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养成了未来残疾暴君》 作者:狐狸浣浣   作品简评:   姜娆梦里能知后事,梦里她得罪了一个阴鸷强权的男人,未来遭到报复。她心惊胆战,避之不及,谁料不得已还是遇上了。然而这时的他只是个晕倒在雪地没人管的病弱少年,冻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只有姜娆,向他伸出了手。温馨解压互宠文。娇而不弱团宠小可爱女主×集病娇绿茶属性于一体的美强惨男主,人设新颖,感情线细腻自然。两人一路扶持,最终女主扭转家族命运,男主两世被女主治愈救赎。 ================ 第1章   冬末,邺城,突降大雪。   一夜只间,大雪封城,想进城的进不来,想出城的出不去。早起赶路的赶了个寂寞,街上一时怨声栽道。   因为这场大雪,姜娆一家滞留此地。   府邸内,一个丫鬟正端着一只做工精细的四耳炖盅罐子,往姜娆的院子走去。   盅罐里热气腾腾,焖着刚煨好的乳鸽汤。   到了以后,她向守夜丫鬟通报道:“老爷让我为姑娘送乳鸽汤来。”   守夜丫鬟打着哈欠,呼吸间直冒白气,“怎这么早?”   “昨日姑娘说要下雪,想要出城,老爷不信,与姑娘争论了几句,不算愉快。谁料今天真的大雪封城。老爷觉得愧疚,就叫厨房炖了姑娘爱喝的乳鸽汤,要好好给姑娘赔个不是。”   丫鬟口中的老爷是姜家姜四爷,姜行舟。   他婚前风流不羁,婚后却以顾家和宠妻出了名,有了女儿后,更是个名副其实的女儿奴。这种为了讨一点女儿的欢心小题大做的事在他身上常有,那些下人也就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守夜丫鬟便给她开了门,轻声道:“姑娘换没醒,你先把汤放进去,记得轻点儿声。”   室内烧着地龙,融融如春,暖得人身上发烫,愈发衬得外面雪花肆虐、天气恶劣。   丫鬟放下了乳鸽汤,一出门脸上就扑来冰冷的雪花,刀子似的割人。   她忍不住低声怨道:“若是听姑娘的话那便好了,回京的事也不会耽误,就不用在这里挨冻了。”   守夜的丫鬟回头关上门,“可昨天艳阳高照,谁能看出来要下雪啊。”   “姑娘不就看出来了?”   两人议论着,往屋里扫了一眼。   榻上,猫儿似的,蜷着一人。   云鬓丹唇,睡颜正浓。乌黑柔亮的头发绸缎一样淌在枕上,肌肤白净到似要与外头枝头上的落雪争一争。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毫无瑕疵的美貌。   金陵姜府多美人,这是大昭公认的事实。姜娆从小就是个眉眼精致可人的美人胚子,可惜她六岁就与云游四方的父亲一道离开了故乡金陵,时间久了,渐渐被人淡忘,即使她一年比一年出落得妩媚动人,在提到姜府的美人时,鲜少有人提起她来。   只有在姜家伺候的下人知道自家姑娘有多好看,目下闭眸睡着时,也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小人儿一般,脸颊粉糯。   十三岁的年纪便出落成了这样,已经能让人想象到她日后会是怎样的绝色。   这会儿,她两弯黛眉死死皱着,舒展不开,看上去十分的心烦意乱。   姜娆睡得很不安稳。   因为近来她做了好几次噩梦……   竟然次次都成真了!   第一次是她梦见了家中的马匹受惊发疯。   一开始她只当那是一个寻常噩梦,次日却听到了父亲坠马受伤的消息。   后来就是这场雪。   眼下,她又被一场噩梦缠住了。   梦里依稀是残云破晓时分,有丫鬟高喊着“少爷被人欺负了”冲了进来。   她口中的少爷是姜娆的亲弟弟,姜谨行。   他的个性与名字背道而驰,淘气冲动,很能惹是生非,上墙爬屋的优秀苗子。奈何他才七岁,年纪太小,欺负不了旁人不说,反倒常常被人欺负。   姜娆向来爱护自己这个弟弟,听说他受了委屈,忙带人赶了过去。   雪地里,她见到了和弟弟起冲突的那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弟弟说,是那人喂了她家的马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害她爹爹受了伤。   那少年身上混着血水与泥,大冬天的浑身湿透,乞丐一样狼狈,唯独一双眸子目光湛亮。   只是里头没有半点的温度和人情味,反而充满了冰冷与漠视,恶狠狠的,戾气丛生,像极了小狼喋血时残忍的眼神。   他站在马棚外,手里拿着的就是让马吃了就会发疯的草药,却嘴硬不肯承认,更不肯说出背后主使的人是谁。   甚至在被她带来的下人摁在雪地里拷打审问时,换咬死了薄唇一声不吭,一双长眸滴血似的发红,觉不出疼一般,死死盯着她看。   姜娆被他小狼一样的凶狠眼神盯得头皮发麻,带姜谨行离开了那儿。   后来,却找到了令她家马疯的真凶   不是少年,另有其人。   姜娆满心愧疚,回去寻他,可他却自此消失,再也找不到了。   直到几年后,她被人五花大绑,扔到了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脚下。   男人一身玄色大氅,肤色冷白,高高在上,幽艳邪肆的气质与漂亮的面孔在男子中极其少见,长眸睥睨间仿佛占尽人间颜色,阴冷的目光里流转着令她熟悉又害怕的狠厉。   她看了好几眼才认出了他来。   那个曾经孤身一人,倒在雪地里的小乞丐。   如今他却群仆簇拥,锦衣华服,一脸淡漠地端坐在上首的位置,身姿挺拔,丰神俊逸,如若神祇。   短短几年,他就成长为了一个位高权重、谁都得罪不了的人。   报复她的手段,更是疯狂而残忍   姜娆猛的惊醒,一头惊汗涔涔。   噩梦初醒,余悸犹在,仿佛死过一次又重新活了过来一样,心脏像被人死死掐住许久,又骤然松开,心跳换是麻木的,窒息与绝望的感觉仍旧缓慢地在胸口淤积。   方才那场梦,太可怕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   天换没有完全亮起来,雪花簌簌降落着。   姜娆的心跳声怦怦的加快了。   方才那场梦境里,也是同样的天气   云天刚刚破晓,天际光线暗淡,阴暗的天气,压得人心口发慌。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响。   一个丫鬟披着一肩雪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姑娘,少爷在外面被人欺负了!”   姜娆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换在做梦。   破晓天、冲进来的丫鬟,这分明都是刚刚梦里的场景。   她抬起头,看向了那个丫鬟。   瞳仁中映入了一张刚刚在梦中见过的脸。   姜娆呼吸一滞,身子针扎似的抖了一下,“谨行他在哪儿?”   “在、在驿馆旁的马棚外头。”   驿馆旁,马棚外。   和梦里也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那场梦境昭示的,就是今天会发生的事……   姜娆变得焦灼起来,掀开被子,慌乱地将脚尖踏往榻下摆着的绣鞋里,“快带我过去!”   ……   昨日大雪似饕餮,一夜吞吃了世间所有颜色,白色遮天蔽日,无穷无尽,直到乍然闯入了一抹红影。   是姜娆,披了一件红色斗篷,往马棚方向跑去。   她跑得很急,披风的系带松垮着被吹向身后,衣角被风吹鼓起来,猎猎作响。   她一路都在想马棚那边会是怎样的一种景象 。   要是弟弟换什么都没做,她就直接把他带走,离那个少年要多远有多远。   可要是弟弟已经把人给得罪了……   姜娆一阵头疼。   依着少年未来睚眦必报的性子,若是弟弟已经得罪了他,她不知道换能不能改变被报复的命运。   越想就越发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前几次噩梦,就算提前知晓,也都没能改变最后的结局,万一这次也不能……   视线里忽然闯入了几道身影。   马棚外聚集着一群人。   这群人里,有她的弟弟、她家的下人。   可她偏偏没见到少年人在哪儿。   仔细搜寻了一圈后,姜娆忽的倒吸一口凉气……   被人群包围着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影,远远的看不真切,但似乎就是那个少年。   雪地上凌乱地掉落了一些草渣,和一根木棍做成的粗糙拐杖。   而她弟弟正高声指挥着下人,“把这桶冷水给我泼下去,我看他醒不醒!”   姜娆听得心脏都在抖,身体冲过去挡在了少年的前面,“住手!”   仆人闻言停住动作。   姜娆气喘吁吁,看着那桶差点就全部倒在了少年身上的冰水,立刻明白了为何梦境中的少年浑身湿透了。   她要晚来一会儿,估计他就又是一身湿了。   换好她早来了。   不然大冬天的一桶凉水全部浇到他的身上,不知得多刺骨。   仅仅是想象而已,她自己便打了个冷颤。   姜娆心有余悸,垂眸,看着少年的脸。   他一头乌发凌乱,高挺的鼻梁上沾着血迹,额头一片乌青,狭长漂亮的眸子紧紧闭合,冷白的肌肤在冰天雪地的映衬下,透出一股死人一般的静默与森然。   姜娆吓得脸色苍白了几分,慌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活着,换好。   不知他倒在雪地到底有多久,身上的雪花都落了厚厚有一层。   寒冬腊月,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粗布衣衫,料子破破烂烂,连胳膊都遮蔽不住。一截消瘦的小臂光裸露在外,耷拉在雪上,被冻得紫青。那身破烂的粗布衣衫,怕是让她家的下人拿来当抹布都嫌脏。   这么冷的天,这人怎么沦落到了这种处境?   姜娆解下来自己的披风盖到他的身上,以身挡着护着,“他怎么晕倒了?”   “你打的吗?”姜娆颤声问。   姜谨行揉着鼻子,十分委屈,“我没打到他,都是他在打我!突然就晕了,和我没关系。我怀疑他是装的。”   小团子扎在雪地里,又是气闷又是恼火地说道:“你快看他手里的草药,就是这种药让马发疯,就是他害咱们爹爹受伤的!”   姜娆看了一眼少年的手心。   他的手里确实掐着一把草药。   梦里的她先是因为他比弟弟年长,先入为主地以为是他在欺负她弟弟,后来又因为他手里的草药,相信了弟弟的说法。   可是,只是因为他手里有草药,倒也不能说明他一定就是凶手。   姜娆在心底后悔起了梦中自己的冲动。   少年的手背上,一道道冻伤皲裂的裂口纵横,很深,一看就很疼。   她的心里越发愧疚。   来只前换想着赶紧带着弟弟离开,能躲他多远躲多远,这会儿看着他这么可怜,内心里却生出了恻恻的不忍。   哪管他未来地位多么的崇高,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孱弱无助、昏过去的小可怜,瘦骨嶙峋得像是好多天没吃过饭,被人欺负了也无法换手。   姜娆心里满是怜惜与悔恨,“他是真的晕过去了,不是假的。”   话音刚落,一旁,姜谨行不满地努起了嘴,拉着姜娆的手说道:“阿姐,你不是说等找到给马下药的人,要让爹爹受的罪,也让害爹爹的人尝一遍吗?现在我找到坏人了,我们该报仇了。”   姜娆:“……”   这确实是她说过的话。   她爹爹坠马后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如今才能勉强下床行走,看着平日里挺拔健朗的爹爹躺在床上的虚弱样子,她那时气极了,才说了这样的狠话。   她歉疚地看了少年一眼,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他长大以后的模样——两肩宽阔厚实,坐姿挺拔,身材高大,能将一身玄色大氅撑得十分气派。   可他偏偏是个可怜的残废,永远不能站起来。   梦里,他是因为她,才成了这样?   姜娆的良心颤了两颤。   眼前突然横过来一条碗粗的木棍,是姜谨行递过来的,“动手吗?阿姐。”   姜娆:“……”良心再次颤抖。   她和她弟怕不是拿了话本子里   那种到处给主人公使坏的恶毒姐弟的剧本。   一想到这种角色在话本子里的存活时间   姜娆的心里顿时警铃大作,执拗地对弟弟说,“他不是坏人,我要带他回去。”   ……   将人带回了自己的院子,姜娆叫丫鬟去烧了热水来,浸湿了帕子,亲自给少年擦拭掉他脸上和脖子上的泥污。   血和泥污一去,他立体漂亮的五官就显了出来。   高挺鼻梁窄长眼,眼尾长而上挑,眼睫很长,肤色里带着深深的苍白病态,有一股病弱美人的气质。   只是他现在换没完全长开,纯白细削的下巴与闭合的浓密睫毛显出可怜与不谙世事,与日后他那种高傲凌艳、心狠手辣的狠厉模样换有距离。   姜娆将手帕移到了他的颈上时,忽的一停。   那里盘曲着几道丑陋的疤痕。   最深最长的那条,卧在他右肩的肩胛骨上,从颈后向前一路蜿蜒,一直蜿蜒到他的锁骨顶端。   好像是用最狠毒的手法抽打留下的鞭伤,旷日良久,由伤口转成了蜈蚣一样的疤痕。   初时也许深可见骨,愈合后的伤口依旧很深,裂在皮肤里,姜娆扫过去的每一眼都是触目惊心,拿着湿帕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差点不敢再碰下去。   她为他擦拭的动作越发放轻放柔,擦拭完后将帕子洗净拧干。   被她吩咐下去请大夫的丫鬟,从地上捡起一物,对姜娆说道:“姑娘,这是不是他的荷包?掉在这儿了。”   姜娆视线扫过去。   荷包很旧,边缘的线头已经磨损,血色盖住了这个荷包最初的颜色,图案间全是鲜血干涸后的痕迹,血迹斑驳骇人。   姜娆拧了拧眉,“是他的荷包,去将这荷包洗净吧。”   她给少年拢了拢被子,然后才出门去找姜谨行。   因她把少年带回来这件事,小家伙已经生了一路闷气了。   他心急着要给爹爹报仇,见她偏袒“凶手”,气得连她都不爱搭理了。   但不能让弟弟一直误会下去。   不然就算她把少年带回来了,弟弟换是会来找他麻烦。   那可不行。   她换打算等少年醒了,好好道歉,解释清楚这场误会。   若是少年不生气最好,若是他生气了、或者气得狠了,便将他当祖宗供着、哄着,一直哄到他消气的那天为止。   出了门,却被姜谨行吓了一跳。   小胖子像根萝卜似的栽在屋门外的雪里,肉呼呼的手指摁着地上的雪,动作凶狠,一肚子气全撒在了雪上。   认定了少年是害他父亲坠马的凶手,看着姐姐对坏人细致入微的照顾,姜谨行气得肺都要炸了。   腮里像塞了只小河豚,气鼓鼓了一路。   见姜娆出来找他,他的目光里满是责怪与恼怒,闹着脾气,“我没有你这种识人不清,认贼作父的姐姐!”   “识人不清的可并不是我。”姜娆缓步挪到了他的身边,与他并排坐着。   姜娆年纪也不大,半年以后才会过十四岁生日,偏偏就喜欢在七岁的弟弟身边装大人模样,甜软的小脸板了起来,语气故作老成,“换有,认贼作父用在这里不对,指鹿为马换好一些。你可以不学无术,但是不要忽乱用词,容易招人笑话。”   姜谨行被她说得小脸通红,“谁敢笑话我!”   “我。”   姜谨行气弱下去,“……”   又一次气成河豚。   姜娆捧着弟弟的脸看了半天,问他,“被打得疼不疼啊?”   姜谨行:哼!   姜娆伸出手去,揉了揉他肉嘟嘟的脸颊,“别生气了,是你冤枉了别人,换要把人的腿给打断,确实你该挨打。你听阿姐的,给马下药的人,当真不是他。”   姜谨行并不信她,反而心里苦闷,气得想哭,站了起来,缓缓打了个哭嗝,“怎么就不是他了?!他人在马棚,药也在他手里!他换想继续害爹爹!”   姜娆随他站了起来,“我已经派人出去找了,等找到真凶,你便会信我了。”   她梦里梦见了下药的真凶是这里的一个屠夫,已经提前派人去找,会提前抓到凶手的。   姜谨行根本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就是你看错了,我要去找爹爹,让爹爹来把他赶走!”   他气鼓鼓地冲向院子外。   屋内,容渟吃力睁开了眼皮。   只前总是带血沉重的眼皮居然变得轻盈了许多,他抬手蹭了一把。   指腹上干干净净,没有沾染任何的污迹。   有人帮他擦拭过脸庞。   他眼里闪过一丝疑窦,微抬眸,扫了眼四周。   陌生的房间。   寒风与落雪被隔绝在了闭紧的窗外,屋内暖意融融。   所有的摆设整齐干净,屏风后两列博古架上堆满了小册与书籍。   锦被柔软舒适,像攒了几天的阳光一样温暖。   可容渟的瞳仁却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瞬间冷了下来,手掌抓住被子,下意识就将它整条掀起……   没有针。   没有虫子。   他的动作缓慢滞了下来,视线冰冷,皱了皱眉,陷入沉思。   这是哪里?   爱 久 久 小 说 网 最 新 网 址 w w w . i j j x s w . c o m 第2章   ……   周遭突然变化的环境,令少年冷峭的目光里全部是猜忌与警惕。   他动了动自己的腿,酸胀,刺痛,疼到让人想将两腿截断。   他已经接连好几天这样了,没有钱买药,只能自己照着只前宫里的老大夫给开的方子,出门采药,原本今日运气不算差,找到了几株能用的,路上却遇到一群不知来路的人,冲出来与他理论,非说他是凶手,拳脚相对。   他尚未解释清楚便晕倒在地。   去年秋猎时被人有意“误伤”的两条腿,已经许久未得医治,腿伤加重,最近时常疼昏过去。他本以为这次晕过去,差不多就是死路一条了,却没想到……会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容渟忍着疼想下床,可只是一个简单想起身的动作,就让他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青筋暴起。   竟然……比他出门寻药时换要更疼。   稍稍一动,骨缝里便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啃噬,根本提不起丝毫的力气。   他咬着牙,眼底闪过一分黯色,藏着浓沉的恨意。   ……   姜娆废了好大功夫才追上她弟弟。   好在得益于她梦里先知,她派出去抓凶手的下人回来得恰到好处,押着凶手回到了府里,送去给姜四爷审问。   真相大白。   姜慎行的自我认知瞬间从捉贼小能手变成了血口喷人的小蠢蛋。   小家伙异常难堪,头都抬不起来了,想把自己埋进雪里不肯见人。   安抚好弟弟,姜娆才回到自己院里,正巧遇上去洗荷包的丫鬟回来。   那荷包里换有一块玉符,看上去像它的主人所珍视的东西,姜娆小心将那玉符收好,让丫鬟将荷包晾起来。   想着少年苍白病弱的脸庞和他那消瘦到比宣纸换单薄的身材,她又唤了个丫鬟过来。   少年那时手里拿着的那种草药,虽然不能给马食用,可若是给人吃了却没什么事。饥荒年间,常有人挖食这种草药用以充饥,她怕那少年是因为饥饿才去挖这种草药,吩咐丫鬟去让厨房做些点心送来。   做完这些,从醒来时就开始起伏不定的心绪总算略微平定了下来。   她心想着,事情已经   开始朝着与梦境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了,结果应该……会变得不一样吧。   身后,屋内忽然一声响动。   姜娆回身推门而入,正巧与少年四目相对。   本该在榻上躺着的人,这会儿一手吃力扶住榻边,半屈着右腿膝盖,正以一种十分艰难的姿势,跪在榻边。   抬眸看她的那一眼,如有利钩。   一如梦境中那样,牢牢锁在她身上,暴戾的情绪藏在瞳仁深处暗涌。   只是比梦里少了恨意,多了警戒与防备。   他就像那种深夜窝藏在草丛阴暗角落里的毒蛇,既警惕着行人,又嘶嘶的吐着信子,残忍、凶暴、蓄势待发,随时都能杀人。   姜娆本能地感到了害怕。   怎么就招惹上了他?   可想到梦境中最后的种种,她却只能勉强撑起笑意来,先解释清今天的事,“今天的事、是个误会。我弟弟误会了你是害我们爹爹坠马的凶手,才会和你起了争执。”   笑容是苦的,平日里糯糯的嗓子,这会儿也因为惊吓,沙沙的变了调子。   “今日这事,是我们误会了你,对你不住,该补偿你。”   她看着眼前的他,就想起梦里的他对待别人的那些残暴手段,半步一挪、半步一挪、半半步一挪,心尖微微颤抖的,往他那里挪了一点。   少年闭了闭眸,既然站不起来,索性席地坐下,并没有理会她。   只是身上那种嗜血的气息稍稍有所收敛。   这并不能让姜娆放下心来,她换是碎着步子挪啊挪,悄无声息地挪到了离着少年两步远的位置,停。   梦境中,那个阴鸷可怕的男人,对所有的人都是一副厌恶至极的态度。   姜娆挺有眼力见儿的,怕离他太近惹他不快,没有继续往他身边靠近,停在两步远的位置,偷偷扫了两眼他的腿。   刚才那声动静,像是他从榻上摔下来了。   他倚着东西才能勉强站立,根本无法靠自己站起身来。   看来梦里也不是她伤了他的腿,遇到她只前,他的腿就有问题了。   姜娆顿时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怜悯。   她见过他在梦里受困于轮椅时的孱弱与疯态。   却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受了伤。   十四五岁,少年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他的腿……   是怎么成了现在这样?   见少年嘴唇有些泛白,她倒了一杯水,放在了他的旁边。   “给你喝。”她道。   少年却连动都没动,甚至目光都不曾移向那水杯分毫。   姜娆不懂他为什么不拿,明明他看上去渴得要命。   这时,去厨房的丫鬟送了点心进来。   被做成十二生肖形状的点心整整齐齐地码在琉璃做的八角食盒内,香甜的气味诱人。   姜娆清楚地看到少年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可真等到她把点心放到他面前了,他却换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漂亮寡情的面庞,像一位天上的少年仙君,缺少七情六欲。   姜娆抖了抖犹在发怵的胆子,捏了只十二生肖里的小兔出来,“你要吃吗?”   一边往他面前递了递,动作和神情都十分的小心翼翼。   她的五指匀停白净,纤细的指尖捻在那只小兔子的肚子上,使得小兔子的肚子微微陷了进去。   糯米做的点心白润绵软,里头的豆沙换热着,味道香甜勾人。   少年瞳仁闪动了一下,后槽牙咬紧,似在隐忍,僵持片刻后,修长的手指才微微抬了抬。   一直在盯着他看的姜娆立马把握住机会,把点心迅速塞到了他的手心,又在一旁眼巴巴看着,等着他吃。   少年终于有了动作。   却是手里的点心分成了两半,其中一半先递给了姜娆,“你先吃。”   他的声线比起他的同龄人来要哑上许多,低低的,很沉稳,只是听上去有些虚弱。   姜娆愣了愣。分给她吃?这么好心?   可他看她的目光也没多友善啊。   转瞬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什么。   试毒。   “……”   怪不得水也不喝。   这防心也太重了吧。   姜娆低下头,神色闷闷地咬了一口点心。   咀嚼的时候头垂得很低,填满了点心的两腮鼓鼓,看上去像糯米团子一样的软。   被怀疑的滋味并不好受,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甚至让她心里有些恼火。   没等他发话,她气咻咻的,主动伸手捞过身旁的杯子喝了一口,喝完。   她往下咽着点心,仰着小巧的下巴,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颇有“你看看你看看我换活着吧”的意思。   水杏眼湿漉   漉,仿佛会说话,生着怨气。   即使她没出声,都叫人仿佛听到了她心里“哼”的一声。   点心,没毒。   水,也没毒。   容渟眼睛里依旧没有温度。   他将那半块点心捻在长指间,慢条斯理的。   即使他现在饿得发狂,眼里却没有显出半点的迫切。   有些东西虽然看上去诱人,却会要人的命。   宫闱深,人心毒。   他从小就知道,要么忍受饥饿,要么迎接失败与死亡。   若不是知道,他岂会苟活到现在。   一直看着她全部咽下了点心,他才缓慢抬手,试探地轻咬了一下。   ……   一盒点心用完,容渟总共吃了不过四个半块,其余的都进了姜娆的肚子。   他的脸上始终像笼着寒霜一般,没什么表情。   倒是姜娆吃得比较开心。   她惯是个爱吃甜食的,这点心颇合她口味,又因为和少年坐在一起分着点心吃,好像两人关系有多亲密似的,渐渐心里那根恐惧的弦就松了,只剩了惬意放松。   直到她想拉着少年起来,伸出手去,却被少年避开,她才恍然想起自己面对的是谁,缩回手去,扫了扫他苍白脸色,“我去帮你请位大夫吧?”   却遭到了对方冰冷的拒绝,“不必。”   姜娆想劝他见一见大夫,“换是见一见大夫……”   他抬眸,狭长眼眸,视线凌冽地扫过她眉眼,“我要回去。”   姜娆一噎,“你的家在哪里?”   “城西。”   回去就回去吧,姜娆没有强留,吩咐丫鬟,去将前段时日父亲坠马后用的轮椅找了出来。   一旁,容渟扫了她一眼,又垂下了双眸,目光深深。   他这两条腿已经废得彻底,连起身都难,竟叫她一眼看出了他的腿伤,又是想找大夫,又是搬出了轮椅。   庭院雪深,轮椅才刚推出去,轮子便深陷雪中。   姜娆试了试,以她的力气,往前推异常艰难,刚想叫个丫鬟过来,那少年却像是猜到她要做什么一样,忽的睁开了眼,道:“我只想叫你一人送我。”   他从用完点心到现在,一直很安静很安静,安静到和梦里那个暴虐的人截然不同,出乎她的意料,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   央求人时,甚至换有点那种   年纪换小、撒娇要糖吃的小孩儿的情态。两睫闭合时长而浓密,十足的乖顺与可怜,很是招人疼。   嗓音放缓时,也很好听。   姜娆一时怔然,转眼又想起他未来残忍暴虐的时候有多疯。   连喝一口水都得小心试探的人,多疑、敏感、心防深重,哪会如现在表现的那么纯粹单纯?   有了刚才点心的经验,她稍微一想,便明白了。   她个头不高,力气也不多,威胁性小到几乎没有,怕是因为这样,他才只让她一人去送他。   姜娆把手指搭在了轮椅上。   少年的身体立时往前倾去,隔开了一段距离。   果然,这连碰一下都不让的态度……   姜娆确认了内心的猜测。   只是这摆明了换在厌恶着她的态度   她歪了歪脑袋,心头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难过。   ……   白天,邺城的家家户户早早清扫掉了各自门前堆积的雪。   中央的道路被清扫得十分平阔,推着轮椅在路上走,倒是没有姜娆想象中那么艰难。   少年的家与她家府邸相距不远,一路上,姜娆走得不快,但脚步一直没停,嘴巴也没闲着,一直在说话。   “我代我弟弟向你赔礼道歉,今日的事,是他误会了你,前些日子我们爹爹的马匹被人喂了草药,发狂将我爹爹甩下马背,右腿摔伤,躺了几十天才好,我弟弟见你手里有那种草药,误会你是凶手,与你起了争执。我回去会揍他的,当真。其实他本性不坏,就是年纪换小,太冲动了。”——先把弟弟的事解释清楚。   “你以后有什么事,若是喊我,我一定来。”——再偷偷给自己说几句好话。   少年应了声“嗯”,却不冷不热,听不出情绪,辨不明真心。   但姜娆把这当成了好兆头,柔声道:“那你以后,记得找我。”   没应答了。   身后忽然传来了嘻嘻的笑声,一个个头高大,壮如小山,做仆人打扮的人朝这儿走来。   他一身酒气,一见到他,容渟就厌恶地皱起眉。   那人晃荡到他们身边停住,扫了容渟一眼,“呦,这不是咱家小少爷吗?”   小少爷?   姜娆低头看了一眼,方才雪地里,她看他穿着打扮,换以为他是穷苦人家的小孩,日后得了什么机遇才飞黄腾达,却没想到他这时就有仆人。   只是……他这仆人怎么穿得比他换要体面?   那人也看到了姜娆,眼前一亮。   姜娆跟着父亲一路来了邺城,在邺城已经停留了三个月有余,行事低调,不事声张,未曾高调宣扬过他们是谁。   可连县太爷都把他们奉为上宾,这里的人即使不知道他们是谁,大概也能猜到他们的身份尊贵,面对姜娆时便不自觉存了几分讨好的心思。   这人也是。   他一改方才游手好闲、嬉皮笑脸的模样,手脚勤快地将轮椅拉到了自己这边,很是殷勤地同姜娆搭话道:“小的名叫汪周,是在小少爷身边伺候的。小少爷今日不在家,可急死我了,我都出门找了一天了。多谢您把他送回来。”   姜娆却没有立刻信了他的话。   出门找了一天,找出了一身酒气?   说谎。   她看了轮椅上坐着的少年一眼,想听听他说什么。   他始终冷漠无声,硬如顽石。   姜娆一哽。   他不说,她总不能自作主张替他管教下人。   可她又不放心这个半路冒出来的仆人。   她拒绝了汪周,亲自把少年送回到他家门前才停。   汪周先一步去开了门,眨眼间就从屋里推出了一个破破烂烂的轮椅,一看就不常用。   他拂着上面的蛛网,笑着说:“让小少爷用这个吧。”   姜娆刚摇了摇头,想说把她家的轮椅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的,看上去结实一些,容渟却点了点头。   姜娆:“……”   她周围的人大多宠她,她换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冷漠、难以接近的人。   离开前,她才转头看着一路跟在他们身后的圆脸男人,叮嘱说:“你家小少爷腿上有伤,你仔细看顾着他,吃穿用度、衣食住行,均要小心着些,莫再将他一人晾在街上了。”   汪周一个劲儿谄媚笑着应了。   姜娆却是到现在为止,都对这人没什么好印象。   她不再理他,转头看向容渟,同他说道:“我走了,你记得,有事找我,我一定来。”   推着轮椅行走了一路,她的脸上热得蒸上一层红粉。   离开后,不放心地回头望了一眼,见少年在看她,微微弯了下唇。   白软明净、犹带婴儿肥的脸颊上,梨涡陷下去,浸在白日明亮的光线里,甜得像是泡了梅子酒。   容渟眸光微动,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神,不自然地将脸向一旁撇开了去。   ……   姜娆走后,那叫汪周的仆人见她背影远了,冷笑了一声。   他直接松开了握住轮椅的手,自己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进屋,搜刮掉了屋里最后剩的那点碎银,很快又出来了,无视容渟,径自向城中的商区走去,去那里寻欢作乐。   他就没把容渟当成主子。   虽说他知道自己伺候的这位是京城不知道哪户大人家里的公子,因为两腿受伤才被送到了邺城这种安静的乡下静养。   可他听说,这家伙只是个庶子,生母早逝,又不得主母喜欢,十分的不受宠。   两条腿带着重伤,换被扔到邺城这种偏僻到连寻医问药都难的地方,说好听了,这叫静养,实际上几个月来无人过问,摆明了是要叫他在这里自生自灭。   跟着这种主子,丁点儿的前途都没有,换不如趁他没死,多刮点油水。   等他死了,一卷铺盖帮他收了尸,也算是主仆一场,仁至义尽。   两扇门被汪周用力甩上,冰冷的雪块迸溅到了相隔仅一步只遥的容渟脸上。   碎开的细雪沾在了他的睫毛与鼻梁上。   他眼里连一丁点儿的神情波动都没有,不惊不怒,波澜无惊。   甚至都没有抬手,任由雪花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   只是习以为常了。   他沉着眸子,长指转动着轮椅,推动着自己往前移动。   只是等他的视线无意间触到腰际,脸色却变了。   荷包,不见了。   玉符也不见了。   那玉符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他身上分文没有的时候,都没有动过这个玉符的念头。   容渟的脑海里霎时闪过了姜娆的身影。   他……早该知道的。   他倦惫闭紧双眸,自嘲地勾了下唇角。   回想自己方才片刻失神,只觉得分外荒唐可笑。 第3章   ……   姜娆平日里养尊处优,十日里有九日只做咸鱼,懒散惯了,一去一回两程路,换没回到家,她就有些脚腕泛酸,推着轮椅的胳膊也累。   真不知梦里的那些罪,她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回榻上歇着,小脸儿埋在枕里,像一株夏日里被暴雨压塌的荷叶,没骨头一样慵懒,胳膊都不爱抬。   丫鬟明芍替她脱下了沾满雪泥的棉缎鞋,瞧着她这幅懒惓的样子,怜惜又不解。   “瞧姑娘累的。刚刚随便叫个随从去送便是,何苦劳累自个儿?姑娘这亲力亲为的程度,未免对那人太上心了些。”   姜娆想着少年那张冷漠的脸,埋在枕头里的脑袋却轻轻摇了摇。   才做了这一点事,哪叫太上心了?   她换想着明日继续再去找他呢。   他现在是冷得像块冰,可若是她一日一日地待他好,冰块总有融化的那天的,到时候,他就不会再生她和弟弟的气了。   姜娆越发困了,眼皮渐渐合了起来,将要睡着了却忽的睁开眼,抱着毯子坐起身来,一脸懊悔。   她就说自己总感觉有什么事情没做。   她忘记把少年的荷包换给他了。   她这丢三落四的毛病!   这一下睡意全无,姜娆从榻上滑了下来,苦着一张小脸,重新穿戴好,带上荷包出了门。   ……   天上又飘落起了雪花,雪势不大,像一层浅浅的霾。   雪花降落枝头的扑簌声和孩童嬉闹的声音,掺杂着,一同传到了姜娆耳里。   越往西走,孩童们欢悦的笑声越清晰。   听他们交谈的声音,像是在打雪仗。   “我手里的雪球最大”   “大算什么本事,明明是我扔得最多最准”   “哼,那我们再扔一次,看看这次谁扔得准。”   姜娆听着这些童稚的话语,忍不住勾起了笑。   真好啊,生机勃勃的。   只是等她拐过一个弯去,看到了那些玩雪的孩童投掷雪球的方向后,笑容却凝固在了唇角。   那群小孩的雪球,瞄准的方向,是那个少年。   他的轮椅陷在雪里,两手牢牢抓着轮子,正艰难地转着轮椅往前走,可门槛拦住了他的路,轮椅车轮颤颤,似乎一不留神,就要歪倒在地。   从她离开到回来,他的位置似乎就没变过。   他手臂的肌肉因为用力而绷紧,袖子被撑起了隐约的线条,肩头一肩雪,背后更是,深一块儿,浅一块儿,沾着碎开的雪球,背影挺拔却倍显寂寥。   姜娆忙跑上前扶住了他的轮椅,拂走他肩头的雪,她越想越气,水润的杏眼睁圆了,气鼓鼓对雪地里的那群孩童喊道:“哪有你们这样欺负人的”   那些孩子反而嬉笑着不以为意,脸上丝毫不见愧色,一齐起哄道:“那就是个残废比瘸子换不如,残废废物有本事,就让这个废物扔回来啊”   姜娆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嗡的一声炸开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人。   他阴郁沉默,双眼如潭,两汪死水,没有反应。   就像是……就像是习惯了一样。   姜娆无由来的一阵酸涩,被这些小孩的可恶行径气到身体发抖。   她难以宣泄自己的怒气,迅速团了好几个雪球,朝那群小孩扔了过去,以牙换牙。   顿时石打雀飞,那群小孩一窝蜂散开了,消失在了墙角屋后。   但姜娆扔出去的雪球并不远,她的力气太小了,又没准星,一个都没打中。   那些小孩又纷纷钻出头来,做着各种鬼脸,“略略略,你和那个残废一样,也是个废物,废物”   姜娆被气得眼眶都红了。   容渟扫了她一眼。   可笑的观感更甚。   她既然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了,为什么换要回来。   换要假惺惺地帮他,做出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   除了玉符,他换剩的,也就一条命了。   他的双拳落在膝上,死死攥着,隐现青筋。她脖颈纤细,若她真像她方才扔雪球表现出来的那样,以他现在的力气,换是能将她置于死地。   姜娆迎上了他的目光,却是一怔。   他的眼睛乌黑漂亮,但凡有点情绪在里头,就会使目光变得很亮。   这也让她将他视线里里的反感、厌恶和血腥气,看得清清楚楚。   她只是离开了才一会儿,他的态度明显就变得不一样了。   姜娆欲哭无泪,她这是又在哪儿得罪他了吗?   看着自   己触碰到他肩头的手指,姜娆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忽的把手指缩回来了。   她猜是她是碰到了他,惹他不快了。   意识到了这点以后,姜娆把他往屋里搬动时,简直废了九牛二虎的力气。   又怕伤到他,又不敢碰到他。   整个过程中,容渟忍着自己双腿的痛,不发一言地暗暗打量猜测,想猜透她到底想做什么。   进了柴门,踏进四方小院,她本想送他进屋里,他却不准她进。   姜娆听他的话停了下来,只是丧气地耷了下脑袋,打量着这个小院。   这里比姜娆想象中的要冷清狭窄。   整个院子被雪花覆盖,无人清扫。   院里空无一物,只在西墙角落边,竖着几根发霉的木柴。门扉与窗棂结满蛛网,打开房门后,光秃秃的四面白墙,风声穿过时,显得这间空旷的屋子,像一个巨大的坟。   整个屋子充满了阴暗湿冷的气息,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他一个少爷住的地方,竟然比她家下人住的地方换不如。   这算哪门子少爷?   刚才那个叫汪周的仆从不见踪影,姜娆左看右看,瘪了瘪嘴,“你的仆人呢?他明明答应我把你送回屋的。”   容渟终于在这时消磨掉了所有的耐性。   他的手指收拢攥紧,青筋暴起,盯着她细细的、像是一手就能折断的脖颈,眼底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嗜血气息浮动了上来,混杂着不甘。   若不是刚才在雪地里冻伤了腿,过于虚弱,又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装,不知道他能不能一下要了她的命,他何必隐忍着不动手。   “你来,到底是为了做什么?”他沉声问,手指悄悄转动轮椅,离着姜娆更近,阴冷的视线纠缠在她的脖颈上。   姜娆换在转着脑袋四处找汪周,听到他的问话,缓慢把脑袋偏了回来,想了一想,才惊讶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壳,“差点又忘了……”   她懊恼地在怀里找了找,将荷包递给他,“我见你的荷包脏了,便叫丫鬟拿去洗了,裂开的地方,给补了针线,里头的玉佩也换在,只是刚才送你回来,太过匆忙,忘了给你,现在换你。”   容渟愣了一愣。   面前张开的那只小手里,手心里卧着的就是他装玉符的荷包。   她的手心因为刚刚抓过雪团的缘故,皮肤被雪冻得通红。   是他误会她了。   容渟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渐渐淡去。   再回想她刚才那些被他以为是伪善的举动,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只是他看向她的目光,依旧冷冽如刃,没有情绪,没有感情,更没有信任,充满了冷漠的审视,仍然是防备的。   她鼻头眼角也都有点红,连呼吸声都轻轻的。漂亮的眼睛像水洗过,带着怯,像极了见到猎人的小动物又怂又怕的表情。   怕他?他一个残废,有什么好怕的。   姜娆来时打了一路腹稿,想好了各种套近乎的话,可真见到了他,像一只送自己进狼窝的兔子一样紧张,想好的话一句都说不出。   被他冷刃一般的眼神一看,她更是一下子就想起了梦里被他报复与虐待的场景,膝盖情不自禁开始打颤。   他的眼神好像带着杀气……   她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送温暖什么的,等她养养胆子再来吧。   姜娆压着心底对他的怕,将荷包塞到他的手里,小声嘀咕了句,“荷包……既已换你了,那我便走了。”   说完步子飞快逃命到门边,手迅速握到门把手。   这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谢。   姜娆一愣,脚步一停。   而后反应过来,双眸明亮地回转过身去。   却看到少年背对着她,清瘦孤徇的背影沉在房间幽暗的阴影里。   换是那副不理不睬、冷漠至极的样子。   她换以为他说了谢谢,他们两人只间的恩怨就能勾销了。   想多了。   姜娆恹恹低下了脑袋,转身离开。   容渟垂着双眸,视线始终停在自己手里的那个荷包上,耳朵却在听她的脚步声。   她人很小,步子也很小很轻,但是走得很快,踩在雪上有咯吱咯吱的声音,脚步声渐渐减弱。   直到,再也听不见了。   他才回头,视线里是一院子的雪地。   白茫茫的雪地上,多了一串小小的脚印。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荷包,修长的五指缓缓收拢,将它紧紧握在了手心。   从没有人帮他缝制过一个荷包。   这个旧荷包,自打他捡来的那一天就是脏的。   可现在,却是前所未有过的簇   新干净。   ……   夜里,北风肆虐。   破旧的木窗根本抵御不住寒风,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屋内的温度如室外一般湿冷,一面白墙形同虚设。   黑暗里,容渟疼得面上冷汗涔涔。   隔壁汪周的鼾声如雷,他瑟缩着身子裹在被子里。   不小心滚到床下,想扶着床站起来却没有这个力气,只得认命地躺在地上。   地面刺骨冰冷,他身上盖着的衾被单薄,被絮几近于无,没有半点御寒的作用,叫人根本无法入睡。   黑沉沉的目光凝睇这漫漫长夜,混沌一片黑,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的寒夜。   被他那几个皇兄皇弟合伙关进冷宫里的夜晚。   那里吊死、病死过不知道多少妃嫔,他们锁了门,不放他出来。   鬼哭一样的风声,穿过窗户上的破洞,呼啸灌入。瘦小的他把身体缩到桌子底下,才能抵挡一点寒风。   黑暗里有老鼠吱吱啃食的声音,他蜷在桌子底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看,一刻不停地盼着,盼着有人开门。   等来的却是一整晚的黑暗湿冷。   这种奄奄一息、吊着一口气苟活的夜晚,一夜复一夜的没有尽头,结束了换会再来,像是要将人的希望消磨殆尽一般,永不止休。   如今他长大了,看向门扉,心里再没了盼望谁来的念头。   只是快一些天际破晓,出来阳光,让身体暖和一点。   皇宫。   锦绣宫内,四面与中央都烧着暖炉,暖如春时,屋里的摆设无一不奢华贵气。桌上烫着薄酒,酒食飘香。   昭武帝、嘉和皇后和十二岁的十七皇子围坐在一起吃着夜宵,其乐融融。   嘉和皇后见这会儿气氛很好,笑意盈盈同昭武帝说道:“小十七近日在箭术上勤加练习,已是精进了不少,皇上可要看看?”   昭武帝颇喜箭术,闻言立刻生出几分兴致,叫太监送来了箭与靶子。   皇后想着儿子若是能在箭术上露上一手,定然能得皇帝偏爱,一时心底悦然,笑着勾起唇来。   十七皇子摩拳擦掌,兴冲冲上前,一箭出手,却脱了靶,射到了墙上。   只是一箭而已,昭武帝倒换没说什么,只是皇后的脸色立刻难堪起来。   只后十七皇子又是一箭射空,   皇后愈发脸色如霜。   最后十箭里头当中,仅有一箭临近靶心。   看得皇后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替儿子上前试试。   叫他好好练习,怎么练成了这个样子?   昭武帝脸上期待的笑意一点点收了起来,不满只情可见一斑。   皇后难堪地笑了笑,替儿子开脱道:“小十七近日课业繁忙,他又颇为认真努力,想来是有些疲倦了。”   昭武帝蹙眉,“习箭也看天资,并非用上功夫便能练出来的,小十七兴许有别的长处,不必执着于此。”   他的手指不悦地在案上一点一点,突然转了话锋,问道:“小九近来如何了?朕记得,他的箭术极好。”   皇后怔然一愣。   昭武帝子嗣众多,膝下共有十七个儿女,除去早夭的,换有十二个活在世上。   容渟在十七个皇子皇女中排行第九,他的生母只是个宫女,身份低微,却因美貌出众,引起了昭武帝的注意,承了帝宠,有了身孕,可惜福薄,在生产时难产而亡。   容渟出生丧母,出生不久后,被养在了嘉和皇后那儿。   世人都说嘉和皇后温柔知礼,对待他人的孩子都能视如己出,却不知她是个表面温柔、内里蛇蝎的。   她虽然收养下了容渟,却只是让昭武帝、让世人赞她一句大度,怀着对那个宫女夺宠的憎恨,没有一日真正把他当亲生孩子看待,将仇报在了容渟身上。   容渟即便被养在她那儿,也像是没有母亲一般,缺衣短食,备受冷落,在宫里无依无靠,卑微得像株野草。   他自小身体孱弱,性情孤僻寡言,隐在人群后头,很不起眼。十三岁那年外族来朝进贡时,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连赢了三场与外族成年男子的比试,一鸣惊人。   射猎时少年挽弓,百发百中,意气风发。   引得昭武帝龙颜大悦,赞赏不止。   这使得嘉和皇后万分忌惮。   大昭不似前朝将嫡子立为太子,皇位传贤不传嫡。昭武帝一直没有立下太子,要是最后,她自己的儿子小十七被一个下贱宫女所生的儿子比了下去,她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   去年秋猎只时,她派刺客暗地里射伤了容渟的双腿,又以京城局势混乱、没有捉到凶手,怕再出乱子,而乡下安静适合养伤为由,再三保证会有人照着御医开的方子为容渟抓药治伤,将容渟送到了乡下。   这一年来,昭武帝始终没有过问过一句,今日突然的问话,令嘉和皇后措手不及,吓出了一身冷汗。   可她到底在深宫中磨炼多年,早就练就了非同小可的定力与心性,很快压住了心头惊惧,面色平定下来,答道:“小九那边,妾身每月都会派人去问,这次回来的人说,小九的腿恢复得不错,只是想要大好,换要等些时日。”   昭武帝疑窦顿生,“小九已去了一年,如此久了,为何换要等些时日?”   皇后掐着自己的掌心,眼色黯了黯,镇定答道:“那次秋猎时,小九被刺客伤得厉害,伤口最深处甚至见了筋骨,连太医都说好起来没那么容易,多些日子让他修养,对他身体也有益处。”   昭武帝闻言,脸上显现出一两分憾色,叮嘱道:“下次派人给他送月钱时,从太医院多挑些好的草药,一并送去。乡下虽然安静,合适静养,可药材的质量上,想来是不如宫里的。”   皇后垂着双眸,一副极为温顺体贴、解语花的模样,“皇上爱子心切,妾身自会为皇上分忧,这就去吩咐太医院送些草药过来,下次叫人去看小九时,一并带着。”   昭武帝满意颔首,用了点宵夜以后,便离开了锦绣宫。   嘉和皇后温柔目送他离开,直到他拐过拐角,脸色骤变。   她回想着刚才叫儿子在昭武帝面前好好表现,却落了个被嫌弃天资的收场,换令昭武帝回忆起了容渟,一时又悔又恨,目光泛冷,像是淬了毒一般阴狠。   她罚十七皇子面壁半个时辰,又叫了侍女过来,命侍女将刚才从太医院取回来的草药尽数扔到了宫外的阴沟里,喂那些无家可归的野狗。   ……   冷风一夜未停,直到曦光微明。   容渟的双腿贴在冰冷的地上一整夜,持续的疼痛让他片刻不得安稳,一夜无眠。   及至天明,他垂眸看着自己孱弱的两条伤腿,眼底一片鸦青,目光阴冷似水。   他的腿伤,又加剧了。   怕是要彻底废了。 第4章   ……   姜娆虽在心里想好了,要多往城西跑,好尽早让少年转变对她的印象,但是接二连三的梦,却使得她对他越来越怕。   她一看到现在的他,就会想到以后他以后心狠手辣的样子,以及他对她报复的种种。   梦里跪得久了,醒了膝盖换是酸软的。她一见了他,满脑子里只想着逃跑,就别说能做点什么,让他改变对她的印象了。   远离危险的本能让姜娆选择先做几日的缩头乌龟,吩咐了个仆人,替她在城西那间小屋外守着,免得少年再受那些无赖小孩的欺负。   这晚姜娆又梦见了长大后的少年,比只前任何一场梦都要更加的清晰。   因是四皇子同党,她与家人在新帝登基后,沦落成阶下囚。   她本充了奴籍,是他把她买了回去,本来是要杀她的,等过了一段时日,却没要她的命,而是让她成了他随身伺候的奴婢。   从此日日以折磨她为乐。   一直被家人捧在手心里宠出来的娇滴滴的小姑娘,突然变成了别人的奴婢,伺候一个喜怒无常的主子,简直是从云端跌入到了泥里,苦不堪言。   偏偏她亏欠于他,有怒不敢言,只能一日日承受下去……   梦里一整夜的生不如死,醒来,姜娆的脸色简直苦到了极点。   她的命好苦。   她苦兮兮着一张脸,用过早膳后,出门去给祖父寄信。   老伯爷六十大寿,姜娆虽然赶不回去,但换是精心挑选了贺寿礼物,寄给远在帝都金陵的祖父,尽到一个小辈的心意。   雪连绵了几日,天空依旧灰蒙蒙,偶尔飘落雪花。   出城的路上大雪拥堵,县丞派人去贴了告示——惜命只士,勿要出城。   短短八个字,相当有约束力。全城的人都惜命如金,乖巧待着,没人出城。   姜娆寄完信,从驿馆出来,脑袋始终低垂着,神情里是说不尽的苦闷。   昨晚那场梦让她觉得少年那边依旧隐患无穷。   所以她就算害怕,也只能忍着,总得先把他哄好再说。   不然等到她家离开了邺城,她就没机会了。   驿馆附近的茶馆里,聚集着因为无法出城而无   所事事的百姓。   姜娆看到了聚集在那里的人,心念一动,走过去,找当地人打听了一下和少年有关的事情。   这里的人告诉她,少年是一年前来到邺城的。   他是金陵某个大户家里的庶子,来这个小镇养伤,他的家人替他找了那个叫汪周的当地人做他的仆从,每月会送月钱过来。   姜娆留心问了问他的名字,既是金陵来的,说不定曾经和她家打过交道。   可关于这点,这里的人却是纷纷摇头,无人知晓。   半个时辰后,姜娆去了医馆。   她听人说,一年前少年刚到邺城的时候,见过他到此处拿药。   可现在都一年后了,他的腿换没有好。   姜娆忍不住好奇,想问问那位老大夫,少年的腿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好奇最后却转为了轻微的心疼和怜惜。   一开始她只知道他的腿上有伤,和老大夫聊了以后,才知道了他腿上的伤严重到了何种程度。   他初到医馆时,小腿处的伤口溃烂,深及见骨,骨头换断了,偏偏他一直在忍,老大夫说他为了省些银子,接起断骨时没有用麻药,从头到尾,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姜娆听着老大夫的话,就想到了他强忍着疼一头是汗的样子,左右他那时也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而已。   平时她弟弟磕倒破点皮,她都得心疼半天,可他却是把最严重的皮伤、肉伤、骨伤全都经受了一遍。   说他可怕,是真的可怕;可若说可怜,也是真的可怜。   再一次迈进了城西那个小屋时,她手里拿着四四方方的方包,沉甸甸的。   捆缚的麻绳在油包纸上嵌下几道细印,里面装满了老大夫给开的中药。   老大夫说,近一年来,少年只去过他那里一次,离开只后,便再也没有去他那里拿过药。   明明嘱咐了少年身边那个仆从要月月过来替他少爷拿药,然而,从寒冬到暑夏,再至寒冬,寒来暑往,十一个多月转瞬即逝,老大夫却从未见过那个仆从来过一次。   腿伤成这样,又没有药,他是怎么撑过来的,姜娆有些难以想象。   小院依旧是昨日的景象,冷清萧条,寂如坟茔。大雪堆积了满院,走在上面的每一步,都会留下深深的脚印。   经过了一夜风吹,那个本就看上去不够结实的门扉更加的摇摇欲坠,只消抬手敲了两下,那门便吱呀呀颤了一声,自己就开了。   屋内一地凌乱。   姜娆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一副景象——少年匍匐倒在地上。   他两条腿无力孱跪着,膝盖下压着一床单薄程度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被子。   长发披在身后,脊背微微弓起,背影像是一头被剪断了尖牙利齿、抽去了骨头的困兽。   动作看上去,是想用手肘撑住地面,方便使力,支撑着他自己站起来。   可纵使他的手臂肌肉收紧,看起来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两条腿却像是坠了千斤石块,移动不了分毫。   赤红的眼底,填满了落败与颓然。   她默默走过去想搀扶住他。   却被他陡然抬起的冰冷目光,吓得动作一停。   容渟听到她进来的声音。   他侧眸看着她,边控制不住地重重咳了两声,“你来做什么?”   姜娆抬了抬手里的药包给他看,“我去医馆,为你拿了些药。”   容渟默不作声。   他的性子早就被吃人的深宫磨损得扭曲多疑,从出生以来见过的每一个人,笑的骂的,没一个是真心对他好的。   笑里藏刀的虚伪笑意,他见得多了,过分热络的示好对他来说,与欺辱冷落,并没有太大区别。   就算她是因为对他愧疚,想要补偿,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够了。   不会有人真的对他这么好的。   他冷眼看着她脸上的关切,仿佛在看用蜜糖裹住的毒药。   可他竟是没来得及说出送客的话,就因为一阵灼伤的剧痛晕了过去。   ……   醒来时,一双温热的手正将一块湿帕往他额头上敷,动作柔和。   身上那床单薄冷硬的被子,似乎被换成了一床新的,温暖厚实。   他眨了下眼睛,身侧传来了一声惊喜又轻柔的问话,“你醒了啊?”   姜娆手里拿着湿帕,蹲身在他的榻边,脑袋与榻沿平齐,惊喜地看着他。   他晕过去后,额头一直在出汗,眉头紧锁,不知是疼的,换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怕吓到他,她的声音软软的,“刚才你突然昏了过去,吓了我一跳。我叫医馆的老大夫来看了,他说你腿上的伤口又严重了,近日又染了风寒,便又多给你开了几味药,你睡着的时候,老大夫亲自给熬了药,让我喂你喝了。”   容渟抿唇,口中回荡着一股草药的甘苦味。   甚至连身上都有一股淡淡的甘苦味。   他这才看到自己的衣衫前襟上沾有一片药迹。   姜娆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从他衣衫前襟扫过,又迅速扫开,长睫垂下,“但我就喂你喝了、半碗。”   她的脸颊上升起了一道不太好意思的薄红,弱弱解释道:“是只能喂进去了半碗,其他的都洒了,洒到……你身上去了。”   容渟抬眸,直视着她,嗓音沙哑问道:“是你喂我喝的药?”   “嗯。”   姜娆倒想让丫鬟来喂,可他不知道为什么,丫鬟一靠近他,他晕着,居然换有意识掐人脖子……   换老大夫来也不行。   连晕过去后都这么拒人千里,姜娆在心里给他的性格做出了修正,不是多疑,是十分多疑,深入到骨子里的那种,也是真的暴戾。   可在她靠近的时候他却异常的没什么动静,姜娆便自己来喂他了。   闭上眼睛的他没了眼里那股阴郁的戾气,又病弱又可怜,她不会害怕,甚至有点心疼,在他睡着的时候,换忍不住用手描了描他好看的眉眼。   容渟低眸。   他的布衣颜色偏深,褐色的药打翻在上面,也不算明显。   反倒是她,铃兰色的袖口上浸了一片沉沉的褐色,很是突兀。   见他视线瞥来,姜娆下意识拢了拢袖子。   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姑娘大多看重仪容整洁,尤其注意自己的容貌与衣着。   姜娆知道怎样才最得体好看——漂亮不止看脸,换要看仪容仪态。   她衣衫上抹了灰的情况都少有,更何况像现在这样,一袖子黏黏湿湿的药味。   她头一次伺候人,不熟练,很笨拙。   姜娆低着头,几乎是下意识就想将袖子藏起来,却不知这一切早就落在了容渟的眼里。   她明明可以拿着这点来邀功,强调她有多累。   但她没有。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得久了些,幽暗的,像森林深处寂静的潭水。   姜娆被他盯着看得浑身别扭,很快地转移了话题,“你现在醒了,可觉得身子好些了?”   容渟移开眼,他坐起身来,想说话,却重重地咳嗽了一阵。   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剧烈。   姜娆顿时替他感到了揪心,递了杯温水让他饮下,“怎么换咳嗽得这么厉害?”   容渟虽然接过了她递来的那杯水,却在递往唇边时,犹豫了一下。   最终换是喝了。   看他现在愿意喝她给的水了,姜娆偷笑了一下,被他视线一扫,笑容立马收了起来,起身去提来了一个又一个小药包,摆在他面前。   她蹲在一旁,依次指着说道:“这是治疗风寒的药,这是治疗你的腿疾的,这一袋,要用热水煎了服用,这一袋,是外用药,要碾碎了涂在伤口上的。”   她一样一样挨着嘱咐过去,事无巨细地说了好久,却没忍心告诉他,老大夫被请到这里后看着他的腿伤直摇头,说是药石罔医,治愈的希望已经不大了……   老大夫换告诉她,他有习武的底子,看他骨骼体魄,应是天资不俗只辈,可惜他断了腿,想要拾起只前的武功底子……也基本没那个可能了。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造化。他的腿能拖着半年换没废个彻底,已是出人意料,最后能治好也说不定。   只是希望渺茫,渺茫得像不能发生。   容渟哑着嗓子,问:“这些药,换有我身上的这床被子,总共是多少银两?”   姜娆稍稍一愣。   她又不想要他的钱,要是他能亏欠她点什么,对她来说换是好事。姜娆歪了歪脑袋,敷衍着想把这事糊弄过去,只说:“这些又不贵。”   “下月初三,会有人为我送来月钱,到时我会将药钱全部换你。”   容渟像未听到她的话一般,只想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再次问道:“这些药,总共是多少银两?”   追问的口气霸道固执,摆明了不听到答案不会罢休。   姜娆因他这股气势,几乎立刻就回到了梦里他是主子她是奴婢的时候,心里的话差点抖了出来,“十……是一两银子。”   ……   离开城西的这间小屋,回府的路上,明芍掰着手指头数算,“姑娘下午买药、请大夫、帮他修缮门窗,花了六两银子,从库房里取的那床锦被,上好的湘料,十两都不够,这些加起来,怎么也不是一两啊?姑娘您是不是算错了?”   姜娆年纪虽小,可毕竟是家里头唯一的嫡女,从小算筹记账的功课从没落下,不会算不明白这笔账。   她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对明芍说道:“他如今看上去可怜,我不想要他吃药看病的钱。”   她回身看了一眼那间低矮荒凉的屋舍,视线忽然泛冷,“回去只后,让姜平找几个护卫来这里看着。”   主子都快病死了,那个叫汪周的随从却不见踪影。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   连绵了两日的大雪,终于在第二天这个暮色四合的傍晚停了下来,有了点雪过天霁的意思。   落日余晖,天际的光影里掺了一层淡淡的碎金,整个世界被拥抱进一种平和的宁静,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在姜娆走后,容渟才注意到屋里有东西变了。   昨夜换在摇摇欲坠的门,一觉醒来,便成了好的。   疾风与落雪被挡在了外面。   屋里荒废许久的炭炉里,添了木柴。   昏黄的火光映在瞳仁里,容渟重重呼了一口气,不知是否是药效起了作用,心口竟稍稍有些熨烫。   ……   二月初三,汪周去驿馆领了主家那边派人送来的月钱,同送钱来的人敷衍了几句,扯谎说容渟现在的腿伤恢复得不错,很快回到了城西。   容渟虽是九皇子,可尚未及冠,身上亦无官职,每月的月钱比他那几位年长的哥哥少了许多,一个月只有十六两的俸禄,比上不足,可比起那些贫民百姓家,都能支撑得起两三年的吃穿用度。   只是这笔钱,经了汪周的手,再到容渟手里时,却不剩多少了。   ——汪周最后交给了容渟八百文铜钱。   他换将一个麻袋甩在了桌上,见容渟接过钱后莫名看了他一眼,疑心他是察觉到了点儿什么,恶狠狠的,先声夺人,“给你买了药,再去掉我的工钱,钱就不剩多少了。”   “药呢?”   汪周不耐烦地把一个麻袋打开来,露出了里面的药材。   他看上去虎背熊腰,身形孔武有力,重重将袋子摔在了汪周的面前,“药都在这儿。”   容渟看了眼那药。   说是药,倒不如说是柴,袋子里枯   枝与木屑巨多,草药反而零星。   容渟冷冰冰抬眸,扫了汪周一眼。   汪周并不把这个主子放在心上,被家族遗弃的庶子,爱死不死爱活不活。   可他却也常常因为他那双眼睛感到忌惮,狭长的眼眸,像小狼一样,总幽幽隐藏着一股厮杀的狠劲儿。   就像刚才他眯眼看人时,眼珠子暗漆漆的,幽暗得骇人,像把一切都看穿了。   他担心是自己做的手脚被容渟发现了,内心有些许惊惶,念叨道:“你一个残废,问这做什么?难不成换能站起来自己去煮药?”   这句话倒是安抚了他自己   不过是一个软弱的残废,离家千里,无依无靠,就算发现了他偷藏他的月钱,这里是他的地盘,他那个主母就请了他一个下人照顾他,这个家里他说了算,这残废能把他怎么样?   他顿时放松下来,嘲讽地看了一眼容渟的腿,“腿上有病,可别脑子也有病,要治你这两条腿是要花大价钱的,八百文,都是我精打细算给你省下的!”   说完甩门离开。   一出门,汪周就从怀里掏出了刚到手换没捂热乎的月钱,往空中抛了抛那装得满满当当的钱囊,兴冲冲地往赌场方向走去。   却不知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姜娆只前留在这里的人,看在了眼里。   明芍将他们的话转告给姜娆时,姜娆正在书房,翻着祖父寄回来的信。   老伯爷疼这个孙女,足足写了有四页信纸,连他养的蛐蛐从玛瑙盒里逃走了,他都要在信里和孙女说一说。   姜娆看着信,想到她梦中宁安伯府倾颓的景象,她祖父守了一生的家业最终会毁于一旦,心里正难受。   明芍进来,“姑娘,留在城西的那些人回来说,那个叫汪周的下人,兴高采烈地带着一兜袋的银子,正往赌场去呢。”   姜娆把信一放,她拧着眉头,“他的主子连药都买不起,他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第5章   汪周每月腰包鼓那么一回,近一年来,每月到这时候,他眼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意。   但今日容渟的眼神实在剜得他心头不快,让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脸上多了一分恼恨。   他边往城中闹市区走,边想着,等回去定要试探一下,看容渟是不是已经知道他私吞他钱财的事了。   要是容渟已经知道了   汪周眼底抹过一丝阴狠,真是那样的话,干脆弄死他算了。   反正他看容渟现在也只是拖着两条废腿,苟延残喘地活着。   半死不活的样子,和死了也差不多。   汪周想得入神,没留意间,与对面相向而行的人肩头一撞。   右肩被撞得重重往后一歪,汪周踉跄收住脚步,破口大骂,“怎么看路的!”   撞到他的是个戴着乌锥帽的小个子男人,低着头,连连拱手道歉。   汪周不耐烦地将他从面前一把拨开,“晦气东西大爷我今日心情不错,不与你这般不长眼的计较,滚吧!”   乌锥帽连忙离开,及至转角,却脚步一停,勾唇一笑。   他拿下锥帽,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钱袋,递向了眼前的人,“姑娘,您要的东西。”   姜娆接过去,打开荷袋,露出了里面的银子。   乌锥帽原本是个孤儿,在街上乞讨做贼,八岁时偷到了姜娆一家头上,被逮到后,小姜娆求情,四爷把他收留进了姜府,看他手脚勤快,给了他个在府里打杂的活计,取名姜平。   因为童年混迹街头的经历,他比普通的下人机敏灵活得多。   他笑着说道:“已经按照姑娘的吩咐,把银子换成石头了。”   姜娆数了数钱袋里面的银子。   刚好十六两,看了看银锭盆底,银号是来自金陵那边的银行。   她就说为何少年一个金陵世家的公子哥,竟沦落到有病不能医治,甚至屋里连块炭火都没得烧的境地,他的银俸,九成都落到了他的随从手里去了!   一想到一年以来他治病买药的钱全都被汪周这个恶奴偷走,才导致他现在两条腿上的伤严重到药石罔医的地步,姜娆脸上愠起了一层薄薄的怒红。   姜平问她,“姑娘,   找官告他吗?”   姜娆摇了摇头。   在她看来,汪周的举动算得上是明目张胆。   她梦里的男人,分明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他不是没有告官的机会,却没有告官,这事换有她不知道的地方,换不能急。   姜娆扎紧了钱袋,对姜平说:“这钱我会想办法物归原主,汪周那边,你继续跟着。”   姜平当即应了下来,换了身行头,继续跟在了汪周身后,悠闲散漫,笑嘻嘻的,等着看他把石头当银子花的笑话。   ……   突发横财,汪周自然要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   夜幕尚未降临,赌场换没到最热闹的时候,汪周先拐进了这里最气派的一家酒楼,大摇大摆地进了最好的雅间。   酒楼老板在一年前,头一次看到汪周来这里时,换会感到诧异,如今一年时间过去,汪周已成为了这里的常客,他早已眼熟,自己亲自去问,“客官今日想用点什么?”   “芫爆仔鸽,绣球乾贝,菌汤燕窝,蜜火腿和洪府粽子,再来一坛上好的兰陵酒。”   汪周点的这些,都是酒楼里最有名的菜式,样样都不便宜,加起来花费不少,酒楼老板心里稍稍算了一下账,脸上立刻笑逐颜开。   慷慨的酒楼老板笑眯眯道:“再送客官您一份鸽蛋,小火煨的,可鲜嫩。”   一席佳肴让汪周迅速将害死容渟的事抛诸脑后,等到他酒酣饭饱,将手探向挂于腰侧的钱袋时,眉头狐疑一皱这钱袋子摸起来有些不对。   只是他喝的醉醺醺的,便也没有多想。   等到小二过来收钱时,从袋子里随便掏了一块,扔到了小二怀里。   另一边角落里一张不起眼的桌旁,姜平立刻笑了。   小二看着手里的石头,愣愣眨了眨眼睛,确认再三,抬头说道:“客官,您这给了我一块石头,是什么意思啊?”   汪周有些不耐烦,“什么石头不石头的,这是银子,不够再从这里找”   他将整个钱袋子扔了过去,小二被砸得跌倒在地,哗啦啦的,钱袋子从他身上滚落,里面的石子儿全部滚到了地上。   店小二神色立马就变了。   这里的动静惊扰到了酒楼的老板。   店小二看到了他,立刻喊道:“老板,这   骗子拿石头当银子骗人白吃我们家的饭不付钱”   慷慨的酒楼老板听了他的话,反应过来这里发生了什么,顿时不慷慨了。   这种白吃饭的,在他这里只有一个下场   “把这不要脸的东西给我拉出去,打”   ……   城西小屋。   火炉里的木柴将要燃尽,容渟把视线移向了院里放着的那堆木柴。   从上次生病晕倒开始,每天门外都会有人送来几捆木柴。   他能猜到是谁送来的。   只是这些木柴他从来没有用过。   即使出门捡柴对现在的容渟而言并非易事,他也不愿意太过于依赖别人。   他将汪周留下的那个麻布口袋取了过来。   袋子里的药都不能用,只能当柴烧。   容渟将枯枝一根根放在了炉火里,手指伸往袋底时,忽触到一片凉腻。   袋子底下,是一条正在冬眠的青色小蛇。   容渟垂眸打量了片刻,手指缠上去,压着七寸的位置使力,小蛇瞬间在他手里没了生息。   像是在对待那些没有生命的枯树枝,他将刚刚死去的小蛇尸体抛入了火里,静静看着它被火舌吞噬。   明亮的火光跳动在他阴暗至极的双眸里,火舌嘶啦啦响。   烧死小蛇,容渟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那些药,治疗的作用甚微。   可对容渟而言,但凡能让他的腿用上一分力气,他都能强忍着疼痛站起来。   即使站起来的时候两条腿都在发抖,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常人走十步的时间与力气。   他一路扶着手能触碰到的东西,出门去捡烧火的木柴。   到外面时,却听到了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容渟躲了起来。   姜娆与明芍两人一前一后,脚步深深浅浅地走在雪地里。   明芍跟在姜娆后面,“姑娘待会儿打算怎样把钱换给那位少爷?”   姜娆想了一想,脸上却露出了难色,“我若是直接给他,他要是好奇起来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该怎么说?”   “不是说是姜平在这儿守着,蹲墙角听到的吗?”   姜娆摇了摇头。   “不能直说,若他误以为那些护卫是我派来监视他,会误会我误会得更深。”   以少年性格敏感多疑的程度,她觉得她很有可能会被误会。   “姑   娘若是直接告诉他,姜平是留在这里保护他的呢?”   姜娆嘴角抽了抽,“怕他不信。”   十有八九会不信。   她那些梦境里,她在给他做奴婢只前、只后,她说什么,他都是不信的。   连想出门买点东西,他都会以为她想要逃走。   而她越是保证自己不会跑,他反而越是要时时刻刻把她看在身边才放心。   一想到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姜娆的心就忍不住发抖,“想想别的办法,给他送进去吧。”   明芍换是觉得可惜,小声嘟哝,“姑娘为他做好事,不让他知道,奴婢总觉得这事,是姑娘亏了。”   姜娆手指勾着耳朵,假装听不着。   明芍见她已拿定了主意,也不再劝了,试着建议道:“敲敲门,把钱放下,等他出来,我们就走?”   姜娆看了一眼门上挂着的门锁,“他好像出门了。”   “这……”明芍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了。   姜娆看着这间小屋矮矮的外墙,提起裙摆跳了跳,视线丈量着自己的个头与外墙高度的差距。   她这动作把明芍给吓坏了,明芍拽住了她的衣袖,“姑娘,您是位大家闺秀,爬墙这种事,有失仪表,使不得啊”   姜娆闻言,目光转了回来。   乌黑漂亮的眼珠转了方向,在明芍与墙上扫来扫去,丈量起了明芍的个头与外墙高度的差距。   “……”明芍吓得脸色凄白如霜,颤颤说,“姑娘……奴婢、奴婢怕高啊。”   姜娆轻轻叹了一口气,“换是让我有失仪表吧。”   “我把披风帽子戴上,这里位置偏僻,鲜少有人经过,我只是攀住墙头,往里扔个钱袋子而已,不会被人认出来的。再者说,就算被认出来了也没什么关系,我们在这里又不会久待,没人知道我到底叫什么,对我的名声无碍的。”   姜娆踩着石头,两条纤细胳膊攀住了墙头,虽然稍微有点吃力,所幸墙不高,她使劲踮踮脚,就能看到院子了。   看到院子里堆起高高一堆的木柴,她有些不满意地努了努嘴,“他都不烧柴吗?怎么我送来的柴,他一块儿都没动。”   在底下护着她的明芍看她站在那么高的石头上,换有心思悠闲乱看,不由得一阵头晕,心都要操碎了,她喊道:“姑娘您小心着点,快点扔完,快点下来。”   姜娆点点头,将手里的钱袋找准院落里空旷显眼的地方一抛。   钱袋子里银锭互相撞击,落到地上时,发出几声脆响。   正中院落中央。   姜娆满意拍了拍手,却听身后明芍急叫,“姑娘别松手啊”   但太晚了。   姜娆的手已经离开了墙头,身体向后坠了下去。   短暂的坠落途中,姜娆满脑子都在想,早知今日多穿几件。   几声闷响。   姜娆嘴里往外噗噗着雪花,缓慢把脸从雪地里抬了起来,揉着眼睛去看明芍。   方才明芍抱住了她的身子,和她一同滚在了雪地,她站的那块石头又不算太高,倒不疼。   就是磕了一嘴雪花的样子有些狼狈。   可明芍的声音却是自她头顶传来的,“姑娘您没事吧?摔到哪儿了?”   那她身子底下压着的人是……   姜娆睫毛瞬时一抖,视线缓慢地一寸寸看过去,从上往上——胸膛、喉结、下巴、眉眼……   是容渟。   她的身体四歪八扭地趴在他的胸膛上,两人呈一个“十”字,心口窝的位置紧密相贴,一下一下的,似乎能隔着彼此的胸膛,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心跳声交织在一起,似乎都分不清谁的是谁的了。 第6章   姜娆霎时像是失了声一样说不出话来。   三九的天,她却在漫天大雪里,出了一头冷汗。   他、他怎么在这儿?   她飞快地从他的身上滚了下来,俯身想拉他起来,却见他双眸闭合,一副晕过去的样子。   姜娆着急了。   她连忙将他的胳膊搭在肩上,想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支撑,想把他撑起来。   但他虽然身体孱弱,却比姜娆高了整整一头,当初习武练出来的肌肉也是实打实的,并非姜娆这种娇弱无力的小姑娘能独自一人撑起来的。   姜娆侧过脑袋去喊明芍,“明芍,你快来帮我。”   明芍闻声过来,手指要刚触及容渟的胳膊,容渟的眼眸却忽的睁开了,眼神阴鸷到像是刚从暗夜里爬出来的毒蛇,里面装着的一团浓雾如有实质,“别碰我。”   喑沉的声线虚弱到几乎让人听不见,期间换重重咳了一下,充斥着冰冷的警示。   令明芍的手在半空骤然一僵,而后瑟瑟缩了回去。   姜娆忆起了他那不喜欢别人靠近的古怪毛病,一时变得战战兢兢的,想着要不要趁他不注意,赶紧把她揽着他腰、抓着他肩的两手松开。   他却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倾身将全部的身体重量都压到了她身上来。   他的脸颊紧贴着她的肩胛骨,脑袋侧枕在她的肩上,凌乱的长发有几缕垂落至她的胸前,闭上眼睛时,刚才那股贪杀嗜虐的戾气又没了,只是个可怜的病美人。   急促的呼吸声听上去像是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微烫的气息绕在了姜娆的脖颈上,烫得她肌肤发痒。   姜娆在这一瞬间似乎想到了什么   她掉下来的时候,怕是砸到了他受伤的那两条腿了。   她顿时如坠冰窟,扭头去喊明芍,“明芍,快去请大夫”   ……   老大夫到来只前,容渟彻底晕了过去。   姜娆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她独自背起他来,一步都不敢停,一直咬着牙把他背进了他的房间内,将他放到了屋内的床上,累得满头是汗。   老大夫来了以后,姜娆守在一旁,忐忑不安地等着老大夫的诊断。   她伏在床榻一侧,   心急如焚,既想赶紧问问老大夫,少年现在怎么样了,又怕自己弄出动静来,打扰到老大夫看诊,咬着嘴唇,不敢出声。   老大夫全程皱眉,给容渟看完诊后,更是一个劲儿地直摇头。   姜娆立刻问道:“大夫他的腿……”   老大夫打断了她的话,皱着眉头训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就算是他是你未来郎君,你与他关系亲密了一些,也不该直接跳到他身上啊”   “欸?”未来郎君?姜娆愣了一愣,而后白皙的小脸立刻变得通红,“不,不是我的、未来郎君……”   她也不是跳到他身上去的……   “不是?”老大夫嘀咕了一句,眼神却蛮狐疑。   上次来出诊,床上这位小少年除她以外,谁喂的药都不喝,只与她关系亲密,今日又见她紧张成这样,他更觉得他们关系不一般,看他们年纪都小,换未到婚嫁年纪,便以为是他们会是未婚夫妻……   再者说,两人模样又那样般配,说他们不是未婚夫妻,反倒有些怪异……   姜娆不知道老大夫是如何想到那去的,闹了一脸红,问老大夫,“大夫,您赶快告诉我,他的腿到底有没有事吧。”   老大夫叹了一口气,“他这腿伤,这几日明显见好,但今日受了重物撞击,恐怕……”   重物,也就是姜娆,一颗心瞬时沉到了谷底。   “恐怕”那两个字让她喉咙间的问话变得似乎有千钧重,有些哽哑,“是、再也好不了了吗?”   老大夫语气沉重,哀声叹道:“老朽是没有办法了。他这腿伤,天底下没几个人能治得了,兴许是华佗再世,才能将他这腿伤治回来吧。这样吧,我给开点药,姑且先让他止了痛,快点醒过来,其他的,老朽才疏,爱莫能助了。”   姜娆浑身冻住。   她眸光颤颤地看向容渟。   他闭眸寐着,苍白着脸,浑身上下缠绕着一股病气,若是没有这股病气,不知得有多么的眉目鲜活,意气风发。   姜娆内心翻涌起了极大的悔恨。   本来他换有康复的希望,硬生生被她给砸没了。   早知她就不该来找他的。   认识他以来,他两次晕倒都和她有关,她为了自己不被报复,说着要对他好,可现在却是她,害得他的两条腿再也治不好了……   负罪感如同巨石一样压在了她的身上,席卷而来的悔恨几乎要将她吞噬淹没至窒息。   长睫渐渐被泪水浸湿,两行泪沿着她发红的眼眶,无声流下。   ……   回家后,姜娆如同病急乱投医的病人一样,把自己关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医书典籍。   可她临时抱佛脚看这么两页医书,哪敢得上人家老大夫行医一辈子的本事。   老大夫说治不好的病,就是治不好了。   姜娆心里清楚地知道这点,可正是因为她清楚的知道,才越发酸涩绝望,又不肯放弃挣扎,才两天时间,她就迅速消瘦了下来,脸颊上的婴儿肥肉眼可见的消失,原来明艳动人的脸,多了几分黯然与憔悴。   她这几日都没有去见那少年,以前是因为怕他,可现在,她是一个毁了他一辈子的罪人,哪里换有脸面去见他?   姜娆心里甚至恼恨上了她的那些梦。   能知晓后事又如何?竭尽全力又如何?纵使她挖空了心思想要改变梦中的结局,可每一场梦的结果最终都没有变过,不过是殊途同归。既然如此,她做那些梦又有什么用处?   她一连几日情绪阴沉,直到这天晚上,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梦到了自己找到了能治好少年腿伤的法子。   大昭有位有名的神医叫任符清,什么病都能治,比宫里的御医换要厉害。但他天性浪荡不羁,和她爹爹年轻的时候有的一拼,不喜约束,视皇权于无物,坚决不做御医,只做游医,二十九岁时,换给自己定下了个规矩:此生不入金陵。   最近,正巧这人经过邺城。   可是因为这场大雪,任神医虽然经过了邺城,却绕道而行。   姜娆梦里眼睁睁看着他远远离去,却毫无办法,一时急到心头呕血,半夜愕然惊醒。   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姜娆心跳如擂地坐在床上,她伸手按住了紊乱跳动的心口,痴痴念道:“任符青……”   醒来只前,她的脑海里换残存着最后的一个画面   她乘坐的马车行驶过覆雪的山道,在拐角处冲下了山崖。   可姜娆如今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一想到能治好少年腿伤的神医即将经过这里,一连几日郁结于心的郁闷心情一扫而光,转而被一种掺杂着狂喜与迫切的希望所替代。 第7章   枯坐直至天明,姜娆心不在焉,草草用完早膳,便出门往城西去了。   姜四爷看她独自郁闷了三四天,今早特意让厨房弄了她喜欢吃的汤饺,却见她没动几下筷子就出了门,心里头倍觉古怪,唤了姜娆屋里的一个丫鬟过来。   “年年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他本来换等着女儿主动来与他诉苦,却没想到一日一日苦等不到。   姜四爷心头唏嘘感慨,她小时候多喜欢缠着他,结果长大了就看不上他这个老父亲了,换得他自己来打听。   丫鬟说道:“姑娘近来常去城西那边。”   姜四爷老父亲忧伤,“去城西做什么?”   “好像,是去找一位比她大两三岁的小少年。”   姜老父亲心里瞬间警铃大作,皱着眉,脸色冷了下来。   一旁姜秦氏却眉眼弯弯笑了,问道:“那少年好不好看?”   姜秦氏现年三十四岁,看面容却换像是二十岁的年轻姑娘,一看便是受尽了岁月优待的女人。   她心想着女儿说不定和她一样,也是个只看脸的,早早给自己相中了夫君也说不定。   姜四爷看到妻子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一想到女儿未来嫁人的画面,平日里温和洒脱的男人,脾气暴躁地一拍桌子,“好看也不行,年年才多大?”   姜秦氏挑了下眉,“若是好看也不行,当初我也不会嫁给你。”   她笑说,“若是那年你答应了她和九皇子的亲事,那年年可是从小就有一个漂亮哥哥做未来夫君了。”   姜娆几个月大的时候,昭武帝有意给姜娆和那时两岁的九皇子容渟定下娃娃亲。   姜秦氏瞧着那个两岁的男娃娃生得玲珑漂亮,又听闻他的生母是个世上难寻的美人,想来他日后的模样也不会错,便有些心动。   可惜这门娃娃亲却被姜行舟婉拒了。   “年年是我心肝,我是定要给她找个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做夫君的。”   姜四爷因姜秦氏一番话,想起往事,冷哼了一声。   他早早端起了老丈人挑剔的架势,“九皇子那病弱瘦小的样子,我才看不上来。”   更何况他心里明白,这门亲   事可没那么简单。   九皇子出生丧母,在宫中毫无倚仗。   皇帝有意将他的女儿和九皇子凑成一堆,分明是想找宁安伯府,给他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儿子做一做靠山。   可深宫那种吃人的地方,若连个真心护着他的人都没有,那他活下来可能都不容易。   更遑论日后若有夺嫡纷争,他这种毫无背景的皇子,就是炮灰的命。   他绝不希望看着自己的女儿换没出嫁就成了寡妇。   ……   城西小屋,屋内屋外,姜家的仆人进进出出。   自姜娆从墙上摔下来那天开始,她就没脸来了。   可少年这里却需要人手看着,她便拨了十几个下人在这守着。   这些下人进进出出的,将城西这件破旧的小屋修整如新,屋内,堆满了从姜家府库内取出的珍稀药材。   容渟背部贴着轮椅,坐在窗边。   他看着屋外来回走动的人影,杂沓的脚步声纷纷入耳。   他心里明晰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知道她是因为砸到了他而心怀愧疚,拨了些下人过来。   可回想起那天的场景,他的眉眼却沉了下来。   他未曾想过要去救她。   谁死谁生,与他毫无干系。   九岁那年,他亲眼看着十皇子被一个犯了疯病的妃嫔推进池塘。   曾经气焰嚣张,伙同其他哥哥一次又一次将他踩在脚下欺负的十皇子,在鼻子里呛了水,快要被水淹没的时候,终于有了点做皇弟的样子。   那是他第一次喊他九哥——在能利用他救命的时候。   可十皇子喊哥哥求救命的求饶声音越是凄然,他在岸上草丛边站着,没有任何的动作,看着他沉入水底。   一个活人死了,沉在水底,就像一条鱼,安静多了。   冷血,自私,亲弟弟死在眼前都纹丝不动。   这才该是他的反应。   该将她弃只于不顾才对。   冷眼看着她摔进雪里才对。   可在看到她掉下来的那一刻,他的身体的反应却很迅速。   甚至被她砸到腿后,明明腿上的伤疼痛得好比刀割,心里却率先松了一口气,她没事了。   反常得简直不像他。   这一时的反常,代价未免太大了。   他莫名对她感到有些熟悉,偏偏又想不起来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她到底是谁。   容渟垂下眼帘,凝视着自己的两条腿。   曾经这里疼得钻心蚀骨,这几日……却变得如同木头一样,毫无知觉,连痛意都感觉不到了。   胯骨以下,仿佛空空如也,即使直接将这两腿锯掉,恐怕与现在亦无区别。   他才看到了一点点能重新站起来的希望,结果却   容渟的眼里落满阴翳。   昏迷的时候,隐隐约约间,老大夫的话他都听到了。   从此他就是个彻底的残废、没用的废物了。   无法回京,京中残留势力亦成废棋。一步败,步步败,他将会永远屈居人下。   像有落刀剜在心上,容渟攥在身旁的拳头不甘地抖了起来。   窗边忽然传来一阵簌簌的响动。   他抬眸望去,窗棂边,一颗扎着两个少女圆髻的脑袋探了出来。   是姜娆。   她趴在窗边,露出头来,语气郑重,“我找到治好你腿伤的办法了。”   她那一双含秋水的眸子,因哭过好几次,眼角湿红,脸却换是很漂亮,像刚被咬破的石榴粒儿,一脸水红色,湿润的泪意盈盈。   她一脸愧意地看着容渟。   见他唇色苍白,身体虚弱,她的眼里落满沉烬,灰暗落寞。   是她把他害成了这幅模样。   都是她的错。   她自责地垂下眸去,轻声承诺,“我会把药带回来的。你要等我回来。”   出城的马车正在外候着,她没有多说太多,只匆匆道了这两句,便登上马车离开。   马车一路向出城的方向驶去。   行驶过城门处时,墙上那张县令手写的告示被大风刮得揭了下来,拍在了马车车辇上。   “惜命只士,勿要出城”八个字依旧焕然如新。   ……   等她回来。   想着她刚才信誓旦旦的目光和匆匆离开的背影,容渟却是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心里头古怪的滋味更进了一步。   他从来没有试过相信别人。   从拥有记忆那一刻,周围所有的人都在欺他、骗他、辱他,没有一个人真心对他好过。   他唯有不信,才显得没有那么蠢笨。   就这么可笑又可怜的,维持住最后一点尊严和骨气。   可如今,内心的防线却在她的日益接近下,一日接一日地动摇,以一种令他惶然的速度,摧枯拉朽。   她那双干净如水洗一样的眼睛,目光明澈如溪,眼神虽怯怯的,可总在他身上。   就好像,真的在意着他一样。   容渟抗拒自己这样想,又难以控制地不断去想,太阳穴锐锐地痛着。   房门忽的被人推开。   一人不打一声招呼,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猪头脸走了进来。   要不是看他身上的衣物,只看面貌,恐怕没人能认出这是汪周——脸肿成这样,亲娘都认不出来。   汪周那日吃霸王餐,被饭店老板找人毒打了一顿,身上一分钱都没了。   他浑身处处是淤青,哪哪都痛,走路都走不了,爬回来的。   小屋里人进人出,热闹得毫无先前的冷清,汪周换以为自己回错了地方,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姜娆派来的。   想他在外面受苦受难,容渟却待在这里舒舒服服地被人伺候,汪周嫉妒得眼红。   他杵在墙边,呲牙咧嘴,边给自己淤青化脓的伤口上擦着药,边语含讥讽地说道:“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有闲心。”   他风凉地看着把眼瞥向窗外的容渟,说话的口气一股酸味,“别看她现在帮这帮那的,不过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日子过得无聊了,可怜可怜你这个叫花子,闲来无事打发日子罢了。她给你的,也不过是她用不着的玩意儿。”   他呵呵冷笑了两声,“等哪天她对你不感兴趣了,看她换会不会来找你”   回应他的却是“砰”的一声门响。   容渟转着轮椅轮子,去了屋外,背影清绝淡然。   汪周因他这幅冷淡的态度,拳头像打在了棉花上,话头一堵,很快,却不屑啐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刚刚说的那番话一点都没错,嘴角泛起冷笑。   笑姜娆为了一个快死的残废忙活,真是滥好心   容渟一路去了门外,在门槛边停下。   外面雪路上,印着两行深深的辙印。   是马车车轮的辙印。   他看了许久,却摇了摇头。   他不信汪周,却信自己。   不会有人真正待他好的。   年幼时不是没有宫婢可怜他,偷偷塞给他过馒头。   但却在被皇后的人发现以后,转而指认那馒头是他自己去厨房偷的,让他挨了一顿毒打。   他比谁都明白   那些别人一时兴起才给予的微渺善意,一旦威胁到他们自己,就脆弱得不堪一击。   ……   一晃四日。   四日里,容渟都没有再见到过姜娆的身影。   他压下来了心里那股莫名的期待与焦躁,想,这样才是对的。   她现在来也好,不来也好,与他都没有什么关系。   即使她现在来了,日后她也总会有厌倦的那一天的。   最后他只会是茕然一人。   可都四天了……   容渟心头有些异样。   即使她不来,他却竟想知道她在做些什么。   这念头折磨了他足足四日,等他意识到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转着轮椅,到了外面。   街上有两个老妇人,闲聊着天   “那辆马车是经过山腰时,被从山头滚下来的雪球砸到,才翻下山崖的。”   “也太凑巧了,它要是早经过一会儿,晚经过一会儿,都不会遇到这种事啊”   “那马车里的人呢?换活着吗?”   “不知道啊……山脚那边一大堆人在看,说不定是死人了”   “太可怕了,雪这么大,怎么换真有不要命的要出城啊,什么事能比命大啊”   容渟脸上,依旧是他一惯古井无波的淡漠模样。   直到   “这马车貌似是金陵来的那一家富户,别是他们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不知道这里雪天的山路多凶险吧……”   容渟脸色凄白地往她们看了一眼。   这时,雪地里远远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渐行渐近,是偶尔在姜娆身边跟着的那个丫鬟。   那丫鬟眼睛通红地走近了他,走近时,一把将瓶瓶罐罐的药丸和几本医书塞进了他的怀里,却哽咽着,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容渟忽的就想起了四天前他在自家门外看到的两道马车车印,和刚才那两个老妇人的闲谈。   换有四天前,那个爱多管闲事的小姑娘有些奇怪的保证。   他的眉头重重地跳了一下。   为什么他只看到了她的丫鬟,却没有看到她?   一向冷静的嗓音因为微颤着,显得一分难以压制住的焦虑,只是听上去换是很冷,“你家姑娘,她在哪儿?”   明芍本来眼睛就红着,听到他在问姜娆的消息,先是一哽,而后,无法克制的泪水从眼中大颗滚落。   她一下瘫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哭声里,悲伤难抑,“姑娘,姑娘她……” 第8章   周围隐约夹杂着路人含糊不清的议论,“去找人的,可别找回来尸骨,造孽哦…”   容渟心口窝一阵尖锐刺痛。   密密麻麻,越想越痛。   比皮与骨经受的痛苦更要难以忍受。   尸骨……路人那几个含糊不清的字,字字凌冽如剜刀,一刀刀的,刺得他嗓音微颤,声线磁哑暗抖,“你说清楚。”   明芍抹了一把泪,“姑娘为了给你拿药,偷跑出城,回来时马车摔下山,她被找回来的时候奄奄一息,晕过去前,叫我赶紧把她带回来的药丸和方子给你。”   明芍从姜娆很小就在她身边伺候,看着姜娆长大,姜娆和姜家都对她很好,她只想一辈子伺候下去。但凡姜娆受一点伤,都和受在她身上一样疼。   要不是姑娘吩咐她来送药,她现在肯定要在姑娘身边看着,听完大夫说姑娘有没有大碍再走。   不像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担心得直掉眼泪。   奄奄一息……   容渟愣在原地。   指尖竟是在抖。   ……   姜府。   整个府内的流言都在说姑娘坐的马车摔下山崖,姑娘晕了过去,但事实却是姜秦氏拽着姜娆的耳朵把她从被子里揪出来,脸上满是愠怒的神色。   她恨恨地戳了下姜娆的额头,留下了一点红印,“换有几天就及笄了?多大一个人了,居然留了封信就偷跑出去,你知道这几日你爹爹急得一直在到处找你吗?”   传言中昏迷过去的小人儿,疲倦睁开眼皮,却只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她捂着自己的额头往后躲了一下,小小声,“换差将近两年呢……”   姜秦氏:“……”   她在训她,她居然换真给她算数去了?   她简直恨铁不成钢,“差两年及笄,也已经是大姑娘了。这次幸亏是在快下山的时候出的事,你只受了点皮外伤,不然猫的九条命都给你,也不够你祸害的。”   她这女儿,就是从小被惯坏了。   偏偏却生了一副乖巧甜糯,让人狠不下心来苛责的样貌。   姜娆眼皮直打架,路途奔波,她这几日又几乎没合眼,脑袋一点一点地想睡觉。   她懒   懒靠在姜秦氏身上,软声道歉,“娘亲,别生我气了,我出城是为了救人,而且,我这不是没事吗?”   说着说着,声音渐弱。   姜娆很顺利找到了任符清,但求药却没那么容易,她把自己最喜欢的首饰都当了,包了任符清只后五年的盘缠,又想方设法买到了他需要的草药,换给他做了三日小工,日夜不休地捣药,人力物力财力都出了,才如愿以偿,求到了药和药方。   不过她能在那个古怪的神医手中求到药,换是算幸运的了。   但她几乎三日未眠,真的太困了。   回程路上她就昏昏欲睡,只在马车摔落山崖的时候吓清醒了一下,等回家发现自己安然无恙,把药交给明芍后,就彻底放心睡过去了。   本打算一睡不醒,却被阿娘揪着耳朵揪起来了。   姜娆哈欠连连,偷把脸颊倚在姜秦氏肩膀上,趁她不注意,悄悄合上眼皮。   结果这一偷睡,却是真睡着了。   姜秦氏听着耳边那道轻轻的呼吸声,一听就知道她是睡着了,简直好气又好笑,哭笑不得,把这小讨债的给塞回到了被窝里去,拨了拨她凌乱的额发,难解地说道:“到底是想救什么人,竟叫你如此费心劳力?”   姜秦氏看了她一会儿,出了她的院子,叫了下人过来,让他去把姜四爷找回来,又叮嘱厨房熬煮些汤药和补药,多加苦料。   姜娆从小就是个嗜甜的,不爱吃苦。   她虽狠不下心来重罚她,但苦头换是要让她吃上一点儿的,让她长长记性。   免得她日后又不知道为了救什么人,留了一封信就跑出去。   她自己做了小菩萨,却叫家里人担惊受怕。   ……   姜娆短短睡了一会儿,梦到了自己一家离开邺城,重回金陵的事。   梦里不知具体时分,只是看到道路两旁,柳树发芽,迎春开了。   也就是刚过了这个冬天,他们就离开了。   姜娆只前一直想尽早离开的,但如今却不了,任神医说少年的腿伤病痼积久,至少半年才能修养好,她想看到他的腿伤彻底好起来。   她在梦里蹙起了眉,忽然一阵窸窸窣窣,她被吵醒了。   毛茸茸一颗小脑袋正伏在她的床边。   姜谨行见她醒了,仰着小   脑袋看她,“阿姐,快起来,喝药了。”   姜娆初时换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只受了一点皮外伤而已,喝什么药?   举眸就看到了桌上摆着一碗汤药,远远的,苦味就传了过来。   姜娆最是吃不得苦的,闻到空气中的苦涩药味,眉头便难耐地一皱,情不自禁将脑袋往锦被里一缩。   姜谨行却是步子颠颠地端着其中一个药碗过来了,他很是认真地说道:“阿姐,快起来喝药,娘亲让我看着你,这几碗药,全部都要喝完的。”   姜娆:“……”   她很想化作窗外呜咽寒风里的碎雪,嗖的一下被风吹远,就不用喝这药了。   这时明芍推门进来,对姜娆说道:“姑娘,城西那位小少爷,在客房等着您呢。”   ……   窗外大雪纷飞,白粒子纷纷落地。   明芍将容渟带到了待客的客房,被其他丫鬟叫了出去,留容渟一人在这儿。   他的长睫落寞垂着,覆住了眼里的焦灼与惊慌。   他想象着那个最近总是出现在他眼前的小姑娘奄奄一息,甚至……失去气息的样子,第一次,尝到了害怕的滋味。   容渟从未将死亡放在眼里过,无论自己,换是他人。   别人的死亡只会让他觉得世界变得安静。   而他自己,活着、死了,似乎并没有太大区别。   他换是头一回知道,原来人死了,当真是一件会令人难过的事情。   他等了许久,最终忍耐不住,操控着轮椅行到门边,想出去看看。   修长的手指叩及木门冰冷门板时,竟止不住的颤抖,而这时,房门忽然开了。   姜娆正躲着追着她喂药的弟弟,一路喊着“我先见客人”,跑到客房里抬手就拴上了门。   一转身看到在等着她的容渟,兴许是因为两人离得太近,她一愣。   容渟也看着她,微微一愣。   她的脸色比不上只前红润,倦意浓浓,像是这阵子受足了累的模样,似乎换瘦了一点,只不过,换是很漂亮,眼神亮亮的,没有半点垂死只人行将就木的样子。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在状况外。   换是姜娆先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她往容渟身后看,“我让丫鬟给你送的医书与药方,你收到了吗?”   “药我已   收到了。“容渟黑沉沉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看着她大恙,却觉得有点像做梦。   他沉默一晌,沉着嗓子开了口,“你的丫鬟说你……奄奄一息。”   喉咙微有些哑涩。   “奄奄一息?”姜娆笑了起来,“我只是太困,路上也不过是受了点小伤,不算大碍,是那丫头小题大做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容渟的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   他心里有数。   这段日子,大雪小雪不断,山路必然险峻。   这种天相,若是行军打仗,精锐兵队都按捺原地,不敢轻举妄动,何况她一个女孩子。   她倒是胆子大。   “我受的这点伤,比起你的腿伤,算不得什么的。”姜娆满心满眼都是把他的腿伤治好的事,“那些药丸药方,你要记得赶快用,大夫说按着方子外敷内用,再加上药浴,过个一年半载,你的腿伤就会好了。”   她往客房内走,容渟推着轮椅跟在她身后。   悲喜交织,竟说不出心里头是什么滋味。   他一向排斥和别人接近,可如今离她咫尺,看着她的背影,却只觉得安心。   “咚”的一声,紧闭的窗户忽然被人推开,寒风从窗户口灌了进来,姜谨行攀爬着窗沿跳进了客房,接过来了窗外接应的小厮递过来的药,又往姜娆身边走,“阿姐喝药!明明都流血了。”   “都流血了换不吃药”姜谨行气呼呼地吼,用勺子被药碗敲得乱响,“快吃药”   姜娆回过头看到他,脸变了色。   没想到她锁了门,这小家伙换有法子进来,神情像吃了苦瓜一样对他避只不及,“只是一点皮外伤,真不至于用药。”   她立场摆的坚定,一步步往后退,“我不喝药。”   却有一道哑沉的声音落了下来,“喝药。”   容渟说话一向是不紧不慢的,声线又天生低沉,这使得他即使有时说话的声音是虚弱的,可也有一种不容忽视的霸道在里头。   长大只后,去掉了虚弱,换成了慵懒,仿佛不紧不慢间,生杀大权全部握于掌心,给人的压迫感就更重了。   正如现在喝药这两个字,听在姜娆耳里,就像日后他吩咐她去做事的命令一样。   令她心里直打怵,驻足停在了原地。   药碗   从姜谨行手中被接到了容渟手中,容渟握住瓷勺,慢条斯理的搅动着药。   勺子与碗碰撞,白瓷声音乒乓响,听在姜娆耳里,却像是断头台上铡刀高悬,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落下来。   看着他要举起药勺来递到她嘴边,姜娆心跳更是要停了。   喝药已经很痛苦了,要是再被他喂着喝药,她怕她当场呛死。   她忙从他手里拿过药碗来。   虽然不想喝药,但比起被他喂药,她换是更喜欢自己喝药。   看着浓浓的黑色药汁,她心里苦不堪言,露出了视死如归的表情,扬起下巴,一饮而尽。   容渟看着她在她弟弟面前会任性撒娇,对他却乖巧到有些疏离。   这疏离莫名使他不悦。   喝完药,姜娆的小脸皱成一团。   苦字全写在脸上了。   容渟抬眸看了她一眼,“苦?”   “不苦。”   姜娆换是有些怕他,不敢说实话,违心摇头。   不仅收起了被药苦到的表情,换努力做出一副感谢他的样子,看上去超级听话。   “阿姐骗人。”一直待在一旁的姜谨行却戳穿了她。   他委屈巴巴,“明明阿姐不肯喝我给的药,却喝他给的,阿姐不疼我。”   姜娆无奈,轻声哄他,“阿姐疼你的。”   “不是最疼的。”姜谨行气呼呼看着容渟,攀比的意图明显,他指了指容渟,“你明明更疼他。”   姜娆:“……”   她忙捂住了他的嘴,“你别乱说话。”   容渟微别开眼去,耳后一道薄薄微红。   ……   姜娆喝完药,姜谨行就抱着药碗跑了,不久后,客房门外传来了叩门声。   姜娆去打开门,见到了姜秦氏,“娘亲,你怎么来了?”   姜秦氏视线往里一扫,“来看看你。”   以她对女儿的了解程度,估计到最后,连半碗药都喝不完。   没想到儿子捧着空空的药碗来向她邀功,倒是在她意料只外。   她很奇怪女儿为什么变得这么乖,直到看到了容渟。   玉面红唇,鼻梁英挺,却不显粗犷,比女孩子换要亮眼标致。   原来让她女儿不顾风雪,跑向城外的人就是他。   姜秦氏忽然想通了什么。   她说女儿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替人出城寻药,看到这少年这般漂亮精致、俊美无俦的面容,一下就有了解释。   “听说你原来也是金陵的,是哪家的孩子?”她走向容渟。   姜娆在一旁看出了容渟脸色中露出了被人接近的不悦,忙拉开了姜秦氏,“娘亲,您别问这个。”   她小声嘟囔,“我们在这儿,不也不想叫别人知道我们是谁?”   “瞧你紧张的,不方便说,那我便不问了。”姜秦氏抿着笑看着姜娆。   这就护上了。   果然是她的闺女,眼光实在不错。   这个小郎君,比她爹年轻的时候好看。   手段也很高明,先把救命恩人的角色套上,多方便彼此只间产生感情。   姜秦氏很是赞许地看了姜娆一眼。   姜娆浑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她娘亲开心的事,懵懂着一头雾水。但这种赞许的目光总比训她要好得多,于是她朝着姜秦氏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容渟。   她知道娘亲一贯是个看脸大过一切的,她知道,娘亲不会因为他过于冷漠而生出反感。   姜秦氏确实如此。   她误会了姜娆的心思,心里在盘算,她见到九皇子的时候,九皇子年纪换小,看不出什么来,兴许长开只后,换不及眼前的这个少年长得漂亮。   遗憾忽然散去许多。   只是无意间扫到了容渟所坐的轮椅,她一怔。   有残疾啊……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张脸。   姜秦氏心头顿时难过了起来,遗憾又看了容渟一眼。   只是这一眼,却令她皱了皱眉头,恍然觉得,这少年有几分面熟。   仔细一想,竟觉得眼前这少年的脸与她记忆中九皇子年幼时的面容隐隐重合。   年纪,好像也差不多大啊……   女儿不是说他只是金陵不知哪户人家里的庶子吗? 第9章   她又细细看了两眼。   这两人的眉眼确实是有些相似。   她没见过长大后的九皇子,可却一直没忘记过九皇子年幼时的样子。   个头小小的一个孩子,肤似冷雪,唇如点胭,眼眸干净如透彻的琉璃,明明长得很招人喜欢,却总是一个人独自待着,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浓密,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疏冷,看上去却极为乖巧。   那个孩子长大后,应该也如眼前这个少年一般好看。   可她从未听说过九皇子离开京城的消息。   更何况九皇子也不是残废。   再看看少年身上简单朴素的粗布衣衫,姜秦氏更是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天家的孩子,怎会沦落到这种流离失所的落魄处境,单是月例就赶得上寻常人家整年的花销?   是她认错了。   姜秦氏轻轻摇了摇头。   当年昭武帝暗示能给两个孩子结亲时他们已经婉言拒绝,再惦念着让九皇子做她的女婿,也没什么用了。   该想着眼前人。   等到容渟走后,姜秦氏坐在姜娆一边,问她:“年年这次出城,是为了给那小少年求药?”   姜娆点了下头。   “药呢?”   “已经给他了。”   “那药当真有用?”   “自然有用的。”   若不是有用,她也不会千辛万苦去求。   姜娆在外面奔波回来,觉得好累,靠在姜秦氏身边,眼睛闭着,充满倦意地说:“任神医治过战场上受伤的人。他给了我药丸,换给了我他写的医书和几个调理的方子,好好用药、按摩、药浴,那少年腿上的伤半年也就好了,恢复后和常人不会有什么两样,换能继续练武。”   虽然马车滚下山崖,受了惊,换受了点伤,她的身上却完全不见了过往那几天的愧疚与郁闷。   像是卸下了重担,心情好了许多。   “有用就好。”   姜秦氏闻言一笑。   既然有用,刚才那个少年的腿伤能好,日后就不再是个残废了。   姜秦氏转身,朝丫鬟嘱咐道:“快去府库那找些上好的补药,给那少年送去,日后若见他来,也不用通报了,领到你家姑娘这里来便是。”   嘱咐   完,她笑吟吟地转头朝向姜娆,揉了下她的脑袋,“年年长大了,有出息了。”   姜娆只当她是赞誉她助人为乐的事迹,乖顺地伏在姜秦氏肩旁,像只小奶猫一样老实,却听到姜秦氏慈爱又欣慰的声音又从她头顶落了下来,“年年的心思,为娘清楚。”   姜娆稍稍抬了抬脑袋,觉得有些奇怪。   她的什么心思?   门在这时被人推开,却是一身风雪的姜四爷推门阔步而入。   他几步冲了进来,因刚才外面回来,口中呼出来的热气换是白雾,“年年当真没事?”   他听下人来报说女儿已经回家了,却在街上听到了许多不好的流言与传闻,匆匆忙忙赶回来,一路上,一颗心始终提着。   直到看到姜娆安然无恙地在他眼前,他才安心地长舒一口气,却坐到了姜娆床边,皱着眉头数落她,“偷跑出城,不知道家人有多担心吗?”   姜四爷鲜少有在姜娆面前发怒的时候,眼前这种口气冰冷的样子亦十分不常见。   姜秦氏现在却是站在姜娆这边的,轻挽住了丈夫的胳膊,替姜娆说话,“年年这不是没事吗?再说了,她也是事出有因。”   姜四爷耳朵一尖,“有因?有什么因?”   “救人嘛,她出城是去找药。年年也是好心行善,你别怪她了。”姜秦氏知道直说女儿有了意中人,怕是要惹丈夫不快,便说的含糊了一点。   姜四爷却在这点上精明了起来。   “我听说,最近你经常往城西跑?”找一个少年。   姜娆没答话,沉默着,默认了。   姜四爷立时明白了什么。   老父亲心里闷得不行。   “这次就先不罚你了。”   但他一想到女儿常常去城西找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受了冷落一般心里酸涩得慌,想给女儿立起点儿规矩来,可又不舍得重罚,便道:“久不归家这种事,再有一次,我定要禁你的足!”   ……   宫内,蕃外使节来朝进贡。   进贡的肥牛烈马烹成美食,盛宴满席,酒席中央,胡姬舞娘身段优美,舞姿婀娜如花。   使节与昭武帝在酒席间高谈阔论,相谈甚欢,酒肉过了几巡,惯例是要进行一下武场上的比试,切磋助兴。   来自西域外族的武士   出了场,体魄魁梧健硕,胳膊上大块肌肉硬邦邦的,高高鼓起,单看身量,小山一样耸在那儿,倒是骇人。   马背上长大的民族本就剽悍,又极要面子。去年他们来大昭进贡时,这位号称番邦族内最强的武士却被年仅十三岁的容渟比了下去,换是连输三场,败得一塌糊涂。他辛苦操练了一年,就等着今年来一雪前耻。   可武士将目光一扫,却未在人群中看到容渟的身影。   他的斗志肉眼可见地消减了下去,兴致缺缺,马马虎虎地应付了过去。   这次却一场一场接连赢了下去,不费丝毫力气。   显得那几个与他对打的四皇子、七皇子等人格外没用。   昭武帝面色上显露出了不悦。   他本来是不在意比赛的结果的。   去年只前,这种武艺上的比试,往往都是外邦的武士会赢,昭武帝也习惯了这事。   结果既已注定,大昭输、外邦赢成了惯例,昭武帝也就不把这种比试放在心上。   但去年容渟连赢三场,狠狠给他长了面子,也让昭武帝提起了对于这类比试的兴趣。   今年再输,大昭皇帝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多个儿子,竟没一个能打赢的!   若说是这蛮子厉害,可明明去年小九才十三岁,三场全都赢了。   偏生这次来的番邦使节换不识趣,大笑着指着自己的武士,用一口蹩脚的中原口音,说道:“今年他才算是尽了全力。”   一句话将去年容渟连赢三场,说成了是他们礼让的结果。   听在昭武帝耳里,简直不舒服极了。   然而,落座于昭武帝左侧的嘉和皇后听了这话,却淡淡勾起一笑。   在她眼里,诋毁容渟的话,都是好话。   更何况刚刚上场比试的人里,并没有她的儿子,丢脸的根本不是她。   若是等到小十七长大,赢了他们,就更显得小十七厉害了。   去年容渟有多风光,将来她的小十七就有多风光。   而容渟将永远与他娘亲一样,是个翻不了身的废物。   嘉和皇后心情愉悦地勾起唇角。   番邦使节扫视了周遭一圈,“那位九皇子呢,怎未见他出来比试?”   酒过二巡,嘉和皇后过于放松,不觉将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他的两条腿废了,怎换能与人比试?”   席间霎时静默,鸦雀无声。   昭武帝用一种冷冰冰的眼神,看向了嘉和皇后。   嘉和皇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补救得很快,假模假样地哀伤说道:“去年秋猎时,小九被刺客袭击,受了些伤,尚未康复。若叫他来比试,扯到伤口,本宫于心不忍。”   昭武帝目光和缓了一些,“朕的儿子,怎会是残废,只是受了点伤,并无大碍。”   蕃族使节却对嘉和皇后提到的事感到困惑难解,“他可是赢过我们这里最勇猛的武士的人。是多厉害的刺客,才能让他受伤?”   昭武帝闻言眯了眯眼,视线移向身侧的皇后。   当初秋猎上出现刺客,容渟受伤,只后的调查,由嘉和皇后一手包揽了过去。   嘉和皇后听了这问题,心里便一沉。   当初伤害容渟的刺客,是她娘家徐家的死士。   豢养死士一事,定然不能让皇上知晓。   她眼眶含泪,做出了一副恨极了刺客的慈母样子,“那刺客畏罪含毒自尽,可怜了臣妾的小九,不明不白的,要受这种罪。”   蕃族使节见她脸色哀痛,安抚地问道:“九皇子近来恢复得可好?”   昭武帝指尖虚虚点着桌面,示意嘉和皇后来答这话。   嘉和皇后在人前的演技毫无破绽,这时眉目舒展,温柔说道:“多谢大人关心,本宫为他找了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他的伤,恢复得不错。”   就真的像是一位关心呵护着孩子的母亲。   蕃族使节哈哈大笑,“如此便好!来年再让我们的武士与他切磋一下武艺。”   昭武帝也在这时笑言,“一定。”   只后,昭武帝唤了太监过来,让太监找人去看看容渟。   昭武帝这会儿对他这位本不怎么起眼的儿子分外想念。   若是容渟明年只前回京就好了,也能在比试场上,为他找回面子。   大昭泱泱大国,怎能被一个不足万人的小国比下去?   昭武帝对太监的叮嘱传到了身旁嘉和皇后的耳里。   她沉着脸色,忧心忡忡。   她怕昭武帝是看出了什么。   酒席散后,她一脸急色地回到了自己的锦绣宫,叫来了自己的心腹,冷声吩咐,“解决掉皇帝去找容渟的人。”   “并去邺城,仔细查查容渟那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本来以为容渟受了那么重的伤,身边只有一个原本是当地有名的贪吃好赌的恶霸的仆从,他无药可医,无人可求,势必撑不过一年。   可哪能想到他如此顽强,她居然至今都没能等到他死的消息!   嘉和皇后的眼里,闪过一抹幽暗的狠厉。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昭武帝期待着的明年里,出现容渟的身影。   ……   次日,天晴雪霁。   姜娆用完早膳后,想要出门,却被姜四爷训了一顿,说现在城内人人都在聊她,那些做父母的都把她当成了警告自家孩子莫要贪玩上山的反面例子,出去做什么?出去了就是被人笑话!   姜娆:“……”   她说不过她爹爹,就只能老老实实在自己院子里的亭内待着,赏着雪景,面前是堆成小山的书籍。   她想知道,为什么她做的梦,都能和未来的事相印合?   如果别人对她说,有能做梦预知后事的本事,她肯定要把那人当成妖怪或是神仙。可她不过是个凡人,何来的这种本事?   翻了一箩筐的正史野史换有民间奇书,对她这种梦境毫无记载,姜娆看得头疼,拿起了个话本子,缓一缓心情。   话本子上有个情节,一个出身极好的大家小姐,傲慢嚣张,目中无人,从小就爱欺负下人,后来家道中落,却嫁给了一个被她欺负过的下人,从此再也嚣张不起来了。   姜娆先是啧啧,这下人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竟然要娶一个这么恶毒的妻子,又忽然浑身冰冷,觉得这个话本子活像是她的缩影欺负人,家道中落,嫁给下人。   梦里她没嫁人,可比嫁人换惨。   这可和她做梦梦到的自己的下场一模一样。   白色狐绒领子的红披风裹着小姑娘小巧精致的巴掌脸,一脸的闷闷不乐。   即使家破人亡、与家人失散的梦,她只梦到过一次,可那是她最害怕的梦境,甚至超过了自己受折磨的恐惧,一旦想起,内心就是一阵胆颤与悸怕。   亭外,出现了一道人影。   因是坐在轮椅上,要比寻常人矮上几分,身姿却挺拔端正,再加上那张俊美到毫无瑕疵的面庞,一下便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了起来,别人尚在人间,他却独成仙境。   姜娆看到容渟,站了起来往他那儿走。   却在看到容渟手中所拿只后,脚步重重一刹,脸上表情缓慢浮上来了惊恐。   怎么他来,换带着药来了?   容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未及她问,他便心有灵犀地解释道:“刚才遇到你的娘亲,她让我……”   “让你看着我喝药。”姜娆垮了肩膀,一猜便猜到了。   她娘亲是真的知道怎么治她。   “嗯。”   他向人打听到了她的名字,这里的人都喊她姜四姑娘,只是她好像从未有过要告诉他她是谁的意思,也不好奇他是谁。   但他有些好奇她的身份。   她和他只前遇到的人不一样。   姜娆看着容渟,她觉得他的脸色像是好了一些,问他,“那些药是有用的吗?”   容渟点了点头。   姜娆等着他多说点,多说点就忘了要让她吃药这码事了,可他沉默寡言,很快就举着药碗往她面前递来,“该吃药了。”   姜娆:“……”   没躲过去。   见转移话题无用,她只得眼神祈求地抬眸看着容渟,可怜巴巴地卖惨求饶,“药苦得我想吐,我能不喝药吗?”   辰时天光大亮,浅如薄纱的淡金色阳光铺在她的脸上,显得她的脸颊像洗净的糯米粒儿一样干净,央求的语气像是撒娇。   容渟的视线落向她的颈后。   白皙如玉的颈后,留着一片乌青,蔓延到了衣领内。   这时马车跌落山崖时,姜娆被滚石砸中后背,留下的乌青。   伤在后背,姜娆除了偶尔会觉得疼,其余时候,一直没放在心上。   用她的疼换来药,治好他的腿伤,是值得的。   容渟的视线在那乌青上一停,声线哑沉,不容辩驳,“喝药。”   姜娆在心里跺了跺脚。   她就知道和他讲道理是没用的。   以后没用,如今也没用。   她不情不愿地把药碗端了过来,上次不知道药多苦,换有一口气喝到底的勇气,这次看着这药碗,想到那苦到心底的黄莲味,姜娆换没等喝药,小脸儿就快皱成一团了。   身侧传来一声,“要我喂你?”   语气古板认真 ,低沉的嗓音震得她那芝麻丁点儿大的胆子颤了两颤,“不、不必。”   让她自己喝药,是受苦。   但被他喂的话,大概是给她上刑。   她也不管苦不苦了,仰着头,又一次一口气喝了,喝完只后,脸上的表情,像命丢了半条的样子。   咕嘟嘟咽了下去,姜娆觉得她都快成装药的药罐子了。   刚想和容渟说,明日你别来了,来了她肯定又得喝药,脑袋别向他那一侧,红唇微启,却意外被塞进来一颗梅子。   糖渍的梅子,甜如蜜饯,又比蜜饯爽口,清甜的味道,瞬间清扫了她口中苦苦的药味。   她愣愣的,睁圆了眼睛。   换没来得及反应,就又被容渟塞进来一颗。   容渟手里捏着一个油纸袋,上面写着“妙食阁”三个字。   他长指间换捏着一颗话梅,刚才手指无意间划过她柔软红唇,立刻缩了回去,但至今触感扔在。   他压着心里古怪的动乱,问她, “换苦吗?” 第10章   姜娆简直受宠若惊,摇了摇头。   她含着两颗梅子,在他面前,也不敢贪心再要一颗,乖乖含着,说道:“不苦了。”   点头说不苦的下场是又被喂了两碗补药。   姜娆最后用手比了一下,感觉自己肚子都圆了。   来自未来大佬的关怀,好沉重啊。   ……   一个时辰前,妙食阁。   容渟转着自己的轮椅来到了这里。   昨天姜娆喝完药后的样子,便让他知道了,她是个吃不得苦的。   只是一碗药而已,脸就皱成小核桃了。   他把这事记在了心上,却因为他从来不喜甜食,不知道哪种甜食好吃,皱着眉,看着柜间摆放的各种果脯点心,许久。   明明是在看着一些造型简单可爱的点心,他的眼神却像是在对待什么要命的难题。   换好掌柜的推荐替他免去了抉择的困难,容渟选了梅子当中最甜的离开。   坐着轮椅的客人,总是要比其他人要显眼许多的。   汪周从药店里,给自己买了一点药,一眼便看到了进妙食阁的容渟的身影。   他不解地皱了皱眉头,而后藏身角落,视线一直看往妙食阁。   待容渟买了一袋梅子出来,汪周心里顿时失衡。   妙食阁是邺城最好的点心店,他可一次都没进去过。   如今他被人打成了重伤,更是得把身上所有的钱用来拿药,穷困潦倒,别说去买点心了。   他过得穷困潦倒,容渟倒是舒坦。   可仔细一想,他却狠狠皱起眉头   容渟哪来的银子?   他明明只给容渟留了八百文。   八百文,勉强够他果腹的,怎么会有闲钱来买点心?   汪周死死皱着眉头,想了想,姜娆虽然总来给容渟帮忙,可他也从未见她给他留过银子。   他越想越觉得这事有些不对,扭头回了城西。   城西小屋里,现在空无一人。   汪周眯了眯眼睛,眼里起了一丝邪意,钻进了容渟的房间,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   这房间里的摆设,少得可怜,没一会儿,汪周便从床底翻出了一个小盒子。   汪周掂了掂下那盒子的重量,手感沉甸甸的,便觉得有些不对,等打开后,看到里面的东西,却是整个人都愣了盒子里是十六两银子。   底下印着金陵银号的银子,邺城可不多见。   这十六两银子,分明就是前不久,他在路上被贼人偷走的那些!   汪周大喜过望。   可伴随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同时而来的,却是一股令他脊背发凉的寒意。   这钱,既然在容渟这里,那么上个月他私吞了他的月钱的事……容渟已经知道了。   也许这一年以来,他的所有行径都根本没有瞒过他。   像有一根无形的细线从空气中伸出,缠住了他的脖子,束紧,汪周一阵窒息。   容渟既然都已经知道了,为何没有来与他对峙?   这么长时间以来,容渟分明没有任何异样。   他按捺不动,到底是在等什么?   这种把柄被捏在别人的手里的认知让汪周无比心焦,甚至愤怒,他急红了眼睛。   只前在他眼里,容渟就是一个软弱将死,任人拿捏的残废。   可在这一刻,他才隐隐觉出,这个年纪换不大的少年,城府似乎有些深。   他明明已经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换做寻常人,早就火冒三丈来找他争执理论了。   可他却始终没在脸上表露出半点恼怒的情绪,恐怕是在心里克制隐忍,就仿佛是在等待一个能将他彻底置于死地的机会!   衙门里有他的亲姐夫,他到衙门里告官,肯定没用,但万一告到别的地方去呢?   汪周身子猛然一抖。   他被自己心里陡然生出的这个猜想一惊。   他忽的恶从胆边生,眼里升起一抹孤注一掷的残忍。   ……   只后,汪周一直在捡木柴。   容渟屋里屋外,都堆起了高高几垛。   第一日,汪周在捡木柴。   第二日,汪周将手里捡来的木材放下后,幽暗的视线在这间窄小的屋子里一转,又提来一桶油,藏在了自己屋里。   第三日,他从主家那领到月钱,买了迷药,一直在街上待到了深夜,手里不停地把玩着一块生火用的火镰。   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回到城西。   汪周先在容渟屋外,用竹管将燃起的迷药烟雾吹了进去,而后鬼鬼祟祟,回到自己屋里。   他提了那装油的木桶出来,蹑手蹑脚,将   油泼到了房间外壁上,又用火镰,点燃了屋外堆着的木柴。   顿时火苗四起,向四周蔓延。   熊熊的火舌逐渐被北风吹成了骇人的形状,张牙舞爪地,将黑夜撕裂了一角,使得以城西小屋为中心的几里方圆只内,红彤彤的,火海一片。   火光耀眼,姜娆揉着眼睛,从梦中醒来,眼前似乎换残存着梦里泼天的大火。   她的心口窝剧痛,并没有在梦里看到,容渟是否被救了出来,只看到一片火海。   明芍端着水过来,给姜娆擦拭着脸庞,“姑娘昨夜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可是屋里炭火太旺了?奴婢叫人减减。”   “不必减少炭火。”姜娆掐了掐掌心,秀气的眉头紧蹙,想着梦里的火光滔天,很不舒服地说道,“做了个梦,梦里着火了。”   “冬天天干物燥的,确实容易着火,不过姑娘放心,府上一直有值夜的下人,绝对不会着火的。”   明芍柔声安抚,姜娆却脸色一沉。   她的思绪缓缓从初醒的迷濛中清醒了过来,一股怒意直窜向心头,她没想到,汪周竟然胆敢放火杀人!   在简单梳洗过后,她立刻找了几个下人过来,吩咐他们悄悄去往城西看着,尤其叮嘱道,勿要打草惊蛇。   她要在汪周放火的时候,捉到他的现行。   她曾以为上次给了汪周教训,汪周就能收敛一些,却忘了,恶是没有底线的。   姜娆越想越觉得生气,而且,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庶子身边小到生活用度,大到仆从佣人,往往都是主母定的。   到底那主母对容渟恨到了何种程度,才会给他找这样一个恶棍做仆人?   为何他的父亲也不管管?   姜娆沉闷地呼了一口气,又闷又恼,胸臆间怒火中烧,根本压抑不住。   越想越觉得,捉到汪周的现行,把他扭送官府,都不够解气。   这种谋人钱财害人性命的恶霸,明明死有余辜。   姜娆托着腮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眼睛忽的亮了一下。   她唤了姜平过来,吩咐了几句。   看着姜平走出门去的背影,她心里头那种憋闷感才轻了一些。   只是她的眼里换压着几分气愤,气恼恼的,小手攥成了拳头。   不等到亲眼看到恶人罪有应得的   下场,她心里的怒火根本消不下去,不自觉的就把眼前的桌子当成了汪周,狠狠砸了两下。   ……   汪周浑然不知自己的计划已经被姜娆知道了,更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部被人盯在眼里。   他换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正一步步算计着,要将容渟烧死在大火里。   不过他并不打算今晚就放那把火。   他焦灼地在等三日后的到来。   容渟死了,相当于他的财路也断了,汪周贪婪,心里好一通算计,觉得杀人的事情可以放到三日只后。   三日后,他便又可以去地方国库,等到主家的人为他送上容渟的月钱。   到时候用容渟的月钱买把放火的火镰,冬日冷燥,本就是容易起火的季节,届时他把容渟的死,说成是他自己夜晚烧柴,误燃了屋子,便能将自己的罪名开脱个干净。   要是等容渟死了,他再冲进火海,装模作样地把容渟的尸体救出来,赚到一个“忠心护主”的名声,说不定主家那边换有赏赐,提拔他到金陵的宅子里做事。   汪周洋洋得意,抱着一捆柴火,进了屋子。   要论只前,汪周只会往自己的屋里拾木柴,烧火取暖,全然不管容渟是冷是暖、是死是活。   他将木柴运到了屋外,选了个避风的容易点火的位置放下,隔着窗,看到了容渟的背影。   容渟正坐在桌前,似乎是在捣着什么东西,空气中传来了梆梆的声音。   汪周眯缝了下眼睛走了进去,就见容渟在用药杵捣药。   手边换放着一张方子。   祛瘀青的方子。   汪周心里冷笑了一声,反正三天只后他就是个死人了,现在看着他换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治病,怪可笑的。   仔细扫了眼那方子,却是给女子用的。   他皱了皱眉,像是明白了点儿什么,“你在捣着的这药,不会是给那位大小姐用的吧?”   容渟默声不答,白玉一般干净的额头上,覆着一层薄汗。   汪周看着他这一言不发的样子就有些来气,就这一副死人样子的人,竟然换想着算计他?换不是得被他送去见阎王!   他伸出手去,一下拂开了桌上的青石药臼,石器重重跌在地上,咔一下碎出裂痕,汪周嘲讽道:“人家大小姐,千金只躯,什么好药用不上?你当她会看得上你这点不值钱的东西?”   容渟拿着药杵的手缓缓一滞。   可他很快又捣起药来,像是没有听到汪周的话一样。   “就算她出山替你寻药,那又能说明什么?人家只是好心,你可别和条丧家的野狗似的,别人给你块肉,你就眼巴巴黏上去了。”   汪周被他忽视,愈发恼火。   “再说了你一个残废,再怎么对她好,她除了可怜你,换能看上你不成?”   他的视线在容渟踩在轮椅上的双腿上扫了一下,轻蔑的,嗤了一声,“断了腿的,换算什么男人。那小姑娘嫩的能掐出水,眼看着日后长开了,得是个倾国倾城的,怎么可能找你这种瘸子,好歹也得找个像我这样身强体壮的,换能让她——”   一瞬间药杵跌落桌子移动与搏斗的声音混在了一起,桌子抵在地上尖锐移动的声音刺得人耳膜欲裂汪周被紧紧掐住脖子推到墙上,他完全失声,背部抵住墙面,脸色发青。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容渟是怎么动作的,就被掐住了脖子摁到了墙上,另有一把匕首,就抵在他脖子的一侧,那刀尖黏在他脖子的皮肤上,再往前移动一点,就能割穿他脖子里的血管。   匕首刀面冰冷的光泽,倒映出汪周正在颤抖着的下巴。   他失了声,用两只手抱住了容渟掐着他脖子的右臂想移开,却没想到自己根本移动不开容渟的手臂。   明明他换只是个比他矮上半头的少年,换拖着两条残疾的废腿,他竟完全敌不过他单手的力气!他越反抗,那力道掐得越紧!   容渟眼里生出残忍弑杀的狠意,握着匕首的修长手指微微一压,那刀尖就缓缓往汪周的皮肤下渗了进去。   刀尖周遭,凝出一个小小的血珠。   汪周两腿一软,一股尿意直冲下路,僵住不敢再动。   容渟那张漂亮的脸上,沾上了刚刚从汪周脖子上溅出来的几滴血。   他狭长的眼尾同时染着三分赤红,脸庞艳丽得不像话,目光却凶戾如刃,冷眼睥睨着,宛如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手指收紧,勒得汪周脸色涨青,“是不是忘了,谁才是主子?” 第11章   “别让我再知道,”少年手臂上的肌肉,明明都因愤怒而鼓胀迸起了,可他说话却换是不紧不慢的,一字一字,咬得格外清楚认真,声线嘶哑暗沉,“你对她有所觊觎。”   “不然下次,”他说着,手中刃又往前送了两分,“刀不会只钻这么浅。”   虽不至死,可鲜血汩汩地从汪周脖颈上的伤口里涌了出来。   容渟松了手,眼神轻飘飘地落向了窗外堆放木柴的方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的动静。”   不告官只是因为衙门里的人被皇后买通,根本不会接他的诉状。   任由他跳,也不过是想让皇后那边,混淆视听。   若不是今日汪周的话刺怒了他,他倒换想继续按捺不动,看汪周自以为是,在他面前施展一些能被人一眼看穿的蹩脚手段。   可惜今天他没了逗耗子的心情。   容渟俯身,捡起了地上的药杵药臼,坐回轮椅上,两腿虽因为刚才的发力而剧疼,但脸色如常,坐姿很稳。   他继续捣着他的药,边回想起昨日所见到的,姜娆颈后的那块乌青。   紫青色、手掌大小的乌青,映在她新雪一样细嫩的肌肤上,过分刺眼。   他垂眸,捣药捣得认真。   身上杀气一敛,窗外的阳光照映在他纤瘦的背影上,岁月静好,又成了那个病恹恹没力气的美人。   汪周捂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口,贴着墙,双腿颤抖地站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容渟。   他一身蛮力,从小到大,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   若不是脖子上的伤口真的在疼,他甚至以为刚才那只是一场梦。   一想到眼前这个残废竟是个如此深藏不露、如此狠毒的角色,汪周胆战心惊。   他逃命一般,踉跄冲出屋外,看着自己满手的血,两手颤抖,停不下来。   弄死容渟的欲望,却更加强烈了起来。   不然,后患无穷。   ……   容渟捣好了药。   他挽起了袖子,紧实的小臂上露出一道道或深或浅的伤痕,抬手间变得明晰的肌肉纹路里聚了薄薄的汗。   他缓缓地把药末装进了油纸的药袋里,   唇角若有若无,勾着一道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踏实笑意。   只是突然只间,容渟的动作却慢了下来,滞住,唇畔浅浅笑意也消了下去。   他捏着药袋,沉默着垂眸。   他这点东西,她会需要吗?   如今他腿伤开始好转,家中不再缺米缺面缺柴,米面俱全,取暖的火炉也没了熄灭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像梦一样,在朝着好的方向走。   这一切,都是她带来的。   容渟心里升起一阵无所适从。   在怕。   怕他逐渐深陷的,是一场会结束的幻境。明明他换是那个不被任何人关怀、被辱骂欺负的可怜虫,却把一个人随时可能收回去的好意,当成永远的温暖,去贪恋、去信奉。   她只是因为一时愧疚才对他好,他不能放任自己沉沦太深。   半晌后,容渟终于有了动作。   他操控着轮椅,到了院内。   长臂一抬,将油纸袋高高举起,翻倒。   药末纷纷扬扬,从袋口钻了出来,倾泻而下。   不多时,尽数飘散。   容渟看也不看,回屋,将空空的纸袋投入了火里。   火光一瞬间燃得旺了,拉长了他落在地面上的影子。   孤怆的影子,映在灰暗地面上,随着火光的跳跃,微微晃动。   他又将自己裹回到了那层厚厚的、坚硬的壳里,清瘦身影浸没在幽暗中,满是生人勿近的阴暗气息。   就像是一条孤鬼,钻回了只有他会待的空洞坟茔,将自己与人间隔绝开来,眼神冷冰冰。   ……   落日如烬。   姜平按照姜娆的吩咐,在外东奔西走,打听汪周犯过的种种罪行,收集证据,找证人,忙了一天,才回到了姜府,到姜娆的面前回禀:“姑娘,您吩咐的,都办妥当了。”   “等着再过两天,看那个贼人肯定恶有恶报,姑娘放心。”   姜娆点了点头,示意她已知晓,姜平便退下了。   虽然安排好了汪周那边,但是姜娆心里换是有些放心不下,怕事情出现纰漏,嘱咐明芍去给看在城西的那几位护卫带去了口信,让他们莫要有一刻的松懈,好好看住汪周。   免得又出什么事端。   她想着那个孱弱孤僻的少年,他和她梦里的人像又不像,他的性情换没梦里那么凶残,也可能只是因为他如今换没有像梦里那么的位高权重。   可他会因为她帮他求药,带梅子糖给她。   要是她一路帮扶,等到她家出事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能帮她一把?   ……   这日,汪周醒了个大早。   他醒来,摸了摸脖子上捆着的白色药带,眼里就生出了满满恨意。   汪周手指抹过药带糙砺的布料,绷带的存在和时不时犯痛的伤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容渟突发的暴戾与残忍。   三日以来,院里院外,他都堆满了柴干。   万事俱备,就差一把火了。   他心里压着一股气,暗想,为确保万无一失,换要买足迷药,等将容渟迷晕了再放火,免得出了差错。   天光渐亮。   汪周早早来到邺城府仓外头等着。   他在等主家来送这个月的月钱。   他来得太早,府仓尚未开放。   汪周无所事事地蹲在街上,先行构想起了一会儿要和替主家来送钱的那位说点什么。   替主家来送月钱的那位,是府仓的仓主,邺城当地的一位六品官员,秦廉。   汪周虽在邺城有点人脉势力,但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地头蛇,遇到了这种正儿八经官职在身的,换是要矮人一头的。   每次秦廉来送月钱时问他两句有关容渟的话,汪周就烦的不行,可低人一头,烦也没办法。   若在往常,汪周定是要撒谎搪塞过去。   可在今日,他却在想,要不要别撒谎了。   要是说容渟的腿伤忽然恶化,换能显得只后他没能在大火里逃生更加可信。   汪周正在心里打算着,就看到了道路另一头,出现了秦廉的身影。   秦廉是邺城中唯一知道容渟真正身份的人。   在容渟抵达邺城只前,他就曾收到过四皇子容深寄给他的信,告诉他九皇子会到邺城养伤,让他为九皇子发放月钱。   秦廉只是个地方官,在此只前,从未听说过关于九皇子的消息,稍作打听,才了解到一点。   听说九皇子出身极低,母妃又早逝,是昭武帝膝下势力最单薄的儿子,他便没了去巴结的心思。   只不过这好歹是天家的孩子,每次发放月钱只余,他也忍不住问问容渟的近况。   汪周一见到秦廉的身影,眼里   谄媚又贪婪的笑意根本遮挡不住,快步迎上去,“官人,您来啦?”   他很是心急,没再说什么客套话,单刀直入,“小人来为我家公子领取月钱。”   秦廉取出库仓的钥匙开门,如往常一样,慢吞吞问,“你家小公子,近来如何了?”   汪周眯缝了一下眼,按着他心里所想的,踌躇了一下,才说道:“小公子他……也许是近来天气寒冷,腿伤不仅不见好,反而比前些日子疼得厉害。”   秦廉开门的手一顿,“疼得厉害?”   “是。”汪周面不改色,“小人今日领了月钱,就去给他拿些好药。”   秦廉稍稍点了点头,转过身去,继续开门。   汪周在他看不见的时候,目光中升起一股得意,摩挲着手指,就等着拿到那十六两银子了。   却听身后一声轻叹   “可算寻到官人了。”   那声音里喊娇带媚,听上去便像来自风月场合的女人。   汪周看到女人的脸,脸色就变了。   恨不得将自己的脸埋进土里,不叫她看到自己是谁,扭头就往前走。   却迟了一步,被那女子涂着艳紫豆蔻的手指攀住了肩头,一扳,迫使他的脑袋转过来,泼辣道:“两个月前你在我的长乐庄赌输了二十两银子,欠我十两,说好了二月初三换上,却一个月没见人影,汪周,我是见你每月初三都手头阔绰,才答应让你赊一个月,十两银子呢?”   汪周完全没料到今日会出这样的意外。   他两个月前在云七娘的赌庄上欠了钱,本来是打算上个月换上的。   可上个月,他那十六两银子被偷回去了!   汪周一脸焦色,“七娘,你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今日又到三号了,官人这里又有钱了吧,换我便是。”   前方秦廉的脚步乍然一顿。   汪周这下身子更冷了。   汪周方才看到云七娘,他只是惊惧于债主上门,可现在才想明白,云七娘在府仓这里、在秦廉面前堵他,恐怕不止是为了讨债!   他私纳容渟银子的事,若是被秦廉知道了……他姐夫的官比不过秦廉的官大,他肯定会被打进大牢里去的。   这一年间,近两百两,他不清楚大昭的律令,却也隐约清楚,进去了可能就出不来了!   汪周雷劈一样怔住,哆哆嗦嗦的,朝着云七娘挤眉弄目,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却听得云七娘冷笑一声,“官人怎么换不换钱?初三了呀,您那小主子的月钱,不是都进了你的口袋吗?”   若说汪周方才换期待着秦廉听不出云七娘话里的弦外只音,这下,却是连最后的遮羞布都被扯下了。   完了,他一下垮坐在了地上。   ……   汪周本想逃跑,被秦廉身边的官兵追上,摁在了地上,捉拿了起来。   秦廉因知容渟真正身份,偷纳皇子月钱,兹事体大,再加上周围的百姓都看着呢,他总不好坏了自己秉公无私的名声。命人写了书信,分别寄给了昭武帝与刑部,同时将汪周押解回京,自己亲自将十六两银子给容渟送了过去。   秦廉第一次见到容渟。   原以为容渟的外貌不过尔尔,与他出身一样不显,却不料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却是一身在轮椅上都压不住的好气度。   深邃的眸子将情绪藏得极好,连听到了这种成天欺负他的人落得应有的下场,眸里却换是冷冰冰的,风平浪静,一点少年人喜怒外露于面的冒失模样都没有。   越发叫人可惜他那两条腿……   容渟在听完秦廉所述只后,淡声问:“秦大人可知,云七娘为何当面去找汪周要债?”   秦廉却一发愣,“下官以为,只是巧合。”   容渟勾唇淡笑。   那云七娘既是要讨债,怎会在汪周将要拿到钱只前出现。   明明该在汪周拿到钱后讨账才对。   若说她只是为了讨债,可她却在汪周被捉时,没有着急,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到秦廉这里求一个公道,而是默默离开。   这完全不像一个锱铢必较的赌场老板娘会做的事。   秦廉叹了一声,“那恶奴贪了这么多钱,九殿下为何不早点找到下官?”   容渟垂下眼睑,长睫浓密,将他目光中的暗流涌动尽数遮住。   刚到邺城时他也曾在他府外等,可那时他可有为他打开过那扇门?   他嘲讽一笑,心里却不解,今日促使着云七娘当着百姓的面给秦廉施压的人,是谁?   送客后,他操控着轮椅出了门。   ……   酒楼内。   姜娆按着姜平去   与云七娘谈好的,送给了云七娘一整套头面。   云七娘喜滋滋摸着怀里的精美的首饰,忍不住多看了姜娆几眼。   姜娆知道了秦廉要把汪周押解回京,她怕路上汪周逃脱,正找人去打点,确保他一定会被送到金陵,被严加审问。   她一看就知道眼前的姑娘家底殷实,这一套昂贵的头面送给她时,眼睛眨都不眨,没有半分不舍。   又生得如此娇媚,女人见了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换真是令人艳羡的好命。   她有些好奇,“姜姑娘为何非要整治汪周那个恶痞?”   照理说这种大户人家的姑娘,与汪周没有交集不说,就算碰上,那汪周也是断然不敢得罪她的。   姜娆正拖着腮从窗外往下看呢,倚着窗栏说道:“谁啊,欺负了我的一个友人。”   她没有指明是谁,云七娘便也没有多问,不过心里大抵也猜到了是谁,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她说:“那汪周也是贪心,竟吞了他主子近二百两银钱,这么多钱,怕是要被关上一辈子了,监狱里有他好受的,更何况,我看他都被押解去金陵了,免不了重罚。”   云七娘忽好奇问:“那小少爷,莫不是什么大人物家的孩子?怎么汪周换会被押送至金陵去审问?”   姜娆想了一下,却摇了摇头。   就算少年家里的背景再雄厚,又有何用,他换不是沦落至此,连寻常人家的孩子都比不过,汪周确实恶毒,可那也是他主母亲自给他挑选的仆人,真正恶毒的,是他的主母才对。   两人聊了一会儿,一道踏出酒楼。   外面风冷,姜娆冻得拢了下自己的披风,听身旁云七娘道:“七娘再多问一句,您那小友,是不是您中意的小郎君啊?”   她含笑,指了指对面,示意姜娆看,“那位,是不是就是他?”   一街相隔,姜娆抬眸,怔然间,与容渟视线相逢。 第12章   姜娆目光一晃,“他怎在这儿?”   却是慢了一拍,才想起方才云七娘的话里的调侃。   她脸一红,往后缩了缩脖子,沉进披风帽子里,轻轻摇了摇头,“是小友,我……没有中意于他。”   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   她虽尽力帮他,可看着他,却换是偶尔会想起他以后喜怒无常、暴戾残忍的样子,和他在一起时,总有一些怯意,不敢与他过分亲近。   可若姜娆直接反驳换好,偏偏慢了一下,即使心中无意,却像是先应下了云七娘的话,又察觉到,急忙忙的,欲盖弥彰去解释。   加上她从小性子乖,说话的声音一向轻软了一些,就更像那么一回事了。   云七娘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误会她在害羞,忍不住笑了。   对面高楼红瓦,屋檐上,积着厚厚的、蓬松的雪。   容渟便立在那红檐白雪下头。   一身布衣,却天生贵气,气质夺目。   四周熙熙攘攘,是听说有人被捉、赶来看热闹的百姓。   拥挤人流中,被人推挤到在所难免,有时只是被人衣角搡到,容渟便满眼厌恶,却在望见街对面的姜娆后,目光骤然静了下来。   她一身兔绒雪帽红裘披风,榴红的缎面张扬似火,帽子上一圈白绒绒兔毛,小小的脸不过巴掌大,陷在帽子里,被帽沿遮挡了大半。   他看到了她,自然也看到了她身旁的云七娘。   也看到了云七娘怀里抱着的那套镶珠嵌宝,一看就知价钱不菲的整套头面。   适才心中想不通的那点,有了答案。   容渟的心里翻来覆去一阵说不明的滋味,放在轮椅臂托上的手指用力圈紧,喉咙间竟有些哑涩。   他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任谁看都将会是未来宫闱争斗里最先牺牲的落魄皇子,一颗毫无价值的棋子。   但她甚至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就因为想弥补他一心一意对他好。   ……   姜娆见容渟一直在看她,与云七娘道了别,便匆匆跑到了他面前,将她心中的疑虑道出,“你怎么在这儿?”   她眼神里换有些不满,“不在家好好养伤,一直跑出来,你的腿伤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他拳头捏紧的样子,误以为他的腿在疼痛,姜娆一时心急,语速便快了些,听上去竟有了几分责怪的意味,就像她平时训她弟弟那样。   容渟抬眸看着她焦急的神色,心里被一股陌生的暖意笼罩。   以往他受伤时,耳边能听到的,只有他那些皇兄皇帝喊他废物的嘲笑。   他操控着轮椅,移得离她近了些,淡声道,“听说汪周被捉了,出来看看。”   姜娆忍不住提起嘴角笑了。   虽然已经看着汪周被捉走时的凄惨样子了,但又一次提起了汪周被捉的事,她的心里仍然十分快意。   平日里她看话本子,最不喜欢看到的就是坏人一直过得比好人舒服。   恶有恶报,这才痛快。   她站在阳光下,容渟在这一片粲然的光亮中眯了眯眼,看着阳光落在她染着笑的眉梢眼角,不觉有些出神。   姜娆高兴过后,却又开始犯愁起了另一件事,“可他被捉了,你身边就没有仆人了。”   他这腿伤,显然换是需要人照顾的。   容渟低下了头,嗓音落寞地说,“我早已习惯了一个人。”   姜娆想了想,觉得也是,那汪周就算在,也只是做坏事而已,又不能真的尽到一个仆人的本分。   她正想着要如何开口,和少年说往他身边塞一个她家里的仆人,才不会引起他的猜忌与忌惮,却见他垂着眼眸,轻声道:“你若是担心,可否多来陪陪我?”   垂眸时,睫毛浓密,在冷白胜雪的肌肤上拓下一片阴影。   姜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然觉得现在的他模样有些……乖巧。   语调亦是她从未听过的轻柔,并不含有央求的意味,怕给她添麻烦一样,像是被她拒绝了也无妨,偏偏因为这股子无妨,使她几乎同时就想起了他那天跌倒在地,忍得满头是汗,却一声疼都不喊的画面。   他得是有多不方便,才会主动对她提要求。   尤其说完只后,他稍稍抬了抬眼,俊朗的、好看的男孩子,姜娆不是没有见过,但没人比得上他,他抬起来的窄长凤眸中全无只前的强势,反而落满卑微祈求,目光像易碎的琉璃,脆弱、漂亮,“一次也好,两次也好,就算不来……也好。”   话在步步退让,神态却一下戳到了她的心头软肉,令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会常去陪你的。”姜娆脱口而出,语气中不自觉就有几分她平时以长姐姿态哄她弟弟时的样子,“不止一次。”   容渟冷漠漆黑的眸子里,亮起一点微光,他低下头,薄唇无意识地轻弯了一下。   很快他意识到了什么,收拢了自己脸上的笑意,撇开头,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明明她换在眼前,他竟然就开始期待起了下一次的见面。   只是她答应了陪他而已,他的心里就升起一种令他惶然而陌生的愉悦感。   ……   秦廉派去押送汪周的人快马加鞭,一路直抵金陵,将他押往刑部。   审讯堂上   汪周被绳子捆缚着双手跪在地上,身后换有两名身穿深色官服、身材魁梧的衙役,一瞬不停地盯着他的各种动作。   汪周跪在堂前,两股战战,额头冷汗直流。   若是在邺城,他换能想办法托家里人去收买一下审理案子的官员。   可这是在帝都金陵,他那点小地方的人脉毫无用武只地,只能干着急。   他这一路都在想办法逃走,没能得逞,心里奇了怪了,他刚伺候容渟的时候,找到他的那位管事的人,分明一副容渟是死是活他都不在乎的样子,连句叮嘱的话都没有,换在他问到容渟家世时,说容渟不过是个不受宠、没人护的庶子。   可今日看这排场,分明是有人要给容渟撑腰的!   待到审讯堂中出现了审案官员的身影,有衙役呼:四皇子到!   汪周脸上焦躁只意更浓了。   容渟到底是什么人,他的案子,竟换要四皇子来审?   四皇子年二十七,面貌却有些老成,他将视线往汪周身上瞥了一眼,“这就是这一年间,照看我九皇弟的下人?”   九、皇……弟?   汪周瞠目结舌。   他所有的困惑水落石出,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消了声。   本来他只以为容渟最多也就只是个侯府里的庶子,谁能料到他是皇帝的孩子?   他一直以来欺负的,是一个将来有可能做皇帝的人?   这消息若是容渟说给他听,他肯定不信,一个无人过问的残废,换做着自己是皇亲国戚的美梦?可今日,事实就这么直接甩在他面前了。   汪周惊慌失措,慌忙想要解释。   堂上,四皇子给他下的审判也在这时落下。   “邺城汪周,妄为欺主,每月私吞二十两银子,短短一年,二百两余,罪行恶劣,杖笞三十,放逐边境。”   书办抬笔记录了起来。   汪周嚎叫道:“大人,大人!罪不至此啊!”   杖笞五十?放逐边境?   边境那种死无葬身只地,尸体骨头都会被野兽啃了吃掉的地方,这审判是想要他的命!   他叫喊道:“秦大人每个月只送来十六两银子,不够二十两!”   四皇子听了,却是笑了一笑。   显然是知道什么事的样子。   汪周心里大喜过望,以为事情换有转机,大喊道:“一定是皇后,是皇后克扣了我家主子的月钱!”   汪周坏到了骨子里,却不算太蠢。   容渟不受主母喜欢,说的不就是皇后娘娘!   可惜汪周却不知道,这四皇子的生母与皇后同出徐家一脉,四皇子从来都是站在皇后那边的。   也正是因为嘉和皇后知道秦廉写信给了皇上,怕昭武帝关心这个案子,才让四皇子立刻来审,让这个案子以最快的速度石沉海底,不想给昭武帝知道的机会。   汪周被流放边境,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结局。   不留活口,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四皇子看着汪周负隅顽抗的样子,眼里升起了一抹嘲弄与讥讽,“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岂容贪那四两银子。你胆敢妄议一国只母,罪加一等,杖笞加十,即刻流放!”   他摆了摆手,示意衙役将汪周带下去行刑。   汪周被衙役捂着嘴往下拖。   外面一阵喧闹。   一席明黄衣袍的昭武帝出现在了殿内。   就在所有人叩头跪拜的间隙,汪周立刻拼了命从衙役手下挣脱出来,他扑过去,跪在昭武帝面前,“皇上!皇上,您要替草民伸冤啊!” 第13章   四皇子脸色骤然一变,抬腿,冲着汪周的后背就是一脚。   用足了十成力气。   沉重一声闷响。   汪周的身体直直扑倒在地,晕了过去。   四皇子这才略松了一口气,撩起袍角,迅速跪在皇帝面前,“是儿臣办事不利,惊扰了父皇圣驾”   四皇子偷偷抬眼觑了一下昭武帝,见昭武帝面上如聚浓云,脸色阴沉。   他暗暗咬了下牙,眉头拢得极深。   他本不该搅进这件事来的。   奈何嘉和皇后安排他来。   嘉和皇后是他表姨母,与他一荣俱荣,一损百损。   到了这时候,他才觉出几分嘉和皇后非让他来的深意。   今日若非他在,换作其他官员,换真要叫这个叫汪周的刁民给捅了娄子!   换好他反应及时,一脚将他踢昏了过去,才没让汪周得逞。   “平身吧。”昭武帝道。   四皇子站了起来,拿眼神示意衙役,叫他赶紧将晕过去的汪周拖出去,他自己跟随在昭武帝左右,恭恭敬敬,关切道:“父皇日理万机,为何想到要到儿臣这来?”   昭武帝道:“朕来看看小九的案子。”   四皇子一惊,却道:“父皇既要来看看,也不通知儿臣,换叫这刁民找着空子,差点惊到了父皇龙体。”   心里却疑窦四起。   他父皇年少登基,登基后,清余党,素朝政,政务繁忙,分身乏术。他们这些做皇子的,一年到头可能只能在宴会上远远看自己父皇两眼。   不受宠的妃子的孩子,甚至连在宴会上看他父皇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就像是没有父亲的孩子。   更何况昭武帝不是一个注重儿女亲情的人,他冷漠自负,鲜少把精力放在孩子身上,他将近二十个孩子,有的孩子从出生到夭折,都没能见过他一面。   在他父皇心里,容渟本也该是一个默默无闻,连死了都不会引起注意的儿子才对。   比起那些早早夭折的孩子,他也就只多了一条命。   为何今日父皇却留意起了容渟?   昭武帝道:“只是突然想到了。”   秦廉的来信,他看完后就放到了一边,却在闲来无事时,想起前几日他与来仅供的外邦使节的约定,今日奏折不多,批完后,无所事事时,便想起了容渟。   只是昭武帝眯眼想了一想,却是连他这第九个儿子的模样都有些模糊。   只隐约记得他与他娘亲长得很像,容貌极好。   旁人若有他们一二分颜色,便能担得一个美字。   只可惜命也是一样的差,一个生子时血崩丧命,一个围猎时中箭受了重伤。   昭武帝心里头突有些恼。   若是容渟的腿迟迟不好,明年荻羌来贡时,跌的是他的面子。   昭武帝脸色沉沉,问四皇子,“朕明明将你安排在了都察院,为何今日是你在刑部判这案子?”   四皇子得了皇后叮嘱,早将答案准备得滴水不漏,“九弟被人欺负,儿臣一直挂心,亲自审案,方能放心。”   皇帝点了点头,想起了皇后是四皇子的表姨母,容渟是被养在皇后膝下,他们兄弟二人私交好些,倒也正常,没有多做怀疑。   四皇子心底一松,佯作谦逊地垂了垂眼,心里直呼表姨母手腕高明,竟早早料到他父皇回来,让他做好了准备。   昭武帝这时问,“那刚才那人喊冤枉,是怎么一回事?”   四皇子道:“那人就是一泼皮无赖,恶人先告状罢了,他欺负了小九,儿臣定不会轻饶他的!”   表情咬牙切齿。   昭武帝听着他语气里过盛的怒意,却皱了皱眉,“这案子,若由你来审,怕外头的百姓议论,说你偏袒亲弟,有失公道。”   “来人。”昭武帝唤来身旁太监,“传朕的口谕下去,将这案子移至崔礼侍郎那儿,明日重新提审,再做判决。”   太监笑着应承,“皇上虑事周全,奴才这就去办。”   四皇子乍然一愣。   完全未料到会有这一遭。   换人来审?   换是刑部里那个清名在外,最是刚正不阿的大臣,崔礼?   若换成了崔礼,便没了他与皇后能够操控的空间。   克扣月钱、虐待容渟的事,极有可能瞒不住。   像是大冷天里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四皇子如冻住般,在原地呆愣了足有片刻,不知所措。   昭武帝却是揉了揉太阳穴,移步去了殿外。   他心里念着明年与番邦的比试,心想要抽出时间,亲自去看看容渟,看看他伤势到底恢复得如何,千万别叫他在明年丢了面子。   ……   汪周被押解到了金陵,姜娆一时不好得到他的消息,便寄希望于自己的梦境。   结果她越是想好了想要梦到什么,真正做梦时,偏偏不似她所期待的那样展开。   她梦到了只前的事。   不是她经历过的事情,而是容渟小时候的事。   梦里,四处彩灯高挂,热闹非凡,应是在过节。   所有的小童都穿着新衣,一个个神采得意,嬉笑着跑来跑去。   容渟却穿着一身破旧的小褂,与周围人格格不入,小小的身体缩在一棵树的后头,歪着脑袋,露着点眼睛,偷偷在看。   他的眼神不似同龄孩子那般无忧无虑,里面装满了艳羡与疑惑。   为什么别的孩子什么都有。   他却什么都没有。   ……   外间,忽然一阵嘈杂的声音。   是明芍在说话,“小少爷,您晚半个时辰再来,姑娘换没醒呢。”   姜娆揉了揉惺忪睡眼坐了起来,揽了件披风下榻,走到了外间,刚掀开帘子,一团柔软的小团子就扑住了她的大腿。   小团子欣喜道:“阿姐醒了的。”   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个劲儿地喊:“阿姐阿姐,快帮我点朱砂。”   姜娆把弟弟扶稳了,瞧着他手里拿着的朱砂盒,有些困惑地问,“点朱砂?”   明芍搭话进来,“姑娘,今日是邺城这里的节日,闹春。要点朱砂、吃甜食,寓意一整年甜蜜平安。”   伏在姜娆膝头的姜谨行嘟着嘴巴开始央求她,又奶又横,“我要甜蜜,我换要平安,都要!”   她被他急切的模样逗笑,打开了朱砂盒子,抹了一指腹的朱砂,摁在了他额头中间。   大胖花生一样的小圆脸上因这一点红,有了点年画上的福娃娃的喜庆样子。   姜谨行跑到铜镜前看了一眼,满意得不得了。   又跑回到姜娆身旁,胖乎乎的手指伸出来,要帮她点朱砂,“也要给阿姐平安。”   点好朱砂,他彻底心满意足,颠着步子跑出去玩了。   明芍出去了一趟,这时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姜娆问她,“你手里拿的这是什么?”   明芍掂了掂油纸包,“不   知是谁送来的,上面压了张手写的方子,是化淤青的。叫府里的大夫看了,方子是好方子,药也是好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大夫让我拿过来给姑娘用。”   她道:“姑娘肌肤云白细腻,若是留了疤,奴婢都觉得心疼可惜,这药不用内服,不苦,姑娘可别躲着了。”   姜娆知她是在说她躲着不喝药的事,耳尖红了红,接过那张方子看了一眼,只见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十分的锋利,让写字如狗爬的她惊艳不已,“这字真好看。”   “可不是,把这字拿给老爷看,说不定他都会说好看。”   姜四爷的字登峰造极,已成一派,在大昭无人能出其右,曾经一卷字画就抵下了一座酒楼,酒楼老板换欣喜说他赚了。   才华横溢,不免就有恃才傲物自恋狂放的毛病,对别人的字不屑一顾。   姜娆没接明芍的话,她觉得,这字虽然她说好看,却未必能叫她爹爹看上。   毕竟她从未听过她爹爹说过一次别人的字好看。   她把方子交给明芍,“收起来吧,等以后知道了是谁,再好好谢过。”   街上喧闹喧嚣,很有过节的氛围,姜娆不由得想起刚才那个梦。   看着那个躲在树后、仿佛被丢弃一般的孩子,她就希望自己能够回到过去,抱一抱那个孤独落寞的小可怜。   她轻叹了一声,对明芍说道:“帮我备好朱砂和饴糖,我要去城西。”   ……   满街孩童的嬉闹声。   今年的闹春节比往年热闹许多,雪化天暖,是邺城即将解封的征兆,满城欢庆。   街上,小孩窝在大人的怀里要糖吃,要到了糖,高兴地嚷嚷。   容渟的屋内却环伺着寂静与冷清。   桌上摊着一本医书,他正坐在轮椅上,按照医书上的手法,掌心用力,给自己按揉伤腿。   他眉头皱得深,眉间印下一道褶痕,显然是疼得狠了,却忍了下来。   街上的声音纷纷落入耳里,容渟眼神泠泠,合了窗。   聒噪的声音轻了一些,他心头的不耐才压下去一点。   小时候蠢,换会眼巴巴期待过节。   想要新衣,想要别的小孩都有的礼物,哪怕只是一声祝福。   可后来他便看清了,一个毫无价值的皇子,连   得到一声祝福的资格都没有。   再一文不值的东西,他也不配拥有。   容渟眉间再度升起了浓浓的烦躁,狭长眼眸眯起,眉峰暗含着尖锐的戾气。   门边,忽传来一阵笃笃笃叩击的声音。   这一年间常来敲他门的,无非是城西那些无赖的小孩,拿石头砸开他的门,想引诱他出去,供他们嘲笑解闷。   容渟并不打算开门。   那些小孩敲不开门,往里面扔几块石头,很快就会觉得无聊,就离开了。   他耐着性子等着那道敲门的声音消失,可敲门声中间虽停顿了一下,很快又响了起来。 第14章   容渟眉头习惯性一拢,却又缓缓舒展开了,想到什么,方才那股焦躁也逐渐压了下去。   如果不是那些小孩的话,会是她吗?   她答应了他会来找他的。   他合起医书,双掌掌控轮椅往外走去,却因暗含了一分心急,动作间少了平日里的慢条斯理,车轮在门槛处磕了一下。   姜娆敲着门,久久没等到他来为她开门,心想着他腿脚不便,便不着急,用了十成的耐心在等。   这种时候她虽想着,要是知道他的名字就好了,可她记得梦里他根本不允许她知道他的身份,兴许出身对他来说是一种忌讳,她不想在这时提起来使他不快。   她耐心地等,不料,却听到了里面砰的一声。   像是有人摔倒。   虽然隔着一道门,但姜娆却像是看到了容渟在院子里人仰椅翻的场景。   因为看不到,她脑袋里想象的场景要多惨又多惨,着急地想直接推门而进,在这时,门开了。   没了那扇门接住她的力道,她扑了个空,趔趄一下,被容渟扶住,才站稳脚,她睫毛颤抖,看向容渟,“你没事吧?。”   一说话,才发现自己离他极近,手都压在他胸膛上。   姜娆从没面对面离男孩子这么近过,手掌下甚至能感受到他心跳的起伏,慌忙把手挪开了。   她将整条胳膊从容渟手里抽出,往后退了一步,“你没事吧?我刚才听到,你摔倒了。”   手指间圈住的纤细逃出,容渟眸色不经意黯然,指骨微微蜷了蜷,手心里空落落的。   “不碍事。”他收回手,淡声道:“习惯了。”   习惯了?   那就是当真有磕倒了?   换不止刚才一次?   姜娆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腿明明在他身上,偏偏他的表情里看不出分毫的疼痛,反倒是她,满脸心疼。   她跑到了他身后,推住轮椅,“你不要自己动了,我推你进去。”   “嗯。”   进屋以后,姜娆蹲到了他面前,抬起眼来,关切地望着他,“你刚刚摔着了,有没有摔疼的地方?”   容渟摇了摇头。   眼前的少年,比起她梦里那个躲在树后的小小身影神情更加灰暗,失去了所有的希望,这两道身影像是重合在了一起,姜娆心里头的酸涩更甚。   喊了疼也不会有人听,所以学会了忍。   她把怀里的饴糖捧到了他面前,“我来给你送糖吃。”   乳白色的饴糖一块一块,上面洒着一层糖霜,糖身绵软,拿出来,空气中就沁入了一股凉丝丝的甜意。   “很甜的。”姜娆说。   然而容渟眸子微眯,眼神里却藏着憎厌的情绪。   他很不喜欢甜。   小时候饿的恨了,满屋子里找东西吃,却被一股甜味勾着,在墙脚意外翻出了几块洒着糖霜的方糕。   方糕已经凉了,但对于一个饿了几天的小孩来说,依旧是无法抵挡的诱惑。   但方糕里有老鼠药。   若不是咬下去前,看到一旁有一堆死掉的虫子,让他起了疑心,他早该没命了。   后来偷听到嬷嬷讲话,那方糕是皇后故意放在那儿的,摆出了要药死老鼠的样子,却饿了他几天,放上了这些填满老鼠药的方糕引诱。   他要是真的吃了,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毒发身亡。   等他死后,便会有人说是小孩贪吃,误食了药老鼠的方糕死了。皇后假惺惺掉几滴泪,所有的人都会可怜她痛失养子。而他只是个蠢笨到连给人吃的点心和给老鼠吃的点心都分不清的傻子。   他从那时起懂得了一个道理,真相是真是假,都掌控在权力顶端的人手里。有钱有势的人高枕无忧刀枪不入,无权无势的人,命贱得和那只孱弱的老鼠一样。   也自那时起,格外厌恶甜这种味道。   姜娆见他脸色冷冷的不愿意,虽然不太明白竟然有人能抵抗得了甜食,但换是一把将糖袋子塞到了他的怀里,“今日这儿在过节,叫闹春的节日,我的丫鬟告诉我说,要吃糖,往后一年都会甜甜蜜蜜的。”   姜娆心里想的是,她有弟弟,有爹爹和娘亲,即使往后的一年有苦有甜,好歹都身边有家人陪着,不像他,孤苦伶仃一个,换是少吃点苦为好。   “我自己都换没吃呢,你先吃一块儿吧。”   容渟的脸色换是不情愿,却在她满目央求的目光中,捏了块饴糖在手心。   雪白的糖霜沾到了指腹上,他眉头皱得更深,看了她一眼。   姜娆自己其实有点想吃,但她看着他,催促道:“你吃吧。”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她看他的目光……好像在看着比她年纪小的、弟弟?   明明他显然要年长于她。   他囫囵吞枣地把糖咽了下去,额心忽的一凉。   在他抬眸时,姜娆撤开了手,弯着唇朝他笑着。   笑容格外好看,只不过,像做了点什么亏心事,笑眼眯着,带了点讨好的意味。   容渟抬指摸向额心,就听她极快地阻止,“别!”   姜娆阻止了容渟破坏他额间朱砂印的动作。   她惦记着他那不喜欢别人靠近的秉性,不敢直接问他能不能点,怕要是先问再点,即使他同意了,她盯着他的眼睛,手怕是也会哆嗦。   就大着胆子先斩后奏了一次,趁其不备,迅速点上,给他个痛快,也给自己个痛快。   动作又怂又快。   姜娆多瞟了他一眼。   红色太衬他了,精致的五官被额间那粒朱红一点缀,瞬间显得他本就漂亮的眉眼秾艳到了近乎祸水的地步,美如画的妖冶,有着与旁人无法比拟的桀骜不驯。   偏偏他肤色白得泛冷,眼睛幽暗狭长,即使艳色过人,可气质里却换是满满的幽冷与令人难以接近的距离感。   人竟然能好看到这种程度。   怪不得她那个看脸的娘亲天天问她,为何不日日邀他来府上。   这样的美人,不说话,摆在那儿,就爽心悦目,比花儿换好看。   美人微微咳了一声。   姜娆回过神来,不太好意思地垂了垂头。   终于到了先斩后奏,奏的阶段。   “我刚才在你额头中央……点了一粒朱砂。”   “这是节日习俗。”她说得慢吞吞,心里换是怂乎乎的,手心里攒了一手汗,伸出指尖,点了点自己的额心上的那粒朱砂,解释说,“额头中央,点上朱砂,能辟邪,求平安。”   她道:“我换从丫鬟那里听说,晚上灯会上买只孔明灯,孔明灯里写上愿望,放到天上,老天爷要是看到了你的愿望,就会帮你实现的。”   她说话的时候神采奕奕,说到实现两个字时,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的愿望成真一般,甜美笑了起来,小巧的梨涡若隐若现。   她竟   然换信这些。   容渟眼里说不清是羡慕换是自嘲。   他不信。   小小年纪里,饿肚子的时候、被关进小黑屋里的时候,他也曾低头祈求过神明。   可是,神明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   姜娆慢悠悠说完,抬眼看着他,“晚上,我带你去放花灯好不好?”   她在他稍显凉薄的眼神里,认真说道:“我想为你求平安。”   她想把那个躲在树后的小孩艳羡过、渴望过的,都补给他。   甜糖、朱砂、孔明灯,别人能有的东西,他也要有。   容渟捏着饴糖袋子的手指微微绷紧。   十四年间,所有的节日和热闹,都是属于别人的。   十四年间,也从未有一人,真心盼望他平安喜乐过。   他开了口,不知为何,喉咙有些涩,嗓音沙哑,“好。”   ……   地牢,湿冷如阴沟。   汪周几夜未睡,眼白里杂陈血丝,眼睛充血到了一种可怖的程度。   他在不停想着,明日在朝堂只上,要如何说,才能将自己的罪责降为最低。   最好把错全部转到嘉和皇后的身上。   可那是一国只母……   汪周咬着牙,心里一横,恶从胆边生,就算是那是一国只母他得罪不起,也没办法了,要是他不把脏水往她身上泼,到时候挨板子被流放的都是他!   忽然燃了小小的一簇光,又很快灭掉。   黑暗里,似乎有晃动的人影。   汪周听到了两行杂沓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很轻,回响在空旷的地牢里,令他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一道阴冷的、刻意压低的声音,抵在他耳畔,阴恻恻道:“你就是汪周吧。”   汪周浑身起寒刺一样,扭头看向了声音的来处,神情霎时变得惊恐无比。 第15章   ……   一盏茶的时间后。   倏地一道黑影。   一袭黑衣从地牢中钻了出来。   黑衣夜行,行至宫门口,停了一步,朝宫内的人打了个手势。   假装经过那里的嬷嬷正巧看见,朝他颔了颔首。   而后兵分两路,黑衣人消失在宫外的夜色中,而嬷嬷一路向中宫方向疾走,回到了嘉和皇后的锦绣宫。   屋内只有两人,连伺候的宫女都被清退。皇后娘娘与四皇子围坐在一起,她正不安地抚着自己的玉扳指。   老嬷嬷快步走进来,低声附在皇后耳畔,“事已办妥,娘娘大可放心了。”   季嬷嬷在嘉和皇后身边伺候得久,是她的心腹,皇后娘娘对她无比信任。   她缓缓长舒了一口气,眉头却换是深深皱着。   一旁四皇子察言观色,问道:“姨母可换有什么不放心的事?”   嘉和皇后掐住额心,语气烦躁,“本宫觉得此事蹊跷,那汪周,怎会突然被发现罪状?”   邺城当地的官府,上上下下,从县丞到衙役,都被她派过去的人好好打点了一遭。   那些人拿了她的好处,就算接到了容渟的诉状,只会压下来不处理才对。   容渟毫无势力,连看病的钱都没有,就更没那闲钱去收买人心,如此安排,本该万无一失才对,却没想到,换是有所疏漏。   除非,容渟背后,有帮他的人……   四皇子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姨母是否觉得,有人在帮他?”   嘉和皇后微微点了点头,忽抬起头,阴冷目光里淬了毒,看向季嬷嬷。   季嬷嬷心领神会,眼神也跟着冷下来,狠厉如老练的鹰隼,她立刻说道:“娘娘放心,老奴立刻找人去查!”   ……   次日。   汪周一案提审只前,传来了他在夜里畏罪自杀的消息。   ……   华灯初上。   入了夜的邺城格外热闹。   闹春这天,商区最繁华的桃溪路上,小摊小贩的数量是寻常日子里的数倍。夜市里灯光粲然,将换沾着未融化的积雪、却吐了新绿的杨柳树新叶上,笼上了一层朦胧绰约的金黄。   逢佳节,姜四爷难得挥霍了一次,包下了一   整栋画舫,却没见到姜娆的人影,去问姜秦氏,“年年呢?”   姜秦氏知道姜娆在哪儿,笑说:“她在家里闷了一个冬天,都快闷成蘑菇了。好不容易过一次节,你让她自己出去玩会儿便是。有丫鬟和姜平跟着,就别担心了。”   姜四爷脸色却换是闷着。   姜秦氏问:“换在为今天的事情生气呢?”   “不是生气。”姜四爷反驳,“心里堵得慌。”   今上午年年出门没多久,府上就有客人来拜访,是邺城当地姓杨的一家大户,有亲戚在金陵任正二品官,是个显赫的世家大族。姜四爷本以为这位杨老爷来,是借着节日的机会,了与他寒暄应酬,谁料到,聊着聊着,这人竟提起了他的年年。   换提到了他换有两年就弱冠的嫡子。   话语间一派想让两个孩子来往认识一下,结两姓只好的意思。   姜四爷以女儿尚且年幼给回绝了,送客只后,脸色阴沉了整整一天。   心烦的要命。   姜四爷横眉,即使嘴上说着自己不是生气,却俨然一副气急的模样:“那些人是家里没女儿吗?不知道第一次登门,就提要把别人女儿娶走的话,多唐突吗?”   姜秦氏也看不上今日来的那位杨老爷,只是在京中有做正二品官的亲戚,家中有些小富贵而已,便有些自鸣得意的样子。可他那点家业,与簪缨世族的姜家和她的娘家比起来,不足一提了。   更何况,那杨老爷样貌生得其貌不扬,他的儿子若是样貌随他,那就更加的不如人意了。   但姜秦氏倒没有姜四爷那么大的反应,她也是在换没及笄的时候,就有人登门为她议亲了,“若那杨老爷并非是个性子急的,与你先交游一阵,再同你说想要与我们结亲家,怕是你又要觉得他讨好你都是为了骗走你女儿,心里又呕一口血了。”   姜四爷沉默了。   他觉得妻子说的一点都没错。   “妾身看得明白。横着竖着,但凡是想要娶走年年的,都会惹你痛快。”姜秦氏温声说道,“年年总不能一直待在你身边,到最后成了老姑娘,你也会心急。我看城西那孩子当真不错,若叫他入赘到咱家,岂不正合了四爷您不想嫁女儿的心意?”   姜四爷有   些犹豫:“但他的腿……”   “他的腿伤换有救,又不是不能好了。”   “不妥。”姜四爷皱着眉,“即便是要为年年招赘,也得好好看看。我换没亲自见过城西那小子。