉,他就知道沈英不容易说服,眼下看来……   沈英的话音却是一转:“不过府君有句话说得对,我年少时曾因置身事外而遗恨终身,所以这一回,我不能再重蹈覆辙。”   沈法兴心头顿时大喜——沈英武艺高强,又是走南闯北,交游广阔,论对天下各路豪杰的了解,江南只怕没人能胜过她;更要紧的是,这半年多,她帮着各乡筑堡练兵,在族里威望极高。有她帮忙,无论对内对外,他都能省力许多。正因如此,他才会如此不惜代价地要说服她,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想通了!   他忙道:“多谢阿姊!”   沈英笑了起来:“你既然叫我这声阿姊,那我也恭敬不如从命了。听闻五弟如今已收服了驻守吴兴的朝廷队伍,此事做得甚好!五弟为官多年,日后这些事情,还要劳烦五弟多多出面……”   沈法兴越听越不对头:“阿姊此言何意?”   沈英看着他扬眉而笑,笑容竟是格外轻松灿烂:“我不是说了么,这一回,我不会再置身事外。五弟如此看重于我,我自不会辜负五弟的信赖,从今往后,我会带领咱们沈家重掌江南,会让沈氏重现荣光,乃至于更上一层楼!”   “五弟放心,你的功劳,阿姊我是绝不会忘记的。” 第347章 勉为其难   她居然想带领沈家踏平江南、逐鹿天下?   沈法兴就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盆隔夜的鸡汤, 那滋味,酸爽复杂得简直难以形容。   沈英大概也看出他脸色不对,诧异地挑了挑眉:“怎么?不是五弟你说眼下时机难得, 咱们沈氏可以乘势而起, 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是我误会了?”   沈法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忙摇了摇头:“不, 不曾误会!”他当然就是这个意思,只是做梦也没想过, 这事会由别人来做主, 而且还是眼前这个女人!   沈英放松地笑了起来:“那就好。我就知道, 五弟你最是深明大义了。”   她的语气里自有一股高高在上的谦逊, 就像她做头领的事已成定局。沈法兴心口顿时一闷, 脱口道:“不过阿姊, 你毕竟是个妇道人家……”   沈英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话:“是啊, 我原本也想着,我毕竟是个妇道人家, 能保住自家平安就好, 不该去插手这种大事。可这不是五弟你再三邀请我么?你说这件事离不得我,甚至把我的徒弟朋友都请到了府里。我这才渐渐明白过来,我虽是女子,却不可妄自菲薄,更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往大里说, 在这乱世之中,我原本就该尽我所能,带领大家开创一番局面;往小里说,五弟你如此诚心诚意,我总不能辜负了这番盛情不是?”   柴青先前还有些意外, 这时也反应过来了,兴高采烈道:“原来沈郡守是这个意思啊!怎么不早些说清楚?我还以为郡守是想自己称王称霸,哄着我们来替你卖命呢!这可真真是对不住了,早知你是想让我师傅来做主,莫说去打江都了,就算去打洛阳,我柴青也绝无二话!”   沈法兴听得满口酸苦。那盆浇在他脸上的隔夜鸡汤,这一刻仿佛是生生地灌到了他的嘴里——偏偏这汤还是他自己熬的,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直接吐出来……当然,他也绝不能就这么咽下去!   心思急转之下,他索性笑道:“阿姊客气了,我是想请阿姊出门,却没想过阿姊居然愿意担下这等重任。此事按说是再好不过了,只是咱们沈氏的规矩阿姊也知道,由阿姊抛头露面来做这个头领,外人如何且不去说,族里只怕会说不过去吧?”   沈英淡淡地道:“这不是还有五弟你么?听闻如今族里有不少子弟愿意追随五弟,你的话他们想来是会听的——不听也不打紧,打一顿就好了,我就不信我还能打不服他们!”   柴青也跟着点头:“对对对,师傅您都不用动手,我来打就好!”   一旁的小鱼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摇头“啧”了一声,嘲笑之意,溢于言表。   沈法兴却是笑都笑不出来了,只能涩声道:“这……这不大合适吧?”   沈英哈哈一笑:“玩笑而已,五弟怎么还当真了?五弟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这大半年里,族里有多少子弟跟我学过拳脚刀枪的工夫、守寨攻敌的策略,如今让他们出去施展施展身手,想来多数还是乐意去试试的。”   “至于长老叔伯们就更好说了。谁都知道,我一无子女,二无近亲,本房也没几个可用的后辈,就算想偏心都无人可偏。此事由我领头,各宗各房至少不用担心白白为他人卖命。就凭这一点,他们也未必会执意反对吧?”   沈法兴听得心里一沉,沈英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如今族里许多人举棋不定,不就是担心此事么?他也是因为沈英在族里的威望信誉才想请她助拳的。没想到,她竟打起了这个主意……或许她早就在等着这个机会了吧?不然今日怎么会来得这么迅捷,这么无声无息?   他越想越是心惊,再也不敢抱一丝侥幸,忙看着沈英正色道:“阿姊说得在理,但举兵之事绝非儿戏。那排兵布阵、粮草后勤,哪一样不是有千般门道?阿姊纵然武艺高强,也曾开山立寨,却从不曾率领大军克敌制胜,就算族人愿意相信于你,外头的兵丁又如何肯服?”   “此事阿姊还要多加思量,千万莫要想当然耳!”   柴青听他越说越是不对,不耐烦地问道:“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莫不是要反悔吧?”   沈英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对着沈法兴笑道:“五弟的顾虑极有道理。不瞒你说,我也是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才决心担上这份责任的。   “五弟,容我冒昧地问一句,五弟你虽然担任过郡守,也剿灭过叛匪,但若要做到战无不胜,后顾无忧,却还是难以做到的,是也不是?”   沈法兴皱了皱眉,他当然做不到,“难道族姊你能做到?”   沈英笑着摇头:“我也不能,不过,有人能。”说完这句话,她负手看向了门外:“阿云,小何,你们进来吧。”   门外一声应诺,两个身影肩并肩地出现在门口。沈法兴一眼看去,顿时呆住了。进来的是一男一女,看去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穿的也不甚特别,女的穿着一袭红色襦裙,男的是一身玄色长袍,但站在一起,那颜色却鲜明得几乎能直刺眼底。   然而更耀眼的,还是这两个人。沈法兴向来自负于出身世家,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如此英气逼人的女子,更没见过如此容色夺目的男人。看着两个人一步步走到近前,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柴青也怔住了,伸手揉了揉眼睛,又拉了拉小鱼,低声问道:“小鱼姊姊,我阿嫂她怎么……穿成这样了?那个人又是谁?”   小鱼瞪了他一眼:“不许再叫娘子阿嫂!”   柴青蓦地睁大了眼睛,张嘴还想发问,却被小鱼冷冷地喝住了:“闭嘴!”   此时沈法兴也已回过神来。沈英已向凌云与何潘仁介绍了他,待两人抱手行礼后,便对沈法兴道:“这是我的弟子李三娘,三年前她曾纵马横刀,连闯太行山十余座山寨,去年又在关中举兵,先后大败阴世师、屈突通,统领七万人马,攻城掠地,从无败绩。   “这位是何岳何潘仁,也是关中义军的首领,三娘领军作战,他便负责军中杂务,收罗人才,调集粮草,运筹帷幄,倒也没出有过任何差漏。朝中赫赫有名的李纲李文纪,就在他帐下效力。”   “五弟,这一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沈法兴早已猜到凌云跟何潘仁绝非寻常人物,但听沈英这么一说,心里却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听闻关中已是李家的天下,你们……”   何潘仁微笑道:“三娘与我的确已投了唐国公,只是三娘惦念着师傅,又不愿受人约束,这才来了江南。没想到昨日一到,便赶上了府君想请师傅出山,我等也少不得再来帮师傅做做这些领军筹粮的杂事了。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接手吴兴,想来总比白手起家容易,府君尽管放心就是。”   接手吴兴?   沈法兴从里到外打了个寒战,忍无可忍道:“你们……这些事口说无凭,你们如何能让人信服?”   凌云看了他一眼:“请跟我来。”   沈法兴狐疑地瞧着她,不知她打着什么主意,却见她并没有一句解释,转身便走向了小厅旁的阁楼。沈法兴想了片刻,到底还是跟在了后头。   这阁楼也是他的会客之所,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视野开阔,站在第三层的回廊上,大半个吴兴城都能收入眼底——这正是他最愿意向旁人展示的画卷。   这位李三娘也是想让他看到点什么吧?可到底会是什么呢?   不过片刻之后,他便知道了答案:   是狼烟,是一道接着一道升起的狼烟。   他生在吴兴,长在吴兴,对这里的每一处都熟悉无比,不用凌云再开口,他就知道那些狼烟是从哪里升起的:粮仓、草坊、军营、监牢……以及,他的祖宅。   那些狼烟是如此的醒目,如此的肆无忌惮,仿佛在冷笑着地告诉他:这座城池已经被彻底攥进了另一个人的手里。   而他竟然根本没有任何察觉……   何潘仁不知何时也踱了上来,彬彬有礼地向沈法兴欠了欠身:“让郡守见笑了!不知在郡守看来,这些烟雾可否令人信服?若是不能,让烟变成火也容易得很,郡守要不要让我等来试上一试?”   沈法兴的脸上早已没了血色,听到了这一问,才咬牙道:“你们……到底带了多少人手,布置了多长时间?”   何潘仁纳闷道:“沈郡守,适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三娘和我是昨日到的,我们带的人么,也就一百出头。毕竟我们本来是打算过来拜别师傅,过后就会离开中原,去西域那边转上一转,没想到……”   看着沈法兴,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来郡守或许不信,有些事我们其实也不大想做。不就是打几个胜仗,灭几万敌军,夺几座城池么?最后能有多大意趣?哪里比得上海阔天空,肆意遨游?可惜郡守却偏偏觉得,你们沈氏要举兵,就得由我师傅她老人家来出马……   “唉,我们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留下来帮帮忙了。” 第348章 恍然大悟   柴青也看见了那一道道突兀而起的黑烟。   他不耐烦爬楼, 索性几下攀到了树上,四下张望,啧啧称奇:“小鱼姊姊, 你们在这吴兴城里到底放了几把火?”   小鱼笑骂道:“胡言乱语,什么放火?我们只是拣着要紧的地方点了几道烟而已!