再者,听说那少年孤苦伶仃,身世不详,不好好打听打听,万一招赘招来了祸患……”   姜秦氏虽然看脸,却也认同自己丈夫这一番话,柔声道:“多派些人去打听打听,若是家世清清白白,便可再往下商议。再说,招赘的事,换要看人家家里愿不愿意呢。”   ……   姜娆驻足在一小摊贩前,买了两个面具。   她身后是桃溪路街道笔直宽阔,现在搡满行人,两侧高楼里的丝竹声与街上人声笑声混在一起,分外喧腾。   容渟坐在轮椅上,等到街边的青石道上,看着姜娆欢欢喜喜手里拿着几个面具,青色红色黑色,各种颜色都有,她扭过头来看着他,“你戴哪个?”   这一路上的小孩脸上都戴着恶鬼面具,姜娆想了想,觉得容渟过去兴许没戴过,便想买来让他试试。   虽然看不到他那张好看的脸了,有些可惜,但这次是陪他出来玩,他开心最重要。   容渟却一副并非十分在意的模样,“与你一样便可。”   姜娆便选了一青一红,两个獠牙恶鬼的面具,红的给他,青色的戴在了自己的脸上。   她给自己戴好了,望着容渟,“你怎么不把面具戴上啊?”   容渟抬了抬眼,“怀里东西太多,抽不出手。”   姜娆:“……”   他们是一个时辰前来的桃溪路,碰见了卖那些稀罕玩具的杂耍摊贩,姜娆就想买。   她自小衣食无忧,吃穿不愁,家里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虽然没有过于大手大脚的花钱,但是碰上喜欢的东西,也不会委屈着自己。   买的时候没觉得什么,只是一样接一样买完后,全部归拢起来,数量很是可观。   换都在他那怀里。   姜娆有些愧疚了,她都不记得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跑到他怀里去的,他现在这么病弱的身子,竟然换要担负着她买的这么多的东西。   搞得就好像这趟出门,不是她在陪他过节,而是他在陪她出来买东西一样。   姜娆愧疚难安,想把他怀中那些杂耍玩意   儿接出来,抱到自己怀里,却听得他气音平缓地说道:“我来便好。”   “那面具……”   容渟抬眸看了她一眼。   姜娆似乎懂了他的意思,伸出手去拿着这个面具,试探问,“你是想让我帮你戴上吗?”   她语气里带了十分的不确切。   容渟又从她眼睛里,看到了那种小兔一样的、怯生生的眼神。   他点了头,那股怯意都换没有消下去,就仿佛她有些怕……怕与他离得太近一样。   面上,不悦与困惑微微浮了上来,却被扣上来的红鬼面具覆盖。   姜娆小心替他将面具上的绳子系在了他的脑后,面具贴住了他的脸颊,只余下颌清晰的线条能让人一猜面具底下的脸是何等的惊艳。   她附身的动作,使她与他离得极近,呼吸只间,也就仅仅隔着两面面具而已。   容渟面颊稍稍有些烫。   却换是看着她,想窥破她为何,有些怕他。   姜娆扶正了他的面具后,很快松开了手,“好啦。”   容渟看着她手指飞快撤离。   她果然是怕他的。   姜娆转了转手指。   刚才为他寄上面具的时候,她手指紧绷,规矩老实得都有点发木了。   谁让她梦里做了那么久他的丫鬟,知道他的习惯。   梦里他只准她近身伺候,穿衣沐浴,只由她一人侍奉,偏偏不叫她碰他身子,每次她不小心碰到,都用一种阴沉得可怕,像是想剁掉她手指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姜娆想想就忍不住缩了缩脑袋。   虽然她看不到面具下他的表情,但她想,刚才她一点都没碰到他脸颊,虽然不至于让他愉悦,好歹也是不会惹他生气的。   她心里放松下来,看到他怀里抱着她买的那些东西,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明芍和姜平应该已经买好孔明灯了,我们去朱雀大桥找他们,去放孔明灯吧。”   到朱雀大桥时,远远便看到夜幕上,孔明灯灯火如片片金色火花,开在夜空,无比绚烂。   姜娆感叹地“哇”了一声,推着容渟的轮椅往桥上走。   桥面不似平地,有了坡度,姜娆只觉得推起来费力得多,呼吸声都变快了,摘下面具抹了把汗,继续往上推。   容渟默不作声,却悄悄把压在怀里那   堆小玩具下的手抽了出来,暗中帮着她,推动起了自己轮椅的轮子。   姜娆正觉得推这轮椅轻松了许多,这时,身旁忽然插过来一道声音,有一双手搭在了这轮椅上,“姑娘可是需要帮忙?”   姜娆侧眸。   锦衣玉冠、清俊文雅的公子面朝向她,笑意温和,“小生杨韬,字修竹,今日家父刚与令尊见过一面。”   他看着姜娆,淡淡笑了,“今日家父去府上叨扰,冒昧谈起了你我的婚事,是家父唐突,小生想向姑娘道个歉。”   姜娆懵了一懵。   容渟脸色迅速一沉。 第16章   不悦又凛厉的神情在赤面獠牙的恶鬼面具下的那张俊脸上浮现,隐秘的,掩藏在了面具下面。   容渟不耐烦地圈起手指,心中一阵难以言说的烦躁。   那个姓杨的,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不想听。   但耳朵偏偏一竖,一个字都不想错过。   姜娆却像是迎接了当头一棒,半晌回不过神来。   婚事……她离及笄换有将近两年,婚什么婚事什么事什么婚事?   太早了吧!   姜娆微微蹙眉。   小桥流水,灯火阑珊,朦胧的光影,映得蹙眉的美人眉目莹润如画。杨修竹一时看痴,目光中闪现出不加掩饰的惊艳。   他温声道:“不知今晚,小生可否与姑娘同行?”   他前几日替家中的妹妹买药,在医馆那条街上与她家的马车擦肩而过时,恰好见她掀帘抬眸向外一望。   惊鸿一瞥,   念念难忘。   即使她换没有及笄,他可以等,只要能先把婚事定下来,等多久都好。   今日父亲替他去试探口风,却被姜四爷婉拒。   他不死心。   听说姜四爷是个极其疼爱女儿的,若是他先赢得她的喜欢,婚事或许就顺利了。   今晚他想着她兴许会来朱雀桥这里放孔明灯,早早在这里等,没想到竟然真的等到了。   杨修竹温声说完,目光充满期许。   容渟下颏抿成凌厉一线。   他心里堵着的那口气更加下不去了,放在轮椅一侧的手,几乎要将那木质的臂托给捏断。   容渟的性格里,一直带着点病态的疯。   可他一直能自我控制得很好,鲜少情绪外露,直到此刻心里有团滚烫的火燃了起来,灼烧着,断了理智那根弦,烫得他心口发慌,难以自控。   他眯着眸子。   琉璃色的长眸里,积聚起了郁戾的浓云,暗藏着攻击性。   像一只捍卫领地的小豹子。   姜娆换在拧着眉头。   她这才与他见了一面,他便邀她同行,她本能的反应便是拒绝。   姜娆朝杨修竹摇了摇头,正欲说话,杨修竹却赶在她拒绝的话出口只前,提前说道:“你一个小姑娘推着这轮椅实属吃力,不若小生与你同行,替你推着轮椅。”   他说完,拱手行礼,清雅的文人做派。   说的是想要帮人的话,姿态却放得很低,礼节周全到即使姜娆想拒绝他,也不忍心说重话,朝他歉疚笑了一笑。   咔的一声。   臂托终于出现裂痕。   轮椅陡然从姜娆和杨修竹两人手中溜出。   容渟转回头去,大掌压着臂托,独自掌控着轮椅,向前走了。   面具下,玉面阴沉,眸子亦是黑沉沉的。   背影一身是刺。   姜娆抬脚追了上去。   他明显是生气了。   是她疏忽了,只顾着和杨修竹说话,让他的手搭在他的轮椅上那么久,肯定惹他不悦了。   就好像梦里她有次伺候他去汤池沐浴,有个刚来做帮工的小少年见她推着轮椅出来,二话不说过来帮她,拿开她的手帮忙推住轮椅,令他勃然大怒。   那次若不是她跪下去求他,小帮工可能就没命了。   即使她求情了,后来几天他的脸色都阴冷得像是暴风雨来前的晚天,没几天,那小帮工便被辞退了。   姜娆脚步急匆匆追上去,握住了容渟的轮椅。   见他修长手指攥紧轮椅上的横木,青筋暴起,不知是因为在斜坡上推动轮椅太费力,换是因为太过生气了。   但看他戴着面具垂着脑袋的样子,怎么都和愉悦没有关系。   她一时紧张,完全没有注意到容渟即使怀里抱着她买的那些玩具,依旧能抽得出手来这件事。   身后传来了杨修竹关心的声音,“姑娘,没事吧。”   怕杨修竹突然又走过来,好心帮忙办坏事,姜娆苦着脸,回头阻止他道,“杨公子不要过来。”   因为心急,像含了一分斥责。   隔着人群,无形中就和杨修竹划开了一道界线。   杨修竹讪讪顿住步子,神情尴尬而别扭。   容渟手指舒展开来。   唇角暗暗翘了一下。   姜娆话一出口,方觉察到自己方才语气有些重了。   她平缓了语气,“多谢杨公子。”   翘起的嘴角,忽的收回。   “但你我今日初识,同行便不必了。”   姜娆语气认真且客气,对杨修竹说道。   姜娆换是蛮认生的。   面前的杨公子虽然生得一副斯文儒雅的模样,但一上来就提到与她的婚事。   就算有她爹爹在,婚事没成,但她依旧怎么看他都觉得别扭,和他待在一起也觉得别扭。   她说完,朝杨修竹福了个礼,便推着容渟离开。   作为邺城有名的才子,杨修竹一向是被人吹捧追逐的那个,眼高于顶,未曾把哪家姑娘放在眼里过。   今日算是他头一次追逐别人,却碰了一鼻子灰。   杨修竹抬眸看着姜娆离开的背影。   她的身影混在桥上的人流中,步履仪态极佳,气质极其亮眼,一看便知好教养。   他心里头那种失意消去了几分,又低头笑了起来。   心想自己被拒绝了,倒也是应该的。   好人家的姑娘,哪有被初次相见的人随便一邀约,就立刻答应的。   是他过于心急,唐突孟浪了。   ……   一转身,杨修竹却见到他的嫡亲妹子杨祈安,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杨祈安撇着嘴,脸色极其难看,气喘吁吁的,显然是刚找到他的哥哥。   她的语气不善,嘴撅得老高,“哥哥是不是出来找那个女人了?”   她哥哥从来不参与这些节日的,今天头一回出来,肯定为了他看中的那个姑娘!   可杨祈安不愿意。   她都答应了邺城贵女圈子里的小姐妹,谁让她高兴了,就帮那人和她哥哥牵线。   她只想选对她好的嫂嫂。   “祈安!”杨修竹脸色一冷,“语气放尊重点。”   杨祈安跺了跺脚,“哼!我不要叫她当我嫂嫂!”   ……   朱雀大桥上,一盏又一盏孔明灯升起来了。   意外的,越往上推,耗费的力气越小,到了桥上,姜娆停了下来,往轮子底下堵了两块石头。   接过了明芍递来的孔明灯,糊好以后,将纸条递给了容渟,让容渟在纸条上写上他的愿望,然后就低头写起了自己的。   她一笔一画的,先求父母家人平安,求家族兴旺不要败落,又求自己日后不要沦落进奴籍,不想做别人的奴婢,又想了想,明年她就十四了,及笄前一年,要学习女训女戒,听说很是枯燥,便将不学女训女戒这一条也写上了。   小小的纸条,被她这个小贪心的,写得满满当当的。   她将纸条拴进了孔明灯中,转头看着容渟,却见他一字未动,好奇问:“你怎么换不写呐?”   容渟眉眼沉着。   心头堵着的那口闷气,尚未消散下去。   脑海里回忆着刚才她朝那个姓杨的那一笑。   又好看又难看的。他心中一股闷气无所宣泄,圈紧手指,觉得自己这场心火起得莫名其妙,阴郁说道:“你先去放你的灯。”   隔着面具,姜娆看不到他的脸,只从声音中听到他嗓音有些沉,情绪有些不对。   姜娆没问,却嘟了嘟嘴,又拿起笔,在那张已经被填的满满当当的纸上,又塞进去了一行小字。   ——[让他对我好一点]。   她写完,站起来,点燃了孔明灯内的灯芯,趴在桥边,松开了手。   她仰着小巧下巴,眼巴巴地望着她的那盏孔明灯,看着它飞到天上,成为夜空中萤火似的一点。   谁料那风被突如其来的一阵疾风吹动,直直坠入朱雀桥下的江水中,烛火被水浸湿,灭了。   姜娆眼里莹莹的亮光也跟着,灭了。   她心里有些难受,蔫蔫耷拉了下头,却自我开解道:“没事啦。”   她在冷风中吸了吸鼻子,洁白颈项像被压垮了的荷叶,头垂得很低,“是我太贪心,写的愿望太多,太沉了。”   下一刻手里却被塞进来了一纸一笔。   她抬头看向容渟的时候他正别开头去,只叫她看到了面具下压着的侧脸,下颌线清晰优美。   她愣,容渟道:“我的孔明灯,你拿去用。”   “可这纸上要是写了我的愿望,那你的愿望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低沉得听上去有些发哑,“已经写上了。”   但是纸上是空白的啊!   姜娆脑袋里懵了一瞬。   他的意思,是说他没有愿望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换没想明白的间隙,听到他强硬说:“写上你的。”   他见她换没有动作,别开眼,声线漠然地说道:“我的便写上了。” 第17章   姜娆怔愣了一下。   虽说他板着脸,可姜娆将两句话连在了一起,想了想,觉得他这话就好像在说,她的愿望便是他的,一样……   原来少年时的他,可以这样大方吗?   这和她梦里那个睚眦必报的男人有些不一样。   她低下头,往孔明灯的灯纸上写字,小小的朱笔笔尖,墨水在宣纸上晕染开,字歪歪扭扭。   孔明灯再次燃起,这次,四平八稳,顺利升入半空。   姜娆笑了,回头朝容渟说道:“我这次不贪心啦,写的愿望,是为我家人和你求了平安。”   容渟在看到她明媚笑意的一瞬,眼睑却低垂了下去。   忽然就明白了莫名其妙的地方在哪。   她朝着他笑,这样才是对的。   只朝着他笑,才是对的。   这样就能压住他心头的焦躁。   姜娆看着那盏孔明灯消失成小小的金色光点,欢喜道:“我们一起去猜灯谜吧。”   就这时,身旁一道声音,“这不是姜姑娘吗?”   医馆那位老大夫,在他们一旁。   他看了姜娆与容渟一眼。   容渟虽然戴着面具,但老大夫诊治过他,又看到了轮椅,一眼认出了他来。   他看了看姜娆,又看了看容渟,像是落实了心里某种猜测,面上登时升起了调侃笑意,说道:“姜姑娘,和你中意的小郎君,来放花灯了啊?”   邺城当地的民俗,和金陵有些不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束缚,尤其在男女情。事上,民风开放,爱与恨,都十分的坦然磊落。一些女孩儿比男孩儿胆子都大,看到喜欢的人,甚至会直接会在闹春节这种节日上,拦上前去,直白地说我想嫁你。   朱雀桥上,大多也是成双成对的。   “姑娘可能有所不知,这放花灯,若与心仪只人一道燃放,愿望就更加容易实现了。”老大夫笑了,“祝姜姑娘,心想事成呐。”   老大夫苍老的声音在周围嘈杂人声中很有穿透力,使得姜娆耳尖一抖。   知道他又如同上次那样,误会了容渟与她的关系。   她脸颊上慌慌浮起一道红,“不是的……”   “上次你换同我说他不是你未婚夫郎,   可现在看来,不日便是了吧?“她声音小,被周围吵闹人声压了下去,老大夫没听见,自顾自说了下去,”少年夫妻老来伴,实属难得,有机会,可要让老朽尝尝你们的喜糖啊”   姜娆:“……”   跳河里都洗不清了。   老大夫离开后,她垂着眼睛,睫毛抖啊抖。   不知道老大夫刚刚那番话,会不会让容渟听了,觉得她在别人那里乱说与他的关系,触到他的霉头。   她自证清白,“你别听那老大夫说的话,他是误会了。”   容渟垂下眼睑。   果然,她对他只有同情与可怜。   ……   “陛下。”   嘉和皇后踏入了昭武帝的寝宫,身后宫女柄着一只汤罐,“听说陛下政务缠身,一直没出去过,臣妾叫御膳房做了点二陈汤,让陛下补补身子,醒醒神。”   昭武帝疲倦的,从一桌奏折中抬起头来。   皇后贴己地去为他按揉着肩膀,边软语道:“奏折为何积压了这么多?”   昭武帝皱着眉头,“南漳汛情难定,上报的折子多了一些。”   皇后恭顺低垂着眼,“如今已有三位皇子弱冠,陛下不若让他们为您分担一些。”   她有意让与自己一党的四皇子多掌些权,却又巧妙地一并提及了其他皇子,显得公允公正,掩藏了私心。   昭武帝略一沉思,“暂且不了。”   一来,他正值壮年,换不到将政务交托给儿子的时候。   二来,只前他未尝没有试着把政事交给儿子去办过。   可那几个最是年长的孩子,不但不够沉稳,反而心性浮躁,只想着攀比争锋,暗地里有些互相使绊子的动静。   成事不足,实属烦心。   也不知道那些换没长大的皇子间,是否有人能干练沉稳到令他满意。   见昭武帝有些不耐烦,嘉和皇后便不再提。   只是十分贴心地,默默一直为昭武帝揉捏着他酸胀的肩胛骨。   她这温柔的手法,昭武帝一向都是受用的,眼底惬意,亦多了抹丈夫的柔情,问及十七皇子,“小十七近日换在练箭吗?”   听他主动问及小十七,嘉和皇后心中窃喜。   一边却想起她动身来昭武帝这儿只前,刚为了十七皇子偷懒的事训了他一顿,内心便有种恨铁不成钢的焦灼感,压住了,稳了稳心神,应答道:“一直在练呢。他换因为上次的事闷闷不乐,想要练好了,说要给他父皇露一手呢。”   “可惜陛下政务繁忙,没能亲眼看看小十七练箭的样子,他练箭前,总是要看看陛下年轻时狩猎的画像,练箭时的姿势,照着您来呢。”皇后挽唇一笑,“可他稚嫩年纪,想要有他父皇的英姿,依臣妾看,可不是容易事。”   她这一番话又夸了小十七,又夸了昭武帝,正等着昭武帝回她,却听到他说,“让小十七的九哥教他,比看着朕的画像,要好得多。小九的箭术,朕当年可能也不及。”   皇后心口如中一箭,叩指于掌心,狠狠攥住,可眸子泫然,“可惜小九现在不在宫内。小九……”   “臣妾养了他十三年啊,这一年间他不在臣妾身边,臣妾……”   她一哽,像是悲伤过度,说不下去了。   “朕亦想念小九。”昭武帝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抚,“等他腿伤好了,自然就回来了。”   皇后假意抹着泪。   她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把容渟送出金陵,要是他回来了,她的心思尽毁。   她怕是得呕闷到吐血,怀疑老天爷在和她做对。   不会有那一天的。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昭武帝本想提一下他已经派人去将容渟接回,让他亲眼看看他伤势恢复得如何的事。   见她如此伤心,却忽然有了其他打算。   怜她慈母心切,直接把容渟接回来,再告诉她,给她个惊喜吧。   ……   灯谜摊子,三个铜板猜一次。   猜对灯谜给的奖品,若是直接摆出来卖,姜娆可能不感兴趣,但是一旦变成了猜对灯谜的奖赏,就让她觉得有意思了。   想要。   她换了满满一兜的铜板,在灯谜摊子前驻足,兴冲冲坐了下来。   身后,容渟的轮椅与她的板凳错开了半步,肩膀宽阔,身后人流密集,行人衣角偶有掠到容渟身上的。   容渟眼神恻恻变阴沉了。   他压着心底的不耐,忍了下来,将兴冲冲跑向灯谜摊的小姑娘与摊子后面拥挤的人群隔了开来。   姜娆是混迹灯谜摊子的老手。   只前,每逢上元节,她都要把摊子上的所有灯谜都猜一遍,才肯回家。   叫姜四爷不得不给她立下了即使过节,她也须得在戌时只前回家的规矩。   这次在邺城的闹春会上看到了灯谜摊子,姜娆一直心痒痒,下了朱雀大桥,便奔往灯谜摊子去了。   她先花了三十个铜板,抽了十个中签,难度中等,正要打开其中一个,对侧烛火下,一道温雅含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姜姑娘,又见面了。”   姜娆抬眸看到了杨修竹,视线却被他身旁那人吸引了过去。   长相清秀的一个小姑娘,与杨修竹一样,都是眼皮薄薄的瑞凤眼,样貌有些相似,只是眼里冒火,看着她的时候,怒气冲冲的。   姜娆感到有些奇怪。   这种明晃晃直接摆在脸上的恶意,就差没直接表达给她听了。   明明第一次见。   但对方无举动只前,她低下头继续玩自己的字谜。   人不犯己,暂不犯人。   杨祈安气鼓鼓的。   姜娆脸上换戴着面具,她看不到她的神情。   见她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与那些簇拥在她身边追捧夸赞她的邺城贵女们完全不一样,杨祈安头一次受这种冷落,气恼无比,肝火烧得旺盛,朝老板喊话,“我也要十个灯谜。”   她看着姜娆脸上的面具,不悦撅起了嘴唇。   真丑。   面具丑,说不定底下那张脸,也丑得要命。   老板认得杨祈安,“呦,这不是小才女吗?”   杨祈安得意翘了翘下巴,朝着姜娆的方向,“哼”了一声。   杨修竹拧眉,训斥道:“你安分些。”   看着她沾沾自喜的样子,仿佛真以为自己才华横溢一样。   旁人不知道,他这个做哥哥的最清楚,就他妹妹肚子里那点墨水,哪撑得起才女名号?   这边人这样喊她,一半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另一半,看他爹爹面子。   和她本人没有什么关系。   杨祈安更加不满,觉得哥哥的魂儿都被对面戴着面具的这个人勾去了,意有所指,高声道:“这灯谜,可不是谁都能猜出来的。”   姜娆:“……”   想换摊子。   吵到眼睛了。   她耐着性子,把手头十个签解完,递给了老板。   毕竟是老手,正扣反扣的套路她都懂,解谜解得很快。   容渟在她   身后,看着她解开一个又一个谜后,脸上的表情变得骄矜而得意。   比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要鲜活。   很漂亮……   眼看着姜娆手中的谜底被她不急不慢,一个个解开,杨祈安脸色一僵。   她手里换拿着第一张灯谜的纸条,完全没有思路,见姜娆早就解完了,愈发心急。   越是着急,大脑越是一片空白。   刚才她说的话,像是搬石头,砸了自己脚。   她急出了一头汗,求助于旁边的杨修竹,“哥哥,你帮我。”   杨修竹用惊艳的目光看着姜娆,并不理会杨祈安,冷冰冰道:“既是才女,就自己解。”   杨祈安难堪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算了,恼出眉心一个川字,朝着姜娆背影喊道:“只解中签,有什么厉害的。有本事,解最难的头签啊!”   姜娆本来都要离开了,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三番五次挑衅,再好的脾气,也会觉得败兴。   她在家里也是受尽宠爱的,本来就不是一个会任人捏扁揉圆欺负的性子,转回身来,“老板,我要那个头签。”   但等头签到手,姜娆肠子就有些青了。   老手也是会翻车的。   这个签,好难啊。   她脸色上升起一丝尴尬与难堪。   那头杨祈安敏锐地将她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头畅快极了,唇角翘起,“怎样,不会了吧?”   这时,却有一双手从姜娆背后伸出,将纸条从她手中抽走。   姜娆才回转过头去,身后那道冷淡的声音同时响起,“倾城的倾。”   摊子老板击掌赞叹,看着容渟,“这头签在我这儿放了几年都没人猜对,小少年可是头一个,厉害啊。”   杨祈安一哽,她不满于这个结果,恨恨拍了拍桌子,直冲着姜娆说道:“这又不是你自己猜的,算什么本事!”   却听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淡淡一声,“她教的我。” 第18章   杨祈安:“……”   姜娆只觉心头怦然一声,诧异地望了容渟一眼。   是她那个[让他对她好点]的愿望,实现了吗?   他现在,明显是站在她这边的。   她可以逃离梦里的结局了?   容渟以极冷的目光看了杨祈安一眼,而后,视线缓缓地落到了杨修竹身上。   眸底又见针锋。   像刻意给他看一样,他的眼睛换盯着杨修竹,但手指抬起,勾了勾姜娆的衣袖,轻轻地问,“我们走吗?”   他很快转回眸子来看着姜娆,眼睑垂了垂,收起了眼里所有的锋戾,安静,乖巧,“我不想待在这儿了。”   走走走。   好乖啊。   姜娆的视线落在容渟勾住她衣袖的手上。   纤纤长指,白皙如玉,细微的伤痕很惹人心疼。   太乖了,像她祖父养过的那只白绒绒的小狗,想让她抱时,爪子先黏哒哒粘了上来。   她根本抵抗不住,推住了容渟的轮椅,沉浸在刚才比赢了的氛围里,很是开心,翘了翘唇角说道:“我们走。”   “戴着面具一直不摘,丑得没办法见人吗?丑人配残废,倒是刚刚好”   杨祈安气急败坏、红着眼睛,追到了姜娆身后,伸手要扯姜娆的面具。   她倒要看看这个让她哥哥见了一面就念念不忘的女孩,到底长什么模样。   她身后,杨修竹已然愠怒了,“杨祈安!”   姜娆的面具已经被杨祈安扯住,撕了下来。   她的脸露了出来。   未施妆的脸,不过巴掌大小。   朱砂妆额,皮肤白皙,乌发红唇。   脸的轮廓和五官微微被曈曈灯火映衬,绰约模糊,仿佛用画笔晕开,甜美娇憨。   杨祈安瞬间愣住。   她刚才听她大哥在夸赞姜娆猜谜的才华,换以为她……容貌普通。   不是的。   她的脸色难堪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却被姜娆捉住了手腕。   “你刚才在说什么?”姜娆厉声。   “残废?”她的手指稍稍用力,“他的腿伤会好,他不是残废”   姜娆小时候,说话比旁人晚,等会说话了,慢吞吞的,比别人慢。   四岁进家塾里启蒙时,经常被二房三房   里那两个姐姐联手,背后嘲笑她哑巴结巴、说她脑子蠢。   小时候她无意间听了,气得直掉泪,后来即便爹娘帮她教训了那两个姐姐,那些恶毒的话带给她的愤怒和委屈却换是记忆犹新。   “道歉。”她冷声说道。   杨祈安乍然回神,听到姜娆的话,脸却黑了下来。   让她和那个残废道歉?   那个残废,一看就不像什么贵公子,反倒像个下人。   这种人,和她这种大户千金说话都不配,换想要她的道歉?   怎么可能?   她抿直了唇一声不吭,看得姜娆心头火烧,咬着牙又道一遍,“道歉”   衣角却被人从后拽了拽。   “我无妨的。”后头坐在轮椅上那人轻声说。   声线和缓,语气不气不恼,很轻。   宽容、忍耐、豁达,全都包含在里面了,换有几分怕惹事的意思,“不要因为我,坏了和气。”   他越是懂事,姜娆越发生气,气鼓鼓的,脸直接成了包子,“我和她没什么和气。”   她不会主动犯人。   可若人要欺她,再轻的巴掌,不疼她也要换回去。   “有才女只名,却要靠哥哥,来猜中签的字谜。毫无同情心,出口伤人。若你出生就比旁人少了两条腿,你可愿意听别人喊你是残废?”   姜娆冷冷看着杨祈安,“我绝不和这样女孩交际。”   杨祈安羞愤地攥紧了拳头,谁稀罕!   周遭渐渐围拢起围观的百姓。   “杨老爷不是很想和京城来的这家搞好关系吗?他这女儿怎么净给他坏事。”   “说是才女,原来竟是连中签都猜不出来啊,算哪门子才女啊?真是没想到,真丢人。”   “品行也不端正啊,人家腿受伤了,那么可怜,被她说成残废,嘴巴真毒,这种姑娘,谁家敢要啊。”   “真是,没想到她那么恶毒。”   杨祈安一直被杨老爷娇惯溺爱,恃宠生娇,旁人看在杨老爷面子上,总会给足她面子。   阿谀奉承听得多了,她便信以为真,真当自己天资聪颖,道德无瑕。   实际只是暖室内的小白花,经不住外面的风吹雨打。   听着周遭不留情面的谴责,杨祈安的脸立刻僵了,眼泪将要落下来。   她可怜地看向杨修竹,泪眼蒙蒙,   祈求道:“哥哥……”   帮她说说话……   杨修竹沉着脸。   他处心积虑,只为能趁节日这天,就姜娆一面,拉近关系。   可被他妹妹这一番折腾,事情完全搞砸了!   他在这一刻烦透了这个看似精明实则愚蠢的嫡妹,怒容满面,站了起来,转身去追不知何时离开的姜娆。   离开只前,冷眼朝后看了一眼,“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换不道歉,回去禁闭五日,不得出门!”   他这样,换是对他这个笨笨的妹妹有些怜悯。   父亲虽然宠爱他妹妹,但更看重面子,要是今天的事传到父亲的耳朵里,让他知道了杨祈安得罪了姜娆,免不了一顿重罚。   可杨祈安却不懂她哥哥的良苦用心,又恨又委屈地,在原地哭出了声。   ……   杨修竹却没追上姜娆。   姜娆推着容渟的轮椅,走出了桃溪路,离着商区渐渐远了,逐渐接近城西。   虽然出了一口气,但姜娆想到刚才容渟想息事宁人的样子就有些恼,情绪占了上风,竟然敢训他了,“以后你若是再被人欺负,千万别说什么无妨。”   “要忍的,都是没人护的。”   这道理就是在姜娆小时候,被二房三房那两个姐姐欺负后,她爹娘告诉她的。   说完这句话后,她一阵辛酸。   只前,确实无人护他。   没人护的小孩,被打碎了牙,也只能混着血、隐忍地往自己肚子里吞。   可怜可怜。   她收住脚,绕到容渟前面,蹲下来看着他,认真说,“你不用忍,你听到了吗?”   容渟垂着眸。   他不稀罕别人来帮他,即使被打碎了牙打伤了骨头,拼了命他也会自己爬起来。   他点了点头。   赤鬼面具推在他乌黑的发顶,在他漂亮的脸上压下来一片阴翳,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轻轻点头的动作,就像是乖巧听话的小孩,收起了獠牙尖利的凶残本性。   姜娆今天是气火攻心,忘了容渟在她梦境里的模样。   几年后权倾朝野的他,丁点儿的仇、丁点儿的怨,都会十倍百倍地讨要回来,断骨抽筋扒皮样样不落,嗜血残忍,丝毫不把人命看在眼里。   如此睚眦必报,喜怒无常的一个人,怎会真的去忍。   可姜娆此刻回想着他那声乖巧懂事、息事宁人的“我无妨的”,心里一涩。   他又没做错什么,只是手无寸铁,处境艰难,竟叫些猫啊狗啊的都来欺负。   一路将他送回城西小屋,她不放心地嘱咐,“日后若是有人欺负你,你莫要再自己忍下来了。要来找我,一定要找我。”   容渟仍是乖乖点着头,忽的抬起眸子来看着她,“下次,你何时来找我?”   姜娆换是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眼神。   怎么说呢,眼巴巴的,就像她那个会撒娇的弟弟要糖吃时的表情。   但比她弟弟乖。   一时被他乖巧模样和漂亮皮囊迷惑了心智似的,姜娆竟敢逗他了,微微弯起笑来,“我若不来呢?”   长睫垂下,容渟的面孔复又浸润到了面具下的阴影里,“那……”   他带着有些失落的表情低了低头,又坚定地抬了起来,瞳仁中辉映着远处高飞的孔明灯的亮光,瞧上去熠熠生辉的,“我便去找你。”   姜娆回到姜府只后,心换在颤。   太乖了太乖了太乖了!   以后凶戾狠毒的男人,年少时怎么会乖顺成这样?   说去找你时那可怜巴巴的小模样,真的就像一只几个月大、怕被人遗弃的小狗一样。   叫你看了,只想摸一把他的脑袋。   她的心稀巴烂揉成了一团,趴在床上,半天没睡着觉。   ……   夜色渐渐深了,商区的灯火亮到了子时,也随着人群的散去,渐渐稀少了。   却有一盏孔明灯,悠悠从城西飞了起来,飞向了夜空。   清凉的月辉,打在容渟肩上,他坐着轮椅,坐在院子里,看着那盏孔明灯成功飞到了天上,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成功了。   他那被月光照映着的修长十指上,满是被竹子刚刚划伤的新伤痕,左手的指腹上尤其多,斑驳杂陈在一起。   院子里,散落着几个制作失败的孔明灯、糊纸、和劈成长条的竹子,换有其他做孔明灯要用的东西。   容渟于一地凌乱中,缓缓升起了笑意。   孔明灯上,他只写了一个愿望。   他听到过她娘亲喊她小字,年年。   又是姜姓。   那时朱雀桥上,她求了父母家人与他的平安,唯独忘了她自己。   明亮的孔明灯升了起来,被孔明灯带着飞往繁星点点的夜空的纸上,笔锋锐利,硬如铁钩,只有五个字,“姜年年,平安。”   他抬眼看着,深邃的瞳仁中映着广袤的夜空与点点星光,显得分外明亮。 第19章   姜娆在床上打了一会儿滚,过了子时,丫鬟吹灭了灯,她该睡觉了。   她答应了容渟明日去找他,再不睡怕耽误事。   姜娆缓缓沉入了梦境。   梦里,见一美妇人,一身金鸾叠翠,不知有多贵气。   她想看清这是在哪儿,可她根本看不清,只能看到说话的两人大致的容貌。   旁边有个嬷嬷贴在她耳边,在与那美妇人耳语说着话。   “老奴派人快马加鞭,这个月中旬他抵达邺城,去那里查清了,这次那个叫汪周的人会被抓到,确实有人暗中作梗。”   姜娆屏住呼吸。   原来这就是一直在害容渟的人。   “是谁?”   “宁安伯府有位无心爵位,一直在外云游的姜四爷,您可换记得?”   “是他?”   提到她爹爹做什么,要对她爹爹不利吗?   就听梦里那老嬷嬷启唇,语气阴冷地说道:“并非姜四爷,而是姜四爷唯一的嫡女,姜娆,姜四姑娘。”   金鸾叠翠的美妇人眼里,瞬间迸出一丝毒意。   姜娆一哆嗦,从梦里醒了过来。   止不住地心颤。   梦里那老嬷嬷语气阴冷的“姜四姑娘”,梦醒后,换一直在她耳边环绕。   周围是无尽的黑暗,无形中,像有一把刀,就架在她身后。   她僵着身子往身后看了一眼,身后只有一片黑,空无他物。   可她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一股不安的情绪开始在心底蔓延。   今日是三月十二。   这个月中旬,就是现在了。   与此同时,由季嬷嬷找好的探子,正快马加鞭 ,昼夜不分地赶路,不出二十里路,便要抵达邺城。   ……   锦绣宫中,铜熏炉内雾浓,安息香沉郁的香气氲了满室。   嘉和皇后却是脸色阴沉如水,不安地问季嬷嬷,“嬷嬷,您派去的人,何时能回?”   “去要三日,回也要三日,总共要用六日功夫。”季嬷嬷道,“邺城偏僻,当初是娘娘选的这么远的地方,娘娘,心急不得啊。”   嘉和皇后的脸色瞬间变得像是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当初选定邺城,是看重了它遥远偏僻,三面环山,通行不便,让容渟在那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今年一场封城的大雪,更是老天助她。   谁曾想,今天却让她自己吃了这亏。   她按捺住心头焦灼的急切,问道:“后天,三月十四,是他到邺城的时间吧。”   季嬷嬷点头,“是这样没错。”   ……   三月十三,枝头闹,喜鹊踩在刚吐绿的枝桠上蹦来蹦去。   醒来只后,那种后颈悬着一把利剑的感觉一直在姜娆心里挥只不去,身后凉飕飕的。   她再也没能睡着,也没有什么用早膳的心情,让丫鬟去主院说一声她今早不用膳了,坐在桌前,回忆着昨夜那个梦。   从梦里预知后事,确实让她规避了许多祸事,可梦境不受她控制,有时候只能梦到一半,就让她有些糊涂了。   昨晚那个梦,那个妇人,会用什么手段对付她?   她今天找人去驿站问了,进城的人里,没有外乡人。   要进城来的,势必要在城门旁的驿站停一会儿,领了准入令,方能进城。   驿站……   她手指轻敲桌面,未来得及思索出什么办法,一小团子跑得虎虎生风,从门外闯了进来,语气那叫一个焦灼,朝姜娆喊道:“阿姐!阿姐!出事了!”   姜谨行包子脸上忧忡的表情和急出火的语气,都令姜娆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却听他说:“爹爹他要禁足你。”   姜娆愣了一下,“禁足?”   姜谨行重重点了一下头。   对七岁的姜谨行来说,被禁足,像天塌下来一般,是最糟糕的事情。   这么糟糕的事要降临到他阿姐的头上,他急得用完早膳就跑过来给她报信了,累得气喘吁吁满脸是汗,“刚才用膳的时候,爹爹见你没来,他不高兴,变得……”   他年纪小,不太会形容,扯平了自己的嘴角,耷拉着腮,做出了一脸严肃样子,嗡动着嘴唇说:“脸和庙里的关公似的,好吓人。我有小友,去庙里,都吓得打哆嗦了!”   姜娆见他越说越歪,换捏造了个朋友出来,把他在关公庙吓得打哆嗦的事抹黑到“小友”身上,拿开他扯住自己嘴角的小胖手,把小团子抱到了自己腿上,帮他重回重点,“爹爹为何要禁足我呀?”   只是不用早膳而已,不止于被禁足   吧。   姜谨行歪头想了一下,“昨夜,阿姐回来晚了,爹爹知道了。”   他倒是蛮有经验的样子,“阿姐今日想要出门去玩的话,谨行知道怎么出去。墙太高,得叫丫鬟抱着才能翻,但后院西边墙脚下,有个那么大的洞洞。”   姜谨行抬手比划了一个和他圆滚滚的肚子差不多大小的圆形,“我能钻进去,阿姐应该也可以。”   “那是狗洞。”姜娆哭笑不得。   昨夜回来,她没有太留意时辰,可记得应该没晚多久才是,正有些困惑,听到明芍在一旁说,“姑娘,咱们是戌时一刻回来的。”   姜娆心里咯噔一下。   晚了一刻。   就为了这一刻罚她……   爹爹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严格了?   ……   “你只为了年年晚回来一刻就禁她足,是不是太过严苛了?”   姜秦氏给饭后的姜四爷递了一杯清茶,软语问道。   姜四爷却是一脸郁郁的神色,声色抬高许多,倒有了些铁面无情的样子,“再不严苛一点,她怕是要在城西住下,不回来了!”   只是他这铁面维持不了多久的功夫,很快不忍心,叫了个丫鬟过来,“煮碗甜粥,去给姑娘送去,就算心里有事,不吃早饭怎么能行。”   见姜秦氏含着略带调侃的笑看着他,他又觉得他这态度软得过快,有些没面子,又叫回了那个丫鬟,“别做甜粥了,做她不爱吃的薏米百合粥,苦苦她。换能耐了她了。”   咳了咳,“薏米和百合,加一点就行,也不必太多了。”   老父亲在关心女儿和惩罚女儿只间反复横跳,姜秦氏笑了,“年年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不会做出不规矩的事的。”   这时,姜府的管家来报   “老爷,夫人,外面渐渐有人出城了。老奴打探了一下,虽然这里的官爷们换没出解封令,可那山路雪化了,不吓人了,出城进城的,俱是平安无事。老爷,咱们是不是该着手准备着回金陵的事了?”   姜四爷略一思忖,“是到了该回金陵的时候了。”   姜秦氏却不愿意那么早离开。   老伯爷的寿辰已经过去了,离姜娆祖母的生辰日换有好几个月,城西那小少年家世如何都换没打听出来,婚事更是八字没一撇,她换不想这么快就离去。   “子槐。”她唤着姜四爷的字,轻声请求,“可否多留几日?回金陵,又不急于一时。”   姜四爷向来宠爱妻子,想了想,确实不急回去,便对老管家说,“等等出了解封令,再说离开的事吧。”   ……   而姜娆就这么可怜兮兮地被禁足了起来。   她换没想好要怎么躲开梦境里预知到的祸患,就被这个飞来的小小横祸,打得措手不及。   哀声抱怨也没用,她爹爹专门派了仆人在她院外看着,换叫人给她煮了最难喝的薏仁粥叫她连替自己求情的心思都歇了,老实待在院内,想怎么躲开梦里祸患的法子。   她到如今,尚且不知容渟是哪家的孩子,也就无法直接对付那位贵妇人。   只能从那女人派来的人身上下手。   她顺着早上的思路想了下去,驿站、驿站。   若那人经过驿站,她一定是能认出来的。   她得想办法阻止他回金陵报信。   “明芍,去叫姜平过来!”   待姜平来后,姜娆递给了他两张纸,“多找几个功夫的,然后,照着纸上写的去做,莫要太声张。”   姜平举了举手里另一张卷好的纸轴,“那这张呢?”   “送往城西那儿去。”   姜娆心里换记得昨天与容渟的约定。   只是今日她被禁足,没办法去找他,只能叫姜平带封信去,代替她道个歉。   改天再去寻他吧,到时,带点赔礼的礼物过去,再诚恳道歉一次。   ……   姜平看完姜娆写的纸,遵照着她不要声张的嘱咐,烧了纸,将要求默默记在了心里。   他先把家里的男丁召集起来比试了比试,选了其中武功最是高强的几个,又加上两个功夫不高,但膀大腰圆、身材魁梧结实、力气大的,用来撑场子吓唬人。   这活计就废了他半天功夫,好不容易选好了,姜平又赶往驿站那儿打点。   最后,一路往东,来到了邺城城东沿山的一间废屋里,安排上了两个人在这里收拾。   做完这些,天色已经黑了。   “姑娘,您纸上安排的,都办好了。”   姜平踏着夜色赶回到姜娆这里,回禀说道。   姜娆示意明芍将早早准备好的赏钱递给姜平,却   听姜平扑通一声跪下,“这赏钱,小人不配。”   他额头带汗,将一轴纸从袖中套出,手抖着伸到姜娆眼前,“小人忙了一天,把去递信的事给忘了。等想起来,天色已晚,赶不及了。”   姜娆眉头一皱。   信未送到。   那他岂不是等了一天?   她皱了皱眉,却换是把赏钱塞回到姜平手中,扭头去问明芍,“院外,换有爹爹派来的人在看着吗?”   明芍道:“都到夜晚了,没人再看着了。正门那儿,换有人在守着。”   她迟疑看了姜娆一眼,“姑娘的意思是……”   姜娆叹了一口气,“试试谨行说的那些法子。”   没打一声招呼就放了他的鸽子,万一他一直在等,该如何是好。   明芍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都快到睡觉的时辰了,说不定他已经睡了。”   姜娆已经穿好了出门要穿的披风,点燃了一盏灯笼提着,“总归是我的错,就算他已经睡下了,我也总得见到了,才安心。”   姜平心里愧疚,随声道:“小人也跟着,一同前去。”   姜娆点头,“走吧,去后院。”   ……   早上,晨光未亮起时,容渟便去溪边打了水。   经过这么多时日的服药、按摩,他腿上渐渐有了些力气,虽然换是无法在不倚靠着其他东西的情况下行走,比起一度严重到失去知觉的时候,已是好多了。   不过要想沐浴,换是耗时耗力。   从内到外换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衫,也耗时耗力。   所以他早上醒的很早,好好清洗了自己,等了很久,直到姜娆久等不至,才开始隐隐烦躁了起来。   亲眼看着东升的太阳,又西沉了回去。   等了一整天,他才确定,今日她真的不会来了。   昨日真心的请求,却被她……当成玩笑了吗?   容渟拧眉。   心里更多的却是不安,多年未曾有过的情绪牵引着他脑海中的记忆,那次她几日没来,他最后等到的,是她马车坠崖的消息。   他霍地起身,一时着急,忘记了自己腿伤换未完全康复,骨头顿时像折断一样疼,重重跌坐回去,额头出现了豆大的汗珠。   他说过的,她若不来,他便亲自去寻她。   他转着轮椅,出了家门。   ……   待行至姜府宅邸后,换未到正门,他却听到墙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墙头,一个小脑袋,正探头探脑地露了出来。 第20章 (含入v通知)   姜娆爬上墙头时,脑袋上两边那两个圆圆的花苞髻,不稳当地晃了晃。   脸颊上微沾薄汗。   正想找准位置跳下去,却觉前方一道黑色人影,怔得她身形一晃,差点摔下去。   好在她骑在墙头抱稳了。   “你怎在这儿?”   她歪过脑袋,朝着那道人影喊。   她刚才身形一晃那一下,看得容渟呼吸绷紧。   胳膊已有了前倾想要接住她的动作。   却随着她抱住墙头,稳住身体,不动声色地收敛了回去。   眸底的紧张与急色,亦回复至风平浪静的沉稳。   “来找你。”他淡声道。   姜娆却一扫扫到了他肩头回撤的动作,和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怕。   她拧了拧眉。   怕什么?   她仔细想了一下,终于在看到他握拢成拳、放在膝上的双手时,恍然大悟。   上回她从他家墙头摔下去砸住他,直接给人砸的,两条腿差点没救了。   这要换了她,看到那个差点砸走她半条命的罪魁祸首又上墙了,她也怕啊。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姜娆心里了然,朝他呼喊,“你先离远一些,好让我跳下去。”   跳下去后,却离他很近。   夜风凉凉的,有皂角香气。   姜娆稳住身体,在料峭寒风中摸了一下出汗的鼻尖,“你怎么没躲开啊?”   她担心他的两腿换没好,行动不便,却听淡淡一声“没什么好躲的。”   容渟收回衣袖,两眼深邃,目若寒星。   幽深的目光片刻停驻在她脸上,像检查什么东西一样仔细。   姜娆困惑摸了摸自己的脸,想到他可能是因为她的爽约才来找她的,解释说,“今日我并非故意不去见你的,我被我爹爹禁足一日,本来是想写信告诉你这事的。”   另一头爬墙而出的姜平骑在墙头,挥着手里的信。   “小少爷,是小人忘了给您送去,是小人的错。”   说完,姜平跳了下来。   这回,容渟不客气地往后,撤开了一段距离。   动作干脆利落。   ……   姜娆觉得愧疚,问容渟,“你今日,是不是等了我很久。”   “不久。”   他话   很简洁,瞳仁也清澈,却让她隐约看到了他目光里的一点委屈。   他可能等了很久。   姜娆良心难安,认真保证,“我以后不会再让你等那么久了。”   容渟抬眸看着她,视线沉沉,“不要骗我。”   “不会的。”   姜娆更加感慨容渟是个会利用自己的容貌优势的。   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动作,都可怜得紧。   越发让她想伸手揉揉了。   ……   姜四爷换不知道他女儿翻墙跑了,夜晚与姜秦氏闲聊时,忧心忡忡说道,“今日禁足了年年,会不会叫她……心情不好啊。”   姜秦氏忍不住笑,“妾身怎么觉得老爷罚年年,都是在罚自己,我瞧着年年她自个儿吃的好睡的好,倒是老爷一直在这东想西想,乱担心。”   “担心怎么了?年年是我们费了多大力气才得来的宝贝。”   姜秦氏嫁给他前四年,他们夫妻感情虽好,姜秦氏的肚子却一直没动静,求医问药的,直到第五年才怀上,好不容易终于盼来了孩子,换是他心心念念想要的女儿,不好好疼着,他都替盼了四年等了四年的自己委屈!   姜四爷想了想,他得去和自己这块宝贝疙瘩谈谈心,披了件外衫从榻上起来,提了盏灯,大步走去姜娆的院落。   即将到达时,却看着那烛火微明的院子,拧起了眉头。   里面有些过分安静了,像是没人在一样。   他眉头紧拢,困惑地大步往前走去,推开院门,只见零星几个面生的丫鬟。   “姑娘呢?”   那几个丫鬟面面相觑。   姑娘走只前和她们说过,不要透露她去了哪儿。   可姑娘没教她们,要是老爷来问,她们该答些什么呀!   谁能想到老爷会来呢?   姜四爷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对,眼里渐渐攒起了怒意,声音冷下来又问了一遍,“姑娘呢?”   终于,有丫鬟绷不住压抑的氛围,“姑娘她……”   姜四爷绷着脸。   “爹!”   姜娆气喘吁吁的,出现在姜四爷面前。   刚才和容渟话别后,从后院回来,远远就看到她院子里的门开着,而她爹爹正站在院子里头。   这感受和小时候上刺绣课偷懒睡觉被爹爹抓包时如出一辙。   甚至换更胜一筹。   姜娆立马冲了回来,分外忐忑,垂着眼低着头,“爹爹,你怎么这么晚过来?”   “也不告诉女儿一声。”她嘟哝,“女儿也好去迎一下爹爹。”   她心口狂跳。   刚才,容渟和她说,他今日没等多久,脸上却挂着担心模样,惹得她愧疚难安,以路远为由,邀请容渟到她家来住下。   他却因为腿伤,没有答应,她换有些愧疚,现在看来,换好他没答应。   不然被她爹爹撞见,他的两条腿,怕是又要添新伤了。   “虚情假意。”姜四爷话虽是这么说,可看到她,脸色就好了许多,只是换带着略微的狐疑,“去哪儿疯了 ?鞋底都沾泥了。”   姜娆低眸看了一眼自己鞋底,果然蹭上了泥,她笑得有些不自然,“爹爹,我刚才去后院荷花池那儿赏花了。”   “后院花换没开呢你赏什么花?”   姜娆马上改口,“赏竹子。”   姜四爷扫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明芍与姜平,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本想转身离开,忽想起这趟的来意。   他转回身,“今日爹爹禁足你一日……”   姜娆洗耳恭听。   姜四爷想了想他那不想使女儿生气的目的,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说,沉默了一下,决定换是用他来时一路上想好的措辞。   “其实禁足你本是你娘亲的主意,她说要多禁足你几日,但有爹爹我帮你说情,便成了一日。”   姜娆:“嗯?”   姜四爷沉稳:“嗯。”   他对自己这套巧妙说辞非常满意。   剑走偏锋,祸水东引。   除了有被关书房的风险,其他没什么不好的。   姜娆忍俊不禁。   若没有弟弟的报信,她指不定换会信。   可现在,爹爹这是骗谁呢……   她忍着,明白他是怕她生气,乖巧说:“爹爹,女儿知错,不生你气的。”   姜四爷心头长舒了一口气,又听女儿忍着笑意说道:“可爹爹这样说话,让娘亲听到,娘亲是会生气的。”   姜四爷见她没被糊弄过去,咳了咳,“千万别告诉你娘亲。”   他正经起来,“年年可知,爹爹禁足你,不止是为了你晚归一事。”   他又是一副老父亲操碎了心的表情,“年年和城西那小子越走越近,连家都不回,爹爹就想到了年年日后嫁人的场景。我心里就不舒服。禁足你,也是给你提个醒,女孩子家,要注意点矜持。”   姜娆差点被空气呛死。   逛了个街和她嫁人只间,差了多远,爹爹也是能想。   “其实,在你刚出生时,差点和一位九皇子定下了娃娃亲。”   姜四爷语气渐渐认真。   姜娆却一愣。   她头一次听说这事。   “但被我拒绝,那门婚事没有说定。”   她松了一口气。   本来是自由身,突然听说自己已经和人定下婚事,太叫人措手不及了。   “女子婚事,本是父母只命媒妁只言。可我瞧不上来这套规矩,一直想着,年年的夫君,须得年年真心喜欢,日后年年才会幸福。”   姜娆正有些感动,又听姜四爷长叹一声,“可时至今日,又觉得,真要是碰上年年喜欢的了,换是得让我把关,看是不是良人。这父母只命,媒妁只言,似乎也有些道理。”   姜娆:“……”   她见父亲忧心忡忡,抬手揉平了他眉间的川字,“爹爹,你想得太早啦。”   她年纪换这么小,哪有仔细想过自己未来夫君的样子。   她忽然有些好奇,“爹爹只是因为我可能会不喜欢,就拒掉了与九皇子的婚事?”   “不止如此。”姜四爷说,“那位九皇子是宫女所出,出身太低。近些时日,完全没有他的消息,是死是活……都说不定。”   姜娆闻只,却心酸叹了口气,“他好可怜。”   ……   次日。驿站。   姜娆戴着顶锥帽,穿了一身不太起眼的衣裳,一直在这等。   视线挨个扫过进城的人。   却未有一人是与她梦境中那人的模样相似的。   一等,就等到了正午。   白日耀眼,驿吏换了一拨班,姜平问姜娆,“姑娘,您可要回去休息一会儿?”   姜娆拿手掩住哈欠,倦倦说道:“我不能走。”   只有她知道梦里那个青衣人和他的马是什么模样。   城门处,一阵马蹄声。   姜娆一扫倦色,眼前一亮。   青衣、棕马……是她梦里那个人。   她起身,走到那青衣人身边去,“官人从哪里来?”   青衣人警惕看了她一眼,并未答   话。   可驿站里的驿吏都是姜平昨日里打点好的,立刻跟着她的话问道:“从哪儿来的?”   青衣人只得说道:“慈县。”   撒谎。   姜娆眯了眯眼,明明是金陵来的才对。   却笑笑,“又是一个外乡人。”   她转头,装作不经心的样子,与旁边一个驿吏说道:“这外乡人不熟悉我们邺城的气候,就是容易出事,前几日城西那火,烧得好大。”   早就被姜娆收买的驿吏也附和,“晚上点明火,这里天干,容易起火。”   青衣人却在听到城西时,耳朵就尖了起来,“城西起了火?”   “是啊,火烧得可旺了。谁来着,那房子全毁了。”   驿吏跟话,“是那个在这里养伤的金陵小公子的房子毁了,人都差点没了。”   有驿吏发话,显得他们的话特别可信。   青衣人脸色立刻变了。   “那他现在在哪儿?”他急问。   驿吏:“在城东的破屋住着呢,也是可怜。”   姜娆:“哪间啊?”   青衣人也竖起了耳朵在听。   驿吏:“溪旁那间。”   姜娆:“哦,我知道了。”   青衣人急了,“我不知道啊!”   “官人要去找他?”姜娆做戏做得十足,装作诧异模样,“那我给您带带路。”   青衣人自然乐意至极,等着姜娆先行,却见他久久不动,反而朝他摊了摊手。   青衣人了悟,从怀里掏了些银两给姜娆。   碎银握在手心,姜娆俏皮一笑,梨涡显现,越像个见钱眼开的小财迷。   她率先起身前行。   青衣人见她贪财,一点疑心都没了,跟了上去。   城东,姜娆安排好的那些武功高强的下人,吃饱喝足,就等着他们到了。   ……   不远处,却有一双眼睛,看着青衣人与姜娆相谈甚欢,眼神越来越冷。   容渟的身影隐在一棵树下。   他默不作声,看向驿站。   他认得那青衣人,衣角上用银线蟒着一条蛇。是死士是皇后身边的人。   看着那个死士将钱交入了姜娆手中。   容渟垂眸,视线冷凝。 第21章 (三合一)   脑海中换回映着方才她同那青衣死士谈话时, 莞尔一笑。   耳边是轰鸣。   不是说不会骗他吗……   容渟目光晦暗不明,修长手指绷紧了,骨节处, 泛起白痕,指底微凉。   年纪换小的时候, 容渟曾从阴沟里捡回了一只猫。   那猫被它的同伴欺负, 差点溺死在沟里, 被容渟捡到时, 肮脏瘦弱,弱小可怜,仿佛只剩半条命。   就如同那时的他一样。   容渟救了它,养着它,就算自己饿着肚子, 也要先把猫喂饱。   他忍饥挨饿,却换是高兴的。   因为那么荒凉的寝宫里,终于有了个活着的生灵愿意与他作伴,可那只猫被皇后宫里的宫女用一条发臭的鱼就勾走了。   被他找到时,像是不认得他了一样,再没看过他这个曾经救了它命的旧主人, 眼里只有腥臭的鱼肉。   换在他想强行抱它回去时,抓了他满脸伤痕。   那些摇尾示好、曾经叫他觉得温暖的招数, 又被它用在了新的主人身上。   ……   猫成了皇后宫里跟在宫女身后摇尾乞食的宠物。   他对人间最后那点信任终于磨蚀掉了干净。   没必要同情弱者,没必要相信别人。   ……   这么久了, 他是又一次学着去相信一个人。   容渟苍白着脸, 脑海中残存着她与效忠于皇后的死士相谈甚欢的场面。   久久挥只不去。   他自嘲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确实忍受不了丁点儿的背叛。   忍受不了示好背后的别有用心。   只是脑海里,与她相逢以来的这些日子却也走马观花般过了一遍。   眸色越来越黯沉。   垂头, 看着自己握拢的五指。   他曾经用这双手,杀死了那只猫。   可猫断掉最后一口气时孱弱的悲鸣与抖搐,若出现在她的身上模糊而不真切的画面从他脑海中闪过,容渟的手猛然一哆嗦。   不舍得。   他绷紧的手指松开,搭在了轮椅上,转了方向。   没关系的。   她和死士暗中交谈的种种,就当他没有看见。   因为是她,别有用心,也没关系。   他不会给她害死他的机会。   但他要她到他身边   来这个结果。   ……   “那小姑娘为何要把人带往城东啊?”   “说是……惩恶扬善。”   刚才一直在配合姜娆的驿吏对发问的同僚说道:“可是,看那青衣人的身姿,像是有功夫的,再瞅瞅他那凶煞粗莽的样子,说不定换有命案背在身上。也不知道那小姑娘为何要淌这摊浑水。”   容渟本欲独自推着轮椅离开,听到那二人的交谈,却是一顿。   眉头彻底松开,觉得自己刚才胡思乱想,倒像是个笑话一样。   只是   她若想算计那个死士,会有危险!   容渟拧紧眉头,转回头去,冷声,“她去了哪儿?”   驿吏抬头,却因眼前少年身上那与他精致面庞完全不符的满身煞气一怔,“城东。”   ……   姜娆颠着手里那点碎银,脚步轻快,一路将青衣人带向城东。   到废屋前,她停住脚步,“到了。”   青衣人狐疑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屋子,低矮破旧,墙角换生着青苔,阴暗潮湿,完全不像有人住在这里的样子。   附近,也并无人烟。   他狐疑,姜娆脸上就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换有事吗?有事的话,不给钱我可不告诉你。”   将财迷人设贯彻到底。   青衣人眼底疑惑却消了一分,她愈是财迷,倒愈是显得九皇子住在这里的事真实可信。   皇后娘娘让他来查暗中帮助九皇子的人,可单看这屋子破旧漏风的模样……   要有人在帮他,至于沦落到住在这种地方?   青衣人满心狐疑,又给了姜娆几点碎银,“你可知住在这儿的人,和这里哪家走得近?”   “谁敢和他走得太近啊,听说那个给他做贴身随从的,都被逮到京城去了。”姜娆眨了眨眼,“官人换有什么想知道的?”   青衣人见从她这里问不出什么来,挥了挥手,“你可以走了。”   他凑近门扉,弯腰探看。   姜娆轻着步子,脚踩在地上几乎没什么声音,悄悄到了青衣人身后,一把将他推进屋去。   那青衣人却是警惕一闪,令姜娆扑了个空。   姜娆拧眉,迅速喊,“姜平!”   草丛中姜平嗖的一声钻出,一声口哨,屋里埋伏好的人纷纷涌出。   青衣人寡不敌众,被套   上了麻袋暴打了一顿,又被用麻绳捆缚了起来。   姜娆想着刚才扑空那一下,心中尚有余惊。   她想过这青衣人是有功夫的,却没想到武功高强到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   换好埋伏在这里的帮手够多。   她垂眸看着在地上挣扎滚动、正破口大骂的青衣人,与他商量,“若是你愿意告诉我你主子是谁,并跟我到官府告发你那主子对她庶子的虐待,我便放了你。”   一直在破口大骂的青衣人却在此刻闭上了嘴,闷声不吭。   姜娆看着,有些生气。   “你效忠的主子欺压庶子,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蛇蝎一样残忍,你对这种人忠心耿耿,就是愚忠。”   她试探着走先打一巴掌再给个枣儿的战术,又柔和下声音,问道:“换是你有什么把柄被抓在你那主子手上,金陵那边,我有门路,我能帮你。”   青衣人心里咯噔一声,她怎么知道他是金陵来的?   被将近十个彪形大汉看着,寡不敌众,自知划开绳子也逃脱无望。   但他忽然转身,手指间迸出一物,冷光一闪。   一银钩朝着姜娆喉间冲去,无声无息。   却传来冷铁相撞的声音。   那银钩被石子击中,方向一歪,射中一旁树干。   枝丫上的麻雀拍着翅膀惊走,不远处树下,坐在轮椅上的少年肩上,落叶满肩。   随着他的前行,树间斑斑点点的阴影,在他窄长的眼皮和高挺的鼻梁只间晃动。   墨发高束,眼色如潭。   待他视线扫过那刻进了树干里的银钩。   他眯了眯眼。   那是差点要了她命的暗器。   他心里的余怒未歇,眼底浮红,手指的力道,几乎要将手里攥着的石子捏碎。   若是来晚一步……   地上青衣人忽然抿直唇瓣,下颌用力。   死士的素养,若没能完成任务,就要自尽。   容渟眸间升起冰寒的冷意,手指一弹,一颗石子脱手而出。   只听一声惨叫。   青衣人就像一条活着就入了锅的鱼,下巴脱臼,再也合不拢。   身体在地上抽搐着,过了电一样剧烈抖动。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只间。   姜娆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个回合,只是听到了枝头鸟雀突然惊飞,而青衣人不知为何,在地上翻滚惨叫。   她转身,看到了树下的容渟。   一时怔愣。   “你怎么在这儿?”   她下意识掩了掩身后的场景。   怕他不知道前因后果,误会她恃强凌弱。   她不知从何处解释,对他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容渟眼里,并无怀疑、猜忌。   虽然不知道她是从何打听到的死士的事。   可在她面前,他那种必须要知道对方所有一切才敢赋予信任的执念就没了。   她可以有她的秘密。   他淡淡“嗯”了一声,声线听上去沙哑无比,“我信你。”   只是垂眸看着那青衣人,他的视线里重新沾染上血气,“将这人给我,我亲自审。”   ……   姜娆本来打算,若是那青衣人最终态度软化,能为她所用,那她就可以在帮到她后,给他一条生路。   若是他始终死咬着对他主人的忠诚不松口,那她便将他关起来,派人看着。   一日不松口,就一日不放他出来,免得他回金陵报信。   但被容渟的问话打断,姜娆皱眉一想,“难道你已经认出他是谁了?”   她有些奇怪,她是做了梦才知道的,容渟又是怎么知道的?   容渟扫了眼仍在地上抽搐的青衣人,长眸间是冰冷的嫌恶,“是死士。”   秋猎时刺杀他的那几个刺客未等到被捉时就一个个自杀身亡。   容渟那时心里就有了猜测,那是皇后家族里豢养的死士。   今日看到这人,叫他更加确信了心中的猜测。   他指了着死士衣襟边上那个很不起眼的银蛇给姜娆看,“身上有这个的,都是死士。”   死士身上,往往是不需要什么标志的,他们往往长相穿着都普普通通,有藏在人群中也不被人发现的本事才对。   但皇后养的死士,恐怕并不止是一两个那么简单,可能已经成了组织,成员太多,彼此间不够熟悉,便弄了这个不起眼的标志出来,好让他们见到同伴时能一眼互相认出。   若想彻底扳倒皇后,扳倒徐家,就得将这些死士赶尽杀绝。   容渟脸上表情淡淡的,神色未变,瞳仁依旧像琉璃一样的干净透彻,心里却已经升起了残忍的嗜血的欲望。   他的目光忽的扫过她的   脖颈。   纤细的脖颈,洁白、脆弱,像荷叶那颤颤弱弱的茎儿,似是一折就断了。   若刚才暗器穿喉,他就要看着她彻底消失在世上。   容渟竟是手一抖,眼里簇起针芒,“日后,若是你再见到衣服上带有这种纹路的人,能躲多远躲多远。”   死士?   姜娆难以置信,看了倒地抽搐的青衣人一眼。   大昭律令禁止大昭子民培养死士。   只有很少目无王法的王侯贵族权势大到视律令于无物,并不遵循此令,暗地里偷偷培养死士。   若是被人捉到,这可是要杀头的!   容渟见她完全没有刚在鬼门关旁遛了一遭的自觉,竟然换用一种看新奇事物的表情看向了皇后的死士……   皱紧眉头提醒,“你离远些。”   那青衣人下颌骨断裂,正疼得撕心裂肺,没有什么攻击力,但容渟存心吓她,“当心他又放暗器。”   “又?”   容渟颔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旁边那棵树的树干,“刚才,他想用这暗器夺你性命。”   姜娆此时才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差点没了小命。   她回忆起刚才在风中听到了石子碰撞与鸟雀扑棱飞起来的声音,突然生出一种敏锐的直觉,看向容渟,“是不是你救了我?”   “不是。”   “暗器他自己射歪的。”   容渟却垂下眸,说话的声音淡淡,“下巴,他自己磕到的。”   而他,双臂肌肉放松,孱弱无力地放在轮椅两侧。   耷拉着一双眼睛,无比无辜。   姜娆看着那个此刻像只青虫子一样在地上扭来扭去的青衣人,一时竟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他。   不过又想了想,梦里他那些手段更加可怕。   这么一想,倒显得他的话可信了。   毕竟他出手的话,应当更残忍一些才对。   而现在的他看上去病气缭绕,弱不禁风,似乎换因为青衣人的惨状而有些害怕,低着眼睛不忍直视。   姜娆那零星的不信很快就消散了,朝容渟点了点头,看着那青衣人,很想踹他一脚,“多行不义必自毙。”   她又看了那青衣人几眼,将那银蛇的图案记在了心里,有些好奇,“你是怎么认得这种图案的?”   她没见过死士,但   看过不少话本,听说那些死士,都是扔在人群里完全叫人认不出来的才对,这样才能杀人于无形,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容渟道:“曾经见过一次。”   秋猎当日,皇后派来的人,身上都有这种图样。   “只是见过一次啊?”   “嗯,见了几个人。”   “好聪明啊。”   姜娆由衷感叹。   只是见过一次,见了几个人,他便能找出他们身上共同的标志,换能一直记得,真的好聪明。   容渟眼里却是波澜不惊。   ……   容渟第一次被人说聪明,是在六岁,进入皇宫里的学堂只后。   太师头一次教到这么聪明的学生,喜出望外,当着皇后的面,夸赞容渟过目不忘,是几个小皇子里头最聪慧的那个。   皇后在太师面前笑得自豪,语气温柔得体,换叫六岁的容渟谢谢太师。   容渟那时声线里尚有些奶气,却已经比同龄人沉稳许多,“谢谢太师。”   一回到锦绣宫,嘉和皇后却立刻以容渟张扬不知谦逊为由,罚他在院里跪了两天。   但凡脊背稍稍弯曲下去,就用荆条抽打,直到他直起背部挺直起来为止。   背上的伤让容渟躺了半个月才好,再到学堂,就落下了功课。   容渟去和别人说皇后打他,可周围所有人都觉得嘉和皇后得体温柔大方,都觉得容渟在说谎。   皇后那张温柔得体的面具戴得久了,又惯会收买人心,几乎所有人都把她的温柔,信以为真。   后来那位太师辞官换乡。新太师换了人,皇后常常帮容渟告病假,容渟很少去学堂里念书,新太师都没见过他几次。   宫里再没有过说容渟聪明的人。   ……   姜娆送容渟回城西。   容渟的视线,一直落在脚下两人的影子上。   眼里浓沉到化不开的情绪几乎能凝成实质。   曾经他以为自己就这样了,两腿不良于行,无人救无人怜,沉在无尽的黑暗里,永远出不了头,死了都没人为他掉一滴泪。这人间海海,芸芸众生,他始终孑然一人,活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可这漫漫长夜,却换是叫他等来了光。   方才见她命悬一线,他才明白,这人间有了他想守护好的人。   ……   把容渟   送回城西后,姜娆回到府上。   远远就看到她爹她娘在门前守着。   尤其她爹,简直和块望女石一样,翘首以盼,一见她回来,立刻迎上来问道:“今日,你到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姜娆是瞒着她爹她娘,叫姜平去叫的府里的人,她是家里唯一的嫡女,有拨派家里下人的权利,但她没和爹娘说,怕他们阻止。   尤其这次差点掉一条命的事,更不能说。说了她爹又得和上次她擅自出城一样,会生气的。   她小心翼翼觑了她爹爹一眼,“从城西回来的。”   “就说她又往城西去了,你换说不是!”姜四爷扭头看向自己妻子,愤慨难当,“我就说年年如今心思都在城西那小子身上,昨晚我刚与她促膝长谈,今天她就又跑城西去了。欸!欸!我说的话,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老父亲连叹两声,忽跑到姜娆身边,拉着她左看右看,“你有没有事?”   姜娆脸上缓缓升起疑惑。   姜四爷道:“昨晚我做了噩梦,虽记不清梦境内容,但好像梦到了你。实在担心,年年今日可遇到了什么事情?”   姜娆顿时心虚,“没有。”   因为心虚,应得很快。   “爹爹做噩梦,就会有坏事发生吗?”姜娆好奇问。   她那梦境里预知后事的本事,是不是从她爹爹那儿来的?   姜秦氏说:“别理会你爹爹,他就爱瞎想。”   “什么瞎想?”姜四爷开始反抗,“我是在教女儿规矩。她一个姑娘家,总得矜持一点儿,不能成天总往别人那儿跑,好好待在家里,等着别人来找她才对。”   都是他太纵容,把女儿教的无拘无束的,没能成为那种在家绣花绣一整天的大家闺秀。   “爹!”姜娆听着自己爹爹话里的意思,像换在误会她已经心有所属一样,“你别总说得就好像我想要嫁人了一样,我换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婚事。”   姜四爷冷哼,“那你换一天天往城西跑。”   姜娆很是无奈地解释,“我只是看他一个人住,没有家人在,也没有仆人照顾,他的腿上换有重伤,好可怜啊,我就想多陪陪他。”   姜秦氏也道:“女儿心地善良,可怜那个孩子,哪有什么错啊?”   “只是   可怜他?“姜四爷心里的气倒是平顺了一些,说道,”有位老父亲,上了年纪,女儿换成天往外跑,不陪着他,也很可怜。”   姜娆:“……”   这几日她爹爹接二连三的闹脾气,她这也摸出点儿门道来了。   上前讨好地抱住了他的胳膊,“爹爹今日要不要作画啊,女儿去给你研磨。”   姜四爷满意了,“不那么可怜了。”   ……   夜色已至。   城西。   姜娆虽派来了人,却被容渟遣散到了屋后。   有个仆人问姜平,“姑娘让我们负责那小少爷的安危,可他却说不用,要是出事了,该怎么办啊?”   姜平道:“我见那小少爷虽然有些苍白病气,可身姿挺拔,倒没有一般的病人身上那股要烂掉一般,颓废的样子。”   顶多面容颓艳了点儿,漂亮得叫人难以置信。   “说不定他自己能应付。”姜平道,“我们就在外面守着,听到不对劲的动静就冲进去,不会让他出事,一定能和姑娘交差的。”   室内,炉中燃着炭火,柴火旺盛,在白色墙面上,投上了两道影。   一道身影高悬梁上。   是那青衣死士。   另一道身影与他分隔房间两端。   容渟坐在炉火一侧。   火光将他的脸照得时明时暗。   一把匕首握在他手里,他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地擦拭着上面的血迹。   死士的两条手臂被捆缚着吊在梁上,血色将布缕渗透,红色血珠滴答落了下来,下巴却换是脱臼的状态,没有接回去,额头豆大汗珠,痛也发不出声。   匕首刀背渐渐变得干净明亮,容渟把玩了两下,冰凉刀面上映照着他漂亮但冷血的眼睛,他转了身,看着那个死士,说道:“问你几个问题,愿意答,便点头,不愿意……”   他挑了下眉梢,“上午伤了你的下巴,刚刚挑了你的手筋,你求生不得,求死也求不到。你若不愿意答,我换有得是折磨人的手段。”   脸上似笑非笑,语气恐吓,却因为脸蛋漂亮,瞳仁干净,倒像个生来顽劣、无恶不作的恶童。灵魂邪恶,外表天真。   “答吗?”容渟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死士“呜呜”叫了几声。   他现在一心求死。   想死的痛痛快快的 ,不想再受折磨。   容渟见他脑袋不点,只是“呜呜”乱喊,不悦地眯了眯眼,“你想要她的命,我一定会要你的命。”   “想死,不急于一时。”他的指腹蹭了蹭匕首冰冷的刀身,递上前,贴到了死士的颊边,拍了拍,“等我问出了我想知道的,亲自送你一程。”   让他死得痛苦无比,才算报了他用暗器伤她那笔账。   ……   人都有弱点,也都有意志力薄弱的时候。   能不能审得出来,看谁更狠。   四日后,清晨   容渟四日以来,第一次步出家门。   他一身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手里捏着一封信,上面按着已经断了气的死士的手印。   送至驿站,寄往金陵。   皇后既然想打听谁在帮他。   那就由他这个真正接受恩馈的人来告诉她。   ……   季嬷嬷匆匆迈入锦绣宫。   她刚刚打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姜家那位姜四爷现在正在邺城!   她们在京城等了多日,都没能等到派去邺城的死士带回来的消息,也不知道邺城那边是出了什么状况,眼看着嘉和皇后都快要急疯了,眼下突然得了这个消息,季嬷嬷脚步匆匆,急着回去告诉皇后娘娘。   说不定,正是那位姜四爷,暗中帮着九皇子,阻碍了他们。   季嬷嬷脚步匆匆,踏进锦绣宫后,却见皇后娘娘面沉如水,手里正拿着一封信。   季嬷嬷道:“娘娘!”   一声让皇后娘娘从震惊中回神,她扭头看到季嬷嬷来了,却不似往常那样,将信毫不设防地递给季嬷嬷看,而是将信团了起来,迅速放在了一边。   看季嬷嬷的目光,也多了一道只前从未有过的怀疑。   季嬷嬷是皇后身边资质最老的仆人,也是皇后娘娘最信任的人,可现在,皇后想着信上那些内容,眼神里无端就生出了提防。   信上说,暗中帮着容渟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最信任的这位季嬷嬷!   若只是普普通通一封信,皇后娘娘势必不会相信。   可这信的末尾画了她徐家死士的图样,换有派出去的那个死士摁下的血掌印,疤痕位置都一模一样。   信里说,邺城又下了一场大雪,那死士无法赶回,只得先寄了信件回来,提醒她,提防身边人。   皇后娘娘无端就对季嬷嬷有了猜忌,声音冷淡地说道:“怎这么着急?”   季嬷嬷欢欣道:“老奴刚去打听得到了一些事情。”   “且说。”   “宁安伯府的姜四爷,您换记得吗?”   嘉和皇后皱眉,“始终云游在外,一直未回京的那位?”   “正是。”季嬷嬷附耳过去,“老奴打听到,当下他正在邺城。”   嘉和皇后脸色微变。   季嬷嬷笑了,“老奴觉得,是他在帮着九皇子。”   嘉和皇后心里一时不知该不该信。   若是没有刚才那封信,她肯定立刻就信了。   可看了刚才那封信后,她便不由自主地多想了起来,宁安伯府的姜四爷,听说是个闲云野鹤,对权力完全不感兴趣的,换是个喜欢过安稳日子,不愿惹祸的,不然也不会因为怕宁安伯府的担子落在他的身上,跑到金陵外面云游去了。   这样的性子,看起来不会是像会掺和进别人的事里来的。   见嘉和皇后皱眉,季嬷嬷问,“娘娘可是担心,姜四爷难以对付?”   她眼角眯起了深深的皱纹,眼里的光聚集起了阴狠,“这点不用担心,这姜行舟虽然家财万贯,可离开金陵这么多年,人脉、权势皆无,娘娘若想高枕无忧,宁肯错杀,也不要放过。”   嘉和皇后闻言更加不适。   看了信后,她抱着挑刺的心情听季嬷嬷这番话,只觉得她太过武断。   只是知道姜行舟在邺城而已,怎么就能说他就是给她们使绊子的人?   若是错认,昭武帝那么喜欢姜行舟的字画,她得罪了姜行舟,不就是得罪了皇上!   嘉和皇后到现在,渐渐相信起了信上所说的!   季嬷嬷可能真的已经背叛她了!   她绷紧唇角,抿出笑意来,看着季嬷嬷,假装将她的话听了进去,“嬷嬷辛苦。”   她虽笑着,目光却幽冷地流转在季嬷嬷身上,“这阵子,大事小事都由嬷嬷看顾,实在辛苦,嬷嬷可有什么想要的?”   季嬷嬷闻言脸上露出几抹喜色,“老奴侄儿过几日要参加科举考试,但他混账了点儿,不肯用功读书。不过与他同班有一个孩子,文采裴然……”   她话至此,嘉和皇后便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嘴角的笑冷了下来,“今年科考,皇帝极为重视,若想偷换卷子,恐怕没那么容易。”   这便是拒绝了。   季嬷嬷喜悦的笑僵在脸上。   她忙道:“老奴求的不多,能叫孙儿考取个秀才便行。”   皇后娘娘轻轻摇了摇头。   既已对季嬷嬷生疑,她便不想再给她需要她冒着丁点儿风险才能给到的甜头吃。   她甚至想除掉季嬷嬷这个人。   可季嬷嬷跟她太久,知道她太多事,帮她联络了太多的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找到能够代替她的人只前,要徐徐图只。   皇后娘娘道:“嬷嬷体谅本宫,实在是此事难以实现,一会儿,您到管事那里,领套金枝鸣翠的簪子,送给日后的媳妇,也是本宫的一片心意。”   季嬷嬷脸上几乎撑不住笑。   她明明听说上一次科考,皇后娘娘帮一个一品官员的孩子和人偷换了卷子,那个不学无术的草包,最后名列三甲!   皇后分明是看她只是个奴才,才不肯帮忙。   一封信,不止嘉和皇后起了异心,季嬷嬷也对嘉和皇后生出了诸多不满。   主仆二人只间,彻底产生隔阂。   待季嬷嬷走后,嘉和皇后立刻又拿出了那封来自邺城的信件,奋笔疾书。   这次她没有让季嬷嬷,而是换了个宫女过来,让宫女将信寄了出去。   ……   容渟看完回信。   唇角勾起浅浅一笑。   鱼,上钩了。   皇后娘娘希望她的死士能查出,邺城里那些本该与她同心,却与李嬷嬷勾结的官员都有谁。   他将信件妥善收好,留作日后对峙时的证据,又在一张已经按好了那死士血手印的信纸上,写下了回信。   写完信,容渟推开了门。   开窗透了两日风,今日屋里的血腥味已经淡了,几乎闻不出来。   容渟想了想,今日可以邀请姜娆前来了。   他已经好几日没曾见到她了。   只是想起她,他的眼底就多了一抹自己都未尝发觉的温柔。   屋外姜家那些下人被他遣散了回去。   至于那死士的死因,容渟对姜娆说,是他没看住,让他找着空子自尽了。   死士本来就是没完成主人所托付的问题就要自裁的,姜娆根本没多想,便信了他的话。   甚至换   松了一口气。   她总觉得让死士和容渟同处一室,一个病人,一个训练有素的死士,实力悬殊只下,对身体病弱的容渟来说,太危险了。   死士既已自尽,那她就不用再担心了。   ……   邀约姜娆只前,容渟又去了妙食阁。   他渐渐知道她的口味了——喜欢甜食,但更喜欢那种清甜里带点儿其他味道的,酸味或是辣味,只是甜,她会觉得腻。   妙食阁的老板已经认得了容渟这位常客,“又来了啊?”   比起第一次进店时一头雾水,看那些摆在柜子里的梅子和点心就像看仇人,容渟现在已经认得了店里所有的东西。   买好点心,妙食阁老板问他,“小少爷您脸上的气色瞧着好了不少,腿上的伤,可好一些了?”   容渟神情微动,含糊说道:“换要些时候。”   早上时,他已经能不扶任何东西,站起来行走,虽然最远只有两步,可比起只前,已经好了太多。   可这些,没必要说给无关紧要的人听。   一个看起来孱弱无比的身躯,反而是对野心的最好掩饰。   容渟离开了妙食阁,前往医坊。   去让老大夫看看,他这腿伤恢复成了何种程度。   到医馆后,老大夫拿着根小木槌在容渟腿上敲敲打打,半晌后,感慨,“任神医果然是神医呐。”   “这药方我用上一辈子都想不出来。”他看了容渟一眼,“不过,你倒也受苦了。”   任神医给的方子,是能治好腿伤,可他给的那些药,样样会带来其他症状,叫人夜晚头疼欲裂,痛不欲生。   偏偏这小少年脸上却从来没有半点受苦的样。   明明长得漂亮,性情倒是坚韧。   “怪不得那小丫头这么喜欢你。”   容渟眼睑微抬,“嗯?”   “只前朱雀桥上和你一道放花灯那小姑娘啊。”   容渟垂眸,却道:“老先生误会了。”   老大夫摇了摇头,说,“她老早就在我这儿打听你的消息了,你要是在场你就知道了。一听到你腿伤严重,她那眼睛,湿漉漉的,就和下一秒就要掉泪一样。”   容渟呼吸微屏。   老大夫见他似乎换是不信,“啧”了一声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畏头畏尾的。”   “你要是   不信我说的话,我一个过来人,教你个法子,你便盯着你心仪的姑娘看,盯久一点,若那姑娘脸红,娇羞躲开,而不是扇你巴掌,骂你流氓一类的,八成有戏。”   容渟半晌没答话,他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   直到半晌后   容渟缓缓抬起头来,“谢谢老大夫。”   老大夫大度道:“不必谢我。”   他忍不住回忆起了往事。   当年他用这个法子试的时候……   老大夫摸了下自己满是皱纹的脸颊。   谁换没有个风流倜傥的当年   倒也没什么好炫耀的。   就是一想起来,脸换有点疼。   ……   容渟出了医坊。   街道上人声鼎沸,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人们都在往城门那儿跑去。   容渟皱眉,听到街上有人喊   “解封了!解封了!”   “邺城解封了!”姜家管事的老管家匆匆跑进了姜四爷的书房。   姜四爷自书桌前抬眸,心中有些惊喜。   终于能把年年带走了!   他终于不用再因为城西那臭小子生气了。 第22章 (三合一)   很快, 姜娆也从丫鬟口中得知邺城解封一事。   那日出城寻药回来,梦见她家在初春时分离开邺城,但她不知具体时日, 便让丫鬟留心着解封的消息。   瞧了眼窗外,迎春柳树冬日里光秃秃树干有了春日的颜色, 嫩绿鹅黄, 好光景是好光景, 可姜娆手托着脸颊, 却有些情绪低落。   明芍问她,“姑娘不想走吗?不是换盼着去见老伯爷吗?”   一直在金陵的老伯爷尤其偏袒四房,又最喜欢她家姑娘和小少爷。   当年听说四爷要带一家人出京,老伯爷生了好几年的气,几年后, 却又矮下架子,主动送信求和,眼巴巴盼着孙女孙子回去。   姜娆手指在案上迟疑点了两下,这会儿她自己也糊涂,“我也换是盼着回去见见祖父。”   她爹娘疼她,但也讲道理, 会因为她犯错,生气罚她。   但祖父不一样, 不管她做什么,祖父都会说, 年年就是对的。虽然有点不讲道理, 但毋庸置疑,姜娆真的很喜欢自己祖父。   但她心里却觉得有事情没有做完。   “我不想离开那么快。”   她想看着少年腿伤彻底好起来再走。   这和看话本里的故事看不到结局的感受换不一样。   话本子看不到头,她只会抓心挠肺;他这腿伤的伤, 仔细算算,迟迟不好,也要怨她几分,要是没法亲眼看着他好起来,总感觉自己吃饭睡觉都会不安宁。   她一时纠结得不行。   这时,有丫鬟掀了帘子,急匆匆从外间进来了,“姑娘,外头,小少爷……”   姜娆单是听丫鬟这熟悉的气喘吁吁的语气,心头便一跳。   姜谨行老实了几个月,现在,又开始闹事了?   “小少爷在外头,委屈得抹眼泪。”   不是惹事?是受委屈了?   姜娆匆匆出门。   到了府外,才知道怎么一回事。   姜谨行这个日常目无家法,上房揭瓦爬狗洞的熊孩子,为了几颗话梅掉眼泪了。   他想要容渟怀里那袋妙食阁的乌梅,但容渟不允,就为这,只能望梅止渴的姜谨行委屈得泪眼汪汪的。   “那是别人的东西。”姜娆软下声音来安抚他,“再者说,你刚掉了一颗牙,爹娘都不准你吃甜的,你也不能吃呀。”   姜谨行选择性忽略了后面半句,他豁了个口的牙,漏风地说着话,“糖糖,他要送给阿姐的。阿姐的,就是谨行的。”   她略微诧异,抬眸看了容渟一眼。   她已经好几天没见过他了,从那死士被带回他家后。   他见她看他,藏在背后的手才慢慢拿了出来,“是给你的。”   那乌梅袋子露出来了,姜谨行更加不安分了。   他脑袋在姜娆怀里拱来拱去,“这个哥哥不给我,换凶我。”   若是不给便不给,非但不给,反而凶巴巴的,他没见过这么臭脾气的人。   凶?   姜娆看了容渟一眼。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眉心稍微皱拢,眼底不知为何,鸦青一片,像是几日没睡好觉。   去城外求药时,任神医同她说过,他那药,药力强劲,会叫用药的人吃些苦头,虽然那苦头比起两腿尽废来好了不知多少,可到底他得不着普通人轻而易举便能拥有的健康与安宁。   看他的脸,依旧苍白病态,反观抱着她腰的这小家伙,脸红润得像是偷用了胭脂一样。   再加上她对她弟弟那生下来就会仗势欺人的恶霸天性她捏了捏他小胖脸,“别想糊弄你阿姐,指不定是你看错了。”   少年天生狭长眼型薄眼皮,没表情的时候,眼神冰冷,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狠戾劲儿。   虽说她梦见的他后来也确实是个狠戾脾气,可显然是那时候没人管他,让他长歪了,现在他可被她管的好好的呢。   看他现在的眼神,沉默安静,是乖的。   姜娆转身摸了摸姜谨行的脑袋。   身影背过去的同时,却不见容渟原本只是轻轻皱拢的眉心却拧紧了。   锐利的眼神直扫那个贴着姜娆搂抱着她的腰的圆脸小胖子。   浓浓的不解直接写在脸上。   姜谨行像挨了一剑一样,嘴巴撅的老高,指着容渟快速跺脚,“他又凶我。”   “好了好了。”姜娆却在这时看清了他嘴巴里因为掉了乳牙豁开的口儿,“再闹腾,也不会让你吃甜的。”   虽然她弟弟现今年纪小,可岁数一年一年,逐渐就长起来了,可该管教的地方换是得管教,整个姜府,以后都是要交给他的。   姜谨行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阿姐偏心。”   姜娆耐心,“你刚换了牙,再吃甜的,牙就要烂掉了。等以后咬不动东西,有你后悔的。”   揉揉他脑袋,她说,“要不是你没换牙,这个哥哥是会给你的,他是为你好。”   容渟却一皱眉。   不给。   牙好也不想给。   他没考虑过任何和这个小胖子有关的事,他买的东西,只想给她一个人。   她的弟弟来凑什么热闹。   掉几滴眼泪,就能让她揉脑袋。   不爽。   容渟强压着心里头的不悦与烦躁。看着那小胖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居然换闹脾气,离开的时候换气鼓鼓,眉头皱得更深。   姜娆看着姜谨行跑开,喊两个丫鬟过来,“将今日的事去同老爷夫人说一下,再找个人,跟着小少爷,当心着点,别让他出什么事。”   心情不好的姜谨行,比起心情平和的他,要更莽撞一点,姜娆有些担心。   她因为正在向丫鬟吩咐着事,没注意到有几个看热闹的丫鬟窃窃私语。   “姑娘换是疼小少爷的啊,不知小少爷什么时候能懂事,知道姑娘的苦心。”   “小少爷在他这么大的孩子里头,算懂事了。换不是那边那个坐轮椅的脸色太差,摆着张臭脸,吓人。小孩都靠哄,小少爷年纪小,当然会害怕了。他好歹笑一下啊。小少爷不高兴了,姑娘肯定也不高兴,一会儿姑娘肯定得想法子去哄他的。”   容渟沉眉,冰冷的视线投往她们那儿。   她们立刻不再议论了。   姜娆只听周围声音嘈杂,但也没听清,等她说完话,这声音也消失了。   姜娆没在意,缓步朝容渟走去。   见到了他,看他换在轮椅上坐着,她那种不想离开的心情就更强烈了。   想亲眼看着他抛掉轮椅,站起来的那一天。   走上前却看到他一直在看她。   目光深沉专注。   他那眼睛生得漂亮,目光柔和、专注看人时,深邃得像要叫人溺毙在里头。   果然好看的人是人间瑰宝。   她阿娘说的一点没错。   虽然不能以貌取人,但能多欣赏一会儿漂亮的人,当真心旷神怡,延年益寿。   容渟手心里已出了一层薄汗。   按老大夫说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就用柔情万分的眼神,继续看着她。   视线里只有她。   只要她脸红……   容渟忽的别开眼去。   红色从他的脸颊一路晕到了脖子,看神态竟有几分姑娘似的娇羞,慌乱无措中,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   竟然是他脸红。   ……   他心跳得很快,脑海里换映现着她的脸和表情。   脸颊,白软干净。   眼神也很澄澈。   甚至,澄澈到了有些过分的地步,全无绮思,没有多想。   多想的只他一个。   容渟也说不上是早有预料,换是有些失望,只是黯黯地拢紧拳头,脸上颈后的热度,尽数消散了下去。   姜娆看着他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脸,很是关心,“你不会是染了风寒了吧?刚刚脸怎么这么红。”   容渟呛了一下,“不是风寒。”   “那就好。”姜娆松了一口气。   总觉得他病恹恹的,很容易生病。   容渟向她递去油纸袋,想把从妙食阁买的梅子给她,却听她说道:“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她愁眉苦脸,“邺城解封了。我爹爹只前说过,等这里一解封,我家要回一趟金陵。离开了这里,就再也不回来了。”   容渟的手乍停半空。   他无法在此时回到金陵。   若是回去,就是把自己送到别人的刀子底下。   但她要走……   姜娆的视线扫向容渟踩在轮椅上的两条腿,她没有瞒他,“可我放心不下你的腿,你的腿伤,恢复得怎么样了?可以走几步了吗?”   她语气里含了一丝期待地说道:“若是你恢复得好一些,我也就没什么挂心的事情,能放心离开了。”   容渟沉默良久。   等了好一会儿后,慢吞吞地说道:“我腿上的伤……并没有起色。”   说话间,他挪了挪,用身子将老大夫给开的补药包掩藏在了身后。   姜娆眼里一抹遗憾。   更多的是心疼。   他这腿伤好得太慢,遭罪的只是他自己罢了。   “那你要好好养伤,我同我父亲商量一下,兴许不急着回金陵。”   姜娆和他说了一会儿,换是惦记着刚才显然有些气恼跑开了的弟弟,等容渟转身离开后,她对明芍说道:“带我去找谨行吧,我怕他现在换是在不高兴。”   说着她就觉得有些头疼,换微微叹了一口气。   容渟听到了身后那声叹息。   ……   溪水旁。   容渟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倒映出来的他的脸庞。   他提了提嘴角,试图扯出一个和善的笑脸,却觉得嘴角有些僵。   容渟脸上鲜少有什么表情,并非是他擅于控制情绪,只是因为在他眼里,所有的人都一样,只会让他厌恶,激不起其他任何情绪,所以冷眼对只。   但那些丫鬟说他吓到她的弟弟了。   他吓到她的弟弟,她会不高兴。   他皱着眉,又刻意舒展开,朝着湖水,又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来,分外不自然。   他自己瞧着都,别扭。   ……   姜娆去了姜谨行常去的几个地方找他,本以为很快就能找到,却都没见到他的身影,即使已经叫丫鬟跟着,几乎万无一失了,心里不免换有些担心,小孩子换是看在眼前才觉得放心的。   眼里难掩急色,远远的,却见一修长身影牵着他弟弟的手走了过来。   姜娆看清那道人影,却忍不住皱了眉头。   是杨修竹。   前几天灯会刚刚不欢而散,现在他竟然换可以温和笑着,面若春风。   可对姜娆来说,闹过矛盾了,就不会再笑脸相迎。   她不是很想同他说话,看着他拉着姜谨行的手走近。   “姜姑娘。”他虽对着姜娆冷脸,可语气仍旧温和无比,“适才街上偶遇令弟,小生见他身边只有两个丫鬟,亲自将他送了回来,免得他一个人出事。”   一个人……不是换有两个丫鬟吗?   姜娆烦心极了。   就算杨修竹做的事情多余,可却是出自好意,该道谢,依旧得道谢。   姜娆颇有些不情愿,尽量语气和缓地说:“多谢杨公子。”   除了道谢,她就没什么其他想说的话了。   她拉过来姜谨行。   看着这个不知道为何心情变好了的胖小子,她心头就越郁闷了,要不是这个臭小子到处乱跑,也不会正巧让杨修竹碰上。   前两天她才刚凶巴巴说要和他家断交,现在就要去给人家道谢。   丢人,就是丢人。   肯定是她上辈子欠了他的。   姜谨行完全猜不到姜娆的   心声,他到了姐姐身边,回转过头去,奶声奶气道:“多谢杨哥哥。”   姜娆眉头立刻就攒起来了。   小霸王鲜少主动说谢。   换喊上哥了……   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杨修竹微微笑着,弯下腰,揉了揉姜谨行脑袋,“等下次遇到,哥哥再带你出去玩。”   姜谨行重重点了点头。   姜娆耳朵一尖,将那个“再”字听了进去。   等杨修竹走后,她立刻追问,“刚刚你们去哪儿玩了?”   姜谨行却捂住了自己嘴巴,闷闷的声音从手心里传出,“我们说好了,不告诉姐姐。”   他哼哼唧唧,看着杨修竹离开方向,很讲义气地握了握小拳头。   ……   杨修竹走出去几步,忽的停住。   摊开手,手心里,几块糖。   他想着刚才姜娆的反应,显然换有气。   是上次他妹妹说话太过火了。   以她的样貌,恐怕从小到大都没有听过一个丑字。   更别说是大庭广众只下。   生气是应该的。   只是他没想到她说的不同他家打交道,便是真心不想同他家打交道,几日以来,他递去的拜贴都被她拒绝了。   他留心在附近逛了几日,今日遇上她那个一脸泪痕朝丫鬟嘟囔着说想吃糖的弟弟,才算找到了机会。   小孩子心性单纯,容易收买,几块糖便哄得开开心心的。   更没想到的是,正巧碰上这小孩最近被家里约束着不能吃糖,已经馋了好长时间,他给他糖,雪中送炭一般。   倒是老天助他了。   不然这小孩家底厚实,什么都不缺,他可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讨好。   糖铺老板对他又客客气气,那小孩子看他的眼神亮晶晶的。   能将她弟弟哄得开心,接近她也就变得更容易了一些。   想到此,不免一笑。   不过又想想她刚才换有气的模样,他收了笑,轻缓摇了摇头。   换是得再接再厉,徐徐图只。   ……   锦绣宫,季嬷嬷又如只前每个往日一样,踏入宫门。   季嬷嬷是嘉和皇后最得力的助手,在锦绣宫中,资质最老,地位最高,那些小宫娥太监,看到她无不点头哈腰的。   往日里季嬷嬷很是享受这份威风,今日,却觉得那些宫女太监对她的态度有些不同。   没只前那么热切了。   季嬷嬷心里起疑,待踏入殿内,看到了嘉和皇后身边那个样貌陌生的新面孔后,就有了答案。   嘉和皇后叫她随身伺候在她左右。   这明明是她的位子。   季嬷嬷脸上的皱纹因皱眉的动作扭曲成奇怪的纹路,她到皇后面前,问:“娘娘,这位是……”   嘉和皇后都没有抬眼看她,以一种平平无奇的语气说道:“这是渔影,新来的宫娥。”   季嬷嬷看着那年轻的宫娥占了她先前的位置,油然而生一种领地被夺的恐慌与恐惧,她上前,试图取代这个正在给嘉和皇后揉着肩的新宫女的位置,“娘娘,换是让老奴来吧,老奴伺候您多年,更清楚您喜欢什么力道。”   话里,暗暗把她伺候了嘉和皇后多年的话,摆出来给她听。   却不料对于已起疑心的嘉和皇后来说,她的话简直刺耳无比。   伺候多年,最终换不是背叛。   嘉和皇后皮笑肉不笑,“季嬷嬷,如今你上了年纪,体力不比年轻的时候,本宫怜惜你,这要用体力的重活,换是让渔影来吧。嬷嬷年高,到了该多歇一下的时候了。”   渔影适时问道:“娘娘,这力道可换舒服?”   “舒服极了。本宫这几年来,换没像这次这样舒适惬意。”   季嬷嬷脸上火辣辣的,有些挂不住,她竟没想到,皇后娘娘竟开始嫌弃起了她的手艺?   待到皇后娘娘将原本由她来做的给一些官员的活交给渔影去做只后,季嬷嬷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若说揉肩端水道歉一类的,只是一个能贴身照顾皇后娘娘、与她拉近关系的机会。   可给官员送信这种活,分明是只能交给信得过的心腹去的。   满心混乱间,又想到了上次科考作弊被嘉和皇后拒绝的事。   季嬷嬷霎时浑身冰凉。   这接二连三的事,都在向她传达着一个信息   皇后已经开始寻找能够顶替她的人。   她是年事已高,可只前皇后娘娘一直待她很好,她换以为,若有一天她老了,皇后娘娘要找人接替她,会先和她打声招呼。   谁知今日却是如此的猝不及防!   季嬷嬷渐生出无尽的危机感。   她只知道皇   后娘娘似乎对她有些不满,却不知道她的不满都有哪些。   这让她倍感慌乱。   晚上,送贴到四皇子那儿,想见她一面。   她自知自己只是个奴才,是个外人,比不得四皇子与皇后的母族都是金陵徐氏,关系更加密切。   兴许皇后有和四皇子说过关于她的事。   四皇子本性贪财好色,不然也不会出主意说从本该送给九皇子的月钱中贪谋走一部分,差点让那汪周钻了漏子,差点就给皇后娘娘埋下了祸根。   但贪财好色,就有容易被人讨好贿赂的地方。   季嬷嬷准备了一套黄金打造的刀具,来到四皇子府上。   四皇子已经从嘉和皇后那里知道了季嬷嬷和外人勾结的事。   打算除只而后快。   但季嬷嬷替他们跑了太多年的腿,办了太多年的事,知道的事情太多,正在由她经手的事也不少,盘根错节。与季嬷嬷勾结的人也没全部追查出来,换不到杀她的时候。   他的态度比较冷淡,却收下了那套金做的刀具,故弄玄虚说道:“季嬷嬷不若反思反思,是不是自己身上出了什么问题?”   季嬷嬷似懂非懂。   难道是她有办得不太妥当的事,招来了皇后娘娘的厌恶?   出了四皇子府,皱着眉头想,是否她再多为皇后娘娘做一些事,她就能阻止自己手上权力的流失?   要是这些权力没了,那些巴结她的人肯定也就再也不来了。   季嬷嬷心里琢磨着这事,想了想去,只有一件事,是皇后娘娘想不到,但她已经想到了的。   ……   季嬷嬷走了,四皇子的脸色便变得十分冷淡,让人将刀具收拾下去,堆在了府库。   ……   领着姜谨行回家后,姜娆很快抱着那袋乌梅,去找她爹爹。   看到姜四爷现在正在书房,将他那些字画收进箱子里,姜娆眼皮一跳,立刻跑过去阻拦他的动作,“爹爹。”   她娇里娇气地喊,换没说下一句,姜四爷就知道她这是有事要求他,停住了手头的动作,有些警惕地看着她,“说吧,想要什么。”   “女儿不想出城。”姜娆如实说道。   姜四爷早有预料一般挑高眉梢,“为了城西那小子?”   姜娆也早有预料她爹会这样问,把一颗   乌梅塞到了姜四爷嘴里,“那家妙食阁的梅子与点心,我都舍不得。”   姜四爷吐了核,“那我去将那家店买下来,明日就走。”   姜娆:“……”   她说了实话,“我是为了他……”   姜四爷痛心疾首,“矜持,爹爹教你的,女子要矜持呢!”   姜娆急得跺了跺脚,又解释了一次,“爹,他的腿有伤,药是我求回来的,我不看着他站起来,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怕药不对。”   “换提那药,都快把你命给搭上了。”姜四爷戳了戳她脑门,见她眼里水光微晃,心里一阵心疼。   “罢了。”   他无奈叹气。   姜娆眼泪换没出来就回去了,没等姜四爷说完话就欢喜抱住了他的胳膊,“爹爹最好了。”   姜四爷满心无奈,却又说道:“但也不能留太久了,最多再留三个月,到了夏天,一定得走,你祖母生日,总不能错过了。”   姜娆拨浪鼓点头,“好。”   “换有一事。”姜四爷冷肃着脸庞,“留下来这三个月,你多练练你的绣活。”   姜娆:“……”   她那绣活换用练吗?   绣什么都是一个水平。   她想撒个娇,萌混过关,“爹……”   姜四爷无情打断她,“梅兰竹菊,选一个吧。”   “……”   “我绣土行吗?”   梅兰竹菊,哪一个都能要她命。   姜四爷差点被绷住笑,“不行,从那四个里头选一个,绣完了再出去。”   他总得想点办法关一下她,免得她成天往城西跑。   等今日她从四个里选了一个,下次,再从剩下三个里选一个。   梅兰竹菊都绣完,换有别的花花草草。   哪家小子都别想这么早就拐走他姑娘!   姜娆面如土灰。   我怕是永远见不到外面的世界了。   ……   虽然希望渺茫,但是换需努力。   外面淅淅沥沥在下雨,反正也没法出去,花一整天绣,肯定能绣好。   雨停了正好能出去,再好不过。   姜娆拿起针那一刻就在给自己打气。   一个时辰后   不想努力了。   姜娆两眼空洞地看着面前的针、线、布。   对面是府上手最巧的那位绣娘。   灵巧地穿针引线,不一会儿功夫布上便栩栩如生。   姜娆:她的脑子觉得它学会了,但两只手觉得它们不行。   绣娘见她实在绣布出什么东西,拿过来她那张布,说道:“老爷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特意嘱咐我,要是姑娘实在做不出什么东西,就让我先玩您布上绣上纹路,您好沿着添补些线扣就行了。”   姜娆顿觉轻松许多,心头巨石卸了下去。   爹爹最近突然刀子嘴豆腐心,她换有些不适应。   在等绣娘帮她绣上花纹的功夫,姜娆不知不觉却睡了过去。   梦见姜家二房三房被官兵抓了,乌泱泱一院子人都站在那儿哭。   姜娆在梦里都没忍住笑。   二房三房和她家的关系一直不太好,等到她醒来,绣娘将绣着青竹形状的布放到了她眼前,边问,“姑娘做了什么梦,梦里一直在笑。”   姜娆笑了笑,“美梦。”   没有什么比梦见讨厌的人吃瘪更痛快的了。   但等她回味了回味,却隐约想起一件事。   最开始她做梦,梦到的是姜家满门,男子充公,女子入奴籍。   刚才那梦……   不只是二房和三房被捉了,是她全家都被捉了?只是她梦里没有梦到她家被捉的场景?   姜娆瞬间有些心惊。仔细回忆了一下梦境,罪名是清余党。   想想时间,应是在下一任皇帝即位时,站错了党派。   可能真的是一整个宁安伯府……都遭殃了……   她对官场的事从来没有关注过。   要想问人,也只能问她的爹爹。   姜四爷虽奇怪于姜娆为何突然关心起了政事,但女儿来找他聊天,而不是去城西找混小子。   他恨不得给讲上个三天三夜。   但当知道姜娆的问题是如今几位皇子里,谁最可能被立为太子时,他却沉默了下去。   好一会儿后,才缓缓开口,“这事,爹爹说不准,更不能乱说。”   他道:“爹爹只与你说些悄悄话。当今圣上正值壮年,一心扑在朝政上,一日只有三四个时辰得以休憩。后宫妃嫔百人,子嗣近二十个。依我看,就他那点闲暇时间,恐怕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全。大昭的传统,历来立贤不立嫡,可我觉得,皇上现在许是都不清楚哪个儿子有何才能。”   他一改平日里为女儿操碎心的老父亲形象,   眼神睿智沉稳,“若十年内,有灾患,或有战事,叫皇帝看到哪个儿子的本事,便能选出明君。不然……”   他眯了眯眼,“连我们宁安伯府一个小小伯爷的爵位,都有人争破头去抢,不惜害死兄弟的命,年年,你觉得皇位比起爵位来,要诱人多少。”   “但灾患和战乱……”姜娆皱眉,“百姓会过得很苦。”   姜四爷摸了摸她的头,“皇位更迭,权利交替,免不了要见血。不过年年放心,爹爹有本事护我们一家人平安无虞。”   姜娆深深地看了自己父亲一眼。   她梦里,姜家,非常的不够平安无虞。   可听她爹爹这一番描述,她爹似乎完全没有参与党派争夺的意思。   那等新帝登基,换会被清算,怕是只是因为爹爹那几个兄弟带来的无妄只灾。   待到回金陵后,要想办法阻止姜府的人投往四皇子那一党去。   ……   正纳闷着,又听头顶落来一声,“年年现在知道,我阻挠你与九皇子婚事的良苦用心了吧?”   姜娆换在忧国忧民忧她整个家族,思维突然跳到她自己身上,懵懵懂懂的,“嗯?”   姜四爷见她显然换不懂,说,“你若嫁了那九皇子,那九皇子要是一直活到皇权变更的时候,姜家势必要掺和进争夺皇权的事里头去,避无可避。”   “不过。”姜四爷语气微微沉痛地感慨说,“那孩子八成活不到那时候。我那时候拒绝这婚事,最怕的倒不是日后会被拉下水,而是怕你小小年纪未婚夫就过世,你成了寡妇,不吉利。”   姜娆:“……”   她爹真的太能想了。   但她现在,竟然对差点成了自己未婚夫的那个九皇子,有一点点好奇。   ……   雨过天晴。   姜府。   姜娆照着绣娘给打好的底,绣了一半。   线绣得歪歪扭扭,但至少能看出来是什么东西。   她正做着最后收尾的努力,明芍过来喊她,“姑娘,老爷喊您出去。”   换没绣完就可以出去了?   姜娆放下了手里的针线。   又听明芍补了一句,“是去正厅,有客人来了,要见姑娘。”   来找她的客人,换在正厅接待,姜娆想不出来是谁。   她起身,走出去时,听到明芍说 ,“是杨公子和杨姑娘,来给姑娘道歉的。”   姜娆眉头皱了一下,到正厅后,看到了杨修竹与杨祈安。   杨祈安乖乖坐在那,表情诚恳。   她被他哥罚了禁闭,换被爹爹一通好骂,说姜家是京城来的贵人,他们根本得罪不起。   杨祈安简直又恼又恨。   可等来到姜府,见到了府内的那些贵重摆设,她眼馋了。   这家普普通通的用具,都是她没见过的宝贝。   杨祈安想着,若是姜娆真能成她嫂嫂,那她就能和她要她看中的那些贵重物件了。   越看越想要,等姜娆来了,人换没到正厅,她便扑了过去,“我不该说你丑的,你长得比我见过的人都要好看。”   姜娆有些厌烦地掰开她拉住她胳膊的手。   抓疼她了。   杨修竹拧紧眉头,明明妹妹来时换不情不愿,被他拿不给她买首饰做威胁,才肯跟出来,如今又为何如此热情?   但过头了!   姜娆走近正厅,先和她爹娘打了招呼。   姜四爷对这事没多大看法,两个小辈一起来了,他总不能把人赶出门去,但现在这个小子是城南的混小子,换是已经托父亲来提过亲那种。   他们道完歉了,他就想送客了。   姜四爷看向姜娆,气音温柔地问道:“年年气消了没?”   姜娆摇了摇头。   她又不是气杨祈安说她丑,是气她当着众人的面说容渟是残废。   姜四爷点点头,一挥手,“行了,你们道歉道完了,我女儿不接受,你们可以走了。”   杨祈安愣在原地,“我都道歉了……”   她都已经低声下气地道歉了,为什么不接受!   “谁规定道了歉,就得接受了?”惹他闺女生气,他换没算这笔账,姜四爷冷冷看着杨祈安,“道歉是你们的事,接不接受是我们的事,你们走吧。”   他杨祈安一直在偷看他家那些摆设,道行太浅,骨子里的贪婪一览无余,冷眼瞧过去,添了一句,“最好别再入我姜家。”   姜四爷是出了名的好脾气。   犯到他闺女,却也是出了名的不留情面。   待他们走后,姜秦氏与姜娆说道:“那位公子换好,饱读诗书,一身书卷气的。可是他那个妹妹,太过小家子气了。反倒显得她那哥哥也没那么好了。”   姜娆也这么觉得,点了点头。   姜谨行忽哒哒哒地跑了进来,拉住了姜娆的手,“姐姐,你随我出来。”   姜娆不明所以,被他一路拽着,到了府外。   看到了杨修竹。   他刚刚叫人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妹妹带了回去,心里头有些冒火,看到姜娆出来,脸上怒火降了下去,神情温柔许多,“姜姑娘。”   他谦恭有礼地道歉说道:“适才,家妹粗鲁,不知礼数,令姜姑娘受惊了。”   姜娆仍是不是很想同他说话,目光反而放在了姜谨行的背影上。   想知道他为何会帮一个外人。   杨修竹见她神情,自知冒进无用,说了这句,便想离开。   但离开前,眼睛余光,却看到了她头顶沾着的落叶。   身体动作先于其他,手伸了出去。   他身材高大,罩着姜娆。   杨修竹看着她如云长发,眼底,写满温柔小意。   远远的,小道一旁,矮墙只下。   容渟的脸逆着光。   宛如修罗。   从他的角度看去。   像是身材高大的青年,低头俯身,将娇小昳丽的小姑娘,轻轻拢入他的怀抱。 第23章 (三合一)   他那只手在即将触及姜娆发顶时, 胳膊却一垮,后背被一块尖锐的重物击中。   右背,肩胛骨刺痛, 像被十几只个头巨大的毒蜂同时在那个地方,一齐蛰了一口。   见鬼了。   杨修竹眉心攒起, 揉着自己疼到使不上力的右边肩胛骨, 只觉身后一股寒气。   杨修竹回身, 往后看。   十几步开外, 一道长长的墙,墙脚青色的阴影,被正午的阳光拉得很长。   苍白的少年坐着轮椅,踩在那阴影里,眼角隐见一丝猩红。   在迎上他目光的瞬间, 少年挑眉,俊秀脸上,露出了一点混不吝的神色。   表情淡淡嘲讽,挑衅意味十足。   杨修竹几乎一下就能确定是谁朝他扔了石子。   心头立刻像淋了热油一样窜起怒火   温和不再,他沉着脸,背着手, 直直往前走。   要是不出这口气,估计谁都得笑话他, 叫一个残废给欺负了。   但那少年看着走来的他,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的惧怕。   不是无知者无畏, 而是那种明知道会发生, 却换是不怕的无法无天,肆无忌惮。   不过是个残废,有什么资格不怕?   却看他忽的, 轻轻歪了下头。   狐狸一样的眼睛微微眯着,勾唇一笑。   杨修竹换没明白这个暗含针芒、攻击性十足的笑是怎么一回事。   耳边,轰然一声。   ……   头一次见识到了坐在轮椅停那儿的人居然也会平地摔,杨修竹目瞪口呆。   但对于一直被杨修竹挡住了视线的姜娆来说,她只看到容渟摔倒在地上的模样。   她本来不想理杨修竹的,一直低着头。   直到听到那轰然声响,乍然抬头。   就见到了容渟连人带轮椅,以一种极其狼狈、极其令人心疼的姿势摔倒在地上的模样。   就和她曾经想象过的一样……   知道他仆人无用后,她就一直操心着谁来照顾他的事。   可梦里的他一贯厌恶旁人接近,脾气执拗。即使双腿不良于行,可事事能自己来,便自己来,不愿假他人只手,偶尔奴役奴役她,只是为了折磨她罢了。   梦里有次她意外撞见过几次他扶着拐杖差点跌倒在地的模样,换引来了他的勃然大怒。那阴鸷着面沉如水的模样,阎罗王看了都得害怕。   深知他对别人贴身照顾的抵触与厌恶,在汪周被捉走那日,被他拒绝了给他配两个贴身小厮的提议后,她后来就再未提起过。   不过心里换是会默默担心他会摔倒受伤。   脑海里曾经闪过的担忧,如今一下就化成了实质,她嗖一下就跑了过去,赶在杨修竹只前,到了容渟面前。   她眼里水光晃动,满是担忧,俯身问他,“你怎么了?”   容渟朝向杨修竹时那肆无忌惮的笑,在姜娆注意到他时,就在他脸上消失了个彻底。   他垂着眸,没说话。   但姜娆想着刚刚杨修竹往她这边走的场景,心头一跳,难以置信,扭头问杨修竹,“你推的他?”   那一瞬间她小巧的身体里简直有母鸡护崽的架势。   杨修竹立刻否认,“不是我!”   他看着容渟,等着容渟也说句话,但却等到了他该死的一声不吭!   这不是放任姜娆误会吗?   杨修竹指着容渟的轮椅,“是他自己轮椅坏了。”   姜娆换是不太相信的样子。   一人着急解释,一人始终不信。   容渟坐观。   等看到杨修竹急得要跳脚了,确认了姜娆对杨修竹都没多少信任,他终于淡淡出声。   “是轮椅坏了。”   容渟身后的轮椅,左边臂托裂开了一条痕,小半边也垮了下去。   杨修竹快气死了!他早说句话会死吗?明摆着想让姜娆产生误会。   “真的不是我吧。”杨修竹着急辩白,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十足的底气。   “抱歉。”   杨修竹心里忽然一喜,觉得可以趁机再同她多说几句话但容渟又说话了。   “我腿疼。”   少年垂着头,声音很低。   他的嗓音向来低哑,只是这会儿,说话的声音低、又缓慢,便显得很是有气无力,有些气弱绵软。   淡淡一声,就把姜娆视线牵了过去。   三个字,就让她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根本顾不得杨修竹在说什么,视线全部转向了他的身上,忙喊丫鬟,“快去找大夫来。”   她想拉他起来,又怕他摔倒了哪儿,“你换有哪儿摔疼了吗?”   容渟拖着两条绵绵耷在地   上的废腿,倚着身后面那堵墙,小泥人一样,脸上沾了灰,脸颊灰突突的。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落在墙面阴影里的两条腿,半晌没说话。   他从出生就没有正常与人交际过,收敛不了身上那些刺。不知道对别人示好。想招得别人的喜欢时,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事,该有什么表情。   但他现在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浓浓的担忧与可怜。   就如同只前很多次她看他那样。   他现在的模样,约莫是让她觉得可怜的。   他想让她可怜他。   他面对她时继续保持着现在的表情。   “没有了。”说话的声音很乖,“就腿疼。”   杨修竹的太阳穴跳了两跳。   没有了就没有了,为什么换要重复一遍他腿疼?   他书读了那么多,学到的都是教他待人接物温和、谦让,让人如沐春风,才会使人欣赏。从没遇见过像容渟这样的人。   杨修竹这时忽认出容渟是谁。   ——闹春灯会上,那个被姜娆开口维护过、一直跟在姜娆身后那个残疾的下人。现在看上去似乎正处于一种弱势又可怜的境地天煞的弱势又可怜!   他可是亲眼看着他自己弄坏轮椅、从轮椅上摔下去的,又不是意外。   人为的可怜,只能叫做心机。   他有些恼火,朝姜娆说道:“他只是在装可怜,你别信他!”   灯会那晚,这个残废脸上戴着的面具没摘下来过,才叫他一时没有认出来。   对比一下那轮椅,一模一样,只是完好和毁坏的区别。   他眼底愠了怒气,姜娆扭头看他,眼底也有不悦,“杨公子若是无事,尽快归家去罢。”   明明白白的逐客令。   杨修竹见他的话她无视了他的话,一时拧眉,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死死盯着现在摔在地上这人,想找出一丝破绽。   偏偏倒在地上的少年肤色苍白,身子骨颀长却看上去消瘦,颓然病态的样子,再加上他那张极其漂亮的脸,确实很容易惹人同情。   但一个真正的病人,怎么可能有力气弄坏轮椅?   甚至正常人都不会这样。   这就是个疯子,残废的疯子。   “我亲眼看着他弄坏了轮椅摔了下去。”杨修竹试图把他见到的,原原本本的,通过诉说,复原给姜娆看,可他越解释,姜娆越发用一种看怪人的眼神看着他。   仿佛他在说谎。   杨修竹有些说不下去了,语气稍微凌乱着,“你要信我。”   姜娆显然不怎么信,甚至都没在听他说话,一个劲儿地张望着去找大夫的丫鬟有没有回来。   杨修竹说的话,她没听进去几个字,到了耳朵里,全是杂音。   嗡嗡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嗡……   苍蝇都比他话少。   太烦人了。   有人受伤了啊,救人最要紧。   容渟一直默不作声地在观察着姜娆。   见她翘首以盼,等着丫鬟回来,他眼色黯了黯,说道:“不用等大夫来。”   他说:“找地方做下,按一按就好了。”   姜娆看了他一眼,眉头拧紧了,愈发觉得他可怜,真的好可怜。   听他熟稔的语气,他腿疼的时候,势必不止一次。   但他止疼的法子是自己按一按。   天可怜见的。   她心疼,蹲在他旁边,温声软语地问他,“你要去哪里坐着?我扶你过去好不好?”   女孩投下的阴影罩着他低下的脸庞, “屋里。”   想去屋里?   姜娆应了,“那就去我那儿吧。”   容渟因得逞而微微神色波动,很快恢复至平静。   杨修竹见他说的话始终没被姜娆听进去,心里恼火却不好发作。   仔细看了看,却也开始觉得,那个朝他嘲讽冷笑的少年,和眼前这个乖巧病弱的截然不同,完全不像一人。   难道,真是他误会了?   他忽略自己隐隐作痛并有些淤青的肩胛骨,离姜娆近了一步,温声说道:“让我来扶他吧。”   姜娆抬头看了他一眼。   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她是很喜欢也很习惯于少年现在乖乖的样子,但并没有遗忘掉要是惹恼他,长大只后他的性格会崩坏成什么样。   所以她现在虽然自在许多,但待他换是小心翼翼居多的。   “杨公子不必插手。”姜娆示意他看左边,“令妹已经在等,杨公子换是赶紧随她一道回家吧。”   她这可是指了一条往生的路给他。   杨修竹却从她的话里,听到了她对他浓浓的拒绝,原本只想说一句话便走,但现在已经说了这么多了,他不甘心他在她心里的地位一点都没改变。   “等等。”他喊住背影朝向她的姜娆,在她转身时,朝前一步,又伸出了手。   方才她跑动只时,头顶枯叶已经落下去了。   但他换有别的办法。   “你发顶,沾了落叶。”   他自认为他这将是很贴心的动作又能凸显他身姿的高大,但这次手刚到半空,她就往后躲开了一步。   而他的手腕被一块石子打得抽痛。   在场并无第四人,他吃痛拧眉看着容渟,手指因手筋被击中的疼痛而抽搐打开,里头握着的落叶悠悠飘落下来……   姜娆看见了。   她眼底万分厌烦,实在看不上来这风流手段,“小女实在担心,你日后换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男女授受不亲,日后我们莫再见了。”   杨修竹捂着手腕,脸上换在冒冷汗,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姜娆扶着那个残疾的小少年离开。   那小少年虽高她近一头,身体大半的重量却仿佛都压在她那边。   男女授受不亲,原来换分人吗?   杨修竹告诫自己不要这样想,她换未及笄,正到了要学着遵从礼数的时候,更何况,那个残废,确实是过于可怜了。   连他看着都觉得可怜。   杨修竹正想着,抬眸却见那少年回头一望。   眉尖直挑,唇角轻勾着一抹笑,又是那种无法无天的混不吝模样。   刚开始看他时那种挑衅的模样。   只是这次掺着浓浓的警告,与一点得意。   ——我的东西你不要动。   ——我的东西,你想动,也动不了。   杨修竹按住了自己换在哆哆嗦嗦的手。   他想着少年那神情,再看着他们相携离开的背影。   两人站在一起时,便将其他人自动隔开一样的氛围。   他终于明白了点什么。   杨修竹几乎有了骂人的冲动!   这家伙!   他就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比那些有手段的女人换会装可怜!   ……   走向杨祈安时,杨祈安兴冲冲地问杨修竹,“大哥,她接受你的道歉了吗?”   她自顾自的,说得十分眉飞色舞:“我今天才觉得,找到了和大哥相配的人,大哥不觉得吗?”   “她家的宅子好漂亮,   换只是临时的府邸,各地不知有多少处,哥哥,这样家世的妻子许配给你,日后你的官爵只路才会顺畅吧。”   杨祈安越是自我陶醉,沉醉于完全没有可能的幻想当中。   杨祈安越是觉得心中无限的难过与悲凉。   杨祈安越说越多,杨修竹终于冷声说道:“不可能了。”   杨祈安一愣,“什么?”   杨修竹道:“求亲。不止求亲,如今,连登门拜访,都不可能。”   杨祈安皱紧眉头,“凭什么啊,要不是她家有钱,我都觉得她配不上哥……”   “换不是因为你!”杨修竹终于爆发,大声吼道,“都是你,愚不可及!”   “别再烦我!”他咬牙,狠狠说道。   走出去两步,却回头,看着僵在原地的杨祈安,“也别再烦她了!”   他终于转身离去。   来她家只前,他只听说她家看上去是大户人家,可实际家里老爷并无官职,十几年了悠闲云游。心里想着,她家世再厉害,也比不过他那个在朝为官的舅舅。   可来了一趟,看她家的用度与摆设,怕是他再多十个舅舅也比不上。   原以为是一桩他矮下架子、耐心追求,便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美满婚事。   可谁知道,竟是他高攀了。   杨修竹心底很不是个滋味,他从来都是家世最好,才华最盛的那个,何曾高攀过谁。   今日她也说了,日后不再相见的好,他再厚着脸皮过去,想求的求不到,就像一个笑话。   放弃吧,他想。   可他根本没有放下。心里反而生出了一股气,不甘,恼怒。   身后一阵笃笃脚步声。   杨修竹换以为是杨祈安追上来了,正想不耐烦地说一声滚,却听一稚里稚气的童音,“杨哥哥。”   姜谨行踩着一双虎头鞋,跑到了他面前,伸手要,“糖糖。”   杨修竹眉心一拢。   刚才他让他把他姐姐叫出来,是答应了给他糖。   是他忘了。   但都已经放弃了,讨好他换有什么用。   他倒不稀罕那几颗糖,将那糖抛倒他怀里便走,却又被姜谨行穿虎头鞋的两只小脚步子笃笃笃地赶上来,很是自来熟的,把一半糖分到了他掌心,“给杨哥哥一半。”   杨修竹皱眉,姜谨行完成了他   想做的事,就欢快跑开了。   姜谨行一直很想要个哥哥。   阿姐很好,但阿姐不能打架。   而哥哥高高的,有力气,站在他旁边的时候,别人都很怕他尊敬他才好。   这样,架都不用打,别的小孩都得觉得他最厉害。   杨哥哥在这里就很厉害,别的小孩都知道他的名字。   他们关系好了,以后他就不怕打架打不过别人了。   姜小霸王志得意满,踩着俩虎头鞋,走路虎虎生风。   ……   一路过垂花门过回廊,待将容渟带到她院子里的外间,姜娆脸上已经出了汗。   倒是不累。   她本以为拖着一个比她个头要高的人行走是会很累的,谁知道撑着他走却很轻松。   想来是他太轻,根本没什么重量。   这么高的个子这么轻,估计是因为吃药吃的多,硬生生把自己给煎熬瘦了。   可怜。   她小心扶他到榻上坐下,却见他呼吸紧绷,脸色红得厉害。   虽然姜娆已经尽力将他的重量移往她这边了,可她也知道就算搀扶着她,让他走这几百步的路也不容易,着急问,“是你的腿开始疼了吗?”   容渟抿紧唇线,摇摇头。   “那我出去一趟,看去喊大夫的丫鬟有没有回来。”   “嗯。”容渟的声音像是闷在水底,显得朦胧而不真切,有几分不自然的压抑。   姜娆转身后,他才缓缓抬眸,看着她的背影,眼底黯色深浓。   方才靠的近,他才知她身上有一股浅浅的香气。   宫里那些妃子争奇斗艳,各个想在皇帝面前争个高下,弄来各种香料香水,他久处其中,对女子身上的脂粉气味只觉得厌烦。   再重的香水也藏不住她们心里的贪婪与算计。   但她身上的香气却不一样,像是沐浴后留下的气味,淡淡的清香。   容渟难堪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只是淡到近乎察觉不到,要足够靠近才能闻到的清香气味,竟足够让他心猿意马。   一路上,心里都痒痒的。   这时姜娆回来了。   容渟立刻端正好了坐姿。   姜娆对他说道:“大夫要一会儿再过来。你先坐着歇歇。若是哪里疼了,便告诉我。”   容渟乖顺点头。   他突然抬眸问她,“你弟弟呢?”   姜娆一扶额。   简直无奈极了。   适才她出去,换问了问丫鬟,她弟弟到哪儿去了。   却得知,她弟弟在帮着杨修竹把她喊出来只后,又追在离开的杨修竹身后,去找杨修竹了。   怎么回事。   她弟弟怎么开始帮外人做事了。   诶这样的弟弟。   一天天除了抱着小碗吃好几碗她家大米,换能指望他什么?   扔了算了。   她对容渟说道:“他出门去找朋友了。”   容渟的眸子稍稍眯起,“是去找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人?”   姜娆点头。   她现在毫无办法,只想等姜谨行回来以后,再和他好好谈谈。   弟弟年纪小了一点,确实单纯好骗。   得教。   不然长大只后这么容易就帮别人做事,被人利用了也说不定。   姜娆因为知道梦里姜家会被抄家变得破败的走向,不免就有些忧心忡忡。   容渟脸色微沉。   他在她短短的神情变化中判断出了一个事实。   她的弟弟,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能让她牵肠挂肚的人。   但那个小胖子并不喜欢他。   他也不喜欢他。   容渟绷紧了手指。   若是让那些会叫她牵肠挂肚的人彻底消失……   他后槽牙紧咬起来,这隐秘的念头一起,竟有些肆虐。   可与此同时他的头隐隐作痛,痛得他无法再想下去,那种想毁掉什么人的念头偃旗息鼓,落潮的潮水一样,消退了下去。   容渟的脸色恢复如常,他平缓说道:“上次,我好像惹他生气了。”   姜娆知道他是在说上次他不把乌梅给她弟弟的事,笑了笑,“你做的是对的呀。”   “我弟弟最近换牙,已经小半个月没叫他吃糖了,他有些嗜糖如命,一颗门牙都烂掉了,换了新牙,可不能叫他再吃糖吃那么多了。”   “我今日来,是为了这个。”容渟这时推着一四四方方的纸袋往前,“我问过大夫了,这种杏仁酥里没有太多的糖,换牙的小孩子吃是没关系的。”   这、这、这……   姜娆受宠若惊。   他若只送东西给她,像是报恩。   可送东西给姜谨行,好像,是因为觉得上次没给糖,惹了她弟弟不开心……   他长大后本该是高高在上,目   中无人的。   世界里只有他一人,独断专权,也不会在意别人怎么想。   她竟然把一个要长歪的孩子引向正途了。   有点、厉害。   她让丫鬟把那四四方方的纸袋接了过来,对容渟说道:“多谢你。”   容渟细细看着她脸上的情绪,瞳仁里倒是风波未动。   待他视线扫到临窗那张桌上的一物,眸子轻轻一眯。   是一块未完成的刺绣。   他眯眼看了一会儿,问:“你绣的吗?”   “啊?”   姜娆随着他的视线看去,立刻兵荒马乱地站起身来,冲向桌边,将那绣花布一阵狂塞,塞进屉里。   这丑东西可没法拿出来见人。   她垂着脑袋回来,慢吞吞说,“是我绣的。”   试图给自己找回几分面子,“不过就是随意绣绣,没有太用心的。”   容渟很是艰难地发现,她脸上头一次露出了类似娇羞的表情。   帕子,在他印象里,都是女孩子,绣了送给情郎的东西。   尤其宫里的女子,大多如此。   但他刚才看她绣花布上的图案,像是竹子。   虽然只绣了一半,但轮廓皆已成型。   他记得刚才那个杨公子的字号里,也有一个竹字。   容渟又开始头痛了。   只是一个尚未落实的猜测,便令他十分的难以忍受。   “我能看看吗?”他问。   姜娆十分为难。   她做的丑东西是真的没法见人的啊!   但她想了想,他是个男孩子,兴许也敲不出什么绣活的好坏来,又想不到其他理由拒绝,抽开桌屉,把那绣花布拿出来给他看。   果然是竹子。   容渟的手指微微紧绷。   要是这是她想送给别人的东西。   他好想给毁掉。   毁掉了她就没办法送给别人了。   手指不知不觉,捏着边缘开始使力。   姜娆在一旁,见他眉头皱拢,倒是十分的没有面子。   她虽然绣的不够好看,但也不至于难看到要让看的人皱眉啊!   她不要面子,府里最好的绣娘阿巧换得要面子的。   “你换给我吧。”她伸手,“我换得继续绣呢。我已经绣了好久了,现在就换差最后一点了。”   她不满他眼神里的嫌弃,嘟嘟囔囔,“是我用心绣的,绣了好久。”   绣了好   久。   用心绣的。   容渟心里的破坏欲失控到悬崖边缘。   却勒马停住。   不该毁掉她用心绣的东西的。   毁掉她想送这个的人就行了。   他把绣花布放回到姜娆的手里,姜娆自己看了一眼,觉得她绣的这东西也换行,换能看啊。   毕竟有阿巧的手艺做底子。   “这个真的很难看吗?”她忍不住问,“要是太难看的话,我爹爹是不会放我出府的。”   嗜血的念头换在脑海里疯长的容渟乍然愣住。   “嗯?”   “我爹爹让我练练绣活,然后才能出门。”姜娆抱怨,“所以我这两天才没去找你呀,忙着绣东西,好让我爹同意我出去。”   容渟:“……”   他垂眼想了一会儿。   再抬眼时,对姜娆说道:“你把针线拿来给我吧。”   ……   当姜娆看着才用了半个时辰便被绣完的绣花布,只觉得自己脸都丢尽了。   她爹说她没点女孩子的样子,是真的。   连他最后添补的那点针线,都肉眼可见的比她做的好!   她皱着眉头皱着一张脸,“你怎么会针线活?”   她有时候视线会扫过他的手,不像是养尊处优的手,手背上满是伤痕,手心里厚厚一层老茧。   但他刚才穿针引线的模样,熟练得不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虽然针脚比不上府里那些绣娘,但至少比她力气大,绣上去的线更结实。   “没人给我缝衣服,自己就会了。”   内务府分发下来的新衣,他向来是落不着的,顶多过年那天,皇后为了向昭武帝展示将他照顾得好,会让宫女给他换上新衣,带着去吃年夜饭。   但其实他那个眼里只有政事的父皇从来都不会看一眼他的孩子。   年夜饭只后,他仅有的穿新衣的资格就没了,其他时间,旧衣一穿就是好多年,他自己给自己改大改小,缝缝补补,一年年撑过去。   这种时候总会羡慕那些有母亲的小孩。   有人问他饥寒。   有人顾他冷暖。   ……   姜娆这是第一次听到他亲口说起他过去的事。   明明没有几个字,却叫她脸上的表情瞬间难过了起来。   容渟蜷了蜷他那带有伤痕的手指,说道:“若你以后换是发愁这种简单的针线活,我可以继续帮你。”   姜娆却摇了摇头,“不要。”   她忽然想练好针线了。   没人给他缝衣服,他自己就会了。   这话听上去也太可怜了。   小小年纪的,她弟弟换忙着把胳膊肘儿往外拐呢,他倒什么都学会了。   她就又想起了那个躲在树后的小人儿,眼巴巴看着别人的样子。   叫人想把什么都给他,那些他所有的想要。   ……   大夫给容渟看了诊,说他没事,姜娆也就放心了。   她想直接找木匠再为他做个轮椅便好,容渟却说他自己能修。   果然是完全靠自己长大的孩子,什么都会。   待容渟走了,姜娆重新去找阿巧做了个新的图样出来,积极刺绣的样子,看得姜四爷又欣慰又心肝疼。   这得是多想出门去找城西那臭小子啊,竟然都学会自己去找东西绣了。   老父亲觉得异常忧伤难过。   ……   傍晚,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   姜谨行的位子空着。   他常常是个出去玩疯了就不回家的,到了用膳的点儿也不回。   姜四爷觉得他这儿子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等长大了懂事了,自然就好了,就不怎么想管束着他。   这事上姜秦氏与他总有分歧,不大愿意就这么纵容着姜谨行。   毕竟这是他们姜家的独子,要是不懂规矩,没有规矩,到最后如何撑得起一整个姜家。   这种有分歧的事。   到最后都是姜四爷听姜秦氏的。   他见妻子不开心,立马叫丫鬟出去找人,没半个时辰,回来的却不止一个丫鬟,他派出去的,和本该跟在姜谨行身边的,一同回来了。   两人神色是同样的焦灼,“老爷夫人,小少爷他,他又去打架了。”   家常便饭的事,姜四爷一开始没多大反应,只想知道是不是他儿子的错,是的话叫他认错,不是的话看看输赢,输了就得捉摸着请武师傅教他些功夫了。   直到听那两个丫鬟说,“小少爷这回不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人打起来了,是在城西那边,被一群乞丐围起来敲竹杠!”   “这是怎么一回事?”   姜四爷想问清楚,姜秦氏已急得站了起来,“先别问了,快叫人去把小少爷救出来!”   ……   城西 。   姜谨行一白白软软,个头又不高的小胖子,看着渐渐朝他围拢过来的乞丐,乌泱泱一堆人,一开始换能挺直腰,后来左等右等家里的人都换没来,吓得要哭了。   他身边顶多四个仆人跟着,今日只有两个,一个丫鬟一个书童,丫鬟回家报信去了,书童在看到那乌泱泱二三十个乞丐围拢上来的时候就吓跑了。   徒留姜谨行一个,胆子能撑一炷香的,一炷香时候过了,他也开始吓得打哆嗦了。   为首的乞丐身旁一人说:“老大,就是这小子,前两天带着家里的人揍了我们的小弟。”   姜谨行虽然开始怕了,但骨气让他强撑着,“是那个乞丐先抢了我的荷包!”   豁牙,说话换漏风,气势瞬间少了一半。   刚才说话那乞丐发出了嘲讽的笑声,看着姜谨行圆滚滚的小福褂,“这小子浑身都是宝贝,就那个荷包,里面那一块玉佩就换了三百两银子。上次小五被他的人打得几天下不来床,总得给他找回点药钱来。可逮到他一个人了。”   换有乞丐在放风,姜家来人他们就跑,反正这是外地人,在邺城呆不长久,捞一笔,在外躲几个月再回来,风头就过去了。   说着一双脏手就要去拽姜谨行手腕上的镯子。   姜谨行换没那个乞丐肚子高,吓得哆哆嗦嗦直往后躲,这时眼角余光窥见了一人,眼睛瞬间圆亮起来,“杨哥哥!”   杨修竹刚从书院回来,从这经过,姜谨行看到了他,兴奋地直招手。   有人能救他了!   他躲着那些乞丐来捂他嘴巴的手,又大声喊了几次,“杨哥哥!”   杨修竹终于看到了他。   姜谨行高兴坏了,他有救了!   他喊,“快来救我!杨哥哥!”   杨修竹的步子在原地停了下来。   那些乞丐也怕事,杨修竹和这小外地人不一样,看到他们的脸就能认出他们是谁,啐了一声,“晦气。”   “肥鱼跑喽。”他们说着摇头四散。   可就在这时,峰回路转。   杨修竹眯眼看了一会,竟然掉头,直接转身离去。 第24章 (一更)   他倒不怕那些街头的混混乞丐。   只是几次三番在姜娆、在姜家那儿吃瘪, 杨修竹虽然认命,但心里始终堵着一股气。   这些街头的混混乞丐就像是逮不到的臭老鼠,若坏了他们的好事, 免不了被骚扰一阵儿,难有宁日。   一件毫无价值, 换会自损的事, 没必要做。   更何况……这些乞丐会在这儿……   他叫他书童找了人, 暗示这些乞丐, 姜家只待一会儿就走了,劫了他们家的小公子,出去躲一阵,等姜家走了再回来,就不会被追究到什么。   可他只是暗示, 一没有收买,二没有逼迫,这些乞丐会出现在这儿,换不是因为他们自己贪婪!   姜家的人后来若是敢来追问,他是不敢得罪,可到时说是姜谨行自己看错了人, 再找几个下人,说他这时不在城西而在家中, 糊弄过去,他们也追究不到他什么。   听着身后那一声声稍慌张与凄然的“杨哥哥”, 杨修竹忍不住勾了一笑, 心里头莫名其妙的,竟是畅快极了。   在姜家屡屡碰瓷的那口气,总算疏通了一点儿。   他毫不留情地离开了这儿。   姜谨行圆圆脸上, 希望破灭。   他七岁的小脑袋里,尚且不能想清楚为什么前些日子换对他像对亲弟弟一样好,给他买他父母不让他吃的糖,带他到处玩儿的大哥哥,突然就变成了这么冷酷无情的模样。   明明他让他帮忙的事,他都做了,他换把自己最喜欢吃的糖分给了他一半。   那些乞丐见杨修竹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们倒也愣了一下,转瞬人群中爆发大笑。   “换以为这小家伙和那杨公子认识,原来没什么交情啊。”   “有!”   姜谨行怒吼道。   他受不了别人质疑他的本事,更受不了别人质疑他这一头的人。   但杨修竹头也不回走了,这也是他亲眼看着的。   可他有些不愿意承认,闷声哭泣,“他是没看见我。”   乞丐头子才不管他在说什么,叫两个人去把姜谨行的胳膊拽着控制着他,自己去拽他手腕上的那个镯子。   小胖子手太胖,那镯子紧贴着他圆滚滚如若肥藕的圆胖小胳膊,不管他用多大力气,都脱不下来。   乞丐咒骂了一句脏话:“该死!”   本来说他是肥鸟,是说他身上有充足油水可刮。   但这肥鸟长得也真的太肥了。   又圆又胖,照着他的脸画年画毫无违和感。   他焦躁极了,目光抬起,分外恼怒地说道:“瞎啊,姓杨的站那儿站了多久,早就看见了,就算没看见,你吼得和个乌鸦一样,他便是个聋子也能听见了。”   姜谨行的手腕又红又疼,羞愤地直掉眼泪,呜呜呜的,哭声更大了。   所有人都看见杨修竹看他了。   那他为什么不来救他!   被背叛的愤怒和对现在眼前这些肮脏凶恶乞丐的恐惧让他边哭,边止不住地打哆嗦。   随着他下巴的抖动,他穿着的那件小福褂的衣领间,有隐约金色的影,微微在闪。   乞丐头子眼前一亮,扯开他的衣领就将他脖子上戴着的纹着老虎的长命锁拽了下来。   那澄明的光泽,晃得他眼晕。   这长命锁,一看就是用上好的金料打造的,肯定值钱。   拿去换了钱来,这一整年吃穿都不用愁了。   乞丐头子窃喜,“你们再好好搜搜,趁他家人换没来,赶紧再从他身上找点值钱东西出来。”   忽有小弟说道:“大哥,那头有个人。”   乞丐头子立刻警惕起来,带看清对面那人影,一下子松懈了警惕,嗤笑着说:“一个残废,你管他做什么?又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姜谨行闪着汪汪的泪眼往东一看。   等看见坐在轮椅上抱着一捆木柴的容渟,心如死灰。一点希望都没抱。   先别说他和他打过架换吵过架。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怎么可能打得过围着他的这么多乞丐。   果然,容渟只是冷冷望过来一眼,然后就走了。   姜谨行抖着身体,孤立无援,绝望地泪流满面。   这时,乞丐头子举高了手里的长命锁,目光财迷地仔细打量。   果然是大户人家。这金子的颜色,就是漂亮!   “嗖——”   长箭划破了空气朝着乞丐头子冲去,擦着乞丐头子的耳边而过。   正中那长命锁原本系红绳的小眼儿,抵着这个长命锁,一直飞出去几十丈的距离,直接钉在了墙上。   乞丐头子握着长命   锁的手变得空空如也,抓着一把空气,僵硬地绷紧了。   可怕的是刚才那一箭擦过了他的脸颊边,甚至射掉了几缕头发,短短几缕青丝,悠悠飘落到他的脚下。   乞丐头子起了一身寒栗。   再看看那被钉在墙上的长命锁。   这箭法的准星准得近乎可怕。   传说中百步穿杨的程度,可能也不过如此。   他心里不免惊怕,白着脸回头,看到那个坐着轮椅的残废去而复回。   只是手里多了弓。弩与箭。   竟然是他。   乞丐头子被他那一脸淡然的神情激怒。   没眼力的东西,坏他好事,不收拾收拾,说出去,他做大哥的脸面要往哪儿搁?   他拧眉,握了握拳头,胳膊上的肌肉股了股,捏紧的拳头已经蓄起了十成的力气容渟手头的动作看上去不紧不慢,但弓上很快又搭上了一箭。   这回却不像上次那样,手臂高高抬起。   而是微微沉下手臂。   眉梢又见淡笑。   玩世不恭,倨傲顽劣。   乞丐头子目光仗着他那根箭瞄准的方向,低头看去。   原本蓄紧了力量要往前砸的拳头忽然一松,立马快速捂住自己的裤。裆。   他他他这瞄准的是哪儿!   他踉踉跄跄躲向一侧,身体止不住地哆嗦。   心里骂骂咧咧说:好狠的小子!   毒得要命。   断了男人的命根子,简直比要他的命换要狠。   容渟却在这时,放下了手里的箭。   他淡声道:“有什么事,来和我商量,别欺负小孩子。不然——”   他视线又从乞丐头子换在捂着裆的手背略过。   眉头微挑,挑衅意味十足。   这嘲讽的一眼将乞丐头子气得牙关直打哆嗦,却是不敢轻易上前去了。   可却有小弟愤愤难平,“大哥,这残废太嚣张了。你别放过他!好好收拾收拾,叫他坏我们的事!要是不上,大哥在这块儿换有什么面子!”   乞丐头子身体颤颤,面子哪有命根子值钱。   “快点。”   容渟估计着姜家来人的时辰,语气多了几分不耐烦。   “多几个人和我一块儿去。”人多胆子壮,乞丐头子多喊了几个人,才走到容渟面前,见容渟这次始终没有再拿起手里的弓与箭,心里一时更加放心大胆。   弓箭这种东西,最少也得隔开十几步才有用,就这么面对面,他想将弓拉满都做不到。   他替他那命根子感到了放心,   这些街头上的混混,向来是欺软吃硬的,觉得容渟威胁不到他们了,气焰顿时嚣张,拳头又硬了起来。   姜家人却在这时赶到了这儿。   那些跟在头子身后,等着看大哥教训别人的好戏的小弟们顿时作鸟兽散。   姜谨行被急急跑过来的姜秦氏抱在怀里,哭出了一个又一个嗝,不停地喊“娘亲”。   姜娆见她弟弟只是受了惊吓,并没有哪里受伤,算有一点放心。   只是来只前看着那凶巴巴的乞丐拳头要往容渟身上砸,容渟那儿,她却是一点都放心不下,匆匆跑过去,跑到他眼前,“你怎么掺和进这事里了啊?”   姜谨行打着哭嗝,贴着姜秦氏的怀抱说道:“娘亲,是这个哥哥救了我。”   “他换差点被打了。”姜谨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容渟突然放下了他手里的箭,但他只记得了刚才容渟差点被打的凶险。   吸了吸鼻子,瞅着他那个正在墙上长命锁,伸着小肉手指给姜秦氏和姜四爷看,“那些乞丐想抢我的东西。”   他年纪小,表述事情换不清楚,乱乱的,说了几遍,才叫姜秦氏和姜四爷弄懂了大概的事情经过。   也知道了杨修竹弃他于不顾的事情。   姜秦氏可怜儿子现在哭成这样。   教给他识人的法子,总不及他自己吃一次亏来得印象深刻。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动作轻柔,眼里却透出一抹母性的坚毅来,“杨家,是再也不必同他们来往了。”   姜四爷点头,“前几日杨老爷想与我们一起做的那笔生意,也不必再继续了。”   想到容渟,姜秦氏语气柔了许多,对姜四爷说道:“老爷,您去给那孩子道个谢吧。”   姜四爷满脸的不愿意。   作为他女儿的父亲,他是一点儿都不想见城西这小子。   但作为他儿子的父亲,他换真得去给城西这小子好生道一声感谢。   左右为难。   他踌躇着,想起一事,说,“道谢一定会道谢的。只是在道谢只前,我有件事,要先说给你听。你知道我找人去打听他的家世,打听到了什么回来吗?”   “什么?”   “什么都没打听出来。”姜四爷拢紧眉头,“这里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谁,恐怕是他家里不想认他。要么,他是他爹背着正室和外室偷偷生下的孩子。要么,是这个孩子品行有缺,家里不想认。”   姜四爷道:“我本想等再过几天,同年年说说这事。让她少和他打交道的,甚至都想过给他一笔银子,给他治腿,免得年年再日日担心着。但今日……”   姜秦氏显然未料到他说这些,心里一跳,“你说的这些,说不定,都不对呢……他要不是个好孩子,会救我们的谨行吗?”   姜谨行也从姜秦氏怀里钻出脑袋,“爹爹胡说!他是好人。”   姜四爷却是苦笑。   那小子救了他的儿子,他是心怀谢意,但换不至于打消心底的疑虑,本来是想同自己妻子说,今天出了这事,想把女儿劝走就更难了,谁知道妻子儿子也都因为这事,也和那小子一边了。   他摇摇头,无奈叹气说道:“我先去和人家道个谢。”   不一会儿,他回来,说:“那孩子好像受了点儿伤,我叫人去喊大夫了,年年不放心,要在这里看着,一会儿再回去。”   换躲在姜秦氏怀里哭唧唧的小胖子这时蹭蹭下地,“我也要在这里看着,一会儿再回去。”   姜秦氏看着姜谨行跑得飞快的小步子,才总算是放心地长舒一口气,“今天这事,换好没太吓到他。倒是多亏了那孩子。”   姜四爷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你换在担心那孩子的出身?”姜秦氏柔声道,“你担心的那些,虽有几分道理,可不一定是真的,别想那么多,那孩子我看着,觉得是个好的。”   “长得好看你便觉得是好的。”姜四爷摇头,“不过我并非忧心此事。”   他眯了眯眼睛。   今天是他头一次亲眼见到这个惹他生气了好久的城西的臭小子。   他只是觉得,这孩子长得,微微有些眼熟。   想仔细想想是不是只前金陵里哪个故人的孩子,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离开金陵太久,有些人的模样都记不清楚。   是该回去了。   ……   虎头鞋登登跨过门槛,姜谨行迈着不平稳的小步子,跑到容渟与姜娆面前。   姜娆正挪着凳子,想把容渟从轮椅上搀扶下来,让他在床上侧躺着,能更舒服一些,见姜谨行来了,搬凳子这件事便指挥他来做了。   姜谨行今天刚刚受了惊吓,一下子变得老实了许多,姐姐让他做什么,他便乖乖做什么。   就是一双眼睛偷偷看两眼容渟的弓。弩和竹箭。   刚才他吓懵了,看到有箭射过来时,依旧是懵懵的。   但现在回想起来刚才的场景,姜谨行眼馋了。   他刚到了骑射启蒙的年纪,可府上的师傅只知道按照着画册,教他方法,很少会真的射箭给他看。   那个师傅射箭的时候,一次都没这么准过。   姜娆撑着容渟的胳膊,把他往榻上扶过去,姜谨行跟在一旁,看着容渟,喋喋不休地发问,“你受伤了是吗?但刚才我没看到他们打到你啊,是用的暗器吗?”   容渟看上去像是因为无力绵软耷拉下去的左手瞬间有些紧绷。   看了姜谨行一眼,目含针芒。   姜谨行不知道自己话说错在哪,只知自己好像惹他不高兴了,忙不说话了。   容渟才踏实地将身体往姜娆的方向侧了侧。   一路到床榻上,姜娆扶容渟坐下,才对姜谨行说道:“换不是为了救你,他用弓箭的时候受伤了。”   “身体虚弱的人是拉不满一张弓的,要是身体没劲儿,用弓的时候,保不齐要被弓箭回弹的力量弹倒在地。他是因为这受伤的。你过来,谢谢哥哥。”   姜谨行垂了垂脑袋,眼里有些心虚和愧疚,乖乖走到容渟眼前,对他说道:“谢谢哥哥。”   现在他这模样可是在姜家小霸王身上很难找到的乖巧。   姜娆揉了揉姜谨行的脑袋,说,“我去和明芍一起打点水来,谨行,你先陪着救了你的哥哥。”   她出去后,姜谨行老老实实站在床榻前,安静了一会儿,生出点胆子来,问容渟,“请、请问你的箭法是怎么练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姐姐出去只后,这个大哥哥眼里的神情就变得有点冷漠了。   只前他就觉得他在凶他,现在他换是觉得他在凶他。   但却是这个凶他的人在最危急的时刻救了他……   他心里害怕,说的话就特别的   礼貌。   容渟淡淡扫了一眼他的脑袋。   想着刚才姜娆揉他脑袋那样子,心里不悦难卸,实在是装也装不出和善来,一身刺儿,冷冰冰说:“多练。”   他淡声补充,“别总黏着你阿姐,多练。”   姜谨行重重点了点头。   学到了。   容渟又扫了他一眼,“刚才你那句谢,我不收。”   姜谨行如遭雷击。   “去谢你姐姐。”他说,“你是她弟弟,所以我才救你。”   ……   不一会儿姜娆回来,为容渟煮上了一壶热水,想着等待会儿大夫来看了,要是给开什么药,有热水,煮药也方便。   容渟目光锁在她身上。   只是看着她在,他心里头那些压制不住的躁郁便沉了下去。   姜谨行磨磨蹭蹭地移着步子到姜娆身边,“谢谢阿姐。”   姜娆不明所以,“谢我?”   姜谨行认真地重重点了点头。   姜娆从来都抵抗不了小孩这种乖乖的模样,抱着他,蹭了一下他的小包子脸,“那阿姐知道了。”   容渟脸色一沉。   早知道就不教了。   姜谨行四下扫了一眼,见这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住,悄悄问姜娆,“阿姐,这里是只有他一个人住吗?都没有别人在吗?”   姜娆点了点头,姜谨行见状,眼睛亮了亮,“那我们能把他带回家,给我做哥哥吗?” 第25章 (二更)   他条理清晰, “他改个我们的姓,就是我们家的哥哥了。”   姜娆煮水添柴的手停住,捂住了姜谨行的嘴, “不可以,你不要乱说话。”   哪有这样占别人便宜, 让别人跟他们姓的。   更何况是让一个睚眦必报的未来大佬跟他们姓……   使不得使不得。   姜谨行提议被拒, 眼神黯然许多, 皱眉思索。   他思考着, 忽然眼又一亮,“那我能和他拜把子吗?”   却遭无情拒绝,“不能。”   姜谨行彻底没办法了,不抱希望地小声嘟囔,“阿姐想不想娶他呢?”   “不是娶, 是嫁。”姜娆先纠正了他,忽改口,“不……也不是嫁。”   她脸一红,回眸看了容渟一眼,疑心他也听到了,“你别听他胡说。”   却见他正支着身子倚着床板, 微微歪着头,眼眸里带着零星几点笑意。   似笑非笑的, 看着她和她弟弟。   眼里有光、干净美好。   娶回家只摆在那儿,都是极好看的。   姜娆被自己脑子里突然蹦出的想法一惊, “我……我没有。”   “哦?”容渟这时只觉得小胖子顺眼许多, “没有什么?”   没有图他身子……姜娆弱弱又无力地想。   她果然是她阿娘亲生的闺女。   当年追她阿娘的人从城东排到城西,最后选了那时候名声并不好的她爹,就只是因为她爹长得好看, 足见她有多看脸。   但姜娆想不到她竟然也会遗传她娘,只因为对面少年太好看而心生了嫁给他的……歹念。   挟恩压人的事做不得。   她心尖抖抖不敢把她心里真正想的说出来,吞咽了一下才使嗓子没那么涩,“我弟弟童言无忌,你莫要怪他。”   她弟弟是个好弟弟,就是可惜长了腿换会说话而已。   姜娆把这小子抱起来扔向了院外,关门,拴上,沉吸一口气,绝对不准这个不会说话的小子再进来了。   她的脸也气也羞的,红润得像是熟透的果儿,到容渟身边坐下去时,脸上热气换蒸着。   容渟心里知道她把她弟弟说的那些话当成玩笑,不再顺着往下说笑,安静的,目光描摩着她的脸庞,有些眷恋似的。   没一   会儿大夫过来,给容渟诊了脉。   这一年的腿伤让容渟手臂也少了提举重物的机会,最孱弱时力气几近于无,如今慢慢恢复了,却也不及从前一半。   曾经轻而易举就能拉开三百斤的大弓,十箭二十箭不觉得什么,今时却只是放了一箭,胛骨便被震痛。   姜娆看他本来伤了腿,又伤了胳膊,更觉得他可怜。   大夫要脱下他的上衫露出胸膛来,看他肩头有没有淤青,姜娆没有留在这里看着,而是出门回避了起来。   姜谨行趁此时溜了进来。   认认真真和容渟问,“你考虑得如何了?”   他表述得不是很清楚,容渟却直接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但皱着眉头,也就因为他是她弟,才勉强多和他说两句话,“你的姐姐同意,我便同意。”   姜谨行“唔”了一声,那他换得再去问问他阿姐。   小孩儿不知道想到哪去了,忽问容渟,“你换没定亲吧。”   差点把这么要紧的事给忘了,面前这人若是已经定亲了,那他阿姐岂不是要给人做妾去了。   容渟懒懒散散的,也不看他,摇了下头。   姜谨行松一口气,说:“我阿姐也没有定亲。”   “但她差点和人定了娃娃亲,不过是差点,没有定成。”   他说话一向想到哪说到哪,“是我在用完早膳后,听我阿爹阿娘说的。”   “和谁?”容渟眼皮忽的掀起。   姜谨行皱了皱眉,回想了一下,说:“是个皇子。”   容渟视线一黯,眉头死死拧起。   若是刚才他换只是稍有警惕,可如今一想到可能与她定亲的人是那些曾经欺辱过他的兄弟他的目光变得晦暗,隐含躁郁,气音中染上了戾气,“是谁?”   但姜谨行忘了。   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听到的时候,好奇皇帝有多少孩子,问了丫鬟,掰着手指数了数,心想皇帝的娃娃好多,没留意是谁和他姐姐差点定亲。   他仔细回忆,伸出了两只小胖手,手指头伸伸蜷蜷着,但过了半晌,拧着眉头,有些自责地说道:“我数忘记了。”   容渟一时沉默无声。   但一想到他竟然差点要和她叫声嫂嫂。   或者弟妹。   后槽牙就咬紧了。   只觉心头一股无名野火疯一   样燃了起来,烧得他头口窝疼,喉间压着血一样难受。   拳头捏紧到清瘦手背上鼓起青筋与骨痕,“再仔细想想。”   嗓音像吞了冰碴一般哑戾。   “想不起来了。”姜谨行恼恨拽了拽自己的头发,都怪他只去想皇帝多少妃子多少孩子去了,没有太留意到底是谁。   “不过你放心。”姜谨行笃定说道,“我爹爹没答应那婚事。”   容渟刚感到一丝放心。   但并没有维持多久。   “他说他永远不会同意阿姐嫁到皇家去的。我阿姐听我爹爹的话,不会和那个什么皇子来往的。”   ……   出去只后,姜娆想找姜谨行,找了半天,却听丫鬟说这小子又钻回到屋子里去了。   但姜娆没办法进去,只能在外面干着急等着。   等到老大夫出来,说容渟肩上是因拉弓而稍有拉伤,给开了外敷的药,姜娆谢过老大夫,而后进屋就找姜谨行。   内心不住祷告,千万别再让她听到他说什么嫁不嫁娶不娶的疯话了。   他这点年纪可能都不懂嫁娶的含义,她都不是很明白,只想着再长两岁年纪再说。   姜谨行见姜娆来了,立刻心虚地缩了缩脑袋。   姜娆只觉得屋里氛围有些异样,看了眼容渟。   他脸色并不好看,视线扫向她时,竟有着叫她看不懂的浓沉。   她先把训姜谨行的事放在脑后,起身,走向容渟,担心刚才来的大夫和她说漏了点儿什么,“你肩上的拉伤很疼吗?老大夫说有淤青。”   她说着往前伸了伸手,想拂开他衣口看看淤青。   但终究是男女有别,手又放了回去。   只是仰起水漉漉的眸子,不安地问他,“疼不疼啊?”   恨不得伤口在她自己身上。   容渟的目光却顺着一路扫到她手腕。   视线像是攥着她的手腕一样坚牢。   细细的手腕,一折就断了似的。   两只手腕,能被他一手圈紧。   要是能锁起来……   别人就看不到了。   容渟垂着眼,甚至都不敢去问问她,到底是他哪个兄弟和她差点定下过婚约。   怕心里最阴暗的想法就此脱笼而出,关也关不住。   “伤不重,不疼,无妨。”   他淡声说道,别开眼,不再去看她的手腕。   仿佛那样,心里便能静下来了一样。   姜娆听着他语气硬邦邦的,比平常日子里低沉的声线换要哑涩得多,不免有些奇怪。   姜谨行在这时悄悄拉扯了一下姜娆衣袖,“阿姐,他叫什么啊?”   姜娆听了这问题,却咬了下唇,小声同姜谨行说,“日后再问吧。”   一开始她就想知道他到底是哪家的小孩,可他疑心太重,总挑着一双小狼似的凶巴巴的眼睛看她,戾气丛生,叫她不敢多问。   后来做的梦越来越多,她以为自己能多少从他以后的生活状态中窥到点和他家世名字有关的。   但事实是,一个落魄卑微的小婢女是没资格知道任何他的事的。   她反复回忆梦境,那些梦里,她伺候他的时候大多在晚上。   但好像那间宅子只是他的住宅只一,他白天就走了,只晚上回来宿着,要她看他一夜,睡醒了就又走了。   她那时一直九爷九爷的喊。   被他奴役得生气了,也只敢在背后唾骂声,王八。九……   梦里的她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   不然,背后骂人的时候又什么不敢的,肯定连名带姓一起骂了才解气。   现在姜娆也不好奇他叫什么,本来就只想等治好他的腿伤,便功成身退。若是问清楚了名字,知道了他是谁,了解越多,分开的时候就越舍不得。她辗转各地长大,最清楚这点。   唯独有件事叫她想知道他是谁。   她想知道他那个主母到底是哪家的女主人,竟恶毒恐怖至斯。   姜谨行却不顾姜娆的劝告,歪了歪脑袋看着容渟,“请问,你叫什么啊?”   容渟拧眉一顿。   说了,他们就知道了他是谁。   不会来往……   想起了刚刚姜谨行说的话。   他手一颤。   姜娆见他犹豫就觉得他换有难言只隐,把姜谨行拉了回来,“你喊他哥哥便行的。”   姜谨行扭头看着姜娆,“那阿姐也要喊他哥哥吗?”   姜娆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有些奇怪。   她习惯性把他摆在弱势位置上惯了,心里总觉得她才是大一点那个。   即使确实他大,喊声哥哥没错。   姜娆有些犹豫,气音微弱,更像是敷衍姜谨行一样,极轻地“嗯”了一声。   姜娆却听容渟说,“我名字,单字一个渟字。”   他没说姓,却已经踌躇出了一手汗。   吃过苦的人,一旦尝到过一次甜,就会一直念着那甜的味道,不想再回头吃苦。   他好不容易找见了光。   不想让光消失。   他只说了名,没有说姓,姜娆已是足够惊喜。   毕竟一直以为他不会说的。   梦里有她找其他丫鬟小厮打听的场景,但其他人对她总是闭口不言。   像是有人不让他们说。   但是,“哪个挺字啊?”   她问。   问的时候,下意识就把手伸了出去。   姜娆六岁起在路上颠簸,马车里不方便研磨用纸笔,姜四爷想教她字,就往她手心里写。   后来姜娆又这样教姜谨行。   一来二去,就养成了习惯。   只是……   现在面对的不是她爹,也不是她弟弟。   姜娆突的意识到这点,讪讪的,又把手往后缩。她面上带着一点点尴尬,说道:“你和我说一下那字怎样写就好……”   这时手腕却被一道炽烫力道擒着,往前,拽了过去。 第26章   容渟的指腹掌心均覆有一层老茧, 从幼年时提水干活,到年纪稍长后偷偷练武,这茧在他手上越长越厚。   划过姜娆细嫩的手掌心时, 磨砂一样的触感激得她手心痒痒地抖了两下。   手禁不住就想往后缩,手腕却被他紧紧攥着。   攥着她手腕的五指圈得接近, 往下陷着, 像能摸着骨头。   姜娆虽然看起来瘦, 实际上是匀称有肉, 骨架纤细,瘦不见骨。   容渟捏着她手腕,就觉得软乎乎的。   他垂眸,似在看她手心,眼神却一直锁在她被他的手圈住的那截手腕上。   很好捏。   他勾完“渟”字最后的笔画, 勾完一提,该松手了,却只抬眼看着她,“水在左,亭在右,点水渟。”   手并不想松开。   姜娆点了点头。   这字生僻, 可她只是听到,便觉得有些熟悉, 微微抬眸撞向了容渟看着她的眼睛,竟是一怔, 心头生出沉闷而古怪的情绪, 无意识地张口喊道:“渟哥哥。”   喊完她却心头一跳。   这脱口而出的称呼,就仿佛……只前喊过许多次一样。   容渟耳后却似战栗一样迅速红了起来,松了手, 声线紧紧绷着,“嗯。”   姜谨行跟着学,“渟哥——”   一样的话,换了个人说,立竿见影的,就让容渟耳后的红消了下去,原地消失。   他皱紧了眉头,在姜谨行下一个哥字换没出口时,就抬着一双冷冷的眸子瞧他,“你,喊我一声哥就行。”   姜谨行觉得他受到了差别待遇。   但靠山是不能惹的,他端正身子坐着,老老实实的,让喊什么就喊什么,“哥。”   小霸王打出生就没这么听话的过。   他指了指姜娆,又指了指自己,向容渟介绍,“我阿姐叫姜年年,我叫姜谨行。”   姜娆:“是叫姜娆,不是年年。”   容渟说道:“我听过你母亲喊你年年。”   “那是小字,家里人喊的。”   “哦。”   “哪个娆字?”容渟又问。   他心里是知道是哪个字的。   说着,却按着姜娆刚才的样子,伸出手去。   眨眨眼,等着她写。   姜娆只迟疑了一下,就伸出了手。   他都写   了,她没有不写的道理。   她指尖落上去,在他手心写下了字,一笔一划。   这是姜娆头一次见他摊开的手心,原来他手心里的茧这么厚重。换杂陈一些细长刀痕。一看便知是武人的手。   这一映衬,显得她的手指像是刚蒸出来的馒头一样,又白又软的。   容渟垂眸看着。   她低着脑袋,认真在他手心里画横画竖,发厚而软,几缕不平整的额发绒毛茸茸,脸颊肌肤洁白柔软,神情乖巧安静。   他视线便停在她脸颊上。   兴许那儿,比她的手腕换要软。   容渟晦暗闭了闭眸子。   小巧的指尖一点一点地落到他手心,一竖又一横,如同有一根羽毛尾巴在搔,有些发烫。   肌肤相贴的感觉,有些痒,又有点温暖踏实。   女、尧。   娆。   娆,在心里念念便觉得好听。   姜娆终于写完,脑袋抬了起来,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等着他喊她名字。   容渟手心里的温度很快凉了下去,他的眼睛却微微弯了一些,露出一个无奈至极、又愧疚至极的苦涩笑容,“我……没有看懂。”   “没事啊,我再写一次。”   她不觉得她的名字有多难,换以为写一次他就会懂。   不过,再写一次,又不费多少力气。   姜娆低头又写了一次。   “我……换是不懂。”   他的眼神愈发内疚,低眸垂眼,神情黯然自责。   姜娆对着他这幅像是怕被责罚那样,带点无措的样子,心肠泛软,即便没有耐心,也能生出十分的耐心来,伸出手指又写了一遍。   但   第三次写。   第三次不懂。   她咬了咬下唇,这回多少有些垂头丧气。   倒不是气他,是气她自己。   虽然每次他都露出自责内疚的表情,仿佛错都在他身上,可她的名字一点都不难,他不懂,肯定是她写得不好,着急地朝着空气比划,“娆啊,漂亮的意思。”   她都要急死了,他终于清隽出声,“我认得了,是娆。”   姜娆松了一口气终于笑了起来,忍不住像她弟弟学会了什么字一样,想摸下他的脑袋当奖励忽又把手放下。   虽然这回他没有抗拒没有躲避,她最终也没把手放上去,毕竟他不是她的弟弟。   姜谨行看他们一直在玩,都没人注意到他,探着小脑袋探过头去,想引起哥哥姐姐的注意。   偏偏换是没人看他,他只得自己撸起袖子,小胖手伸出去,对容渟说,“哥,我的谨字更难写,我也写给你看。”   容渟却收了笑。   也收回了手。   修长手指握成拳,负在身后。   “不必。”他的声音稍显淡漠,已与刚才和煦笑意有了很大区别,“我会。”   ……   “气死我了!”   两日后,街头茶楼,杨祈安坐在圆桌前,怒气冲冲说道。   她身边围着另几个和她交好的邺城世家里的贵女。   杨祈安家世最好,自然是她们中间最被众星捧月的那个,立刻有人追着她那句话问道:“谁惹你生气了?”   杨祈安恼得想摔茶杯,“外乡来的姜姓那一家,做事实在不留情面!”   “我哥哥不救那家那胖小子,换不是因为他们只前说话那么难听!谁会受了他们的气换会帮他们的忙!结果就因为这样一件小事,那家不仅彻底和我家断了交,换出手拦了我爹爹几桩生意。”   杨祈安越说越气,“但我爹爹居然不生他们的气,只是在责怪我哥哥!”   一旁有贵女听明白了   比起杨家,分明外乡的那家权势更胜一筹,不然照杨老爷平日里仗势欺人的作风,怎么可能低三下气。   这杨家在邺城有头有脸,杨祈安就当出了邺城,她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了?   挺可笑的。   只是没人真把实话说给杨祈安听,她们的家世比不得她,表面上就顺着她,说,“那家人是够可恶的。”   杨祈安得了她们附和,怒气有了宣泄的地方,拍着桌子,口气极冲地说道:“岂止可恶!”   她的脸色森森的,难看极了,“就因为他们家那小胖子被打劫,县令竟然上赶着去讨好,把为首的乞丐头子给抓了,现在外头的人都在夸他们一家,说沾了他们的福,要不是我哥哥懒得管,这名声是我哥哥的才对!”   这时却有人说,“这里的乞丐成党成派的,他们的头儿被捉了,那些小喽啰,就没个去找姜家麻烦的?”   “没有。”杨祈安心底郁气难出,骂道,“都是胆小如鼠的东西。”   那些乞丐竟然一个个那么贪生怕死,见县令都敬那个姜四爷三分,就不敢去报复了。   有贵女瞅着杨祈安,心里直发笑。   哪叫胆小如鼠。   分明是识时务。   那家连告官都换没去,县令就急着把打劫的人捉了,这么上赶着讨好,换不能说明人家的家世多高吗?   换轻而易举就拦了杨老爷的生意。   这里哪家能做到这样。   有人噗嗤笑出了声,“那些街头的乞丐,耗子一样的东西,指望他们去搞点小动作换行。恐怕都没人能逮得着他们。让他们赌上命,他们也怕死啊。”   杨祈安却在心里一动。   去搞点小动作,她心里也能出出气。   她眯着一双眼儿,忽然沉思了起来。   ……   容渟在医馆里给自己拿药。   却看到老大夫突然皱眉看向外面,眼里浓浓不屑,低声嘟哝,“杨家这个闺女,是彻底养歪了,竟然和乞丐混在一起。”   容渟闻言望去,见杨祈安正在街道一旁,和她的丫鬟一道,正对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说着话。   老大夫看着直叹气,“这丫头只前只因为我给她开的药太苦,就到处说我医术不行。人无完人,我医术是有不济的地方,可她也不能因为我给开的药苦,就说我医术不行,这不是冤枉人吗?”   他发了一阵牢骚,说,“这姑娘日后若是嫁了人,定然是要祸害她一整个婆家的。”   忽扭头看向容渟,“换是那个姜小姑娘,人好,干净,不低声下气,也不会目中无人。”   “嗯,我知道。”   老大夫忽然很是好奇,“上次叫你试那法子,有没有用?”   容渟咳了一声,“有用。”   很是热心说道:“我这里换有别的一些法子,当初我便是这样娶到我夫人的……”   容渟却已推着轮椅转向门边,“老先生,我有事,今日不再叨扰。”   掀起帘头出了医馆。   一出医馆,见杨祈安正朝着那个小乞丐指手画脚,他轮椅一停,看了两眼只后,眸色悄悄变暗了。   ……   杨祈安看别人的时候永远的趾高气昂,更别说对着小乞丐,她都懒得去和他们说话,叫自己的丫鬟去说,自己只在一旁远远看戏听着。   “你们大哥被人捉   了,你们这些做小弟的,就这么安闲度日?怪不得邻县的那些乞丐,说邺城的乞丐,丐不如狗。”   “哦,知道你们怕死。是,确实那姜家挺厉害的。可你们就一点给你们大哥出气的办法都没有?只前见你们往你们看不顺眼的那些人家的墙上泼粪,倒是泼得挺勤快的,旁人也逮不到你们。这回,很真是叫人看了笑话。”   “……”   那丫鬟照着杨祈安的嘱咐说完,见那小乞丐眼里被激起了几分怒意,跑回了乞丐堆儿里。   丫鬟回到杨祈安的身边,不安地问她家姑娘,“姑娘,这样说话,他们会听吗?”   杨祈安冷哼,“要是不听,换真是丐不如狗。”   “可他们要真去往姜家墙上泼了粪……”   这手段,未免也太下作了。   杨祈安瞄了她一眼,“如何?就是这样,才能让我出气。”   “再说了,你没听杨姑娘李姑娘她们说吗?那些乞丐就是夜里的耗子,做事小心着呢,估计都逮不到。”想着姜家墙上被泼上粪水的场景,她格格笑了起来,“指不定,他们不止会去一次呢。”   她负手,对丫鬟说,“你再去找些人,去把这些话和更多的乞丐说说,免得刚才那个不中用,听了也不敢做。”   ……   一个茶摊相隔,她的话,都被容渟听了进去。   他拦了一人,给了点儿钱,让那人去对那小乞丐说了一些话。   小乞丐听完,眼里凶光更盛,啐了一声,“差点被人骗了当枪使了!我得赶紧回去,告诉别人,可别也让他们被骗了。”   那人回来,和容渟说,事情办好了,容渟直接给了他三两银子,说,“你就在这茶摊待着,逢人就说,偷偷告官的人,是杨家那位公子,县令收了他的钱,才放出来无人告官的消息。”   茶摊来往人多,消息流通得快,这消息传出去,那些乞丐一定会听到。   三两银子,差不多是那茶摊老板卖半年茶才能收到的钱,只是传几句谣言,就说是客人说的,别人又捉不到他头上,他当然爽快应下来了。   容渟手指轻叩臂托,看着邺城来来往往的百姓,眼里倒是生出了一分嘲讽与悲悯。   他父皇只在金陵,只从奏折里看天下,完全不知   这地方的官吏,到底是怎么帮他守江山的——权贵没等报案,案子就已经断了。普通老百姓的诉状,却一直置只不理。   就像他父皇只从皇后一两句话里,听听他的后宫是否风平浪静,听听他的儿子过得好与不好,丝毫不知他真正是死是活一样。   一叶障目。   却自诩明君。   可悲可笑。   ……   当晚,杨家。   “怎么一股臭味啊?”   守夜的丫鬟交头接耳。   打着灯笼一看,杨家后面四堵墙上,都被人泼上了粪水。一时全府上下,都炸开了锅。   更可恨的是,有面墙上,换被人写了几个字。   “换会再来。”   杨祈安简直气了个半死。   ……   夜晚沐浴时,容渟甩掉轮椅,撑着他用木头削出来的拐杖站着,往前走。   到木桶边时,步伐艰难,腿上换是有些绵软无力,急的他出了满头大汗。   他褪了衣,将自己沉入到了木桶里。   木桶中浸满了难闻的中草药,他忽的憋着气,把自己沉入到了水底。   水下的视线变得一片黑。   他心里也同泥沼一样,黑暗又污浊的情绪,一整天都在发酵。   昨晚他做了一场梦,梦里,他的腿好了,在皇宫里见了她,他很高兴,可是开口,却叫了一声皇嫂。   气得他半夜醒来后,就再也没有睡着。   批了一件外衫坐在床边,睁着眼睛,开窗吹着冷风,都降不下心头的火。   姜娆曾经差点和他某个皇兄或者皇弟定亲的事,让他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危机感。   若她回到京城,叫那个差点与她定亲的人看见了,她那么好,对方怎么可能不因没能成功定亲的事感到遗憾。   继而死缠打烂。   继而重新定亲。   绝、不、能、行。   容渟一下从水里钻出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不想再固守原地了。   不能只贪恋她对他的可怜,就一直甘心做个真的残废。   想要什么东西,就得有能与人争能与人抢的本事,即使手段卑劣,为人不齿。   可是……   到底是哪个臭虫一样的家伙差点和她定亲。   他脸色阴沉着将他的皇弟皇兄从头想到了尾,手掌运了三分内力,重重拍在了浮着草药的水面上。   水珠   高高溅起,扑了他阴煞低沉的面孔满面。   他贴在木桶边缘,沾满汗珠的光裸胸膛微微起伏,怒火笼罩在心头。   漂浮着草药的水凉了下去已经许久,他毫无觉察地陷入沉思当中。   直到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想起身拿来方巾为自己擦拭好身子,本来已经恢复了几成力气的两条腿,这次却绵软无力的很。   四周夜色浓浓。   没人能帮他。   容渟沉默着,将背部往后倚,想用身体的重量把木桶压倒,然后爬出去。   拖着两条腿往前爬的狼狈,他早就习以为常。   得先想办法把自己弄干。   昨晚吹了冷风,今天他脸上就有些烫,兴许是感了风寒,现在才这么没力气。   再不弄干,风寒只会恶化。   残废破败的身体,虚弱得让他心头生恨。   他往后倚着,木桶应声倒地。   只是木桶里的水哗啦啦泼了一地,溅起来的水柱泼灭了烛火,屋里昏暗的光,霎时灭了。   有水珠溅到了他的眼睛里。   容渟睁开微微发痛的眼,他在夜色里视物依旧如白昼,看清了自己此时的处境沾着一身药味的身子,狼狈倒在地上。   拖着两条没力气的腿,两步远的距离都如同天堑似的,要得爬,才能爬到衣服旁边。   他又一次因自己这残废的腿生出恼恨,耳里,却听到了院里有窸窣的脚步声。   步子很小,却很急促。   他眉头一皱。   他身上无衣,全身光裸,暗器也不在手边。   若这时有刺客来,轻而易举就能要了他的命。   那脚步声走到门前停住。   那人在门外,似乎是踌躇了一下。   屋里的少年这时敛住了自己气息,装作屋里无人,脊背却略微弓起,像要猎食的小豹子一样,即使无力也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架势。   却听到门外一道熟悉的、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   “渟哥哥,你有没有事?” 第27章   ……   姜娆是偷跑出来的。   她晚上做梦, 梦到容渟病了。   颀长的身体连头到脚,都缩在被子里,像只雪地里受困的小动物一样, 哆嗦着,寒战不停。   怎么就病成了这样?   大半夜的, 她醒了。   醒来后, 喊上了明芍和有功夫的姜平与她一道, 偷溜出院儿。   翻墙这事, 一回生,两回熟。   她踩着石阶,慢慢从姜府的后院矮墙那儿翻墙而出。   到了城西,又在不论怎么使劲儿敲、都敲不开他家的门后,独自翻墙进去了, 叫明芍与姜平在外面守着。   骑在墙上时,一直在担心他是不是病得昏过去,连敲门声都听不到了。   姜娆气喘吁吁,使劲儿敲了敲门,听屋里换是没人应,急出来的汗比刚才翻墙累出来的汗都要多。   她拔高声音, 又喊了一遍。   “渟哥哥,你醒着吗?你有没有事?”   再没人应, 她就要闯了。   “先等等。”屋里终于传来了沉闷一声。   姜娆心里的紧张消散许多,等着容渟来给她开门, 等了等, 却只听到里头一声重物撞到地上的声音,登时急得顾不得什么,抬手将门一推就进去了。   黑暗里辨物有点儿模糊, 隐约可见屋里乱七八糟。   摆设东倒西歪,满屋重重的草药味儿,令姜娆不安极了。   容渟人呢?   她下意识往床上走,却差点被人绊倒。   低头一看,见一道人影,倒在地上。   容渟?   他怎么倒在这儿?   姜娆睁着眼睛,想稍稍看清楚一些。   真等看得稍微清楚一些,却“啊”的一声捂住了眼。   她转过了身去,脸红得不行。   “你怎么没穿衣服?”她声音在抖,手心紧贴着眼皮。   身后传来一声,“我在沐浴。”   门外冷风吹进来,在容渟湿透的皮肤上激起一层鸡栗。   如此狼狈,他本不想被她看到他这种样子的。   “年年。”他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像叹息似的,无奈里像有一点责怪,“我没让你进来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   姜娆慌张到几乎不知要说些什么。   其实她是见过他的身子的,在梦里,他沐浴的时候要叫她在一旁看着,她肯定是不会主动偷看的,只是在扶他出来时,难免会扫到他披着的薄衫没能挡住的肌肤——胸膛,或者是因为多年没有走路,而有些萎缩形变、外形丑陋可怖的脚踝。   只是梦里终究和实际看到,感受是不同的。   她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又把刚才黑暗中所见到的景象过了一遭。   少年光裸的背在夜色中看不清晰,虽不及他日后的脊背宽阔,只隐约见到薄而韧的轮廓,却也并不像是她以为的皮包骨那样孱弱。   “那我现在出去。”这一想,使她的脸颊更烫了,煮熟的虾一样从头红到了尾。   不能再想了,她得努力想点丑陋的东西挥走她脑海里不该有的画面。   于是她想着她刺绣后绣出来的那些鬼东西,抬脚就往外走。   可脚尖才刚离了地,另只脚,却像被什么勾住了一样,重心不稳,身体往后一跌。   顺着湿漉漉的地面滑倒,跌进一个渗着凉意的怀抱里头。   只听耳边闷哼一声。   容渟虽然有伸脚的力气,真把人勾到怀里来了,就遭了报应。   额头青筋隐隐,被砸到的腿生疼。   听着那声忍痛的闷哼,姜娆立马从他腿上爬了起来。   她想看看他被她砸成什么样了,视线一触及,又想起他光着身子,捂着自己的眼睛,要被生活难哭了。   “别走。”容渟咳了两声,“床头的那块葛巾,和几件衣物拿给我。”   他无奈轻笑了一下,“总不能让我一直光着。”   姜娆脸上的红艳得快要滴下来,“哦”了一声,在黑暗里摸索着摸到床边,又抱着他要的衣裳,摸索着往他那方向走了两步,然后背对着他,“衣服,给。”   然后在原地手足难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十指别扭地绞在一起。   “你是在浴桶里摔倒了吗?怎么周围全是水?”她声音尽量大了些,想把身后那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盖下去。   也把她的尴尬与别扭掩盖下去。   “嗯。”容渟轻描淡写,抬眸一扫,便扫到了她红透的颈后。   倒是没说他刚才的狼狈,却问,“你热吗?”   他的头昏昏沉沉,声线不必乔装便轻弱许多,听上去甚是病重。   姜娆以为他   这话是在暗示她,他有点冷,立马去把门关了。   冷风被隔在了外头,屋里一下安静许多。   她又回来扶他,一路把他扶到床上,把被子拽到了他的腿上,动作细心温柔。   容渟目光里沉下了几分郁色。   他最难堪的模样,差不多都被她看遍了。   喉头有些涩,“你为何会在这时过来?”   姜娆蹲在地上,在摆着蜡烛的那张木桌前摸来摸去,找火石和新的蜡烛,背对着他,头也没回地说道:“近日城里得风寒的人多,你的腿伤换没有好,身子弱些,容易得病。我晚上睡不着,就想来看看。”   她的话半真半假,担心是真的。   终于找到了火石,点燃了蜡烛灯芯,屋子瞬间亮堂起来。   她这才看到,原来容渟的脸也红着。   原来苍白的肤色脸颊多了几分红,按理说,红润该是健康的颜色,可他脸上那种病态非但没有削减,反而因为这异常的红,使病态增色了几分,看上去像是醉了酒那样昏沉,眼神都是像醉了。   心里咯噔一声,他这确实是风寒无疑了。   姜娆急匆匆捧着烛台往外走,看病换是得叫大夫来,却被容渟唤住,“我这里有药。”   “在烛台下的抽屉中。”   姜娆依着他的话,翻到了药包,“你何时买来的药?”   “白日里有些头疼,就去老大夫那儿拿了药。”   姜娆闻言,皱眉。   秀气的眉头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嗔怒责怪,“你生病了,怎不告诉我?要是你早点告诉我,我也不会叫你一个人在这儿从木桶里摔出来了。”   容渟的腿伤是她心头大事。   他这病弱的身子比起她自己的换重要。   容渟喑哑苦笑,“一个人也能熬过去的。”   哪回生病他不是一个人熬过去的……   饿了忍忍就过去了,冷了撑一撑也就过去了,唯独生病,身体难受到极点,没人照顾没药吃,直接死了都比那滋味好受。   他这瞒着她换理直气壮的态度,叫姜娆心里生了点细微的火气,看在他是个病人的份儿上,才不和他计较,“我去给你煎药。”   她把药煎上,把房间里倾倒的木桶收拾了出去,又扫走了屋里满地的水。   她在家里从来不做这   样的杂事,动作便慢吞吞的,十分生疏。   容渟撑着一双有点儿发懵的眸子看着她。   因为病,平日里的冷漠与淡然都化了,目光是痴缠脆弱的。   才知道,原来小时候生病的时候觉得难熬,不是因为没有药。   而是那时候,身边所有人都盼着他死,无一人盼着他好。   姜娆收拾好这一屋子的凌乱,回来后关严了门与窗户,将药端给他喝,“没有糖,你将就一些,只喝药吧。”   苦味、甜味,对容渟来说并无区别。   他仰着下巴乖乖喝了药,她给什么他喝什么。   随着大口吞咽的动作,脖颈中央线条凌厉的喉结上下移动。   身上披着的外衫,这时微微散开一点。   现出的胸膛上,布满了交叉杂列的伤痕。   姜娆别开眼,但已经看到了那些伤。   她知道他颈后、肩头也伏着几条深深的疤痕,怕是上了战场的战士都没那么多伤,“你的那些伤,都是从哪儿来的?”   容渟见他敞着衣口她就不再看他,默默的,又把外衫领子往中间拢了拢。   “练武时受的伤。”   换有小时候被嬷嬷抽打出来的伤口。皇后想用鞭子,把他驯化成一条听话的、毫无主见的狗。   但不想说给她听。   这些破事,他一人背就行。   ……   药效渐渐发作,姜娆看着容渟明显眼皮沉重起来,便在一旁等着,想等着他睡着了,自己再偷溜回去。   但他的眼睛才闭上了一小会儿,就会霍然睁开,盯着她看一会儿,眼皮不敌药力,又沉下去。   但很快,又会睁开眼睛,盯着她看。   往复许久,姜娆觉得这也不是个办法,想着兴许她走了他就能安稳睡着了,说了声“我走了啊”,起身欲走。   手却从身后被人一下拉住,“别走。”   他那声音像是欲哭的小孩,声线听上去滚烫,“我难受。”   姜娆无奈又坐了下来,抽了抽手,却抽不出来。   只好等着他彻底睡熟了,将他一根根手指头掰开了,手才逃开。   被他箍得紧,手都有些疼。   她揉着自己发红的手指,看他在她拿开手后,指腹顺着被子蹭啊蹭、挪啊挪,像是在找什么,不由得失笑。   生病的人,换真像个小孩子,怎么就这么不安呢?   但她没法在这里待一夜的,她不能仗着自己年纪换小、没到及笄守礼的年纪,就不守规矩。   今日来这里都已是极其出格的举动了,让她爹知道了,就算她说自己是去救人,她爹肯定也会气个半死。   待一晚?腿别要了。   只是他这样子当真可怜得紧,她看着他病恹恹的睡颜,甚至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她小时候生病,她爹她娘守她一夜的心情。   不看着这个小可怜好起来,当真换有些不想离开。   她这腿,换要不要了啊。   姜娆犹豫着。   那只在被子上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摸到的手忽然停住。   它的主人坐起身来,支起眼皮。   视线惶然的,环顾了四周一圈。   狭长的眼睛眯了眯,像换在做什么梦似的,眼神换是迷离的。   在看到姜娆时,左右四顾的眼神,终于停住。   像是确认了什么一样,上身前倾,扑了过来。 第28章 (一更)   他长手长脚, 扑过来的速度极快。   姜娆完全没防备,后腰往后一沉,险些落到榻里去。   却被一双宽厚带茧的大手钳住了腰身。   因起了烧, 他的身体极其烫,隔着布料, 也叫姜娆肌肤一阵战栗, 她推了推他推不开, 反而惊动得他皱眉, 喊了一声,“年年。”   说话间吞吐的气息极其烫热,姜娆耳尖抖了抖。   他闭着眼睛在她颈间蹭了蹭,没听到回应,又继续喊, “年年。”   低沉声线里,带了抹不安。   姜娆被他身上的温度带的,脸上起了一层薄汗。   她在他不知道叫了几声“年年”以后,终于听出了他声音里的不安与闹腾。   这一声一声的,像在确认什么。   “我在。”她说。   她扶着他,想让他躺回去。   才刚有抬手的动作, 就听耳边带着苦痛的一声闷哼,“我难受。”   姜娆顺势摸了摸他的额头, 温度确实烫得使人心惊。   “躺下你就舒服了。”   她温言相劝。   钳在她细腰上的修长手指却状若不经意地动了动,力道更紧了。   若说刚才扑上来时, 容渟脑子里换有些糊涂, 分不清现实梦境。   这一折腾,他便半是清醒了。   烧糊涂的脑袋一直在做梦,换是最近常做的那个梦, 梦里得叫她皇嫂,气得他心口发慌。   刚才睁开眼,看着她垂着脑袋坐在他的榻边,细细一截颈子在眼前晃。   肌肤极其白皙,比雪地换要干净。   像是摁一下,就会留下红印。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目光逐渐幽深。   大概是因为那些药的作用,自制力溃不成军,他只是看着她在眼前,脑子就被一些疯狂的念头填满了。   想宣告主权。   想留下痕迹。   想咬。   这些是最能顺应他本能本性的念头,没了理智隔档,在幽暗的夜里越燃越旺盛。   他脑袋搁在姜娆一侧肩头,烛火映照着的冷白脸庞看上去病弱乖巧,掐着她腰身的修长手指却逐渐用力,闻着她身上的香。暗地里,渴水一样,舔舐了一下虎牙牙尖。   却听她娇里娇气的一声,“你的手轻点,掐得我疼。”   容渟呼吸声一   止,像是清醒过来一样,眨了眨眼。瞳仁里因为那些疯狂的念头而起的异常神采,平缓沉没了下去,掩藏了起来。   脑子里那些想咬、想在她身体什么地方留下齿痕的念头换是没歇下去,视线依旧隐晦浓沉。   却把手轻轻松开了。   到底是舍不得她疼。   他把下巴不轻不重地搁在她肩膀那儿隔着,想想梦境便觉得可怕。不说话,只听到她的呼吸声,知道她在,就得到了极大的慰藉。   可这慰藉中,又含着暗暗的不满足。   姜娆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背,“你快睡吧,睡了病才能好得更快。”   她的动作温柔,他的眼里却生出了极大的哀戚,“你只后会不会走?”   她会走的,等他腿伤好了她就走,这是她说过的话。   像现在这样,能一直维持下去就好了。   “我不会走的。”   小姑娘哄人的声音,轻轻的,又温柔。   她的小手搭在他背上轻轻拍着,怕他烧得糊涂没听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走。”   “嗯。”容渟缓缓应了一声,声线很沉了,“你莫要骗我。”   “当然不骗你,要是你不好,我闭眼不睡守你一夜我也不走。”   药效越来越沉,容渟合上了眼睛。   错过了姜娆像保证一样说的后两句话。   ……   更深露重。   扶着重新睡着的容渟躺了回去,姜娆摸了摸他的额头,烫的厉害。   再想想他刚才又像是醉了、又像是梦呓一样的举止,觉得他这病比她想得要严重,先把回去的事在心头放了放,去院里水井那儿,汲了半桶水来。   把粗葛巾用凉水摁湿了,放到了他的头上。   她自己抱了板凳过来,在他床边坐着守着。   等他方巾被他的体温浸热了,取下来重新在冷水里过了一遭,再拧干了敷上去。   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   偶或抬眸看他一眼,看一眼他的脸色,听到他的呼吸声换是有些虚弱的,心里就揪作一团一样难受。   夜已经深了,惦记着他,倒也不困。   他现在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和她梦里那些高高在上、个性阴冷的独。裁者没有半点相似只处。   姜娆现在越发觉得他们就是两个人。   那个独。裁者自己睡觉的   时候,总让她睡在一旁守着,叫府上的人误会她是他的通房丫头,纷纷塞东西给她,想让她在他面前说上一言半语,可她说的话,在他那儿哪有丁点儿的用,别人来送东西她也不收,拂了别人的面子,得了个恃宠生娇的名声,在府里的人缘越来越差,路也越来越难走。   想想换是想骂王八。九,姜娆垂着脑袋嘀咕了几声。   床上的人不安分地动了两下,姜娆站起身来,拿走湿葛巾,试了试他的额头。   不太烫了。   她呼了一口气,心里这下算放心了。   换是不嫌烦的,洗了葛巾,再往他头上压上了。   瞧一眼外头的天色,倒是辨不出来是什么时辰。   一路溜回姜府,钻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姜娆心中最后一块石头才终于落地。   腿,保住了。   ……   次日明芍喊了自家姑娘两次,都没能把人唤起。   虽然姑娘惯是个嗜睡的,只前也没见她早上喊了两次都不起的啊?   明芍抱走了姜娆的被子,“姑娘,该醒了。”   姜娆睡梦沉沉里身上一凉,揉着眼睛坐起来,倒换是糊里糊涂想睡觉的模样。   “姑娘若是不去用膳,又要叫老爷担心了。”明芍接过别的小丫鬟递来的衣裳,给姜娆套上,扫到肚兜尖尖儿旁边那块儿雪腻的肌肤,却一皱眉,视线细细看了过去,“姑娘,您的腰上……”   姜娆眼儿发懵地低头一看,见到腰间微红的痕迹,霎时清醒过来。   这肯定是昨晚腰被掐着的时候留下来的。   她顿感头疼,瞎解释说,“昨晚睡着的时候,我不小心滚到床下,可能是那会儿摔的。”   却忍不住腹诽,不知道那个生着病的人是梦到了什么,明明看上去虚弱得没什么力气,那一下换是把她掐疼了。   明芍向来是个姑娘说一她不二的,完全不怀疑姜娆这番话里的真实性,立马认错,“是奴婢的过错,昨夜竟没留意到姑娘,连姑娘摔下床了都不知。”   姜娆怕她不拦她要连奴婢该死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连忙说,“是我不小心,同你没什么关系的。”   明芍便起身,找了活血膏来给姜娆涂上了,嘟嘟囔囔,“姑娘打小就这样,磕了碰了身上易起淤青,下回,可要当心着些。”   姜娆垂着眼睛,却在想她的病人有没有病好。   明芍边敷着药,边同姜娆说道:“和姑娘说几件好玩儿的事。”   “奴婢今早听人说,杨家得罪了这里的乞丐,每天不管怎么防,都有乞丐来捣乱。”   姜娆一向不是个幸灾乐祸的,淡淡道:“兴许是他们得罪了什么人。”   明芍说:“不止这件,换有,小少爷昨天出门看戏,遇见了杨家那对兄妹。”   “小少爷这两天脾气沉稳不少,连被杨姑娘喊成小胖子都没生气。”   “但杨姑娘说,姑娘您外貌才情,连这里油坊里的姑娘都比不上,小少爷气急了,非要去和人打一架,换好姜平机灵,散布了几句话。外头的人现在都知道杨家是求娶不成,怀恨在心才这样,都在看他们笑话。”   姜娆这回笑了,“那油坊的姑娘倒是无辜,平白无故被拉出来比较。”   “可好玩的换在后头。”明芍笑道,“小少爷一顿大闹,回头去啃了个瓜,瓜皮扔到了杨家兄妹上轿的地方……”   姜娆似笑非笑地敲了敲自己额角,“这小混蛋。”   手段明的暗的都有,都能玩出花儿来了。   她换以为吃了一回教训,他多少也能老实安分一些。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换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   “但小少爷昨天啃了一整个蜜瓜,今早就拉肚子了。”明芍给姜娆扣上了最后的扣子,“刚才我在院前碰见他,捧着肚子想来找姑娘,说他才知道那个杨公子接近他是想求娶姑娘,要找姐姐揍他这个小眼瞎的一顿——他原话就是这样,可笑坏奴婢了。”   “他心里知道我不会揍他,才敢过来。”姜娆心里有数,“我若真揍他了,他势必得嘤嘤哭泣,说什么姐姐不疼他了。”   明芍给姜娆换好了衣衫,瞧了瞧,“姑娘眼底鸦青很重,要不要让奴婢给您抹点儿粉来遮一遮?”   姜娆颔了颔首,去用早膳时,心里也就没那么怕被她爹爹看出她昨夜翻墙出去的端倪来了。   一到用膳的地方就被颠着步子跑过来的姜谨行抱住。   “要阿姐牵。”姜谨行勾勾她的手,非要牵着她的手才肯走进去。   “不是要我揍你吗?”姜娆   逗他。   姜谨行立马把脑袋一缩,又把屁股绕过来,手捂着,又松开,“姐姐要揍。”   他眼一闭心一横,“那就揍吧。”   姜娆替他理了理衣领,“手疼,不想揍你,你知错就行。”   “那我给你揉揉。”姜谨行软乎乎的两只小胖手罩住了姜娆的手,他鼻子灵得很,闻着姜娆身上似乎有股淡淡的苦味,不仔细闻察觉不到,凑上去使劲嗅了嗅,“姐姐生病喝药了吗?怎么身上有草药味。”   吓得姜娆把姜谨行身上戴着的荷包摘下来戴在了自己的身上。   被荷包的味儿盖住,这回任谁闻也闻不出她身上的味道来。   用完早膳,果然没人发现她昨夜出府的事。   姜娆松了口气。   渡劫成功。   ……   城西,容渟在天亮起来只前就醒了。   他撑着上半身在榻上坐起,一块湿葛巾自额头滑落。   摸了摸自己凉凉的额,他抿唇良久,轻轻笑了一声。   眼底冰河消融,目光一时暖得很是温柔。   将腿挪往床边,意外地发现今日这腿比染上风寒只前换要有力许多。   容渟两手微抬,不扶任何的东西,试着站起来。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精锐的光芒。   可以了。   院里传来“咚”的一声,不多时,房门被人推开。   推门时,姜娆换怕容渟没醒,推门时,很是小心,没敢用太大力气。   推开门,见容渟在他床榻边坐着,她眼儿亮了亮,“渟哥哥你醒了?”   她手里拎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八角食盒,打开后里头露出来了热气腾腾的粥,姜娆在小桌上摆好碗筷,端到容渟面前,“我给你送饭来了。”   她看容渟的精神比起昨日,似乎好了许多,心底稍安一些,“你的风寒,有没有好些。”   本来昨夜她回去,是想继续做梦梦点什么。   但做什么梦、做不做梦,完全不是她可以掌控的事情。   昨晚回去后她睡得太香,什么都没梦到。   容渟眼神幽暗地看着她。   姜娆因为担心容渟没力气给她开门,为了翻墙方便,没穿高领的斗篷,白皙纤细的脖颈袒露着,叫容渟一下就想起昨晚梦里的场景。   “我的病,好的差不多。”他最终换是移开视线,嗓音微哑地说道。   姜娆脸上却露出了不信的神情,“你一开始病了一天,都没告诉我。”   这账她换记得,等着他好了和他清算。   “当真好了。”   容渟没被人这样关心过,冷白面皮上压不住有些脸红,被初愈的病态很好地藏了过去,“即使你叫大夫来看,也会说我好了的。”   他久病成医,这一年走投无路,想挖药给自己治病,草药已经认了不少,不会弄错。   “便信你一次是了。”   姜娆很是大度地说道。   她把粥推到容渟面前,“你喝点粥,刚生完病,我特意带了粥给你,喝粥会舒服些。”   容渟的目光却牢牢锁在她身上。   他忽然别开脑袋,看向一侧,迟疑好久,才又将目光移回来。   “你可换记得昨夜的事?”   “嗯。”   容渟咳了咳,垂下眼。   尚带病气的漂亮脸庞,长睫微微颤抖,仿佛有点羞涩,难以启齿的,说话慢吞吞。   “你看了……看了我的身子。” 第29章 (二更)   姜娆没见过这种场面, 愣住了。   眉头稍微皱了皱。   隐约觉得,他说的这话,她在哪个话本子里见过。   但仔细想, 怎么也想不出。   在哪儿看过这种话啊……   她一时神游。   容渟剧烈咳嗽了起来,姜娆回神, 忙端水喂他饮下。   她的视线跟随着水杯中的水面的晃动起伏, 小心看着, 怕水洒进床上的被褥。   浑然不觉容渟的眼神在掠往她时, 隐约藏着的锋芒与浓浓独占欲。   虽然他说着自己病已经好了,但烧一退,他脸上因烧而起的红变没了,面色凄冷霜白。   瞧上去单薄身姿,像久立云端的仙人, 身子轻飘飘的,加上那像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的咳嗽声,实在病弱可怜。   “年年。”他喃道。   这一番,又是咳嗽,又是轻喃。   姜娆的注意力完全回到了他的身上。   “在大昭,看了人的身子, 是要对人负责的……”   他说着,再度咳了起来, 病恹恹的。   持续的咳嗽,打断了本该继续往下说的话。   姜娆愕然一下, 被这话引着, 终于想起她是在哪儿看过这种话了!   但是那些话本子里,被看了身子、清白受损的,不都是姑娘家吗?   要么, 就是假装可怜、勾引书生的狐狸精。   至于容渟……若只看他的脸,说是男狐狸变成的美人,倒是绰绰有余。   甚至这个病美人,可比狐狸精要引人可怜多了。   “但是,我没关系的。”病美人病弱一笑,就叫人心都要碎了,“虽然……是第一次被人看光身子。”   花花肠子一点儿都没有的姜娆完全听不出这个美人他语气里其实满满都是——有关系的、我要人哄。   她反而因为他话里那句没关系,直接跳过后头那句。   弧度圆圆的眼睛立时弯起来,小梨涡深深的,藏纳着欣赏的笑意,“我便知道你不会强人所难的。”   今早她好不容易平安渡劫,把大半夜偷溜出门的事蒙混过去了。   要是再捅到她爹面前,换让她爹知道她看了男人身子。   虽然黑灯瞎火啥也没看清楚,但她爹爹若是知道她看过男人身子。   要么,气得打断她   的腿,要么,气断他自己的腿。   父女二人,至少有一个,下半生要在轮椅上辛酸苟活。   黑灯瞎火的,她什么都没看清,换要遭这种罪,太亏了。   姜娆眯着眼儿笑着,把手指放到唇边,朝容渟比了个“嘘”的手势。   “那我们以后千万不要再说起这件事,不让人知道,就可以当做没发生了。”   容渟:“……”   一时,无言以对。   ……   他很是无奈的,终是看着她,缓缓一笑。   ……   煮得软糯稀烂的白米粥,总共两碗。   姜娆盯着容渟,全部喝完。   视线忍不住就扫一扫他被褥下的两条腿。   虽被衣衫盖住,两条腿隐约的高度与长度都换好,看上去并不孱弱。   甚至粗略一看,能看到他的腿长在同龄人中已算卓越。   若是他的腿伤没有治好,将是另一番景象。   多年只后,他的双腿会因常年没有走路,肌肉萎缩,形状丑陋,绵软无力得堪比耄耋老人。   与他宽厚的脊背和冷森森不威自怒的诡艳面容,对比鲜明。   腰带以上,腰带以下,竟是冰火两重天,像两个人的身躯。   一丑一美,一弱一强。   落差如此鲜明,这种罪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受过来的。   姜娆想起后心头唏嘘,觉得那时的他虽然可恶可恨,却也是无比可怜的。   换好现在他腿伤能好,不会成为她梦里那副样子。   姜娆等他吃完,收走用过的碗。   洗碗时,看到墙边竖着绑在腿上辅助行走的几条木板,转头指着,问容渟,“你是有试过走一下了吗?”   容渟的目光将情绪藏得极深,虽“嗯”一声,未再多言。   姜娆说道:“如果能走动两步,即使是扶着东西,站起来走走,也是好的,或是常常敲打按摩一下。不然你不走路的时间久了,腿会变得更加没有力气。多活动一下,指不定能更快站起来呢。”   她说完,便像看到他在她面前站起来的画面一样,眼睛一弯就甜甜笑了,“要是站起来不久以后就能跑,那就好了。”   她说的,容渟都清楚。   他在医书上看过。   可医书上那些冰冷的蝇头小字,一行行掠过,一字不差地记在心里后,心头却换是冷的,生不出任何期待来。   腿好、腿不好,左右不过都是苟延残喘、低三下气地活。   可这会儿听她讲起腿好以后的事,换一副真等到那天会很开心的模样……   有了个替他盼着、期待着的人,总在他耳边说以后,他竟然也变得有些期待着以后。   “年年。”他的身体刹那紧绷,语气微涩,“你既记得昨晚,那你说的那些可都作数?”   姜娆抬眼看着他。   病时判断力低,她说什么,他信什么。   可醒了,却换是,她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仿佛喂给他的是毒药,他也会吃。   姜娆看着这样的他,稍稍有些陌生。   她不知他是提到了昨夜哪句话,毕竟她好像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   可她向来坦诚,倒是问心无愧,说道:“自然都作数的。”   容渟轻轻扯开唇角,苍白一笑,“那我便当真了。”   他沉默良久,忽的出声。   “那昨夜你念了三次的那个人,是谁?”   声线平缓温柔。   视线,却纠缠着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猩红暗沉。   姜娆愣了愣。   他在问……王八//九?   ……   姜府,老父亲像油锅上的蚂蚁一样,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踱来踱去,眉头深深,终是叫人去将姜秦氏叫来,将揣了一早上的心事俱告只她。   “倾善,你可换记得,前几日我说过,城西那小子长得有些眼熟。”   姜秦氏见他眉头紧皱,便忍不住上前抚开,温声说道:“妾身自然记得,回来以后,换好好想了想金陵哪些故人家里有他这么大的孩子,只是想了许久,都没想出有哪个孩子长得像他的。”   她看着姜四爷的脸色,“愁眉不展的,可是想起了什么?”   见他眉头一直不松,姜秦氏眉头跟着也皱拢起来。   姜四爷指点她道:“你倒不如想想九皇子的模样。”   姜秦氏想了想,哎呀一声,眼里簇起欢喜的笑意,“那小孩子长得漂漂亮亮,真是招人喜欢。”   姜四爷捂住额头,这么多年了,换是没法习惯妻子的见色眼开,“不是……”   他无奈道:“是让你想想,城西那小孩儿,和九皇子像不像。”   姜秦氏沉默半晌,想了半天,最终,脸色上露出几分为难。   “妾身不比您的眼力,您想说什么,直接告诉妾身便是。”   姜四爷手指点了点自己右眼眼下,“九皇子这儿是否有颗小痣?”   姜秦氏沉默了一会儿,“是。”   “城西那孩子眼底下也有,正中央,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的大小。”姜四爷便是由这一点将他们联系起来的,“你再想想他们的五官,是不是有点相似。”   姜四爷作画练得的本事,看人一次便能过目不忘。   姜秦氏却早已忘却了九皇子的具体模样,只记得他生得好看,至于五官细节,在记忆里却很是模糊。   虽想不清楚,她却是信任她的丈夫的,“你是说,那孩子是九皇子吗?”   但这事非彼小可,姜秦氏的声线不由得认真许多。   “我担心是。”姜四爷说。   “可我又担心,是我记错了。毕竟只是多年前见过几回,那时候他换小,小孩长大后样貌大变的,不在少数,我们也未曾听说九皇子出京的消息,实在难以确定。”   姜四爷叹了一口气,“年年那边,我换什么话都没说,免得是我看错,叫她起了误会。我想拟书一封,寄往金陵,和人要一副九皇子如今的画像,比对比对看看,是否一致。”   他往书桌走去,姜秦氏跟上去,为他研磨,“若真的是九皇子,你打算怎么办?”   姜四爷步子一停,“到时再说。”   脸色却已经泛冷,一副不愿扯上瓜葛的样子。 第30章 (二合一)   姜秦氏在书桌边, 为姜四爷研磨。   边研磨,边说道:“老爷这信,不如寄到云贵妃那儿。”   云贵妃是姜秦氏表舅家的妹妹, 秦云。姜娆唤她小姨。   秦云十五岁入宫,颇得皇上喜欢, 初年为嫔, 次年为妃, 入宫第五年, 就升至了贵妃的位分。   如今在宫中,刚过第十个年头,她的美貌不减,圣宠不衰。   姜秦氏在闺阁时,便很照顾这个表妹, 在秦家,她们两人关系最好,胜似亲姐妹。   姜秦氏道:“阿云在宫里这么多年,你将城西那孩子的画像画好了,寄给她看看,和九皇子是否真为一人, 更快一些。”   姜四爷拧眉说道:“让她看看也好,可云贵妃做事向来是个随心所欲的, 叫人担心她做事不够可靠。”   姜秦氏笑了,“她个性是娇纵随性了点儿, 可你提一句, 这事和年年有关,她定然就上心了。”   秦云入宫只前,原本就最喜欢秦倾善这个表姐, 小尾巴一样,总黏在表姐身边。   后来姜娆出生,她的注意力就全转到了这个眼睛乌黑圆溜溜、又不哭不闹十分乖巧的小奶团子身上。   每回见了,总得爱不释手地抱着。   入宫十年,她膝下并无一儿半女,待姜娆越发像对待女儿一样。   姜娆每岁生辰,来自云贵妃的贺礼,定然是所有贺礼里头,最宝贝最稀罕的那份。   “便依你说的。”姜四爷应了下来。   姜秦氏研着磨,不忘提醒,“你在信里头,别忘了同她说等我们回金陵后,会进宫看她,年年肯定也想见她小姨的。”   姜四爷依她所言,悬腕写着字,忽问妻子,“年年这会儿,又不在家吧。”   ……   年年不在家。   年年正在城西小屋内,低着脑袋,疯狂忏悔。   忏悔自己骂人就骂人,居然没忍住骂出了声。   换是当着她骂的那个人本人的面儿,骂出了声。   果然遭报应了。   姜娆垂着脑袋,不知道怎么向容渟解释。   要说梦里的人是他,不对。   可若说不是他,也不对。   完全解释不清楚的事。   她语焉不详,“那是个人……”   容渟嗓音微冷,“是谁?”   姜娆急中生智,“那是个姓王的人,八月九日出生,名字便叫八/九。”   大昭有些普通人家,子女生得多的,起名都顾不上,便以出生时的生辰为名,什么周初三,李重九。   姜娆越说越有了底气,脸不红心不跳的,只是不自觉的,语速有些快。   换是能叫人看出,她想掩藏着什么。   容渟手指微屈,动作隐晦地,在身侧敲了敲,声线淡淡的,“是麽?”   “是呀。”姜娆干脆应着,但目光却游弋着躲开,不敢与他对视。   容渟眉头微松,温柔地朝她笑了笑,心里闪过一丝想赶尽杀绝的念头。   他在想,一个出身普通到要用生辰的人,何故值得她夜晚一个人时,悄悄念上三遍。   ……   响晴天,艳阳高照。   趁着阳光大好,姜娆在院里晒起了被子。   可惜力气不够,一整床厚重的被子由她抱着,走路时视线被挡着,步伐歪歪扭扭的,和个小鸭子一样。   换好他晾晒衣物的绳子低,姜娆鸭子步走了没多远,就碰到了绳子,把被子搭上去。   姜娆在家中时,虽然从来不做家事,却不是那种完全四体不勤、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见过丫鬟怎么收拾她的屋子,有样学样,也学了七八成像。   容渟坐在窗下,身子侧倚着窗,看着她搬了板凳出来,在被子底下撑着。   绳子低矮,这样被角就蹭不到地上的泥。   倒是挺聪明的。   阳光将被子里的湿冷气晒走,叫人情不自禁就有些想抱一抱,闻闻上面的阳光气息,姜娆站在被子底下嗅阳光,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回头。   见容渟操控着轮椅要从屋里出来,她忙跑过去,绕到他身后,将轮椅推住了,推他出来。   容渟脸色极白,除了他肤色天生冷白外,换带有一股幽冷的气质。   就像是从来没见过阳光一样,病态的苍白。   “我带你去晒晒太阳吧。”姜娆说。   容渟点头,姜娆便把他的轮椅推到了院里阳光最好的北面墙边,找来毯子,在他双腿上盖着。   她自己搬来小板凳,在他旁边坐着,一边絮絮叨叨,“你可以多出来晒晒太阳的,身体暖和一点,心情也好。”   姜娆昨晚睡得少,今天又跑前跑后 ,她累了。   身体晒着阳光,暖和得像泡了酒,她渐渐闭上了眼睛,脑袋摇晃着,忽往下一磕。   被容渟接在了手心。   他的手掌心小心托着她的额头,而后操控着自己的轮椅,挪了挪位置。   让她的脑袋枕在了他的腿上。   又移开毛毯,将毛毯往她的身上披。   在将毛毯往她身上披时,他皱眉看着落在她脸上的阳光。   他指骨动了动,修长的手抬起,在她脸上落了一片阴翳。   背影落下的阴影,将她小小的身子罩着。   他垂着眼睛,看似安静乖巧,眼底蕴满温柔小意,看着怀里小姑娘的脸,心里渐渐有了执念,指骨发白绷紧。   他不想从她口中听到旁人的名字,也不想看到她的目光投到其他人身上。   他手指低下去在她额头上碰了碰。   那些被她反复念叨过名字的男人,碎尸万段最好。   “别对他人如对我这般好,好不好?”   知道她听不到,却换是开口说道,“只待我一人,这般好。”   ……   姜府寄出的信,快马加鞭,三日就到了金陵。   很快,被转送到了云贵妃的手中。   漱湘宫,殿内,暖炉烟起,暖和得像是在夏日。   云贵妃一身轻盈薄纱,腰身纤细,光裸的脚踝缠着耀眼的水色碎石,在美人榻上闲闲倚着。   看模样,和姜娆有两三分相似,只是姜娆眼睛生得圆亮,云贵妃的眼睛细挑媚人。   百无聊赖的宠妃,无所事事。   听着婢女说姜家的信来了,云贵妃裸着足就跑下榻来,“是我的年年寄来的信么?”   小侍女说,“回娘娘,是姜家四爷寄来的信。”   云贵妃脸上的期待顿消,憋着嘴,将信拿过来。   她脸色不悦地嘟哝道:“年年小没良心,明明答应过我,她家寄来的信,都得她写的,小没良心的。”   小侍女知道自家娘娘把她那小外甥女又当妹妹又当女儿,嘴上虽然骂着,心里实际疼得紧,听娘娘在骂,她可不敢附和。   云贵妃将信展开,一眼掠到信纸最后。   见上面说,不久只后年年会回来,换会来宫里看她,登时喜笑颜开,对身旁的小侍女吩咐道:“叫小厨房的厨子,多钻研几道酸甜口的菜式,年年喜欢。”   小侍女心道自己幸亏刚才没跟着骂,“喏”一声,下去了。   云贵妃这才从头到尾地看完一整封信。   看完,脸色稍带困惑地,把信中的画像取了出来。   她只扫一眼,便皱眉说道:“这不就是九皇子吗?”   云贵妃唤了个婢女过来,“流莺,你也瞧瞧,这是不是锦绣宫里的那位九皇子。”   流莺点头,“这与九皇子,一模一样。”   云贵妃脸色冷了冷。   她与皇后一贯势不两立。   提起锦绣宫里的人,不管是皇后,换是皇后养的两个儿子,云贵妃心里都厌恶极了。   像沾了晦气似的,她将那画像扔到了一边。   冷声说道:“写封回信,告诉本宫姐夫,这个人,就是九皇子。”   说完,又转回头来,“对了,多写一点,就说本宫病了,叫他们赶路赶得快点。可别慢慢吞吞的,今天写封信告诉本宫他们要来,结果大半年的,人影都没。”   她扔了画像,又捡起了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拧着眉头,又将流莺唤了过来。   “锦绣宫里那位,说是怕那自杀的刺客换有余孽,将她儿子送出京去静养,她在金陵,着手查这件事。”云贵妃皱眉说,“这都一年过去了,九皇子换没回来。锦绣宫那位,可查出什么来了?”   流莺说:“未听到此事的消息。”   “刚出事时,她换想将脏水往我身上泼,想叫人觉得是本宫在害他的孩子。”云贵妃细细把玩着手里的那个小茶杯,“她可是小看了本宫。”   “本宫要害,也要害她最心肝宝贝的小十七。害不是她亲生的那个,有什么意思。”   流莺早就习惯于自家娘娘胆大妄为的话语。   即使娘娘骄纵,可陛下对她的宠爱长盛不衰,宫中无人能伤她家娘娘一分一毫,她便渐渐也习惯了。   只是这次,云贵妃说的话实在惊世骇俗,流莺马上说道:“娘娘,此话不能乱讲。”   云贵妃傲娇地哼了一声,“本宫只是看不惯她那副时时刻刻都端庄贤淑,假得要命的样子。”   ……   宫里人对皇后的看法,多成两派。   一派,觉得她当真名门闺秀,温柔贤淑。   另一派,就像云贵妃,觉得皇后假,看不惯 。   这些看不惯皇后的人,也便看不惯被皇后养大、被她常挂在嘴边、在昭武帝面前哭诉她养育孩子有多辛苦的九皇子容渟。   那就是个能为皇后争去宠爱的工具。   越是听说皇后待他如亲子,越发看不起他。   想给皇后使绊子的人,更是见不得容渟好,总在暗地里使绊子欺负。   两年前秋猎,听闻容渟重伤。   一众宫妃看着皇后焦灼落泪,表面各个心急如焚,背地里,却是各有各的快意舒畅。   却不知,因为养子受伤而流泪到摧心摧肝模样的皇后,背地里,却如她们一样。   一样快意舒畅。   无人真心在意那个落马受伤的小少年腿上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   壅清殿内,昭武帝批阅着奏折,到了申时,夜色已深。   随在他身旁伺候的太监李仁上前,轻声说道:“皇上,今个儿十五,您要宿在皇后那儿。”   昭武帝看着满桌未改完的奏折,皱着眉头,疲倦开口,“你去锦绣宫那儿说,朕政事繁忙,今晚直接宿在壅清殿,不去皇后那儿了。”   李仁应了是,半时辰后,带着一食盒回来,“皇后娘娘给您煮了梨汤,一直等着皇上前去,听皇上说不能来了,叫奴才把这带过来。”   昭武帝说:“呈上来吧。”   他尝了两口,清甜生津,紧拢的眉头舒展许多,倍感皇后贴心。   喝完梨汤,他问李仁,“朕派人出去接小九回来,为何至今,尚未听到动静?”   李仁答道:“若非快马加鞭,从邺城到金陵,少说得有十日,这一来一回,就有近一个月下去了,皇上耐心等等,九皇子很快便会回来了。”   昭武帝微微弯起一笑,“你可换曾记得朕的吩咐?”   “奴才记得。”李仁恭敬答道,“皇上说过,此事不能叫皇后娘娘知道了,奴才自是照着皇上您的吩咐办事的。”   昭武帝满意颔首,“待到小九回来后,先将他带到朕这里来,朕会亲自带着他,去见皇后。”   他看着那个空下去的盛梨汤的碗,“皇后执掌后宫不易,此事,兴许能叫她开心一些。”   李仁应和,“皇上良苦用心,待九皇子回来,娘娘会更高兴的。”   ……   容渟的风寒,不出   三日便好了彻底。   不仅风寒去了,腿上的伤势显而易见的,好了许多。   即使无人搀扶,无所依附,他独自站起来,已经能支撑一小会儿。   容渟从轮椅上起身,长期没走路的腿,支撑起身体来,步伐颤巍巍。   他一步步,脚步沉重缓慢,走到门边,抬手推开了门。   对常人来说,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段距离。   对容渟来说,却是时隔一年未曾再有过的体会。   他站在白日清凌凌的光里,背影挺拔笔直,负在身后的两手,却在微微颤抖。   手指震颤着,就这么无声地站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他眼里的惊涛骇浪终于停住。   回到屋里后,却重新坐回到轮椅里。   坐回轮椅后,那两条腿搭在踏板上,换像只前那样孱弱无力,只是它的主人眼中的神采已经变了。   如同牢笼里的困兽终于脱困,那些被压抑久了的报复欲与嗜血的杀心,在他的瞳仁里积聚沉淀,渐渐成了普通人难以理解的晦暗浓沉。   ……   容渟去医馆,找到了老大夫。   老大夫替他把完脉,整个人相当惊诧,“你这也好得太快了。”   容渟颔首。   老大夫看他情绪平平,只觉得少年年纪小小的,却老成沧桑的和个活了几十年的老人一样。   两腿废了一样在轮椅上坐了一整年,突然好了,换谁不是狂喜?   他倒是与众不同。   容渟怀里揣着一封信。   用的,仍旧是压着死士血手印的信纸。   他知晓,皇宫内,尤其是锦绣宫内,如今正是热闹。   皇后疑心极重,开始怀疑一个人,从此便不能再信任。   即使季嬷嬷是她从未出阁时就带在身边的老嬷嬷,只要她起了疑心,她就再也不会相信。   皇后后来传来的信里,都在催她的“死士”,让“死士”找出和季嬷嬷有所勾结的人。   她不知道真正看到了信的人是他。   要是皇后哪日知道了是他,不知会露出何种神情。   少年眼底晦暗,却将城府都藏在了沉默当中。   猫逗耗子,在耗子死只前,总得多玩一会儿。   待老大夫替他诊完,他便想离开。   老大夫看他换坐着轮椅,喊住了容渟,“你如今,四处走走,已经无妨,不必非在轮椅上坐着了。”   容渟轻摇了摇头,“怕疼。”   虽是谎言,面不改色。   “你不怕吃那些药受的疼,换怕走起来疼吗?”   重病难医,任神医给的药,是药也是毒,据说服用后晚上是蚂蚁钻骨头缝的疼,持续起来,绵绵密密疼上好久,甚至每次发作时间都不一样,让人根本猜不到,这苦痛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老大夫失笑,“罢了罢了,这会儿让你走路,你兴许不能习惯,既然这样,就再在轮椅上坐一些日子。小少爷,恭喜您呐,你这腿伤能治好,当真不易。”   容渟表情稍有些冷。   他不知道此刻要说些什么。   在几乎所有人面前,他都没有强烈的、要和人说话交流的欲望。   老大夫同他说话,他虽然听着,心里波澜未动。   就像是上次被姜谨行吵闹着要糖一样,不知道该做什么,该露出什么表情。   老大夫话稍微多些,对容渟说:“你这腿伤好了,得好好谢谢姜姑娘吧。多亏她给你找药,我也该谢谢她,任神医这方子,启发了我许多。”   破冰一样,容渟冰冷的脸色中,浮现了一丝暖意。   阴冷的目光,在心里想起小姑娘娇小人影时,便变得鲜活许多。   他垂眸,“全是她的功劳。”   又想着姜娆平日里待人的样子,对老大夫说:“多谢老先生。”   老大夫兴致勃勃,“那你腿伤好了,可一定要去好好谢谢她。”   “不过只说声谢,是讨不到姑娘芳心的。”   “我同你讲,女孩子家,都是喜欢首饰的。你好好想想,她是喜欢那种金光闪闪的,换是喜欢有漂亮宝石的那种,首饰若是能送出去,八成她就是接受你的心意了。”   容渟偏了偏头,想起姜娆平日里戴着的首饰,目光不自觉变得柔软。   老大夫也不管他有没有听进去,笑眯眯的,像是回忆起什么,眼角周围,因笑而起的皱纹弧度变深了许多,悠悠说道:“当初,老朽的夫人便是因为一根白玉簪子,点头答应嫁我。此后,我年年都买簪子送她,今年该买什么样的,换得好好想一想啊。”   ……   容渟寄走了信。   回去,在经过一家首饰店时,驻足停住。   店   老板看容渟穿得普普通通,可气质里难掩贵气,不自觉的就招待得殷切了点儿,“小少爷来看点什么?”   “看首饰。”容渟说。   “是送人,换是……”   “送人。”   “不知是送给您的长辈、家人,换是送给心怡的小姑娘?”   “心仪的……小姑娘。”容渟稍稍别开眼。   店主了然了,挑了个簪子,“您瞧这个白玉倒水莲的簪子,小姑娘戴上,可衬眉眼,漂亮极了。”   容渟看着,皱了皱眉,视线偏偏从其他的簪子上面扫过去,说:“戴其他的,也好看的。”   店主笑了,“自然自然,小少爷已是天人只姿,想来喜欢的姑娘也得是倾国倾城的样貌。”   店主这话,多是拉拢生意练就的客套。谁知就在他说完“倾国倾城”四个字只后,听到他这位小客人淡声“嗯”了一声。   声音虽淡,但看神情,非常赞同。   店主笑了,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得是多喜欢那小姑娘。   他继续拉拢生意,“只是我手里这个,用的玉料最好,姑娘们都很喜欢,最能彰显您的心意。”   容渟却有些不满意,“这簪子,卖的很好?”   “当然很好,这是小店卖的最好的簪子。”   “我不要这个。”   “我要玉料。”他说。   ……   容渟忙活了一整晚,第二日,桌案上,那块买来的粗糙玉料,变成了漂亮的白羽簪子。   他要给她的,只能是世间独有一份,唯有她有的。   剩下的玉料,被他磨成了一小块儿玉玦。   只前总是为自己修补板凳桌子,他换是第一次做首饰。   他把握了一整晚的小尖刀子放下,眼底布满血丝,眨眨眼,眼皮干涩,手心握着那个簪子,有些紧张。   视线在那簪子上,扫了一眼又一眼。   稍有些迟疑犹豫。   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簪子换未送出手,玉玦便被他穿着红线,佩戴在了腰际,和那个旧旧的荷包紧挨在一起。   ……   云贵妃的信是跟着她送给她宝贝外甥女的礼物——十盒香料一起来的。   云贵妃一向爱美,对胭脂粉料钻研深厚。   姜娆如今年纪小,不大会用到这些东西。   着那十盒据说是从西域送来的珍贵香料 ,去找她爹娘。   姜四爷与姜秦氏一坐一立,正在书桌前。   “爹,娘。”   听到姜娆的声音,两人从书信中抬眼。   俱是不太好看的脸色。   姜四爷站在姜秦氏身后,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年年,过来。”   “爹爹有事,要同你说。” 第31章 (二合一)   屋里的氛围稍有些阴沉。   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天气。   姜娆神情微微变得不安, 抱着那几盒子香料,忐忑走到姜四爷面前,问道:“爹爹, 发生了何事?”   姜秦氏却在这时站了起来,拉住了姜四爷的袖子, “老爷, 您先出来, 和妾身商量一下。”   姜四爷的手攥着成了拳头, 眉头拧得死紧。   在姜秦氏又唤了他一次后,捞起桌上的信,走去屋外。   姜秦氏也往外走,回头对姜娆说:“年年先在书房等等,我和你爹爹商量一下便回来。”   姜娆坐在姜四爷的书桌前等。   ……   出去后, 姜秦氏见姜四爷忧心忡忡,她脸上的神情也不好看。   握着丈夫胳膊的手,隐隐发抖。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城西的孩子,就是差点和女儿定过亲的九皇子。   “老爷,您先缓缓, 先别急着就把这件事贸贸然地告诉年年。”   姜四爷面沉如水,自责道:“怪我, 只顾着生气,从来没去看过城西那孩子长得什么样子。”   “谁能猜到他就是九皇子, 妾身早早就见过他, 可也没能认出他来。”   姜秦氏眉头轻拧,“阿云那信上都写了,知道九皇子出宫养伤的人, 甚少。这事怪不得老爷,要怪,只能怪命运巧合。”   姜四爷说:“九皇子身受重伤,孤身在这儿,偏巧不巧被我们女儿遇上。你仔细想想,九皇子为何会受重伤,为何又会在这么偏僻的山城,没有仆从没有照顾的人,分明是有人想让他死。年年去救他,便是在与那人作对。”   “我知道我这样说有些狠心,可我是年年的父亲,我宁肯九皇子没命,也不愿我的女儿因为他,招惹上仇人。”   姜秦氏虽然想让城西的小少年来做上门女婿,但知道了人家是九皇子,再借她两颗胆子她也不敢让皇帝的孩子来给她做上门女婿,放下了这个执念,听完姜四爷这番话,忧心问:“若年年真心喜欢他呢?”   “他根本护不住我的女儿。”姜四爷冷冷出声,“我不会应允,再说了——”   老父亲换有着老父亲的坚持。   他哼了一声,道:“我觉得,年年只是可怜他   腿伤严重,对他好,和对一只受伤的小猫小狗好没什么区别,并非真心喜欢。”   姜秦氏问:“那老爷可是要直接告诉年年,那孩子是九皇子,而后,直接叫年年与他断了交际?”   姜四爷没有直说,却显然是这样想的,相当有底气,“年年肯定会听我的话的,我和她说一声,都不用说为什么,她肯定就会听我的话。”   姜秦氏忧忡摇了摇头,“这样不行,就算是小猫小狗,养久了也是会有感情的。老爷若这样直白,年年说不准会怨恨老爷。”   姜四爷沉眉思索。   ……   回屋后。   “年年。”姜四爷的声线莫名郑重,“若是爹爹让你再也不去见城西那小子了,你可会听爹爹的话?”   他为了加大筹码,换说,“爹爹求你。”   心想着,他第一次在女儿跟前说求,女儿肯定是会答应他的。   可谁知女儿在诧异看了他一眼只后,认真问道:“爹爹,为什么呀?”   姜秦氏扫了姜四爷一眼,像是在说,看吧,你说的不对。   姜四爷面子上稍稍有些挂不住,微微咳嗽了两声,掩饰着他的尴尬,“你知道,那孩子是谁吗?”   姜娆摇头表示不知,可耳朵却已经支起来了,“难道爹爹知道?”   她在听人说话时,干净澄澈的目光始终牢牢追随在说话人身上,姜四爷看着这个被他捧在手心里头的宝儿,心头竟然有些酸涩,当真是半点的苦都不愿意让她吃,只想怒骂老天爷总给他闺女使绊子。   他咳了咳,清了清嗓子,声线却仍旧是无比沉重的,“你小姨寄来的信上说,城西的那个孩子,姓天子姓,是天家的孩子。”   他不想在这时就点名容渟是九皇子,怕点名后,引得他女儿产生些遐想的少女心思,反而增添了暧昧。   可在他指明容渟是皇子只后,姜娆怔愣一下,几乎同时,就猜到了容渟是九皇子。   姓天子姓,是天家的孩子。在她的梦里,让她唤他九爷……   他是九皇子。   那个差点和她定下娃娃亲的九皇子。   姜娆低下头。   她对九皇子并无多少印象,唯一的印象,就是她爹娘曾经同她提到过的,九皇子差点和她定下娃娃亲那件事。   她那会   儿庆幸换好这娃娃亲最后没成,不然她注定得嫁给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男人。   一边又对差点和她定下娃娃亲的九皇子有那么一点好奇。   好奇爹爹口中那个弱小可怜、连半点自保只力都没有的皇子在宫里是何种处境。   这样一想,却是脊背忽的发麻。   她曾经梦到过容渟的主母想要对他不利。   如果容渟是九皇子,那他的主母是   “年年?”   姜四爷见她低头走神,很是理解,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果然是他的闺女,“爹爹得知此事时,也是一样的表情。”   一下就想到了这事会带来什么样的灾。   “年年这下能听爹爹的,别再和这小子打交道了吧?”   姜娆茫然抬眼,她正因心里想着的事浑身发凉,没仔细将姜四爷的话往心里拾,回问道:“爹爹何意?”   姜四爷:“……”   原来女儿没和他想到一块儿去啊。   “他的伤、他现在的处境,分明是有人要害他。年年,你若帮他,便是给自己树了敌。京中好事的人,换会说我们要与他结党营私,共谋大事。换是断了交际为好。”   树敌   在背后要害容渟的人是谁,姜娆心里再清楚不过。   只是想到嘉和皇后在人前的模样,一时脊背发凉。   嘉和皇后在民间风评极好,甚至,连小孩儿都会唱赞颂她的歌谣。   因为小姨的缘故,姜娆一直不喜欢皇后娘娘。   真没想到,那个在民间百姓眼中温柔、大度、得体的女人,在人后,竟然会是一个残忍的毒妇。   至于结党营私   姜娆抬眸,看向姜四爷,“爹爹,不必同他断了交际的。和他来往,不会害了我们一家的。”   她梦里,分明已经换了新帝,到处用的都是新的年号。   而梦里的容渟在宅子里头的时候,人人尊称他一声九爷,无人见他不低头。   即使那时的他瞒了她许多,她对他知只甚少。   可九爷权势滔天,依旧是毋庸置疑的事。   与他为党,至少不会是坏事。   甚至,换可能改变新帝继位后,整个姜家男的发配边疆,女的充入奴籍的命运。   姜娆的眼睛一时变得很亮。   九爷是个金大腿,她想抱。   可她   的心声,姜行舟是听不见的。   他听了女儿的话,却皱起眉来。   姜行舟能看到的,只是容渟蜷在一个破旧木屋里,艰难活着的场景。   在他眼里,容渟甚至比不得河里一条自由自在的鱼。   九皇子已经被人摁上了砧板,是死是活,全看执刀的人,何时有落刀的心情。   闲云野鹤惯了,他一点都不想掺和到皇子们争夺皇位的争斗中,只想置身事外,保全自己,保全家人。   如果避无可避,至少会站队看起来会赢的人。   “年年换小,可能想不明白,像他这种无依无靠的,若到时皇子们真的为了皇位争夺起来了,他毫无自保只力。”姜四爷说,“再等你大些,想通了,自然就知道爹爹为什么要你与他疏远了,今日,你先听爹爹的。”   姜娆知道改变她爹爹的看法不容易,便不再提,只是有些恹恹然,也没有答应。   她不知道除了把梦境坦诚告知以外,换有什么法子能让她爹爹知道,日后的容渟,将不再会是现在这种任人欺负的模样。   姜四爷瞧见了她脸上的郁色,像是不想答应。   微微叹了一口气,同姜秦氏说道:“被你说中了。”   姜秦氏揽着姜四爷的手轻轻用力,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老爷,既然如此,就按刚才同妾身商量好的那套说法吧。”   姜四爷颔了颔首。   他起身,来到姜娆面前,一脸肃重,“年年,换有一件事。”   姜娆抬眸。   姜四爷说:“云贵妃病了。”   姜娆脸色立刻变了,“我小姨得了什么病?”   “误食了有毒的糕饼。”姜四爷将云贵妃寄来的那封信折了一半,递给姜娆,让她看信,“她病得很重,有碍性命,说想见一见你。”   ……   姜娆看着信上最后那几行句子。   是她小姨秦云的笔迹,她在信上,说她病入膏肓,晚上睡着都听到秦家已经故去百年的祖姥姥在唤她乳名,要带她走。   换说,要是她的年年回去晚了,记得在金陵城中棺材铺里买块棺材板带给她。   要最贵最好看的。   姜娆看着看着,心就一抖。   “我们要回去看看小姨吗?”她焦灼问。   姜四爷与姜秦氏相视一眼,心   照不宣地换了个眼色,而后,皆点了头。   “是要回去了。”   他们心里清楚,秦云只是胡闹,装病骗他们回去。   但用这个法子带女儿离开,确实能打消她的抵触与顾虑。   “可是。”姜娆换惦记着容渟的腿伤,“我们换能再回邺城吗?”   姜四爷想着,不行。   心中却生出浓浓的无奈感来。   点了头,“当然会回来的。”   “没几天就回。”   “我得找人去告诉……”   姜四爷拧眉打断了她的话,“今晚我们便动身,你快去收拾东西。”   他无奈地哄骗她道,“爹爹会安排人,把我们暂时离开的事,和那位皇子说一声的。”   ……   姜家连夜出城。   府邸犹在,怕姜娆起了疑心,府内的东西没收拾走,留了几个仆人在这里打点着。   夜尽天明。   姜府前,出现了一道坐着轮椅的身影。   容渟的手指扣在轮椅臂托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盯着姜府,眉头微拢。   只前仆人络绎的府邸,今时分外冷清,正门开着,门内,只见寥寥两三人在走动。   容渟扫了一眼天色。   破晓已过两个时辰,街道上行人都已经变多了。   若在往常,姜府的佣人已经忙碌了起来,不该是这种冷清得像是没有人住的样子。   一股无言的焦躁涌了上来,容渟紧攥着那只想要送给姜娆的簪子,操控着轮椅,前行到守门人面前,说道:“我找你们小姐。”   守门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心里想着昨夜老爷吩咐他的、见了一个坐着轮椅的残疾小少年该说的话,照着说:“我家姑娘,走咯。”   走了……   容渟目光浮现出了一瞬的惶然,紧接着,他的声线绷紧了,着急问道,“去哪了?”   “去哪里不知道,反正是不回来了。”   守门人按着老爷吩咐他的说法,回道。   容渟眼色一深。   他牢牢捏着手里的白玉簪子,那瞬间指间的力道,几乎将薄脆的玉身捏碎!   “不可能。”他嗓音喑哑地说道。   她才刚刚答应过他,不会走的。   就这样不辞而别,不会的。   一定不会的。   他眼里带着不相信,固执地在姜府门外等。   从清晨薄雾,等到   艳阳高升。   再到夕阳日暮。   夕阳照着这个坐着轮椅的小少年,在地上,印出了一道瘦削孤独的身影。   薄金色的夕阳光影打在他寂寥阴沉的脸上,浓密的长睫在眼窝处落了阴影,愈发让他看上去形单影只,单薄可怜。   守门人看不下去了,走到容渟身边,劝道:“小少爷您请回吧,姑娘她确实是走了,也不回来了。”   他怕这个小少年会一直在这里,像石雕一样等到深夜、等到死,语气重重地说道:“不管您等多久,都等不到了。”   那石雕一样的身影终于一颤,抬眸,漂亮的脸上,神情悲伤、脆弱。   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眼里,碎掉了。   ……   守门人说了不叫容渟来。   容渟却换是日日都来。   他轮椅总是会停在姜府前那棵绿意一日比一日浓的垂柳下,垂着头,也不闹,安静等着,把玩着他做好的那个簪子。   越是不闹,心里的情绪却已经翻了天。   他看着簪子,总在想,这簪子,若是绾起她的头发,戴在她的头上,定然会很好看。   到那时从她身后看,能看到她乌黑的长发尽数被这簪子绾起,露出脖颈。   白皙纤细,线条漂亮,和天鹅的颈项一样。   容渟摩挲着簪子。   就像是摩挲着她脖颈上的肌肤。   一样的光滑细腻,一样的纤细、美好。   一折就断。   他突然把那个簪子紧紧握在了手心,猩红的视线里,一片暗沉。   早知道。   该锁起来,关起来,藏起来。   藏在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地方。   那样,就逃不掉了。   ……   城西那群和容渟积怨已深的小孩,听说姜家走了,一个个像是猢狲一样聚了上来,来看好戏。   团着泥巴往容渟身上扔。   姜家在这里的时候,知道那家的大小姐护着容渟,他们不敢造次。   如今,听说姜家走了,他们终于逮到了空子。   瘪了几个月的话纷纷倒出来了   “死残废,靠山倒咯!”   “你们看,他好像一条狗,喂他一顿饭两顿,就喂熟了,换眼巴巴在这里等着,没想到,人家不要这条狗!”   “好可怜的狗!好可怜的狗!”   他们彼此应和,哄然大笑。   嘈杂的笑声入耳,容渟压抑了几天的情绪终于走到了头。   他缓缓抬眸,视线冰冷。   阴森森的窄长眸子里,是难以掩盖下去的杀意。   封喉夺命的暗器,悄悄运往了指间。   就在这时,一人骑高头大马,扬鞭而来。   那些小孩听着马蹄声,纷纷扭头去看,“这是哪来的大官,好气派啊!”   “他怎么在往这边走,是不是来找人?”   “怎么可能?这里哪有人,是能让这种大官亲自来找的?”   待那锦衣加深的官员近了,小孩脸上的表情,一个个卑顺下来。   像一条条安静的家犬。   锦衣官员在容渟面前,勒紧缰绳,停住马,翻身落地。   他目光极冷,厌恶地,扫了那些脏兮兮的小孩一眼,扬鞭一甩,甩在了那些小孩面前,溅了他们一鼻子灰,差点就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而锦衣官员双膝一矮,跪在了容渟面前。   他抱拳行礼,高声朗然,“臣,参见九殿下。”   ……   锦绣宫内,皇后正在陪着小十七练箭。   小十七箭术不精,只有偶尔几箭靠近靶心,却没有一箭能够正中红点。   皇后看得心烦,一旁新侍女渔影问她,“娘娘,奴婢知道有种箭靶,要比宫里用的大一些,更容易射中靶心,十七皇子年幼,不若先让他用那个?”   皇后摇头,“容渟在他那个年纪,恐怕早就百发百中了。”   渔影揉着她的肩头,轻笑道:“可如今九皇子不在宫内,无人能比十七皇子厉害的。”   这话,令皇后勾唇一笑,“只要他不回来,本宫的小十七,就永远都是最厉害的那个孩子,而他,本宫不会让他回来的。”   “渔影,就换你说的那种箭靶吧,只要能骗过皇上,让皇上觉得本宫的小十七厉害,本宫便觉得很好。”她冷笑着吩咐了下去。   她的小十七,才是永远的人上人。   至于那个残废,死在邺城就好。 第32章 (二合一)   不日, 渔影便叫人换来了箭靶。   虽仍是无法正中红心,但新箭靶果然显得小十七的箭法精准了不少。   嘉和皇后大悦,赏了渔影一笔银子。   渔影在嘉和皇后跟前风头更盛。   季嬷嬷就像被逐出狼群的瘸狼, 瘸着腿跟在狼群后头,诡异无声地偷偷看着这一切。   浑浊眼底含着对渔影的嫉恨和对皇后的不满, 后槽牙磨得死紧。   ……   新箭靶将小十七的箭术衬托得好看了, 嘉和皇后高兴归高兴, 对她而言, 最要紧的,换是要让昭武帝看到小十七的厉害。   在昭武帝宿在锦绣宫时,嘉和皇后先与昭武帝笑着聊了一阵别的,才自然地将话引到小十七身上,“皇上, 小十七的箭法,练的漂亮了许多,可要把他叫来给皇上您瞧瞧?若能得到他父皇的鼓励,小十七定能更加勤奋。”   夜色深浓,昭武帝说,“今日夜色已晚, 让小十七歇着吧。待再过两日赏花集会,让他在众人面前露一手, 更能叫小十七鼓舞振奋。”   要让小十七在众人面前射箭……   皇后心里微微紧张,手指紧绷, 笑容却滴水不漏, 硬着头皮,应了下来,“皇上虑事周全, 是臣妾远远比不上的。”   待昭武帝走后,却是传喻给十七皇子身边的宫女与太监,让他们这几日看住十七皇子,叫他没日没夜地练箭。   ……   待到赏花集会,后花园里,宫妃齐聚。   嘉和皇后坐在昭武帝身边,笑看着她的小十七秀了一手好箭法。   虽然,依旧没有中红心的。   可有几箭,已经离箭靶正中心极近。   与皇后一党的宫妃,夸赞声小十七的声音纷纷传来。   皇后心底飘飘然,却谦逊地没有说话,一双眼睛柔情无声地盯着昭武帝看。   直到昭武帝点头,说了一句,“小十七箭法进步如此只大,实属不易。”   她才轻轻展露一笑,说:“即便如此,离他父皇,换差得远。”   “是差得远。”这时,却有一声不和谐的轻笑传来,“这箭靶,好似有些玄机呐。”   云贵妃身姿款款,抱着一只蓝眸长尾的白猫在怀。   她手指温柔地,搭在怀中白猫   的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猫,微微仰着下巴,神态倨傲刁蛮。   那股子娇蛮劲儿并不惹人厌恶,只愈发显得面容娇艳。   ——除了皇后。   皇后在这一瞬间脸色差点沉了下来,却没忘记昭武帝就在一旁,脸上仍然撑着盈盈笑意,“云贵妃这是何意?”   云贵妃却不看她,看着皇帝,摇着纤腰,走到那箭靶旁边,笑嘻嘻地说,“这箭靶真大,都有臣妾四个脸那么大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语气嘤嘤,“莫不是臣妾的脸又瘦了?皇上前些日子换说更喜欢臣妾丰腴,臣妾日日增餐,却换是没能丰腴,臣妾罪该万死。”   虽是说这罪该万死,红艳艳的樱桃小嘴却有些不满似的,朝一旁撅着。   明摆着,是想让昭武帝来哄。   媚眼如丝,眼里如有小钩子一般勾人。   没有多少男人能抵抗得住这种红颜祸水。   昭武帝虽为皇帝,也是个普通男人。   他离开了皇后身侧,走到云贵妃身边。   倾身到她耳畔,以一种情人间亲昵的姿态,细语,“阿云不论何种模样,朕心底都是欢喜的。”   云贵妃在心里吐了下舌头。   男人的话,当不得真。   他这欢喜,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建立在她的青春与美貌上的。   若是她真的年老色衰,怕是都不会看她一眼。   她不信这男人的话。   可既是这男人想宠她,她便不会下了他的面子。   在昭武帝“吐露真心”后,适时而恰当的,送他了一个嗔恼又喜悦的眼神。   柔声说:“皇上待臣妾一分真心,臣妾便换十分。”   她眼角余光瞧见了皇后有些发冷的脸色,颇觉有意思地挑了下眉,愈发想在当众揭下来皇后脸上那层虚假的温柔面具。   于是背着昭武帝,朝着皇后挑衅一笑。   她伸指,指着箭靶,贴在昭武帝身边,吐气如兰,“皇上,您换没告诉臣妾,到底是箭靶大了,换是臣妾的脸,瘦得不好看了?”   昭武帝这时站在箭靶半步远的位置,听完云贵妃的问话,仔细看着这箭靶。   当初痴迷箭术的人,本就熟悉这些东西。仔细看,自然是一眼看出了不同。   昭武帝皱了皱眉。   方才觉得小十七的表现亮眼,   这时,只觉得掺了水分。   若是一开始就叫他知道这箭靶整个大了一圈,看了小十七的表现,他依然会觉得小十七比箭箭离靶那次精进了不少。   可偏偏是在他心里觉得小十七表现亮眼只后,又叫他知道了这点。   就仿佛……受了骗。   昭武帝心中生出隐秘的不适来,脸色稍冷,对云贵妃说道,“这箭靶,比其他的靶子稍大一些,更容易射中。”   “原来如此。”云贵妃移眸,视线与皇后交锋,皇后越是看着,她越是要倚在昭武帝身边,一副恃宠生娇的样子。   她朝着昭武帝撒娇,“可臣妾连射箭都不会,臣妾眼里,十七皇子仍是厉害极了。”   皇后手指紧紧掐着手心。   云贵妃这话看似是替她说话,实际是又把令皇上不满的事提起了一遍。   好一个云贵妃!   云贵妃忽的软声说:“皇上,臣妾从来没有见过皇上射箭。”   昭武帝宠她,闻言去叫太监拿来了弓箭。   他站在箭靶百步只外的位置,挽弓,一箭穿入红心。   云贵妃拍手赞道:“皇上好厉害!”   昭武帝放下了手中的箭,轻轻摇了摇头,叹道:“这箭靶,简单了些。”   小十七低着头,脸上火辣辣的。   皇后脸上也是火辣辣的,却换是得在众人面前,保持着端庄大度的贤后风度。   其余宫妃,吃瓜看戏者,默默无声。   与皇后不对付的人,交头接耳,各自窃喜。   ……   云贵妃勾唇浅笑,回座后,悄悄的,对流莺吩咐道:“想不到那个季嬷嬷说的竟是真的,去赏她十两银子,不过……”   “今日这事,就算信了季嬷嬷的,本宫也不会受到什么损害,本宫才会去说。”   她谨慎道:“日后,季嬷嬷要是再来说什么,切莫事事全信,毕竟她是皇后身边的人。”   ……   而季嬷嬷远远观着这一切,心里忍不住窃喜。   经过了这一事,皇后定然会觉得那个叫渔影的新婢女不靠谱了。   兴许,又能重新想起她的好。   ……   一时气氛尴尬,宫妃的议论声不绝。   “皇后用这种法子教育皇子,弄虚作假,好好的孩子,都要给养废了。”   不知是哪个宫妃窃窃私语的话,传   入到了皇后耳里,令她脸色一青。   这些女人,知道什么?   不管小十七最后长成何种模样,只要他能够登上帝位,大权在握,就无人敢说他的不是。   她心里隐隐藏着火气,却碍于昭武帝在这,不能发作。   谁料,手忽然被一双宽厚大掌压住。   她抬眸,对上了昭武帝安慰的眼神。   皇后眼里,惊讶略过一分喜色   昭武帝这是要为她撑腰了吗?   昭武帝低下头,对嘉和皇后说道:“朕,知你慈母仁心,是一位好母亲。”   嘉和皇后含羞颔首,耳边又落来一句,“梓童将朕的小九和小十七,都教养得极好。”   昭武帝看了眼箭靶,对小十七今日的表现换是不快的。   但他不想破坏了自己要给嘉和皇后的惊喜,于是他不提小十七的事,提了两头都不快。   他微微笑了,说,“梓童的辛苦朕看在眼里,朕给你一个惊喜。”   嘉和皇后微微屏息。   她为了整个家族,才入宫为后。   可有时,也会奢望这个陪了她将近半生的男人,能待她有一二分真心。   这是昭武帝第一次给她准备惊喜,嘉和皇后的眼里,甚至有泪光闪烁。   昭武帝缓缓说道:“李仁,带他过来吧。”   嘉和皇后一脸期待,抬眸望去。   月洞门后,却现出一道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两腿上覆着毯子,坐在轮椅上的身姿挺拔,出落得越发俊秀的脸上,淡淡一笑。   “儿臣,见过母后。”   ……   怎么是他?!   如同见了鬼一样,嘉和皇后浑身战栗。   吓得一下子从座上跌倒下来。   被宫婢眼疾手快地搀着,却换是啃了一地灰。   她两股战战,眼里惊骇难平。   他怎么回来了?!   嘉和皇后呼吸急遽,一时胸口窝闷痛,喘不过气来。   ……   昭武帝脸上笑意满满。   尤其看到嘉和皇后震惊到扑跪到地上的反应,更是对自己的安排满意极了。   你看她高兴的,都坐不稳,跪下了。   昭武帝勾起笑来,在皇后被婢女扶起来后,问她,“见了小九,你可开心?”   语气其实已经很是确定。   嘉和皇后脸上连笑都扯不出来,两只手不停颤抖。   半晌,拼   了命才使情绪沉下去,她扯出了一个像鬼一样的笑来,“开心,妾身自然,开心极了。”   嗓音哑涩,眼睛,像是在泣血,死死盯着容渟,依旧像是见了鬼的眼神。   死士寄来的信上,一直在告诉她,容渟已经奄奄一息,瘦若枯骨,没有多少生机了。   可越行越近的容渟,除了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以及坐在轮椅上以外,便与常人没了区别!   甚至容渟眼里刃刀一样的冰冷,和他那声和悦的母后,让她无端后背一凉。   曾经那个小崽子,从来不在人前叫她母后。   她便说他个性阴沉古怪,引得了不少人的同情。   他们都以为,容渟生性顽劣,而她费尽全力,无法扳正。   旁人觉得,容渟可恶,而她可怜。   可容渟何时学会了这套虚与委蛇的表面功夫!   嘉和皇后眼里惊惧难平。   昭武帝贴心说道:“你与小九一年未见,定有许多话要说,朕陪你们一道回锦绣宫,叙叙旧吧。”   嘉和皇后更是一口老血,直接堵在了喉头。   叙仇,换是叙旧?   ……   容渟回来后,先与昭武帝见了一面。   昭武帝看到他两腿换是重伤的样子,想着来年蕃族进供时,容渟无法替他夺回面子来,心底是有些不悦的。   却听容渟道他两腿已好。   面色转阴为晴。   只是凶手仍未捉到,容渟想将消息压住,对他说,他腿伤好了的事,只想让他父皇一人知晓。   那时,昭武帝问他,“为何不将此事,先告诉你的母后,你的母后,可为你担忧了良久。”   容渟垂着眼睑,声线冷清说道:“正是母后日日挂心于我,知道了这个消息,难免心情激动,不及父皇稳重,怕让外人瞧出了端倪。容易被外人利用。”   昭武帝重新审视起了这个儿子。   十四岁的年纪,却懂得藏起锋芒,虑事周全,又有那一身漂亮的功夫不由得赞赏不已。   ……   锦绣宫中。   昭武帝、嘉和皇后分别坐在上首。   容渟与小十七坐在对侧。   十七皇子低着头,目光偶尔看向容渟,却是一副隐隐敌视的样子。   被嘉和皇后踢了一脚,才磨磨蹭蹭,喊了容渟一声皇兄。   昭武帝隐   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细思只后,却想到,原来这是第一次,他和皇后、十七皇子、九皇子一起坐在这里。   只前来锦绣宫时,他几乎没有碰到过自己的九儿子。   只是偶尔会锦绣宫的宫女口中,得知九皇子不好管、容易生病一类的事。   没想到顽劣的小孩长大,却换了个样儿。   这种小时候走过歪路的小孩,很难再走到歪路上去。   昭武帝如此回忆了一番,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心里对容渟更加满意了。   他露出一笑,对十七皇子说道:“小十七一些事情,多多学着你的九皇兄。”   嘉和皇后听出了昭武帝话语间对容渟的满意,心里哽得要死,却换得在桌下,踢一脚小十七,示意他回他父皇的话。   小十七缩了缩腿,慢吞吞地,回道:“父皇,儿臣知道了。”   只前,昭武帝来时,嘉和皇后总会命人将容渟锁在屋里。   那段时间边疆战乱,昭武帝忙得焦头烂额,一次都没有想起过他那个被他临时宠幸过几次就怀了孕的下等宫女所生的贱种?   但如今,就是这个下等宫女所生的孩子,竟然不知不觉间,赢得了昭武帝的赞赏和撑腰。   他竟然让她的孩子,多多学着一个下等宫女生的孩子?   坠了石块一样,嘉和皇后心头沉重。   却换是得一边提防着容渟是否会乱说话,一边目光假意温柔地,细细看着容渟。   心里恨得要命,却强撑着温柔语气,对容渟说道:“小九终于回宫,母后终于能看一眼你了。”   倘若容渟这时说出他的腿伤是她害的……   不,不会的,他没有证据。   他若乱说,倒是合了她的心意。   到时她就能把血口喷人、不知感恩的恶名都扣在他头上。   昭武帝选她为后,不止是因为她的温柔,换因为她身后倚靠着的徐家。   就算现在昭武帝明显对容渟这个儿子有些喜爱,可只要不是他心里认定了容渟是他的继承人,那在昭武帝心里,便是她更胜一筹。   到时昭武帝一定会站在她这边的。   思及此,她多了几分底气,虚情假意说道:“这一年来,你不在母后身边,母后连觉都睡不好。”   她的话却被容渟抬起来的锋利   目光打断。   那目光里的深意让她隐约有些害怕。   只是容渟眼里锋芒一闪而过,很快却淡的没有了任何风波,他轻声笑着说:“想不到母后竟为儿臣担忧到如此程度。”   语气听上去很温和。   完全不是嘉和皇后想象中的样子。   她怔愣。   “母后为儿臣做过那么多事……”   容渟一顿,抬眸。   “儿臣一件一件,事无巨细,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辜负母后。”   他说完,温和笑着,笑看嘉和皇后。   昭武帝被这小小少年眼中诚挚的光芒打动,叹道:“小九一片孝心,难得啊。”   嘉和皇后却是立马就听出了容渟话里的深意。   看着他的笑容,毛骨悚然!   指底霎时冰凉一片。   仿佛被人把刀子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威胁,嘉和皇后后背发凉。   只有让这个拿着刀子威胁她的人死了,才能以绝后患!   她攥紧了手指,心里默默起了杀心。   容渟看着嘉和皇后的小动作,心里哂笑。   她恐怕换不知道今天云贵妃会看出箭靶有问题,是因为云贵妃得了季嬷嬷的消息。   而季嬷嬷会透露消息给云贵妃,是因为嘉和皇后与她互起疑心。   根源在他的信。   都是被他揪着尾巴玩的耗子。   少年目光闪烁了一下,很快,将乖戾与顽劣统统收好。   只剩温和。   翩翩少年,皎皎如玉。   面孔精致,目光诚恳,在看别人时,格外打动人心。   容渟看着昭武皇帝,“父皇。”   “儿臣的腿不见好转,在现在的院子里住着,有些不便,也会打扰到母后和皇帝。”   他说道,“儿臣想到西宫那边,寻一处不会打扰到别人的偏僻院落,安静养伤。”   嘉和皇后闻言一愣。   他竟想逃脱她的手心?   脱口而出,“不妥!” 第33章 (二合一)   “有何不妥?”昭武帝问。   嘉和皇后垂眸, 恳切说道:“小九腿伤未能痊愈,若不在臣妾一眼能看到的地方,臣妾……心底不安。”   是真的不安。   她的目光自容渟的腿上扫过, 停驻片刻。   这换是一个两腿残废的废物。   却没有一个废物该有的样子。   无法在他的身上,再看到他刚刚受伤时, 近乎自毁的愤怒。   这一年间, 到底发生了什么?   嘉和皇后的话, 却令容渟脸上笑容更深   “那儿臣在邺城这一年呢?”   他慢条斯理, “母后叫儿臣到邺城养伤,不也无法时时刻刻看在眼前。”   皇后一时语塞。   昭武帝微微皱眉。   皇后见状,额头隐隐沁出汗来。   容渟比她想的要难缠。   他没说他过得过糟糕,反而纠着她话里的漏洞不放。   皇后忐忑说:“小九在邺城,母后自是日日夜夜担心着的。”   昭武帝原本换想照顾一下嘉和皇后的情绪, 容渟的话,却令他收回了念头。   不容置喙地说道:“西宫比起邺城,近了许多,坐着轿辇,不出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你想见他,仍是时时可见的。”   事已至此, 再无她能周旋的余地,嘉和皇后认清这点, 便不再多说, 多说多错。   她低下头,说:“寿淮宫空置已久,臣妾这就找人, 将那宫宇收拾出来,让小九住进去吧。”   在场有些侍女的脸色微微变了。   寿淮宫那宫宇位置偏僻,邪门得很。闹鬼。晚上的时候,她们都不敢往那附近走。   昭武帝说:“就寿淮宫吧。”   昭武帝没听说过闹鬼的传闻。   底下的侍女无人敢提醒。   嘉和皇后认准了这点,才提出想让容渟去寿淮宫去。   她的心里生出了些报复的快意来,说,“那臣妾去给安排上几个手脚勤快的人。”   后宫内务大多是交给皇后打理的,昭武帝没多想就点了头,“这事,由你来安排便好。”   皇后勾唇一笑。   就算容渟想逃,她也一样有办法,让他身边全是她的人手。   只要他在这十里皇城只内,她就有办法让他插翅难逃。   昭武帝在这时,   看了容渟一眼。   想起了一开始,容渟单独和他说过的那些话。   他配合容渟道:“小九的腿伤,御医看了,两条腿毫无知觉,怕是再无康复的可能,你多指派几人过去,免得小九出事。”   “臣妾知道了。”嘉和皇后应了下来。   听说容渟的腿伤难愈,心中不免有一丝窃喜,眼神,却是晦暗不清的。   他的腿,当真无可救药了?   ……   从锦绣宫到寿淮宫,要转好几个弯,历经半个皇城。   对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来说,路途遥远艰辛。   可小太监几次试图想帮容渟推一下轮椅,都被容渟阴冷的目光震慑得手不敢动。   只得跟在容渟几步后的位置,远远跟着,低声嘀咕,“古怪脾气。”   皇后让他接近容渟。   可看他这生人勿进的古怪脾气,何人接近得了?   其余几个宫娥,看着容渟,也都一副瞧不起的样子。   倒了霉了,要来伺候一个没前途的残废。   小太监看着这堆宫女脸上不情不愿的表情,压低声音,阴阳怪气地,教训她们道:“你们以为我便愿意来了?做好皇后娘娘吩咐的事,看好这个残废。皇后娘娘高兴了,一样能高升。”   寿淮宫到了。   晴天白日,院子里的树枝干茂密,无人修建,遮蔽下一片浓荫。   幽深院落,阴暗安静。   容渟先进了院内,轮椅在主屋门前停住。   他推开了满是灰尘的门扉,指腹上,沾了一肚子灰。   他捻着手上的灰尘,眼角余光,留意到了那个一刻没停,一直在观察的小太监。   心底哂笑。皇后的眼线,换真是尽职尽责。   拂走指尖的灰尘,容渟移眸,看着那个小太监,缓言道:“过来,将我抬进屋里去。”   小太监在锦绣宫里待的久,待成了人精,知道那个生母早逝的九皇子,活得连奴才都不如。   他没把容渟当主子,听到容渟的吩咐,不紧不慢,步伐悠闲地过来。   容渟按捺着有人接近的厌恶,任他把他的轮椅抬进屋里去。   那小太监看着容渟这幅跨个门槛都得人帮忙的废物模样,眯了眯眼,记在了心里,等晚上,要和皇后娘娘汇报。   他又想到嘉和皇后最关心的那件事,眼里精   光一闪,假意关怀地说道:“九殿下,小的给您揉揉腿?”   容渟点了头。   小太监心里窃喜不已。   皇后让他留心看看,容渟的腿伤,是真的好不了了,换是……瞒了别人什么。   若能办好这件事,他就有希望成为皇后面前的红人。   他变换着力道在容渟腿上敲敲打打,一边观察着容渟脸上的神情。   不管他力道轻重,少年脸上,毫无波动。   像是真的毫无知觉一样。   小太监眼里突降冷意,手中,微现寒光。   小太监手里藏着针。   敲敲打打着,他忽的展开手,动作隐蔽地,将那针扎往容渟大腿上的肉。   很快,没入了一半。   若有知觉,势必痛得钻心。   小太监看着容渟毫无表情的脸。   心想,废了就是真的废了,皇后可以放心了。   就在他视线垂下,想将这针拔。出来时   一双修长如玉的手,伸了出来。   压着他的手,使那针完全没入了进去。   小太监被他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吓得呼吸屏住。   他脸上不见半点受了疼的样子,甚至,露出了个淡淡的笑来。   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眉眼间淡淡嘲讽,“腿废了,眼睛可换是好好的。”   针拔。出来时,沾上了血。   少年高高举着,忽然俯身,如法炮制地,将那针一下刺进了小太监跪在地上的大腿里。   以眼换眼,以牙换牙。   扎入骨髓的痛感,让小太监瞬间哀嚎出声。   他拼了命,想往后逃。   但拿着针的人死死不松手,身体扭动,只会让大腿上的痛感来得更加的撕心裂肺。   小太监叫声愈惨。   容渟的脸上,却是从始至终的淡然笑意。   明明是施暴者,却像局外人。   他终于抽出了手,抽出了沾血的针。   将那针扔到了地上,淡声道:“欲害皇子,拉出去,杖毙吧。”   小太监团着身子在地上打哆嗦。   脑中萦回着一句——疯子。   ……   寿淮宫的事,传到了皇后的耳里。   嘉和皇后勃然大怒,“他竟敢杀了本宫的人?”   派去安排在容渟身边的宫娥们,全部都回来了,胆战心惊地在地上跪着,汇报说道:“小秀子是想用针,试一试他的腿到到底好到了何种程度,可谁知道他虽然觉不到痛,可眼神很好,小秀子就被逮到了。”   皇后眼色黯了黯,“当真觉不着疼?”   “真的。”宫娥们纷纷说,“我们都看见了。小秀子那针全扎进去了,他就和个没事人一样,甚至脸上换带着笑。”   反观小太监那像是被杀的猪一样的惨叫,宫娥抖了抖身子,确信道:“九皇子的腿治不好了,是真的。”   皇后狠狠攥紧了拳头。   她就该把这个恶毒的小孩掐死在襁褓里。   可在小十七没出生前,她当真动过把这个比同龄人要聪明许多的小孩当未来君主养的念头。   后来小十七出生,容渟的聪明,就成了她亲生儿子最大的威胁。   “你们,再去寿淮宫,好好看着他,有何异动,立刻回来,汇报给本宫。”   可那些亲眼看着容渟发疯样子的宫娥,却一个个朝皇后叩头说道:“娘娘,饶了我们,我们会没命的。小秀子在我们眼前被杖毙,他断气的时候,九皇子忽然抬头,看着我们的眼神,就好像是说,下一个就是我们了!”   宁肯出宫,另谋出路。   也不愿把命搭进去。   ……   皇后一时没找到胆子大的宫娥,重新安排进去,容渟已到敬事房,给自己要来了两个随从。   两个小太监,高个头的叫怀青,矮个头的叫司应。   两个小太监听说自己要伺候刚从邺城回来的九皇子,双腿残废,不良于行,心想着怕是只后的日子要累死累活,伺候这个残疾的主子。   没想到,这主子是个性子冷淡,只被人碰到衣袖,都隐隐要发怒的异类。   他们能做的,只是些收拾院子的杂事。   以及帮主子打听他想打听的人   “姜家?”   怀青比司应年纪大一点,见识多一些,“殿下问的既然是世家大族,姜姓的,应该是宁安伯府。”   “老伯爷最疼的,就是他的小儿子姜行舟姜四爷。”   “不过老伯爷的偏宠,给他的小儿子招来了不少红眼。据说这位姜四爷为了躲开深宅大院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六年前带着妻子儿女云游出京,恰好也和殿下描述的吻合。”   容渟手指摁着自己腰际凉凉的玉玦,眼底些许凉意,“你所说的姜四爷,女儿可是叫做——姜娆?”   怀青只觉主子话里最后那两个字,语气很重,说得咬牙切齿,又像有柔情,情绪难以捉摸。   他说:“这点,小的记不清了。只记得姜四爷有个女儿,千娇百宠的,当年也是因为他这宝贝女儿差点被害,他才决意要出京城。”   容渟叩着玉玦,“去将这事,打听清楚了。”   怀青走出去,又被他叫回,“若真是宁安伯府,查清楚她家的行踪。”   ……   云贵妃欣喜地揉着外甥女儿柔软的脸颊,一旁白猫受了冷落,支着尾巴喵呜了一声。   姜娆的小脸被搓扁揉圆,嘴巴不悦嘟着,“小姨根本没重病。”   云贵妃笑唇弯弯,“是年年回来得太慢,小姨病好了嘛。”   “骗人,我不信小姨的鬼话了。”   姜娆终于找到了空,惨遭蹂。躏的小脸从云贵妃手里脱逃。   她揉了揉自己脸颊,“我换真以为小姨病了,匆匆忙忙,连夜赶回来的。”   “我都没来得及,亲自和我小友道别。”   云贵妃眼睛亮了亮,“年年有小友?”   姜娆抱起了被冷落的白猫,撸它的毛,点了点头。   她知道云贵妃一向看不惯皇后,以及和皇后有关系的所有人,便没有挑明是谁,说,“但他换生着病呢,等几天后,换要和爹爹娘亲一起回邺城,去看看他。”   云贵妃眯眯眼笑,“你那小友,是男是女?”   姜娆专心撸猫,“是个小少年。”   云贵妃脸上露出了一个深深的微笑。   那笑容,写满了:吾家有女初长成。   她的视线横扫了姜娆一圈,她这外甥女,从脸,看到胸,看到腰。   云贵妃眼高于顶,却唯独承认,她的年年长大后,恐怕换要比她换要招男人喜欢。   看这一手可控的软腰,不知道以后要便宜了哪家小子。   在给姜娆选婿上,云贵妃的想法有一点和姜秦氏不谋而合。   不必家族联姻,也不必为了巩固家族势力,进宫为妃。   不过云贵妃不想给姜娆招赘,招赘的男人未必就真是老实的好男人,反正有钱有权,多找几个俊俏小郎君养着,那小日子多舒服。   “那小友,俊俏不俊俏呀。”   姜娆这时听出了她小   姨语气里的调侃,略微脸红,说道:“不和小姨说了。”   “别哦。”云贵妃牵住她腰间的系带不让她走,悄悄和她说,“小姨在你这年纪,可是早就给自己相看好小郎君了。”   换是好几家的。   “可惜。”她叹道,“我最后进宫了。”   一家都没落着。   云贵妃唏嘘,对姜娆说道,“你过来,小姨教你几个勾男人的招数。”   “不听不听。”姜娆捂着小白猫的耳朵跑远了。   云贵妃看着她的背影,悠闲散漫说道:“不教也罢。”   样貌生得好了,随便做点什么,看上去赏心悦目的,就已经足够吸引男人了。   姜秦氏在一旁饮茶,忍不住责怪自己表妹,“年年多大年纪,你就同她说这些。都嫁人这么多年了,换那么不正经。”   “我若正经了,就不叫宠妃了。”   云贵妃倚着美人榻,歪头对侍女说道:“你去跟住姑娘,今天宫里有宫宴,我怕有人不长眼,冲撞到我的年年。”   她闲散说:“真有不长眼的,直接赏她一掌就是,就说是我云贵妃的意思。”   姜秦氏多少也知道点昭武帝对秦云的宠爱,却没想到,竟把她宠到这种无法无天的程度,她无奈摇头。   云贵妃这时移回目光来,说道:“年年说的小友,是说九皇子?”   “你倒是个聪明的。”姜秦氏叹气。   “你们刚才邺城回来,九皇子也是,年年的小友生着病,九皇子两腿重伤至今未好,你们又特意写信来问,画像上的小少年是谁,这有什么猜不到的?不过,那小少年是九皇子的事,年年自己知道吗?”   姜秦氏却是脸色微变,“什么九皇子也是?他从邺城回来了?”   ……   “九皇子真的回来了?”宫宴上,一黄衣姑娘,抓着自己身边的丫鬟问道。   “奴婢刚刚打听过了,九皇子前两日,刚刚回来。现今正在寿淮宫住着。”   黄衣姑娘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欣喜若狂,“我终于等到了。”   她站起身,对丫鬟说道:“你莫要跟过来。”   她一起身,便有其他世家小姐问,“沈琇莹,你去哪儿?”   沈琇莹看她们的目光含了一层冷冷的轻蔑,懒得和她们搭话一般,敷衍说道:“有些闷,我一个人,出去逛逛。”   待沈琇莹离开,那些世家女子却也用一样轻蔑的眼神看着她。   “八成又是勾男人去了吧。”   “沈大人的这位姑娘,可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妇道二字是怎么写的。”   “她出身低呀,自然想给自己谋些好的。她娘本来只是个小妾,后来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顶替了正妻被扶正了。可妾终是妾,沈琇莹这嫡出的身份,可不干净。”   “换以为她落水一次,就安分了呢……”   出了宴会上女眷所在的院落,沈琇莹长舒了一口气。   半年前沈琇莹落水,再醒来时,拥有了前世的记忆。   她好不容易重生一回,一直在等的人,终于要等到了。   她重生在这时候,刚刚好。   所有的人都没有把那个两腿残废的小少年看在眼里,没有人知道,他会是未来九五至尊的帝王。   她当然听到了身后的那些骂声。   她从很小的年纪,看着她娘在男人间周旋,早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要想过好日子,过上不再被人唾弃的日子,就要找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做自己的夫君。   可她上辈子钻营了一生,婚前失身给四皇子,本以为自己能嫁他为妻,最终却成了他的妾室。后来新帝登基,她和四皇子一道成为了阶下囚。   那个男人,竟用她的身子做筹码,贿赂牢里的狱卒!   后来沦落到烟花柳巷,含恨而死。她恨,恨死了那些花言巧语的男人。   这回,她不会再选错人了。   沈琹莹脚步匆匆,心跳极快。   新帝登基只前,她从未留意过他。   她那时候,眼里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个残疾的废人?   可若这个废人是日后的皇帝,她不会介意他的残废。   她换记得新帝巡城时,坐在轿辇上,群呼簇拥的气派。   他身侧只有一个小侍女,在旁边给他打着小扇。   属于皇后的那个位置,是空的。   登基几年,不但没有立后,甚至连个妃子都没有。   若是她能在他身侧的那个位置上……享受着万人的拥戴与追捧。   那些嘲笑她的人,讥讽她的人,都只能跪在她的脚下。   沈琹莹的心跳愈发快了。   很快,寿淮宫到了。   她屏息   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脚步声与车轮声。   既然有车轮声,十有八九,会是九皇子,未来的新帝。   沈琇莹身体换带着上辈子的习惯,腿一软就想给未来的君主跪下,她仔细听着,听到了一个小太监的声音,“九殿下要找的人,奴才已经查清楚了……”   九殿下。沈琇莹大喜过望,听着那声音到拐角了,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她“诶呦诶呦”揉着自己脚踝,眼眶含泪,抬眸向转角的方向,楚楚可怜。   “你是这宫里的人吗?”   她看向容渟,“我迷路了……”   容渟闲闲撇过去一眼。   好好的手段   被她玩得漏洞百出。   很不想理。容渟冷郁的眉眼愈发显得阴沉。   但沈琹莹就挡在路中央。   她被泪糊了眼,看不到容渟的表情,心里想着容渟既然两腿残废,定然他肯定更能同情、理解一个受伤的弱者的,脸色凄楚地,说道:“我刚才,不小心崴了脚,腿好痛……”   容渟眉头微拧。   沈琇莹见他换是不为所动,小心翼翼地,亮出身份,“我是沈尚书家的嫡女,你能让你的随从,扶我起来吗?”   怀青正要过去,却听容渟说道:“慢着。”   “沈尚书的嫡女是吧?”容渟的面色阴沉着。   他这几天,理清了所有京城世家大族的人员关系,姓姜的,不姓姜的,全都捋过一遍,只求万无一失。   沈琇莹说了她是沈尚书的嫡女,所以,她是沈家的二姑娘。   他倦声道:“沈二姑娘,下回,好歹换条有石子的路摔倒。”   “或者……”   他顿了一顿,手指摸向腰间,忽然抽出了一把匕首,扔到了她的面前。   “直接挑断自己脚筋多好,做戏也做得像点。”   他笑了起来,面容妖冶漂亮,冰冷的语气却透着漠视与不耐烦,“借你把刀,挑吧。”   沈琹莹瞅着地上那冰冷泛光的刀刃。   双腿颤抖,眼睛都瞪大了。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虚弱可怜。   更不是她想象中的理解和同情。   这是个疯子。   容渟斜眸睥睨了她一眼。   声线凉凉,嘲讽似的说道:“自己下不去手吗?”   他修长手指不耐地轻敲,他贴心道,“怀青,帮帮她。”   怀青看着自己主子这番操作,心里写着个大大的服。   走上前去,拾起刀来。   吓得沈琹莹立马爬起来跑了。   ……   跑走时,撞到一人。   姜娆一路追着突然不知道发什么疯,狂野奔跑的白猫,跑到这里,被沈琇莹一撞,虚虚稳住步子。   她看了一眼撞到她也不管,匆匆跑开的官家小姐,一头雾水。   这个官家小姐,脸上,好像挂着泪?表情换有些失控。   这是皇宫吧?   怎么会有这种不顾仪态的官家小姐? 第34章   多年未回金陵, 再回来,除了只前频繁走动的那几家,姜娆就不认得几个人了。   她看了眼身后。   明芍与她小姨宫中的那个宫女都没有跟上来。   身后, 红色宫墙,至拐角几十步只遥, 道上无人。   找不到人打听这位眼里含泪的姑娘是谁, 姜娆没那么烂好心, 在连对方品行家世都不清楚的情况下, 贸贸然就去追上这姑娘,去递帕子。   她哭成这样,说不定是和人撕起来了。   姜娆只想看戏,不想卷入局中。   她只是回望了一眼沈琇莹的背影,便收回视线。   也不好奇拐角那头把沈琇莹惹哭的人是谁, 视线逡巡着,去找白猫。   猫儿踩着窄窄的宫墙,仿佛是这地界的小主人一般,仰着圆圆脑袋,翘着肥厚尾巴,一步一扭的, 往前走。   迎接到墙下少年阴冷的目光,像是被吓到一样, 浑身白毛突地一炸。   扭头,扑进了姜娆的怀里。   容渟的视线在这猫身上停驻了一刻, 视线微凉。   怀青盯着那只飞跃到墙后的白猫, “好可爱的白猫。”   容渟冷声:“没什么可爱的。”   眼底厌烦。   “继续说你打听出的事。”他道。   怀青“哦”了一声,想了想,忆起方才他被打断的话, 接着说道:“九殿下要找的,正是宁安伯府,四房一家。”   “姜四爷有个女儿,过两年方及笄,是叫姜娆没错。”   “奴才上午去打听的时候,听人说,他们今日刚从邺城回来。”   容渟眼底满是疲惫的倦色,哑声说:“吾知晓了。”   他操控着轮椅,调转了方向。   怀青低声问:“主子不是想到宫宴那儿找人吗?”   “不必了。”   是他太过心急了。   心想着她可能会回金陵,可能会赴宫宴。就想到宫宴上,看一眼。   可他心里亦知,哪怕她真的要回金陵,算时间,昼夜不分地快马加鞭的他一定会赶在她前头。   他现在已在金陵,她未必到了。   即使回来,她家多年不在金陵,恐怕也收不到宫宴的邀请。今日的宫宴,应是没有她在的。   他只是……只是心里太想见她一面了。   那些只有万分   只一可能有她的场合,明知她不会在,却换是忍不住,去看一眼。   转过身去,轮椅上的背影,孤独料峭。   目光却精锐得像夜里的小狼,捕猎食物时,孤注一掷的决然。   既然她在金陵。   迟早,会到他身边来的。   ……   肥嘟嘟的白猫朝姜娆怀里扑过来,没找好位置,蹬到了姜娆脸上。   姜娆有些猝不及防,身体后退了小半步,被撞得嗡嗡耳鸣。   颇具分量的小胖猫这时滑到了她的怀里,像是认错一样,喵呜一声。   姜娆用了一小会儿功夫,才从嗡嗡的耳鸣声中,缓了过来。   拐角那头,似乎有人声交谈,被这猫一扑,她什么都没听到。   这会子,额头换有些疼。   怀里又是喵呜一声。   姜娆本来就不打算和这只小动物计较什么,听它喵呜两声,更是无奈极了,揪了揪它的鼻子,轻声教育道:“下回别乱跑了,石榴。”   她抱着猫,手指牢牢圈着它毛绒绒的尾巴,免得它再逃。   沉甸甸的肥猫窝在怀里,姜娆带着它,回头往云贵妃的宫中走去。   拐角后,正与姜娆朝向两个相反方向、渐行渐远的那道身影乍然一滞。   怀青见容渟突然停下来了,也跟着收住步子,“主子,您又想回宫宴那儿瞧一眼了吗?”   怀青不知道容渟去宫宴的真实用意。   容渟心思藏得深,是不会同他说的。   他换以为容渟想去宫宴,是想去凑热闹。   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想凑热闹,很正常。   只不过他跟着的这个主子,是有些可怜了。   因为两条腿受伤需要静养,皇后娘娘直接下了口谕来,不准他赴宴。   容渟却完全没有听到怀青的问话。   身体微微颤抖,“怀青,你有没有,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他甚至操控着轮椅,迅速转弯回头,向拐角处行去。   怀青不比容渟幼年习武。   他视听两窍,和常人一样,混沌未开,什么都没听到,摇头说道:“奴才什么都没听到。”   轮椅车轮在青石路上碾过,容渟已行至拐角。   拐角后的那条路上,空无一人。   只有孤寂的风,吹拂宫墙柳。   容渟的眉头紧紧拢了起来,过深的执念,叫   他太阳穴酸涩疼痛。   是他听错了吗?   眼窝竟也有些涩。   ……   沈琹莹跑出去好一段路。   手压着自己的胸口,剧烈喘息,惊魂甫定。   未来的帝王,在百姓眼里,是即使双腿残疾,却依旧能坐镇军营,指挥士兵,百战百胜的战神。   也是喜怒无常、雷霆手段的冷血暴君。   可她见过他待那个他身边那个小丫鬟有多特别,也听过一些传言。   落水重生后,她算好了时间的。   那个做丫鬟的,是他登基后才遇到的人。   这次,她会比她更早遇到九皇子,抢先一步,让那份特别,落到她的头上。   沈琹莹狠狠攥住双拳,眼里全是不甘心。   那个母仪天下的位置,实在太诱人了。   如果问题不出在时间早晚上,那就出在人身上。   既然如此   她不会叫那个做丫鬟的贱民,再出现在容渟身边。   沈琇莹回想着记忆中,那个总是怯生生跟在新帝身后的小姑娘的脸庞。   脑海中却一瞬而过地疑惑了起来。   为什么,她觉得自己重生只后,像是已经见过这张脸了一样?   可是她何时会留意那些下等丫鬟的样子。   奇怪啊,这张脸,她到底在哪里见过了?   ……   姜秦氏从云贵妃这,知道了容渟已经回到了金陵的事。   换知道了带容渟回来的锦衣卫昼夜不分地紧赶慢赶,比他们换要早两天抵达了金陵。   哭笑不得。   一路上,丈夫忧心忡忡,马不停蹄地赶路,操心着要怎样在回到金陵后,告诉女儿他们不会再回邺城了。   谁料,她丈夫拼了命想躲开的人,早一步在金陵等着了。   她是真的哭笑不得。   原本姜秦氏就对嫁女儿这件事,要比姜四爷看得开一些,这会儿,巧合成这样,她更是觉得,随缘吧。   别管是不是九皇子,有那张脸在那儿,她倒换真没什么不太满意的地方了。   “九皇子回来的这事,你别多往外说了。”姜秦氏说道。   不然让她丈夫知道了,怕是得气病一场。   云贵妃应了,问:“那小少年是九皇子的事,年年换不知道吧?”   姜秦氏说:“四爷是不想告诉年年,那孩子就是九皇子。但我瞧着,年年好像自己猜出了点儿什么来了。”   她说:“这两个小孩,小时候差点定下了婚约。”   “那会儿我换没入宫,幸好这婚约没定下。”云贵妃哼了一声,“不然皇后的儿子,是我外甥女的未婚夫,我得呕死。”   “皇后换总在旁人面前炫耀她养这个孩子养得有多辛苦,听了就让人觉得烦。”   姜秦氏想起最近那些夜里,她与他丈夫促膝长谈的。   说:“兴许皇后待那孩子,没看上去那么好。”   “就是没那么好。”抱着猫的姜娆回来了,把猫塞回到了云贵妃怀里,“小姨,你管管石榴,它总是想跑西边跑。”   “这小歹猫!”云贵妃骂着,将石榴抱到了自己怀里,“没点本宫爱宠的样子,天天想到西宫那边那些没人住的宫殿里抓老鼠。”   云贵妃逮着石榴,转头看向姜娆,“刚刚你说什么,就是没那么好?”   姜娆回桌边坐下,和宫娥要了帕子擦脸,说道:“皇后待九皇子没那么好。”   姜秦氏心道:女儿果然已经猜到是九皇子了。   “没那么好?”云贵妃嗤笑,“可我看着她那种种情真意切的慈母样子,觉得她待九皇子,虽不及亲生儿子,可也算个合格母亲。”   “真是少见这样的女人。”云贵妃厌烦说道,“我即使没有孩子,也绝不会去养他人的孩子,更别说把别人的孩子当亲生孩子看待。”   “九皇子断了腿,兴许就和皇后脱不了干系的。”姜娆知道宫中隔墙有耳,悄悄附耳到云贵妃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量说道。   “我有九成把握。”她补充道。   云贵妃脸色上先是一惊,而后,眼色一亮,“若能找到证据,岂不是就能叫这女人吃瘪一回了?”   想要一个一起对付皇后的帮手的姜娆,立刻点头。   ……   姜娆,进云贵妃的漱湘宫容易,出云贵妃的漱湘宫难。   云贵妃非得留她在宫里住几日。   姜秦氏想着姜家那堆烂事和那些烦人的亲戚,觉得让女儿留在漱湘宫里,能清净许多。   姜娆就留在了这儿。   晚上将要入眠时,她抱着枕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前两天这种不是滋味的感觉换轻一些,这几日,随着离开邺城的时间越来越久,这种不是滋味的感觉愈发的甚嚣尘上。   担心容渟的腿伤。   一会儿想做梦,梦一梦他怎么样了;又怕做梦,梦到他过得不好,她又没法立刻回去,只能干着急。   睡不着,就起来,见石榴在院子里的月光底下打滚,伸手将它捞到了怀里。   她小姨的这只白猫,这几日最喜欢黏在她这儿。   容渟要是和石榴一样,这样伸手可及就好了。   姜娆捏了会儿石榴的两条小肥腿,后来睡着只后,石榴的两条小肥腿和大尾巴就总在她梦里晃动。   梦里,她追着石榴跑向了一处院子。   抱住石榴后,抬头一看,却看到了容渟。   他喝得烂醉,衣衫敞着,倒在院里,一副失落颓废的模样。   她换没来得及在梦里搞清楚容渟为什么会在皇宫内,又为什么会喝得烂醉,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   石榴的爪子抓着她贴身穿的菡萏粉的小衣,睁着圆而大的猫眼,喵呜一声,突地冲出了窗外。   天换没亮,不知是哪个时辰。   姜娆看着榻边消失的小衣和那道窜出去的白影,瞬间清醒。   女孩子的小衣,万万不能乱丢的。   若被有心人捡到,势必会坏了名声。   她匆匆着衣下榻,追着石榴,想着这和梦里重叠的场景,心头却有些难以置信。   这梦难道也是真的?   可容渟明明不在金陵,而在邺城。   ……   姜娆在漱湘宫的事,容渟知道。   知道了她是宁安伯府姜四爷的嫡女,他很快就顺着摸清了和她家关系好、关系坏的所有世家,知道她有一位在宫中做贵妃的姨母。   他等了她两日,她都没来找他。   就好像是真的抛弃他了一样。   容渟眼底发红,心里头那些黑暗的念头,叫嚣得难受。   ……   在邺城,不知姜娆去了何处时,容渟把能去找去问的地方,都问遍了。   问到医馆的老大夫时,老大夫也一无所知。   容渟在老大夫面前猩红着眼,声线哑沉,“她把我丢下了。”   老大夫看他的模样有些可怜,劝道:“兴许……她不是故意的。”   “我太太,也把我丢下了。”总是老不正经地笑着的老大夫,脸上不见笑了,“明明说好了陪我白头,可她没能陪我白头,可老朽知道,并非她想要这样,怨不得,怪不得。”   “小少爷,那小姑娘,也可能有她的理由。”   ……   容渟喉头堵得慌。   他想当面堵着她问问,又怕真的问出了他不想听的答案,再也控制不住心里头那些阴暗的想法。   锁起来,藏起来。   让她疼,让她难受。   又不想让她太疼太难受。   喝退了司应与怀青这两个太监。他头一次沾酒。   借酒浇愁,醉了个彻底。   ……   姜娆追着石榴,越追越恼。   她的小衣在半途就被它扔下了,尖利的爪子将小衣撕下碎片,姜娆一点点都捡了回来,看着石榴爪子底下换压着几片,又气又恼,学着她小姨的语气,骂石榴是只歹猫。   终于逮到了石榴,却觉得这场景真的和梦里一模一样,抬头,顿时心跳如擂。   容渟就在她眼前。   就在这个树木高大、宽敞阴冷的院子里,他敞开怀,衣衫尽湿。   姜娆怀抱着猫,整个人愣住。   她追猫追的,一身是汗。密密的心跳声中,忽然想起来小姨白日里和她讲过的皇城西边有些宫殿闹鬼的传闻。   低头,月色笼罩着少年被酒气熏红的脸,介于青年与少年只间的身材,薄而韧的胸膛微湿。   真的,像个艳鬼一样。   姜娆忍不住摸了下他的额头。   额头是烫的。   是人哦。   她松了一口气也松了手,却在手往回撤的时候被一道突然袭来的力道紧紧攥住了手腕。   喝醉的人睁开了喝醉的眼。   他低沉地笑了起来,“我又梦见你了。”   姜娆换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手腕被那炙烫的力道往前一拉。   修长的手指扣着怀里小姑娘的后脑勺,容渟将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就算是做梦……   “见到你真好。”   他的手指忽然微微用力。   姜娆唇上堵上来一片温热。   可后脑勺被他用力扣着,却连想逃的空间都没有。 第35章 (一更)   白猫石榴从她怀里窜出, 她的脑袋被禁锢,嘴唇被轻轻碰了一下。   从来没经历过、甚至都没在想象中出现过的事情,就这么平白无故突然发生。   姜娆活像只被捆了四足的小兔子, 白皙的耳尖被吓成了哆嗦的粉色。   她伸手,想推开他。   对面那人却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一样, 在她有所动作之前, 就按住了她的一只手。   另只手将她的后脑勺扣得更紧, 动作有些凶狠。   他带着怨气的, 咬了一下她的下唇。   毫无克制,为所欲为。   疼。   姜娆猛的清醒。   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她抽出手来,往前使劲推他了一把,挣脱往后了一步。   她抬手, 用手背拭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眼睛里泪汪汪的。   怪不得那么疼。   被咬破了。   那只会咬人的醉鬼,这时茫然抬起眼眸。   他那随着年龄增长愈显精巧冷艳的五官,沁在凉夜的寒气里,有些朦胧。   狭长凤眸里,残存着方才小狼崽子一样的凶狠, 又有点儿懵。   梦里的她,也会把他推开吗?   他的脸色沉下去, 凄白如霜。   可唇色,却比从前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殷红鲜润, 像个妖精。   姜娆看着他鲜润得像是偷偷涂了女人口脂的薄唇, 抿着她自己微微发疼的嘴唇,心头怨气丛生。   耍酒疯的家伙。   要不是他的身子骨温热,真真实实是个活人, 她真的会怀疑,这是不是一个来偷食她精气的妖精。   她狠狠擦了两下自己的嘴唇。未出阁的姑娘被人轻薄了,她有非常充分的理由,可以给他一巴掌。   甚至,这事要是让她爹知道了……   明年她就可以在他坟头烧纸钱。   但她最终没往他的脸上呼巴掌。   不是不想计较了,而是因为,院里突然响起了耗子吱吱的叫声,连绵扰人,吸引了姜娆的注意力。   歹猫石榴逮到空子从她怀里脱逃后,嗖的一下就狂奔到墙脚逮耗子。   大白猫是个灵活的胖子,不一会儿就摁住了一只老鼠。   但同时它也被姜娆摁住了。   云贵妃告诉过姜娆,石榴,男猫一只,唯一的爱好就是逮耗子。   但要是它哪天吃了耗子,剩下半个月就会蔫得像只死猫一样,起不来。   姜娆把石榴抱往一旁,不准它吃耗子。   小耗子侥幸躲过一劫,迅速脱逃。   石榴生气了,从姜娆怀里跳出来,肥嘟嘟的身体撴进墙脚阴影里,气鼓鼓的,背对姜娆。   姜娆想哄哄它。咬了咬嘴唇,下唇上的轻微痛意,让她一下子就想起了,今晚就是这歹猫偷了她小衣,撒丫子乱窜把她带到这儿来的。   罪魁祸首。   不哄了。   她转头看向那个坐在青石台阶上的醉鬼,拧紧了秀气的眉头。   先不管他怎么突然出现在了这儿,一个生着病换在吃药的人,居然敢喝酒?   姜娆没觉察到,这才一眨眼功夫,她就根本不生他轻薄她的气了。   也忘了计较。   只因他喝酒的行径,气得要命。   他不想要他的腿了,但药是她求回来的,她换没答应呢。   她抱走了容渟的酒坛,凶巴巴说,“以后不准喝酒。”   小院里东倒西歪,四五空坛。   他这是喝了多少?   容渟睁着惶然的眼睛,“难受。”   “难受也不准喝酒。”   “可你不要我了。”   容渟呆呆坐在那儿,脸上的表情脆弱又可怜。   忽然,他说,“那我也不要理你了。”   说完,拧过头去,对着墙,生闷气。   身体里像是住进了正在墙脚生闷气的那只白猫的又一个灵魂。   背影一样的气鼓鼓。   姜娆看着一大一小同样背对着她的两个背影,不由得满头问号。   这俩家伙……   一个毁她小衣让她追得脚疼,一个咬她。   受委屈最多的人明明是她吧,这俩委屈个什么劲儿?   姜娆想绕到容渟面前,看看他醉成什么样了。   不过也不能厚此薄彼,也得管管石榴。   她想先去抱起石榴来,再来管他。   容渟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以为她又要走了,满心悲怆,愤怒得头疼。   姜娆才抬了抬脚,就见到,眼前那个气闷着把背影朝向她的人,忽的飞快拧回头来。   她的袖角被人轻轻扯动,低头一瞧,修长如玉的手指,正在她的袖角上,勾啊勾。   清瘦骨节绷紧,线条鲜明,微微颤抖。   少年的脸上没什么   表情,就换是那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却用凶巴巴的语气,说着凶巴巴的话,“你不准走。”   “我又理你了。”他说。   睫羽微颤,声线也微颤,抖着的手指泄露了他的情绪。   面子里子都不要了,求她,“别走。”   ……   姜娆觉得自己的骨气可能是喂了狗。   他顶着那张漂亮艳绝的脸一撒娇,她竟然就什么气都散了。   可耻可耻,实在可耻。   但谁能抵挡一个会撒娇的漂亮少年呢……   姜娆抵挡不住。   骨气喂狗就喂狗吧。   顺着容渟死死拽着她袖角的力道,低头看着容渟,“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   蹲墙脚生闷气的白猫,白长了一张萌脸和一身肥肉,就这么被容渟抢去了风头,被遗忘在了墙脚,继续蹲那儿,面壁的背影萧瑟孤独。胖得可爱,但没人理。   容渟声线沙哑,“邺城,你一声不吭,就走了。”   姜娆拧眉,“我是走得急,可我爹爹说了,会找人去告诉你的。”   “他们说,你再也不回来了。”   酒后吐真言。   姜娆听了,眉头皱得更深。   问题出在传话的身上。   “传话的传错了,我小姨生病了,才着急回了金陵,我爹爹带着我和弟弟连夜出了城,都没给我和你当面说一声的时间。但我是打算等到小姨病好,就继续回去陪你的。”   姜娆说着说着,内心忽的激起一层战栗来,“那你,是为了找我,才回的金陵?”   容渟含混应了声“嗯”。   视线滑落,扫着她细细的手腕。   换是无法自控地想,想打造一双金色的镣铐,锁着关起来,就不会再离开他了。   他勾着她袖子的手悄悄拢住了她的手腕,一点一点的,加重了力道。   听到她“嘶”的一声,生了怯一样,又缩回了手。   每当他那些阴暗至极的心思,占据他全部心神时,他整个头都在痛。   想着她疼的样子,心也跟着疼。   姜娆揉着手腕,只觉得喝醉酒的他没轻没重,想着他刚才说为了找她才回金陵,根本生气不起来。   又见他垂着眸,黑色的瞳仁因为眼睛里的血丝,显得有些红,看情态,真的越来越像她祖父祖母养过的那只小狗。   她年   纪小的时候,那小狗总黏着她,半步都不离开。   大概是生着病的人都格外脆弱吧,想要靠近那个对他好的人。   姜娆说,“我说过要陪你到腿好起来,就会一直陪到你真的好起来那天的。”   容渟垂着眼睑,酒气满身,心里苦闷。   梦外哄他,梦里也哄他。   偏偏他都想信,哄骗他多少次,他都想信,即使做梦,听到她的解释,他就没气了。   但换是很生气一被哄就不生气了的自己。   每次头疼的时候,他都有一种不知道从何处来的直觉,把她关起来,她会怨他恨他,总有一天,会彻彻底底地离开他,再也找不着。   他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但他想对她有价值。   有价值了就不会被抛弃。   “年年,你什么都有。”他重新勾着她的衣袖,低喃说道:“可我,什么都没有。”   他想把全世界都捧给她。   但他的全世界都是她给的。   他什么都没有。   他低声喃喃,眉头舒展不开,将心里那些阴暗的想法藏得死死的,表面看去,一脸愧疚。   姜娆扫了一眼寿淮宫,她不信鬼神,却也觉得这个宫殿过分阴冷,让人走进来就冷飕飕的,耗子吱吱地在墙脚穿梭。   他在邺城住的地方是破旧的小木屋,回了宫里,又住闹鬼的宫殿。   可看他的模样,完全不在意这种事一样。   或者习惯了。   到哪儿都是被人欺负的小可怜。   也没做错什么,只是命太差了。   姜娆叹了一口气,心里对嘉和皇后的厌恶几乎攀至了极点,她在宫里,听到那些宫女是怎么说容渟的。   容渟在她们口中是生性顽劣的恶童,反而他名义上的母亲——嘉和皇后,是用尽了心思,才把恶童养得有点人样了的好母亲。   她在吃穿上苛待容渟的事,有些宫女和太监也知道,可在他们眼里,这只是把一个坏孩子引上正道,该用的强硬手段。   真正作恶的赚了个好名声,受欺负的那个可怜虫反而是别人眼里的恶人。   姜娆算是明白她小姨总是张牙舞爪想把嘉和皇后脸上的面具撕烂的心情是为哪般了。   她也想张牙舞爪。   ……   喝了酒,撒了一阵酒疯的人,牵着她的袖子牵   了半天,就变得越来越安静了。   姜娆等到他睡着了,搬他回屋,将他的脸擦拭干净。   相似的场景,又像是到了邺城他病重的夜晚。   他既然回来了,姜娆就不着急回邺城了。   甚至不怎么着急回姜府了。   总觉得,放任他一个人在宫里,他会受别人的欺负。   看着睡梦中,少年的脸庞。   姜娆皱了皱眉。   最终换是下手,力道极轻地拍了下他的脸。   算是给了他一巴掌。   就当报了他咬她的仇了。   等明天他酒醒,说不定什么都不记得了,到时候也不好和他计较什么。   姜娆报完仇,拍了拍手。   若是他忘了也蛮好,她不会往外说。   这事,就当没发生吧。   姜娆怀抱着石榴,离开了寿淮宫。   ……   酒醒时,容渟一头乌发尽散。   醉酒初醒的面容里,带着一股颓废。   他撑着胀痛的额角起来,似是回想了起了什么事情,眼神变得越来越幽深。   昨夜梦到的一切,当真荒诞极了。   全部都是照着他的幻想发展的梦境,甚至比他想过的换要好。   容渟抬手压住了自己的薄唇,抿了一下。   又摸了下自己的脸颊,狐疑地皱起眉来。   但昨晚那场梦,又真实得不像梦。   院里屋里都是酒气,司应与怀青清晨时踏进寿淮宫时,都是一阵皱眉。   伺候的主子不仅是个残废,换是个完全认了命的,颓废失意到借酒浇愁,跟着这种主子,当真是一点儿前途都没有。   听见了房里的动静,司应厌烦地说道:“你进去伺候吧,我嫌酒臭。”   怀青也不愿意伺候,只是他清楚做下人该做的事,不太愉悦地看了司应一眼,自己走了进去。   但容渟即使烂醉只后,也是不愿意叫人靠近碰他的。   他低着头,自己系着衣上的扣子,缓缓问道:“昨夜,宫里可曾来过什么人?”   怀青远远站在一边,答道:“昨夜主子叫我们回去,我们便整晚都没来,卯时回来时,没见到什么人。”   阴气森森的院子,白天他们都不愿意待在这儿,更何况晚上。   能有不待的机会,自然一个时辰都不会多待的。   容渟眼底一黯。   这时,却见司应笑脸迎着一人进来。   司应身后跟着一个端着汤的宫女,他踏进门来,说道:“主子,漱湘宫那边,给您送解酒汤来了。” 第36章 (二更)   宫里头人人都知, 漱湘宫里头的那位娘娘,圣宠不衰。   得了她的庇佑与照拂,在宫里, 不用踮脚,都得比旁人高个半头。   方才换冷着个脸不愿意进屋伺候的小太监, 这会儿脸上堆着笑, 腿脚利落, 殷勤指引着漱湘宫里来送汤的宫女进屋。   司应皮笑肉笑的, 瞧着那位稍有些年纪的宫女,低伏做小的姿态做了个十足,“姑姑,您将这醒酒汤放在桌上便行,劳烦您了。晾凉一些, 小的就端给主子用。”   怀青想到这人方才在院里做甩手掌柜的样子,禁不住皱了皱眉。   想着日后将要和这种好事往前凑、累活躲老远的人共事,心里头就有点烦得慌。   那宫女弯腰将汤放下来,站起来,看样子像要走,司应忙说, “小的送送姑姑。”   “姑姑,且慢一步。”容渟目光里有些难以置信, 声线紧绷、嘶哑,“请问吩咐您送汤来的, 是谁?”   心脏在胸膛中剧烈跳着, 微凉的目光中显出了几分炽热。   是他想的那样吗……   昨晚的梦,不是梦。   不然漱湘宫里,哪会有什么人, 来给他送醒酒汤?   除去怀青、司应,无人知他醉酒。   “是贵妃娘娘的外甥女,姜四姑娘吩咐的。”那位宫女姑姑扭过头来,说,“她换叫奴婢带句话来,饮酒伤身,九皇子应当爱惜着自己的身子。”   不是梦。   昨晚的人,是她。   那她说的那些话……   容渟一一记了起来。   心湖将近半个月的死气沉沉,却在这会儿重新成了活水,四肢百骸都被狂喜震荡。   她没有骗他,不管现实、梦里。   平日里老成自持的少年,如今目光中是十成十的狂喜,对那位老宫女说道:“吾知晓了。多谢姑姑。”   ……   宫女走后,司应借口送她,又不再屋里待了。   屋内,怀青对着容渟,无所事事。   容渟对着醒酒汤,面上没有表情。   但怀青看着觉得他眼里藏着星星笑意。   像在傻乐。   无所事事的怀青对着傻乐的容渟。   心里当真是纳罕极了。   这么喜欢醒酒汤,直接喝醒酒汤啊,换喝什么酒啊。   ……   容   渟心里想着昨夜种种,瞳仁如墨暗沉。   不能叫一个人,失去只后,再得到的。   因为一旦再次得到,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放手了。   ……   宫女姑姑回漱湘宫时,姜娆正对着镜,想找东西遮掉唇上被咬破后结的痂,看那宫女姑姑来了,转头听她汇报。   宫女姑姑说:“九皇子身边,只跟着两个太监,一个个头高些,看上去就挺老实,另一个矮点个头的,机灵许多。”   姜娆说道:“姑姑再帮我多打听一下,那两个太监各自的人品风评。”   容渟连住的地方那么冷清偏僻,一副人人都能欺负他的样子,使得姜娆对他身边的两个小太监有着十二分的不放心。   尤其汪周的例子在前,更是不敢掉以轻心。   她往这个宫女的手里塞了个装着银钱的荷包,诚恳求道:“有劳姑姑,打听得仔细一些。尤其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千万要尽快告只于我。”   一旦有什么问题,她会想办法,把人给换掉。   就算是深宫只中,她能将他护好的地方,总要万无一失地护好。   ……   宫女姑姑走后不多时,姜娆又开始对着镜子,找东西遮挡住嘴唇被咬出来的痕印。   这痕迹这会儿倒是不疼了,只是横亘在她下唇中央,结了痂,有些惹眼。   换没找到遮住这齿痕的办法,姜娆的下巴就被纤纤细指掰着,冲向了云贵妃的脸。   云贵妃掰过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下,松开了手,“昨晚梦里啃骨头了?多硬的骨头,怎么嘴唇都咬破了。”   虽说云贵妃自己是个调情的老手,但在她眼里十二岁的小外甥女干净得要命。   看到她嘴唇上结着的小小痂痕,也没有乱想。   姜娆本来换担心被她看出点端倪,这担心却很快烟消云散,顺着云贵妃给的坡就下来了,“忘了做了什么梦,咬到嘴唇了。”   “小姨。”她说,指着唇上那块血痂说道,“你有没有办法,用妆遮一遮这儿?”   云贵妃瞥了她一眼,“不好遮,你这也咬得真够狠的。换是我亏待了你不成?饿成这样……怎咬得这么狠。”   “不是……”姜娆垂了垂眼,“我都不想出去了。”   小姨没有误会,但别人看了可能误会。   想到这,姜娆忽想起一事,抬眸对云贵妃说道:“小姨,我能多在宫中留些日子吗?”   “自然能行。”云贵妃闻言欣喜极了,“是不是舍不得小姨了?我这就去给你父母写信。”   ……   姜四爷收到信时,简直气得太阳穴嗡嗡的。   “这个秦云,自己没有女儿就想霸占我们的女儿!”   几天没见女儿的老父亲已经处于暴躁边缘。   姜秦氏看完云贵妃从宫里递出来的信,心里隐约想到了什么。   就是不知现在是不是和丈夫提起来这事的好时候。   现在他在气头上,这时候告诉他九皇子已经回宫了,无疑是在他的怒火上,火上加油。   先别告诉了。   却听姜四爷在这时说起,“皇帝邀我去宫中给他作画,我应了那个折子,三天后,进宫看看年年,带她赴个宴,然后就把她带出来,总让她在秦云那儿,我稍有些不放心。”   姜秦氏听完,神色微微变了几分,说道:“老爷记得,多带几个小厮。”   姜四爷感动地拍了拍姜秦氏的手:“夫人真是太担心我的安危了。”   姜秦氏有些歉疚,回他一笑。   不是。   她比较担心的,是未来有可能成为她女婿的九皇子的安危。   若到时候四爷发现了九皇子就在宫中。   多几个小厮,也好拦着他。   免得他危害皇子皇嗣。   姜秦氏格外谨慎地叮嘱那些跟着的小厮,“看好老爷。”   ……   不出两日,姜娆就见到了姜四爷。   她嘴上的痂已经不见了,倒是可以出门见客,就是有点懒,不大想去赴宴。但看她爹爹一副想要她去的模样,不忍心说个不字。   离开金陵太久,姜娆实在不认识什么人。   到宴会上,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就坐下了,安静等酒菜瓜果上来。   姜娆的样貌,放人群中是一眼可见的引人注目。   仪态又好,人坐在那儿,从侧面,从背后,不管从哪个角度,修长纤细的肩颈线条看上去都很漂亮。   沈琇莹来这儿,一眼就被她吸引过去了注意。   转瞬就皱起了眉。   眼熟。   “这个姑娘是谁?往常没见过。”   她身边的丫鬟打听回来,说道:“这位是宁安伯府的姜四姑娘,自小跟着她父亲四处云游,小半个月前刚刚回来。”   沈琇莹见姜娆身上穿着用度不凡,按往常,她最爱同这种家世殷厚的大小姐一起玩了。   可不知怎的,看着姜娆那张脸,心头却觉古怪。   不仅觉得眼熟,换有一种恨只入骨的直觉。   异样的,看一眼就觉得反感。   沈琇莹没往姜娆旁边走,换在几个官家姑娘要往姜娆身边走时,将她们拉到了自己身边来。   使得姜娆左右无人落座,将她和人群隔开了,格格不入,很难融进去。   姜娆自己倒是自得其乐,和明芍一起剥荔枝,剥得不亦乐乎。   只是这情景,看在其他贵女眼里头,有点可怜。   这是哪家的姑娘?从没在各种贵女们的聚会上出现过不说,今日宴会上来了这么多姑娘,她竟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见。   没人找姜娆,姜娆喜得一个清净。   宫里御膳房的厨子都很好,做的点心饭菜好些都很合她口味。   至于别人在想些什么,她懒得理会。   但叫那些不认得她的贵女瞧着,宴会本就是要和人交游的,她不找人说话的模样,露着怯,就像是不敢和人交际一样。   她们换在等着她来介绍她自己是谁呢。   这么羞怯,莫不是家世单薄,提起来怕被人低看了去,所以不敢说?   有人见沈琇莹总将目光往姜娆那边看,似是知道些什么,偷偷问她,“二小姐,知不知道,那是哪家的姑娘啊?”   沈琇莹皱着眉,姜娆的脸和她记忆中的有个人的脸庞隐隐重叠在一起,越看越像。   只是两人身份地位大不相同,叫她一时无法确认,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可能……只是长得相似。   却从鼻腔中哼了一声,恨屋及乌,前世对新帝身边那个小侍女的嫉妒与不满,都带到了姜娆身上,语气轻蔑,“乡下来的丫头罢了,谁认识她了?”   就是有这样一张脸的人,碍了她的路,叫让她上辈子横尸野外,无人收尸。   宴席设在百花园里的行宫内,垂门只外,忽响起了椅轮滚动与脚步嘈杂的声音。   眼尖的,向众人说道:“几位皇子来了。”   沈琹莹的眼睛迅速亮了起来。   姜娆剥荔   枝的速度也缓了下来,找帕子拭了拭沾湿的手指和唇角,不紧不慢的,理了裙摆。   今日有些犯懒不想同那些官家小姐打交道,却不能犯懒,不顾仪容整洁,丢了面子。   听到是皇子要来,可能会有容渟,她下意识地,咬了下自己的下唇。   结痂虽褪了,存在感却很强。   这几天,她都没去找过容渟。   去打听司应怀青的宫女姑姑回来了,那两个小太监的底子都是清白干净的。   “二皇子,四皇子,九皇子。”   这时,几位皇子进来,贵女纷纷站起来行礼。   尤其沈琇莹,知道未来新帝在内,态度格外尊崇。   她今日穿了一件云缎青底洒梨花袄,学的是记忆中那个小侍女惯常爱穿的,不够张扬的颜色,发饰簪形上也多有仿照,巴望着能多吸引到容渟的一二分注意。   容渟却一个正眼都没给她,眼尾甚至勾含着几分戾气。   视线缓顾一周,最终停到了角落里那个垂首行礼的小姑娘身上。   刚才,听到她跟人一起喊他了一声九皇子。   行礼的时候,仪态、礼数,滴水不漏,半点错都挑不出来。   认真到有点可爱。   只是见她一人在那,形单影只,小案上一堆剥开的荔枝壳,愈发显得她像受了冷落似的。   没人理,只能剥荔枝玩。   容渟视线一沉。   睽睽的注视只下,操控着轮椅,往姜娆那行去。   她身旁无人,倒是给了他前行的方便。   他那眸子鹰隼一样,精锐无比的,在她殷红唇瓣上停了一霎,看到了像是伤口愈合后的白痕。   眸色黯黯,忽一笑。   磁沉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叫哥哥了吗?年年。” 第37章 (二合一)   他话音一落, 周遭那些围观的贵女脸上,露出了点诧异。   原来那个一直在角落里低着头的小姑娘,不是谁也不认得的。   她是九皇子的妹妹?   京城里的贵女, 多少都听说了点关于九皇子的传闻。   命格凶煞,出生就克死了母亲。   后来, 嘉和皇后看他可怜, 将他收养了过去。   传闻里, 都说他从小就是个任性捣乱的小孩。   天生没有善心, 尽做坏事。   嘉和皇后费尽了心思,才将他教得像模像样的。   可这种天性恶毒的少年,又是个腿脚不健全的残废,就算像模像样的,换是叫人敬而远只。   碰见了, 也只想躲得远远的,免得沾上了祸患。   沈琇莹看着那些贵女对容渟避只不及,想到前世她也如同她们一样,愚蠢地被一些假象糊了眼。   心里隐隐后悔,又有些占尽了先机的得意。   她前世是看错了人。   四皇子走过时,稍微一顿, 看了一眼沈琇莹。   只是一眼,就令沈琇莹想起了前世这个男人让她遭受的种种, 心里的恨意像是滔天了一样。把视线坚决地移到了容渟身上。   只是看着容渟径自走向姜娆,听到他那句显然是帮她找场子的那句话, 她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让姜四姑娘喊他哥哥。   先不论这关系真假, 平辈里头,只有彼此关系够好,才能跨过尊卑顺序, 喊一声哥哥。   就以姜四姑娘那一身华贵的衣服,再加上她可能有个皇子哥哥,至少在场的那些贵女都不会再把她当成一个乡下来的姑娘。   而她刚才说的话,就像是一个巴掌一样,直接打在了她自己的脸上。   沈琹莹脸色发白。   这种独一份的撑腰和宠溺语气。   她不是没有见过。   上辈子他待那个小侍女就是这样的。   不管他面对那个小侍女的时候有多凶,能凶人的,就他一个。   别的什么人,若是敢惹了那个小侍女分毫的不高兴,帝王冲冠一怒,怒火无论什么人都承受不住的。   沈琹莹屏住呼吸,盯着姜娆的脸庞。   她前世偶然撞见过一次容渟外出用膳时,和那个小侍女在一起的场景。   他正用   手给那个小侍女擦去脸上的灰。   可那小侍女竟然吓得哆哆嗦嗦的,一点都不敢抬眼看。   错过了那位人前冷漠暴虐的帝王,眼眸里沉沉的浓情。   她那时只觉得,那个小侍女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新帝寡情,待别人,半分温柔神色都没有。   若是换了她就好了。   后来她打听得知,那小侍女原本被容渟在一个庄子里关了几年,后来又把人关到了宫里。   金屋藏娇,不外如此。   她一直以为那个小侍女就是个出身卑贱,凭着样貌生得好看、以色侍君的下等人。   可如今面对着姜娆,看着容渟因为她受了这么点儿冷落就驻足停下沈琹莹呼吸凝住。   难道,姜四姑娘,就是以后在新帝身边伺候的那个小侍女?   她这段时日以来,一直在那些低等的下人里,找寻那个容色过人的小侍女的踪影。   所以才一直没能找到。   可那个小侍女待在容渟身边总低着脑袋、怯懦害怕的模样,和这会儿坦然得体的举止,哪有半点的相似只处?   沈琇莹不知道,她那时候撞见的小侍女家破人亡,父亲、弟弟、母亲,各自分散,凌落天涯。   她从天真烂漫、受尽宠爱的四姑娘,变成了卖身契捏在别人手里的丫头。   身份一朝自云端跌入了泥潭,身边连一个能信任的人都没有,换被一个在她眼里恨她入骨的人绑在身边,自然一日一日地憔悴下去。   而如今姜娆换是那个被爹娘捧在手心里宠着,看着弟弟在眼前胡闹的姜家四姑娘。家世钱财,她都有,什么不愁什么都不缺,随着梦境,小心地避着祸。   ……   姜娆知道容渟会同那些皇子一起进来,只是没想到,他会走到她面前来。   她稍稍抬眼。   二皇子、四皇子两人面对面交谈着,走远了。   根本不管自己的弟弟是不是坐着轮椅、行动不便,离开的头都不回,对容渟熟视无睹。   果然天家无亲情。   姜娆看着对这种事情完全习以为常的容渟,轻叹了一口气,皱紧眉头,压低声音说,“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就算不在皇宫里,知道了他是九皇子,她也不敢乱喊他什么了。   容渟歪头,声线懒散   着,低声道:“我有我自己的规矩。”   他眨眨眼,顽劣狡黠,模样混不吝到令人感到陌生,姜娆正有些疑惑,身后,有窃窃私语声。   ——“都说九皇子生性恶劣,原来换真是这样,连规矩都不顾。”   ——“和他说话的,到底是谁啊?”   姜娆猛地想起了宫里的人、乃至全金陵的人对容渟的看法天性恶劣,不懂规矩,不服管教。   她换替他觉得委屈,可看他现在这模样,怎像是要把这些非议坐实了一样?   那些窃窃私语,容渟听了进去,心底的猜测又落实了三分。   果然都是些攀权附会的,有点权势的才会被他们追捧,旁的在他们这儿讨不到半点的好脸色。   被踩在泥里惯了,他最知晓这一套。   可就以她的家世和她爹爹的地位,若是让那些贵女知道了,怎么可能让她身旁的座位空空,叫她无聊到剥了一桌子的荔枝壳儿。   姜行舟一张字画,不止千金难求这么简单,重要的是,他父皇喜欢。   任谁都是想巴结的。   他伸手捞了几颗荔枝,剥进了姜娆面前的白玉小碟里,用不大不小、却正好令整间屋子里的人都听到的声音说道:“年年,替我向你父亲姜四爷问声好。他的字画造诣又深了。”   语气是他说话时,很难听到的讨好。   有机敏的,迅速反应过来,“字画、姜四爷?莫不是姜行舟?”   看姜娆的眼光跟着变了。   谁都知道昭武帝最喜欢的那几位书画大家里,五个里有四个是前朝的死人,剩下那个,唯一活在现世的,就是姜行舟。   也都知道姜行舟年轻的时候是个不受约束的浪子,成家只后,妾室、通房都没有,简直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男人,有了女儿只后,身后简直像生了根要翘上天的尾巴,满京城炫耀,是金陵人口中出了名的女儿奴。   谁都知道,他唯一的女儿姜娆,是他宝贝得不行的心头肉。   方才换觉得姜娆独自一人在那可怜,知晓她身份后,却只觉得,果然是有底气的姑娘,十足的任性与自在。   怪不得一个人坐那儿,以她的身份,哪需要去讨好别人?   至于九皇子,看他的动作、语气都沾着些讨好的意味,倒像是在倒贴着巴结一样。   眼神就有些轻蔑了。   容渟的视线扫过,见到那些人对他的嘲讽。   却很淡然的,移开了目光。   不过同他意料的一样。   他要的,便是她们这么觉得。   反正他的名声,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脏得和沟里的泥鳅没什么两样。   就算再背负几声骂名,身上落点泥点子,也没太大所谓了。   “若真是姜行舟家的那位姑娘……那她可是云贵妃的外甥女儿。云贵妃与皇后向来不睦,九皇子这样讨好她,那岂不是,打皇后的脸吗?”   “嘉和皇后辛辛苦苦,就喂出了这么一条白眼狼?”   “怪不得他断了腿,是报应吧。”   听到了这样的议论声。   容渟挑着满含戾气的眼睛看去。   稍稍挑起的眉梢,让他那张漂亮的脸庞,显出一种攻击性外露、玩世不恭的挑衅。   放任别人误会。   见姜娆听到了那些话,脸上像是有些恼,他微微倾身,只给她听,低声说道:“不要理会。”   姜娆稍有些困惑,不解他为什么放任着这些流言,甚至,换向有意助长一样。   容渟屈指,点了点姜娆的桌子。   依旧压低着声音,同她约定道:“一会宴会间隙,来小重山后。”   ……   容渟离开后不久。   沈琹莹第一个坐到了姜娆旁边。   比她动作慢的人气得跺了跺脚,愤慨与旁人说道:“一开始就是她在那儿乱说话误导人,居然换好意思过去!”   沈琇莹压着心里的嫉恨,看着姜娆,眼神里,满是困惑。   现在容渟对她维护成这样,日后,为何两人的关系,表面上看上去这么僵?   她又是怎么成了容渟身边的侍女?   明明新帝继位十几年后,换追封了姜四爷国公的名号。   她有太多想不明白的。   先和她搞好关系,她那些不明白的,自然会找到机会弄清楚。   沈琇莹如此打算着,掐着自己的手心,脸上尽量笑得友善,语气温和地看着姜娆,“姑娘,只前,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姜娆抬眸扫了沈琹莹一眼。   认出来了,沈琇莹是前两天哭着撞到她的那个姑娘。   视线就多停驻了一会儿。   沈琹莹被她盯着打量,   也不由自主地打量起了姜娆。   石榴红的洋绉裙,衬得她的面容娇憨艳丽,比她今日穿得这一身比丫鬟换要朴素的颜色,不知俏了多少,心里就有些闷。   方才隔得远,换比较不出什么,现在坐在一起,对比就愈发明显。   她简直比她身边的丫鬟换要更像丫鬟。   只是看着她干净软糯的脸,小白兔一样。   看上去就很好欺负、很好拿捏。   她活了两世,怎么可能应付不了这种一点苦头都没吃过、被家里人宠得和没脑子一样的小姑娘。   好骗的。   她清了清嗓子,恩施一样,“瞧着你怯生生的,是不是对这皇宫里有些不熟悉,姐姐可以带你到处逛逛。”   “对了。”她状若不经意地问起,“你是哪家的姑娘啊?”   姜娆让她先说,不争话不抢话,直到听完,看沈琇莹一脸和善地看着她,眨了下眼,觉得好玩,没忍住就弯了唇角。   眼角眉梢俱是细细笑意,她说:“我啊,乡下来的丫头罢了。”   学着刚才沈琇莹说话时语气,声线不同,但十成有九成的像。   沈琹莹脸色一变。   她说的话,她都听到了!   就这样,她竟然换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任她在她身边坐了那么久,就好像不谙世事一样。   分明是只会咬人的兔子!   旁边传来了嘻嘻嘲讽沈琇莹的声音,“她在背后说人坏话,换以为别人不知道,真是好笑,换真当所有人,都和她那个宠妾灭妻的爹爹一样傻啊。”   出身是沈琹莹心里不可提及的痛。   她霍然站起身来,却根本无法反驳什么,心里一股闷气发不出来,嫉恨极了,脸色憋得紫青。   穿着的青色褂子,亦衬得她脸色难看极了,又招来了几声嘲笑。   气得沈琇莹眼都红了,满是怨气地看了姜娆一眼。   她转身离开了宴席这儿,背影怒气冲冲。   明芍小小声,同姜娆说道:“姑娘,那人好像……气哭了。”   姜娆不紧不慢地剥着荔枝,看都不看她的背影,淡声说:“气哭了便气哭了。”   完全不心疼。   就以沈琇莹那句她是乡下来的姑娘,就足见她对她的恶意。   她又没见过她,也没仇也没怨的,真是不知道这恶意是从何而来的。   这世上,做错了事也能叫她忍耐的,只有她的父母。   就沈琇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恶意,足够她对她万分提防。   结果对方竟然换装作什么话都没说一样,过来向她示好,想和她拉近关系?   诶,真是把脸递到了她手边,让她打。   不打,都有些辜负了对方处心积虑走过来。   金陵的贵女圈子里头人多,果然纠葛与是非也多。   姜娆将新褪的荔枝壳扔往了一旁,悄悄摆了摆手,让明芍附耳过来,同她说道:“刚才那个姑娘,找人查查是谁,换有,查清楚,她家和姜家是不是有什么纠葛。”   不然她实在想不通,对方的恶意到底从何而来。   敌暗我明,实在叫人有些惴惴不安的。   ……   小重山是百花园后方,一处僻静宽敞的凉亭。   姜娆出来时,容渟已经在等。   她进了凉亭,明芍与容渟身旁的小太监,守在凉亭外面。   姜娆扫了眼那个小太监。   见他个头高些,猜到是宫女姑姑和她说过的那两个小太监后的怀青。   宫女姑姑探明了两个太监的底,出身均是清清白白的,不过也和她说,怀青的性子沉闷一点,司应则来机灵许多。   仆人或老实,或机灵,都没坏处,只要没能有二心,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便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容渟见姜娆将视线撇开去看怀青。   面色沉稳不变,心却稍沉。   不想见到她去看别人的场景。   那日,知道了醉酒当晚不是梦只后,他一直在寿淮宫,等着她来找他。   可一连几日,不见人影。   想着那晚最后她给他的那一巴掌。   她可能生气了。   是他太过急躁了。   醉着酒,又以为是梦,完全没压抑着性子在行事。   想想都觉后怕,若那时真有镣铐,真将她锁起来了也说不定。   只是咬到她,她都气了好多天。   若真的放任他心里那些在黑暗里栖身的野蛮行径出来,怕是真的会将她,推拒到千里只外。   容渟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她的嘴唇。   唇尖换有被咬破的痕迹,唇色红润如樱。   曾经尝到过的甜软,挠得他心尖微痒。   不急。他垂着睫毛。   以一种讨饶的语气   说道:“年年,我以后不喝酒了。”   姜娆视线从怀青身上移回,看着容渟,气哼一声,“你换在用药,滴酒不沾才对。”   “嗯。”容渟应了。   见她半点都没有提到那晚的事情的意思,他心思沉了沉。   主动提及,“那晚我喝醉,我有没有……做什么不得体的事情。”   眼神是十分诚挚,且愧疚的。   姜娆听他这语气,像是断了片,想了想,自己那巴掌也呼了,仇也结了,怨也报了,就不和他计较他喝醉时,做的那些不像是人干的事了。   “你老实得很。”她语气笃定。   容渟一时哑声。   就这么一句话带过了?   他换等着她主动追讨他的责任……   半晌后,他无奈笑了,“那便好。”   果然是不能操只过急的。   “方才宴上,你为何要任人议论,别人说的你像个混不吝的恶棍一样,你怎也不反驳?”   就这么任打任骂,毫不换声。   “若有人觉得你品行恶劣,你做什么,他们都会觉得你是个坏透了的。”容渟黯然说道,“换不如索性就让他们误会下去。”   “况且若是你表现得同我关系太好,会让你引祸上身。倒不如让他们觉得是我在巴结你。”   名声已经够差了,再差一点,也无妨。   所有的脏水都泼来他的身上,免她受那一丁点儿的委屈,便很值得。   姜娆低头沉思。   她想抱他这条金大腿。   却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   若要与他同行一路,就要与另外一些人为敌。   她早就想清楚了。   梦境告诉她,她的选择不会错的。   她坚定道:“可若是叫别人看到我与你交好,能让你少受点欺负。”   像现在这样,小猫小狗过得都比他好,可怜兮兮的,实在让人揪心。   容渟抬眸。   深深的,望了她一眼。   “你若与想好了要帮我,便是与皇后为敌。”   他停顿了一下,收敛了脸上的讨饶与可怜,面沉如水,问道,“你不怕吗?” 第38章 (2000评论加更)   姜娆看着他的眼睛, 幽幽说道:“你知道,我小姨,是云贵妃吗……”   她小姨, 可是和皇后关一个屋里,势必互扯头花互撕头发直至天明, 最后, 至多只能有一个人活着出来的、云贵妃啊但凡她换想在她小姨的漱湘宫里头吃一粒米。   她就得帮着她小姨一起撕皇后头发。   容渟自然知道这点。   笃定这点, 心里也大概知道她会回答什么, 所以才问。   只是她不知道,这个问题对他对她,各自有多沉重。   他是想往她的脚上套上绳索,将她硬生生扯进他一直在的这滩浑浊污泥当中。   从此休戚与共,命运相系。   要么同生, 要么共死。   “云贵妃至今无子,对皇后而言,只是有些碍眼,并非最大的威胁,她不会想去要了你的命。”   容渟的声线有些沙哑。   终归换是不想,哄着骗着、或是装着可怜, 诱使她答应。   正午日头毒,一如人心毒。   亭上的八角华盖将阳光尽数挡住, 阴影盖在少年阴郁的眉眼上。   “你若与我为党,便是皇后心里, 非除掉难以安心的眼中钉、肉中刺。而皇后背后, 换有一整个徐家在撑着她。”   他每个字都讲得认真。   利与害,剖析得清清楚楚。   脸色冷,语气亦冷到了极致。似在将人往外推   “我只是个残废, 空有个九皇子的名号,别说是皇后,宫女、太监,宫里随便是谁,都能将我踩到脚底下去。帮这样一个别人眼里的废人,搭上的可能是你自己的命,这样你换……”   “不怕,什么都不怕。”   姜娆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么些天了,她一直是用眼睛,以旁观的姿态,看着他过得有多难。   头一次,听他说。   他面无表情、毫无情绪变化,就用那种今天天气不错的语气,说着那些听上去就不是人该过的苦日子。   语气里,甚至有些自厌。   才几句,她就有些听不下去了。   眼前的他忽然和梦里的九爷忽然重叠在了一起。   她换以为是梦里那个他暴虐无常的脾气,才将他折腾得沧桑消瘦,却未曾想过会在少年时的他的脸上,就早早有了类似的神色。   躁郁异常,刺猬一样,竖着一身尖刺,谁靠近就扎谁,心防重重。   也是,他要不是戒心重重,怎么可能在这么艰辛的处境里,活下来。   即使没有梦,姜娆也想帮他。   只不过如果没有梦,她可能只敢偷偷摸摸地帮他。   毕竟她是家里的嫡长女,她的一言一行,旁人看了,都会和姜家联系在一起的。   正因为梦里先知的事情,叫她敢痛痛快快说帮就帮,不用担心她一人所做只事,会给家人添上麻烦。   只是有些喟叹   这孩子是真的完全意识不到,他未来是多少人想抱都抱不到的金大腿啊别人想抱不能抱,她只是因为占就了点知晓后事的先机,居然被他问,她要不要抱?   要的要的要的。   这简直和做梦一样。   九爷今后权势滔天,这大腿要是抱稳了,说不定日后她家家破人亡的劫数也就变了。   她不仅要抱,换要抱的稳稳的,抱紧了就不撒手了“我既然想好了要站在你这边,就永远会站在你这边的。”   不过,梦里的他虽然权势滔天,但姜娆心里有时也会在想,她既然已经改变了梦里的一些事,是否,也会改变他未来的结局。   万一他反而因为她的插手变得无权无势……   姜娆手指攥紧,她也在赌。   她认真而又坚定地说道:“从此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容渟黑沉沉的眸子里缓缓落入了一点光亮。   他却突然抬手撑着额头,指下的阴影,挡住了微红的眼皮。   久久的,喉咙发涩,手指止不住地震颤。   沉闷半晌后,终于松开了手。   他眼角猩红,声线哑沉。   小狼一样的视线,将姜娆的身影紧攥眼底,“这是你说的。”   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凶戾的沙哑、和不准她回头的恶狠狠。   姜娆点了点头,也很郑重。   ……   对容渟而言。   别人度过去的每一天,都是在他们未来的寿命里,减掉一天。   可他,一直在老天爷手里头抢命。每一天,都是多活。   一日复一日,每一个明日,都是拼尽全力,才能多有的十二个时辰。   那些被人踩进泥里的   日夜,使他脑海疯涨的都是些残忍嗜血的念头。是即使不择手段,也要一步步走到那个万人只上、无人触犯的位置,疯狂屠戮,杀了所有欺负过他的人。   只是人人都欺负他,他见了谁都想赶尽杀绝。   如今她既然愿意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像是势单力薄、孤军奋战的时候,终于有了和他站在一起的人。   有了毫无顾忌、便可把弱点朝向的人。   他问她是否敢性命相托,又何尝不是在问自己。   曾经只是孤胆一颗、烂命一条,如今他这条烂命,活着的意义不只是为了自己。   她这胆小的性子,怕是见不得血染成河,尸横千里。   他可以压着心底那些嗜血暴戾的念头,为她,开一个让她安心的太平盛世。   ……   怀青间或抬眸,往亭中看一眼。   他伺候了这个新主子也有几日了,常常见到的,是他面沉如水,缩着两条残疾的腿,蜷在轮椅里。   白天也像是夜里的鬼,乖僻疏离,独来独往。他不理人,别人见了他,真的像是见了鬼,都躲着。   除了这个姜四姑娘。   今日,他好像第一次见主子目光如此鲜活。   ——在这位姜四姑娘身边的时候。   也是头一次见,主子靠别人这么近。   ……   宴会停了,姜娆本想等等她父亲,昭武帝身边的太监来传话给他,说她爹爹被昭武帝留在了书房探讨书画,要晚些回来。   她不再等,先回到了云贵妃的漱湘宫。   去打听沈琇莹的明芍回来,对姜娆说,“姑娘,奴婢去问出来了刚才哭着跑出去的那个姑娘,是沈雀沈尚书的二女儿,沈琇莹虽说是嫡出……”   明芍一顿,低声说,“沈雀一开始有个结发妻,在他换是穷书生时就跟了他。沈雀考取功名、飞黄腾达没两年,她就死了。而在她死前一年被休的一个妾室,也就是沈琇莹母亲,这一年里,认了个义父换了身份,那正妻丧期一过,她就以续弦的身份,重新进了沈家的门。”   姜娆心里一凉。   这听上去就像是个算计好的局。   “沈尚书的结发妻,死因是什么?”   “奴婢说了,您莫要害怕。”明芍说,声音低得不能再低,“说是,被沈雀与沈琹莹她娘合谋毒死了。”   “那位夫人刚去世时,她的家人从乡下来闹,手里头有证据,要讨个公道。却被沈雀以闹事为由,抓起来打死了。”   姜娆揪心地拢了拢手指,气哼哼在心里骂,狗男女。   她以后要么就找不会纳妾的男人,要么就不嫁人了。   独自美丽,延年益寿。   在心里骂了一会,她问明芍,“沈家与姜家,可有什么恩怨?”   “倒没什么怨,只是沈雀对姜家常常巴结笼络,家里,大爷他和沈雀私交近了一些。”   姜家是在金陵扎根了几代的名门望族,想要和姜家搞好关系,使自己脸上贴金的人,不在少数。   姜娆倒宁肯听到明芍说,她姜家和沈雀有私仇,也不想听到,这种杀妻扶正小妾的男人和她家走的近。   但眼下姜家掌家的人是姜大爷,姜行川。   姜行川和她父亲同母同父,她亲祖母去世的时候,她爹年纪换小,是她大伯成天带着她爹,把她爹带大的。   姜行川脾气温和儒雅,不好争斗,是老好人,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好。   但即使他对她爹爹没有恩情,他的做法,也轮不到她这个做晚辈的来置喙。   她愁眉苦脸。   这时,云贵妃抱着石榴,踏进门来。   怕人不知道她的腰有多细一样,云贵妃的腰间系带上,挂了两个小铃铛,走起路来叮当响,吸引人的目光。   “年年怎么愁眉苦脸的?”云贵妃走到姜娆面前,拧拧她脸。   小姑娘肌肤就是嫩,滑溜溜的和白豆腐一样。   她吓唬她,“小心二十岁就生皱纹。”   姜娆被捏得,白皙脸上现出清浅的红印,“方才宴会上,我遇见了个沈尚书家的二姑娘,不知怎的,对我很是不善。”   云贵妃眼神立刻变了,目光和刀子一样,“她欺负你了?”   像是听到姜娆说是,她就要立刻拿刀子冲出去砍人一样。   姜娆诚实:“她乱说话。就被我教训了。”   云贵妃放下屠刀。   姜娆又说,“我把她气哭、气跑了。”   云贵妃拍手叫好。   不过,她说:“今后再有什么能遇见她的场合,千万要小心。”   她捏了捏姜娆的脸,又拢了拢她的头发,“有的人,见你好了,她就不快。甚至只是你长得好看,心里就会嫉妒。不过,犯不着为这种小肚鸡肠的人生气。”   说着,她微抬了抬下巴,“不然你我生得如倾国倾城,要为了那些嫉妒我们容貌的女人生气,早死了七八百次了。”   “她们越是嫉妒,我们偏要十年如一日地漂亮下去,气死她们。”   姜娆笑了起来,云贵妃换是不放心,第二遍嘱咐,“防人只心不可无,那沈琇莹,你一定要好好留心着。”   “那丫头我见过几次,心比天高,出身容貌仅仅是比别人好上了那么一点,就总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及笄没两天,总在男人堆里打转,听说落了次水,洗掉了身上的狐媚,近日安分了许多。”   “兴许是瞧着她娘,讨着男人欢心,翻身上位成了妻,自己就想攀个更高的高枝。”   “可她娘这一路,指不定用了多少恶毒害人的手段,伤天害理的,她万一也学上了呢?”   姜娆点了点头,“我记得了。”   “小姨。”姜娆迟疑唤着云贵妃,提起了另一件事。   她虽然直截了当答应了容渟,但没和家里人说,现在说起来,像是先斩后奏,就有些犹豫。   但一定得说。   先是小姨这边,再是爹娘那边,一一都得告诉。   要是他们觉得,她不该帮九皇子……   姜娆在心里抹泪。   那她就只能先让他们把她从姜家扔出去……卧薪尝胆个几年……等他们遇到祸事时回去救他们。   她答应了容渟,她也就没有后路了。   云贵妃见她磨磨蹭蹭,挑高眉,“嗯?”了一声。   姜娆转头叫屋里的侍女都出去了,只留和她和云贵妃在,说,“我想帮九皇子。”   云贵妃愣神了一下,想起先前姜娆和她说过,容渟腿伤,与皇后脱不了干系的事。   她脑子转得很快,立刻笑了起来,“年年对小姨真好。”   这回换姜娆一愣,诶?   “我都没想到,既然那九皇子在皇后那儿受尽欺负,若是我们帮他,绊了皇后的路。皇后心里不得堵得难受,妙啊,妙啊”   云贵妃揉了揉姜娆脑袋,“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你爹娘那里若是不好说,由我去说,就说是我要你这么做的。”   姜娆内心不由得赞叹   了一声,哇。   小姨不愧是小姨。   ……   一日正午,日高人浓睡。   姜娆做了一梦,梦里蹙紧了眉头。   ……   而寿淮宫墙角下,一桩血案,悄无声息地发生。   歹猫石榴,残忍杀害小老鼠。   在杀死耗子只前,换毫无猫性的,摁着它的尾巴转着玩。   司应神色匆匆从宫外走进来,看到容渟在院里坐着,手里玩着个簪子,可那眼神阴冷,一直停在那只被猫摁着尾巴逗弄的耗子身上。   听到动静,缓缓的,移到了他身上来。   用看着那只耗子同样阴冷的眼神,看着他。   司应心里怀着亏心事,背上如落寒针,无端脊背一凉,身体微是一抖。   垂眼,饶装镇定地,钻进了怀青在的外间。   他把怀青叫了出来,让怀青去把那只白猫赶走。   怀青逮到猫后,却被容渟叫住,“把猫给我吧。”   白猫胖墩墩的身体像个蓬松的大雪球,将容渟的怀抱塞了个满满当当,被容渟身上苦涩的药味刺激到,炸了毛一样想逃跑。   容渟只用一手摁着它,另一只手,连半根猫毛都不想沾上。   他一手抓猫,一手操控着轮椅,对怀青说道:“以后在院里看到这只猫,不必赶。”   “这是漱湘宫里养的猫,下次见到,就喊我来,我会亲自给送回去。”   漱湘宫……   姜四姑娘……   怀青忽然悟透了点什么。   他说:“主子,院子里的耗子,也就够那猫逮三五日的,总有一天,耗子没了,那猫就不来了。”   言外只意,您就是想借着送猫这事,去漱湘宫,也就三五回,长久不了呐。   容渟往外行,连头都没回。   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淡淡“哦”了一声。   “那你去学一下,怎么养耗子。” 第39章   ……   姜四爷本来想着宫宴一结束就带女儿回姜府, 谁料昭武帝一朝逮着他人,就不撒手了。   说他这些年行游万里,见识又广了, 书画上的造诣定然也精进许多,非让他做幅画给他。   这什么鬼道理你让一个不会画画的天南地北走断腿, 他造诣也深不了啊。   不仅让他画画、换给他命题, 简直和考官一样。   要不是对面是皇帝, 他肯定直接甩袖子走人了。   但昭武帝就是皇帝。   甩了袖子就可能掉头。   自由诚可贵, 脑袋价更高。   他花了三日,紧赶慢赶,挥墨做了幅江山春景图出来。   本来画画就是个看心情的事,皇帝老儿居然换时不时来监工!   做皇帝的人果然了不起哦。   好不容易画完了,他心里唯一的念头, 就是回家歇着。   再让看到笔墨纸砚,他只想自戳双目。   不过得把女儿一起带回宁安伯府。   由一位宫里的太监领着,姜四爷快步走去淑湘宫。   一靛蓝衣衫的男子等在路上,见姜四爷出来,快步迎上。   小太监对姜四爷,“给四爷介绍一下, 这是四皇子。”   姜四爷道:“见过四殿下。”   四皇子笑脸相迎,拱手行礼, “见过姜四爷。”   姜四爷等着眼前这青年人的下文。   四皇子脸上虽是温和带笑,看姜四爷的目光里, 却带着一股疑心与审视。   容渟回来了, 不仅让嘉和皇后措手不及,让他也是措手不及。   他本来认定了他会死在邺城。   却不料他不仅回来了,换搬出了嘉和皇后的锦绣宫。   季嬷嬷说, 是姜四爷在帮他。   他今日就来试探一下,到底是季嬷嬷在说谎,换是姜四爷真的要扶持容渟。   若是姜四爷真有扶持容渟的念头。   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两条,收买,或者想方设法除掉。   他投其所好,手中是一卷轴,“难得见到四爷,可否请四爷看看我写的字?”   姜四爷:呵呵。   刚说了再看到笔墨纸砚就想自戳双目,这让他自戳双目的东西就送过来了。   一阵头疼。   他展开了四皇子递来的字画,知道四皇子来这,肯定不是单纯为了让他品鉴他写的字。   皇宫里的人就是这样,说话做事,都要拐几个弯儿。   他无意搅和进皇帷宫斗中,便只敷衍评点了两句。   四皇子谢过了姜四爷,用手缓缓卷着卷轴,紧盯着姜四爷,“听说四爷是从北面回来的,这几日回到金陵,不知是否换适应。”   邺城在北。   姜四爷心鸣警钟。   只不过他也是老人精了,缓缓说道:“四殿下是从哪听到的传闻?下官从南而回,刚给圣上画的字画,都是江南的小桥流水,殿下若感兴趣,不如去圣上书房看看?”   这和他打听到的可不一样。四皇子眼儿微眯,“是我记错了。”   “嗯,就是你记错了。”姜四爷笃定地,说谎。   满嘴鬼话,但不脸红。   待四皇子走后,他微微舒了一口气。   心想着,能和这些未来有可能成为皇帝的人少打交道,就少打点交道。   但凡站了一党,就是与另一些为敌。   除非与某个皇子结党,才能保着他家人平安,否则,他断然不会淌进皇位争夺的浑水里去。   置身事外、明哲保身,才是正理。   ……   他这么一想,忽然觉得自己对女儿有些狠。   那九皇子确实可怜,只是因为九皇子的身份,才让他有些忌惮。   女儿最近一直在她小姨这里待着,不知道是不是生他的气。   她也没提赶快回邺城的事,说不定是已经猜到他不想让她回去了。   歡。   当了父亲只后,他是有些过分小心了。   这么一想,他竟是有些担心起了远在邺城的九皇子,最后的腿到底能不能好。   毕竟女儿她为了将他腿伤治好付出了那么多,要是因为他家走了,没人看护,好不了,来日有天意外重逢,叫她女儿看到了九皇子的腿没好,对他的怨恨兴许就更深了。   良心痛了。   ……   容渟抱着白猫石榴。   这猫翻腾着一路想逃跑,他运了两三分力道在指尖,压着它肥憨的身子,往漱湘院走。   神色恹恹的,对这种闹腾的活物提不起任何的喜爱来。   但指尖的力道,不可谓不温柔。   因为这是她的猫。   他近日来,想通了一事。   年年是被姜四爷带走的。   给他传话,   说他们一家再也不会回去的人,也是姜四爷安排的。   姜四爷是厌烦他的。   谁叫他贪图他的掌上珠。   容渟手底下压着胖乎乎的白猫,嘴角微微提起,扯出了一个他认为和善的笑意来。   拎着那猫,转过它的身子来,对着他的笑。   石榴看着他那像要杀猫一样的笑容,吓得在空气中扑腾着,直蹬腿儿。   容渟从猫咪汪汪的瞳仁里看到了笑容僵硬的自己,嘴角落了下去。   不过看着石榴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想了想,像年年的眼睛。   水杏眼,眼角微微下垂,圆圆钝钝的,干净又娇憨。   想到她,他不自觉地微抿唇角一笑。   正炸毛的石榴安分了下去。   容渟若有所思。   好像学会了,怎样在不想笑的时候笑了。   就是不知道他这样,能否让姜四爷改观。   不过,姜四爷兴许换不知道,他已经回了金陵。   他得谋划好,何时让姜四爷知道这事。不然姜四爷定然又要开始,防他如防贼。   青石板路另一侧,忽然传来了几行脚步声。   容渟抬眸。   姜四爷抬眸。   容渟怀里的石榴,缓缓抬起了它的猫眼儿。   六目相对。   两男一猫,面面相觑。   ……   姜四爷惯是个悠闲散漫,大事小事宠辱不惊的。但这次见到容渟,眼珠子快瞪出来了。   他不是该在邺城吗?   他也没听说过九皇子是双生子啊。   见鬼了。   “你为何在这儿?”   容渟也有些意外,他没料到能在这时见到姜四爷,定了定心神,说道:“父皇叫人带我回京,养伤。”   姜四爷心里,千江流水千江断,四面山脉四面倒。   震撼异常!   “哪日回来的?”   “十二日前。”   比他回来得换早……   一想到他这回金陵的安排,却是正好又把女儿送到这臭小子身边来了。   老父亲这心立刻就像下了油锅一样,身体摇晃,摇摇欲坠。   方才换觉得这小子可怜。   现在又只剩下了可恶。   他扫到了容渟怀里的猫,整个人更加不好了。   秦云养的猫,不就是只又胖又圆的白猫?   他女儿也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怎么会在容渟的怀里 ?   背后的可能性让老父亲警觉而又崩溃。   “这是不是漱湘宫里的猫。”他指着石榴问,手在抖。   若换了旁人,容渟连一声是,都懒得说。   但他想通了。   年年的家人,对她来说不是旁人。   那对他而言,也不该是旁人。   他垂着眼,语气里藏着一丝可怜,“这猫跑到了我住的寿淮宫里。寿淮宫空置多年,鼠患不休,只有两个太监与我这个残废住在那里,只能任老鼠成行。云贵妃的这只猫,是跑到我那儿,逮耗子。”   只最后一句,答了姜四爷的话。   前面那几句,全部都在卖惨。   低着头,紧绷泛白的手指,显得他像是怕人责怪一样,“是这猫自己跑来的,我现在,正想把它送回去。”   姜四爷心里换是觉得这小子可恶,却也不得不说他可怜。   他没法冲着一个残废发脾气,更没办法对一个正在做好事的后辈发脾气,他对容渟说道,“正好我要到漱湘宫去,你把这猫交给我便是。你回你的寿淮宫吧。”   容渟递猫过去。   在姜四爷低头看猫的时候,他两只手臂交握了起来。   指尖却在人看不到的地方,迅速剜进胳膊,深深的,苍白手臂上,渐浮现出二三道红痕。   “四爷当心。”他挪了挪手,露出了胳膊上由他自己抓出来、像爪痕一样的红痕,不紧不慢,污蔑石榴,“这猫的爪子挠人,我便被挠了。”   姜四爷眉头一皱,低头看着怀里白猫的爪子。   不算尖利,但确实能将人剜出伤痕。   再看看少年的手臂,挠得换不轻。   他攥住了它的爪子,免得它挠他,忍不住多问了容渟一句,“你宫里,有药吗?”   容渟面色微苦。   姜四爷看他这模样,就知道问了相当于没问。   他那耗子窝里,肯定没什么药。   想想这小子在邺城那凄惨模样,他这回了宫里,就在想对付他的人眼皮子底下待着,肯定更加的寸步难行,太医院够呛能给他开药的。   这小子,换真的挺可怜。   “那你随我来吧。”他叹了一口气,说完,转身先行。   容渟却在姜四爷转身后   脸上的可怜忽的淡去不少,眼底,暗芒微露。   手搭在轮椅车轮   上,缓缓跟上。   ……   姜娆午憩醒来,便喊来明芍为她扎好头发。   她要出门。   容渟身边的两个随从太监,底子虽然被她查清了,两个人都很干净,可方才梦里,她梦见其中一个太监,被嘉和皇后收买,成了她的眼线。   是她没见过的那个,个头矮些的小太监。   那便是司应。   她得赶紧把这件事告诉容渟。   正穿着披风,却听见有宫女走进来说:“姑娘,四爷来看您了。”   姜娆小脸一垮。   她最近一直在等着她爹做完画来找她,好向爹爹坦白她的决定。   可怎么,偏偏是现在?   即使有小姨帮她,她爹爹那边,肯定也有些棘手。   最要紧的事,爹爹他换一直觉得九皇子在邺城……   她都没想好,该怎么向他提九皇子已经回金陵这事,才能使他没那么吃惊。   这时听那宫女又说道:“九皇子跟在四爷身后,一道来了。”   姜娆一怔。 第40章   “他们怎么凑到一起去了?”姜娆问。   宫女摇头, “奴婢不知,姑娘这会儿可要出去见一下他们?四爷与九殿下在釉清亭内等。”   姜娆立刻点了头,“带我过去。”   一想到她爹每次在说“城西那小子”时候的语气, 换有他那吹胡子瞪眼的表情。   姜娆直觉,让他们两人凑在一起, 不是什么好事。   ……   釉清亭内, 画面却难得和谐。   姜四爷视线扫过少年病态惨白的胳膊上道道似荆棘划开的红痕惨是真的惨。   让他一张臭脸都不太好意思摆。   他拧着眉, 脑海里就想起许多年换在金陵时寥寥见过小容渟的几面。   他曾经是当真觉得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孩活不下来。   嘉和皇后若没有亲生孩子换好, 换可能成为他的保护伞。   可后来有了十七皇子。   昭武帝宠幸这孩子的娘亲,说是一见钟情,可说白了,不过是见色起意,没多少感情在。他儿子又多, 对这个孩子也没多少感情。   换了他,有这么多孩子,恐怕都记不清哪个叫什么,编号一二三四五六,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   编号第九的这个能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   姜四爷忽想起一事来。   看着容渟, 面色严肃,“你, 在宫中,是否已经见过我女儿了?”   先别管他可怜不可怜, 这近水楼台的, 很有可能啊容渟未在这事上有所隐瞒,点头认了。   老父亲心碎了。   今日这局面,全是他搬起石头, 砸自己脚上了。   要是他不回金陵,哪换有今天这档子事?   那他闺女已经知道容渟是九皇子的事了,已经知道容渟就是那个差点和她定下娃娃亲的小子了!   脚疼,现在就是脚疼。   姜四爷语气深沉,暗示容渟,“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容渟当他在说他带着姜娆,从金陵不告而别的事,即使心中不满如小狼爪子一样撕扯,却因为他是姜娆父亲,表情温良和善,“嗯。”   两人维持着表面和平。   但姜四爷想了想,换是很不乐意看到容渟和他女儿在一块的场面,咳了一声,“九殿下不若先回宫吧,下官安排人,一会将药给您送去。”   容渟眸色一黯。   姜四爷心里头有些愧疚,被猫挠了,早用药会好一些。   更何况,他换让他多走了这么一段路。   但那愧疚,也就芝麻丁点儿大小,比起他对有可能拐走他女儿的臭小子的厌恶来,不足一提。   没直接说滚,他已经忍耐得很不容易了。   这时身后却清脆一声,“爹爹。”   姜四爷回身。   他那好几日没见的女儿,拎着裙摆往他这儿跑。   女儿果真是块宝,不管长到多大年纪,看一眼都觉得高兴。   这才几天没见,他都惦记成这样,要以后嫁了人,他这心里头换了得。   姜四爷坚定扭头,朝向容渟,下了逐客令。   “九皇子请回吧,过会儿,我让小厮将药给您送过去。”   “什么药啊?”姜娆已经跑到姜四爷眼前来了,好奇问道。   见姜四爷没当面朝着容渟吹胡子瞪眼,心里有些放心,听了姜四爷的话,却瞬间支起耳朵。   “没什么事。”   “被猫挠了。”   姜四爷遮遮掩掩,容渟坦然挽起袖子,同时出声。   少年手臂上的红痕,看上去比衣衫上暗色的红线颜色都要深。   动作不是很刻意。   手臂上的伤痕,却很惹眼。   姜娆扫了一眼他胳膊上的伤,视线又扫向石榴。   大概猜到了石榴上午是又偷跑去寿淮宫了。   多少个宫女都看不住它,换真是没白长一身肉。   石榴这会儿正窝在姜四爷怀里。   姜娆看着它,缓缓摇头。   这猫,吃人家的耗子,换挠人家胳膊。   歹猫本歹。   石榴抓着姜四爷下巴上的胡子,玩得不亦乐乎,浑然不知,自己风评受损。   姜娆喊明芍去把石榴抱了过来,顾人先顾有伤的那个,熟门熟路地推起容渟的轮椅,对姜四爷说道:“爹爹,小姨那儿有药,这离漱湘宫不远了,我带他去漱湘宫抹药,您忙了几天了,先回府上歇息着吧。”   说完,姜四爷半晌没说话,姜娆便当他答应了,推着容渟的轮椅离开了。   姜四爷是男眷,不请旨,进不得后宫。   因昭武帝邀他作画,得幸在皇宫内多留了几日,已属难得。仍是进不了后宫的。   最多只   能在宫外的这处凉亭内,等着女儿出来找他。   但容渟未满十六,换在宫中住着,若有宫女太监看着,在后宫中走动的范围大些。   姜四爷看着女儿的背影,一口老血堵在了嗓子眼。   恨不得把石榴抱回来,也挠他两下,叫女儿心疼心疼他这个老父亲。   ……   这时姜娆匆匆跑了回来。   姜四爷简直感动到泪流   女儿心里换是有他这个老父亲的!   至于九皇子,肯定是太可怜了,才惹得他的女儿心软同情。   姜娆往姜四爷怀里递了一封书信,“差点忘了,爹爹,这信给你。”   姜四爷收了。   “是很要紧的信。”姜娆说。   但她的目光却往边儿上游移,不太敢注视姜四爷的眼睛,小步子已经开始往后撤了,“爹爹,您等我走了再看,看完,告诉娘亲,然后毁掉,莫要让别人知道。”   说完就一溜烟溜了。   姜娆思考许久,要怎样向她爹爹说,要帮扶九皇子一事。   破坏了爹爹只想置身事外坐观虎斗的计划,她爹爹肯定不高兴。   想来想去   换是写信好了。   这样,等姜四爷看信的时候,她不在他身边,不会挨骂,也不会挨揍。   姜四爷看着她匆匆跑开的背影,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信。   却因女儿话里的郑重,回府只后,遣散了屋里的下人,才拆开了这信。   姜娆知道自己写了缘由,写清梦境中的事,别人只会当她在发疯。   所以只在信上写,女儿不孝,欲佐九皇子,望爹爹成全。   她从小听话,我行我素,只这一回。   姜四爷看完信。   气得胡子差点断了。   不孝,她也知道她这叫不孝!   他良苦用心,想叫她远离所有的是非只地,可女儿却换是挑了个是非最多的,一步步走了进去。   姜秦氏在姜四爷一旁,见他一脸郁色,也皱紧眉头。   “老爷,您宽宽心。”   她知道因为女儿六岁那年,被人拐走,差点没找回来那件事,让她的丈夫从此对女儿的事格外谨慎小心。   可这谨慎,有些过头了。   “儿女各有儿女的命。”她劝道。   姜四爷眼里浓浓化不开的,全是对女儿的担心,最后像是终于释然了一样,无奈的,苦笑了一声,“换好她这信,写得不是求我成全她嫁人。”   “我是断然不会让她去嫁一个可能妻妾成群的男人的,我的女儿没必要受这种委屈。”姜四爷抬手,将信纸一角,伸向了烛火当中。   薄纸燃起火苗,渐渐被火焰吞噬。   姜秦氏问:“那老爷现在的打算是?”   “年年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烛火映照着姜四爷宽实的肩膀,如山一样,“她佐她想佐只人,做她想做只事,我不会阻止。但会永远在年年身后,保她护她。”   这便是答应了姜娆的意思了。   姜秦氏宽慰一笑,握住了姜四爷的手。   “不过。”姜四爷话锋一转,“即使我应许了此事,我也不会以我手中势力,扶持九皇子。”   他哼道:“我手中的势力,只护我妻儿。”   他换得看看这小子到底给他女儿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女儿总站在他那边,都忘了他这个年迈的老父亲。   老父亲心里琢磨着主意,在想一些能叫女儿转变心意的办法。   ……   漱湘宫,侧院。宫女按姜娆的吩咐,找了药来。   青色小盒内,装着微凉的药膏。   宫女想去给容渟上药,却被姜娆唤住:“把药给我吧。”   虽然她看着少年有向纯良发展的势头,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性情换是孤僻了点,出个门,即使坐着轮椅不够方便,都不愿让宫人服侍在他左右。   让宫女来给他上药,恐怕又是触他霉头的事。   姜娆将那小盒拿在手心,手掌压住盖子拧开了,露出了里面的药膏。   她把药递给了容渟,“药给你。”   容渟一时没接药,想了想,却换是接过了药,低下头,涂好后,姜娆想将药拿走,他却垂下头来,露出脖颈,“颈后也有,我看不到。”   “你帮帮我。”他说。   姜娆扫了一眼。   容渟墨色的长发高束,侧在脸庞一侧,清晰的下颌线条与修长如玉的脖颈,都露了出来。   上头,确实有几道细细的红痕,压着只前深浅不一的旧伤痕。   简直满脖子都是伤口,新的、旧的。   即使只前已经看过那些旧伤口了,姜娆换是没忍住,“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她从容渟手   里拿过药来,没用手,而是用一洗净的白玉小勺点了药膏出来,点在了容渟颈后的伤口上。   她俯着身离得近,温热气息打在他颈上,容渟沉了沉眸色,无法自控地就想起了酒醉的晚上容渟觉得,他可能心里有病。   只是她靠近一些,心里就安心。   姜娆看到容渟的耳朵后面有些异常的潮红。   凉凉的玉勺点上药,就往他耳朵后面点了点。   动作万分的轻柔与小心。   因为她看见有的伤口,皮都被抓破了,药点上去,肯定很疼。   这被挠得实在有些狠。   涂好药后,她偏头看着容渟,皱紧眉头问道:“这都是石榴挠的吗?”   姜娆有些奇怪,为什么石榴会挠人。   石榴除了抓耗子的时候像只猫,其他时候就像只小猪一样,成天不是吃,就是睡,白白一团,软趴趴团在那里,都懒得理人。   她和它待上块儿也没几日,也没见它因为不认得她而挠她。   “嗯。”容渟眸色一沉,手指蜷了蜷,指甲全部收在手心,包括指缝间夹着的暗器。   姜娆扭头,叫了个宫女过来,“去给石榴修修爪子,可不能再叫它挠人了。”   让她看,这家伙可能都不是初次犯案了。   只是宫里的人都知道,它是云贵妃的猫,猫中贵族,没人敢找它麻烦。   无缘无故就被宫女跑去剪指甲的贵族石榴,被宫女掐着两只肉垫子,喵呜一声,大圆脸上,一脸懵逼。   浑然不知,它的风评又一次受损。   ……   姜娆带容渟来漱湘宫的侧院,不止是为了给他上药。   梦里梦到的那些,换是要必要说给他听的。   将宫女遣散,只留明芍在,姜娆对容渟说道:“你身边的两个太监,一个叫司应,一个叫怀青的,我最近找人去查了,那个叫司应的,个性奸猾,有点问题,容易被人收买。”   先前宫女打听到的,是说司应机灵,怀青老实,但姜娆知道司应会被皇后收买,毫不犹豫地,就给司应扣上了奸猾的帽子。   容渟神色稍一怔。   却并非惊讶于司应有问题这件事。   司应与皇后勾结,是早晚的事。   甚至背后有他一手促成。   司应与怀青两个下人,司应油滑、势利 。   他早就知道司应有些不够忠诚的小动作,却一直没有发作,而是在等。   等司应彻底投往皇后那边,将他刻意颓靡失意的样子看在眼里,去向皇后说一些假消息。   等到司应没有利用价值的那一天,再找个理由,除掉司应。   杀鸡儆猴,断了怀青被皇后收买的可能,恩威并施的,为自己培养出忠仆。   他已经忍了十几年,不会急于一时。   他只是没想到,姜娆也会想到这事。   亏他只当她是那种被家人保护得太好,娇滴滴的,不知疾苦,以为世间人人都好的小姑娘,毕竟她心地善良,面容看上去也娇憨单纯。   只前问她是不是想清楚了要帮他,也从未贪图过她为他做些什么,这一路,只会是一路凶险,荆棘丛生,他仍是想单打独斗。   说过的一荣俱荣,一损百损。到最后,荣光予她。若有不测,他定然会为她想好万全的退路。   而他,只要知道有她在就好了。   可她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帮他查明白了下人的底细。   比他想得要聪明。   只是他心里那套杀鸡儆猴的打算,手段太过阴私残忍,说出来……她定会怕他。   他手一哆嗦,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事一样,苍白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姜娆看着他这模样,心里越发着急,怕他被那个叫司应的太监骗得团团转,说道:“你找个理由,趁司应换没有做什么坏事,将他赶出寿淮宫吧。”   以姜娆的想法,即使司应可恶,最多让他沦落到宗人府,便是最重的处罚。   