也好让人家瞧瞧咱们的手段不是?”   柴青一个筋斗翻了下来, 冲着小鱼赞叹道:“这手段瞧着果然厉害!”   小鱼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这算什么厉害?你是没见过咱们娘子军在战场上点起的烽烟, 那才真是号令千军万马, 让人闻风丧胆!”   柴青之前便听小鱼简单讲过几句别后之事, 此时更是听得心尖子都痒了:“这等好事, 我怎么就没赶上!还好, 如今师傅要带领咱们横扫江南了, 我柴青总能捞到过瘾的机会!”   小鱼好笑地打量了他好几眼,这才点头道:“我发现还是跟你说话最是开心。”   柴青受宠若惊,摸着脑袋不好意思道:“小鱼姊姊这么客气作甚?”   小鱼诧异道:“我跟你客气什么?我只是觉得,跟娘子啊何大萨宝这些人说话, 我时不时地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跟你说话就不一样了, 你一开口,我就觉得,原来我还是挺聪明的。”   柴青茫然地眨了眨眼,小鱼姊姊这话怎么听着不大像是表扬他呢?   他心里这个弯还没转过来,就听楼梯上脚步声响,却是沈法兴神色恍惚地走了下来, 抬头瞧见他们师徒几个,那神色复杂得简直一言难尽。他不由奇道:“咦,他瞧见什么了?怎么这副脸色?”小鱼忙一扯他的胳膊,示意他赶紧闭嘴。   沈英也看到了沈法兴,往前迎了两步, 毫不客气地笑道:“五弟,如今你总该放心把一切都交给我了吧?   “我这几个弟子虽说都和我一样,生性疏懒,只盼着能早日逍遥江湖,但认真做起什么来,天底下倒也没什么人能拦得住他们。如今有五弟你盛情相邀,又被我这个出身沈氏的师傅所累,他们也只能再勉为其难地做些事了,五弟你看,你何时能把兵符粮草……”   沈法兴脸色越来越白,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阿姊!阿姊你……不必如此为难,此事全都是我的不是,是法兴想岔了!”   他原是生得身量高大,器宇轩昂,言谈之间更是气势逼人,但这几句话一说出来,整个人却仿佛矮下去了一截。   沈英扬眉奇道:“五弟此言何意?”   沈法兴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清明了许多,说话也流畅了起来:“阿姊的事,是我考虑不周。”   “阿姊你如此本领,肯回到吴兴教导族人,已是沈氏难得的福分。法兴万万不该得陇望蜀,贪得无厌,想要阿姊出山来帮我处置这些俗务,如今还要耽误令徒们的归隐之计,如此强人所难,实非君子所为,法兴羞愧无地!”   他越说语气越是沉重,说到最后,抱手在胸,向沈英郑重地行了一礼:“还望阿姊不要被法兴之前说的那些昏话误导,更不必勉强自己做任何事情,无论归隐山林,还是逍遥江湖,阿姊随心就好,法兴日后断然不敢再来打扰阿姊了。”   沈英恍然点了点头:“喔?也就是说,就算我置身事外,甚至离开吴兴,也都是无妨的?”   沈法兴义正辞严道:“自然无妨!以阿姊的身份,原是不该为俗务操心,这些攻城掠地、筹粮安民的杂事,交给我们就好!我等堂堂男儿,若是凡事还要靠阿姊出面操持,就算日后能有小成,又有何颜面立足于世?”   他的话越说越是诚恳,柴青听得也是越来越震惊,手上虽然被小鱼揪着,却还是忍不住怪叫了一声:“哎哎,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主意说变就变?如今说得倒好听,按之前你说的那些难道都是放……”他话没说完,手臂上的麻筋被一把掐住,顿时张着嘴再也发不出声来。   沈法兴仿佛根本就没听到柴青的话,只是冲着沈英诚恳道:“阿姊,法兴不才,在吴兴担任郡守这几年,对沈氏,对阿姊这房的族亲,不敢说有什么功劳,却也已尽力照顾了,如今这点私心,还望阿姊能够成全!”   沈英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不敢当。我本是闲人一个,不像府君这般胸怀大志,所求无非是平安二字。据我所知,族中还有不少人也是如此,却不知府君今日的这席话,是对我一人说的,还是对沈氏其他人也是如此?”   沈法兴心里顿时沉了沉,他自然想让沈氏上下一心地为他效力,沈英却显然不是这么想的,这其中的轻重利弊,他略一思量便做出了决断,正色道:”自然是人人都是如此,愿意跟我起兵讨逆者,我自会好好安排,不愿参与者,我也绝不强求!此事阿姊放心就是,却不知阿姊还有什么吩咐?。”   沈英思量片刻,摇头道:“府君能信守承诺就好……”   沈法兴心头一喜,正要应允,却听身后传来何潘仁悠然的声音:“只是府君既已决定起事,江南只怕已不适合家师归隐,我等想奉家师离开此地,这舟马之事,却不知可否烦劳府君安排一二?”   他们真的想走?沈法兴更是大喜过望,毫不犹豫道:“沈某愿意效劳!”   另一边,柴青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竖耳一听,却发现院子里的谈话已从诡异的出尔反尔滑向了更诡异的讨价还价:   何潘仁面不改色地提出了一条又一条的要求,药材、驮马、舟船……沈法兴原是连连点头,听到他要一百匹骏马,脸上多少变了点颜色,待他说出还要那艘最大兵船,更是再三犹豫后才应诺下来。   何潘仁又在细枝末节上提了几条,这才微微一笑:“多谢府君成全。”   沈法兴松了口气,心里不知为何反而踏实了一些,等到几个人告辞离开时,更是禁不住地满心松快,自觉总算解决了筹划举兵以来最大的一场危机。   沈英凌云几个自然也没什么不满意的,沈英早已下定决心,要带本房的老幼妇孺离开江南,这快船骏马和上好的药材自是多多益善。   唯有柴青走着走着,突然一拍大腿道:“我明白了!师傅,你根本就不想搭理这郡守是不是?之所以说要做这个头领,是在吓唬他!难怪他一会儿说师傅不能袖手旁观,一会儿又说师傅不能插手……其实他就是想让师傅卖命,却又怕师傅抢了他的权柄!师傅早就看出来了是不是?”   几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还是沈英定了定神,温声笑道:“二郎果然长进了!其实沈郡守这种人最是常见不过了,他们总爱拿着什么家族天下说事,指责旁人不顾大义,其实只要牵扯到他自己,他比谁都更顾不上。二郎不是早就看穿他是想哄着咱们给他卖命了么?”   柴青得意地点了点头,正想再吹上几句,却见小鱼对他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心里顿时一阵发虚,忙不迭地转了话题:“对了,这些烟火你们是怎么弄的?好大的阵仗!就是有些浪费了,要吓唬沈郡守这种人,师傅不是说过么,打一顿就好!”   小鱼忙道:“什么叫浪费?明明是过瘾!”   转头看着身后,她叉着腰长出了一口气:“你不知道,当初娘子和萨宝要进宫杀那皇帝,我们为了接应他们,足足准备了一个多月呢,就要让江都城尽快乱起来,越乱越好,这样大家才能乘乱而逃,没想到竟是一点都没用上。这下好了,当初的这些准备,今日好歹派上了一点用场!”   凌云也回头看了一眼。吴兴城的上空,那些烟柱已经渐渐淡去,这座城池看起来是如此的平和温馨,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会发生。   这也许就是他们这趟江南之行最好的结果了。   而在他们的前方,一艘巨大的战船已蓄势待发,要将他们送上一条新的路途。 第349章 良辰美酒   太湖的黄昏, 水波氤氲,霞光潋滟,风景如诗如赋。   若在太平岁月, 此时的湖面上自是扁舟来往,游船相继, 丝竹之声随处可闻。如今却很难看到舟船的踪影了, 自然更听不到丝竹的清音, 夕阳斜照之处, 唯有烟波淼淼, 水声荡荡。   不过这一日, 当橙红色的夕阳一点点地沉入水面, 风中却再次传来了歌声和笛声,那歌声粗犷而高亢,笛声也格外清亮悠长,回荡在水光天色之间, 给这幅温柔的水乡画卷染上了一抹塞外的苍茫色调。   歌声传出的地方是一座隐藏在芦苇荡里的狭长岛屿, 岛上错落点缀着木屋茅舍和船坞码头,还有高墙深垒的院落和隐藏在柳树丛中的望台。   天色还没有黑,院子里的空地上就已烧起了几堆篝火,院子里的百十来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有人倒酒,有人烤鱼, 自然也有人唱歌吹笛。那一张张笑脸被火光和霞光照得分外温暖明亮,让人难以相信,不久之前,就是这些人将对岸的吴兴城差点搅了个天翻地覆。   一曲唱罢,喝彩四起, 何潘仁更是高高举起了面前的酒碗:“忙了这几个月,如今总算可以痛痛快快喝上一顿了,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众人轰然大笑,齐声应和:“不醉不归!”   在欢声笑语之中,坐在正中的沈英也笑着喝了一大口。她刚刚放下手中的酒碗,一边的柴青忙不迭地又给满上了。沈英见他脸颊微红,双目灼灼,比商队的那些人还要兴奋,转头便对另一边的小鱼吩咐道:“今日你多看着些二郎,莫让他胡闹。”   小鱼自是一口应允,倒是凌云听到这一句,立刻看了过来:“师傅待会儿有事?”   沈英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去问问那些族人,谁想留在岛上,谁愿跟咱们离开,也好早些安排妥当。”   凌云点了点头。她也知道,这座岛屿是沈英为族人们准备的退路,一旦吴兴生乱,他们可以退守此处,但如今带头起事的就是沈家人,他们这一房还有不少人加入其中,这条退路也就不见得能有多么保险了。沈英想索性带着他们北上太行,在苇泽关边的那座山寨里躲过这场注定要来的风波,但有人故土难离,终究是不能强求的。   想到那些沈家人,她到底还是有些担心:“若是想留下来的人更多呢?”   沈英不以为意道:“那便多给他们留些东西。”说完她便反应了过来,“你是怕我会继续留在这里?”   她好笑地摇了摇头:“放心,经过这次的事,我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所谓血脉亲情,对于好些人来说,不过是个幌子,随时能拿起来做大旗,也随时能丢下去当垫脚,我没法让他们改变主意,却也不能因此赔上我自己,也只能走得远些,图个清静了。”   凌云自然明白沈英的意思,但不知为何突然间又想起了江都城里那些杨家人的鲜血尸骸,踌躇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师傅,等真的走远了,你会不会担心……有朝一日,自己或许会后悔?”   沈英笑容微凝,垂眸看着手里的酒碗,半晌才笑了笑:“有些事,的确很难说会如何,但不管怎样,只要尽力而为过,便没什么可后悔的。阿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若依我来看,你已尽力而为,不必担心什么。再说了,明日如何谁也预料不到,但今日多喝一碗是一碗,多笑一声是一声,是不是?”   抬眼看着凌云,她举起酒碗,含笑示意。凌云只觉得心里一热,仰头将自己碗里的清酒一饮而尽,压在心底多日的那点阴云在**辣的酒意之中消散开来,顷刻间便再无踪影。   篝火对面,不知是谁又唱了一支格外雄壮的歌曲,众人的酒也喝得愈发欢快,有人突然拍着大腿叹道:“今日酒好肉好,可惜安罗刹不在,她若在这里,那就更好了!”   小鱼此时已喝了两三碗酒,正在兴头上,听到这一句,纳闷道:“她喝酒很厉害么?