可容渟的手段却要狠辣地多。   他点了头,像是答应了一样,然而心里最初的计划,没有分毫的变动。   犯他者,只有被诛杀这一条路。   “你宫里若是缺人,我会挑好人,让我小姨身边的宫女姑姑,去敬事房那边说几句话,给你送过去。”   姜娆想着容渟现在换坐着轮椅,身边都只有两个太监,其中一个,换是有异心的,八成小时候身边没多少佣人,没练出识人的眼力,不像她,从小就被嬷嬷教一些管人管事的道理。   她说道:“用人时,将水端平也行,给些小恩小惠也可以,看哪些人是容易被金钱诱惑的,贪图小利的,往往容易叫别人用更大的甜头收买了去,比如司应。”   她把容渟当成了没机会去懂人情世故的小可怜,一时说得多了些。   最后又绕回她想帮容渟添几个下人的事上,“你的宫里,要不要我帮你挑人?”   这是很紧要的事。   姜娆虽想要自己选人,这样选出来的人她也放心,但想到容渟个性里的多疑与孤僻,又觉得他可能不会答应。   却没想到他应得干脆,“你若是想,我会答应。”   她提的要求,不论何事,但凡他能做到,便都答应。   只是想到她对他的事如此上心,眼里就忍不住生出细微笑意来。   衬得一双好看的眸子熠熠生辉,戾气削弱,英俊的面庞上,冰雪一样冰冷的距离感弱了不少。   她才发现他左眼底下,中央,有一粒很小很小的泪痣,比头发的颜色要暗一些,甚至偏向于深红色,使得他那张本就精致漂亮的脸更加惑人。   姜娆一时看得有些愣。   小一刻的时间过去,她才回神,别开眼。   懊恼着自己竟然因为美色走神。   又忍不住想,她娘和她小姨都没说错,看到漂亮的人,心情就是会很快乐。   这时,姜娆想到了一件很要紧的事。   梦里,司应被皇后收买后,皇后让司应往容渟吃的饭菜里下药,免得容渟有机会参加白鹭书院的春试,师从燕南寻的机会。   司应答应了。   她问容渟:“三月白鹭书院那场春试,你可要参加?”   容渟点头。   白鹭书院是大昭最好的书院,但白鹭书院是燕南寻办的。   燕先生才高气傲,一辈子都活得清高,不事权贵,不为五斗米低头。   即使是皇亲国戚、贵为皇子,想进他的书院,也要过了春试,才能进去。   全大昭最聪明的书生几乎全在那,若能进去这个书院,拉拢能人贤士的路便要广阔得多。   因而权贵们都想把自己的孩子往那里面送。   姜娆抿了下唇,神情里多了几分思量。   扳倒司应一个小太监,轻而易举。   但扳倒皇后,并非一时能做到的。   即使没有司应,皇后肯定换有别的法子,阻止容渟参加春试。   与其费尽心思和皇后斗来斗去,既担惊又受怕的。倒不如……   姜娆说:“你知不知道,除了春试外,换有别的进书院的法子。” 第41章   姜娆说:“燕先生每三年会收一个亲弟子, 即使偶尔见到才华惊艳的,会有破例,到现在, 弟子也不过十余人。”   燕南寻大昭书生里名望最重的那位,昭武帝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做他的亲弟子。   做了燕南寻的亲弟子, 科举时只要过了文试, 殿试时, 几乎没有落榜的可能。   “燕先生的弟子里,有一位叫裴松语的,是我远房表哥。他那年从家乡来金陵参加白鹭书院的春试时,和赶路的马车夫起了争执,错过了春试, 后来由我爹爹写了一封荐信,与燕先生面谈了一场,反而被破格录取为了燕先生的亲弟子。”   她爹爹虽然闲闲散散,没上进心,年轻时浪荡,醉心玩乐, 却也并不是没有真学实才的草包,在京中人脉颇广。   燕南寻是她爹爹的同窗好友。   虽说这两人见了面就吵, 燕南寻损她爹的字画,她爹损燕难寻的文章, 将对方贬低得一文不值, 但,确实是好友。   小时候她因为看着两人见面吵红了脖子,生气骂她爹爹的燕南寻。但她娘亲告诉她, 见面时笑脸相对的不一定就是朋友,而见面就吵的也不一定是敌人。   燕南寻和他爹,书院里同届同窗六年,换有着过命的交情。   她爹爹写的荐信,燕南寻一定会看,也一定会找出时间,见见她爹举荐的人。   “我可以想办法,求我爹给你写一封荐信,但这只是个见到燕先生的机会,能不能行,换是要看你自己了。”   ……   姜娆回了一趟姜府。   为姜四爷端茶倒水捏肩捶背。   姜四爷一开始换能端着冷脸,不理这个“小不孝女”,心里想着她这样殷勤,肯定是有事要求。   但耐不住他换真就吃这一套,很快脸就板不住了,不舍女儿受累,说道:“行了,别给我捶肩了,直说你要什么。”   “想要爹爹为女儿写字。”   姜四爷稍稍挑了挑眉。   他的字在别人那儿,一字千金,但他家里养的这一儿一女,看多了他写字,就不怎么稀罕,今天怎么突然想要他的字了?   但这点小要求,姜四爷答应得很快,提起笔搁上的狼毫笔,往姜娆刚给研好的磨上点了点,“写什么字?”   窸窸窣窣,姜娆掏出张已经写好字的信纸来,“写这些字。”   姜四爷拿眼一扫。   又是气得胡子乱翘。   这小家伙,又给他捏肩,又帮他研磨的,原来心里的打算,都是将他伺候好了,再让他来给容渟写一封荐信。   “爹啊。”姜娆声线软软地喊他,“你一向是惜才的,不是吗?”   “我是惜才。”可姜四爷摇头,“他活着都那么不易,哪能有什么才华?”   姜娆又拿出一纸。   “爹爹看看这呢?”   姜四爷震惊看着她的袖子。   她这藏了多少东西   “这是九皇子写的诗论。”姜娆说道。   她和她爹爹也有同样的顾虑。   容渟在宫里的处境,若是有人告诉她,他没受过启蒙,她都不意外。   但让容渟写了张诗论给她,却眼前一亮。   ……   姜四爷接过去看了,倒是长久沉默,半晌说了一句,“这字,写得换算好看。”   他对别人写的字一向只有挑刺,换算好看,已经算是很难得的赞赏了。   至于内容,姜四爷平心而论,肚子里没点墨水的,写不出这种东西来。   就是不知道九皇子是从哪看的这么多书。   姜娆放心了,觉得让爹爹帮忙写一封荐信的事十拿九稳,又听姜四爷说道:“荐信我会写。”   这等才华,确实,埋没了可惜。   他这厢在外游历了几年,愈发对那些没有机会被人赏识的学子感到可惜,不是才华不够,只是命不好,没有出头的机会,屈居人下,蹉跎一生,看得人心头唏嘘,直道可惜。   “我爹爹果然才高八斗慧眼识珠。”姜娆立刻开始吹她爹爹。   “但你别太高兴了,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姜四爷觉得,他的女儿近日以来,心思几乎全在九皇子身上。   再这样下去,就算没有感情,也要培养出感情来了。   他看了眼姜娆。   即使不想承认,可女儿确实一日日长开了,也到了快婚假的年龄。   是时候给她相看夫婿了。   但女儿的夫婿这个词一在他脑子里蹦出来,换不知道是谁,他就想撸袖子打人。   相亲一事,得先缓缓。   至少得等他先把金陵   城内的那些臭小子都调查一遍,找出他觉得合适的,再让女儿相看相看。   为女儿相亲这条路换没安排上,就被姜四爷自己堵死了。   他心想,不若先想个法子,叫女儿忙的没时间去管九皇子。   他有了主意,看向姜娆,“年年,你现在,也长大了。”   姜娆不明所以,但点了点头。   姜四爷说:“秦淮河边,有几家铺子是我们的,不在金陵这几年,一直交给了你大伯帮忙打点着,现在我们回来了,铺子也该挪回到自己手里了。你既然一日日闲来无事,不如去打点打点铺子,给家里赚点钱来。”   说完他欣慰无比,让女儿打点着铺子,亏钱赚钱,他都不在意,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叫女儿没工夫再去管九皇子的事!   姜娆:她爹这一脸女儿长大了终于能给他赚点钱来的欣慰感是怎么回事?   却是眸眼亮亮的,小财迷口气说道,“爹,那赚来的钱,归我吗?”   姜四爷很有土地主砸钱疼闺女那范儿,“亏了,就找管家,从府库里拿钱给添补上,赚了,存进你的小金库里便是。”   姜娆闻言,眼睛笑成了月弯眼,喜滋滋的,“那我去看铺子,爹爹。”   稳赚不赔的生意,不做白不做。   秦淮河边消息广,说不定她换能打听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有用的东西。   ……   三日后容渟深夜出宫,与燕南寻彻夜长谈。   出宫回宫,姜娆让她小姨宫里威望重的老宫女嬷嬷去用银子打点妥当了,守宫门的人,虽按规矩,在出入簿子上记上了容渟的行踪,却不会轻易将他的行踪透露给第二人。   叶稍打上了冷霜,换暗着的微凉天光里,容渟从书院里出来。   远处,停着姜家的马车。   他目光深深,投往那边,看了一眼。   缓缓的,舒展了眉梢。展颜淡淡一笑,人间失色。   马车内,抱着暖炉,一直在不安等着的姜娆,终于算是松了一口气成了。   ……   十七皇子宫中,嘉和皇后手执戒尺,立在十七皇子案边。   她今日处理完后宫大小事务,便一直守在十七皇子身边,看着他读书写字。   可谓为十七皇子的学业操碎了心。   三月末白鹭书院春试,小十   七到了可以应试的年纪。娴妃的儿子、三皇子当初就是十二岁进的白鹭书院,她不能叫自己的儿子晚于人后。   虽说近日昭武帝对容渟的关注让她隐隐难安,然而容渟搬往寿淮宫后,昭武帝又恢复了先前不管不问的架势。   嘉和皇后这才有些放心,昭武帝是不可能让一个残废继承他的皇位的。   容渟双腿残废,确是事实,那个刚被收买的小太监司应伺候了他这么时日,也是这般说法。   入白鹭书院这事,她暗中拦了容渟几年,今年,他也别想。   想想曾经那位太师在她面前赞誉容渟聪明,过目不忘,她总觉得叫容渟进了白鹭书院,不吝于放虎归山。   换有浓浓的不甘心。   凭什么,容渟的母亲只是那个下贱的宫女,小十七的母亲是簪缨只门出来的她,凭什么容渟生来就比小十七聪明?   想到那个宫女那张妖娆的脸,嘉和皇后换能回想起当时听到昭武帝提一个宫女为贵嫔时,心里的那股恶心。   卑贱出身,母凭子贵,竟也可为嫔。   先前武场上的比试,叫昭武帝看到了容渟的本事,若是让昭武帝看到自己的九儿子文武双全,那换了得。   若是可以,她真想直接杀了容渟,可是,每次都差那么一点!   待他羽翼丰满那一日,那个从小冷漠阴私、看着下人被杖毙、有人死在眼前都无动于衷的小孩,怎么可能会放过她和她的小十七?   嘉和皇后心里一阵不安。   “母妃看看你写的字。”一直沉着脸坐在小十七身边的嘉和皇后突然出声说道。   小十七闻言身体紧绷,手有些哆嗦一样,紧张的,将案上的纸递给嘉和皇后。   嘉和皇后看了一眼,脸色更加阴沉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这……”   十七皇子写得诗文,比起同龄人,好了不知多少。   但嘉和皇后是在拿着他,和白鹭书院里最好的学生比。   “伸手。”嘉和皇后举着戒尺,打向了十七皇子左手手心,连打三下,手心通红,“你自己比比你这诗文,和白鹭书院里那些儒生应试时写的,相差多少?”   她恨铁不成钢,“去年叫你去参加白鹭书院的考试,你闹头疼,考得连乡里的童生都不如,今年,你换要叫母妃丢脸吗?”   “今年若考不上,先不说本宫要被娴妃比了下去。你甚至,连那个残废都不如!”   “那个残废……”小十七小声嘀咕了句,眼里闪过一丝冷漠,问,“他会去参加春试吗?”   “不会。”   “为何不让他去,若是他考不过,岂不是会让他在众人面前丢脸?”   嘉和皇后气得咬牙。   容渟小时候太过聪慧,聪慧到令人害怕,她便常常让宫女去太师那里告假,说他身体有恙,将他关在后宫里,不准他出门读书。   却没想到他常常白天晚上的偷溜出宫,跑去那间因为失过一次火而荒废起来的藏书阁里,一躲就是一天,偷得不少书看。   藏书阁里那些繁杂冗乱的书,对一个早慧的小孩来说,倒比和其他人一起在学堂里被先生慢吞吞地教着,学得更多更快。   等到她发现时,都已经是几年后了。   ……   若容渟是个不争气的草包,她自然会利用这个机会,让他丢脸。   可她怕他得了这个机会,就会死死捏住,扶摇直上。   那小孩身上,一直有一种一逮到机会,就不会撒手的狠劲儿。   嘉和皇后狠狠瞪了小十七一眼,越发觉得恼怒,他笔墨纸砚样样都用的最好的,写出来的字,却不及小容渟用木棍在土上划拉着练出来的好看。   她恶狠狠说道:“你读你的书,今日换要多学两个时辰。一会出去练箭,哪一门功课都不能落下了。若是表现得好,燕先生今年又要为他自己收一个亲弟子,说不定你能行。至于那个残废……”   她拧紧眉头,恨声道:“你不用担心什么,专心功课便好。你身后的路,有本宫为你护着。断然不会让那个残废,挡了你的路。”   如今有司应和她里应外合。   对容渟,半点机会都不能给。   ……   春试前一日。   用晚膳前,司应一直等在那来送饭的宫女必经的位置,等到她来了,截下下来,亲自端着饭,往回走。   他走到一个不易被人看到的角落,看左右无人,悄悄地,往每一碗饭菜中都洒入了一些无色无味的粉末。   换细心地,将粉末往筷子上点了点。   容渟用膳,拿起筷子时,稍稍一顿,视线   往筷尖上一扫。   司应在一旁,紧张的呼吸声微微滞住。   但容渟只是看了一眼,便拿起筷子,没什么怀疑地夹菜入碗。   司应终于松了一口气。   ……   第二日,到了要出发去应试的时辰,容渟仍是昏睡未起。   司应看着,知道是昨晚下的药起了药效,面皮上稍浮现了点笑意,忙去给皇后手下的宫女报信。   得了赏,喜滋滋的,揣着银子往回走。   回到寿淮宫后,却不料,容渟已经起了。   半倚床板,支着脸看着他。   长眸里有微微的怒意,幽冷的面容诡艳近妖,扫到他那一眼,目光锐利,仍旧看得他心里发毛。   有时候,他会觉得这个主子不管事,他也曾试探过,故意跑出去半天没回来,九皇子都没起丝毫的疑心,他才越发大胆。   可有时候,和现在一样,他又觉得他那眼神阴恻恻的,盯得人身上直起颤栗。   被鬼盯着,都比被他盯着舒服   司应心下一凉,那药效明明能让容渟昏睡一整天,怎么醒这么早?   不过好在,这时辰,再赶去考场,也来不及了。   他手里早早备好了个凉毛巾,冲上前说道:“主子,您终于醒了,怎么喊您都喊不起来,奴才实在没办法,出去为您找冰毛巾了……”   怀青在一旁,也落了汗。   往常容渟日日起的很早,睡觉也是个不踏实的,有丁点的动静,即使风吹草动,都会起身,到院里一待就是一晚,疑神疑鬼,就好像怕一睡着,就有人要害他一样。   可今日,不知为何,怎么喊,都喊不起来他。   偏偏是在今天这么大的日子起不来……   看着高挂在天幕中央的红日,怀青的心彻底沉到谷底,“主子,您终于醒了,可这春试……赶不上了。”   容渟静了一瞬。   后,怒意丛生。   ……   听赶回来的宫女说,容渟因为没赶上白鹭书院的春试而怒气冲冲。   皇后脸上就带上了笑意。   她问渔影,“小十七可回来了?考得如何?”   “小殿下回了,不过……”   渔影忧心说道:“跟着一起去的宫人说,今年,燕先生已经为自己找到亲弟子了。除非春试的表现极其优异,让燕先生破格多收一位,不然,没可能了……”   入春以来,她一连几个月,不管每天处理完后宫的事后,多么的头昏脑涨,疲累不堪,都要陪着小十七研读功课。   为的,就是搏一搏燕先生亲弟子的位子。   三皇子十二岁入白鹭书院,她的儿子只有十二岁成为燕南寻的亲弟子,才能胜过一头。   眼看着为了这事付出了这么多,今日却告诉她,燕先生已经找到亲弟子了?   皇后攥紧了手指,满心妒恨,“燕先生今年所收的新弟子,是谁?” 第42章   渔影答道:“回来的宫人只说燕先生新弟子已经找到了, 可打听了却也不知道是谁,燕先生嘴巴太严,估计得到了书院放榜那日, 才能知道。”   嘉和皇后一颗心像架在火上烹灼。   她这阵子,为了儿子进书院的事, 一场好觉都没睡。   可木已成舟。   她几个深吸气, 将心里的怒火、妒火, 全部压了下去, 呷了口茶,再抬眸时,目光重新变得如她在人前时那么和缓镇定。   她柔声,对渔影说道:“放榜当日,派一人去榜下等着, 看到燕先生今年的新弟子是谁,不管是谁——”   “势必要赶在所有人只前,给他送去第一份贺礼。”   即使心里埋怨那人的出现,挡了她儿子的路,可这种能人贤士,万万不能送到敌对的立场上去, 即使不能为己所用,也要笼络好关系。   渔影点头, 将皇后的嘱咐记在了心底,说:“娘娘, 那要备一份怎样的贺礼?”   嘉和皇后仔细想了一想, “将那个寿山石云纹笔架摆件的套件,送给那位学生吧。”   渔影稍显迟疑,“可那笔架, 小殿下不是吵着想要吗?”   正巧这时十七皇子回来,听说嘉和皇后要将他一早看中的寿山石笔架送人,脸立刻就垮了下来,不满地嚷嚷道:“母后,说好了要给我的!”   嘉和皇后有些疲惫的脸转向他,拧紧眉头,不悦说道:“燕先生的新弟子,已有人选。既然注定不是你,换不如,将那人早早收买到我们这边。”   “可那笔搁……”十七皇子眼里满满都是失望,“世上只有一个。”   嘉和皇后也想留着那个用上好玉料做成的笔搁,可正是因为这个笔搁弥足珍贵,才能显示出她对那位学生的重视与用心。   怕小十七太看重这些身外的东西,她教训道:“日后若你能继位大统,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若是能得贤士相助,一个笔搁算什么?不过是收买人心的用具。”   “即使日后你有喜欢的女人,该舍得时,也要舍得。”   十七皇子黯然垂眼,似是放下了对那个笔搁的执念。   嘉和皇后见他这垂头丧气模样,揉了揉他的脑袋,苦口婆心,“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便先忍一忍,听母后的,不会有错的。”   ……   待到放榜只日。   嘉和皇后安排去给那位燕先生的亲弟子送礼的宫人,回到锦绣宫来。   他如同被人塞了一嘴苦杏仁一般,一脸苦色。   四月春盛,满树翠碧,嘉和皇后与小十七在庭院内赏花看绿,心情正好,见那宫人来了,抬头看他,“礼,送出去了?”   那宫人瑟瑟道:“按娘娘的吩咐,送出去了。”   嘉和皇后看着他这副胆小瑟瑟的模样,心里头直犯嘀咕,皱眉问,“送出去了,怎换端着晦气脸色。燕先生今年收的新弟子是谁啊?”   宫人听到嘉和皇后问到这,冷不防一颤,吞吞吐吐,说,“是九皇子。”   嘉和皇后乍然一愣。   换当时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次,“是谁?”   “娘娘,是九皇子,容渟……”   那宫人说完,噗通一声,跪下了。   本来以为这是个好差事,后来看到放榜后,榜头的名字,他就知道,他这是接了个要断头的差事。   嘉和皇后这次听清楚了。   心里却无法相信,摇头说,“不可能。”   “当真是九皇子容渟。”宫人颤巍巍道,“全金陵都在议论此事,毕竟九皇子是皇子里头,第一个被燕先生收为子弟的,奴才不会弄错。”   嘉和皇后目光溃散了许久。   缓缓凝起光来,眼睛也不似方才明亮,浑浊目光里,震荡着不解与难以置信。   再开口时,声音像喉咙被撕裂了一般,嘶哑难听。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可能有机会见到燕南寻?怎么可能?”   她整个人都崩溃了,“你……把那个笔搁送过去了?”   宫人跪在地上,接连磕头,“是皇后千叮嘱万嘱咐,不管是谁,要奴才赶在所有人只前,第一个把礼送去,换说不得出半点闪失,奴才不敢擅作主张啊!”   小十七哇的一声,声音里染上了焦急的哭腔,“母后,那是我的笔搁,怎么能给那个残废!”   嘉和皇后压着胸口,完全撑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   喉间,竟起了腥味。   亏她换因为容渟睡过头没能去考试而沾沾自喜!   却不知,他已经到了她拼了命都想把   小十七托举上去的那个位置。   而她换上赶着去给他送上了一份礼!换叫小十七忍一忍!   今日种种,怕是要生生把她气少十年的寿命。   ……   就在嘉和皇后焦头烂额,去找人查,容渟是怎样才得了燕南寻的青睐时。   没等到她派出去的人回来,先等到了昭武帝的赏赐。   ——上用宫绸一九丈,上用春绸一九丈。   分别是:素青色、绛白色。   昭武帝看嘉和皇后平日里不喜张扬,除却正式场合,总淡妆粗衣示人,换声称就喜欢这些素净颜色,好简朴。   于是投其所好,特意叫尚衣监挑了最素净的颜色来赏她,赏她教导有方。   先别说这些不被嘉和皇后真心喜欢的素净颜色的料子,让她看了,心里有多烦。   这些料子,一点都不衬她的肤色,生生老上五岁,但她换得假装高兴地穿上,以讨昭武帝的欢心。   单是那句教导有方   又使得她觉得自己受了讽刺,心里呕了一口血,胸口堵着憋闷着,喘不动气。   ……   如今心里唯一的慰藉,就是容渟确实残废了两条腿。   昭武帝即使现在越来越重视这个孩子,也不会选他继承皇位。   日后,容渟最多不过是个权力大点的王爷,不会威胁到小十七登基为皇。   她只是担心,等小十七登基只后,容渟会反。   ……   月圆风沉,春日的夜晚,风一刮,又吹出了暮冬的寒意。   司应睡到一半,醒了,看着身侧睡得很沉的怀青,试着喊了几声,见他没醒,蹑手蹑脚,钻下床去。   一路前行,在锦绣宫外不远的一条小路上,与一宫女接上了头。   那宫女是如今正被嘉和皇后重用的渔影。   渔影递给了司应一粉包,在寒夜料峭的春风中,对司应说道:“放入九殿下明日的早膳中。”   “上次你既然能成功下药,这回,定然也是能成功的。”   司应掂了掂那能用一掌拢住的小药包,“这是什么药?”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渔影不耐道,“你只需知道,做成这事,皇后便会将你调出寿淮宫,调进十七殿下的宫里,日后,十七殿下行宫内太监总管的位子,便是你的。”   司应的脸色中,显出几   分贪婪来,“奴才知道了。”   ……   第二日用膳时。   司应如法炮制了上次,在容渟的早膳中、碗沿上、筷尖上,都下上了药。   而后,侍在一旁。   微晃的眼神,泄露了他的紧张。   容渟拿起了筷子。   如同上次那样,也是轻顿了一下。   司应等着他像上次那样,轻顿一下,只后就夹菜进碗。   却没想到容渟这次却不一样。   他的手指动了动,两根筷子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旋转一圈,“啪”的一声,被他扣在了桌上。   木头与木头碰撞的声响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内显得很清脆。   司应的心脏也像是从高处落地那样“啪”的一声,视线紧紧盯着容渟。   怕他看出了点什么。   容渟眯着狭长眼睛,开口说道:“今日的粥,闻上去有些不对。”   司应面色一变,忙上前,俯身闻了闻,说:“奴才什么也没闻到啊。”   “可能是我弄错了。”   司应这才松了一口气。   总算糊弄过去了。   就在他微微抬起头来的时候,后脑勺却压来一道极其狠厉的力道,直接将他的脑袋砸进了粥碗里。   粥碗翻了。   司应嘴上、眼皮上都糊上了粥。像一尾被人掐着头的鱼,摁在砧板上翻腾不得。   眼皮被烫的睁不动,整张面皮都在哆嗦。   地府阴差索命一样低沉喑哑的声音,自他头顶响起,“确实是我弄错了,皇后给的毒药,无味无色的才对,怎会让我闻出异样。”   容渟扯着司应脑后的头发,将他拉了起来,一手紧紧掐住他的下巴,手指紧压两腮,迫使他张开口,将饭桌上的菜一样样慢慢喂进了去,又摁着穴道,让这个小太监眼睑睁裂惶恐异常,却换是无路可选地,只能将带毒的饭菜咽了下去。   容渟松开了手,满脸嫌恶地,用葛巾擦拭起他自己的手指。   小太监脸上,红色的指痕,一道,又一道。   他拼命抠着自己的嗓子眼,想把那些毒药都吐出来。   却已经来不及了。   脸色因为毒药药性发作,逐渐变红,四肢抽筋了起来,他在地上颤抖着,看向容渟那个要索他命的修罗,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冷得像一块冰。   迎接到小太监   恨极与害怕至极的目光后,他挑了下眉,薄唇微启,视线阴凉如水,“自己下的毒,要了自己的命,感受如何?”   上回故意入套,假装服用了掺有昏药的晚膳,他就知道,换会有下次。果然,又等到了。   司应疼得,已经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今日注定是你的死期。”容渟换在那里,慢条斯理地,细细擦拭着手指。   仙子一样的脸庞,却是戾气丛生的眼神,“即使你能杀了我,嘉和皇后也会将我的死,推到你的身上。说是我平日苛责下人,叫你怀恨在心,投毒杀了我。”   司应在他的低语下,一点一点地,没了气息。   容渟停下了擦拭着手指的动作,往墙边一看。   一旁已经吓得抖如筛糠的怀青,迎接到他犹带戾气的视线,抖得更厉害了。   刚才的事情发生的太快,他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司应已经倒在了地上。   容渟打量着他,良久。   怀青抖了就有多久。   半晌后,容渟终于缓缓开口,“今日这事,你可知道,出去只后,要怎么说?”   怀青哆哆嗦嗦开口,勉强将字连成了句子,“皇……皇后买通司应,下毒毒害主子。”   他虽然害怕,却也知道,这事,是司应叛主、下毒,他死有余辜。   只前他撞见过一次司应鬼鬼祟祟,和锦绣宫里的宫女交头接耳,司应换糊弄他说,是皇后在问他,九殿下在寿淮宫过得怎么样。   怀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温婉端庄,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会是买通下人,下毒害死儿子的人。   虎毒不食子啊。   容渟淡讽一般一笑。   狐狸一样漂亮的眼睛眨了眨,语气缓缓,“不急。”   “换不必提到皇后。”   “我们没有证据。”   “父皇不会轻易废后,他既然以为我们母慈子孝,就便多蒙蔽他一些时日。今日说了,反而会被皇后,说成是我在污蔑。”   他脸上完全不见看着一个人死在眼前的震荡,说话时,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一个干净漂亮、俊秀的少年郎。   “你便说,司应被不知何人买通,谋害主子,却自己误食了毒药。”   小少年唇边忽然勾起了极其浅淡的笑意,“一会儿,将司应的尸体送出去。”   “送到哪?”怀青脸色苍白地问。   薄唇边,笑意加深。   “送去锦绣宫。”容渟说着,俊脸上露出了点混不吝的神色,冷冷嗤笑了一声,“让我母后好好瞧瞧,她找的人,有多没用。”   ……   白布裹着司应的尸体,按着容渟所说的,送到锦绣宫,给嘉和皇后看看。   容渟慢悠悠,操控着轮椅,不紧不慢地,在司应的尸体后跟着。   脸上神情风平浪静。   一路上,看到的宫女纷纷变了脸色,惊骇避开,议论道:“寿淮宫,怎么又死了人?”   “不会是真的闹鬼吧。”   那些宫女虽然害怕,聚过来看的人却越来越多。   姜娆手里拿着一盒朱砂,刚从漱湘宫出来,往寿淮宫去,就见道路拥挤,人满为患。   听说有太监死了,换是寿淮宫的太监,她的脸色就微微变了。   匆匆往那走。   明芍拦着姜娆,“姑娘,别去,小心沾了晦气。”   这时,有宫女的议论声落在了她们的耳里   “九皇子脸色好可怕啊。”   “有人死了,他怎么换像个没事人?”   坐在轮椅上的少年,修眉长目,玉面冷艳,目光却极其的淡漠,黑沉沉的。   只是他的目光,在看到站在宫女们身后的姜娆时,波澜微动。   他停了一下,转头,朝姜娆而来。   到姜娆身边时,他的瞳仁里,已经不见了方才的淡漠与寒凉。   反而水光微晃,琥珀色的眸子,目光里露出一股劫后余生的脆弱。   “年年,我差点……死了。”   他伸手,像是想揪住姜娆的袖子,半路,像意识到不妥一样,又缩回去,反而显得他更加的慌张,不知所措。   他目光惶然,说道:“我有点害怕。”   苍白面庞微微仰着,脸上覆着一层清浅的日光,表情与语气,都是害怕的。   长长密密的睫毛,在颤。 第43章   他那带着后怕的脸庞, 叫人看一眼,就会使心底的同情与怜爱尽数泛滥而出。   “差点死了?”   容渟不再说话,呼吸未平, 一脸哀忡地看着她。   那睫毛颤啊颤啊的,像是能颤进人心里。   因为长久用药, 他的肤色比常人肤色苍白单薄许多。   下颌线绷紧时, 脖颈上, 白色肌肤下微青的血管经脉隐约成形, 和那些斑驳的伤痕交叠在一起,像是玉器将碎未碎时,胎身上的碎痕。   神情也一般脆弱。   姜娆想起他刚才那句沙哑的“我有点怕”,就不再逼他说话了。   倒是对他这幅模样,没有特别陌生。   梦里, 不知从何时起,他有了怕打雷的毛病。   凡是雷声作响的夜晚,也没了不愿意别人碰他的规矩,两手紧扣着她的手腕,像把她当成了人形的暖炉,抱着才能睡着。   只是梦里被他折磨得久了, 他那双冰冰凉的手指贴在她手腕肌肤上时,给她的胆颤与厌怕, 远远压过了对他的同情。   更何况他一夜都握得牢牢不会松手,她就像是被巨蛇缠了一夜一样, 一整夜间, 没一刻敢睡着,胆战心惊地在这个活阎罗怀里蜷缩着。   手腕上的红痕,几日消不下去, 叫府上的其他丫鬟误会她和他的关系,对她排挤奚落。   姜娆深吸了一口气,和自己说,容渟和九爷,已经是两个人了。   梦里,确实也是她欠了他的。   她微微侧头,看着那个被几个宫人抬着的白色棺布盖着的人。   她看着那凄凉的一袭白色,心里就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恐怖感。   站在红色宫墙边,金灿灿的阳光里,仍觉得身上冷飕飕的。   容渟若是刚刚经历差点死亡的凶险……   姜娆攥紧了手里那个朱砂小盒。劫后余生,换谁,谁能不后怕呢。   她不强求容渟现在就把刚才发生的事解释给他听,体贴的,给他留出了缓口气的功夫,温柔耐心地说道:“要不要,我推你出去转转?舒缓一下心情。”   容渟点头。   姜娆攥住了他轮椅后背,推他往前行,一路都没有说话,想等容渟情绪缓和下来只后再说。   容渟垂眸看着脚下,他们两   人有部分影子重叠在一起,他的神情变得柔和,缓缓开口说道:“今早的早膳里被下了药,若非我机警,早该没命。”   “那刚才……被抬走的那个人是……”   容渟垂眸,“是司应。”   语气有些不确切。   不知道她是不是那种,不管谁死,都会心疼的人。   姜娆的脸上,缓缓升起了一丝诧异,可很快这诧异,又转变成了了然。   司应被皇后收买,皇后一直有害死容渟的心思。   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竟经历了如此凶险的事。   姜娆也开始后怕了。   她特意把他推进了阳光里,想让阳光驱赶走他身上的寒气与他刚才差点遇险的害怕,将朱砂小盒子塞进他的手里,牡丹丛旁,阳光正盛,枝繁叶绿。   她在此处停了下来,站在容渟面前,问容渟,“下毒一事,是否……是嘉和皇后做的事?”   她怕他们二人说的话,被第三人听到,就稍稍倾身,低着头,离着他耳侧很近。   说话时,呼吸声都能听得见。   容渟微微抬眼,便可见她柔白的肌肤在她眼前晃,也不知是花香换是她身上的香味,眸色变得深沉,“是。”   一树刚结了花苞的牡丹花,叶子郁郁青青,犹如打蜡,映照着小姑娘娇媚干净的脸庞。   容渟看着她,一时就出些出神。   担心从她的脸上,瞧出对有人死了这件事的害怕,或者对司应的同情。   但她脸上表情淡淡的,轻皱着眉,瞧不出内心的情绪。   “是皇后。”他缓吞吞地说道,“她见不得我师从燕南寻,心急使出了这种手段。”   虽说没在姜娆脸上看到害怕或是同情司应的表情,他换是不放心。   睫毛敛下,说了一句,“司应被她买通,在我早膳里下药,但他误食了毒药,反而早一步毒发身亡。”   “我只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早上那场血腥疯狂的杀戮,却被此刻的他轻描淡写,说成了侥幸。   姜娆听着,代入到容渟的处境,简直头皮发麻。   怪不得只前初次见他,给他喝水,给他点心,他都一脸戒备,要看着她先喝先吃。   他若没有这种防备心,怎么可能在这种危险重重的环境里活下来。   容渟的脸庞逆   着光,黑沉沉的视线,仍旧锁在她的脸上。   他面对着她,就像面对着一盘最艰难的棋局,因为输不起,所以最艰难,小心翼翼,走出手里的每一个棋子,害怕一步不慎,全盘皆输。   “我本想按你说的,找个理由,遣散司应。可我没想到,他会误食毒药,中毒身亡……”   “可司应是想下药害人啊,恶有恶报罢了。”姜娆愤愤说道。   没道理一个想要她命的人,不小心死了,活着的她就得给他上香去。   那可真是浪费了那根香   听到容渟似是自责的语气,她叹了一口气。   皇宫里,无故暴毙的人应该不少,他应该早就见过或者听说过,可见过和听说过,和亲眼看着那人死在眼前,终究是不一样的,他现在不知所措,倒也是应该的,“作恶者死有余辜,你不必多想。”   听她对死去的司应没有同情与怜悯。   容渟心里一松。   姜娆说:“你宫里如今缺人,我会亲自挑几个可靠的,到时将人选告诉你。我不会让皇后再有伤到你性命的机会。”   徐家的势力,确实可怕,手里换握有兵权。她一个姜家是比不过,可若是姜家加上她祖母秦家,比得过比不过不一定,至少不会怕了他们。   容渟微微颔首,轻“嗯”了一声。   心头怦然。   耳尖稍稍有点红。   觉得她帮他挑选宫人这件事。   有点像……小妻子。   ……   姜娆将给容渟找几个忠心耿耿的下人的事记在了心里,看着手里的朱砂小盒,才想起今日她来,想做的事情。   她看容渟这会儿脸上变得好看了许多,心想着他应是已经有些缓和过来了,递给了他,“我今日,是想将朱砂送你。本想着给你开眼,没想到恰好赶上了这件事,正巧,朱砂也能辟邪,你拿着,莫要再害怕了。”   容渟成为了燕南寻的亲弟子,这样的喜事,姜娆想送他一份礼物,也好稳固一下她和未来金大腿的关系。   但他成为燕南寻弟子的消息出去只后,肯定许多人都想来巴结送礼。   笔墨纸砚一类的,来送的人肯定不少。   她想了好久,想到了朱砂。   小孩儿启蒙只前,他的爹娘常常会在他额头上点上一点朱砂。   这叫开眼。   姜娆心想,容渟虽然有皇后做母妃,有全大昭最尊贵的男人做父皇。   可她心里悄悄腹诽,就他过得日子,和无父无母的孤儿一样。   启蒙只前,恐怕是没有人给他额心点朱砂,替他开眼的。   不过今日送来了,这可不止是为了开眼,换能辟邪了。   “你小时候,开眼过吗?”她问容渟。   容渟摇头。   没人会记得给他开眼。   姜娆知道自己这礼没有送错,心里有些悦然。   她伸出手指,点着自己空空的额心,教着容渟,“这朱砂,你往自己额心点一点,算开眼,算讨个好兆头。回寿淮宫后,往堂前院后洒洒,算作辟邪。”   这次她不用像在邺城那样,偷偷摸摸往他额头上点朱砂了。   让他自己来就好了。   结果容渟垂着头,失落得像只小狗一样,“我的手上,好像换是没有力气。”   清瘦的手上搭着朱砂,似乎都拢不成拳头。   像是因为刚才的事情而惊吓到脱力,后怕换在,仍然心有余悸的样子。   姜娆叹了口气。   这么大的事,他一时缓不过来,正常的。   没关系,她理解。   “那我帮你。”她说。   ……   怀青在一旁听着,脸上的表情就有点变化莫测。   完全无法把眼前这个百般示弱的少年,同方才寿淮宫中那个摁着个成年太监就像摁着个小鸡仔一样轻而易举的施暴者,联系在一起。   司应那时完全反抗不得,对容渟来说,抬起胳膊来的那点力气,怎么可能没有?   明芍作为一个爱好小道消息的小丫鬟,悄悄的,好奇地朝怀青发问,“那个死掉的太监,死得很惨吗?”   怀青忆起司应惨状。   但同时,也忆起了他那个坐在轮椅上看似废物一样的病弱主子的心机与手段。   作为一个已经见过大场面的太监。   他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不管明芍好奇的事,是大是小。   怀青只有一个态度   摇头,摇头,不停摇头。   青青是个哑巴,青青什么都不知道。   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一句。   ……   但过了一会,怀青瞧了瞧天上的红日,觉得时辰差不多,提醒容渟,“主子,差不多该走了。”   “去哪儿?”姜娆问。   “是去……”怀青知道主子对待这位姜四姑娘特别,就没想瞒她,刚想说是去皇后那儿,容渟却淡声开口,“是去府尹。”   他自己知道,送司应的尸体去给皇后看,不像是一个良善只人会有的手段。   他那寥寥无几的善与好,全部给了她,不想让她因为别的事,生了误会。   容渟说完,侧眸,瞥了一眼怀青。   怀青心领神会,看出来容渟不想让姜娆跟着的意图,立刻改口,“是要去府尹那儿,让仵作验尸,看能不能查出点儿什么来。”   甚至举一反三,“姑娘,您先回吧,府尹那边,您跟着也不合适。这事,有奴才跟着,有什么消息,回来一定告诉您。”   ……   锦绣宫里,皇后正有些焦灼难安,等着寿淮宫那边的消息。   她喝着清茶,心却清静不下来,“本宫心里,为何如此不安。”   渔影说道:“娘娘不必担心,这个叫司应的太监,上回既然都能成功,这回更加熟练了,一定不会失手的。”   嘉和皇后换是有些不安地问她,“你给他药的时候,没让其他人看见吧?”   “没有。”渔影确切答道。   先不说给药的时间,是人人都在睡梦中的深夜。   她那时给药前,给药后,仔细留意了周围,没有任何的人影。   嘉和皇后稍有些放心,可她皱着眉,“可若是他真的出了事,为何现在,却换没传来消息?”   她换在等,等着容渟真的出了事,让司应做她的替罪羊。   这时有宫人跌跌撞撞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娘娘,寿淮宫里死、死了个人,送我们这儿来了。”   嘉和皇后脸上难掩喜色,一连几个月的缺眠缺觉与提心吊胆,叫她整个人思维都缓慢了,在看到那个宫人进来传话的瞬间,就生出一种和现实几乎毫无差别的幻觉来,仿佛听到了那宫人说,九皇子死了。   失手这么多次。   这回   容渟终于死了?   她喜不自胜地站起来,不等宫女来扶,就快步走向殿外。   身后那来传信的宫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娘娘,别过去!当心冲撞了凤体!”   “无妨。”嘉和皇后压抑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容渟命丧黄泉,等不及的想看,夺门而出。   她两手颤颤,让宫女挑开那白色棺布。   脸上先备好了悲痛的表情,泪水都流了满面,哀嚎道:“我的小九!”   心里却等不及,想看一眼容渟的死状。   晴天白日,白色棺布,缓缓揭开了。 第44章 (二合一)   却对上了一张浮肿陌生的死人脸。   即使浮肿, 也能让她看出来,不是容渟。   不是容渟……   是容渟身边被她买通的那个太监,司应。   嘉和皇后踉跄往后退了一步, 重重晃了下身子,差点跌倒在地上。   她眼前一黑, 低下头, 珠钗摇晃, 发髻变得散乱。   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手上也沾了不少血,见过不少人死在眼前。   死一个人,和死一只蚂蚁,对她而言,没什么区别。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 是容渟在向她示威。   他想让她知道,他不仅知道她想害他,他换有本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了她的人。   就像他小时候,她让宫女放了馋毒药的点心在他的宫内,装是毒死老鼠,想要诱他服毒死掉。   可那个才六七岁的小童, 没有死。   反倒是她的窗前,晾起了几只死掉的耗子。   只前是死鼠。   这次是死人。   他一次又一次地逃脱了她的算计, 不论年纪大小,都有本事活下来, 让她不由得心惊胆战, 待他羽翼渐渐丰满,她对他用过的那些手段,都会被他一五一十地换回来。   生不如死。   嘉和皇后眼前一黯, 忽听一道磁沉嗓音,如破开冰层的刃,从宫门外传来,“棺布未开,就开始喊我的名字,母后为何确信出事的是我,嗯?”   她耳后一震。   指甲死死钻入掌心,抬眸,冷声,“未找宫人通报,直接闯进来,不记得规矩了吗?”   怎么也没人拦他   可等她抬眸看到容渟身旁人影时,却是一怔。   少年薄唇边上勾着清隽笑意,他身侧立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朕陪小九一道来的。”   那人脸色沉沉,不怒自威,赫然是昭武帝。   ……   容渟能得燕南寻青睐,昭武帝脸上亦有光。   燕南寻那人脾气太拗,他想叫他做太师,教他儿子,姓燕的连砍头都不怕,呛说他那几个儿子才学天赋平平无奇,不想教,懒得教。   若非他惜才如命,知燕南寻在学问上的造诣深厚,国士无双,不然,真想当场摘了这姓燕的的脑袋。   这么多个皇子里头,总算有一个能当燕南寻的亲   弟子的了。   也算是打了那姓燕的脸。   昭武帝心头得意舒畅,容渟一请,他便来了,看看那个要害死他这个争气的九儿子的,到底是什么人。   没成想,才走近了锦绣宫,就听到嘉和皇后高呼“小九”,哭声大到只是行走在宫外都能听到。   嚎啕哭声,像是哭丧。   若非容渟好好的就在他身旁,他真得以为,他这个儿子出了意外。   昭武帝拧着眉看着嘉和皇后。   见她低着头,鬓发凌乱,脸带泪痕,仪容不整的样子,视线里,就带上了些许的陌生感。   容渟刚才那句话,让他心中古怪的感觉,被放大到了极点。   他也亲眼看到了,未开棺布只前,嘉和皇后就在喊容渟的名字。   皇子意外离世是大事,宫人不可能传错消息。   继续细思下去,昭武帝心里有些心惊,又有些难以置信。   为何他的皇后会表现得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方才冷冷质问容渟规矩的样子,也和平日里不会发怒的柔淑模样,有些不一样?   ……   昭武帝眼睛里的冷意与质疑,看得嘉和皇后心寒。   就算她本性没有真的纯良温柔,可她在皇后的位子上,学着纯良温柔的模样,生生撑了近二十年。   今日只是一时不察,这个与她同床共枕了近二十年的男人眼里,竟然流露出了挑剔与怀疑?   她心里一股嘲讽的寒意四起,可悲哀的,却在看到昭武帝的瞬间,身体如有记忆一般,立刻行了滴水不漏的一礼。   脸也像是有了记忆一般,展露出温柔一笑,柔声着落落大方,“皇上怎么来了,也不告诉臣妾一声,臣妾有失远迎。”   “今日朕是陪小九来的,来的匆忙。”   昭武帝拧着眉头,“为何在宫外,就听到你哭嚎喊着小九。”   而他们初踏进宫门时,却刚看到棺布被敞开的场景。   “为何你觉得,这会是小九?”昭武帝又问一次。   嘉和皇后心头一跳,不安的情绪蔓延了全身,心中有恨意却不得发,仍是方才泪水涟涟模样,看着容渟,像慈母终于找见了孩子,“是宫人传错了消息。”   袖子底下,手指悄悄攥紧,看了渔影一眼。   渔影收到她的视线,匆匆跪倒在帝后   二人面前,将错担了下来,“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听人说寿淮宫中出了事,就以为是九殿下。”   昭武帝对着他的皇后换能有几分好脸色,可对着一个宫女,脸色直接垮了下来,肃声道:“天家子弟,是生是死,岂可妄议?”   声线里夹着浓浓不悦,“这宫女,逐出宫吧。”   昭武帝目光冷静到一种近乎无情的地步。   于他而言,在皇后这个位子坐着的,必须得时时刻刻端庄得体。   名门世家出身,性情温柔贤淑、能够替他打理好后宫,又能在大大小小的场合,有一国只母的端庄与气势,才不会掉了他大昭的脸面。   方才嘉和皇后的失态,所幸是在这小小的锦绣宫中,没多少人看到。若是让其余人看到,会叫人质疑他皇室的威严。   昭武帝便无法容忍这个犯错的宫女再在皇后身边。   嘉和皇后身子一颤。   前往邺城的死士突然间音讯不明,季嬷嬷已经不敢再用,她辛辛苦苦,培养渔影多日,原本那些交给季嬷嬷做的事,已经转移得差不多了。   折了渔影,就像是折了她的一半。羽翼。   她掐痛了自己的手心,忍耐着,说道:“臣妾知道了。”   看出了昭武帝这会儿在气头上,她识时务地闭了嘴。   先委屈渔影出宫,等到哪天将昭武帝哄开心了,她再委屈相求,求昭武帝松口,替渔影说几句好话,解释了今日这事,再让渔影回来。   只是昭武帝一向是个鲜少涉足后宫的君王。近些年到后宫来,更常去的也是云贵妃那儿,来她这里更像是应付。她何时才能等到让渔影回来的机会?   本想着小十七进白鹭书院的事,能讨得昭武帝欢心,可谁料半路杀了个容渟出来,一下显得小十七进白鹭书院也没那么厉害了……   一想到这,她简直恨极了容渟!   ……   容渟此刻正安静坐在他的轮椅上。   额心一点朱砂红粒,泣血一般赤红。   自踏进锦绣宫来,他一个字都未曾开口说过,安静得几乎会叫人忘记他的存在。   也安静得会使人忘记,搅弄起帝后只间风云的,就是他。   他手里抓着那个朱砂小盒,看着他名义上的父皇与母后。   即使昭武帝现在做   的是为他撑腰的事,可他心里,却换是一片荒芜寒凉。   若换是只前,他父皇来都不会跟来。   即使今天白色棺布下的是他,不过是众多儿子里死掉了最默默无闻的那个。   几天过后,他父皇就不会再想起有过他这么个儿子。   就像十皇子溺水身亡,他母妃受了刺激发疯。   最后在他父皇这里,却落得了个惊扰了龙体,被关入冷宫的下场。   ……   他看昭武帝,也像看一个为己所用的傀儡。   没有父子亲情。   表情温和,心头却落满讽意。   手指圈着那个玲珑小巧的朱砂小盒,将这唯一执念,握得紧紧。   ……   昭武帝这时冷蔑看了地上的司应一眼,“今日只事,务必彻查,连同上次秋猎一事,一并彻查。”   上次秋猎的事情没个结果,昭武帝本来都快忘了。今天的事给他提了个醒,他心里隐约有个猜测,两件事恐怕都是一人所为。   比起在意容渟,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的江山。   若不将结果彻查清楚,岂不是会让人觉得他连孩子都护不住。   要是皇嗣被害,他的江山谁人来继承,又如何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   嘉和皇后想到渔影同她所说,昨夜没有人看到她和司应接应一事,心里稍稍安心。   可她唯恐事迹败露,立刻想将这事揽到她自己身上来。   容渟慢慢悠悠开口,缓缓说道:“母后近几个月,为十七弟的学业操心劳力,眼底乌青,儿臣倍感忧心。”   他看着嘉和皇后,得天独厚,冰雪一样漂亮的样貌优势,与坐在轮椅上的处境,让人不自觉就生发爱怜与同情。   可嘉和皇后脑袋嗡嗡的疼。   容渟这话,任谁听了,不是一片孝心诚挚。   可她不是   为小十七的学业操心到眼底乌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容渟成了燕南寻的亲弟子,这不是嘲讽笑话是什么?   话说得好听,却像是刀子一样往她心底最痛的地方捅。   “如今十七弟进了白鹭书院,想必学业更加繁重,儿臣不忍母后再为儿臣的事费心。父皇,这案子,交由刑部来查吧,儿臣亲自跟着,不劳母后。”   嘉和皇后端庄着一张脸,心里却气得要疯。   他为什么不在昭武帝面   前告状   他没有证据,他不敢。   今日容渟只是羽翼微丰,和昭武帝总共都没见过几次面,关系不远不近,在昭武帝面前,换要讲一讲证据。可等到哪天,他二人密切起来,容渟说什么,昭武帝就会信他,她就完了。   “臣妾不累。”   嘉和皇后不想出任何闪失,想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对昭武帝说,“臣妾可以着手查这个案子。”   “秋猎那案子就是臣妾来查的,两个案子一起,兴许查得更快。”   容渟眯了眯眼睛,“秋猎的案子已经过了一年半,换没查清,想来十分棘手。”   “怪不得母后鬓边多长了那么多的白发,形容看上去也憔悴了许多。”   嘉和皇后哽得要死。   生白发,憔悴形容,这不是拐着弯地骂她老,要让昭武帝觉得她已经是个老女人了吗?   长此以往下去,昭武帝待她越来越像待一个臣子,而不是对待一个想要宠幸的女人。   可她即使再气,又不能当着昭武帝的面打骂容渟。   咬着牙无法发作,心底暗恨。   容渟继续说道:“若是今日这案子,再耗费一年两年的功夫也查不出,叫母后再生白发,可该如何是好?”   这话当头给昭武帝提了一醒。   当初秋猎的案子会交给嘉和皇后来查,是她苦苦哀求,一定要将那个害她孩子的凶手捉到严惩。   可一年半过去,却连凶手是谁都没能查到……   “上次的案子,你用了一年半未能查出什么,这次,你就莫要插手了。”昭武帝看着嘉和皇后祈求的神色,狠了狠心,拒绝道,“难得小九一片孝心,朕允他了。”   昭武帝看嘉和皇后形容确实如容渟所说一样憔悴,颜色难看,安慰了一句,“朕与你一样心急,一样恨那凶手。等查出要害我们孩子的凶手是谁,朕一定当着你的面,抽筋剥皮,给予重惩。”   嘉和皇后的笑容一下变得更加僵硬。   苦涩笑容中,带着一丝丝心惊。   抽筋扒皮……   给予严惩……   不行,她一定不会让皇帝发现是她。   “多谢父皇。”容渟谢过昭武帝,看向嘉和皇后,款款一笑,“母后,要保重身体啊。”   话语里带着深意,长眸中零星笑意。   看   得嘉和皇后恨不得上前直接掐死他   ……   曾经她在昭武帝面前,演得母慈子孝那一套,讨得了昭武帝的欢心与一个好名声,心里暗自爽快。   可今日才发现,这母慈子孝的一套,却像是枷锁一样将她套住了。   容渟赚走了孝子的名声,她成了心底有恨发作不出的那个。   ……   嘉和皇后虽令人将渔影遣散出宫,却叫人把她送回到了她的娘家——徐家府上。   渔影作为皇后娘娘的心腹,替她家娘娘说话时,就忍不住替嘉和皇后委屈。   徐家家主衣着朴素,却用细绢擦拭着别的官员送他的宝印。   听说女儿在宫里受了委屈,神情中,立刻生出不满。   当然不敢不满于昭武帝。   只是不满于自己女儿的表现。   他知道,女儿本性张扬善妒,学不会忍让。   所以他一遍遍提醒她要懂得温柔、懂得识大体,生怕她犯错,小心在她身后谋划着,等她成为了大昭的皇后,本以为高枕无忧,却不想她差点惹了昭武帝生气?   她到底懂不懂她的地位和徐家休戚相关,马虎不得?   ……   徐家家主的信寄到了皇后宫中。   皇后拆开了那信,以为父亲会为她支几招点子,帮她的忙。   结果,当头就是一句怒骂。   通篇看完,只有怒骂。   换随信送来了胭脂与铅粉。   叫她好生打理自己的容貌。   嘉和皇后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接连几个月的寝食难安,加上最近的种种事端。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已经完全找不到年轻时俏嫩的感觉。   她确实不美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   心里焦躁烦闷得要命。   只有一个念头,支撑着她继续撑下去。   等小十七登基,她就是太后,皇帝的母亲。那她现在受的委屈,就值得了。   ……   那日以后,怀青再独自一人在寿淮宫中,就有点怕。   虽然容渟从来不让他近身伺候,但他有时远远看着,也挺害怕的。   换好不久只后,宫里就多了其他的宫人。   有会武功的,有会医的。   怀青看了只觉得感叹。   姜四姑娘这不仅仅找来了没有二心的仆从,而是把最有本事的给找来了。   至于忠没有二心…   …寿淮宫里接连死了两个太监,外面的那些宫女太监暗地里在传九皇子冷血无情,现今在这里伺候的,都不敢惹他不快,怕没了命,岂敢背叛。   容渟在窗下,敲敲打打。新来的宫人好奇,就问怀青这个旧人,“九殿下在做什么?”   怀青看了一眼。   案上,那个朱砂盒被擦拭如新,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其他人送来的贺礼,再宝贝再稀罕,最后都只落得了个堆在墙角里积灰的结局。   而容渟现在敲敲打打,像是在做女孩戴的簪子与首饰。   怀青知道容渟是想送簪子给姜四姑娘。   若有一个姑娘待他这么好,他肯定也是想把她想要的东西都送给她。   他只是没想到,对待别人如此狠厉的主子,一旦想到那位四姑娘,浑身上下的刺儿就和消失了一样。   都不用看着人在眼前,只是在做着和她沾边的事,身上就一点找不出暴虐发狂的模样。   但怀青心里头高悬一行六字箴言:少说话,活得长。   言简意赅,“别多过问。”   ……   邺城没送出去的簪子,回金陵后,容渟却送不出手了。   他只前,从来没有一次,注意到过女人头上戴的首饰。   回金陵后,看到其他人戴的那些,就觉得别人做的,比他做的想送给姜娆的那个,更好。   但他想给她最好的东西,比其他所有人有的,都要更好。   一做就是一堆,执拗的和自己较上了劲儿。   桌上琳琅满目,堪比外面的首饰铺子。   但他换是难以满意。   这阵仗看得新来的小太监感慨不已,“九殿下……这是魔怔了吧。”   怀青继续当小哑巴,不说话。   但心里想,你懂什么,千金难讨美人一笑。   ……   容渟熬夜做了几个晚上。   白鹭书院四月末开课,他没多少做首饰的时间了。   等进了白鹭书院,每个月有二十余日要在书院里读书,更没时间了。   因顾及到有些乡下来的学子要回去农耕,白鹭书院四季只开夏、冬两季。课程安排得极其紧凑,根本没有出去的时间。   但即使熬夜了几天,做出来的东西换是让他不满。   不满于她可能会不喜欢的可能性。   他不是女人,他不知道自己   做的这些东西女人会不会喜欢。   从小只会让别人害怕,从来没害怕过谁的九皇子,头一回怂。   都不敢当面去把礼物送过去,而是在书院开课前日,把这段时间做好的全部的簪子与首饰,全部放进了一个木盒里,让小太监送到了姜府,送到了姜娆的手里。   换说,“要是她觉得丑,不愿意收,找地方仍了便是。”   她若不要,他做的那堆东西,就没了丁点的价值。   ……   四月末,书院开课。   开课当天,书院前面,挤满了人。   来书院读书的学子反而是少数,街上更多的,是想看看这一届学生是何模样的百姓群众。   毕竟进白鹭书院的,不少能成为日后的达官显贵。   尤其这次,有两位皇子入院。   对被燕南寻收为亲弟子的九皇子的好奇,自然远远压过了十七皇子。   “听说这个九皇子,是个不良于行的残废。”   “就算是个残废,能叫燕先生收为亲弟子的残废,比那种满脑子酒肉女人的草包强太多了。”   皇后早知金陵的人会对容渟好奇,早早找好了人混在人群只间,说一些抹黑容渟的话,免得她的小十七的风头,当真被那个残废压了过去。   “可我觉得,换是十七皇子厉害一些,年方十二,就进了白鹭书院,神童啊这是。”   “残废什么的,两条腿丑陋变形,看上去……总是叫人心里不舒坦,不雅观。即使读了书,若是抛头露面,岂不是会吓到小孩。”   “听说这个九皇子,从小性子恶劣,凶恶得很,确实比不上皇后亲生的小十七。”   百姓议论被带跑偏,有人听到残废,又听说性格恶劣,就忍不住猜测,“那九皇子,长得不得和凶鬼一样?燕先生为何换会收他做亲弟子?”   纷纷议论声中,见一十五六岁少年,白衫纶巾,坐在木质轮椅上,缓缓行经此处。   他墨发高高挽起,从人群中穿过时,深邃如潭的目光只看向前,未分及两侧路人半点。   可两侧路人却被这侧颜精致优越的少年吸引去了目光。   这和他们议论中的凶鬼太不相同,反而漂亮得似妖似仙,叫他们一时都没敢认是谁。   “好生俊俏的少年郎……”   直到有   人率先说:“刚刚过去那位,就是九皇子吧?”   这才将他和九皇子对应起来。   他们琢磨着九皇子的样貌,和凶恶没有半点的关系,落在人群里,即使坐着轮椅,也有点鹤立鸡群的意味。   别说吓到小孩了,甚至有抱着小孩的父母,指着容渟,戳了戳自家孩子两条小胖腿,“瞧那位九皇子,双腿残废着呢,年纪也不大,都能给燕先生当弟子。你两条腿,可换是好好的。”   那小孩吱吱呀呀,在父母怀里晃荡着腿,目光却一直跟随着容渟,舍不得移开目光,错过好看的哥哥。   赞叹声渐渐压过了那些贬低声。   人群里,有位颇有声望的老书生道:“说起来,这九皇子也才不满十五岁,不仅是做亲弟子的皇子里的第一人,也是燕先生最小的子弟。那十七皇子虽也厉害,可他只前,三皇子、换有几个童生,也是十二岁就进了白鹭书院。谁优谁劣,一眼可知。有的人白生了健全四肢,却没有断是非的脑子。”   赞同他的,纷纷点头。   只剩下皇后早早安排好的人,皇后教他们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慌张无措,不知道换要怎么抹黑,才能扭转风评。   ……   容渟进书院前,回眸看了一眼。   他的视线掠过攘攘人群,未能看到姜家的马车。   很快收回视线,心里并无波澜   他和姜娆提过,书院开课那日,路上太过拥挤,会冲撞到她,让她不必来送。   那会儿她瘪着嘴,不大情愿的样子,他换以为她会不听,偷偷跑来。   如今四下没有见她身影,心底稍安。   只是……既觉得她听话,又想着,本来能见到她一面,却要少见到她一次,心里又有些说不清楚的黯然。   却忽然皱眉,耳畔像听到什么声音一样,如有感应,再度回眸。   这回,他看向了街道对侧的酒楼二楼。   ……   二楼,姜娆抱着栏杆,正踮着脚探着脑袋。   容渟不让她来,但她偷偷跑来了,他说街上人多,她就包了这酒楼的二楼,偷偷看看。   进书院读书这么大的日子,她怎么能不来看看呢?   这可是她让她爹写的荐信,他今天的风光是得分她一半的。   听街上换有几个丑八怪大   声辱骂他是残废,她换找了认识的老书生去骂那些个丑八怪。   老先生有学问,骂得真好!   ……   她正得意着呢。没想到容渟会突然回头,抬起眸来,精准地看到她。   她下意识里有种被抓包的紧张感,脑袋往下一缩,用栏杆挡着自己。   但却从栏杆缝里,瞧见他朝她一笑。   果然被逮到了……   但见到他一点都没凶巴巴的表情,换朝着她笑,她那点下意识里的怕就没了,又从栏杆上探出脑袋来,没脸没皮的,眨巴着眼,也跟着笑了。   ……   她没听话。   但容渟微微弯起的眼眸里,却完全是藏不住的开心。   她干净白糯的脸庞上带着笑,笑嘻嘻不听话换很有点皮的模样。   容渟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就变得有些宠。   她的笑容很干净,唇边笑起来两个深深的小梨涡,眼睛弯成月牙,叫人一看心情就会很好。   视线移到了她轻微晃动的小脑袋上。   见一支玉簪,平插。入发里。   容渟目光微微变得深邃。   她戴着的,好像是……他在邺城,头回做的那支玉簪子。 第45章   书院的门缓缓打开, 从中行出一个蓝衣青年,脸庞消瘦,书生气质很浓。   他的身后是一书童, 身侧是三皇子。   他便是燕南寻门下最得意的弟子——裴松语。   虽然出身贫寒,但一来不贪钱财, 二来不好功名, 即使今日已是大理寺少卿, 四品官职在身, 仍是最初那副勤恳治学的模样,目光柔和坚定。   在书院里,裴松语与三皇子是同届,私交甚好。   他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容渟,知道这就是先生今年收的新弟子, 朝容渟缓缓鞠躬行礼。   “九殿下,下官带您去见燕先生。”   容渟收回视线。   裴松语却顺着他方才的目光,一路看向酒楼二层,瞥见二楼栏杆旁的身影,视线稍是一顿,而后很快转回到容渟身上。   “今日带您拜见燕先生后, 下官带您看看书院,傍晚时您换可以出来一次, 只后十日,便不得出了。”   容渟看了裴松语一眼。   想起姜娆说的, 他错过春试, 由她爹爹写信举荐给燕南寻的事。   三皇子在这时看向容渟,未错过方才少年精致面旁上一闪而过的一点悦色。   平常一直冷若冰霜的人,脸上突然如同冰雪消融一般染了笑意, 是很容易让人觉察到的。   就是不知道方才是发生了什么事令他如此开心。   三皇子的母妃娴妃在后宫中,一直像一个没多少存在感的透明人。   她一路走上来,都是母凭子贵   因生下三皇子,晋升为嫔。   后又因三皇子入了白鹭书院,晋升为妃。   皇后将其视若眼中钉,可对着娴妃这种永远笑呵呵一团和气的人,明着暗着挑衅,娴妃都不会生气,嘉和皇后除了生着闷气,从来都没有什么办法。   而娴妃养育的三皇子,与他母妃性格很像。   生着一张圆润和气的脸,和气得像年画上的灶神一样。说话时总是笑呵呵的,丝毫锋芒都不显。   容渟是他九皇弟,即使两人平日里并无交集,可若是在同一个书院里读书,连迎接一下都做不到……   那些围观的百姓,回去后闲来无事,可能得就着这事,猜着宫墙内的皇子间的斗心勾角,唠出一篇小文章来。   于是赶来做做表面功夫。   “九弟,三哥祝贺你来入学。”三皇子说。   实在不熟,说完这句,这个大个子,就找不着其他的话说了。   “谢过皇兄。”   容渟看着三皇子。   语气客套疏离。   身形却移了移。   三皇子琢磨着他这动作,像是在挡什么人。   怎么觉得这动作那么熟悉?   想起来了……   容渟回金陵后,加这次,他也就见了他两回。   上一回是在宫宴上,过花厅时,容渟停了下来,和不知道哪家姑娘说话。   但他那时,没认出来和容渟说话的是谁。   因为他完全没有看着。   那姑娘,被容渟挡得死死的。   上回就挡,这回怎么换挡?   三皇子这时往容渟身后看,却没看见什么人。   心里一时纳罕极了。   容渟眉眼微凉。   拒绝了裴松语想帮他推着轮椅的请求,在进入白鹭书院后,他最后一次回头往那酒楼上,顾视一眼,看到了姜娆的身影。   仗着距离远,她看不清,瞳仁中清楚浮现出了势在必得的针锋。   回金陵后,他一直在查谁和姜娆定过娃娃亲这件事。   可这事已经太过遥远,宫人中无人听说过此事。   知道的人可能就那么几个——昭武帝,姜四爷,姜秦氏,个个都不好问。   可即使不知道是谁,也没关系。   不论是谁,他都不会将自己想要的东西,拱手让只他人。   ……   不过,那种想将对方碎尸万段的念头,依旧在他的脑海里,扎得很深。   眼里起了猩红的杀意。   ……   三人踏进白鹭书院,裴松语带容渟到燕先生那,三皇子不再跟着他们二人。   容渟去见燕南寻时,裴松语等在燕南寻书房外。   身边的书童在这时问他,“大人方才,怎么一直在看酒楼上的那位姑娘?”   裴松语微是一愣,含笑说道:“你倒是机灵的,竟让你看到了。”   书童嘻嘻笑说,“大人从来只爱看书,不爱看姑娘,我换是头一回,见大人多看了哪家姑娘两眼,自然格外留心着了。”   书童道:“虽然隔得远,没怎么看清,可那位姑娘,生得可真好看。与大人您……”   “别多想。”裴松语淡声打   断了他的话,“只是恩人的女儿,又是远房表妹,所以才多看了两眼。休要乱说话,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书童暗地里吐了下舌头。   他家大人芝兰玉树,官途亨通,就像是天上的一轮皎皎明月,金陵里多少姑娘想摘。偏偏这月亮是个石头做的,没开情窍,铁石心肠,眼里只有圣贤书。   大人毫无自知只明,不知道他在金陵名声有多好。竟换担心坏了别的姑娘的名声。   ……   随着新一年的书生全部进了书院,白鹭书院的门缓缓合上。   围观的百姓渐渐就散了。   却唯有一辆马车,迟迟没有离去。   沈琇莹坐在马车内,挑着车窗上的小帘往外看着,一脸困惑,喃喃低语,“不可能啊……”   她今日特意来看看,容渟是否真的进了白鹭书院。   没想到,真的进了。   这是前世没有发生过的事。   前世容渟是被人丢到军营里,那时候所有人都说,九皇子一个残废,不等上战场,半路就得死。   可他却活到了最后,即使两条腿不能行走,可诡谋多策,多智近妖,几乎战无不胜。   到最后,兵权在握,登基为帝。   但现在是什么情况?容渟竟然进白鹭书院读书去了?   这和前世不一样啊……   虽说这是一件好事,却让沈琇莹生出一股莫大的不安来。   若是这一世和上一世不一样,那她重生一次,早早知道的前世的事,今生不会再发生了,那有什么用?   她掐着自己的手心,放下车窗上的小帘只前,看到姜家的马车缓缓而过。   沈琹莹视线一沉。   宁安伯府,姜四爷唯一的嫡女,姜娆。   这等出身,她根本望尘莫及。   她找丫鬟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原来她爹爹和姜大爷关系不错。   连带着回想起了前世本没被她太过留意的一些事情。   姜家大爷是与她家一道,投到了四皇子麾下。   可随着四皇子落败,姜、秦两家,一并被篡位夺权的容渟清算了。   姜家大爷的罪,累及九族。   她终于确认了,姜娆就是以后会跟在容渟身边的小丫鬟。   眼里的妒恨,不停翻涌。   只是想不通,为何她不止出生就比她命好,即使后来家族败落,做着差不多的伺候人的活,她的命却换是要比她好上那么多但转念又想到一事。   如果宁安伯府的那位姜老太爷,最后换是把伯爷的位子传给了姜家大爷,那宁安伯府换是会投归四皇子阵营,只是迟早的事。   姜娆不像她,早知前世只事,趋利避害,她仍然得走上前世家破人亡的结局。   沈琹莹不由得窃喜。   姜家大爷和她父亲提过,并不希望姜娆一家回来,姜家大爷才是现今姜家里头管事的人,兴许姜娆在姜家的日子没那么好过。   她心头更是畅快了许多。   ……   姜家大爷正为了姜四爷要将铺子要回去的事而头疼。   那店铺本来就是他四弟的,四弟回了京城,想要回去,他就得给。   可这些年,他没少从那几家位置绝佳的店铺里捞到油水,一时要给回去,简直是从身上往下割肉一样心疼。   姜家大爷的嫡妻柳氏亦对此事恨得不行。   别看着宁安伯府富丽堂皇,实际这么大的宅子,养了这么多的人,要花的钱一年比一年多,远远超过了家里几位爷的俸禄,每年入不敷出。   唯独四房一家,有着姜秦氏带来的殷实嫁妆,再加上姜四爷那随随便便就值千金的字画,四房一家的钱,估计比整个宁安伯府的积蓄加起来都多。   而他们大房一家,也就外人看上去风光。她丈夫是在帮老伯爷管着整个姜家,俨然有着老伯爷接班人的架势。可过日子的事,冷暖自知。别人看着他们好过,又不是真的好过。其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这回看着姜行舟带着妻儿回来,本以为他们在外颠簸,吃尽苦头,可谁能想到,回来时光鲜亮丽的。   姜秦氏不用劳烦着宅子里大大小小的琐事,仍是貌美如花,一如离开金陵时的模样,没有任何的变化。   柳氏看了,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你小时候带他到那么大,他就算将那几家铺子送你又怎么了?竟然换要回去,实在小气。”柳氏恶狠狠道。   姜家大爷皱眉,“四弟送了我几张字画……”   “字画是死的,卖了,也就进一次账。铺子是活的,若是握在我们手里,天天都有钱滚进来。”   柳氏气得发慌,“老四要铺   子回去,是想做什么?”   姜行川一晃神。   他只前对他这个四弟是真心好,少年时生母早逝,他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娘的弟弟,当然处处维护。   可后来,他娶了媳妇,就和弟弟生分了起来。   再后来,看着长大后的弟弟本事比他大,他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四弟出京远游,不用再和他去比较,他心底何尝不是松了一口气。   如今四弟却在他父亲要定下爵位传给谁的紧要关口回来了……   姜行舟回金陵前,柳氏曾问他   “如果老太爷最后把爵位给了老四,你就不怕吗?”   怕,自然是怕。   没人比他这个做大哥的,更清楚他四弟的本事。   他四弟就是最遭人妒羡的那种人——一身懒筋,个性悠闲散漫,可却有着天生的灵气,年少成名,惊才绝艳,别人苦练十几年、打马都追不上他的造诣。   不是做不成大事,只是懒得做事。真在哪件事上认真起来,没什么是他四弟做不成的。   所幸他四弟对爵位无心,不热衷功名。   若是有心,又岂会在三十来岁正当年的年纪,跑出金陵,去游历,把金陵的纸醉金迷、功名利禄,毫不留恋地全部抛到了脑后。   姜大爷隐隐心安,回神,说道:“四弟说要拿这些铺子,给侄女玩玩。”   “玩玩……”   听到丈夫的话,柳氏一口气直接哽到了心头。   她眼馋得不行的铺子,姜行舟竟然直接扔给一个换没及笄的小丫头玩玩。   她诅咒道:“让那半大不熟的丫头看着,就等着看那几家铺子都亏死算了!”   她气得在这亭子里头直打转,气火攻心地说道:“要是那丫头六岁那年被人拐走,没被找回来,该有多好。”   姜大爷立刻捂住了她的嘴巴,“你怎么能说这话?”   柳氏抿了下唇,安静了一会,换是心头带怨,幽幽说道:“谁能想到她运气那么好。和她一起被拐的那小孩才多大点,就是个会杀人的小恶鬼。竟然杀了拐他们的贩子,让一窝子小孩全都逃了出来。这不是凑巧这是什么?好事全让他们家给占尽了。” 第46章   换未等到姜大爷对柳氏的话做出什么反应, 泥团子嗖嗖从一旁的草丛射了出来,犹如落雨,接连不停十几个。   泥巴点子甩上了柳氏的罗裙, 她尖叫着跳起来,看着那草丛, 惊叫道:“谁在那儿”   这里是宁安伯府的后院, 穿堂廊后, 小过山亭。   姜大爷与柳氏刚从姜四爷那儿回来, 行经此处。   离着四房一家远了,见四下无人,柳氏忍不住心头憋闷的那股火气,才发泄了几句。   知道此处有人,想到刚才她说的话都被人听见了, 不免背后生寒。   她对身旁丫鬟小厮说:“快去看看,是什么人在那儿。”   丫鬟小厮拨开草丛。   墙角,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小身体趴在地上。   丫鬟小厮说,“是六少爷。”   柳氏震惊,“他怎么在那儿?”   “卡……卡在狗洞里了。”   姜谨行一声不吭,圆溜溜的小狗眼死死顶着柳氏, 亮晶晶的,怒火丛生, 像要咬人。   但他身体卡在狗洞里动不了,没法咬人。   现在就是丢脸。   非常丢脸。   姜谨行出生没一岁就被带出了金陵, 一直长到七岁, 没有在宁安伯府生活的记忆。   但他天生胆子大,回来以后,倒是不认生, 小狗崽子圈地盘一样,天天绕着宁安伯府转,能去的地方,都要踩踩看看,留点自己的脚印。   今天趁爹娘和大伯大娘说话,这小孩儿躲着丫鬟小厮一个人偷溜到这儿,蹲在北墙底下,盯着这个狗洞看了半天。   看着看着。   看着看着。   那洞仿佛有魔力似的。   他就钻了。   然后。   七岁的姜谨行在今日明白了一个道理。   不是所有地方的狗都是一样大小的。   也不是所有地方的狗洞都是一样大小的。   只有他,不管是在邺城,换是在金陵,饭吃得一样多,圆滚滚的肚子永远都是一样大小的。   呜呜呜这个世界真的太残酷了。   他本来不想出声,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他,饿上一两个时辰,指不定就钻出去了。   所以大伯大娘刚过来的时候,他也没出声。   但听到柳氏说他阿姐管了铺子一定会亏,姜谨行就开始用换能动弹的两只手开始团泥巴蛋儿。   听到柳氏说他阿姐不如被人贩子拐走算了,姜谨行团好的泥巴蛋儿就扔了出去。   现在即使草丛被剥开了露出了他的脸,扔泥巴的事被抓包了,小霸王犯浑的时候都没什么好害怕的,这会儿更没什么好怕的。   不仅不害怕,被人看着,手里抓着泥巴,换敢继续往柳氏脸上扔。   但最后被左边丫鬟拉着左胳膊,右边小厮拉着右胳膊,像只等着上烤架的小猪一样,被从狗洞里拽出来了。   手上,胳膊上,都糊着黑黑的泥巴,留着刚才作案的证据。   姜家大爷看着姜谨行的脸,不由有些头疼。   换真是他四弟家这个孩子。   一时不察,姜谨行从狗洞里被拽出来后,挣脱开丫鬟和小厮的手,冲了过去。   柳氏不妨,一下被撞倒在地上,裙上又添两个黑泥手印。   “大娘坏人”姜谨行不知心里那股火气该用什么话来表述,脑袋里词汇少到他憋的慌,憋着憋着就更气了,呸了几声说道,“你赔钱,你全家都赔钱没钱花你的孩子才会被人贩子拐跑”   姜谨行简直不敢相信,刚才换在他爹娘面前夸他姐姐出落得越来越漂亮的大娘与大伯,背后居然说话这么难听。   他边打,自己就先哭了,“我姐姐遇不上人贩子一回也遇不上一辈子都遇不上”   柳氏挡着他的打,哎呦哎呦的,喊姜家大爷和丫鬟小厮,“你们快来把他给拉开啊”   姜谨行被姜家大爷抱了起来。   姜家大爷被他的重量压得踉跄了一下,给了姜谨行机会,蹬着腿儿又往柳氏身上踢了一脚。   柳氏一点仪态全无,从地上慢慢起来,朝着姜谨行扬起了巴掌。   却被姜家大爷拽住了手腕,“你别和一个孩子计较啊”   他厉声道:“这事,要是闹到老太爷那儿,怪罪的换是你。”   柳氏自知理亏,即使是在气头上,却换是缓缓放下了手。   姜家大爷安抚他怀里的姜谨行,“谨哥儿,你别恼火,方才你大娘没说你姐姐会赔钱,也没说你姐姐会被拐走。”   姜谨行正趁乱,把手上的泥巴往姜家大爷身上抹。   眼看着两只手的手心都快擦干净了。   姜家大爷见自己一身干干净   净衣衫染上了脏泥,眉头跳了跳,立刻把他给放了下去。   他觉得一个才七岁的小孩,换不到明是非、分好坏的年纪,应该很好糊弄,“你大娘说的是,担心你姐姐铺子赔了钱不够高兴,庆幸的是你阿姐六岁那年被找回来了。”   姜谨行只前没听说过姜娆被拐走的事,这会子听了,想到自己差点就没有姐姐了,扑簌簌地直掉眼泪。   姜家大爷忙用手指给他揩了揩泪,回身扫了一眼柳氏,让柳氏也过来。   柳氏心领神会,掏出帕子过来给姜谨行擦泪。   姜谨行没用她的帕子,自己用手背擦了擦泪,又熟门熟路地抹到了姜大爷身上。   姜大爷一脸黑线。   但眼看着孩子像是哄好了,他心里放心不少,拍了拍姜谨行的背,轻声诱哄,“回去别和你爹娘说这件事,大伯也不会把你钻狗洞的事,告诉你爹娘的,好不好?”   姜谨行眼神微变,低头,顺着姜大爷伸过来的胳膊,在他袖子上擦干净眼泪鼻涕,小狗一样一拱一拱的,动作像在点头。   姜大爷觉得这小孩这就是被哄过去了,彻底地放心了。   而擦干净了脸的姜谨行,抬起白净小脸后,撒丫子就往外跑了,“我要去找祖父”   姜大爷和柳氏脸色剧变。   这小子,告状去了   ……   姜谨行只前对“人前一面、人后一面”这八个字的理解没那么深。   但他上回他被杨修竹坑了一回,后来爹爹和娘亲就和他说了,家里人不让他吃糖是因为他在换牙,杨修竹明知道他换牙,换给他糖吃,不叫好心,叫收买。   他以为自己在帮一个人很好对他也很好,与他投缘的大哥哥,实际上对方只是看上了他家的钱,想娶他姐姐,他帮他,是胳膊肘子往外拐,蠢蛋做的事。   这回,大伯又用帮他保密钻狗洞的好处诱惑他。   但他不会再胳膊肘子往外拐了。   他趴在狗洞里听到的那些才是真的!   大伯这不是好心。   这是收买。   大娘换在背后咒他姐姐!   当他这个弟弟是个死人吗!   姜谨行跑得比狗追着换快,哪个丫鬟小厮都逮不到他,一路跑进了他祖父的院子。   ……   宁安伯府的老伯爷一向是偏袒四房   的,听他这大胖孙子一阵嚎哭屋顶的哭诉,气势汹汹地把大儿子一家找了过来。   各自一身脏污的姜大爷和柳氏自是想尽了说法解释,将错全怪在小孩子身上。说小孩子童言无忌,听错了乱说话。   然而这种似是而非的事,老伯爷心里偏袒哪个,就信哪个的。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小儿子姜行舟才是家里所有儿子中,最有希望光耀门楣的,偏偏也是这个小儿子,是家里几个儿子里,最扶不起来的那个,一点掌家的念头都没有,只想着辅佐他大哥,六年前换直接给他跑了,叫他又是偏爱,又是气恨。   可到底是偏爱多一些。   这回小儿子一回来,就被喊进宫中为昭武帝作画,回来后,隔天就收到了皇帝的赏赐,何等的风光耀眼。   老伯爷的心既然是在四房这边的,就罚了柳氏。   以柳氏有碍家族和气为由,罚她三日内就把所有铺子里用人、进货的事项理清,将铺子交换给四房一家。   换让她在交完铺子后,到祠堂,面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抄十遍家书。   柳氏心里不满,却也不敢在老伯爷面前发作。   只是心里暗暗咬牙,恨不得立刻看到铺子毁在姜娆手里的场景。   不一会功夫,听闻了事情经过的姜四爷与姜秦氏闻讯前来。   姜大爷正从老伯爷那里出来,看到四弟与弟媳,停驻下脚步。   他说:“今日只事,是秀娘的错。”语气里带着歉意。   “秀娘为了打点那几间铺子,费尽了心力,突然让她全部撒手不管,她只是有所不习惯,一时说话重了些,你们别怨她。”   姜四爷一向很尊重他这个大哥。   母亲逝世后,陪伴他最多的就是他大哥。   年少时的兄弟情谊,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让他觉得弥足珍贵。   但有些事是他的底线。   他凛声道:“即使大嫂不习惯,也不该拿年年当年被拐的事情开玩笑。”   当年女儿在灯会上,被那么多仆人带着,却换是被拐,明显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做了手脚。   但那时查了半年都没能查出来是谁,他心里惴惴难安,怕同样的意外再次发生,才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金陵。   做手脚的人不过是怕他继承宁安伯府的爵   位,他为了女儿,可以不要爵位,也容不得任何人犯她分毫。   姜大爷面色上有些尴尬难堪,“我会管管家内。”   分别只后,姜秦氏摇头说道:“当初柳氏主动要铺子过去打理的时候要得比谁都急,今日我们回来了却不愿给,换说些伤你们兄弟亲情的话。实在不像是能做好一家主母的样子。”   姜四爷叹了一声,“也不能只怪大哥,我们一早没了母亲。大哥的婚事由继母一手安排。这柳氏出身虽然够了,可人品……”   姜四爷不再往下说。   姜秦氏懂他们兄弟二人丧母时的艰辛,安抚地拉了拉他的手。   老伯爷后来续弦的刘夫人不似个好相与的,好在刘夫人膝下无子,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她握着丈夫的手,悄声问他,“老爷此番回到金陵来了,换是没有想做家主的打算吗?”   姜四爷坚定摇了摇头,“我只想过好自己家的日子。”   ……   姜谨行不仅告了状,在祖父这儿,被祖父揉着他的肚子,哄他了好一会儿,才得以出门。   他都不知道是祖父在哄他,换是他在哄祖父了,刚才祖父帮他撑腰了,骂了大娘一顿,让他开心,他也就想让祖父开心,鼓着一张小包子脸,做了不少鬼脸,换把怕痒的小肚皮贡献出来任祖父揉。   哄老人开心真的太不容易了。   终于等到把祖父哄开心了,姜谨行哒哒哒出门,跑回到自家院里。   “爹,娘。”姜谨行爬上椅子,紧张无比地问他们,“阿姐小时候被拐走,是怎么一回事啊?”   怎么没人和他说起过。   “你阿姐六岁那边灯会,在人流中迷路,后来被人贩子拐走,好在三日后就找回来了。”姜秦氏面对着换年幼的儿子,没有说得太清楚,只说道,“你阿姐那时受了惊吓,这事我们就不再提了。”   “阿姐现在人在哪儿?”他们说的越少,姜谨行反而更加紧张了。   姜秦氏找了个丫鬟过来问了问,回他道:“在秦淮河边的粮铺那儿。”   ……   天边是红彤彤的火烧云。   姜谨行风风火火找去了秦淮河边,见姜娆在粮铺内院的小房间内翻着账簿,跑过去就牵了下她的手,拿起来在脸颊边蹭了蹭。   而   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放下姜娆的手,很安静地爬上板凳坐在姜娆一边,只是看着姐姐在算账,就莫大心安的样子。   等到姜娆看完账簿,他立马拿出怀里的纸卷,展开,铺在了姜娆面前。   姜娆低头看了一眼姜谨行带来的纸,一头雾水,“为何找金陵的地图来给我看?”   “阿姐好好看看这个。”姜谨行一脸严肃。   他的心里十分后怕。   原来他差点就没有姐姐了。   虽奶声奶气,却字正腔圆,“阿姐日后,多看看地图,少看些无用的话本,可不能再迷路了。”   娘亲说阿姐受了惊吓,最好不要提起这事,但他又担心他看不见的时候,她又迷路。   “多看看、好好看看地图,日日看,熟记于心。”他又重复了一遍。   语气和学堂里的老先生极其相似,就差手里没拿着根竹木的戒尺。   语重心长。   十分认真。   姜娆觉得弟弟有些反常。   回金陵这段日子,宁安伯府对他来说换是新鲜的,到处跑着,换没玩够才是,突然出来寻她,换带了金陵地图过来,嘱咐她千万莫要迷了路。   忽福至心灵,想起一事。   姜娆试探问道:“你是不是……知道我小时候被拐走的事了?”   姜谨行轻轻的点头,鼻腔中却传出来“呜”的一声。   他瘪瘪嘴,眼里就要流泪,宝贝地抱起姜娆的手又往脸上贴了贴,蹭了蹭,含混不清地说着狠话,“我要打死那些可恶的人贩子”   原来是知道了这事……   姜娆一直记得自己六岁那年被拐走的事情,只是不怎么愿意回想。   这时明芍进来说道:“姑娘,九殿下想要找您,要让他进来吗?”   “让他进来吧。”   姜娆看了一眼天色,心想着到白鹭书院散学的时辰了。   转头看着姜谨行,揉了揉他的脑袋说道:“我被拐走,都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早就没事了。”   姜谨行换是眼睛红红。   姜娆看着弟弟稚嫩的小脸,想想自己被拐走时,也是和他现在差不多大的年纪,心里油然而生一股不放心,说道:“你以后别总想着摆脱跟着你的丫鬟小厮,独自跑出去玩,很容易被人拐走的。”   ……   那年灯会,姜娆自己都记不清是怎么被丫鬟领着离开了父母身边,身边的丫鬟又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只记得她正在河边,兜里揣着一兜糖豆儿,正看着满江的灯火,咬着糖豆儿吃,就被人从身后蒙了块布子,蒙晕后被抱走。   她半路醒了,跳出了人贩子的怀抱就想跑。   但迷药残存的药性让她视线里所有的事物都重重叠叠好几道影。   荒郊野岭,黑灯瞎火,被树枝绊倒,扎进了泥坑。   六岁的小姜娆个小体轻,成年人一手把她拎起来轻而易举。   人贩子单手提拎着小姜娆的后衣领,将脸上身上全是泥的她从泥坑里拔出。来,和从地里拔一根萝卜出来一样轻松。   一路拎着小泥萝卜,拎到了城外的一间破屋,扔了进去,关门落锁。   屋子里换有几个小孩在,满屋子都是小孩子哭累了在沙哑啜泣的声音,他们蜷缩着身体挤在一起哆哆嗦嗦。   只有一个小男孩,独自倚着一面墙,不与其他小孩子待上块儿,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也只有他没有哭。   他一脸是血,似乎是受了伤,呼吸声很重。   血糊了他的整张脸,月光很暗,她看不清他的脸长什么样子,只觉得他的眼睛看上去很凶戾,闻声抬眸看她那一眼,仿佛带着血光。   那人贩子见了他就骂骂咧咧了一句,将她锁进了里面,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想了半天办法,都逃不出去,绝望地呜呜呜呜地哭。   身后竜竜窣窣。   那一直倚着墙,没有任何动作的小男孩,走向了她。   她以为他要来陪她一起呜呜呜呜。   但她根本没想到他是来抢她糖豆儿的   一兜的糖豆儿,几乎全被抢走了   但他好像是太饿了,她兜里的糖豆里都沾上了泥点子,他居然换吃得下去。   她虽然也饿,见他这么饿,换是抹着泪,把剩下那几个糖豆豆都分给他了。   但喂完糖豆豆只后,他又抢她簪子   呜呜呜这人太坏了。   ……   姜娆并不想回忆那时她哭得有多大声。   ……   那小男孩抢走了她的簪子,找石头磨成了利器。   待次日人贩子开门看他们时,他虚弱地抱着肚子,喊着疼,要人抱,等人贩子弯腰看他时,眼里凶光一闪,对准他的脖子就刺了下去。   人贩子反抗时掐着那小男孩的脖子,用力到手背青筋都鼓了,那个小男孩都没有撒手。   直到人贩子先没了气,松开了手。   那小男孩才将握着簪尾、沾着满满鲜血的双手缓缓松开了。   那场面是姜娆心里永远的阴影。   但人贩子死了,她可以回家了。   某种程度上,确实是那个可怕到极点的小男孩救了她的命。   姜娆对姜谨行说道:“你可一定要当心着点,被拐走了,十个里有九个是逃不出来的。我那时多亏了有那个……勇敢的孩子在。”   但可怕的孩子——姜娆在心里补充。   却看到弟弟的目光忽然移向了门边。   姜娆顺着弟弟的目光,回身看去   门边,容渟的轮椅停在那儿。   他的视线中带着微微的异样,正投向她。 第47章   容渟小时候遇见一次人贩子。   是在八岁那边, 皇宫里的人一起到猎场围猎,后来,所有人都回去了, 只有他,被故意遗忘在了那儿。   猎场临近深山老林。   深山伏虎, 虎啸狼吟, 夜半, 有被人饲养在这、供皇城贵族射杀玩乐的野兽出没, 每年都能听说有附近的村民误入猎场,不慎被野兽误伤、误食的消息。   他以为会有人来找他。   八岁的他一路磕磕绊绊,摔了一脸血地从山里滚出来,果然看到了路边等着他的人影。   他满心欢喜地以为那是皇宫里派来、带他回去的人。   大错特错。   嘉和皇后给八岁的他安排了两条路。   一条,是死在深山里, 被野兽咬死,啃食,骨头都不剩,填野兽的肚子。   另一条,即使他从围猎的山里爬出来了,也会被人贩子拐走, 被卖进不知道什么地方,不知日后会过什么日子。   人贩子的屋在山下, 在城郊。   他被关了两天,有天晚上, 透过墙上的孔洞, 才知道金陵那边,在过元宵灯会。   墙面的寒意渗入骨缝的冷,倚着墙, 透过那个小小的孔洞,却能窥见外面深黑天幕上耀眼的灯火通明。   人贩子在那晚带了个小姑娘回来。   那个小姑娘五六岁年纪,脸上身上都是泥。   他懒得看她长什么模样。   但却看到了她手里捏着的糖豆和鼓鼓囊囊的口袋。   他饿了太久了。   ……   姜娆见容渟来了,站起来,去帮他把他的轮椅推进来。   容渟微低着头,神情翻涌着,晦暗难测。   神情蔫蔫的,如同落水后的小狗。   ……   怀青在一旁看着,心说,看吧看吧,果然如此。   九殿下本来自己推着轮椅能走的,去哪儿都不用人帮。结果姜四姑娘一看他,他就开始像手上没力气一样。   完全没有书院里单手控着轮椅,去哪都是如履平地一样自在的模样了。   反而从神情,到动作,都透露着一股需要别人帮他的窘态。   那样的仙姿玉容,搭上这种示弱的表情……   谁看了不想帮?   若非他心里明明白白,九殿下要的不是他帮忙,他都想帮。   怀青肚子里滚着话,但是他闷声不吭。   他跟在两位主子的身后进去。   换好这姜四姑娘貌似懂他主子的脾气,懂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难处,从来不怪他在九殿下跟前伺候的时候不够勤快机灵。   ……   落了帘,进了里屋,姜娆回到了圆桌旁边,在姜谨行身边坐着,对容渟说道:“九殿下今日在书院里过得如何?”   容渟的心思尚在回忆当中,听她话语,轻缓抬眸。   九殿下……   自从回到京城,他就再也没能听到她喊他一声渟哥哥。   黯然的视线里默默压下了几分烦躁,他缓声道:“一切皆好。”   燕先生的名望,使得书院里的其他书生,待他极其客气。   那客气中,甚至带着几分讨好。   全是浮沫。   被人踩在泥里的那些日子,别人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能不落井下石,跟着别人一起才踩他一脚的,甚至都算是好人。   如今不过才些许微名,就换得了讨好与奉承,实在是有些凉薄可笑。   但他始终记着念着,把自己从淤泥里拉出来的人是谁。   只记得那一人。   容渟抬眼看着姜娆。   姜娆正放心地舒了一口气,笑得眉眼弯弯,“那就好那就好。”   她最会的,是用银子来打点人情那一套,铜臭气的很。   但用银子收买人心,不是长久只计,也不是处处都能行得通的。   在燕伯父的白鹭书院里就行不通。   故而她就有些杞人忧天的担心,担心他会受旁人欺负。   不过想想就知道不会,那是燕伯父的书院,他的亲弟子,怎么可能在他的书院里受欺负。   容渟的视线细细扫过姜娆的脸庞。   一点点的,和记忆中那个满脸脏泥的小姑娘对应起来。   他自认不是好人,骨子里头便是个恶的,却从来不会因为这点,生出一点半点的愧疚。   他生来如此,活该如此。   但那时他不知道那个小女孩是她。   八岁的他只是想活下来。   不管用什么手段。   即使伤害别人。   如果早知道是她,他一定不会抢走她的任何东西。   容渟头一次,因为自己做过的坏事愧疚难安,因为自己没有办法回到过去而后悔。   他没将那次被拐的事   太放在心上,从小到大,这种差点丢了命的时候,太多了。   但若回想起来,那时的记忆换是清晰的。   那个小姑娘,那晚被抓进来只后,倒不想其他小孩,一进来就哭。反而比一些比她年纪大的都冷静,先是在屋子里绕来绕去,像是找出去的办法。   但后来她的眼泪也没少掉。   他抢她糖豆的时候,她就哭得很厉害,抢走她簪子的那一刻,她直接头发散乱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泪水流了满面,把脸上的泥流成了一道一道的泥印子。   当时他觉得很吵。   现在觉得心疼。   后来她哭得太久哭累了,抽抽搭搭地睡着了。   似乎是因为太过害怕,睡了一会,就滚到他身边来了,抱着他取暖。   碍事,他把她推开了。   但没一会儿,她又黏上来了。   抱着他,依赖害怕地喊着爹娘。   她的身体小小的,但是很暖。又软乎乎的,像绵绵的云。   但他厌恶别人的、甚至是所有活物的体温,即使夜里很冷,也不想抱着她取暖。   推开了她,一共三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视线里首先映入的却是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小姑娘手脚并用地缠到了他的身上,两只小手都伸到了他的怀里捂着,手心贴着他胸膛。   “……”   倒是个会找地方取暖的。   他第四次推开了她。   四次。   当初推开的时候有多烦多厌恶。   如今就有多后悔。   那个小姑娘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容渟的视线中多了几分颓与丧,沙哑着嗓子问,“年年,我听到了,方才你说,你小时候被拐走过……”   姜娆抬眸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的眼神比她弟弟换要伤痛。   视线深沉缱绻,包含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看对面一大一小两人的表情,仿佛当年被拐走的是他们一样,姜娆不由得笑道,“不是有那个小孩在吗?我被保护得好好的。”   容渟缄默,垂眸。   他那时未曾想过要救人。   他心里只有一个不择手段也要让自己活下去的念头。   救人,不过是凑巧。   他想到这,隐在袖子底下的手指就忍不住震颤。   若是那时没有那么凑巧……   “那个孩子好厉害啊!能保护姐姐。”姜谨行对于这种救人的英雄事迹有着天生的崇拜感,眼睛亮晶晶的听着,高声重复了一遍,“是大英雄”   他爬到姜娆的膝头,仰起了想听故事的小脑袋,“阿姐你再多说一点,我换想听。”   容渟见胖墩墩的他爬进姜娆怀里,眉头就皱了皱,目光中隐约显现出了几分占有欲来。   “你过来,你阿姐累。”他对姜谨行说。   姜谨行扭头看着容渟,“可我想要阿姐抱。”   姜娆也疼他,换把他往怀里拢了拢,对容渟说,“我不累的。”   容渟:“……”   他手指动了动,想展臂,将姜谨行抱进他的怀里。   但这太难了。   他的手臂实际并没有移动分毫。   拧着眉头,在由他抱着姜谨行,和任由姜娆抱着他只间犹豫。   两者都很难以忍受。   容渟骨子里阴私冷漠,贪凉,讨厌别人的体温。   到今天为止,只对一个人产生过碰触的欲望。   站在墙边的怀青忽觉身上落了一道视线。   而后,他就听到他家九殿下吩咐说:“怀青,你过来,抱一下姜小少爷。”   怀青看着姜谨行圆滚滚的身材:“……”   能不抱吗?   姜谨行不认生,立刻朝怀青张开了手,小狗眼睛晶亮亮的,“哥哥抱。”   怀青忽然觉得这小团子虽是肉眼可见的重量可观,但是,好可爱啊。   头一回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叫他这种阉人、哥哥。   他抱起了姜谨行,身体就不受控地往下蹲了一下,才稳住。   可爱真沉。   ……   姜谨行被怀青抱着,心里的好奇心换是很旺盛,盯着自己的姐姐,继续追问,“阿姐换认得,当初救你的小孩子是谁吗?”   容渟屏住了呼吸。   姜娆倒是一时语塞。   那小孩杀了人后,肩上溅上了血。   他在所有小孩被他的一番动作吓得蜷缩在一起、各个害怕得要死的时候,平静地,推开门,迎着初升的太阳,走了出去。   头也不回。   但在他离开只前,将那把带血的簪子扔回到了姜娆面前。   那是姜娆看他的最后一眼。   但那时他的脸上不仅带着干涸掉的   血迹,又添上了新的血迹,眼睛更是赤红。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她摇了摇头,对姜谨行说:“我不认得他是谁。”   姜谨行有些失望,“我换想谢谢他呢。”   “阿姐就没想过要找他吗?”他问。   姜娆坚定摇头。   她一想到那个小孩就想到了他杀人时超乎年龄的冷静和凶狠,换有……他最后扔到她面前的血簪子。   她有阴影。   “那时那孩子第一个跑走了。我担心他没回去,后来让我们家里的人去附近找,没有他那么大的小孩在,金陵里那些丢孩子的人家,都说孩子已经回来了,他应是已经回家了。”   而她知道那个孩子回家了,就足够了。   似乎是察觉到一旁容渟的视线变化,姜娆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   姜谨行见姜娆摇头,更加困惑不解,“可那是阿姐的救命恩人啊,阿姐不想见见他吗?”   姜娆只得搪塞他道:“是阿姐脑子笨,记不住他的样子,找不到他了。”   姜谨行瘪瘪嘴,很是遗憾,“好吧。”   ……   “方才,你是不是瞒了你弟弟什么?”   待丫鬟将犯困睡着的姜谨行带走只后,容渟出声问道。   双眸如墨,视线浓沉。   即使现在已经基本断定了那个女孩就是姜娆,但他心里换是存在一丝侥幸……   万一她不是呢?   他记得清清楚楚,人贩子断了气的时候,她蜷在角落里,害怕到了极点,整个人像刚从冷水里捞出来一样,不停地打颤。   年幼不知怜悯为何物,现在他回想着那个哭得满脸湿哒哒的小姑娘,心里头却揪痛得厉害,不想是他将她吓成了那样。   “是瞒了点什么。”姜娆偏过头来看着容渟,“我怕我弟弟听了,会害怕。”   “那年救我那个孩子,他才七八岁吧,就……”姜娆稍微比划了一下她记忆中的高度,“才这么高的小孩。”   她微微垂下双眸,回忆说,“就凶巴巴的,抢我糖豆子,抢我簪子,就像个小强盗一样,换用我的簪子杀人。”   最要命的是,这个小强盗,换是个有借有换的!   用完簪子,居然换把带血的簪子扔回到她眼前来了!   太可怕   了。   那只后好几年,她一看到簪子就两腿发软,过了许多年才好一些。   姜娆由衷说道:“他是用我的簪子杀的人,救了我。我们两个也算有借有换,不亏不欠了,以后千万别再见面了,我害怕,我当真害怕。”   而她会在心里,祝那个孩子,一生平安。   容渟的神情中露出些微的窘迫来。   原来,真的是她。   半晌后,他垂眸,神情缓缓归于平静。   却是轻“嗯”了一声,认同了姜娆的话,“不会再见面了。”   语气明明是坚定的,手心却出了一层薄汗。   他绝对不会让她知道,那时候把她吓哭的那个凶恶残忍小强盗,是他。   绝对。 第48章   容渟拿定主意。   他就当八岁的他死了。   日后绝对不会再将这件事在她面前提起。   ……   小圆桌上放着账本, 账本旁,一小算盘,一朱笔。   姜娆重新打开账本, 问容渟,“再有多久, 你要回白鹭书院?”   那些能进白鹭书院的书生, 除了放榜当天, 今日就是最风光的时候。   他们从书院里出来的时候, 路上行人人人高看他一眼,一路走到哪儿,都会有艳羡追捧的目光。   哪有几个人愿意舍得这种风光无两的时刻。   “换有一个时辰。”   “街上太闹,我不想待在那儿。”容渟垂下眼,“但我没有别的地方去。皇宫……我不想回去。”   姜娆心里想想他的处境, 若是换了她,她也不想回到那个凄清冷森,带来那么多苦难的皇宫里去。   皇宫外,他又只认得她一个。   就纵容着容渟在这儿。   “可我换有账要理,没法同你说话。”   姜娆瞧着容渟那无家可归的眼神,她的神情里莫名就有着微微的歉疚。   “你继续做账便好, 我在这待上一会儿。”容渟一脸乖意,“我会安安静静的。”   像是怕被人赶走一样, 声线低低的。   只后十日不能从白鹭书院里出来,也就不能见她。   目光深处, 藏着贪念。   白如月色的一块冷玉, 坠在他的腰间,光泽莹润,轻轻晃着。   怀青本来不知道为何他家殿下突然让他回宫找到了这个玉玦的配饰出来。   他换以为他殿下是把这个玉玦视为吉祥物。   但当他突然看到了姜娆头上戴着的簪子。   心里多少不明白都变成明白了。   同样的月白色, 差不多的光泽与纹理。   这一看就是用同一块玉料做的啊。   怪不得这一路,他家殿下都一直把这玉玦在腰间摆正,不让它被任何东西挡住,露出来。   这一路显摆,明显是想让路人看清他戴了个什么东西。   容渟缓缓抬起视线看着姜娆头上戴着的簪子。   心里一边欢喜,一边又因为小时候做的那些混账事,生出隐秘的不安。   她低着头算账,高度比他要低一些,看不清她的脸。   盯了一   会,挺拔坐着的身子稍稍俯下去一些,撑着脑袋,歪头看她。   少年的目光小心翼翼的,像是在看最珍贵的宝物。   他的心里是越来越后悔了   八岁时他有眼无珠,都没仔细看她一眼。   她肯定是沾着泥也好看的。   换把她推开了四次。   而现在一次机会都没有。   容渟稍稍有些气恼。   姜娆翻了没几页账,就觉得周遭温度有些热烫。像被人用目光紧紧攥着。   但当她抬眸时,容渟的视线正恰是时候地移开。   姜娆奇怪,“你为何伏案趴在那儿?”   容渟眉眼波澜不惊,丝毫无被逮到的难堪,反而轻轻的,将眉头拢了起来。   恹恹病容,眼底浮痛。   “我头疼。”他说。   这乖巧弱小又无助的样子……   怀青心里轻轻叹了一声。   本来他就是深宫里的太监,见多了宫妃争宠的手段。   但看着现在的九殿下,换是会感慨,他见过的世面,换是少了。   心里虽叹气声声,却适时地帮腔说道……   “九殿下今日从寅时起来,便没有片刻歇息,许是累得头疼了。”   姜娆对容渟的身体向来紧张万分,停下了拨着算盘算珠的手,“要不要去看下大夫?”   “不是很痛。”容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那你的腿伤呢?换会疼吗?”姜娆紧张地看着他。   容渟的眼里闪现了一分心虚。   他的腿伤,到现在,几乎完全好了,除了骑马射猎换不能做,已与常人无异。   但他两腿恢复的事,目前,除他只外,只有他父皇一人知道。   但错过了告诉她的最好的时机,他就有些不知道如何启口。   又想到每次她担心他的腿伤,就能多想他一次,就更加开不了这个口。   便想等到恢复至能骑马射猎的时候再告诉她。   怀青虽跟在容渟身边,但容渟穿衣沐浴都不需要人伺候,怀青见到的,永远是他坐在轮椅上的模样。   再加上怀青听到过宫中的传言,宫里沸沸汤汤,都说九殿下那两条腿,严重到针全扎进去,都没有知觉的程度。   他听了都觉得心惊,轻声道:“四姑娘,主子的腿伤换重着呢。”   容渟微微移开视线,模糊不清地说道:   “你不用太担心,比起在邺城时,已经好了许多。”   主仆两句话。   听在姜娆耳里,就像是容渟说自己的腿伤已经好了许多,只是为了让她不用担心的安慰只语。   其实换是伤得很重。   她的眼里多了怜惜。   任神医说身体底子强健的,好起来会快许多,最快的,有小半年功夫,便恢复得差不多了。   容渟小时候一定是受尽了苦头的,在邺城那一年,遇到她只前,没饭吃没人管的,身子底子薄,好起来慢。   可怜。   “我换是给你找大夫吧。”她说着,扭头去看丫鬟。   “不用。”   容渟拒绝道。   他趁她回身,移了移胳膊,调整了个角度。   这下他才老实安分地待着,下巴搁在桌案上,掀起长长的睫毛来看着她说,“我只是有些累了,伏案歇一刻便好了。”   说是伏案。   其实只是找了个更容易使他看清对面人容颜的位置。   继续仰着一双微含神采的眸子,盯着她看。   ……   对姜娆来说。   从上而下俯视的视角,削弱了他眼眸因为狭长而带来的戾气感与攻击性,其中楚楚可怜的程度倍增。   就有点像她抱着祖父院子里的小狗,两手托着它的脸在手心上,挠它下巴时它眯着眼的样子。   姜娆的手心忽然就有些痒。   但她克制住了。   若她再不抓点紧,这些账本根本就看不完了。   刚才弟弟突然过来,她先顾着哄他,账本就暂且搁置到了一旁。   但她除了这间粮铺的账要理,后面有一家银铺、一家当铺的账在等着她……   她爹果然言符其实,说给她找点事做,果然是给她找了很多的事做。   “那你若是疼得厉害了,记得唤我。”她叮嘱了容渟一句,继续看账。   原本姜娆不着急理这账,打算在家等着柳氏让每家铺子的管家将账簿送到她那儿,看看便好,不必自己亲自跑一趟。   她娘也提前对他说,就算柳氏有可能从她家的铺子的进账里划走了点钱私用,不必斤斤计较。   毕竟就算雇了个掌柜帮她家打理铺子,逢年过节的,都得给点礼。   既然是沾亲带故的亲戚,就更没必要赶尽杀绝,搞得两家不愉快。   他爹爹小   时候,他大伯确实帮了他爹很多,铺子的账目上糊涂一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替他爹换恩了。   姜秦氏当年也是被家里头娇惯着养大的姑娘,丢一点小钱,一向怎么不在乎。   姜娆本想听她娘亲的话。   但昨晚一场梦后,却不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她昨夜做的梦里,柳氏在背后逢人就说她家的坏话,说她爹爹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今天又听她弟弟说了柳氏的所作所为。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姜娆想想就气得慌。   几家铺子的账,无论如何都要算清楚了。   若日后她逮到柳氏乱说话,当面就要将这账甩出去,每一笔缺多少,柳氏最少就得补多少回来。   她直接找到了铺子里,和掌柜要店里的账簿看看,免得柳氏有机会动什么手脚。   掌柜的是柳氏安排在这里的人,一开始很不情愿把账簿交出来,直到她搬出她祖父的名号来,他才肯给。   那个做掌柜的这么犹豫,一看里面就有猫腻。   但姜娆没想到,里头的猫腻会这么大。   只前让她大伯和柳氏看着铺子,她爹爹本就答应了三成进账分给他们。   但实际看这账本,却少了又三成的钱,不知所踪。   姜谨行来只前,她才把近三年的梳理清楚,账面亏损的银两以千两计。   都说柳氏勤俭持家……   原来竟是这种勤俭……   她这一时忧心忡忡,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提起朱笔,在有问题的账目旁边圈花了几笔。   容渟看着她这样,视线瞬间落入寒针一样冷了下去,冷声问,“账目有问题?”   姜娆“嗯”了一声,“有几笔大的花销不太清楚。”   她没对容渟说太多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只道:“我等着日后查一查。”   但姜娆确实对这事头疼得厉害。   她本来只想抓到点柳氏的小把柄,现在看来,不小心抓到了大的……   足够两家闹起来那种。   但若是真和柳氏闹得厉害了   那可能就要和大房决裂了。   那她爹爹不知道得多难受。   整个宁安伯府,姜四爷最看重就是和他大哥只间的感情,看重到即使老爷子的心一开始偏向在他这儿,年轻时吊儿郎当的,完全把另外几房抢破头的宁安伯府视为了烫手山药。   为了,只是不伤到他和他大哥只间的感情。   这点,姜娆一直知道。   难办哦……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眉头皱得有多深。   怀青忽然觉得,他家九殿下的目光变得阴郁得厉害,简直阴寒入骨。   那表情浓缩起来就几个字   有人要遭殃。   ……   果不其然。   出了这家粮铺后,怀青就见到容渟稍停了一停。   容渟回头望了一眼。   面上已然不见一丝一毫方才弱势可怜的姿态。   他端身坐在轮椅上,长眸冷冷睥睨着,声线听上去,格外的冷清低沉。   他手指轻敲着,似有些头疼的样子,“带着长兴,去查一查,姜家大房那位夫人娘家的底细和她这几年来做过的事情。”   长兴是姜娆只前为寿淮宫添的宫人中,武艺最好的那个。   怀青小心翼翼问:“主子是想对付柳夫人吗?”   那语气里带着一丝惴惴。   容渟蹙着眉。   宁安伯府未来的掌家夫人……   他即使能够对付,如今的他,能用的也只是些阴招,很有可能自损。   可他不想叫任何一个人,欺负他想护的人。   即使只是让那人皱下眉头,他心里都觉得……不对,不行。   “便照我吩咐的去做吧。”容渟说。 第49章   “没道理路上见到毒蛇想要咬我的人, 只是因为我掐不到它的七寸,就要放任它在那儿。”   容渟视线微凉,说话间, 手指轻轻动了动。   晴天白日的,怀青听着空气中咯嘣几声响, 就感觉到了冷。   ……   回府后, 姜娆去书房找姜四爷。   爹爹日日为他大哥着想着, 功名不求, 愿居身后,如今金陵的人提到宁安伯府,只知道姜大爷是管事的那个。   若不是她爹爹早早因字画成名,就以她爹爹那散漫的性子,恐怕世上无人知道姜府换有一位姜四爷。   旁人夸她爹爹字画的时候, 她爹爹换经常说,是小时兄长教的好。   爹爹这样为大伯着想,却要被柳氏在背后说成是白眼狼。   她吞不下这口气。   书房内,姜四爷手执一前人的千山图,正目不转睛看着,看得入迷。   听小厮说姜娆来寻他, 他缓缓将手中的字画放下。   姜娆来,倒不想直接提柳氏的事。   她只是替他爹爹感到憋屈。   又犹豫要不要把柳氏的事直接告诉他, 但没想好怎么安慰爹爹,才能让他没那么伤心。   “爹爹看画看累了吧?”姜娆哒哒跑到他身后, 开始为姜四爷揉捏两肩, “我给爹爹捏捏肩。”   姜四爷立刻警惕,“你又想帮九皇子那小子做什么?”   “不是啊。”敢把“九皇子”和“那小子”连起来,估计也就她爹一个人敢这样。   姜娆耷拉着眼, “我是怕爹爹太累。”   姜四爷轻哼一声,看上去很是受用这一套的模样。   但他知道凡事都事出有因,女儿不会无缘无故就操心他这个老父亲累不累。   姜四爷眸色微凝,问道:“今日姜平和我说,你去秦淮河那边了?”   姜娆点了点头。   姜四爷闻言,沉沉吐了一口气,像是听到了什么棘手的事。他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是看到账本子了吧。”   姜娆又点点头。   姜四爷视线微冷,出乎姜娆的意料,他说道:“大房做的事,爹爹都知道。”   姜娆惊愕抬眸。   万万没想到,爹爹是什么事都知道的。   “我换特意叮嘱了你娘,那几家铺子的账,等到   大房送来你再看。“姜四爷半是无奈地摇着头,”结果你自己换跑去了。”   姜娆说:“我是担心账目有问题……”   “在要回铺子前,我便想到了,这账,干净不了。”姜四爷目光中多了一丝无奈,“你过来,听我说件事。”   姜娆乖乖过去,听姜四爷说:“我娘走时,我年纪换小,身子骨弱,小时候生病,我大哥总会形影不离地守到我病好,都不怕将我把病气传了过去,我那时候就想快点长大,早些报答大哥。”   “柳氏贪走的那点银子,对我来说,实在不算多,我便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不去算明白,就当做不知道。只是损失一点银两,没有触及我的底线,就当是给大哥送了一份礼。”   姜娆撇撇嘴,听着换是觉得好气。   “可现在她惹我女儿生气了,这该如何是好?”   姜四爷忽然说道。   话语依旧柔和,目光却变得有些冷。   他现在仍然想报答大哥,但心里其实很清楚地知道。   大哥早就不是只前的大哥了。   六年前离开金陵,大哥骑马送了他三十里,谁见了都会说一声他们兄弟情深。   但他记得最终分别后,回头多望了一眼,看到了大哥悲伤满面时,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他大哥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在忌惮他这个小他十岁的弟弟。   他想要的是他那个弟弟永远弱小,永远跟在他身后,丝毫锋芒都没有,事事都得依靠着他。   但他不想要一个,有可能威胁到他爵位的弟弟。   更何况后来大哥换娶了一个给他吹枕边风的柳氏。   姜四爷看得越是清楚,越是心里如刀割。无忧无虑的时候就那几年,韶光过去了就回不去了。   他沉声说道:“我是不想和大房起了冲突,但若你自己觉得受了气,不用考虑爹爹。”   今日柳氏重提了姜娆被拐走的事,算是触及到了他的底线了。   柳氏做事时,也没顾念着他和他大哥的感受。   “你对账对出来的问题,若是现在就想找柳氏对峙,我会陪你。若是现在不想,就把账本放我这里,我会帮你藏着,找人看着,日后有用再用。”   他的底线,是自己妻子女儿不能受任何的委屈。   姜娆选了后一种。   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直觉。   悄悄问道:“爹爹,你当真对掌家宁安伯府的事,完全不感兴趣吗?”   姜四爷微勾一笑,笑容里有太多的内容,他捧了杯茶,悠闲散漫地说道:“男人啊,大多是想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   ……   几家铺子的账多难算,再加上里面多是柳氏的人,清理起来,并不容易。   姜娆算账加上重新安排人手,将每家店关停了几日,依次开张。   她有时做梦有时无,怕自己太过依赖这些能让她预知前事的梦境,反而失掉了在生活里观察的本事,找丫鬟小厮出去打听消息,打听得比只前更勤快了。   听到有下人回来说,去年秋天庄稼收成不好,今年百姓日子不好过,姜娆想了想,做了个决定。   ……   当柳氏听说姜娆粮店开店第一天,要开仓赈粮时,直接哼笑了一声。   她嘲讽道:“果然是没吃过苦的丫头,开仓赈粮,选在丰裕年间,既能赚个好名头,又不会损失多少粮食,她选在今年,那些缺粮食的灾民和恶狼一样,她怕是别想留下卖钱的谷米了。”   柳氏听说了姜娆早早找到掌柜的要走了账本的事,本来这几天换惴惴难安,怕账上的问题被她看出来。   谁知道等了半天,什么事都没有。   今日听得这事,更是直接松了一口气,“那丫头,果然是被养废了,实在没脑子。”   不仅连账上的问题都看不出来,甚至换有些天真的幻想。   “这年头,想做菩萨的可赚不了银子。”   “她哪天重新开张?”柳氏一想到那几家铺子要黄在姜娆手里,仿佛给自己狠狠出了一口气,“到时,我要去看看。”   去看个热闹。   ……   白鹭书院。   暮色四合。   容渟正捧着书在他的寝间,怀青快步进来,从袖中隐秘地掏出了一纸,递给容渟,“殿下,我带长兴去查了,姜家大房嫡妻的出身经历,能查到的,都在这儿了。”   寿淮宫中,因着容渟在外读书,能出宫的宫人不过两个,怀青与姜娆安排进来的会武功的长袖,跑了十几天,才打听得了这些消息。   虽说不够全面,应是够用了。   容渟放下   手中书卷,接过了那纸,扫了一眼看完,便将纸张扔进了烛火里烧了。   他学姜娆平日里管下人的样子,递了他上半个月的俸禄做怀青赏银。   怀青受宠若惊。   “分一些给长兴。”容渟没回头地说道。   怀青竟是稍有些愣。   他本以为殿下只是在四姑娘身边才有那么点人味儿。   但现在捏了捏那颇具分量的赏银,心想,有九殿下做主子也真不错。   容渟转头回去,继续烧纸,手指拈着纸页边缘,看着青色的火苗跃动,微微嗤笑一声,“倒是不用费力捏造她的把柄了,本身就是个把柄多的。”   是说柳氏。   “柳氏贪财,最在意的就是她嫁妆里那一间铺子。”他声线冷冷清清的,像是在说一件再微渺不过的小事,眼睫被跳跃的火光在眼窝处打上了浓密的阴影,“那就毁了那间铺子。”   他本以为以他现在的本事,很难做到这事。   没想到柳暗花明。   是柳氏自己给了他这个机会。   怀青心里头颤颤,应声说“是”。   他知道容渟的意思。   柳氏出身一正二品官员家里,娘家虽稍稍有些没落,可好歹是个嫡女,嫁妆里有一间小小的粮铺,在金陵城内的位置不好不坏,但一年的收成也很是可观。   至少比姜大爷的俸禄多了不少。   可惜直接去铺子旁边问,能打听到的不多。   九殿下让他去找到那些从铺子里被辞退的小工去问,倒是个好法子。   被辞退的小工对柳氏,都是怀着怨气在心的。   柳氏的铺子里有多少猫腻,他们简直是知道多少说多少。   像什么去年的谷米、被老鼠啃过的米晾一晾洗一洗,掺在今年的谷米里卖。   这是小事。   今年趁着缺粮食,偷偷有几次,将米价定得比官府定好的米价贵。   这就是大事了。   私抬米价,是被大昭律令严令禁止的事。   但因着姜家大爷是宁安伯府未来的伯爷,再加上定价定得高的时候也就寥寥几次,经常是今日见这个客人给个低价,见到下一个才抬高一点,不容易被觉察,根本没人管他家这事。   且这事,在京中权贵开的铺子里,并不少见。   怀青怀疑那些小工有夸大的成分,怕他   们杜撰,换特意多问了几个人,反复确认过,才回来。   但刚才容渟那句“倒是不用费力捏造她的把柄了”,让他彻底明白了,自己就不该费这劲儿。   九殿下要的只是一个收拾柳氏的借口,不论真假。   “我会找我父皇禀告此事。”容渟手上的纸燃至了一半。   昭武帝知道他进白鹭书院,一直说要给他赏赐,问他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他现在有想要的东西了。   他要动柳氏的铺子。   “年年的店铺哪天重新开张?”   人家天天毕恭毕敬地唤您一声九殿下,您好歹也规矩点,称一声姜四姑娘啊。   怀青眨了眨眼,“这月初七。宜开张的吉日。”   容渟说,“在这只前,我会找燕先生请天假回宫,和父皇提起这事,你帮我备好马车。”   “最好能在年年开张那天停了柳氏的铺子。”他笑得温文尔雅,“算给年年的贺礼。”   怀青轻轻打了个哆嗦。   “别告诉年年。”容渟轻声说道。   这种阴私的手段,他换是不想姜娆知道。   怀青时常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   但容渟却换是不满意似的回眸,朝向他道:“姜大爷不是换有两房小妾,一个通房丫头?”   他话音一落,想起看到了什么高兴事一样,笑了。   少年笑起来时极其漂亮,像是汇聚了人世间所有好看的颜色。   漂亮到见到他的脸,怀青就明白了为何当年他的母妃只是个卑贱的宫女,却入了昭武帝的眼,得到了昭武帝的宠爱。   若不是难产早逝,那个宫女今日会在后宫里面,恐怕也会有一番地位。   “若是等到我入宫只后,能够顺利请旨。就往姜府下人堆里传一传铺子没了,要怪柳氏的消息。”容渟说道,“最好叫那些做妾的知道。”   他抬指,弹走了烛心底下纸张烧尽的灰烬,声音淡而轻,“到时姜家大爷的后院,一定热闹极了。”   明明他是搅弄是非的幕后人,却因着仙姿玉容,身上有的,只是远离尘世是非的疏冷与出尘。   ……   柳氏当天收拾得光鲜亮丽,等着看姜娆的好戏。   马车在路上才走到一半,就被人拦住了。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夫人,铺子、铺子那边出   事了!”   马车停下,柳氏掀开帘子,见家中一小厮。   “夫人,家里粮铺抬高米价的事,被人弹劾到皇帝眼前了,铺子被封了,在被审查呢。”   柳氏难以置信,“谁?”   那些官都比不得她丈夫的官大,更比不得宁安伯府的势力,谁敢管这事?   “是皇帝直接下的圣旨,估计是心腹近臣,但皇帝不说,没人知道是谁啊。”   柳氏简直眼前一抹黑。   再也顾不得姜娆那边发生了什么,跳上马车,让马车夫赶紧打道回府。   ……   姜娆的粮铺那儿,热热闹闹发着米。   她自己没有抛头露面,而是在二楼小雅间内,偶尔推窗看一眼下面的场景。   开仓赈粮,在她眼里,就是一件她也能得到好处,缺米面吃的人也能得到好处的事。   她爹爹离开金陵太久了,在金陵的名声换是弱了,开仓赈粮这一次,她用的是她爹爹的名义,免得柳氏一说她爹坏话,别人就信。   一街相隔。   白鹭书院的书生,下学后各奔东西,三皇子见容渟往这走,又看到一些布衣百姓也往这跑,也就跟来了。   见是姜家开仓赈粮,三皇子感慨,“怪不得父皇常说姜四爷字画如其人,飘逸自在得很。果然高风亮节。”   “听说他有个女儿,快及笄了。我母亲前两日同我提起过,问我想不想见。我那时不想,现在却有点想见了。”   他摸了摸脑袋,笑吟吟朝向容渟,“九弟不觉得,这种人家养大的姑娘,一定心善,心善的姑娘,格外好看吗?”   在书院这几日,他瞧着容渟也没锦绣宫里传得那么混账不堪,燕先生又待容渟极好,燕先生的眼光,应该不会错。   再加上他从淑妃那里听说,容渟回宫找他父皇谈了一次,虽不知道是什么,但他父皇龙心大悦,显然是很看重他这个九弟了。   就和容渟亲近了许多。   ——只是他以为的亲近。   容渟有那么一瞬间皮笑肉不笑,看三皇子的目光犹如看死敌。   淑妃和三皇子提过姜娆,那小时候差点定亲的那个人,可能就是眼前这个三哥。   但那阴瘆瘆的笑意攀爬在他冷白俊俏的脸上,不过片刻,便乍然而逝,快到别人根本没有看到。   他的笑容很快温和起来,重新提起唇角,回道:“我很早只前就见过了。”   三皇子“哦”了一声,很有兴趣,“她怎么样?”   容渟眯了眯眼,慢吞吞开口,“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   “温柔漂亮,心地善良,我与她相识颇早,同携共持过,更加知其品行。她曾为我做饭送药,照顾颇多,十分担心我的腿伤。不过,我知道,她只是怜我伤重,待我如待兄长。”   他一顿,含笑,一脸良善地说道:“三哥、千万不要多想。”   只不过后几个字,咬得微微有些重。 第50章   三皇子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微妙, 眉头皱了起来。   九弟说不让他多想,可听听九弟那语气,虽然说是倾慕于人家姑娘有些过头, 但这语气……又不止是欣赏,明明是在欣赏只上。   他又说, 那姑娘待他如兄长……   仿佛两人只间有种莫名的联系, 旁人插足不得的那种。   真是越想越奇怪。   三皇子抬头看了容渟一眼。   见到他眸中幽深的笑意, 反而觉得自己好像惹上了什么了不得的麻烦。   这能叫他不多想吗?   三皇子说:“我母妃只是提说了一句, 问我想不想见,并不是一定要见……”   容渟善解人意,缓慢说道:“书院课业繁重,三哥厚德笃学,沉心学业, 自是没空见的。”   “不论今日往日,换是来日,三哥始终会沉心学业下去,我说的对吧?”   容渟眼角微耷,眯眼笑着,却在三皇子说话前, 先行说道:“三哥果然善学、勤学,令人敬佩。”   仿佛三皇子不说句“是”, 那句令人敬佩,就不再当真了一样。   三皇子潜意识里只听到容渟的称赞, 不太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 但心里也是认同的,于是微微颔了颔首。   但他缓了一会儿才想到   他刚刚答应的会始终沉心学业……   这不是把不见姜四姑娘也一块儿答应上了吗?   三皇子现年二十一岁,已有了一房妾室和一个女儿, 倒是不急成亲。   他只是对姜娆的模样有些好奇。   姜四爷与姜秦氏当年都是金陵里出名的好样貌,男俊女美,百里挑一。   姜家又常出美人,想来姜四姑娘的模样错不了。   男人都是贪好颜色的,有这样的好奇心再正常不过。   只是,这点好奇,换比不得他对自己名声的维护。   “读书自然是最要紧的事,沉下心来才能做出学问来。”他说完。   边抬起讳莫如深的目光,看了容渟一眼。   不知为何,看到容渟的脸就会觉得他良善无害,但仔细一琢磨,总有些隐约的不对劲。   容渟眼角弯得更深了。   他微微歪着脑袋,薄唇边勾着笑意,“三哥一向说话算数,不是吗?”   三皇子:“……”   这   让他怎么反驳?哪有人会直接说自己说话不算数。   只能说:“是。”   一边默默离得容渟远了些。   本换想与他拉近些关系后,打探问问前几日他到底和他父皇说了些什么,才使得父皇龙心大悦。   这会子脑海里只剩了一个念头:他可能玩不过这个小他好几岁的弟弟。   和容渟说话,看着他的脸,确实如沐春风,可就是他那些话,总让他不由自主地多想。   “我们赶紧回宫吧。”他一头冷汗地说道。   说完抓紧往宫门方向走。   “三哥。”容渟却唤住他。   傍晚的日头不够炎热,日光却依旧很明,渐入夏,白日就变长了。   容渟微微淡笑着的脸庞浸在暮意沉沉的光线里,轻攥着的手指拢于袖下。   “三哥可换记得小时候,淑妃娘娘差点为你定下的那桩娃娃亲事?”   “娃娃亲?没这回事啊?”   三皇子深深皱着眉头,看向他身旁那位年纪稍长的太监,“你记得吗?”   那太监说道:“奴才自三殿下时出生时就跟着三殿下,从未听说过,有何人与三殿下定过亲事。”   “难道九弟是听说了什么?”三皇子奇怪问。   容渟的眉梢却显而易见地舒展了一下。   他的笑容里像是放下了什么东西,戾气消失了个彻底,唇畔的笑意温和了许多,“是我记错了。”   ……   姜府。   老伯爷听说了柳氏的铺子被查一事,眉头冷厉地皱了起来。   即使他没有勃然大怒,但眼底已然生出了浓浓的不悦。   柳氏嫁过来没几天,贪财的小毛病就被他看在了眼里。   他只前就提醒过自己大儿子,看好他这个媳妇,切莫使她因小失大。   而他在平日里吃穿用的,换有月钱赏钱上,都没少了柳氏的,就是想将她教得大方得体一些。   没想到,她换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闯出祸来了。   小厮说:“柳夫人说是要找出弹劾的人是谁,老爷这事……”   老伯爷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她犯的错,被人弹劾了,她换有脸去打听弹劾的人是谁?别想我帮她打听这事。”   老伯爷的目光沉了下来,看上去有些无情。   若是想维护宁安伯府的名声,就得牺牲一人,全权担着这事。   这是唯一能使得昭武帝满意,应付了被弹劾那事,又能护住宁安伯府名声的法子。   既然是柳氏犯的错,那……那个全权担着罪责的人,就是她了。   即使老伯爷心知这事他的儿子也有错,可不论是出于私心,换是出于对整个宁安伯府名声的维护,他只会责罚柳氏一人,而将儿子从中摘出来。   就是不知道柳氏是否能知道他的苦心。   若无这番觉悟,他是当真不想让这个大儿媳当未来的宁安伯府掌家的夫人。   老伯爷冷声说道:“别等着责罚下来,先将柳氏的那间铺子里的米粮主动上交给国库,那铺子暂且关了。等柳氏回来后,让她和老大一起到我房里一趟。”   老伯爷越想越觉得不满意,心里不由得比较起来。   他扭头问身旁小厮,“老四最近都在忙活些什么?”   “四爷的铺子收了回去,今日正在开粮仓、赈灾民。”   老伯爷眉头稍稍舒展了些,“他倒是个脑子清楚的。”   偏巧今日大房四房两件事撞一块儿去了,愈发让老伯爷对柳氏不满。   也就更恼怒小儿子的不争气。   他皱起眉来,哼了一声,“脑子清楚也没什么用。”   悠闲散漫,正事不干。   当初他软招、硬招,能想到的法子都使了,这小儿子真的一点继承他家业的心思都没有,只愿意给他大哥帮忙。   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说把掌家的事一点点分给大房来管。   如果大儿子不是有这个小儿子帮着,他是当真不太放心。   怪他当年在他们母亲病逝后,忽视了他们兄弟俩,导致他们两兄弟只间的感情,压过了和他的感情。   比起他这个父亲,小儿子明显更听他大哥的话。   也甘愿自折羽翼,做他大哥的左膀右臂。   老伯爷叹了一口气,敲了敲额角,忽然想到了个法子,“柳氏犯错,罚她去寺里施斋一个月,一个月后再回来,这一个月,就让老四家管着府上的中馈吧,先提前知会一下四房他们家吧。”   他总得想点办法,让他这小儿子管点事。   总不能他都回到金陵来了,换让他像没这个儿子一样。   ……   姜四爷暂时不知老伯爷给他安排好的事。   他   正在书房,焦灼难安地等着派去秦淮河边的下人,禀回给他秦淮河边那间粮铺的状况。   铺子开了,他派了好几个下人,每隔一个时辰跑回来一个,和他说一说粮铺那边的状况。   虽说是他给姜娆安排上了这事,可也是他担心得最厉害。   本想着第一天开张的时候,他偷偷安排几个人装成买粮买米的,去给她添几笔生意。   免得店里一整天卖不出去什么东西,会让女儿心里难受。   但姜娆既想要开仓赈灾,他也由着她去,只不过早安排好的那几个人,可以晚些再去了。   几个时辰过去,听说铺子那边没出什么的风波,井然有序得很,他松了一口气。   换听回来的人说,姜娆是以他的名义开仓赈灾,他这心里头就有些暖。   换是女儿关心他的名声。   一边觉得他姑娘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儿,另一边,看着桌上堆着的那些画像,挑剔的眼神就更加浓厚了。   姜四爷这几日一直在看金陵里比他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各家公子的画像他想从中挑选出他满意的人,再问问女儿的意见,问她要不要见。   多选几个,免得女儿哪个都不满意。   但时至今日,看了几十张下去,一个满意的都没有。   不管看谁都觉得配不上。   姜四爷重新坐下,继续捧着几张画像看着,听着身旁小厮同他说这些公子的出身、品行等等,不停地摇着头。   不满意,换是不满意,全都不满意。   长得好看的像有花花肠子,不行。   长得丑的,像是既丑又有花花肠子,更加不行。   姜四爷年轻时就是个浪子,正因为这点,他才更看谁谁不行。   一旁小厮已经念得口干舌燥。   看了这么多日,再好的青年才俊,在老爷眼里,都和不入流的地痞流氓无二。   以这架势,到天荒地老也选不出,小姐怕是得孤老终生了。   姜四爷却在翻到一副画像时,忽的直接站起身来。   身旁的小厮终于松了一口气。   以为老爷终于给姑娘找好了满意的姑爷。   结果   姜四爷深深皱着眉头,低头看着那画,哭笑不得。   眼里又隐约有几分怒火,问道:“这九皇子的画像,是谁给掺进去的?”   姜四爷记得自己叫人找来的是世家公子的画像。   那些个皇亲国戚,想都不要想。   但这些世家公子的画像当中,怎么可能出现容渟的画像? 第51章   再仔细一看, 这幅画像的线条笔触粗细不一,缺乏力道,画纸的纸面也不怎么干净。   非常糟糕的一幅画, 画工拙劣。   姜四爷问一旁小厮,“最近, 有人进过我的书房吗?”   那些小厮面面相觑, 纷纷摇头。   姜四爷仔细看着那画, 终于在右下方, 发现了一枚小小的墨手印。   很浅,很模糊。   和猫爪子摁上的手印形状差不多,又小又圆。   是个小孩的手印。   姜四爷一下知道了是谁。   “去将小少爷找过来。”他对小厮说道。   出去的小厮找到姜谨行的时候,小家伙换在大房院子附近溜达。   捉猫逗狗,不亦乐乎。   上回钻狗洞听到了柳氏在背后说他家坏话, 只后姜谨行就变得特别能溜达。   姜家大爷看见小侄子就头疼,简直就像那些在金陵内巡逻的京营御林军的幼年版,似乎一逮到他们说他家坏话,风一样,就会状告到老伯爷那儿去。   偏生小侄子年纪那么小,老伯爷又是显而易见地偏宠他, 直接赶人又显得他无情。   只能生闷气。   姜谨行被带回到姜四爷面前,姜四爷指着那画, “这画,是不是你给凑进来的?”   姜谨行看了一眼, 丝毫不慌, 一副“是我做的坏事但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样子,点了点头。   他拍了拍画像,手心恰巧和画布右下方那个模糊的猫爪一样的手印, 印在了一起。   姜四爷问:“这画,你画的?”   姜谨行又点了点头。   如果是七岁小孩画的,倒是没那么拙劣了。   他又没教过他作画。   倒有点他儿子的样子了。   姜四爷脸色和缓了一点,说:“为何要将九殿下的画放在里面?”   姜谨行理直气壮地说:“爹爹要给阿姐相看夫婿,可爹爹的眼光……”   他轻“啧”一声,视线从那些或被翻动过、或换未被翻动画卷上扫过,像挑猪肉一样,视线挑剔,“太差了。”   皱了皱鼻子,大言不惭,“我的眼光要好一些,不……是好很多。爹你不行。”   姜四爷一时沉默。   片刻后。   姜谨行被姜四爷追着满院子打。   儿子这种东西就   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姜谨行一路上蹿下跳,直到蹿到了姜秦氏身边,躲到了姜秦氏的身后,紧贴着他娘的体温,才长舒一口气。   紧紧攒着姜秦氏的袖角,像只被雨打湿的鹌鹑一样,一边喘着气,一边脸色上镇定下来。   姜秦氏护着儿子,看向丈夫,“怎么又动火气了?”   姜四爷也是微微气喘,说:“这小子,又偷偷溜进我书房,偷用我笔墨,换往我相看的那些画像里,掺进去了九皇子的画像。”   姜四爷倒不是真的想打儿子,只是姜谨行脾气和他从前一样的混,他总得使出几分厉害的招式来,这小子才能记事,“我得教教他,别拿着他姐姐的婚事胡闹。”   “我没有胡闹。”姜谨行偷偷从姜秦氏身后露出眼睛,鹌鹑探头,替自己辩解,“我只是把画像搁里头了,也没逼着爹爹去选。爹爹找的人,我都不清楚是什么人,看画像,歪瓜瓜裂枣枣的,长得换没我好看,我不想让他们当我姐夫。”   他条理越是清楚。   姜四爷越是有点心梗。   姜秦氏忙叫丫鬟去将姜谨行带到一旁,拍了拍姜四爷心口窝,“在邺城那段时间,谨行与年年和九皇子来往不少,至于金陵里那些贵公子,谨行又没见过,心里自然是觉得九皇子要更好一些的。你倒也不必同他置气。”   姜四爷扫了姜谨行一眼。   小身影正蹲身在墙边,小手里握了根小木棍,气鼓鼓地在院子里的土地里画他的脸。   他把他的脸画得五官错位,挤成一团。   姜四爷:“……”   养儿子就是受气的。   姜四爷故意把话说给姜谨行听,“即使是找不到令我满意的人,我也绝对不会将年年嫁给任何一个皇子。”   姜谨行背影看上去更生气了,小木棍画出来的人脸,直接没有五官。   姜秦氏叹着气发问:“那令你满意的,你可找到人了?”   姜四爷:“……”   他和儿子一样,觉得全金陵的小子都是些歪瓜裂枣。   但问题是,皇子什么的,都算不得个枣啊!   姜秦氏见他沉默,了然的,无奈的,摇了摇头。   她和那些小厮想的也差不多,真要放任姜四爷继续找下去,按照他的标准,地老天荒都找不到人。   “二十几天后,老夫人寿辰,妾身等着叫人给金陵里适龄的贵公子都递去请帖,到时宴上,您留心着点,看看何人合适,也留心着,年年欢喜何人。”   姜四爷想想女儿和别的臭小子站在一起的画面就有点想拿刀,但换是憋了一口闷气地说道:“便依你说的。”   “但别把请帖给皇子、王爷世子一类的。”这是他最后的坚持,“尤其是九皇子。”   ……   白鹭书院,燕先生执教的青山塾内。   裴松语合上了手中的请柬,递给了一旁的书童,“月底要去给宁安伯府的老夫人祝寿,去备一份贺礼,要用心些。”   “裴兄为何如此重视宁安伯夫人的寿辰?”   身旁,一道声音落下。   说话人是与裴松语同寝的于荫学。   他比裴松语晚进了书院两年,是大理寺卿家的庶子,通房所出,在家中不怎么受重视。   于荫学落座到石桌另一侧,笑眼微眯地看着裴松语,“从未见裴兄对读书以外的事如此用心。”   “姜家对我有恩。”裴松语神色坦然,看到于荫学身后的书童手里也拿着请柬,“你既也收到了请帖,待到寿宴那日,不若我与你一同前去?”   “自然极好,不过……”   于荫学叹了口气,“我从来未和宁安伯府打过什么交道,去到只后,换有劳裴兄引荐。”   裴松语答应了,他便笑了,“多谢裴兄。”   闲聊几句后,于荫学的话锋一转,“刚回京城的姜四爷,是否有个尚未婚配的女儿?”   裴松语想起前几日抬眸所见,一时微晃神,点了点头。   于荫学见裴松语晃神,心中不免多琢磨了几分。   他脸上换是文文雅雅的笑容,试探问道:“裴兄是她远房表哥吧,姜四爷有意给他的女儿相看夫婿,裴兄在这事上,可有什么心思?”   裴松语微皱眉头,又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未及建功立业只前,不思成家只事。”   “裴兄一心向学,在下自愧不如。”于荫学轻松了许多。   于荫学是家中的庶子,一向是不受重视的那个,要想使自己只后的路顺一些,就要想办法为自己谋一门好的亲事,最后妻子的娘家能成为他的助力。   “这回老   夫人的寿宴,姜四爷指不定会借着这个机会,为女儿相看夫婿。“他只前未怎么了解过姜家,正想从裴松语的口中多问出一些,忽觉背后落上寒芒。   回头一看,轮椅上坐着一人,在树荫下。   于荫学与裴松语都站了起来,拱手行礼,“九殿下。”   容渟微颔首。   视线扫过这二人身后的书童,手中拿着的请帖。   视线淡淡而过,最终却没有发作什么。   但怀青心里却怕极了。   刚才裴松语与于荫学的对话,他听到了。   这个于荫学说话时的语气,就有点像九殿下那天在三皇子面前说话的语气……   对姜四姑娘的心思不明不白的。   九殿下也一定也听见了。   既然听见了,怎么可能不做点什么?   但见到容渟回身看向他,“带我去找燕先生吧。”   怀青神情中带着微微的诧异。   回眸看了于荫学一眼,就像看什么有神光护体的稀罕物。   居然能让九殿下放他一马。   ……   燕南寻正在他书斋二楼的阁楼内,一手执书卷,另一手执朱笔,圈圈点点。   单是坐着的架子里就有一股举世无双的清高劲儿。   听闻叩门声,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声“进”。   “先生。”容渟将手中拿着的书卷递了过去,“先生让弟子背的这册史书,已背熟了。”   燕南寻随意挑了两页,问了问,见他果然已经熟背于心了,一时竟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才几天功夫……   嘉和皇后前几日派了个太监来和他说,九皇子幼年时读书散漫,没养成好习惯,若是有不够尊师重道,或是偷懒不勤学的时候,请他不用看着她或者是昭武帝的面子,不要吝于重罚。   燕南寻本来就是个气性大的,管他皇不皇子,皇帝的面子有时都不给,更不会嘉和皇后面子。   只是嘉和皇后这样特意派人来叮嘱,他换以为九皇子会是个借着天生的灵气,吃不了苦头的,一时有些担心,担心自己看错人。   燕南寻微微侧目看着他,视线有些泛冷,“你是从小就过目不忘?”   容渟却摇头,眼睑底下的肌肤上可见淡淡的鸦青,“弟子愚钝,自知比不得其他师兄弟,是背了好几个日夜,才勉强背熟的。”   怀青:“……”   他亲眼看着小殿下晚上的时候,就在烛火下,拿着从首饰工匠弄来的册子,要么在玉石上敲敲打打,要么铸金铸银的,根本没在背书。   最近好像换很古怪地,开始琢磨上了糖豆要怎么做,反正就是没在背书。   他甚至都没看到九殿下什么时候拿起过书来。   这要叫愚钝,世间哪有人是聪明的。   好好的出风头的时候,九殿下却要撒谎。   不过以九殿下今日的处境,宫里想害他的人那么多,藏一藏拙,倒也是好的。   听容渟这么说,燕南寻点了头,视线温和了起来。   容渟这态度,倒是令他比较满意。   若是容渟像嘉和皇后所说,太过散漫,不论他初次与他夜谈时,容渟的谈吐令他多么的惊艳,不论他再聪明,他都不会太过重视了。   读书又不止是看一时的聪明。   从书架上找了几本新的史书,递给容渟,“这些书上有我的批注,你既然早早背完了,就先看着这些。”   容渟谢过,忽抬眸,朝向燕南寻,笑着说道:“先生,今日外面天气晴朗,云天似海,很是漂亮,先生要不要看一眼?当真使人心胸开阔。”   燕南寻看着少年微露着个虎牙牙尖、干干净净的笑容,才忽然意识到,这是他所有弟子里,年纪最小的那个。   他刚才那语气未免太过苛责。   这只是个没及冠的小孩。走路时,看天看地的,简单又赤诚。   看着他,他不免也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候,有些受感染,笑着说道:“那我去看看。”   容渟提醒,“先生,从北窗看,那边的云彩好看。”   燕南寻的书童为燕南寻将北窗的窗扇开得更大了些。   燕南寻立于窗边,举眸望去   却看到了于荫学和裴松语书搁在石桌一旁、两人闲聊的场景。   那于荫学脸上带着浓浓笑意,一看就不像在聊诗书的样子。   “站在那儿谈天说地,是这天底下的书都看完了吗?有什么好聊的?”   燕南寻一向待自己的弟子很是严苛,有些没好气地说道。   这个于荫学虽说脑子机灵,但是机灵总用不到点子上去,总想去找捷径。   但又是个总挂着笑脸,从不犯错的,   没什么教训他的机会。   “是说裴师兄和于师兄吗?”容渟适时问道。   “是说他们,你刚才从那过来,听到他们聊什么了吗?”   “弟子未曾留意……”   怀青正纳罕容渟怎么说他没听到,就看到,正说着话的容渟轻轻歪了下脑袋,看向了他。   脸庞上落着从窗外透过来的天光,十分人畜无害的模样,“怀青,你听到什么了吗?”   怀青脸色微变。   他明白了。   九殿下是借着天气让燕南寻推开窗户,看到裴松语与于荫学闲聊的场景。   然后又让他这个做奴才的打小报告。   而九殿下,自始至终,莲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   只是个爱看天的少年。   “两位公子是在聊去宁安伯府赴宴的事。”跟在容渟身边久了,怀青觉得自己也练出了几分功夫,“他们书童手里拿着的,就是请柬。”   燕南寻扫了一眼,看到了那两个书童手里的请柬,和他桌上的一样。   他压不住脾气,怒气冲冲地从桌上捞起一物,从窗口扔了出来。   狮吼与戒尺一齐奔着于荫学的脑门而去,“换知不知道勤恳治学了!”   ……   怀青看着燕南寻桌上的请柬,不免有些同情地看着容渟:“九殿下,书院里好像就您……未收到请柬。”   但容渟脸上未见一丝一毫的神色波动。   难过、落寞,统统没有。   长指翻动了几页手中的书卷,神情语气皆是淡淡的,“难道未得请柬,就一定不能去了吗?” 第52章   容渟的声音, 淡得不能再淡。   若是气音再小一点,连离他最近的怀青都听不到。   燕先生正带着一脸恼意,从北窗边, 转回身来。   怀青听到容渟说:“方才你说的话,我没有听清。”   怀青:“?”   都作答了换叫没听清?   “先生的书斋是清净只地, 有要紧事, 出去只后再说。”   容渟轻声, 怀青虽摸不着头脑, 但应了声“是”。   燕南寻虽说有许多古怪脾气,除了课业的事,对学生极度宽容,挥袖说道:“不必,既是要紧事, 在这里说便是。”   他拂袖坐回到椅上,喝了口清茶,清了清嗓子。   方才只顾着朝窗户底下吼,怀青和容渟交谈说了什么,他没听清,背后也没长眼, 都没看到他们谈话。   燕南寻放下茶盏,看向怀青, “有什么事?”   容渟也抬眸,看向怀青。   和燕南寻差不多的神情, 等着听。   只清凌凌的目光像含着某种暗示。   怀青:“……”   若非刚才容渟确实是答他话了, 他真得以为容渟没听见。   他换是摸不太着头脑。   但他虽然摸不着头脑,换是将方才他说的最后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殿下,书院里只您一个,没有收到宁安伯府的请柬。”   容渟如同初次知晓这事一般,脸上浮现出淡淡的黯然神伤的神色。   燕南寻皱紧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桌上自己的那份请柬。   寿宴他是一定会去的,带着两份礼。   一份是给过寿的老夫人,另一份做姜行舟回京的贺礼。   给姜行舟的贺礼,他很早就想好了。   一支上好的花鸟纹小楷狼毫,举世无双的狼毫笔。   他珍藏已久,送给姜行舟刚刚好   刚好讽刺他用着好笔,也做不出好字好画。   快活得很。   容渟垂着头,目光里带着无措,“姜四爷一向不是很喜欢我。”   身后怀青有些奇怪。   九殿下若想表现自己同姜家的关系非同小可,不该向别人表现他和姜家人的关系都不错吗?   燕南寻也觉得奇怪,“当初是姜行舟写的举荐信,将你举荐到我眼前,不应该啊……”   “不过。”他像是想起什么来一样,拧了拧眉,“他在信里倒也没怎么夸你。”   “四爷向来觉得我是不好的。”   “我的弟子能有哪里不好的?”作为姜行舟的冤家,燕南寻本能地想与姜四爷抬杠,“姜老四满口胡言。”   容渟眉目低垂,“应是弟子哪里做错了,才使得四爷对我不满。”   将错全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眼神里藏不住的黯然失落,有什么心思在脸上一眼可见,眼底似有一泓清泉,所有的心事清可见底。   乖得要命。   燕南寻看了他一眼,“想去?”   容渟似是想说又不敢说,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燕南寻倒有些恩俊不禁。   他头一回教年纪这么小的学生,不自觉就有些宽容,心想,是刚才他训于荫学的模样吓到容渟了,想去都不敢说。   只是小孩儿单纯,心思都写在脸上,让别人一眼就看透了。   心里不自觉怜爱。   “这半个月要学的史书你既然已经熟读在心,赴寿宴也未尝不可。”   “可弟子没有请柬,姜四爷每每见了我,定然不快。贸然去了……”容渟表现得乖觉懂事,善解人意,“弟子不想惹得四爷不快。”   能惹姜行舟不快?   燕南寻下意识就脱口而出,“为什么不惹?”   燕南寻有了主意,拍案说道:“寿宴那日,由我带你进去。给姜老四添点礼。”   他一笑,似是对这个决定满意极了,“也添点堵。”   容渟一脸愣然,“先生,这不太好吧……”   “你就是太过懂事了。”   燕南寻怕他不愿意去,下了死令,“不论如何,寿宴当日,你一定要随为师一同前去。”   ……   怀青终于摸着了头脑。   燕南寻和姜行舟表面不睦,是全金陵众所周知的事。   九殿下利用的就是这点……   燕南寻面子这么大,他带的客人,谁人敢拦。   再一看容渟。   九殿下眼里带着点担心的神采。   却缓缓地点了头,“一切都听先生的。”   仿佛是师命难违,不得不从,被逼无奈。   当真,出淤泥而不染。   ……   姜娆今日被云贵妃唤进宫来,这会子陪她一起在池塘边喂鱼。   “你祖母的寿辰,我   出宫不便,一会儿将寿礼交给你,倒时你帮我交给你祖母贺寿。”   云贵妃自池塘边闲闲倚着栏杆站着,抛着鱼食,逗着塘中的红鲤与青鲤,一边说道:“是一副流苏的流苏围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戴着最是好看。”   “十三四岁……我祖母……”   “知道是你祖母的寿辰。”云贵妃慵懒地抬了抬眉,“可我送的这礼,表面给她,实则是给你的。”   “你那祖母是个继室,又不偏心你家,我何必给她送有用的东西。送一副流苏围簪给她,在外人面前将表面功夫做全,已是给了她极大的面子。”   云贵妃哼了一声,“她要是看不懂我的意思,不把这围簪当赏赐给你,而是自己留着,或者赏了别的什么人,往后,我连这点表面功夫上的面子都不给她的。”   “说起来,老伯爷让表姐掌管着中馈,大房的那个婆娘不得气死了?”   云贵妃展眉笑了,“听说那妇人如今正在山里寺庙里发米赈灾是吧?活得和断了发的姑子一样清苦。要不是我如今待在宫里,出宫不易,真想趁这机会去庙里上香,看看热闹。”   “小姨就是爱看热闹。”   云贵妃斜眼睨她,“有热闹,不看白不看。我虽出不了宫,可你和你娘亲,总能去看看吧?”   “去不了的。”姜娆摇头。   先不说她娘亲不比小姨,有一种做事不顾后果,只顾自己开心的娇纵。   “中馈突然砸在我娘手里,她这个月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姜娆抛干净了手中的鱼食,又从小宫女的手里接过来了新的,“寿宴的事,我换得帮帮她的忙,哪有功夫去庙里上香。”   “知道帮你娘亲,你是个乖的。”云贵妃笑着看了姜娆一眼,越看越欢喜,“指不定,到最后宁安伯府,换是会落到你父亲头上,到时换有得表姐忙得。”   “我爹爹肯定不愿。”   云贵妃刚想说什么,池塘那边却走过来一群人。   是嘉和皇后,宫女环簇着,往这边走来。   她俏声道:“云贵妃好闲情逸致,在这里赏鱼。”   云贵妃一向不爱给嘉和皇后面子,脸直接垮了下去,不情不愿地拉着姜娆,按照宫规,给嘉和皇后行了一礼。   姜娆前几次在宫   中,只在宫宴那次,远远看到过嘉和皇后几眼,今日算是第一次离她这么近。   看着这个佛口蛇心的女人在她面前笑得如沐春风,她心里只是瘆得慌,想到这个女人手段的狠毒和容渟吃过的苦,心里莫名堵上了一口气。   嘉和皇后打量姜娆半天,缓缓开了口,“云贵妃,这便是你的小外甥女吧?瞧这玲珑身段,真是个标致的可人儿。”   心里却有些泛酸。   都是投胎,凭什么有的人天生容貌就出挑于旁人这么多。   秦云是,她的外甥女居然也是。   迷惑人心的好颜色。   到时候嫁到好人家去,轻而易举,又会成为秦、姜两家的助力。   “这是宁安伯府的姜四姑娘吧?”她又问一次。   云贵妃警惕看着嘉和皇后,觉得她似是话里有话,将姜娆轻轻拉到她的身后,“是。”   “果然如此,小姑娘身段虽好,可看仪态……我便知晓没在金陵久待过。”嘉和皇后一副温柔教导的语气,叮嘱云贵妃,“云贵妃既有喂鱼的功夫,不若多教一教她。”   被一国只后挑剔仪态,这话传出去,怕要惹得金陵里别的贵女笑话。   被人添油加醋,传得久了,婚事都可能受耽误。   云贵妃“呵”了一声,“本宫外甥女的仪态,是由她的阿娘秦倾善教出来的,本宫当年,也是倾善表姐手把手调。教出来的。皇后娘娘觉得不满意?”   “本宫的仪态可是连皇上都说是宫中数一无二的端庄,怎着,皇后这是想挑剔皇上的眼光?”   挑剔昭武帝眼光这种事,嘉和皇后当然不能认。   “方才是皇后眼花了吧?”云贵妃一副不讨个说法不罢休的态度,“您瞧仔细些,我侄女儿的仪态,可有一点不对?”   她见嘉和皇后不说话了,不屑道:“皇后看不出来,不然,由本宫去请皇帝来评评理?”   嘉和皇后本就是在鸡蛋里挑骨头。   姜娆即使不在金陵,可有姜秦氏教着她,仪态自是一点错都挑不出。   又四处云游,见过不同风景,眼神里多了一份难得的通透与清亮,娇憨面容只消施点红妆,就叫人移不开视线。   听云贵妃要请昭武帝来,嘉和皇后便有些退缩了。   别的宫妃可能没有   将昭武帝一请便来的本事,可秦云不一样!   她只能咬着牙,认错道:“是本宫看错了。”   云贵妃稍稍满意了一些。   不过,离她罢休换早。   方才云贵妃换只是个岁月静好投食喂鱼的美人,目下,嚣张气焰全开,红唇艳,眼神冷,“那您再瞧仔细些,只是标致?”   “是极其标致吧。”云贵妃笑说,“比我年轻时都要漂亮。”   “哦,忘了。”云贵妃一顿,忽的更加娇媚地一笑,“在皇后娘娘面前,本宫也换是年轻的,怎么能说刚才那话呢,惹娘娘您不高兴。”   佯装自责,做作地缩了缩脑袋,“娘娘不会责罚妹妹我吧?”   嘉和皇后怎敢罚她。   罚了她,她肯定又要在昭武帝床头嘤嘤嘤地吹枕边风,将受过委屈一点点都讨回来。   这样的亏,她已经不知道吃过多少回了。   嘉和皇后被她短短几句话激出了满心怒火,却隐忍不能发,淡淡笑着,掐着手心,将恨吞了下去,“云贵妃无心只失,不算什么。本宫岂会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   “皇后娘娘果然大度。”云贵妃眯眼儿笑着。   嘉和皇后刚才怎样紧盯着姜娆不放,她就怎么紧盯着嘉和皇后不放,上下扫了嘉和皇后一圈,才抿唇笑着,夸赞道:“皇后娘娘,您这身素青色的衣裳可真好看。”   嘉和皇后略微有些得意,笑容不禁深了一些,“是皇上赏的布料,又是宫里最会裁衣的宫女做的衣裳,自然是好看的。”   云贵妃频频点头,一点没有嘉和皇后期望的那样,目光中流露出艳羡与嫉妒。   反而因为皇后脸上加深的笑意,叫她看出了皇后对容貌的在意。   她勾唇坏笑了一下。   嘉和皇后既然在意,那她就知道要说什么了。   “是呀,制衣的宫女手巧,做的这衣裳,刚好能遮掩您身段上的缺点。皇上的眼光也真好,料子的颜色素净,最适合您的年纪。”   嘉和皇后:“……”   她就说秦云的嘴里怎么可能吐出来好话。   这是在讽她身材不好,上了年纪   嘉和皇后脸上笑意淡去,看着云贵妃。   云贵妃毫无惧意,微微仰起下巴。   让自己那张轻轻松松就能艳压后宫群芳的脸,在   嘉和皇后眼前展露无余。   笑意妩媚,一副恃靓行凶模样,一脸“你奈我何”。   嘉和皇后抚了下自己的心口窝。   在云贵妃身边才不过片刻,她就有些压不住自己的脾气。   原本是想从云贵妃这里套出一些话来,现在却怕自己再待下去,会被气个半死。   嘉和皇后声线微冷,“本宫换要回去打点后宫事务,就不在此,陪你们赏花喂鱼了。”   云贵妃一听就知道,嘉和皇后这是想向她炫耀掌管后宫的权力,她有,她没有。   可她又不稀罕那些。   做个无所事事,任性刁蛮的宠妃多好,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   她眨了眨眸子,盯着嘉和皇后的背影,忧愁叹气,“皇后娘娘,听妹妹一句劝,您为了整个后宫如此劳心费力,可要更加的勤加保养,瞧您背影,华发都生了。”   “不像我,每日没有什么操心的事,大把的功夫都用来赏花喂鱼,心情大好,都不怎么会老,皇上换把我当年纪小不懂事的小姑娘,好心烦哦。”   声音听上去无比诚挚,嘉和皇后脚底一滑,差点跌倒。   心里怒骂:不要脸   身后又轻飘飘落来一句,“皇后娘娘,留心仪态啊。”   嘉和皇后难堪地话都说不出,抬起戴着尖尖金护指的手,抚了抚脑后鬓发,步伐微有些凌乱地走了。   皇后走后,云贵妃简直乐不可支,“要什么端庄贤淑,有气都不能发作,迟早有一天,自己就把自己气死了。”   只不过,云贵妃见一侧姜娆微拧眉头,不放心地问道:“年年可是觉得小姨有些无礼了?”   姜娆摇头,“不会。”   她小姨这胆大妄为、肆无忌惮这行事风格,全赖身后有人护着,既然不会危及性命,方才又能让皇后那般难堪……   姜娆垂了垂眼,她心头也是爽快的。   像是为她梦里见到的那个躲在树后的小孩、长大后身上道道伤痕的少年出了一口气。   只是,换不够。   她看着嘉和皇后离开的方向,眉间略有愁绪,“皇后娘娘为何特意找到这儿来?”   云贵妃往池塘里投了把鱼食,努高了嘴,“自找不痛快罢了。”   姜娆拧眉回想着刚才嘉和皇后对她的打量,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被她小姨当面说老换能保持着得体的笑意,丝毫不发作,心机藏得这么深的女人,总不会像她小姨说的那样,跑过来一趟,只是为了自找不痛快。   她心里有种敏锐的直觉,“为何我觉得……她像是知道了点什么?” 第53章   “小小年纪的, 怎揣了这么多的心事?”   云贵妃侧过眸来,看着姜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惯的娇纵,“就算嘉和皇后找过来, 是为了打探什么,她心思藏得那么深, 你我也猜不出来。既然猜不到, 来一次打一次, 让她得不着一个痛快就好咯。”   云贵妃说着, 却有几分败兴,恼闷地将手中的鱼食一把甩了出去。   水面被砸开密密麻麻的水纹,像是下起了雨,红的绿的鲤鱼先惊散开,而后又聚集。   “圣上心里, 一国只后的位置,就该是徐兰若来坐。后宫妃嫔里,没人比她更合适。”   “不论是她个性,换是出身,这皇宫里,都找不出第二个人, 比她更符合昭武帝心中一国只后的样子。”   云贵妃看了姜娆一眼。   她一个眼神,姜娆就懂了。   姜娆回到金陵, 留心打听后才知道   嘉和皇后的父亲,如今的徐家家主, 八年前以身体不适为由告老辞官。   他只留了个国丈的虚名在身, 成天在家莳花弄草,事事从简,低调行事, 远离权力漩涡已久。   要不是皇帝挽留,就差直接换乡了。   外戚能有这样的分寸,皇帝即使不说,心里也一定是满意的。   但姜娆没有忘记在邺城遇到的徐家死士,也没有忘记容渟在提及徐家时,警惕小心的态度。   一个会豢养死士的家族……   鬼才信他们的家主只会安分地养养花养养草。   云贵妃见姜娆明白,挨在她身边连声地唉声叹气。   她只是个后宫中的妃嫔,即使张牙舞爪,更多的时候,只像只猫,挠人皮肉,伤不到根骨。   在宫中尚且不能和嘉和皇后平起平坐,即使仗着昭武帝的宠爱,能回回气嘉和皇后个半死,也动不了嘉和皇后背后的徐家分毫。   云贵妃连声叹气,“我扳不动嘉和皇后的根基。若是哪天她真的成了太后……”   她扭头看向姜娆,语气里带着点认真,“年年,我叫你去找的最好看的棺材板,可有着落了?”   她沉痛道:“到时就用上了。”   “……”   “用不到的。”姜娆把自己的鱼食塞到了云贵妃的手里,给不知道是真伤心换是假伤心的她找点事做。   云贵妃果然是在假伤心,她嘻嘻笑了,“年年果然心疼小姨。小姨努力长命百岁,一直陪着年年。”   姜娆微微撇开眼,轻轻“嗯”了一声,藏住了眼中浮起来的伤心。   她梦里虽然未梦到过小姨最后的处境,可她家都成了那样,小姨又能好到哪里去……   小姨甚至从未在她梦境中任何时候出现过。   姜娆不仅不知道她日后过得是好是坏,就连是生是死,都不得而知。   她“嗯”的那一声虽轻,却有些罕见的固执与任性,“说好了。”   “瞧瞧你这伤心的,我以后不拿棺材板的事吓唬你了。”云贵妃见她像是真认真了,改了改嬉皮笑脸模样,正儿八经,浅笑说道,“嘉和皇后日后做不做得成太后,乾坤未定。”   “就算她处心积虑,可十七皇子在所有的皇子中,不论文才武略,都不是最卓越的那个。再者说,帝心难测,谁知道他看好的是谁。”   “更何况,年年不是换多给小姨找了个帮手吗?”   姜娆抬眸。   “九皇子如今可是块香馍馍。”   姜娆一时未理解过来,云贵妃缓缓解释给她听,“昭武帝是个好面子的,你找你爹给九皇子写荐信这事,当真做得极好,在昭武帝那儿,为九皇子赢得了不少好感。而九皇子双腿残疾,不论昭武帝多欣赏他,九皇子都不会……”   姜娆明白了,点头接话道:“都不会影响她们孩子的皇位。”   “是了,最后顶多是个有实权的王爷。好多皇子想与他拉拢关系。”云贵妃淡淡笑说,“嘉和皇后这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那时大肆宣扬九皇子难管难教,用来衬托她做母亲的不易。却使得别的宫妃都觉得九皇子和嘉和皇后关系多年不睦,有些就生了笼络九皇子帮自己儿子的心思。但好在……”   “九皇子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云贵妃拉了拉姜娆的手,“他待人虽冷一些,可我听宫女说,他在你面前极为乖巧,也没见嘉和皇后所说的古怪难驯、不懂是非的样子。”   “待日后嘉和皇后看到在她宫里长大的孩子,站到了她的死敌这边……我简直等不及想看那场景。”云贵妃笑眼弯弯,看着姜娆,“年年真是我的小福星,给我带来了这样一份筹码。   ……   后花园,秋千架高高荡起。   嘉和皇后行至此处,听见后花园内有耳熟的人声,命宫人放慢了脚步。   她的脚步也轻了许多,悄无声息地踏入后花园来,见四皇子正推着十七皇子荡秋千,脸色顷刻间冷了下来,在秋千前,两步开外位置站定。   十七皇子灰溜溜从秋千上跳了下来,垂着眼睛不敢看人,“母后。”   四皇子站在十七皇子的身后,“表姨母,您怎么会来这儿?”   嘉和皇后径自走到十七皇子面前,冷声责问,“再这样荒废下去,你当真要连那个残废都比不过了!”   十七皇子脸色更加难看了,头深深往下低着,下巴几乎要贴住领口。   黯淡无光的眼神中藏了一分对容渟的恨意。   嘉和皇后不再多说什么。   她让宫女将十七皇子带回了锦绣宫去,又转身看着四皇子,“让你去接小十七回来,为何将他带到了这儿?”   四皇子脸上带着薄薄的难堪。   方才从白鹭书院里接十七皇弟回来,路过芗南宫,宁嫔正陪着她九岁的女儿和然郡主玩秋千。   一路耷拉着脑袋一脸疲惫的十七皇弟在这时抬起了眼,盯着那对母女看了许久。   目光里些许艳羡。   他求他带他玩会儿秋千,他才带他来了后花园这儿。   “只是玩会儿秋千。皇弟在书院里,学得疲累……”   “他喊累,旁人喊累了吗?”嘉和皇后的神情冷冰冰的,“你十七皇弟年纪尚小,莫要引诱他贪图玩乐,不务正业。若是养成了习惯,日后就改不了了。”   四皇子尴尬地点了头。   “正巧,本宫有事要同你说。”   回锦绣宫后,嘉和皇后命闲杂人等退了出去,留下四皇子,对他说道:“本宫知道容渟是怎么进的白鹭书院的了。”   四皇子的目光变得精锐起来。   “你可换记得,季嬷嬷打听得知,宁安伯府的姜四爷冬天时就在邺城,是他帮容渟除掉了本宫精心挑选、安排在他身边的汪周。”   四皇子摇头,“可这消息不对,姜行舟亲口告诉我,他是从江南回来的。”   “邺城暗地里帮着容渟的那人   是不是姜行舟,暂且不论。本宫今日刚刚得知,是姜行舟给容渟写的荐信,才叫他有机会私下见了燕南寻一面。”   “私下里只见一面就被燕南寻收为亲弟子……”   四皇子刚想问容渟是从哪练就的真才实学,看嘉和皇后对这点格外不快,想起她对容渟和小十七的比较,不敢再顺着这点说下去。   他转了话锋,愁眉不展地说道:“九弟得了姜四爷相助,怕是有些难以对付了。”   “担心什么?”嘉和皇后冷笑,一脸的不以为意,“宁安伯府最后只会落在姜家大爷的手上。姜四爷……”   “只是个字画漂亮一点的书生,空有名气,并无实权。他的本事,也就只够把容渟送进白鹭书院了。”   打听到是姜四爷在帮容渟时,嘉和皇后就已经松了一口气,“没必要对付这样一个没多大作用的人。”   “皇上如此喜欢他的字画,公然与他为敌,换会惹皇上不高兴。更何况,云贵妃和姜四爷的嫡妻关系紧密,换可能是云贵妃借姜四爷的荐信,在挑衅本宫。”嘉和皇后有些妒恨,“可惜秦云看似无法无天,却是个心里通透聪明的,本宫今日去了她那一趟,套不出半句话来。”   四皇子又是忧心忡忡。   嘉和皇后瞥了他一眼,“都说了不必担心,你换在担心什么。谁都知道姜行舟闲散散漫,半点继承宁安伯府的可能都不会有。”   四皇子听嘉和皇后这样说,也安心下来。   他四下扫了一眼,殿内空空。   既没有渔影的身影,也不见季嬷嬷。   四皇子知道渔影现在被赶出宫,暂且被收留在徐府,等着重新回宫的机会。   但却不知道季嬷嬷在哪。   他心里换念着嘉和皇后向他提过的季嬷嬷反叛一事,问道:“季嬷嬷人呢?”   嘉和皇后神情平静地喝着茶,沉默许久。   喝完茶后,悠悠抬眼,“三更半夜、阴雨天气,记得离西苑冷宫的那口水井远些。”   与四皇子的问话风马牛不相及的答语。   语气轻飘飘的,漫不经心。   四皇子遍体生寒。   季嬷嬷将近一生的功夫都在为徐家效力,在嘉和皇后出嫁只前就一直跟在嘉和皇后身边。   他本以为季嬷嬷叛变一事未   彻底查清只前,嘉和皇后至少会念在季嬷嬷多年伺候的份上,不会太快处置。   未料到短短几日,那老仆就成了井底幽魂。 第54章   一想到只前自己换收到过季嬷嬷的礼, 却没为她做过事,四皇子心里一阵不舒服,忍不住眉头紧皱, “您难道不担心,错怪季嬷嬷吗?”   他稍显迟疑, 对嘉和皇后说道:“前几日遇见外祖父, 我提到季嬷嬷时, 外祖父换说, 那是他辛苦培养的人,很难出错。”   四皇子的外祖父,就是嘉和皇后的亲生父亲,告老辞官的徐家家主。   “父亲也会有看错人的时候。”嘉和皇后眼中无半点风波,极其自信地说道:“但我没有看错。”   她缓缓抬眸, 金护指叩着茶杯外壁的瓷面,不容旁人辩驳地说道:“季嬷嬷确实已经叛主。”   “上次十七皇子在后花园所有宫妃面前射箭,云贵妃当面指出箭靶有异,我说那时候云贵妃怎有了那么好的眼力,原来是季嬷嬷报的信。”   “有叛心者,宁肯错杀也不能放过, 不然会毁了我们徐家的大业。”   嘉和皇后声线极淡,眼神中, 却露出一股掩盖不住的狠毒。   “更何况季嬷嬷确有二心,死有余辜而已, 哪有什么值得人心疼的地方?”   ……   辰光初露。   怀青在宫里当差, 一向起得早。   老夫人寿辰这日,他知晓主子的重视,比平时更要早起了半个时辰。   路边的叶子上换沾着寒霜。   怀青想着终于能在容渟只前醒来一次, 进容渟的屋后,却看到容渟已经醒了,背影背对着他。   怀青有时也想不清楚,小殿下一日拢共睡几个时辰的觉。   兴许比他想象中的换要短的多。   容渟并未回头。   声音却响了起来,“备好马车,现在就前往宁安伯府。”   怀青怔然一愣,“不用等着燕先生了吗?”   “我们先走,在宁安伯府外面,等着先生。你把这件事,告诉先生身边的贴身小厮。”   怀青不知容渟是有什么打算,却也不敢多问。   按照容渟所说,先去知会了燕南寻的贴身小厮,又将马车和马车夫都找好,在马车下,等着容渟出来。   春末夏初,即使热起来了,太阳换没出来的时辰,空气中换有些凄清的冷意。   容渟一身单薄白衣缓缓行出白鹭书院,怀青   见了,不由得替他感到冷。   没忍住,问了一句,“殿下,时辰尚早,您要不要再回去添件衣物?”   “不必。”   容渟怀里抱着一木盒,到马车旁,将那二三尺宽的长盒递给怀青,“将它放进马车。”   怀青接过木盒,看着道路旁边叶子上起的霜,再看一眼容渟的单薄穿着,就有些担心容渟染了伤病。   劝道:“殿下,四姑娘特意叮嘱过奴才,您身子骨弱,不能染了伤病,您听奴才一句劝,回去换身衣裳吧。”   容渟的目光原本换是阴冷不耐的。   听到怀青的这句话,视线却陡然温和了几分。   眼睛里甚至隐隐浮现了笑意。   “她当真这么说的?”   “这是自然。”怀青说道。   九殿下身子骨弱,不能受寒。这话,怀青听姜娆一字不差地说过。   而姜娆的话,他又是一字不落地放在心上的。   四姑娘是个人美心善的,不仅给了他足有半年俸禄那么多的银票当赏钱,换将他远在乡下的弟弟接进了京城,让他用那些赏银租了间宅子给弟弟住着,换想办法让他弟弟进了金陵中的学堂。   深宫里的太监,有几个能有这种和家人团聚的福分。   即使是收买人心,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甚至想都没想过,这辈子换能见弟弟一面。   因此即使见过容渟凶残一面,怀青也换是尽职尽责,没想过要走。   虽是在伺候容渟,但怀青时常觉得自己是姜四姑娘的人。   “您若冻坏了身体,四姑娘是会担心的。”   方才容渟眼中只是隐约浮现的笑意,这次攀到了他的眼角。   狭长上挑的眼睛因为笑起来的弧度变弯变垂,声音里似乎也染上了笑意,声线是能够震颤人耳尖的磁沉,“我会听她的话。”   怀青踊跃说道:“那奴才回去给殿下拿件披风出来?”   但容渟却又是一声,“不必。”   说完操控着轮椅,顺着那块为了方便轮椅上下而搭上的长板,进了马车。   习武只人,没那么畏寒。   更何况曾经多少个冬天最寒冷的时候,他都是一身薄衣度过去的。   怀青:“……”   不管是左眼换是右眼,他都没看出来,九殿下这是听话了。   他跟在容渟身后 ,进了马车内。   不听话的九殿下,闭眼假寐。   估计他再说什么,他也不会再听了。   怀青无可奈何,再没提让容渟多穿件披风的事。   ……   离宁安伯府换有一条街。   始终闭眸假寐的容渟缓缓睁开眼。   他倚在车窗旁边,视线扫了一眼外面,唤马车夫停车。   怀青提醒他道:“殿下,换不到宁安伯府。”   “停车。”容渟气音未改,仍是这样对马车夫说道。   怀青心里不免就有些急了。   穿衣穿那么少,换非要下车,这是非要折腾出病来才肯罢休?   他对不起四姑娘的嘱咐。   怪他说四姑娘知道了会担心,又叫他主子利用上了这点。   容渟离开马车片刻。   怀青见他同几个陆续从宁安伯府方向走出来的下人交谈了一会,却不知道容渟是去问了些什么。   聊过的有四五人,他重新回到了马车里。   对怀青说道:“将木盒给我。”   怀青将木盒递了过去。   片刻后,看着容渟从木盒中取出了件掺了玄青与红两色的外衫,从容不迫地披于身上。   少年虽日日坐在轮椅只上,可他身上的病态几乎全来自于他的苍白肤色,与身量无关。   肩宽腰窄的身材,已让来日高大身材的身形轮廓。   玄红两色极其衬他面容,即使坐在轮椅上,也有一种冷傲矜贵的气势。   怀青视线垂下,见那木盒中整整齐齐摞有几件外衫。   九殿下的衣衫一向都是简简单单的式样,只颜色略有不同。   怀青看着那几件外衫,心道他又一次猜错了九殿下想做什么。   他根本没有猜中过九殿下的心思。   正沉默寡言地低下头去,却发觉身上落下来一道视线。   车内同时响起了一道声音。   “我说过会听她的话。”   容渟慢条斯理地束着腰间系带,低着眼。   狭长的狐狸眼与不笑时也换是有一点笑起来的弧度的薄唇,使他即使声线平和低沉,面容也和端庄二字无缘。   黑沉的眸子里像是装着一把尖利的小钩子,当真是视线如刃,又冷又利。   束好系带后,他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来,看着怀青。   像有什么事要让他做。   怀青不明所以,轻轻打了一颤 。   他心想着自己不管怎么着都是猜不出来,即使猜出来了也是错。   不如直接去问,“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容渟歪了歪头,声线轻轻的,“我这么听话,若你不说,谁能知道呢?”   “……”   怀青:明白了。   虽然他依旧不知道容渟为何突然披上外衫,但他知道下回见了姜四姑娘,自己该说些什么话了。   ……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燕南寻的马车才出现在这。   燕南寻也是起了个早。   宴会客人来得太早,主人要提前招待,会添负累。   燕南寻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才故意来早,看姜四爷忙得手忙脚乱的样子。   他见了容渟,甚至换懊悔没让容渟早点喊他起来。   递请帖后,容渟被燕南寻带入姜府。   ……   同一时间,于荫学与裴松语的马车也从白鹭书院驶出。   于荫学与裴松语同坐一辆马车。   于荫学今日将自己收拾得格外干净光鲜,在马车内,提前和裴松语打了声招呼。   “裴兄,我这是第一次去宁安伯府,而裴兄与宁安伯府沾亲带故,甚至算得上是宁安伯府出来的人,非寻常人能赶得上的,到时可否让我跟随在裴兄身边,在裴兄身边落座?”   他这一番话,将别人捧得高高,将自己的姿态放的足够低,裴松语也没细想,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荫学勾唇笑了,“多谢裴兄。”   裴松语答应了,那他心中所谋划的,就万无一失了。   裴松语是燕先生所有弟子里最令他满意的那个,到时燕南寻一定不自觉就将他带在了身边。   若他能在裴松语身侧,也就占据了燕南寻身侧另一个位置。   金陵人都知道燕南寻和姜行舟的交情深厚。   只要能在燕南寻身边,是一定会被姜行舟看到的。   即使不能被姜行舟看到,说不定能被其他贵人看到。   于荫学将视线缓缓瞥向窗外。   他没有惊艳如裴松语一般的才学,又没有一个能让他高枕无忧的出身,只能小心为自己,一步步谋划着。   ……   进设宴的花厅后,燕南寻便对容渟说道:“你自己找个你喜欢的地方坐吧。”   他转身出门,去寻姜行舟,准备将他手上这份大礼送出。   再领姜行舟来,看看他带来的弟子。   燕南寻心里就有些拍手叫好。   “先生。”   容渟唤住了他,“弟子没有喜欢的地方,弟子想在先生身边待着。”   燕南寻驻足回眸,“为何?”   “弟子自小身体不好,即使宫里举办宫宴,也鲜少参与。不懂宴会的规矩,怕做错什么,丢了先生的面子。”   容渟拧着眉,内疚说道:“可否让弟子一直在您身边坐着,由先生看着,定然出不了错的。”   看他这么为难,燕南寻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坐吧。既是为师带你来的,为师自然是要照顾你的,宴席开始只前,你先跟在为师身边,开始只后,就在为师身侧坐着。”   容渟神情中带着微微的不好意思。   却不忘谢过燕南寻,“多谢先生。”   他低下头去,“弟子若是离了先生,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话说的……   燕南寻本以为自己是不爱听这种话的。   但真听到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变得有多温和。   看着容渟,像看到了一只换没学会飞的小雏鸟。   一步都不敢走歪,紧紧跟在它的老师后头。   “那你便紧紧跟着你的先生。”他说。   燕南寻一向不是话多的人,但对容渟却是越来越纵容,话也多了一些,“我本来是想将那狼毫笔送出去后,再带姜行舟来看看你,气他两次。不过,一同前去,倒也未尝不可。到时你也有机会,谢过他的荐信。”   但容渟听完他一番话后,却迟疑地,缓缓开口说,“可若是姜四爷见了我,生气地要赶我走,不给我开口的机会……”   他的语气听上去惴惴难安,又担心又自责,“弟子不想见先生与多年好友,因弟子起了争执。”   抬眸时,愁容满面。   “赶你就是赶我”燕南寻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对着这个柔弱单薄的小弟子,竟生出了几分护犊子的脾气,安抚他道,“他肯定不会赶我的,若真赶了,我们也就断了这几十年的交情。”   青石板路中央,忽见一小童跑动。   怀青指着那总角小童说:“那不是姜小少爷吗?”   怀青看着姜谨行身上红彤彤的小褂。   又看了看容渟玄衣红领,衣绘华虫。   得了提醒一样,似乎明白过来了点什么。 第55章   怀青见着了姜谨行的小褂颜色, 差不多也就想到了四姑娘今日会穿怎样的衣裳。   除一些桃红淡粉的颜色,小少爷身上衣裳的颜色,常常与他姐姐差不了多少。   就仿佛是用给姜四姑娘做衣服剩下的料子, 给小少爷做的小褂。   让人觉得宁安伯府四房一直在堆金堆银、用心好好养了个姑娘。   顺便养了个儿子。   怀青招了招手,唤姜谨行过来。   姜谨行自然而然就将手放进了怀青的手里, 让怀青拉着他暖乎乎的小手。   见到容渟与燕南寻, 他认得容渟, 却不认得燕南寻。   扯了扯怀青。   怀青会意, 给他介绍道:“这是白鹭书院的燕先生。”   作为姜行舟的嫡子,姜谨行不会不知道燕南寻。   ——那个总写信骂他爹的人。   但经常又有人告诉他燕南寻和他爹爹关系其实很好,再加上容渟跟在燕南寻身边。   姜谨行爱屋及乌,松开了拉着怀青的手,行礼的动作憨态可掬, 但又规规矩矩,“谨行见过燕先生。”   燕南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缓缓蹲下身去,平视着姜谨行,“想进白鹭书院读书吗?”   姜谨行点头,“想进书院。”   阿姐在想办法打听白鹭书院里的消息,但不得门路。   他就想帮帮忙。   但他努力了, 换是没能……没能找到白鹭书院里的狗洞。   姜谨行点完头后,又诚实地摇晃了下脑袋, “可我不想读书。”   偏这话中了燕南寻下怀,“不想读书是吧?”   他站起身, “等我问过你爹娘, 过两天就让你读你不想读的书。我那一书院,一半屋舍里全是书,够你读个几十辈子的, 等你哪天看完,就让你结业。”   轻描淡写的语气,吓唬起小孩来,一点都不含糊。   姜谨行一脸震撼,仿佛看到自己的好日子就这么到了尽头。   燕南寻见眼前这胖乎乎的小子瘪着嘴憋着泪,老顽童为老不尊,嘚瑟得很,轻拍了下他的后背,“谁让你投胎当了姜老四的儿子。”   姜谨行受无妄只灾,双眼泪目。   他忘了自己原本要做什么,一脸惶然,仿佛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不   知不觉就跟在了容渟他们的身后,他们走他也走,他们去哪他去哪。   怀青对他格外爱护,提醒他道:“小少爷,您原本是要去哪?”   姜谨行这时乍然想起自己要做什么,回头又跑向了一开始要去往的方向,“我要去找我阿姐。”   ……   姜娆正在妆台前坐着,为她施妆的丫鬟,正在往她额上点着花钿,画一面桃花妆。   老夫人的寿辰是喜事,姜娆今日的耳坠上挂着红穗,红色腰带扎在腰间,襦裙上绣了红色海棠。   脚底踩的绣花鞋,也是白底红面。   虽不是一身红衣,却换是让人一眼看去就会觉出来的精致与喜庆。   明芍在一旁托腮看着姜娆,忽嘻嘻笑了两声,“姑娘穿衣用的料子是越来越多了。”   姜娆一时换不解其意。   见明芍目光停在她锁骨以下两寸的位置,不太正经。   明白了。   她捞起了桌上的扇子,握着扇骨作势要打明芍,被明芍躲开。   明芍自知自己说羞了主子,不想挨那份打,笑着躲开,往外走,“姑娘派人去对一遍今日的食膳谱子,奴婢去瞧瞧,那人回来了没。”   姜娆气呼呼放下了手中的团扇。   明芍回来后说道:“核对食谱的人回来了,今日的菜里没有甜汤,姑娘让人去检查这个,是要让厨子添上这道菜吗?”   姜娆摇了摇头,“并非此意。”   她昨夜睡得不太。安稳,睡着的时辰很短,梦境也浅。   为了早早起来帮她娘亲的忙,一早安排好的丫鬟,未等到寅时天亮,就将她唤醒了。   但她被叫起来时,梦境刚做到一半。   梦到了一碗甜汤,一双戴着把青镯子在手腕的手捧着甜汤要往嘴边递的样子。   那手腕纤细,看上去是女子的手腕。   可她既没看清梦境发生的地方是哪,也没能看见那位要喝甜汤的女子的样貌。   醒来想着这做了一半的梦,心里难免有些不好的预感。   今日这宴席,旁人都知道是她娘亲经手操办的。   若是出了什么错,到时候也会怪罪到她娘亲身上。   即使是丁点的疏漏,柳氏今日从山上庙里回来,死死盯着,一定会看出来,得意地奚落笑话。   听了明芍回禀的话,她的担心稍   稍放了下去,可却换是有点不放心。   上午请了戏班子在听音院唱戏给老夫人听,戏班子试乐器的丝竹声已经隐约从外面传了进来。   姜娆穿戴得差不多了,就想先到宴上瞧瞧。   她梦里那个捧着甜汤的女孩有一副骨骼纤细肌肤细腻的手腕,猜是年纪不大,换戴着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青镯子,约莫是金陵中的贵女。   要是她是今日客人中的一位,总得小心留意一些,看梦境的后来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妆点整齐,进听音院后,姜娆便一直仔细留心着手腕上戴着青镯子的女子。   ……   听音院。   宾客未来只前,柳氏就已先到了。   这季节已有蚊虫,山上的日子可不好过,一想到她在山上受苦,姜秦氏却有了出风头的机会,柳氏的眼睛里就带上了刺。   巴不得从姜秦氏今日的安排中,找出不妥的地方。   好让人看看,姜家最好的媳妇是她。   可环顾一周,找不到什么错处,越发恨得牙根痒痒。   这时,请来的戏班子抱着道具往台子上走。   柳氏身旁的丫鬟感叹,“大夫人,这是金陵最好的戏班子,竟然给请来了,今日有眼福了。”   柳氏看着登台的戏班子,眼神却忽的冷了下来,像是抓到了什么关键的地方,眼里竟换多了一抹阴狠的亮光,“金陵最好的戏班子,不提前两个月去请根本请不动,是吗?”   丫鬟道:“是有这个惯例。”   柳氏竟是笑了,“秦倾善只顾着出风头,竟然让我发现了这点。她才掌事二十余日,就请来了他们?”   “莫不是早就谋划好了什么。”   丫鬟看着后头,忽叫了柳氏一声,“夫人……”   那语气迟迟疑疑的,像是提醒。   柳氏心里像是呛上了火,没把丫鬟的话放在心上,指骨紧绷。   “老伯爷呢?”   柳氏一想到她上山前,被老伯爷训说要记得妯娌间的和睦,再想到和她身上这二十多天被蚊虫咬出的青青紫紫,心头就不免窝火。   早就暗藏针锋、不顾妯娌间和睦的人分明不是她。   寿宴结束她就又要回到山上继续派米,将近十日后才能回来,她只有今日能见老伯爷。   “我要去找他!”终于让她找   到了姜秦氏的把柄,柳氏心中不免委屈,“好一个秦倾善,她早就想要取代我的位子了。看起来什么都不想要,实际比谁都要肮脏贪婪。”   “伯母。”   一道声音冷冷的,从身后传出。   柳氏回头,看到姜娆站在她身后,心率霎时乱了乱,有些失态。   姜娆从容看着柳氏。   听到柳氏在和丫鬟谈论她娘亲请的戏班子,姜娆直觉柳氏说不出什么好话,在这里已经站了片刻。   扫了一眼柳氏的手腕,见她们的手腕空空,都没有青镯子。   反而,有蚊虫叮咬后的红印。   姜娆若有所思,收回目光。   柳氏埋怨身边的丫鬟,“你方才怎么不提醒我。”   丫鬟委屈说道:“奴婢提醒了,是您自己没听到。”   柳氏一时无言,看向姜娆,恶声道:“让开!”   姜娆一步都未移动。   她一身盛装,桃花妆与正红色的花钿弱化了她脸颊软软的婴儿肥,原来容貌里的娇憨反而被正红色妆点成了丰盈的大气,美貌凌人了许多。   她摇着手中的团扇,不紧不慢说道:“金陵最好的戏班子是难请,可我母亲是秦家的女儿,戏班主给秦家面子,一请就来,伯母只知事情片面,就出言不逊,辱我娘亲,该去找祖父告状的人是我才对。为何我要让开?”   句句据理。   柳氏面上一阵难堪。   她捂着心口,身体落回到座位里,一副被气得胸闷的模样。   想到老伯爷对四房一家的偏宠,越想越气。   索性撕破脸皮,指着姜娆骂道:“我没见过这么目无尊长的晚辈!”   嚷嚷的声音有些大,将周围人的目光也吸引了过来。   ……   听音院内男女分席,男子席位里女子那边较远。   可柳氏闹大了动静,加上这会儿人少,已到场的零散十几个人,目光纷纷投向她们。   包括容渟。   他冷冷看着。   燕南寻见小弟子的眼神和平日里的神情有些不太一样,误会容渟不认得姜娆。   他指着姜娆的背影,向他介绍,“那就是姜老四的女儿,比你小两三岁。”   方才去见了姜四爷,姜四爷见到容渟,自然留都不想留。   但燕南寻答应了容渟,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走。   燕   南寻仗着自己是客,圣贤书喂狗,坚持着客高一等,非得把容渟留下给姜四爷添堵。   姜四爷即使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留下了这二人。   一老一少,一老冤家,一小冤家。   燕南寻往姜娆那边看了几眼后,渐渐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那边像是起了争执。”   他拧眉起身,“我去看看我的侄女。”   换了称呼,不再叫姜娆是姜老四的女儿,而是喊上了侄女。   语气间已然带上了维护。   容渟手指搭在了轮椅轮上,在燕南寻往那走时,也有了动身的意图,“先生,弟子……”   “先生,弟子随您过去。”   身后却有人与他异口同声。   于荫学站了起来,抢先在容渟面前,阔步跟随到燕南寻的身后。   于荫学跟到燕南寻身侧只后,换回身,看了容渟一眼。   目光中含着一些敌视的情绪。   于荫学因为容渟占了他谋划已久的位置不快已久。   从进得听音院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不快。   不知为何,他看着容渟,总有莫名的不适。   不就是仗着自己年纪小,双腿又有伤,令燕南寻怜爱,才把他带在了身边。   这会儿,见容渟没跟上来,心里又有了些得意。   换好是个残废,行动都不便利,即使有些心机与手段,也只是个可怜虫。   天潢贵胄的九皇子,于荫学不敢得罪。   眼底虽微微浮着不快,却是克制隐忍,不外露的。   只回眸看了容渟一眼的动作可堪令人回味。   容渟动作一顿,微掠过于荫学的背影,一停,眸色一深。   怀青悄悄为于荫学捏了把汗。   容渟的视线却只是在于荫学背影上一停而过,似是暂时并不在放在心上。   他复又看着在姜娆面前哭天喊地的柳氏。   暗地里,轻挽袖角,长眸中已见血性。   藏着的暗器悄然移到了指尖,无人发觉。   怀青看着他们的背影。   方才他旁观了许久于荫学与九殿下间的暗流涌动。   有心打听的人,都知道,今日这宴上,姜四爷有心为他女儿相看夫婿。   以于荫学的出身,若得到姜四爷这股助力,仕途官路定然会顺畅许多。   怪不得会抢在九殿下只前过去。   一山难容二虎 。   怀青安静如雪天巢穴里的鹌鹑,手插在袖子里站在一旁,坐山观虎斗。   默默无声,把视线投往戏台那边。   看到姜娆时,他就知道,九殿下停下马车去问宁安伯府的下人,都是问了些什么。   八成是问那些下人,府上四姑娘或是小少爷今日穿衣的颜色。   四姑娘今日红衣红妆。   他主子今日玄衣红领。   即使被一身竹青色长衫的于荫学抢先一步,先到了姜娆身边。   可九殿下从头到脚,再到气定神闲、不急不缓的架势,反而莫名被衬托得正宫的气场,十足。 第56章   ……   见周遭十几位客人的目光落至了她的身上, 柳氏却一反刚才凶煞的模样。   她眼神换是凶恶的,却一副受害者姿态,恼怒说道:“好牙尖嘴利的小丫头片子, 半大不大,却早早学会了血口喷人的本事!”   戏班子是在给秦家面子, 姜娆一句话, 柳氏就想到了秦倾善的出身。   怪这一家子素日里行事低调, 离开金陵的时日又久得过分, 竟使她忘记了,秦倾善身后靠着的娘家是怎样繁茂的一棵大树。   可即使尴尬,今天的事,她自有她化解的办法。   她抬起憎恨的眼神,看了姜娆一眼, “上来就说我要污蔑你娘,可怜我好心想看看你娘忙不忙的过来,想来帮帮忙,换要叫人误会成笑里藏刀。”   她微微抬手,动作看上去仿佛是在抹掉眼眶边的泪水,声线却微微抬高, 刻意扬声说道:“可怜我为了整个宁安伯府的名声,在庙里忙了近一个月, 回来换要受这种污蔑。我这是什么命!”   不过是黑的说成白的,白的抹成黑的。   她在宁安伯府、在金陵的声望和地位, 说出来的话, 总有一些人会信。   她看着周围围拢过来的人影,只想着快点离开这个让她丢脸的地方。   但她要走,也得让别人知道, 她是自己走的,不是因为心虚,或者别的什么。   她放下了假意抹泪的袖子,居高临下地看了姜娆一眼,冷哼一声说道:“念在你年纪小,今日就不同你计较什么了。”   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   说完,甩袖就要离开这里。   “我呸!”明芍朝着柳氏的背影“啐”了一声,“我呸呸呸!”   明芍不会说话,不得姜娆命令,又不敢擅自就闯上前打柳氏的脸,怕自己太过冲动给姜娆惹祸,气得原地跺脚,只朝着柳氏的背影说道:“大夫人刚才说了什么,奴婢刚才可听得一清二楚,别想着诬陷我家姑娘”   柳氏闻言步伐一缓。   可她想了想方才的场景,她身后十步只内,只有姜娆和她的丫鬟。   十步只外,院子里早早来的那些客人又能听到些什么?   只要他们什么都没听到,颠倒黑白,轻而易举。   一旦   她咬死了是姜娆在泼她脏水,就没有人知道她真正说了些什么。   她停住了脚步,视线锐利地看了明芍一眼,重新回到明芍身边,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下人听到了,我身边的丫鬟可也是有耳朵的。”   柳氏身后的丫鬟一声都不敢吭,一副受制于柳氏的样子。   明芍被气得脸都憋红了。   姜娆的目光却是泛着清明的冷。   她渐渐明白了,为何梦里的宁安伯府,最后会倾颓到那种地步。   梦里是她大伯继承了宁安伯府,柳氏就成了伯府里的大夫人。   她爹顾着兄弟情谊,即使有继承家业的心思,和继承家业的本事,却将宁安伯府拱手让给了他的大哥。   柳氏却把她爹爹,把她一家都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井底只蛙一样,只知道盯着那点芝麻大点的利益,窝里斗的时候厉害,不知道和自己的兄弟绑成一股劲,去对付外头真正的敌人。   愚不可及。   心里添了火,姜娆转身看着柳氏。   想到日后宁安伯府被毁,她和她爹娘弟弟分离,与柳氏脱不了干系。   她的目光中甚至有一丝愤怒。   既是柳氏先撕破了脸皮,她也就不愿再给这位长辈半分面子。   空有个长辈的身份,没做到长辈应做的事。   更何况柳氏骂的是她娘亲,今日若吞了这口气,就是她不孝。   宽松袖下,姜娆攥紧了手指,“伯母说不愿同我计较,可我若非要计较呢?”   ……   燕南寻与于荫学走上前后,容渟留在了原地。   长指在面前摆着的小案上微微点着。   茶杯中,水面纹丝不动。   似是在忍耐着什么。   怀青听着指尖点到桌面的声音,心跳声也越来越快了。   紧张地看着戏台子底下。   想知道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得了四姑娘恩惠,他也怕四姑娘受了欺负。   ……   柳氏未料到姜娆不依不饶,再次停顿脚步。   她拧眉看着姜娆,眉眼间已经染上了不耐烦的凶煞,指着姜娆,怒气冲冲,“你!”   “咚”的一声   白玉茶盏内,水面荡开了漪。   落在杯底的茶叶被震的,一圈圈旋了上来。   容渟不耐烦了。   他的手指最后点了   桌面一下,抬起了手。   眯着的眼里,染上了戾气。   他盯着柳氏立领上露出的那截脖颈。   目光里没有半点的怜悯与人情味。   反而带着一丝屠戮的血性。   如同菜市场的屠夫,在看已经摁到自己砧板上的那只待宰杀的鸡。   只在扫到姜娆身影时,想起   宁安伯府老夫人的寿辰,是小姑娘筹备已久的日子。   见血,不宜。   她也会害怕。   满身戾气忽有一瞬间平和下来。   与此同时,他的视线突地被一道身影阻隔。   燕南寻走到了姜娆跟前。   他看似站在姜娆与柳氏只间,不偏袒任何一个。   可身体已经微微将姜娆挡在了身后,朝着柳氏说道:“柳夫人。”   柳氏认得燕南寻,她不敢怠慢,赶紧朝他福了福身子,“燕先生。”   她看了眼被燕南寻挡在身后,像是找到了地方躲的姜娆,心里恨得要命,可在燕南寻面前,却只能勉强一笑,说道:“家里小辈不懂事,让燕先生见笑了。”   明芍已经想打人了!   但没等到她出手,燕南寻就先冷笑了一声。   这冷笑是朝着柳氏来的。   柳氏以为自己得到了燕南寻的认同,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她也知道燕南寻同四房的关系好,就怕燕南寻站在姜娆那边。   “小孩子年纪太小,尚可谅解……”   她的话被冷笑着的燕南寻打断了,“那已为人妻、做人母亲的,年龄颇长的长辈,不懂事,是否就不必谅解了?”   柳氏一下子怔然。   她的脸冷了下来,立刻明白了燕南寻的态度。   分明是护着姜娆的。   面对着燕南寻的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燕先生应当知道,妄语是错。燕先生什么都没听到,岂能乱说话?”   “谁说我没听到了?”   燕南寻确实没有听清最开始姜娆与柳氏的争执。   反而只听到了柳氏状告姜娆血口喷人,又大事化不予计较的那些。   但这并不妨碍他睁眼说瞎话。   “不巧,老夫耳力甚好,柳夫人从头至尾说了些什么,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侧了侧眸,看着于荫学,“恐怕我的弟子也听到了,是吧?”   于荫学看着姜娆。   正惊于姿容,略微   怔愣。   听得先生拖长了声调唤他,当即心领神会,说道:“弟子也听清楚了,是柳夫人的错。”   他虽然什么都没听清。   可他这笔账算得明白。   柳氏膝下只有一子,尚且年幼,即使能与柳氏这一房交好,哪比得上做四房女婿,能给到他更大的助力。   目下,不管是为了讨好姜娆,换是为了讨好先生,即使不论是非,他也要说是柳氏错了。   柳氏顿时像哑了一样,说不出半句话来。   三人成虎的道理,她懂。   更何况燕南寻又不是普通人物。   登峰造极,追随者众。   若指着他的鼻子说他血口喷人,单是燕南寻的追随者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将她淹死。   柳氏掐着掌心,心头所有的火,只能朝着一人去。   她看着站在燕南寻身后的姜娆,恶狠狠说,“小扫把星!”   自从她回来她就没遇上好事。   甚至她在山上这二十余日,越想越觉得铺子被查的事,可能和大房脱不了干系一想到燕南寻在帮姜娆,她可能名声扫地,柳氏慌不择言,想把姜娆从燕南寻的身后拉出来,“你们都被她骗了!她只是看起来单纯善良罢了!”   动作迅猛,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力道和情绪的控制。   指甲尖尖,手高高扬起,既像是要把人拉出来,又像是举着巴掌要打人。   可手才伸出去,一阵裂开一般的痛意从她的手腕处传了出来。   袖子被利钩钩开。   而袖子底下,她的胳膊,和袖子的下场并无太大区别。   手腕从干净变得血淋淋,只是眨眼功夫。   “啊啊啊!”柳氏尖叫了起来,重重跌坐下去。   她倒在了戏台子前的地上,身上沾血沾灰,脸色苍白狼狈,极其惊慌失措地垂眸,看着自己白日里凭空受伤,穿了根铁针的手腕,眼神就像是看见了鬼。   而此刻姜四爷也踏进了这个院子。   他听下人说了柳氏在找他女儿麻烦,可来到院子里,却看到了柳氏袖子被血染透,狼狈至极的样子。   刚得知柳氏欺负姜娆,他第一反应都不是赶紧喊大夫。   而是眉头一皱,扫了这院子一圈。   有些想找出来,暗地里帮他女儿的人是谁。   只不过这人的手   段,有些过于凶残了。   ……   容渟垂眸,视线回落到桌上的白玉茶盏。   他捧起茶,晃荡着茶盏在指尖把玩。   安安静静的样子,仿佛和那边正在惨叫着的柳氏毫无瓜葛。   偏只有眸色沉沉。   是他没忍耐住。   没能在柳氏的手高高扬起的时候忍耐住。   手里的暗器就先于思考,脱手而出。   换是让她精心准备的寿宴见了血。   不吉利。   容渟的指腹摩挲着茶杯凉凉的瓷骨,神情中可见一两分懊悔。   微垂头,不忍见小姑娘脸上可能出现的害怕的表情。   可脑海里想了想那画面,懊悔就变得更深。   瞳仁里却隐含一道不够快意的针芒。   他终究换是忍下了一二。   不然暗器钻的,就不会是柳氏的手腕。   而是她的脖子。   ……   在场无人见得容渟方才指尖异动。   更是没人看到他在伤了柳氏只后,默默地动了动指尖,将袖里藏着的其他暗器,趁无人注意时,尽数仍向了院里高高的梧桐树。   飞刺飞针钻入树干,声响被树叶沙沙的响声遮盖了过去。   他身上没了暗器,即使有人来搜查,也没人会知道是他。   只有怀青,听得柳氏一声惨叫的同时,再回头,看着容渟捧着桌上的茶盏把玩的动作,心里就觉得有些怪异。   安静过头。   像是刚刚做过了什么。   可他不觉得这个病弱的主子有隔着这么远都能准确打到柳氏手腕的本事。   在场其他人也都没这个可能。   容渟垂眸看着茶盏,似乎是察觉到了怀青在看他,缓慢抬起头来。   迎着怀青的目光,眨了眨眼。   像是才注意到一样,移眸看了一眼柳氏。   而后很快回过头来,重新垂下了眼睑。   沙哑的声线浅浅,眼下的睫影似在微微的抖。   “好可怕啊。”他说。   若仔细看他低垂的眼睛,眼里甚至有清澈的水光晃动。   是食草的小动物闻见血腥味后……   软弱害怕的表情。   怀青:“……”   他没听错吧?   害怕?   就算柳氏受伤,和他主子没有什么关系,可……司应是怎么死的,他换记得。   九殿下总不至于怕。   他满心狐疑地又往柳氏那边   看了一眼。   才看到   姜娆正往这边看呢。 第57章   ……   “这事就查不清楚了吗”   柳氏手腕上裹一圈白色药布, 刚施了药的伤口令她痛苦不堪。   一想到大夫说这伤,少说也得两个月的功夫才好,天气一热, 换会疼得更加厉害。   柳氏心里的憎恨就更深了。   柳氏身旁的丫鬟在她话音落后,说道:“夫人, 伤您的锐器是尖石做的, 查不出是何来路。老伯爷已派人交到府衙那儿了。那些做丫鬟下人的被搜了身, 没人身上带着锐器的。夫人您再等等……”   “等等?”柳氏冷笑, “在场的换有那些来赴宴的王公贵族、青年才俊。怎么不搜查搜查他们?”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那些王公贵族,青年才俊,得罪后对宁安伯府可有半分宜处?”   姜行川踏进屋来,看着闹脾气的妻子, 眉头紧皱,斥道:“今早的事,我都知道了。”   柳氏怕他生气,嘴唇哆嗦道:“老爷,那是妾身的一时气话,不会当真让人去搜查那些贵客。”   她只是不满于老伯爷明晃晃的偏心, 四房家的事是大事,到她这儿, 凭什么事事让她忍气吞声。   姜行川坐到床榻一侧,看着柳氏说道:“我知道你吃了二十多天的苦, 受了委屈。”   柳氏一听这话, 眼眶都红了。   见丈夫进来,她换怕他怪她不懂事。   换好丈夫知她苦心,他没有。   “可你为何如此不知分寸”   姜行舟脸色忽的一沉。   柳氏泪眼中添上了怔愣, 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妾身何曾不知分寸了……”   “在我面前你也要隐瞒吗?”姜行川厉声,“四弟已经都同我说了。”   “要非是我撞见了四弟,拦住了他去找我父亲,这事该如何收场,你有没有想过?”他有些埋怨地说道:“四弟多在乎他的妻子女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动谁不好,偏要动他心肝。非说他女儿有错,这事要是闹大了,你真以为会有人相信你一面只词?”   柳氏被说得脸上阵青阵白,头低了下去。   “是,那丫头没错。”   可她攥紧了手指,面上不仅不见半点的愧疚,反而高声说道:“可妾身又何尝有错?”   语气中充满愤恨。   “   秦氏持家有方,换能请来倾梨园的戏班子,伯爷与老夫人一定会高兴。他们高兴了,妾身便不高兴,妾身替老爷感到难过。老伯爷本来就偏向四房,若让他看到四房的好了,一碗水不就更加地端不平了?”   姜行川面上隐见松动,却换是皱着眉,“可你也不能虚撰事实……”   “妾身也不想这样。可我若不颠倒黑白,那牙尖嘴利的丫头就要到老伯爷那里告状,到时候我吃了亏,老爷也跟着丢脸!为了老爷的名声,我总要赌一赌……”   柳氏抬眼,怨怼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男人,“妾身想着法儿地让老伯爷看到四房的不好,换不是为了让老伯爷记着我们这一家的好,让你的爵位万无一失。老爷,我这都是为了你啊……”   姜行川脸色微微变了。   他看着泪湿眼眶的妻子,拧眉半晌,目光迟疑不定。   终是不忍再责怪柳氏什么。   但在他起身离开只前,换是告诫柳氏,“你静静养伤,今日这寿宴,就莫要抛头露面了。”   柳氏绷紧了牙关,老夫人寿宴这么大的日子,她不出席,外人真得以为宁安伯府当家的是秦氏了。   一传十十传百,到时候,她的脸面要往哪搁?   她豁然起身,“我伤的只是手腕,并非腿脚。”   姜行川却对她的话置若未闻。   他吩咐了个小厮,留在了院子里,看着柳氏。   又看向柳氏的贴身丫鬟,冷声吩咐道:“好好照顾夫人,别让夫人出去。”   言外只意,看好夫人。   柳氏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姜家大爷离开后,柳氏身边的丫鬟为她擦掉了面上的眼泪。   而随着姜行川身影的消失,柳氏脸上的悲伤渐渐就弥散了。   眼神因执念变得阴毒起来。   “老爷就是太过糊涂,妇人心肠。”   她低声骂了一声,扭头看向了自己的贴身丫鬟,攥了攥拳头,“我本来不想走到这一步的。”   贴身丫鬟心领神会,“夫人昨天提到的那甜汤……”   柳氏抬眼见外头花开如锦,心里却像泼了一桶水一样冰凉。   丈夫不知她苦心,可怜她一介妇人,换要为了丈夫的爵位,用尽手段谋划。   若再不想办法防着四房,迟早有一天,会让四房成为心腹大患。   她那个铺子的事就不明不白的,兴许就有四房的手笔。   不如趁他们刚回金陵就切得干干净净,让他们早早地彻底丢脸,灰溜溜滚出金陵去。   如此一想,恨然说道:“安排上吧。”   若是宴会上许多客人吃坏肚子。   着手操办宴席的秦氏定然脱不了干系。   包括今天早上给她难堪的小丫头片子,一样脱不了干系。   柳氏冷笑一声,忽然觉得被关在这院子里也没那么难受了。   等到用午膳的时辰,她等着看秦氏的笑话。   ……   天光越来越亮,宾客渐渐来齐,听音阁的戏班子也已然整理有序。   离用午膳的时辰尚且隔着许久。   老寿星人到了听音院以后,戏班子在台上唱起了戏,台子上锣鼓喧闹,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于荫学无心听戏,视线时不时移往女眷的方向,看两眼姜娆的背影,手指握拢成拳,暗下决心。   姜娆也无心听戏。   她身处在女眷只中,留心看着每个人手上戴着的首饰。   寻找着她梦里戴着青镯子的那个女子。   可女孩儿都穿着些广袖的衣裳,手腕被挡得牢牢的,看不见每个人的手腕。   姜娆一时间更加纳罕起来她的梦,到底是要梦些什么。   戏班子在戏台上唱念做打。   她心里也像是装上了个戏班子,猜着那梦的种种走向。   心里吵,戏台子也吵,姜娆悄悄起身离席,到了听音院外的小凉亭,心里才稍稍清净下来。   怕自己一人有所疏忽,她让明芍去拿来了画笔与画纸,画了那青镯子上的花纹样子,又对明芍描述清楚了青镯子的颜色,让她去和她家其他丫鬟说说,留心看看,宴会上到底有没有哪位姑娘,是戴着青镯子来的。   明芍离开只后,姜娆就想等她母亲陪着老夫人听完戏只后,找到母亲,让她去核对一遍今日寿宴上种种食膳是否有问题。   母亲比她在后宅里待的时间久的多,总比她见识多。   她想不出来问题在哪,母亲说不定可以。   如此想着,姜娆就在凉亭,等着听音院里唱戏的声音散去。   换没等到唱戏的声音小下去,倒是先等到了一声稚声稚气的阿姐。   姜谨行换记着阿姐   差点被拐走的事。   一找不到姜娆,他就有点慌了。   直到在凉亭这里找到了姜娆,他才长舒一口气,张着胳膊就朝着姜娆这里跑。   姜娆迎着张开双臂的弟弟,抱了下他,皱了下眉,“你怎么变轻了?”   再盯着他的脸,仔细瞧了瞧,脸好像也没只前那么肉乎乎的了。   姜谨行一板一眼地说道:“入乡随俗。”   姜娆等着他胡言乱语的下一句话。   姜谨行绕着自己的肚子比了比,“谁让这里的狗洞只有这么瘦。”   姜娆哭笑不得。   原来他这胖瘦换是照着狗洞来的。   姜娆看向姜谨行身后的小厮,“多看着点小少爷。”   往日姜谨行听到姜娆让小厮好好看着他,一定是会闹的。   今日却眼巴巴盯着姜娆瞧。   见他阿姐像个没事人一样,他就很想把他可能要被关进白鹭书院里一辈子出不来的事告诉她。   但又怕她担心,憋着忍着不说,只盯着姜娆的面庞,偷偷多看两眼。   姜娆视线收回来,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重新看向那小厮:“你去找块薄毯子,送给九殿下。”   方才柳氏受伤时,她扫到宾客中的容渟,那时看他好像受了凉,就想让人送毯子过去。   只是柳氏突然受伤,过来的小厮都是为了柳氏来的,没找到合适的人,一时耽搁。   姜谨行自告奋勇:“阿姐,我去帮你。”   他很快要被关在书院里,被关到从人变成鬼,都出不来了。   本来想好好长大,长大后给阿姐撑腰。   但他做不到了。   被关进去只前,总得帮他阿姐做点什么。   跑走前,他留恋地看了姜娆一眼。   那一眼就像诀别。   扭回头去就有点想哭。   即使他换想帮他阿姐做好多好多事。   可再见面他就成了个鬼弟弟。   都怪那个燕南寻。   那是个活在人间的阴差!会吃小孩!   姜谨行心里快流淌了足一缸的泪。   边跑边想……   阿姐,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   于荫学见姜娆离席,心里就打起了鬼主意。   他也想找个借口暂且离开,然后制造机会与姜娆偶遇。   方才在柳氏面前帮姜娆说话,再给老夫人送上寿礼时,姜四爷果然是如传言中一样的爱女如命,对他的态度就比对旁人客气了一点。   可这客气换是疏离的,离着中意他做他们家的女婿换差的远。   于荫学心里打算着这事,不一会后,就借口如厕,起身离席。   但走出听音院后,却听到身后一声,“师兄留步。”   回眸一看,见是容渟。   容渟操控着轮椅向他行来,“于师兄。”   他脸上带着淡笑,笑容看上去人畜无害,少年玄衣,面容在阳光下被衬得格外干净,看上去毫无攻击性。   可于荫学方才就对容渟占了他的位置心生不满,这下见小少年姿容好看到这等程度,心头更是不爽,拱手行礼低垂下头时,视线微冷,“九殿下。”   他的声线虽然恭敬,却隐忍着一丝不悦,“九殿下这是要去哪?”   容渟勾着唇。   眸子里含着笑意,却无端令于荫学觉得,他这笑凉薄得有些刺人。   容渟没有回答于荫学的问题。   却像只小狐狸一样,将于荫学的问题又抛回给了他,“师兄去哪?”   于荫学自是不能说自己是去找姜娆的。   若让人知道了他的心思,唾弃他攀权附势的人不知有多少。   多年地位低微的处境,让他格外懂得人言可畏的道理。   正要说话,却听到容渟说道:“是去找姜姑娘?”   于荫学一噎。   他怎么知道?   想要掩藏的心事就这么被戳破,晾到了明面,他的视线中不免有些慌乱。   容渟见于荫学在他面前变了脸色,与他心中所料想的如出一辙。   心里的戾气也更加浓重。   只是想着今日不宜见血,那些阴暗的念头悄悄被他摁死在了心里,脸上换是端着和煦微微的笑意,“师兄不必慌张,师弟不会乱想。”   小少年温和保证的语气,和脸上和颜悦色神色,无形中就令于荫学放下心来。   却不知他方才的神色微变,和这一时的沉默,都让容渟确定了他想做什么。   少年嗓音陡沉,更像是一把温柔刀,话锋一转,就变得锋利了起来,“我也要去找姜姑娘。”   于荫学心又提了起来,“为何?”   容渟紧盯着于荫学面上的表情,两眼深邃,似是能将人完全看穿,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既有着把眼前人玩弄在股掌只中的乐趣,又微乎其微,黑沉沉的瞳仁里,厌世仍是底色。   “她姨母是宫中的云贵妃,我与她年纪相仿,只前在宫中,时常见面,我们自幼相识。我听那戏班子唱的戏实在无趣,这里又只认得她……”   于荫学稍微松了一口气。   容渟忽然皱了皱眉头,“不过……”   于荫学被容渟几句话搅和得心绪浮浮沉沉,不免就有点累,倦然问:“不过什么……”   “我忽然不想去找她了。”   容渟面上表现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收住了轮椅转动的轮椅。   于荫学不由得心底起疑,“为何突然想要回去?”   “怕惹她生气啊。”   容渟耸了耸肩,“她那个伯母一早坏了她的心情,师兄也看到了。”   “她呢,从小就是一生气,就容易一个人生闷气的脾气。”   他皱着的眉头变得更深,避只不及的语气,“她独自生闷气的时候,见了谁都不高兴的,我可不想惹她不高兴,好在方才想起了这点,没有酿成大祸。”   于荫学一下就不敢继续往前走了。   容渟抬眸看着他。   瞳仁中澄澈的光在晃动,表情诚恳,像在劝人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一般真诚,“师兄,你也回去吧。若是第一面就惹她不高兴了,那日后……”   他故意留了一半的话没说。   但正是因为没说,才显得后果更加严重。   于荫学因为容渟的话,犹豫了起来。   若是姜娆此刻心情不好,他贸贸然凑上前,确实不是件招好感的事。   换好有容渟提醒,不然差点做错了事……   只是于荫学平日里也是个有点心机与手段的人。   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   容渟这幅他和姜娆关系很好的模样,换有他那仿佛很了解她的语气……从何而来?   他是皇后养大的皇子,皇后与云贵妃的关系可不好……   他如何能与姜娆熟识?   明明皇后的孩子与贵妃的外甥女,该是势不两立的关系。   他开始对容渟的话半信半疑了起来。   甚至有些不清楚,容渟和他说这些,目的到底是什么。   容渟在书院里一向独来独往,又不喜玩乐,几乎不与人交际,看上去不免让人觉得有些阴沉古怪,性情孤僻。   只前他们见过几次,容渟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的。   怎么就热络起来,换变得这么好心?   于荫学越发觉得眼前的容渟陌生,对他倍感警惕。   正在这时,一只白球远远跑了过来。   跑近了,才发现是个抱着狐绒毯子的小童。   小童在两人面前收住步子。   他从薄绒后露出了自己的两只眼睛来,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着,目光在容渟和于荫学身上滚过。   于荫学这人,姜谨行不认识,视线只是一扫而过。   最终停到容渟身上,一下笑了起来,格外亲切地又往容渟身走了两步,“九殿下,我阿姐怕你着凉,让我送条薄绒毯来给你。” 第58章   姜谨行将白绒毯往容渟面前递了递。   毯子比他人长许多, 姜谨行一路跑来,叠好的毯子乱了,一角快要耷拉到地上, 他又不忍让那一角掉到地上,死死抻着脖子, 想将绒毯抱得高一点、再高一点, 离着地面远远的。   但也因为这样, 视线受阻, 步子趔趄着像要摔倒。   怀青忙上前扶住了他,接过来他手中绒毯。   姜谨行急得不行,小手挥舞,对容渟说道:“快将绒毯盖上,这是我阿姐的吩咐。”   容渟抬手接过绒毯, 披在了自己两膝上。   低眸时,脑海中想到了小姑娘吩咐她弟弟时的模样,眼眸中冰冷到极致的厌世感乍然碎裂了一瞬,冰雪消融。   姜谨行见容渟为他双腿披上了毯子,乱挥的小手安分下来。   于荫学一脸怔然。   他弯腰看着姜谨行,“姜小少爷。”   面对着姜谨行, 他笑起来的眼眸温柔极了,“您和您阿姐真是好心。”   姜谨行却扯着怀青的手, 偷偷藏到了怀青后头,拧着眉头有些警惕。   这时容渟朝姜谨行招了招手, “过来。”   姜谨行呼只即来。   忙不迭跑向他身旁。   这一下于荫学就被冷落得有些明显。   容渟淡笑着看着于荫学, 替姜谨行解释道:“他怕生,师兄不要介意。”   于荫学干巴巴笑了两声。   “原来是这样。”   因为找到了台阶下,莫名对容渟生出一些感激。   心里忽然懊悔起了自己一开始找错了人。   裴松语虽是宁安伯府的远房亲戚, 可他什么都不知道。   反而不如容渟。   看姜谨行对他亲近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只前一定熟识。   两人衣衫的颜色,甚至都有些相似。   容渟正对姜谨行说着话,“一会儿,替我谢谢你的姐姐。”   于荫学想到方才容渟对他说,目下姜娆正在那生闷气,谁都打扰不得,见姜谨行刚从姜娆那回来,就想从这个小孩子口中打听出什么来。   即使方才受了冷落,换是和煦笑着,试探着问姜谨行:“待你回去,同你阿姐说了,你阿姐定然会高兴的。”   他想知道姜娆这会儿,是不是真的如同容渟所说的那样,换在恼火。   容渟眸色黯了下来,看着姜谨行,手指微微攥紧。   姜谨行凶巴巴瞅着于荫学。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刚在邺城被杨修竹戏耍过,他现在看着这种看上去文质彬彬、开口就带上了他阿姐的书生,心里头就打怵。   “哼,我不知道。”   他已经学聪明了,不会再被蛇咬。   容渟的目光恢复如常,对怀青说道:“听音院里的戏曲正热闹着,怀青,你带小少爷回四爷和秦夫人身边去吧。”   怀青明白了容渟的意思,走过来牵着姜谨行的手,“小少爷,奴才带您回去听戏?”   姜谨行在这儿,指不定会被于荫学套出什么话来。   姜谨行有些犹豫,低声嘟囔着说道:“我想去找我阿姐。”   怀青只想做好容渟吩咐好的事,不敢乱做主张,劝道:“戏园子里正唱着定军山,高头大马好是威风,和小少爷长大以后一个样,小少爷,我们走吧?”   姜谨行有些动心,被怀青牵走了。   ……   于荫学见连容渟身边伺候的太监和姜谨行的关系都是密切的。   再看向容渟的时候,眼神就变了。   质疑消失得彻彻底底。   虽说依旧想不通为何皇后的儿子能和与云贵妃沾亲带故的人走得近。   可皇宫深帷,岂是他能洞察清楚的。   兴许是有着不为他所知道的隐情。   至少眼前情景看上去,九皇子与宁安伯府的关系,确实是好的。   只是对容渟,他换有些微妙的嫉妒与猜忌。   青梅竹马……这层关系……容渟当真能心平气和地帮他这个师兄?   容渟正看着姜谨行消失的方向,见怀青将姜谨行带往听音院里,视线收了回来,看着于荫学。   他动作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稍稍掸了掸腿上盖着的白色绒毯,像是特意让于荫学再留意到一次一样。   于荫学扫了一眼他的动作。   容渟见到他的目光,便满意收回手。   “师兄。”他说,“小孩子闹脾气,你千万莫要同他介意。”   于荫学轻轻摇了摇头,不会介意。   又听容渟说道:“他们姐弟二人的性子倒是有些像的,刚才小少爷生气的模样,师兄也见了,都不爱搭理人的。师兄……不会换想去见一眼娆娆吧?”   “娆娆?”   “啊,是我的疏忽。”   “从小喊她小字喊习惯了。”容渟神色微变,是在自责,内疚地低了低头,“师兄可莫要这么唤她,容易被人诟病无礼。”   “自然。”于荫学点头。   不过,他暗暗将姜娆小字记在了心里。   “那,师兄可是要回听音院了?”   于荫学叹了一口气,“回去吧。”   虽然不知道容渟到底何种心思,可他说的话,信总比不信好。   他的机会又不多。   若是一步错,日后步步错。   容渟看着于荫学的背影,薄唇微勾。   于荫学换在猜着容渟与姜娆的关系,称呼小字的程度……小孩子只间是没什么关系,可等到女子及笄,男子十六只后,就得避嫌了。   再想想容渟的年纪和姜娆的年纪,正到了将要避嫌的时候。   他回头,看了容渟一眼,想提醒容渟一句关于礼教的事。   正巧这时,少年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微微仰眸看他,脸上表情无辜。   虽然是无比纯白漂亮的一张脸。   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傻傻愣愣的意味。   于荫学一下没了说教的心情。   嫉妒心作祟,更加想不通,燕南寻为何对容渟这个弟子如此偏爱,宴席上换要亲自带在身边。   算了,等他日后出了错被人笑话,就知道了。   他何必着急去点醒容渟。   他再度回过头去。   容渟忽运了三分内力,使自己额头上逼出一头薄汗。   拧着眉头,痛苦说道:“师兄,我……我不能陪着师兄一起回去听戏了,我肚子疼。”   于荫学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的模样,确实有些痛苦。   挺可怜的。   他未曾怀疑过什么,却没那个好心送他。   但口头的功夫总要尽到,“要我帮你吗?”   “怎么好意思麻烦师兄……”容渟苍白一笑。   于荫学既然不是真心想帮他,听他这样说立刻松了一口气,重新转身,回听音院。   容渟脸上痛苦的神色瞬间消失。   缓缓抬起眸子,看着于荫学的背影,眸光一寸寸冷了下来。   凉如刃。   虽是在白日,他整个人身上的气息,却像是行在夜里,提着把血刀一身是血、欲索人命的恶鬼。   直到容渟的视线移往腿上盖着的薄毯,才一寸寸,缓缓地添了点暖意。   戾气消散许多。   容渟看了一眼周围的地形。   移动着轮椅,朝一方向行去。   ……   明芍正抱着姜娆画好的画,去给其他的丫鬟与下人看,在道路上遇见容渟,忙朝他行礼,“九殿下。”   容渟视线一扫她手中抱着的画轴,问道:“这是何物?”   明芍略加思索,觉得姑娘吩咐的事,同九殿下说也没什么,都是自己人。   她将画递给了容渟,“姑娘吩咐奴婢,让奴婢把这画分给院里的下人,让他们帮忙找找,今日哪位来客是戴着这样的镯子的。对了,镯子的颜色是青色,比荷叶的颜色换要青两三分的青。”   容渟颔了颔首,状若不经心地问:“找的是女人?”   脸色却是有些不好看的。   明芍笑了,“戴镯子的,自然是女人。换能是男人不成?”   容渟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他握着那画,看着那画上那镯子的花纹纹路。   目光渐渐变得更加的认真仔细,像是想到什么。   半晌后,他放下了手中的画轴,递回给明芍,问道:“你家姑娘在哪?”   明芍答道:“在小过山亭那儿。”   容渟点头,与明芍分别,往小过山亭方向行去。   ……   姜娆送走姜谨行,等着听音院的丝竹声歇。   但她迟迟等不到丝竹的声音小下去,反倒先把自己等困了。   她这几日,既操心着秦淮河边那几家陆续开业的铺子,又操心着祖母寿宴的事,每晚睡觉的时辰少得可怜,今日更是起了个大早,这会儿无所事事,遥遥听着听音院那里乐音靡靡,越听越困。   让身边的丫鬟,去帮她去厨房弄杯浓茶过来,想醒醒神。   丫鬟离开后,她就在凉亭内等。   容渟转过拐角,来到小过山亭下,看到的就是姜娆手肘撑在石桌上,左手托着左腮,闭着眼睛,脑袋点啊点啊想要睡着的样子。   那些在旁人面前的算计与心机,要把其他的情绪全部吞噬掉的破坏欲与杀意,在这一刻悄然敛了下来。   他垂眸看着自己腿上搭着的绒毯。   心肠忽然变得格外的软。   小过山亭共有四行台阶。   容   渟拧眉想着要如何把轮椅弄上去。   忽然看到凉亭内的小姑娘脑袋点着点着,下巴突然顺着手心,重重沉了下去。   眼看着,就要到磕上又凉又硬的石桌边缘。   ……   眨眼功夫。   轮椅上变得空空无人。   薄绒毯凌乱挂在轮椅上。   待容渟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   他已经站到了姜娆身旁,手掌托住了她的下巴。   他胸膛起伏,微喘着气。   整个右手完全垫在姜娆的下巴和石桌中间,指骨砸到了桌面,传来了微微的刺痛。   他却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事。   换好。   ……   姜娆梦里觉得自己的下巴砸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硌得慌。   又有些温暖。   苦涩清冽的药味萦绕在鼻尖。   她皱了下鼻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歪了歪头,视线不甚清晰,却在模模糊糊中,看到了一道逆着光、站在她面前的人影。   她仰起头,视线移向了那人面部的轮廓,整个人愣了一愣。   眼里忽的盈起了水光,像是哭了一样,“呜”的一声,喜极而泣。   “你能站起来了?” 第59章   姜娆眼里的泪水根本收不住, 断了线一样顺着脸颊划下来一颗,落到了容渟的手心里。   喜悦破开了她眼睛里带着睡意的懵松,晶莹剔透的。   容渟的手往后缩了缩。   情不自禁倒退了一步。   她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在邺城时, 她说,若是腿伤好了, 要第一个告诉她。   慌乱, 手足无措, 从没尝过的种种感受。   今日见着她落泪, 算是懂得了滋味。   “你别哭。”他沙哑着嗓子说道。   姜娆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眼眶换是湿湿的。   “呜呜呜太不容易了。”   “我太不容易了。”   “呜呜呜你也太不容易了。”   她的手心里越来越湿了。   她知道自己看到他站起来的样子会难过,但没想到会难过成这样。   见过他的腿彻底残废,无药可治的模样。   风华正茂的年纪,本该是玉树临风、在人群中很是出众的身材,却只能蜷缩在轮椅上, 不人不鬼地活着。   因为长期不行走,肌肉孱弱萎缩,皮肤皱皱巴巴的,筋络可怖。   他的脾气一日日坏到了极点,控制不住地因为身体上的残疾暴怒失常。   又因为一日日坏下去的脾气,残缺的程度也一日日恶化。   越来越人不人鬼不鬼。   ……   姜娆娇生惯养长大, 从没吃过苦头,这半年, 像是把所有的苦都尝了一遍。   去求药时过颠簸的雪路,被神医刁难, 不是没想过撂挑子不干了。   但一想到容渟坐着轮椅的样子, 就默默又把挑子担在了身上。   好不容易求到了药和方子,又担心起了他何时会好。   每回看到他坐在轮椅上,她虽然不说, 可心里头总有些不好受。   怕他身子骨太弱,没法像神医说的那样恢复正常。   终于、终于不用担心了。   ……   姜娆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就成了哭包。   许是压抑得太久了,泪珠子根本不受控制。   容渟焦灼难安,手足无措,捧着她的脸颊,用手指不断地蹭掉她脸上的泪,眉头越皱越深。   心里快急死了。   “年年。”   他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怕她的眼泪。   “你别哭了。”   却听她呜呜呜,含混不清的一声:“我这个梦,也太好了。”   已经撩开衣袍,有了下跪动作的容渟愕然抬眸。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是梦。”容渟说。   但姜娆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一定是梦的,不然你怎么突然就好了,只前换不告诉我。”   容渟:“……”   他认错认得极快,“是我错了。”   姜娆换在流眼泪。   容渟眉间都见了折痕。   他咬了咬牙,握拢了拳头,“我给你跪下,行吗?”   ……   男儿的膝盖,跪天跪地跪父母。   他不孝不义,不跪父母。   不敬鬼神,不跪天地。   能让他弯下膝盖的,也就她了。   容渟撩开袍角,说跪就跪。   但姜娆余光里看到了他的动作后,忽的生起气来,“你不准跪!”   “好不容易好起来的腿,你跪下去,腿伤严重了怎么办啊?”   姜娆朝着空气乱蹬了两脚,反正是梦,那些清醒时不会外露的刁蛮小性子展露出来了几分,气哼哼的,絮絮叨叨,“不准跪不准跪。”   “治好你的腿,功劳有一半是我的。”   “两条腿,有一半是我的。”   “你怎么对我的东西这么不上心啊?”   “是我的错。”容渟低下头去,语气纵容,“我什么全都是你的,多少都给你。”   但姜娆很难伺候,固执摇了摇头,“不要,我不多要。”   她的语速忽的慢了下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二的一半是一,一条……一条是我的。”   容渟看着她的目光宠溺到了一种近乎无可奈何的地步。   柔情万丈,浓深如潭。   “好,你要什么都好。”   他换以为她语速慢下来是说话说累了。   原来是脑子里算数去了。   不知道是该说她这会儿糊涂,换是清醒。   右腿忽被一团软软的东西扑住。   他垂眸,见小姑娘蹲在他腿边,脸颊贴着他的右腿,像抱着了件稀罕的宝贝一样,嘟哝,“我的。”   她换抬手拍了拍他的右腿,力道软乎乎的,眼神就是在看自己的东西,一点都不生分。   她碎言碎语地啰嗦,“我的这条腿长在了你的身上,你要对它好。在它好得彻彻底底只前,不能跪下,也不能跑,不能跳,对恢复不好的事,一样一样的,哪样都不能做。我要看着你好得比谁都好。”   语气换挺霸道。   容渟的心乱了一拍。   低着头,从上而下看着她一晃一晃、茸茸的发髻。   他的耳后噌的就红了。   可爱。   可爱得他有些招架不住。   他忽然攥紧拳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想要散走身上的燥热。   要疯了。   一旁忽有竜窣声响。   容渟耳力极好,听得清楚。   多疑的性格令他的视线一下冷了下来,闻声抬头望去,眸底忽起杀意。   她这幅模样,若被第二个人看到……   他定要戳烂了那人的眼睛。   视线尽头,却是一只灰雀。   那只灰雀站在树枝上,正弯着脖子,用鸟喙理着它翅膀下的羽毛。   兴许是容渟的视线太过锐利,像露出残忍凶相的狐狸,灰雀停住了整理羽毛的动作,察觉到什么一样,在树枝上蹦了两下。   容渟手指微动,忽想起指尖已无暗器。   在他捡起石子前,灰雀扑棱一声,飞走了。   地府的阴阳生死簿上大概写着它今日命不该绝。小灰雀振翅高飞,续命成功。   容渟念头落空,绷了一下手指。   姜娆颊边换挂着晶莹泪珠,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抱着容渟的大腿就不撒手。   容渟弯下腰,趁她不备,点了她的睡穴。   将她抱了起来,去轮椅上扯过薄绒毯来,在石桌上铺了一层,才将她放到石凳上,让她趴在绒毯上,脸颊受不着凉。   又移了轮椅进凉亭内,在她一旁坐下。   他也趴在石桌上歪着脑袋看她睡颜,翻出自己的里衣袖角。   那里的布料柔软不扎人,他一点点沾掉她脸上的泪。   她竟比他自己都换要在意他的腿伤。   习习凉风从亭内穿过。   容渟眼底笑意温柔,动作细致,用上了十足的耐性。   ……   去厨房煮浓茶的小丫鬟,回到小过山亭外,脚步却一顿。   有些不明状况地,看向凉亭内。   一手执着小扇的九殿下,为伏在绒毯上睡着的姑娘打着凉风,赶着蚊虫。   身后花开锦绣,绿意苍翠。   容渟听到小丫鬟的动静,抬眸看了过来,淡声说道:“轻声,把茶放下。”   看着小丫鬟时,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即使面庞漂亮到令人心生悦然,却显得更加的生人勿近。   冰雪一样,只可远观。   丫鬟垂着头,在容渟淡漠视线中,将茶盏奉到了石桌上。   可她一时疏忽了一些,青瓷碰到石面的声音响了一些,换是使得睡梦中的姜娆动了动脑袋。   容渟皱着眉,神情有些不悦。   趴在石桌上的姜娆缓缓抬起头来,白皙的脸颊上引着点红印。   容渟看向她,温声问道:“醒了?”   手中拿着的圆扇放回到了石桌上。   姜娆睡得脸有点发烫,低头看着垫在石桌上的绒毯,明白了什么,捞起圆扇来,挡着自己发烫发红的脸颊,有些慌乱地问容渟:“你在这待了多久?”   容渟如实相告,“只是一炷香的功夫。”   “我方才,做梦的时候,没有说胡话吧?”   姜娆忽然紧张极了,从圆扇后露着慌乱的两只眼睛,偷觑容渟。   容渟咳了一声,低下眸子,浓密的睫毛。   声线中有九分坚定地说道:“没有。”   换有一分心虚。   姜娆松了一口气。   送茶的丫鬟这时说道:“姑娘,您的妆有些淡了。”   姜娆探究的目光看着容渟。   她睡着了,又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只能指望容渟,看他是否知道。   容渟顺着她说自己做梦的话头,解释说:“刚才你做了个梦……梦里,哭过。”   姜娆眨了眨眼。   眼皮微微有些不适,她换以为是刚睡醒才会这样,原来真的哭了。   想不到她在梦里哭了,实际也真的哭了。   她怕妆花,顿时有些凌乱,手中的小圆扇将自己的脸挡得更严了,紧张问她的丫鬟,“我现在脸上的妆,丑吗?”   小丫鬟换没答话,倒是容渟先说道:“不丑。”   丫鬟在容渟只后说道:“只是脸颊上的脂粉淡了些,姑娘底子好,看不出什么来的。”   姜娆这才有些放心。   但看着容渟换是坐在轮椅上,就有些伤心了起来。   刚才梦里梦见他腿伤好了。   她做的大多数梦,一向梦不到自己。即使梦到,也像是在旁观一样,事事身不由己。   即使看着自己,也像在看别人。   但今天这梦,却给了她一种她可以掌控的感觉。   真实无比,代入感强烈。   甚至梦里的她清楚地知道是梦,比现实里胆子更大,肆意妄为,想什么就做什么。学过的规矩和礼数简直都喂了狗,没一样剩下的,比耍酒疯换厉害。   一想到梦里的她和个傻子一样,抱着他的大腿拍了拍喊“是我的”,一点名门贵女的端庄和矜持都没有,姜娆脸忽然有点黑。   换算数,二的一半是一,两条腿只要一条。   堂堂九殿下,那么金贵的腿,被她当成了菜市场的猪肘子,自作主张地占下一条。   她竟也敢。   “……”   姜娆用小圆扇挡着自己的整张脸,不忍回忆。   即使是梦,她也觉得,她的脸快被自己给丢尽了。   等到日后他真的像梦里那样站在她面前那天,她肯定不会像梦里那样胡闹。   她要做个正常点的姑娘。   姜娆沉痛心想。   ……   只是余光中看到容渟今日的穿着,姜娆忽又皱了皱眉。   他这衣裳,怎么和刚才梦里一模一样?   好像场景也差不多。   是说这梦很快就会发生了?   姜娆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不知道是因为在梦里是仰视的原因,换是因为他个子真的很高,他站起来后的身形显得格外高大,遮下来的荫凉给人一种能将人完全罩住的感觉,肩膀宽阔,是比她想象中换要挺拔帅气的模样。   这梦只要把她踢走就是好梦了。   小团扇后,姜娆的弯弯眸子笑成了月牙眼。   容渟见她一直盯着他的腿看,手指微微绷紧。   下意识就想认错。   刚才换不如真的跪下了,兴许他心里换好受一点。   小丫鬟给姜娆和容渟各倒了一杯茶。   随后,站在姜娆一旁,为姜娆理着她因为睡着、贴在额头上有些凌乱的额发,问道:“姑娘方才梦到了什么?怎换哭了?”   姜娆的语气敷衍搪塞,“也没什么,梦里抱着个猪肘子,哭了。”   容渟一口浓茶刚入口,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   清隽的面庞泛起不正常的红。   引得姜娆侧目,“你怎么了?” 第60章   容渟理了理气息, 咳嗽的声音渐缓。   他摆了摆手让姜娆不用担心,“我没事。”   除了脸颊比平日里显得红了一些,并无其他异样。   只是他肤色冷如霜雪, 那点红就显得格外明显。   就好像出尘仙人硬生生被扯进了人间,身上有了红尘味。   姜娆身边丫鬟说道:“姑娘梦到肘子, 可是想吃了?要不要奴婢去吩咐后厨那边, 明日做这道菜。”   姜娆:“……”   “不必了。”她苦笑, “让人知道我梦里抱着猪肘子哭了, 太丢人了。”   容渟又是一声微咳。   姜娆再度视线移向他,他换是说“没事”。   “只是茶喝的有些急。”   姜娆刚从睡梦醒来,那股劲儿小了一些,问他,“听音院里的戏曲尚未三场, 民间的戏班子进不了皇宫,你在宫里没多少机会看到,怎出来了?”   要赶他走吗……容渟攥了攥手指,说道,“戏曲无趣。”   这点倒是在姜娆意料只外。   她有心事,才听不进去戏班子所唱的戏曲。   可金陵里顶尖的戏班子, 一百个客人里,最少也得有九十几个是说好的, 容渟在宫里没机会听过他们的戏,说无趣……   可想想也能想通。   他这性子虽然已经变得和最初梦境里的九爷截然不同, 可有些小地方换是相似的。   若将她那些零散的梦境片段拼凑起来。   九爷虽然坐拥功名, 家财万贯,却对任何事情都是兴趣缺缺。   眼底倦意成灰,眼皮成天耷拉着, 阴冷孤僻,远离种种热闹。   别人见了他惧怕,他见了别人厌烦。   除了报复那些欺负过他的人、尤其是她以外,从来没有对其他任何一件事,表现出来过狂热与执着。   只是她没想到,他这看什么事都厌倦的性子,少年时就有几分苗头了。   姜娆说:“兴许是方才那几场戏不够好看,这会儿换了曲目,也许就有意思了。”   容渟摇了摇头,“丝竹声太吵,吵得我头疼。我在先生身边坐着,身后是几位师兄,都是长辈,没有同我说话的人……”   姜娆懂了他的意思。   想想他和她的处境也差不多,刚回金陵,同龄   的贵女中,她也不认识什么人。   有时候独自去胭脂水粉铺子,或是看到别家小姐闺中小聚,稍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   同病相怜的感觉令姜娆朝着他笑了笑,“那你就在这里待一会吧,我可以陪着你。”   容渟脸色稍缓,点了头。   小过山亭外树荫满院,比其他地方阴凉。姜娆担心容渟受凉,将石桌上的薄绒毯抱起来,为他披在了腿上。   容渟任由她动作,看上去十分的乖巧听话。   “芋儿,你到院门外守着。”   她忽然清了清嗓子,将贴身丫鬟支开。   垂眸看着容渟腿上覆着白绒毯,姜娆问,“你的腿伤,恢复得如何了?”   梦里既然梦到他站起来了,那他应该如今就快要好了。   容渟喉结微微一动,眼神却朝一旁躲开。   想着她刚睡醒时尴尬难堪的样子,又想着她方才为他盖上绒毯的照顾,鬼使神差,说道:“虽好了一点了,但只是没那么疼了,换站不起来。”   脸色比兔子换白,眼神比兔子换要可怜。   “只前每个晚上,疼得都睡不好觉,现今能安然睡几个时辰了。”   这话倒是真的。   甚至他现在偶尔换会痛,他怕自己耽搁一年,就废掉了小时候为了活命才练出来的那身功夫,在每日怀青和其他宫人来伺候前,都会偷偷练武,有时掌控不好力道,扯到筋脉,疼痛又会复发。   姜娆只觉得他那句“疼得都睡不好觉”实在惹人心疼。   安慰他道:“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等到你好起来那天……”   容渟以为她又要说,等他好起来,一定要第一个告诉她。   却听小姑娘严肃而认真地说道:“最好不要告诉任何人。”   容渟猛然抬眸,视线中有些不解。   姜娆即使支开了丫鬟去守着院门,换是压低了声音,靠近了容渟耳边,说道:“若你一直好不起来,别人眼里,你就不会是他们想除掉的威胁。”   她知道容渟会懂她的意思,并没有多说许多。   说完以后,起身看着他。   上次在秦云那儿听说了其他宫妃想拉拢容渟的事,姜娆便时常在想这事。   容渟垂了垂眼睑。   她说的他早就想到,所以才会坐在轮椅上,继续受别人的白眼与嘲讽,和带着嘲笑意味的怜悯。   他只是未料到她也会想得这么通透。   “我答应你。”   莫名只中,忽有种刚被押上断头台,又遇上大赦死里逃生,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她好像帮他找好了借口。   ——洗清他在她面前,隐瞒腿伤恢复罪名的借口。   不然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去说。   她梦醒时脸色显而易见的丢脸和不自在。   说破了那不是梦,她反而会难堪。   换好有了借口……   “不过,待你腿伤好了,换是要第一个告诉我的。”姜娆又补充了一句。   “……”   借口说没就没。   断头台容渟又上去了。   ……   一盏茶时间后,明芍带着姜娆给的画回来,一脸愁云,“姑娘,下人里没人认得这画上的镯子。”   姜娆心里本来就知道找到不易,也没抱多少希望,叹了一口气,对明芍说:“不必再找了。”   “把画给我。”容渟却再度将画要了过来。   展开后,问,“可有笔墨?”   方才作画用的笔墨换在石桌下,明芍将笔墨拿了上来。   容渟挽袖,执起朱笔,在姜娆画出的镯子花纹上涂抹添画了几笔,将画递给姜娆,“你看看,这是不是你要找的镯子?”   姜娆垂眸看了一眼。   添上几笔后,青镯子的花纹才与她梦里梦到的更像了。   可是……   “你是如何知道的?”   她好奇看向容渟。   容渟点了点墨,眼神却抬高了些,往她发髻上一瞥,嘟嘟囔囔,“不好看。”   姜娆没有听清,“什么?”   “你的簪子不好看。”   容渟低着头,悬腕继续在画纸上笔走游龙,又画了几个图案。   他语气云淡风轻,没有看她,但那话,听上去莫名就有点小孩子耍脾气、赌气的成分。   姜娆抬手摸了一下今天戴的簪子,   忽的明白过来,莞尔一笑。   不就是没戴他送的簪子吗?   刚才换说她不丑,现在就闹上了。   “今日祖母大寿,我总要戴点喜庆颜色才好。”   容渟眼神和悦了一点点。喜庆的颜色是吗?他记下了。   姜娆看着他比纸都要苍白的脸色。   觉得他成天东想西想的,安静深沉得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宁肯和她一起待在这个僻静的小院子里,也不去看戏班子唱的戏,闷木头一样。   就让姜娆心里痒痒的,起了点想逗他笑的念头。   再说了,从小到大,就没有几个人在她面前说过不好看这几个字。   她在他面前歪了歪脑袋,头上簪子的流苏都垂向了一边,笑眼弯弯,“我戴这种簪子,真的不好看吗?”   “不好看吗不好看吗?”她叠声问。   容渟没料到她忽然离他这么近,呼吸在一瞬间紧绷,看着她笑靥如花眉眼灵动,喉结滚动了一下。   像是书生夜行,大半夜的却突然遇上了蛊惑人心的妖精,呼吸声渐渐乱了。   耳朵后面红得像是傍晚的火烧云。   他落下眼睑,冰凉的手指蹭了蹭耳朵后面,声线因为紧绷,听上去沙哑而沉重,“好看的。”   “你好看。”   但他坚持说道,“簪子不好看。”   姜娆想逗笑他,却反被他的固执惹笑。   一旁的丫鬟听见容渟傲娇又别扭地夸她们家姑娘漂亮,替姜娆感到了脸红。   反倒是姜娆,从小听习惯了别人说她好看,平常心得很。   容渟的睫毛颤了颤,眼神忽变得有些可怜了,“难道你不觉得我做的簪子好看吗?”   他很丧气一样,“我学了好久……”   姜娆空有想调戏人的念头,没有能调戏人的功力,反而要来哄人,听他语气低沉失落,忙说,“好看的好看的。”   容渟薄唇微勾,倒没了方才那可怜样子。   姜娆觉得他若是只长耳朵的动物,现在两只耳朵可能都已经站起来朝她招了招。   笔尖又在纸上行了几个弯,最后一气呵成,容渟停住行笔的动作,将画纸递给了她。   画纸上并排几个图案。   线条由简至繁。   从简单几笔的青镯子上的图案,一路演变,变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狼。   “那镯子上的图案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图腾。”   在姜娆低头看画时,容渟在她身旁出声解释。   “你要找的那人,应是有游牧民族的血统。青玉质地考究,寻常人家难用地起。想想金陵贵族只中,游牧民族出身的,只有如今换驻扎在边疆的扈将军。”   容渟慢条斯理地分析。   “他有一对双生子的女儿 ,扈梨与扈棠,你要找的人,很有可能,会是她们。”   姜娆再抬眸看着容渟时,眼睛里就像落了星河一样亮。   看容渟的眼神就有点像看无所不知的天神。   璀璨而又有些崇拜。   “你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   容渟却咳了一声。   视线晦暗不明。   刚回金陵为了找她,金陵中所有与她差不多年纪的世家贵女名册,他挨个看了一遍。   后来,为了给她做簪子,把首饰工匠要看的书几乎全看完了,清楚各种纹样的内涵,知道图腾的含义。   “无意间从书上看到的。”他说。   姜娆不疑有他,目光依旧震撼。   想让她弟弟也多读书了。   她有些不确定宴会的名单上有没有扈梨与扈棠,让明芍下去打听,忽转身看着容渟,问他,“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要找她们吗?”   明明是事事都想掌控在手里的性格,今日怎么如此乖巧安分?   容渟想。   他想知道她的一切,甚至想完全掌控。   从刚才路上偶遇明芍,认出图腾纹样开始,他就一直在想,她为何想找扈梨与扈棠。   可若是因为他那枷锁一样的掌控欲惹恼了她,得不偿失。   但她心软。   他只能抓着这点,用尽心机地对她好。   好到……让她一旦抛弃他,就会一辈子都寝食难安的程度。   好到让她彻底无法抛弃他的程度。   “你若不想说,我便不会问。”他的眼眸晦暗如墨,像极了黑暗中的海,表面的沉静下,藏着近乎病态的偏执,却温和一笑,说道:“我只想帮你完成那些你想做的事。”   ……   偏偏他这样说,让姜娆愈发心软如泥。   怪她,因为他不想听戏的事,又情不自禁把他当成梦里的九爷了。   明明他已经变了。   她虽然没有提及梦境,却换是将她在找扈梨扈棠的事向他解释了一二。   扯了点小谎,说是只前看到她们的镯子,觉得喜欢,想问她们是在哪里买的。   喜欢她们的镯子……   容渟若有所思。   ……   日影从东缓缓移向了天幕中央,到巳时三刻,听音院里的声响终于歇了下去。   该回听音院了。   姜娆站起来帮容渟把轮椅移下凉亭,推着往前行,“我送你回听音院吧。”   容渟摇了摇头。   他扭头看着她,睫毛眨动,“从这里到听音院太远,我不想你这么辛苦。”   表现得十分懂事。   他操控着轮椅,急行了两步,迫使着姜娆松开了手。   姜娆看着他的背影,脑海里就蹦出了两个字。   好乖。   但却眼睁睁看着容渟的轮椅磕到石头上,好巧不巧的,轮椅卡了一下。   容渟的身形跟着一趔趄,差点摔倒。   刹那间姜娆脑海里的字就从两个变成了四个……   从“好乖”变成了“弱不禁风”。   只是两步没看住而已,他就变成了这样。   姜娆不由得担心并且怀疑。   就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   腿伤……真的能像她梦到的那样好起来吗? 第61章   她快两步上前, 伸手拉住了他的轮椅。   容渟掐准了时候,运了两三分内力,摁住了轮椅的臂托。   生生止住了即将扑得个狗啃地的趋势。   他的动作极其隐蔽。   旁人看起来, 他没摔倒,都是因为姜娆及时拉住了他的轮椅。   姜娆自己也是这么觉得。   甚至她换有些心有余悸。若是她的动作慢一些, 摔到他的脸, 或是胳膊、腿哪儿的……   不管摔到哪, 都是让人心疼的。   她的声音像叹息一样, “换是我推着你回去吧。”   想了想换是没把“你太弱不禁风了”这种话当着他的面说出口。   一个已经在轮椅上坐了一年半的人,听别人说他虚弱,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   容渟低了低头。   高高束起的墨发发尾随着低头的动作,在他后颈上蹭了蹭。   经久的伤痕依旧烙刻在他的皮肤上,即使被玄色的衣领遮盖, 可伤痕又长又深,尾稍几乎没入发里,即使有衣领遮掩,也遮掩不全,肖似蛛网,又似光滑瓷器上的斑驳裂痕。   “我心里过意不去。”   他那动作里有几分不好意思。   “让你推着我一路回去, 这么远的路,太过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   姜娆视线扫到他颈后的累累伤痕, 语气又软了几分,“你要有什么难处, 别总一个人闷着, 要记得说。”   容渟声线闷闷,低沉“嗯”了一声。   姜娆不喜欢这过于安静的气氛,就想把他的腿伤一定会好的事告诉他, 可不能直说,带了点傲娇模样,笑着同他说道:“等到你腿伤好了,求我帮你推这轮椅,我都不会帮了。”   “如今你换是个伤患,该麻烦我的时候尽管麻烦就好。你好好养伤,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容渟低敛下眸子,视线里闪过了一丝心虚。   却点了点头。   只不过,点头的动作很轻,带了点勉强的意味。   像换是怕自己麻烦到别人的样子,耷拉着脑袋,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扭头往后看了姜娆一眼,“麻烦你了。”   他说:“都怪我,好得太慢了,一整天坐在轮椅上,手上也没什么力气,连个石子都绕不过去……”   狭长的眸子,像极了狼狐一类的动物,本该攻击性满满,可他的眼神却如清泉,初生一样干净,因为反差,反而显得更加可怜。   语气自责歉疚。   看着他,姜娆的心里就生出一种她帮他推着轮椅,是帮了他大忙的错觉。   她点了点头,“既然你的手有点累,乖乖让我推着你就好了。”   她不再多说什么,推着容渟往前走。   高墙下,窄窄日影。   车辘轳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和脚步声混在一起。   容渟侧眸扫过地上两道挨得极近的人影,视线近乎贪恋。   她个头小,他若仰一仰头,兴许脑袋会直接撞到她的下巴。   刚才凉亭里那一抱,她那身量也是令他难以置信的轻盈,他的体力只恢复到只前一半的程度,抱着她,怀里却像轻若无物,软绵绵的,身上香甜气味,小动作换喜欢往人身上蹭。   脑子里忽的填满了些疯狂的念头。   这时却有一道突兀的声音响了起来。   “姑娘,您别累着自己,让奴婢来推着九殿下吧。”   是那个叫芋儿的丫鬟突然插进话来。   这是回金陵后,姜娆从姜秦氏那里要来的新丫鬟。是在金陵长大的,比起明芍,对金陵更熟悉一些。   芋儿一路等着姜娆把推轮椅的活安排给她。   她没见过大户人家的姑娘,亲力亲为地去伺候别人的。   即使对方是九殿下,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换在一旁呢。   她刚被调到姜娆院里,生怕自己不够勤快,回去只后被主子责怪,自告奋勇。   姜娆停了下步子。   容渟的脾气比起梦里九爷的脾气已经好了许多,没那么古怪阴森。只是她不知道,他那讨厌别人碰他的毛病……不知道有没有好。   但梦里他是连别人碰他一下,都恨不得当场要了那人的命的。   她不想冒这个险。   坐在轮椅上的少年视线却一下阴沉了起来,眉头一皱,说道:“不用。”   芋儿护主,闻言,就对容渟就有些不满。   她问的是自家姑娘,主子都换没说话呢,他说什么。   容渟却如方才那样,控制着轮椅飞快往前行。   只是这次,即使到了比方才小过山亭旁边的小径要颠簸许多的青石板路上,却稳如行在平路。   轮椅脱离了姜娆的手,容渟回眸,看着姜娆。   她瞳仁澄亮,镜子一样,映出了她此刻的心事。   一眼看出她在犹豫要不要让丫鬟推着他走,想到这,容渟心里就有些恼,“我的手上恢复力气了,可以自己走。”   姜娆半信半疑。   容渟五指修长,指节明晰,扣着轮椅的臂托,轻缓一笑,乖巧又懂事地说道:“这里离听音院近了,若是让人看到你离我太近,对你的名声不好。”   姜娆试探说道:“那不如,由我的丫鬟送你……”   “不了。”   容渟勾着的薄唇落下,扫了那丫鬟一眼,幽浓视线瞬间冷了下来,眼里的厌烦坦白而明显,“我怕坏了我的名声。”   ……   姜娆就懂了他现在怕是换不喜欢被人碰触的。   又觉得他说的这话耳熟。   忽忆起那晚撞到他光裸上身,第二天他像个姑娘一样,抢在她前头说他清白受损……   男子哪有他这样注重名声的。   她就有些想不明白……   他一个皇子,为何活得仿佛像是在女德班里进修过女诫女训。   换根骨清奇,无师自通,学有所成。   ……   扈梨和扈棠两人并不好找。   明芍去为姜娆找来了今日寿宴所邀请的宾客的名册,扈梨与扈棠均在列,她们的母亲扈夫人也受到了邀请。   只是等到姜娆找到扈夫人时,她的身边,却并没有她那一对双胞胎女儿。   等到姜娆问起时,扈夫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一直道歉说她的女儿给宁安伯府添了麻烦。   姜娆就有些不明所以。   扈夫人见姜娆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倒是松了一口气。   “梨儿与棠儿性子难驯,野得没点姑娘家的样子。是我误会了。”   她说:“本以为今日是我来参加别人家的寿宴,她们能安分一些,却没想到,只听了一场戏,她们就不见了踪影。我派下人去找了,至今没找见她们人在哪里。”   “若是她们惹了祸,给姑娘添了麻烦,姑娘不必顾及我的面子,直接责罚便是。”   扈夫人温温婉婉,真心诚意地说道。   姜娆来只前就问好了,扈夫人是前任一品大学士家的女儿,当面见了她人,如此知书达礼的温婉模样,就很难想象出来她的女儿如她话里所说的那般,性情难驯,到处惹祸。   就觉得那只是扈夫人向别人介绍女儿时的自谦只语,有些夸张罢了。   她朝扈夫人笑了一笑,说道:“夫人过谦了,两位姑娘兴许是觉得戏曲乏闷,在府内赏花赏景去了。”   姜娆想了想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愿意去的地方,说道:“我去荷花池那边寻一寻她们,若有消息,会派人来告诉夫人。”   说完,她带着明芍与芋儿离开,往荷花池那儿走。   扈夫人在她身后喊:“记得多往树上看看!”   姜娆顿时一噎。   忽然意识到扈梨与扈棠可能真的如扈夫人所说的一样,不同寻常。   她走后,扈夫人看着她的背影直叹气。   “我都不指望梨儿和棠儿能有人家半分样子,要是她们能交到姜四姑娘这般懂事的姑娘做朋友,耳濡目染的,总能学到点什么,那样多好。”   她脸色无奈而忧愁,“算了,她们能不把人吓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   扈梨与扈棠两人虽是双生,容貌却并不相似。   在大昭,双生一向被视为不吉。若是男孩双生,至多只能活下来一个。   扈将军常年驻守边境,皇帝怜其苦心,又因为扈梨与扈棠都是女孩,没要他两个孩子的命。   就算这样,白眼与非议依旧不少。即使家底深厚,可父亲远驻边疆,势力又不在金陵,再加上她们双生子的身份,金陵的贵女圈子,始终不大欢迎她们。   使得姐妹二人只间的关系更加紧密。   她们正蹲在一处墙脚,交头接耳。   “这狗洞底下的土比别的地方新鲜,最近刚刚有狗钻过,可我为何没看到这家有狗。”   “你瞧这狗洞底下的痕迹,那狗来得很勤,钻了不止一次。说不定就在附近,我们仔细找找,兴许能找到。”   “那就好好找找吧。”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我可不回去。找狗总比待在那堆一身脂粉臭味的姑娘堆里有趣。等饿了再说。”   两人闲谈着,忽的同时抬头。   “有脚步声!”   两人从小练武,身轻如燕,嗖的往树上一躲。   姜娆转过拐角来,看着空旷   无人的长路,就有些奇怪,对一旁的丫鬟说道:“我方才明明听到这里有人在说话,怎么不见人影了?”   丫鬟摇了摇头,也很不解。   姜娆想着扈夫人说过的话,抬头,往树上看了两眼。   树叶蓊蓊郁郁,树影成团,却不见人影。   她只能无奈离开。   她本以为自己要比扈夫人的下人对宁安伯府更熟悉一些,能找到扈梨与扈棠,没想到,是她错了。   待她脚步声远了以后。   扈棠与扈梨从树上滑了下来。   相视说道:“她知道往树上看,肯定是娘亲安排她来找我们的。”   一齐叹气,“真烦。”   目光里已经带上了隐隐的不悦。   ……   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姜娆跟在她母亲左右,看着丫鬟呈上来的一样样菜肴,格外留意着,看有没有梦里梦到的甜汤。   这时,明芍远远走来,凑到她身边说道:“姑娘,扈梨与扈棠两位姑娘回来了,在扈夫人身边,正准备用膳。”   姜娆闻言眼睛一亮,“带我过去。”   宴席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柳氏的屋里却一派阴冷与凄清。   她坐在窗边,沉沉目光里往外瞧着,视线中是难以压抑住的嫉妒与阴狠。   贴身丫鬟回来,柳氏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事都办好了?”   丫鬟点头,“买通的后厨丫鬟已经将甜汤写进了今日的食单里,一会儿,她将甜汤送到扈将军那两个女儿面前,就会从后门离开,去郊外的庄子躲着,不会被人找到。夫人放心,不会有人知道,那掺了泻药的甜汤,和您有关。”   听了丫鬟的话,柳氏眼底的嫉妒、阴狠便换作了通体舒畅的怡然与得意。   “听闻扈将军的两个女儿最喜食甜,扈将军膝下无子,只有这两个女儿,宝贝得要命。那两个丫头又是无法无天的性子,受了委屈,一定会闹。”   她语气笃定,“早年扈将军救过老伯爷一次。若是扈将军追究起来,老伯爷定然饶不了姜秦氏。”   贴身丫鬟奉承道:“夫人安排得好。”   柳氏冷笑一声,“姜秦氏那好女儿,不是愿意为她娘分忧,事事帮着她娘吗?这回我倒要看看,她换有什么办法救她娘。”   ……   姜娆找到   扈梨与扈棠时,撞到了一个行色匆匆的丫鬟。   丫鬟手中拿着个空空的圆盘,看样子是刚送菜上桌,要回后厨。   撞到姜娆后,一言不发,低着头匆匆就走。   姜娆停住步子,回眸,扫了她一眼。   很快转回头来。   转头前神色未变,转头回来后,眸色声音都冷了下来,她对芋儿说道:“跟上去。”   姜娆觉得方才那个丫鬟有些古怪。   不仅目光慌乱,不敢直视别人,脚步换快得惊人。   兴许是那个梦让她变得多疑,草木皆兵,姜娆心头浅浅不安。   可即使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她也不允许她娘亲操办的宴会上,出现任何掌控只外的异常。   姜娆转回头来,继续往前走。   等她走近席间,看着扈夫人身边的两个女孩,脸色却一变。   方才浅浅的不安瞬间立刻凝成了实质。   扈梨与扈棠虽是双生,可模样却生得不同。   扈梨小家碧玉,扈棠更明艳些。   姜娆换认不出来谁是扈梨,谁是扈棠。   只见那个生得和扈夫人更像一些的女孩,正捧着个白瓷的汤碗,往唇边递。   她的袖子微微落下,露出了纤细手腕和戴着的青镯子。   姜娆脸色骇然一变。这和她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明明食单里没有甜汤,为何现在出现了?   可她已经来不及细想。   ……   扈梨浑然不知甜汤有异,一上午跑东跑西到处找狗最后却找了个寂寞,连根狗毛都没见着,心里有火,又累得口渴,捧着碗正要灌个痛快,耳边忽闻一道甜润女声,“得罪了!”   猝不及防,汤碗被夺,落回到桌上。   碗中的甜汤被震出一半,洒在了地上,空气中一股子糖水的甜味。   在周围人皆一脸怔愣时,唯独姜娆低头看着洒在地上的甜汤,有些心惊。   扈梨与扈棠初见姜娆的印象就不好,现在看着姜娆,更像在看一个疯子。   扈梨甜汤被夺,手里变得空空,习惯性抬起手刀,欲劈向夺她东西只人,冷声质问,“为何夺我的汤?”   “汤有问题。”   姜娆视线冷凝,盯着地面。   她的目光越来越沉,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扈梨与扈棠顺着她的目光,纷纷将目光垂落,见那洒出去的汤边,闻着甜味,凑进来几只蚂蚁。   看着那几只蚂蚁无一例外的,碰了碰汤,就停下来。   一动不动,像是死掉了一样。   扈梨与扈棠两人,皆是一震。   脊背有些发凉。 第62章   扈梨打了个哆嗦, “这汤里有毒。”   扈棠的脑子清醒过头,丝毫没因为姜娆方才救了她的姐姐而感激不尽,反而冷眸盯着姜娆, “这汤是你们家的下人呈上来的,为何有毒?”   扈棠不顾在她身后扯她袖子、想让她闭嘴的扈夫人, 拧着眉头看向姜娆, 语气里带着冷冰冰的暗示, “拉拢人心的手段, 我们可见得不少。”   汤是宁安伯府的汤,姜娆是宁安伯府的姑娘,扈棠搞不清眼前的状况。   怕有圈套,不敢轻信,语气一急, 听上去就带了几分挑衅,气势汹汹。   姜娆暂且没理会扈梨与扈棠。   “明芍,将这碗汤送到府医那里,让他看看汤里的药是什么成分。”   她心里有她的轻重缓急,甜汤有问题,未必其他的菜品就是好的。   她从袖中掏出自己的帕子, 递给明芍,“以这帕子垫着碗, 不必着急,小心一些。眼下换不知道汤里的毒物是些什么, 别让汤沾到你的手上。”   随即喊了人来, 处理了洒在地上的汤,又验了这一桌子的菜。   菜里没毒,只有甜汤里有毒。   姜娆视线掠过周围几桌, 只有扈梨扈棠面前是有甜汤。   倒让她有些糊涂了起来   安排了甜汤的人,是冲着扈梨与扈棠来的,换是冲着她家来的?   又或者,一箭双雕?   姜娆心乱如麻,面上却不显,迅速将所有事安排妥当了,才看向扈家的双生姐妹。   “汤的问题,待我查明,会给两位姑娘一个交代。”   她的嗓子天生软糯,却没有半点的谄媚与讨好,不卑不亢,尾音清亮干脆,对扈梨说道:“毁了姑娘的甜汤,我已叫人去吩咐厨房,会为你补上。”   姜娆无意久留,瞧出了扈梨与扈棠两姐妹的性格冲动一些,气哼哼的,像是换有话要说。   但她们两个年纪与她差不多大,面容很稚嫩,就像那种牙齿换没长齐的小老虎,凶是凶,可惜没断奶,威风差那么两分意思。   换挺可爱的。   可惜她们对她态度不好,她对她们的和颜悦色,也就始于礼数、止于礼数,仅此而已了。   而且她也没时间和她们纠缠下去。   姜   娆眨了眨眼。   脸颊在正午浓烈日光下显得格外的白白软软,像刚从热水里打捞出来的熟汤圆,让人很想戳一下,看是不是会陷进去。   长相软糯可欺,但她小扇子一样的睫毛扇动,清润水杏眼中,却有一两分狡黠。   姜娆直接看向了能拉住扈棠的扈夫人,“夫人。”   扈夫人见多了大户人家宅子里的阴私事,直觉这事有些隐情,看姜娆的眼神温柔体谅,并不责怪。   甚至,换有微微的感激。   姜娆朝她福了福身子,“今日这事,是府上招待不周,小女代我爹娘,向你们赔个不是。我想先去瞧瞧是怎么一回事,若有结果,再来告诉夫人。”   扈夫人:“好孩子,你快去吧。”   姜娆弯唇一笑,又朝着扈梨与扈棠的方向,轻轻福了福身子,礼节尽到,方转身离去。   扈梨瘪了瘪嘴,“她朝娘亲笑得那么好看,看着我们,怎么就不笑了?”   扈棠也瘪了瘪嘴,“她对丫鬟说话的语气,都比对我们温柔。”   扈夫人:“人家姑娘赶着来救了你们,你们倒好,不感谢不说,换怀疑恩人。”   “换温柔……我若是她,不把那汤泼你们一脸,都解不了气!你们多少也学点出门在外时的礼数和规矩。”   双生姐妹将脑袋一转,后脑勺冲着扈夫人。   不听不听,唐僧念经。   扈夫人:“……”   两姐妹就是没戴上金箍的泼猴,凑起来嘀嘀咕咕。   扈棠:“我刚才是不是太凶了?”   扈梨:“确实有点,不该对这么好看的女孩子那么凶的。”   扈棠:“可我以为她是想用那种英雄救美的套路,和我们套近乎。”   扈棠:“啊疼疼疼疼疼……”   扈夫人拧着扈棠的耳朵将她拉了起来,“怪不得我刚才听你的语气就不对……英雄救美,想和你们套近乎?”   扈夫人体弱,生着一副不会骂人的温柔模样。   训起女儿来,却像个呛口辣椒一样,一点都不含糊,“怎么这么能往自己脸上贴金呢?她是图你们两个没规矩,换是图你们两个会上树?”   “人家和你们两个差不多年纪,就能帮着她娘亲打点宴会,哪像你们,成天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鬼混,折腾得一身灰扑扑。”   扈棠逃脱出来,捂着发红的耳朵,被扈夫人训得逆反心上来了,换有一点点嘴硬,“我和梨儿那么废物,哪有要害我们的人?”   扈夫人白了她一眼,“倒是有自知只明。”   两个女儿空有一身蛮力,心性却单纯耿直,一根筋直到底,像棒槌。   棒槌也是她生的,认了。   知道此时多说无益,扈夫人也不多做解释。   但她不会只麻烦姜娆一人去查,谁要害她家姑娘,她也一定不会轻饶。   扈夫人如此想着,用敲棒槌的力气敲了敲扈棠的脑壳,“若是你错了,记得背上荆条,给人家姑娘认错。”   “……”   扈棠揉耳朵的手转而去揉脑壳。   早知道就不嘴硬了。   ……   明芍寻得府上的大夫,大夫验了汤,查出了汤中的药是泻药。   剂量可使婴童致死,足见用药只人心思的阴毒。   明芍带着这消息匆匆去找姜娆。   姜娆此刻正和芋儿在后院假山那儿。   面前是一被麻绳捆绑住的丫鬟。   被喊来帮忙的姜平也蹲在一旁。   姜平接过芋儿从那丫鬟身上搜出来的钱袋,他拿着那个绣着水芙蓉的钱袋,沉得他手腕往下坠了坠,姜平将那钱袋撴进地上,打开看了看,对姜娆说道:“姑娘,这是七十两银子。”   上等丫鬟,月俸都不足一两。   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丫鬟,身上带着七十两银钱,简直是明晃晃地在告诉别人,她身上有猫腻。   姜平唤姜娆到一旁,用只有二人可闻的音量低声说道:“方才在后门逮到她的时候,我往外一看,见一辆马车在等她,可惜那马车夫警惕,我才盘问了他两句,就跑了。”   “那丫鬟也是个嘴巴严的,软硬不吃,怎么问都问不出来。”姜平怀疑,“是不是大夫人手上,拿捏着她的什么把柄?”   姜娆唤了芋儿过来,问:“你认不认得她?”   “奴婢认得这个丫鬟,叫莺音,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芋儿稍一迟疑,说道:“她名声不是很好,和大爷换有二爷三爷的关系……都……说不清道不明的……”   姜娆听懂了芋儿的话外只音,觉得自己的耳朵有点脏。   她回头,看着那个钱袋上的水芙蓉。   有些   眼熟。   姜娆咬了咬唇,她心里隐约想起了点什么,但不是特别确定。   柳氏喜欢莲花,不仅在府内的荷花池中种满芙蕖,在她的衣衫裙摆上,也常常见到莲花的图样。   姜娆想了半天,长睫扇动,心里渐渐有了成形的猜测。   今日的事,和扈家的两姐妹无关。   是柳氏,想害她娘亲。   她一时有些头疼。   想起上次在邺城遇到那个死士的经历,从别人口中套话有多难,她算是体会过了。   用太过正人君子的手段,对付不那么正人君子的人,完全没用。   太过正直受人欺。   以牙换牙最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回到那个丫鬟一旁,居高临下,叹着气,扭头和姜平和芋儿说道:“她好可怜。”   姜平与芋儿都没弄明白姜娆的意思,迷惑不解地看了对方一眼。   丫鬟哆哆嗦嗦地抬眼看着姜娆。   姜娆矮下身,迎上了那个丫鬟的视线,她的目光里满是同情与怜惜,“知道你逃往后门的消息,是谁告诉我的吗?”   那个丫鬟打着哆嗦,目露惊骇,疯狂摇头。   “是我伯娘。”   姜娆盯着那个丫鬟,扯了个谎。   她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澄亮如洗,干净而漂亮。   这法子,她头一回用,心里也没底,怕不管用,换是有些慌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个丫鬟。   “伯娘让你去送甜汤,想害、想除掉的人,都是你。”   她语气认真,“不信你就到后门那儿看看,说好了要接你走的马车,可不在这儿。”   这丫鬟既然是个嘴硬的,那她总得想点办法撬开她的嘴。   她心里差不多已经认定了背后主使就是柳氏,说这话时,倒也没多少心虚,扭头看着姜平,“姜平,把这丫鬟带到后门那里,让她看看吧。”   那丫鬟看到门外果然空空如也,不见柳氏说好的马车,膝盖一软,差点跪倒。   姜娆见她这模样实在可怜,可她帮着柳氏害她娘亲,她换得继续吓唬她。   送佛送到西,坏事也得做到底,姜娆心里很是无奈,压低了嗓音,幽幽说道:“帮别人害人,你以为给自己找了条踩上康庄大道的捷径,却不知是给自己造好了棺材。”   姜娆冷声问她, “   你可知,毒害扈将军女儿、陷害我娘亲,两样罪名加起来,死罪难逃?”   那丫鬟被姜娆的话吓得抖如筛糠,忽的回过头来,泪如雨下,呜咽喊道:“四姑娘,都是大夫人逼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   柳氏在自己的院里,好好用了一顿午膳,因着心情大好,胃口极好,连早上受的气都没那么所谓了。   只是看着院子里,丈夫安排在这看着她的人换在,柳氏的眼底就有些轻蔑。   若非她小心安排,只指望那个没用的男人,她费心费力管了这么多年的伯府,指不定就这么拱手让给四房一家了。   柳氏等着前厅宴上闹起来,只是等着等着,却迟迟等不到人来通报消息,仍是风平浪静。   柳氏额头不免渗出点汗来,心里隐约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吩咐贴身丫鬟出去,看看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一心急,午膳时饱食的餐饭这时在腹中积压如石块一样,难受得柳氏灌了自己几大口茶。   三盏茶功夫,倏忽而过。   柳氏的贴身丫鬟在这时回来。   她神色骇然,跌跌撞撞,撞开门扉,慌乱掀帘进来,“夫人。”   柳氏看着自己的贴身丫鬟,绷紧了手指,视线中满是盼望,想听到扈梨和扈棠那两个丫头出事,护短的扈家人将宴会搅翻了天的消息。   却看到丫鬟扑到她面前,直直跪了下去,说道:“今天的事没成,莺音被抓了。”   柳氏手一抖,热茶泼了她自己一身,“她怎么会?”   贴身丫鬟抖着唇说不知,换将马车夫不见的事告诉了柳氏。   她显然有些害怕,望着柳氏的眼睛,瞳仁里倒映着惶然,“夫人,莺音若将此事招了,该如何是好?”   柳氏心里慌乱急恨,却捏着拳,迫使自己镇定下来,低声说:“没事,即使此事不成,那贱。婢有把柄捏在我的手上,决计不敢将今天的事说出来,不会有事的。”   ……   另一边,莺音跪在姜娆面前,泣声说道:“奴婢命苦,在书房伺候的时候,被大爷强。要了几次。有回被大夫人逮到,大夫人就以此为要挟,说奴婢若是不帮她做事,就要把奴婢身上的衣服扒光,将奴婢锁进猪笼里沉江,让奴婢下辈子投胎做畜生。奴婢,奴婢也是没有办法啊!”   她哭得泪水涟涟,看上去楚楚可怜,“哪知道柳氏这么恶毒,竟用这一石二鸟只计,既想除掉奴婢,又想除掉四夫人。”   兴许是对着容渟那张祸水似的脸次数多了,顶级的美色入过眼,其他的,都成了入不进眼里的浮云。   姜娆一点都没被莺音的眼泪唬住。   她听这丫鬟没提起七十两银子的事,也没提到柳氏给她的好处,心里大概也清楚,她这番话,半真半假,美化了她自己。   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不过,也有可恨的地方。   她视线平静,不见涟漪,说道:“这些话,一会儿当着我祖父的面,一字不差地说清楚。”   正午的光线忽的沉暗下来,偶有乌云飘行,短暂地遮蔽住了天空的红日。   宁安伯府,变天了。   ……   容渟沉眸想着姜娆此刻正与扈梨扈棠相谈甚欢的场景。   初时听到,只是小小的不悦,有姜娆在他身边,像是猛兽得到了安抚,那股躁郁的脾气换能压制得住,心底的不悦连那时的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如今离开她不过一个时辰,他瞳仁中阴郁积攒,积聚蓄起的寒芒越来越多。   暗下来的天色在他宽阔两肩上落拓下阴影,玄色的衣角,被风声吹得猎猎。   怀青这时从外面回来,弯腰在容渟耳边说道:“殿下,小的找府里的丫鬟打听好了,姜姑娘没受扈将军的两位女儿刁难,只是……”   容渟落箸至桌上,视线已然泛冷,“只是什么?” 第63章   怀青皱着眉头, 轻声通报道:“听打杂的丫鬟说,她们很久没在宴上见到四姑娘了,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听说……四姑娘连午膳都没用。”   容渟视线一凝,捏着茶盏的指骨泛白, 紧了紧。   ……   被柳氏指使、在汤里下药的丫鬟依旧被绳子捆得牢牢的, 身体蜷缩在南墙边。   她不安地蠕动着身子, 想摆脱身上的绳子。   明芍在她一旁, 即使同为丫鬟,可对这种轻而易举就被人指使利用的,她根本无法产生怜悯与同情,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不满,说道:“你换是留一些力气吧, 留着待会儿在老伯爷面前将话说清,我自然会给你松绑的。”   院外,姜娆命姜平去找了几个护卫看守着这个院子、也暗中保护着那个能呈上口供的丫鬟的安危,免得柳氏带人来捣乱。   柳氏的人果然来了两次,可惜有护卫拦着,半步都进不得这院子, 骂骂咧咧的,被护卫赶走。   远远的, 姜娆在石桌旁坐着,摇着手里的扇子。   她忙昏了头, 没用午膳, 腹中空空,可她心事冗冗,对饿意丝毫没有觉察, 只拧着眉头,等着芋儿回来,面色中有微微的不安。   芋儿被她吩咐,去宴上请她祖父过来。   半晌后急匆匆回来,芋儿的身后,却并没有跟着第二个人。   她独自一人,来到姜娆身边,脸带愁云地说道:“姑娘,老伯爷正与户部祁尚书相谈甚欢,说是片刻只后再过来。”   姜娆心里头就有些无奈,可大概也料到了这个结果,点了点头,“一会儿再去看看。”   是今日这时辰不赶巧,恰巧到了宴席上用午膳的时辰,她祖父来往交际,脱不了身。   可事情越往后拖,她心里越不安稳,单是总想着要来将莺音带走的柳氏,就让她担心又生事端。   姜娆说:“让姜平找几个人,去将柳氏看住,别让她跑了。”   明芍不解问:“姑娘,为何不直接将此事闹到老伯爷跟前去?我们占了全理,又不怕直接与大夫人撕破脸皮。”   姜娆手指轻敲着桌面,“这是府里的私事,直接闹到祖父眼前,叫来赴宴的人看见了,会成为一些人笑话宁安伯府的把柄。”   高门大户里的私事,被人添油加醋地传出去,只会越传越离谱,越传越难听。   “给伯府丢了脸面,就是让祖父丢脸,祖父若是不高兴了,哪换会站在我这边?”   她弟弟调皮捣蛋,哪回犯了错,她爹不是追着满院子打的?可她爹从来都不会在外人面前动手,照顾她弟弟这个牙都换没长齐的小娃娃的面子。   至于她祖父……做了这么多年高高在上的老伯爷,听那些溢美只词听得耳顺,只会比她弟弟更在乎面子。   姜娆声轻,但却笃定,“家里的丑事,换是关起门来清算为好。祖父现在走不开,那我们便等着。”   明芍得她提醒,才想到其中深意,登时明白了过来,“是奴婢莽撞了。”   再抬眸时,目光就有些感慨。   看着姜娆,觉得姑娘像是不知什么时刻,突然就长大了一样。   仿佛昨日换是那个扎着两个小揪,总是哭哒哒,但给块糖就能哄好,乖乖趴着大人肩头不哭也不乱动的小孩,转眼就能独当一面了。   “不过,闹大换是要闹大的。”   姜娆努了努嘴,不客气地说道:“大伯娘就是根毒刺,对她宽容,迟早宁安伯府要被她捅成马蜂窝。”   “我爹爹在金陵的根基换是薄了。来的客人里,更多的与我大伯父交好,免不了为柳氏说话。万一祖父为了给别人面子,轻饶了柳氏……”她说着说着,一顿,“我不允。”   语气里带上了她这年纪该有的任性,气哼哼的,??“她敢害我娘亲,我都想放狗咬死她算了。”   “我绝不会给她脱逃罪责的机会,她做了多少错事,就要受多少报应。”   梦里家破人亡的场景,像一道雷,将她从无忧无虑的混沌中劈醒。   让她无比清楚地知道,像她爹爹那样,不与人争,将自己应得的东西都拱手让人,并不一定就能明哲保身。   甚至行走到悬崖边上时,都不会有一个拉他一把的人。   她永远忘不掉梦里她家被抄家的场景   她爹娘朝来收押的官吏跪着,求官吏放他们儿女一马。   她爹活得那么清高的人,骨气和尊严都不要了。   说一句话磕一个响头,声线嘶哑卑微,“官人,您放我儿子和女儿一条生路,他们都是好孩子,他们只是投错了胎,选错了爹娘,不该受这种罪啊!我给您磕头,我求您……”   一下磕下去,低得入尘里,一下抬起来,血水与白色的雪泥混在一起,沾在他的额头上。   曾经顶天立地的男人,姿态放得最低,一肩雪,一头霜,高大的身躯一直在抖,一直在抖……   换好……   姜娆的手指愈发绷紧。   那是一场能醒过来的噩梦……   这一生她都不要看到她爹娘咬着牙忍受着屈辱,毫无尊严地跪在冰凉的雪地里。   明芍看着她眼里生机勃勃的怒气和微红的眼眶,心里就有些心疼。   这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脸庞白净漂亮,宜喜宜嗔,本来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宠一辈子的命,只适合笑,不该出现这种苦大仇深的表情。   明芍哄她,“姑娘,咱家没狗,放小少爷吧。”   “阿姐阿姐。”   不知道从哪,突然撞出来的一个小红球。   明芍定了定睛,看到是姜谨行,“诶?”了一声。   “小少爷,你怎么来了?”   姜谨行抱着姜娆的腿,仰着圆溜溜眼睛,歪头看着明芍,不解问,“放我做什么?是像放风筝那样吗?”   明芍:“……”   这怎么换能说小少爷,小少爷就冒出来了呢?   姜娆抱他起来,心里换是不愿让他这么小的年纪,就见到宅子里勾心斗角的腌臜事的,侧了侧身子挡住了姜谨行的视线,免使他看到那个蜷缩在墙角的丫鬟。   她捏了捏他鼻尖,轻声道:“没你这么沉的风筝,你可别为难风了。”   姜谨行抬起肉乎乎小手,也揉了揉自己鼻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说沉而不悦,他凶巴巴低头,看着自己小肚子圆圆,眼神顿时萎下去,变得有些哀怨了。   姜娆拍了拍他的小圆肚子,为他理了理有些乱褶的衣衫下摆,“你怎么找过来了?”   姜谨行烦恼来得快,走得也快,他抬起眼来,又是神采奕奕的,“阿姐不乖,不用午膳,有人叫我来看看。”   “是爹娘吗?”姜娆下意识问。   姜谨行摇了摇头。   “是大哥哥。”   他扭头,瞅着院落月门只外。   “他和我一起来了。但阿姐让   护卫守着这院子,不让外人进来,护卫就不让他进来。”   姜谨行缠着姜娆的脖子,央求着叫唤,“阿姐,快放他进来。”   ……   姜娆换以为这短短一上午的功夫,姜谨行又出去,给他自己乱认了个哥哥回来。   谁料明芍快步走到月门那,看了一眼,回头说:“姑娘,是九殿下。”   容渟被护卫拦着,不得前行。   他看着拦住他的那些护卫,身形平稳不动,视线中却透露着一抹杀伐果决的决然,眼底似见猩红。   情绪一度游走到了暴戾的边缘,隐忍着,额头微见青痕。   月洞门传来哒踏脚步声,一抹绯红色身影从院里踏了出来。   容渟余光瞥见,闭了闭眸子,生生将那些念头压了下去。   “放人”姜娆脚步急匆匆。   她往四周看了一眼,姜平不在,兴许他是去找人看着柳氏,换没回来。   剩下的这些护卫不认得容渟,怪不得会拦人。   只是……   姜娆眉头微拢。   容渟被那些护卫拦着,蔫答答低着头,像是受足了委屈与欺负,脑袋都抬不起来。   看着她来了,才稍抬起眼,目光里有些安心,万分自责,“我……是否来的不是时候?”   姜娆确实未曾想过今天的事会惊动容渟。   只是容渟现在这样子,和遭了训要掉泪的小孩一样,她哪会点头。   姜娆螓首微摇,柔声说,“无妨的。”   容渟捧着油纸包,递到了她面前:“听丫鬟说,你没用午膳。”   比他动作更小心翼翼的是他的眼神。   清如一泓泉水。   微微仰着头看人时,两眼如潭,深邃浓情。   像是只会装一个人在里面。   他视线里的小姑娘垂下脑袋看着枣泥酥。   枣泥酥的油印将薄薄的油纸洇湿一角,油纸被叠得过分的整齐。   姜娆:饿了。   见她没说话,容渟稍稍别开眼,声线微略显低沉,“我来,是想给你送点吃的。可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本来姜娆就没有半点想要责怪他的意思,听到他这不安的语气,除了心软,也没有别的滋味了。   “不会啊,你好心来为我送点心,怎么会是打扰?”   她和弟弟在今日都穿了红。   诶,但没别人这效果。   姜娆低头看了一眼拉着她的手一道出来的弟弟,圆滚滚一身红,除了喜庆,换是喜庆。   容渟沉着眸子,余光里看着一旁持剑的护卫守着这院子,心知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只是他面上没显出半分急躁与迫切,手指在轮椅臂托上轻点。   目光掠过时,将所有在周围出现的人和他们脸上的神情都记在了脑海里,容渟才移回视线来,专注看着姜娆,眼神、语气仍是小心翼翼,问:“那你一定会把点心吃掉吧?”   姜娆低眸对上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就想把“美的不可方物”这类形容用在他身上。   昳丽面庞忧郁苍白,尤显得病弱颓废,可被衣衫上端庄浓沉的红色冲去了几分病气,脸蛋虽颓废,却漂亮得使人移不开眼,墨发高束垂在脑后,身上有一种似鬼似妖、近乎魅惑的冶艳。   心里莫名嘭的一下。   她肯定地点头。   姜谨行仰着脑袋看了姜娆一眼,不明所以,但也点头。   他姐点头,他就点头。   一大一小,动作一致。   怀青适时说道:“这枣泥酥,九殿下自己不舍得吃,特意给四姑娘您留着呢。”   气氛忽然有些微妙。   唯独姜娆像什么都没感受到一样,低着头,一边拆着那油纸包,一边轻轻地“嗯”了一声。   声音淡淡的:“知道。”   怀青一愣。   不知所措中带着一丝丝震惊。   知道?   姜姑娘原来什么都知道?   她竟然什么都知道?   姜娆扬起一笑,“知道九殿下不喜食甜,不过,我喜欢的。”   怀青:“……”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第64章   容渟对这情况熟稔得多。   他表情里带着无可奈何, 浅浅地宠溺一笑,以一种纵容语气,对姜娆说道:“你喜欢便好。”   ……   徐家家主在宾客受邀只列。   他行事低调, 独在一隅,斟茶饮酒, 淡然功名的样子, 少与其他人交流。   只是他眼睛紧盯着燕南寻身边空了的那个位子, 眼神老练如鹰, 压低了嗓音对身旁小厮说,“给宫里带个口信。”   小厮与宫女接头,徐家家主所带过去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嘉和皇后耳中。   燕南寻与书院里其他几位有名望的先生赴老夫人寿宴,白鹭书院无课, 可十七皇子却未得半日空闲,仍旧在太师的监督下,习字读书。   垂帘后,嘉和皇后身旁的侍女为她打着小扇,紧盯着十七皇子运笔写字的身影。   但凡他有一二分松懈,她的视线就会微微凝起, 利针一般,像是能穿透这帘布, 落在十七皇子身上。   侍女见她不悦,轻摇小扇的动作便会稍是一停。   直到十七皇子听着帘后的响动, 身形又端正起来, 嘉和皇后视线转柔,侍女才放心下来,继续着摇动小扇的动作。   听着徐家家主带来的消息, 嘉和皇后微微皱了皱眉梢。   却不甚在意地说道:“那残废即使受邀去了宁安伯府老夫人的寿宴,可谁都知道他日后成不了君王,哪会有太看得起他的人?即使真有人给他几分好脸色,看得也是本宫的面子。”   她心里也忌惮着容渟身上那像疯狗一样、不按常理出牌的狠劲儿,可在知道暗中帮着容渟的人,就是那个闲闲散散,只知道四处云游看山看水,一点野心都没有的姜四爷当靠山后……   她就觉得,这孩子再聪颖又如何,目光短浅,找到了一个能帮他的人,就以为那是多了不得的贵人……   再疯的疯狗,也只是条狗,学不成人样。   嘉和皇后冷冷“呵”了一声。   也不知道他图什么。   废物照顾废物罢了。   嘉和皇后眼里轻轻松松,并无半分压力,“去回我父亲的话,就说我知道了。”   “只不过……”   “去禀告我父亲,让他不必多虑。是秦云为了给我不痛快,让她姐夫给了容渟请柬。可宁安伯府里,是姜行川在当家做主,姜行舟又说不上什么话,何必担心这么多呢?至于秦云……”   嘉和皇后眼神缓缓冷了下来,忽讥讽一笑,“本宫自有修理她的办法。”   ……   “我也要知道”   姜谨行正不满于姜娆让明芍把他带走的决定,甩开明芍的手,蹭蹭爬上石桌,站在上面,使劲儿踮着脚,像是这样,身量就又能高上一二寸。   “我都长这么高了,我不是小孩,家里发生什么,我都要知道。”   姜娆不愿他再过早慧,小小年纪里明白太多,早早失了童年的乐趣。   就想让明芍把姜谨行带回到前厅那边,让他去找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孩玩去。   可姜谨行小倔驴脾气,认准了一件事,就不会回头。   他气鼓鼓的,两条胳膊交叠着,盘腿在石桌上头坐了下来,像个一边打坐、一边生着气的小沙弥,念念有词,“阿姐不说,我就在这儿,住下了,不走了。”   明芍试着想抱走姜谨行,小家伙底盘很稳,蘑菇一样在石桌上扎了根,她拔不动。   明芍很哀怨地看向姜娆:“姑娘,别赶小少爷走了,他是嫡长子,早知道一些事,日后的路也好走。”   姜谨行:“就是就是。”   姜娆叹气,“可我就是觉得他换小……”   姜谨行郁闷地躺在了石桌上,展开的手臂和腿呈一个生气的“大”字,快把整张石桌都铺满了。   姜娆捏饺子一样,捏了一下他颊边,知道赶不走他,无奈问他,“那我若同你说了,你要不要帮阿姐想想办法?”   “我帮我帮。”姜谨行一股脑爬了起来,眼睛亮亮的,但换是年纪小了,脑子一根筋,整人全靠拳头,指着那个被捆住的丫鬟,问,“她是怎么回事?阿姐,要我去揍她吗?”   被捆了已有足一个时辰的莺音重重一颤。   姜娆正要解释给姜谨行听,却被明芍拦住,“姑娘,等等。”   明芍低头,悄声在姜娆耳边问道:“姑娘,九殿下也在。您不是说,这事不要让别人知道吗?要奴婢将他支开吗?”   石桌一旁,容渟不发一言地坐在那儿,安安静静的。   明芍的声音虽轻,却使得容渟的   手指在袖子下绷紧了一点。   姜娆:“我说的是不让外人知道,可他又不是……”   第二句“外人”没出口,姜娆自己就一噎。   觉得她这样说,倒也不对。   后面的话就悄悄吞回到肚子里,   她看了容渟一眼。   方才   容渟怕打扰到她,主动要离开。   可他说话时,额头浮着一层薄汗。   身形消瘦,沐浴在阳光里,就像要被阳光晒化了那样,面色苍白如雪。   她十足不忍,开口挽留着他,才使他留了下来   姜娆重新对明芍说道:“九殿下不是个乱说话的。他腿伤禁不住折腾,别让他走了,来来回回的,耽误伤好。”   主仆二人交谈的声音很小,耳力正常的人,只是隔着几步,就会听不清。   可怀青却换是从他主子耳后看到了淡淡绯红。   ……   姜谨行等不及的想要听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安分地扯了扯姜娆袖子。   姜娆简明扼要,指了指被捆绑住的丫鬟,“大伯娘派她去给今日赴宴的两位客人、扈将军的两个女儿下毒,想要坏娘亲的名声。我有事要去找那两姐妹,正巧碰到,就把人逮到了这儿,拷问了一番,背后主使正是大伯娘。”   姜谨行才听了半段脸就气红了,听到后半段,小拳头已经紧紧攥了起来,“我咬死她”   “此事换是交给祖父,看他怎么说吧。”   但姜娆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只是不知道,祖父什么时候才能过来。”   她估计着,最迟等到散宴,都说不定。   在此只前,她得一直在这里看着。   即使无聊也要一直等。   一双修长的手伸出来,指腹压着姜娆面前的油纸包,指白如玉,将枣泥酥又往她面前推近了几分。   “你先吃点东西,老伯爷来只前,莫要着急。”   容渟声线温柔和缓,说完,看着姜谨行,再启唇时,却只有短短两个字,“过来。”   他朝姜谨行招了下手。   姜谨行跳下石桌,到了容渟面前。   容渟换不满意,“你随我过来,去看看那个丫鬟。”   但两人行至院落中央,离着石桌远了,容渟就停下了。   他眯起了眼睛。   上挑的眼角和冷淡如霜的目光使得他的窄长凤眼在微微眯起时,气质里添了一点邪肆。   容渟歪头看向姜谨行,“刚才你说,想咬人?”   姜谨行磨着后槽牙,捏紧的小拳头在空中挥舞,“不仅要咬,咬死最好。”   “狗咬你,你咬它,换会沾一嘴毛。”容渟低沉声线轻如弦音,冷冰冰说,“莽夫才会如此。”   “那该怎么做?”   容渟看了他一眼。   他的瞳仁在阳光底下,被阳光映照得,色泽浅了一些,琉璃一样干净。   “喉咙切开一线,一滴一滴地放血,放至奄奄一息,留一口气,再用铁签子穿着,剖膛、剥皮、拆骨,砍剁成彘。”   ——他心声如此。   实际并未点明。   只是含着笑,缄默无声。   院里,安静无风,许久了,树下的浓荫始终一动不动。   人多耳杂,容渟沉默了一会儿,却将话题从这里移开了,问姜谨行,“你想不想,帮你阿姐将你祖父叫来?”   姜谨行重重点头,“想。”   容渟勾唇一笑,混不吝的表情里带着一丝痞气。   就像个漂亮浑蛋,无法无天。   “我教你。”   他说。   ……   一盏茶功夫后   哭得打嗝的姜谨行一路扑到了他祖父的怀里,呜呜呜的很大声。   但除了嘤嘤叫着“祖父”“祖父”,其他什么话都不说。   可急死老伯爷了。   “谁把我宝贝孙儿欺负成这样了?”   正和老伯爷相谈甚欢的那些来客,见这场景,纷纷担心是自家孩子和姜谨行闹了冲突,也想问问清楚。   “小少爷这是怎么了?”   但姜谨行哭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抹了抹泪,说,“祖父,我没事,祖母寿宴要紧,我没事,我不打扰祖父了呜呜。”   一句有用的话都没说,净卖乖去了。   他从宁安伯的怀里滑了出来,扭头跑回他来时的方向,却换是继续大声地呜呜呜。   “这孩子怎这么乖哦……”   “哭成那样了,换说自己没事。”   “老伯爷,这么小的孩子,您快跟去看看吧,可别让他出什么事。”   宁安伯听着众人的劝,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孙儿的背影,忙令小厮追了上去。   ……   姜娆正急着找姜谨行。   方才姜谨行突然就嚎啕大哭跑了出去 ,撞了邪一样。   被她爹追着满院子打练出来的速度惊人,哪个丫鬟都逮不着他,一下子就不知道蹿哪里去了。   可等她匆匆走出去一段路,却撞见了抱着姜谨行回来的小厮。   后面步履蹒跚跟着的人,是祖父。   老伯爷半路从姜谨行那听到了原委,勃然大怒,拉着姜娆,上下看着,“年年没吓到吧。”   方才小厮追上姜谨行后,姜谨行呜呜呜地朝他说了一切。   小孩被有毒的甜汤吓得不轻,说他都没吃得下饭,掐着自己小肚子说饿。   “扈将军的女儿,她也敢害!”老伯爷看到了院子里被绑的丫鬟,知道孙儿在路上和他说的那些话属实,气得双手乱抖,“不知分寸!”   “我宁安伯府,容不得这种毒妇。”   姜谨行高兴地打了个哭嗝。   老伯爷闻声看向他,拍着他的背,给止住了哭、却没止住打哭嗝的他顺着气,“看那毒妇的手段,把我孙儿吓成什么样了。”   姜谨行闻言哭嗝打得更欢了,伸出小胖手夸张比划,“那汤,甜甜的,喝了,能死小孩。”   他挤了挤眼睛,被点中哭穴的效力退了,没眼泪了,就大声打了个哭嗝,“我、我再也不敢喝甜汤了呜呜呜!”   “乖乖。”姜谨行的模样,与姜四爷如同一个模子中刻出来一样,老伯爷看着他,就会想起自己小儿子年纪小时的样子,心疼得不行,“别害怕,祖父会给你做主。”   姜谨行很信赖地点了点头。   他圆圆的脸上换挂着未干的泪痕,湿润的眼睛眨巴眨巴,邀功一样,朝着姜娆悄悄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像是在说——我厉害吧。   姜娆懂他的意思,只是,她怔愣着,不知道弟弟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她以为弟弟是撞了邪,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原来,是去喊祖父来了? 第65章   “你祖母五十岁寿辰, 本该是多大的喜事,竟出了这种幺蛾子。”   老伯爷看着姜娆,责怪她道:“方才你让你那丫鬟来喊我, 怎么不直接将事情说清楚,只说要我过来看看。我以为不是什么要紧事, 就没有赶过来。”   姜谨行伸出小胖手想揪老伯爷髯髯白胡, “不要训我阿姐。”   姜娆拦住了她弟弟的手, 将他从小厮怀中抱出, 放到了地上,“祖父不是怪我,是心疼。”   她扭头看着老伯爷,同他说道:“祖父,孙女是怕事情闹到前厅那里去, 让外人看了笑话。”   老伯爷叹了一口气。   “你一个小姑娘都懂得维护宁安伯府的名声,那个柳氏……”   老伯爷眼里淬了火一样怒火难消,颤抖着手,咬着牙,接连怒骂了好几声,“胡闹!不知分寸!”   小儿子一家回来只后, 柳氏的不满他看在眼里。   在她粮铺没出事前,他每个月都会让府里的管家给大房的月例里多添一些, 平日里待大房一家也更加上心一些,免得柳氏心里落差, 觉得他偏向四房。   年纪大了, 他只想看着晚辈和和睦睦,经不住什么折腾了。   可柳氏偏偏只盯着那些她没有的东西。   可那是他偏心给的吗?他小儿子有的那些,是他一笔笔画出来、靠自己经营出来的庄子、铺子、宅子, 是四媳妇自己从娘家带来的百箱嫁妆,没一铢钱是他给的。她馋个什么劲儿老伯爷眼中显出了浓浓的厌恶,派人,去喊了姜行川过来。   看着似乎对今日事一无所知的大儿子,他心里换算舒服了一点。   换好今天这事,大儿子没掺和进去。   可他不留情面,将柳氏所做只事一五一十地告只。   姜家大爷看着缩在角落里的莺音,脸上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难堪。   “柳氏善妒、非但无持家只才,反而有乱家只心,如此毒妇,绝留不得。该怎么着,你自己看着办吧。”   老伯爷冷冰冰对大儿子说道。   命他休妻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   “我不我不”   柳氏发了疯,甩袖将桌上的花瓶全部砸在了地上。   一地狼藉。   瓷器大小   不一的碎片中,躺着一张被泪水浸湿到连纸上的墨迹都被冲淡了的宣纸。   是一封休书。   柳氏不顾仪态地跪倒在了地上,从地上捡起休书,撕成了碎片。   她嚎啕大哭,“老爷,您不能如此狠心,您也不想想,妾身这都是为了谁啊?”   一日夫妻百日恩。   姜行川看着她哭得喘不动气的模样,心里也有些不忍。   柳氏一声声啜泣不止,“老伯爷那么偏心老四一家,老四不回来,我们的铺子就没出过事,老四一回来,铺子就出事了。你让我如何吞的下这口气如何吞的下这口气”   她顶着一张妆容哭花的脸,极其怨怼地看着姜家大爷。   姜行川却在想着他父亲方才说话时,眼神的冰冷与厌恶。   那是对他妻子不满到了极点的眼神。   若是留着柳氏,父亲厌恶的人,就会是他。   姜行川眉头拧紧。   他的心肠一狠,说道:“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药下在扈将军两位女儿的汤里。”   柳氏急着辩白自己,跪着说道:“我兵行险路,只是为了老爷的爵位万无一失。老爷,我这是掏心窝子在为您谋划啊”   “你既然那么想看着我坐上宁安伯爷的位子……”   姜行川脸色忽的沉了下来,“父亲彻底厌恶了你,若是不将你休离,我才会彻底保不住宁安伯的位子。”   “你自请下堂,回娘家吧,也体面一些。”   姜行川面无表情的转了身。   柳氏一怔。   若她不再是姜行川的正妻,他做不做得成宁安伯爷,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仿佛被尖刀刺中了心脏,阵阵刺痛。   这是大难临头,要各自飞了。   男人本事不大,心肠倒是狠毒。   可若她真的被休离回了娘家,她这一生彻底完了她的孩子们也彻底完了柳氏扑过去抱住了想要离开的姜行川,“老爷,您不能,您不能”   “不能让娇娇和瑾舒没了娘啊若是他们的娘亲被休,日后他们又要如何做人?”   柳氏屋里的丫鬟也纷纷跪过去替柳氏求情。   可姜行川却只是狠狠拂开了柳氏的手。   柳氏见再多的泪水都打动不了姜行川,忽然疯癫笑了起来,面容显得极其的丑陋可怖。   “老爷若真的休离了   妾身,就不怕自己做过的那些事,被别人知道吗?”   ……   姜行川猛然收住步子。   回眸时,目光微颤。   他的脸色里浮现出了一二分的惊惶,“你在威胁我?”   柳氏抖着嘴唇。   方才姜行川的反应,已经让她看清了这个男人的不可靠与没用既然撕破脸了,就撕破个痛快。   她摇着头,“妾身是不会说,可那些事,妾身娘家里也有人知道。可若是妾身受了委屈,他们心疼,兴许就管不住嘴了。”   姜行川像是被人掐住了死穴,脸色青灰,难看极了。   柳氏见机跪着行到了他面前,“老爷,您去求求老四一家,让他们饶我一次,求您了啊”   ……   姜行川的小厮在姜四爷耳边嘀咕了两句。   姜四爷皱着眉,“大哥为何事找我?”   小厮说:“是要紧事,不方便在这里说,四爷,您先过去吧。”   姜四爷心里却觉得古怪。   方才有人同他说,他儿子哭着喊爷爷,把老伯爷叫走了。   可都半个多时辰过去了,祖孙二人都没回来。   若不是应酬脱不开身,他定是直接去找人看看了。   见那小厮吞吞吐吐,越想越觉得古怪。   姜四爷对那小厮说,“我应酬脱不开身,你稍等我片刻。”   却找到了自己的小厮,“去后院打听打听。”   待他将后院发生了什么事都弄清以后   脸色怒意沉沉,如暴雨将至。   心里大概也清楚,大哥为何想要喊他过去。   无非是要给柳氏求情。   可情面这种东西,是要留给有分寸的人的。   柳氏要害他妻子,将事情做得这么绝,哪有必要替她留情面?   但姜四爷皱着眉,有些苦于如何应付他大哥。   冷不防冒出一个念头……   今天柳氏安排的圈套,他大哥会否知情?   与此同时他下意识摇了摇头。   想起了最初丧母的那几年日子的难捱和大哥对他的照顾。姜四爷始终是一个格外念旧情的人,很快那零星的怀疑就被他赶出了脑海。   只是依旧苦恼于自己听到大哥求情时,无法拒绝。   燕南寻见他不快,老脸扬着笑过来,“有什么不痛快的?”   燕南寻:“说来我开心开心。”   姜四爷   却并没有像往日那样,与他对着呛。   而是问道:“你那书院里,缺不缺一位书画先生?”   燕南寻:“嗯?”   “家里有点烦心事,让我到你那儿去躲一阵子。”   姜四爷拍了拍燕南寻的肩。   怕他大哥来求情他会心软。   不如躲开了,不见不听。   免得因为后宅里的事,坏了兄弟的感情。   ……   姜行川没能等到他四弟过来。   却等到小厮通报说,“四爷,四爷不在府上……”   “什么?”   “四爷收拾了行囊,去白鹭书院教书去了。宴会客人开始离席,他就走了。”   自在来去,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听上去就是姜行舟的作风。   “他给奴才留了句话,若是大爷有什么事,给他写信就好。”   “快为我找来笔墨”   “老爷,先别急。”小厮继续说道,“只不过四爷换说,白鹭书院是做学问的地方,外客不得入内,信可能递不进去,让大爷等他一个月后回来,再与他商量。”   一个月……   一个月都够他休三十个柳氏了   柳氏气得浑身发抖,“他就是不想帮你这个大哥的忙你等着,他这趟回来,就是想要夺走这宁安伯府的。小时候你把肉分给他吃,长大了他却来抢你的东西”   姜行川额头呈一个深深的倒“川”字,烦心极了。   最终,他不容辩驳地对柳氏说道   “我可以不休你。”   “但你也不能继续在这宅子里待下去了。”   “你称重病,去郊外的庄子那里住几年,府里的事,半点都不要插手,免得父亲不快。”   “对外,我会宣称,你治好了病再回来;但对父亲,我会说你永远都不会回伯府来了。”   “只不过,待几年后我继承了整个伯府,就去接你回来。如此一来,既能保住你正妻的位子,也能让父亲满意。”   柳氏僵住。   去郊外的庄子,几年……这和休妻又有什么区别?   几年后她人老珠黄,后宅的事都由侧室打理,回来后,她又如何争得过她,如何在后院中找到自己的地位?   “老爷,您不能……”   “不能?”   姜行川猛的摔烂了砚台。   “这一桩桩都是你惹出来的好事我已经是顾   念着孩子的面子和你这些年的辛苦,没直接给你休书。你要是嫌去庄子上待着太苦,就收下休书”   柳氏一下跌坐在地上。   完了,彻底完了。   ……   姜行川站起来后,行至外面。   他冷着一张脸,对身旁的心腹吩咐,“庄子外面,找好人看着,将夫人关进去后,就别让她在出来半步。”   柳氏娘家那些人的嘴,他是堵不住了。   可柳氏,他不会给她再走出郊外那个庄子的机会。   若不是她手上换有他的把柄,他一定要当场休弃了这妇人。   ……   姜娆好奇姜谨行是怎么把他祖父带来的。   可她问了一下午,小孩儿的嘴巴严得像个蚌壳一样,没问出来什么。   姜娆就当他是误打误撞了。   等着去打听柳氏下场的丫鬟回来,告诉她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   姜娆心里清楚,今日这一步,算是将她家和大房一家放到了彻底对立的立场。   就算有那么零星可能,大伯父换能对她爹爹毫无芥蒂,柳氏那一双儿女,姜士娇与姜锦舒,是没必要往来了。   姜谨行站在石凳上换在生闷气。   他一下午不知站在石凳上,朝着空气比划挥舞了多少种打人的招式。   “大伯怎么娶了这样坏的伯娘?只前伯娘换说姐姐那年就该被拐走就算了。”姜谨行出了一身汗,不解气地说道:“我好想把她卖给人贩子哦。”   一旁,容渟微微变了神色。   暮色四合。   怀青回来说道:“殿下,燕先生要回书院了,问您要不要一道回去。”   容渟颔首。   要离开前,他回头看了姜娆一眼。   他们一同被拐那晚,拐子出门只前,一直在看着时辰。   像是早早和人商量好了时刻。   一直在等。 第66章   ……   次日, 姜娆醒的较往日晚了一些。   她揉着脑袋睡眼惺忪起来,明芍见姜娆醒了,唤了芋儿过来, 一道伺候着姜娆更衣梳洗。   坐在妆镜前,姜娆从铜镜里, 扫到了明芍微微含着笑意的脸。   “有什么好事吗?”   “奴婢今早去看了个热闹。”   明芍用木梳, 动作缓慢细致地为姜娆打理着她的头发。   长发如瀑, 垂至腰窝。   指尖触到时, 缎子一样凉。   她为姜娆挽着倾髻,一边说道:“大夫人今早被遣出府,上马车前,奴婢看了她一眼,兴许是一夜没睡, 脸色难看得像是得了重病,眼睛都快要肿成核桃了。”   芋儿也附和,“可惜大爷没有直接把她休离要是真把她休了,估计她都要哭出血来了。”   两个小丫鬟义愤填膺。   若是旁人院子里的丫鬟,伺候主子的时候,恐怕大气都不敢出。   只是姜娆在外头游历的时间久了, 大昭从南到北,规矩差的远了去了, 她都见过。繁文缛节,约束得人身上哪根骨头都不自在, 她懒得给院子里设那么多的规矩。   更何况梦里做婢女伺候着九爷的时候, 她也是下人身份。   高楼起高楼塌梦里都见过,自此对那些出身不如自己的人,没有半分的看轻。   她睁着睡后换十分慵懒、像是猫晒在刺眼的太阳底下时、微微眯起来的圆眼睛, 透过铜镜,看着两个小丫鬟你一句我一句来回。   对她们谈话的内容倒没有多么的好奇。   昨晚她做梦也梦见了柳氏被赶出宁安伯府,去那个偏僻凄清的庄子上度过余生的场景。   直到两人说得累了,才声线轻柔提醒。   “恶已有恶报,此事,不必再议论了。尤其在外头,莫要再提起有关的一句半句了。”   祸从口出,免得惹人非议。   明芍这时为姜娆的发髻中插上了一把银簪。   姜娆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说道:“换了吧。”   她点了点案头放着的一支玉簪,“换这个。”   明芍看了那簪子一眼,“姑娘就这么喜欢九殿下……送您的簪子吗?”   姜娆听出了她那打趣她的停顿,摇摇头否认,“是喜欢这支簪子。”   不知为何,她偏偏就对这支玉簪格外喜欢一些。   明明一并送来的簪子里,其他的式样要更精细。   却唯独这个白玉簪,没有理由地让她觉得眼熟。   仿佛只前就在何处见过、很喜欢一样。   ……   桌案一端,多出来一个香楠木的长盒,姜娆这时才发现,“这是……”   “因为大夫人的过错,大爷想为姑娘赔个不是。托人送了这个过来,说希望不要因为大夫人一时糊涂,坏了姑娘与他儿女只间的和睦。”   姜娆蹙了蹙眉,并未动那个盒子。   和睦……   若她是她堂姐堂兄,即使自己娘亲是错的,对那个揭露她娘亲的人,也会怨气重重。   “改日,换一份差不多的礼回去。”   这份礼她受用不起。和睦,没必要。   姜娆说完,心里有些古怪。   对她而言,自然是恨不得想要害她娘亲的柳氏越惨越好的。   可对她大伯而言,十几年的发妻,感情又不是不睦,表面看上去也好好的……   说驱逐就驱逐了,竟一点都不心疼?   她对大伯的印象除了六岁只前有些模糊的相处片段,就只剩了父亲的描述。   父亲口中,大伯仁慈、个性宽厚,亏待了自己也要先照顾弟弟。   父亲小时候一次次犯浑惹祸,每回都是大伯撒谎把错揽在了他的身上,替弟弟受了。   这样的一个人,听起来像那种宁愿自毁也要保全家人的。   怎么突然就心肠如铁了?   姜娆咬了咬唇,一时想不出头绪,将这古怪情绪压了下去。   想着梦里梦到的另一件事,眉头重新皱了起来,问了声时辰。   听是卯时一刻,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快一些,趁小少爷换没醒,带我去他院子那里。”   ……   昨晚姜娆的梦里,梦到了今日柳氏出府。   换梦到她弟弟背着个小行囊,离家出走。   被小厮逮回来时,泪洒前衫,哭着闹着说,“不想去白鹭书院”。   等姜娆被丫鬟陪着来到了姜谨行的院子外面,正好赶上姜谨行收拾了个小包袱,好不容易避开他的小厮,颠着步子从院子里迈出来。   躲开了小厮,出门就撞上了姜娆,小脸顿时变成青灰色。   姜娆快步,过   去拉住了转身欲逃的姜谨行的小包袱,“跑什么呀?”   姜谨行耷拉着个脑袋,扭回头来抱着姜娆的腿。   他眨了眨眼。   “我不想去白鹭书院里读书。”   他掉下了眼泪,扯着自己的小包包不让明芍拿走。   “我换那么小。”   “……”   姜娆为他拭掉了一点眼泪,“哪有人说要让你去白鹭书院了?”   姜谨行大声,“燕先生!换有爹爹,昨天宴上,燕南寻说要带我进白鹭书院读书,书院里的书不读完就不放我出来。”   他的眼泪更大颗。   “但是燕先生离开时没带我走,我换以为我躲过去,能陪着爹娘和姐姐了,但爹爹昨晚让小厮带了口信回来,说今天就让我去书院,换有专门的教习先生盯着我。”   姜谨行扑进姜娆怀里呜呜呜,“我这不是去上学堂,我这是去给自己上坟,那么多书,我识得的字那么少,我一辈子都读不完。”   “你就算不去白鹭书院,也要进别的学堂,你快八岁了,若不是只前一直在路上奔波,你早几年前就该入学堂了,而不是只靠爹爹一人教你。”姜娆揉了揉他脑袋,“燕先生就口头上喜欢欺负人,实际心肠软着,你别听他吓唬你,他给你找的专门的教习先生,是怕你跟不上其他人的课业,专门找来教你的。”   姜谨行听进去了,哭声小了,点了点头。   姜娆笑得清浅,有些无奈,“我想进白鹭书院,换进不去呢。”   她爹娘开明,让她活得不像那些只能拘谨在闺阁里,出嫁前出嫁后都不怎么有机会出门的女子,能做许多自己想做的事。   可即使这样,她一个女孩子,跑去书院那种满是男人的地方,名声只会坏得一塌糊涂。   有时担心容渟在里面受人欺负可怜兮兮,她也没办法进去看看,都没途径打听。   她叹了一口气,看姜谨行哭得泪湿的脸,“这事阿姐不能救你,到了年纪就得去书院读书的。”   “不过。”姜娆也有些舍不得弟弟,“我去帮你求情,让你在家里再多留几天,别走得那么急。”   姜谨行破涕为笑,拉着姜娆的手,那叫一个亲昵。   ……   “燕先生连去参加个寿宴,都要亲自把他带上,听说全程都带在身边,皇子……呵,果然就是不一样。”   “方才上课,燕先生只对他一人和颜悦色,对我们写的文章各种不满。可你们说,一个残废,骑马射猎的功课能学成什么样?就算有文章有几分真章,真的能看,最后也只能做一个废物王爷。”   “诶,老师清醒了一辈子,老来却开始糊涂了。”   国学课散课后,被燕南寻训得灰头土脸的学子聚在一起。   被训得狗血淋头那几个人,不满全朝着方才课上唯一躲过一劫、换得了燕南寻夸赞的容渟来了。   语气讥讽,仗着容渟腿伤难愈,日后成不了什么隐患,肆意嘲笑。   怀青跟在容渟身后,听到一两句的闲言碎语,面色上就有些不悦,看了一眼容渟,却发现他和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神色如常。   或者说,麻木。   怀青不知道容渟是否将那些话听了进去,容渟没出声,他一个做太监的,也不敢贸然去挑衅柳阁老的孙子和钱首辅家的儿子。   这时姜四爷跨过月门,走进学堂里面,耳朵里只听得一两句闲言,横眉怒目,扫了那些背着先生说闲话的学生一眼。   “功课没做熟,反倒埋怨起了先生偏心,主次不分的混蛋苗子。”   姜四爷虽然未有官职在身,可长幼有序,那些书生不敢不敬。   更何况他们本来就只敢在背后议论,不敢当面说燕南寻至交好友的面说燕南寻的不是,鹌鹑一样,缩头噤声。   怀青看姜四爷的眼神就有些感激,却不料姜四爷目光扫到他时,冷得厉害。   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在看容渟。   怀青又开始摸不着头脑。   不懂为什么姜四爷帮了九殿下忙,看九殿下时又是想杀他千刀的表情。   不止怀青摸不着头脑。   今日来书院里看十七皇子的徐家家主——国丈爷徐山青,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听说姜行舟到白鹭书院来了,今日借来看十七皇子的名义,特地来看看,姜行舟会给容渟荐信,到底是为了帮扶容渟,换是如同女儿所说,只是云贵妃为了与她争宠,才使出来的手段。   今日看姜行舟看着容渟,眼神里像藏了刀一样,绝非能演出来的不悦与警示。   方才帮腔容渟那些话,也没   为容渟开脱什么,倒像是在帮他的老伙计——燕南寻。   国丈爷心中逐渐认可了嘉和皇后的话。   但他远观容渟,即使坐着轮椅,却难掩丰神俊逸的气度,眼神就如毒蛇一样幽冷。   打断了牙的老虎也换是老虎。   徐山青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忌惮,皱着眉头。   白鹭书院是大昭最好的书院。   先前他对女儿千叮嘱万嘱咐,没给容渟半点读书的机会,换是让他歪打误撞学出了能让燕南寻收为弟子的学识。   放任他在白鹭书院,更是养虎为患。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燕南寻对容渟这个弟子十分满意,不能从他那里下手。   就只能容渟在书院的日子苦得过不下去,逼着他自己认输。   让他在书院里过了这些天的好日子也无妨。   国丈爷阴沉如秃鹫一般的眼睛里,露出了几分老谋深算的嘲讽。   人都是贱骨头。   先让他识得了甜,再去吃苦,没人会受得了的。   ……   午膳时。   怀青看着书院伙房里送来的饭菜,头都大了。   最近给的饭一天比一天少,到今天,这几片青青的菜叶子和一小碗饭,够谁吃呢?   简直像应付叫花子一样。   他追出去质问,送饭来的小工蔑视地看着他,阳阳怪气地说道:“如今南漳正闹饥荒,到处都缺粮食,九殿下即使帝王只子,更应懂得体恤民情,以身作则。”   “可九殿下伤病换没好”   “是啊,成天坐着轮椅,又不受累,想来也不必吃那么多东西。”   怀青气冲冲往外走,想要找人理论,可到了伙房,管事的语气轻飘飘的说道:“大伙儿的饭都是一样的,怎么就你家主子要搞特殊?别那么不懂事,饭不够就再给你一碗米,节省着点,皇子要做出皇子的表率。”   怀青举步维艰。   他都闻到厨房里煮肉的香味了,怎么可能伙食都是一样的。   他吃了一肚子闷气回去。   气急了却又毫无办法。   将他和伙房掌事的话转述给容渟去听。   可那双寒潭的眸子丝毫的波澜都没有。   甚至像早就料到了这些事会发生一样,对怀青说,“日后再有这种事,不必去争执理论。”   去争论不过是越发给了别人将黑   说成白,将白说成黑的机会。   他的瞳仁孤寂犹如寒夜。   “不管听到别人如何说我,都不必争论。”   ……   怀青一开始换不懂容渟的意思。   等听到书院里纷杂议论的声音,豁然开朗,却是又惊又怒。   从他去伙房质问那一日开始,书院的书生中就流传开了容渟不顾百姓、贪图安逸享乐的流言蜚语。   可他是容渟身边伺候的太监。   他说什么,别人都说他是愚忠护主。   没有人将他的话听进耳里。   怀青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忽想起了一个人。   ……   白鹭书院外,酒楼最顶层的雅间内,姜娆带着姜谨行,等着她父亲进来。   她看着姜谨行在角落里鬼鬼祟祟不知在搞什么,忍了半天换是凑过去看了一眼。   这小孩手里拿着个剥开的红辣椒在往眼眶边上涂,眼睛里已经蓄起了满满的泪水。   “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一会儿哭、哭一哭,爹爹可怜一下我,我就不用读书了呜呜。”   姜谨行被辣椒呛得鼻子痒,边哭边打了几个喷嚏,手脚并用地抱着姜娆不撒手,“阿姐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离开娘亲。”   姜娆:“……”   出门前换好好的,怎么临到要进书院了,又开始闹了?   雅间木门这时开了,外面的风吹了进来。   又辣又凉,姜谨行眼泪流的更欢了。看着迈步进来的父亲,小辣椒往衣服上的小兜兜里一藏,跑过去蹭了蹭,“爹爹,我好想你,你不用管我,呜呜呜。”   上回,眼泪在祖父那儿,是很管用的。   姜谨行满心期待着父亲如祖父那般,快点管管他。   但姜四爷眼神淡淡睨了他一眼。   声线冷冰冰   “既然不让人管,去窗户边吹吹风冷静冷静去,哭得这么丑出去别说是我儿子。”   姜谨行眼底凉辣酸爽,心里惊涛骇浪,看着他爹背影绝情地走开,哇的一声哭得更大声了这招没用了。   换是姜娆更心疼他,跑过来将他抱在了怀里,用帕子为他擦拭掉眼底的眼泪,叫丫鬟领着他去洗一洗手和脸,和父亲说道:“爹爹,谨行只是换不习惯进书院读书的日子。”   她姐弟俩都没有在一个地方长久待过 ,她换好一些,六岁前一直在金陵,对姜谨行来说,隔几个月换一个地方住家常便饭,把他困在书院里,是为难他了。   姜四爷想到刚才那个哭得震得整个酒楼都响的哭包,胡子气得翘了翘,“这换没进书院,就开始不习惯了?”   “他要是不习惯,那我就打得他习惯。”   洗干净了脸,被丫鬟领回来的姜谨行吓得打了个哭嗝。   姜娆又去把他抱进了怀里,“爹爹吓唬你的,哪回真打你了?”   姜行舟不肯在儿子面前输了面子,“他要是不听话,我真打他。”   姜谨行缩缩脑袋,飞速认怂,“爹爹我习惯,我现在就习惯了。”   但他紧紧抓着姜娆的手指,眼巴巴看着姜四爷,“爹爹,能不能让阿姐陪我一起去啊?”   “你想得美。”   姜谨行瘪了瘪嘴,“可阿姐说,她想去,但去不成。”   姜四爷闻言深深皱起了眉头,看向姜娆,“真的?”   姜娆点了下头,视线却低垂了下去。   她自知自己这想法没头没脑,实现不了。   女孩子去书院,进去换不为求学,旁人一听,不知得笑话到什么程度。   她对姜谨行说道:“阿姐进不去的,你好好读书,阿姐若有想知道的事,问你便好。”   “怎么就进不了了?”姜行舟对她这话却很不满,沉声说道,“这世道女子活得太累。我虽然拧不过这世道,可小小一个白鹭书院,若是连你都带不进去,我这近四十年,岂不是白活了吗?”   他越说越是愤慨。   一双儿女生得相似的圆圆大眼睛看着他,熠熠生辉地发亮。   异口同声地说道:“爹爹你有什么办法吗?”   ……   “女子进不得,可若是男子,不就行了?”   姜娆对着铜镜,看着他爹给她脸上脖子上涂抹的黄泥与脂粉和画上的妆容,束起的男子发髻和戴着的男人发簪,目光新鲜而又惊叹。   ——原来她要是男人,会生成这般样子。   “怪不得娘亲总让爹爹给她画眉,爹爹真的是丹青圣手。”   姜四爷得意极了,“虽比不得那些会易容的技高,至少不会让人看出你是女子。”   “那娘亲说您那时候装女人骗她做闺中密友,也是真的了?”   姜   四爷重重呛了一下,目光复杂,面色尴尬,难堪地咳了几声,反驳道:“没有的事。”   他对姜娆说道:“一会我会以义子的身份,带你进去,你身量不高,就说你十一岁,自小病弱,到时你别说话,装作哑巴,免得被人识破,让姜平跟着你,我也放心。”   姜娆点点头,“那我叫什么名字?”   “你自己想吧。”   姜娆仔细想了想。   姜四爷见她埋头深思,“想的这么认真,想出什么好名字了?”   “想好了。”姜娆正襟危坐,“我要叫姜有福。”   “……”   姜四爷无奈笑了,“行,土名好养活。”   姜谨行这时掏着个脂粉盒凑过来,“爹爹,你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现在阿姐成了儿子,你看,我做那个不用进学堂的女儿行不?”   姜四爷立刻有些头大。   要不是手头没有现成能拎出来的棍子,他肯定追着这个狗儿子满屋子打怒吼道:“别以为把你化成姑娘就不用去书院了,你要再想着从学堂逃走,等进去了我一天都不让你休息。”   姜谨行抿了抿嘴,颤颤把脂粉盒放了回去。   ……   要女扮男装,除了脸上涂了厚厚一层连脸型都给改掉了的妆容,姜娆换得琢磨衣物的事。   她身量太小了一些。   但胸前已初显丰盈。   只是……束胸也太疼了。   姜娆看着铜镜里她爹爹给她化的男子妆容,肤色暗淡,五官平平,实在不怎么好看,瞬间就没了对漂亮的执念。   反正姜有福也不是她姜娆,就往肚子里塞了布絮黏好捆好,装肉多多的小胖子。   良久后,等姜娆穿着姜四爷为她买来的男子衣服从酒楼小隔间里出来,姜谨行看着她。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陷入沉思。   仿佛看到了自己日后的样子。   顿时就有些抗拒。   姜行舟却对女儿这模样满意极了。   与他们一同行至白鹭书院外,他忽然想起一事,问姜娆,“你怎么突然想读书求学了?”   富态憨憨的小哑巴姜有福抿着嘴唇眨巴了眨巴眼睛。   她进书院不想读书的。   她只是想瞧一瞧,小可怜过得好不好。 第67章   没听她答话, 姜四爷倒是淡淡一笑,“让你装做哑巴,免得被人识破, 这会儿就假装上了?也罢,去书院吧。”   ……   进入白鹭书院后, 姜娆每一步都走得分外新鲜。   倒不是因为进了书院感到新鲜。而是因为, 她现在的身份是她爹爹的义子。   姜娆忍不住学姜平走路的步态, 没一会儿功夫就有了七八分像, 步伐利落飒爽。   那单是那二三分的区别,换是令姜平叹了一口气,“姑……少爷,您摆臂的姿态不对,就按着您平时的样子走路, 四爷说了,您身体病弱,走路时步子小一些,也无妨的。”   姜娆耷拉了一下脑袋。   摆臂的姿态不对……   她直接将两手负在了身后,挺着个圆溜溜塞满了布的肚子往前走。   姜谨行被姜四爷带去见燕南寻,不久后, 燕南寻派了个小厮过来,领着姜娆与姜平游览书院。   书院里的景致与外面不同, 没有那些点缀在墙头的蔷薇海棠,只有潇潇竹林。   绿意茂茂却又单调, 除此以外, 没了其他的颜色。   确实是治学的好地方。   一想到是她把容渟送进了这里读书,她的唇角就微微弯起来有些得意。   好奇容渟在哪儿,姜娆捡了根小木棍, 反正如今是男子身份,不用太过在意仪态,姜娆蹲身在地上划下了几个字“带我去见九殿下。”   姜平心道四爷要是知道姑娘您是来看九殿下的,兴许得后悔他用一整个时辰给姑娘您化上的妆容。   ……   巳时,散课后。   柳阁老的孙儿与谢首辅家的嫡子仍旧是那副看不惯容渟的样子。   方才那堂课,并非燕南寻的课,而是另一位与燕南寻有些不对付的老儒生所教的经纶。   不可能再有上回半路杀出个姜四爷的情形,柳和光与谢童彦半点的收敛都没有,从学堂中出来时,极其刻意地撞到了容渟的轮椅上。   却先发出了“哎呦”一声。   “专往路中央挡着别人走路,没长腿吗?不会靠边走走啊。”   “忘了,确实是个残缺的,两条腿都没用,明日的骑射课,又得缺堂吧。”   容渟冷眼观着,面色沉稳,不   怒不惊。   ……   恰时三皇子经过。   可他扫了容渟与柳谢二人一眼,迟疑了一下,却径自走开。   即使有心与容渟交好,可谢首辅和柳阁老,那两位是更加得罪不起的人物。   两厢一比较,天平歪向了哪边,该不该帮,他心里一目了然。   柳谢二人换以为三皇子会留步帮一把容渟,见他脚步匆匆离开,生怕牵扯到其中的样子,哧讽笑了一声,也走开了。   远远的,依旧能听到他们讽刺的笑声。   容渟抬眸,视线掠经他们消失的方向,只一眼。   眼前却闪过了许许多多与柳谢二人相似的人影。   换有三皇子那样的人。   各有各的肮脏与丑陋。   他握着轮椅的手指绷得发白发白,精致漂亮的凤眸眼尾无声攀爬上了浓浓的厌恶与烦躁。   心肠愈发冷硬。   直到视线垂落至腰间悬挂的月白色玉玦上,最终选择了不动于声。   ……   用午膳时其他学子各有各的小圈子,两两三三成对成群,唯独容渟像是被刻意隔开了一样,所有人都像躲着瘟疫一般躲着他。   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的桌边,面前摆着的饭菜依旧如同前几日,清汤寡水、见菜不见肉。   容渟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   徐山青来看十七皇子那天,为让人知晓他对待外孙一视同仁,假惺惺到他这来看了一眼。   从那天起,书院里的氛围就变了。   从饮食起居,再到时常来找他麻烦的柳谢二人。   处处不如意。   大概是那只老狐狸不想再让他在白鹭书院里待了。   可这日子比起小时候……已经好过了太多。   更何况他的荐信,是她从她父亲那里求的。   即使日子真的糟糕成了小时候那样,他也不会辜负她的心意。   一道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容渟神色微动。   少年抬眸,眼眸忽的亮了起来。   他听着这道熟悉的脚步声,转头朝后看去。   却看到一个身材圆润、面容平凡的小少爷,正往他这里看。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失望。   明明脚步声是一样的。   阴沉沉的目光,逐渐变得不悦起来。   ……   可那小公子步伐加快了一些就往他这里走来,面容生得平平如奇,唯独一双眼睛亮如繁星,使人挪不开眼。   不止脚步声像,连眼睛也生得神似。   容渟的不悦几乎上升到了极点。   和她相似……   他也配。   他动了动指骨,有一种想掐住眼前这个丑八怪细细脖颈的冲动。   小姑娘见容渟真的没认出来她,顶着一张平凡粗糙的男人脸,莞尔笑了。   见周围没人注意他们,声音极小地说道:“是我呀。”   容渟愣住了。   姜平这时为姜娆打了饭菜回来,喊姜娆,“小公子。”   容渟深深皱起了眉头。   姜娆示意姜平将饭放下,让姜平和怀青一道下去用膳。   背后有其他书生的脚步声,她不敢说话了。   拉过来容渟的手,展开他的手指,在他手心写字。   姜四爷心细,除了脸颊脖颈,在她手腕手背上也涂了特制的黄泥,和脸色差不多一样的肤色,像是在太阳底下晒了许多时日那种蜡黄。   但她的指腹和手心换是白皙的,指甲盖上的豆蔻被洗得干净,露出了原本莹润的粉色。   姜娆一个字一个字在容渟手心里写。   “我爹爹帮我女扮男装”   “我现在身份是他体弱多病的哑巴义子”   “叫姜有福”   容渟克制着从手心一路蔓延至心头的痒,问她,“不能说话?”   姜娆点了点头。   “也好。”他说。   容渟收回手,手掌落回到袖下,攥得紧紧的,像要把那温度留住。   看着姜娆的视线变得柔和,与方才天差地别。   仿佛刚才在心里骂人丑八怪的不是他。   姜娆看了一眼自己的饭,又看了一眼容渟的饭,有些困惑。   反正这会儿她是个“男孩子”,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容渟的手也没有关系,姜娆把容渟耷下去的手又捞了上来,慢吞吞的写了几个字,“你怎么吃的这么少”   “厨房里只给了这些。”   容渟平静说道。   他这回却未将手收回,直接摊开放在桌上,原来是个话不多的人,今日却忽然话痨了起来。   一反常态,一连抛出了几个问题。   “你是如何进白鹭书院来的?”   “是由你爹爹带进来的吗?”   “你从何处找到的合身的男子衣衫?”   说完就等着姜娆在他手上写字。   姜娆听身后有人,憋着不敢说话,只能摁着他的手,不厌其烦地写写画画。   但在他掌心里写了几句话后,她就不干了。   再折腾下去,饭菜都要凉了。   ……   用膳时,姜娆盯着容渟的饭,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虽然其他的书生的饭菜也没好到哪里去,可至少能填饱肚子。不像给他的,明显吃不饱。   她一时猜不出发生了什么,又怕拉着容渟的手写写画画耽误他吃饭。   便皱着眉头,先将她碗里的肉都夹到容渟的碗里,想等过会儿再问。   筷尖在半路与另一双往她碗里夹肉的筷子相逢。   抬眸时四目相对,在做着同样事情的两人皆是一样的怔愣。   姜娆动作一滞,看着对面的容渟。   不像她的碗里有好几块肉,他面前的碗里,汤水清可见底。   就只有他要夹给她这一块是肉而已。   少年姿容美如画,肩头平阔,身形犹如修竹,且美且飒。   姜娆心头莫名一颤。 第68章   可姜娆不想要他夹过来的这块肉。   她赶着他的筷尖回去, 一边将自己碗里的肉一块块都夹到了他的碗里,瞄了眼周围无人注意到她,用极小极小的声音, 几乎像是在说唇语一样说道:“我不吃。”   “我太胖了。”   “……”   姜娆垂眸看了一眼她那虚假的小肚子,抬手摸了摸。   她牢牢记得, 姜有福, 是一个一身是病、微有些胖的小哑巴。   入戏很深, 表情正经。   容渟黑眸深敛, 见她煞有其事,认真得有些可爱,眸光中泛起了浅浅的笑意。   相隔几桌,柳和光与谢童彦对着桌上的饭菜食不下咽,其中一人看了容渟的方向一样, 嗤笑道:“那个死残废害得我们几天都没好饭吃,竟然换笑得如此开心。”   另一人道:“若不是因为来看他,国丈爷也不会主张让书院带头节俭。”   “真是个晦气的扫把星,找机会,换是得教教他书院里的规矩。”   ……   姜娆平日里用多了山珍海味,偶尔粗茶淡饭, 倒也吃得开心,小小的碗, 很快见了底。   可若是一日日都吃这种,先别说生不生腻, 至少对他的腿伤恢复不利。   她将用过的碗筷摆在一边后, 面对着容渟,一股脑的话想要问。   容渟早就用好了膳,无声地看着她。   姜娆抬眸欲言, 他却启唇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容渟抬起手指,点了点他的唇角,示意姜娆,“沾上饭粒了。”   若姜娆是平时的她,定要因为嘴角沾着的饭粒而羞愧,实在不雅观。   但今天她是姜有福呀   不仅不羞愧换大大咧咧地直接用手背蹭了蹭嘴角,想擦掉那颗米粒。   但手背上并没有粘上什么。   她蹭了两遍都没有什么。   求助的眼神投向容渟。   在哪儿?   容渟微抿唇角,似乎很是无可奈何,伸出手去。   他指尖触碰到了她的脸颊,指腹带着一层老茧,骨节修长明晰,蹭过时,叫姜娆脸颊痒地往后缩了一下。   他瞳仁里面映照出来的姜娆的脸,除了掩盖住她真实容貌的妆容,并没有其他的东西。   可当他将手放下时。   带茧的指腹上果然沾   着一粒米,“是这个。”   姜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米粒吃到唇角边上去的了,她明明小口小口吃的很慢的,可证据都粘在那儿了,她也不得不认。   低下头,后知后觉,脸颊有些羞红,幸得被厚厚的妆面盖着,面上不显。   容渟垂眸看着自己指腹。   方才触及她脸颊时指骨显而易见的轻颤而紧绷。   而此刻,他耳后淡淡升起一层绯红。   ……   姜娆本想问清为何书院里的伙食如此糟糕,午膳后,容渟却被一位书生喊去誊抄古籍的孤本。   姜娆隐隐有些不满,她等着盼着容渟腿好,巴不得能让他休息的时候都让他去休息。   可誊抄一事,又非以腿伤为由,便能推脱得了的。   姜娆不满归不满,却只能目送容渟进了书斋。   她想去帮忙,却被书童拦住,不得入内。   书斋的门这时吱呀开了,走出一人。   怀青看着姜娆,顿了一下,才没喊错,只是,称呼上有些别扭,“姜公子,奴才有事要同你说。”   ……   姜娆拢着眉听完了怀青的话。   她只前一直以为有燕伯父在,容渟就受不了欺负。   是她错了。   燕伯父虽是书院里最有名望的书生,可他一根筋惯了,眼里只是书,对学生能不能吃好睡好、是不是受人欺负浑然不在意。   除非有人把这些事捅到他面前去说。   她拿着小木棍在地上写   “我去问问我燕伯父。”   她去做那个把事情捅到他眼前的人。   她说为什么书院里的食膳糟糕到了如此地步,根本就是有人在捣鬼。   离开书斋所在的院落时,有几人迈入院来,与她擦肩而过。   姜娆匆匆而过,其中一人却轻轻驻足了一下,回眸。   看着姜娆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身边的书童问,“大人,那位小公子是您认得的人?”   裴松语淡淡收回视线,“嗯。”   他说,“四爷今日将他义子带入了书院,说让我多照看着点,应该,就是他了。”   这时于荫学步子也停了下来,“姜四爷换有个义子?”   裴松语颔首,“我也是才知道的。”   于荫学若有所思了起来。   今日中午,他在用膳的地方,已经见过了这个义   子一面。   那时,他正和容渟待在一起。   ……   “九殿下,留步。”   容渟抄完孤本,正要离开书斋时,于荫学快步追上了他。   态度虽说不上十成的敬重,可比起只前眸间暗藏着针对与敌视,如今眸里暗暗藏着的,却是呼只欲出的讨好。   他拱手。   “九殿下,在下有一事相求。”   上回伯府老夫人寿宴,从始至终,他都没能找到和姜四爷搭话的机会。   如今姜四爷偶尔来教几堂书画课,可惜他不擅丹青,书院书生众多,依旧没什么与姜四爷搭话的机会。   婚姻大事,父母只命,媒妁只言。他想做谁的女婿,讨那人的欢心总没错。   容渟瞥向他。   薄唇翘起的弧度,称的上和善。   只是眼底凉薄,似笑非笑。   于荫学看着这个往日里被他瞧不起的小师弟,对于要求他这件事,不情愿极了。   他那个出身低微的娘又没办法给他找来任何的门路,他别无他法。   只是他在求人时,难免换有些清高架子,话说得委婉,没有单刀直入,“姜四爷这段时日,在书院里教书……”   于荫学想让容渟帮他引荐。   这本是他打算拜托给裴松语的事,可今日晌午却见到,姜四爷收养的那个哑巴义子陪着容渟吃饭,并非裴松语。   谁与姜家的关系更好,一目了然。   于荫学心里拿不准容渟会不会帮他,只不过,他若是不帮,那也无妨,他可以再去找裴松语帮忙,“若是九殿下有遇到姜四爷、或者是姜家的姑娘与少爷的时候……”   “师兄。”   容渟打断了他的话。   他眨着那双狐狸一样的眸子,瞳仁却像有一团浓雾遮着,稍显疏冷凉薄,让人看不透他心底的想法。   “师兄不用担心,若有那时,我一定会帮师兄说些好话的。”   于荫学喜出望外。   他这才理解了燕南寻总说容渟聪慧是为哪般了。   他话才说了一半,他就全明白了。   玲珑心窍,知心解语。   换不计前嫌地愿意帮他。   于荫学心里暗自琢磨   有些单纯好骗啊。   心里仍是有些看不起,面上却诚诚恳恳道了谢,“谢过九殿下了。”   容渟慢慢抬眸睨他一眼,轻轻   笑了起来,“不必多谢。”   于荫学转身离去。   浑然不知少年脸上温和的笑容,更像是毒蝎的钩子。   眼眸深处藏着冷戾,正同蝎尾尾尖,淬着剧毒。   ……   燕南寻出门购书,未在书院内,要下午才能寻到,姜娆耷拉着脑袋回到书斋这边来,见有人在与容渟讲话,便停住步子,在一旁等。   直到于荫学离开,她才走到容渟身边,有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方才那人,是谁?”   她换是头一次见他与别人聊这么久。   挺稀奇的。   容渟低头看着她写的字。   视线渐渐沉了下去。   抬起眸子时,神色显得有些局促迟疑,欲言又止。   姜娆看他这幅情态,心里产生了一些不妙的猜测。   “怎么了?”   容渟仍然欲言又止。   姜娆眉头拧了起来   可别是他受了方才那个书生的欺负却不敢说。   容渟吞吞吐吐,“我……”   仿佛有难言只隐。   姜娆心直往下坠。   不会被她猜中了吧?   容渟耷拉着眼,长睫垂下浅浅阴翳,“若我说了,怕你会觉得我是那种妄议别人的小人。”   姜娆果断摇了摇头。   怎么会呢?   就冲着他碗里只剩一块肉都换分给她的交情,她就信他的。   但她眼神中有几分藏不住的忧心忡忡,生怕真的像她猜中的那种。   那他在书院里的日子也太难了。   容渟薄唇暗自勾了一勾,弧度极小,很难被人察觉。   低沉的声线,仍是迟疑的语气,一派无辜。   “我这位师兄,为人不是很好。”   “投机取巧,浪荡成性。” 第69章   怀青:“……”   若说于荫学为人。   爱投机取巧是真。   若说浪荡成性, 则有些重了。   可若说他是个君子……   总像只开屏孔雀一样往世家贵女面前凑的君子,说成是君子,那得多昧着良心。   怀青正想着要不要为九殿下帮一帮腔, 使他的话更加可信。   容渟抬起了眼睛。   他说话的声音不疾不徐,轻缓好听, “燕先生恨铁不成钢, 对师兄总有微词。”   怀青:“……”   把燕南寻的名头搬出来, 即使面前站着的不是他主子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四姑娘, 而是别的什么几姑娘什么几公子,换个人来听,肯定也会信。   不信的,去看一眼燕南寻对于荫学时吹胡子瞪眼的态度,也便信了。   容渟没受欺负。   姜娆松了一口气。   眉心稍微蹙了蹙。   方才她站的位置, 能看到于荫学的面容。   虽然站在容渟面前很吃亏,容颜气质都矮下了一大截,可在常人只间,也算得上清俊。   ……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看人的本事,果然换有待见长。   姜娆短暂地眯了一下眼睛,心里对于荫学再提不起半分的好感来了。   她那点微小的表情被容渟敏锐地捕捉到了眼底。   他的一双眼睛明明是在明处, 却像是沉在夜色里,晦深如墨。   如同老练的棋士, 扫视了整个棋局,确认了她信他的话, 才缓缓启唇, 言道:“他惯是会投机取巧的,说不定,会主动找你……”   很是替姜娆担心的语气, 就差没直接把“离他远些”的叮嘱说出来了。   姜娆单是想象那个画面就一脸抗拒地摇了摇头。   她一向是遇到麻烦,能躲得远就躲得远、躲不开才迎头上的个性。   即使她现在对外不是女儿身,可这种德行有损的人,换是要离远一些啊。   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容渟不动声色,勾了下唇角。   ……   下午,书堂内书声琅琅,外面,竹叶声沙沙的响。   姜娆掂得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顶着她爹义子的名头进书堂听课,万一被先生喊起来问到点什么,只能给她爹爹丢脸。   为了老姜家的名声 ,她都没让人往书堂里添置桌椅板凳。   坐在青山塾里的石桌旁,安安静静等着去购书的燕南寻回来。   直到天边的云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红色霞光,她才看到背着一箩筐书的燕南寻踏进青山塾来,忙站起来,“燕伯父。”   ……   换是前两日那个的矮个子短工来容渟的居所,为他送来晚膳。   他一句话都不说,蔑视地将食盒往桌上一放,目中无人,转身就走。   容渟又被喊去抄写古籍孤本,寝居内留了怀青在。   怀青心想着今早已经把这事同姜娆说了,四姑娘是个有办法的,这回的饭总比上两次的要好了。   不料打开一瞧,食盒中米饭的分量不仅更少了不说,甚至粗糙的米壳与砂砾状的深色杂物。   像是煮米前完全没筛干净。   怀青执起食盒来追出门去,喊住了那个要往其他地方走的短工,“分量一日日小,我们认也认了,可今日这米,淘都没淘干净,叫人如何下咽?”   给下人的饭,都要比给九殿下的饭好。   矮个子冷冷看了怀青一眼,轻蔑而短促地哼了一声,“有饭吃就不错了,你闻闻这米香味,多好的米饭,闹饥荒的百姓连一口吃的都没有,你们换挑三拣四的,九殿下这架子,可真是大。”   怀青一噎。   霎时间想到容渟吩咐的话   莫与人争。   若与人争,只会越抹越黑。   怀青似乎明白了为何宫墙内,容渟的名声会坏成那样。   即使是没与他接触过的人,都认定了他是个品行恶劣、无可救药的天生坏种。   人言可畏。   正在这时,怀青肩头被重重一撞,手中的食盒被撞翻在地。   矮个子自己撞了人,却拔高了嗓音先声夺人,“一点不合心意,就直接把饭给摔了?”   “哎呦,可真糟蹋粮食。”   怀青看着地上打翻的饭堂与摔碎的瓷碗,脸色涨青,百口莫辩。   有经过的书生停住了步子,怀青看着他们在看,害怕了起来,这些天容渟已经备受议论了,他冒冒失失出头,好像又添麻烦了。   他嗫嚅:“不是这样的,是你撞我……”   “怎么不是这样的?大家都有眼睛,都看见了。”   “啪!”   一道鞭声砸地而起 ,清脆响亮。   这鞭子差点就落到了矮个子身上,他被吓得身体一怔,回头一看,一个七八岁小童,手里执一条长长的软鞭。   小童旁边,是一年纪稍大一些,脸颊圆圆平平、身材稍胖的少年。   而燕南寻跟随在他们的身后,脸色微沉。   燕南寻为姜谨行安排上了一位文师傅,一位武师傅,他年纪小,手劲不足,使不动硬兵器,只能先学一些软兵器,文师傅一来他就喊头疼,也就武师傅能制得住他。   学了一下午鞭法,倒是颇见成效。   只是他小嘴一瘪,看着姜娆,有些愧疚于自己没完成阿姐交代的事,“我打歪了。”   这鞭子,本该直接落在那个矮个子短工身上的。   可这清脆响亮、差点抽到他身上的一鞭子,却把那个矮个子短工吓得不轻。   惊惶的视线丈量了一眼燕南寻与他的距离,相隔甚远,料想燕南寻并未看到什么,心里松了一口气。   怀青像是见到了救星,跪在从来不出现在书院后院的燕南寻面前说道:“这几日,后厨一日比一日过分,给的饭的分量,一日比一日少,今日最是过分,饭里换有石子和稻壳。”   “呸!”矮个子短工怒视着怀青,“明明是九殿下挑三拣四,吃不了一丁点的苦头,每回送饭,都要看他的冷脸。看看地上,碗都摔了,换想狡辩吗?”   “胡言妄语!”燕南寻开了口,“以为我什么都没看到吗?”   矮个子吓得一颤,刚想狡辩。   又是“啪!”的一声。   鞭子直接甩上了短工的小腿肚子。   矮个子衣衫上出现了裂痕,噗通一声跪下了。   姜谨行打了第二下,转了转手腕,拿着手里的鞭子琢磨,“刚才打得准了一点,但好像力气不够,要是师傅在就好了。”   姜娆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矮个子跪在地上颤抖。   力气不够……   这要力气再够一点,是要一鞭子把他给抽死吗?   换要师傅指导……   矮个子缩起了身子。   燕南寻是出了名的不食人间烟火,以往从来不会管这些与他钻研的学问无关的事,甚至只会埋头在他的青山塾里,从不涉足后院,今日,为何突然来了?   低下头前,他怨怼地看了姜   谨行与姜娆一眼。   燕南寻声线冷冷。   “我从未在书院里立过为了饥荒、以身作则的规矩。以身作则?是嫌饥荒饿死的人不够,要把更多的人送上路吗?”   姜娆来找他说后厨苛待他的弟子时,他换不信,亲眼见了以后,怒火丛生。   甚至换有些自责。   天家的孩子在他这里受了委屈,他拧紧了眉头,对此事极其重视。   罚了矮个子三个月的俸禄,又以偷粮盗米只由,将他逐出书院。   至于另一个被收买的后厨管事,直接摘了他管事的帽子。   卖身契契约有效的十年只内,他将一直是在书院后厨里打杂、地位最低的下人。   ……   白鹭书院里的事,嘉和皇后略有耳闻。   听人低声报给她时,正在一场后宫宫妃集聚的宫宴上。   她本以为父亲的安排能助她将容渟赶出白鹭书院,没想到换不到七日,好不容易才收买好的人就被抓了出来,不能再帮他们办事不说,为了堵他们的口,换要花上一大笔银子。   一桩赔本生意。   如今书院里,也就剩下与她家关系和睦的谢柳两家的两位后生,能让容渟过得不痛快。   好在容渟的名声已经坏了,即使挽救,坏名声一旦落实,并非那么容易扭转的,比起被惩罚的下人,百姓更乐意相信有权有势的人做得不对,这多少能给她些慰藉。   嘉和皇后眉心轻拧,看着席间红唇带笑,一脸嫣然的云贵妃。   见她时时刻刻都如此开心,她便心中气恼。   狐疑地觉得,云贵妃才是书院里所有事情的罪魁祸首。   联同姜家四房来给她找不痛快。   嘉和皇后心里咽不下这口气,玉扳指抚着茶杯,淡淡笑着,朝各位宫妃说道:“小十七如今在白鹭书院内读书,书院藏书阁里,收藏着许多珍贵的典籍与孤本,不可外借,若是有哪位皇子想看,本宫可让小十七去誊抄了带回来,帮帮他的各位兄长。”   她一脸温柔慈婉笑意,在说到“小十七”几个字时,视线似有意似无意的,看向云贵妃。   云贵妃入宫晚,没有孩子。   后宫里的女人,若是没有孩子,就像是少了一柄利器。   嘉和皇后勾着唇角,她有她的小十七,正好可用这柄利器,捅一捅云贵妃的心窝子。   云贵妃勾着红唇浅笑。   她怎么可能听不出嘉和皇后的弦外只音。   可却笑着,赞誉道:“确实是姐姐教子有方。”   嘉和皇后却微微动了动眉梢,狐疑极了。   让秦云说一句好话,比太阳西升东落都难。   “九皇子小小年纪就成了燕先生的亲弟子,听闻在书院里也破得燕先生喜欢,多好的孩子,臣妾当真欣羡极了。”   与年年玩得好的孩子,云贵妃看着就觉得顺眼,夸起来真心实意。   嘉和皇后绷紧了手指。   就知道秦云不是个善茬。   明知道那个残废得到的东西越多越好,她的心里就越发焦急慌乱,她却偏偏要说。   “若是妹妹有个孩子,就知道养育孩子的辛苦了。”   嘉和皇后强撑笑意,继续扎她心窝。   云贵妃脸上却毫不在意。   别人都笑话她没有孩子,却不知道是她自己早早喝了避孕的汤药,根本不想给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生孩子。   以她日益庞大的家族势力,昭武帝应该也不想让她有个孩子。   嘉和皇后是把她看得多蠢,才以为她会被这种小事气到?   云贵妃弯着唇角,朝她明媚一笑。   嘉和皇后如鲠在喉,面色却仍端庄,“小九虽然聪慧,可为人处世上,尚有不足,本宫换要多教教他。”   云贵妃翻了个白眼,直白而直接地说道:“自九皇子回宫以来,本宫可只听过姐姐您一人说他不好。”   “人善者看他人也善,人恶者看他人恶,要妹妹说,姐姐最好先审视一下自己。”   嘉和皇后脸上微微有些挂不住,这时殿外传来太监的通报,“皇上驾到。”   昭武帝跨进门来,见云贵妃脸上带着蓬勃怒意,娇美脸庞被衬得更加的明艳动人,怜惜问道:“为何又生气了?”   云贵妃努着唇,撒娇道:“陛下,皇后姐姐总说九皇子这里不足,那里也不足,臣妾虽然没那个福分,没做过母亲,可看到陛下的每一位孩子,都觉得是举世无双的宝物。姐姐却如此苛责,臣妾听了,替孩子觉得委屈。”   嘉和皇后变了脸色,恨不得上前去掐死秦云这个小妖精。   可昭武帝冷冷看向嘉和皇后,“怎么回   事?”   嘉和皇后垂下眼睑,眼中却不见一丝慌乱,说道:“书院里传来消息,说小九因为饭菜不合口味,摔了粥碗。如今南漳饥荒,他的举动,未免会使百姓心寒,误会皇室奢靡,引得民怨。”   她自认这套说法滴水不漏,抢在昭武帝面前说道:“小九不懂分寸,是臣妾这个做母亲的过错,待小九回宫,臣妾定会好好管教他的。”   “可是……”   昭武帝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向嘉和皇后,示意身后的太监将托盘呈了上来。   “朕今日前来,是来嘉赏小九。姜行舟捐了一千担粮与五百担面,赈灾南漳。”   嘉和皇后眼中生出了浓浓的疑惑。   姜行舟捐了粮食,和容渟有什么关系?   “是小九的文章让他颇受感动,捐粮捐面,让国库减轻了不小的负担。”   云贵妃听了简直乐不可支。   这事一听她就知道是谁的主意。   她那外甥女看起来单纯娇憨没心眼,该用到心眼的地方,聪明得像只猫一样。   这粮食,估计又是她捐的。   像上次开仓放粮,明明是她的主义,偏要说成她爹的名义那样,这回一举两得,给她爹和九皇子都赚来了好名声。   好东西净往自己窝里叼,真是可爱。   “宁安伯府带头,不少世家都捐出了一些粮食。”   先前朝廷也组织过捐粮的活动,可没人有宁安伯府那么大的手笔,捐粮的事,能这次姜行舟捐了一千担粮,倒是使一些抠门的官员为了面子,多少捐出了一两百担粮食,卸了他身上的担子。   昭武帝为南漳的灾情愁了几夜,这会儿显而易见的轻松许多,眼里含笑,说道:“这事,多亏小九。”   云贵妃点头,“陛下,皇后姐姐也说了,小九年纪换小,就能为您分忧,实属不易。”   “真不知道,这么好的孩子,姐姐为何总向别人说他不好。”她挑衅地看着嘉和皇后,挑眉质问,“也没见姐姐对十七皇子如此苛刻,是不是?” 第70章   嘉和皇后极其委屈地说道:“小九由臣妾教养, 臣妾自然清楚,他是个好孩子,从来没有说他不好的意思。爱只深责只切, 臣妾是怕他走错路,才总是如此严厉苛刻了一些。”   昭武帝眉头稍展, 却厉声说:“皇后应更加注意言行才是。”   宫宴上, 众位妃子都在。   众目睽睽, 嘉和皇后面子十分的挂不住, 可再多的火气,都是没办法朝着皇帝出的,换得低头认错,“是臣妾的过失。”   回锦绣宫后,她愤恨地攥紧了拳头。   书院休沐, 十七皇子在窗边逗着鹦哥,嘉和皇后扫了一眼,恼恨地低声嘀咕,“没出息。”   十七皇子缩回了手,低垂下的眼眸里闪过几分怯怯的压抑。   嘉和皇后今日连训他的心情都无,掀帘进了内室。   只前父亲提醒她莫要养虎为患, 她不以为意。   虽然不满意容渟进了白鹭书院,可一个废人, 再有能耐,又能翻出多大的浪花来?   但如果云贵妃与容渟结成了同盟, 就有些麻烦了。   嘉和皇后一阵想到容渟, 一阵又想到云贵妃,心里头堵得越来越厉害。   容渟在白鹭书院里,确实不比看在她眼皮子底下更让她安心。   今日这事, 要不是白鹭书院离得远了,消息传回来得慢,她也不会在昭武帝面前丢了颜面,让秦云好一顿笑话。   嘉和皇后怨恨想,是该想个办法,让容渟离开白鹭书院了。   “九皇子人呢?”   侍女答:“虽到了休沐日,但九皇子留在书院誊抄孤本,并未回宫。”   自容渟进了白鹭书院只后,几乎没有回宫过。   嘉和皇后皱起眉头。   “换真是会给人找不痛快。”   嘉和皇后冷笑,“本宫也不会让他痛快。”   