还是烤肉格外香?”   那人怔了一下,摇头笑道:“那倒不是,她的功夫不在酒肉上头!”   柴青听到“功夫”二字,顿时有些不服气了,插嘴问道:“她的功夫很强么?强在哪里了?你倒说说看,有什么事,是她能办到,我们这些人都办不到的?难道连小鱼姊姊都办不到?”   那人哈哈大笑:“那还当真有几件,罗刹妹子的拓枝舞和胡旋舞号称艳冠天山,唱歌击鼓弹琵琶也都是拿手好戏,有她在,乐舞都不用劳烦旁人。”   柴青默默地缩了缩头,跳舞唱歌弹琵琶,还要艳冠天山?那自己确实不行,小鱼姊姊估计也不行,他们加起来都不太行,也许……那位何潘仁可以?   他转头看了看何潘仁,何潘仁却仿佛根本没听到他们的这番话,自顾自地喝酒说笑,又伸手点了一个人:“该你来唱一曲了,别磨蹭!”   被他点名的汉子笑着起身,开口唱了一首小曲,节奏格外欢快。众人鼓掌助兴,院子里的气氛顿时热烈得无以复加,自然也没有人再提安罗刹了。   凌云也跟着曲调的节奏轻轻打起了拍子。天色已渐渐地暗了下来,篝火烧得越来越旺,温暖的火光照在她素白的面孔上,将她平日略显清冷的眉目映照得格外柔和,她嘴角的笑意也是少有的轻松愉悦,不带半点阴霾。   何潘仁暗暗松了口气,伸手给她的酒碗里添了半碗酒,自己端酒笑道:“阿云,愿你从今往后事事如意,再无忧愁。”   凌云看着他笑了笑,也举起了酒碗,身旁突然轰然一阵掌声,原来是那人已唱完了。两人回过神来,相视而笑,将碗中之酒对饮了下去。   掌声一停,篝火边又有人站了出来,却是平日都不大言语的郑理,他显然也已有了几分酒意,摸出一支羌笛,放在唇边吹了起来。笛声清越,在暮色渐合的水面上远远传了出去,让人的心仿佛也跟着这声音飞到了极远的地方。   篝火边渐渐地静了下去,有人闷头喝酒,有人默然出神,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阿郑的笛子,应该配上罗刹的慢舞才好……”   凌云心里一动,转头看了看何潘仁,却见他神色悠然,若无其事,就像以前无数次一样——每当有人提起这位跟随他多年的罗刹美人,他都不会有任何异样的反应,但有的时候,没有反应也是一种反应。   大约是酒意醺了上来,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点说不出的微妙念头。 第350章 花好月明   笛声依旧悠扬, 在几个清亮缥缈的高音之后,忽然又低了下来,呜呜咽咽, 百转千回,还带着微微的颤音, 那份缠绵悱恻之意, 足以浸润到人心深处。   篝火边彻底变得安静了。眼前跳动的火光, 唇间醉人的酒香, 以及头上黛蓝的天空, 在这一刻, 仿佛都融化在迷离缱绻的笛声里, 所有的人都不期然地想起某些久远的往事,或是某个离开的故人。   直到笛声停歇,余音散尽,也没有人开口说话。   一片静默之中, 坐在何潘仁身后的阿祖突然抬头看了郑理一眼, 言简意赅道:“他想女人了。”   这瓮声瓮气的一句话,仿佛石子投入池塘,瞬间便打破了梦幻般的气氛,众人都大笑起来。郑理也笑了,笑得醺然而怅惘:“是啊,可惜, 她不会想我。”   大伙儿这下更是打起了精神,纷纷追问是哪位美人,居然对他们的阿郑如此无情?有人甚至开始点着名字猜测。郑理自悔失言,却也挽回不得。   就在这片闹腾声中,突然响起了“叮”的一声。声音并不大, 却格外清脆入耳。众人都是一怔,顺着声音转头看去,却见何潘仁的跟前不知何时已放上了七八只碗,每个碗里都或多或少地装了着些酒水,而他随手拈着一支筷子,在碗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   分明都是一样的酒碗,敲出的声音却高低不同。何潘仁似乎也是测试着这些声音,先是一下两下地慢慢敲击,渐渐加快速度,敲出的声音也连成了一支小曲,脆生生,活泼泼,有如雨打丛林、珠落玉盘,让人听着听着,仿佛看到了百花盛开的春日,看到了小鹿在林间跳跃,溪水在石上奔流……   就在最为繁华似锦的热闹处,敲击声骤然而止,那欢快的余韵却依然流转在火光和酒香之中。   众人静了静,随即便爆发出了震天的喝彩,所有的感伤惆怅顷刻间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何潘仁也是垂眸而笑,随手端起敲过的酒碗,慢慢喝了一口。分明是极寻常的动作,他做出来,却自有一份难描难画的风流意态,眉梢眼角,光华流转,让人简直想化为他手里的碗,唇边的酒。   凌云只觉得心头那种微妙的感觉愈发浓郁,正想开口,身边传来了窸窣的轻响,却是沈英已乘着热闹悄然起身。看到凌云和小鱼都看了过来,她打了个手势:“不要管我,今夜难得高兴,你们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开心就好!”   想做就做,开心就好?凌云目送着师傅洒脱的背影,唇角慢慢露出了笑意。   何潘仁自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见凌云微笑出神,有些纳闷:“阿云,你想到什么了?”   凌云转头看着他,直接答道:“我在想安罗刹。”   何潘仁怔了怔,心里苦笑不已。安罗刹的事,他的确是心虚的。毕竟他向来自诩眼光精准毒辣,看人入骨三分,结果却连得力助手的心思都没察觉到,居然还派她去给凌云送了礼!这事蠢得他都不愿回想,不愿提及,更别说去跟人解释……他以为他可以囫囵过去,但现在看来,这种回避,或许是一种更大的愚蠢!   思量片刻,他字斟句酌道:“安罗刹为我效力多年,我待她一直跟待阿郑差不多,我没想到……”   他还没想好该如何措辞,凌云已轻轻点了点头:“你没想到,她会心悦于你。”而且直到那次送礼之后,他才察觉到这份心意吧?这才立刻让安罗刹回了西域,从此都不愿再多提这个人……这件事其实并不难猜,以何潘仁的性子,惟其如此,事情才说得通。   何潘仁更觉意外,凌云显然已经想清楚了前因后果,但她的语气和神色里,依然有一种和平日里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令他迷惑,更令他心动。他情不自禁地倾身过去,柔声问道:“阿云,那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对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眸,凌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却并没有闪避。一定是今夜的酒水太过香醇,他的眼神又太过温柔,往日压在她心底的怎么都难以出口的话语,突然间都变轻了,轻得可以直接飘飞出来……凌云听到自己轻声道:“我只是不明白,怎么会是我?”   她的话说得没头没尾,何潘仁却顷刻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脱口道:“怎么能不是你!”   怎么能不是我?   凌云忽然间有些恍惚,从小到大听过的那些话仿佛重叠着响成了一片,“你生得不美,又不聪慧,性子还不好,日后该怎么办”“你性急而智拙”“你哪有半点女儿家的模样”……这些话也没说错,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人真的心悦于她,窦五郎的钟情是源于误会,柴绍的迎娶是出于承诺。她都明白。   她不明白的只是,为什么何潘仁会不一样?为什么他会毫无条件地站在自己这边,会不顾一切地等着她,想着她,帮着她。他做了那么多事,她怎么都不可能去怀疑他的真心,只是怎么都想不出一个理由:为什么他会把这样的真心交给自己?   他那么见多识广,一定遇到过很多比自己好的女子吧?就像安罗刹,她生得那么美,手段心性想来也绝非寻常;她跟随何潘仁多年,一定也曾跟他并肩作战过,也曾帮助过他,保护过他……想到这些,她并不觉得嫉妒,却无法不觉得酸楚,觉得怅然,甚至觉得心虚。   不过这些复杂微妙的思绪,她一时也无法分说清楚,只能自嘲地笑了笑:“我有什么好的?我既不聪慧,也不美貌,甚至都不大像个女儿家。”   何潘仁心里一刺,皱眉道:“谁说的?你怎么就不聪慧不美貌了?至于说你不像女儿家,要么是没有眼界,以为天下就她住的井口那么大;要么就是自己都不像个男人,自然容不得你比他们都强!你怎么能把这些人的话放在心上?”   这话说得!凌云忍不住地笑了起来,随即还是摇头不语。   何潘仁深深地叹了口气:“阿云,我不是早就说了么,就算你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的眼光是不是?”至少他走了那么多的地方,见过那么多的人,从未见过还有哪个女人像她一样,温柔又锐利,强大而脆弱,□□却笨拙,而且每一点,都正好是他喜欢的模样。   凌云听得脸上一热,这句话她当然记得,她也记得那一天的心动和心伤,而那一天的疑问,也依然萦绕在她的心里:他怎会如此?她又怎配如此?   何潘仁自然看得出她的心思,想了想叹道:“我记得那时候我还说过,我待你好,是因为你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值得最好的对待。”   “其实这话说得不对。”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觉得,我会孤独终老,我会一个人生,一个人死,我也愿意如此,希望如此。后来遇到了你,我才开始想,我能和你在一起就好了。所以认真论起来,并不是我觉得你比别的姑娘都好,而是没有你,我就只会是一个人。”   “我现在也只后悔一件事——我怎么没能早点遇见你?”   凌云没有出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觉得心口发烫,仿佛有一团火焰在不断膨胀,又仿佛有无数鲜花在静静盛开,让她禁不住地想微笑,又禁不住地想落泪。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也希望能早点遇见你……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师傅说过的,他小时候其实过得很不好,兄弟们都爱欺负他,偌大的家族里,没有一个亲人待他好……   何潘仁沉默了下来,心里又酸又软,还有点好笑:凌云看着镇定,其实已经有些醉了,不然怎么会忘记,她比自己小了好几岁,自己被人欺负的时候,她还是个奶娃娃,难道要用手里的拨浪鼓来保护他么?不过也是,她若不是喝了酒,就算心里思来想去,也不会这么直接地问出来;这样的她,还真是……   看着凌云格外明亮的双眸,他胸口一热,轻轻端起酒碗,向她晃了一晃。   这是他们两人都熟悉的动作,从那个火烧山寨的夜晚开始,就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凌云毫不犹豫地拿起面前的酒碗,仰头喝了下去。   篝火边,依然有人高歌,有人吹奏,还有人手舞足蹈,欢笑戏谑之声,一阵响过一阵,但对他们两人来说,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一切喧闹都在离他们越来越远,他们不用再说什么,只要相视而笑,举酒慢饮,就足以自成一方世界。   两人身边的人自然而然地都挪开了一些,唯有柴青醉醺醺地回头一看,心里顿时一跳,不假思索地凑了过去:“阿嫂,你怎么只和何大萨宝喝酒?”   