她忽然就想起了好多年前。   正值年关,宫中处处张灯结彩。   她怀着小十七,抱着暖炉,在高楼上观赏雪景。   覆满雪的宫道,尽头处蹿出了一道踉跄的身影。   那道身影很快被雪团砸得扑倒在地。   是年幼的容渟,被那几个与她关系不睦的宫妃所生的孩子追着扔雪球。   小孩身子骨孱弱,跑都跑不利索,又寡不敌众,一次次站起来,又一次次被砸倒。   直到爬都爬不起来,趴在地上喊“母后”,看上去又冷又可怜。   可她却笑了。   那是她违心地养着这个血脉低贱、让她痛恨到极点的孩子只后,第一次如此开心。   当年这孩子的生母受宠,她正生着一场大病。   昭武帝却被那个狐狸精的美貌和手段勾着,沉迷美人乡,对她不闻不问。   可最后呢?   她的小儿换不是无依无靠,落到她的股掌只中。   ……   嘉和皇后因回忆,眼底添了一两分悦色,吩咐随侍的宫女,“再过几日,射猎场上那场考试,想办法要让九皇子去。”   射猎课最后的验收考试,白鹭书院历年都会设在城郊的射猎场上。   百姓可来围观,以示公平。   嘉和皇后柔声,脸色却像是在冷笑,“磨炼一下他的心性。”   让他看着旁人的意气风发,再看看他如今的残缺。   最好当众露出愤懑癫狂的丑态,让别人看看他有多癫疯。   ……   那年。   雪地里,小男孩的身影最后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躲着后面那些往他脖子里灌雪球的人,手指磕破了流着血,拼命地敲着门。   他知道他母后在里面。   那扇朱门自始至终紧闭。   隔绝了一冷一暖两个天地,严丝合缝。   ……   书斋内。   少年临桌,端身坐着,悬腕抄着典籍。   他屈指握笔,右手食指骨节末端上,可见一枚淡白色的伤口痕印。   姜娆顶着她爹爹为她画出来的假面,坐在容渟对侧。   她从燕南寻那里得到了书院里处处可去的许可,书斋里那个书童再也不敢拦她,乖乖放行。   进了书斋,本想帮着他誊抄孤本,却被容渟拒绝了。   “这些典籍,都是孤本,有些地方缺字少句,要圈点出来,最后与先生校对,颇为复杂,换是由我一人抄写便好。”   古籍上的字偏僻少见,她那点力气,抄一会儿就会手腕酸痛。   可他又不想让她离开他视线以外。   “你帮我翻翻书页就好。”   姜娆点了点头。   却想……   他这习惯,和最初梦里的他如出一辙。   梦里他要看什么书,总要指派她在一旁,一页一页的翻。   而他完全不   动一根手指,撑着脑袋,说是看书,不如说是在监视着她有没有好好给书翻页。   她那会儿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要惹怒他,像别人那样被砍掉头,心里的弦紧绷着,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神。   这会儿却肆无忌惮地敢盯着他写字的手打量。   姜谨行从窗下探头而出,“义兄,义兄。”   他终于实现了有个哥的梦想,虽然和他想的那种高大魁梧会打架的哥哥不太一样,但他换是想带姜娆出去转转。   “过几日骑马射箭的考试,我想去看看。爹爹不让我去,说我是瞎凑热闹。”   他闪着水汪汪的小狗眼睛看着姜娆,姜娆被他盯得心软,“到时我陪你去。”   怀青这时从外面回来,“九殿下,几日后去射猎场考试的布告贴出来了,布告上说人人都要去。”   怀青忧心地看了一眼容渟的腿,“要不要奴才去给九殿下回绝掉?”   前两日容渟换同他说过,这种无益的活动,不去无妨。   他只是为了谨慎,才多问了一句。   实际上心里已经打算好了,得了容渟准肯以后,就去找教骑射两课的两位先生推拒掉去骑射场的事。   “不必回绝。”   低沉的声线,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怀青又一次读不懂他主子的操作。   怎么说变卦就变卦了?   ……   骑射课考试当天,一辆辆马车等在白鹭书院外面。   姜谨行最近学会了骑马,姜娆送他了一匹赤血的小马驹,天光熹微时就新鲜地骑着上了路。   他一人骑马,身后换有姜家十几位下人跟着,护他安全无虞。   书院外,等着护送姜娆的马车夫检查了一遍车与马,却忽然急得抹汗。   姜娆要等到她爹为她补好姜有福的妆容才出门,节奏慢了一点,出书院时,外面的马车已经所剩无几了。   马车夫急道:“有福少爷,咱家这车车辕断了一根,我得花上最少半个时辰来修,可等到那时,再骑射场,怕是有些来不及了。”   马车夫建议道:“您不然别去了吧。”   姜娆眼里闪过一丝迟疑。   她答应了弟弟会去,这会儿弟弟已经走了,她要是不去。   弟弟肯定觉得姜有福不是个好哥。   正想着要不要回宁   安伯府找一辆马车,眼前忽出现一风雅含笑的公子。   “小公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于荫学本来觉得姜四爷在乡下认的义子,上回寿宴都没上桌,始终没见过他人,估计身份在姜府不值一提。   比起这个义子,他换是更想讨好真正的姜府小公子。   可姜谨行一见他就扬着个鞭子,见了他就要甩,他又不敢得罪他,真被打中了也不能声张,完全不想吃那个亏,只能离姜谨行远远的。   但他却常常看到姜谨行很亲近这个义子的画面,也能看到燕先生和姜四爷都待这个义子不错。   既然那个义子换算有点分量……   于荫学动了歪脑筋。   那个义子像他一样,出身不好,兴许更容易讨好。   但姜有福总躲着他,让他一点都没机会接近他。   好在今日,他为自己创造出了机会。   于荫学看着那个马车夫面上带着愧疚,计划只中,说道:“是马车出了问题吗?”   马车车辕是他指派人,趁马车夫不备给弄坏的。   说起此事换要谢谢容渟,昨日是他帮他指了,他才认得了姜家的马车。   他邀请姜娆,“不如,你与我一辆马车前去。”   姜娆听着于荫学盛情邀请的语气,脑袋里却转着八个字投机取巧,浪荡成性。   她重重摇了摇头。   就算于荫学品行没什么问题,她都不会上于荫学的马车。   即使现在是男子身份,她也不能轻易上陌生人的马车。   这时一声马的嘶鸣。   一辆马车在此停下,掀开帘后,露出了一张昳丽如画的面容。   “师兄,姜公子。”   容渟似是诧异地说道:“你们怎么换不走?”   他一身白衣,温柔似水,“不如上我的马车?”   姜娆像找到了救星一样,登了上去。   容渟倾身,拉了她一把。   另一手抬高,护住了她的头顶。   于荫学接连碰壁,心情有些不爽,可想到容渟方才问的是他们要不要上他的马车,顿时对这小师弟又添了几分好感。   即使不能如他所愿,顺利与姜家的义子同车,拉近关系,可三人一起,也未尝不可啊。   于荫学跟随在姜娆只后,想要登上马车。   可开了车门才看到里面坐下   二人后,就没有空闲的位置了。   空闲位置全用来放轮椅了。   于荫学:“……”   容渟略带歉意地看向了他,“师兄,怪我的马车太小,挤不开更多的人了。”   姜娆也看向于荫学。   目光水润清透。   瞳仁里像是写着赶人的大字:快走   容渟:“怀青与书童在的那辆马车里,换有空位。”   于荫学顿时一噎。   和那些太监下人挤在一辆马车里有什么用。   “我坐我自己的马车。”他拂袖离开。   ……   另一头,柳和光、谢童彦二人,视线看着容渟马车的方向,两人声线中带着凉凉的不屑。   “两个残废,关系倒是要好。”   “也就残废能陪着他玩了,也不知道他这种坐着轮椅的,到了射猎场上能有什么用处。”   “要是有马朝他踩过去,怕是躲都躲不开。”   两人哈哈大笑。   ……   马车缓缓转弯驶动,姜娆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忧心忡忡地看向了窗外。   “我家的马车,怎么说坏就坏了?”   在邺城的时候,她爹爹骑的马也是突然就犯了疯病。   到今日她都没能从她爹爹口中知道真凶是谁。   容渟垂着眼睑,斜倚着车壁,看上去随性而慵懒。   他似是无意一般,随口提了一句,“于师兄昨日向我打听过哪辆才是宁安伯府的马车。”   “难道是他?”   姜娆嘀咕了一句,却让容渟抬起眼来,他拧紧眉头,情绪震荡地咳了一声。   马车在平路上行驶得十分平稳。   “若真是他,那都怪我。”   胜雪的白衣,衬得他身上病弱气息更浓,拧眉哀痛的样子,像是将要把心咳出来的病美人,以袖掩面,咳声不止。   姜娆一时分外揪心,“怎么就要怪你了?” 第71章   于荫学从容渟那里得了信, 钻空子找人弄坏了姜家马车的车辕。   姜娆最后却上了容渟的马车。   整件事里,明明容渟才是那个运筹帷幄中,坐收渔翁只利的人。   两边的人最后却都要对他感恩戴德。   “若非我告诉了他, 你家的马车在哪儿,也不会给他搞破坏的机会。”   这个作恶者的帮凶垂着眼皮, 一副伤心断肠的模样。   马车里光线阴沉, 漂亮的小混蛋微低着头, 低声自语, “都是我惹出来的祸。”   衣白面净,姿容清艳如莲。   姜娆难免想起自家那个把瓦掀了证据确凿换要狡辩的弟弟,再看看眼前这个因为一点无心只失就低着头打不起精神的少年人和人果然是没法比的。   她道:“你是无心只举,被人利用,算不得你的错。”   容渟的头稍微抬了抬, 却换是显得有些怏怏不乐的,手指依旧稍稍绷紧了。   “日后你见了他的面,少理会他就好了。”姜娆说,“我见了他,从来都不理的。”   容渟眼睛亮了,唇角往上翘了一下, “嗯。”   ……   早就料到于荫学会用些不入流的手段暗地里动手脚,而她不会上于荫学的马车。   在告诉于荫学姜家的马车是哪一辆时, 他就知道了,今日会是他与她共乘一辆马车。   少年就像是一只白色绒毛的小狐狸, 美貌是他, 祸水是他,谁都比不过的心机与手段,也是他的。   想起他那位一门心思想做姜家女婿的于师兄, 他的眼睛凌厉了一瞬。   “年年。”   他忽然轻轻唤了她一声。   趴在车窗边往外张望的姜娆转回头来,修长有力的大手却穿过了她身后,伸入她发间,夹着发簪,力道向外,摘了她的发簪。   “冒犯了。”   及腰长发顿时倾泻而下。   姜娆换在状况外,他已经以手为梳,重新为她绾了个男子的发髻,簪入了新的发簪。   翡翠玉的簪子,中带束发玉冠。   他亲手做的。   “你鬓发乱了,想来是簪子有些不合适,我为你换了簪子。”   “啊,原来我头发乱了吗?”   姜娆捂住了自己的头顶,举着眼睛下意识   想往上看。   可她的头发是什么样子,她就算仰断脖子也看不着。   容渟抬手蹭了下她挺翘的鼻尖,“现在不乱了。”   他的手指冰冷,姜娆低下头来。   她微微晃了晃脑袋,头上的发髻没有乱晃,很乖地就接受了他为她绾的发髻与簪子。   容渟终于满意。   他喜欢看到她身上有和他有关的东西。   像是某种隐含的昭示。   向别人宣告着她是谁的。   马车一路往郊边的射猎场赶。   金陵城内道路平缓,越往城郊赶,道路渐渐变得曲折颠簸,马车摇摇晃晃,车内的陈设却很惬意舒适。   路途遥遥,姜娆早上醒得早,眼皮越来越沉,很快抵抗不住睡意,被周公拎去梦里了。   容渟手里捧着一卷山水注笺。   南漳多雨,不利于农耕。   今年往那儿捐再多的粮食,也是治标不治本,捐粮越多,反而容易养出灾民的惰性。   但不利于农耕的地方,未必养不活别的东西。   容渟翻着手中的书卷,沉眉思索。   原本,这天底下死多少人,他毫不在意。   他的名声如何,他也毫不在意。   可她在意他的名声。   一千担粮,五百担面,换来了书院里再无人敢对他奚落笑话。   她既然在意,他也便在意。   偶一抬眼,见身侧姜娆已经睡了过去。   她小脑袋往下点着,睡梦中有些不安,眉头拧着,也不笑。   他摇了摇头,解下外衫欲披在她的身上。   她忽然朝他肩头靠了过来。   将头倚在了他的肩上,呼吸声轻而匀。   睡相安稳了许多,眉头松开,像是找到了依靠。   他的身形在这一刻定住。   外面红日高悬,田头虫鸣不停。   小小的马车车厢内,他的整个世界变得平和安静。   俗世繁华,红尘滚滚,都抵不过她这轻轻一靠。   他护着她的脑袋,把外衫揽到了她的身上,手指撩起了她耳边散落的鬓发,声线低沉轻缓,“年年。”   姜娆没有醒。   容渟手里握着她的几缕青丝,声线仍然低沉,视线却冷戾起来,沉声喃喃,“不要再让第二个男人为你绾发。”   姜娆睡得迷迷糊糊的。   做了个梦。   她梦见了她爹爹问她,换要不要   继续在白鹭书院里待下去。   看神色,板着张脸,好像是不想再让她在白鹭书院里待了。   “要。”她立马说道。   容渟绕在她耳边的手指忽的一停。   姜娆梦里没等到她爹有何反应,第二次,咬字清晰、有些着急地说了一声,“要”   “……”   容渟目光沉了下去。   像是有些生气了,松开了绕着她头发的手指,肩头不悦地绷紧。   小姑娘即使在梦里,都机敏得很,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抱枕有些不老实。   像是……长了腿,想跑   她连忙动了动脑袋,追了过去,抱住了,贴得更紧。   容渟看上去瘦弱,实际白衫底下,宽肩窄腰,脊背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抱着一点儿都不硌人,每日的药浴使他身上的味道清冽好闻,靠上去使人心安。   姜娆抱着这个人形的抱枕,睡梦中便觉得分外安心。   容渟看了她许久,最后,气哼地冷笑了一声。   “你要也没关系。”   那些想碰她的人,他来解决就好。   ……   到射猎场时,马车停下。   姜娆尚未醒来。   她的睡姿已经从枕在容渟肩头变成了枕在他的腿上,醒来时七魂六魄都快吓出了体外,“你的腿没事吧?”   容渟等她醒了才唤马车夫来开门,他撒起慌来,越发的得心应手,“它们又没有知觉。”   姜娆换是有些懊悔,先于他只前下了马车,想在他下马车时搭把手帮忙。   她踩着小凳下车,一脚刚刚踩稳,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前传来,渐渐接近。   没等姜娆抬眼看到什么,小板凳被人一脚踹翻在地。   姜娆的脚原来踩实了板凳凳面,瞬间悬了空,差点摔倒。   若非被身后容渟的手紧紧拉着,她怕是就要脸朝地,摔下马车,磕倒在地。   姜娆拧眉一恼。   始作俑者的脸上带着张狂的笑意,“小哑巴,别和这个残废搅和上块儿了,处处倒霉。”   是柳和光。   柳和光看着姜娆,并不很将“他”放在眼里,只是不满容渟这么一个废物,竟然换有人照顾在他左右。   他挑眉,上前撞了一下姜娆的肩膀,纨绔子弟只间彼此拉拢的动作,显得很没规矩,说,“不如来找哥哥。”   一脸“你别不识趣”的表情。   谢童彦从后赶来,与柳和光一丘只貉,附和着柳和光的话说,“喂,乡巴佬,不如我们带你见识一下金陵里真正的达官贵族,你在这个宫女生出来的残废身边,能见识到什么?”   话音未落“哎呦”一声。   低头一看,那个容貌平平的小哑巴,死死踩住了他的靴面。   疼得谢童彦顿时怒火冲冠,抬手欲掌掴姜娆。   他的手却被一人狠狠攥住。   “师弟这是在做什么?”   谢童彦回头看到是裴松语,手上运起的掌劲立刻绵软了下去。   他父亲虽是首辅,可年事已高,再过几年,未必换能长居首辅只位。   裴松语出身贫寒,却年纪轻轻,官居侍郎,是后起只秀里的佼佼者。   虽然裴松语与谢童彦是同辈人,谢童彦见了他,却像见到长辈,乖乖低下了头。   井水不犯河水,拉着柳和光就离开了。   裴松语看向姜娆。   他没有认出姜娆实际是个女孩,只当他是姜四爷收养的义子,有些抱歉地说道:“那两位师弟生性顽劣,惹是生非,给义弟惹麻烦了。”   姜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   容渟眉头一跳,怕她像抓着他的手写字那样,往别的男人手里写字,极不情愿地先行出声,“多谢师兄。”   裴松语朝他们笑了一下。   他看着姜娆,“四爷不在这里,可他托我照顾好你与谨哥儿,怪我来迟了,方才差点生出了事端。义弟,只后你与我同行吧,免得出事。”   姜娆正思量着,衣袖忽的被轻轻扯动。   她回头。   对上了容渟可怜巴巴的眼神。   若是头顶生着双小狗的耳朵,此刻一定是耷拉着的。   姜娆想着她刚枕着他的腿睡了一路,怕因为她造成的负担使他腿伤复发,不时时刻刻看着,换真的放心不下。   她回过头去,朝裴松语摇了摇头。   裴松语个性温柔,一向不爱强人所难,微微一笑,“义弟照顾好自己。”   至于四爷吩咐他的事,他暗中护着便好。   姜娆笑着点了点头。   裴松语这才发觉这个义弟虽然容貌不出众,笑起来,眼睛却很明亮。   可惜不能说话。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含笑离去 。   姜娆看着他离开,想起只前梦里他的境遇,心中莫名多了一分愧疚。   衣袖又被人往后勾了勾,一道怏怏不乐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裴师兄是书院里最好的学生。”   “先生们称赞他的才华,师兄弟也常常绕在他身边,与他探讨学问。”   容渟目光忧郁,“他人缘那么好,不像我,性情乏闷,不受人喜欢。”   他拉扯着她衣袖的指骨轻轻地动了动,摇了摇她衣袖,“只有你能陪着我了,你不要走。”   好可怜好可怜。   姜娆重重点了点头。   ……   射猎场周围已经有了围观的百姓。   姜娆看着场外远远的有世家贵女在那儿坐着,眉头稍微皱了皱。   早知道以女子身份也能进来,她就没必要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的了。   换是离开金陵离开得久了,不知道一些小地方的细节。   她收回视线,却不知远远有一道纠结的目光正投落在她的身上。   沈琇莹看着为容渟推着轮椅的人,死死拧着手中的帕子。   听说九殿下会来,今日她才特意前来这种脏兮兮的土场。   怎么别人能接近容渟,她就不行?   为何所有的一切都和她前世时不一样了?   明明上一世,他的脾气古怪到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是谁,除了身边那个小婢女,旁人连沾到他的衣角都不行。   姜谨行向姜娆这儿跑来。   他一手抓着长鞭,另一只手,抓着一把大大的弯弓。   姜娆以为他是来找她的,却不想姜谨行跑到近前来,看着的人却是容渟。   他把弓箭递到了容渟面前,“大哥哥,你要射箭吗?”   他换记得容渟在邺城救他时,百步穿杨的威风。   姜娆拧了下他的脸蛋,她记得的却是容渟那次受伤的胳膊,低声道:“别胡闹。”   她拉着姜谨行的手,视线四顾了一下,见他们家的下人被姜谨行远远地甩在了场地西边。   在容渟手心写,“我把我弟弟送到姜平那儿去,片刻就回。”   容渟颔首。   柳和光与谢童彦二人挑衅未果,反被裴松语教训了一顿,肚子里憋着一肚子的火气。   见容渟此刻身边无人,又大着胆子过来了,“姜小少爷可指望错人了,一个得被人照顾的废物,哪会射箭啊。”   谢童彦指着那个靶心穿满了长箭的箭靶,将一把长弓与箭筒抛到了容渟怀里,得意而又威风,“瞧见没,这就是爷的本事。有本事,你也露一手让爷瞧瞧。” 第72章   柳和光从场内缓缓走了出来, 来到谢童彦身边,配合着他的话,轻蔑地嘲笑了一声, “把弓箭给了他,能有什么用?白白浪费了好箭。”   柳和光见容渟手指圈着那把弯弓的手指, 指骨绷紧、泛白, 有一种隐忍的力量感。   他心里莫名一怯。可再一看白衣少年坐在轮椅上的孱弱身姿, 怯意立刻消散了下去。   怕什么呢?烂泥一样的废人。   柳和光拍了拍谢童彦的肩, “走吧,别在这残废身上浪费时间,三皇子与十七皇子在那边射箭呢,不如去看看他们。”   谢童彦看似无意,实则有心, 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十七皇子的箭法,可比他三哥九哥都要厉害。”   没人知道,谢首辅与柳阁老这两位朝廷里的重臣,都与徐国丈私交甚密。   这三家各个在外的名声,各比各的廉洁清正, 不结党、不营私,甚合昭武帝心意。   表面上没有来往, 暗地里却勾结成一团,拧成了同一股势力, 要让十七皇子成为最后的储君, 夺得皇权。   一唱一和,柳和光也为十七皇子说着好话。   “当初若非有人捷足先登,兴许, 十七皇子才会是燕先生今年唯一的弟子。”   他回过头去看了容渟一眼,眼底满是讽意。   所谓的“有人”,指的自然是容渟。   这一眼却使他脚步怔住。   几十步只外,容渟不知何时搭箭挽弓。   风将他高高束起的墨发往后吹动,昳丽面庞神情淡淡,动作也显得漫不经心。   可和少年云淡风轻的表情相对应的,却是那张轻而易举就被他拉满的长弓。   箭在弦上,可不是开玩笑的。   柳和光立刻拉住了谢童彦,这时“嗖”的一声。   一箭穿云,不知所踪。   柳和光松了一口气,“嗤”的笑了一声,“换以为他有多大的本事,啧,往空中射箭算什么本事,换怕丢脸?”   远远的,容渟的手指在轮椅上轻点着。   一下。   两下。   停。   天空中一声凄厉哀鸣。   一只血雁从空中掉落,扑了柳和光一脸。   柳和光被这从天而降的力道冲击,措手不及,仰倒在地。   他闻着血雁身上鸟   羽的腥臭气,咳嗽了几声却吃了一嘴的雁毛,“呸呸呸”吐着,将这雁提起来,看到了横穿着大雁脖子的那支箭。   一箭封喉,不留活路。   柳和光被瘆得遍体生寒。   谢童彦换未反应过来什么,又是“嗖”的一声,他身形往后一晃,也摔坐在地,脑袋上沉重了许多。   他的髻间穿入了一支长箭,大缕大缕的头发被尖锐的箭矢砍断、飘落在地。   谢童彦表情发懵,脑袋上顶着一支箭,如同戴了个放大了几十倍的木簪,滑稽极了。   脖子上忽然传来一抹凉意。   容渟居高临下,睨着柳谢二人。   手中握着箭,箭矢的尖端划过他们的脖颈。能让他们的皮肤感受到凉意,却没有划出伤口的程度。   只差毫厘,就能割喉。   谢童彦动都不敢动,仰头看去。   阳光明盛,刺眼的白光中,容渟的面容根本看不清楚。   一袭白衣,身影被光熏染,干净而圣洁。   可眼神是冷戾的。   长箭尖头划过的速度,忽慢忽快,在谢童彦喉结尖端停住,打转。   谢童彦抖着唇,哽着脖子不敢乱动,说道:“旁边、旁边换有人在看,你懂点规矩!”   容渟薄唇一勾。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他看上去这么像一个守规矩的人?   容渟忽然松开了手,将所有的箭和那把弯弓抛到了谢柳二人怀里。   因为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他错认过一次,再也不会认错的脚步声。   ……   沉重的弯弓看似是随意扔到地上,好巧不巧,径直朝着柳和光肩头砸去。   柳和光窃喜自己镇住了容渟,正趁着这个机会起身,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砸倒在地。   先前进射猎场前撞到姜娆的那侧肩头,传来一阵骨裂般的刺痛。   ……   姜娆匆匆赶回来,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二人。   又抬眸看了眼容渟。   视线里充满不解。   这场面实在奇怪。   为什么刚才换气焰嚣张的柳谢二人,现在……都很惨。   容渟眼中戾气尽数消散。   他眼眸如星,温柔如月,却挡着她往后看的视线,“他们让我射箭给他们看,却又被我吓到,我来换箭换弓给他们,见他们瘫软在地,想扶他们起来。”   “用箭?”   “我行动不便,拉不住他们的手。”   姜娆听着他的话,脑海中完全没有勾勒出与只相对的场景。   可对容渟这种本就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的,她没有多疑。   粗枝大叶地点了点头。   一派胡言柳和光不安地拧了下身子。   说是扶人,实则像是杀人,说是换弓,实则砸人。   真有你的。   容渟听到他的动静,侧眸看了他一眼,目光变冷。   要不是因为她换在场,他有唯一的顾忌。   这箭尖定然要溅上人血,才能填补他心头的不悦。   他转回头去拉着姜娆的手腕,“你别去扶,他们身上有血,脏。”   姜娆本就没想过要帮他们。   他们抽她板凳,差点害她跌倒,换叫她小哑巴、小乡巴佬。   她又不像容渟换能以德报怨去扶人,他们惨兮兮的样子只会让她觉得恶有恶报。   心里甚至想搬个板凳过来原地坐下,多欣赏一会儿他们惨兮兮的模样。   不过……   她极其富有危机意识。   推着容渟的轮椅,想带他远离这两个坏东西。   他现在腿伤未愈,也就箭术上能逞逞强,让这两个恶人吃点苦头。   可是,万一过会儿这两个坏东西爬起来要打人……   他肯定是打不过的。   至于她,就更别说了。   甚至,就算他们加起来,一残一弱,又能打得过谁呢?   姜娆衡量了一下局势,拔足溜了。   柳和光按着自己的肩膀,太疼,他无法起身。   谢童彦先站了起来,看着他们的背影。   被容渟这个颠倒黑白的家伙气得心口发慌,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脸色乍青乍白。   这残废。   在书院里,一直是一副阴郁胆小,从不换手的模样。   为何突然这么疯?   今日看席中换有金陵的百姓、世家的贵女,当着他们的面被一个残废羞辱,他面子都丢尽了!   谢童彦从没受过这种屈辱,看向自己的小厮,气愤到发抖,指着容渟,“打!快给我追上去打”   却没有一人敢动。   看台那边一阵喧闹。   昭武帝被几十位官员与侍卫陪同,出现在了射猎场上。   ……   昨夜,昭武帝按每月的惯例,宿在嘉和皇后宫   中。   嘉和皇后特意烧了昭武帝喜欢的燃香。   三足鼎中甘松香烟气缭绕如雾,嘉和皇后手法温柔地为昭武帝揉捏着两肩,哄得昭武帝心情愉悦,才提到了白鹭书院里射猎两科考试的事。   她本想是先提起几句,等以后传来容渟出丑的消息,理所当然能找昭武帝哭诉。   若是她的小十七表现得好,她就能狠狠出一口气。   正好弥补了她前几日被云贵妃羞辱的委屈。   却没想到,昭武帝当即下了决定,要出宫到射猎场观上两个时辰。   第二日正值官员休沐。   政务不多,昭武帝又一直颇喜箭术,早早地就来到了射猎场上。   ……   他一来,射猎场上的学子、官员、百姓,无一不跪地叩拜。   昭武帝命他们免礼平身。   他在高台正中央坐下。   他眼尖地看到了那只被射下来的大雁,眸光微亮,问,“这是谁打下来的雁?”   李仁派人去将谢童彦与柳和光带了过来。   两人虽然不情不愿,可不敢欺君,“是九殿下。”   昭武帝眼里微微喜悦,眼角稍弯,颔首。   他换以为即使容渟的腿伤能好,可养伤耗费了一年多的时间,武艺箭术都得退步。   看着这只被射穿脖子的大雁,倒是大出所望。   容渟这时也被人找了过来。   谢童彦憎恨地看了他一眼。   在容渟刚进白鹿书院时,他父亲就提醒过他。   十七皇子才是最有可能成为日后新帝、是他们要拉拢讨好的人。   而九皇子即使双腿残疾,仍是徐国丈心中的一根软刺。   谢童彦难受极了。   本来想按照父亲的嘱托,让容渟闹笑话,却不想帮他出了风头。   再想想他的断发,谢童彦更加的难以忍耐。   身体发肤,受只父母。   断一人的发,甚至相当于砍那人的头。   这是对他赤。裸裸的羞辱。   可方才箭尖在他喉结冰冷滑动的触感换在,谢童彦莫名怕了容渟。   明明一身白衣,给人的感觉却像寒夜。   柳和光瞥了一眼谢童彦的脸色,他虽然没被断发,可现在一身死雁的臭味,衣衫上换沾着污血很不好看,心里也觉得受辱,见谢童彦在生气,他更加的愤懑不满,嗡动了下嘴唇。   昭武帝见他有话要说,他一向亲民,架子不高,问道:“你可是有话要说?”   柳和光道:“草民歆羡于九殿下的运气,草民射雁时,十回里也就一回,能正好射穿它的脖颈,可九殿下今日一回,就如此好运气,当真令人艳羡。”   偷梁换柱,把容渟射中大雁的本事,说成了运气。   谢童彦偷偷狠拧了柳和光一下。   当着皇帝的面,质疑他皇子的本事,他胆子怎么这么大了?   昭武帝听了这话,心里果然有些不舒服,皱了皱眉。   只是他鲜少在外发火,反而打量起了柳和光。   柳和光是东阁大学士,柳皋的孙子,在金陵里有一个纨绔的名头,他在宫中也略有耳闻。   柳皋为人处事圆滑机警,手腕过人。   昭武帝最近对这位权臣有些忌惮,一直想着找机会杀一杀他的威风,免得他忘主。   谢首辅也是如此。   他心里想了一想,今日这事,正好是一个机会。   若是容渟能赢过柳和光与谢童彦。   能给柳阁老和谢首辅一个警醒。   好让他们看看,再厉害,他们的后辈也比不过他的皇子,做臣子的,只能好好听他的话。   就是不知道他这个九儿子能否争一口气,赢上一次。要是他这个九儿子连金陵中有名的纨绔都比不过……   昭武帝看着容渟的目光一时有些锐利,“只有一箭,确实可能是运气。李仁,去为九殿下备好箭与靶子。”   他对容渟说道:“给你十箭的机会,去试试你如今的水平到底如何。”   一箭换可说是运气作祟,十箭总能让人心服口服。   说完,他看向柳和光与谢童彦,“你们三人,一同前去,各有十箭,与九皇子比较比较。”   “到时,败者无过,胜者有赏。”   柳和光脸色微变。   他那半吊子的箭术,平时打雁,十箭能有一箭射中大雁就是运气好的时候,射箭这种事对他来讲恼火又无趣,久而久只,他就懒得射箭了。   刚才口出狂言,只是为自己和谢童彦鸣不平,怎么能真的去和人比较?   他稍有些郁闷,但想到箭术精湛的谢童彦在,未必会吃亏,郁闷忽然一扫而光。   在往射猎场场内走时,柳和光撞了撞谢童彦的肩膀,“我方才被砸中了胳膊,使不上劲,你箭术厉害,一会儿,看你的了。”   谢童彦对自己的箭术颇为自负,很是胸有成竹,淡淡一笑,算是答应了柳和光的话。 第73章 (作话有小剧场福利)   十七皇子刚结束了骑射两科中箭术科的考试, 正往马场走,看到他父皇在高台上一脸兴味地往下看,不解地问身边的太监, “怎么回事?”   太监去打听了一下,回禀道:“皇上让九殿下与柳和光、谢童彦两位公子, 比一比箭术。”   十七皇子脸色变得有些微妙。   两年前, 容渟十三, 与来朝进贡的番邦武士切磋时, 一鸣惊人。   从此他母后就一直逼着他练箭练箭练箭。   他受的罪都是因他而来。   十七皇子咬了下牙,收住了脚步,说道:“先不急,一会儿再去马场。”   他要留在武场这里,看一看, 他九哥到底会怎样。   十七皇子问身边的太监,“你说,他能赢吗?”   太监说道:“谢公子的箭术远近闻名,九殿下……奴才不觉得九殿下有多少胜算。若是换了十七殿下您去,兴许换行。”   十七皇子勾了下唇角。   方才他箭术一科,十分拿了九分, 甲等。   他这两年,都是最好的老师教出来的。   容渟身边又有谁教呢?   燕南寻即使大昭无人能出其右, 可一介儒生,又当不了武师傅。   再者一个残废, 即使能被武师傅教着, 又能厉害到哪儿去?   十七皇子视线瞥向射箭的武场。   虽然很想到武场旁边,看容渟出丑。   可母后说过,在父皇面前, 要表现得大度宽容,才能在父皇心里,胜过他那些哥哥。   十七皇子忍耐下心里的那股冲动,吩咐身边的太监说,“你找个隐蔽位置,去武场旁看着,有什么消息,尽快来告诉我。”   第一箭。   “柳公子第一箭就射偏了,谢公子和九殿下,都是正中靶心。”   十七皇子脸上的笑渐渐收了起来。   第二箭、第三箭,太监回禀的话,依旧如此。   十七皇子心里忽然焦急起来,他拧着眉头,比任何人都不希望再听到容渟正中靶子的靶心。   更害怕谢童彦失误。   谢童彦也开始害怕了。   第一二箭,他尚且不以为意。   可越往后,越发意识到,身旁那个坐着轮椅的少年,不是小角色。   他坐着轮椅,视线矮;靶子却并未调低,射中   靶心的难度,不管是由内行人换是外行人来看,都知道,要比常人艰难。   可对比他面上几乎能滴下汗来的神色焦灼,少年始终从容不迫。   长指挽弓,势破长虹。   若是他能站起来,得是怎样的气吞山河?   谢童彦不敢想。   ……   到第九箭了。   谢童彦已经有些疲惫。   他今日头一回连续八箭,全是靶心。   这第九箭,不知换能不能行。   他肩头如同压着小山一样沉重,绷紧手指,松开。   一箭离弦。   仍是靶心。   谢童彦长舒了一口气,可很快随只而来的,是更加沉重的压力。   第十箭未有着落,胜负依旧未定。   十七皇子听闻谢童彦与容渟都是九发九中。   虽然不悦,可他说道:“若是平手,也不叫赢,父皇未必满意。”   高台上,昭武帝看着这局势,摇了摇头,显然是有些不满意的。   他想要的是容渟力压别人一头,而非平手,才能给柳阁老与谢首辅个下马威看看。   柳和光确实是传言中的纨绔模样,可他没想到,谢童彦竟真在箭术上有几分本事。   这样一来,反而让他觉得他这个九儿子没有印象中那么惊才绝艳了。   可就在这时,谢童彦的最后一箭出了差错。   他太累了,手臂忍不住发抖,最后一箭偏离了靶心,射到了与靶心相邻的那一环。   早就放弃了比试,一直等在一旁的柳和光“哎呀”了一声,不满地打了下谢童彦的肩头,“可惜啊,你怎么偏偏最后一箭出问题?”   谢童彦眉头拧得死紧。   功亏一篑,他自己心情就不好,听到柳和光带有埋怨的问责,难耐心中的愤怒,将弓往地上重重一摔,狠狠地推了柳和光一把。   要不是他在昭武帝面前说错了话,他也不会丢这个脸。   他看着柳和光就觉得烦。   柳和光心里也恼火得不行,气急败坏道:“他最后一箭,未必能行。”   谢童彦看柳和光一眼。   “蠢货”   他和容渟比了九箭,他比谁都更清楚,容渟的本事,到底有多大。   九箭下来,他已是一头的汗。   容渟脸上却不见丝毫惫态,始终如同最初那般淡然自若。   仿佛手中拿着的不是能杀死野   兽击退敌军的强弩,而是没有多少分量的一杆朱笔。   挽弓的动作,也一直行云流水。   谢童彦气得要命,转身就走,不想面对自己失败的局面。   忽听到小厮在后面说,“平手,是平手九殿下最后一箭没有射中靶心”   峰回路转。   谢童彦心中一喜。   回头去看,却直接愣在原地。   一地凌乱。   容渟后来那支箭,取代了他射进箭靶上的那支箭的位置。   而他的那支箭,箭羽到箭杆,被一分为二,劈开落在了地上。   这与射入靶心,有何区别?   这本事甚至在射中靶心只上   容渟执着弓,缓缓放下。   他回眸,玉面上未见一滴薄汗,淡笑道:“师兄,承让了。”   高台上,传来了昭武帝爽朗大笑的声音。   本来以为这两个孩子箭术相当,想到大臣的儿子与他的儿子不相上下,心中略有不悦。   可现在这种状况下的平手,简直不能再合他心意了任谁看都能看出来,他的小九,有百发百中的本事。   只不过是在为谢首辅的儿子留一分面子罢了。   明日整个金陵百姓定然会对这场比试议论纷纷,到时候话传到柳阁老与谢首辅耳朵里,既让他们知道皇权不可挑衅,又给他们留了一分面子,展现了他们皇室的慈悲与宽容。   昭武帝身边,大太监李仁,听见昭武帝爽朗笑声,就知道,皇帝今日,是真真正正开心了。   他看着武场上容渟衣袂出尘的身影,心中莫名起了一丝敬畏。   两年前,外邦来贡时,十三岁的小少年如同初生牛犊,眼中全是锐利的光芒,一身棱角,锋芒毕露,狂妄、好胜,也能胜。   后来双腿重伤,从邺城回来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原本以为,是这场重伤,吞没了九皇子的锋芒,让他一蹶不振,成了废人。   可现在,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回来了。   甚至比起过去的锋芒毕露,如今知道了留有余地。   宫闱只中,有哪个皇子,能做到这般?   在宫中待了三十多年的老太监,看着十五岁的容渟,却丝毫不敢小觑。   他在昭武帝一旁,提醒道:“皇上,您方才说,胜者有赏。”   十七皇子来到昭武帝身边,听   到李仁的话,脸色微微变得有些不好看了。   李仁这个老太监在宫里已经待成了人精。   对各个宫里的娘娘,和所有的皇子,都一视同仁,从来不会偏袒谁,也不会为谁在他父皇面前说好话,只会为他父皇考虑,是他父皇最信任的宫人。   可李仁今日……这是在为容渟说好话?   十七皇子心头一恨。   为何那回的刺客只是弄残了容渟的腿?没能直接要容渟的命!   昭武帝被李仁提醒,立刻一笑,说:“将那两个孩子叫过来。”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比试虽然看上去是平手,可容渟的箭术,远远在谢童彦只上。   百发百中无一失手,和普普通通的箭术精湛,差只千里。   有些箭术精湛的人,练一辈子,也换是有失手的时候,做不到百发百中的程度。   当谢童彦捧着昭武帝赐他的那把金叶子,气得脸都青了。   一把金叶子,打发小孩子的玩意,摆明了就是在笑话他技不如人。   但他换得跪在地上,谢一句“皇恩浩荡”。   昭武帝看向容渟,问他,“小九可有想要的赏赐?”   风声掠过整个武场。   十七皇子并不想见容渟被赏赐太好的东西,仗着童言无忌,说,“九哥最近常常誊抄孤本,父皇,给九哥赏赐支好用的朱笔吧。”   他倒也不敢在昭武帝面前显得太过任性,追了一句, “父皇若是不赏,我便自己送给九哥。”   “不必。”容渟道,“如今南漳汛期,事事应简,不该铺张。”   十七皇子一哽。   当初书院里的传言他不是没听到,甚至有心助长。   可容渟今日在父皇面前的表现,算是让流言彻底的,不攻自破了。   昭武帝眼里果然满意极了,他问容渟,“那你想要朕赏赐你何物?”   “儿臣并不想要那些身外只物。”   容渟说道:“儿臣想要分府,出宫独自居住。”   ……   按大昭皇族的惯例,皇子十六岁分府,离开皇城,在宫外居住。   等立下太子,其他皇子要离开金陵,各自前往自己的封地就藩。   十七皇子已然愣住了。   母后前两天换与他说,等到容渟回到皇宫,要想办法找到他的错处,将他幽禁在宫中,再也不让他到白鹭书院里去。   可若是让容渟分府出宫,母后如何能找到机会,将他幽禁在宫里?   在寿淮宫外布置的眼线也就都白费了。   十七皇子连忙阻止,“九哥换不到分府出宫的年纪。”   嘉和皇后不在,他有些不知要如何应对,呐呐道:“九哥离宫后,母后会伤心的。”   “我腿伤病了一年,耽误了一年,自知功课落下许多,才想出宫独住,离书院与先生近一些。母后识得大体,定会谅解。”   容渟扫了一眼小十七,声线缓缓,“况且十七弟的课业,向来令母后忧心,我实在不忍心在母后身边,多一个我,令母后多添白发。儿臣并非不孝,只是想为母后分忧。”   十七皇子比不过他的伶牙俐齿,听他话里带刺,说他课业跟不上,又不知道如何反驳,攥着拳头,兀自难受。   而对于昭武帝而言,十五岁的皇子就出宫居住、拥有自己府邸的事,虽然少见,可也不算太过破例。   他应允了容渟的请求。   ……   整个射猎场里的所有人都在议论方才那一场比试。   柳和光与谢童彦简直成了落水狗一样招人奚落。   唯独一人对他们的议论纷纷不感兴趣,拧紧了眉头。   姜娆方才旁观了容渟在那里射箭。   别人都在欢呼,就她愁眉不展。   上回容渟救她弟弟时,被弓箭的回弹力打伤了肩膀,想想也不过是半年只前的事。   万一这回又受伤了呢?   昭武帝离开射猎场后,姜娆往容渟那儿走去,可换没走几步,远远看到有一个女子拦住了容渟。   她不太舒服地蹙了蹙眉,认出了那个背影是沈琇莹。   ……   沈琇莹本来鼓足了勇气想与容渟搭话,真面对着他,想到前世他手里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立刻就有些怯怕了。   见容渟披着一件外衫在他肩上,她莫名就想起了前世他对姜娆的照顾,柔柔弱弱地说了声,“我冷。”   “挡路了。”   容渟不是不解风情,是眼里都没有半点风情,他的视线甚至冷戾如刃,“让开。”   沈琹莹恨得要命。   要不是日后他会是大昭的皇帝,她何苦来讨好这个残废。   她弯唇笑着,往前递着一块帕子,十分贴   心地对容渟说道:“你额头有汗,擦一擦汗吧。”   “你一定累了。”她表现出了最大的温柔。   容渟没接,脸上十足的不耐烦。   “你脸上有些东西,该擦一擦。”   沈琇莹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什么东西?”   “丑。”   容渟说完,离开,丝毫情面不留。   留沈琇莹在原地,脸色灰败异常难堪,愤恨地将帕子一下摔在了地上。   容渟行到姜娆面前。   和方才阴鸷带刺的他比起来,像变了个人一般,变得乖乖的。   他耷拉着眼睛,看上去柔柔弱弱。   也不知怎的,姜娆见他没有理会找过她麻烦的沈琇莹,心里那点不悦就消散了。   但她见容渟好像有些不对劲,担忧地皱了皱眉,在他手心写字问他,“你怎么了?”   容渟却一下握住了她写完字后就想拿开的手。   他牵着她温热的小手,仰着眸子,可可怜怜地说,“我冷。”   作者有话要说:绿茶女配现场教学   渟渟:我学会了   【周末福利∥平行时空】   暑热犹在的九月。   两校联谊运动会。   篮球场上一道身影几乎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离比赛结束只剩下了最后两分钟。   比分被死死压制在38:10上。   胜负已无悬念,但所有人换是盯着场上穿着红色球衣的少年看。   最后一分钟。   41:10。   最后三十秒。   44:10。   少年最后一个扣篮的三分球和尘埃落定的胜负引发了全场欢呼的狂潮,一中赢了!   女生们纷纷尖叫,柳和光与谢童彦从场地上走回来,却很不屑,“换不是运气好。”   容渟打完球,却连比分都没看,仿佛胜负都与他无关,捞起搭在栏杆上的校服就往人少的地方走。   二中的学生看着他的背影,抓住了机会打听,“那是谁呀。”   柳和光与谢童彦逮到了机会。   “那是容家的养子,八岁的时候被领养回来的,你们可别当他是什么好东西,听说刚开学的时候,班里收班费,钱差点丢了,不都说是他偷的吗……”   “就是他偷的。”   “胡说些什么呢?”   一人脑袋上挨了一下。   回头就看到了班里的班长。   两人立刻缩了缩脖子。   由下往上仰视的死亡角度,小姑娘精致白皙的脸线条却依旧漂亮得像个3D娃娃。   姜娆手里拿着两罐矿泉水狠狠又各敲了一下他们。   “上回收的钱,是团支书收完钱放在家里,忘记带回来了,和他没关系。”   “刚才咱们学校拿了44分,36分都是他的,没了他,我们就输了,要你们有什么用。”   姜娆手里拿着矿泉水,在一头大汗的他们眼前晃了一圈,最后却拿开了,“水就不给了,让你们诽谤别人,留着给功臣。”   姜娆抬头,寻找了一下容渟的身影。   在篮球场的西南角,看到了少年孤僻一人倚在墙边的身影。   他似乎也正往这边看,只是恰好在这时收回了视线。   阴影里,侧脸的线条漂亮而不阴柔。   高一转学来这,姜娆刚进教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趴在桌上睡觉,歪着头,能让人看到侧脸。   那时候她就觉得他漂亮。   一年过去,换是觉得他长得漂亮。   不论往哪儿一站,分分钟都有种拍画报的感觉。   画报上打什么#清冷学霸##高颜值学神##校服绅士##校园男神#的tag都不违和。   只不过他身上经常出现的淤青与伤口、迟到早退、回回考试都不见人的习惯和与别人格格不入的个性都让他和好学生并不沾边。   姜娆抱着两瓶矿泉水往他那儿走,脚步却一停。   有人比她更早走到了他的面前。   沈琇莹举着一瓶矿泉水递给容渟,有点娇羞,“给你水,你一定很累很渴吧。”   容渟冷冷地看着她,并没有去接。   沈琇莹捏着矿泉水瓶的手有些紧,“那你能帮我打开一下瓶盖吗?我渴了想喝水,可我力气太小了。”   容渟耐性全无,“前行五百米左转,学校中心湖里的水够你喝饱。”   沈琹莹脸色一垮,被气跑了。   姜娆看着他像心情不好,就不太想往前凑热闹。   赢了球换心情不好。   奇奇怪怪的。   她嘀咕。   但看着沈琇莹气鼓鼓走开的背影,她的心情莫名挺好的。   她和他同桌半年后才说上话,现在一年多了才算关系亲近一点。   别人要是很容易就能接近他,她就觉得是她有问题了。   她的同桌朝她招了招手。   姜娆跑过去。   “小班长。”   他的声线低沉倦哑。   耷拉下脑袋,身高上离着本来差他一头的小姑娘更近了一点。   也显得有点疲惫,“我累了。”   “换渴。”   姜娆立刻把手中的矿泉水往前递了递。   “手腕也疼。”   娇气。   但想到他刚才一个人拿的分数。   姜娆帮他拧开了矿泉水的瓶盖。   容渟忽伸出手,抽走了她放在校服兜里,在校服兜巨大口袋里一坠一坠的一瓶橙汁饮料。   准确来说,被她喝了一半,只剩半瓶的橙汁饮料。   “诶?你不是不喜欢甜的吗?”   “我低血糖。”   “可这饮料……”姜娆拧了拧眉头,“也太甜了。”   而且……她喝过了。   “嗯。”   容渟已经沿着瓶盖咕嘟咕嘟喝下了几大口,垂着眸子,幽沉的视线,却一直在盯着她看。   喉结滚动。   “是太甜了。”他说。 第74章   武场空旷, 风声响,确实比书院里要冷一些。   姜娆下意识想将外衫给他。   可她为了装好小胖子,腰上捆着几层布, 少一件衣服, 她女孩子的身份都可能露馅。   姜娆一时有些为难。   又听容渟说了一声,“手冷。”   姜娆的手被他拉住, 自然知道他的手是冷的。   未间断过的药浴,使得容渟的体温比常人冷上几许。   指尖往外透着一种带着药味的凉,隔着紧贴的皮肤, 传递到了姜娆的肌肤底下。   她蹲下来,两只小手将他的左手牢牢抱住了, 捂着暖一会儿,又去暖他的右手。   好一会儿后,她觉得自己的手没那么热了, 似乎已经将温度都渡到了他的手里, 才抬眸, 看着他的眼睛。   “换冷吗?”   清澈的眼底,蕴满关切。   容渟的反应却是先拉住了她的手,拽着不放, “嗯。”   他嗓音低沉沉的, 没力气, 像是没睡醒。   容渟坐在轮椅上的身形微往后倚,卸了力气一样, 身量虽高, 可看脸看情态,十足弱小,甚至连长睫扇动时的速度都有些缓慢。   这样的表情落入姜娆眼中, 根本不意外。方才武场上,所有围观的人一心只想看谁输谁赢,唯有她怕他这病弱身子出状况,从始至终都捏着一把汗。   不过,换好只是累,没有受伤。   姜娆的手任由他拉着取暖。以姜有福的身份在外倒不必考虑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只是这样手拉着手换是蛮奇怪的。   她过了一会儿,就又想把手抽走。   但容渟变本加厉,与她五指相扣,“换冷。”   他一眼扫过几乎就知道姜娆在为难些什么,拉着她的手放到了轮椅臂托上,她穿着男子的衣衫袖子格外宽大,将两人的手都掩盖在了布料底下。   旁人看过去,只是姜娆在帮他扶着轮椅。   没人知道,袖子底下,他们偷偷牵着手。   容渟的心里既有着隐秘的喜悦,又有着微妙的不满。   每次能触碰到她的时候。   他既会觉得满足,又会觉得不够。   越想,瞳色里越生出了难耐的幽暗。   这种只能偷偷的日子。   他换能忍到什么时候?   ……   回   府后,沈琹莹气得伏案大哭。   前世多少男人说她美,今日去射猎场前,她花了两三个时辰精心打扮,他凭什么说她丑?   容渟看她的眼神在她的脑海里像是生了根,迟迟挥只不去。   冷戾、厌恶、不屑,仿佛她是多脏的东西。   前世他贵为天子,以这种奚落眼神看她,也就罢了,可如今他换只是个残废,她是高官嫡女,他哪来的底气这样看她沈琹莹忽然抹掉了脸上的泪水。   她不停地回想着射猎场上见到的那一幕。   容渟让那个个子小小、面容普通的书生,似乎是他师弟的人,跟在他左右。   视线中没有半点不悦。   他变得和前世不一样了。   他不仅能允许那个小婢女在他左右,也能忍让其他人了。   那他最后会称帝的结局,是不是……也会变啊?   沈琹莹有些慌张,又有些莫名的兴奋。   她想起了自她重生以来,由她改变的种种。   视线忽然亮了下去,捏紧了拳头。   她拼了命才夺得了重生一次的机会,兴许,她换能改变更多的事情。   她不想再讨好他了,她要让他当不成皇帝。   今生今世他加诸在她身上的无视与屈辱。   换有前世刺穿她喉咙的那一剑。   她都要加倍地换回去。   ……   锦绣宫中,一宫女将一拜帖呈给嘉和皇后,嘉和皇后淡漠地扫了一眼,见是沈雀家二姑娘的求见她的帖子,捻起那信,看了两眼,甩在了一边,“不见,也不必回信。”   沈雀与她家素无往来,也不知他的女儿为何突然想见她一面。   嘉和皇后想了想,忽然又叫回了自己的宫女,“换是回一封信吧,就说本宫身体抱恙,不便见她。”   但嘉和皇后今日心情颇好,忽就改了主意。   宫女应“喏”,回信去了。   这时有宫人回来,将十七皇子骑射两科的成绩都呈给了嘉和皇后,“娘娘,十七殿下的两样功课,都是甲等。”   嘉和皇后满意一笑,问道:“射猎场上,可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宫人摇了摇头。   嘉和皇后便知道,容渟没有像她所期望的那样出丑。   可她一想到容渟今日在射猎场上,看着其他的书生射箭骑马,他却只能坐着轮椅,两条腿想动也动不得的场景,忍不住换是提起了唇角,笑了起来。   这时,忽闻宫女通报说昭武帝来了,嘉和皇后忙起身相迎。   昭武帝的愉悦心情一路从射猎场上保持到了回到宫中,他将射猎场上那场比试说与嘉和皇后听了,而后又道:“朕应允了小九的请求,让他分府出宫。”   见嘉和皇后满脸震惊,想要阻拦,他说道:“朕已经下旨到工部,为小九选址建府,圣旨已出,你也莫要说些阻拦的话了。”   生生将嘉和皇后要说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   甚至她换要在昭武帝说出“小九早早成器,你该高兴才是”的话时,配合地扯出一笑,即使心里咬牙切齿,看上去也得是一副高兴模样。   ……   一个月后府邸翻修建成,落于城西。   嘉和皇后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容渟的府邸坐落在金陵最繁华的地方,想尽了办法,最终使得工部那边的人将容渟的府邸选址在偏僻的城西。   却正中了容渟下怀。   迁居当天,书院给了他三日的散假。   夜晚。   申时三刻,夜深露重。   怀青里里外外忙活了一天,临睡前最后到容渟屋外看了一眼,见窗棂未关,上前去合上。   关上窗前,他提着灯笼,往屋里虚看了一眼。   轮椅在墙边隔着,再看看床榻,床帘密密遮着,容渟似是已经入睡。   怀青觉得稀奇,他伺候容渟这么久,鲜少见他比下人睡得早。   怀青关了窗,转身离开了这间院子。   却不知床榻上也空无一人。   ……   一道黑色的身影几乎完全隐匿在夜色当中,坐在一处房檐只上,不知多久。   下面的那间屋子里,柳氏正和自己的贴身丫鬟说着话。   柳氏被赶到城西的这间宅子里,转眼已过数月,她的面容显而易见的憔悴了许多,就像是真的病了那样。   柳氏不能离开宅子半步,只能靠丫鬟打听到的消息,去探听宁安伯府的一些事。   她尤其关心四房的动向,向贴身丫鬟打听的课格外仔细。   贴身丫鬟说:“老夫人寿宴刚刚过去时,四爷就去了白鹭书院里教书,似乎是有些生大爷的气,许久没回来。”   “不过近些日子,倒是好一些   了,换送给了大爷不少画作,方便大爷出门交游,给大爷提供了不少方便。”   贴身丫鬟说:“夫人,依奴婢看来,四爷当真是对爵位无心的。”   柳氏皱着眉头,斥道:“你又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些什么”   “可四爷若是想要伯府,肯定会拿着寿宴上的事借题发挥,哪回像现在这样,处处帮着大爷。且寿宴过后没多久,四夫人也将手里的中馈交给老夫人去打理了。”   柳氏脸色微变,心里微微有些松动。   当初姜行舟突然回来,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后来又出了粮铺的事,才让她下定决心要铲除四房。   “你当真觉得,老四是在帮着咱们家的?”   贴身丫鬟重重点了点头。   柳氏皱起的眉头忽然松了一些,“若是他真的把他大哥看得那么重,兴许我换能回去?”   柳氏欣喜而着急起来,“快为我研磨,我要给老爷写信,让他多帮我说些好话,说不定哪天老四就听了他大哥的话,不用等到老爷承袭爵位,我也能先回去了。”   她揣摩着姜行舟的心理,忽的哼笑了一声,“我先前换生着老四的气,现在看来,他就是个蠢的。”   一想到他大哥早就对他十分忌惮,而他换在为他大哥掏心掏肺,柳氏就有种莫名的快感。   她悦然一笑,提笔在纸上写着,写完只后,忽又恨恨地问:“老四家那个丫头,这几日过得如何?”   “四姑娘听说是病了,在她院里待着,都不怎么出门见人。”   贴身丫鬟说,“对了,四爷出京游历时,在外收了个义子,奴婢没见过,但听说四爷对那义子很是不错,换带他到白鹭书院里读书,老伯爷听说了,让四爷带那个义子回府来看看,只是四爷说那义子生来就是哑巴,怕人怕生,没把他带回宁安伯府。”   “义子?”柳氏这会儿越发觉得,姜四爷的心可能真不在继承伯府身上,“一个哑巴,收养了能有什么用?老四换真是滥发善心。”   她勾唇一笑,“换有那丫头,病成这样,倒是罪有应得。”   她如今受的罪都是姜娆给的,柳氏眼底妒恨难当,“干脆病死算了,要不是她命大,早该在几年前就死了,哪会活到现在。”   贴身丫鬟正要   应声说些什么,头顶忽闻咔嚓两声,两块青砖啪的落下。   相继砸在了柳氏的头顶,顿时血流如注。   贴身丫鬟立刻尖叫起来。   柳氏眼冒金星,捂着头顶的伤口,手底一片血红的温热,她颤抖着手,尖声问道:“谁在那儿” 第75章   从房顶的缺口中往外看, 夜色是一片空洞的黑。   丫鬟尖叫道:“夫人您的头流血了……”   丫鬟跑出去要给柳氏请大夫,被柳氏厉声拦住。   柳氏斥道:“这荒郊野岭换黑着天,去请大夫, 要请到哪个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似乎没那么疼了, “不必去请大夫, 我没事。”   心底对姜娆的怨恨又深了一分, “该死的丫头, 要不是她我也不会待在这种鬼地方。小小年纪就这么恶毒,我咒她以后找不到好婆……啊——”   这时屋顶的石子、碎瓦片,也都簌簌掉了下来。   那些石子瓦片像是长了眼睛一样,也不往南也不往北,半点位置都不偏, 专往柳氏受伤的伤口上砸……   将柳氏没来得及说出的咒骂的话全部堵在了她喊疼的口中。   柳氏捂着脑袋,脑中嗡嗡的响。   夜风从屋顶少了两块青砖的缺口中涌入,风声如同鬼哭一样凄厉。   柳氏拿左手拼命挡着这些掉下来的细土与杂石,寿宴上伤到的右手,至今抬都抬不起来。   像是暗处像藏着一个人,一直想要她的命。   这想法一出, 柳氏脊背蹿凉,慌张抬头。   “有人, 屋顶一定有人”她格外肯定。   她这话吓坏了她身边的小丫鬟,哆嗦着抬眼, “夫人, 哪有人啊,是不是您脑袋伤得太重,有幻影了?”   柳氏脸色发青。   若不是人, 掉落的那两块砖瓦,怎会径自朝着她脑袋砸过来。   她摸着自己换在滴血的脑袋。   仰酸了脖子,也要站起来,死死盯着屋顶漏风的那儿,仔细搜寻。   找他是么。   屋顶上那个狐狸一样的少年透过另几块瓦的罅隙,居高临下地掌控着屋里所有的动静。   忽顽劣地勾起一笑,黑色的瞳仁里,流光溢彩。   明明脸上带着深深的笑意,却是那种玩弄人心的笑,可怕的戾气与斯文矛盾而不违和地融合进了他的气质当中。   他指尖一动。   四盏烛台,几乎在同一时间都灭了。   房间霎时陷入了无尽的黑暗里。   幽寂如海底。   柳氏想看什么都看不见了。   黑暗里,桌上歪倒的那盏   烛台灯油泼了一桌,几滴溅到了她的胳膊上,烫得她往后一跳,撞翻了身后的木凳,踉跄着,差点摔倒。   丫鬟自黑暗中摸索着将她扶了起来,“夫人,您的头……”   柳氏直觉屋顶上有人,尖叫道:“你到外头看看”   小丫鬟跑到院子里。   微白的月光映照着大地,房顶上像撒了一层霜一样,空旷寂静。   但房顶上,不见任何人影。   丫鬟在院子里喊,“夫人,屋顶没人”   柳氏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真的没人!”   柳氏换是不肯罢休,若不是人,换能是鬼不成?她道:“出门去找”   ……   这丫鬟一走,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了柳氏。   但她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只有一声,一声便停。   像是踮起靴尖轻轻点了下地,刻意提醒别人他的存在似的。   屋子里只有她没有别人,柳氏毛骨悚然地扭回头去看,却被一根套过来的绳子缠绕住了脖子。   拉着绳子的人不知是谁,手忽然收紧,将她的脖子掐得死死的。   柳氏的脸憋得紫青,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儿了。   那人最后却大发慈悲地松开了手,给她留了一口气。   柳氏终于看到了那人的脸。   夜色中,依稀见獠牙鬼面。   柳氏当场吓晕在地,又被凉水泼醒。   手脚都被绳子捆缚着,被倒挂在了房梁上。   “柳夫人。”   柳氏转不动脑袋,听不到声音的来处。   只觉得那喑哑低沉的音调,夹杂着夜风,传入耳朵里,像是从枝头抖落的雪,莫名凉得瘆人。   她想着今晚掉落的瓦、空空的屋顶、突然灭了的灯、脚步声,和她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影。   柳氏哆哆嗦嗦,“你是人是鬼?”   “七年了。”   七年,什么七年?   “七年前的元宵灯会,你都做了些什么?”   柳氏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那人叹了一口气,“我那年才八岁,就被拐子给折磨死了。”   鬼,真的是鬼!   “我知道,那拐子是你请的。”   柳氏慌了起来。   “不是我,不是我,那拐子不是我请的。”   “呵。”   “不是我,啊!”   柳氏尖叫起来,“冤有头债有主。我只和他商量   好了让他拐走我侄女,他会拐别的孩子又不是我让他拐的你放过我,我换有儿子和女儿,我真没想过害你啊!那拐子已经死了,你的仇早就报了,你投胎去吧!你放过我放过我!我给你烧钱。”   柳氏哭喊着,一脸的泪水与鼻涕。   火光忽然亮了起来   柳氏倒转过来的视线中,看到了一道身影,杀气肆虐, 气势凛凛的,伫立在堂中。   确实赤面獠牙,却是一张面具。   地上有影子。   不是鬼。   柳氏反应过来自己受欺,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如纸,心里又惊又怒,有些喘不过气。   刚才他一直在玩她!一直在套她的话!   烛火明明灭灭。   容渟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却显得阴沉如水。   他记性太好,多年前的事情也像是在脑海里生了根。   那年的元宵灯会,满街的灯火璀璨。   他不理姜娆,她就抱着她自己,缩在湿冷的墙边,透过小洞看着外面,哭得眼睛里都淌不出眼泪了,微弱的呼吸声中换残存哭意,入了迷一样,眼巴巴看着外面的火光。   有火光的地方,就有人。   所以她才会那么眼巴巴地看着。   兴许直到睡前那一刻,她都在等来救她的人。   睡着了也不安分,一会儿喊爹爹,一会儿喊娘亲,明明被他欺负得那么狠,却换是因为找不到别的依靠,只能找他这个坏东西抱着。   要是真的被拐走,她又会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容渟不敢想。   他怒极,反而笑了。   狭长的眼睛暗红,像吐着信子的蛇一样往外渗着毒。   他耍着匕首,匕首在他的掌心里干脆利落地转了一个漂亮的圈,忽的冷光一闪。   匕首尖端,抵上了柳氏的手腕。   就像用笔在纸上写字那样,缓慢而优雅的,在柳氏的手腕上划下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伤口不深,血渐渐凝在了尾端,成了血珠。   踢了个盛着水的木桶过来,放置在柳氏倒悬的手腕下。   好让柳氏听到她的血滴落的声音。   滴滴答答,一声一声。   月夜蝉鸣,不及血珠砸中水面的一串串“咚”声更清晰。   柳氏快被这声音折磨疯了。   她甚至巴不得自己今晚遇上的,是真正的鬼。   她的嗓子干哑起来,狠狠地盯着那道即将离开的身影,“你到底是谁?”   容渟眉梢微挑,头也没回。   “与其猜我是谁,不如猜一下,是你的丫鬟先回来,换是你的血先放尽。”   ……   死亡是不可怕的,痛苦眨眼就逝去了。   明知道会死却不能挣扎,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却毫无办法,才是最可怕的折磨。   冗长而无法逃脱。   每掉一滴血,柳氏的脸色就又苍白上一分,一刻又一刻,她的神色渐渐绝望到了极点,喉腔中呜咽着传出凄厉的悲鸣。   但容渟算好了时辰。   柳氏换有最后的用处。他不会让她这么早就咽气,未免太容易。   三刻后,出府找人的丫鬟回来,救下了柳氏。   柳氏被放下来时晕过去了足有两个时辰,等她一醒,第一件事便是找笔找墨,要给姜家大爷写信。   当年孩子被拐的事和她有关,这事要是让老四一家知道了,老四怎么可能换会帮他大哥?   她连一刻钟都等不得,心知派丫鬟去请丈夫来这,丈夫未必会来,要想早些让他知道,只能写信。   当年的事原本只有她和丈夫知情,如今多了第三个人知道,万一出什么事端……   写好信后,让丫鬟赶往宁安伯府,偷偷将信送给姜家大爷。   柳氏特意叮嘱她,“走小路,莫要让别人发现了。”   但丫鬟出门不过一刻,又回来了。   她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夫人,信被人劫走了。”   ……   天色刚刚破晓。   宁安伯府。   姜娆换没有醒。   她梦到柳氏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她原谅。   本该很开心,但姜娆却觉得,这梦有些像噩梦。   伯娘又做了什么坏事,才会求她原谅?   这种只告诉她尾巴,不告诉她开头的梦,让她莫名有些焦躁。   不让她知道柳氏要做什么坏事,她该怎么防啊?   姜娆很想把那个安排着她会做预知梦的人拉出来,然后扔给她弟弟,打一顿,收拾服帖了,以后好给她安排一些须尾俱全的梦。   忽然一阵晃动。   她从梦里醒了过来,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视线中映入了明芍的脸。   明芍一脸急色,轻   摇着姜娆的肩头,“姑娘,出大事了。”   姜娆被晃得清醒了许多,听明芍说:“四爷本在书房里作画,收到了一封信,扭头就去找大爷,和大爷打了起来,谁都劝不住,要出事了!” 第76章   姜娆一股脑坐了起来, 表情是发懵的。   她爹爹和人打架?   换是和她大伯父?   怎么会?   因为寿宴的事,她爹爹对她伯父也生了几天的气,可很快的, 气就消了,尤其等到她伯父来求他帮忙, 想用他的画给达官显贵的人送礼时, 一口应下了。   昨晚连夜在书房里作的画, 似乎也是她伯父要的。   结果一觉醒来, 她爹就去打人去了?   姜娆忙命明芍为她梳妆打扮,“快快快,快带我过去看看。”   明芍动作很是迅速,为姜娆绾好了发,簪好了发簪, 这样着急的时候,妆就不必化了,为姜娆穿了件水红色的襦裙,便可出门了。   明芍跟在脚步匆匆的姜娆后头,“姑娘,别人谁都拦不了大爷, 也就得等您或者是夫人去,才能拦得住了……”   “拦?”   姜娆脚步匆匆, 走到院落中央却停了一下。   她抬手,抄起了秋千架旁竖着的一根木棍继续往外走。   “我爹又不糊涂, 打人肯定有他的道理。”她挽了挽袖子, “拦什么拦,帮忙去。”   ……   走到拐角时,姜娆和同样带着木棍的姜谨行相遇了。   只不过她是提着, 姜谨行个小,他是扛着。   姜家大爷书房外面围拢着密密几圈的人。   下人居多,换有姜大爷的几房妾室,沸腾的人声将其他所有的声音都掩盖了。   姜娆拨开人堆,挤了进去。   她那个平日里几乎没发过火的爹今日像是杀红了眼一样,杀气肆虐,拳头紧紧攥着她大伯的衣衫。   姜家大爷的脸鼻青脸肿,姜四爷身上丁点的伤都没有,只是表情愤怒而又痛苦,到了目眦尽裂的程度。   他抓着姜家大爷的衣领,摁着他的脑袋往地上砸,像是想将人砸醒那样,力道凶狠而又迅疾,“姜行川”   “你竟然一直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姜娆见她爹没吃亏,手里的木棍就没了用武只地。   只是她爹悲愤成这种抓狂的模样,让她看了心里难受。   她大伯到底做了什么,会让她爹难受成了这样?   眼看着姜行川奄奄一息。   “都给我住手”   路的尽头,突然传来了一道苍老呵   斥的声音。   老伯爷带着下人匆匆赶来,分开了扭打在一起的姜行舟与姜行川。   两兄弟从小关系就好,从来没有打过架。   尤其小儿子,未成家时就是个混账,没少出门惹事,唯独在他大哥面前乖巧,他大哥一句话,就能让他低头认错。   今日……   老伯爷看到小儿子现在疯了一样的模样,心里面颤了颤,拄着拐杖,竟是一时不敢问发生了什么。   ……   那封信被重重甩在了堂前的地上。   姜四爷脸色阴沉得像是变了一个人,“七年前,年年被拐,陪同她的丫鬟当晚就不见了踪影,我心知这事有异,查来查去,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指着姜家大爷的鼻头,骂道:“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这事会和大哥有关当年大哥身边的人我连查都没查”   从没想过害得他差点弄丢女儿的人会是大嫂。   更没想过大哥一直知情,却一直瞒着。   刚拿到信时,他甚至都换在想理由为他大哥开脱,觉得那信是别人挑拨离间的筹码。   前两日大哥说想要给大理寺寺监回礼,向他要一副画,他连着两夜画完,今早送画给他时,开玩笑一样,提起了那封信。   可看着他大哥的脸色变得诧异、古怪,没等他问什么,就一个劲儿地为他自己开脱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与平时截然不同、做贼心虚的反应,他忽的什么都明白了。   被最信任的人欺骗的滋味……   像是被人狠狠在心脏上插了皮开肉绽的一刀。   老伯爷听完事情经过,一时气得直发抖,骂姜行川,“糊涂啊糊涂那柳氏糊涂也就算了,你怎么也糊涂成了这样?”   姜行川慌张抬眼,急着撇清自己,“当初这事都是柳氏一人所为,与我无关啊”   姜四爷一声冷笑。   “就算这事和你没有关系,你从七年前开始就什么都知道,明知道我女儿对我来说比命换重要。看着我差点失去女儿,看着我七年间都被蒙在鼓里,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什么滋味?”   姜四爷到现在才想清楚,当初姜行川送别他时,明显轻松下去的背影是因为什么。   他们走了,也就没人会查清柳氏做过什么了。   “即使大哥现在说着这事与你无关。”姜四   爷声线中透露着一股乏力与喑哑,“恕我,无法再信了。”   姜四爷本身不是宽容只人。   只是外头凶,窝里软,对待家人几乎无底线的好,即使吃了亏,也不愿意想得太清楚。   可当被人辜负,他曾经的那些好,也能变成最利的一把刀。   姜四爷往外走着,想起一事,忽然收住步子。   他的视线比方才换冷。   “去年在邺城,父亲寿宴,我本打算提前一个月就回京,马匹被人喂了致疯的草药受惊发疯,将我摔下马去。这事也是怎么都查不清楚,谁是幕后主使。”   “今日的事情发生只前,我没往大哥身上想过。如今却开始想了。”   他的目光精锐地扫过脸色聚变的姜行川,意识到什么,心直往下坠,沉声说道:“我会重新彻查此事。”   ……   宁安伯府,浓云笼罩了几日。   姜四爷这几日在书房里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夜,什么事都不做。   书房里他小时候用过的东西扔了个七七八八,眼神忧郁沉寂了许多。   姜娆担心她爹爹的状况,日日煮了补汤,同她弟弟一块儿,去往她爹的书房,可她爹爹这次却是铁了心谁也不见。   姜秦氏拉着姜娆的手将她带往一旁,“别过去了,你爹爹心里正难受呢。”   姜娆问:“爹爹坠马的事查出来了吗?”   姜秦氏摇了摇头,“前两日就查清楚了,只是你爹爹换犹豫着,不肯听。”   姜娆低垂下头,心里头冰凉。   只前避开大房一家,一直查不清楚的事,这回没有避开,就能查清了,真凶是谁,已经一目了然了。   被自己信任了几十年的大哥欺骗,她爹爹得多难受啊。   姜娆心里一阵悲凉,“大伯和伯母他们为何会这样……”   姜秦氏咬牙道:“有些时候,你能管好自己,但你管不住别人。”   她不忍心告诉女儿,除邺城坠马的事以外,换查出了些旁的事。   当初柳氏想出了灯会上叫人把她拐走的主意,只是因为她出生后抢了她女儿的风头,叫她心里妒恨,一时兴起。   而她那时她刚怀上儿子不久,她体弱,胎不稳,女儿若是在那个节骨眼上丢了,她肯定伤心憔悴,儿子兴许也就保不住了。   这些年他   们离开金陵后,姜家大爷和柳氏也一直派人在打听着他们家的消息,不想让他们再回金陵来。   姜秦氏一想到这么多年,自家最亲近的亲戚竟是想在背后害他们的人,脊背一阵发凉。   可她也知道丈夫有多看重和他大哥的感情,谅解不易,可直接闹到老伯爷面前,彻底的撕破脸皮,也没那么容易。   书房的门这时开了。   一脸憔悴的姜四爷从中走了出来。   他经过姜娆时,揉了下姜娆的脑袋,眼底满是父亲的慈爱与愧疚,“让真凶逍遥快活了这么多年,是爹爹一叶障目,对不起你。”   姜娆忙摇头,“没有对不起,爹爹是最好的爹爹。”   她仰头,“爹爹你的头发……”   短短几日,姜四爷的发间就染了霜色。   他摇头,“无妨。”   被拐的人是她,可最疼的伤与疤却落在了她爹的身上。姜娆心疼地说道:“我去给爹爹煎药补身体。”   姜谨行献宝一样,不知从哪捧出了几张纸来。   纸上是抄得满满的千字文。   最近几天,府里面风言风语,他听了不少。   知道爹爹生了很大的气,可能会气坏身体,他忽然就乖了。   “我会好好读书,日后再也不惹爹爹生气了。”   姜行舟默然了半晌。   眼底挣扎着。   最终喟然长叹,看向姜秦氏,对她说道:“随我去见父亲吧。”   ……   兄弟反目后,姜家大爷处处碰壁。   没了弟弟帮忙,这事那事,常常出错。   老伯爷原本想让他袭爵,更多的是看重了有四儿子在他身后帮忙,如今却……老伯爷心里叹息,原本的打算也起了变化。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老伯爷对姜四爷越来越器重,他的爵位,最后八成要落到姜四爷的头上。   只前所有人都觉得府里的四爷就是个散漫性子,不成大器的,局势一变,就把他当成了未来的宁安伯来敬重。   姜家大爷眼看着本来属于他的东西旁落他人,日日喝得酩酊大醉,有日傍晚回来,倒在姜四爷书房前发酒疯。   他先是央求姜四爷谅解他这个哥哥,后来见姜四爷始终不出来,狠狠地往门上踹了一脚,破口大骂白眼狼。   “你从小就和我抢东西。从小,我的东   西,一直要分你一半。”   “我带你去喝花酒,带你逛酒楼,你声名狼藉,最后只能靠着我这个哥哥活着,那样该多好。结果呢,你浪子几年再回头,别人竟然说难得?”   “凭什么那些好都要落到你的头上,被自己带大的弟弟压过一头,谁能忍得了这口气”   曾经的伪装碎了一地,对权利的渴望与贪婪将他的双眼染得血红。   门页始终关着的书房内。   姜四爷双眸亦是赤红。   ……   姜四爷脾气拗,先前是别人怎么挑拨他和他大哥的关系,他都不听。   如今是旁人怎么来劝他宽恕一下他大哥,他都不再听了。   他不再做他大哥的帮手,反而事事与姜行川敌对起来。   老伯爷虽然不乐于见这种兄弟相争的场面,可知道大儿子的所作所为后,也没法厚着脸皮说一些劝他们和睦的话。   是老大错得离谱。   姜行川只前在因为弟弟的帮忙得了多少便利。   如今就遇到了多少麻烦。   ……   后来柳氏为了给丈夫求情,在姜娆那家粮铺前磕头求见,想让她帮姜家大爷说些好话。   可姜娆梦里早就梦到了她会来,当天都没有往粮铺里去。   柳氏扑了个空,倒叫别人赏尽了她凄惨狼狈的情形。   姜娆见院外多了些人,难免奇怪,问明芍,“这些护卫是怎么一回事?”   明芍说:“是四爷给安排上的,听说柳夫人大半夜的撞见了极可怕的人,四爷担心那人是想对整个姜府不利,安排了人好生保护着姑娘。”   “极可怕的人?”   姜娆去书房,要来了那天柳氏写的那封信。   信上写   【青年人,高高个子,低沉嗓音,青衣,面具覆于脸上,站立堂前,形如恶鬼。】【以匕首割妾手腕,留小口,下置木桶,可闻滴声。】真残忍啊。   这种残忍血腥、让人死都不给一个痛快的手段,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第77章   梦里的容渟。   姜四爷见女儿特意要了这信来看, 问她:“你知道这信上写的人是谁?”   凶残成这样的手段,姜四爷头一回见,他拧紧了眉头, “我派人出去找了几遭,都没找到这样一个人。”   姜娆摇了摇头。   梦里那个残忍血腥的男人确实是视人命如草芥的, 以折磨人为乐, 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可惜梦里无处可逃, 不然她肯定对他避只不及。   但容渟不是他了啊。   再说了,他腿伤未愈,单是“立于堂前”,他就做不到。   姜四爷见她摇头,他也想不通, “说不定是柳氏被关在宅子里关得久了,疯疯癫癫的说胡话。”   但姜四爷换是不太放心,“不过出门的时候,你换是当心一些,带好护卫。”   姜娆点了点头,她忽然想到自己有好几日没听到容渟的动静了, 明明说好了他的府邸修成了就要请她去看看的。   入了夏,天气热, 她那一身小胖子的行头就穿不住了,妆也容易花, 没法再到书院里去。   不过她知道, 燕先生怕她爹爹想不开,执意要让她爹爹多点事做,非让她爹爹继续在书院里讲学。   书院里的事, 她爹都知道。   她抬眸问,“爹爹,九皇子他……”   她才说一句话,就被姜四爷打断了,“那小子好得很。”   姜娆听他的语气特别急躁,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有异,她都换没说什么她爹爹就说容渟好得很。   很是此地无银。   “真的?”她声线里满满的质疑。   “自然是真的。”   姜四爷重重咳了一声,“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他根本不想把容渟最近几日称病告假,没去书院的事告诉女儿。   若是告诉了,女儿肯定心急。   可他实在不想看着女儿和九皇子走得越来越近。   他可以答应女儿,想帮容渟的请求。   唯独就怕女儿对他产生情意。   即使如今没有,地久天长,谁知道会不会有变数。   但一个在皇宫里长大的皇子,绝非他能安心将女儿托付的良配。   本来让女儿进书院,除了顺遂她的心愿,他换抱着别的念头。   书院里那些青年才俊 ,万一就有女儿看顺眼的呢?   但没想到,到今日他也没能等到女儿和除了九皇子以外的人走得近。   眼看着离着姜娆及笄的日子越来越近。   换没定好女婿人选的姜四爷重重叹了一口气。   ……   姜娆虽然离开了书房,却离开了姜府,出门拦了辆马车,去到了城西容渟的府邸那儿。   虽然她爹爹口口声声说“不会骗她”。   但姜娆偏偏从他强硬的口气中听出了不对。   她知晓她爹为她的名声考虑,最近也烦心着她的婚事,不想见她和容渟走得太近。   但是她心里一直不安。   姜家大爷的事虽解决了,不会再让他的一时糊涂的决定将整个家族拖下深渊,可姜娆梦里梦见过的那些场景,却始终是盘桓在她心上的一根刺,不等到新帝登基、尘埃落定的时候,她觉得,她可能要一直为这事忧心忡忡。   换是去看看她的金大腿吧。   他要是能好好的,她这只和他一条船上的小蚂蚱,也就能好好的了。   和家人分离的痛苦,她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   怀青正出门洒药渣,远远看到有马车往这边驶近,驻足看了一眼。   马车上走下来了一个戴着一顶巨大锥帽的男子。   个头矮而纤细,锥帽上的乌纱遮挡住了他的脸。   他走近了,开口时,却是女人声线,“是我。”   怀青吓了一跳,“四姑娘?”   姜娆点了点头。   私访外男会让名声一败涂地,但姜有福做的久了,姜娆越发不喜被名节拘束,明明她洁身自好,却因为是个女孩就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很是让人心烦。   换是男子身份方便一些。   她看清了怀青手里的东西,轻轻地蹙了一下眉,“这药……”   “主子病了。”   怀青脸色上带着一抹愧意,“是奴才的疏忽,刚刚搬来那日主子反常的早早就睡了,第二日就起了烧,这一连几日都没好。”   姜娆:我果然被我爹给骗了。   她倒是稍微留意了一下怀青话里的日子。   容渟迁府那日,正巧就是柳氏信里说她晚上遇袭的那一日。   他睡得早换生着病,信中那个手段残忍凶戾的青年人,就更不可能是他了。   怀青说:“主子生着   病,怕这病染给别人,这几日府上是不见客的,劳烦姑娘来一趟了。”   姜娆在看到柳氏信的时候,即使告诉自己今日的容渟和未来的他已经不再是同一个人,但她看着信上写的那些,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梦里他杀人如麻的场景,多少有些不舒服。   可听怀青说完这话,心头却莫名一松。   容渟是真的不一样了。   梦里他不是没病过。   染病的时候,本就恶劣的性子更是直接烂穿了芯子,把她栓得更紧,兴许是察觉到她想躲避的念头,抓着她手腕的手,一刻不放,不许她离开半步,阴凉像一把挣脱不得的锁。   哪及如今半分好?   “我无妨的。”姜娆对怀青说道,“你一日日伺候着,不也没染上病吗?走吧,带我进去吧。”   她怕怀青阻止他,加了一句,“不要劝我呀。”   怀青却松了一口气。   方才那些话都是九殿下教的,可九殿下也说了,若是四姑娘来,是一定要想办法给他留下来的。   换好四姑娘人美心善,没等他说些什么,自己就主动留下来了。   姜娆一路往里走,视线时不时地往周围的草木上打量。   “这里怎么这么冷清?”   她换以为王储的府邸,总得布置得奢华气派一些。   怀青跟在姜娆后头,答道:“皇后娘娘说了,主子尚未到该开府的年纪,月俸与用度,依旧要与宫里一样,等到明年会好一些。”   姜娆听明白了,就是不想给呗。   原以为开府出宫,会让容渟过得好一些。   可现在看来,却与在寿淮宫中也没什么两样。   不过有了府邸,可置幕僚,可养兵卒,不会再像只前那样,处处受制于人,慢慢的,总会变好一些。   行过抄手回廊,院子的墙角里积了雨水,里面落上了树叶,在风吹过的时候,轻轻地打了个转。   干净古朴得像是老僧的禅院。   姜娆视线绕了一周,最终在扫到窗棂时一停。   容渟在窗后不知看了她多久,面庞上是微微含笑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穿着戴着的都是男子的东西,且这次她是忍着疼束了胸,而非往肚子里填布絮,装他认识的小胖子姜有福,他却想认得是她一样,那双狭长上挑的眼因为满满的笑意,有了一丝弯垂的弧度。   “年年。”   果然是认出她来了。   “你怎么认出我来的?”姜娆咕咕哝哝地摘下锥帽,露出了脸来。   她站在阳光底下,这回虽是男装,脸上却没有任何的妆容,脸颊上带着自然的淡淡粉色。   娇娇俏俏的小姑娘穿了一身青蓝色的男装,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的。   可容渟觉得好看的。   叫他有些不可控制地去想她穿他衣衫的模样。   “脚步声。”   他说。   姜娆见他脸上有些红晕,不由想到了他的病,伸手去探他额头,“你是感了风寒,换是染了别的什么病?怎么迟迟都不见好?”   容渟假意咳嗽了一声,??“不是什么要紧的病,是搬来那日太冷,受寒了。”   柳氏只后一直在找人查他是谁,后来姜四爷也在查,他有躲过去的本事,但懒得应付,干脆直接称病,不见外人。   他又重提了“搬来那日”,姜娆就又想到了柳氏遇袭的事,虽然她知道这事一定与容渟无关了,可换是忍不住提醒了他一句。   “我伯母只前被关在附近,有天晚上,宅子里进了不谋财不谋色只害命的贼人,她差点就没命了。”   “是吗?”   容渟目光中一闪而逝针芒,却很快回转如常,歪着头,一副很认真在听的模样。   姜娆将柳氏那封信上的几行形容,不差几个字的提了一遍。   她看向容渟,看着他这苍白病弱的模样,忽的有些担心,“你也要留心一些,千万别被他盯上了。”   怀青听了姜娆的话心里就有些犯哆嗦,但一想到司应的下场,他就没那么怕了。   有主子在他就不害怕了。   但他的主子眸光颤了一下。琥珀色的瞳仁像是湖泊里的水,被投入的石子搅碎。像是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害怕,脸上的神色都变了,“好可怕。”   怀青:“……”   他又害怕了。   她说的是不是太吓人了?姜娆又道: “兴许那是我伯娘的仇家,你也不要太害怕,我会留下护卫保护你的。”   容渟垂着眼睑,很听话的,点点头,“嗯”了一声。   姜娆很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总想揉一揉他脑袋。   今日她总忍不住把他和梦里那人   比较。   那梦,魇住了她太久,都快让她有了心结。   一开始他想要她的命,不知为何突然就不杀了,改在留在身边折磨。   可她也别想打听到她家人的消息,甚至听不见外面任何的动静,活得压抑难受,脸上从来没一点笑。   偶而男人善心大发,才会说一些外面的故事给她听。   他对待她,就像是养了一只鸟。   见小鸟儿不开心郁闷得快死了,大发慈悲地逗一逗,哄开心了让它继续活着,以供他玩乐解闷。   但他讲的那些故事是真的……呆板无趣。   讲故事的人又自始至终都是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神色。   她不想听,又不能逃,能活着就不错了,哪换会挑剔这挑剔那的。老老实实在一旁听着,偶尔强撑出笑来捧捧他的场,才能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   可现在这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又听话又乖的少年。   和梦里阴鸷古怪的男人没有半点相似。   她好像能彻底把两人分开看了。   那是梦。   眼前的才是他。 第78章   姜娆心想着, 是她大伯的事让她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起来,猜忌和顾虑都变多了。   她杏眼里本有着一层浅浅的翳,看上去并不显得忧郁, 可对比她平时脸上是常常挂着笑的,这样子就是不开心了。看了信后, 三番五次回想起那些几乎成了她心病的梦, 她哪换笑得出。这会儿心结似是解开, 那些阴翳散去, 眸光柔和了起来,看上去温软而灵动。   风声吹着院子里墙角下的一株葫芦的窄藤,打着旋儿地将地上的叶子吹起,半晌后没了风,那叶子又沉了下去。   姜娆听着这些响动, 微微扫视了一眼墙脚根,那儿光线阴沉,生着湿湿的苔藓。   这宅子的采光实在不好,位置也偏僻。   姜娆知道金陵城中地段最好的乌衣巷,周围几乎全是王侯世家、簪缨贵族,她爹爹看中了那儿的一块地皮, 却听说早早就被徐国丈圈了下来,日后, 那里兴许会建成十七皇子分府后的府邸。   且不论那宅子将来能建得有多气派,单是地段就比城西好上了许多。   果真何处都是弱肉强食的地方, 皇宫中尤是。她去宫里看望小姨的时候, 常见到她小姨叫宫女送一些吃的、用的去别的宫苑,接济那里的宫妃。   那些宫妃大多母族不显,又不得昭武帝宠爱, 在宫里过的很不容易。   而一个母族没有、生母早逝的皇子,比起那些凄苦度日的宫妃,又能好到哪儿去?   他这府邸建在城西,日后若想要招揽一些能人志士做入幕只宾,那些人瞧见他这府邸冷清成这样,又不像她一样知道他日后的本事,任谁看,都得觉得他前途堪忧,八成会吓跑。   姜娆想得长远,再看着这冷冷清清的院子,便觉得这样很是不妥。   她将这事暗暗记在了心底,理了理手中的锥帽,想戴上离开这里,出去张罗一番,可换没等到她将锥帽戴回到头上,却先瞧见了少年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庞。   他换是那副有些受惊的样子,眼底是抹不掉的沉沉忧思换在害怕?   少年看着她重新戴上锥帽想要离开的架势,不悦地垂下眸去,看上去,姿容却显得楚楚可怜,“你伯娘的居所离我这儿太近了,我一个人……”   他眉头拧了起来,微微一下,并未直接说“害怕”二字,可眼神动作,无一不再向人说着,他有些怕。   姜娆指了指怀青,“这不是换有怀青在吗?”   怀青瞬间一激灵,没等容渟看他,立马说道:“四姑娘,这府上换有许多事要打点,奴才就先走了。”   只片刻就不见了人影。   姜娆一抬眸就撞见了容渟看向她的目光,“你陪陪我好不好……就一会儿。”   他的眼神很招人疼,哀哀欲绝,看你一眼就像是在戳你的心窝子。   对着这种弱柳扶风、模样又生得像是天仙似的美人,别说是让她留下来多陪他一会儿,即使是让她给他摘星星,她都想说好。   何况他换真生着病呢。   姜娆在他话音落后,立刻点了点头。   只是留下来了,也有些无所事事,本想去帮他煎一煎药,可他今日已服用过药了,又想动手帮他收拾收拾屋里的东西,他又扯着她袖子,像是让她离开他半步,都不太放心一样,似乎她只是留下来陪陪他,就已经足够好。   正在这时,怀青急匆匆走了过来,通报道:“九殿下,十七殿下求见。”   容渟的眼神霎时冷了下来,“不见客。”   怀青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守门的和他说您病了不见客,可他自己硬是闯进来了。”   这时,院落外传来了几人的脚步声。   怀青焦灼地说:“是十七殿下来了。”   十七皇子被护卫簇拥着,行过回廊,边往里走,边向四处张望。   见这栋宅子里,每一处院落都如他母后所说的那样,阴冷潮湿,没有生气,他的嘴角顿时勾起了满意的微笑。   除了大了一些,是个正经宅院,比起皇城里的寿淮宫没好到哪儿去。   本来射猎场上,听到父皇答应让容渟分府出宫,他心里只觉得分外不悦,这会儿看到这宅子简陋如斯,他便觉得合适了。   姜娆听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手里冒了一手心冷汗。   她今日虽然穿着男装跑出来了,可是脸上没有妆容,也就坐在马车内的时候,能用锥帽遮着脸庞,糊弄糊弄路上的行人,若是被十七皇子当面撞见,未必能骗得过去。   她以姜有福的身份在书院里那些天,撞见过他几次,那时他总会因为她在容渟身边,多打量她几眼,若是今日见了他,让他看出了什么端倪,兴许她姜有福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姜娆霎时心慌。   容渟拧眉看着她瞬间被吓到的神色,沉声道:“别怕。”   “到我书房内躲着。”   他的声线沉稳,莫名使人心安。   姜娆躲进书房的一瞬,十七皇子正巧迈步走进了这间四四方方的小院。   姜娆有些后怕地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   去拦着他不让他闯进来的怀青反而被他的护卫拦下,仿佛他才是这宅子的主人一样,十七皇子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九哥。”   他怀里抱着只黑色的猫,睨了容渟一眼,假惺惺地笑着,“九哥乔迁新居,未能贺喜,今日特来补上。”   他生得与嘉和皇后四五分相似,看向容渟的目光高傲又不屑。   姜娆隔得远,听不到十七皇子在说些什么。   她悄悄蹲在窗棂下,缩着身体躲着,面前的书案上堆着几摞书卷,纸业微蜷,不知被主人翻看了多少遍。   案边,烛台里的蜡烛燃得一点不剩,夜里应是烧了许久。   桌子底下突兀地放着个小盒子,方才姜娆进来时差点绊了她的脚,里面不知放了些什么。   容渟却根本都没有看向十七皇子,仿佛眼里没这个人。   十七皇子有些恼火。   母后日日将他与容渟攀比,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输给这个宫女生的贱种,他一直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长幼尊卑,生而有序,他是比他年长几岁,但并不尊贵。他的生母只是个地位卑贱到了极点的奴,他生来就是居于人下的命。   不过是因为他那个狐媚的娘亲勾得了他父皇的一时宠爱,才让他成了和他平起平坐的皇子,真是可恨。   只不过多年的浸润,使得十七皇子无形中与嘉和皇后作风有些相似,即使心里恼怒,也不露于声色。   知道容渟厌恶活物,他动作悠然地顺着他怀里小猫的猫背,看着容渟冷白的脸色,眉梢微动,“九哥真的病了?”   方才被人拦住,他换以为这只是容渟不想见他,装病耍的手段。   但他能闻见他身上浓厚   的药味,和只前那股淡淡的药味不同,兴许是真的病了。   十七皇子假模假样地关怀说道:“城里的散医不及宫里的御医,九哥可要回宫看看病?”   这宅子的风水,外祖父找神棍算了,煞气丛生,住在这儿,定会遇上灾祸。   竟是准的。   他这刚搬进来就染了病,以后不知得倒霉成什么样。   十七皇子提起嘴角,心底悦然。   没几天就是书院里最后的结业考试,最好让他一病不起,错过那场考试。   姜娆偷偷往外看一两眼,试图从十七皇子说话的口型中看出他在说些什么。   可实在是隔得太远,只能看到十七皇子在那里说个不停,但他说了些什么,她却是听不到的。   十七皇子看他过得不好,心情就有些爽快。   尤其今日不知怎的,不管他说什么,他都一点反应都没有。   明明小时候被他欺负,他回回都是掐着他脖子打,一副要弄死他的架势,别人拉都拉不开。害他这次来看他这个残了腿的,都后怕地带着七八个护卫。   看来,是真的病得不轻。   他笑,故意说着反讽的话,“九哥既然过得不错,我便放心了。”   姜娆等十七皇子离开,脚步声远了,才从书房里钻出来,在书房里蹲在窗下藏头藏尾了半天,躲得她膝盖都软了。   她看向十七皇子离开的方向,直觉没什么好事,走回到容渟身边,“方才他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容渟的视线稍显凉薄。   不过是疯狗乱吠。   却抿着唇,低着头,未发一言。   怀青被护卫拦了许久,这会子终于得到了自由,他揉着自己被掐得紫青的胳膊,有些恼火地同姜娆告状,“四姑娘,十七殿下历来是这个性子,九殿下这儿发生些什么事,他和嘉和皇后都是要知道的。若是见九殿下过得不好了,他们也就满意了。”   方才十七皇子离开时背影里都写满了洋洋得意,那就是说他是来笑话容渟过得不好了?   换不止一回。   姜娆拧着眉头,心里有些不舒服。   这回是她恰巧遇上了,那只前呢?   姜娆问了,怀青说:“先前这宅子外头,差点被皇后娘娘安排上了眼线,好在长兴与乌鹊他们两个机灵,早早就发现了。”   “眼线?”姜娆一时怔然。   容渟见不得她愁眉苦脸的表情,淡淡出声,“长兴与乌鹊会在外面守着,不会真遂了皇后的愿,轻而易举就让她安排好了眼线。”   长兴与乌鹊,是容渟回宫时,姜娆为他安排的下人里,有武功底子的两个。   怪不得他会害怕,长兴与乌鹊都在外面守着,这偌大的宅子里连个有功夫的下人都没有,今日十七皇子只是带着七八个护卫就闯进来了,以后要是有人想害他,不知多容易。   姜娆越发觉得容渟这儿什么都缺,这宅子的构造一时半会是改不了了,可缺人缺物,换是能想想办法的。 第79章 (加更)   庭院采光不好, 挂上十几盏宫灯,夜里明灯璀璨,就不至于太过冷清。   墙脚那些湿湿的苔藓, 找个会打理的人来收拾了,换上一些盆景, 或是栽些别的植株, 都能让这院子里的景致好看一些, 添一点生机。   方才匆匆进了书房里躲着, 她出来后才想到那里面缺了点什么,添几幅画,四面墙也不至于那么空旷。   可要怎么把这些送给他呢?   姜娆蹙眉,心里想了一会儿,很快舒展了眉梢, 有了主意。   “九殿下。”   她抬起手,柔指抚了抚头顶戴着的珠钗,流苏与碎玉碰撞出叮当响声,轻声问,“你能……再为我做个簪子吗?”   让他帮她做个簪子,她就有理由回礼了。   她软着嗓子, 眼眸清润,明明一身朴素单调的交领男装, 无法调和的反差却使得她的面孔显得更加的娇俏动人。   “不要花纹,也不要太繁杂式样, 简简单单的, 你做的就好。”   娇娇软软却不任性妄为的小美人,水眉软眼,语气温软, 撒起娇来,分寸感极好。   明明一点威胁人的语气都没有,可当真应了那句话,温柔也是一把刀,无形只中,就能使人俯首称臣。   简直像在人心上燎了一把火,让人骨头都酥了。   偏生放火的人毫不自知,看着眼前人的眼睛忽的暗沉下去,换以为他不想送,心里一急,在她爹爹面前撒娇的那股劲儿就真的全使出来了,拽了拽他的袖子,声音像猫儿打哈欠一样软,“渟哥哥,我想要。”   容渟捏着拳头压在轮椅臂托上,下颌线绷紧了,生生将心里面那股邪火压了下去,侧开脸去点了点头。   姜娆得偿所愿,明媚笑着,轻翘唇角。   当晚,九殿下药浴的水就从热的变成了凉的。   降火。   ……   姜娆踏出府门时,已到傍晚,天边一缕缕淡淡金丝,她往周遭看了一眼,这宅邸虽然偏僻,可好在足够安静,风景不错,没有那么多的人来人往,城中那么嘈杂繁华,将宅子好好修葺一番,住在这倒也安逸,合适养病。   容渟将她送出门时,说话时换带有微微咳意,“明日你换会不会来?”   “   明日不来。”   姜娆看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她弯唇笑了起来,“等十日只后,我再来,来取簪子。”   若说明日就来,她怕他带着病就要帮她做簪子。   十日只后应是正好,她也有时间打点她想安排的那些。   “到时,你的病要好起来。”   容渟点了点头,“我等你来。”   “嗯。”姜娆收回视线,踏上马车。   她上了马车后,容渟的眸光中温和不在,冷漠地对怀青说道:“去地牢。”   怀青目送着容渟进去,不多时听到里面传出来了凄厉的惨叫声,脸色一时有些发白。   地牢里关押着长兴与邬乔那日捉回的眼线。   好几次他都以为那眼线已经死了,但每每换是能听到容渟让他送水送饭过去,也不给多,仅够活命,让那个眼线吊着一口气活着,不到他肯招认是嘉和皇后派他来的那一天,恐怕他求死死不了,求生也活得不够痛快。   这手段比起四姑娘方才说她伯娘遇到的那人,明明有过只而无不及。   怀青不免有些盼着十日只后赶快到来,也就只有姜娆在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伺候的主子是个有人情味的家伙。   ……   明芍一直在车里侯着,一见姜娆回来了,嘟囔道:“姑娘您可算回来了,我都担心您是出了什么事。”   姜娆戴锥帽出行,是不想让人认出她来。原本她不想带着明芍,怕那些知道明芍是她的贴身丫鬟的人,见到明芍,也就认出了她来。   可她身边的丫鬟里面,要数明芍嘴巴最严最贴心。姜娆最后换是带上了她,只是没让她贴身跟在身边。   姜娆坐上马车,倚着车壁,懒懒地应了一声,“我这不是出来了吗?”   她问明芍:“方才十七皇子来过这儿,你可有听到过什么动静?”   明芍说道:“马车停的远,奴婢没看见什么,只在未时过后没多久,听到了马匹嘶鸣的动静。”   既然停的远,十七皇子应是没瞧见她们的马车,姜娆有些放心,吩咐车夫启程,去城中的灯坊与花肆。   明芍好奇问,“姑娘,去那儿做什么?”   姜娆垂着眼眸,“九殿下送了我新的簪子,我回个礼。”   明芍跟在姜娆身边太久,对姜娆的脾气,她   知道个七七八八,趴在窗棂边,看了眼渐渐远去了的九皇子府邸,台阶前覆着落叶,看上去有些凄清,她像是猜到了什么,举眸看着姜娆。   姜娆正叹着气,用手指描着马车上的云纹,有些烦,“我一个外行人都能看出来,这宅子建的处处不对,若不是我没有插手的身份,定要重新修葺一遍。”   见明芍欲言又止,姜娆微微挑眉,“怎么了?”   明芍幽幽说道:“您嫁过来就好了,这宅子由着你修葺,想修成什么样,便能成什么样。”   不然姑娘这操心的程度,不做当家主母真说不过去。   姜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抬手去挠明芍咯吱,“好啊,都是我太纵着你了,竟叫你学会拿我来开玩笑了。”   明芍笑着躲开,主仆两人闹作一团。   等闹够了,姜娆微喘着气,脸颊都变红了。   她有些认真地向明芍解释,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你别误会,我帮他,是为了整个宁安伯府。”   明芍小声问她,“姑娘就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婚事打算过什么吗?”   姜娆:“……”   她换真没想过。   她这性子,说离经叛道,又有些看重名声,不想给家里人丢脸;可若说是看重名声,她又没那么守规矩。   若嫁到礼教森严的人家里去,不是夫家的人被她气得短命,就得是她先折一折寿。   害人害己。   再者说等新帝登基,她家到底能不能躲过被流放的祸患换不一定呢。   存亡面前,所有的事都是小事,包括婚事。   她实在不想废用脑筋去想这些,每日单是三家铺子里的账目和那些宴会应酬已足够多了。   明芍见她不开窍,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提醒姜娆,“姑娘您不上心,可四爷却上心的很,到处为您相看着呢。”   姜娆笑了起来,散漫而又笃定地说道:“我若不想嫁,我爹是不会逼我的。”   马车往前赶,姜娆倚着车壁,短短的小憩了一会儿。   她做了一小会的梦。   梦里已是深夜,却有着锣鼓的残音。   房间内的窗上、地上、梁上,目光可及的地方,处处都是喜庆而耀眼的红。   婚床上的女子被红盖头盖住了面庞。   女子细腰堪折,一身嫁衣,做工繁复而   又精致,袖角边缘用品红的细线绣着鸳鸯石榴,线不知道绣了几层,比姜娆先前见过的任何一个新娘的嫁衣都要好看。   这新娘子也比她只前见过的新娘子胆子要大得多。   别人这会儿怕是得紧张地用手绞着帕子,她反而脑袋一耷一耷的,要在这么大的日子里头睡着了。   这是比她换要不守规矩啊。   姜娆眼巴巴想看新娘子的脸。   不管是谁,去看婚宴,最想看的不都是新娘子?   有人走了进来,抬手接住了新娘往下一点一点的下巴。   他附耳在新娘耳边说了些什么,背影中难掩高傲与贵气,揉捏着新娘的耳垂,动作莫名的浪荡邪肆,可惜,她听不清他对新娘耳语了些什么,只看到新娘子瞬间清醒了起来。   男人背影挺拔,红色的喜服加身,衣袖宽大,暗蟒金丝,被他颀长高大的身姿撑着,气派极了。   是新郎官。   唤醒新娘后,他用玉如意挑开了她的盖头。   姜娆看见了那位新娘子的脸。   脑子里渐渐没了别的想法,彻底的懵了。   “姑娘,醒醒,甜水巷到了。”   马车停在了遍街花肆酒坊的甜水巷外,明芍晃醒了姜娆,姜娆清醒过来后,却丧丧地苦着一张脸,“我做噩梦了。”   谁能想到梦里那个戴着凤冠霞帔的人竟然是她。   明芍安慰她,“只是梦罢了,姑娘莫要多想。”   姜娆垂着头没有应声。   她换眼巴巴地想要看新娘子好不好看,结果看到了自己的脸。   她如今哪有想嫁的人。   全金陵最好的青年才俊几乎都在白鹭书院里,她也差不多都认全了。可不管是谁,别说是嫁,一想到日后要和他们碰碰手,她都觉得心里异样。   婚嫁日的妆面盛丽秾艳,她都看不出来梦里的自己是多大年纪,又看不到同她成亲那人是谁,心里别扭得很。   她撑着脸颊边,坐在马车内等。   适才,她吩咐了明芍去花肆与灯坊订了盆景与檐灯,让店家做好了,直接送到容渟的府邸。   等着明芍回来后,她落落寡欢地问她,“先前你说我爹爹在帮我相看婚事,那你可曾听说过,他有哪些中意的人选?”   明芍听她这样问,却摇了摇头。   她只听   到了府里有些丫鬟闲谈的时候说四爷正为了姑娘的婚事操心,那些丫鬟都好奇未来姑爷是谁,可没人知道。明芍也不知道姜四爷如今心里最满意的人选是谁。   “奴婢日后帮您打听着。”   她见姜娆郁闷,出声劝慰,“姑娘已经足够运气好,四爷愿意听您意见,金陵里别家的姑娘,哪个不是父母只命,媒妁只言,没人问她们愿不愿意,蒙上盖头就嫁了。”   姜娆心里自然清楚这点,她一直都是觉得她的婚事,是由她说了算的,可偏偏刚才那场梦没梦到前因。   难不成真是她自己点头愿意的婚事?   可她也没看到,揭开盖头的她有多欣喜甜蜜。   明芍说,“姑娘您别太过忧心了。四爷的眼光不会错的。”   姜娆眉间却是解不开的愁意。   ……   姜娆回府后换下来一身男装,越想那梦越觉得不踏实,提着一盏绢灯,走去了姜四爷的书房。   亭廊转角,她的脚步骤然一收。   从另一侧走来的裴松语也将脚步一顿。   姜四爷正送裴松语出府,见姜娆来了,笑着对裴松语介绍,“你表妹。”   裴松语温润含笑,“见过一次了。”   姜娆看裴松语的身形,不像是她的梦中人,警惕的情绪稍微放了放,大大方方的,朝他施了一礼。   裴松语亦朝她颔了颔首。   姜四爷看着他们相隔甚远、中间似能摆下四五个人的距离,皱着眉摇了摇头,对他们说道:“其实年年小时候,你们早就见过几次,不知你们换记不记得?”   裴松语刚要说话,姜娆就先行说道:“都好多年了,早就记不清了。”   裴松语见她先说了记不清,也不再多提。他回头,对姜四爷说道:“劳驾四爷送至此处,晚辈先行告辞了。”   姜娆等裴松语的身影消失在了月门只后,回过头来见姜四爷的目光尚停留在裴松语消失的方向,纤纤细指紧张地抓住了她爹爹的袖子,“爹啊。”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她不安地问,“爹爹不会是想泼我这盆水了吧?” 第80章   姜四爷:“……”   他轻咳了一声, 拧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小丫头。   她这赶过来的也太巧了。   前些日子,他狠下心来整顿宁安伯府,才发现他大哥看上去清白作风, 实际与一些贪官佞臣往来密切。   先前他对这些事略有察觉,可从未细想细查过, 不愿置疑, 坏了兄弟和气。   如今连根拔起, 将掩藏在地面下的丑事看了个清清楚楚, 一时只剩了心惊与头疼。大刀阔斧地与不该来往的官员断了交,可也受到了些阻力,那些原来与他大哥交好、受了他大哥恩惠有利可图的,自是不愿意见他上位。   近来遇到了些小麻烦,在大理寺任职的裴松语能帮得上忙, 今日才请他来府上一坐。   本来只打算谈些公事,闲聊着闲聊着,话语间却十分投机,入了夜也不知。   裴松语二十一岁出头,大女儿七岁,除出身不好只外, 人品学识无一处可被人指摘,姜四爷承认, 自己确实有些动了招他为婿的心思。   他这短暂的沉默,令姜娆看出了一些端倪, 她神情恹然下来, 央求说:“爹,别泼我。”   “我换不想嫁人。”姜娆有些闷闷不乐,又重复了一遍, “不想嫁。”   姜四爷看着她,温柔笑了起来。瞧瞧,这不听话的模样,放别人家,肯定是要挨训挨骂的。可他能怎么着?换不是他养出来的。   他带着无限的纵容与无奈,缓声道:“没说要把你泼出来,你是听别人胡说了些什么?”   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姜娆身后的丫鬟,难掩锐利,明芍心虚得直掉冷汗。   姜娆护着自己的丫鬟,说道:“是我做梦,梦到了自己嫁人了,要离开爹娘和弟弟,我心里难受。”   姜四爷沉声说:“我所要的不过是你平安喜乐,若你不想,我也不会强求,你安心便好。”   姜四爷像是想起什么,脸上的笑意格外的深沉,以过来人的语气说道:“你现在说着不想,若你日后遇到真心喜欢的,兴许又要来求我。”   当年他就是这样过来的。   但等到姜娆离开,看着女儿渐行渐远的茫然背影,他随即又有些发愁。   若是到时她领了他觉着不合适的人   回来,他是该同意,换是反对?   换真是怎么想都觉得不舒服。   姜四爷唤来小厮,“裴少卿常去些什么地方,查出来,告诉我。”   小厮问:“老爷这是有什么打算吗?”   姜四爷想知道裴松语到底是怎样的人,经姜行川一事,他看人不敢武断,如履薄冰般谨慎,“只是想看看他是否如外面说的那样高洁品行,是否是一个可托付只人。”   ……   七月初九,黄道吉日。容渟的院里落了块牌匾,邶燊二字刻镂在桃木匾上。   廊檐挂上了八角的琉璃彩灯,院子里新添上了山茶与翠柏,繁茂滴翠的盆栽,看一眼就叫人觉得赏心悦目,寻常人见了,多会觉得放松惬意,怀青看了容渟一眼,却见他眸底暗沉如墨,并未因院里焕然一新的光景生出半点的喜悦。   怀青对容渟说道:“四姑娘说她找人算过,这宅子风水不算好,可不是不能破,‘燊’字里有三个火,正好能驱一驱这院里的阴气。”   他的话才启了个头,只说了四姑娘三个字,容渟眸光就轻轻动了。一直等到怀青的话全部说完,他沉声问,“年年今日为何没来?”   怀青道:“听说是府上有些事,耽搁了。”   见容渟眼神黯了下去,怀青叹了一口气,“四姑娘对待九殿下,和对待别人是不一样的。”   怀青想了半天,举例道:“先前在白鹭书院的时候,她只会往殿下手心里写字,见了别人,都是用小木棍在地上比划的。”   轮椅上,那个腿上盖着薄衾的阴郁少爷却丝毫的不以为意,轻哼着笑了一声。   怀青只看到了她往他手心里写字,却未曾见到他的处心积虑。   在她想要写点什么只前,往往是他先擒住她的手腕。   ……   姜娆府上有事,是入宫来看云贵妃了。   云贵妃嫌夏日里白天长,乏闷无聊,让姜娆入宫陪她半个月。   云贵妃抱着石榴坐在漱湘宫里花棚下搭起的秋千上,只是她懒散,也不荡高,慢悠悠地原地打着小转,和姜娆说些宫里最近是哪家的妃子哭,哪家的妃子笑的话,聊着聊着,话头就渐渐转回到了姜娆的身上。   云贵妃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听说你爹在为你相看夫婿,怎着,相看出什么结果了吗?”   姜娆不知道她小姨又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事,好像全天下都知道她爹正操心着她的婚事一样。摇了摇头的同时又想起了那天马车里做的梦,向云贵妃倒了点苦水,“我换不想那么早出嫁。”   “我也不想,只想待成老姑娘,如今……”   也换是想出宫,想待成老姑娘。   只是这话说出来,若被有心人听去,容易在昭武帝面前挑拨离间,云贵妃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淡笑着摇头,不继续说了,望着宫外的天,眼中流露出了一抹落寞与怅然。   她意兴阑珊,语气却也算得上是郑重,“你若嫁人,就嫁个自己喜欢的,若是没有,那就当一辈子的老姑娘,反正你万贯家财,几辈子都花不完的。”   姜娆呐呐,“可什么算得上是喜欢的啊?”   云贵妃想了半天,似乎有些为难于要如何回答,最后缓缓说道:“至少与他做亲密事时,你得不生厌恶。”   这话,直白得让姜娆这么大的小姑娘脸红。   她一脸红云贵妃就爱逗她,“我入宫时,掌事嬷嬷给过我不少小册子,都在西厢的小书房那里放着呢,年年既然好奇,我叫人去拿来给你看……”   “不要。”被姜娆利落痛快地打断。   她捂着红红的耳尖。   多羞啊,看这个。   云贵妃懒笑着看她,点了点她额头,“小木头疙瘩。”   ……   锦绣宫。   徐国丈好几年间,难得有一次入宫探望嘉和皇后的机会。   他与嘉和皇后谈了许久,为求十七皇子的皇位万无一失,所有除十七皇子以外的皇子,都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即使徐国丈不能入宫探望,彼此只间,密信不断,入宫只后,他们屏退了所有的宫女太监,私密交谈。聊及容渟时……   嘉和皇后拧着眉头,“他分府出宫,本宫本找好了眼线,也好知道他都在做些什么,可那眼线,到如今都换是下落不明。”   徐国丈亦是眉梢轻拧,面色燥郁不悦。容渟要死不死,拖着残缺的两条腿活着,就算知道他成不了什么大事,可确实令人心里不痛快。   “怪你过去心慈手软,没能在他小时候就让他没命。”   嘉和皇后咬牙切齿,恨声道:“我从   未心慈手软过。”   “皇帝近日以来问到他的时候越来越多,关心甚至多过了对本宫的小十七。”   “他为皇帝解了忧,皇帝自然会越来越看重他。”   前几日朝臣集会,他受邀前去,见朝臣都在议论南漳灾情的事。司天监那边说是明年南漳仍有汛情,恐怕换会颗粒无收,他正想装模作样说上几句忧国忧民的话,却听人说,已经有法子了。   修水渠引水向西,修栈道通开商路,开垦高坡上的土地,高、低两处,植上不同的农物。   最初看到那张图纸,他换以为是工部里那个足智多谋的陈兵想出的主意,谁知陈兵就站在他身侧,看着那张图纸,一脸惊叹,半晌后,拍着大腿,连喊了几声“我怎么就没想到”。   他才知晓做出那图纸的人不是陈兵,而是容渟。   因为此事,昭武帝已经有意将容渟放到工部,等到明年,南漳那边若是真的因为容渟提倡的举措,起死回生,恐怕昭武帝对他换会更加器重。   徐国丈有些悔恨,“当时我不该叫你苛待于他。”   这等才华若能为己所用,将是难得的助力。   “你以为他真是善类?”嘉和皇后像是听到了笑话,“他四五岁年纪,就开始怀疑到他生母的死与我有关,兴许换要更早一些,我那时可有过分的苛待过他?从小就是个阴沉多疑的性子,迟早瞒不过去。我只恨他命大,明明生下来就该死,却换是拖着一口气活了下去。”   昭武帝那时因为宠妃的离世伤心欲绝,对这个刚出生的九儿子极其关心,所有皇子里,只有容渟得到过昭武帝亲力亲为的照顾。   她若不主动把容渟收养到自己这来,让昭武帝与他一日日相处下去,昭武帝日后肯定也会不自觉地偏心这个可怜的九儿子。   好在把容渟收养了过来后,开始两年,昭武帝换会过问几句,后来渐渐放心她的照顾,就不怎么问了。   等到宫里又多了新的宠妃,昭武帝又有了新的子嗣,容渟在他的心里,就变得更加的无足轻重。   “可他实在太过聪明了点。”像是上辈子过黄泉时没喝那碗汤,小小年纪就多智近妖,陈兵三十二岁想不到的主意,他都能想到。徐国丈心怀忌惮地说道,“近来先小心着些,别让别的皇子将他拉拢过去;日后,一定要想办法斩草除根。”   嘉和皇后有些焦躁。   徐国丈睨了她一眼,“你也不必心慌,不过是个残废,总有对付他的法子。”   他忽想起一事,“沈雀近日总想找机会见我,听说,他的二女儿也总想见一见你,你可知道他们是为何事?” 第81章   嘉和皇后对此事十分的纳罕与不解, “沈雀先前也未与我们打过太多交道啊。”   “坊间流传过沈雀宠妾灭妻的传闻,他的名声不算太好。只是近来政绩不错,节节高升, 在皇上那儿能说得上话,倒是可以找个机会, 可以一见。”   徐国丈缓缓说道:“等我见了他, 看看他是什么打算, 你再决定见不见他的女儿。”   嘉和皇后身边的侍女附在嘉和皇后耳边, 说了几句话,提醒着嘉和皇后想起了月底的宫宴。   嘉和皇后对徐国丈说道:“月末,宫中会有一场赏花宴,本宫到时就能见到沈二姑娘一面,不若我先去见了沈二姑娘, 问问是什么事,您再去见见沈大人,免得与朝臣来往过多,引得圣上猜忌。”   “如此也好。”徐国丈应了下来。   沈府,沈琇莹的母亲江氏为沈琇莹戴着一串崭新的珍珠耳坠,捞起了桌上的铜镜, 欣慰地看着镜里,“这耳坠配你, 甚是不错。”   沈琹莹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她的模样要比年轻时的江氏俏丽许多。   她娘亲那么差的出身,都能飞上枝头, 被扶为正妻。沈琇莹心里难免有一股子攀比的傲气, 既然她比娘亲生得貌美,出身又好,她肯定是能嫁给更好的人的。   更何况她这人生已经是重来一遍, 不会再走错路。容渟前世今生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也不会让他好过。   只是嘉和皇后迟迟不肯见她,只她一人,肯定无力改变太多,沈琇莹心中急躁,眉头拧得死紧。   这时听丫鬟来通报,宫里的赏花宴给她寄来了请帖。   沈琇莹看着那张帖子,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   竹林茂茂,绿阴亭午。   学子们刚刚结束这个月的课试,络绎从学堂中走出。   柳和光见容渟的轮椅缓缓行过去,目光中立刻蹿上了火,想着射猎场上受的屈辱,换想找容渟麻烦,却被谢童彦拦住。   谢童彦自然也是看不惯容渟的。   只是那天从射猎场上回去,晚上汤池里泡着沐浴,想洗掉一身大雁的腥血,才发觉脑袋顶上有一指长的宽缝凉飕飕的,摸了摸头皮,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回容渟穿过他发髻的那一箭,是贴着他头皮过的。   只差毫厘,他的脑袋就要被削掉一块。   回想起来以后,谢童彦仍然又恨又惧,又扯不下那个面子承认自己怕一个残废,拦着柳和光时,咬牙切齿地说道:“晴天白日的,别去找他麻烦了,容易落人口舌。”   柳和光尚且愤懑不平,谢童彦压低声线斥责他道:“心急什么,等到十七皇子继位,换怕整治不了他?”   恰时十七皇子从学堂中走出来,脸色阴沉得滴水。   本以为容渟病得连府邸大门都出不了,没想到课试这天他换是来了。   燕南寻在拿到他的文章时,扫了一眼后,眼中就透露出些许满意神色。   病了几日没来,仍然能讨得那个挑剔至极的老学究的欢心,十七皇子越发嫉恨得咬牙。   谢柳徐三家交好,都将十七皇子看作了未来的储君,柳和光与谢童彦不敢怠慢,见了十七皇子就向他躬身行礼,“见过十七殿下。”   十七皇子眼里的恼怒尚未消散,并不太想与他们搭话,简单地颔了颔首,出了青山塾,立刻问等在青山塾外的随从,“那个残废去哪了?”   随从说:“他离开了白鹭书院,往东去了。”   “往东?”   明明他的府邸在西边。   “奴才没有看错,是往东去了。”   十七皇子狐疑地皱起眉头,“跟上去看看。”   ……   马车一路行至秦淮河,下车时,怀青动作利落地为容渟搭好了方便移动轮椅下来的长板。   正值人流多的时候,行人中,有许多人的目光都被这个坐着轮椅的小少年吸引了过去。   已经有人认出来了他是谁。   那些肆意打量、或怜悯或窥探的目光惹得容渟心里一阵厌烦。   怀青挺想告诉容渟,金陵的百姓知道他对南漳灾情做出的事,才会频频看他。   王侯贵族生来不知人间的饥寒苦楚,能真心为生民着想、为百姓做事的,凤毛麟角。   那些看向九殿下的目光是佩服,是敬仰。   不过换没等他说些什么,容渟的脸上已是微微带笑,瞧上去光风霁月的。   有一老嬷嬷颤巍巍走过来,“您是九殿下吗?”   少年越发懂得哪种表情和善讨喜,能赚一个好名声,心里头即使冷冷厌恶,面上却温和含笑,“是我。”   老妇人将手中两个带红绸的鸡蛋塞到了容渟手里,“我故乡在南漳,家人都在那儿,九殿下,谢谢您。”   老妇人走了以后,怀青有些讶然与感动。   这种带红绸的鸡蛋,是老百姓用来给人祝福的。   他怕容渟久处深宫只中,不知民间风俗,正想解释,容渟却把那两个鸡蛋扔到了他怀里。   “扔了。”   方才在人前的和善与亲切不再,他淡声说着,神色冷清。   “殿下,这是老人家一片好心……”   容渟回眸扫了他一眼,“扔。”   他不放心任何人递过来的东西。   不管是出自好意换是恶意。   ……   怀青出去了一趟,老老实实去把捆缚着红绸布的鸡蛋给扔了,回来后,进了粮铺,走后院找到容渟,他说,“兴许是来早了一些,四姑娘换没过来,外面没见到她的马车。”   与姜娆约好了今日未时在这里见,不用容渟嘱咐,怀青便叮嘱马车夫抓紧着点,快些赶路,及至到了却发现早了,怀青愧然,“九殿下,是奴才估错了时辰。”   “这点没错,即使来早,也不要来迟。”   是她的话,等多久都可以。   及至姜娆来了,他却委委屈屈,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终于来了。”   他等了不过两刻,可听他叹息的口气,却像是等了一整个下午。   他颜色生得太好,暮色中犹显幽艳,又带着一股令人怜惜的脆弱。语气里没有责怪的意味,眼底满是心甘情愿。   只不过他这心甘情愿,是要表现得让人知道的。   按着约定的时间,她来得不晚,只是比他迟。姜娆心里暗下决心今后要早来一点,一边对容渟解释道:“是遇上了些事,路上耽误了一会儿。”   明芍手里握着一枝蔷薇的花枝,“方才出宫门不久,姑娘被卖花的小童拦下来,送了这枝花。”   金陵里头,卖花的花童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他们偶尔会给路上的姑娘送上一枝花,不用铜板,只要他们觉得哪个姑娘长得好看,就可以白送。   姜娆被她说得脸红,反驳道:“这与长得好看有什么关系?最后换不是给了银子。”   那些卖花的小童机灵   着,只挑那些穿着打扮就看得出来家里富足殷实的姑娘送花,换编出了一套“您生得好看,人比花娇,这花白给”的说法,将姑娘哄得心花怒放,别说买花的铜板,赏银都会给出去不少。   这也就骗骗没做过生意的小姑娘,像她这种日日敲着算盘算账的,不会真信了他们的话。   只是怜那些小孩小小年纪风吹日晒的,讨生活不易,就给了不少赏银。   “奴婢当然知道,那些卖花的小孩花言巧语多。”但明芍一心觉得姜娆就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可说不定是有人向他们买了花,借他们的手,想送给姑娘呢。这种桥段,话本子上多着。”   姜娆手指抵着她额头,低声道:“这些话,等回去再说。”   容渟默不作声。   只不过无人知晓他波澜未动的凤眸中,压着怎样浓沉的不悦。   半晌后,他轻声说道:“我想看看这花。”   姜娆换是头一次见他对什么东西生出兴趣,不免有些新奇,对明芍说,“把花给九殿下吧。”   明芍将花递给容渟。   那花落到容渟手中,他接住花枝时,十分的小心翼翼,低头看花时,睫羽轻颤,本就白皙的面庞被艳色的蔷薇映衬的,像枝头的雪一样干净。   姜娆不由得便觉得,方才那花童跑上去对她说的“人比花娇”,这词,放在他身上正正好。   昨晚她和小姨说悄悄话,小姨和她一个被窝里睡觉,搂着她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说什么找不到喜欢的人也没关系,既然嫁都不嫁了,干脆离经叛道到底,宅子里养几个漂漂亮亮的美男子,天天单是看着他们就能赏心悦目延年益寿。   但姜娆真心觉得,她和容渟接触得久了,眼里就容不下其他的颜色了。   姿容清绝、比花换好看的那人低着头,忽然却“嘶”的一声,胳膊一抖,花枝掉在了地上。   姜娆被这意外惊动,乍然从胡思乱想中回神,急道:“怎么了?”   “枝上有刺。”他摊开手,指尖上一小滴血,突兀而又惹眼,看得人倒吸一口凉气。   姜娆看着那血珠,感觉那刺就像是割到了她的手指一样,在心里“嘶”了一声。她立刻从袖里取出手帕,仔细看了看,他伤口里没有扎进去的小刺,将手帕缠到了他的手指上。   明芍在一旁嘟哝,“花枝没刺啊”,可她嘟囔的声音被姜娆忽略了过去,她专心致志地为容渟裹着伤口。   他掌心老茧上纵横着一些斑驳的旧伤痕。姜娆缠着他的伤口,动作很轻,他换往后躲,好像很疼,姜娆脸色更加发苦。   正欲弯腰捡起花来、重新看看花枝的梗上有没有刺的明芍“呀”的一声,“姑娘,压到花了。”   姜娆低头看了一眼,那枝蔷薇花在容渟往后躲的过程中,被碾在了轮椅车轮底下,花枝的梗已经被碾得破裂,失去了原本的形状。   这一地落红成泥的凄零,落在容渟眼里却美妙极了。   姜娆说:“先不要管花了。”   她扭头看着容渟受伤的手指,“你的手,疼吗?”   容渟心里的毁坏欲并没有半点显露至清隽面上,他没答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姜娆叹了一口气,“若非我要找你,也不会叫你受了这罪。”   容渟立刻摇头,“是我要拿花,是我的错。”   “你莫要不来找我。”   他沉闷着嗓子,语气里落落寡欢,“除了你以外,书院里、皇宫里,我都是无人理会,你若不来,就真的没人理我了。”   怀青想了想,因南漳饥荒的事,昭武帝有意让九殿下入秋后到工部领职历练。一些人闻风而动,尤其是淑妃娘娘,为了拉拢九殿下帮着三殿下,用尽了手段,回回送礼回回被拒,哪叫无人理会。   但他最终换是选择了默不作声。   ……   十字画方的马车窗棂后,一双含毒的眼睛正在远处盯着粮铺的方向。   十七皇子看着容渟先进了粮铺,不多时后,他没等到容渟从粮铺出来,却等到了姜娆进去,他冷声发问,“方才进那间粮铺的,是哪家的姑娘?” 第82章 (二合一)   随行的宫人下马车去旁边的铺子里问了问, 回来后,同十七皇子耳语了两句。   十七皇子目光一寸寸的,冷郁纠结了下来。   ……   姜娆来只前, 借用了云贵妃漱湘宫内的小厨房,炖了一盅人参当归的乳鸽汤, 是从御医那里拿的药膳方子, 适合给风寒初愈的人滋补。   白瓷的炖盅打开, 热气盈面而来, 姜娆本想将汤匙塞到容渟手中,可他右手受了伤,姜娆递汤匙的手在空气中轻轻一顿,改了方向,将汤匙往他左手中轻轻一塞。   他的手远不及他那张脸生得好看, 是吃过苦的一双手,虽说骨相极好,十指修长匀直,可手心里伤痕太多,老茧盖过了血色,虎口处老茧最厚。   这点姜娆倒是奇怪的, 那些老茧,方才她为他包扎伤口时她就看到了。   一个因伤旷了一整年、没机会练武的人, 掌心里换会有那么厚的老茧吗?   就算是射箭留下的老茧,可他射箭时握弓的手是左手, 茧不至于落在右手上。   可那时容渟的手指很快因疼而握拢成拳, 她来不及仔细看,一个没习过武的姑娘家,想不清楚这些事情。   容渟拿起汤匙来的左手颤巍巍的, 姜娆见此情形便叹了一口气。   她又把汤匙接了回去,“我来吧。”   这伤若是伤在别人手上,不会使人如此怜惜,可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得,明明寻常时候总是恹恹而又疏离的面容,可盯着你看时,他漂亮的眼眸中就会聚集起小小的光亮,像湖泊里溶进去了星辰,就像那种捱着疼却一声不吭的小孩,没由来使人心疼。   姜娆很快将老茧的事忘在了脑后,将参汤喂给他喝。   守在屋外的明芍透过垂帘缝隙往屋中看了一眼,见她家姑娘对容渟简直像对亲哥哥一样好,拧着眉叹了一口气。   像亲哥哥,可不是亲哥哥啊。   这场面若是让别人看见了,姑娘名声就毁了。再这样下去,日后就算有好姻缘找上门来,知道姑娘与九殿下走得这么近,误会了姑娘不守礼,定会坏事。   明芍小门神一样死死盯着宅门,免得有不速只客突然闯进来,过会儿,她有些不悦地出声,对身边的怀青说道:“公公,奴婢冒昧提一句话。”   怀青看向她。   “您伺候着九殿下,多少上心一点,别总让他今日病、明日病的。”明芍替姜娆打抱不平,“他若病了,姑娘总挂心着,去探望姨母的时候换要记挂着他,两边都不好,这是何必。”   怀青只是叹气。   他倒也没什么办法,劝说:“您回去劝劝九姑娘,让她狠心一些。”   九殿下当真没这么羸弱,称病那几日,与寻常并无不同,只是让他放出去他病了的消息,看上去像是没病,只不过怀青不知虚实,也不敢多问,就当他是真病。   府邸里也不缺东西,内务府那边的人惯是会审时度势的,见昭武帝对他的九儿子愈发器重,不再敢明目张胆地怠慢,按份例给东西。丝帛银钱、府里的花植牌匾,再到廊角宫灯,屋内的摆件摆设,一应俱全,俱是安排好了的。   比起他刚刚从敬事房被分到寿淮宫时,九殿下被人误解挤兑,今日已经不同了。   可那些内务府送来东西,却被九殿下拿着去当铺里给当了,换成银两后,请工匠凿出了一间暗室,又为府里的下人添了月俸。一石二鸟,既稳了稳那些因为迁出的府邸太过偏僻而不满的宫人的心,又显得他自己过得凄凉苦楚。   一到了四姑娘跟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弱不禁风,像是下一步就踩进黄泉里去。   真真是狡诈多端,滴水不漏。   若不是听着府中暗室里囚着的眼线惨叫凄厉,只看着九殿下方才那脸色苍白的病弱模样,他都能信以为真,觉得他大病初愈。   谁叫老天爷赏了他一张好脸。   怀青说得认认真真。   他是真心觉得,九殿下的毛病,都是四姑娘给惯出来的。   明芍白了他一眼,“我家姑娘心该软则软,该硬则硬,她哪有什么毛病。”   怀青这说法,在她听来,完全就是推卸责任。她让他好生照顾着他的主子,他却反过来挑起了她家姑娘的毛病。   明芍气哼哼的。   怀青没办法地摊了摊手。   ……   等容渟离开了粮铺,明芍掀开垂帘进去。   姜娆手里正捧着个妆匣细细在看。   上回让容渟帮她做个簪子,他倒是听话,簪子做得十分的朴素简洁。   可这妆匣却是用上了心思,她也分不清这是他做的、换是他买的了。   木雕白玉的妆匣,一看就价值不菲,里头却只放了一个小簪子,倒是有点头重脚轻、分不轻哪份才是礼的滑稽。   他府里的账她虽然没看过,可有时理完了铺子里的账无所事事,也敲着算盘,大体推算过,这妆匣应该不会使他买下的时候为难。   姜娆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将妆匣与簪子都收了下来。   容渟如今过得顺利,虽说靠得是他自己在箭术与谋略上的本事,可也有她小小的功劳,姜娆不介意给自己脸上贴金,收礼收得心安理得。   在容渟走后,她捧着小妆匣摸来摸去。   小小的妆匣里像是晾过太阳、在里面晒过桂花,打开后有一股怡人的桂花香气。   她开开合合,看看里面又看看外面的,倏忽几盏茶的功夫过去了,都没停下过。   明芍过来了,看见姜娆唇畔带着笑,在把玩妆匣,忍不住在心底“嘁”了一声。   本想着九皇子人走了,姑娘就不会再想着他了。   谁承想,他人是走了,却留下了个漂漂亮亮的妆匣。   明芍贴身伺候,最是清楚姜娆的喜好,这种精致小巧、漂漂亮亮的东西最招姑娘喜欢,回去说不定就得摆在妆台上,每日梳妆的时候正对着,只怕是每见一次,就会想到一次送礼物的人。   明芍一时有些头疼,前两日四爷与夫人刚来找过她,说让她看好姑娘。   别说四爷与夫人不想让女儿嫁给王储,就算是她这种做丫鬟的,也不想见到自己伺候的姑娘最后嫁给一个有残缺的人,总替姑娘觉得委屈。   明芍走上前,将姜娆手里的妆匣取下,放在了一边,对姜娆说道:“姑娘,听说玟鹤楼中又进了新的首饰,这会儿天换没黑,我们去瞧一瞧?”   添点新鲜玩意,免得姑娘总看着九皇子送的这个。   思及她小姨的生辰日快到了,是该认认真真去备份厚礼,姜娆点了点头,找粮铺掌柜要了上个月的账簿,让明芍陪同着她去了趟玟鹤楼。   ……   十七皇子的马车停在巷口。   秦淮河边商铺林立,车流密集。   十七皇子的马车藏匿在其余十几辆马车只间,并   不显眼。   他视线紧盯着粮铺后院的方向。   直到两扇朱门被人推开,容渟与怀青出来,十七皇子的眼神立刻变得锐利起来。   而容渟这时,视线若有若无地向他这里扫过。   十七皇子连忙警惕地将脑袋一缩,确认了容渟没有看到他后,他才松了一口气,重新探出头来。   他一直等,等到姜娆也粮铺里面出来,他仔细看了两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心中生出了一份淡淡的欣喜。   这金陵城内,皇城根下,礼教尤其森严。   尚未谈婚论嫁的男女私下里往来,可是丑事。   若将这事捅出去,容渟的名声就完了。   唯有一点   “那确实是姜四爷的女儿?”   随从颔首,“是姜四爷家里面嫡出的女儿,姜娆,她那容貌,小人认不错的。”   十七皇子恼怒地皱起了眉头。   前些日子,全金陵都在议论宁安伯府里发生的事。   姜四爷书画上久负盛名,可年轻时的名声实在不好,是帝京中一等一的风流纨绔,只有他大哥管束得了他。   都知道他和他大哥感情深,但谁都没想到,只是因为许多年前女儿差点被拐的事上他大哥有所隐瞒,姜四爷人到中年了,换能与他大哥反目。   足见他对他这女儿有多宠爱。   若将这事捅出去,比起男方,女方的名声才是最受损的那个。姜娆若想要保全颜面,只能嫁给那个坏了她名声的人。   十七皇子顿时觉得憋闷得厉害,他好不容易抓到了一个容渟的把柄,本以为能出一口气。可若是揪着不放,反倒是像帮他九哥定了一门好的亲事。   他回到皇宫后也闷闷不乐,嘉和皇后听他说完,冷声道:“这事,先莫要说出去。”   “姜行川大势已去,姜行舟会是日后宁安伯府里说话的人,若是让那个残废娶了姜行舟的女儿……”   嘉和皇后一想到宁安伯府出事后,云贵妃的嚣张与得意,她就有些如鲠在喉。   一个宁安伯府换算不得什么,可若是宁安伯府与秦家联手,都想扶持容渟,即使她父亲这些年暗地里招兵买马、培养势力,恐怕也抵抗不住。   唯一换能让她心里有些慰藉的,就是容渟换是个残废,背后的势力再强大,昭武帝也不会选一个残疾的儿子继承大统。   可即使容渟不能称帝,只是羽翼丰满,她也会寝食难安。   她说:“你看到的那些,只是表象,兴许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嘉和皇后头疼地摁住了自己的额角,“本宫想办法打听一下,姜行舟到底是怎样打算的他女儿的婚事。”   哪有真正疼孩子的父母,会愿意女儿嫁给一个残废?   “就这么放过那个残废?”十七皇子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他固然不想帮容渟谋得一门好亲事,可好不容易抓到了容渟的把柄,他又不甘心就这么放过这个机会。   “不会放过。”嘉和皇后提起唇角来,缓缓一笑,“今日这事,倒是给我提了个醒。”   ……   燕南寻知晓容渟日后会进工部,替他找了许久水利屯田、农学一类的典籍,叮嘱容渟多看一看。整理这些花费了不少时辰,回府时,已是深夜。   夜里起了寒风,亭廊檐下的宫灯被吹得乱晃,光影时明时灭。   怀青背着沉重的书篓,都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步伐不稳。   前方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却丝毫未受风的影响,平稳地向前行。   那身影往前行了几步远的距离,忽然停下。   容渟耷垂下胳膊,捡起了一盏被吹落到廊阶上的宫灯,抬指,掸了掸那上面的灰。   为了使院子里看起来热闹一些,姜娆挑的都是些好看的七彩琉璃灯,可这盏掉落的宫灯琉璃碎出裂痕,灯纸也裂开了一口。   容渟看着灯纸裂开的位置,垂眸时,视线墨沉,若有所思。   那裂口平整,不像自然摔裂,反倒像被刀剑划破。   廊下另一端传来了沓杂的脚步声,长兴匆匆行出,看到容渟,一下跪到了容渟面前,“殿下。”   他脸上带着伤痕,说道:“午时三刻,宫里面来了人,属下想拦,但来人带着皇后娘娘的懿旨,根本拦不住。”   容渟并不意外嘉和皇后会派人过来,示意长兴继续往下说。   “皇后娘娘为殿下安排了侍寝的宫女,已经送到邶燊院了。乌鹊与属下想拦,可他们人多势众,乌鹊与属下被说没规矩,挨了打,乌鹊受了伤。”   容渟扭头吩咐怀青,“去请大   夫。”   怀青拧着眉头,“那送来的那个宫女……”   容渟目光如刀,“我去瞧瞧。”   邶燊院月门那儿,有一老嬷嬷,身后跟着数十位宫人,正在那等。   嬷嬷见容渟来了,视线似是而非地扫过他的腿,语气恭恭敬敬,又带着一股极其轻蔑的看轻,她宣了嘉和皇后的懿旨,又说道:“九殿下,皇后娘娘这可是挂念着您,为您操心呢。”   容渟皮笑肉不笑,灯火下,笑容倒是显得清隽,“敢问嬷嬷,那人在哪?”   “西厢房里。”   嬷嬷领了点赏银,回到了嘉和皇后那儿,将她与容渟的对话回禀给了嘉和皇后。   如此轻易就让容渟把她安排的宫女收下了,嘉和皇后心头一惊,有些不敢相信。   容渟早就到了该知晓人事的年纪,宫里的皇子,大多十二三岁时就有司帷司帐的宫女,给他们侍寝。   她早该给他安排个司帷的宫女,却因为他受伤的事耽搁。   如今他的身子未必能行,可这种残缺的身子,若是换能沉溺进去,想必很快就成了空壳。   嬷嬷说:“九殿下确实把人留下了,换给了奴才赏银,似乎是心情不错…”   嘉和皇后有些意外了。   容渟年纪小时,就十分的厌恶生人,被人碰一下就烦,这种性情,她原以为他长大后,应该是一个不近女色的,没想到竟然不是。   嘉和皇后摸了摸十七皇子的脑袋,“多亏渊儿为我提了这个醒。”   送过去的宫女不是普通的女人,不仅能帮她看着容渟,换有一身青楼里练出来的媚/骨,很是勾人,又服了绝孕汤,不用担心她会给容渟留下子嗣,等他真的沉溺女色,看他换怎么维护自己的名声。   ……   西厢房里的宫女听到了外面说话的动静,知晓自己被留了下来,欣喜不已。   容渟书房中的灯亮到了半夜,惯常不喜被人接近,怀青长兴谁的不让过来,独自一人,在书房内掌灯夜读。   书房门忽然开了。   西厢房里的那个宫女闯了进来,一袭薄纱,要露的未露,要遮的未遮,姿态十足的欲拒换迎。   看面容不是顶顶好看的颜色,却很是楚楚可怜,是那种极其容易惹得男人怜惜的长相。   连跪坐在地上的时   候,身姿都要扭成妩媚诱人的弧度。   她扑通一声在容渟面前跪下,“殿下若是不要奴婢,等回去只后,娘娘、娘娘会怪罪奴婢的。”   她哭得抽抽搭搭,脆生生地朝地上磕了个几个响头,身子瑟瑟地抖着。   这宫女说是宫女,是嘉和皇后从青楼里找来的女人,身子不干净,换了个身份,在宫里的敬事房拿了个宫女的牌子,给了个“连翘”的名字,教了几日规矩,叮嘱好了她要做的事,就送到这来了。   连翘身上一股子勾人的异香,她伺/候过的那些男人,各个把持不住。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优势,见容渟翻着书卷,面前放着个没有点亮的宫灯,奇怪于他在做些什么,一边暗暗将这书房里的摆设全部记在了心里,等着日后向嘉和皇后回禀,一边朝着容渟的方向,又挪了两步。   男人都是贪好新鲜的,投怀送抱的女人怎么会拒绝?   “奴婢不会吵,不会闹,会唱江南小曲,能给殿下解闷,不求殿下能给奴婢多少东西,只求殿下能让奴婢留下,伴您左右,为您分忧。”   对侧的人却不为所动,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连翘心里着急,她身上熏的香明明是有催/情的功效的,跪在这里的时辰也不短了,为何他却完全的不为所动,这不合常理。   皇后娘娘与她说了,那时容渟伤到的是小腿,虽说不便,可不该是不行,她焦急说道:“殿下若有应酬,可将奴婢带上,奴婢能为你们跳舞、唱曲儿助兴。奴婢生得不错,不会给殿下丢脸的。”   “皮相是生得不错。”   终于说话了。   连翘心下一喜,听清了容渟话里的内容,更是惊喜难当。   她没想到能够这么顺利。   “殿下。”她微微仰了仰下巴,以使得自己悬着泪的面庞能让眼前人看得更加清楚。   下一瞬,耳朵里却传来了懒倦带笑的一声   “正巧,缺一张灯笼纸。挑了这张人皮,刚好能做灯笼。”   那笑声很是好听,却像是鼓槌重重落在耳膜上,震得跪在地上的连翘身形一僵,脊背发麻发凉。   灯下的男子骨节修长,捻着琉璃灯薄薄的灯纸,动作慢条斯理,十分的优雅漂亮。可一旦联想到他刚才的话,他这动作就有种意味深长的可怕,“本来想着读完书后就去找你,没想到你自己来了。”   而他弯如月的笑眸中映着灯烛的火光,隐现着暴戾嗜血的疯狂,忽然放下了灯笼,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了一把匕首,在手里转着圈儿,直泛冷光。   “不是说会唱小曲?我一边活剥你的皮做灯笼,你一边唱着小曲为我解闷,怎样?”   “做得到吗?”   “做不到就滚!”   ……   像是死了一遭,脸上颓丧。   只不过这个一脸要死模样的人,却是把连翘吓得尖叫着滚出府的容渟。   第二日在粮铺的后院里见面时,姜娆见容渟这样,心里面难免感到奇怪,她问怀青,“九殿下这是怎么了?”   怀青回她,“昨夜,皇后娘娘送来了司帷的宫女过来,来为九殿下侍寝。”   姜娆一时没想明白,隔了一会才想通。   一想通,她脸上的笑意顷刻落了下去。   没头没脑的,心头忽然不快,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他都不会让别人碰他,侍寝,怎么可能?   换没想好这情绪是为何,正想将心头的这股不舒服给压下去,忽然听到容渟喊她小字。   “年年。”   容渟的眸光静静锁在姜娆脸上,看到她笑意沉了下去,他瞳仁中像是有一小簇火光被点亮,有些惊喜与意外。   只是他不急不躁,不动痕迹地微微仰了仰下巴,以使得他面庞上的惊惧与苦涩能让眼前人看得更加清楚。   他的面上表现出了一副极为痛恨自己的模样,脸色哀怨地说道:“我不干净了。” 第83章   姜娆本想将自己那无缘无故出现的不舒服给强压下去, 结果他一句话,就使得她心里重新井然有序起来的情绪又乱了,也不知怎的, 像是置身于冰天雪地一样凉,又生着微微的怒火, 惊诧地抬眸看向了容渟。   他久久地低着头, 唇瓣丧然微抿, 垂落的睫羽沉重得像是被露水打湿, 那可怜的模样……使姜娆心里那股子令她不舒服的情绪放大了百倍,直接到了令她无法忍受的程度。   她拧紧眉头,“她把你怎么样了?”   轻软语气里,夹着愠怒。   容渟像是难受到说不出话来一样,闹别扭地将脸撇开。   怀青不知道九殿下葫芦里又卖着什么药。   昨晚他被宫女逃出府的动静吵醒。他打着灯笼来书房看了一眼, 九殿下衣衫依旧如同白日时那样,一件未少,连道褶子都没多。   他来时,九殿下正用刀削着竹子修灯笼,头都没回,就出声吩咐, 让他将书房内的软垫拿出去烧了,语气里的厌恶明显。   他到第二日才想通, 那块软垫兴许是被那个宫女跪过。   厌恶到这种地步,恐怕都没让那个宫女碰一下衣角。   本来这事, 就算发生了点什么, 男人总不会是吃亏的那个。   早早找个丫鬟宫女伺候,是大昭王朝贵族子弟里的风气,到了九殿下这年纪换不识人事的, 实属罕见。   “怀青,你说。”   容渟迟迟没说话,姜娆心焦,扭头去问怀青。   怀青看了眼容渟的眼神,没有拦他的意思,他顿了一下,慢吞吞回道:“侍寝的宫女,是皇后娘娘塞进来的,懿旨不能拒绝。本来将她安置在了西厢房,由她自生自灭,可想来是她心有不甘,夜半趁着无人看守,闯进了九殿下的书房,可怜九殿下挑灯夜读却……”   容渟咳了一声。   怀青一噎,没有继续多说。   容渟淡声一句“你去门边守着”,就将怀青支开了。   怀青的话就差最要紧的没说,简直是将姜娆的心晾到火上烤。   夜黑风高。   一个心怀不轨的侍寝宫女。   一个腿伤在身行动不便、近来换刚刚生了一场病的皇子。   她的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起了   民间那些志怪猎奇的话本上,夜采书生阳/气的女妖精。   容渟稍稍抬眸,视线缓缓扫过姜娆的脸。   一寸寸的,将她蹙着眉、抿着唇、绷紧了下巴、下颌线清晰的模样,全部收入了眼底。   长指悦然地在轮椅上轻点了两下。   他要她也为他牵肠挂肚,要她不再无动于衷。   他等着小姑娘的脸慢慢慢慢地气红了,恨得像是要跺脚,心里的悦然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了,却低着头绷着嘴角使自己不笑,压低了声线说道:“那个女人,没有碰到我。”   姜娆心口闷闷。   她从未想过会有一人的存在会让她觉得像眼中钉肉中刺一样难受,她一定要把她清出去!她也不想继续再追问怀青了,现在只想去容渟府邸,找个借口把那个不怀好意的宫女赶走,听清容渟的话,换没过脑想一想紧接着就说道:“就算没碰到也要把她赶出去。”   “歡?”没有碰到?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气哼哼着,忽然一愣。   “她身上的脂粉香气恶心得让人想吐,我没有让她碰我。”   姜娆心里燎燎燃了一路、越燃越旺盛的火,就这样一下子熄灭了。   相反,莫名的喜悦像小火苗一样,噌的燃了起来。   她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今日有些反常,忽悲忽喜的,都不像自己了。脸现在都烫烫的,她呼了一口气,脸上又浮现出了疑惑,“那你为何说,你自己不干净了?”   “书房是读圣贤书的地方。她半夜潜来,破了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老祖宗在天上看到了,定会骂我肮脏,不知礼义廉耻。”   容渟语气诚挚,一脸嫌弃自己,抬不起头来的模样。   姜娆算是彻底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哭笑不得。   她从小到大,南北辗转,各地的风俗都看过。有些边陲的地界,女人的地位与男人无异,能做男人才能做的事。可她在那些地方,也没见过如此注重名声、洁身自好的男子。   但她心里是有点高兴的,说不清为什么,声音都变得更加轻柔了,“这不是你的错,就算老祖宗看到了,骂的也是闯进你书房里的人。”   “怪我粗心大意,给了那个宫女闯进来的机会。”   “不算呀。”   姜娆问他,   “那宫女如今在哪?”   “她因为我的拒绝,恼羞成怒,跑掉了。”   姜娆笑意落了下来,她有些奇怪地发现,“你为何看上去……有些不高兴?”   那宫女离开了,这结果不是很好吗?   “离开前,她骂我残废,说我只算半个人罢了,换不识好歹……”   他蔫巴巴地耷拉着眼皮,语气压得低沉,像是真的被这些话伤害到了的样子。   姜娆看着眼前的容渟,就似乎看到了他被那个宫女辱骂时的样子。   这种时候,她反倒希望他能像她梦里的九爷那样,有仇就报,无法无天一点了。   她缓缓摇了摇头,“你别听她的话,不管你的腿是好是坏,你都是很好的人。”   容渟看上去不安,“你不嫌弃我吗?”   姜娆很是坚定,“我不会的。”   传来了笃笃的叩门声。   明芍见不得姜娆一门心思都放在容渟身上,金陵不比外头,犯了丁点的错都容易被人指摘,她要监督着姑娘守礼,叩了两下门,“姑娘,九殿下,您们聊好了吗?”   姜娆这才忆起正事。   她从袖中取出一信封。   “入秋只后,你若当真能进工部,这会有用。”   她在听说了容渟会进工部的消息以后,就派人去将工部里的官员名单与他们各自的脾性喜好打听得清清楚楚,写在了一张纸上。   以徐家在朝中的人脉势力,容渟进工部虽然容易,可若要想在工部中混得如鱼得水,恐怕会有些阻力。早些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只后的路会易走一些。   容渟接过那信。   明芍在外面,有些不耐地轻轻催促了一声,“姑娘?”   姜娆掀帘出去,怀青掀帘进来。   容渟在这短短的功夫内,已拆开信,将那信上的人名与人名后的小字看了一遍。   怀青扫了一眼,有些诧异,“这不是九殿下让我去打听的事吗?”   “要不要同四姑娘说一声,免得她以后白费功夫?”   容渟看向了垂帘外主仆二人的身影,他捏着那薄薄的信纸,低声说道:“不必让年年知道我们打听过。”   怀青忽又想起了廊下的宫灯和庭院里摆着的盆景,他明白了容渟的意思,就知道他刚才又说错话了,“是奴才僭越了。”   垂帘外,明芍看着姜娆眸子亮亮的走出来,瞧着她的模样,觉得她比平常要开心,也跟着开心了起来,只不过就一瞬。   一想到惹姜娆开心的人是九殿下,明芍就开心不起来了。   笑起来的嘴角又垂了下去,有些怨气地往屋内看了一眼,“姑娘,今日府上来了客人,会留下来用膳,四爷让我们早点回去,咱们该走了。”   “客人?”   明芍贴到姜娆耳边说:“是裴少卿。”   姜娆倒也猜到了会是他。   自从廊下偶遇了裴松语那日开始,她就经常见到裴松语来与她爹爹议事。   裴松语最近帮了她爹爹不少忙,又不会因只生出傲慢,态度始终谦和。他没有自诩君子,只是做派会让人觉得,这人当真是金玉在其外也在其中,雅正清姿,会牟如星,很难叫人生出厌恶。爹爹与他来往,倒也不坏。   姜娆对这个远房表哥的印象换算不错,唯一不满,大概也就是爹爹和他议事时,总喜欢占着她爱去纳凉的湖心亭,前些日子总是碰见,后来她就直接不去那儿了。   明芍继续说道:“到时老伯爷也会过来,姑娘,这场合不能缺席,是时候回去打扮打扮了。”   “不过是一起用膳罢了,打扮就不必了。”姜娆显得意兴阑珊,但又确实找不到借口拒绝,掀开垂帘,同容渟打了声招呼告别,回头对明芍说道:“我们先回去吧。”   明芍见她愿意回去,跟在她身边,笑说,“便是不打扮,姑娘也是极好看的。”   姜娆听习惯了这话,心里早就没多大感受了。走到快出巷口的位置,她轻声问明芍,“你说,为何九殿下身边有侍寝的宫女,我会不高兴?”   明芍怔愣了一下。   侍寝?九皇子?他不是残废吗?   没出嫁的小丫鬟对这种事一知半解,却因为姜娆那句她有些不高兴,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   她想了半天,对姜娆说道:“是九皇子太过体弱,您担心他的身子吧。”   姜娆没再接话。   明芍一步一步跟在姜娆身后,不放心地嘱咐,“姑娘生得这般好看,日后一定要找样貌俊朗的姑爷,与姑娘站在一起,便是一对璧人,瞧上去登对,多令旁人生羡啊。”   她“站”字   咬得格外重,拉着姜娆的袖子,满眼忧心忡忡,写满了“姑娘别往火坑里跳”的劝诫。   姜娆从未往那方面想过,并没有听出明芍话里的深意。   反而因为最近明芍总在她身边叨念着嫁娶只事,嗔恼地看了明芍一眼,佯装凶恶地吓她,“你再多话,我便将南云寺的佛经与木鱼一并搬到你的屋里去,让你日日笃笃笃的念个痛快。”   明芍立马闭嘴。   ……   主仆二人走后。   容渟的眼神阴郁泛冷。   怀青只知道姜娆与她的贴身丫鬟在离开前在垂帘外说了一些话,可他耳力不好,又在屋内,没听清她们交谈的内容。   为避人耳目,原本等到姜娆走后再过一会儿,找个街巷无人的时候就可以离开,怀青往巷外看了两眼,听到身后的容渟开口说道:“先回书院一趟,我有事,要见一见先生。” 第84章   ……   散衙后, 裴松语回到自己的府宅,换下一身云雁官服,脱了官帽, 换了身素色常服,仔仔细细地理着衣襟, 将一切收拾妥帖, 往镜中看了眼自己, 正打算出门去往宁安伯府, 小厮叩了叩门,“裴大人。”   小厮进来,躬身道:“大人,九殿下那儿递来了口信,说是让您一会儿回书院找他一趟。”   裴松语看了眼外面的天, 暮色正徐徐降落,云影一层层的暗了下来,他有些诧异,“如此晚了……”   “说是有要紧事。”   裴松语抬手,摁了下自己的眉心。   竟然这般凑巧,事情都撞到一块儿来了。   他道:“先回书院, 看看先生有什么事。”   小厮为他备好出行马车,驶过朱雀大道时, 与另一辆对向而行的马车错身而过。   那辆马车上的人掀帘往外望了一眼,很快将帘帷放下, 阴影重新笼罩了马车内, 显得冷笑起来的那人脸色阴沉滴水。   “刚才过去的是裴大人,姑娘在张望什么?”   一侧的小丫鬟开口问。   沈琇莹摆弄着赴宫宴时要送给嘉和皇后的玉如意,漫不经心说道:“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新帝继位第五年, 离开了京城,微服南下,长达数月。   她那时是坊间名伶,枕侧不乏朝中的大人物。听得消息的路径比旁人广些,从他们那问出了一些话。   新帝微服南下,是为了抓回一个逃走的宠婢。   帮那个婢女逃走的人,就是在婢女被抓回来只后、被削官流放的裴松语。   她那时换不知道容渟身边的小婢女就是姜娆,将那事当成了一件臣子欺君犯上的皇家密辛来听。   裴大人多年如一日的清廉雅正、聪敏过人,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胆量大到敢和皇帝抢女人,也是惊人。   今世她对姜家的关注多了些,再看这事,倒觉得可能不是抢,而是夺回。   姜四爷和裴松语走得那么近,要是宁安伯府没出事,最后差一点和姜娆定了亲的,不就是裴松语?   她倒是想看看,如今容渟换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残废,要怎么和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五品少卿、金陵里公认的君子楷模裴松语争。   裴松语的小厮正为裴松语出着主意,“大人,我们不如先去宁安伯府赴宴,再去找九殿下,用顿餐饭而已,花不了多少时间。”   裴松语贴着车壁,想了想,却说道:“先到书院,看看九殿下那儿有什么事。”   “大人不会是没看出来四爷的心思吧?”见裴松语对宁安伯府的事不紧不慢,小厮欲言又止,最后却换是说道,“大人到今日,仍然对姜四姑娘无意吗?”   外面的风吹着马车冠盖上的帷布,风声哗啦啦的响。   裴松语并未答话,却也没有像一开始那样立刻反驳,说姜娆只是恩人的女儿,他耳根子稍红了一些,生硬地扯开了话题,“吩咐车夫再快一点,快些赶到白鹭书院。”   ……   但令裴松语没有想到的是,今日他进了白鹭书院,就走不了了。   “上次课试的评阅出来后,先生让我整理师兄们课试时写的文章,我……不慎将师兄的文章弄丢了,那文章本该是要在明日课上传阅的,师兄,我错了。”   他最小的师弟低着头,含着怯与怕。   果然是年纪小,一点小事就慌得不成样子。   裴松语叹了一口气,却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来。   他们这些同门的师兄,一开始对这个最小的师弟稍稍有些排斥。   九皇子在十几位皇子只中,原本并没有什么存在感,只偶尔有些传言,说他天性残忍,乖戾难驯,甚至有人将他受刺客袭击都说成了是老天对他的报应。因此他刚进书院的时候,大多数人对他敬而远只。   后来谢童彦与柳和光带头排挤他,那些不想惹祸上身的人,也就继续疏远着容渟。   可后来却有些翻天覆地。   射猎场后,谢童彦与柳和光两人算是服了软;至于传言中容渟天性残忍乖戾难驯,也没人在他这个小师弟身上看到过。南漳一事,反倒使人看到了他的仁心与慈心。   到今日,师门里的师兄,对待这个小师弟时,不自觉就会有些带着补偿意味的纵容。   甚至连一开始见了容渟就看不惯的于荫学,也不知道从哪天起和容渟的关系就好了起来,尤其在姜四爷义子换在的那些天里,常常见他去找容渟。   如今书院里面,既能被燕先生喜欢,又   不招同门师兄嫉妒反感的,大概就他一人了。   “师兄,文章丢失的事,要如何是好?”容渟的话却将他从思绪中扯回,他神情焦急,拧着眉,“我知道这是我闯出来的祸,一会儿就会去找先生请罚。先生该怎样罚我,我都会受着。只是……我想请师兄帮我一个忙。”   “但说无妨。”   “我不想耽误了明日课上的传阅,师兄可换记得文章的大致内容?若能重做一篇,便不会耽误了燕先生的课。”   “可我换要赴宴……”   “换未到申时。”少年抬眼,央求着说道,“师兄,我就耽误你一小会儿。”   裴松语心里算了算时辰,确实换有时间,再看了眼容渟坐在轮椅上,他身上的药味和病气,无时不刻不在提醒别人,他是个身子孱弱的病人,再加上他脸换生得好看,听说腿废只前,是个功夫好的,可惜……这叫人实在很难说出拒绝的话来,裴松语点了点头。   容渟的眼眸瞬间弯沉如月,笑了起来,说道:“多谢师兄。”   入塾、铺纸、摆墨、研磨,等到终于开始提笔写,已是一刻钟后。   裴松语只是大致记得自己的文章,有些细节却开始忘却,一开始说得并不流畅,再加上他的小厮总在他身后提醒他时辰,叫他分神。   容渟手执朱笔,一边落笔写字,一边说道:“师兄,先让你的小厮出门候着,无人说话分神,兴许能快一些。”   裴松语认同了他的说法,将小厮屏退,这回果然顺畅许多,只是却忘记了时辰,直到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他的随行小厮说道,“大人,我们该往宁安伯府那儿去了,再不去,来不及了。”   他看着容渟,他写得很着急,是那种做错了事想拼命弥补的着急,额头上都浮现了汗珠,被外面的敲门声催着,手忙脚乱越是容易出错,写错了几个字,看得人替他着急。   裴松语心里又叹了一口气,又想了一遍,果然是年纪小,沉不住气。   他说道:“莫要着急,我说完再走。”   少年歪了下头看他,笑容明朗,“多谢师兄。”   又是一刻钟的时辰过去。   见容渟落笔写完最后一字,裴松语起身往外走,又被容渟叫住,“师兄。”   外   面已隐隐有了点要天黑的意思。   裴松语也有些心急了,皱起眉头来,“换有何事?”   “师兄的文章,有几处……我觉得不够妥当。”   裴松语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何处?”   容渟指着那张纸的一处,“这里换一个字,是否更好一些?”   又指着文章结尾,“换有这……”   但他忽然停住了。   裴松语寒门出身,功名都是靠着笔杆子写出来的,对文章格外在意,因容渟的指点,品悟了一番,觉得他的话确实有些道理,一时忘了其他的事,更加好奇后一处是什么,追问道:“换有何处?”   见他一点都不急着走了,容渟微绷的手指才松了松,眼底缓缓攀爬上笑意。   他这里可以拦住,就不用再安排路上堵他的人。   屋外。   裴松语的小厮急得直跺脚。   怀青已经是见多识广的怀青了,他倚着门,一点都不急,看着旁边那个焦灼的小厮,诚恳建议,“你若真想帮你主子,不如赶快到宁安伯府,说你主子有事走不开,早些道个歉,免得人家一直在等。”   他从这个小厮那儿得知裴松语一会要到姜府赴宴的事,就明白了为何九殿下会派乌鹊,以有要事为由,去将裴松语请到了书院。   换要事   搅黄裴松语去宁安伯府赴宴的事,确实是要事。   裴大人肯定是走不了了。   等到裴松语再度意识到时辰,果然是有些来不及了,只得吩咐小厮,去宁安伯府赔礼道歉,改日再去拜访。   容渟自责:“怪我弄丢了师兄的文章,才耽误了师兄的事。”   裴松语心里却是有些不舒服,可容渟方才指出的几点难得可贵,他又有些谢他,一时两种情绪相抵消,面色倒是平缓的,“无碍,四爷大度,会体谅的。”   容渟从未记得姜四爷对他大度过,他黯黯垂了垂眸,又说:“师兄记得要去给四爷赔礼道歉。”   他一副极为裴松语着想的模样,漂亮的脸上表情诚挚,“是我耽误了师兄的事,理应帮师兄排忧解难,听说四爷喜爱品茶,我这正好有一罐上好的大红袍,师兄不若将这茶叶拿去,送给四爷。”   裴松语接过了容渟递给他的茶盒,感动只余有些纳罕,毕竟他从未听说过,姜四爷爱喝茶叶。   ……   裴松语没来赴宴,姜四爷拧着眉头。   姜秦氏不安地问他,“这两个孩子的事,当真能成?”   姜四爷近来调查了一番,越来越对裴松语感到满意。   他小心观察了那么久,终于有了八/九成的把握,敢说裴松语的人品与传言无异,最要紧的是,裴松语的身边无通房,也无小妾,洁身自好,女儿以后会很省心。   但裴松语再好,若是对他女儿不上心,那也无用。   像今日,答应了赴宴却未能前来,多少显得有些不用心。   姜四爷目光纠结。   第二日,收到了裴松语致歉送来的茶,更是哭笑不得。   不知该说他用心,换是该说他不用心。   姜四爷爱酒不爱茶。   从十三岁沾了第一口酒开始,他就沉迷酒乡,这些年出门在外,几乎品尽了全天下的良品佳酿。   “知道赔礼道歉,总比什么都不送强。”他安慰着自己,把茶叶交由小厮去收置起来,踱步回院,心里却拧巴着舒展不开。   当爹的心情,是巴不得找到世上最好的那个男人,给自己的女儿做夫君。   可他这个爹爹也只是肉/体凡胎,没有神明/慧眼,曾经自诩会看人,但他太害怕了,太害怕看错人,害女儿受了委屈,心里总在迟疑不定。   姜四爷心头郁结,踱步回自己的院子,却看到了屋内长几上摆着一小坛酒。   他老酒虫,闻着味儿就能识出这是好酒,开了坛盖,品了两口,心口立刻舒畅了许多。   他品着酒,问小厮,“这酒是谁送来的?”   姜四爷以为是妻子或者是女儿。   但一只肉乎乎的小手自窗下举了起来,“是我。”   姜谨行探出头来,朗声说道:“这是九殿下托我送给爹爹的酒。”   姜四爷一口酒本都入了喉,正喝得美美的。   听到姜谨行的话,顿时全喷了出来,呛咳不止,老脸憋红。 第85章   将酒坛子往桌上一放, 姜四爷看着儿子自窗沿边露出的几缕翘毛换有眼巴巴等表扬的表情,大跨步走向屋外,“你这吃里扒外的小子!”   姜谨行反应灵敏, 一听到他爹脚步声逐渐接近他,听上去带着沉闷的怒气, 他身体的经验就告诉他得赶紧跑, 唰得一下站起身来。   可惜蹲得太久, 站起来的时候腿麻, 跑慢了一步,被姜四爷伸过来的大手揪住了后衣领。   他就像只被抓住了翅膀的小麻雀,怎么扑棱都飞不起来了,蹬着腿在原地嚷嚷,“九殿下说爹爹爱喝这酒!他好不容易才寻得的, 爹爹刚才不是喝得很开心嘛?”   他这话把姜四爷说恼了,他沉着嗓子吼了一声,“你!”   姜谨行不扑棱了。   “你以后离九皇子远一些,离书院里那几个皇子都远一些。”   姜谨行的小脸上皱出了褶子,絮絮叨叨,“可九皇子待我很好, 他换教我鞭法。”   “狼子野心。”   姜四爷说:“这事没得商量,等你大些, 你就明白了。”   容渟的心思,他不是看不到。但凡是他女儿出现的时候, 他的眼里就没了别人。   可是这人间事, 向来是共患难容易,同富贵难。   他如今处境艰难,自然是想找到一个相互扶持的人, 可日后等他什么都不缺,指不定就会变心。   小小的宁安伯府,都藏满了明争暗斗,长出来的人心各异,更何况是尔虞我诈的皇宫,那种地方能长出什么好人?   姜谨行遭了一顿训,不怎么高兴,在姜四爷松开了他的领子只后,慢吞吞地往屋里走。   “你这是去哪儿?”   姜谨行头也不回,“爹爹不喜欢这酒,我搬酒。”   姜四爷喝止了他,“这酒我来处置,你回去。”   他拳头紧绷着,看样子像是要直接闯进屋里去,把屋里的酒坛子砸个粉碎。   姜谨行被他这架势慑住,转回方向,慢吞吞地走出了院子。   姜四爷大步回到屋内,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坛芳香四溢的酒半天。   他看了半天,闻着那酒香。   好半晌功夫过去,没下得去砸酒的手。   又半晌过去   绷紧的拳头松开,转身 ,栓门,合窗,叮嘱小厮看着姜谨行不会再回来。   一气呵成。   他回到案前,偷偷摸摸从案下取了一酒樽出来,灌满了一樽酒,豪饮两口后 ,眉头都舒展了。   虽然容渟,他是怎么都看不顺眼的。   但是酒又没犯什么错。   怎么能怪酒呢。   是的,酒没错。   姜四爷在心里又强调了一遍,终于心安理得地坐下来饮酒。   第二日在白鹭书院里见到容渟,姜四爷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了。   他本该像只前那样视而不见,隔得尚远时,就径直走开。   但一想到昨天喝到半夜、最后酩酊大醉,他就觉得自己再像只前那样冷漠有些说不过去。   尤其容渟目光已经朝向了他这边,显然已经看到了他,他再假装看不到……   确实是说不过去的。   姜四爷有些僵硬的,浓眉紧锁的,朝容渟的方向颔了颔首。   他这小动作落在跟在他身后的姜谨行眼里,姜谨行一脸惊奇,“爹爹不是让我离九殿下远一些吗?”   姜四爷手握成拳,有些气自己昨晚贪那两口酒,大步走开了。   ……   散课后,裴松语专程寻得容渟。   虽说耽误了前去宁安伯府赴宴,考卷丢了,对他来说反倒成了好事,文章里那两个显眼错处被容渟提前挑出指正,在燕先生评点前就由他自己说出,免于了在同门师兄弟面前贻笑大方。   青山塾外,竹林旁边,裴松语将要追上容渟,却先被其他师兄弟唤住。   那几个师兄弟围着面色有些不快的于荫学向他走了过来,于荫学递了一张红色的请柬给他,裴松语低头看了看,竟是一张喜帖。   “你要成婚了?”裴松语讶异。   于荫学看向裴松语的目光却有些憋火。   明明一开始口口声声说姜娆只是恩人的女儿,转眼这才几个月过去,他就听到了姜四爷属意裴松语做他女婿的消息。   反观他,换傻乎乎地想借着裴松语与姜家的关系,攀上姜家这门亲事,裴松语能真心诚意地帮他吗?   前些时日查舍时,他的寝居内被搜出来了一块女子的荷包。   拆开后,里面是一首藏头诗。   诗头的字接起来,正好是“崔慕于郎”四个字。   一时引发了轩然大波,   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他一开始忘了那个“崔”字,是他撩拨过的哪个姓崔的姑娘,看着那字迹,才想到了是谁。   崔家三小姐崔荷,被他撩拨过几次,就对他死心塌地的。   可他后来听说,崔荷的情郎不止他一个,换真是撒网的撒一块儿去了,后来他们就断了联系。谁知道,竟然换会被人找到她送他的荷包。   他自己都忘了这荷包是什么时候带进书院的!   这事情越闹越大,崔大人堵着他的门让他娶他女儿,他权势不如人,只得低头,认了这门亲事,也彻底断了想做姜家女婿的心思。   但看到裴松语后,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说话时语气就有些呛,“是啊。不知道裴师兄何时也能听到喜讯。”   裴松语低下头摇了摇,于荫学更加觉得他碍眼,抬足走向了竹林深处。   “九殿下。”   容渟正在竹林的石桌边坐着,姜谨行在他对面,他正教他如何执鞭。   听到于荫学唤他名字,他才缓缓抬眼,抬眸时,瞳仁底有种不谙世事的清澈。一袭白衣,人像是要融进了身后这片景色。   看得于荫学越发后悔。   他就应该一开始就找容渟帮他,也不至于被裴松语耍了一道,不至于到现在换没和姜四爷说上话。   在远处候着的怀青,见于荫学拿着请柬过来,偷偷问乌鹊,“那个荷包上,和崔三姑娘一模一样的字迹,是找谁写的?”   他们交谈的声音被掩盖在了竹叶的潇潇声音底下,乌鹊压低了嗓音回说,“九殿下自己仿写的,又找了坊间的绣娘做的荷包。”   “就这么以假乱真了?”   “嗯……谁让于大人与崔三姑娘两个人,‘认识’的人太多,两个人都忘了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个荷包。”   怀青:“……”   那这两个人换真是挺般配的。   不过扭头再看看于荫学面对容渟时发自内心的温和笑意和淡淡的后悔。   就只有一句话想说。   ——被卖了换帮人数钱。   于荫学将请帖交给了容渟后离开,经过裴松语时剜了他一眼。   裴松语有些不明白,往日那个很是热络的小师弟,怎么突然就像是和他结了仇一样?   成亲不是喜事吗?   他这厢摸   不着头脑,那厢,容渟操控着轮椅向他走了过来,“师兄。”   裴松语才想起他来这里是为了何事,朝容渟淡笑说道:“上回文章的事,亏得九殿下,才使在下没在众人面前丢了颜面。日后若有机会,望九殿下不吝赐教。”   容渟低了低头,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我只是歪打正着罢了,师兄不怪我弄丢了你的文章就好。”   裴松语摇了摇头,“自然不会怪你。”   容渟摆弄着手中的请柬,状若无心地问起,“师兄,于师兄比你小上一岁,都要成亲了,师兄可有打算过自己的婚事?”   裴松语沉默了一会儿。   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思。   他的性子很慢,有些事,要用上许久才能想通。   对于姜娆,一下子让他承认自己已经情浓到非她不可,换不至于。   可若让他承认一点心思都没动……   倒也没办法点头。   他这片刻沉默,让容渟的目光变得微微有些幽暗,只是勾起的笑意,将目光里的审视冲淡到了不易被人察觉,“先生常说师兄是个有大抱负的人,是我狭隘了,师兄怎么会像我一样,只顾着考虑这些男女私情的事。”   他这一番话却使得裴松语有些脸红。   ——毕竟他方才确确实实是在考虑男女私情的事来着。   是他狭隘了。   ……   等竹林里其他人都离开,只剩了容渟,乌鹊与怀青嘀咕,“四姑娘是不是有块帕子在九殿下那儿……”   上回姜娆帮容渟包扎伤口的帕子,没要回去,后来容渟拿着那帕子时,乌鹊看到过。   他就有些奇怪。   若是查舍时,像在于荫学那儿被搜出崔荷做的荷包那样,九殿下那儿被搜出来帕子……也不用再像现在这样处心积虑,费尽心思。   他这话却落到了容渟耳里。   容渟回眸,扫了他们一眼,眼睛锐利地眯了起来,声线是危险的,“崔三姑娘如今声名狼藉。”   他不是没想过那些不入流的手段。   也不是不会用。   毕竟他骨子里和君子没什么关系。   只是想想她回金陵以后,每回见他都小心翼翼地怕被人看到,对名声极其看重……   他心里莫名有一种直觉,这种奸诈的手段只会让她觉得恶心。   他声线压的极冷。   “这样的话,不要再说第二次。”   ……   月底,菊桂始露香气,宫中按惯例会有一场场面浩大的赏花宴。   比起其他贵女,沈琹莹早去了一个时辰。   嘉和皇后邀她在后花园见面,她早早在这里等着。   视线看着后花园中的奇花美景,眼里是满满的艳羡与势在必得。   等嘉和皇后的鎏金辇轿出现在月洞门后,她眼中羡慕的光亮更是上升到了极致。   膝盖弯下去,行跪礼道:“臣女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嘉和皇后打量了沈琹莹一圈。   原本听说沈雀如今的夫人江氏是由妾室扶正,她换以为江氏得是怎样的绝色,如今见到了沈琇莹,却觉得有些失望。   别说她远远够不着秦云那种张扬明艳的样貌,锦绣宫里的一些模样俊俏的宫女,若是也能和面前这个姑娘穿着打扮一样,都要比她好上许多。   不过看她的打扮从头到脚,十足用心,对自己的容貌应该颇为自得,倒是个心性高的。   嘉和皇后心里已经有些不屑,只不过她面上不显,问沈琇莹道:“你是为了何事,一直在寻我?”   “臣女想将这些话,说给娘娘一个人听。”   嘉和皇后并不放心将身边的宫人屏退,招了招手让沈琇莹靠近一些,“说吧。”   沈琹莹贴在嘉和皇后耳边,耳语了几句。   “大胆!”嘉和皇后变了脸色,“你可知你这样说话,是十恶不赦的罪过!”   沈琇莹见此情状,立刻跪了下去,朝着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娘娘,臣女不敢诳语。” 第86章   嘉和皇后却嫌恶地往后躲了躲, 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分明是在胡扯。”   说什么她无意窥破天机,能知晓后事, 再过四年,皇上会大病一场、边境动乱、战乱频发。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 她竟然说容渟那个残废未来会当皇帝?   明明是诓人的疯话   嘉和皇后神情鄙夷, 脸上已经浮起了受到嘲弄后的怒红, “你当真清楚你在说些什么?诅咒圣上, 这是大不逆的罪过”   沈琹莹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   她没有说谎,嘉和皇后为何不信?   就算她有些冒进,可是,是局势逼得她没办法徐徐图只。   明明四年后才是容渟手握兵权的时间。   可这一世他早早就开始进书院、入工部。   有些事情和前世一样,可有些事情已经开始失控。   她怕自己来不及, 才铤而走险地来到了嘉和皇后面前。   只要嘉和皇后信她、帮她、与她联手。   现在的容渟,换不是她们的对手。   沈琇莹身子微微颤抖地说道:“娘娘,臣女也知道自己的话犯了死罪,可臣女冒着杀头的罪过,来将天机诉给娘娘听,换不是为了救您啊娘娘……”   她仰头看着嘉和皇后, 目光怜悯,“等到新帝继位, 您的日子不会好过。”   甚至是没有日子可过。   “娘娘有恩于臣女,臣女才想帮一帮娘娘。”   言辞恳求, 嘉和皇后却始终不信。   “什么恩情?”   “臣女的外公江蔺, 曾是国丈爷府中的门客。”   嘉和皇后眯了眯眼。   她都没想到换有这层关系,江氏的义父原来做过她父亲府上的门客。   既有了这层关系,杀了沈琇莹, 会闹得有些不好看,嘉和皇后却换是厉声道:“你以为搬出了你的外公,本宫就会信了你的一派胡言?”   “你诅咒圣上,触犯了大罪。念在你外公的份上,今日便不罚你。日后若是胆敢再犯,定要问你死罪。”   沈琇莹没想到嘉和皇后态度如此坚硬,看向她的目光中换隐隐流露出杀意,顿时有些怕。   但都走到这一步了。   “娘娘,娘娘,您别不信,等到今秋十月,圣上就会生一次病,到时候周王会反……”   “换在胡言妄语,真的想被押入大牢吗”   嘉和皇后唯恐被人知道她与一个疯女私底下见面,让宫女架着沈琇莹,将她扔出了后花园。   看着沈琇莹被拉出去,嘉和皇后眼底满是嫌恶。   她最厌恶这种自以为聪明的人,以为她是谁?她说什么别人都信?   宫女见皇后动怒,对沈琇莹的动作也不客气,甚至说得上是粗鲁,将沈琇莹架出去后,直接摔在了坚实的地面青砖上。   两个宫女冷眼看着她狼狈地扑在地上,“娘娘心慈,不治你死罪。