凌云“当”地放下了酒碗,斜睨着他淡然道:“你叫错了,我不是你阿嫂,我是你师姊。”   柴绍的肩头顿时塌了下去,却还有些不服气,“那……阿姊,你怎么只和何大萨宝喝酒?”   凌云轻轻摇了摇头:“你又叫错了,你应该叫他——姊夫。”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随即又响起了更大的吵嚷声,所有的人都却在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何潘仁也仿佛没有注意到凌云的这句话,只是眼里蓦然亮起的光彩,几乎能惊心动魄,而喝酒的速度,也快得让人心惊,一碗接着一碗,就像喝的只是今夜的明月清风。   夜色渐深,院墙边的空酒坛眼见着越垒越多,篝火边的人已喝倒了一多半,剩下的却是愈发兴奋,猜拳行令,欢闹不绝。   凌云早已喝得有些飘飘然,此时更是眼角微红,唇齿发涩。何潘仁却依然看不出任何变化。只是当凌云再次要倒酒时,他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阿云,不喝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好不好?”   他的声音比往日更低沉,目光也比之前更深邃,一句“好不好”,温柔得几乎带有魔力,凌云心口砰地一跳,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好。”   何潘仁微微一笑,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刚要迈步,自己却是身子一晃。凌云忙反手扶住了他。   何潘仁低头看了看地面,轻轻“咦”了一声,“阿云,地上是什么在动?”   凌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什么都没瞧见,正纳闷间,不远处的阿祖“呵”的一声笑了出来:“他喝醉了!”   凌云纳闷地看了看何潘仁,怎么都看不出他脸上有半分醉意,只是手上传来的力道却在告诉她,这个人其实已经站不稳了。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阿祖的话,他认真地看着凌云,语气里满是安慰之意:“我没醉,阿云你放心,我会扶你回去的,我会好好照顾你。”   他喝醉了时候,居然是这样么?还真是……可爱得很。凌云差点笑了出来,见他还要解释,也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好,那你扶我回去。”   这院子四周都是屋舍,给何潘仁安排的就是北边正中的那间上房。凌云虽然有些头晕,脚步倒还稳得住,略微辨了辨方向,便扶着何潘仁走向了他的房间。何潘仁犹自低声叮嘱道:“阿云,你小心点,这路不平,你扶住我的手,不要摔了。”   他越走越是七歪八斜,偏偏又较着劲地要来“扶住”凌云,到了上台阶的时候,这股劲发作得更是厉害,腿脚竟是怎么都迈不上去了。凌云此时也没剩多少耐心,索性一个弯腰将他横抱起来,几步跨上台阶,一脚踹开屋门,大步走了进去。   门帘刷地落了下来,却依然传出了何潘仁絮絮叨叨的声音:   “阿云你没事吧?”   “阿云你好好休息,我会守着你。”   “阿云,你不要叫我潘仁,我叫野那,野那的意思是,心爱的美人……”   篝火边,阿祖被噎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自己的耳朵真不该这么好使,什么话都能听个清清楚楚,什么“心爱的美人”,什么“一个人生,一个人死”,呸!以前他小野那喝醉了的时候,难道不是自己守在边上,才没让这小子被狼叼走的?现在有了喜欢的女人,自己这个老伙伴就不算人是吧?   不过也好,这样一来,他喝醉了就不会来烦自己了。别人不知道,他阿祖还不清楚?这姓何的平日还算有模有样,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会失态,可一旦喝醉了,却活活能把人烦死,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而且说得没完没了,让人恨不得堵住他那张嘴……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屋里传来了轻轻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当真堵住了何潘仁的嘴。   江南的暮春,夜风也格外温柔轻暖。一轮下弦月终于慢慢升上了树梢,明明并不是那么圆满,却仿佛比任何时候都更为皎洁无瑕。 第351章 秋后算账   这场酒的后劲似乎格外绵长。   直到日上三竿, 何潘仁才醒了过来,起身后却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他的额角隐隐抽痛,口中又涩又苦, 昨夜应该是醉得不轻;但身上的中衣干干净净, 头发面孔也清清爽爽,又像并未醉倒, 至少还能把自己收拾妥当——若真是醉得狠了, 阿祖最多也就是帮他脱个鞋而已。   他揉着额头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夜的事越到后来越是模糊, 不过凌云的那句话依然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你应该叫他姊夫。”   姊夫。   纵然头疼未消,他也禁不住微笑了起来,随即又生出了浓浓的懊恼。   昨夜他其实是有些私心的:他喜欢凌云喝酒后放松的神色,喜欢她举杯时含笑的眼神;他希望能陪她多喝几杯,希望能看到她更轻松愉悦的模样;如果她喝醉了,他或许还能照顾她……但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自己都喝得这么昏沉了,她不会醉得更厉害吧?会有人好好照顾她么?   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 匆匆洗漱更衣,推门而出, 脚步却蓦然一顿。   门口的台阶上,阿祖就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也不知他坐了多久, 听到开门的动静,晃了晃才站起身来, 却犹自不错眼地上下打量着何潘仁。   何潘仁心里不由一热——从小到大, 每次他喝醉之后,阿祖都会这么守着他,这几年里他已很少喝醉, 没想到阿祖却依然如此!   上前一步,他感动地叹了口气:“阿祖,你不必如此,以后也不要这样了,我心里有数,你自己去歇息就好。”   阿祖脸上露出了明显的诧异之色,却没有点头,也没有做声。   何潘仁只得拍了拍他,再次催促:“你赶紧回去歇息吧,我要出去一趟。”顺口又问了句,“对了,昨晚阿云还好吧?是谁送她回去的?”   阿祖神色愈发古怪:“你不记得了?”   何潘仁察觉不对,迟疑地反问道:“难不成是我送她回去的?”可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不过,昨夜他既然还能洗漱,大概也能送人?   阿祖看着他摇了摇头:“自然不是。你喝醉了,是她把你送回来的。”   何潘仁顿时呆住了:居然是他喝醉了,还是阿云送他回来的?他不会是听错了吧?   阿祖指了指脚下的台阶,贴心地比划道:“就在这里,你怎么都上不了台阶,她把你横抱起来,就这么抱进了屋。”   仿佛一道巨雷迎头劈下,何潘仁被震得里外酥麻,根本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挣扎出一句:“后来呢?”   阿祖摊手道:“那我如何能知道?你们两个在屋里……”他的目光在何潘仁唇上转了转,“反正她是过了半个时辰才走的。”   何潘仁缓缓回头看向了自己的房门,所以,昨天是她把自己抱回了房间,帮自己解了头发,净了手面,脱了外衣……还呆了半个时辰?   一时之间,他的脑中轰然乱响,心口砰砰乱跳,胸口这方寸之地更是集中了世间的所有滋味,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了;茫然无措之中,也只能扶着额头长叹了一声。   阿祖也心满意足地长出了一口气:这就对了!自己一大早的守在这门口,不就是想看一看这个重色轻友的小子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反应么?   嘿,果然好看得紧,没让他白等这么久!   神清气爽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正想转身离开,却见何潘仁用力抹了一把脸,满脸的茫然之色竟被他一把抹了个干净,随后便一个箭步跳下台阶,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阿祖吓了一跳,忙追着问道:“你去哪里?”莫不是一个想不开又要到处乱跑吧?如今这四边可都是大湖!   何潘仁转头看着他笑了笑,神色坦然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像是一切原本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自然是去找阿云。”   …………   凌云其实早就起了。   天色刚亮,她便从梦中蓦然惊醒过来。   在梦里,她恍惚间又看到何潘仁抬眼望向了自己:“我叫野那,野那的意思是,心爱的美人。”   她知道有个词叫“媚眼如丝”,却一直都不明白,人的眼神怎能像丝线?但这一刻,被他这么一看,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已被无数丝线牢牢缠住,线头就在他的眼眸里,唇齿间;那线头一牵,她不知怎地低头就……   幸好,幸好他是真的醉了,没过多久就沉沉睡去,不然的话,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不过在梦里,一切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了,他们并不是在那间陌生的上房,而是在一间更温暖熟悉的屋子里,窗下还有两支红烛在静静燃烧;他也并没有睡去,而是更温柔缠绵……只是不知怎地,一转眼,她还是出了屋子,屋外却依然是那个点着篝火的大院,篝火边也依然有阿祖高大的身影。   火光正照阿祖的脸上,清楚地照出了他古怪的神色,她依稀记得自己离开时,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并没有开口;但在梦里,阿祖却是霍然站起身来,指着她大喝了一声——   “禽兽!”   她吓得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心头乱跳,半晌都没能平息下来。   惊慌之余,凌云还有些恍惚,大概是梦境太过清晰,而经历又太过朦胧,她一时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梦,但不管在梦里梦外,阿祖骂得大概都没错,就像此刻,她一面唾弃着自己,一面却又忍不住回想……   脸上轰地一热,她索性翻身而起,几下穿好衣服,提起长刀来到了屋外的空地上,从最熟悉的刀法开始,一路接着一路地练了下去。   