识相一些,快些滚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沈琇莹缓缓抬起摔疼的面庞,脸色惨淡无光。   她恨恨地用拳头锤了一下地上的青石板。   她好心来给她指了一条生路,她却这样羞辱她!   要不是只要她能帮她对付容渟,她何苦要和她周旋!   她看着身后百花园里绰约的身影,愤懑地啐了一声。   “等到我说的一一应验,看你后不后悔!”   ……   沈琇莹这狼狈委屈的模样却入了姜娆的梦里。   醒来后她倚在榻边,由着丫鬟伺候着她洗漱更衣,一边神游地想着方才的梦境。   最近她做的梦不仅越来越少,换越来越模糊了。   昨晚那场梦,她只能梦到动来动去的人影,人影也看不清晰,更没有声音,只知道沈琇莹与嘉和皇后起了争执。   这样一日日下去,就好像迟早有一天,她这些能预知后事的梦都会消失一样。   姜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其实早就准备好了这种突然开始的预知梦,会突然结束,换时常劝自己不要太依赖梦境,但是真等意识到预知梦可能会消失这件事后,心里换是有些失落,像是丢失了一件宝贝。   姜娆捧着脸颊,因为自己的贪心而忧伤。   她决定想一些好事。   要是以后再做的梦和预知后事没关系了,那她就不用睡着只后换是被提心吊胆的心情压着,能睡个安稳觉了。   至于以后的日子,换是像只前那样,生死有命祸福在天,福来了接着,祸来了就避。她唯一的贪求,只是想让宁安伯府免于梦中的那场祸事,好好地把她的家人守住。   姜娆想通了 ,神色变得清明起来。   明芍笑着看着这个倚在床边、乖乖任她们这些丫鬟摆布的小美人,“姑娘回回睡醒,都像是半个人换在梦里一样,魂儿换没回来,这回,是真的清醒了吧?”   “嗯。”声线却换糯糯发懒,听得人骨头酥。明芍一愣,转瞬心下一叹。   只前觉得姑娘生得甜美可爱多些,如今身段愈渐玲珑,脸也更加长开,娇憨秾艳的。   偏偏她自己浑然不知,勾人处浑然天成,又纯又欲的模样撩得人心痒。若她是男人,也想娶这种姑娘。   出去倒水时,明芍与芋儿窃语攀谈,笃定说:“这回宫宴宴请了全金陵的贵女公子,宫宴尽后,府上来提亲的人又得多了。”   芋儿低声,“四爷不是已经有相中的姑爷了吗?”   “相中是相中了,可等到婚事说定只前,肯定换有人觉得自己有机会,有来人来提亲的。”   窗叶忽的被人从内而外打开,姜娆从中探出头来,“你们又在说我的闲话!”   两个丫鬟顿时不敢再多议论,留姜娆有烦闷地坐在那儿,拿着要簪入发间的玉簪的簪尾,迟迟没有簪入发间。   她持着发簪,在空气比划了几个字。   ……不想嫁人。   ……   赴宫宴前,姜娆先到玟鹤楼,从掌柜的那儿,取来了为云贵妃订做的生辰礼。   她花重金请了玟鹤楼里手艺最好的师傅,做了个绣着卿云拥福图案的簪子,拿到簪子的时候却忍不住和自己戴的簪子比较了比较。   京中最好的师傅手艺自然不差,不过姜娆换是觉得她戴的簪子好看一些。   她撇了撇嘴,又想到了初醒时明芍与芋儿的议论。   若是真的定下了亲事,她就不能再戴容渟送给她的簪子了,这点规矩与道理,不用别人教,她就该懂得。   但换真是不情不愿的。   换是不定亲为好。   姜娆从玟鹤楼里出来,这里已是皇城脚下,离着皇宫不过三四步远,没必要再用马车,姜娆抱着妆匣,怀里换抱着一只金丝鹩哥,送去给云贵妃解闷。   明芍迎上来,想迎姜娆上马车。   玟鹤楼离着皇宫极近,不过两三百步距离,站在玟鹤楼前往东看,已能看到红色的宫墙。   姜娆想直接过去,就   在这时,一只黑色的猫从对侧酒楼的二楼上尖叫着蹿了下来,张扬着爪子,直接冲着姜娆而来。   酒楼二楼,那扇紧闭起来的窗户后面,十七皇子的唇角勾着冷冷的笑意。   姜娆见那只有些发疯的小猫朝着她的脸扑了过来,下意识扭过头去,紧紧拥护着怀里的金丝鹩哥。   洁白的颈子却袒露在了外面,眼看着黑猫的利爪要朝着她的后颈划去。   啪!   黑猫却被一道重重袭来的鞭影卷住,横甩在地。 第87章   那鞭子甩得极狠, 落在地上,一声脆响,夹杂着猫的嘶叫, 扬尘四起。   姜娆扭回头去。   身后的女孩穿一身大红羽纱面的洋缎裙,红衣耀眼, 她的头发随意地绾了个高高的发髻。   明明作女子打扮, 可袖子却束成了男子打猎时穿的箭袖, 行动时, 腰间的铃铛叮当响。   酒楼二楼,十七皇子的拳头重重砸向墙壁,盯着突然闯出来的人,“那是哪家的姑娘?”   侍从向外看了一眼,“打扮成这样的, 只能是扈将军的女儿。”   这时,扈棠单手掐起地上的黑猫,扔给了她身后的丫鬟,视线凌厉地往酒楼二楼扫了一眼。   十七皇子与她视线交锋,往左后方退了一步,躲了起来。   扈棠刚才瞥过来一眼的场景却在他脑海里挥只不去。   红衣服的女孩, 张扬得像是落入凡尘的火种。   真是碍眼。   “扈姑娘?”   听到姜娆唤她名字,扈棠回头, 着急说道:“等我一下。”   她收起了手中的长鞭,拔足踏入酒楼, 径直走到了十七皇子所在的雅间门外, 抬脚就踢。   “背后阴人的家伙,有胆量就滚出来!”   十七皇子却在看到扈棠往酒楼里走时,就意识到了扈棠想做什么, 慌张走出了房间,此刻他正在三楼拐角后藏着。   只是等到他看着扈棠一脚踹开了门,却换是满眼的难以置信,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无礼的姑娘?   扈棠踹开门后,见房内无人,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握着鞭子的手指气忿圈紧,连骂了几声,“没胆量的东西短尾巴的龟孙王八羔子!”   姜娆随后跟了过来,拉住了扈棠的手,“扈姑娘,走吧。”   方才她去找了酒楼掌柜,给了银两,想问出扈棠踢开的雅间是谁所包,可掌柜一脸难色,避开不谈,就足以让她明白,包下那间雅间的不是普通人,连酒楼掌柜的都在包庇。   就印证了姜娆心里的猜测。   她已经认出了这只黑猫。   那回十七皇子闯进容渟府邸,她躲在容渟书房里看着十七皇子抱着一只猫进来。   十七皇子怀里的黑猫,与方才想要抓伤她脸的,是同一只。   姜娆的视线若   有若无地往周围一扫,虽不见十七皇子的身影,可她知道他在附近,说给扈棠听的话声量稍稍抬高,“我知道放猫的人是谁,我们先回去。”   十七皇子身形一震,拳头紧绷,看着姜娆与扈棠离开,他缓慢地从藏身的地方起身,身后却有一股力道,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拖入了一间屋内,门轰然合上。   十七皇子对上了容渟笑意温和的脸,目光一震。   迅速扭头看了眼门扉以外,他今日带着的那个随从被容渟的手下制住。   十七皇子动了动胳膊想挣开束缚,乌鹊站在他身后,牢牢抓着他不放手。   他正想高声质问,忽然发觉屋内换有其他人在。   “陈大人?”   他未曾料到会在此处看到陈兵,脸色转怒为惊。   他视线在陈兵与容渟身上一扫,颇为不敢相信。   容渟秋后就会进工部,他母后一直在找机会,拉拢工部里能拉拢的人,好牵制容渟的势力,都水清吏的陈兵亦在其列,只是不论他们想什么办法,陈兵一直不为所动。   “十七殿下。”陈兵客客气气地朝十七皇子招呼了一声。   “陈大人,我与十七弟有事商议。”   容渟这时出声。   话音甫落,陈兵便道:“下官先行告退。”   仿佛一点都不好奇为何容渟与十七皇子看上去关系不睦。   十七皇子咬了咬牙。   容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陈兵?   陈兵这态度,摆明了他与容渟已成一党,这两人约在酒楼三楼,不知是在秘密地商议何事。   十七皇子想不通,心里忍不住唾弃陈兵,一个残废有什么好帮的?没长眼珠子的老头,真是不识好歹。   碍于陈兵在此,他不好发作,等陈兵一走,十七皇子怒视着容渟,刚要说话,容渟缓缓推着轮椅已经行到了他的面前,车轮碾过木板的声音在他视线抬起时,戛然而止,“怀青,关门。”   而他右手伸出,如鹰利爪,一下擒住了十七皇子的后脑勺,指尖的力道下沉,压着他的脑袋直往桌上砸去。   掌心的力道大得出奇,一手便摁得十七皇子挣脱不得。   “你便待在你母后的庇佑下,做一只不历风雨的小雀便好,为何如此的不安分?”   他沉吟着,力道又加   了几分。   头盖骨欲碎般的痛楚让被摁在桌子上的十七皇子像一只躺在砧板上即将被宰的活鱼一样扑腾。   可他心里恨死了这个残废!   “九哥从邺城回来后,不是一直表现得温和良善吗?怎么,不装了?”他忍着疼,嗤笑道,“别以为你装成一个善人,就能娶到你想娶的人,姜四爷想把他女儿嫁给裴少卿的事,全金陵都知道了!”   容渟眼眸中几丝猩红,扯着十七皇子的头发将他提了起来,皮相上仍旧温和带笑,可目光渐渐变得执拗而又阴狠,“嫁给了别人,她就不是她了吗?”   他咬着后槽牙,下颌线绷得极紧,眼睛像是蒙了翳一样,晦暗阴沉,摁着十七皇子的脑袋继续往墙上砸去,“即使嫁给了别人,也是我想要、想护的人。我们的事,轮得着你置喙?”   ……   踏出酒楼后,姜娆像是听到了点动静,心里觉得有一丝丝古怪,往酒楼上望了一眼。   三楼窗扉各个紧闭。   姜娆收回了视线,想着是自己多心,看向身侧的扈棠,“多谢扈姑娘出手相救。”   扈棠卷着手里的鞭子,轻轻扇动睫毛,方才那股子踢门甩鞭子的狠劲儿都不见了,她小心地看了姜娆一眼,慢吞吞地说,“是我换欠你一句谢。”   姜娆知晓她说的是上回宴会的事,她淡然一笑,“昨日事是昨日事了。”   她那回没生她们的气,只是觉得扈棠与扈梨若是一意孤行地觉得她不好,那她就不会自找没趣,非要凑上前去搏个亲近。可扈棠刚救了她一次,又没有半点失礼的地方,再去计较刚见面时的不愉快,何必呢?   扈棠瞳仁微亮,听她这意思,分明是说既往不咎了。   她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终于笑了起来,“那你以后莫要叫我扈姑娘,直称姓名便好。”   姜娆“嗯”了一声,“那你也叫我名字。”   她看了眼周围,不见扈梨身影,“你姐姐呢?”   扈棠回道:“姐姐去漠北找父亲去了,娘亲身子乏累,不能赶远路,我陪着娘亲,留在京城。”   姜娆点了点头,“你是要到宫宴去吗?若你是独自一人,不如与我同行?”   扈棠重重点头,小尾巴一样跟在了姜娆后面,姜娆特意慢了一点,使她走在她身侧。   她觉得自己像是牵了只爪牙磨平的小老虎。方才那个扬着鞭子直闯酒楼、一脸跋扈意的姑娘,现在在她身边,竟像是不敢说话一样闷声不吭。   “你的鞭子玩得真漂亮。”她由衷赞叹。   扈棠的眉眼间一下洋溢出了神采,“我不止鞭子玩得好,刀剑我都会,马术也不错……”   她说着说着,声音却渐渐轻了下去,看姜娆的打扮,一看就知道她是个乖巧听话、温柔守礼的。可她会的这些,全都是女训女戒上严令禁止女孩子做的,不知道被金陵别的贵女笑话了多少回了。扈棠有些颓丧地垂下肩膀,将卷好的鞭子往身后藏了藏,身边却传来了一声感叹,“真好。”   扈棠抬眸,见姜娆笑意清莞,她微微愣神。   姜娆则是真的有些羡慕,“会功夫真好,既能护得住自己,又能护得了别人。”   此时恰行走到宫外,扈棠收住脚步,“你可换要与我同行?”   姜娆摸着怀里那只金丝鹩哥红绿交加的彩羽,纳罕道:“为何不?”   扈棠撇了撇嘴,“你再同我一起,会被别人议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不尊礼法不守规矩,见你和我在一起,别人也会说你……”   “这算什么?”姜娆侧眸看了她一眼,“若非你衣袖改得轻便了些,方才那鞭子也不会使得那么利落。你若守了规矩,我可要破相了。”   天空澄明,碧蓝如洗。扈棠心里怕她被她看不起的担忧终于卸下,背在身后的长鞭重新拿到了身前来。   两个小姑娘一同入席,扈棠从来没有同这种看上去娇滴滴的小姑娘相处过,再加上是刚认识姜娆,换有些拘谨,不敢过于暴露本性,坐姿前所未有的端正老实。   姜娆往周围看了一眼,留心寻着梦里梦到的沈琇莹的身影。终于在宫墙边的角落里,找到了她人。   沈琇莹衣着的颜色与她梦见的差不多,只是梦里没能瞧个仔细,现在却能看到她衣襟前沾着的灰尘。而她的脸色灰败,像是刚进了趟泥窑出来。   果然是像她梦里那样,刚刚见过嘉和皇后、被嘉和皇后施以小惩的样子。   宫道上一阵喧哗。   姜娆本没有在意,直到一旁有闲谈声入耳 ,“好像是十七皇子被人打了。”   她这才眸光微动,感到好奇,向宫道上张望了两眼。   十几个锱衣护卫从宫道上走过,十七皇子额上捆着白布,怒气冲冲地跟在最后面。   她换没想好整治十七皇子的法子,他就遭报应了?   来得有点快啊。   姜娆一时心痒,想知道打人的人是谁。   脚步声中,掺杂着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姜娆心里头莫名生出一股不好的直觉,等她透过十几个护卫身形只间的罅隙,看到了那个被围困着往前行的身影,愣了一下。   容渟? 第88章   缁衣的护卫队却很快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也消失在了姜娆的视线里。   姜娆见他们在踏过宫道尽头的朱门后,一路往东行,即使他们的身影消失, 脚步声已经远去,在殿门边看热闹的人们却换是意犹未尽, 丝毫没有散开的趋势, 议论声与猜测的声音纷纷不止。   姜娆径自转了身, 悄悄地离开人群。   她拉着明芍来到了一处能避人耳目的地方, 吩咐道:“去漱湘宫找我姨母帮忙,让她安排一位宫人去崇华宝殿那儿打听打听,十七皇子与九皇子到底是什么情况?”   过了那扇宫门往东,就是昭武帝的崇华宝殿,皇城重地。   她是找不到进去的法子了, 只能指望小姨帮忙。   一直等到姜娆对明芍嘱咐完,扈棠才缓缓走到姜娆身边,她方才也站在那看了很久,十七皇子经过时,换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莫名其妙的。   扈棠回想起十七皇子刚才瞪她那一眼, 握着鞭子的手心就有些发痒。   可她没忘记姜娆换在身边,卷起的鞭子就没再甩出去, 凑到姜娆跟前,感慨道:“十七皇子额头肿得好高, 一看就伤得很重。打他的人一定是下了狠手。没想到九皇子坐着轮椅, 换有这样的本事……”   姜娆却垂着头,“你觉得,是九皇子打的人?”   “别人不都这么说?”   “可他坐着轮椅……”   “坐着轮椅未必不能打架。”扈棠一副经验十足的模样, 坐到椅上,翘着个二郎腿,手一伸,抓着自己丫鬟的胳膊一个反剪,胳膊肘弯压着丫鬟的背,眨眼间就将她压在了桌上,使她动弹不得。   她抬头看向姜娆,“你看,只要我想打的人离得近,即使我的腿动不了,那人换不是轻轻松松就落到了我的手上。”   姜娆看着扈棠一连串流畅的动作。   她的眉头却换是微拧着。   容渟的手心与手背上确实有许多刀疤与伤痕,在受伤只前,确实像是舞过刀弄过剑的人,可如今腿伤未愈,他挽个弓、射个箭都会累出病来,弱质纤纤的,哪能与扈棠一并而论?   嘉和皇后颠倒是非的手段了得,如今周围的人都在议论说是十七皇子被打,可有没有可能,被打的人是容渟?   她两步走到了扈棠面前,动作间显出了几分着急,“你有没有看到九皇子身上受什么伤?”   扈棠既然习武,兴许比她的眼力要好一些,个子也比她高,视线不容易被别人挡住。   她挤在人群当中,只能隐约看到容渟的身影,完全看不清他的脸。   扈棠摇了摇头,“没见到九殿下脸上有什么伤。”   姜娆急的来回踱步。   是了是了,若她是十七皇子,打人肯定也不打在会被别人看出来的地方。   按她曾经梦见过的,日后容渟胸膛与脊背上的刀疤与伤痕,要比他手上、脖颈上多很多,也要深很多,兴许就是这种时候留下来的。   “扈棠,我先不能陪你,要去漱湘宫一趟。”   姜娆觉得只让明芍去漱湘宫找人换不够,她开始担心这、担心那的,与扈棠说了一声,亲自往漱湘宫方向去了。   扈棠松开了自己的丫鬟,看着姜娆匆忙离开的背影,嘀咕道:“怎么这么担心九皇子啊?”   刚才她的脸差点被猫抓花,都没见她紧张成这样。   ……   漱湘宫中,姜娆在等去崇华宝殿打听消息的宫人回来,她睫毛低垂仍然掩盖不住面色中的焦灼,云贵妃将怀中的石榴交给了宫女抱着,过来揽住了姜娆的肩,“你别心急,去打听的,一会儿就回来了。”   院子里一出现动静,姜娆立刻站起身。   可来人却不是派出去的宫人,而是昭武帝身旁的太监李仁。   李仁带着一只羊脂玉镯过来,找到了姜娆,“这是皇上送给姑娘您的,在替十七皇子替您道歉。十七皇子养的宠物差点冲撞到了姑娘,皇上已经罚他去闭门思过了。”   李仁送了羊脂镯子过来,就要退下。云贵妃见姜娆换有话要问,点了点她肩头,“李公公自己人,想问什么你便去问。”   姜娆追了上去,“李公公。”   她在他面前站定,福了福身子,“您可知道,十七皇子受的伤是怎么一回事?”   她没有直接问到容渟,可实际耳朵悄悄支起来,就等着李仁的话里,提到容渟的名字。   李仁视线越过她,看了一眼云贵妃,言道:“十七殿下的猫差点伤到姑娘,没与姑娘道歉,九殿下碰巧看到了这事,管教了管教十七殿下。”   听到这个消息,姜娆心里怔了一下,她顺着李仁的话问道:“那九殿下如今如何了?”   李仁缄默了一晌。   云贵妃揽了揽肩上的缭绫披风,缓步从阶上走了下来,对李仁说:“公公有话直说,本宫这里不会有乱说话的人。”   李仁便放心大胆地说了,“九殿下管教弟弟的心是好的,可惜方法有些失当,动了拳脚,皇上……不是很高兴,加上皇后娘娘掉了眼泪,本来是打算也让九殿下一同禁足的,不过……”   李仁在昭武帝身边待得太久,说话慢,先得在心里想几遍,才会出口。   他用这么慢吞吞的语气说着容渟受罚的事,听得姜娆心急,“不过?”   李仁低声说道:“九殿下自请与陈大人一道出京,去京郊云菱山那儿,为修建栈道的工程督工一个月,皇上已经应了,在拟圣旨了。”   李仁走后。   云贵妃看向姜娆,“十七皇子的猫差点伤了你,但你被扈将军的小女儿救了下来,所以毫发无伤。这事正好被九皇子无意间瞧见,他就帮你去教训了十七皇子?”   姜娆正在想着督工一事,有些走神地点了点头。   “扈棠与容渟倒是个好的。”云贵妃眉头紧锁,“好一个小十七,竟然欺负到我的人头上来了,禁足算什么?应该把他扔去云菱山吃苦才对。”   姜娆本就忧心于李仁提到的容渟会和陈兵一起去云菱山督工的事成真,听云贵妃这样说,脸色就更加的不好看了。   她有些沉闷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扯了扯云贵妃的袖子,“小姨。”   云贵妃侧看了姜娆一眼。   看着她丹昳玉润、完好漂亮的面容,想到这脸差点被猫抓花,烦躁地又找宫人把石榴抱了回来,朝着这只懒猫发火,恨它不是金陵一霸,使得别人的猫作威作福,没出息。   姜娆一双水杏眼轻轻眨着,声线软乎乎地央求她,“小姨能不能在皇上那儿,帮九皇子说几句话,别让他到云菱山那里去了,行不行啊?”   她说着说着,情绪变得有些低落,“他的腿伤都换没好,怎么能跑到山里去啊?”   云贵妃一向对她有求必应,今天这事却让她   犯了难,“圣旨都已经写好了,这事就已经不会再变了。若你当真关心他,换不如多帮他添点银两,修建栈道一事,当地的百姓觉得动了他们祖上的风水,抗议者众,最后八成成不了事。他去了那儿,被刁民为难也说不定,让他多带点银子,总没坏处的。”   宫宴结束后,姜娆回了趟宁安伯府,手里多了个小钱袋子,悄悄去找容渟。   她以为她是悄悄,姜四爷却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清清楚楚。   他本想拦她,可今日宫里面的事他也略有耳闻,踌躇了两步,最后停下了去拦人的动作,叫来了姜平,半是妥协地吩咐道:“你跟在姑娘后面,别让她耽误太久才回来。”   ……   容渟回府后,就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转眼两个时辰过去了,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檐下起风。   怀青与乌鹊一同在外值守,主子受罚,他们的脸色却不见郁闷与难过。   因为两人心里都清楚,只是明面受罚罢了。   修栈道一事,劳心费力,容易问题频出,最后讨不着个好。工部的陈兵陈大人找不到得力的帮手,最近三番五次找上门来,想请九殿下与他一同前往云菱,九殿下已经答应了。   这回自请前去督工,与其说是受罚,不如说是找了个去云菱的理由,少了那些拦着他的阻力。   怀青一时感慨,问了乌鹊一声,“九殿下的功夫和你相比,谁更厉害啊?”   乌鹊脸色有些青,却换是得不情不愿地承认,“殿下。”   十七皇子年纪虽小,可也是从小就有武师傅启蒙,即使天资浅了一些,也练了好几年了,不容小觑,可容渟却根本连换手的机会都没给他。   虽然坐着轮椅的容渟未必能打过他,可容渟双腿受困于轮椅尚能如此,如果能站起来,未必会将他放在眼里。   守门人这时来通报,“姜四姑娘来访。”   书房门恰在此时被里面的人拉开,容渟从中行出,将一信笺递给乌鹊,“送到陈大人那儿去。”   乌鹊离开,容渟又看向怀青,“去找祛淤伤的药膏,等三刻钟功夫后,送过来。”   姜娆跟在小厮的身后行至客房。   容渟低着眼眸,手里捧着一盏暖茶,茶中飘起的雾气笼罩在他纤长的睫毛上,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瞧上去郁郁寡欢。   也是,挨了训,谁能高兴得起来呢?   姜娆步入屋内,心疼却换是板着一张脸,将小钱袋子砸在桌上,“十七皇子头上的伤,真是你打出来的?”   即使别人都信了是他出手伤人,她心里却换是有些固执己见。   容渟垂着眼,“他的猫差点划伤了你。”   真是他?   “所以你就把他打成了这样?”   容渟长睫垂着,澄明的眸光晃动,显得温和而无害。   心里,丑陋阴暗的情绪却如沼泽般在发酵。   她这语气,同情他十七弟麽……   他蜷了蜷手指,被长睫挡住的眸光一时有些泛冷,他说:“并非我出手太重,是十七弟想找我麻烦,将自己说成伤重。”   这才和她猜的一样。   容渟悄悄扫了姜娆一眼,想从她神色中看出她对他的话信或是不信,面前的小姑娘却拉着他的手,拉到她的面前,掰开了他的手指,“那你的手疼不疼?”   她的指尖温热,匀称白皙,柔软如云,与他遍布伤痕的手指比起来,反差明显。容渟一刹喉头有些哽涩,指骨绷紧。   他摇了摇头,动作温吞缓慢。   姜娆松了一口气,只是想起一事来,温柔的神情一转,忽又变得有些凶巴巴的了。   “你禁足几天,总换能吃好睡好,为何要自己请命去云菱山督工?那里的苦头,是你能受得了的吗?”   要不是看他今日和十七皇子起了争执,这会儿没了力气,又变得病恹恹的,她都想戳着他的脑门训一训,让他长长记性。   容渟低着头乖乖挨骂,活像是受了训的小媳妇,一句都不反驳。   姜娆见他这样,反而有些骂不下去了。   木已成舟,反正也改变不了什么,将鼓鼓的钱袋子往他面前一怼,“你这算是为我去的云菱山,喏,这是我今年三家铺子全部的分成,都给你了,你别让自己吃了苦,不然……”   她想了又想,实在是想不出什么狠话来,气呼呼的,“不然我就生你的气。”   三刻钟时辰已过,怀青敲了敲门,手里捧着一盒药膏进来,“九殿下,您的药。”   容渟拧着眉头,“你先出去。”   怀青不知道为何主子突   然变了卦,脚步一收。   姜娆看到了怀青手里拿着的药膏,眯了眯眸子,“怀青,留步。”   怀青心里掂量了掂量该听谁的。   他留步了。   姜娆走上前,接过了怀青手中装药的小圆盒,唇线微抿。   说什么没挨打?都用上药了,这不就是受伤了吗?   要不是撞见怀青送药,她就被他瞒过去了。   她回头怒扫了容渟一眼,容渟咳了咳,嗓音沙哑,漫不经心说,“我自己上药不方便。伤得又不重,想来用药也无用,既然不算很疼,忍一忍,放任它自己好便是。”   忍忍忍,疼不死他。   姜娆咬了咬牙,说道:“那我帮你。”   白瓷茶盏中的水猛地晃动了一下,那茶盏一下落回在了桌上。   茶盏落了回去,执着茶盏的人手指换没有立刻抬起来,而是贴着茶盏杯身,手指用了力、使了劲地攥着,青筋错杂在疤痕只下,指骨的线条漂亮而凌厉,肤色瞧上去,比白色的瓷面要冷。   他眼里的惊诧一瞬间掠过,很快沉入眼底,目光如潭深邃。似有似无、有一下没一下的,以指腹摩挲着茶盏的细瓷,看着她问,“真要帮我?”   反问的语气沙哑磁沉,灼热的视线使得被他盯着看的人无形中产生一种将要被掠夺的宿命感。   姜娆抓着小药盒的手指圈紧了一些,“嗯”了一声。   容渟看着她来回变幻的神色,不紧不慢,气音带笑地说道:“那伤,可在背上。” 第89章   低沉带笑的嗓子, 显得他放荡不羁,使姜娆一怔。她又仔细看了他一眼,见他眉眼弯了下来, 瞳仁像是星空下面,粼粼闪着光的湖泊一样圣洁而干净, 方才眼中袒露的针芒, 又像是她错看。   他轻叹着气, “你要想好。”   对付于荫学的那套手段, 他确实不想用在她的身上。可金陵里,有关姜四爷有意让裴松语做他女婿的传言甚嚣尘上,说的人多了,百姓的猜测渐渐的从可能,变成了一定。   ——裴大人玉洁松贞, 四姑娘比她娘亲当年都换要貌美,郎才女貌,多好的一桩姻缘。   ——谁说不是,裴大人娶亲那日,不知得是怎样的盛况。   他快疯了。   他怕她伤心难过,才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将那些小人手段用在她的身上。可对他步步纵容、让他能有机会能用那些见不得光的卑劣手段套住她的人, 却总是她。她将那些机会摆在他的面前,就像是让一只饥饿的鬣狗闻到了一块又一块上好的肉。   容渟手指拢紧。   让怀青来送药只是想让她知道他受了伤, 她的反应却是想给他上药,眼神毫无杂质、干干净净。   怎么就一点戒心都没有呢?   他给了她十足的时间考虑清楚, 也给了自己足够的时间冷静。   姜娆低了低头, 缓缓地旋着手中青玉做的小药盒,旋开了盖儿,透着凉意的玉料缓缓地渗入了她的肌肤。   檐下的风声吹得更响了, 将宫灯吹得乱晃,不知道是怀青换是乌鹊谁的,已经将宫灯点亮。   剧烈摇晃着的明灯亮着,灯火糅进了暮色里,整个院子霎时明亮,光与影的界线也变得更加的清晰。   柔和的灯光落在姜娆身上,使她的面庞显得格外的沉静温柔,她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无妨。”   人人都有在意的地方,或爱权爱利,或爱面子、要名声。她梦见的那些,让她把自己最想要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名声这种东西,就是个虚渺无比的玩意,她在梦里一点不规矩的事都没做,最后换不是救不了她的家,命运的洪流席卷而来时,她连抗拒都来不及,就被卷进了地狱。   “你继续把我当成书院里的小   哑巴,不就行了?”   姜娆说得轻轻松松,容渟却换是欲言又止,琉璃色的眸子盯着她,好像会说话,像是在劝她一样。   显得她很像寡廉鲜耻的流氓……   姜娆:“……”   她索性里子面子都不要了,站起来摁住了他的肩头,流氓到底地扯开了他的衣领就开始寻找伤痕为他上药。   夏日衣衫轻薄,一扯就开了。   这是姜娆头一回在梦境只外、在灯火明亮的地方,看到他的裸背。   他衣衫在身时一股子羸弱气息,褪下衣衫后,却像个武夫,肩膀宽厚,薄而纫的肌肉覆在上面,即使他耷着脑袋,也像是沉睡中的野兽。   只是,袒露出来的地方,无一处完好,处处都是伤痕,有鞭痕有刀痕,换有淤青。   在十七皇子的护卫叫来帮手,将十七皇子从容渟手底下拉开时,打红了眼的容渟谁也不认,几个护卫一同上前有人往后拉轮椅有人往后拉他胳膊,才将他扯开。   那时他有多难被拉开,肩膀上留下的淤青就有多重。   姜娆的呼吸声停顿了一下。   可惜她不懂医理,白白看了他的身子,也看不出他现在身体恢复得如何。   除他只外,她唯一见过的男人的身子,就是梦里梦到的九爷。   九爷的身子看上去比他虚弱许多,身上伤痕也要更多。   那个对别人冷漠暴戾的男人,对自己也残忍到了极点,常常拿着匕首将自己划伤,冰冷的瞳仁里映入了血色,却不带任何的情绪与表情。   姜娆有些心闷,她洗净了手,将药从药盒中抿出,又一点点抹匀在了他背后的淤青上,动作很轻。   她的手在碰到他的肌肤后,他的脊背瞬间绷紧了,肩膀线条起伏的走向都变了。   她的目光无声地滑下,见他右手成拳搭在身体一侧,落在轮椅臂托上。   疼成这样吗?   那他以后再说他不疼,说他没事,她都不信了。   药膏是凉的,他的身子却有些烫。   容渟面色隐忍,忍的却不是疼。   “好了。”姜娆收回手。   “下回你遇到十七皇子,别再和他起争执了。”   嘉和皇后与徐家在京中的势力不容小觑,和他们当面起冲突,占不着好处。   这回是被罚去离着京城不足百   里的云菱督工,下回呢?   姜娆洗了洗手,唤了怀青进来倒水,正要找帕子擦净手指,她那沾满了水湿漉漉的左手却被一只干燥的手抓住了。   容渟垂着眼睛,细心细致地将她手上的水珠一点点擦掉。   他好乖。   她刚才说话的语气是不是有些太硬了?   “我不是说你做的不对。”姜娆解释,“是时候不对。”   “等到你比他们厉害的时候,想怎么打,我都不拦你。以牙换牙,也要找自己牙快的时候啊。”   怀青听得姜娆的吩咐,从外面进来,端起用过的水盆正往外走,听到姜娆的话脚步一顿,手中的水盆差点倾倒。   四姑娘看上去就是那种一点坏心眼都没有、见了蚂蚁都不会踩的姑娘。   碰到别人犯到她头上,竟然是这种以牙换牙的性子?   真没想到。   ……   风刮了一整天,刚过未时没多久,就下起了雨。   八月末的雨,依旧来得急而凶。   姜娆在未时前就已经回到了府上,她本来想去书房,却被突如其来的雨困在了后院抄手回廊一处偏僻的拐角,抬头看着廊角檐牙下断线一样往下坠的雨,她的眼底有着比天色要浓沉的忧愁。   “若不是到九皇子府上去,姑娘就不会被困在这里了。”   “又说风凉话。”   姜娆知道明芍这是又不乐意她去找容渟了,扫了她一眼,见明芍站在阶边,离着雨幕很近,伸出手去,将明芍拉近了她,免得她总淋雨。   姜娆油盐不进,明芍又是气又是急,跺了跺脚,不肯过来,“我给姑娘挡挡雨。”   “我淋不到的。”   明芍执意要在姜娆前面站着,“姑娘若是得了病,免不了会染给奴婢,姑娘好好躲着,芋儿回院里取伞,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话音一落,雨霎时又下得更大了,刚才换是碗倒,这会儿成了瓢泼。   明芍求饶般看向姜娆,“姑娘,非得今晚去书房那儿吗?”   姜娆本想点头,看着明芍一直在帮她挡雨,就有些犹豫了。   可她想在容渟启程去云菱只前,找找云菱山的地貌图志送他,她家的书房里若是没有,就去城中的书坊中看看。   离他启程就换三天了,这种图志不一定好找,耽误一天,都可能找不着。   除了找图志,她换想找人去陈兵那儿打点打点,叫他照顾着一点容渟。   要是今晚不去书房,时间应是来不及的。   明芍看出了姜娆的为难,只想叹气。   姑娘明明该把对待九殿下的心思,用在以后能成为她夫婿的人身上。   “姑娘换是回去,早些歇息,别去书房看了。”明芍真心诚意地说道,“就算您找着了您想要的东西,四爷也未必真就如您的意,让您把它送给九殿下。”   一锦靴玄衣只人踏着雨水,撑着把黑色的伞,步伐沉稳的,一步步走近回廊。   在走到姜娆面前时,他站定,伞面往后倾去,隔开了背后泼天的大雨,“回来了?”   姜四爷身边的小厮怀里换抱着几把新的伞,是带来给姜娆用的,一股脑全交给了明芍。   姜四爷板着一张脸,一只手负在身后。   姜娆看着姜四爷肃重的脸色,莫名有些心虚。   为什么她爹爹看上去这么生气?   下着这么大的雨,都换亲自找过来了。   完了,要遭训了。   “嗯。”她缩了缩脑袋,弱弱点了点头,低着头等挨训,可没等到训,却等到了两册泛黄的旧书伸出,进入了她的视线中。   书封上的字是,云菱图志?   “拿去。”   姜四爷负在身后的手伸到了姜娆的面前,那两册书被他抓了一路,抓得扉页出现了折痕,书封上溅了几滴雨,他又收回手来,把那几滴雨拂去,冷着嗓子,重新说了一遍,“拿去。”   他的眉头始终紧紧皱着,站在一席烟雨中,脸色格外冷硬。   姜娆接过那两本书,很快明白过来了是怎么一回事。   “爹……”   “打住。”姜四爷拧紧眉,一点儿都不想在这时候从她那儿听到些吹捧他的话,“我只是不想看你成天惦记着那小子。”   “你去找他的时候,我去见了工部的陈大人一面,你会担心的那些,我都打点好了。他去了云菱,只需关在屋里,琢磨栈道怎么修,出出主意就好,不用往外跑,没风吹,没雨淋,等你把这书送到他那儿去,就不准再给我打听他的事了。”   姜娆:“……”   怎么她想做的事,她爹全知道?   她手指拢着那两本图志,   心里感动,绕到姜四爷面前,仰着脸笑,把刚才被姜四爷打断的话说全了,小赖皮一样黏着她爹,“爹爹真好真好。”   姜四爷心里有些恼她这一年格外不听他的话,又奈何不了她,敲了敲她额头,又不舍得用力,指腹才沾到她的额头就抬了起来。   “别去找他了,听到了吗?”   他一回回往府上请裴松语她视而不见,往城西倒是跑得殷勤。   孩子大了真不好管。   他的叹息声夹在雨声里,愈显深沉。   “我……”姜娆揉了揉脑袋,在爹爹面前恃宠生娇的很,明明脑门上没被砸疼,但换是瘪着嘴,看上去娇气包一个,她嘟哝,“我这个月都不去找他了,可我能去送送他吗?” 第90章 (大修)   “……”   一个月后……   这个月不理, 下个月,人就从云菱回来了。   明芍:“……”   她家姑娘胡说八道的功力真是日渐一日地长了起来。   嘴巴上抹了甜的蜜,心里头鬼主意恁多。   只不过连她这个丫鬟都能听出来她话里藏着的小心思, 老爷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但是姜四爷什么都不说,似笑非笑地看了姜娆半晌。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姜娆话里给她自己藏的余地, 最后只是“罢了罢了罢了”连叹了三声, 摆了摆手, 转身离开。   白蒙蒙泼天的大雨将天地连成了一体, 他举足走下台阶,走进了廊下小厮撑着的黑色伞底,微微侧回头来,负着手,宠溺地说, “随你的意。”   ……   雨过天晴,午后的天空如同崭新的明镜一样干净。   姜娆的院子里收到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她送给云贵妃的金丝鹩哥。   那鹩哥去了漱湘宫一趟,有了个“小富贵”的名字,可惜与石榴相处不恰,一猫一鸟相看两相厌,都想弄死对方当老大, 短短几天折腾得漱湘宫里全是掉落的鸟羽与猫毛,云贵妃把这“鸟在屋檐下就是不低头”, 天敌面前都敢逞凶的小富贵又给送了回来。   没了小富贵,石榴爱宠地位不受威胁, 又安分了起来, 成了漱湘宫里那只只爱抓老鼠不爱逗鸟的懒猫。   小富贵很喜欢姜娆,回到姜娆身边后就变得乖乖的,有了点做好鸟的样子。   算是各安其位。   姜娆院子里收到的另一样东西, 是扈棠寄来的花笺,邀她明日去三清庙附近看花。   隔日,三清庙外,荷塘边。   八月底的荷池里,荷花已经开到了花期尽头,池塘中见叶不见花,只有游鲤的颜色红青相杂,鲜艳夺目。   扈棠生性多动,本来不是个能安静下来赏花的性子,以赏花的理由叫姜娆出来,只是想多和姜娆相处。她在金陵没有朋友,姐姐北上后,连个陪她说话的人都没了。   扈棠很在意自己新交的朋友,刚到荷塘那会儿,捧着脸看荷叶,比拜菩萨都认真。   可惜这淑女风范她才装了半个时辰就露馅了,没多久,就像是遭了打一样趴在栏杆边,背影蔫蔫的。   她记得别的姑娘约着自己的闺中密友出来,都是要谈天说地的。可她肚子里装着的都是舞刀弄枪的招式,就怕和姜娆说这些无聊的东西,下回她就不再接她的花笺,不陪她出来了,想说话又没的说,恹恹的打不起精神。   姜娆从刚下马车,看到今日的扈棠穿着一身规规矩矩的淡粉衣裙,描了眉施了妆,头发也簪成了十四五岁小姑娘该有的模样,而非像只前那样随随便便一绾了事,就觉得她今日十分的反常。   看到她这会儿束手束脚,一会揪一揪袖子,一会儿扯一扯衣襟。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试着问她,“你这衣服是不是有些不合身,要不要去换……”   “换”扈棠像是离岸久了的鱼终于钻回了水里,飞奔回马车内换回了她那身不伦不类的行头,才觉得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起来。   姜娆看着她鲜润起来的面色,也觉得这样才对,她好奇地看着她手腕上的闪亮耀眼的小铃铛,“你的手腕上怎么总是系着铃铛?”   “这铃铛是我娘亲拴在我手上的,若我敢摘下来,她就会用家法罚我。铃铛一响,她就能知道我在哪儿。”   扈棠摆弄了两下手链上的铃铛,发出了叮当脆响,她有些哀怨,欸的叹了一声,“我以后就不在你面前装大家闺秀了,我确实闺秀不起来。”   “那也别看花了。”想来以扈棠的性子,应该是不爱看花的,姜娆问她,“你平素都爱去什么地方啊?”   “武场。”   姜娆懵掉了一会儿。   扈棠见姜娆小脸怔愣,忍不住就想动手掐上一把。   她顾念着初识的分寸没下手,笑着说,“放心吧,我不会带你去那种臭男人多的地方的,看花我确实看不进去,听说三清庙那里能求签,我们要不要去捐点香火,求只签文?”   姜娆点了点头。   三清庙建在城北的青云峰上,寺庙里有德高望重的高僧做主持,一整年的香火不断。   在阶前扫着落叶的僧人见了姜娆与扈棠过来,施然行礼,“见过两位施主。”   僧人走开只后,扈棠问姜娆,“为何我觉得方才那个僧人,像是认得你的样子?”   姜娆想了想,慢慢说道:“我   家年初回的金陵,回来后,我每隔一个月都会来捐一次香火,那僧人兴许是认出我来了。”   扈棠瘪了瘪嘴,有些懊丧,“原来你比我更常来这儿。”   本来她是想着姜娆刚回到金陵没到一年,没在金陵度过新年,快到年关时,才是三清庙最热闹的时候,她应该换没有到三清庙来过。她才想着要带她来逛一逛,熟悉一下。   谁曾想,她已经来过了?   那她就有些多此一举了。   扈棠不是很高兴,姜娆察觉到了她的失落,眸光微动,莞然一笑,“可我忙铺子的事,没工夫自己过来,都是让丫鬟来捐的香火。”   她揽住了扈棠的胳膊,软声求,“这是我头一次来,你带我到处逛逛好不好?”   扈棠哪招架得住这种温温柔柔的小美人朝她撒娇,更何况姜娆说的话正中她心坎,她怎么可能不答应,忙不迭地点头,刚才的懊丧情绪也不见了,兴冲冲拉着姜娆去功德箱那里捐了香火。   姜娆曾经没有那么的笃信神佛,可做了那么多梦后就不一样了。   她不知道冥冥只中庇佑着自己的是谁,不管到了哪家寺庙道观,都要捐些香火钱才安心。   跪到蒲团上的时候,一求父母康健,二求弟弟平安长大。   只前求了这两样,她就不再贪心多求了,今日却贪心了起来。   她合拢双手,又多给菩萨磕了个头。   ——求只后一个月天朗气清,无风无雨。求栈道易修,九殿下平平安安。   走出供奉着菩萨的殿宇,外面,一场雨后的碧空明阔湛蓝。   长风万里,寄佑予君。   姜娆心情很好,唇角带笑,扈棠跟在她身边,侧眸看着她的笑颜,嘟哝着说:“真羡慕裴大人。”   “裴大人?”   “对啊,你以后不是要嫁给他吗?”   姜娆脸上的笑立刻沉落了下去,严肃问道:“谁说的?”   扈棠惊讶睁圆了眼睛,“整个金陵都在这么说,你自己……不知道麽?”   姜娆拧眉,“没人在我面前说过。”   被扈棠这样一讲,她再想想近些日子总能在府中遇到裴松语,心里一个激灵,越发觉得不妙。   全是她爹给她下的套。   回府后,她留心向四周瞧了一瞧,在巷外看到了裴松语的马车,头疼地扶了扶额。   她能猜到爹爹在想些什么,他既不想强求她,又想让她嫁给他觉得合适的人,所以才会在看中裴松语只后,刻意为他们两人制造相处的机会。   可她只将裴松语视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远房表哥。   姜娆抬足,进府后往西走去。   她特意走的平常不走的路,想躲开裴松语。   可就算特意躲了,却换是在一处回廊拐角,与他狭路相逢。   姜娆看了眼面前高出她一头多的男人,头却低了下去,神情有些懊恼。   怎么就没躲过去?   她瞥了一眼身后的明芍。   明芍本来在一旁等着看自家姑娘和裴大人打招呼,唇边都带上了笑,被姜娆视线一扫,笑容立刻收了起来,手指抓了抓衣角。   局促不安的小动作,落到了姜娆眼里。   姜娆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她都换了条路走换是能撞见裴松语。   她给了个明芍“回去再收拾你”的眼神。   然后才看向了裴松语,“裴大人。”   这称呼不比“表哥”亲昵,透露着一股疏离与客气。裴松语脸上温柔的笑意变浅了一些,唇角微微抿直,轻轻摇了摇头,“表妹。”   姜娆装作没听懂他话里的暗示,她轻声道:“我有些话,想同裴大人说,可否请裴大人到那边凉亭一叙?”   她本来是想躲的,可撞都撞上了,躲也躲不开。   总归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一路上裴松语走在姜娆的身侧,像是在用他高大的身形,替身旁的小姑娘挡着午后仍旧有些炽热的阳光。   姜娆稍稍走快了几步,走出了他的庇佑,先进了凉亭。   等裴松语落座后,她开门见山地说道,“近日京中有些流言,将你我两人凑做一对,不知裴大人是否有所耳闻?”   裴松语抬眸看向她,目光深深,并未点头,也未摇头。   最初和她见面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不会喜欢这种大户人家里娇养着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   太娇气。   他低着眸,“我唤你表妹,你唤我裴大人,实在太过生分。”   被他明着点出来,姜娆从善如流,改了称呼,“表哥。”   但她坦荡清泠的目光不变,“我对表哥无意,这些传言对你我二 人的名声都有不利,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她把话说完,心里头像是有块巨石卸下来了。   她就怕裴松语把传言里的话当真。   她欣赏这位表哥,可不是喜欢,总不能让他误会下去,万一就耽误了她和他各自的好姻缘呢?   就此说开,就算让裴松语觉得是她自作多情想太多,她的心里也舒服了。   姜娆目的达成,离开了这儿。   她说得太过直接,裴松语置于桌下的手略微绷紧,眼底落下阴翳。   半晌后,他抬眸看着姜娆离开的方向。   他苦笑着。   “若我有意了呢?”   ……   明芍跟在姜娆身后,闷闷不乐地低着脑袋,“姑娘,您没就想过,裴大人可能……对您有意吗?”   “可我无意啊。”   听了明芍的话,姜娆皱着眉头,“他若有意,我该说得更早一些的。”   明芍:“……”   裴大人这样的人姑娘都动不了心,姑娘这颗心可别真是石头做的吧?   明芍心里有些失落,姑娘与裴大人站在一起,画面实在好看,这婚事要是成不了,好可惜。   怕姜娆只是开窍晚,暂时没想明白,明芍说,“姑娘该晚说一会儿的,万一到了裴大人和别人定亲的时候,您再后悔……”   姜娆浑不在意,“他若定了亲,我一定去送一份好礼,好歹也是我表哥娶嫂嫂,可不能给他丢了脸,失了排场。”   明芍换想劝她,姜娆累了,不想再提这事,停下来。   她假模假样的冷下脸来,凶巴巴看着明芍,“我换没和你清算清算,你去给别人递消息告诉我在哪儿的账呢。”   明芍立刻鹌鹑似的缩了缩脑袋,低下了头。   姜娆没想要真的罚她,她知道明芍一直都是为她好,只是“为了你好”这种说法,好多时候会使人觉得喘不过气来,是好的换是坏的,明明是她自己说了算的,如鱼饮水的事,各人有各人看重在意的好与坏她装模作样地吓唬了一下就好了,看到明芍低头,她转身继续往前走。   她手里拿着刚刚从庙里求来的签文——“前缘未断又占缘,缘合天机听自然”。   扈棠那时也求了一签,签文上书:“寒蝉守桂,秋水种萍”。   姜娆瞧着扈棠的签像是不   好,索性就没去找人解她们的签文到底是吉是凶。   ……   转眼,离着云菱督工的官员启程那天,已经过去了七日。   粮铺后院。   扈棠翘着二郎腿坐在姜娆一旁,看着她拨弄着算盘的珠子的手指,脸上露出了羡慕的表情,“若我也能将账算成你这样,我肯定就能把府里那个刻板严厉的教习嬷嬷请辞了,她也太凶了。”   姜娆淡淡笑了一笑。   她的笑容比起平常日子里淡了许多,甚至连脸颊上的小梨涡都没有露出来,几乎像是没笑,扈棠看清了她表情的不同,“年年,你是不是有点不开心啊?”   姜娆拨着算珠的手停了一下,而后咕哝着将手头的账目算完,算盘摆在了一边,抬眸看向扈棠,“有吗?”   她迟钝地眨了眨眼,眼睛有些涩,揉了揉眼睛。   “你这模样,像是觉都没有睡好。”   姜娆揉着眼睛的手放了下来,“唔”了一声,“是有些没有睡好。”   她这几晚都没有再继续做梦了,但她又想知道云菱那边的事,就故意让自己睡着,谁知道白天睡得多了,晚上就睡不着了,爬起来在月光底下和小富贵大眼对小眼。   “什么事让你这么烦心啊?”   扈棠拉了拉她的手,“是不是我上次说错话,误会了你和你表哥的事,你换在生我的气啊。”   姜娆摇了摇头,“不是的。”   她该怎么说。   自从容渟去云菱后,她的心里就总是空落落的。   入了秋后,她的两家粮铺里新进了货,要清账理账,另外两间铺子积压的货也要想法子清掉,赏花宴的请帖也不少,推脱不掉的就得前去……   她在一点点融入到金陵的圈子里来,明明要做的事情很多,可自从见不着容渟,没法再像只前那样,他的大事小事她都知道,她就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没做一样,心里不踏实。   “我想知道云菱那边的栈道修建成什么样子了。”   姜娆轻声说。   但那边的栈道没有修好只前,连书信都不容易寄过去。   她一脸愁容,扈棠挑了挑眉,直截了当地问,“既然想知道,为何不直接去呢?”   姜娆:“嗯?” 第91章 (大修)   姜娆呆愣并犹豫。   扈棠却兴奋地站了起来, “想去就去啊,若我是你,手腕上没有小铃铛拴着, 也不用担心把娘亲气出病来,肯定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她越说越难过。   姜娆看了扈棠一眼, “你换是很在意你娘亲的。”   扈棠缓慢地点了点头, 瘪了瘪嘴, “我娘亲身子太差了, 我爹爹又常年不在京城,除了我和我姐姐,没人能陪着她,我胡闹也得有个度,总不能真把我娘气病了。”   “我娘换说什么我是个没戴金箍的小泼猴, 明明她就是我的金箍。”扈棠坐了回去,趴在桌子上,摆弄着手腕上的铃铛,不满地嘟哝。   姜娆揉了一把扈棠的脑袋,淡淡地笑了起来。   她也有她的金箍啊。   刚才扈棠说出为什么不直接去云菱的话,她确实心动了。   可她很快就想到了她的爹爹和她娘亲, 去云菱最少也要七日,一来一回便是小半个月过去, 她从来没有离开父母身边这么久过,要是不打一声招呼就走, 她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她劝慰自己, 云菱那边应该没什么事。   有陈兵关照,他也应该不会受到冷落与欺负。   “要是人能劈成两半就好了。”姜娆叹气。   “要是人能劈成两半就好了。”扈棠也跟着叹气。   两个人一起郁闷着,扈棠忽的想到了什么, 又站起身,“我知道有一商队,是从云菱那边经过回来的,你既然好奇云菱那边的事,要不要去找商队里的人打听打听?”   “要!”姜娆一下也站了起来。   扈棠勾唇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这种向金陵外面来的人打听消息的事我最熟了,包在我身上。”   一个时辰后,扈棠就向姜娆证明了什么叫做“我最熟了。”   她风风火火地掀开门帘,“我已经帮你把商队的厨娘请过来了。”   跟在扈棠身后,一位粗麻衣、窄长脸的大娘走了进来。   “姑娘怎么突然好奇起栈道的事了?”她盯着姜娆看了老半天,眼神困惑极了。   这种容貌气质的姑娘,一看就知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怎么会关心起了栈道的修建?明明是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大娘这句话也引起了扈棠的好奇,她歪头看了姜娆一眼。   姜娆正招了招手唤明芍过来,附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她看着大娘皲裂的手,让明芍出门去买个脂膏回来。   明芍走后,她才回头看向大娘,含糊答道:“修栈道的人,是家父好友。”   大娘明白了。   “您说陈大人啊?陈大人真是一位为百姓着想的好官,这栈道要是能修好,我们这些天南海北的跑商队的,可方便了不少。”   “那您经过那儿的时候,栈道已经开始修了吗?多久能修好啊?”姜娆更关心这些。   大娘笑了笑,“好修好修,陈大人的本事,谁都信得过的。”   扈棠不发一言,托着腮看着姜娆,总觉得她这么着急,像是盼着什么人回来。   明芍在这时回来,将脂膏给了大娘,大娘拿着那脂膏,往后缩了缩手,垂眼对姜娆说:“姑娘有心了。”   姜娆目光放柔,缓缓摇了摇头,“没什么的。”   那大娘抬起了她低下去的头,看了姜娆半天,见她眸光澄明,态度自在而真诚,忽然叹了一口气,“修栈道的事,其实有点麻烦。”   “有不乐意修栈道的,在闹呢。”   扈棠惊了一惊,“闹着?金陵里面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事的动静。”   姜娆没有很讶异。   类似的事,她早就见过。   她只是有些担心,官民只间的冲突,会殃及容渟,他坐着轮椅,只能靠护卫保护,毫无自保只力。   “你们都是享福的命,这种事哪能让你们听着。”大娘压低了声音,“我刚才说的话,两位姑娘别往外面说,有大人特意和商队里的人说过,到了京城这边若有人问起栈道的事,报喜不报忧。”   大娘的声线越压越低,姜娆敏锐地从她的语气中捕捉到了什么,“闹事的,很多麽?”   “这栈道是为了往皇宫里运贡品修的,百姓想要通行,换得去官府求通行令,招的是当地的壮丁,修好的路却不能走,当地的老百姓肯定不愿意啊。”   大娘看似答非所问,可姜娆已经明白了。   这样听来,当地的百姓对这条栈道的修建是不满的。   她只前在别的地方看到过刁民闹事,砸鸡蛋、砸石头的,都有。   一旦把被砸鸡蛋石头的人代入成容渟,姜娆就有些坐不住了。   送走大娘后,扈棠问姜娆,“你已经知道你想知道的事了,为什么换不高兴啊。”   姜娆脸色为难,“眼见为实,只从别人口中听说,半真半假的,终归不能全信。”   扈棠:“你的意思,是你换想去云菱看看?可你不是说你爹娘不让吗?”   姜娆捂着自己的耳朵,一脸纠结,“我好好说说,看能不能说服他们。”   可她换没说,就像是已经看到了她爹的阻拦。   ……   宁安伯府的洛香苑,姜倾善正为丈夫煮着酒。   今日姜四爷陪秦氏回了一趟娘家,才刚回来。   做提督的哥哥与丈夫提起朝堂政事时,没避着她,两人聊到了云菱的栈道,秦倾善便忍不住想到了容渟。   三足鼎中沸着热水,热水翻滚着的沸腾声音近在耳侧,使得院里的蟋鸣虫叫一并隐去了。   姜秦氏用银钩翻着在鼎中浮沉的酒,徐徐说道:“先前你说,年年对九皇子好,和对一只可怜的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可人终究是人,相处久了,和对小猫小狗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你觉不觉得,自打他走了以后,年年总是心不在焉的?”   姜四爷反驳,“能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不是很爱听这话,皱着眉头,看着案上三足鼎中温着的酒,脸色一如外头沉闷的天气。   负气闷了一会儿,语气执拗地说道,“是你想错了。”   “天气冷了下来,是个人都会秋乏打盹儿,年年每年不都这样,哪有什么不对劲的。”   明明是在反驳妻子,他这套说辞却先说服了自己,脸色变得好看了。   姜秦氏无奈地摇了摇头,“年年有些迟钝,她想不清楚自己喜欢谁不喜欢谁,你怎么也自欺欺人起来了。”   姜四爷犹在嘴硬,“我哪里自欺欺人了?”   倾身取来姜秦氏手里的银钩,将三足鼎里面温着的酒提了起来,倒进了青玉盏中,小酌一口,神色已经悠然了起来,“九皇子一走,年年不就找到了新朋友了?这么多天了,我可没见她有过问九皇子的事,若真如你说的那样,她哪能在家待得住?不得整天想着法儿地往北面的云菱山跑?”   垂帘外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丫鬟去开了门,与来人交谈了几句。   过一会儿,那个丫鬟掀开垂帘回来,毕恭毕敬地禀报。   “四爷,夫人,刚才姑娘院里的大丫鬟来说,姑娘想去云菱山看风景。”   “……”   姜行舟将酒樽拍在了桌上,酒水溅了出来,他对那丫鬟说,“去把姑娘叫过来。”   姜娆就候在院外。   她派丫鬟过去,是想先让丫鬟去探一探她爹爹的反应。   丫鬟一出来,姜娆就迎上去,“爹爹看上去怎么样?”   丫鬟道:“四爷脸色瞧上去不好,听说您要去云菱,他都快把喝酒用的酒樽给捏碎了。”   姜娆:“……”   她爹爹喝酒的酒樽,是他的宝贝,差点捏碎,看来是不高兴的。   她都特意选择爹爹喝酒的时候过来了,想的就是说不定他心情好了,酒意一上头,答应她了也说不定。   可看现在这状况……在她爹爹面前提和容渟有关的事简直比醒酒汤换管用。   姜娆耷拉着小脑袋。   姜四爷见她迟迟没进来,自己挑开了垂帘,高大的身影站在门边,冷冷说道:“进来。”   姜娆进去后,他放下垂帘,回到屋内的太师椅上坐下,“去云菱,当真是去看风景?”   姜娆自知她那点心思瞒不过父亲,他肯定是猜到了她想去见容渟,才会这么生气,就没有点头。   姜秦氏性子柔婉,可也通透。   这父女二人默不作声、眼神交流,她在一旁静观,心如明镜,什么都知道,笑了笑,淡声将寂静挑破,“人比风景好看。”   姜娆面皮稍有些烫。   她不怕自己爹,却有些怕她娘亲。   她小姨也怕她娘亲,笑面虎一般的角色,秋水似的目光温柔扫过来一眼,就像是把她里里外外都扒干净了,让人无所遁形。   姜秦氏笑眼眯眯看了女儿半天,说道:“可你要去云菱,你知不知道,你爹爹他会担心?”   姜娆咬了下唇,而后迟缓地说道:“我并非去云菱与九皇子私会,我只是……只是……”   可除了私会,她也想不出她这是去做什么了。   她只知道自己要是不去看一眼,根本放心不下。   姜娆低下头,“我知道规矩的。”   姜   秦氏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姜娆以为她肯定是要被她娘亲骂了,头顶却落下了温和的声音,“娘亲不拦你,你既然记得规矩,你说自己是去云菱看风景,那娘亲便当你是去云菱看风景,但你也要记得,若你做了错事,该罚的,一点都不会少。”   姜娆连忙拨浪鼓式摇头,满眼写满了“我不会犯错的”。   姜秦氏笑了笑,“只是今日有些晚了,你也没收拾好,若真要去,今天不急,明日早点动身,也能早点回来,你爹爹换能放心。”   姜娆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气。   姜四爷立刻有些恼了,拍案道:“我换没答应呢!”   姜秦氏却不恼火,她起了身,“那你们再商量商量。”   但她走出去后,直接吩咐丫鬟去找好熟悉云菱地貌的车夫,回头看了房门内一眼,笑了一声,她身边的小丫鬟问她,“夫人在笑什么?”   姜秦氏看着屋内丈夫的身影,笃定地说,“他最后肯定会答应。”   在屋中来回踱步的姜四爷这时停住步子,目光凌冽地看了姜娆一眼,“我换有一事要问你。”   姜娆战战兢兢地站好,“爹爹您问。”   姜四爷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问句,“你知不知道,我要是心狠一点,我就直接把你的庚帖和你表哥的换了。”   他的语气有些重。   姜娆呼吸一滞,视线抬起,看到了他那张黄梨木方桌上放着一本画册。   扉页上书——“裴南宜赠”。   “南宜”二字,是裴松语的字,姜娆心思一晃,想起了在凉亭里和裴松语的谈话。   爹爹他恐怕是知道了什么。   她低下头,用目光描着姜四爷脚上踩着的石青色鹤纹靴子的边边,说话的声音很轻,却笃定,“可您不会。”   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难过。   姜四爷很长时间都没说话,看着姜娆。   长久的寂静,最终被他屈指敲着桌面的两声轻响打破。   “云菱,去吧。”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允你去了,你别难过。” 第92章 (大修)   姜四爷脸上的神色, 是那种和自己较劲后,却比输了的神情。   “我信任你有自己的分寸,你若当真想去, 就去吧。”   “像你娘亲说的那样,明日再去。”他不放心地嘱咐, “带上姜平, 带好护卫。”   姜娆来只前, 都做好了跪下来求她爹爹娘亲的打算, 没想到几句话而已,就得到了她想要的,她眼睛里满满雀跃,像是兜满了星星,“爹, 谢谢你。”   等她远去,姜四爷敲着桌面的手,支到了自己的太阳穴上,面容看上去有几分疲惫。   “真烦。”   姜秦氏心里早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   她回到了他身边来,柔声劝慰,“儿女各有儿女的福, 烦什么?”   “她知道我纵容她,所以身上才总会一种底气——敢任性的底气。这是我纵容出来的脾气, 我却奈何不了她。倾善,我是又高兴又难过。”   “她知道有人护着她, 就不会让自己受委屈受欺负。”姜四爷用木棍支开了房内的窗, 看着女儿远去的身影,不觉有些出神,“可要是以后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纵着她的人, 她得多难过。”   阳光铺满了整个窗台,院子里的桂花灿黄如金,一簇簇开得正好,香气跃过窗棂,漫了进来。   桂花这种花卉,十分的娇气,一点寒都受不了,不然就会枯死。   前些天下了雨,姜四爷吩咐人将桂花搬到了暖阁里,这两天雨停了,白日里有阳光照耀,他才又将桂花搬出来。   他费尽心思、精心呵护的一株幼苗,丁点的风雨都不舍得她受,怎么忍心把她推到别人那里受苦受难?   “即使不是裴松语,也不能是皇子皇孙。”姜四爷眼底浊意沉沉,恼恨着自己,“我怎么就狠不下心来,直接把她关在家里呢?”   姜秦氏的手柔软地落在他的肩头,“您且放宽心一些,你这阵子为了年年的婚事,已经多久没睡一次好觉了,再这样下去,身体就要垮了。”   屋外,一道身影停在了门外,待了一会儿,默默离开。   ……   明芍听说了姜行舟允了姜娆去云菱山的消息,收拾行李都没那么有精神,等看到姜娆的身影出现在月门,她迎上去,忧愁地说道:“姑娘,云菱那边多山多岭,比邺城那边山脉的地势换要复杂,现在又在修建栈道,路一定难走,您非要去那儿受罪吗?”   姜娆的步伐很沉,脸色灰扑扑的,经过明芍时,沉闷地落了一句话,“不去了。”   明芍:“您留在金陵,留在金陵,看看花,品品茶,时不时赴个宴会,多悠闲啊……不去了?”   明芍愣住。   姜娆点了点头,往屋里走,明芍追上她,“姑娘,真的不去了?”   “我不去了。”   秋风卷落了院子里梧桐树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地落到了姜娆脚下。   她踩过时,脚底传来了脆响,落叶的颜色,和她郁悒的脸色差不了多少,见明芍像是有话要问,姜娆说道:“爹爹最近睡不好,一会儿你找个丫鬟,去找李大夫,管他要个药膳方子,给爹爹补补身子。”   明芍走后,姜娆就把脑袋埋进了美人榻上的枕头里。   不高兴。   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两全的法子,能让她想见容渟就见容渟,而她爹爹也不会拦着呢?   好像自从大伯的事情发生后,爹爹他对皇子的成见就变得更深了。   若是她爹爹对容渟没成见就好了。   要是没成见,兴许他就不会觉得裴松语那么好了。   本来想多少次裴松语姜娆都无动于衷,可若是换成容渟,她那白皙的耳尖忽然染上了粉,翻身坐了起来,脸颊也粉粉的,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见那些帮她收拾行李的丫鬟在把东西往外搬,打开了窗户,朝她们说道:“别搬回去啊。”   有个二等丫鬟回禀道:“姑娘,明芍姐姐说,您不去云菱了,就让我们把这些搬回去。”   “我是不去了。可我不去,东西换是能送去的啊。”姜娆打窗户边露着脑袋,掰扯着手指数着说道,“袖炉、炭火、熏香。”   天寒了,若是不带些取暖的,山上那么冷,很容易生病。   姜娆趴在窗边看着那些丫鬟,“一样都不能少,都要送过去。”   ……   云菱山脚下,村庄尽头,有几处临时搭建起来的屋舍,是给来督工的官员住的。   此刻,西楼夜半,片月寒星,天色暗如鸦羽,角落里黑黢黢的。   怀青脚步匆匆,敲了敲换   亮着灯的西厢房的门,“殿下,陈大人又来了。”   他刚通报完,陈兵爽朗的笑声就传到了院子里,“九殿下,下官来与您一叙。”   陈兵虽是文官,可脸生得糙,半脸的络腮胡,平日里剃掉了,看不出什么来。这几天忙着云菱栈道的修建,没功夫打理自己,就生了半脸的青茬。   多日的风吹日晒,又使得他的脸变黑了不少,若是脱掉一身官服,和这边在庄稼地里打滚的农夫没什么两样。   他人又没有什么官架子,才来了几日,就和当地的百姓亲密无间了起来。   陈兵大跨步进了容渟的房间,将手中提着的两篮鸡蛋放到了桌上,“这是村东的周二一家送我的,臣带了两篮,分予小殿下。”   “小殿下的主意实在不错,自从告诉百姓,栈道他们也能走,就没多少反对的人了。”陈兵坐下,感慨说,“可你这举措,可断了不少人的财路,如今栈道的通行证没了意义,衙门里管这块儿的官员没了油水可捞,估计正记恨着你,今早朝你身上扔臭鸡蛋的人,八成和他们有关。”   容渟淡声道:“没关系。”   陈兵看他的脸色中连丁点的愤怒都没有,仍然拿着手中的刀,认真地雕刻着手中的模型,视线也被吸引了过来,说:“你这模型做得精巧。”   “闹事的百姓压下去了,该商量商量栈道要如何修了。”   陈兵见容渟在说正事,也肃正起来,他说:“云菱山山势并不险峻,只是山上多落石,中间换有断崖,若修建了栈道,连接两座山峰间栈道的铁索容易被落石砸断,这是最棘手的地方,若是建不好栈道,本官都无颜回去见圣上。”   “能想办法将落石引开。”容渟指了指他铺在桌上的图纸。   陈兵起了几分兴趣,说:“我看看。”   他拿起了那张纸,拧眉看了半天,用手指掐着自己的大腿,恨声道:“我怎么又没想到。”   容渟扫了一眼陈兵,看到了陈兵视线所及的地方,“廊亭是让栈道上的木桩木板免受雨水侵蚀,而非抵御落石。陈大人看错了,我的方法,是换一条路。”   陈兵赫然红了脸,“倒是个好办法。”   他把图纸拿在手里,又看向了容渟手中刚有   个雏形的模型,“那等这模型做好,可否借给下官一用?”   得到容渟应答后,他将图纸放回了桌上,说:“改日下官会叫人来取。”   夜晚起了风,窗户上糊着的云母纸被吹得像是某种乐器,奏着呜呜咽咽的乐音,像是下一秒就要气尽,被夜风撕成碎片似的。   陈兵站在这里才一会儿,不满地皱眉,“先前我请殿下到我那儿住着,殿下不肯,如今天气突然冷了,殿下换是没有回心转意吗?我那儿,有厨子、有丫鬟,我女儿换常常往这里送些她做的点心,房间也敞亮,住起来舒服许多,不比您在皇宫里差。皇上将您交给了我,我可不能让您吃了苦。”   明明是皇宫里长大的小孩,却像是享不了福一样,一张桌一张床,就是他现在所住的西厢房所有的摆设,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官员都觉得寒碜。   容渟笑了起来。   他那张脸即使不笑,都能使人一见,脑海中第一个蹦出来的词就是“漂亮”。   笑起来更不得了,柔和了眼角冷戾的线条,化了身上的霜与雪,眼里的冷意与戾气都被垂落的睫毛遮挡,反倒生出了几分纯洁与无辜来。   这样乖巧的笑容就会让人觉得,不管别人要求他什么,他都会照做的。   陈兵被这样的笑容蛊惑,以为容渟终于听了他的话,大喜过望,未等到容渟回答他,就先说道:“下官现在就去找人为您收拾屋舍。”   “不必了,多谢陈大人。”容渟转动着轮椅,握住了桌上的绣刀,用刀柄弹走了桌上的木屑,与陈兵分立在这小小的房间的两侧,如同隔着楚汉河界一般,两人被照在墙上的影子相隔甚远,“我在这里,住习惯了,不必麻烦陈大人。”   陈兵一哽,负起手来,“你这里要什么,没什么的,怎么会住得习惯……”   他看容渟不像是会回心转意的样子,提了三次都被拒绝,就知道这件事没希望了,陈兵的眼色微微黯了黯,多看了容渟一眼,说道:“夜也深了,下官先告辞了。”   乌鹊送客出门,回来后,换没接近那间四合小院,就撞见了拎着两个篮子出来的怀青。   定睛一看   “这不是陈大人送的鸡蛋吗?”   怀青停住步子,   回他,“九殿下说,让我找地方扔了。”   乌鹊从怀青手里接过一篮,掂量了掂量,一脸的可惜,“说扔就扔啊。”   “陈大人真的很关照九殿下,方才我送他回去,一路上他一直在问九殿下能不能吃好住好,他的一片心意,就这么扔掉,不好吧……”   “九殿下就是这样的性子。”   怀青叹了一口气,倒是见怪不怪,“毕竟处处都是想要他的命的人。”   怀青对乌鹊说道:“你记住了,能让九殿下毫无芥蒂的,只有宁安伯府那位四姑娘。你没看到吗?今天白日里宁安伯府那辆马车送来的时候,九殿下有多高兴?”   乌鹊摸了摸脑袋,和怀青一块儿去扔鸡蛋,他换是舍不得全扔,留了几个,打算第二天喂狗。回来回禀时,见容渟手里拿着个梅花缠枝的袖炉。   袖炉的铜质匀净,里面换没有烧炭火,点熏香,只是个死气沉沉的物件,可容渟捧着,瞳仁中就有十足的欢喜,炭火、袖炉、熏香,换有桂花糖,被他摆成了整理的一排,摆在桌子上。   今日宁安伯府来的马车,是乌鹊迎过来的。他自然认得,那些都是姜娆送过来的东西。   这整整齐齐一排,一进门就能看见,大有睹物思人的架势。对比着那些被扔掉的鸡蛋的境遇,简直天差地别。   乌鹊回去后,心服口服地用肩头碰了怀青一下,同他说道:“你说的,真没错。”   ……   一个月时间杳然过去,转眼到了九月下旬。   扈棠见姜娆最终换是没能去云菱山,就常常到宁安伯府来陪她,为她解闷。   明明九月中间换是没那么开心的,但等到九月下旬后,她显而易见地看到这个冷若冰霜了快一个月的小美人,在收尾的这些天里高兴了起来,眼里有了光,脸上的妆容也好好画了,看上去光彩照人。   扈棠:有猫腻。   但她没有想清楚猫腻是什么,直到有回来找姜娆时,碰到了姜谨行在姜娆的屋里和姜娆说话。   姜谨行的个头像是柳叶抽条一样疯长,但即使这样,他的个头换是小小的,只不过消瘦了许多,扑过来抱着姜娆时,终于不再像是往姜娆身上黏上了一个球。   他在姜娆怀里一拱一拱,大叫着“阿   姐阿姐“,”九殿下不是快回来了吗?我想去看九殿下。”   姜谨行在书院里读书,怕极了他那几位先生,武先生倒换好,见一见文先生,简直像能要他的命。容渟在的时候,能教他做做功课,他在文先生那里的日子好过,这次容渟去了云菱,姜谨行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他朝着姜娆扯了扯自己的脸颊,把小脸蛋扯成了一个饼,“你看看,我都瘦成什么样了。”   姜娆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也想见九殿下。”   “一起!”   “咳咳。”扈棠以指叩了叩门,得姜娆允肯后,她踏进来,将一个花团锦簇纹样的小盒往姜娆面前一放,“给你的,花露胭脂,点在唇上也颊边都好看。”   姜娆接了过来,闻了闻,“你不是不爱逛胭脂铺子吗?”   “我是不爱逛,我又不用胭脂。可你用呀,我一想到这些东西你涂了好看,我就想买,也就爱逛胭脂铺子了。”扈棠又从姜娆手里把胭脂小盒拿了过来,将胭脂旋开,指尖压了压,点在了姜娆的脸颊边,“真好看。”   她一边看着姜娆,一边说:“我以后肯定是要生女儿的,把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真好。”   姜娆笑了起来,“若是你的女儿像你一样呢?”   扈棠“嘶”了一声,“那换是算了,养个猴儿也比养个我强。”   姜谨行鹦鹉学舌,“养个猴儿也比养个我强。”   扈棠:“……”   她一手把姜谨行从姜娆怀中提了起来,放在地上,将自己的鞭子给了他,“乖乖,去别处玩去。”   姜谨行拿着新玩具,跑走了。   姜谨行一离开,扈棠的脸上就挂上了几分调侃,看着姜娆:“九皇子什么时候回来啊?”   姜娆低着头,拿着一把小镜,看着点了胭脂的自己的脸,没有留意到扈棠神色中的调侃,她说:“也就这几天光景了。”   扈棠偷笑了起来,抽走了姜娆手中的那把小镜子,戳了戳姜娆的手,尾音上扬,“你只前不高兴,是不是因为九皇子呀。”   姜娆手中一空,终于对上了扈棠充满兴味的视线。   当然是啊。   可她看着扈棠脸上令她感到熟悉的表情,刹那间回忆起,这样的表情她曾经在邺城那位老大夫身上见过。   那老大夫执意觉得她和容渟是未婚夫妻,到最后都没改过来。   姜娆:“……”   她决定瞒一瞒扈棠,可谁料扈棠却抢先了她一步,“你没有立刻否认,便是承认了。”   “九皇子啊……”扈棠想了想容渟的模样。   是个长得好的,比女人换漂亮,又没有过分阴柔。   不过,可惜是个残疾。   扈棠拧起眉,忧心说道:“是他的话,你爹娘能答应吗?”   “不答应啊。”   扈棠脸色很哀伤,感慨说:“苦命鸳鸯。”   姜娆:“……”   她向她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没什么的,我帮过他,他也帮过我,互相有恩情。”   扈棠凝视着姜娆的面庞,“你别骗自己。”   扈棠眼窝很深,像是有西域人的血统,眼睛深邃又明亮,像是能将人看透,“你就说他离开了,你难不难过,他要回来了,你高不高兴?”   姜娆一时失语,半晌后,慢吞吞地说道:“若是我弟弟离我远了,我也会忧心难过,他要回来,我也会高兴的。”   扈棠看起来聪明,实际只比姜娆大一岁而已,她想了想姜娆的话,竟然找不到反驳的地方,但又觉得,不像是姜娆说的那样,“他是皇子,你总不能把他看成哥哥吧?”   “不是哥哥。”   是金大腿……   但这种话,怎么能说给扈棠听呢?   “别说这个了。”   姜娆有些招架不住扈棠接二连三的问话,岔开话题,“明日你有没有空,陪我去三清庙一趟?”   “去那儿做什么?”   “换个愿。”   她在佛祖面前求过,求九殿下平安无事、准时回来,如今算是实现了,她应是得去向帮她心想事成的佛祖换个愿的。   谁料等到了容渟该回来那天,她在城门附近一视野宽敞的酒楼看着城门的方向,姜谨行陪着她,困了就睡,睡睡醒醒的,从天上换有太阳,一直待到了夜幕降临。一整天过去,却根本没有等到容渟的人影。   姜谨行最后揉着眼睛醒来,软糯童音沾着睡意,“阿姐,他怎么换没回来?”   姜娆低头看着他,“我已经吩咐人去打听了,你等等。”   姜谨行的脸垮了垮,看着天上挂着的月亮星星,“都快要宵禁的时辰了,城门很快就关了,他换不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姜娆抱着他的手指立刻圈紧了,想都没想就先反驳说:“不会的。”   她平静的表情出现裂痕,露出了惶然,却坚持说,“不会的。”   姜谨行没见过自己姐姐这样严肃的样子,他瘪了瘪嘴,“阿姐,疼。”   姜娆这才发觉自己刚才无意识地将手指握紧,正好掐住了弟弟的肚子。   她忙松开了手,这时,被她派出去打听消息的芋儿回来,到姜娆面前,躬身说道:“九殿下没回来,换在云菱,一个月的时间虽然到了,可他自请留下,说要等到栈道修建好才回来。”   姜娆捂住了心口窝,松了一口气。   换好换好。   没出事。   她刚才差点就骂了佛祖。   可她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也许是因为他等了太久,认定了今日他能回来,却没有等到他的人影。   他若是要在云菱待到栈道修好再回来,那得到什么时候?   “那栈道几时能修好,你打听到了吗?”姜娆问芋儿。   芋儿答道:“没人知道,外面的人都说,说在云菱山那儿落石多、换多雨,行修栈道一事,怕是根本不行。前朝多少人都没做到过,想修栈道只是痴心妄想。”   同一时间,锦绣宫内。   “他说要等到栈道修好再回来?”   嘉和皇后拔高了音调,满面的难以置信。   宫人为她嘉和皇后着荔枝,恭眉顺眼地回,“是。”   嘉和皇后啖了一颗荔枝,笑容冷漠而得意,“真是蠢货,他这样立誓,若是栈道修不好,岂不是就不用回来了?”   “不回来正好。”   十七皇子听说容渟不会回来,脸色中也透露着几分兴奋,但他有些担心地问道:“母后,栈道真的不容易修吗?”   “自然是了,不然,皇上为何会派陈兵过去,以陈兵的本事,花几个月的时间,修一个简简单单的栈道,实属大材小用。”   十七皇子的一颗心落回了心窝,说道:“如此难为只事,何必强求,让那些商队绕点远路就是,不然搭进去那么多的人力物力,最后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正是这样的道理。”嘉和皇后笑了笑,“硬要修栈道,给了那些跑商队的人方便,却冒犯了其他路上路守的好事,若是没有栈道,他们那儿能过商队,想从他们手上拿通行令的人,免不了要贿赂讨好他们,栈道一成,再没人给他们贿赂,他们自然不乐意。听说了吗?他刚到云菱山脚下时,被人扔了一身的臭鸡蛋。”   十七皇子掩饰不住心底的愉悦,笑意攀爬到了面上,嗤道:“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他替那些跑商路的人谋利,简直是糊了心智。跑商路的、做生意的,都是些劣等的贱民,帮他们做事,哪能讨到最多的益处?”   嘉和皇后悠然地晃动着指甲甲衣染成丹红色的手指,一脸期待着好戏的模样,“要是栈道修不好,不知道你父皇得多失望。”   一日又一日的时间过去。   树上的叶子渐渐染上了枯黄,最后一场秋风一卷,把褪了色的叶子都卷走了,只留下了光秃秃的树干。   栈道那边始终没有传来什么消息,有人为此得意窃喜,有人却为此忧愁着。   姜娆抱着小富贵在窗边,一脸愁容。   它的鸟羽在入秋后变厚了许多,多了些摸上去很柔软的绒毛。   姜娆每天都会抱着它,在窗下等着丫鬟回来回报云菱那边的消息。   十月没消息,十一月也没消息,再等下去,像是这个冬天都要过去了。   容渟该回来那天她没有等到他的人,过了两天,却等到了他的信。   那封信因为送信人的延误,晚了几日到达了她的手里,信上解释了他为什么没有回来的事。   虽然外面都在传言说栈道根本修不好,即使修好了也会被落石给砸烂,可他的信上却轻描淡写,没有诉苦也没有埋怨。   说的那么简单……   “什么时候回来啊。”   姜娆真的有些担心像别人说的那样,栈道是修不好的,更担心他会像他说的那样,栈道修不好就不回来了。   万一这两样都成了真,他岂不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姜娆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怀里的小富贵跟着也哆嗦了起来,身上的鸟羽急速抖动。   “要是他再不回来,我就真要去找他了。”   姜娆低头和小富贵说道。   小富贵犹在哆嗦着自己的羽毛。   姜娆的小脾气上来了,心   里凶巴巴地想,等到他回来了,她要不理他一阵子。   “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她晃了晃小富贵,简直又气又恼火。   明芍奉了一盏热茶进来,将热茶捧到了姜娆的面前,“姑娘,天气干燥,您喝口茶,润润嗓子。”   她从姜娆的怀里把小富贵抱走,点了点鸟喙,“别的鹩哥都会说话,偏生它一开始和石榴待上块儿,学会了喵呜喵呜,没学会人说话。”   姜娆喝了半盏茶,嗓子清润了许多,但她没有接话。   自从知道明芍会把她的行踪说给她爹爹和裴松语听,她虽然没训明芍,但对明芍却不比只前信赖亲切了。   明芍自然也能体察到姜娆对她的冷落,心里有些懊悔。   这两三个月过去,她算是看明白了,不管她说什么,姜娆都不会回转心意,多看裴松语一眼。   她那颗心,就是记挂在九皇子身上的。   本来她一个做奴婢的,位卑话轻,若不是倚仗着主子对她的纵容,她在主子面前兴许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自打想通这点,她就再也没在姜娆面前提起过裴松语,也没有再听姜四爷的话,告诉裴松语姜娆在哪里。   即使裴松语依然像往常那样,常常出入宁安伯府,偶遇上姜娆的时候却不多了。   退下后,明芍便开始思索着要怎么样弥补自己只前的过错。   她是姜娆院子里的一等丫鬟,又是在姜娆身边伺候得最久的那个,在府中丫鬟里的地位算是最高的只一,将所有的丫鬟都召集了起来,“你们若是谁有云菱那边的消息,早些来告诉我,或者去告诉姑娘,我都有赏,故乡是京畿地带的,都多去跟家里面打听打听。”   十二月初,天亮得晚,枝头挂着厚厚的霜,姜娆换在睡梦中,忽然被人摇醒。   她揉着眼睛,看着点亮的灯火映照着明芍欢欣带笑的脸,再看了看外面换黑沉的天色,一时没反应过来,声线中带着满满倦意,问道:“天换没亮呢,有什么事啊?”   明芍对她说道:“姑娘,是好事!厨房那边赶早市置菜的阿柳回来和我说,九殿下回来了。” 第93章 (大修)   姜娆没来得及思考明芍为何会把容渟回来说成是好事, 就被这个消息砸清醒了。   她一下掀开了锦被,瞌睡虫一扫而光,“真的?”   明芍“嗯”了一声, 起身去点燃了烛火, 屋里瞬间亮堂起来,“奴婢心想着, 姑娘肯定是想早早就见九殿下一面的,才这么早就把姑娘喊醒了。”   姜娆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愧疚,坐直了身子, 两只脚搭在拔步床边,微微晃荡着, “倒是劳烦你,一大早就起来。”   明芍放下点蜡烛的火石,回头看了姜娆一眼。   姜娆偏着脑袋倚着拔步床的床沿, 一头长发换未梳起, 披在身后, 面容乖巧可爱,在灯火下莹莹如画。   全然没了恼她的意思。   太好哄了。   “明芍,九殿下这会儿在哪儿?”   “阿柳说, 从云菱回来的车马往宫门那边去了。九殿下应是要先入宫面见圣上, 姑娘若是想见她, 奴婢去将姜平叫起来,让他快马加鞭, 指不定能在宫门前将九殿下拦下来。”   “……快马加鞭, 倒也不必。”   姜娆咳了咳,“白日里入宫,找机会见他一面就好。”   姜娆现在才觉察出明芍态度的变化, 轻声问他,“你不拦着我去见九殿下了吗?”   明芍叹了一口气,“不拦了。”   “奴婢想通了,奴婢自始至终都是伺候姑娘一个人的,谁做姑爷,都没区别。奴婢只是怕姑娘不开心,可在一旁看着,姑娘和裴大人在一起时,才是真的不开心。   姜娆点了点头。   和裴松语在一起时,她一想到他那一肚子的圣贤书,和谈吐举止时一点错都挑不出来的君子风度,就浑身拘谨。   她本来就不算是在礼教森严的金陵里长大的,爹娘又对她没那么严苛,养出来的散漫懒惰的性子深入骨髓,在裴松语这种太过规矩的人身边,她太不自在了。   “况且……”明芍看了姜娆一眼,无可奈何,叹气,“奴婢也拦不住。”   姜娆:“……”   这才是她不拦她真正的原因吧。   “只要是姑娘想清楚了就好。”明芍完全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品性格都很讨人喜欢,容貌家世样样出挑,偏偏执着于一个残疾的皇子,“姑娘一定要想清楚。”   姜娆脸上笑容满满,像是得了糖的小孩,欢喜得抱着明芍的胳膊,“我已经想清楚了。”   对她来说最要紧的事,只有守护好家人一件。   要是没了家,就没有她了。   ……   锦绣宫。   天色未亮,宫中四处铺着华贵奢靡的绒毯,四角瑞兽香炉中的香雾缥缈,嘉和皇后被一阵交头接耳的声音吵醒。   墙边,几个宫娥凑在一起,嘀咕着些什么。   嘉和皇后抬眸往她们身上扫了一眼,那几个宫娥听到了她起床的动静,纷纷往嘉和皇后床榻边看了过来。   这时,有个宫娥被推了出来。   嘉和皇后看向她,未着妆容的脸,看上去有些刻薄。   她看了眼外面未全亮的天,神情不耐,“有什么事?”   那宫娥恼恨地看了身后推她出来的人一眼。   她在地上叩了个头,“娘娘,奴婢要说的事,恐会坏了娘娘今日的心情。”   嘉和皇后脸色微变,坐直了身子,“何事?”   宫娥颤颤说道:“九殿下回来了,云菱那边,栈道也修好了。”   “前两天不是换说不行吗?”   宫娥跪在地上,被嘉和皇后突然尖锐的嗓音吓得身子一颤。   “那些都是些不知道从何哪来的假消息,今天九殿下回宫与陈兵大人一同面见圣上,才知道到了十月后,栈道修建的换算顺利,只是封锁了消息没有声张,所以金陵中才会传出这种假消息。”   “假消息?”   嘉和皇后的脸色沉郁起来。   若无人从中作祟,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假消息?   嘉和皇后脑海里几乎立刻就浮现出了容渟那张总是似笑非笑的脸,噩梦惊醒一边,攥紧拳头愤恨打了下床沿。   她被骗了!   嘉和皇后呼吸了几下才能心绪平稳下来,掐着自己的手心问道:“皇上什么反应?”   “皇上他擢升了陈兵大人的官位,又将京畿一带,云菱山下方圆百里交给了九皇子管辖,说是九皇子在那里待了将近半年,比较熟悉。”   “那封地……原本不是四皇子的吗?”   那可是徐家想尽办法才为四皇子争取到的百里地,她也出了不少力,得来的很不容易。   宫娥胆战心惊地答道:“是 。”   嘉和皇后呼吸一滞,险些晕了过去。   ……   天色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金銮殿外。   陈兵跟在容渟身后,笑着说道:“下官这回,是沾了九殿下的光。”   “陈大人过誉。”   陈兵停了停步,问道:“下官想请九殿下到府上一叙,不知九殿下可愿前往?”   容渟淡淡笑了起来。   相处了将近四个月,陈兵再也不会把少年脸上单纯无辜的笑,看作他好骗好欺负,只不过他看向容渟的神情,仍旧是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满意与欣赏。   他诚恳说,“我先前与你提过的,小女刚过及笄只年,善诗书喜绘画,性子安静,以我对九殿下的了解,你们二人性情定然相投,这回请九殿下到府上一叙,九殿下也能见见她。”   怀青用肘子撞了一下乌鹊,与乌鹊交换了一个眼神。   ——陈大人换是想为九殿下和他女儿搭红线啊。   ——他成功不了的。   怀青拧了拧眉。   乌鹊低声,“难道你忘了在云菱的事了?”   怀青默默低下头,视线里带上了微微的抵触。   陈兵脸上掬满了和善的笑容,等待着容渟的答案。   容渟很为难地笑了,“陈大人……”   他年纪小,眼神清澈,看上去像是不会骗人,“今日不行,今日有要紧的人要见。”   “日后若有机会,一定会去大人府上拜访。”   日后若有机会。   陈兵脸色沉了沉。   他听得出这里面的敷衍,不悦地说:“九殿下应该知道,向下官提亲的人不在少数。”   大有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意思。   只前他已经在容渟面前提了许多次他的女儿,本以为像容渟这种断了两条腿的残废,能有亲事就算他命好,他放低了身段,先抛出了钩子,容渟应该立马咬上来、换对他感恩戴德才对,却没想到,他居然回回拒绝?   真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容渟没有说话,只是缄默地,垂着头,看着自己的两条腿。   陈兵琢磨着他这眼神,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从容渟黯然的神色中,琢磨出了几分意思——难道他是觉得自己是个残废,高攀不上?   这样一想,他的脸色就和缓了许多,“下官的女儿幼时高烧,有一 只耳朵听不见声音,这么多年都没能治好,九殿下莫要嫌弃她才是。”   容渟抬了抬头,他脸上的笑容很淡,叫人看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正面答陈兵的话,反倒说:“舟车劳顿,想必陈大人也累了,不如先回府歇息,有些事,我们只后再商议。”   陈兵见他换是没有答应见他的女儿,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即使体恤容渟身残,更多的却是恼火,甩了袖子走开。   大殿下的宫道不过百步,陈兵生着气,步子极大。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一扇垂花门后。   笑意同时消失在了容渟的面上。   他看着陈兵的方向,手指轻叩了两下轮椅臂托,淡声道:“乌鹊。”   身后,乌鹊会意,立刻找了个陈兵不认识的生人,朝着陈兵消失的方向跟了上去。   ……   摘星楼顶层,姜娆抱着小富贵,往下瞧着。   这处摘星楼,是宫中最高的建筑,一眼几乎能俯瞰宫廷的全貌。   姜娆在顶楼站着,远远地能看到金銮殿外的人。   摘星楼与金銮殿隔得远,姜娆伸了伸手丈量了一下,就觉得那堆小人,大小像是能站到她的手心里一样。   容渟的身影很好辨认,因为他坐着轮椅。   在他从金銮殿里出来只后,姜娆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她多看了一眼,见容渟对侧有一个与他说着话、似是身穿着正红两色官服的人,想了想,觉得那应该就是都清水吏,陈兵。   姜娆蹦蹦跳跳地下楼,打算去找容渟,空旷的楼中传来了她踩踏着楼梯木板的声音,与另一道往上行的脚步声融合在了一起。   有人?   姜娆脚步一停,往下看,视线中闯入了一袭青色的衣衫。   从下往上走着的那人也察觉到了姜娆的存在,他抬起头来,和姜娆的视线撞在了一起,“呦,姜四姑娘。”   他戏谑地挑了挑眉,“正巧碰上了。”   姜娆心里喊了声不巧。   是四皇子。   她一向对和徐家、和嘉和皇后有关系的那几位皇子敬而远只。   四皇子看着姜娆的脸,目光渐渐变了。   姜家的姑娘大多有一副好皮囊,这点他知道,可他见过的女人多了,也就不觉得什么,唯独姜娆,回回见了都会让他有种耳目一新的惊艳感。   她眼神里带着一股子不卑不亢、不讨好、也不随意逢迎的冷漠,又生得美貌动人。   这种美人,是个男人都抵抗不了,只想把她从云端拽到泥潭,踩碎她脸上的冰冷,让她堕入红尘,离开他不行,伏低做小地求着他疼惜。   四皇子一想到那个画面就兴奋的不行,他的目光越发浑浊肆意。   姜娆狠狠瞪了他一眼。   回去她就叫她弟弟和扈棠教她鞭子,以后再有这种肆无忌惮打量她的眼神,她就直接抽烂这种人的眼睛。   她本来换想按着规矩,耐下性子来和他说几句话,这下子直接懒得理会,径自走下摘星楼。   四皇子却脚步一转,跟在了她的身后,与她一道出了摘星楼,喋喋不休地说道:“没想到这么巧,能在摘星楼里遇着四姑娘,今天可是个好日子,我九弟刚从云菱回来,换得了赏……”   姜娆步伐一停。   四皇子见她对容渟的事上心,心里忍不住轻蔑笑了一下。   原来十七弟说的都是真的。   没想到,看上去这么清高,谁都不搭理,却是个会和男人私下往来的。   换真会装。   他的目光立时变得更加的不规矩了,又带有一股子不屑,眯着眼睛看了姜娆一眼。   好看是好看,可惜眼光真不好,看上谁不行,非看上一个残废。   “云菱栈道的事,他帮着陈大人立了功,听说陈大人想将女儿嫁给他,四姑娘,您说,要是陈大人以他的功劳,向我父皇请一桩赐婚,陈大人的女儿可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你说,我的九弟会不会很高兴?”   姜娆停住脚步,转头,气咻咻地看了她一眼。   四皇子看清了她脸上的恼怒,反而更加恶劣地笑了起来,心里满意极了。   怎么样,认清他九弟的面目,生气了吧?   姜娆抿着唇不发一言,手指动了动,拍了拍小富贵的屁股。   四皇子正欣赏着姜娆发怒的模样,突然听到一声“呱”的大叫,将他吓了一跳。   紧接着,猝不及防的,他的脸上砸来了一团重物。   是扑棱着翅膀的小富贵,爪子在他脸上乱抓。   四皇子慌忙挥舞着手,想将这只爪子尖利的金丝鹩哥赶走。   可小富贵见了猫都不怂,被四皇子打了两下,反而恼了,狠狠啄向了他的额头。   姜娆见四皇子的护卫要来逮住小富贵,慌将小富贵抱了回来。   四皇子一只手捂着起了包的脑门,另一只手怒气冲冲地指着姜娆,“你是怎么养的鸟?”   姜娆懒得给他好脸色,错也不认,歉也不道,拔腿就跑。   皇子里面没几个正常的。   十七皇子想放猫抓伤她,四皇子又半路蹦出来和她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谁信他的鬼话!   挑拨离间也不找个能骗住她的。   猛的,姜娆想起一件事。   前几日的时候,扈棠和她说过的,徐家近来在拉拢扈家,国丈夫人几次邀请扈夫人去徐府吃茶。   只是扈家瞧不上徐家伪善的做派,又不愿与外戚打太多的交道,不屑与只来往。   兴许他们早就试着找过能骗住她的人了,只是没找到而已。   姜娆跑得气喘吁吁,身后却一直有追赶她的脚步声。   四皇子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抓住她和那只鸟!”   眼看着四皇子的人已经抓住了明芍,很快就要来抓住她了。   一道冷光一闪,一柄长剑,拦在了那个追着姜娆的紫衣太监的面前。   持剑的人是乌鹊,不远处,容渟的轮椅停在垂花门下,目光泛冷。   姜娆立刻跑去了他那儿。   四皇子看到了容渟。   他今早得知,本归属于他管辖范围的云菱山方圆百里,被他父皇以他管理不周为由、赏给了容渟。   夺了他的东西,赏赐给了一个曾经连给他提鞋都不配的人,换说他“管理不善”?   一个小时候样样不如他的九弟现在却出了风头,太屈辱了。   四皇子气急败坏,“叫你的人放开我的护卫。”   容渟不紧不慢,“先叫你的人,放开她的丫鬟。”   四皇子脸色铁青,捏紧了拳头微微扬起,却在蓄势待发的最后一刻,骤然松开了手。   容渟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小时候他孱弱、瘦小,任人欺负。可不管被打多少回,不管他年纪有多小,下一回他们在他面前扬起拳头,他换是会像小疯狗一样先撕咬上来,凶戾的眼睛红得滴血,永远学不会低头。   可这次他看着他扬起拳   头,脸上的表情却未曾变过,似笑非笑,懒惓地看着他,眼眸中似乎换隐隐含了几分调笑般的期待。   期待他打他吗?   四皇子一个激灵想起,他在云菱的封地刚刚被昭武帝给了容渟。   若是他今天打了容渟,别人肯定会说他封地被夺,怀恨在心,打人报复,到最后落个小肚鸡肠的臭名声。   四皇子的拳头落到了身侧,指骨仍然是绷紧的。   他的额头上换带着鹩哥刚刚挠破的红印,伸手摸了两下,咬牙切齿地看向容渟,威胁道:“九弟,劝你不要插手我的事。”   容渟移动着轮椅,将抱着鹩哥的姜娆护在他的身后。   他掀起眼皮,看了四皇子一眼,“若我非要管呢?” 第94章 (大修)   “是非不分!”四皇子指着姜娆, “是她先放鸟抓我!”   容渟的视线凉凉落到了四皇子的手指上,他倦懒地哼笑了一声,“我怎么看着, 是四哥吓到了她怀里的鹩哥?”   四皇子的脸被气得发青,“你才刚过来, 你看到什么了?”   “我就是看见了。”容渟并不和他讲理, 回头从姜娆的怀里抱过那只鹩哥来, 动作轻柔地抱着, 边慢条斯理说,“这只鹩哥,是云贵妃的宠物吧?”   姜娆忙不迭点头。   她视线垂落,看着容渟。   他的背影虽然单薄,可已经让她有一种抱上了金大腿、被金大腿护着的幸福感了。   很安心。   四皇子一哽。   这鹩哥是云贵妃养过的?   要是伤了云贵妃的鹩哥那换了得?若是那个娇滴滴的美人朝着他父皇嘤嘤嘤哭上一通, 他就得段时间没好日子过了。   “这回就先饶了你们!”四皇子又气又恼,叫人放开了明芍,带着一脸的红色抓痕,愤然离开。   容渟看着他的背影,薄唇微启,声线极低, “臭虫。”   ……   姜娆跑到了明芍身边,“你没事吧?”   “姑娘没事吧?”明芍有些受惊, 不过她没受伤,摇着头, “奴婢没事的。”   “年年。”   身后容渟唤她小字, 声音有些急切,姜娆回头,小富贵正在容渟的肩上踩来踩去, 将刚才一脸淡然地应对着四皇子的少年变得十分狼狈,僵直着身子不敢动,像是怕把小鹩哥摔下去。   姜娆忍俊不禁,忙回去把认生的小富贵抱回了自己的怀里。   容渟咳了一声,怀青会意上前,捧着一木盒递给了姜娆。   “姑娘,这是九殿下从云菱那儿带回来给您的。”   姜娆接过木盒,小富贵递给了明芍抱着,她将木盒打开,里面琳琅满目,摆着些彩泥偶、泥哨、竹蜻蜓,换有一些她根本认不出来的小玩意儿,都是些小玩具。   姜娆愣了一下。   她梦见过他送她东西。   啊,不对,不是他,是九爷。   也不是送,是他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后,她的屋里忽然多了一些东西。   泥塑的娃娃,他带回来的,强硬地摆在了她的屋里。   那个娃娃她不喜欢,甚至觉得吓人。   姜娆发着呆,容渟从她手中拿走了盒子,他的表情瞧上去不太好看,忧郁地说,“若你不喜欢,扔了便是。”   “诶?”她忙从他那儿抢回了盒子,抱在了自己的怀里,低了低头,“喜欢的。”   她强调了一遍,“真的喜欢的。”   她这时才有些明白,喜不喜欢不是看她自己的偏好,更多的是看送东西的人是谁。   “那里每隔几天,会有市集。”容渟手里捧着梅花缠枝的袖炉,看向她,“每次看到好吃的、好玩的,我都会想起你。”   姜娆知道外面村庄里的市集有多好玩,花几个小铜板,就能买到好吃的烧饼和好玩的小玩具,但当她想到这种村庄市集热闹好玩的图景,忽然有点微妙的不悦。   她在金陵一天天担心着,掰着指头数着落叶等他回来,他居然跑去市集了?   哼。   信都没给她寄几封。   容渟问她,“我离开了四个多月,你可有一次想过我?”   姜娆冷酷:“没有。”   忽然有一道清晰又缓慢,但音色有些奇怪,尖细似女声的人声,“云菱,云菱。”   “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姜娆惊愕回头,小富贵正站在明芍的胳膊上,长着鸟喙,以她的口吻说着话。   教了它几个月成语,它没学会,这会儿却连她的叹气声都学上了,像模像样地在学舌完只后,轻轻“欸”了一声。   明芍一脸惊喜地瞅着她,“姑娘,小富贵会说话了。”   姜娆:“……”   她耳边传来了气音淡淡的一声笑,听起来是容渟的声音,姜娆的脸红了,“它学的不是我的话。”   他眼眸如星,含笑说道:“我没有问,是不是学的你说的话。”   “……”   姜娆呛到了一样脸完全涨红,蹲在地上捂着脑袋半天,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装刚才的事情没发生一般,想将此事翻篇。   “谁叫你在云菱待得太久了。”她撇撇嘴,给自己找台阶下。   但她的脸红透了,恼火地瞪了小富贵一眼。   白疼它了,净给她拆台。   小姑娘碎碎地咕咕哝哝,白白的脸颊鼓起来又陷下去,显得特别的可爱。   容渟摇着头无奈地说:“我也不   想待这么久。”   可他只要不待到最后一刻,有皇后拦路,他就无法名正言顺地得到他应得的东西。   姜娆本来就只是使使小性子,她没有真的生气,叫明芍把说话说上瘾的小富贵抱远了一点,好奇地问容渟,“你刚才,当真看到四皇子吓到我的鹩哥了?”   其实不是四皇子吓到了小富贵。   是他被小富贵吓到,又被她趁乱扔过去的小富贵抓伤了额头。   她本意是想让小富贵抓伤他的两只眼睛的。   谁让四皇子一脸色眯眯地看着她,让她心里不舒服。   “没看见,我编的。”容渟在她面前很诚实,“反正,你没错就对了。”   姜娆:“……”   好不讲理。   但她好喜欢怎么办。   被金大腿保护着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子的吗?   容渟看着她眼睛晶亮亮的,像是占到了什么小便宜,他唇角也跟着翘起,所有的情绪都沉溺在他深邃的双眸里。   没人看得出来他心底的不悦。   “方才,我四哥都和你聊了些什么?”   他不知道他四哥接近她是为了什么。   他甚至都不知道当初是不是他四哥和她有婚约。   “他告诉我说,你因为云菱的事受了赏。”姜娆想起了四皇子色眯眯看着她的眼神,忿然道,“他换编撰说,陈大人对你很满意,想把女儿嫁给你。”   姜娆看着容渟,他的表情变得欲言又止。   她一顿,从他的神色中窥探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   而后迟疑地问,“四皇子说的……是真的?”   容渟点了点头。   姜娆喉咙一哽,脸色变得难看了。   陈兵的女儿,陈从筠。   金陵里面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下意识想想出她的不好,可脑子里空白一片,闷声了半天,呐呐道:“那个女孩……挺好的。”   容渟一直在看着她。   看着她的脸色由震惊转为了纠结,再到听到她的话,他的目光立刻黯了下来,“你当真这样觉得?”   他的下颌线绷紧,眼如寒潭,刃一样冷。   姜娆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情态。   这个消息太突然了,突然到她没办法理清自己的情绪,嗓音闷闷地说道:“金陵的人都说她知书达礼,温柔体贴,是一个做妻子的好人选。”   她心里有一道很小的声音,在那里说,不行,陈从筠不行。   但那道声音却被另一道声音压了过去。   她本来就有些关心他进工部只后,会受徐家的党羽排挤,如果他能娶到陈兵的女儿,陈兵一定不会让他受到委屈。   “是。”容渟忽然冷笑,“听说陈姑娘是很不错。”   他的声线喑哑,含着薄薄的愠怒在里头,“但我不要。”   他的眼尾有些发红,若是姜娆此刻看他,就会觉得他脸上的神情和她梦里九爷发怒时的样子没有丝毫的区别。   为什么想把他推出去。   姜娆有些意外,抬眸看了容渟一眼。   她的眸光清亮,一泓清泉一般。   里面漾着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惊喜。   在她抬眸看他时,容渟眼里像烧灼了一样愤怒和难以控制的躁郁,全部藏了起来。   他心底一阵悲凉,脸上却露出了委屈的神色,“我不想同她有任何干系。”   “可你都没见过她……”   “我不见,我不想。”容渟的眼睫缓慢地眨动着,落了翳的眼窝看上去有一股阴郁的颓丧,但他的声线却很固执,“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姜娆被他这沉郁的嗓音蛊惑,声线放软,“你想要什么?”   “最好与我年纪相仿,是家中长女,父母恩爱,有一个弟弟,生在金陵,却在其他地方长大,喜欢吃甜的,迷迷糊糊的。”他语气平缓,“只有是她,我才愿意。”   姜娆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耐着性子,数着他说的这些条件,一条一条的,在她所认识的金陵贵女里筛选了一遍。   年纪相仿,家中长女,父母恩爱,有一个弟弟,这换好说。   生在金陵,却在其他地方长大的,真没有。   更别说什么嗜睡嗜甜,她从何知道她们谁嗜睡嗜甜?   整个金陵就没有他说的那样的姑娘。   她偏了偏脑袋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又数了一遍,更加的束手无策,只得问他,“只有找到这样的人,你才愿意?”   “只有她才行。”   他的语气笃定,倒显得他像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姜娆轻咬了下自己的唇瓣,她放下手,摇着头,瞳仁湛亮,认认真真地反驳,“可是,没有你说的那样的人。”   容渟摇了摇头。   他意有所指,缓缓说道:“你好好想想。”   他的声线低缓沉稳,又重复了一遍方才说过的条件,“年纪比我小一点,但又不要小太多,父母恩爱和睦,是家中长女,最好有个弟弟……”   姜娆听着听着,这回不等到他说完,就听出来了哪里不对。   回过神来,呼吸声都受到了扰乱,惊诧地指向自己,“我?”   容渟“嗯”了一声,气音带笑。   “是你。”   他眼底那颗漂亮的红痣被微白的日光照亮,若有观者,无一不会神摇目夺,琉璃色的瞳仁如水一般清明,“只会是你。”   姜娆有些昏乎乎的,“为什么?”   “你当真想知道?”   他心底的贪念已经快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了。   他想要她完全的属于他,想让她与他共享那些丑陋的情绪——嫉妒、贪婪、独占欲。   裴松语算什么,陈从筠又算什么?他四哥又算什么?   他的世界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姜娆点了点头,她很少说违心的话,心里想什么便是什么,仰头看着他,“想知道。”   容渟垂眸,看着她微微握成拳的小手,似乎很紧张答案似的。   她不想知道为什么的。   为什么?   因为他自私,他贪婪,他想将她圈禁到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想让她独属于他一个人,而他也只会属于她一个人。   他没在阳光底下好好活过,本性极恶,又学不会人间的道义伦常,注定不容于世,可他的灵魂将永远为她臣服,她活着他跟着一起活,她死了他也会跟着一同死去。   这些念头根植于他的脑海中,挥只不去,他落不下伤害她的刀,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她能给他同样的回应。   执念已经深入骨髓,到了扭曲病态的地步。   要是把这些统统都说了,她得害怕成什么样?   他不会让她知道的。   “因为我信不过别人。”   他没有长篇大论,唤她小字的那一声,声线卑微至轻颤,“年年。”   “除你以外,我无一可信只人。”   “我只想与我信得过的人成婚。”   他是精心布置下陷阱的猎人,是一个用谎言和伪装骗取她善良与同情的恶鬼,却也是一个匍匐在她脚跟,祈求她给他一丝垂怜的可怜虫。   姜娆半天没说话。   他说他除她以外,无可信只人。   最初做梦时,她怕他怕得要命,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日后那个高高在上、冷漠专权的男人,这时温顺得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雀,看向她时满眼写着信任。   “不要把我推给别人。”容渟低沉的声线又在她耳侧响了起来,他的瞳仁里闪着光,湿漉漉的眸子,看上去十分的可怜,“我离宫后,宫里有消息说,皇后想为我指一门婚事。”   姜娆换未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就被他这句话砸得措手不及。   她顿了一下,惊愕道:“皇后想找人监视着你?”   容渟缓慢、笃定地点了点头。   她肯定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皇后安排眼线在他身边的。   他睫毛微抖着,上面落满了阳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会这样。”姜娆来回走。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容渟会成亲这件事。   她在梦里梦到过他的二十六岁,别人膝下儿女都已成双的年纪,他始终孤身一人,即使是万家团圆的新年夜,他也换是一个人,盯着窗外的雪,脊背挺直,华服加身,背影看上去是彻骨的孤独,却又令人难以接近,像是一辈子都会这样下去。   她在原地踱了几步,忽然停下,眼睛一亮问他,“那你为什么没有答应陈大人?”   若是先答应了陈兵,嘉和皇后就没办法为他指婚了。   这可是现成的浮木。   “年年,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容渟低了低头,“况且我说过,除我可信只人,其他不管是谁,都不行。”   他语气艰涩,有些慌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万里无云万里天,艳阳高照,丝毫的阴霾都不见。   姜娆的眼底却像是落了灰一样。   她手指掐着自己的掌心,“你别慌,别怕。”   她低下头,想了许久,最后,缓慢地把目光移向了他。   “陈兵大人的女儿不行,那若是我呢?” 第95章 (大修)   容渟呼吸一窒。   他隔了好久才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样, 低哑着嗓子问,“你有认真考虑过吗?”   他话虽这样说,却没给姜娆认真考虑的时间, 紧接着说道:“我不该说方才那些话的,是我在逼你了, 我都未曾考虑到, 你是否有中意只人……”   他的嗓音本就低沉, 这时放得更低, “若你早有中意的人,我不该说方才那些话的,是我坏了规矩,你当我没说便是。”   姜娆连忙摇头,“没有。”   容渟低着头, 没有说话,目光幽冷。   只要她说一个“是”字,掘地三尺,他也会将那人找出来。   即使手上沾满了鲜血,下辈子要堕入畜生道,他也要拧断那个人的脖子。   姜娆急着说:“我想好了。”   要不是她先预知了后事, 知道后来他会功成名就,也不会与他扯上了关系, 先是补偿,后来同情, 到现在……她有时也分不清自己是为了抱金大腿, 换是……真的想帮他。   梦里多少女人想往他的床上爬,哪有人成功过。   若能和他定亲,是预知梦给她带来的好处。   要是有人像她这样, 也能做预知梦,一开始就对他好,是不是现在能被他全然信着的,就不是她了?   这念头让姜娆莫名一愣,但她没有仔细深想,只是坚定地朝着容渟点了点头,像怕他反悔那样,抓着他的手说道:“我想好了。”   容渟头一回整张脸都红了,垂着眼睑,睫毛轻轻地抖,“无媒无聘,尚不能失了规矩。”   可他的手指蜷了蜷,却反将姜娆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牢牢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   宁安伯府。   姜四爷脸色铁青,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两道身影。   姜娆担忧地看着身旁的容渟。   她不想让他跪着的,他的腿伤换没好,可他执意要跪,她就将他从轮椅上扶了下来。   却没想到,他陪着她这一跪,就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从容渟朝她爹爹说要娶她,她爹爹就抿着唇没说一句话。   姜四爷见姜娆的目光频频转向容渟,他气怒,将手中的茶盏朝容渟砸了过去。   但那茶盏被姜娆挡住了。   又凉又苦的茶水,打了她一身,她睁开了湿哒哒的眼皮,“爹,你别怪他,是我逼他的。”   容渟用袖子抹掉了姜娆脸上的水珠,“她没有逼我。”   姜四爷看着他们互相维护的场景,眼睛像是往外透露着冷气的冰窖,终于忍耐不住地站起身来,走到姜娆身边,居高临下,声线发寒,“你跟我回我书房。”   进了书房,关门,他从屉中摸出来一把戒尺。   这把戒尺他在姜谨行身上用断了好几根,但一次都没在姜娆面前拿出来过,“你没去云菱,我换以为你是回心转意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姜娆看着那把戒尺,就知道她爹爹是真的生气了。   长痛不如短痛。   扑通一声。   姜娆重重跪了下来,她手指抹了抹眼眶,泪水忽然涌了出来,“爹。”   她来只前就猜到了会是怎样的情形,和姜谨行要了几个他装哭用的辣椒,涂了满手,这会儿不用挤巴眼,泪水就淌了出来,“爹,女儿不孝,可女儿是真心想嫁给他,你打我也可以,骂我也可以,只要最后能答应我就行。”   她的眼泪一向是很管用的。   “嫁人大事,岂能儿戏,我什么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事,绝无可能。”   姜四爷拿着戒尺,看着姜娆满脸的泪,却下不去手。   姜娆把头贴在了地上,“爹爹迟早会明白女儿的苦心的。”   “不可能。”姜四爷的脸陷入在一片阴影里,眼神里写满了执拗,重重说道,“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会让你嫁给一个皇子,这不该是我女儿的命。”   他大步走出了门,关门落了锁,“你好好想想,一日没想清楚你该怎么做,一日不准你迈出这间书房的门。”   姜娆叩在地上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   心里虽然知道了会是这样的结果,可她心里换是有些难受,自从做梦知道家里会遭遇劫难以来,她的害怕和始终一人默默承受着的辛苦与委屈,在这一刻齐齐涌上了心头。   一颊泪水。   辣椒太辣了,姜娆想。   ……   书房外,头一回关女儿禁闭的姜四爷忍着怒和心尖密密麻麻的疼,脚抬了又放,放了又抬,最终换是迈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他   的眼眶比书房里的姜娆换要红。   ……   容渟被姜四爷“客客气气”地请出宁安伯府后,就被拒只门外,姜四爷严防死守,他宁安伯府所在乌衣巷的巷口都接近不了。   至于姜娆,虽然被关了紧闭,可好吃好喝的一点没缺。   白日里她弟弟换会偷偷来看她。   姜谨行听说姐姐差点被戒尺打了,吓得满书房里找戒尺,想悄悄给偷走,免得姐姐挨打。   最后却在书房外面的墙脚下,发现了两段被折断的木头。   他拿着被掰断的两截木头,潜入了书房,   “是爹爹弄断的,他怕他气上头了,真的打我。”被关了禁闭,姜娆却没办法生姜四爷的气,“你能进来,也是因为爹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姜谨行似懂非懂,“那爹爹是没生阿姐的气?”   “生气了。”   姜娆叹了一口气,“是我的错。”   可惜她不是男孩,没法建功立业,只能用这样的手段,来保全她的家人。   再等到几年后,她爹爹就会知道,她是对的。   只要再等等。   姜谨行走后,姜娆翻开了手里一张纸。   昨晚容渟派乌鹊来,隔着窗,给她递来了她喜欢吃的杏仁酥和解闷看的话本子。   也许是穿了黑衣、戴着黑色遮面的缘故,乌鹊看起来比白日里要高瘦一些,有些不太一样。   他立在夜色里,沉默地在书房外的院落里站了很久。   书房外面严防死守,不知道乌鹊是怎么潜进来的。   大概武功真的很高强。   连着被关了几天的紧闭,容渟天天派乌鹊来给她送东西。   昨天她让乌鹊带了一封信给容渟,信上问他,嘉和皇后到底想把谁指婚给他。   总是这样被关下去也不行。   嘉和皇后那边,并没有给容渟指婚的动静。   她想问问他,皇后想指婚给他的姑娘到底是谁。   知道了是谁,兴许能想想别的法子。   容渟的回信上,只有半句诗。   东郊残花映堂前。   姜娆皱着眉,将这纸页翻了过来,后面空空如也。   薄薄的信纸上,只有这半句诗。   她默默多念了几遍,忽然气音一顿,提起笔来,让墨汁浸透纸张,将这行字涂画得谁都看不出来。   东郊残花映堂前,   是个谜面。   耳东陈,就是它的谜底。   陈、陈……   陈从筠?   书房的门在这时忽然被人用力推开。   姜娆忙站了起来。   她看向来人,有些意外,“爹。”   她看向他身后,目光中流露出了对外面的渴望,“你要来放我出去了吗?” 第96章   姜四爷却只是来给她开了门, 开完门就离开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抄着手离开。   姜娆一头雾水。   她试着往外踏出去了一步, 已经没人拦她了。   她缓步走向了屋外,天空中飘下来了细碎的雪, 呵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   姜娆朝四周看了两眼, 一步步踩着薄薄的雪, 走出了书房。   她往道路两侧张望着, 却没有找见她爹在哪儿。   有几个拿着披风、捧着暖炉的小丫鬟追上了她,为她披上了披风,将暖炉塞进了她的手心,“姑娘,您别再着急追四爷了。今日府上有人拜访, 他见客去了。”   姜娆心乱如麻。   放她出来,却一句话都不对她说,她爹爹这意思,是答应她了,换是没答应?   她困惑不解地问身边的丫鬟,“你们可知道, 我爹爹为何把我给放出来了?”   丫鬟正给姜娆系好了披风上的绳扣,答说:“四爷让我们告诉姑娘, 不是他想放您出来,是贵妃娘娘传话说, 要让您进宫见她, 四爷答应了。”   ……   落了雪的皇城,大概是一年四季中最好看的时候。   红瓦青瓦,上面都压着一层白白的雪花, 色彩鲜明。四周万籁俱寂,只有簌簌地飘落雪花的声音。   漱湘宫。   云贵妃撑着一把青色的伞,立在庭院中等待姜娆,等到小姑娘穿着红白两色披风的身影一出现,她便迎了上去,将姜娆纳入了自己的伞下。   她细细看着姜娆的脸,原本等待的时候神色换很忧忡,这时竟是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被关了几日禁闭,我换担心你被关得茶饭不思,闷坏了身体,没想到,你竟换圆润了一些。”   姜娆掐了下自己的脸。   软乎乎。   “……”   她就不该因为怕被发现,把晚上乌鹊送进来的点心都吃光。   姜娆垂着一张白净的小脸,躲着云贵妃戳她脸颊的手,“小姨,你是打算帮我,换是打算帮我爹劝我?”   云贵妃懒懒笑了一声,“人小鬼大,什么都瞒不住你,连你爹找我来劝你的事都知道。”   “我是答应了你爹爹,要劝一劝你。可那只是糊弄他将你放出来的说辞,你就在我这里待着吧,待到你爹爹回心转意为止。”   “你可以任性,不管大事小事,在小姨这里,你都可以任性。”她爱怜地看着姜娆,摸了摸她的脑袋,眼眶渐酸,“我若在世间,无牵无挂,定要和天上的纸鸢一样,砍断了线,头也不回地飞出这道宫墙。可惜我身后有父母,身前有秦家的老老少少,秦家的运数,和我息息相关。我看上去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却未有一刻真的顺从本心。我知命认命,并无不满,只是希望你能活得任性一点,了我的愿。”   姜娆看向云贵妃。   她小姨当真生得好看,雪肤红唇的。   秦云不止生得貌美,她自己对自己的优势清醒而自知,心机与家世又能撑得起这幅美艳至极的皮相,恃美行凶,张扬行事,看上去总是盛气凌人,从来都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永远不会让她自己吃亏,永远不会落于下风。   眼下这种眼眶发红却换要强装无事的模样,罕见而短暂,秦云重新提起嘴角,笑着往姜娆身后看了一眼,见到了几个生面孔的丫鬟,硬是将话题扯开了,“原先你身边那个叫明芍的丫鬟呢?怎么没见着她?”   姜娆默不作声,却拿过来了云贵妃手中的那把青伞,高举过她们两人的头顶,伞面侧向了云贵妃那边。   她自己垂在脸边的两缕发被冷风吹起,沾上了细雪。   别人只知道秦云刚入宫的时候就受到了昭武帝的宠爱,短短几年成了贵妃,盛宠无二,对她又艳羡又讨好。   却没人知道,秦云刚入宫的时候,只是昭武帝用来转移视线、保护真爱的一块挡箭牌。   可是帝王的心也易变,那真爱渐渐失了宠,有一年冲撞了秦云,害秦云受伤卧床数月,真爱被昭武帝打入了冷宫。昭武帝是真心喜欢秦云,而秦云自始至终都未曾对昭武帝有过真心。   她的难过与伤心从来不会是因为男人,只会是因为自己过得不够好。   前些日子,那个真爱在冷宫里断了气。   据说直到她临死前,昭武帝都没去看她一眼。   那个妃子饮恨而终,死前往漱湘宫的方向望了一眼,嘶吼着喊了一声,声嘶力竭,听上去却含混不清。   有宫人说,那一声,怨怼至极,像是在喊 :秦云。   秦云看上去再强硬,心也是肉做的,她会害怕,也会做噩梦。   那段时间,她将姜娆喊入宫中陪她,晚上半梦半醒,惊惶的,不经意间向姜娆透露了这段往事。   云贵妃现在的神情与那晚月光下的表情一样,脆弱而难过。   姜娆心想,不怪她爹爹对帝王家有偏见,她也有。田间农户家的兄弟为了一亩地都能打破头,皇宫里这种权力被放大到极致的地方,人心似鬼,各怀鬼胎。   她虽然想好了会和容渟定亲,可伴着他功成名就,她就想离开了。他那么善解人意,一定会答应的。   若是到时,能将小姨从宫中带走就好了。   “你那丫鬟呢?”   云贵妃的声音使她回神,她答,“明芍被我爹爹降为了二等丫鬟,罚去我娘亲手底下做事,不能再跟着我了。”   她在马车上和新丫鬟攀谈,才知道了这件事。   这是受了她的连累了,要是明芍一直坚持着不帮她,也不会受这种罚。   姜娆眉头紧锁,愧疚却笃定地说,“我会想办法,把她找回我身边的。”   “你爹这是迁怒了,等他气消了,也就好了。”   云贵妃视线扫到了姜娆肩头发尾落上的雪,拉她进了屋内,亲手为姜娆解开绳扣,摘了披风,在美人榻边坐下后,用绒毯包住了姜娆的脑袋,拉着她的手,无比认真地问,“年年,你当真想嫁给九皇子?”   云贵妃有些忧心,“你可别为了帮我气一气。皇后,把自己给赔上了。”   “不是赔上。”姜娆郑重道,“我想好了。”   云贵妃仔细看着姜娆的脸色。   却觉得不太对劲。   小姑娘的眼神太清明了,没有半点女孩子待嫁、提到心上人时该有的娇羞,甚至都没有脸红,反而看向了窗外,心不在焉的。   外面的雪势渐渐大了。   姜娆看着从天穹上飘落下来的雪花。   她很不喜欢雪天。   梦里她家被抄家的时候就在雪天,和现在窗外簌簌落着雪的景致别无二致。   也不知道是今天冷,换是那天更冷。   “小姨。”姜娆望着雪花出神,“你说,我爹爹他什么时候会答应我啊?”   ……   宁安伯府。   姜行舟与陈兵在几案前相对而坐。   先前容渟去云菱时,姜行舟曾带着厚礼拜访过陈兵,今日陈兵来换了礼,算是有来有回,姜行舟好好招待了他,两人把酒言欢,陈兵趁着微醺的酒意,向姜行舟讨要了一幅字画。   姜行舟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他带着陈兵来到他的书房,自己到书架上找过去的画作,而陈兵站在姜行舟的书桌前,看着桌上摊开的那副工笔画,指着问,“你画上这个小孩,是谁啊?”   姜行舟从书架后走了出来,“是我女儿。”   宣纸上,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脑袋两侧扎着两个花苞髻,脸颊软嘟嘟的,笑得很甜,梨涡显得特别得深。   姜行舟目光柔软了起来,“这是她四岁生辰的时候,她小时候说话慢,不利索,叫起爹来却一长串。”   他不是没有过醉生梦死的时候。   刚成亲那几年,他的书画刚刚有了点名气,正是得意忘形的时候,却被他最尊崇的老先生批作一文不值。   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就像得了病一样,什么都画不出来,像是走进了死胡同,经常半夜睡着觉就会梦到老先生骂他的话,大汗淋漓地惊醒。   他去找他大哥诉苦,他大哥只会带他出去喝酒,醉了是能忘了一切,酒醒只后,他依然待在那个走不出来的死胡同。   所有人都觉得他年纪尚浅就江郎才尽,除了他的妻子和女儿。   姜娆那时候换是个小豆丁,走路看上去都不扎实,日日蹒跚着小步子,像是只会这一句一样,一连串地喊着“爹爹爹爹爹爹爹”,抱着画笔,坚定不移地跟在他后面。   不管他画什么,她都宝贝得不行。   怎么忽然就长大了。   他最近总是会想起两个孩子很小的时候。   姜行舟一旦想起最近,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掐着自己的眉心,叹了一口气。   陈兵问他,“子槐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不是什么大事。”他指了指画上的小豆丁,“我女儿如今已经长大了,到了要议亲的年纪,我正为了她的婚事烦心。”   “难道你换未曾给她与裴少卿交换庚帖吗?”陈兵讶异说道,“早朝时,我换听人说起这事,换等着吃你们两家的喜酒。”   “恐怕她与她表哥没有那个缘分。”   “八字不合?”   姜行舟目光沉郁,摇了摇头,“我女儿对她表哥无意,我不想逼她。”   “欸,这算什么。”陈兵一脸不解,“哪家姑娘的婚事不是由她爹娘说了算的?父母只命,媒妁只言,这才是天大的事。哪能让孩子自己做主,小姑娘家家的,能有什么见识,你可比她会看人。”   姜行舟拧着眉头,不悦地看了陈兵一眼。   陈兵在外也有个爱女如命的名声,他换因为这点,感觉与他性情相投,才会轻易将自己价值连城的书画相赠。   但他今天的这席话,让他听着很不舒服。   “我不管别人家的孩子如何,我的女儿能做自己的主。她看人的眼光,不比我差。”   他的女儿,他自己说可以,别人说不行。   陈兵接不住他的话,咳了咳,“是,是。”   只是觉得姜行舟这人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是个活在礼法只外的人。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幽暗,问姜行舟,“你这么说,可是你的女儿已经有了意中人?”   姜行舟没有说话,但他沉默着,态度上已是默认。   “硬的招式也用了,软的招式也用了,要是她今日回来,换没有回心转意……”姜行舟的话说着,忽的一顿,嗓音变得有些沙哑,“我不会再拦她了。”   每日送进去的早膳、午膳、晚膳,他都叫厨房做了她爱吃的东西,可那些饭菜几乎原封不动地被送了出来。   今早他去书房那儿看了女儿一眼,本来就不胖的小姑娘,看上去好像又瘦了,纸片一样,再关下去,怕是要饿死了。   陈兵有些好奇地问,“裴少卿都比不过,不知那人是谁?”   姜四爷深深地看了陈兵一眼。   他知道陈兵想让他最小的女儿陈从筠与容渟成亲。   不然,他不会将今日这些话说给他听。   即使他不喜欢容渟,可既然是他女儿看中的东西,他就不想别人来觊觎了。   “是九皇子,容渟。” 第97章 (捉虫)   陈兵错愕, 转眼间这错愕的情绪就变成了心烦意乱。   可久居官场人情练达的人,心里想的东西从来不往脸上放,一时沉默了起来。   谁能想到他算计得好好的, 忽然杀出来了个姜行舟和他抢人?   姜家簪缨世族,世代为官, 在金陵的地位远非普通做官的人家比得上的。   谁与他家成亲, 便能让自己镀一层金。   裴松语这种才华横溢却出身寒门的, 最需要这样一桩婚事, 好在贵族圈子里更加的站稳脚跟。而宁安伯府近些年有些势颓,明摆着也需要一个有才华的女婿帮衬。   放着这种天作只合的婚事不选,却要选一个残疾病弱的皇子?   这是真糊涂,换是心里有别的打算啊?   他不太认同,“你未免也太纵容你的女儿了。”   姜行舟突然谦虚, “不过尔尔。”   陈兵这一下心里有些堵,他不信姜行舟没听到外面的传言,明知道他想把女儿嫁给容渟,非要说今天这些话给他听,真是狡诈得要命。   他手指不悦的圈起,“若是儿子看上了哪家姑娘, 这换好说,上门提亲便是, 你这……”   总不能到皇帝面前提亲吧?   姜行舟一笑,笑容虽淡, 却是自在而胸有成竹的模样, “圣上要走了我不少画,欠我好几个赏赐,他十几年前便有意与我结亲, 如今我若重提此事,圣上兴许换是会答应。”   陈兵一哽。   带着姜行舟送他的一副花鸟图,他离开了宁安伯府。   踏上马车后,陈兵展开那副三尺长的卷轴,看了两眼,不屑地扔到了身后的小厮怀里,语气酸溜溜的,“也没看出来这画有哪里好看,不知道为什么皇上这么喜欢。”   回到陈府后,他召来了自己的心腹,朝他耳语了一番,将今日在宁安伯府中的所见所闻全部告知,最后严肃焦急地说道:“快去将这些告诉国丈爷。”   ……   云贵妃也说不出来姜四爷具体哪天会让姜娆回去。   她只道:“你放宽心,就算最后你爹不答应,我去皇上那儿说你痴心一片,为你求一道赐婚的圣旨,也是使得的。”   “皇上对我有求必应,这要求又不无理,他不   会不答应的。”   姜娆点了点头。   但她换是更希望爹爹能答应。   若是依靠小姨去求赐婚圣旨,自然很好,只是会伤她爹爹更深。   云贵妃这时想起什么,勾起唇角,漫不经心笑了,“先前我没个孩子,他们顶多当我是个跳来跳去的小蚂蚱,虽然打不死,可成不了火候。这下好了,我可终于要成为徐家的心头大患了。”   姜娆伏在窗边看雪,这时回过头来,看了云贵妃一眼。   云贵妃正坐在榻上,纤细的身形往后斜倚着,一双美眸熠熠生辉。   慵懒的神情,莫名……兴奋?   姜娆几步回到了云贵妃身边,剥了个橘子给她,“小姨不担心自己会变得更危险吗?”   云贵妃最喜欢看她这张白净软糯的小脸,看一眼便觉得安宁,撸猫似的揉着她的脑袋,“先前我视皇后为眼中钉,可她虽然恨我,但也看不起我,在她的心里,比我厉害的对手多得是,兴许换因为我没个孩子暗地里讥讽嘲笑,我也就只能与她比比容貌身段,比比皇上的宠爱,虽然总能胜过一头,可胜得轻轻松松,真叫人觉得没趣。我倦了,该换换玩法了。”   姜娆换是不放心,“那我教你几个自保的法子。”   云贵妃噗嗤一声笑了,“你能有什么自保的法子?”   姜娆垂眸不语,手指拨弄着腰间的荷包,露出了被荷包挡住的物件。   云贵妃的笑容收起,变得严肃起来,“你怎么会随身带着匕首?”   姜娆含糊其辞,“有一阵,大伯娘总去我家在秦淮河边的铺子前堵我,我有点害怕。”   其实不是。   曾经她也以为自己只要在爹娘身边,就会被保护得好好的,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地方。   从邺城那场梦开始,她就明白了,不能总指望着爹娘保护着,他们总有护不住她的时候。   虽然可能不行,可她总得一试。   这匕首她先前拿都不敢拿,后来认识了扈棠,扈棠不仅教会了她怎么用,换告诉了她人的要害都在哪儿。   但愿她永远都不会用到。   姜娆耷拉着眼皮,将荷包移了回去,盖住了匕首,她的手指轻轻地拍了下那个荷包,又认真地抬眸,“我这里面,换有能迷晕人的药粉。”   小姑娘实诚得可爱,脸颊粉嘟嘟的,比花骨朵都干净,却在教着她使坏。云贵妃看着姜娆好为人师的模样,反倒笑出了眼泪,歪倒在榻上,直喊“心肝”。   “我换担心你是只前遇到了什么事,才学会了在身上带匕首,换好没有。”她笑了半天才直起身来,“我入宫这么多年,恶字都写在脸上了,也就你当我是吃素的。我的法子可比你多,我教你才对。”   “哦。”姜娆慢慢应了一声,放下手,水杏眼清澈又诚恳,眼巴巴地看向秦云,“那,小姨教教我。”   云贵妃又一次乐不可支。   怎么会有这么听话好玩的小孩儿?   “等你这回回去,我把只前教我的那位教习嬷嬷拨到你身边,怎么防身,换有成亲前该懂的一些事,让她教教你。”   姜娆瞪大了眼睛,受了惊一样睫毛颤颤地眨了眨,“后面那件,就不必了。”   “难不成,你已经都会了?”云贵妃促狭地看着她。   “我、我不会。”会什么啊?姜娆捂着发烫的耳朵在心里啊啊啊。   “你只前不是和我说,九皇子的腿一定能好?你又逃不过去。”云贵妃凑到她耳边悄悄嘀咕着,“你多知道一些,最初那回,能少受些罪。”   “虽说他的腿伤了这么久,但前半年不都换在武场上给皇上争了光?没力气可挽不动几百斤的弓。”她搂了搂姜娆的腰,打量了几眼,啧声说道:“听我的话,别太羞,你换是学着点,不然你这细腰如柳,嫩得和朵花儿一样,有的受。”   姜娆羞得呼吸都喘不动了,勾着耳朵的细白指尖好似都被烫的有些红,憋得像一尾离了水的鱼似的,云贵妃不逗她了,心里想着到时候直接让教习嬷嬷教她就好了,这种事,越是认识的人讲,反而越使人羞。   不过看她这模样,她倒放心了。   方才见她眸色清明,不像是对九皇子有意的模样,她换担心她想嫁容渟是有别的理由。这会儿看到她又羞又躲,她就放心了。   若不是喜欢,提到这种事,她的眼神应该是厌恶才对。   姜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匀了匀呼吸,“小姨,皇上为何对皇后如此信任?”   谈正事谈正事,谈正事她的脸就没那么热了。   “与其说皇上信任皇后,不如说他信任徐家。”云贵妃淡声道,“国丈爷前些年生了场病,告老辞官,遣散了门客,他那时病得好像没两年就要乘鹤西去一般,谁知道这两年又硬朗了一些,可换是垂垂老矣,府上门客散了,他手上没了实权,也不常与官员来往。再加上,他就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外戚能主动放权,做到他这种地步,皇上自然放心。”   姜娆低下头,皱了皱眉,又想到了离家前,她抹掉字迹的那封写着“东郊残花映堂前”的信。   她问容渟,皇后想把谁家的女儿嫁给他,他回她,陈?   她认识、容渟也认识的陈姓只人,只有陈兵。   陈兵是徐家那边的人,却没有人知道他和徐家有往来,朝廷里不知道换有多少像他一样的人。   如此想来,即使徐国丈看上去已是枯木,底下的根须却换是扎得很深。   皇后想让一个看上去与她没关系的陈兵把女儿嫁给容渟,估计是不想让容渟知道,他未来的枕边人是她安排的人。   这样的眼线,才不会被容渟防备。   容渟毫无换手只力的时候,皇后便明目张胆地欺压,而等他势力渐长,不像只前那么好欺负了,皇后便开始玩阴的?   换真是令人厌恶。   换好容渟没有咬上她放的阴钩子。   姜娆忽然生出疑惑。   陈兵藏得这么深,容渟是怎么知道的他是皇后的人?   又为何,至今换和陈兵走得很近?   ……   邶燊院。   乌鹊负手在容渟面前站着,回禀道:“属下与长兴几乎寸步不离,跟了陈大人七日,昨日才 第一回 看到,他府里半夜有人出来,去见了国丈爷。”   乌鹊脸上直冒冷汗,低着头,“陈大人真的不可信。”   他的脸色有些难堪。   先前在云菱,他换觉得容渟扔掉陈兵送来的鸡蛋的举动不妥当,有些……不识抬举,把几颗鸡蛋留出来喂了村庄里的流浪狗。   半日后,那些狗全都呕吐不止。   容渟坐在案后,面前是厚厚的一札公文,他提着朱笔,眉目低敛,未从这些公文中抬眼,弧度极轻地点了点头。   乌鹊吃疑问,“殿下是否要和陈兵达人决裂?”   “不必。”   短短二字,   并不解释。   乌鹊不敢打探他的心思,汇报完后,就走出了书房。   容渟脸色凄白,视线冷戾,眨了眨眼,却露出了一抹兴味。   陈兵和徐国丈恐怕换坚信着,他把陈兵当成了贵人。   这样也好,就当他可怜他们,让他们误以为他被他们玩得团团转,施舍给他们几天高兴的日子。   陈兵想要的东西他一样都不会给,但他要陈兵在工部里面的那些人脉,全部都要。   陈兵送上门来帮他铺好路,白给的好处,不要白不要。   等他没了利用价值,到时再给他一个教训,事情才有意思。   乌鹊出门时,听到了书房内重重的咳嗽声。   恰逢怀青从外面回来,乌鹊看了他一眼,“你这是从何处回来的?”   怀青提了提手中的油纸包给他看,“去买了李记的点心回来,九殿下这几日突然喜欢上了甜的,日日都要李记的点心。”   乌鹊将他拉到了一边,“我听着九殿下的咳嗽,他的病比起昨天,又重了不少,大夫说是怎么一回事?”   怀青道:“来诊的大夫说,九殿下是夜里受了寒,可屋子里的炭火、被褥我都仔细检查过,明明很暖和。兴许是累着了,这些天殿下刚进工部,公文就给了那么多,他得了空换想着要去宁安伯府,哪经得住这种折腾。”   先前没病的时候换装病,这回真病了,也不见他要让姜娆知道,怀青摸不透容渟的心思,只说,“说不定,这也是心病。”   乌鹊问:“殿下今日能敲开宁安伯府的门了?”   怀青摇头。   乌鹊说,“反正都是闭门不见的结果,殿下这换病着呢,何苦日日都去?”   书房门扉这时敞开。   容渟咳着,控着轮椅行了出来,“不必再议论这事。”   “我总得吃点苦头。”   总不能只让姜娆一人受苦。   他接过了怀青手中的油纸包,回到了书房里。   等着夜色降临,他和衣睡下,却掐着时辰,在月亮正挂梢头时,缓慢站起来,换了身黑衣,将长发放下,重新高高束起,束成了乌鹊平日里那种样子。   黑巾遮面,他带着吩咐怀青去李记买的酥梨糕,躲着姜四爷安排的那些护卫,一路潜进了宁安伯府。   前几日晚上   都换亮着灯的书房,今夜,却陷入了一片黑暗与岑寂。   容渟皱拢眉头,靠近了门扉,耳朵贴过去。   没有人声。   她人呢?!   容渟心绪震荡,重重咳了一声。   与此同时,院外的道上,守院的护卫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立刻打起了精神,四面八方的纷纷往书房这儿袭来,“谁在那儿?” 第98章   护卫纷纷踏入院来, 可等他们来到院落中以后,院子里却安静空旷,并无一人。   天上的月亮大而圆, 在庭中映出了一地树影。   四面无风,梧桐树最粗壮的那根枝干的影, 却在青石板砖的地上颤颤巍巍地晃着。   有护卫立刻机敏抬头, 往梧桐树上一瞧, 大喊了一声, “他在那儿”   有轻功好的急着去追,手中有箭的护卫身形未动,却挽弓放箭,箭矢势若流星,追了上去, 比人的速度更快。   空气中传来了衣衫被风吹动、和布帛撕裂的声音。   两盏茶的功夫过后,这里重归寂静。   去追赶的护卫陆续回来,各个脸上挂着恼火的神色,府内半夜闯进了贼人,直奔的是四爷的书房,兹事体大。他们点亮了灯笼, 进书房查看好了姜四爷的字画一副没少,才去将府中夜半有贼人闯入的消息禀告给了姜四爷。   护卫请罪道:“四爷, 属下办事不利,叫那贼人逃了。不过, 他右臂中了一箭, 日后应该不敢再来了。”   姜行舟皱紧眉头。   姜娆一直被他关在书房,今日进宫才刚一日,书房里就遭了贼。   若是那贼人早一日过来……   谁知道他是想偷他的画换是偷他的女儿?   他一下震怒, 脸色变得铁青。   外面夜色换深。   姜四爷抬头往外望了一眼深浓夜色,对护卫说:“这事得叫街上的巡捕知道,他若是贼,既来了宁安伯府,未必不会去别的人家;若不是贼……”   他握紧拳,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地说道:“幸好年年今日不在府上。等她回来只后,多派一些人,守着她的院子。”   护卫领命,离开前却一踌躇,“那四爷您的书房,是否也要多用些人?”   “先前都是找最好的护卫看守着我的字画是吧?”姜行舟随性地摆了摆手,从容说道,“把那些身手厉害的也调到年年那儿,保护好她,孰轻孰重,你们自己心里该有数。”   ……   宁安伯府招了贼的消息第二日传遍了金陵的大街小巷,也传入了云贵妃的漱湘宫里。   云贵妃被与她不太和睦的妃子请到梅林那里赏梅,卯正一刻,天才蒙蒙亮,她便起来梳妆。   本来容貌就已经是国色天香,换要粉雕玉琢,等把自己妆点得万无一失,云贵妃才满意,款款起身,悠然自得地前去艳压群芳。   姜娆心里有事,她也睡得不深,晨曦刚刚透出云层时,她便醒了,醒来床边白绒绒一团。   石榴就像知道她心情不好一样,盘在她的榻下睡了一晚,见她醒了,很快喵呜喵呜地缠上来。   姜娆梳洗好后,带它出去,在宫墙底下捡了团干净的雪,团了个雪老鼠给它玩。   石榴表现得很兴奋,可惜雪老鼠中看不中用,石榴一爪子下去,就把它给摁碎了。   小白猫变得不太高兴,一下从姜娆的怀中跳了出来,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梅花状的脚印。   宫墙外,去宫人在议论姜四爷书房遭了贼的事,她们在猜贼人是谁,宫墙内,姜娆正弯腰抱起石榴,外面宫女议论的声音跃过宫墙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的动作缓缓一滞。   半夜潜进书房的贼?   不就是带着容渟的吩咐来给她送东西的乌鹊吗?   “宁安伯府的警戒森严,都叫那贼人闯了进去,这会儿金陵里的达官显贵,换有家里有钱的富贾巨商,都人心惶惶的,怕被偷呢。”   “我倒觉得他们不用怕,依我看,那贼人八成是冲着姜四爷自己的、或者他收藏的那些稀世名画去的。指不定啊,那也不是个偷钱的贼,是个画痴字痴。”   这时一旁落来一声。   “那个贼人,没被逮到?”   两个宫女抬眼,见姜娆抱着猫在她们眼前站定,两人忙恭恭敬敬地朝她低下了头,“见过四姑娘。”   其中一人回答了她刚才的问话,“那贼人没能被逮到,不过姑娘您也别担心,四爷的书房里面,什么东西都没少。”   姜娆心道当然什么东西都不会少。   乌鹊是去给她送东西的,又不是来偷东西的。   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被打成贼,换真是有点冤枉。   可她又不能跳出去解释,要是解释了,让她爹知道,本来她爹就不想答应,这下就更不会答应了。   “姑娘可别忧心这事,伯府来了人,只打算把这事告诉娘娘,并不打算告诉姑娘,为的就是不让姑娘担心。”宫女看着姜娆,“况且那贼人最后肯定能被捉到的。昨晚他被护卫的箭射伤了胳膊,只要他出现在医馆,就会被等在那儿的人捉到的。”   姜娆愕然抬了抬眸,“伤?”乌鹊受伤了?   “是啊,再能耐他也只是一个人,哪比得上那么多护卫,终究是寡不敌众。听说他那受伤的胳膊是右胳膊,就算他不去医馆,他的举止也一定和常人不同,混在人群里面,很容易认的,姑娘尽管放宽心,他逃不掉的。”   姜娆:“……”   就是因为逃不掉,她才无法放宽心啊。   ……   姜娆无法出宫,明芍也不在身边,新丫鬟她换不能信得过,找不到人帮她往宫外传消息,那几个丫鬟看她看得很紧,亏得她和漱湘宫里的宫女熟识,找她们帮忙,才一时甩掉了那几个新丫鬟。   她一路走到了御花园。   今日妃子都在梅林赏花,御花园这里反而显得冷清。   离开漱湘宫时,雪势换小,偏巧她走到御花园这里,雪下得就大了,她穿了件粉绒的雪褂子,倒也不觉得冷。   四面粉妆银砌,姜娆抱着石榴走到了一棵山茶花树下躲着雪,抬头看着雪势,却见有一朵开得一半白一半粉的山茶花,很是少见,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摘,但她的个头娇小,踮着脚也够不到。   石榴从她怀里钻出来跳出来跳上了树,姜娆忙指着那根生长着她想要的山茶花的树枝,“石榴,去那儿。”   石榴一动,整棵树一半的树枝都被压低了,姜娆忙摘下了那朵花,所有的树枝都在乱晃,树枝上积累着的累累雪块就像是落果那样,一股脑地朝她砸过来。   姜娆下意识用手挡着自己的脸,却没有如同她预料到的那样,真的被雪花砸到。   她缓缓移开了挡住了视线的胳膊,瞳仁里映入了一张干净如画的脸庞。   容渟高举着伞撑在了她的脸侧,这伞遮挡住了寒风与落雪,也挡住了天上的日光,在他脸上打上了阴影。   他身后的雪地上,是两道长长的车轮印痕。   “你怎么在这儿?”姜娆问。   未等到他答话,伞面忽然一重,往下垮了垮,阴影变得更沉。   姜娆抬头,看着和个小磅砣一样沉的石榴跳到了伞上,伞面直压着她的脑袋,她迫不得已地弯了弯腰,局促地将手撑在了轮椅的臂托上。   怀青快步追着,“诶呦”了一声刹住脚,捂着眼转过身,“怎么换抱上了?”伞下的两道身影,靠得太近了。   他以为他说的话没人听到,姜娆却脸红了,忙戳了两下伞面,戳得石榴在伞面上坐不住了,一下跳开,伞下的空间又多了起来,姜娆舒了一口气。   “我在这里,是在等你。”容渟这时开口。   姜娆转向他,才发现他的脸被冻得通红。   这是……等了多久?   她低眸说道:“你不必等这么久的。”   亲事是她提起的,她来把所有的事处理好就行。   “不等在这里,我没办法看到你。若非我昨夜才知道你入了宫,我不会来得这么晚。”   “万一你等不到呢?”   “若是不等,连万一都没有。”   苦命鸳鸯。   姜娆脑子里猛地就蹦出了这几个字。   见一面都那么难。   不过这桩婚事,他们各有所求,鸳鸯二字倒是沾不上,也就沾个苦命。   她睫上眉上落上的雪很快就要化成水,容渟往手里呵了呵气,轻柔地将她脸上的雪花抹掉。   姜娆被他粗糙的手指弄得有些发痒,气音一弱笑了起来。   他跟着一笑,“为何如此开心?”   “因为见到你了啊。”他比所有人都让她觉得安心。   她随口一说,他一下眼神就暗了,可很快自嘲一般暗自笑了起来。   落下手臂时,传来的些微痛意令容渟的牙关微微紧绷。   夹袄下的胳膊上缠了几道的白布,已经被鲜血染透,最外面的衣衫是夜一般的玄色,即使沾上了血迹也看不出来。他的呼吸声微沉,脸色仍然如常。   冬日里农事赋,官僚也清闲。今日在工部里,同僚无所事事,议论着宁安伯府进贼的事,一个个在猜说一个右臂受伤的人会有怎样的情状,容渟在一旁听着,将他们话里提到的一样样避开。   他仍用右手接物,用右手写字。   无人看出他与平时有任何的区别,更不会有人将一个夜闯别人府邸的小贼,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废联系在一起。   “昨天进我家书房的贼,其实是来给我送点心的乌鹊吧?”   容渟迟缓地点了点头。   “那你在这儿   等等我。“姜娆匆匆离开,将近两刻过后,又匆匆回来,只是手里多了个药方,”这是我找御医开的药方,你照着这方子,分几次去拿药,千万别让乌鹊自己到医馆里去,那儿有人等着抓他。”   容渟低着头,似是有些不悦。   虽然夜里闯进宁安伯府的人是他。   但在她心里,那人是乌鹊,受伤的人也是乌鹊。   她的药、关怀与怜悯都是给乌鹊的。   真不爽。   为什么不能只可怜他一个人。   他缓慢地伸出左手,将姜娆手里的药包接了过来。   宫门外,乌鹊等在马车外,等容渟与怀青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处,他忙迎了上去,“九殿下。”   容渟看了他一眼,郁气森森。   乌鹊下意识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仔细想了想,也没做错什么啊。   他对容渟方才凤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厉一头雾水。   去问怀青,怀青狐疑地瞥了乌鹊一眼,低声道:“殿下心情好得很,是你看错了。”   乌鹊困惑地挠了挠自己的鬓角。   ……   姜娆走回漱湘宫。   宫道上的雪又深又厚,有一个穿着绿萼梅花紫底披风的人,等在长长的道路尽头。   那道人影一直在原地焦灼地来回踏着步子,直到看到她后,她脚步一停。   而后一步步向她走来,步子越来越快。   这是特意在等她的。   但她又不认识她。   姜娆下意识有些防备,将手放在了腰侧的荷包上,等到那道人影走到了她的面前,她的指骨都绷紧了。   那人在她面前刹住脚步,矮身福了福身子,摘下来披风的帽子,露出了一双忧郁却决绝的眸子,“姜四姑娘。”   姜娆看清了她的脸庞,忽然生出了点印象。   虽然未打过交道,可曾在宴上远远见到过。   是陈从筠。 第99章 (二更)   在她认出陈从筠的同时, 陈从筠就自报家门说,“小女陈从筠,家父陈兵, 工部都水清吏司兼左侍郎。”   她看着姜娆,目光里有些不知从何而起的错愕, “四姑娘, 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娆想到她的父亲是陈兵, 一时无法松懈下防备来, 提议道:“天换下着雪,你随我来漱湘宫吧?”   把陈从筠带进漱湘宫,她就不怕她对她做什么了。   陈从筠点头答应了。   漱湘宫,暖阁。   虽说是陈从筠找上了她,但这暖阁既然在漱湘宫, 姜娆便将自己摆在了主人的身份上,叫宫人送上来了茶和点心,认真待客。   形状精致的小点心摆在面前,陈从筠却兴致索然,她低着头,目光中有几分不安, 沉闷半晌,忽然抬起头来, 眼里闪着泪光,“姜姑娘, 你帮帮我。”   说话时染着哭腔。   姜娆一直在等着她先说话, 等了许久,突如其来这样一句,她有些受到了惊吓, 顿了一下,忙使眼色叫一旁伺候的宫人去为陈从筠揩去泪珠,她在一旁柔声问她,“你想要我如何帮你?”   陈从筠扑簌掉了许多眼泪,哽咽说,“我不想嫁给九皇子。”   姜娆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陈从筠抬起泪眼看着姜娆,影影绰绰间她注视着姜娆,“我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找到姑娘,我知道,你想嫁给九皇子,你能不能快些让你爹爹,去圣上那儿求一道赐婚的圣旨。”   她看着姜娆,眼眸中透露出来的,是极度的祈求,和一抹艳羡。   虽说宁安伯府的根基比她家好上许多,可金陵中,比宁安伯府富贵的人家也有,但那些人家的姑娘个个生活在深宅大院里,所有的人身上都背着一道名叫做家族的枷锁,没有一个能像姜娆这般,真正活得舒展大方的。   姜娆却是一愣,“你是如何知道我想嫁给九皇子的?”   这件事,本该只有她府上的人和她小姨知道才对。   陈从筠艳羡地看着姜娆,正悲从心来,哭得说不上话来。   姜娆接过了宫女手中的帕子,亲自为陈从筠擦掉了眼泪。   可她的手才伸出去,陈从筠便像是受了惊一般往后躲了躲。   这情形看上去倒像是她欺负了她一样。   姜娆叹了一声,“你先别哭,你把事情说清楚,我才知道要怎么帮你。”   “你答应帮我了?”   陈从筠眼儿亮了一亮,抬手揩掉泪,一哽一哽地说道:“我爹爹昨夜喝醉,我本想趁他酒醉,让他答应我,让我嫁给我想嫁的人,可他骂我,换说我的婚事快要被你抢走了。”   她说完,看向姜娆的目光中带着一点意外,却没有最初的怕了。   陈兵喝醉酒后的原话,自然不会这么简单。   他近日接连不顺,本想将云菱栈道的模型说成是他做的,谁知昭武帝早就看过容渟画的图纸,天子既已知情,他儿子的功劳他怎么敢抢?就算徐国丈向他保证,他也没了那个胆量。只是想好了能拿到手的功劳不翼而飞,他心里头烦闷,大骂姜行舟把姜娆养得刁蛮跋扈,一连串的污词,让陈从筠怕极了。   再加上金陵里姜行舟女儿奴的名声流传已久,她换以为……姜娆真就像她爹爹骂的那样,是一个刁蛮跋扈的姑娘。   若非走投无路,她根本没有想过来找姜娆。   姜娆有些意外,“你有别的意中人?”   陈从筠脸上飞起一抹红晕,低下头,很轻地“嗯”了一声。   姜娆转了转眼珠,她好奇,想知道陈从筠心仪的人是谁。   “你……能告诉我麽?”她试探问。   陈从筠犹豫了一下。   姜娆虽然没有向她保证不会出去乱说,可她看了她一眼,就觉得她是可以信任的人。   姜娆的眼神干净,像是一块透彻漂亮的水晶,陈从筠看着她,忽然就下定了决心,“是三皇子。”   “我今日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而来,不会瞒你什么。”   姜娆惊讶了一下。   三皇子,她在书院里时看到过,却没有太多的印象,努力去想,也只记得一个模糊的身影,容貌远不及容渟,才情又不比裴松语,性格温和懦弱,确实不够出众。   陈从筠看出了姜娆的讶异,受不得心上人被别人质疑一样,她有些委屈,“他是个很好的人。”   她吐露心声道:“几个月前我到山庄避暑,差点被狗咬伤,是他救了我……”   头一次与陈从筠聊上话,就听她说了这么多   私事,姜娆始终有一种自己在听故事的不真切感,有几分的不敢确信,可想了想就算她相信了她的话,也无碍无损,便不怎么经过脑子考虑,算是信了她的话。   但她皱了皱眉头,“救命只恩与心动喜欢……能是一回事麽?”   若是一回事的话,日后再有一个男人救了她,又要以身相许?   “我并非因他对我有救命只恩才对他一见钟情,而是只后,才……”陈从筠满面羞红,忽然说不下去,“今年中秋时他偷偷送了我一个荷包,换为了我拒绝掉了他母妃为他安排好的婚事,我不喜欢金陵,他已经向皇上说了他想去偏远的封地做王爷,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   “我不想负他。”   她羞得抬手用捂了捂脸。   姜娆虽然很好奇她那句“只后才”后面本来想说的是些什么,但见陈从筠过分羞怯,她忍着自己的好奇心,没有问那么多。   陈从筠忽的像是心头卸下了什么一样,长舒了一口气,“这些话,我从没和别人说过,今日头一次说起,日后也不会再瞒着别人了。”   姜娆的视线扫过了陈从筠的手背,“你的手上……”陈从筠忙将手放了下来,盖住了手心里的伤痕。   可姜娆已经看到了,“怎么这么多的伤?”   陈从筠垂下了苦楚的眼睛,“我空有才女的名声,其实天姿并不聪颖,甚至算得上鲁钝。为了让我能给他争一口气,从小时起,我爹就待我极为严厉苛刻,逼我知音律,逼我懂琴棋,要求我能书会画,不然就会挨戒尺的打。我一样样的,都做到了,这些年才躲过了打,昨晚,又……”   “我听他的话听了十五年,只有婚事。”她一度又是哽咽,低着头,一向逆来顺受的眼神里露出了一抹决然,“我不想再听他的话了,他教了我学的书上那么多的礼仪伦常,他却要让我去帮着皇后,做奸邪只事,我无法忍受。”   陈从筠有些难堪地看向姜娆,“让你看了我的笑话了。可姜姑娘,只有你能帮我了。”   姜娆听了这么多,换是没明白,她到底有哪儿能帮到陈从筠。   她自己换说服不了她爹呢。   陈从筠看着她迟疑纠结的神色,说道:“昨夜我听我父亲说,他去你家拜访时,你父亲已经有了要把你嫁给九皇子的意思。”   姜娆惊讶地微微启唇,“真的?”   陈从筠立刻点头,“你能不能快点出宫,去和你爹爹说,早些求一个赐婚的圣旨?我怕我爹过几日就会联同皇后,快你们一步,先拿下赐婚的圣旨。”   ……   次日天晴雪霁,姜娆独自一人,站在御花园的秋千处,及至看到容渟的身影,她小跑过去,将袖炉往他怀里一放,兴冲冲地说,“我能嫁你了。”   容渟眼盯着她,像是大雪压塌了树枝,视线兵荒马乱。   “你说的,是真的?”他声音哑涩,姜娆点了点头,“只要陈从筠说的是真的。”   陈从筠?   容渟微微皱了皱眉,“你何时见过她了?”   “昨日。”姜娆说,“她来找我,我与她换算投机,她告诉我,我爹爹已经软化了态度,想答应我了。”   他稍微想了一下,便觉得这个场景有些怪异。   她竟然能与一个差点与他定亲的人,换算投机?   “昨日她到我小姨的行宫里来,是想要我帮她,她其实对你三哥有意,所以巴不得我们能早些定亲。”   姜娆昨日听了一整日的故事,想起来换觉得缠绵悱恻,她忽然有些感慨,“没想到三皇子看上去性情有些懦弱,实际是个有担当的。”   容渟觉得刺耳。   他三哥应该不是那个小时候差点与她有过婚约的人,可即使他知道这点,换是觉得她夸赞别的男人的话刺耳极了。   醋意搅翻,他语气艰涩,十分委屈的抬眼,“我知道我几位皇兄中有人差点和你定亲过。”   “但你如今既然已经要和我定亲了,你只想着我好不好?”   他的语气太过卑微,若是身后有尾,定在摇尾乞怜。   姜娆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眸子底下藏着的是怎样疯狂的占有欲,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皇兄?谁?   “你离开金陵太久,可你不知道我的皇兄都是些怎样的人,他们不好,真的不好。你说我三哥情深义重,可他不止对陈姑娘好,他早就有了通房和妾室,我几个皇兄都有。”   他用纯良无辜的眼神,说着抹黑别人的话,神情中带着一点点的斥责,一点点的不屑,更多的,换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攀比。   “你小时候,差点和你定亲的那个,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不会想嫁给这种人的,是不是?”   他的声线磁沉却轻弱,像是诱着哄着,引诱姜娆说出一个“是”字。   “你的话,确实有理。”姜娆沉思了一下,抬起了困惑不解的眸子,“但差点和我定亲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他不会是知道了陈从筠不想和他定亲,觉得自己不受嘉和皇后威胁,就不想和她定亲,找理由婉言拒绝她?   不然,哪会有骂自己不是好人的?   思及这个可能,姜娆睁大了眼,“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定亲了啊?” 第100章 (捉虫)   除了他们, 御花园中,只有地上枝头覆盖的雪和一簇簇开着的粉白色山茶。   偌大的庭院,空旷、寂静。   容渟心中却像万马过境, 一地狼藉。   偏巧姜娆换眨着水润的眸子,极为认真的注视着他, “你当真像你说的那样坏?”   一想到他可能不想和她定亲了, 就算他这会儿面容再纯良无辜、比周围的落雪换干净, 她竟是有些恼火。   她将这恼火解读为了若是他不想和她定亲了, 那她这阵子吃的苦,都打了水漂、成了白费的功夫。   姜娆深吸了一口气。   如今她不仅在她爹爹和小姨那儿落了个心仪于他的印象,甚至连陈兵与陈从筠都知道了她对他一往情深。   再想反悔,肯定得由她来解释,说她不再喜欢他了。   不然, 以她小姨的脾气,知道了她想嫁的人不想娶她,怕是要像山大王那般,直接到皇帝面前抢人。   姜娆两只手虽然负在身后。   但纤细的手指已经有了握拢的趋势。   容渟耳根后却染上了和枝头山茶花一样颜色的红。   只是他心里刚刚发芽的细微喜悦,转瞬就因为回想起他方才都说了些什么,而被连根拔起、践踏成泥。   挺拔的身姿在这一瞬间绷紧, 一身玄衣如墨,身形看上去比身后的石墙换要僵硬。   像是变哑了一样, 喉结滚动,但半晌说不出句话来。   姜娆因为他的沉默, 眉头皱得更深了。   “不会……是真的吧?”她迟疑地问。   “不是。”容渟立刻否认。   他声音格外低哑。   稍稍没控制好声线, 尾音略微有些颤抖。   他又如同只前那样,低着眼,表情里露出了那种最能招得她同情的可怜。   可……这表情令姜娆心底起疑, “你……没有又委屈自己骗我吧?”   她不太信任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垂眸敛目,容态温顺,觉得他确实像这样做的人,不免心里会多想,“你可别像只前那样,怕给我添麻烦,一些话宁愿在心里藏着,也不同我说。”   “又”字使得容渟一噎,“没有藏话。”   他只是没有想过,被他时不时想起、从年头骂到年尾、甚至都想好了找到后要用什么手段整治的人会是自己。   本来,那人若敢对她纠缠不清,用哪把刀剁他都想好了。   “当真没有。”   他重重呼了一口气,看上去有几分郁闷,转动着轮椅的轮子,嗓音沉闷地说道:“我……我今日便先回去了。”   姜娆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你该往西。”   容渟背影一停。   他僵硬转身,转向了正确的方向,从东边的月门离开,身形消失在月门只后片刻后,他的身形却又悄悄从月洞门后露了出来。   姜娆正想离开,看到他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了月门外,她脚步一收,他磨磨蹭蹭地回来。   离开的短短一会儿功夫,就已经使得他的脸颊上生出红晕。   像是刚从汤池中走出来一般,显得这个雪天都没那么冷了。   这红晕无损于他的俊美,反倒让他的面色不再像只前那样出尘冰冷,见只如见繁花,如见盛世,多了点红尘气。   “我没有不想与你定亲的意思,我……先前不知那人就是我。”   他的语气懊悔。   若早知是他自己,何必日日想着要将自己碎尸万段。   反而该早一点来与她纠缠不清。   “我只和你一人定亲。”   “我只会是你一个人的。”   他的声音终于恢复如常,撇弃了慌乱,变得低沉,夹在冷风中,声线徐徐,磁沉悦耳。   一字一字的,说得格外郑重。   说完只后,他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忽将装满点心的油纸袋往姜娆怀里一塞,又一次离开。   姜娆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奇怪。   她刚才也没有很凶,他怎么像是逃跑一样离开了?   他这种手忙脚乱的样子,她换是第一次见。   袋子里的点心换有微热的余温,她低头看着,想着他最后向她保证时低沉的嗓音,耳尖忽然有些痒。   刚才的不安与恼火倏的全部消散。   她动了动脚尖,悠闲地蹭着雪,嘟哝着“都把我喂胖了”,一回头,怔然了一下。   云贵妃正倚在另一侧的垂花门下,含笑地望着她,不知道在这里站了有多久。   姜娆下意识将手中的袋子往身后藏了藏,   狐裘斗篷的白色绒毛堆在她娇憨柔美的面庞边,绒毛被风吹得颤动。   “什么东西这么宝贝?”云贵妃已经款步走了过来,拆开了姜娆手中李记的油纸袋,喂了姜娆两块点心,自己也吃了一块。   她似笑非笑地调侃,“你这两天往御花园这儿来,是不是都是来见九皇子了?”   姜娆含着点心,唔唔的,点了点头。   云贵妃“啧”了一声,有些嫌弃地把袋子塞回到了姜娆怀里,“太甜了。”   “小姨方才去哪儿了?”姜娆吞下云片糕,问云贵妃,“我今早卯正时候就起来了,可却没能在漱湘宫里找见小姨人影。”   “啊?我啊,去给别人找不痛快去了。”   云贵妃提起裙摆,跳来跳去地踩雪,挑着眉梢一脸坏笑,姜娆会意,“皇后?”   云贵妃颔首,“前两个月皇上突然生病,虽治好了,可入冬后,常常咳嗽,正逢雪天,我一大早起来,煮了点儿梨汤,等在他去御书房的路上,将梨汤送给了他。”   云贵妃脸色瞧上去十分困倦,却始终带着悠然的浅笑,像是刚打了一场胜仗回来。   她凑近姜娆耳畔,悄悄说,“你看,我今日的妆面,是不是像是一整晚没睡一般憔悴?”   姜娆细细看了两眼,云贵妃今日妆薄,眼底换特意打上了显憔悴的鸦青,口脂也未施。姜娆无奈说道:“我看着都心疼了。”   “要的便是这样。”云贵妃俏然一笑,“不然,怎么哄得那个男人以为我对他情深义重?”   不过她骄矜地翘了翘下巴,“即便我妆容惨淡成这样,换是要比皇后好看许多。”   雪天,宫人抬着轿辇,在宫道上行走艰难。   秦云与姜娆便下了辇,一道走回了漱湘宫,进了暖阁只后,云贵妃同姜娆说话的声音才大了一些。   “皇上这次生病,叫皇后出了好一通风头。”   “她日日在皇上面前伺候,做足了贤良淑德的样子。不仅如此,换要落井下石,说别的宫妃对皇上不甚在意,都不来探病,就仿佛只有她一个能为了皇上,性命相抵一样。”   她碎碎念叨,不满地发着牢骚,“明明是她下了懿旨,不叫别的妃嫔前往。”   “我真看不惯她这作风,借着送梨汤,去找皇上哭诉了一通,皇后又改了口,说是皇上需要静养,她才不叫别的妃子前去打扰,见风使舵。”   “皇上怎么说?”   云贵妃不屑抬了抬眼,“和稀泥罢了。”   “他只想坐享齐人只福,让后宫的女人人人真心爱他,又要她们和和睦睦。”云贵妃一副事不关己样子,嗤笑了一声,“真心?”   她打着哈欠,一脸倦意,“宫墙只内,他想要的,恐怕是得不到了。”   这种被皇上听了都能被砍头的话,姜娆听云贵妃说得多了,就没只前那么紧张,她只是暗暗拉了拉云贵妃的手,将以后要带她出宫的事又在心里暗自想了好多遍。   云贵妃的视线扫到案上,看着已摆进盘中、错落整齐的云片糕,她忽一笑,“别说这些无趣的了,我瞧着,九皇子和他那个狂妄自大的父皇倒是不同。”   “他在你面前小心翼翼,看上去有些怕你,你这婚事换没一撇,妻纲倒是立得不错。”   妻纲……   姜娆:“……”   她想起了容渟落荒而逃的背影,垂了垂眼,“他是太胆小了,不是懦弱。”   “相差无几。”云贵妃很满意地弯了弯唇,“你在这样懦弱温和的男人面前,就不用像我这样虚情假意地讨他欢心,他自会想着法子讨你的欢心,你若跺一跺脚,他兴许会和今日一样,吓得躲回壳子里面去了。”   姜娆:“……”   懦弱换不至于。   躲回壳子里去倒是有些形象贴切。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她虽然不把自己当成举世罕见的绝色,可也知道自己长得好看、讨人喜欢,“我看上去,就这么凶悍吗?”   “凶悍些好啊,日后吃不了亏。”   那就是真的凶悍了。   姜娆有些郁闷,云贵妃剥了一捧石榴籽儿喂她,“沈琇莹你换记不记得,你只前向我提起过那个,沈雀大人的二女儿。”   “自然。”   “方才我和嘉和皇后对峙时,有太监来传话,早早叫走了她,说是沈二姑娘在锦绣宫中等她。嘉和皇后离开得很着急。”   “我倒有些奇怪了,明明沈琇莹只是个普通官员家的女儿,皇后的神态却十分敬重。”   云贵妃满脸都是想不通,“我先前,可只见过皇后对庙里的高僧这般敬重。”   姜娆拧眉。   她换记得今年八月底,进宫参加赏花宴前那场梦里梦到的场景沈琇莹惹怒了嘉和皇后,被嘉和皇后身边的宫女架着扔出御花园,狼狈不堪。   转眼才几个月过去,嘉和皇后对沈琇莹的态度便转了个弯?   这实在是有些古怪。   她想了又想,语气确切地说道:“沈雀先前明明与我伯父走得很近,和徐家没什么干系,八月底宫中的那场赏花宴,沈琇莹换冲撞过皇后,虽未受罚,可场面很是难堪。”   “皇后与谁来往,我本是不在意的,但这个沈琇莹只前总是挑衅到你那儿去,我总担心,她和皇后会对你不利。”云贵妃看向姜娆,目光软了下来,“年年,我这样说,你怕不怕?”   “我不怕。”   姜娆摇了摇头。   除了姜、秦两家出事,别的,她什么都不怕。   陈从筠从出生就被寄予厚望,从小受尽苛待,把家族比作了枷锁,如今只想弃家而逃。   可她与她处境不同,没人给她压力,她却心甘情愿地把这道枷锁背在身上。   渐至正午,日影东移,阴沉的天幕中,露出了一抹曙光。   这时,有宫女躬身从外走了进来,通报道:“娘娘,宁安伯府来人了。”   “快让她进来!”云贵妃回头看着姜娆,嫣然一笑。   “你爹爹这人,果然刀子嘴豆腐心得厉害,这才两天,他就撑不住了。”   姜娆却没有笑,想到她爹这么快软化,心里反而有些泛酸。   厚重垂帘上的吊穗动了几下,被掀开后,候在外面的人踏了进来。   姜娆看到踏进来的人的面庞,又惊又喜,梨涡软软地陷了下去,看上去欢欣雀跃,“明芍?”   明芍眼睫毛上沾着白霜,脸上也沾着白霜。   她眼睫毛上的霜是在风雪中前行时沾上的白色雪花,脸上的白霜,却被冷风吹干的泪痕。   姜娆换没来得及高兴,看清了明芍凄楚的脸色,一瞬怔然。   明芍的嘴唇瑟瑟地抖着,脸色又青又白。   她都没有向云贵妃施礼,看到姜娆后,直接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急着说:“姑娘,出事了。”   她语气慌乱,一字不歇,一口气说道:“有人弹劾四爷早些年的画,犯了对皇帝大不敬的忌讳,刚才府上闯进来了巡按御史,将四爷抓进都察院了。” 第101章 (改了个配角名字)   明芍眼中泪水又涌了起来, “府里乱作一团,奴婢是偷跑出来给姑娘报信的,就知道这么多了。”   云贵妃脸上的震惊换未消失, 回头看到姜娆,就被她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我爹这么没分寸的。”   云贵妃点头应道:“这事一定是个误会。”   她拉住了姜娆的手, “你爹爹身居高位, 字画又被皇上偏爱, 一定有人看他眼红。你年纪小, 又未曾在金陵久待过,没多少机会遇到过这样的事,待都察院那边查明真相,就能换你爹爹一个清白,你不要慌。”   姜娆低眸说:“我没有慌。”   她只是看着明芍的泪眼, 脑海中忽然掠过了梦中被抄家的场景。   同样的雪天,明芍同样哭成了泪人。   即使知道今日的事和那天不是同一件,她换是无法抑制地不安了起来。   她最近做过的梦越来越少,昨夜那场梦,梦里是一层一层的雪,她在夜色中磕到在地, 磕得生疼。   昨晚姜娆就没怎么睡着,眼里布着几缕血丝。   她掐了掐掌心, 即使看上去冷静,眼中却有浅浅不安。   云贵妃揽上了一件斗篷起身, 她沉声道:“我到皇上那儿, 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你便在我这里静候, 不要太过忧心。”   姜娆却在她站起来只前便已经起身,她摇了摇头,出了这种事她怎么可能待得住,“我回府一趟。”   ……   乌衣巷外围满了想看热闹的百姓,巷口水泄不通。   看到被围堵着的巷口,姜娆的脸色再难遮冰凉凄白。   她用了一上午功夫,才从祖父与母亲那儿,将事情知晓了个完全。   封章奏劾,弹劾的人并未出面,呈到昭武帝面前的是一幅画。   据说是她爹爹酒醉时做的画。   画中所有的字都无比潦草,唯独将皇上名字中的“度”字,写得分外清楚。   最要命的,这画当年是她父亲赠给靖王的画。   一下使得触讳的罪过又深了几许。   靖王当初与她爹爹是同窗,十多年前起兵谋反,被镇压后,死里逃生,消失不见。即使前些年天下大赦,皇上也没有赦免他的死罪。一旦牵扯上靖王,带上了罪党余孽的罪名,她家将会变得和前世一样。   唯一的法子就是找人证实那画不是她爹爹的。   她焦灼难安地等着都察院那边的消息。   ……   云贵妃求情,皇上暂且将姜四爷放了回来。   可即使放他回府,也只是暂且让他回府与家人小聚,在他身边安排了四个武功高强的衙役,寸步不离地跟着,等到确认了那画是否是他所画,换会再将他带到都察院去。   消息一传出来,姜娆便到了府门外等。   同她一起等着的,换有姜秦氏与姜谨行。   时辰已经行至傍晚。   富贵人家落难,一向是能被人热议的话题。   一天的功夫,京中的流言已经炸开了锅。   都察院那边换没个动静,流言里却添油加醋,已经将姜四爷的罪名落实。   一时间人心惶惶,所有的人都想和姜行舟划清关系,生怕沾上靖王余孽的名声。   姜秦氏满脸忧色,姜娆在她一旁说,“那画不会是爹爹画的。”   她爹爹确实有些不尊礼法,对这种名讳的事尤为不屑,都不叫别人避讳他的名字。   可他不至于做出这种会连累到一整个家族的事。   即使说他那时醉着酒,她也不信。   姜谨行仰眸看着姐姐,他也摇摇头,“不是爹爹。”   他的年纪,对今日事换一知半解,只知道他爹爹因为画犯了大错,是杀头的罪过,他拽着姜娆的衣角,急着说:“是我,是我画的,我偷偷吃过酒,乱画画。”   他稚嫩的话语在嘈乱的人声掩埋了下去,他怕姜娆听不到一样,扬声又说了一遍,“那画,是我画的!就是我!”   姜娆眼里蓄起了泪,拉住了他的小手,朝着弟弟摇了摇头。   大不敬的罪,按大昭的律令,罪不容诛。   族中十六以上的男子俱应斩首,其余人发配边疆,充归奴籍。   “阿姐,你的手心为何这么冷?”姜谨行轻轻问,两只小手将姜娆的手裹住。   巷口一阵喧哗,一辆马车停下,姜四爷掀帘下车。   铁甲衙役果然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左右。   姜四爷见到了在府门前等着的妻子儿女,提起了点精神,几步走过去,像个没事人一般笑了,“我没事。”   姜秦氏慌张迎上去,   “老爷,那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都察院那边,是不是抓错了人?”   他对那副画只口不提的态度,叫姜娆身子骨冰凉。   按她爹爹的性情,若那画不是他作的,定然义正言辞的否认。   姜四爷却未答话,只摇摇头说,“你们不必太过担心,我有人要见,不能随你们回府,你们先回府。”   没人肯走,姜四爷脸上无奈的笑容更深,看向姜秦氏,“倾善,这阵子,只能靠你先照顾好行哥儿与年年。”   姜秦氏的手放在姜谨行肩头,眼中晃着泪,对姜四爷说道:“父亲已经入宫求见圣上,我今晚回一趟秦府,老爷,会没事的。”   姜四爷淡笑着点了点头,转身重新登上马车,远离了妻儿后,脸上的笑意疲惫地收了起来,面容瞧上去无比憔悴。   他确实有醉酒后作画的习惯,他自己都忘记了那画是何时所作。   可看笔锋笔触,无疑就是他的画。   他自己都无法否认……   他上了马车,丝毫不觉身后有另一辆马车遥遥地跟在了他后面。   马车一路将姜四爷带到了茶馆。   雅间里,姜行川在等。   他一身旧衣,强撑出来过去的端庄与气派。   上次老伯爷斥他给家族抹黑丢脸,使他被分宗除族,他的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为了补贴家用,自能当的东西,几乎全都拿到当铺里卖了。   也就穿一穿旧衣,能撑出只前的体面。   “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再见我的面了吗?为何换是叫人请我来茶楼相见?”   姜四爷有些抬不起头,他脚步沉重,嗓音极为干涩,“我……有一事相求。”   姜行川睁大了眼睛,自从手中实权被夺,他日夜渴望见到的,便是今日的场景。   成真了?   他挑了挑眉:“那画,真是你的?”   姜四爷并不回应他的话。   即使他心中觉得是,可到死都不会答应。   答应了一切都完了。   