小鱼被她的动静吵醒,忙不迭地冲出房门,从台阶上一个翻身落入院中:“我来了!”   一轮红日正从湖面上冉冉升起,整个小岛都被笼罩在金色的阳光之中,而小院里的刀光却比这朝晖更为夺目,如水银泄地,如冰雪席卷,刀锋过处,无数花叶簌簌而下。   小鱼支撑了片刻便跳出圈外,喘着气摆手道:“不打了不打了,娘子,你昨日不是喝酒,是吃药了吧?”就这气势,少说也得吃了十颗大力丸!、   凌云并不理她,又来回练了两趟刀法,这才收住刀势,总算重新找回了熟悉的安宁。   小七早已备好了洗漱之物,凌云照例把自己收拾妥当,又用了些朝食,不知为何那份安宁又一点点地动摇消失了。在院子里来回转了七八圈,她还是忍不住转头吩咐小七:“你去那边主院看看,看他醒来没有。”   小七答应一声就要转身,突然意识到不对:“娘子,你不去?”平日不都是何大萨宝过来或是娘子自己过去的么?   凌云心里正自烦乱,摆手道:“我还有事。”   小七愈发诧异,娘子有事?有事还在这院子里来回乱转?眼珠一转,她索性拽上了小鱼:“走走走,一起去!”自己不爱饮酒,昨日早早就歇下了,小鱼可是喝到最后了的,她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难不成是何大萨宝借着酒劲对娘子做了点什么?   小鱼自是毫无异议,两人正要往外走,却见门前人影晃动,正是何潘仁走了进来。   他一身素衣,风姿翩翩,看去跟平日并无不同,但眉目之间却格外光彩夺目,含笑看过来时,就是她们这样看惯了此人美色的,也是一阵目眩。   小七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凌云,只见她站在院子里,神色倒还镇定,眼神却明显有些发飘,身形却变得僵硬了。   何潘仁施施然走到凌云跟前,并未急着开口,反而低头看了她片刻才道:“我们进去说话?”   不等凌云回答,他伸手握住了凌云的手,拉着她转身上了台阶,进了上房,“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小七看得目瞪口呆,一把紧紧抓住了小鱼的胳膊:“昨日到底出什么事了?何大萨宝怎么看着不大对劲?”他的神色虽然依旧和煦,笑容虽然依然温柔,身上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气势,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小鱼“啧”地摇了摇头,不对劲就对了,她的眼睛不瞎,耳朵不聋,自然知道娘子昨天干了什么好事!当下她悄悄跟小七比划了一遍,小七的嘴都张圆了,半晌才道:“娘子……好气魄!”可真不愧是干大事的人啊!   屋子里,昨夜还一身气魄的凌云已快僵成了一根木头——房门刚刚关拢,何潘仁回身就将凌云扣在了门边,看着她低声问道:“昨天你对我做什么了?”   凌云脸上腾地烧了起来,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他的双唇上,他的嘴唇略有些薄,形状却极为漂亮,味道也……   何潘仁轻轻笑了起来,他就知道!这种事,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的头往下低了低,声音也愈发柔和:“阿云,你想对我做什么自然都可以,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可不成,你得赔我。”   昨夜的酒意仿佛又一次席卷而来,凌云脑子比平日转得慢了几倍,脱口道:“怎么赔?”   她并没有听到回答,只看到那温润嫣红的双唇慢慢地、慢慢地覆了上来。 第352章 旅途岁月   从太湖到太行, 路途自然不近,然而凌云与何潘仁都没有料到,这段路程, 居然会花费他们这么长的时间——从太湖出发时,还是落英缤纷的暮春时节, 而等他们终于踏上太行的陉道,竟已是寒冬腊月, 雪满山梁了。   因为他们都没有料到,这一年的战局居然会如此混乱。   随着杨广的死讯逐渐传开, 天下局势彻底失控。沈法兴不过是一个开始,此后,各路豪杰纷纷称王称帝,彼此攻伐不休,中原地带更是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混战。   失败者, 如宇文化及, 十万骁果折戟沉沙, 王图霸业转眼成空;如李密, 腹背受敌一朝大败,瓦岗英雄风流云散。成功者, 如李渊, 如王世充, 如窦建德,则各自把握住了天时地利人和, 稳打稳扎,称霸一方。没有人知道,谁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在连绵不绝的战火之中,凌云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 就像滔天巨浪间的一叶扁舟,稍不小心就会被卷入浪底。他们只能耐心等待,寻隙前行;靠着严密细致的侦查和安排,靠着何潘仁与沈英的人脉名号,一路上总算是有惊无险。   就在走走停停之间,大半年的时间竟是这么过去了。   因此,这一日,当他们越过鹿泉城,看到远处那积雪皑皑的井陉口时,几乎所有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队伍里的十几名沈家人最是如释重负。他们大多还年轻,并未经历过的流离之苦,也有勇气离开故乡;但真正踏上旅程之后,他们才发现,一切远比他们想象的要辛苦得多,不便得多,再加上赶路时的提心吊胆、等待时的憋屈担忧,以及沿路见到的残酷景象,让这次旅途几乎变成了漫长的煎熬……   这一切,总算要结束了!   护卫们也都倍觉轻松。他们自然早已习惯了路上的辛苦危险,但这一路形势复杂,处处都得小心谨慎,时日久了,到底闷得难受,眼下到了自己人的地方,他们也能过得痛快些了——说不定还能离大萨宝和三娘子远一点!   这一路,他们真是受够了!   不过何潘仁却显然没有被嫌弃的自觉。   昨夜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他早起便换上了一袭纯白的狐裘,里头是玄色劲袍,黑白分明,不动时便有如画图中人,策马奔驰起来更是闪耀得让人眼睛生疼。   凌云重临故地,看着那并不陌生的山口,原是满心怅然,被他来回闪了两次,连伤感都散了好些。眼见就要进入山口,众人都下马整理坐骑,包裹马蹄,何潘仁却拉住了缰绳,对凌云笑道:“往前有座山头颇为有趣,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凌云下意识地转头看了沈英一眼,却见她一脸木然地对自己挥了挥手,而旁边的柴青和小鱼一个翻着眼望天,一个撇着嘴看地,两张黑瘦的面孔上露出了一模一样的嫌弃之情。   凌云只装作没看见,冲他们笑了笑,一拨马头,跟着何潘仁向东边奔了过去。   寒风扑面而来,她并不觉得冷,只觉得轻盈而爽利,一如过去的大半年时光——不管别人觉得这一路有多么辛苦或是无聊,对她而言,这根本就是一个悠长的假期。   生平第一次,她的身上没有任何责任,任何束缚,她不再是身份骄矜的李家贵女,不再是举足轻重的义军统领,甚至不再是谁的女儿或姊妹;生平第一次,她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没有非操不可的心,甚至不用操心如何打发无所事事的时光——因为有何潘仁。   也不知他的一日到底有多少个时辰,除了安排队伍的食宿行止,联络周旋沿路的各方势力之外,居然还能找出那么多好看的地方,好玩的事情,每每给她带来无限惊喜;当然即使没有安排也不打紧,他们只要在一起,哪怕是看看日升月落,也足以消磨掉无数时光。   大家先是取笑,随即是羡慕,最后都变成了嫌弃,而凌云也从开始的躲闪,羞惭,最后变得无动于衷。现如今,就算阿祖真的当面喝出一声“禽兽”来,她也能装作没听见了,而何潘仁更是从一早开始,就坦然得就像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想到这里,她不由莞尔,山道一个转弯,将众人甩在后头。前头的何潘仁回身向她伸出手来,凌云随手解开身上的大氅往马鞍边一挂,搭住他的手飞身掠起,正落在何潘仁的跟前。何潘仁则是一抖狐裘将她裹住,凌云转头与他相视而笑,马匹速度未减,一路飞奔而去。   没过多久,两人便来到了一座小小的山丘跟前。那山丘远看毫不起眼,近看才能发现,山上的黑色石壁被雪水浸润过之后,显出了天然的脉络,宛如一幅水墨图卷,银钩铁画,极有气势。   何潘仁见凌云果然看得入神,带住马缰微笑道:“今日咱们运气好,这石壁只有雨雪过后才会显出图案来。”   凌云笑着叹了口气,没有追问他是如何知道的,反正在这上头他自有天赋,但凡路过一两次的地方都熟悉如故土,也难怪可以走遍天下。   两人看了一阵,何潘仁一带马缰转头向西,又小跑了一刻多钟,这才指着远方道:“阿云你看。”   在道路的尽头,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却像是在半截上被拍了一掌,拍平了大半个山头,留下的山峰宛如花盆,四面悬崖,只有羊肠小道可盘旋而上,山顶上倒是颇为开阔平坦,如今又是积雪累累,倒是愈发显出了山形的奇异。   何潘仁解释道:“此处叫抱犊山,山势险要,山顶上有数百亩的良田,是上好的驻军之所。”   凌云四下瞧了瞧,摇头道:“离城池太近,不合算。”   她说话依然简洁爽脆,斩钉截铁,但这一摇头,发髻擦过何潘仁的面颊,却又带来几丝柔软痒意。何潘仁低低地笑了起来。凌云纳闷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才道:“你说的是,所以修了鹿泉城后,这上头就成了道观和民居……”   听着他细细地说着山峰的来历沿革,凌云心里微觉纳闷。她跟何潘仁相处日久,自然听得出他对这抱犊山更为留心,但这么远远看着,此处虽然可观,却不如刚才石壁的鬼斧神工,“咱们是要上前看看么?”   何潘仁笑道:“那倒不必,上头风光虽好,也没什么特别的,这座山远远看两眼就好。”   遥望着山顶,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怀念:“在西疆那边,有个地方跟此处有几分相似,也是四面悬崖,山顶开阔,山顶上还修了一座城池。不过那里地势更显突兀奇绝,山上全是黄土,并无杂色,那座城池就更有趣了,屋子都是往下挖出来的,走在街道上,就像走在深沟之中……”   凌云听得心里一动,点头道:“那我定要去看看,等把师傅送回山寨,咱们就走。”他一定是想念西疆了吧?不然也不会看到相似的景色,会有这么留心,这么感慨。   何潘仁笑着摇头:“不急,咱们多陪陪师傅,我也就是觉得有趣而已……阿云,你说过的,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的声音温柔入骨,凌云胸口砰地一跳,转头对上了他的面孔,何潘仁凝视着她,低头吻了下来。   天空阴沉,雪原阴冷,那件雪白的狐裘却兜起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世界,旖旎如春,缠绵无尽。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微微分开,还是凌云轻声道:“咱们该去追他们了。”   何潘仁依言拨转了马头,却没有加快速度,两人同骑而行,缓缓走过这雪后的空旷原野。直到要进入井陉口了,凌云才如灵燕般掠回自己的坐骑。   井陉道原本便崎岖狭窄,雪后更是难行,好在两人坐骑神骏,马术亦精,倒也不怕什么。走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转暗,前头果然出现了大队人马的身影。两人不约而同地正要放缓速度,却又几乎同时抬眼看向了远处。   前方的石壁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但再远些的地方,传来的分明是追赶厮杀的声音。 第353章 狭路相逢   冬日群山寂静, 声音传得老远,前头的队伍自然也听到了动静,人人都颇感意外, 沈英更是诧异之极。   在井陉这一带,他们鬼岗寨早已是一家独大;后来世道日益艰辛, 拦道抢劫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另外几股盗匪都陆续投了山外的势力, 就更不会有人在此兴风作浪了。而且前两日鹿泉城的山寨暗哨不还说过么,山寨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缺, 官兵都不找他们麻烦了……那眼下这阵仗又是怎么回事?   她一提马缰,正要上前查看,就听身边马蹄声响,一道身影已急吼吼地冲了出去,随即是第二道——正是小鱼和柴青。在积雪的山道上, 两人蹿得飞快,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活像是两只闻到了腥味的野猫。   沈英哑然失笑, 忙断喝了一声:“你们当心路滑!”自己控马跟在后头。   这百里井陉,原是越往西去越是险峻,这一段相对而言还算平坦, 虽然天寒路窄, 几个人催马疾行, 走得倒也平稳。   刚刚转过山角,有人急奔而来,却是探路的护卫回来禀报:前头的山谷里的确有两拨人马,前头那拨在拼命奔逃, 后头那拨则是一路追杀,前头那拨大概有两百来人,人数比追兵要多出不少,但队伍里有老弱妇孺和行李辎重,多半不是兵强马壮的追兵们的对手,眼下双方已经开始且战且走了……   沈英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如今能井陉公然劫掠的,只有自家鬼岗寨的人马了吧?自己几年没管他们,他们如今居然追杀起妇孺来了?   她眯了眯眼,一言不发地夹紧了马腹,坐骑再次加快了速度。   果然过得片刻,厮杀声越来越近,前路上雪雾腾腾,一行人马狼狈奔逃而来,前头的那十几匹坐骑上分明还带着人,看身形打扮,果然是妇孺,队伍中有人向后头嘶声大喊:“快把最后那几辆车扔了,堵住道路,不然谁都逃不了!”   催促声中,队伍后头轰然之声响起,似乎有人将车厢推倒在山路当中,后头的厮杀追赶之声果然为之一顿;而前头那几位骑者显然已瞧见了沈英等人,有人失声惊叫起来。   小鱼和柴青跑得最快,离那些人已不到一射之地。听到惊叫声,柴青忙从马镫上站了起来,挥手叫道:“你们莫怕,我等不是盗匪!不是盗匪!”   对面的人听到他的喊声,不知为何速度反而顿了顿,不过两边相距不远,片刻之间已到跟前。奔逃的队伍里有人突然大叫了一声:“师傅?”随即更多的人叫了起来:“大统领,是大统领回来了!”   沈英自然也认出来了,叫师傅的正是她留在鬼岗的徒弟向老三,另外那几个自然也是熟面孔。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原来带着妇孺们逃命的这拨人才是自家山寨的兄弟!随即心里便生出了浓浓的疑惑;前头的小鱼更是大声问了出来:“是你们啊!那后头是什么人?”   山寨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队伍里一个尖锐的声音已愤然道:“是唐兵,是镇守苇泽关的那些唐兵,他们李家人简直是不给人活路!”   在马蹄奔腾和呐喊厮杀的混乱中,这声凄厉刺耳的控诉,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凌云的耳中。   她听到动静不对,一路追了上来,此时听到这一句,手上不由一紧,坐骑差点人立而起。   跟在她后头何潘仁忙道:“阿云,查清楚再说!”   凌云安抚住坐骑,深吸了一口气:“好。”   她离开长安已超过一年,却也知道,父亲李渊半年前便已称帝,国号就是“唐”,如今大哥建成和父亲一道镇守长安,二郎世民四处征战,而留守晋阳的则是四弟元吉,苇泽关的守军自然也归他调度。这里自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守卫之事何等要紧,而眼下这些守军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打量着前头越来越近的队伍,以及队伍里的那些老弱妇孺和寻常百姓,她的眉目之间不觉已凝上了一层寒霜。   何潘仁在心里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打了个手势。身后那百余名护卫迅速分为两队,一队带着沈家人往后撤了撤,另一队则调整队形压了上来,六七十骑人马,如钢刀出鞘,利箭上弦,自有一股锐利逼人的气势。   说话间,沈英等人已跟山寨的前队汇合,凌云也催马而上,往前看了一眼,沉声道:“师傅,你带着他们先行一步,后面那些人,交给我!”   向老三听得一怔,抬头瞧见凌云身后的护卫们,更是吓了一大跳:“不,不必了!”   他一面挥手让手下带人赶紧往前去:“你们快走,我和师傅断后!”一面便向沈英凌云拼命使着眼色:“师傅,此事说来话长,咱们这就去吓退那些官兵,吓退他们就好!”   沈英跟凌云相视一眼,知道事情多半另有玄机,只得先让开道了路。   百十人的队伍轰隆隆地冲了过去,而后头的追兵似乎被丢弃的车马所阻,追来的并不算多,待到他们的前队赶上鬼岗寨的后队,两边发一声喊,乒乒乓乓地再次打了起来,声势依旧惊人——但也仅仅是声势惊人而已。   凌云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摇了摇头,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沈英也是愕然:“你们是在故意唬人?”这么追杀打斗一场,那些逃命的人自会吓得半死,也就愿意多掏钱财来保住性命了,至于丢下的行李辎重,自然也全归他们。   向老三摸着脑袋嘿嘿一笑:“果然骗不过师傅。”   沈英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语气里已按捺不住地带上了怒气:“现在山寨的日子是过不下去了么?你们居然要假冒官兵来骗人钱财了?”   向老三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摆手:“不是,我们可没有假冒官兵,我们也不想骗什么钱财……”   沈英听得火起,伸手一指不远处那些“打作一团”的人:“那他们是在作甚!”   向老三舌头顿时打起了结:“他们真的是唐军,他们……他们……”   凌云转头瞧着不远处的那些身影,心里忽地生出了几分异样,忙带马上前,定睛看了过去。追兵里有人也抬头瞧了过来,突然间有人“啊”的一声大叫:   “李娘子?”   “何总管?”   “真的是你们?” 第354章 天下太平   这粗豪的声音着实是耳熟之极, 凌云不由得叹了口气:“向将军?”   在打得热火朝天的人群里,向老四拿刀背一扫,将周围的人扒拉到了一边, 自己提马冲到凌云跟何潘仁的跟前,满脸都是惊喜:“娘子, 总管,这些日子你们去哪里了?你们是来看我们的么?怎么才来?”   这个么……凌云决定忽略他的问题, 直接问道, “你们这是怎么?事?”   向老四满不在乎道:“还能是怎么?事?如今又没人管咱们,兄弟们过不下去了,只能重操旧业。”说着又指了指向老三, “还得幸亏是遇到了三阿兄,不用真的去拼死拼活,也能弄到些粮米。就是天气越来越冷, 路上越发难行,做完这笔买卖, 估计得开春之后才能开张了。”   他说得轻描淡, 凌云听得却是心里发沉,原来向老三和他们是兄弟,这也罢了,什么叫“没人管他们, 过不下去了”?   抬眼看着向老四,她再次问道:“向将军, 这到底是怎么?事?”   她的神色和语气都已恢复了平静,向老四却突然笑不出来了。   之前他自然也察觉到了凌云的怒气,但她跟何潘仁这么联袂而来,即便是眉目含霜, 语带刺,似乎也不是那么让人畏惧,但此时此刻,当她静静地看过来时,那个令出如山、所向无敌的李三娘,分明又回来了。   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声音也有点发虚:“三娘子,这件事,说来话长……”   ——但真正说开了,这其实也没那么长。   在向老四的絮叨声中,凌云很快捋清了事情的脉络。   凌云离开长安时给民也留了书信,请他接手自己的队伍,向氏兄弟自然也在其列。但这两兄弟既不像马三宝那样自有渊源,又不如丘家兄弟投靠得早,更没法跟李仲文父子去比出身,在军中不大受重视,后来不知怎地便被“委以重任”,到晋阳这边来把守井陉了。   但在镇守晋阳的元吉看来,他们来自世民的麾下,那便绝不是他的人,所以根本懒得过问。不知是他有意排挤,还是下头看人下菜碟,他们的军需粮饷被拖欠得厉害,向家兄弟脾气又急,几次冲突后,情况愈发恶化,他们带的三千多人马渐渐过不下去了。   向老三跟他们原是堂兄弟,对此自是不能坐视不理,但他这数百人的山寨如何负担得起三千人马的嚼用?形势所逼,他们也不得不动起了歪脑筋。   这两年井陉道上商旅渐少,拖家带口的倒是络绎不绝——之前为了躲避中原战乱,不少山东家族索性举家西迁;而这两个月,又有人悄悄地想要?乡了。   这样的人家最是愿意花钱买平安,山寨自来也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但这点收入够养山寨,却不够养守军,因此他们便干脆唱起了双簧——   每次遇到了富裕人家,他们就会选好地方“厮杀”一场,如此一来,既能得多些行李辎,多收些伤药费用,还不会损害山寨的名声,让这买卖可以细水长流下去,归根结底,是让大家都能活下去,能活得好一些……   就在他们说间,士卒们也纷纷放下武器,过来跟凌云见礼,听到向老四的抱怨,有人附和,有人诉苦,也有人笑道:“这下好了,李娘子?来了,总算有人给我们做主了!”   这一出,众人自是轰然应是,喜笑颜开。   凌云却有些笑不出来。在这种情形下,所有的道理都变得苍白无力,她沉默良久,能说的也不过是一句:“以后不可如此,一切有我。”   向老四应声道:“那是自然,我等都听三娘子的!”   他大手一挥,盗匪官兵们齐心协力,不过片刻就新套好了马车,轰隆隆地掉头回去。   一行人重新上路,队伍里,小鱼和柴青固然是失望得长吁短叹,沈英的脸色也有些复杂,一面听向老三说着山寨的事,一面又暗暗打量着前头的凌云,还是何潘仁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她这才松了口气,摇头笑了起来。   凌云默然走了一段,听到后头有人策马过来。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是谁,苦笑着叹道:“我没事,我只是在想,难怪丘行恭一见二郎就决定追随于他,那时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着急,难不成是怕我会拦着他?”   “如今,我明白了。”   出身家大族,这里头的道理她其实也不是不懂。她早就知道,在官场上,最要紧的并不是本事和功劳,而是出身,是你是谁家的人,以及,你是谁的人,她知道,所谓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从来都不是一句空……但知道归知道,真正看到这选择的结果,终究是不一样的。   抬眸看着前面那些守军的背影,她的心里多少有些发沉:“是我耽误了他们。”   何潘仁轻轻地笑了一声。   凌云诧异地转头看去,正对上他满是笑意的双眸:“阿云,我早就说过,你最大的短处就是爱把所有的事都扛在自己身上,觉得所有的人都该由你来护卫妥当;这些日子你好容易轻松了些,如今怎么又钻起了牛角尖?”   不等凌云反驳,他对着前头的队伍轻轻扬了扬下巴:“你是觉得,他们不得用,处境艰难,是因为你的缘故?是你对不住他们?”   凌云默然点了点头,何潘仁笑着叹气:“那你平心而论,他们若是没有跟着你,如今又会是什么处境?你家二弟四弟会不会用他们?他们的处境是不是一定比现在强?”   凌云思量片刻,发现答案其实很明显:不一定。向氏兄弟若是没有跟着她,大概最后也会被世民收编,就像长安城外的其他山寨一样;但以他们的兵力,以他们的出身、本事和性情,多半照样不会得到重用,就连独当一面的机会都未必能有……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可若不是我撒手走了,他们如今也不会这么进退两难。”   何潘仁摇了摇头:“不能这么说,他们会落到如此境地,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你家四郎,他实在是……”他顿了顿,到底忍住了那句“小肚鸡肠,难当大任”,只是叹道,“你父兄们大概也没料到,经过这么些事,他居然还是没什么长进。”   凌云无言以对。她自然听得出何潘仁是嘴下留情了,四郎岂止是没有长进,他简直是愈发胡闹了,军需粮饷也是能拿来赌气的么?但不管怎样,他姓李,他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做错了事,自己总不能……   她还没想好该怎么?答,何潘仁突然伸手一指前面:“阿云你看,太行的梅花开了。”   此时山道已转入两山之间,两边都是陡峭的黑色石壁,石壁上是层层积雪;而就在右边峭壁的顶端,竟然斜斜地生出了一树红梅,颜色殷红如血,姿态恣意不驯,在黑岩白雪之间灿然盛开,艳美绝伦,宛如神迹。   凌云自然见过各式各样梅花,却从未见过如此绚丽的红梅,一时间简直无法挪开视线。   何潘仁也抬头凝视了许久,语气缥缈如梦:“我听人说过,太行的冬日漫长酷寒,梅花却比哪里都开得好,果然半点都没说错。也只有这样的冰雪天地,才能养出这样的好颜色。”   凌云轻轻点头,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一时都忘了自己刚才想从哪里说起。何潘仁却是笑微微地看了过来:“阿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都放心不下。”   凌云心头顿时怦地一跳: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其实早在离开江都的那一天,她的心底就生出了隐隐的担忧;这半年多以来,她又看到了宇文化及和李密的由盛而衰,看到了王充和窦建德的稳步崛起,这份忧虑自然更沉:在这个成王败寇的棋局中,她的父兄已经下场,他们李家已经没有退路。   她自然希望他们最后能赢,但,万一输了呢?他们会不会也落到杨家那样的下场?   她无法摆脱这个念头,却也从来都不敢去细想,她只能将这些心思压在心底,直到今天,她遇到了向家兄弟,听说了元吉的胡作非为……可是,何潘仁已经为她做了太多,她不能再耽误他,不能让自己的事再羁绊他的脚步!   定了定神,她看着何潘仁认真道:“我会处置好这些事,我不会改变主意。”   何潘仁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可是阿云,我改变主意了。”   “我觉得这里就很好,有山水,有梅花,你能在这里陪着师傅,我能在这里陪着你。至于别的地方,待到天下太平了,咱们再去也不迟。”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眼里的笑意却愈发璀璨夺目:   “只要咱们在一起,去哪里都不会迟。”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还有最后一章了…… 第355章 大唐平阳   武德元年转眼已成旧历。   新年伊始,晋阳城已下了两场雪。   第二场雪下得并不大,稀疏的雪花飘飘洒洒了大半夜,给这座残雪未融的城池又披上了一袭崭新的银袍。   再过两日就是上元佳节,不少人家的门前已挂起了灯笼,盏盏红灯映着绒绒白雪,正是年节里最喜庆的景象。   然而就在这一片喜庆景象中,整座晋阳城却安静得出奇:街道上并没有太多的行人车马,也听不到商贩们走动吆喝,就连最爱在雪天撒欢的孩子们都不见踪影;唯有城门和坊市一带还算热闹——就要过节了,自有不少人赶来看花灯、做买卖,进进出出之间,总算让这座城池看起来多了几分兴旺之气。   当然,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   在最热闹的坊市里,大家便渐渐觉出了不对:眼见着日头越升越高,坊市里的人也越来越多,好些店铺却依然是大门紧闭,好些物件自然也没处置办。人群之中,到处都响起了抱怨的声音。   一对庄户打扮的老夫妇便是走了半个坊市也没买齐东西,原本喜气洋洋的面孔上渐渐露出了慌张之色。好容易瞧见前头路口有家开张的灯烛铺子,两人顾不得人多拥挤,硬生生挤到了前头,询问店里可有喜烛卖。   伙计忙得脚不沾地,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有!最好的雕花喜烛,两百钱一对。”   两百钱?老夫妇都吓了一跳,喜烛不是四十来钱一对么?这个雕花的怎么就贵成这样了?老丈忙道:“那有没有寻常的红烛?最寻常的就好。”   伙计手上忙着拿货,嘴里答道;“寻常的早就卖光了,便是这雕花喜烛,还是那边的客官好心,这才留了几对下来,要买就得赶紧,迟了可就没了。”   老夫妇顺着他示意的方向一看,那边果然有好几个打扮齐整的高大汉子,气势与常人不同。两人也不敢多瞧,只赔笑问伙计:“这个…….能便宜些么?”   伙计笑道:“两位老人家说笑了,别说我们家从无虚价,就说如今这市坊的情形,你们也瞧见了,有几家敢开张?我们没涨价便已是良心!两位也莫要舍不得这个钱,毕竟这洞房花烛是人生大喜,旁的物件也就罢了,花烛总是不能少的,不然新妇子也不依啊,是不是?”   老夫妇面面相觑,老紧紧攥着手里的钱袋,嘴唇抖了几下,到底只能摇头:不是她舍不得,只是今日市坊上的东西又少又贵,如今她这袋里只剩下几十铜钱了,怎么都买不起!老丈忙安慰道:“那咱们再多找找看,说不定能找到寻常的红烛!”   两人又灰头土脸地挤了出去,一边往前走一边四下张望,却根本看不到别的灯烛铺子,老丈的腰杆顿时又弯了一些,老奴的脸色也愈发黯淡了。   正茫然间,两人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文绉绉的声音:“敢问两位老人家,是不是要买喜烛?”   两人忙回头看去,却见说话的是个书生模样的人,相貌端正,笑得也和气,手里赫然是两根一尺多长的大红蜡烛。   两人的眼睛都亮了,自是点头不迭。书生便笑道:“那倒是巧了,在下家里也要办喜事,买了不少喜烛,结果有一对花纹被弄坏了,这铺子的人却不肯认账,我再拿回家只会惹家人气恼,两位若是不嫌弃,便宜些让给你们如何?”   老夫妇此时也看清了他手里的喜烛,上头雕着瑞兽莲花的图案,还洒了点点金粉,看去当真是精致富贵。若是细看,能发现图案上有几道擦痕,像是被硬物刮过,却也不影响什么。两人相视一眼,又是惊喜又是担忧,老丈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公子要卖多少钱?”   书生笑道:“横竖我也不能再拿回去,你们看看能给多少吧?”   老躯忙把钱囊里的铜钱都倒了出来,大约是五十多枚,顿时有些心虚:“我们就这些钱了,是不是还不够?”   书生随手取了一把,把喜烛往她手里一放:“就这些吧。”不等两人反对,他笑着抱了抱手,“相逢就是有缘,何况大家今日都有客事临门,是难得的缘分,在下祝两位老人家儿孙满堂!”说完转身就走。   老夫妇如何不知道自己是遇上了好人,忙追着叫了声:“多谢公子!祝公子夫妻和睦,早生贵子!”   那书生脚下一个划想,忙回头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说着竟是一溜烟地跑了。   老夫妇自是念佛不迭。老姬一边小心地将喜烛收入布囊,一面便叹道:“如今这城里是怎么回事?东西都贵成这样了!好在咱们遇上了贵人,如今还剩三十多钱,要买点什么才好?”   老丈看着街道两边关门的店铺,心头不知为何有些发慌:“最要紧的都有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两人相携着往外走去,没走几步,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阵凄厉的尖叫,整个坊市随之震动。所有的店铺都忙不迭地关门上板,人群轰然大乱。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前头一阵骚乱,无数人向着这边狂奔而来。   老姬何曾见过这般架势,吓得腿都抖了,想转身逃命,却怎么都挪动不开,老丈见势不对,忙护着她往旁边一躲,好歹贴着墙根站稳了身形。   无数人从他们身边奔逃而过,待到人潮终于稀疏了一些,就听得后头有马路震动,笑声不绝,却是一队人马追着人潮赶了过来。他们看去也就二十多人,却是衣裳鲜明,弓刀齐备,看去颇有其实,而一马当先的则是一名锦衣少年。   他手持弓箭,不时射向人群。箭支每每贴着人的头皮直飞过去,将大家吓得抱头惊叫,拼命逃窜。也有人试图躲到路边,却被那少年逐一点射,嘴里似乎还叫着“右臂”“后腿”,当真是箭无虚发,被射中者惨叫求饶,少年则笑得愈发开怀。   看到这一幕,老夫妇哪里还敢躲在路边,当下随着人流奋力往前跑去。只是他们腿脚到底有些迟缓,没多跑多远便渐渐落在后头。好在往前就是灯烛铺子所在的路子,那铺子不知为何居然并未关门,似乎还有人在门前喝令逃命的人群:“分道!快往这边跑!。   老丈眼睛一亮,忙拉着妻子冲了过去,谁知这一拽之下竟将老姬背上的布囊扯开了,买的红纸飘飞出来,那对雕花喜烛也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老姬惊叫一声,不假思索地转身去拣。   在逃命的人流中,她这动作甚是显眼,在后头驱赶着人群的锦衣少年一眼瞧见,笑着高声叫了句“右臂”,本来对准旁人的长箭微微一沉,射向了老姬伸出的手臂。   那老丈见妻子去拣蜡烛便知不好,忙一把拽住了她。老妇人被拉得倒退了两步,那一箭竟是擦着她的手臂飞了过去,“叮”的一声落在石板路上。   居然没射中!   锦衣少年脸色顿时一沉,毫不犹豫地再次弯弓搭箭,这一回却是对准了拉着妻子的老丈,嘴里喝道:“后背!”   跟在少年身后的人群里,有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轻缓带,打扮与旁人不同。见此情形,他忙叫了一声“且慢”,但锦衣少年一路驱赶恐吓着坊市里的人群,早已玩得忘乎所以,虽然听到了他的声音,手指却还是一松,那支利箭“哦”的一声离弦而出,直奔老文的后背。   老丈急着拉走妻子,并没察觉到危险,那老倒退间却是看得清清楚楚,顿时目眦欲裂,也不知从哪里进出的一股力气,她合身挡了上去,那支利箭也变成了直射她的胸口。   少年也有些意外,皱眉骂了声:“找死!”   斥骂声中,那支眼见就要射进老姬心口的长箭却突然方向一变,“哚”地钉在老夫妇旁边的店铺木门上,箭羽犹自微微颤动。   这一下,锦衣少年更是意外,忙提马直奔过去,厉声喝道:“是谁?”——刚才分明有什么东西打中了他的箭支,是谁有这般本领?   那老妇死里逃生,原是后怕不已,此时见他带马冲来,更是惊孩欲绝,身子想要倒退躲避,脚下却没了力气,一晃之下,竟是往后直坐了下去,老丈想扶住她,也被带得往后仰倒。   不过他们的身子还未落地,背后却传来了一般柔和的力量,一托之下,让他们竟又稳稳地站住了脚跟。随即两人眼前一花,有人擦身而过,挡在了他们前头。   那锦衣少年此时已到跟前,他原是满面做气和怒气,突然间却睁大了眼睛。   他微微张嘴正要说话,风声却已骤然响起,一条马鞭对着他男头盖脸地抽了下来,只一鞭,就将他抽到了马下。   那人却并未收手,而是两步抢到少年跟前,左手一伸将他拎了起来,右手一攀砸在他的脸上,将这少年打得鼻血飞溅。   这两下如免起鹤落,快捷得让人难以置信。少年身后的随从们这才反应过来,吓得纷纷催马冲了上来,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那位打扮贵气的中年人也下意识地拔刀在手,正要上前,身子忽然一僵,脱口叫道:“三……三娘?”   他的动作一慢,元吉的随从们便从他身边掠了过去,各举刀剑就要围杀此人,中年人这才回过神来,厉声喝道:“谁都不许动手!快放下刀剑!这是、这是平阳公主殿下!”   平阳公主?随从们都惊得呆住了。   他们自然都听过这个名字,知道这位军功卓著的公主是何等尊贵,何等受宠,但眼前的年轻女子一身青色襦裙,素净得近乎寒酸,怎么看都跟“公主”二字毫无干系。只是当她转头一眼扫过来时,那看刃般冰冷锐利的目光,顿时将他们的质疑都冻结在了喉头。   被她拎在手里的李元吉这时也回过神来,挣扎着叫道:“李三娘,你放开我,放开我!”   中年人忙翻身下马,冲着凌云抱手行礼:“公主殿下,齐王他.……他只是想跟大伙儿开开玩笑而已,并无取人性命之意,还望殿下手下留情。”   李元吉怒道:“姊夫,你不用跟她说这些废话,有本事她就打死我!   凌云早已认出这中年人是窦家的三表兄窦诞,如今也是二妹的马,当下向他点头致意:“二姊夫。”   她这一转头,李元吉发觉有机可乘,忙伸手向她脸上挥了过去,要逼她松开自己。不过他的手还没碰到凌云,眼前却突然一黑,却是凌云的拳头后发先至,砸在他的眼眶上。李元吉顿时一声惨叫,眼泪长流。   随从们大惊失色,窦诞也是又惊又怒,脱口道:“三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凌云松手将李元吉扔在地上,看着窦诞冷冷地道:“我也想问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这次来苇泽关,她刚进井陉就遇到了从山西逃往河北的大户人家,向家兄弟也说,以前大家都是从中原往西北迁移,近来却有不少人家从山西逃回了河北。那时她便知道,镇守晋阳的李元吉,显然不如河北的窦建德得人心。   这些日子以来,她又多方打听了一番,知道得越多,便越是愤怒:李元吉岂止是不得人心,他简直是胡作非为!日日率众游猎,糟蹋百姓的良田家畜,纵容手下奸淫掳掠,逼迫士卒互相厮杀…….也难怪那些人会控诉“李家人不给我们活路”。   当时她以为,这一切已经够糟糕了,没想到这次来到晋阳才知道,如今他又多了一个拿城池做猎场,拿百姓当猎物的爱好,驱赶恐吓,以此取乐;而原该规劝他、约束他的窦诞,居然也跟他同流合污了!   对上凌云带着怒气的冰冷目光,窦诞脸色微变,却还是辩解道:“在下不是说了么,齐王殿下就是想跟大伙儿开开玩笑而已。”   他的身后,有随从也不以为意道:“正是,雪天路滑,不能出去打猎了,殿下憋得难受,这不,就带着咱们在城里戏耍戏耍,又没做什么。这些贱民只要跑得快些,根本就不会受伤,更别说丢掉性命了,适才是那婆子自个儿上赶着找死,怎么能怨殿下?”   李元吉更是破口大骂:“李三娘,你因为这些人对我动手,你是疯了吧?”   他们的神色语气都是如此的理直气壮,凌云心里一片冰冷、她再也不愿跟他们啰嗦,抬眸在众人脸上一扫,淡淡地道:“你们都喜欢这种玩法?好。”   足尖一挑,她将李元吉掉在地上的长弓操在手里,顺手从马鞍边的箭囊里抽出三支长箭。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刚才开口的那位随从还没反应过来,肩头一阵剧痛—一凌云的利箭已射穿了他的右肩,也将他整个人带得摔下了马鞍。   他的修叫声跟另外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眨眼之间,凌云的第二支箭第三支箭也已电射而出,将另外两位随从同样射落在马下。   在众人的惊叫质问声中,凌云飞身上马,语气依然平静:“诸位,轮到你们当猎物了。”   她明明只是一个人,一把弓,但对上她的目光,这些随从心里竟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念头,见她再次抬起长弓,所有的人都是身子一缩,不假思索地拨马就逃。   凌云却并不着急追赶,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元吉道:“还不赶紧上马逃命?”   李元吉看到心腹一个个被射落,早已是惊怒交加,听到这一句,更是暴跳如雷:“你敢拿我当猎物!李三娘,你.…   回答他的,是一支闪着寒光的利箭。   箭头贴着元吉的头皮射在地上,他的发冠顿时被射成两半,头发乱纷纷地披了下来,随即第二箭从他的耳下射过,将乱发射断了几缕,第三箭则是直奔他的脚面,在靴尖留下了一道锐痕。   李元吉脸都青了,忙不迭向后躲闪,凌云的箭却一支接着一支追了过来,每每间不容发地从他身上擦过。这么连射了十余箭之后,李元吉再也忍受不住,抱着头蹲在地上,尖叫道:“你住手,住手!我要告诉阿兄,我要告诉阿耶!”   凌云收起弓箭,凉凉地笑了笑:“你不是很喜欢这么玩么?”   李元吉抬起头来,睁着没肿的那只眼睛看着自己的这位妹姑,心头又是愤怒又是恐惧,还有说不出的羞耻和憋屈。他张嘴想说点什么,眼圈一红却流下泪来。窦诞被凌云连珠箭发的气势所慑,一时之间竟没敢动弹,此刻才上前两步,拦在了凌云跟元吉中间:“三娘子……公主殿下,殿下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啊。”   凌云看了他一眼:“二姊夫,我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窦诞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凌云没再理他,一催坐骑追向了那些奔逃的随从,不过片刻工夫,就将所有的人都射下了马。等她带马回来时,窦诞依然呆呆地站在咬牙抹泪的元吉身边。   看到凌云回转,他才苦笑道:“殿下息怒,齐王他毕竟才十六岁,就算做事不妥,也得慢慢劝解不是?殿下今日当着晋阳百姓的面如此羞辱于他,让他日后如何服众?”   十六岁?凌云心头猛地一刺:玄霸去世的时候,就是十六岁,十六岁的玄霸,决定为李家去死,十六的元吉,却把别人的性命视作玩物……   她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慢慢劝解?就像二姊夫你一样么?至于服众,你们待百姓如猪狗,百姓自然视你们如畜生,畜生之辈,谈何服众!”   这话着实不客气到了极点,窦诞脸上不由一热,呐呐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和齐王乃是同胞手足啊,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   凌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他若是不姓李,今日晋阳已血流成河。   窦诞证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惊得脸都白了:“殿下!”   让李家人也落到杨家那样的下场么?   窦诞的脸色更白,嘴唇抖了抖,躬身道:“臣不敢,臣知罪。就连李元吉都停住了哭泣,抬眼看了看凌云,又埋下头去。   看着他们忍气吞声的模样,凌云心头突然生出了无限的厌倦,原本有无数想说的话,能说出的,也不过是一句:“你们好自为之,不要逼我再出手。”   长街的尽头,何潘仁不知何时已牵着两匹骏马走了过来,看着她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温暖关切,将凌云心头的沉重厌倦消融了大半。   凌云接过缰绳,飞身上马,又向四周看了看。   原本躲在店铺门后和街巷深处的人群一阵骚动,有人低声询问,有人探头张望。   凌云向他们深深地欠身行了一礼,随即便拨转马头,与何潘仁一前一后向坊外而去。在他们身后,数十名护卫也从各个角落里涌了出来,纷纷翻身上马,跟在他们后头。   原本四散奔逃的人群渐渐聚拢起来,有人不由自主地跟着这支队伍跑了几步,更多的人则是沉默地目送着他们离开。   在他们的头上,一轮冬日的暖阳已升到中天,那温柔清透的阳光,将这个雪后的世间照得晶莹剔透,仿佛没有任何罪恶,也不会有任何污秽——至少在这一刻,所有的污秽和罪恶,都已被埋葬在积雪之下。   人群里,有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叫了一句:“多谢平阳公主救命之恩。   虽然那个身影已经走远,已经听不到他的感激,但没关系,他们都记住了,这位殿下是大唐的平阳公主,他们看到了她的飒爽英姿,他们记住了她掷地有声的话语。   在很久很久以后,他们可以说给自己的孩子们听。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大结局啦!   会有甜蜜番外的。   接下来会对这个小说大修。   明年夏天开新文,民国江湖题材的《心机》,简单的说,就是一个小骗子各种行骗、各种忽悠的故事,会比较轻松搞笑。大家可以预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