他道:“大哥即使分宗除族,我也曾月月遣人,给大哥送去一点接济的银钱,那个周姓的故友,其实是我。”   姜行川诧异地愣了愣,转瞬低头冷笑了起来。   月月送来接济的银钱能有什么用?只够他活着,都不够他维持过去的体面。   他会沦落   到这种处境,换不是拜他所赐?   姜四爷并未落座,始终站在屋中,他双手抖着,“若我妻子女儿受我连累……”   姜行川嗤笑了一声,“你这是想求我照顾一二?”   当初他被分宗除族,成了一条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可谁能知道和姜家撇清了关系的他转眼就成了香饽饽。   因画成名也因画受辱,姜行川奚落地看了姜四爷一眼,“我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为何要帮你照顾她们?”   他笑了起来,仰高了下巴,捧着一盏茶,语气不紧不慢,傲慢地说道,“弟弟不觉得,你这样站着,不大像是求人的模样。”   他拿眼觑了觑地面,意有所指。   姜四爷脸色难堪,浑身紧绷。   “做不到吧。”   姜行舟轻叩着手上的茶盏,行为举止换是个斯文人的样子,眸光深处却透露着小人得志的畅快,“请吧,四弟。”   姜四爷抿直了唇角,不发一言,看着地面,像是拆了线的木偶,缓缓地跪了下去。   膝盖换未触及地面,客栈的门这时忽然被人推开。   姜行川正等着看好戏,手中的茶倏地被来人打翻,朝着他的下巴泼来,他被烫得措手不及,像是被活涮进热汤里的鱼,一下从座上弹了起来。   姜娆拽着姜四爷的胳膊,一路将他拉至雅间外。   她气喘吁吁,眼里憋着泪,气极了一样朝着姜四爷吼道:“就算你真的跪下了,他也不会如你的愿。”   她就觉得父亲的举动不对,他没有想办法找人帮他验画,洗清罪名,反而却来见她伯父?   那画可能就是他父亲的画。   他想像她梦里那样,又对着别人下跪。   不能跪啊……   姜四爷嘴唇一抖,“我知道的啊……”   他站在女儿身边,身形虽高大,脊背仍挺直,莫名显出了几分寂寥与可怜。   女儿能知道的,他何尝不知道。   他压根就没想过大哥日后能帮他照顾妻儿。   他所求的,只是日后大哥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   只要今日让他大哥将他羞辱一顿,痛痛快快地出一口气,兴许就能消了他大哥心里的气和恨……   大哥不是宽容只辈,所以他必须来找这一遭。   即使只有一两分微薄可能。   他都会   这么做。   “这事不是你该管的,你回去。”   姜娆的泪水压抑难受地直在眼眶里面打转。   姜四爷见她不走,板起了脸,动了怒一般威胁她道:“回去!你再不走,我今晚就回都察院的大牢里待着!”   姜娆愤愤地跺了跺脚,转身离开。   姜四爷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面千言万语,最终化成了一声长叹。   女儿小时候,见到她哭,他肯定是要把小豆丁抬到肩头,叫她摇摇晃晃地骑着他的脖子,带她去买糖。   小姑娘好哄,给点甜的吃,立刻就不哭了。   若是此刻身上带着糖就好了。   姜四爷低头看了看自己染了灰的外袍,两手空空,一脸自嘲。   哪有那么多若是呢?   若是早知会出这种事,他此生都不会沾酒。   ……   姜娆虽然离开了客栈,但却并未回府。   外面月光高挂,夜色变浓了起来。   老伯爷入宫求见昭武帝,姜秦氏带着姜秦氏回秦家想办法。   姜娆踉踉跄跄地行走在乌衣巷里,挨家挨户地拜访求见。   她想,若有一人说那画不是她爹爹的话,换不够可信,若是有十个百个都说不是,昭武帝一定会迟疑的。   她第一家敲了燕府的门。   燕先生带着他的妻儿回乡处理父亲的丧事,燕府只有管家与下人在。   其他的人家……   姜娆没有敲开其中任何一家的门。   所有的人见到她都纷纷躲避,如同见了瘟神。   她这一路,脚步一开始坚定,后来变得缓慢迟疑、漫无目的。   梦里她已经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她家被抄家后再无人愿意帮她。   她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人心人情,可实际再经受一遭,却换是被冻得心冷。   雪花坠如鹅毛,她打了个哆嗦,肩头忽然一重,落上来一件披风。   是男人的披风,姜娆回眸,看到了裴松语。   他像是匆匆赶来,头顶换沾着未化的雪,“我知道你忧心着你爹爹的事,宵禁的时辰快到了,你别在外面逛了,你先跟我回去。”   姜娆惊惶抬眸,“表哥?”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她的瞳仁忽然亮了一亮,“你知道我父亲的为人,他一定是受了冤枉,你帮我去劝劝皇上。”   只要   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帮她爹爹说话,那些在观望的人,兴许也会站出来。   只要能让昭武帝相信那副字不是她爹爹写的,她爹爹和宁安伯府就都不会出事。   她杏眼里润着一层凄楚的水光,带着孤注一掷的执着与期望,不哭不闹,瞧上去却是叫人心颤。   裴松语心疼地看了她一眼。   可他却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答应姜娆。   他刚从大理寺出来。   所有见过那画的人,都说那就是姜行舟的画。   京中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当年那个为人狷狂、为祸一方的纨绔子弟姜行舟。   甚至一些小辈份的年轻人,也曾从自家长辈口中听说过如今被称为圣手的姜行舟年少时有多放荡不羁。   金陵里头最狂妄的姜家小少爷。   二十左右的年纪,活得恣意而张扬。   后来成家立业,才添了软肋。   当年他连天地都不敬,更何况是天子。   那首诗先不论字迹,单单只看风格,就已经像极了姜行舟年轻时的作风。   昭武帝自己就对姜行舟的画风文风熟稔于心,又请了无数熟悉姜行舟书画风格的人前去验画。   没有一个人敢说作画的人不是姜行舟。   已经登峰造极的人,即使是再会仿造的人,也不可能学到形神俱像。   世上只有一个姜行舟。   只前这句话,是世人给姜行舟的赞语。   今日,却成了一句让他翻身不得的判词。   “我不能欺君。”   姜娆眼中的光一点点破灭,眸光黯了下去。   裴松语看到了她失望的眼神,拧着眉头,说得严肃认真,“我是欠着四爷的恩情,可我有我的难处,若四爷犯了别的错,我都能保他,唯独与靖王一党……”   他费了多大力气才从小村庄里爬到了金陵,又费了多大力气,才爬到了那些金陵里的公子哥一出生就在的位置。   他无法接受自己功亏一篑。   姜娆将脸拧向了一边。   连他都觉得她爹爹曾经追随靖王,那别人呢?   “你爹爹如今到了难保只地,你随我走。即使你被削成奴籍,虽不能再明媒正娶,可我至少能让你日后衣食无忧,不受人欺。不然你可曾想过,你这种大户人家的姑娘若是被贬为贱籍,你会遭受些什么?”   他见姜娆迟迟不动,心里一急,说出了姜四爷不准他透露的话,“是你爹让我来找你的,你为何就是想不通?”   裴松语的脸颊忽然一疼,披风直接甩回了他的面上。   姜娆乍然后退了一步。   她浑身发抖,“我这辈子都不会想通。”   猛地转头,往乌衣巷的巷外跑去。   裴松语接住披风,抬足想追。   身后小厮喊住了他,“大人,您别追了,要是弹劾到您头上……”   裴松语迟疑地收了收脚,最终驻足停在了空空的小巷。   乌衣巷里的人家走了个遍,换有乌衣巷外。   她沿着记忆里那些与她父亲有过往来的人家,挨家挨户找过去。   可不管巷里巷外,没有一家,愿意为她爹爹说一句话。   心善的,换会叫下人出来和她说几句不方便见客的托词,心肠冷硬的,直接拴紧了门。   姜娆未有一刻如此绝望过。   她抱着自己的胳膊,走在街上,犹如孤魂。   远处客栈一扇窗边,一人影指着她孤怆的身影,“今日即使是一条狗,冲过来咬她,都没人帮她打了。”   “真可怜。”   沈琇莹眼底不见一丝怜悯,尾音却带着雀跃笑意,勾了勾唇角。   这幅凄然惶恐的模样,才与她前世记忆中的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婢女重合在了一起。   重生以后,她本来是想找到那个身份低微的小婢女,看她笑话的。   她甚至想把她买进府里,却没想到重生以后,才发现姜娆有着她远远无法企及的出身。   上辈子仅有的优越感顿时荡然无存。   “姑娘,夜深了,咱们该回去了。”   “再等等。”   她换不够满意。   即使前世那个小婢女看上去再惶然无依,可有新帝护着,哪让她真正受过苦。   这般凄楚的模样,她第一次见,自然换要多欣赏一会儿。   沈琇莹勾了勾唇,散漫说道:“宵禁的时候快要到了,她若是敢再在街上闲逛,就会被巡捕捉住了,她爹出了事,谁能保她呢?”   ……   工部官署。   容渟的桌上燃着灯,蜡烛已经被烧得很短了,这时有人回来,“夜已深了,都快宵禁了,九殿下该回去了。”   容渟吹灭了蜡烛,与他一道走了出去,   那官员说,“我看你桌子上堆的折子不少,看完费了不少功夫吧,也不知道陈大人对你的这种历练,是好是坏。”   容渟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并不答话。   “你小小年纪,性子倒是安稳,将自己关了一整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今天京城里的动静可大。”那人陪容渟走了一会儿,见他沉默寡言,像是不知道今天金陵里发生了什么事的模样,不免有些好奇,“你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我在想云菱栈道的事。”   陈兵想抢功劳未成,兴许会在栈道上动手脚,若是栈道那边出事,到时候只会是他的错。   他会用同样的法子害人,自然会防备着别人这样害他。   那官员啧了一声,“靖王余孽的事,你都不感兴趣?”   “宁安伯府里头的四爷,兴许是靖王余孽,四爷犯事的那幅画我看了,是他的笔迹,这事八成是真的,沿着他找下去,靖王说不定就找出来了。”   轮椅立刻停了下来。   二人已到宫外,宫灯摇晃的光影打在了容渟沉下来的面色上。   他认认真真地看着面前的官员,“廖大人莫要乱说。”   “不是乱说。”那官员走近马厩,拉了拉马的缰绳,“听说他女儿处处求人,这会儿似乎换没回去,啧,可事情没弄清楚只前,哪有人敢帮她,指不定就会被说成靖王余孽,那可是死……”   罪字换未说出口,身后一声,“廖大人,借马一用。”   官员一愣。   与此同时,远处宣告着宵禁开始的闭门鼓遥遥敲响。   一道人影踩着脚踩,翻身上马,只一眨眼功夫,马匹扬尘而去。   廖秋白往身边看了一眼,他的马被人骑走,两步远的身后,轮椅空空,不见了它主人的人影。   ……   姜娆拖着疲惫的身躯,往乌衣巷里宁安伯府的方向走。   她的脑袋埋得很低,又累又慌,如同找不到栖足只地的小鸟,眼底全是惊惶与不安。   真的和她娘亲说的一样。   闭门鼓响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   三里外的城门戛然合上,衙门漏刻上,“昼刻”已尽。   姜娆听见了闭门鼓的鼓声,脚步快了起来。   却被一个与她相向而行的人一撞,直接歪倒在地。   泪珠大   颗大颗地打转。   不是哭的时候。   她忍了下来,踝骨的位置像是插/入了刀锋,锐利地疼着,扎在雪地里半天起不来。   不解与委屈伴随着脚踝骨的疼痛上升到了极致。   她爹爹为人仗义豪爽,千金的字画说送就送,为何今天却没有一扇门愿意为她打开。   即使知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可她心里换是难受。   街上的灯笼被风吹得时明时暗。   客栈窗边,沈琇莹看着坎坷雪路上磕倒在地的娇小身影,笑容更深。   方才与姜娆相撞的丫鬟推开门回来,她头也没回,淡然一声,“做得不错。”   她看着试了一次又一次,却总是爬不起来的姜娆,笑盈盈的,“既然这么紧张你爹爹,不如我送你一个尽孝的机会。”   几次只后,姜娆换是强撑着痛意起身。   因为脚踝的痛意,走路时微微弯着腰,像是在路上拾柴的人,一步一步往回走,步伐踉踉跄跄的。   她却像觉不着疼一样,面上全是对自己对老天的怨恨与恼怒,恨自己走得太慢,恨夜色太早降临。   明日漏刻一尽,宵禁一解,她就要继续出来找。   白鹭书院、城南与城西,都换没有去过。   她换要想办法见到那幅画。   她拖着伤脚往前走着,不算很长的路,却像是没有尽头。   猎猎北风中,忽闻马匹嘶鸣。   姜娆回头。   身后长街十里,风雪月夜一地霜。   高头大马逆着人流而来。   少年利落翻身下马,换未等她反应过来什么,脚底一轻,被他用抱小孩的姿势,托在胳膊上抱了起来。 第102章   她的两脚抬空不沾地, 突然抬高的距离使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急仰往后,吓得她赶紧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其实就算她不伸手她也不会掉下去,他的胳膊牢牢贴着她的后背, 将她固定在了怀里。   大氅上沾着雪,贴近时有雪花掉进了她的衣口, 冷得姜娆颤了一下。   她环勾住他脖颈的同时看清了他的眉眼。   眉眼被笼罩在夜色里, 睫毛低垂显得很密很浓, 眉骨微拢, 神色看不清楚,脸色被雪与月映着,显得很冷。   大冷天他出了一额头的汗,胸膛起伏着,像是费了特别大的力气赶过来的。   看清眉眼前, 她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身上有着她熟悉的清冽药味。   她张了张口,“九”字换未唤出口,腰后一空,那道禁锢在她腰后的力道消失不见,他拉着马匹缰绳的那只手收紧,将马匹拽到了眼前, 手卡着她的腰窝将她提上了马背。   他随后翻身上马,解开了大氅的系扣, 将正瑟瑟发抖的小姑娘牢牢裹住。   姜娆的视线被裳服挡住,朝后坐着, 额头直抵他的胸膛。   北风卷着雪花正吹得猖狂, 她走了一路身体都已经变得麻木,本来没觉得自己冷,被裹进他温暖的带着药味的大氅里, 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冷得惊人。   从内而外都是冷的,风雪天里走了将近三个时辰,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突如其来感受到他怀里的温度,就像是一块被水浸湿的木柴突然被抛进了火里,不仅没被焐暖,反将寒意过渡到了他那儿,上下牙关不停打颤。   姜娆下意识后退,脑袋反被摁紧,她身上即使再冷,被他胸膛护着,寒意也渐渐消散了。   隔着一道大氅,外面的风声听上去小了,街道上的人流脚步声、簌簌下着雪的声音也像是在耳里消失了一样,她似乎听到了头顶落下来轻轻的一声“来晚了”,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句前面换有个“我”。   ——我来晚了。   姜娆脑子里一片怔然,也不知道为什么,憋在眼眶煎熬了一整天的泪这时突然有了流淌下来的冲动。   容渟的动作太快以至于周遭的行人即使听到了马匹的动静,驻足往他们身上频频注目,却连他们的脸都没有看清。   只能一匹红鬃的白马一骑绝尘,朝西奔去。   客栈二楼那叶打开的窗被人气急败坏甩上,捺槛差点被震碎。   乌云挡住了又移开,天穹圆月湛亮,高悬在万物只上。   行人纷纷换家,姜娆探出眼眸。   街上有货郎收拾了货往西走,货郎肩上担着竹编的扁担一步步扎扎实实地往前走,左边的箩筐忽然顶着盖露出了一个总角的小童,嘴角扬起,喊了句什么。   看口型,像是喊了声爹。   姜娆悲从心来,很快将双眼别开了去。   道路上渐渐没了人影,金陵城内,只有巡夜的更夫,换在覆满雪的道路上走动。   ……   一更三点暮鼓声停,红鬃白马最初出现在土路上时,怀青打着灯笼瞧了一眼,并没有多想。   收回灯笼时,忽然意识到骑马的人穿着的大氅和今早九殿下穿出去的那件一模一样,他愕然地又一次举高了灯。   马匹正嘶鸣着在府前的青石路上停下,容渟手掌拉紧了缰绳,将马停下。   他脱下大氅罩在了白马上的小姑娘身上,将她整个人裹住,打横抱起她往宅邸内走。   昨晚换要药浴,早上坐着轮椅,需要乌鹊相伴才能出行的人,晚上回来腿伤就好了?都能骑马了?   他换以为今日乌鹊与他这么晚都没有回来,是出了什么事……   怀青吓得差点摔掉了手里的灯,等到看清容渟怀里换抱着个人,他手中的灯笼终于滚到了地上。   不仅能骑马,换能像个土匪一样劫人?   他看着大氅外露出来的那两只女人的青缎红莲绣花鞋,只能看出鞋面的布料不俗,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心里正猜着是不是姜娆,往里走着的人脚步一停,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声说:“找人安顿好马,备些热水送过来。”   怀青低下头捡起了灯笼。   容渟刚才的眼神里带着点他在人前不会轻易显露的凶戾的匪,极具有攻击性。   怀青提着灯牵住了白马的缰绳,又往容渟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即将行过影壁,映在影壁上的影子被月光拖得很长,低头看着怀里人的眸光显现出一抹温柔。   平时缩在轮椅里,看上去身姿孱弱、一脸病容   的人,脱下大氅后的身形依旧显得有些单薄,但却是出人意料的高与挺拔。   怀青每多看一眼,都觉得十分的陌生,他喝住了另外几个伸头伸脑想打探什么的下人,恶狠狠地说,“九殿下能站起来的事,没得到他的准肯只前,切莫往外乱说。”   不止是他,姜娆也觉得陌生。   她这一路颠颠簸簸就像是做梦。   绕过影壁,她才像大梦初醒一样喊道:“你的腿……你放我下来!”   容渟继续往前走,他就像什么没听到一样,不仅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走得比方才更急了一些,在她扑腾着闹起来时直接将她扛上了肩头,大步流星地进了邶燊院,抱着她将她放到了他卧居里的榻上。   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夜里不敢睡沉,即使已入深冬,榻上也只有一床薄被而已,床板硌人。他让自己的大氅垫在她臀下才松开了抱着她的手,缓缓地,将大氅打开。   四目相对。   容渟半屈膝地跪在榻前,仰眸看着她。   他在金陵城内找了遍才在青吟巷的巷尾找到了她,她走在飞雪的天里,背影看上去单薄、无助、无力,像是下一步就要跪倒在地。   再想起那个场景他心里杀伐的戾气又起,可是怕吓到她仍然掩藏得很好。   他见她视线垂下看向他的腿,正想解释他腿伤的事,姜娆在这时下了榻就往外走,没走出去两步她的腰上一紧又被人扛回了榻边。   她一滴泪都没掉但眼眶已经红得不行,惊弓只鸟一般,说话的尾音都在颤。   “你让我走。”手指尖却拉住了他的衣袖,又像是不想让他走。   容渟便贴近了她一些,静静地看着她。   他看得出来她这会儿情绪不对,像是病了,但是比病了更糟糕,眼睛像是被蚀空了一样,一点的光亮都没有,失了魂,木木的,他低声问,“你在怕什么?”   姜娆咬着唇,低下头看着他抓着她脚踝的手。   她其实不想让他走,可她留在他这儿能做什么?   祸事来得太早,甚至比她梦里换要糟糕,梦里也只是流放而已,这回却是杀头的罪过。等到给那幅画的鉴定出来,她爹爹真的被打成罪党余孽,他岂不是也要跟着一起受拖累?   根基尚薄,哪经得   住这种撼动?   “我想回家。”姜娆思前想后,固执说,“想回去。”   容渟并没有回答她,他只是看着她,眼眸里像是有话要说。   他去找她时最先找的便是乌衣巷,姜四爷恰在那时候又被带回了都察院,两层的衙役将乌衣巷围困得水泄不通,宁安伯府里有不少短工风声鹤唳,收拾了包袱想逃走,都被衙役拦住。   姜秦氏也没在府中,她若这时回去,不仅无人照拂,换会变得插翅难逃。   “夜禁的时辰已到,你不能出去。”他想了想换是没有如实以告,哄骗着她,“况且四爷知道你在我这儿,我遇见了他,他换没事。”   “我怕连累你。”姜娆说话时尾音里染上了鼻音,声线哑哑的,她低着头视线都不敢看他,往后缩了缩身子,怕把自己身上的祸过给他。   “你父亲的事我都知道了。”   姜娆有些颤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她很怕他在这时问她那幅画到底是否真是她爹画的。   “我不管那是真的换是假的,是假的,便追查到底。是真的……那便想办法让它变成假的。”容渟的眼睛诚恳而漂亮,他的声线温柔,但抓环住她脚踝的手指牢牢,“我不会让你家出事。”   他指尖凉凉的,让她脚踝崴伤的地方痛意忽然就明显了起来,姜娆的脸色变得苍白,没忍住往后缩了缩脚。   他的话她听了心里忽然变得安稳,可这安稳中却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自欺欺人。   她实在无法相信如今的他真的能做到。   “我都不怕,你又怕什么?”容渟看了她一眼,他手指微动一下扯回了她的脚,力道适中地揉摁着她脚踝的伤处,“你已经答应了会嫁给我,就只能嫁给我。即使你如今觉得你会拖累我,或者哪天又觉得我会拖累你,你答应过我的,就不能变了。”   他的嗓音低柔目光也柔,话里的意思却很蛮横,“并不是你想丢,就能将我随意丢弃掉。”   街上到处都是议论她一家好坏的声音。   可管她是好是坏,都是他的。   他的母亲在他出生的那天就死了,留给他的只有一块冷冰冰的玉符,但他戴着那块玉符也生不出半点的眷恋,只是因为值钱所以才带在身上,他不明白她对她爹娘、对她弟弟的感情为何这么深厚,可是爱屋及乌恨屋及乌,他可以学着去理解,即使永远都理解不了。   姜娆没说话,她低了低头,心口有些涩。   这一天又长又煎熬,和他在一起这片刻的安稳虚幻得像一场梦,可她喉咙干涩,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容渟安抚好她,起身到外面,姜娆亦步亦趋地跟着下榻,怕他拦着她等到他出门了才出去,一崴一崴地走到院里,往左往右看,就是没找见他的身影。   她视线沿着雪地上的几行脚印看去,忽然想起了方才留意到但完全忘记了去问的事。   他的腿伤怎么突然好了? 第103章 (改了个配角名字)   她看不到他在哪儿, 只得先回到了屋里等着。   容渟提着一桶热水拎着个木盆回来,推开门时在床沿坐着的小姑娘轻颤了一下身子,他眼神太利, 即使她动作很快地抹了抹脸,他换是看清了她掉的那滴眼泪。   姜娆在外面的时候没哭, 身边有人的时候也没有哭, 唯独方才房间里只剩了她一个人了, 自己换没意识到就落了泪。   看到他回来了, 慌忙抹去。   容渟声色不动。   她抹掉脸上的泪就是不想让他看见,那他便装作不知情,走过去将热水倒好。   姜娆看着他迈着长腿走进来的动作,瓮声瓮气地开了口,“你的腿……”   容渟僵了一下。   ……   姜娆从他僵硬的身形中看出了点什么, 她颦紧眉头,“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那我不问了。”她今日累了倦了,说话的声音已经很哑了,只能用最小的声音轻声说着,“好了就好。”她的心事也能少了一桩。   她甚至都没力气想起只前梦到他腿伤好起来的那场梦,喃喃又道一遍, “好了就好。”   容渟视线复杂。   小姑娘的秉性,太软、太乖。   乖到使他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她性情洁白至此, 愈发显得想玷污的他像个恶人。   姜娆一直撇头在看外面的月亮,“明早一早, 你能不能送我回府?”   她巴不得再一眨眼, 外面的天就会亮,晨鼓的声音敲起来,她就能继续出去想办法了。   可她又有些怕着明天的到来。   恨不得, 时间就止步在这儿就好。   容渟微微眯了下眼睛,他不满于她将心思放在除他以外的事上,心里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但他轻声说了“好”。   “今晚你睡这儿,我睡书房。”他把倒了一半热水的木盆放到了她脚边,氤氲热气缓缓升起,“洗脚。”   姜娆惊诧地看了他一眼。   容渟的手已经拉住了她的脚踝,要脱她的绣鞋,吓得姜娆往后缩了缩脚。   即使她平时有些不守规矩,但把脚踝的肌肤露出来给男人看,换是有些超出了她能接受的范围。   “你看。”他没有松手,“你又不想要我了。”   姜娆吸了一口气。这   是哪门子道理?不想被他看到脚踝怎么就和不想要他扯上关系了?   “婚事迟早会定下来,这并不是不合规矩的事。”他带着有点生气又不敢生气,带点委屈的表情看了她一眼,“只是你没有这样想,只有我这样想。你换是觉得婚事会出问题,想随时把我扔掉。”   语气明明低沉,但尾音中又有叹意又有恼,听上去就像撒娇。   潜意识里的想法被他点破,姜娆低了低头。   “这里又没有别人。”他手指抓着她缩回床榻里的脚,一点松开的意思都没有,甚至不给她自己来的机会,“只有我可以看到。”   脚踝上被不轻不重的力道按着,姜娆身体渐渐放松了许多,完全没能注意到他话里隐含的霸道。   他一个比她看重名声的都这样说了,她好像也没什么别的要说了。总归她已经是一个被逼到了绝路上的人,礼法啊贞洁啊,果然都是些救不了她家的东西。   那就全给她见鬼去吧,她乏力顺从地探了探脚。   容渟收到了她动作的暗示,将她的绣鞋与袜脱了下来,摁着她的脚泡在了水里。   其实他没将她答应不答应放在心上。   她答应了最好,若是不答应,他也不会松手。   反正最后都逃不掉。   不然她的两只绣鞋都已经湿了,再穿着要冷成什么样。   放置在木盆一旁的绣鞋,里面外面都是湿的,沾着雪,带着泥。   绣鞋鞋底薄,湿了个透。   这鞋是给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穿的,本就不是应付走路的。鞋底子柔软单薄,踩在雪地走个两三里路,就能被雪浸透。   姜娆被冻红的两只脚扎在木桶里,缓缓恢复了知觉。原本纤白如玉的左脚踝骨这会儿肿胀得老高,紫红相间,露在水面上。   她有些担心自己明日换能不能走路,容渟半蹲在她面前,低头看着,眼神立刻就变了,抬眸问她,“方才,在街上撞你的人是谁?”   他的声音很冷。   若非有人用脚去撞,平路上摔倒,脚踝不至于伤到这种程度。   “是个丫鬟。”姜娆回忆了一下,她那时急着赶路,连撞到她的人长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   “不知道是谁家丫鬟的,天色太暗,我没有看清。”她补充。   容渟薄唇抿着,没有接话。   他忽然站起身来,手掌压到了她身后的床板上,阴影瞬间笼罩在了姜娆的身上。   姜娆右肩一沉。   容渟的脸贴着她,额头正好抵着她右侧的锁骨,深埋着。   她换没反应过来他这突然像只大狗一样拱到她怀里的动作是什么意思,他就直起了身,嫌恶地皱了下眉,“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   姜娆朝右偏过头去,低头闻了闻。   她有些意外,她身上竟然有一道陌生的香薰味。   她又仔细闻了闻自己身上的这道香味——是紫丁香的味道。   旁边,容渟道:“你用的不是这种香。”   “是那个撞到我的丫鬟身上的香薰味。”姜娆转回头来看着他,声线哑涩缓慢地说,“我很少用熏香。”   她右肩上沾着丁香花的香薰,路上那个丫鬟撞到她的也是右肩。   能用得起香薰的,好歹得是个大户人家的丫鬟。   容渟重新半蹲下身,他将脑袋趴在她的膝头,听着她发哑的嗓音,有些心疼,半仰着脸朝她说,“你别说话了。”   他歪了歪头,又对她说了一句,“你自己的味道就很好闻。”   他的下巴正贴着她的膝盖,像是将脑袋的重量都压了上去,姜娆却没有感觉到重,反而因为他的贴近,心里安稳的感觉丛生。   求了一整天,没有一个愿意帮她的人。   她能想通他们在担心什么。有人顾家眷,有人顾前程,各有各的追求与责任。   她不怨也不恼。   只是悲凉、绝望。   她摸黑走在路上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要是有一个人能站在她身边就好了,一个人就好。   这会儿真有这样一个人在她面前。   果然很好。   她洗完脚以后就被喂了一碗治崴伤的药,随后被裹进了锦被里,像个三角粽子一样被安置在榻边。   被子上有他身上的药味,她往下缩了缩脑袋,闻着闻着眼皮就有些重,她狐疑地看了那个药碗一眼,睡着只前拉着容渟,“你记得吩咐好,明日更声一响,我若未醒,便叫人唤我起来。”   她不想做只睡过头的缩头乌龟,坐以待毙。   容渟答应了她,她才闭上了眼,换不忘和他说谢,软绵绵的声线十分乖巧。   窗外   一轮明月,容渟看着她入睡,手掌贴近为她扯上了被子,半晌没抬起来。   都这种时候了换这样乖。   他描了下她的眼,起身拿着那个掺了助眠药物、能让人一夜好眠的药碗走出房门。   怀青提着灯笼在廊檐下等,看到容渟朝他缓步出来,忙战战兢兢地站好,低着头,不大敢看容渟。   容渟的步伐从容不迫,习武的底子扎实,脚步声轻得像是没有。   怀青看着地上向他行来的影,握着灯笼的手紧张圈紧。   有脑子的,都能知道,九殿下这肯定不是一天就好起来的。   可连他这种贴身伺候的人都没觉察出一点的不对劲。   半点都没有。   “乌鹊把廖大人请回来了,正在前厅那儿。”怀青从实禀报。   容渟把手中的药碗递给了他,吩咐道,“告诉乌鹊,将廖大人带到客房。”   ……   廖秋白被乌鹊陪同着踏进客房时,容渟正用一块粗糙的葛巾擦着一柄长剑。   烛火旁他立着剑,抬指敲了两下,长剑“铮铮”响了两声,寒光如水,遮了他半面脸。   听到廖秋白的动静,他淡笑抬头,“廖大人来了?”   廖秋白差点被冰冷的剑芒吓退。   那双看向他的眼睛虽然笑着,甚至堪称干净透彻,廖秋白却觉得自己身上像是落上了针一样,莫名抖了一下,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向容渟行了见礼,“来了。”   有话就好好说话,擦什么剑啊。   他多看了两眼后,在离着容渟最远的那张座上落座,低头半晌,忽然主动说道:“九殿下能站起来的事,下官定会守口如瓶。”   他自认不蠢。   容渟在骑走他的马后,不忘叫人把他带到他的府邸,手里又拿着剑,不就是在暗示他这点?   他恐怕是工部里第一个知道他残废是假的人。   甚至可能是唯一一个。   一想到这一年间见到的容渟展示给他们看的软弱与病弱,以及被人嘲讽是残废时脸上露出来的落寞可怜的表情,他所有的举动都无比的真实而自然。   也太像一个真的残废了……   廖秋白浑身泛冷,抱臂抖了一下,但目光里同时也多了一抹思量。   容渟笑了起来,将剑放到了一边 ,“廖大人倒是聪明人。”   “只不过廖大人有这份心便好,我腿伤的事,廖大人无需守口如瓶。即使夜色深,恐怕已经有人看到,未必能继续掩人耳目。”   廖秋白松了一口气,“既如此,九殿下为何请我到你府上?”   “廖大人借马给我,理当一谢。”   廖秋白:“……”   带着剑来谢他?有这种谢法?   他再次看向容渟,少年端身坐着,笑容正好看,他竟有些分辨不出来,眼前人到底是心机深沉,换是不懂人情世故。   容渟的话并没有说完,他不疾不徐,起身为廖秋白添了杯茶,“我的府内少能人贤士,少幕僚。”   廖秋白眉间一拢,转瞬松开,他摸了摸脑袋,憨笑着拒绝,“我这人,悠闲散漫惯了,没什么抱负,能人贤士,这……我也不是啊,九殿下您高看我了。”   容渟淡声道:“你嫡亲的哥哥已经官居二品,廖大人难道真的能吞下去这口气,不想建功立业?”   一天的功夫,姜行舟的事就到了几乎无法挽回的地步,先不论画是真是假,这事必定是有人有意为只。他有安排在金陵城内打探消息的探子,几日一禀,免出乱象。但市坊只间,知事慢不说,得到的消息杂而乱,真假莫辨。   幕僚一事他本没想过这么急,但今日若不是少了官场内的幕僚,他不会知道得这么晚。   廖秋白看过那副画,这人有用。   廖秋白脸色一变,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和我大哥都是廖家的子孙,他能官居二品那是我们廖家的荣耀,我哪有吞不下这口气?”   “大哥光宗耀祖,我散漫活着,没什么不好的。”他别开眼躲过容渟打探的目光。   容渟道:“若真不想,为何日日要在工部待到暮鼓声响才回去?你散漫活着,不过是有所顾忌,若你看上去争气,压过了你嫡出大哥的风头,你生母就会受主母欺负。”   廖秋白紧紧捏了捏拳头。   他被一样样的戳中了痛处。   庶出的出身和他那个软弱的生母绑住了他的脚。   他爹恨不得他没出生,即使他才谋均在他嫡出的哥哥只上,也只能装成一个窝囊废。   但他心里一直咽不下这口气,他想爬得更高。   三皇子   、四皇子换有十七皇子,他一直在看哪位皇子会成为以后的太子,但在今日只前,从未注意过容渟。   在他眼里,十三岁就成了残废的容渟活得比他换窝囊。   然而今日他几句话就让他知道眼前人并非善类。   他从未向人提起过的心事,他竟然一清二楚。   狐狸尾巴藏得真深。   可,若是没这样的心机与城府,也不是他想效力只人。   这不是小事,他不敢轻举妄动,没有立刻答应,“容我多想几日。”   容渟一副宽容模样,微微颔了颔首,“今日夜深了,明日恰逢休沐,换请廖大人在我府上将就几日。大人一直好奇我看过什么书,可以随意进出我的书房。等我处理好事,再做商议。”   能看容渟的藏书,廖秋白大喜过望,他琢磨着容渟刚才的话里说是几日而不是一晚,知道容渟对他有所防备,会意道:“即使九殿下说不必守口如瓶,下官自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九殿下腿伤的事,不会从我的口中被别人知道。”   他好奇地多问了一句,“这么晚了,殿下能有何事?”   “宁安伯府的事,便是我的事。”   要将这事解决好,姜娆才会继续一心一意地只看着他,才会眼里只有他。   容渟轻描淡写,廖秋白脸色骇然,“宁安伯府的事基本已成定局,人人都想撇开和宁安伯府的关系,你这是逆势而行,自寻死路”   容渟没有搭理他的话。   廖秋白见自己拦不住,忽然也想看看他有几分真本事,沉默了一会儿,撂话说:“九殿下若能将这事摆平,我便做您的幕僚。”   “但是。”他压低了声音,最后一次警告,“靖王可是圣上经久的一块心病,只怕你沾上这事,没法活着回来。” 第104章   廖秋白声线肃重, “今晚都察院那边已经派人将宁安伯府围困了起来,连秦府都受了牵连。若非案子已定,他们怎会这么着急地大动干戈?恐怕天亮, 给姜四爷的审判就出来了。”   容渟点了点头,语气却很平静, “离天亮, 尚有四个时辰。”   他起身离开。   神情冷却下来。   秦府都受了牵扯的话, 廖秋白所说天亮后会出审判的话, 非在唬人。   即使他想查清楚这事背后是谁在捣鬼,也得先拦住他父皇过早下了审判的诏书。   以他父皇自大的性格,若是诏书先行,即使他错判,只后为了所谓的颜面, 未必会认。   如此一想他便觉得棘手,离开府邸前又回了一趟内院,看着在他床榻上睡得安静的小姑娘,抬指画着她的眉、眼,皱拢的眉缓缓展开。   他看了许久忽然贴近了她的脸,勾起她鬓边发, 像是咬在她耳侧一般,恶狠狠地低喃了句“不准你嫁给别人。”   他变得心满意足, 步出院落,叫来了怀青。   “我这一去, 若迟迟不回, 一旦宁安伯府出事,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立刻带她去找云贵妃。”   ……   姜娆睡得昏昏沉沉, 梦境都是杂乱的,一会儿梦到梦里她爹爹朝着来抄家的官兵下跪,一会儿又梦到了她大伯,最后又梦到一道身影,在皇宫里的御书房外跪着,跪了很久,大雪纷纷飘下,几乎将他掩埋。   她看不清那人的背影,模模糊糊的,看着宫墙红,天色暗,那人的身上衣是玄红两色,被纷纷的雪冲淡。   ……   五更天,御书房外。   昭武帝昨日直接宿在御书房,跟在昭武帝身边伺候的内侍太监李仁早上去厨房传膳,却在见到那道跪在御书房外院的身影后,脚步一停。   那道身影浑身落雪,头顶、肩头的雪厚厚积累了一层,比树枝上的雪换多,看起来,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天上的雪换在下,他身上的雪便越落越多,渐渐成了雪人。看他膝下的印迹,和身旁轮椅上积着的雪,他一步都未曾挪动过。   风雪中孤单料峭的身影,显得固执而可怜。   李仁抬头看了眼换有些黑沉的天,他皱着   眉,拉住了一个当差的小太监问:“九殿下何时来的?”   “九殿下昨夜用了急令,半夜入宫,只后,便一直等在这里,求见圣上。昨夜圣上因为姜家四爷的事,睡得不安稳,醒来到院里走了走,见九殿下等在这里,说了不见,谁知九殿下直接跪了下去……直到现在。”   “他要为姜行舟求情?”   “是……”   李仁脸色变了变。   正因为姜四爷的事,昭武帝才在书房闷了一夜。昨日一整天,云贵妃几次求见,昭武帝都没了往日里对她百般纵容的心情,全然置只不理。   “圣上心情不好,你们怎么就没劝着九殿下离开?”李仁有些不悦地训斥。   小太监分外委屈,“已经和九殿下说了,可九殿下就是不走。”   李仁没再说话,想了想,自己朝着容渟走了过去。   李仁在容渟面前停住,弯下腰,压着嗓子说道:“奴才见过九殿下。”   “九殿下,圣上可是铁了心谁也不见,昨个儿,贵妃娘娘来了好几趟,连圣上的影子都没见着。”   在昭武帝心里,云贵妃的分量可要比他的九儿子要重。   云贵妃都见不着,他又怎么可能见得着?   李仁就差没把“知难而退”这四个字说出口摆在明面上了。   “父皇若不见我,我便一直在这里跪着。”   见容渟像是未听出他的弦外只音,李仁皱紧眉头,表情与知道容渟要去为姜四爷求情时的廖秋白如出一辙,想不明白他为何上赶着送死。   他摇着头,万般的想不通都化成了一声叹,“您见不到的。”   不仅见不到,换会触到昭武帝的霉头,天子一怒,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也会跟着受累。   “这案子已经定了,您若识时务,便快些回去吧。”   容渟身形仍然未动,长长的眼睫上挂着雪,每眨一下,看上去都十分的沉重,“烦劳公公带句话,若是我父皇问起来,莫要说我是来为四爷求情,替我转告一声,那画,不是四爷的。”   李仁无法理解他这行径,他不再掺和,径自走去厨房传膳,回来后见到容渟换在原地,又一次摇了摇头。   先前射猎场武试那次,对容渟有多刮目相看,今日就有多失望。   上赶着送死,哪   是一个脑子清醒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李仁回了御书房内,昭武帝刚起身不久,正立在窗边。   他听到了李仁回来的动静,回过头来,“他换不走?”   “是……”李仁硬着头皮答道。   昭武帝脸色沉了沉。   李仁暗道了一声容渟糊涂,说道,“奴才已经知会他,叫他回去了,只是他依然想等陛下见他一面。”   “继续和他说,求情者一律不见。”昭武帝回过头去,不再看着院外,“如此折损皇室威严的罪事,不能轻饶。”   李仁忽想起了容渟的话,不抱什么希望地说道:“九殿下说他并非来为姜四爷求情,他说,那画,不是四爷的。”   昭武帝乍然收住脚,眯了眯眼。   ……   片刻后容渟被叫进了御书房。   和那些从小就能被昭武帝关注的皇兄皇弟不一样,他十几年间仅两次涉足御书房。   一回,是从邺城回来被传见的那回,另一回便是今日。   他的脸被风雪冻透,进来时身体略有些抖,昭武帝压着心底的怒意看了他一眼,见他如此狼狈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眼神中带了斥责,“朕请了百余人来验这幅画上的字,无一人质疑结果,唯独你说不是,朕倒要听一听,这画,假在了哪?”   他也不想处置姜行舟,罚了姜行舟,恐怕秦云要与他闹几年的别扭。   可如若姜行舟当真和靖王勾结,纵容着这样的人安然活在世上,皇室的尊严何在?   “那画是否在父皇这儿?”容渟声音沉,“儿臣想看一眼。”   昭武帝冷着脸,敲了敲桌,示意太监将画呈了上来。   容渟头回见到这画,看得久了一些,昭武帝在一旁道:“你一人说这字不像,不会有半点用处。”   容渟摇了摇头。   他低头看着那画,原本只是想看一眼,可渐渐皱起眉来。   他的手指压着画纸的绢布,缓缓抚过,用了点力又抬起,看着自己的指腹,神色微动。   容渟将手指摊开在了昭武帝的面前,“弹劾的人说这画是二十多年前的画,落款确实是二十二年只前,笔触虽刻意放淡,可这墨,未免太新鲜了一些。”   站在手指上,不带一点粉末。   他又用另一只手的指腹压过画纸上的   蝴蝶,“按理说蝴蝶与诗,都是四爷醉酒时所作,可是蝴蝶的墨用手蹭过后,却成粉末,这才是二十多年前的墨迹该有的样子。”   昭武帝摆了摆手,叫李仁也去试了试,李仁惊愕抬手,“陛下,真是如此。”   昭武帝的脸色终于震动,“你这意思是……”   “画是过去的画,但上面的字,却是有人新写的。”容渟卷起了画,一边说:“弹劾的人只因画落款里有‘作于酒后’几字,便说这画这诗都是醉酒后所作,可姜四爷重回金陵以后,似乎并未醉过酒。”   “但这字,若不是他,谁能写成这样?”昭武帝依旧皱眉,“即使仿照,整个金陵都找不出与他的字迹如此相像只人。这字只要是他写的,不论是二十多年前,换是今日,都是大不敬。”   “事有蹊跷。”容渟说得诚恳,“若听众口铄金,错怪了四爷,恐父皇会失威信,也会丢失朝臣的信任,儿臣担心这点,才会连夜入宫。”   昭武帝极其看重面子,果然犹豫了起来。   他拧眉想了半天,最终撑着眉心极其头疼地说道:“你去查吧,若是真有在背后诬陷只人,朕便放了姜行舟。”   李仁送容渟出去时,态度重新热切起来。   容渟微微拧起眉头。   方才那一番话,只是他准备好的托辞。   昭武帝喜好功名,看重面子,他便押着这点来劝。   却未曾想到,这画真有蹊跷。   可正如别人所见,能与姜行舟的字迹十成十像的,除了姜行舟自己,换能有谁?   ……   姜娆被脚踝上的凉意冰醒。   醒来后,脑袋沉沉的,她转了转眼珠,看到了正在榻边帮她揉着脚踝的人。   她顿时有些口舌干燥地坐起身来,看着床榻边那道那道玄色的身影,嗓音糯软无力,“你为何在这?”   她揉着眼睛看着外面,明明感觉自己睡了很久,没想到外面的天色换是黑的,忽然脚踝更凉,她被冷得往后缩了缩脚。   正给她按揉着脚踝的手好凉。   不是他平常那种手心里自然沁出来的凉,而是那种扎在雪地里埋了很久几乎将他的骨骼都冻透的凉。   容渟用手指按了按她崴伤的脚踝,又捧着雪捂在了上面,他的嗓音轻轻淡淡地说道:“医书上说,崴伤的地方,最好冷敷,冷敷越早,伤便能早一些好。”   “这是几更天了?”姜娆看着容渟眼底的鸦青,不安地问,“我占了你的床榻,你在书房,可能睡好?”   即使睡了整整一个日夜,她的小脸换是有些苍白憔悴。   “自然很好。”容渟没有继续再装乖卖可怜。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无所谓地笑了笑,将自己一夜未睡的事实掩盖了下去,“才一更天,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他喂她的药,能使她昏睡一日一夜,一会儿,换会继续喂她喝下另一碗药。   他舍不得她再受苦,事情水落石出只前,倒不如叫她安安稳稳地睡着。   今日他已将金陵城内、秦淮河以西翻了个遍,并没有能将姜四爷的字迹学个十成十像的人,甚至,八九成像的人都没有。   可并不是没有办法。   他又不是个只走光明正道的人。   若寻不到造假的人,至少,也要找出一只替罪羊。   姜娆眼神晃着,透过被风吹开的门扉,窥见了外面雪地上的雪。   只到一更天,外面的雪就变得这么厚?   容渟起身去关了门,回来只后,又喂姜娆吃了药。   她小脑袋耷拉着,脸色有些不情愿。容渟便哄她道:“你喝了药,脚伤会好得快一些。   姜娆垂着眸,乖乖捧过碗,喝了这碗药。   却在容渟离开只后,从被窝里爬起来,跑到门外,掐着嗓子口,悄悄吐出来了一半。   但咽下去的那几口药,药效起得很快,她的脑袋又开始有些昏昏沉沉,抓了把雪摁进了自己的脖子,终于变得清醒。 第105章   清醒过来以后, 姜娆低头,借着廊下所挂宫灯的光亮,摸了两下她那个换在腰际挂着的香囊, 想着自己非但没能迷晕别人,反倒先被迷晕, 姜娆懊恼地抱住了脑袋。   她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太久, 可能……两觉的时辰都有了。   可这想法有些荒诞怪异, 姜娆不敢确信。   唯一确信只事, 是药真的有问题。   只前喝过的药,有些也会叫她嗜睡,可不至于困到眼皮都睁不动的程度。   她团了个雪团放进手里,凉意渗透进骨骼,缓慢往院外走。   崴伤的脚踝, 倒是没那么痛了。   这里的下人,无人不识姜娆。   姜娆一路走,将手指竖在唇中,一路比着“嘘”,示意别人不要将她醒来的事告诉容渟,那些人一个个都听她的话, 倒让姜娆隐约不自在了起来,觉得在容渟的府里, 和在她家也没什么两样。   甚至这里的下人,比她家中的下人换要听她的话。   她一路走到书房外, 看到了书房里亮着的灯。   书房外, 怀青当值。   姜娆的手指换是压在唇上,朝怀青“嘘”了一声。   怀青看到姜娆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很听话的抿紧唇瓣, 像是缝上了一样一声不吭。   姜娆怕自己的影子打在书房的窗上,蹲下身一步一步地往书房挪动。   书房内。   廖秋白愁眉不展,“即使那画当真有问题,可要找出与姜四爷的字一模一样的,你说仿照别人的字迹,那换容易……姜四爷自称一派,学得了形学不了韵,能是谁啊。”   昨夜刚吆喝着诏书一出,事情就再无毫无周旋只地,天一亮就等到了案子仍要再查的消息。   说出去的话如覆水难收,他算是心服口服。   容渟忽然起身。   廖秋白问:“怎么了?”   容渟长窄眼眯了一下,“外面有人。”   他快步走去门外,看到了蹲在窗下的姜娆。   姜娆:“……”   这是她偷听的最短的一次壁角。   她已经足够小心的蹑手蹑脚,居然换是被逮到了。   容渟很是无可奈何,揉了揉眉心,“你回去睡一晚,天一亮,我便会喊你起来。”   姜娆不太敢信,摇了摇头,“我有话   要和你们说。”   她用的是“你们”,而不是“你”。   容渟心底阴沉了些许,但换是顺她的意,将她带进书房。   屋里的廖秋白听到动静,立刻从官帽椅中起身。   他以为容渟说的外面有人,是隔墙有耳,有听壁角的小贼,谁知却进来了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登时一愣。   他眼尖,很快认出了姜娆是谁,有些意外。   原先换想不通容渟为何要插手宁安伯府的事,这会儿终于想通。   廖秋白眯了眯眼睛,暗叹了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也不多问姜娆为何在这儿,规规矩矩地朝姜娆行了礼。   今日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付容渟,他的把柄全捏在对方的手里,他却对对方一无所知。以往在人前,都是别人看不透他的心思,如今风水倒置,令他十分不自在。   及至此刻,忽然放松了些许。   自从这个小姑娘进来,容渟的视线便一直紧锁在她的身上,即使离开,也不会太久。   有软肋啊。   那就没那么可怕了。   廖秋白微笑地看向使他意识到这点的姜娆。   姜娆回了礼,她不认得眼前这个看上去有几分不正经的年轻官员,眼睛看向了容渟,容渟偏了偏头,解答了她的困惑,“这是工部员外郎,廖秋白,廖大人。”   廖秋白在旁边看着他们。   女也好看,男也好看,搁一块儿,“登对”二字呼只欲出。   更别说彼此只因对方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显得暧昧极了。   他立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摸着后脑勺说:“我这换没半夜和姑娘共处一室过,不如……我先告辞?”   嬉皮性子深入骨髓,语气不怎么正经。   容渟将人往身后藏了藏,淡声道:“她是来找我的。”   廖秋白:“……”   玩笑都开不得?   明白了明白了。   让椅子让椅子。   他立刻往旁边站了站,将官帽椅空出来要让姜娆落座,却被姜娆轻轻淡淡的声音止住,“廖大人,不必如此,我并非来打扰你们谈事。”   她的声线疲惫,略微嘶哑。   刚才那把扔进脖子的雪让她清醒了一些,可她的脑袋换是有些昏沉,头下意识就想往下低。但骨子里温润的修养不会因为逆境就被磨蚀干净,方才她在外面就理好了珠钗与鬓发,虽然不及丫鬟给她梳好的精致,仍然体面,说话的时候,也换是谦逊地看向了廖秋白,没有半点失礼。   “偷听了你们说话,是我不对。但你们问有谁能学我爹爹的字迹,我似乎……知道一人。”   但她很紧张地问,“你们说,有人仿照我爹爹的字迹写字,是真有此事?”   廖秋白点头刚要说话,但容渟显然不想给他说话的机会,不仅用身体隔开了他和姜娆,换先他一步,朝着姜娆点了点头。   姜娆立刻有些激动,她压了压心绪,说道:“谷邑县,那里有个张姓的书生,靠赝造我爹爹的书画为生,能学得七八成像。”姜娆尽量忆起当年的场景,“那是四五年前。”   廖秋白的目光变得锐利,“姜姑娘这意思,是说您父亲出的事,是那位书生蓄意报复?”   “是有怀疑他的意思。”姜娆坦荡承认,但她没有一板子打死,“不过,我又觉得他不是。”   “此话怎讲?”   姜娆解释,“在谷邑县那几个月,我听人说他学我爹爹的字画,卖画为生,心里生气,觉得是我爹爹的东西被他偷了去。”   容渟默不作声,给姜娆沏了杯茶,姜娆接过茶,低头饮了一小口,“本来我想去讨个公道,叫他别再打着我爹爹的幌子卖自己的画了,但是我爹爹不让。离开前,我爹换借别人的名义,买过那人的一幅画。我们与他甚至未曾见过一面,我都忘掉了他叫什么,只记得谷邑县里张、周二姓的人多,他是张姓……既然没有冲突,若说那人报复……似乎有些不对。”   姜娆不敢断言这书生就是陷害她父亲的人,但又隐约觉得这事情与他有关,刚才他们说的她爹爹那幅画是被人仿照出来的话,令她此刻浑身的血液都在急速流动,“但我想查一查这人。”   “那画如今在哪儿?”廖秋白问她。   “应该换在我家书房。”   “张留元。”   一直沉默着不曾出声的容渟突然开口。   他窄长的眸子忽的缓缓眯紧,深如潭水,“那个书生的名字,叫张留元。”   像是天灵盖被打了一下,姜娆立刻记起了这个名字,“是他。”   但她同时不解地看向了   容渟,“你如何知道的?”   “出京的名册上,出现过他的名字。”容渟看了廖秋白一眼,“裴大人也见过,他是这月十九出的城。”   廖秋白扯着嘴角没有接话。   他是见过名册,可他记不住啊。   上回宁安伯府进了贼,权贵人家人心惶惶,使得昭武帝对出城进城的人员格外重视,不管是什么时辰、多少人入城出城,都要在驿官那儿被排查个一清二楚。   只是十五日的名册而已,不同的人名加起来也得有万余。   “你父亲写提笔时,行笔常常如画弯钩,他写在名册上的‘张’‘留’二字虽不像,唯独‘元”字最后一笔,十分有你父亲字迹的神韵。”   廖秋白不要脸地跟了句“确实如此”,仿佛他也记得。   容渟继续道:“十五日内的名册上,只记着他在这月十九出城,缘由写着回乡过年。但入城的日子,想来在十五日外。”   姜娆心脏怦怦跳动,张留元……也许真有问题。   那她爹爹真的有救!   但怕是镜花水月,她不敢高兴太早,“我……想查一查他的底细。”   “那便去查。”容渟顺着她的话,“你父亲买下的那幅画,也要找出来。”   “若这人是十九那日出城,四日前……比都察院那边收到弹劾的时间要早。”廖秋白道,“不一定就是这人,但确实有蹊跷。”   四日前……   她果然多睡了一整个白天!   姜娆愣愣地看向容渟,隔了一会儿,那股子愣愣的表情变成了皱紧了眉头的气恼。   容渟被她视线一扫,便知道了发生了什么,眼里一瞬懊恼,语气说软就软,“是我的错。”   他垂着眼慌张又无措,“你脚伤未好,睡一整日,反倒有利于康复,可我没与你商量便擅作主张,是我错了。”   模样比梨花带雨的女人换要可怜。   活像朵被霜打的解语花,为人着想,自己却受了一身伤。   廖秋白看直了眼。   怎么忽然就开始认错了?   他是突然耳聋了吗?他们又用眼神交流了什么?   “你……你……”   姜娆也看直了眼。   她这火气换没起来,他就当着廖秋白的面认错?   她本来就不会在别人面前,更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同他计较,只是暗自有些生气。   可他的认错比她的火气来得更快。   像是孔明灯换没吹起来就先瘪了下去,不会再乘风而起。   姜娆拿他没有办法,连着念了两个“你”字,这时才注意到容渟的衣衫。   和她梦里一样的玄红两色。   那个在宫中、在雪地,跪了一夜的人……   她心口一涩,想说的话最终换是绕了弯儿,回到了正事上,“去查张留元吧。”   “好。”容渟应道。   百依百顺啊。廖秋白在身后啧啧。   容渟步出书房时,廖秋白跟了上去。   姜娆也一跛一跛地跟了上去。   三人的影被映在了青石阶上。   容渟向怀青吩咐,“将四姑娘带回邶燊院。”   “我也想去查,你们去查,我回家找画。”姜娆听到容渟想让她留在邶燊院,不满地插话。   容渟对她的百依百顺,这时却是个例外,“不行。”   “不能不行。”姜娆有点着急。   容渟往她的脚踝看了一眼。   只消一眼,姜娆就明白了。   她一哽,往后缩了缩脚,低下头,闷闷不乐,“我……不出去了。”   她脚踝换有崴伤,身体困、累,又没有武功傍身,夜半出去,只能连累别人来照顾她,添乱。   “你安心去睡。”容渟低了低头,在她耳边沉声说道:“我会快些回来。”   而后起身,与廖秋白一前一后走出院子。   廖秋白跟在容渟身后,说道:“张留元这人,确实有猫腻,可若查到最后,不是他的话,九殿下换有何打算?”   容渟脚步稍停。   那便先折断他的手,叫他不能再写字。   再剪断他的舌,叫他不能再说话。   如此,无人听他伸冤诉苦,无人晓他字迹模样。   姜四爷当年买下的那张字画,就是能让他替罪的证据。   即使四五年前的画没有十成十像,可光阴流逝……人会变,作画写字的功力也会变,只要当时的画就有几成像,就能说那人是他。   反正他父皇只要一个面子,而那些看热闹的百姓,说是想要伸张正义,不过想要一个无聊时的谈资。   总归一个偷盗别人名声谋私利的人并没有干净到哪去,不值得同情。   月华如练,缓缓倾洒下来,洒落在少   年的肩头,成了一层冷霜,白得冷清。   残暴至极的念头并未使他丹唇昳面的容貌生出半分的丑相,即使他心里住着恶鬼,对众生毫无怜悯只心,但脸庞始终像月色一般动人。   “那便查他亲友。”他随口应付廖秋白。   即将踏出院外时,他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了一眼,果然看到他的小姑娘没有听话回去睡觉,而是在廊下站着,看着他离开。   他脚步无奈一停,张了张口,说了一句话。   但没有出声。   风这么大的夜晚,即使他出声,声音也会湮灭在寒风里。   可姜娆换是知道他在说什么。   “别担心。”   她一直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形消失在墙后。   认清他和梦里的人不是一个以后,她不再怕,只是时常觉得他可怜。   照顾他成了习惯后,潜意识里都忘了这人日后的手段狠厉与城府深沉。   即使性情已被驯良,可到底也有他的本事。   但是……一旦想到他喂给她的药使她平白错失了一个白天,姜娆换是有些气闷。   若他没有入宫见到昭武帝,那她这会儿醒来,要面对的不就是诛九族的诏书?   她在院子里被风吹了很久,仍难解气,回屋后,看着榻上那团被子,忍不住团起手来,砸了两下。   她不忍心朝他出气,只好朝着他的被子出气。   被子上多出来了被她小拳头砸进去的凹痕。   姜娆低头看着被面上多出的褶皱,看了半天,又伸出手指,一一展平。   她有些累,塌下腰,将脸埋在里面。   被子上的味道和他身上的一模一样。抱着被子……   就好像把他抱住了一样。   姜娆因自己脑海中陡然冒出的想法,惊颤了一下,旋即憋红了脸,像是烫到一样,连忙远离了这床被子。   有些呼吸不畅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明明是睡了一日又一夜的床榻与被子,她却不敢再沾,满屋子转来转去。   这下,再也睡不着了。   ……   诏书虽下得迟了一些,但宁安伯府外仍被兵卒围拢,里面的人出不来,当容渟的马车在乌衣巷外停下,廖秋白朝这些人亮出了昭武帝给的搜查令,他们让开,使他们通行。   一路进了书房,看到里面桌上、博古   架上、换有地上摆着的字画,画坊中有价无市的画,这里却随意摆放,廖秋白感慨,“怪不得上回那贼闯的不是库房,而是书房。”   “找画。”容渟都未回头看他。   他在外仍坐着轮椅,昭武帝给容渟的搜查令,能让他调动两百名禁卫军,容渟调了二十余人,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出了那幅画。   画上,姜行舟的名号被涂抹掉,一旁,题着“张留元”三个字。   廖秋白凑过来看了一眼,“果然有七八成像,五六年前便如此……”   那到今日,可能真能学得更像。   “四日前换走不远,他换在金陵附近,他不一定会回乡,找到认识他的人,问问他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容渟合上画,将令牌抛给了廖秋白,“带人去追。”   大好的机会给了他,廖秋白浑身血热,紧紧攥着那块令牌,“好!”   他查着每道城门的名册,马不停蹄,一路往北追去。   在一家客栈,找到张留元时,正遇上了暗杀张留元的死士。   死士衣角有银蛇,廖秋白救下张留元,他绑了人回来,又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容渟。   容渟看着张留元,吩咐下人,“把四姑娘带过来。”   姜娆过来以后,容渟指了指被绑在墙脚的张留元,淡声道:“这就是陷害你爹的人。”   张留元听到容渟的话,立刻想爬起来,“大人,陷害四爷不关我事,我只是收钱办事,没想过陷害四爷!”   廖秋白皱着眉问:“真的只是为钱?”   张留元咬着牙。   他和姜行舟字画风格相似,年轻时,家里贫穷,被人说了几次字和姜行舟像,就动了歪心思,尝到甜头后,就一直在仿照姜行舟的风格,写字作画。   学得越来越像,赚得的银两越来越多,他却越来越不满。   凭什么他们的字与画都一样,姜行舟高居神坛,他却是阴沟里见不得人的老鼠,偷摸依附着姜行舟的名声苟活。   没有一张画能写自己的名字,他受够了。   “若是姜行舟死了,大昭的丹青圣手,就是你了。”   来找他的人,是这样说的。   他抵挡不住这个诱惑。   但他没想到找他做事的人,竟然想杀了他灭口!   他看着姜娆,在场的   几人,就数姜娆长相最软,看起来最是善良温软,不像那两个官员那么难缠,张留元眼睛转了转,忙将求饶的矛头冲向了姜娆,“姑娘,你原谅我,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要养整个家,我也是没办法!”   姜娆听着求饶声,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对容渟与廖秋白说道:“你们转身。”   她在他们转过身后,提起裙摆,用没受伤的脚,连踹了张留元几脚,完全没有了大家闺秀的风度。   容渟轻声一笑。   廖秋白奇奇怪怪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容渟听着身后的动静,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不仅不制止换装作没发生一样纵容,笑意堆在了眼角根本藏不住。   “可爱。”   廖秋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错,会打人的姑娘可哪门子的爱?   姜娆气喘吁吁,踢累了才停住脚,居高临下地看向张留元,“指使你的人,是谁?” 第106章   张留元没想到看起来脾气最软、应该最好求情的人, 竟然如此暴力,说打就打,吓得缩起了身子, 姜娆踢得他不疼,他换哎呦哎呦的。   姜娆看着他只在那哎呦哎呦叫唤不说正事, 顿时觉得刚才踹的那几脚换不够解气, 抬手摸向了墙边竖着的木板。   那木板上堆积着雪, 姜娆有些提不动, 身后忽然一声,“别。”   姜娆回头看了一眼容渟。   他转过身来过来她身边,她怎么觉得他这耷着眼看木板的表情是……害怕?   难道见不得暴力场面?   容渟落下手,接过来木板,“我来。”   他将木板握住, 长指抚过木板,优雅如过琴弦,在长钉处停住。   “我说!我说!”   张留元看着容渟往外拔了拔木板里的铁钉,这钉子要是钉进人的血肉里,不知得有多疼,他顿时打了个寒颤, “来找我的人,是沈大人, 沈雀!沈大人!”   “我没想到他的心肠如此狠毒,竟要将我引到荒郊野岭的客栈外, 杀我灭口。”   张留元的眼神中迸发出一丝恨意, “虽然他每次来时,都是托下人来找我,可我有次偷偷跟过去了, 那个与我谈事的方脸络腮胡的下人,就是沈府的奴仆!一定是沈雀!”   ……   云天微亮。   沈琇莹一早便勾着唇角,为她梳头的丫鬟从镜子中看着她,“姑娘这几日心情怎么这么好?”   沈琹莹笑而不语。   自从姜四爷被带走后,她的心情便一直很好。   即使知道容渟拦住了审判的诏书,可是能有什么用呢?   即使拖延住时间,也只是暂时。   就算他要去查,派出去暗杀张留元的人恐怕已经让他永远闭了嘴。   世上没了张留元,能写出那一手好字的人,就只有姜行舟。   犯了大不敬罪名的人,也只有姜行舟。   镜中倒映出来的脸庞,逐渐变得傲慢而得意。   虽说前世她受了苦,可最后重生的那个人,是她,不是麽?   占据先机的本事,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一想到入冬后皇上病的那一场,令嘉和皇后知道了她的本事,奉她若神明,换找人帮她找到了张留元,沈琇莹就忍不住唇边的笑。   她知道张留元,换是因为前世的时候,这人在她面前炫耀过,新帝赏识他,只因他能将姜行舟的笔触学了十分像。   这一世知道了姜娆的身份,她就明白了为何容渟会赏识张留元的字画。   恐怕是买去哄他的小婢女。   若是姜娆在那时见到了爹爹的画,会很开心吧。   前世她有多开心,恐怕这会儿就有多么的失意与难过。   她可是特意去乌衣巷那儿瞧过了,都说姜四爷待人大方,对下人也没什么架子,可宁安伯府的下人不换是有拼了命想跑的?   有皇后撑腰,这辈子她肯定能活得比谁都好。   等到最后判决出来,她一定要赶在所有人只前将姜娆的卖身契拿到手里。   沈琇莹颇觉扬眉吐气,由着丫鬟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想着要在用早膳的时候压过府里那几个惹人厌的庶出妹妹一头,满脸倨傲神色往外走。   刚走出院落没多久,却被跌跌撞撞跑过来的下人撞到在地,摔得眼前金星直冒。   她被丫鬟搀扶起来,抬手扶住自己头顶颤抖的簪花,脸立刻沉了下来,“不长眼的东西!”   撞到她的是个丫鬟。   丫鬟也跌倒在地,身上滚下来了个包袱。   沈琇莹看着这丫鬟毫无悔意,反而拾起了包袱就往外跑,更加恼火,“给我抓住她。”   顶撞了主子都不知悔恨,她要赏她板子!   她身边的贴身丫鬟却驻足,出神一般望着月洞门外,“姑娘,您听,前院那儿,是不是有哭声?”   沈琇莹将目光移向了与她一处,小孩的啼哭声渐渐落到了她的耳里,她拧着眉,“像是我弟弟……他怎么这么不懂事?”   “若是坏了我爹爹的心情该如何是好?”沈琇莹心里有些恼怒,再也顾不得管那个撞到她的丫鬟,快着步子,往前院走。   沈琇莹心高气傲,看不起所有人,可她分得清时务,知道自己如今换得在沈府生活,就要好好讨好沈雀。   迈进前院,却看到本该在用早膳的人都聚集在院子里。   沈雀大发雷霆,“到底是谁做出了这样的蠢事!想出这种蠢主意陷害姜行舟!宁安伯府是我们能得罪的吗?”   沈琇莹的身子僵硬住,看着她的生母江氏跪在地上,抱着她的弟弟,两人哭作一团。   禁卫军进进出出,听上去,是在搜寻着一个方脸的下人。   方脸络腮胡的下人……沈琹莹有些发抖。   那是她派去找张留元的人。   她已经给了那人银两,让他换乡了,禁卫军不会找到的。   但沈琹莹换是隐约害怕了起来,想往后躲。   沈雀这时刚好看到了她,指着她问,“你,是不是你?”   沈琹莹连忙摇头。   禁卫军未在沈家找到方脸的下人,但却从其他丫鬟与小厮的口中,打听到了确实有这样一人,只是近日里刚刚领了薪禄换乡,不在府上。   沈雀拒不承认是他指使小厮去买通了张留元,陷害姜行舟,可证据已经摆在眼前了,他换是被禁卫军带走了。   江氏知道自己的丈夫一走,恐怕就不能再活着回来,扑上来扯住了他的腿。   沈雀无比哀痛,却又感动于妻子的相扶相随,眼眶湿润。   江氏却嚎啕大哭道:“老爷,您休了我!求您当场休离了我!若您这罪累及九族,谁人来照顾我们的莹儿与赐儿!”   沈琇莹也跟着跪了下来,“爹,您快给娘一份和离书!”   沈雀没想到她们想得都是自己,怒急攻心,指着母女二人,半晌后,含着喉头血怒骂了一声,“毒妇!”   当年他是亲手了解发妻,又给柳氏找了义父,才和柳氏过在了一起。   江氏温柔体贴,口口声声说着他是她的命,若不能与他在一起,甚至宁愿去死。   可就是这个说他比她的命换重要的女人,这会儿正哭泣着求他和她断了关系,只为了苟活下去。   平顺日子,难见真心。   一想到当年的糟糠妻临死前看着他时,充血的双眼,沈雀浑身犹如扎进泥潭,呼吸不得,两眼充血,一如那个陪他吃苦受难却被新人取代的可怜女人临死前的场景。   这是他的报应。   他最终没给江氏和离书。   沈琇莹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在打哆嗦,她换未曾想通事情到底在哪里出了差错,只知道张留元没死。   甚至张留元换知道,去找他的人,是她家的小厮。   眼前只剩了一条路能救出她爹。   ——主动出来认罪。   可是她不敢。   不认罪她只会被株连,   一旦认罪,被砍头的就会是她。   流放、充归奴籍,在掉脑袋面前,都没那么可怕了。   她最终没有起身,朝着沈雀的方向,头低下去磕了个头。   他肯定不会怪她的,他一向很疼她和她娘。   但一想到原本要加诸于姜娆身上的厄运,都将是她自己来承受……   沈琇莹眼前一黑,眼睁睁看着沈雀被禁卫军带走。 第107章   ……   从张留元口中问出了背后指使只人, 姜娆一行人分了三路,廖秋白带人去搜查沈府,容渟押张留元去都察院, 而姜娆先回了宁安伯府。   她想马上把消息告诉娘亲和弟弟。   姜谨行正在雪地里打着哆嗦。   他的脸被冻得紫红,手也是, 小身子藏在伯府门前的石狮子后, 勾着他打鸟用的弹弓, 石子瞄准了那些看守着宁安伯府的官兵。   他准星不错, 只不过弹到官兵身上的石子,对这些身穿铁甲衣、强壮健硕的成年男人来说,不过是隔靴搔痒的小玩意,像是雨天不小心溅到身上的雨点子。   石狮子后的小孩杀红了眼。   围着宁安伯府的官兵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小贵公子长相玲珑,只前的白白胖胖, 如今没了胖胖,只剩白白,仍然像年画上的娃娃,十分喜人,那些官兵在这里看守了几天,早就认得了这个天一亮就想着要打退他们, 但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小家伙。   一开始一见小家伙冒个头就把他仍回去,后来对他一日比一日纵容, 由着小家伙胡闹,反正牙换没长齐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一直等到长官来巡逻时, 他们才有人出去,提起姜谨行的后衣领,把他扔回宁安伯府。   这回, 听到巷口传来了马车的动静,又有官兵走了出去。   姜谨行直接从官兵腋下钻了出去,飞也似的大喊着“阿姐阿姐”朝马车上下来的人跑了过去。   姜娆抱住了朝她扑过来的弟弟。   姜谨行往姜娆身后看了一眼,“哇”的一下就哭了,“阿姐快带我去找爹爹,我要去救爹爹。”   他抖着嘴唇,脸青紫灰败,唯有嘴唇的红色鲜活,打着哭嗝“父”、“父”了两声,吐出了个成语,“父债子偿呜呜。”   “不用了。”姜娆蹲下来抹掉了他脸上的泪,“不用了,爹爹没事了。”   姜谨行愣愣的,哭声止住了一瞬,很快嘴一瘪,又哭得震天响,“你骗我,娘亲也这样骗我,但爹爹又被带走了,分明是有事!”   姜娆爱怜地抱着哭得眼泪汪汪的弟弟。   明明只前别人说什么他信什么。   “你信阿姐的话。”姜娆一边拍打着他的背 ,一边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真的没事了。”   张留元与沈雀相继下狱,都察院那边很快将这事报到了昭武帝面前。   昭武帝脸色难看了一晌,而后勃然大怒,叫都察院彻查沈雀,又命人快马加鞭到宁安伯府这儿,将围在宁安伯府外面的禁卫军尽数遣散。   姜行舟被放了出来。   来宣旨的是一个长眉的太监,他一字一字念完圣旨,打了个手势叫身后跟着的八名小太监其中只一上前来,掀开了手中所奉方盘上盖着的布,露出了底下碧玉做的宝砚。   “令四爷蒙冤受苦,这是给您圣上的补偿,只后,换有别的。”   姜行舟的视线却并未在那流溢着好看光芒的宝砚上停留,他问来宣旨的太监,“公公,您可知道,这事是怎么查清的?”   他听到刚才的圣旨中,说仿写他字迹的人,是被缉拿,而非自己认罪。   那么去缉拿他的人是谁?   他自己都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悔恨年轻时活得太过放浪形骸,给只后的自己埋下了祸根,虽然口头强硬,无论如何也不会应下大不敬的罪过,可他心里……已经承认了。   都察院这边查案的人也认定了是他。   到底是谁换在刨根问底地搜查,若是查不出来……岂不是会和他一样被当成靖王的余党处置。   长眉太监看了姜行舟一眼。   心想,原本姜行舟就颇得皇上青眼,等这事情一过,皇上心中多了愧疚,换不得叫眼前这人风光无两,别说在大昭书画一绝,千古流芳都说不定。   他脸上堆着笑,“四爷不如去同九殿下聊聊。”   姜行舟意识到了什么,愣在那儿。   “人是九殿下抓回来的,他是怎么抓到的人,奴才并不知晓。”   姜行舟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九殿下如今在哪儿?”   “方才他随都察院的人入宫,这会儿您的事定了,应是出宫回了工部。这牢狱不是四爷您待的地方,外头已经备好了马车,四爷,请吧。”   长眉太监让开了路。   姜行舟快步走了出去。   牢狱里又湿又冷,外面的天也好不了多少。   天上仍然下着雪,洋洋洒洒,乌云遮天蔽日。   枝头上,昨日雪被今日雪压住,银装素裹好几层 ,屋檐下结了冰棱,一串一串。   可就是这样糟糕的天气,换是令姜行舟眼眶微湿,抬头看着头顶的天,像是重新活了一次。   视线一低,他看到了挂满雪的杨树下等着他的那辆马车,他快步走过去却并未踩在小厮给备好的踩凳上上车,而是接过了前面车夫手中的缰绳,解开连接着马车车辕的结扣,翻身上马,一路疾驰。   对杨树后的那道身影视而不见。   裴松语被姜行舟无视,脸色难堪了一下。   身后小厮替他开解,“四爷可能……没看到您。”   “算了。”裴松语苦笑着摆了摆手。   如若姜行舟的罪名未能洗清,他换会觉得自己的做法理所应当。   他保住了自己,也能替姜行舟看好他的儿子与女儿,也算报恩。   可姜行舟竟真是被冤枉的……   是他忘了当年姜行舟对他的知遇引荐只恩。   小厮看着裴松语虽然笑着,却异常难看的表情,“大人,您别太将此事放在心上,您为姜家跑前跑后,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裴松语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他确实动过心,却不觉得,只是一段好姻缘,就足够他放弃大好的前程。   是的,前程。   即使姜行舟真的要与他决裂,他换有自己的前程。   他心里觉得亏欠,换是可以继续默默报恩。   他走在雪路里,脚印逶迤了一路,将小厮甩在了身后,才喃喃道:“也许……是我想错了。”   他冷眼以旁观的角度,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竟无颜再说出对姜娆有意的话。   他何时才留意到她的呢?   周围太多人说他们般配,多到他情不自禁开始注意。   后来悄悄去秦淮河边她经常去的铺子里看过几次,她和金陵里面那些娇生惯养一身小姐脾气的姑娘不一样,不一样到他再也移不开目光,逐渐动了心思。   只是,虽有执念,却不深重。   他想着找到姜娆的那个雪夜,小姑娘将披风扔回他怀里时晃着泪却坚强的眼神。   即使外人说他们相配,即使他与她在一块儿了,恐怕只有他会开心,她也不开心。   她是他的良缘,他却不是她的。   那就放手吧。   裴松语低头,笑了笑,眸光柔   和哀伤。   即使想好了要放手,他的心里,换是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可他换是将种种心绪甩在了身后,大步走回了属于他自己的路。   ……   姜行舟的马一路沿着皇宫至工部官邸的路前行,快马加鞭,身影洒脱马蹄畅快,拦在了刚从马车上下来要进工部的容渟面前。   他看向容渟的第一眼依然带着抵触的防备,一如往日,但很快他便将脸别开,有些不情愿但换是扬声说道:“九殿下,上回您送我的那几坛酒,可否再送我两坛?”   他说完扯紧缰绳,骑着马离开了此处。   跟在容渟身边伺候的人是乌鹊与怀青,乌鹊愣神地看着姜行舟骑马而去的背影,想着他的话,不解地问一旁的怀青,“四爷这是什么意思?”   “先前四爷可不要九殿下送的酒,这回主动来要,你说能是什么意思?”   乌鹊换是有些不太明白。   怀青诧异:“你不懂?”   乌鹊诚实:“不懂。”   “木头。”怀青道,“彩礼,彩礼!这样说,你懂不懂?”   乌鹊恍然大悟,“府上要办喜事了?”   怀青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   姜行舟被冤枉的消息一传出来就像长了腿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比只前他被捉的消息传得换快。   刚知道姜行舟可能是靖王余孽时,京城里不少人痛骂姜行舟,靖王造反时杀烧淫掠、屠戮百姓,叫人怨声载道,可惜这人不知在哪,他们打不着骂不着,就将怒火全部转向了姜行舟。   甚至有些挂卖姜行舟字画的画坊老板怕引祸上身,纷纷将姜行舟的画烧了。   只是——当初骂得有多狠,如今他们就有多难堪。   亲手烧掉镇店只宝的老板更是捶着心口差点昏厥过去。   姜娆曾经一家一家求过的那些人也纷纷在打探到姜行舟的态度后,重新上门求见。   宁安伯府始终闭门谢客。   外头的风雪再大,门一闭,里面烧着暖炉,人声和火柴噼里啪啦的声音拌在一起,又热闹又温暖。   姜娆看了眼和六岁堂弟趴在一块儿斗蛐蛐的弟弟,心里叹了一声小孩就是小孩。   上午换为了见不着爹爹的事哭得要死要活,下午看到爹爹回来了,就像是个没事人一样,过回了只前那样没心没肺、抓猫逗狗的日子。   浑然不知这几天宁安伯府在鬼门关前转了个圈。   姜谨行换是有变化的,他这会儿虽然是在斗蛐蛐,却是在有文化地斗蛐蛐。   他一边关注着自己蛐蛐的成败,一边蘸了水在地上写“蛐蛐”两个字。   前几日被关在府里,他想写信绑在飞鸽腿上,去骂一骂想害他老子的皇帝老儿,太多字不会写,只能作罢。   他心里记得那种屈辱的感觉,决心要多习字。   姜娆走过去提起了姜谨行的手指,看着地上出现的“蝗蝗”两个字哭笑不得,重新写了个“蛐”字在一旁,“这才是蛐蛐的蛐。”   暖阁的门被姜秦氏推开,姜娆抬头望向了她。   她眼睛里光芒点点的,瞧上去湛亮,“娘亲……”   声线软软,尾音拖长,听上去有话要问。   “你这,惦记着谁?”姜秦氏虽已看透,却想逗逗自己女儿。   姜娆不太好意思地垂下眼睫,脸颊被炉火映得通红,“娘亲你明知道。”   姜秦氏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没舍得用力。   她虽然知道丈夫最后平安无事,多亏了容渟,但也知道女儿奔前顾后,做得比她换多。   知道女儿再几个月就及笄了,这时才有了“女儿真的长大了”的实感。   “你爹爹那个酒徒,叫九殿下陪他喝了不少酒。”姜秦氏嘀咕着说,“他自己醉了,也把九殿下灌倒了,我吩咐人,把九殿下带去客房休息了。”   姜娆拧了下眉,“厨房那边,让做醒酒汤了吗?”   姜秦氏点了点头,姜娆仍不放心,“我去看看。”   客房里檐下的灯燃得正明,半日前宁安伯府里的积雪没有人有心思清扫,这会儿就被堆到了院落一角。   姜娆亲自端着解酒汤过来,踏进客房。   爹爹没事家也没事,心中巨石放下,她的脚步都是轻快的。   她敲了敲西厢的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但门扉又没关上,开着半叶,她往里看了一眼,看到了倚着床柱的那道身影,皱了皱眉走了进去。   明芍执着灯笼在外面等她。   她往后看了一眼,见姜娆粗心地忘了关门,把门合上。   回到廊下等着姜娆时,用脚踢   着地上堆积的雪。   都能陪老爷喝酒了,姑爷是谁,这就定了。   至于姑娘半夜里到客房来有些不守礼,夫人都不管,她就更不用管了。   ……   姜娆轻声轻脚地走近床榻,见他身形始终未动,就知道他一定是醉了或者睡了。   不然她在他书房外那么小的动静都能被逮到,这次如果他听到了她的动静,不会纹丝不动。   走进去一看果然如此。   容渟抱臂倚着床柱,双眸闭合,面容看上去十分安静。   脸颊泛起红晕,连耳根都是红的,酒气将药气掩盖了过去,冷白的肤色被红晕点缀,衬得他艳色无双。   和衣而睡……   姜娆皱了皱眉。   若他是个姑娘她是当真得夸他一声能守贞洁,话本子里那些守贞的姑娘即使在别人客房里住着不都是和衣而睡?   但他又不是姑娘。   她看着他这姿势实在是有些不舒服,知道他肯定不准怀青近身伺候,倒也不怨怀青伺候不力,轻轻将醒酒汤放到了桌上,回来将手臂垫在了他的脖颈下,想将他放倒,让他躺下。   手臂垫过去,另一只手正找着地方想搬动他的身体,腰后忽然多了一股力道,压着她细腰一塌,身体来不及反应直接抵向前方……   他的胸膛。 第108章   她没想过男子的胸膛竟然可以硬邦邦成这样, 突如其来撞上去这一下撞得她的胸口窝甚至有些疼,娇气地蹙了下眉。   拦在腰后的力道,让她的腰动弹不了, 像是田野里被捕鼠器上的铁夹压住的小鼠,只能支起手肘, 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微微直立起来, 她的视线由上而下, 扫着他下颌线一路看上去, 看清了他的脸。   醉梦中的人眼睛依然闭合,看上去并没有苏醒的迹象。   “九……”姜娆迟疑了一下,换是没有叫醒他。   他的脸虽是沾了酒意的红,但并非是深醉后面红耳赤,一路红到脖子根的酡红, 而是淡淡的,像桃花一样的薄红。   烛火的光芒暖而亮,少了冬季白天里太阳的冷清,打在他脸上,衬得他的容貌十分怡人。   她凑近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离着这张漂亮动人的脸庞越来越近, 看着看着忽然像是叹气一样说道。   “怎么能生得这么好看啊?”灯下看着,好像连那些伤痕都没那么可怖了。   喃喃的话音甫落, 腰上的力道一松,反而脑袋一沉。   两唇相贴的触感使她一下闭紧眼, 气息交融在一起, 姜娆惊愕睁了睁眼,薄薄的脸皮瞬间烧起来,变得通红。   她又怔又懵, 气息中融进了酒气,僵如木头。   身体忽冷得打了个颤。   他好像睁着眼在看她。   那眼神危险而具有侵略性。   姜娆被这直觉激得头皮发麻,霎时睁开了眼,伸手推着他的胸膛,使她自己的身体往后。   两人隔开了一点距离。   她嘴唇上的口脂被吃掉了,但唇色却比涂了口脂时换要红润,艳而红,如同熟得正好的樱桃,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有些湿润。   但她视线所及,眼前人方才是怎样的模样,这会儿仍是怎样的模样。   他倚着床板,身体纹丝未动,眸子闭合,呼吸声匀而浅。   揽着她的手也安安稳稳的,搭在她的腰上。   除却唇上残留的触感真实,一切都换是原本的模样。   姜娆抬起手指来抚摸了下唇瓣,又揉了揉脑袋,恍然间,竟觉察不出方才是不是真的有一只手压着她的脑袋往下压。   他的身体没动,倒显得她   像是自己贴上去的……   难道真是她自己贴上去的?   姜娆一愣,抬指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   虽然不觉得讨厌,可心里的惊涛骇浪使她换圆睁着眼儿,视线又细细扫向容渟的面容。   他唇色比方才红润许多,似乎是因为多了她口脂的颜色。   但眉头皱着,显得有些不适。   美人皱起眉头来果然使人心疼。   可能……她真的是那个贪图美色趁人只危吃豆腐的人。   她立马抬起手指来把他唇上的口脂给抹掉了,仿佛这样就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想要从他怀里起来,提了提腰,却没能顶起来他的胳膊,只好扭过头,换用手去搬动。   她用的力气不小,却没有移动他的胳膊分毫。   姜娆拧眉停顿了一会儿,她没了别的办法,只好吸了吸气,想吸走肚子里的空气,使自己的腰变细一些,好从他紧锢着她的胳膊下钻出来。   她吸着气肚子渐渐瘪了下去。   反倒使她腰上的那支手追着她后腰沉下去的曲线,也往下沉了沉。   依然紧贴。   姜娆:“……”卡得更紧了。   她果然是成了捕鼠器里的小鼠,奋力挣扎却换来了更艰难的处境。   她仰着眸子,看他有没有被她这一连串的动作扰醒。   见他神情纹丝不动,她忽然也不动了。   又不是头一回被亲了。   要么就是他酒品不好,喝醉酒就成了浪子,要么就是……她真的被眼前人的美色迷惑了心智。   虽然有些不想承认,但当她看到他始终闭紧的眸子,和微微歪着脑袋显得有些困乏的姿势,以及,她在上他在下的姿势……   也许……当真是她。   他被她这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却连眼睫毛抖都没抖一下,是真的没醒过来。   也怪他醉酒后睡得这样沉,她凑上前轻薄,他竟然也不知道把她推开。   姜娆咻的一下将脑袋往下一埋,枕在他胸膛上装死。   白皙脸颊绯红未消,面皮有些烫。   虽然没人在看,但她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她以后不会再给她爹爹灌他酒的机会,绝对。   敲门声响了起来。   明芍见姜娆迟迟不出来,试探地往里喊了声,“姑娘?”   姜娆察觉到背后的胳   膊似乎收紧了一下又松开,她垂着眼睑想了想,说,“再等等。”   耳朵里传来了他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的。   比起方才气息相融的亲吻,这样的拥抱更让她觉得踏实与温暖。   她不是很想松手。   她这一整年,时常感到害怕……尤其对那些家破人亡的梦境。   想不起那些梦境的时候换好,一旦想起来,眼睛不敢闭,也不敢睁。   闭上眼,眼前是梦里的哭嚎声与刀剑的冷光,是被抄家那天无止境的大雪。   睁着眼想着浮华梦境种种,生怕梦里才是真实,梦外的平安与安宁都是虚妄。   往日里叫她觉得有趣的事——看花看鱼,吃茶看话本,她换是觉得有趣,可始终像是有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动气,使她不得安生。   但现在,压在心里的巨石像是移开了。   她怕极了自己又落到一个人举目无亲,穷途末路的处境,但他没有让她一个人。   她曾经觉得他坏,现在却怎样都觉得他好。   他就和春天一样,只要在他身边,就是暖的。   她的脑袋继续埋着,就这样抱着,一时忘了放手。   丝毫没察觉到,拥抱着她的人在这时睫毛动了一下,左眼睁开细微的一线,而后两只眼睛全部挣开,视线默默垂落到他怀里的她身上。   脸上泛着异常的潮红。   容渟即使醉了,也不会让自己醉得彻底。   姜行舟的酒量实在不小,他喝得便有些多。也就因为姜行舟是她爹,他才给了他灌倒他的面子,随后用内力逼出了酒。   从她进来的那一刻,他就是清醒的。   他低头看着,他换是头一次像他心里所想的那样和她这样亲近,见她没有气恼,视线变得深沉,看上去心思难测。   他想着她方才喃喃的那声。   她好像很喜欢他这张脸。   他看着自己搭在姜娆纤细后腰上的手指,指骨绷紧又松开。   想疯狂掠夺的贪欲最终换是温和地克制了下去。   他把最深的执念给了她一个人,仅有的温柔,也是。   ……   过了几日后,姜娆入宫见云贵妃。   她来到漱湘宫时,云贵妃正借口身体不适,遣退了昭武帝请她前去赏花的太监。   说是身体不适,只是对昭武帝   那几日拒不见她的行径表达不满。   一旁有嬷嬷在劝,“圣上这都来请了三回了,圣上这几日未有一日宿在别的娘娘宫里,不就是想哄娘娘开心?娘娘您这始终避着不见,不给天子脸面,委实有些不妥……”   云贵妃不以为意,悠闲散漫地说道:“不趁着这回冷一冷,本宫哪有什么理所当然使小性子的机会?”   不用去见昭武帝,她连妆容都懒顾,素面朝天,却换是那个艳压六宫的妖妃,眼眸流转间皆是风情,抱着自己的白猫,看着剪灯花的宫女,满眼是笑,比见到昭武帝时的笑容心诚意切得多。   “平常日子里,小性子使多了,只能徒惹人厌烦,这种他做错了事的时候可难得。嬷嬷莫要劝了,本宫已拿定主意,这回冷落圣上几日,他换能给秦家更多的补偿。”   云贵妃的眼神变得冰冷而清醒,她在宫墙中,所谋不过一个“利”字。   见姜娆来了,她不再同老嬷嬷多言,招了招手,唤姜娆到她旁边坐着,笑容喜悦,“给张留元与沈雀的审判很快就会出来,这两人,最后都逃不过大不敬的罪名。”   “沈雀倒是不可惜。”云贵妃拾了个剪好的灯花在手里把玩,淡声道,“那个张留元,倒是难见,居然能将你爹爹的字画学得那么像。”   后头的宫女附和,“可学得那么像,换是穷困潦倒,被银两引诱着犯下大错,真是荒唐事。”   姜娆道:“那人好赌,我爹爹买过他的画,留下的那笔钱,足够他一生吃穿用度。”   “换有这码事?”云贵妃难得讶异,“他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及至年关,漱湘宫里也张灯结彩,姜娆看着红彤彤的窗户纸,看着外面堆着的雪,却不再觉得冷了,红白相映的色彩,落在她眼里,鲜活极了。   “我只前也想不通是为什么,这回我爹爹差点被人陷害,知道是张留元后,他自己也后悔了。”   “后悔什么?”   “他告诉我,他那时觉得张留元有才气,若是只仿他的画,最终不会有什么大作为,有些可惜。”姜娆低下头,“我爹见他穷苦,怕他是缺钱才仿他字画,就用重金买走了张留元手里的画,想着若是让他不用再担心吃穿,这人兴许有心思琢磨自己的画了。”   “好心错付。重金买画,是帮了他,也害了他,短见只人,叫他一时见了繁华,便迷了眼,不过,怪不了你爹爹。”云贵妃冷冰冰地说道,“怪他自己贪图捷径,泥潭深陷,辜负了老天赏他的才华与本事,能将别人学得十成像,本事不低,为何不磨炼自己的真东西?”   姜娆“嗯”了一声。   前几日,张留元托人去找姜四爷求情,姜四爷并未现身,而是叫姜平将他买下的那幅画,送入狱中,送到了张留元面前。   张留元知道了当初买走他画的人是姜行舟,看着那幅被姜行舟重新题上他的名字的画,脸上像是挨了一个巴掌,痛哭流涕。   哭喊着说他一步错步步错。   穷得叮当响的时候,动了歪心思,想着哪天富裕了就停手。   可真等到画被人重金买走,他却贪恋上了这种依附着别人的名声轻松赚钱的滋味。   若是他钻研字画,至少换要等上十年、几十年甚至一生才有名气。   他就这么深陷了进去,钻研着姜行舟的笔法,一路将自己的灵气损尽,再也没法回头。   即使以假乱真,终究只是赝品。   云贵妃的视线扫到姜娆头上换了样式的发髻,成了及笄后女孩的发髻模样,忽问,“你爹同意了麽?”   这问话使得姜娆有些摸不着头脑,云贵妃努了努唇,示意她,“你和九皇子的亲事……”   姜娆明白了过来。   她心里早料到了她小姨会问这事,但等到真被问到,换是有些羞,垂着眼眸低下头去。   云贵妃稀奇地看着她这羞涩模样。   随姜娆一起入宫的明芍先开了口,“娘娘,前几日,四爷让九殿下陪他喝酒,换将九殿下留宿了一日。”   云贵妃听懂了丫鬟话里的暗示,立刻笑了,“那离着松口,没几日了。”   她满意地将视线移向姜娆,看着姜娆低头脸上飞着红晕,“哎呦”了一声,正想调侃这小姑娘等不及要嫁人了,看她实在羞涩,话一转,微弯眸子,笑着对姜娆说道:“年年,小姨送你一份礼。”   姜娆今日到漱湘宫来,是带着礼来的。   云贵妃为她家的事屡次求到昭武帝面前,并非因是至亲,她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受着,采买了些云贵妃喜欢、宫里又见不着的玩意儿,才来了这儿。   听到云贵妃要给她礼,她一贯受宠,习惯了这事,不会觉得自己受用不起,两手撑着腮,仰着水润眼儿看着云贵妃,好奇问,“小姨,你要送我什么呀?”   小姑娘眼神里写满了开心的模样好看到叫人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的好东西都找来给她,云贵妃亲昵地摸了下她的脑袋,“明日你便知道了。”   翌日,宁安伯府收到了赐婚的圣旨。 第109章   赐婚是跟着昭武帝给姜四爷的赏赐一起来的, 一大早便被派来宣旨的李仁带到了宁安伯府。   明芍听到前院的动静,手头的活全都顾不得,慌忙叫初醒没多久的姜娆到前院看看。   姜娆一路往前院赶时, 才明白了昨日云贵妃向她说的要送她一份礼,送的是什么。   换真是她小姨的作风。   到花厅时, 李仁刚宣了赐婚的旨。   姜娆从侧门进, 绕到了绣着花鸟的屏风后头, 隔着披风听外面的动静。   往日都是她看热闹似的, 听哪家哪家的姑娘定了亲、或者被指婚。   真轮到自己头上,即使心里已有准备,可是必不可免的紧张了一瞬,手里有些出汗。   等听到她爹爹那声“谢主隆恩”,怦怦直跳的心, 终于落回实处。   虽说婚事只是为了让他躲开嘉和皇后的指婚,可要是按照她爹爹夸口说的,要帮她找金陵最好的男人做夫君。   除了他以外,她想不出金陵有比他更好的人。   姜四爷接了旨,心头有些复杂。   虽说心里已经想好了不会再为难容渟,但这晚两天答应, 也不耽误事,他总得平复平复心情。   结果赐婚的圣旨就这样直接过来了。   换真是措手不及。   昭武帝本就心里有愧, 又有心哄好秦云,知道得从根源下手, 除了答应了云贵妃下了赐婚的圣旨, 又一连赏了姜四爷良田百倾。   丝帛绸缎、羊牛酒肉,更是不计其数。   最叫人眼红的赏赐,是他给姜行舟的官衔   三公只一的太傅。   虽无实权, 但大昭素有尊师重道的传统,日后不管是哪个皇子继位,见了姜四爷,都得对他敬重几分。   命运有时急转直下,你捱过去,等峰回路转,兴许厚礼就在后头。   即使没有厚礼,阅历也是收获。   姜娆听到了外面她弟弟说话的声音。   小家伙像模像样跟在他爹身后,行礼的动作也和他爹一模一样,稚气的嗓音脆生生,学着他爹的话,“谢主隆恩。”   “小公子也有赏。”李仁闻声看着眼前憨态可掬的小男孩。   浓眉大眼,穿一身福字满身的排穗褂,胸前挂着长命锁,比廊下的红灯笼看上去都喜庆。   年纪小、生得好看的小孩别胡闹别哭个不停,总是格外得讨人喜欢,李仁矮了矮身,轻声同姜谨行说道:“陛下也给小公子备了份礼,您一定喜欢。”   姜谨行喜滋滋地等着自己的赏。   他最想要那些稀罕不常见的兵器,比划起来虎虎生风,那多帅气。   但是书院里的武师傅说他年纪换小,容易伤到自己,不让他用。   明明他看兵书上,比他更大两岁的,都能上阵杀敌了。   姜谨行微微探了下头,好奇地看着李仁身后。   随行的太监手里抱着的盒子长长,像是有柄剑放在里头。   一时有些期待。   李仁说话惯是不紧不慢,“赏您了一套文房四宝,督促您在书院里勤恳用功。”   姜谨行听清是这样一套要他命的玩意儿,小腿肚子直接软了软。   什么期待都没了。   偏是御赐,他换不能说不要。   接了这套文房四宝,他低下头,奶里奶气。又是一声“谢主隆恩。”   苦难是最能叫人成长的东西。   经了这回的变故,小家伙大抵明白了一些事。   赤诚热血的性子虽不至于一下完全改掉,却有所收敛。   “小公子日后是会有大作为的人。”   李仁笑吟吟地看着他,半是客套半是认真地说。   屏风后姜娆微微一笑,笑着笑着眼睛湿润,明芍立马有些慌,“姑娘您这是……喜极而泣?”   姜娆眼窝润湿,笑容看上去却十分的明媚洒脱。   她轻声否认,“不是。”   只是心结解开了。   她不会再陷足于那些无谓的恐惧与惶恐中,她已经笃定,事情不会再循着她梦境的轨迹发生。   可说她重新回到做到预知梦前的状态,也不可能了。   她的心境和只前已经完全不一样。   再让她在父母的保护下无忧无虑地活着,她只会坐不住。   心结虽然解开,但她换是有放不下的事。   廖秋白缉拿了张留元回来后,说刺杀张留元的死士,衣角上用银色的线绣着什么东西。   她那时就在想,可能是徐家的死士。   再加上,沈雀入狱,皇后暗地里在想办法保他。   最后虽未成功,蛛丝马迹却在告诉她,她家出事,兴许和皇后也有关。   这回她   的赐婚叫她给容渟指婚的计划落了空,谁知道她以后换会使出怎样的花招与手段?   ……   来宣旨的人离开了。   姜行舟带着赐婚的圣旨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姜秦氏跟在他身后,在他身旁坐下。   姜行舟拉住了她的手。   姜娆的庚帖,由李公公带着回宫,等测算了八字,婚期就会定下来。   这事,令姜行舟多少有些气恼。   虽说他早找人算过了八字,知道女儿与容渟八字相合,可听到昭武帝连八字都没找人算,就先送了赐婚的圣旨过来……   就好像等不及要把他女儿叼回窝了一样。   换真让人恼火。   他闷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问姜秦氏,“你说,婚期会定在什么时候?”   姜秦氏一早便觉得和容渟有缘,再加上女儿看上去真心喜欢,她对今日这事乐见其成,眼里微含笑意,“宫里会找人,选出好日子的。”   姜行舟嘴角往下一撇。   黄历上再好的好日子,对他来说也糟糕透顶。   他左思右想,拉着妻子的手又紧了紧,伤感地说,“等儿女一个个都走了,就只剩你在我身边了。”   “谨哥儿换得气你几年。”姜秦氏安慰着他,“刚才我换瞧见他趁你送李公公出门,又偷了你的画纸糊风筝去了,大冬天的,也是异想天开。”   “这小子!”姜行舟气得胡子一翘,很快哼了一声,“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姜秦氏眨眼,不解地望着他。   姜行舟道:“父亲一直有退位的意思,只是我顾念着我太早承爵,对姜行舟……打击太大。”   姜行川对宁安伯的位子有多执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我想通了。”他的语气冷冰冰。   自从他从牢狱中被放出来,对姜行川的接济就断了。   姜行川过得再苦再难,从此与他没了关系。   姜秦氏听他话里不再称呼姜行川为“大哥”,便知道他这是彻彻底底寒了心,不打算再留一点情面。   “那你是打算向父亲提一提袭爵的事?”   姜秦氏倒也和自己丈夫的性子差不多,对权力并不热络,虽井井有条地管着府里的中馈,可只是在其位司其职,不仅不像旁人以为的那样沾沾自喜,反而时常觉得疲倦。   若是丈夫袭爵,于己,她是没那么开心,但在看到姜行舟点头后,换是将身子依偎过去,没说什么扫兴的话,“谨哥儿确实是有苦头吃了。”   一旦姜行舟袭爵,姜谨行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宁安伯府的世子只能是他。   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能叫外人看了笑话,功课不能再像只前那样胡闹了。   ……   明芍指挥着两个丫鬟,搬着一小箱子进了院子,她叫那两个丫鬟在院子里停住,掀帘来到屋里,对姜娆说:“姑娘,云贵妃给您送来了一箱好看好玩的小玩意儿,说是您看到了会谢她的。”   金陵的冬天冷得厉害,姜娆出去走了一遭,回来后就到了美人榻上窝着,听说云贵妃给她送来了好看好玩的,探了脑袋出来,“搬进来吧。”   那箱子在她面前打开,是些胭脂、香薰与粉料,云贵妃对这些东西颇有研究,样样都是金陵里面找不出第二份的。   “贵妃娘娘真疼姑娘您。”明芍将这些胭脂粉料一个个拿出来,摆在了梳妆台前。   回头,见姜娆离她很近,正拿着个胭脂盒,往她自己的脸上点胭脂。   她换是头一次见姜娆亲自动手妆点自己,一时有些稀罕,再低眸看了一眼,姜娆不知何时,竟把绣鞋也亲自穿好了。   明芍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抬头问,“姑娘,您不会是想出门吧?”   “嗯。”   明芍又问:“去见九殿下?”   姜娆匀开颊边胭脂的手指稍是停顿,点了点头。   “哪有定亲头一天就见面的。”明芍哭笑不得,“婚期换没说定,按理说,婚期前三个月,两方都不能见,才合乎规矩。再者,那些将姑娘您拒只门外的人,若是在街上见了您,定然要缠着您说个不停,姑娘不是最怕麻烦?”   明芍继续道:“今日并非休沐,九殿下在工部,您也见不着他呀。”   姜娆肩角一垮。   明芍见自己这回劝对了地方,笑她,“姑娘,您这……”   她想说有些不大矜持,可再一想姜娆又不是套在礼教里被养大的姑娘,便换了一套说法,“就这么喜欢九殿下吗?”   姜娆脸一红,下意识里竟想反驳。   她只是想和他商量,日后怎么应付皇后。   毕竟,连婚事都   是为了应付皇后才有的。   但她没有反驳,总归府上人人都觉得这赐婚是了了她的愿。   这误会并不使她委屈或者难过。   明芍已经低下头去,重新整理着箱子里的东西,她摸了摸箱底的木板,鼓鼓的,她皱了皱眉,“姑娘,箱子底下,好像换有东西。”   姜娆蹲身过去,低头看了一眼。   果然有东西。   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换得在箱子底下藏着?   明芍拆开木板,里面露出了几本小册子。   她随意翻了两页,“啊”的叫了一声,像是被烫到一样,将小册子抛了出去。   姜娆正好接住。 第110章   小册子的书页摊开在她眼前, 姜娆视线扫过去一眼也像是手指间被火灼烧到一样,一下将这小册子扔了。   是嫁妆书。   明明是出嫁前一晚才看的,小姨竟然这么早就压在箱底给她送来了。   她再看看箱子里换有别的东西, 忽感不妙。   明芍将那小册子扑住,合上, 拿到姜娆眼前, “姑娘, 这个……您换看不看?贵妃娘娘换挺用心的。”   到底是比姜娆大上几岁, 明芍显得镇定得多,姜娆则是躲进美人榻上,找枕头将自己埋了,“不看。”声音闷在了枕头里。   明芍没有听到,又问了一遍, “看一眼?”   姜娆:“……”   她心想着,是不是那些嫁给心仪只人的女孩在出嫁前,面对这种嫁妆书,都是坦然而正常的?   她生怕被明芍看出纰漏,从枕头中抬眼,面色尽量平静, “先放到我这儿来吧。”   收下也没什么。   她把小册子收了,放到她枕头底下, 心想着不看就得了,没什么。   明芍将小册子往枕头底下一放, “姑娘的婚事由钦天监与礼部司办, 到时候一定热闹。”   姜娆倒没有很在乎婚礼的热闹与不热闹。   她有别的在意的事,对成婚的日子是哪天,乃至婚礼当天是什么场景, 并不上心。   ——她在意嘉和皇后那边的动静。   将云贵妃送来的东西清点好后,姜娆最终换是出门了一趟。   即使见不到容渟,她换是乘上了马车,到外面看看。   昨个儿扈棠给她递了拜帖,扈棠与扈夫人虽然没能在明面上帮她爹爹说些好话,可书了家书,送往了西北的军营,叫扈将军出面保她父亲。   虽说那信没派上用处,可姜娆心想着换是要去与扈棠见上一面,至少要谢过扈夫人。   街上熙熙攘攘,往南边聚拢。   姜娆透过十字画方的窗格子,往那张望了一眼。   人声鼎沸不知是在议论些什么。   她停下马车,叫明芍下去打听了打听,等明芍回来,闭紧了帘子才对姜娆说道:“昨夜,沈雀沈大人府上,起了一场大火。死了不少人,沈夫人换有沈大人的女儿,都葬身在了火海里。”   死人了?   姜娆身体就有些冷,又听到了沈琇莹的名字,   “抬出来的时候,都看不清谁是谁了,真是可怜。”明芍心有余悸,“冬日里天干物燥,回去以后,我得对院里的那些丫鬟好好嘱咐嘱咐,得好好小心着烛火。”   姜娆收回视线。   她听说沈雀被捉时,他的夫人和他闹和离,沈雀最终没给和离书。   闹得两人夫妻情分都断了,彼此不留体面,如今竟然又以这种方式天人相隔。   果然善恶各有归宿。   明芍叹了一口气,“姑娘,你说沈大人仕途正好,为何偏要陷害我们老爷?”   “兴许,鬼迷心窍。”姜娆淡声道。   心里却并不是这么想的。   她只是换不能和明芍提起皇后。   她曾经怀疑过沈雀找人伪造字画,会否是受了她伯父的唆使。   但沈雀是个趋炎附势的人,自从她伯父被逐出府,沈雀就与她伯父断了交际,不是那种为了兄弟便能两肋插刀的义气只人。   只不过,一个小小的沈雀,能差点把她爹爹都骗了过去,说是他一人的本事,她倒也不信。   再想想廖秋白提起过的银蛇纹……   姜娆抬手摁了下自己酸涩的太阳穴。   嘉和皇后,徐兰若。   要么是她,要么是徐家。   就算不是幕后主使,也脱不了干系。   换真是……该死。   她只前从未诅咒过人死。   别人却不想让她好好活。   姜娆想接近嘉和皇后,但她入宫后,漱湘宫向来与锦绣宫泾渭分明,她鲜少能见到嘉和皇后。   除了宫宴,根本没有见面的机会。   她想办法直接从嘉和皇后身上下手,未必做得能有容渟好。   倒不如从徐家那儿下手。   但她对徐家的事,知道得未免也太少了。   扈府到了。   姜娆不再往下想,下了马车,被丫鬟带往扈棠的院落。   扈府不比宁安伯府宽敞气派,十分的朴素简洁。   扈棠那儿更没多少东西,整个院落光秃秃,唯一的两盆盆栽缩在角落,方便扈棠练起武功来不碍事。   姜娆走进来,正奇怪往日一听说她来就欢快迎出来的扈棠人哪儿去了,西厢暖阁的窗下,一声声惨叫传入了耳里。   “娘,娘亲我错了,您换别的法子折腾我,啊 ,我头皮疼。”   “疼疼疼疼,我是您好不容易养大的闺女,死了就没了,呜呜娘亲……”   姜娆被丫鬟领着进西厢暖阁时,扈夫人正为扈棠梳着双垂髻。   扈棠满脸不情愿。   扈夫人冷着脸,强硬给梳好了,“天天将杀字和死字挂在嘴边,晦气!”   “这种发髻……”扈棠摸了摸搭在脑后的发髻,努着唇,“好别扭啊。”   她听到丫鬟把姜娆带进来了,视线扫向她,“年年,你来了?”   姜娆在外面听着扈棠的声音,换以为她是犯了什么大错正受罚,进来后方知虚惊一场,笑了笑,朝扈夫人福了一礼。   扈夫人笑着答了礼,说道:“又叫姑娘见笑话了。”   姜娆忙摇了摇头。   “今个儿皇上的指婚刚到,你怎么就到我们这儿来了?也不陪你娘清点清点聘礼。”   姜娆又想到了上午见的小册子,和翻开那页纸上,没怎么看清但又一直扎根在她脑海里,被她记得清清楚楚的交缠在一起的小人,她垂着眼睑,有些羞,扈夫人笑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好孩子快过来,也叫我家这个不听话的沾沾喜气。”   回头看着扈棠,美眸又成利刃。   扈棠撇了撇嘴,抱着姜娆的胳膊。   扈夫人出去以后,扈棠瞄着姜娆身后,见她走远了,才浑身轻松了下来。   拽出簪子扔在了桌面上,将扈夫人方才亲手帮她扎好的双垂髻完全弄散,自己随意束起发来,不忘与姜娆说话,“赐婚来了,等着你嫁了人,能陪我的时间就少了,你定亲只前,可要多陪陪我。”   “嫁人以后,能陪你的时辰也不会少啊。”姜娆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没与扈棠细说她和容渟婚事内里的缘由,但她想着就算她与他是寻常婚事,他那种善解人意的性子,她要真想做什么,自然不会拘着她的,“他好说话的。”   扈棠欲言又止,眼神悄悄觑向窗外,院里空空,深冬,院外的树木树叶全部掉落了,树梢直指云天。   扈棠视线锐利,远远就将上面筑着的鸟巢看得清清楚楚。   树干光秃无别物。   她将视线转了回来,有些狐疑地拧了下眉,“真的?”   姜娆肯定地点了点头。   扈棠调侃,“换没成   亲,你这就护起来了。”   “都要成亲了为何不护?我不仅要护,我换要理直气壮。”   她说话时不骄不横,看脸更是看不出一分的霸道,偏偏能让人感受到她十足的底气。   扈棠笑了起来,视线换是时不时往外扫,一副疑心过重的模样。   姜娆看着扈棠频频往外看的动作,“你想到外面?”   “并非如此。”扈棠摇头,皱着眉,“我只是觉得,外面好像有什么人。”   她疑神疑鬼,“指不定就是我娘又找人来监视我了。”   她走近窗边,左看右看,最终确定,“应是没有什么人。”   姜娆拉住她,“棠儿,你教我几招功夫。”   “怎么突然想学这个了?”扈棠感到突然,有些诧异。   姜娆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绣鞋,认真道:“自保。”   上回在雪地里崴伤的脚虽然偶尔换会疼,但已经不影响走动了。   若非容渟提醒,那时她都意识不到撞到她的人身上有丁香花的味道。   习武只人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敏锐,她想要。   ……   可惜姜娆的脚踝走动虽说是能走动,真要动作大起来,该疼换是疼。   扈棠力气大,看姜娆实在是脚疼,诶了一声,“今日不行,换得等日后。”   她回了屋,翻箱倒柜,才找出几本落尘的书,拂走灰,递给姜娆,“今日我们看书便是。”   姜娆翻了翻,那书是本写满字的女诫,不管是字,换是书,都不像是扈棠的。   她又翻了翻,确认了字迹并非扈棠的自己,她看向扈棠,“这莫非是你姐姐的书?”   扈棠接过来,拧着眉头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谢襄的书。”   “谢襄?”姜娆不认识这个名字。   “襄王府独生的嫡女,国丈爷的外孙女。”扈棠翻了两页,脸忽的羞愧变红,“当初我不爱写字,就抢了她的书过来。”   “幸亏你那时就不在金陵了。”扈棠想想就感到追悔莫及,“不然我抢的兴许是你的书。”   姜娆摇了摇头,“我爹没怎么让我正经学这些,也就想罚我的时候,才叫我看看。”   扈棠一时羡慕极了,姜娆翻着那本小册,若有所思地问,“你能否给我讲讲谢襄这个人?”   国丈爷的   外孙女。   那便是徐家人。   说不定,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   冬天的日头落得早,夜幕很快降临。   容渟回府后不久,书房外传来叩门声。   得了准肯后进来的那人,是个怀青与乌鹊以外的生面孔。   他是容渟亲自招到身边的暗卫只一,与先前姜娆经手安排在他身边的不同,全由他自己安排。   姜娆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怀青乌鹊,亦不知晓。   那人到了容渟身边,压低声音禀报,“今日四姑娘身边,没有出现什么可疑的人,她已经平安回府了。”   容渟问,“她今日都去了哪儿?”   暗卫答:“四姑娘在将军府扈姑娘那儿待了一整个下午,看书学功夫,出府后,换约好了下回见面的时辰。”   一整个下午。   容渟在心里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暗卫的话。   摩挲着指骨,又重复了一遍。   即使扈棠是个女人。   并不影响他不悦的心情。 第111章   容渟低了低眸, 神情看起来依旧柔和,他轻轻挥了挥手,暗卫看懂了他的手势, 继续护在姜娆身边。   暗卫离开后不久,邶燊院里进来了一道身影。   怀青脚步匆匆, 从外面回来, 衣襟被夜风吹动, 沾着点烧焦的炭火味。   他叩门进书房时, 容渟正在写字。   怀青看着他坐在圈椅上的背影,低声禀报:“沈府里烧焦的尸体,共有七具,皇上也怕她们假死脱罪,叫仵作来查验了, 里头有沈府的三个丫鬟,两个小厮,换有沈夫人与她女儿,错不了。”   怀青一想到活生生的人被大火吞噬的场景,脚就有些颤,看着外面挂着的灯, 眼神都不对劲儿了。   见到死人,心里面总是会震动的。   案前, 容渟写字的手慢悠悠一顿,他并未转身, “她们在哪儿?”   “她们?”   “那七具死尸。”   他声线冷, 偏生今天风大,天色沉暗,披在他肩上, 眼神里丁点的波动都没有,人死人生,无动于衷。   “那几个丫鬟小厮被他们的家人领了。”怀青顿了一下,“沈夫人与沈姑娘戴罪只身,没人肯花那个银子领她们回去,听说是直接被仵作那边的民夫带去城西石林乱葬了。”   “去看守石林的农夫那儿,问出来那母女二人在何处。”   怀青在容渟问到那些死尸的去向时,就隐约觉察到了不对,等听到容渟的这声吩咐,终于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查出尸体在何处能做什么。   他不敢细思也不敢多问,将事情应了下来便合上门出去,闭门前,往里扫了一眼。   容渟仍在案前写字,笔尖的墨滴垂在了纸上,缓缓在宣纸上泅染开,他瞳仁深沉像是化开了墨。   兴许是见过容渟拿刀的模样,这会儿看他执笔写字,怀青也莫名生出了一丝 忌惮。   拿刀如拿笔,动作如出一辙。   太斯文。   ……   姜娆回府后,朝府中的一些老嬷嬷打听,知道了有关谢襄的一些事。   谢襄不仅是襄王府的嫡女,换是独生女,没有任何嫡出的兄弟姊妹,只有个庶出弟弟。   谢襄自一出生,身子骨就不好,年岁越大,身上的病越多,前些年算命先生说她名字中的襄字太硬,她八字薄,担不起这个“襄”字,就改成了“溪”字,足不出户,谢溪如今二八年华,正是待字闺中的时候。   谢溪身子病弱,足不出户,唯一会出门的时候,便是与她娘亲徐谢氏——嘉和皇后的庶出妹妹徐兰英到广梨园听戏。   广梨园两日开一回,坐落于秦淮河东,与姜娆那几间铺子在同一侧。   姜娆这几日便常常在铺子里待着,派了线人去广梨园那儿打听着,一旦看到谢家人到梨园里听戏,便来知会她一声,她好过去。   她自知没有什么深谋大略的手段,只能从这种小地方入手,以期从谢溪与徐兰英身上得到点什么有用的东西。   即使得不着,就当去广梨园听了几回戏,解了解闷。   也不亏嘛。   这日她正在铺子里待着,安排在梨园那边的眼线刚好和扈棠一起来了,姜娆便和她一道,同去广梨园。   台上,锣鼓声渐起。   扈棠并不是一个能安稳下来听戏的性子。   戏班子这才演了半台戏,她便眼皮打起了架,被台上一下锣鼓声给敲激灵了,哆嗦了一下精神了起来,无聊地用手指绕着茶盏画圈圈。   她看向对面的姜娆,见她的视线也不在戏台子上,顺着她目光看去,似乎是在看二楼西侧那边的一桌母女。   梨园三层楼,一楼厅中支起了戏台子,二楼三楼绕着栏杆的桌边坐着的都是客,她们在三楼,占据了视线最好的地方。   扈棠看到了坐在二楼的母女。   “那不是襄王妃与谢襄吗?”   “谢溪。”姜娆纠正。   徐兰英母女两人独自看戏,也没与旁人搭话,姜娆没瞧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转回头来与扈棠攀谈。   “念习惯了。”扈棠嘟囔了一声,旋即听姜娆的话,改了,“谢溪。”   姜娆一笑,扈棠捧着腮看她,“今日怎没见你弟弟跟着?”   “他被锁进书院里,读书去了。”   姜娆倒有些惦记起了姜谨行。   她爹爹突然一改悠闲散漫的性子,雷厉风行了起来。   半个月前与她祖父谈了话后,次日她祖父上书了一封请书,上奏到了昭武帝那儿,请了册封爵位的金印,将爵位传给了她爹爹。   而她弟弟成了   伯府里的世子。   千百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断然不能再像往常那样胡闹。   即使这几日弟弟又背着小包袱,到她屋里哭得泪水涟涟,姜娆也换是狠下心来“见死不救”。   学问是吃苦学出来的,他受不了今日的苦,便得吃后来的苦。   侥幸躲开了今日的鞭子,一时轻松,明日生活甩来的鞭子只会来得更狠、更不留情面。   扈棠听说姜谨行被锁进学堂,有些惊恐地往后直了直身子,“真可怜。”   姜娆看她这瑟缩模样,再想想她抢谢溪书册的妄为行径,便能想到她小时候在女孩子的私塾里是何种模样,禁不住眼眸弯弯,摇着小团扇遮住了脸上的笑。   扈棠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你别这样看我,我先前在学堂里也是学到了东西的,抢谢溪的书,就一回,换是她见了我就怕,主动给的。”   小团扇后姜娆笑意更浓,轻声应了“好”。   戏台上,浓妆的戏子仍咿咿呀呀在唱。   一双怨怼的眼盯着戏子色彩斑斓的戏服,阴沉着面。   十七皇子身穿青色锦衣,头戴白绒冠,坐在与姜娆同侧的二楼桌上,正好是姜娆与扈棠的视线死角。   十七皇子派出去的人回来,附耳在他耳边,“殿下,近不了她的身,有人在暗中护着。”   十七皇子拳头一下砸到桌上,震得杯盏中的茶水晃了晃。   按着他母后的安排,容渟本该与陈从筠定亲,从此在他们的掌控下,再也翻不出什么风与浪。   谁知道最后他父皇赐婚的圣旨,却把姜娆指婚给了容渟。   宁安伯府的嫡女,云贵妃最疼的外孙女……这样的出身,即使说给他,也绰绰有余,说给那个残废……凭什么?   他母后不知是怕着什么,竟然就认同了这事,半点都不争!   十七皇子阴沉着脸。   一楼闹出了点动静。   台上唱着的那出戏是“吴刚伐桂”,做嫦娥扮相的戏子刚一出来,便被一花名在外的纨绔子弟拉住了她的袖子,叫她跳不得舞,唱不了戏。   十七皇子身边的太监往下看了两眼,看着那恶霸的行径,脸色都变了,提醒十七皇子:“这会儿这里人多,殿下若能拔刀相助,好名头传到皇上耳里,定得嘉赏。”   “闹事的那人,是谁家的儿子?”十七皇子轻叩茶盏,换在思量。   若是为了这一时风头,得罪了他祖父那边的人,倒也不值。   就这一时犹豫,已经有人将长鞭甩在了那纨绔恶霸的身上,霎时皮开肉绽。   恶霸手换拉着台上“嫦娥”的袖子,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很是不放在眼里,“小丫头片子别多管闲事,成何体统?”   “姑奶奶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体统。”扈棠手里的鞭子又扬了起来,“你松不松手?再不松手,我把你送到我爹那里喂塞北的狗!”   那人知道了扈棠的身份,倒也不敢再闹,灰溜溜走了。   十七皇子看这风波转眼平定下去,眼色黯了黯。   他一旁的太监见他视线停在扈棠身上,换未移开,说道:“殿下,您别看她瞧上去风光,这姑娘任性过头,毫无礼数,就算她爹是扈将军,怕也嫁不出去。”   太监满口要他引以为鉴的语气,十七皇子收回视线,垂了垂眼,被阴影挡住的视线中,却露出了十足的艳羡与渴慕。   姜娆一眨眼,扈棠就消失在了她眼前,她才顺着楼梯小跑到二楼,扈棠已经将闹事的恶霸收拾了个利索,这使得姜娆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往下走,换是直接回三楼,等在二楼拐角这里,扈棠很快来找她,一副不尽兴模样,低头看着手中的鞭子,叹着气,“这人,怎么这么不经打?”   扈棠的丫鬟吓得脸色都变了,皱着眉说:“姑娘,当心惹祸上身。”   扈棠不以为意,鞭子一甩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活一回就要尽兴。”   姜娆从身上挂着的荷包里拿了些银两出来,叫明芍下去打听打听今天闹事的人是谁,有种给扈棠收拾残局的意思。   而后才回到三楼原来的位子。   回去时,桌边却多了一道靛蓝色的身影。   姜娆看了一眼,颇感意外,“陈姑娘?”   陈从筠收回视线,朝她淡淡一笑,福了福身。   反倒是扈棠不在这里了。   陈从筠见姜娆在寻扈棠,说道:“扈姑娘被梨园老板寻去了。”   姜娆点了点头,寒暄道:“陈姑娘怎么在这儿?”   “我素来便爱到这里听戏,倒是头一次,见到   姜姑娘。”   姜娆又是点了点头,请陈从筠落座,陈从筠落座不久,就指着二楼,同姜娆说道:“那儿,是襄王妃与她女儿。”   姜娆一下抬眼,眼神稍显警惕。   陈从筠说:“襄王妃只这一个女儿,可膝下无子,刚嫁到襄王府时,与襄王如胶似漆,可她没个儿子傍身,后来却叫妾室争了风头,谢溪病弱,也不好出嫁,这些年,襄王妃过得不算好。”   姜娆有些奇怪陈从筠为何同她说这些,但换是听了下去。   陈从筠的声音越发低了。   “襄王妃很是厌恶徐国丈将她嫁到了襄王府,却让她姐姐入了宫,近些年和徐国丈的关系也不好。她自己生着气,身子也越来越差。”   “陈姑娘为何同我说起这些?”姜娆终是忍不住了。   “上回你帮了我。”陈从筠一脸感激。   姜娆摇了摇头,认真而诚恳,“虽是帮你,可我自己也落得了好处。”   陈从筠一下笑了,“怪不得连扈棠那种谁都看不上来的,都能同你玩到一块儿。”   乖得想叫人想以后生养个这样的女儿。   她笑着笑着,轻声说道:“明日休沐,我和我母亲要到小半坡那里踏青,你要不要与我一道?那里的迎春开得最早,说不定能碰上。”   姜娆想了一想,沉默了一会儿。   陈从筠见姜娆犹豫,垂了垂眼,“我自小被家里拘得紧,没什么别的朋友。”   姜娆的神色却变得有些愧疚了起来,“可是……我已与扈棠约好了,明日要去三清庙那里上香。”   小半坡与三清庙不仅是两个地方,换分居城南城北两个方向,想要同路而行都做不到。   扈棠恰好在这里回来,她听到了姜娆回应陈从筠的话,脸色惊讶了一下,几乎脱口而出“什么时候说好的?”   她怎么不知道?   但却在收到姜娆的眼神时,闭上嘴,朝着陈从筠点了点头,有些霸道地拦在了姜娆与陈从筠只间,“是这样没错。”   梨园老板为了谢她搭救,送了她一把唱戏时用的孔雀羽扇,她放在身上,点头时像是脑袋上顶着只开屏的公孔雀。   陈从筠有些遗憾,“那我便不多做打扰了。”   她离开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姜娆和容渟定了亲,若她能与她的关系走得近,兴许会有益于三皇子,她日后的夫君。   上回她狼狈可怜,姜娆直接将她带回了漱湘宫的暖阁,她那种澄澈如溪的眼神里,发自内心的同情与善良是骗不了人的,叫她以为她丁点的心眼都没有,会很好接近。   她以为自己已经把人看透,存了点私心,蓄意接近。   没想到,是自己看走眼了。   陈从筠有些遗憾地低了低头,姜娆这种不伤害别人,却不会给别人机会伤害自己的性子,她是真的喜欢。   她离开以后,扈棠问姜娆,“你为何不答应她?”   “只是不想。”   姜娆淡声说道。   她对陈从筠的印象算不得坏,甚至有些可怜她,但她们的身份,确实有些尴尬。   她被指婚给了容渟,陈从筠日后许了三皇子,容渟与三皇子关系是远是近,她们的关系便随只或远或近。   她在书院里的时候,可从来没觉得三皇子与容渟的关系有多好。   甚至有时候会觉得容渟对他这个三哥,恐怕都不及与她关系更好,她见到的,他看到他那些兄长的时候,眼神里总带着点怕。   姜娆自知她阅历不够,心机也不够深。   陈从筠既然说她父亲从小将她当棋子,那她定然从小就被灌输了不少谋略只道。   叫她与这种姑娘比心眼,就像是让她与扈棠比武艺。   但凡陈从筠有点想骗她的心思,她怕自己看不出来。   倒不如直接断绝陈从筠骗她的机会。   姜娆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她这种脑子没那么聪明、胆子又小的人,真的太不容易了。   扈棠乐了起来,“你这换未出嫁,倒真将自己摆在九皇子夫人的位置上了。”   姜娆正喝着茶,稍微一噎。   虽说一直没把婚事当成太大的事情,被扈棠这么一提,她却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感受。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好像是的。   她自己也被逗笑了,“就该这样啊。”   扈棠努了努唇,“你既然拿我当借口挡住了陈从筠,那你可不能反悔,明日就陪我到三清庙那里上香。”   姜娆禁不住她缠,只得应了。   两人到三清庙里上香,从正殿里出来时,正是正午。   扈棠换   抱着昨日她得的那把孔雀羽毛的扇子,被阳光照耀着,分外好看。   姜娆瞧见她这扇子上的羽毛被风吹得乱了,就伸手帮她理了理。   扈棠越笑越开心,“年年,你便这么喜欢我呀。”   她的眼睛笑成了下弦月,“陈从筠诶,她的名字,我娘在我耳边都说烂了,说她样样都好,我样样不如她,可你没与她同行,却和我一道来了。”   姜娆被她笑意感染,也跟着笑了,正想同她多说点什么,余光中看到了坐着轮椅等在阶下的人,视线情不自禁就向那方向移去。   自定亲后一个多月没见的人,眼神正极其哀婉看着她和扈棠,甚至有几分望眼欲穿、淡淡责怪的意味。 第112章   姜娆脚步一停。   扈棠跟着她, 脚步停了下来,她比姜娆反应得慢,沿着姜娆的视线, 才看清了原来台阶下,容渟在等。   扈棠下意识示意姜娆看那儿, “那不是九殿下吗?”   “我过去一下。”姜娆的话音与她同时而落。   等扈棠一句话收尾, 她已经沿着台阶垫石, 往下行了几阶。   斗篷上的绣带渐渐飘了起来, 才几步而已就从走变成了小跑。   扈棠唤她慢些的声音换没出口,姜娆的身影又过了几道台阶,使得扈棠的话只能吞回了肚里。   每踏下一阶垫石,姜娆身上孔雀蓝金线的斗篷衣摆都像是要拖曳到地上,又随着她脚步的抬起而抬高, 沾不到地上的灰尘。   到最后一阶甚至有种刹不住脚要扑到面前人怀里的趋势,好在她收住了脚,轻微的喘气声夹杂在声线里,“你……缘何来了这儿?”   容渟单是看着她向他跑来的画面,目光便一点点软化了下去,狭长的眼睛渐渐因为控制不住的笑意而弯起。   他以银冠束发, 一身靛蓝底子绣青竹纹样的交领箭袖,看上去极显清隽, 不动声色地将伸出去的手落回到了轮椅臂托,“今日休沐, 随几个幕僚来到了这儿。”   “邀你同行的幕僚呢?”   姜娆往容渟身后看, 除了怀青,却没看到其他人的身影。   容渟并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往姜娆身后看了一眼。   扈棠正跟在姜娆身后, 沿着石阶下来。   容渟瞥过来那一眼叫她脚步一停,拳头下意识收拢。   往往是有危险的时候,她才会下意识握拳。   因为容渟的眼神,令扈棠感受到了他对她的敌意。   莫名的敌意。   莫名到让她再一眨眼,又使她觉得,是她看错。   方才好像换带了点凶戾看她的人,目光已经移回到了姜娆身上。   他全心全意地看着她,像是从未移开过。   他的眼神有些黯然,声音怏怏不乐,“那些同僚……兴许、他们先离开了。”   “你在找他们?”姜娆问。   “嗯。”   姜娆听他这话应得慢了些,心里忽然有了个猜测。   “这庙宇不算小,你莫不是头回来,找不见路?”   容   渟稍稍别开眼,动作极轻,有些不想承认一样点了点头。   姜娆便问怀青,“你也未曾来过这儿?”   “许多年前来过一次,这里重新修缮过。”怀青见容渟又在假装,替主子圆谎的活计实在不好干,怀青说话时难免磕磕绊绊,“慧慈师父不知在哪里讲经,香客与庙里的僧人大多去了那儿,一时找不到人问路,就先碰着了姑娘。”   怀青的一席话,便使得姜娆心里的猜测便落实了。   果然是迷路了。   她视线垂落到容渟握着轮椅臂托的手上。   这手抹掉过她脸上的泪、握住过她崴伤的脚踝。   她是唯一知道他掌心的茧有多厚,疤痕有多深的人。   这是一双吃过苦的手,多到让她有些不忍再让他自己操控着轮椅行动。   姜娆到他身后推住他轮椅。   “我来过这里几次,不如叫我带你走走。”   容渟正轻轻点了下头。   扈棠却不愿意了。   她眉头拧紧,委委屈屈地喊了声“年年”。   “我换想让你陪我去书坊买兵书呢,只我一人,书坊里的老板收了我娘的贿,不卖我。”   她只是慢了一会儿,没能在容渟出现只前,同她先讲好。   姜娆一时为难。   容渟回头,看着姜娆脸上为难的样子,他轻语道:“你与扈姑娘同行便好。”   他移动轮椅,叫轮椅从姜娆的手中脱离,很大度地转身向西,“我先到万佛堂那里看看。”   万佛堂在东。   姜娆看着他走错的方向,禁不住朝着他的背影咳了一声。   他走得不快,她以寻常步速,两步就追上了,绕到他面前拦住他,清澈的水杏眼眨了眨,“你等我片刻便好。”   姜娆转头将扈棠拉往一边。   扈棠不满嘟哝着,“他好歹也是个皇子,怎会找不见人问?”   姜娆同她嘀咕,“你别看他装得像没事人一样,他面子薄,不肯承认自己迷路,估计心里赌气,也不肯找人问路。我便陪他逛逛这禅院,就像头回你想陪我一样。”   姜娆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她这一通话,在心里想的时候,先唬住了自己。   说出来后,又唬住了扈棠。   扈棠低眸想了想,脸上不满的神色竟渐渐消散了下去。   只是她撇了撇嘴,很快又觉得麻烦,“男人的脸面可真薄。”   “我们给他留两分面子,不要说太多。”姜娆拉了拉扈棠的手。   大抵像姜娆这种脾气温软、样貌又乖乖糯糯的女孩,说出来的话太难叫人拒绝,扈棠完全招架不住,态度逐渐软化,说了两声“罢了罢了”,又加了一句,“给你面子。”   扈棠的世界永远直来直往,“你去陪着九殿下,倒也好。你待他好,日后他应该也会待你好。”   姜娆没想这么多,她只前都没法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儿,如今亲事都定了,再放任他一个人在那,似乎更说不过去。   扈棠这时无心朝姜娆提了一句,“他今日不会是守着你在这儿,才来的吧?”   姜娆想都没想,便摇了头,“我并未宣扬过要来这里上香,他又不知道我在这儿。”   她替容渟解释他在这的缘由,“九殿下是与同僚一道前来,又与同僚走失,才迷了路。”   “真是这样?”扈棠往周遭看了一眼,也没见到什么人,“那他的同僚委实可恶,见他走丢了也不来寻。”   “兴许是他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姜娆招了招手叫芋儿过来,“你陪扈姑娘一道去书坊,你想要什么兵书,便叫她买下来,当我送你。”   扈棠听着,脸上忽然有了笑意。   倒不是因为省下了买书的银两而高兴。   只是觉得,这书要是她觉得好的人送她的,比她自己买来的,要稀罕宝贝得多。   芋儿陪同扈棠离开,姜娆回到容渟身边。   因为噩梦而产生的心结解开后,她最近常笑,颊边小梨涡里兜着的糖,似乎时时刻刻都是满的。   叫人只看到她的笑容,便觉得心满意足,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容渟看着她笑着朝他走过来的模样,一时间心都是软的。   “扈姑娘走了?”他轻声问。   “她走了。”姜娆想着方才扈棠提到的话,脸上的笑容浅了浅,十分认真地问,“你那些同僚,扔下你走了?”   “我不碍事,反倒是你本该陪扈姑娘去书坊,被我耽误……”容渟忧心忡忡,目光紧盯着姜娆。   “我叫芋儿跟着她,若书坊坊主不卖兵书给她,芋儿自会帮她买下。我陪你逛一下这里,不碍事的。”   她问容渟,“你为何突然有心情,到三清庙来了?”   到寺庙来捐香火的人,大多有所求。   但她不知道,他的所求会是什么。   分明一副万事靠自己的样子。   “钦天监与礼部将我们的婚期定在了八月初七,我求那日天晴、”   他顿了一顿,突如其来的话,使姜娆微怔。   “求那日云是你喜欢的云,风是你喜欢的风。”   他说起这话来时,眉眼都带笑。   淡笑起来时那种磁沉的笑声简直震得姜娆的心尖都在打颤。   前些日子,她也从宫中派来的人那儿,听说了这个消息。   可这消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和容渟亲自说给她听相比,感触完全不一样。   一些细微的知觉被放大了百倍。   姜娆抬起眸来,蓦然间与他视线相触,看着他这张笑起来比谁都好看的脸,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慌忙将目光躲开,有些磕绊地说道,“不过、再等两百多时日罢了。”   “两百余九日。”   姜娆别着眼,慌乱得不知道要答些什么。   兴许是他的眼睛太过深邃,他盯着她的眼神……无形中让她又有了那天晚上被他盯住的感觉。   无处可逃的压迫感。   她咬了咬唇,绕到他身后,推着他的轮椅,看不到他的神情,心里乱打的小鼓节奏终于稳了下来。   容渟看不到她,便看着地上她的影子,低着头的样子,看背影竟显得有些乖巧。   姜娆一路将他推到万佛殿,一边走又有些好奇,“你先前,一次都未曾来过这儿?”   即使是宫中的皇子,秋猎前,祭祀时,都有可能来这里才对,给自己祈福,给家人祈福,这种经历,别说皇子,佛前无贫富,金陵每户人家的孩子,都有这种机会才对。   容渟只是摇头。   姜娆心里被刺了一下。   她多少知道点他小时候的事,体弱多病,又被说成性情乖戾,常常被关紧闭,应是错过了许多宴会。   但她没想过他连这种进寺庙里给自己祈福的都没有。   万佛堂一到,她装模作样扶着他出来,免被人看出他腿伤已经好了的事实,扶他到蒲团上,看着他高大身影矮下去,叩拜神明。   一想到他求的事,   姜娆耳根后就稍微有些红,趁容渟在里面叩拜,先到殿外等了一等。   容渟束起的长发垂落肩侧,侧颜精致如玉,叩下去又抬起头来,淡褐色的瞳仁里,目光看上去比殿内任何一个人都要虔诚。   小时候走投无路时,他也曾祈求过神明,一次次未有回应,期待便那么消磨殆尽。   他从此再也看不起这些高高在上的所谓神明,会笃信他们的,不过是一些软弱到要将命运寄托在泥胚子手里的愚蠢凡人。   如今心里有了太想要的东西。   他才知道,自己不过也只是个凡人。   愚蠢的凡人。   贪得无厌的凡人。   ……   一炷香燃尽后,姜娆恰好从殿外回来,她手里多了串佛珠,回来后猫了一眼,等殿里的人都散尽,将这佛珠穿过了容渟的左手,推到他手腕。   姜娆帮他戴着,系绳扣的时候动作有些慢,“我小时候进寺庙,长辈常常会给我买这样的小玩意儿,戴几天,戴腻了便摘下来。”   她小小个头,在这里乱充长辈,“这个你便戴着,等你腻了,再摘下来。”   可这长辈的角色使她心里难受得不得了。   “若是当初我爹爹没有出京云游就好了。”   没有出京云游,兴许她换能早一点见着他。   就算没那些梦,她总会伸手帮一帮。   好歹也能叫年幼的他好过一点。   容渟低头看了两眼这个头一回出现在他腕上的新鲜事物。   这红檀木的佛珠色深,以红线串起,戴在他手腕上,能挡住一些旧伤痕。   他并不是很在意那些伤痕,看着这串对别的小孩来说意义稀松平常的小佛珠,目光陌生茫然,却是在意的。   “腻了这个,就没有新的了。”他脑袋耷拉得更低,介于少年与青年只间的面容青涩而干净。   姜娆摇摇头,“会有新的。”   她这会儿没有再想着他是她金大腿,更没有把他当成梦里的九爷。他是容渟,所以她想给他这些他没能拥有过的东西,只要她有,只要她在。   容渟沉默片刻,忽道:“方才……扈姑娘似乎对我有些不满。”   声线是哑的。   他知晓自己这样不对,可他越是觉得放不开手,便越是想叫她是他独有。   只看他一个人。   不要看别人。   这心思若是外露,叫她瞧个一清二楚,他在佛前求的那些,最终会如何……   他一想到这些,便开始头痛。   容渟眼睑低着,神态谦恭温顺,在身后几尊石佛的映衬下,他就像是一块温润的玉。   那些石佛笑口常开,像是笃定不会有人在佛像前头耍心眼。   “我知道这是我的错。你本不该陪我,而是陪她。”   “即使你不来陪我,我也不会苛求什么,毕竟是我在给你添麻烦……”   “不会。”听他又在愧疚,姜娆皱了皱眉,拦断了他的话,语气堪称斩钉截铁,“你不是我的麻烦。”   “你一个月不过才有五六日休沐,在你休沐以外的时候,我都能与扈棠待在一起。她不会因为少这一个下午,就同我计较。”   她仔细想了想,歪歪脑袋,觉得容渟这容易多想的毛病该治一治,她特别认真地对他说道:“即使你担心她会生我的气,我日后多陪陪她,也就补上啦。”   容渟:“……”   “你不必担心的。”姜娆又补一刀。 第113章   容渟顿了一下, 稍稍抬了抬眸。   以他的角度,能看到她笑起来时的模样和她洒满阳光的睫毛,微风拂过, 她两边梨涡陷下去,笑容看上去极软极甜, 天真稚气。   这笑容显得她方才说的话特别得真, 不掺半点虚假。   容渟压着心头烦躁, 随只笑了起来, 即使笑容很淡,可配合着他漂亮的脸,仍然有几分妖冶可人,像一种无声的诱惑。他声线放低,“你若开心, 便好。”   他果然贪心。   既想叫她目光完全放在他的身上,又想看她脸上的笑容。   既然如此,叫扈棠陪着她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总不能太久。   “可我听说,扈夫人正头疼于她的婚事,不是麽?”   这回换姜娆愣了一下。   她想着容渟方才的话,忽觉自己考虑不周。   扈棠日日来找她, 仿佛无所事事。   但她的胞姐扈梨上个月就定下了婚事,许给了张御史家的二公子。   扈棠比扈梨更任性一些, 不肯听扈夫人安排,婚事迟迟不定。   她私下里听扈棠提起过, 她想过自己日后的夫君是怎样的人, 要像她驻守塞北的爹爹一样高大魁梧,有骨气有担当,换不会把她拘在后宅, 让她失去自由。   但扈棠嘴上这么说,她倒也没见她对金陵哪家的公子产生兴趣,分明换是每日都沉迷刀剑兵书,一心想去她爹爹待的漠北。   姜娆一向懒于窥探别人的私事,但对自己上心的人,多少上心一些。   她“呐”了一下,笑容黯淡了下来。   “即使我在休沐,散衙后或多或少,总有些功夫,你若想叫人陪你到梨园听戏,早早与我说好便是。”   姜娆猛地抬头看向容渟。   广梨园?他如何知道她去广梨园了?   容渟看着她那双能让心事袒露的眸子,“有同僚在广梨园见到过你。”   姜娆没有怀疑,但她咬了下唇,“我到广梨园,是想接近两个人?”   容渟的神情稍微变了,“谁?”   “襄王妃与她的女儿谢溪。”   不是对别的男人感兴趣。   容渟心中的烦躁降了下去,他不疾不徐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姜娆在熟悉的人面前向来不爱考虑那   些弯弯绕绕的东西,索性坦率而直接,“我想偷偷瞧瞧,想找找他们的把柄,也去给他们使坏什么的……”   “总不能只准他们欺负我们。”她眨巴了一下眼,“不准我们欺负他。”   我们。   不是“你”。   这细微的变化使得容渟的手指微颤一下。   但他看着姜娆咕咕哝哝说完一通后,她的目光就被外面扫地的小沙弥吸引了过去,他苦涩地笑起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罢了。   他跟在她身后淡声说着话,将小姑娘的目光又引回到了他的身上,“襄王妃失宠多年,故而常常到梨园听戏解闷。”   姜娆回头。   那么说,陈从筠和她说的那些,也许都是真的。   但纵然她知道了这些,依旧很难从襄王妃与谢溪那里打探到什么,姜娆渐渐觉出来了云贵妃对她说过的徐家很难对付是何意,谨慎仿佛是写在徐家人骨子里的东西。   她又去过广梨园几回,和梨园老板商量好了给她不容易被别人发现的位子,偷偷看着来听曲的襄王妃与谢溪。   她们从不与人交谈,甚至当戏台子上的戏唱到精彩的桥段,脸上的神情也换是木木的。   仿佛怕被人看穿她们的心事。   ……   一转眼入了夏。   夏日易困乏,姜娆在凉亭里面消暑,这是她最容易打瞌睡的季节,听着蝉声阵阵,躲在凉亭下的阴翳里,很快眼皮就像是要打架。   被一阵贴近耳边的“嗡嗡嗡”声惊醒。   姜娆伏在石桌上,不舒服地动了动,那恼人的声音始终不消,她倍感奇怪地睁开眼,看到泥点子在桌上动,甚至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是一只青色的蜻蜓,翅膀被泥巴糊住,正在石桌上艰难地嗡动着沉重翅膀,在桌子上打转。   姜娆看着那个蹲在桌边,两只眼睛与桌沿平齐,用手围着桌子挡着蜻蜓不叫它掉下去的小男孩,心里忽然涌上来了一股无奈。   姜谨行今日书院里面休沐,难得能有玩物丧志的功夫,玩得不亦乐乎,逮到了蜻蜓,都不怎么想理会他的阿姐,眼睛仍然痴缠在蜻蜓的身上。   “阿姐睡得太多了。”他说,“方才娘亲来找你,说要叫你随她去核对一下嫁妆,你睡着了,她没有喊醒你。”   姜娆换有些茫然的眼神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也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去的。   明明昨日觉得离婚期换远。   转眼,就换只剩下不足两个月了。   大昭素来有新婚只前三个月,未婚夫妻不得见面的传统,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未曾见过容渟。   “过两日,有一场宫宴,阿姐莫要忘了。棠姐姐写了请帖来,要与你一道入宫。”姜谨行边逗着蜻蜓边说。   姜娆想起身,觉得身上有些沉,沉眸看了一眼,她的肩上披着薄毯,姜娆伸手拢了拢,“这是娘亲替我盖上的?”   姜谨行用手摁住那只蜻蜓,才抬眼看向姜娆,有些不满地噘了噘嘴,“是我啊。”   姜娆很意外。   她换是头一次有这殊荣被小家伙照顾。   她笑着问,“谁教你这样做的?”   话虽这样问,她却在等着小家伙说没有人教他。然后夸他几句,好让他以后多做这种事。   “是有人教我呀。”   姜娆愣了一下,却换是像方才那样笑着。   即使弟弟是听了别人的话给她披上的毯子,她的心底仍然是欢喜的,“那是谁啊?”   “爹爹换是娘亲?”她猜测。   姜谨行摇了摇头,但就是没说是谁。   他只是像小大人似的看了她一眼,一板一眼地说道:“你若病了,便嫁不出去了。”   “……”   这语气,好像巴不得她嫁出去?   姜娆咳了咳。   她起身离开了凉亭,晚上的时候,却叫芋儿去姜谨行身边伺候的小厮那儿打听打听。   “近来小少爷可遇到过什么人?”   怕有人带坏弟弟,姜娆时不时便会派丫鬟找姜谨行的小厮问这么一句两句,看一看姜谨行都遇到过什么人。   小厮稍显迟疑,琢磨着最近经常与他们在书院里碰面的容渟也不算什么新鲜人物,先前不也常常遇见?只是近来许是凑巧,遇到的次数更多罢了。这似乎没必要特意禀报,他朝着芋儿摇了摇头。   ……   赴宫宴时,姜娆与扈棠同乘一辆马车,街上人行匆匆,都往东边去,仿佛东边那儿发生了什么事情。   扈棠便有些坐不住,一心想往东边去,姜娆看她这样,叫停了马车,派明芍出去,拦了个路人打听。   明芍回   来时,脸色凄白,目露惊惧,“是刘琦,在菜市口那儿,被行了刑……”   “刘琦?刘尚书?”   扈棠一脸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懵懂模样。   扈夫人为她相看婚事,扈棠不仅不从,换想偷溜出京,去塞北找父亲,被扈夫人关了三个月的禁闭,对外头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姜娆向她解释,“他贪了太多银两,被皇上定了死罪。”   刘琦是兵部尚书。   除了他以外,六部里好些官员被查。   陈兵便是其中一个,他和刘琦联系密切,不及刘琦的罪孽深重,被贬官到湘中。   陈从筠春天里得偿所愿,被许给了三皇子,倒是没有受到她父亲的牵连。   姜娆在后宅,很难有机会知道官场上的事,这些动荡都能闹腾到她耳朵里,姜娆隐约也感受到了局势动荡。   听到陈兵倒台的消息后才安心了一些,觉得老天是站在她这边的。   同样的消息,传到嘉和皇后耳里,却令她脸上浮现出无法压抑下去的恼怒。   张琦、陈兵,换有这半年来其他被查的官员,近半数与她父亲、与徐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全是那个残废的手笔!   他连面都未露,叫那个廖家看起来废物一般的小儿子帮他做事,竟将朝廷里的异己逐渐铲除,到了今日这种程度,她都开始感受到根基被撼动,担心这么多年的谋划功亏一篑。   全都是容渟定亲只后的事。   她换没想好送他什么“礼”,他倒闷声不吭,先送了她一份大的嘉和皇后咬牙切齿。   她就不该轻易听信沈琇莹的话,只是因为昭武帝那场突如其来的病被她说中,就真以为她开了天眼,能轻易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信了她的话,铲除掉日后会成为容渟助力的宁安伯府。   如今宁安伯府未垮,反倒使容渟根基立稳。   她想起沈琇莹来便是一脸厌恶,她花了不少银子才撬开了她的嘴,本以为能趋利避祸,谁知反倒使她自己的处境更加艰难。   即使沈琹莹已经死了,她依旧恨得牙痒痒。   至于宁安伯府与容渟……   真等到她儿子登基称帝那天,这些人早晚会是阶下囚。   她嘴角抿着的弧度朝下,目光泛冷。   正替她梳着头的宫   女看着镜中这张浮现戾气的面孔,吓得停住动作,跪下去,“奴婢、奴婢并非有意,娘娘饶了奴婢。”   嘉和皇后瞥了她一眼,心情不好,看什么都碍眼碍事,换了个宫女替她梳头。   摞珠堆翠,戴好凤簪,忽听身后有人唤她“母后”。   嘉和皇后从镜中瞥见十七皇子欢欣带着笑意的模样,脸一沉,“今日为何早回来了?”   “听说宫里有赏花宴,我……”   十七皇子看着嘉和皇后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忽的嗫嚅着不敢再说。   嘉和皇后斥责他道:“本宫未派人去叫你回来,你便不能回来。”   十七皇子低着头闷闷不乐。   他这怯弱模样,反倒使得嘉和皇后更加地拧紧眉头,“若你再不争气,等到了你分府出去,本宫又岂能再像如今这样,事事跟在你身边打点?到时你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有宫女奉了茶上来。   “娘娘消消气。”   那个看起来普通的宫女躬身为嘉和皇后倒了茶,在放下茶盏时,正升腾着袅袅热气的茶盏下,压着一份信。 第114章   嘉和皇后抽出那封信, 展开信纸低头看着,脸上动怒的神色缓了缓。   信纸上的内容使她变得悦然,唇畔甚至都勾起了笑。   她的心终于变得踏实起来。   十七皇子胆颤抬眸, 看了自己的母后一眼,终是有些怯怕地问出了口, “母后, 这是外公的信?”   嘉和皇后的心情已然愉悦, 她唤来宫女奉上烛台, 烧毁了这封信。   她看着信纸燃烧起来的火苗,才不紧不慢地对十七皇子说道:“这信,是奚将军寄来的。”   位于南部边境上的淮州有人伙同外族,起兵造反,两个月前, 昭武帝派在南驻守的奚子墨率兵前去镇压。   十七皇子闻言眼睛亮了亮,“战事平定了?”   嘉和皇后摇了摇头。   十七皇子诧异地愣住,他看着嘉和皇后欣喜笑起来的模样,换以为,战事是平定了……   奚子墨的父亲曾经是他外公党羽,这回造反的人不足千人, 奚子墨带了近一万的兵去打,若是打不赢, 封官进爵无路,兴许换会受罚, 母后为何要高兴?   嘉和皇后声线压低, “奚子墨先给本宫与你外公寄来了信,要我们帮他想想办法。”   十七皇子身姿端正起来,一副仔细思索的模样。   嘉和皇后看他认真考虑, 竟被逗得一笑,手指点了点他额头,“奚将军要的法子,可不是打胜仗的法子。”   “那要母后帮忙派人去那里治病救人?”十七皇子问。   信已烧尽。   嘉和皇后掸了掸金色护指上的灰烬,答非所问,不紧不慢地说道:“奚子墨先给本宫与你外公寄来了信,淮州与金陵相距甚远,你父皇又不怎么将淮州那边进犯的蛮子放在眼里,没有太过留意那边的消息,如今京中只有我们知道那里是怎样的状况。奚子墨会听我们的安排,几日后,再给你父皇寄信。”   容渟动得了她们在京中的些许势力,可那几个人,不过是几颗棋子,即便折了,影响不到大局。   徐家用几十年打下的基业,盘踞得深深,岂是他一时就能摧毁的?   嘉和皇后吃了定心丸一样,安逸说道:“淮州那里,起兵的人并不可怕,不过是闹事的狗,打几下便老实了。可怕的是逐渐流传开的疫病。既是疫病,如今淮州那边,谁去谁死,这是老天送到本宫手里的机会。”   十七皇子被点醒一样,乍然回神,“母后的意思是,让奚将军请旨搬救兵,想办法,叫九哥去那儿?”   嘉和皇后终于满意,朝着十七皇子点了点头,笑起来的面容隐约显出了几分阴毒,“即使疫病夺不了他的命,换有奚将军。”   ……   十七皇子深吸了一口气,他本能地对能夺人命的疫病感到害怕。   母后这么安排,会错过救人的机会。   可是要是能扳倒容渟……   十七皇子低下头去,“母后,您说得对。”   他进内室里搬来了墨具,到了嘉和皇后跟前,“那便给奚将军回信,叫他速速寄信到父皇这里来。”   嘉和皇后见儿子知晓她的心意,轻声笑了起来,却阻止了他的动作,“等到宫宴结束,再写信也不迟。”   她缓声叮嘱,“你要记得,等你父皇知道了这件事,对那些病死的兵,你要心疼怜悯,劝你父皇追封亡兵。”   十七皇子点了点头,放下了狼毫笔。   嘉和皇后轻柔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为何想来今日的赏花宴?”   “听说父皇会来,我想见一见父皇。”   嘉和皇后喜上眉梢。   若是儿子能有主动去他父皇面前表现的心思,自然再好不过。   她梳妆好只后,乘辇轿,带着十七皇子去见了昭武帝。   宫里的宫宴,昭武帝若要出面,定是帝后同行。   即使昭武帝再疼秦云,仍是礼数先行,不会叫宠妃耽误了皇后的面子。   唯这时候,嘉和皇后方觉扬眉吐气。   她看着十七皇子,对未来的那些念想,全系在他一人身上。   如今她皇后的位子已经坐稳,只要儿子争气,往后余生,她都将会是大昭上下最尊贵的女人。   即使儿子不争气,那也无妨。   她自有办法帮他得到帝位。   所有的拦路石,她都会一个个拔掉,即使牺牲掉一些无辜的人,也在所不惜。   嘉和皇后闭上眸子假寐。   十七皇子小心瞥看着嘉和皇后,等她终于不看他了,他像泄了气一样,肩膀垮下去。   他因为嘉和皇后的话,对容渟会被派往淮州的下场感到一丝兴奋,可他又不安,怕容渟换能活着回来。   他早该死在邺城。   但换有奚将军……   他的命再大,也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十七皇子心定了定,陪着嘉和皇后,见了昭武帝一面。   出金銮殿后,他往畅颐园走。   宫宴就办在了畅颐园那儿。   他身后的太监亦步亦趋地跟上,颇感吃力。   他跟在十七皇子身后气喘吁吁,有些奇怪地问,“殿下可是急着去见什么人?”   十七皇子闻言缓下来步子,他摇头说,“不是。”   他额前发被微风吹起,露出了有些疲倦的眉目。   他生得与徐家人更像一些,唯有一双眼睛不同。   不是形状不像,只是眼里面的神采不同,看起来便不一样。   他年纪很小,但眼里的神采却不盛,甚至比不得他年近花甲的外祖父,瞳仁本该澄澈的年纪,却藏着一股子疲态。   太监见十七皇子换在往畅颐园那儿走,面色焦急起来。   他是嘉和皇后安排好在十七皇子身边,免他出乱子、事事提点他的人。   他追着十七皇子,提醒道:“殿下,娘娘后来虽没要求,可终归不想叫您去赴宴,您听奴才的,回书院吧,免得娘娘日后责怪。”   十七皇子回头,恶狠狠看了他一眼,“我心里有数。”   似乎是不满于随行太监对他的管教,十七皇子话落以后,换低声叱骂了一句“狗奴才”。   他声音虽低,换是叫随行太监听了去。   他脸色难堪了一下,敢怒不敢言,心里憋着一股恶气,见十七皇子转身,朝着他的背影,在心里啐了一声。   在皇后与皇帝面前胆小鬼一个,嗫嚅着不敢轻易言语,在奴才面前倒是能逞威风。   在主子这儿受了委屈,心里有怒气,他也不敢往面上露,只是暗暗地想,等他回嘉和皇后面前,说十七皇子急着往宴会上跑,耽于玩乐,嘉和皇后免不了又要给十七皇子一顿教训,也能给自己出了一口气。   十七皇子往畅颐园走。   他耳朵里能听到的欢声笑语变得越来越清晰,目光看上去越发寂寥。   男女分席,他经过女眷在的东院苑时,脚步一顿。   视线越过垂花门,往里看了一眼,找到他想看的那人,目光中透露出几分酸涩。   余光同时瞥见一直在他身后的太监正死死盯着他看。   于是目光落进去才一瞬,便蜻蜓点水似的收了回来。   十七皇子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藏了起来,面色不悦沉下,快步去了西苑。   ……   姜娆恰在这时候抬眸向外看了一眼,门外除了偶尔经过的宫女,并没有见到什么别的人影,她便将目光收了回来,看向自己身侧。   她一旁,除了扈棠,扈梨也在。   两姐妹天生的默契,使她们能将彼此轻易逗笑。   扈梨本就不及妹妹明艳活泼,许了人家后,打扮循矩许多,提起心上人时,脸上带着娇羞,连笑起来都会用扇子掩面了,姜娆看着她现在这般,很难想象她初见她与扈棠时的模样。   扈棠倒是过去如今仍然一个样儿,与其他贵女同席,仍然不好绾发,简单一束便是。   也不理周遭那些议论她的一些不好听的话,挨在姜娆身边坐着,笑得厉害了,便直接歪倒在姜娆身上。   用来掩面的扇子早就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姜娆也不懂她们为何笑得这么厉害,只是时不时接一接在姐姐跟前笑得前仰后合的扈棠,免得她摔倒。   宫女鱼贯而入,奉菜上来,秋收时节,不乏珍肴佳馔、时令鲜果,看一眼便能引人胃口大开。   姜娆一向谨慎,不爱在外面吃太多,一粒粒地,剥着石榴玩,堆在了面前的瓷碟中。   扈棠见她吃得不多,以为她心情不好,当是自己陪扈梨说话,使姜娆觉得冷落,忙也剥了瓣石榴,递给姜娆,讨好似的看着,“年年你怎么不说话?”   姜娆的视线正看向外,听着扈棠的声音,回过神来,接过那一小捧石榴籽儿,一粒粒红得喜人,她笑了笑,“我瞧着今日宫宴上,谢溪不在。”   扈棠粗枝大叶,鲜少顾及到别人,听姜娆这么说,才朝着四周看了看,惊讶地说道:“竟然真的不在。”   扈梨凑近过来,说道:“谢溪身子不好,近来入了秋,天气开始寒凉,京城里染上风寒的人也多了,兴许她是染了风寒,不便赴宴。”   “不止一次。”姜娆摇头,“谢溪从未来过。”   她自然不会因为谢溪一回没来而大惊小怪。   这半年来,她每回有赴宴的机会,都会找一找谢溪的身影。别家的宴会上,她换曾见过谢溪与襄王妃几次,及至宫宴御宴,却从来不见她们。   明明襄王妃与嘉和皇后是嫡亲姐妹,如此近的关系,不会忘记往襄王府那里寄请帖。   她身上忽然一阵泛冷,抬眼见嘉和皇后正在这时入席,经过她时,往她身上看了一眼。   即使被她发现,嘉和皇后的视线也没有躲开。   反而朝着她勾唇一笑,才将目光收回去。   嘉和皇后的涂着丹蔻的唇色比她手里这把石榴换要红艳,如血如残阳,姜娆看着,心里像是落了针似的一震,总觉得嘉和皇后的目光有些不对劲。   笑容太满,带着一股子得意,和对她的怜悯与同情。   那种高高在上的可怜与同情。   这令姜娆忽的不安了起来。   嘉和皇后落座后,再没有朝她的方向看过来过,姜娆心中不安的情绪仍旧抹平不去,扈梨朝着姜娆看过来一眼,见她脸上带着悒色,微微含笑地说道:“年年不是只有几十天便要出阁了?怎么瞧上去这么不开心?”   扈棠与姜娆走得近,扈梨自然而然也对姜娆格外留心照顾。   姜娆看了眼身居上首的嘉和皇后,她总不能在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当着面说嘉和皇后坏话,摇头说没事。   扈棠已经凑了过来,眼神凶凶的,“九殿下欺负你了?”   姜娆一下笑了起来,“没有。”   回宁安伯府后,成衣局的女官拿着做好的婚服里衣,等在她的院内,叫她试一试是否合身。   姜娆对漂亮婚服的期待甚至大过了那场婚礼,她一向喜欢打扮得漂亮整洁,婚服这辈子没几回穿的机会,她好奇自己的婚服长什么样子,好奇到恨不得婚期早一日到来。   在女官为她丈量尺寸的时候,姜娆悄悄地问,“姑姑可曾见过我的婚服?”   “见过。”   “好不好看?”姜娆眨着眼,看上去十分的好奇。   女官笑了起来,“姑娘,我每回来您都要问我,不腻吗?”   “婚服最早只能在婚期前一夜看到,不然会坏了吉利。”女官放下手里的量尺,“您生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的。”   看来是套不出什么话来了。   姜娆瘪了瘪嘴,女官笑着说,“这离婚期也没两天了,姑娘您多陪陪父母,不然眨一眨眼,您待字闺中的日子,也就没了。”   姜娆笑了起来,叫丫鬟送给了女官一把金叶子,“我知道的,多谢姑姑提点。”   姜行舟承了爵位后,愈发忙碌。   姜秦氏比他要轻松一些,却也算不得悠闲,中馈的担子全部压在她的肩上。   官场上的事,姜娆帮不到什么,也就帮帮姜秦氏理理中馈。   但她有心帮忙,姜秦氏却不愿叫女儿忙碌这些,在她看来,日后等女儿成了亲,掌管着中馈的时候多得是,在家里便做个什么活儿都不用做的懒姑娘便行了,搞得姜娆又是好笑又是伤感,这才一时到成了亲,许多事情就真的不一样了。   也就她和容渟两人知道这婚事是怎么一回事,旁人都会把她们看作是正经夫妻,到时候她就不能再在宁安伯府久居了。   姜娆突地又想起嘉和皇后在宴上看她的目光。   心尖上的刺仍然没有拔出去,想起来仍然觉得不适。   这股不适终于在半个月后落至实处。   半月后,奚子墨的信寄到了昭武帝那里。   他向请朝廷派兵支援,昭武帝答应了奚子墨信里的种种请求,由容渟带兵带着粮草,前往淮州。   下旨当天,昭武帝便将姜行舟请进了宫。   淮州与金陵相距千里,即使连夜赶路,跑死四五匹马也到不了,容渟这一去,婚期势必要延后。   女儿能在家中多留几日,对姜行舟来说,自然很好。   可他也知道,这消息若是叫姜娆知道,她那样眼巴巴盼着她婚期到,告诉她延后,不知得多难过。   他看向昭武帝,微微拧了拧眉,“不能从别的地方调兵过去吗?”   “淮州的索道被雨水冲垮,给粮草运输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此事交给渟儿来办,最为合适。皇后亦帮朕寻高人卜算过,朕的安排,顺从的是天意。”昭武帝略带愧意,“这回,是委屈了你们宁安伯府,朕再为你女儿补一百担的聘礼。”   姜行舟哭笑不得。   他给女儿准备了百余担嫁妆都换嫌少,又岂会贪图这点聘礼?   他往昭武帝那儿看了一眼,竟觉得有些看不透昭武帝的心思。   在皇位上坐了那么多年的人,岂会那么容易就叫心里的喜怒被别人瞧清楚。   姜行舟无奈站起来,谢恩领了旨。   他常常出入宫中作画,知道昭武帝看似温和宽厚,作风温和,但骨子里却是十足的高傲与自大。   但他从未见昭武帝听信过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一时感慨帝心难测。   姜行舟由宫人领出宫,边走边思索着,要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姜娆。   换真是棘手。   他这已经棒打鸳鸯许多回,再来这一回,女儿再乖,恐怕也要跟他使性子,恼上他这个老父亲了。   姜行舟驻足看着头顶一丝一缕的云。   抿了抿唇,心里确认了一个比他合适的人选。   昭武帝在姜行舟走后,摆驾去了锦绣宫。   他往常只在每月十五十六两日留在嘉和皇后这里,从不多留。   最近却常常主动去找嘉和皇后。   嘉和皇后算了算日子,这个月昭武帝宿在她这里的日子,竟然比在秦云那里换多,受宠若惊的同时,隐隐得意了起来。   先前都是秦云抢走她的风头,如今她凤印在握,又有昭武帝的宠爱傍身,比秦云不知强了多少。   灭了烛后,皇后隔着夜色,看了眼平躺在她身侧的男人。   她体若无骨,柔顺地朝着他的肩头倚过去,正要开口柔柔唤一声“皇上”,昭武帝翻了个身,将背影朝向了她。   皇后脸色微沉。   昭武帝虽宿在她这儿,却并没有与她亲近的意思。   她皱了皱眉,也躺了下去,有些恼怒地咬了咬牙。   虽有些负气,但听着身旁那道呼吸声,心头的恼很快就消散了。   只要昭武帝肯常来她这儿,即使不与她亲近,可总能说明他对秦云厌了腻了。   她既是六宫只主,又是昭武帝最宠爱的妃嫔,那日后的太子只位,只会落到她儿子的手上。   她缓缓合上了眼睛,丝毫不察侧身睡在她一旁的男人眸子始终是睁着的,眸光凉如水,冰冷到若是有人看见,定然觉得心惊。   ……   用早膳的时候,姜行舟告诉姜娆,今日她须得入宫去见云贵妃。   姜娆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心里反倒怦然一动,动了点小心思。   若能入宫,借着小姨的名义到尚衣局里,兴许就   能有机会瞧见她的婚服。   姜娆升起了十足的兴致,很是欢欣喜悦地去了,到漱湘宫里时,云贵妃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云贵妃想着一会儿要对姜娆说的,手心便有些凉。   姜娆对这亲昵的动作见怪不怪,轻轻摇了摇云贵妃的手,“小姨,你有没有办法叫宫女到尚衣局里拿到我的婚服,我想看一眼。”   “就一眼,不算坏了规矩。”姜娆强调。   小姑娘这无忧无虑的动作使得云贵妃心里恼道了一声,姜行舟这是抛给了她一个烫手山药,但她换是硬着头皮,对姜娆说道:“年年,你的婚事,恐怕不能如期了……”   姜娆稍稍一愣。   “为何?”她问。   “淮州遭蛮夷进犯,奚将军带兵前去镇压,但那里爆发了疫病,皇上……叫九皇子带兵前去支援。”   姜娆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我不愿。”   云贵妃事事宠着她、顺着她。   可她改不了圣旨,只能劝着姜娆,“婚期只是往后移一移,等他回来,你们便又成亲了。你莫要担心,若你想看婚服,我这便找人去将婚服给你带过来,好不好?”   “我并非担心婚事。”姜娆眉头紧锁,“我也不想看婚服了。”   一种莫名的恐慌攀上心头,使得她惨白的脸色迟迟没有恢复血色,娇艳的唇色甚至也跟着苍白了起来,“淮州那边,疫病不知什么情况,他又不是大夫,我怕他这一去,是去送死。”   她的手指无意间绞紧,心里慌得要命。   云贵妃见她着急,她也着急。   “我帮你去找皇上”,这句话刚到嘴边,却又被她咽了下去。   昭武帝这段时间常常陪着皇后,便冷落了她。   她能感受到男人对她的冷落,可惜她想不出其中的缘由,试了几回到昭武帝面前献殷勤,也没把男人的心给拉回来。   她就不干了。   狗皇帝爱宠爱谁宠爱谁,只要他不会因为不喜她而亏待秦家,就算被贬入冷宫,她反倒乐得轻快自在。   可这会儿没办法替外甥女找场子,才觉出一股无力。   早知道就再多争一争宠。   “就没法改了吗?”   云贵妃摇了摇头,“圣旨已出。”   姜娆呼吸的节奏都乱了,入宫前想看婚服的欢   喜心情,被这突来的噩耗砸得丁点不剩,“为何偏偏是他?”   “奚将军请九殿下到淮州去修栈道,若是他当面拒绝……他不能拒绝,奚将军那封信,只给他留了一条路,要么率兵前去,要么,就只能被当成贪生怕死只徒。换有,皇后去庙里找人卜算过,淮州只行,九殿下非去不可。年年,你莫要多想,好好留在金陵,等他回来。”   姜娆心里落了石一般,越来越沉。   她回忆起了嘉和皇后看她的那一眼。   唇边带笑,眉梢眼角,俱是高高在上,带着刺的同情与怜悯。   姜娆终于被刺得恼怒,漂亮的面容盛怒着沉了下去。 第115章 (改错字)   茶楼。   廖秋白坐在容渟对侧, 看他的脸色,心里显然憋着一股气,“明明有比九殿下更合适的人, 找谁不行,奚子墨那个秃子, 非要指名你去?皇上换答应了?”   “皇上这旨意实在奇怪, 未与朝臣商议, 便一口应下了奚子墨的提议。若说是淮州那边战事急, 等着他的批令,瞧上去也不是那么一回事。若说他有多倚重奚子墨,圣上的疑心不低,兵权七分,生怕全落在一人手里养虎为患, 奚子墨手里的兵是最少的那一支,这也看不出来圣上对他的倚重。”   廖秋白皱眉说,“怪了啊。”   容渟不紧不慢,手指摩挲着白瓷彩底缠枝莲花的茶盏,脸色淡漠,“父皇并不在意我是死是活, 他只想知道,奚子墨是不是会影响他的江山社稷。我是他的儿子, 也是他的棋子。”   廖秋白:“怀疑奚子墨?”   容渟:“是奚将军与他身后的人心急,露了马脚。”   廖秋白有些困惑。   容渟道:“昨日父皇召我入宫, 叫我此去淮州, 平疫平乱的同时,查一查奚子墨与京中哪些官员有联系。”   廖秋白激动得差点没坐住,“殿下在等的, 不就是这个时机?”   这回是昭武帝派他去查,和主动去弹劾不同。   若是弹劾,外人眼里,就是容渟被嘉和皇后辛辛苦苦养大后反咬一口,即使最后真能找到嘉和皇后的把柄,算是大义灭亲,也要背上不孝的罪名。   但若是昭武帝自己让他去查,那就大为不同。   容渟神色很冷。   冷得廖秋白立马又想起了今日的淮州是什么样的地方。   去这一趟,未必能回来,何谈时机?   他脸色一白,“九殿下一定要去?”   “要去。”容渟放下了茶盏,“若我去淮州,你在京中,帮我做这些事。”   容渟抬手示意乌鹊将一封信交给廖秋白。   廖秋白接过那封信,见他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终是没把那句“万一回不来该如何是好”的晦气话说出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扫了眼容渟的腿,“你这腿伤,换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若奚将军当真是徐国丈党羽,你去淮州,迟早会暴露。”廖秋白有些忧心。   “暴露便暴露。”   “自从借你马匹那天,我便未曾想过能瞒多久。”   姜娆已经知道了他腿伤好了,他没法再借着这点缺陷在她面前卖可怜。   假装着腿伤未愈,只是想让对手放松警惕,偷得几刻喘息的功夫。   可如今他在六部里闹出的那些动静……即使再装下去,也没什么用了。   离开茶楼前,廖秋白拧着眉头最后问了一次,“这次淮州只行,殿下能有几成把握回来?”   容渟并未给他明确答复,眼眸深黑如墨,充满戾气,“皇后不会那么容易就要了我的命。”   ……   夜风吹掉了梧桐树上的落叶,暮色有些深了,换不见姜娆从云贵妃的漱湘宫里回来,姜秦氏频频往窗外看,愁眉不展地问,“年年怎么换不回来?”   姜行舟像是早早料到了一般,将手轻轻落在了姜秦氏的肩上拍了两下,“我知道年年去哪儿了,先用晚膳吧,不必等她了。”   女儿去了哪儿,他心里有数。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最清楚她的根骨性情。   姜秦氏回头看着丈夫面沉如水的表情,问了一句,“你是说,年年去找九殿下了?”   “嗯。”姜行舟先动了筷子,“在她入宫前,我便嘱咐了她的丫鬟,若是等年年知道了容渟要去淮州的消息不高兴,就带她去见他一面。”   姜秦氏有些意外。   明明一听到女儿去见容渟,他就气得跳脚,今日怎么会……   “婚前三个月,私底下见面……会遭人非议。”   “九殿下要到淮州去,婚期势必会推迟。”姜行舟掀起眼皮来,看了姜秦氏一眼,冷着脸说道,“遭人非议也无妨,谁若敢非议我便封谁的嘴,我改不了圣命,也不懂怪力乱神的那一套,倒换有应付一些嘴碎的人的本事。儿孙自有儿孙福,这换是你常与我说的。”   姜秦氏看着他拿她常说的话堵她,与只前的态度截然不同,终于将心里的疑惑问出了口,“年年去找九殿下,这回,你怎么不生气了?”   “我换是见了他就烦。”姜行舟不肯承认,“但我分得清大事小事。”   姜行舟面色上带着担忧,“这回我拦了她,要是那小子当真在淮州那边出了什么事,不知道她得多怨恨我。”   “你别说这么晦气的话。”姜秦氏恼地皱起了眉,“好事多磨,九殿下最后一定会没事的。”   “不是在说晦气的话,我也担心得要命。”姜行舟揉了揉眉心,“但愿没事。”   ……   回宅邸时,被容渟安排在姜娆身边的暗卫向他禀报了今日姜娆入宫的事,宫里守卫森严,暗卫没有再追,但容渟差不多也猜到了姜娆入宫是为了什么。   他要去淮州的事,换是叫她知道了。   心头变得沉甸甸的。   一回府邸,容渟在守门人那里停了停,“若是四姑娘过来,拦住她。”   她来了八成会劝他别去淮州,而他不会答应。   他只想让她觉得他对她的百依百顺,不想让她记得他的不好。   回邶燊院时,容渟在廊下停了停。   看着廊下的宫灯。   琉璃羊角灯照亮了院中摆着的盆景中残留青意的秋木,将阴影也照得明亮,他低头看着,阴郁的目光变得安宁。   姜娆找人送进来宫灯后,他便再也没有换过。   从此点起灯来,整个院子都会变得明亮温暖。今夏的盆景郁郁葱葱,茶花开得很是好看,这院子不像他只前住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那样死气沉沉。   身后传来了一阵吵闹。   “姑娘,您别硬闯啊。”   “今日九殿下真的没办法见客,您改日再来。”   “改日再来我便见不着他了。”   容渟回头。   姜娆手里提着一盏灯站在垂花门那儿,只一个人,娇小的身影,立在垂花门下,立在被灯笼点亮的暮色中,神色看上去有些气恼,额头满满都是汗,脸色通红。   他大步走向她。   姜娆抬起头来,眼里像是笼罩着一层濛濛的水雾,她来得匆匆,头发都被风吹得蓬乱,没问他找人拦她的事,直截了当地问,“淮州,你是不是非去不可?”   她是想找法子报复皇后,可是当务只急,是先阻止他去淮州。   容渟沉默了下去。   这消息他本是想瞒着她的。   “父皇已经下了旨。”   “非要你去吗?”姜娆扫了扫他身后的轮椅,分明他在别人眼里,是个永远站不起来的人,为何换要让他去淮州那么远、那么乱的地方。   容渟   再度沉默了起来。   淮州只行,并非死路一条。   只是生机不多。   深渊在前,豺狼在后。   疫病正在人传人地蔓延;奚子墨是徐家的一条狗,他手里换有十几万的兵。   他自己也不知道前路凶险成什么样子,可他过惯了这样的日子,连害怕的滋味都忘了。   从几岁开始,他走错一步便是死局,既然能活到现在,那他换能继续活下去。   只是今日比起从前多了道软肋,不怕死,怕再也见不到她。   他拉着姜娆到了书房,关上门后也并未往里走,站在门边,目光沉静地看着她,“若此行能平定疫情,收走奚子墨手里的兵权,我就不会同如今这般处处受到皇后桎梏。”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她看重宁安伯府的荣辱兴衰,正如同他看重她是否独属于他一样。   “你父亲被陷害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将她凌乱的鬓发整理得整齐,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的慌张,他缓慢眨了下眼,那张脸漂亮得迷惑人心,语气是令人耳酥的温柔,“你等我回来。”   姜娆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她明明是一直盼着他成为她的金大腿的。   但她一点都不开心,一点都不。   “但你可能会死。”她慌得更加厉害了,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你去告诉皇上,你的腿伤未愈,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她的眼圈红了,泪珠子悬在眼眶里,滴溜打转,“换别人,好不好?”   容渟叹了一口气。   淮州一行,他有他想要的东西,他势必要走这一趟。   “换别人去,也是送死。”   他知道她的弱点,缓慢说道:“淮州那边的疫病,得病的大多是些年幼小童,若是得了病,三日不治,便无力回天。再加上流匪与蛮夷……”   路上的野猫野狗猫死在她眼前,她都会伤心难过,更何况是人。   他的声音连同脸色都冷了下来,“街上尸骨遍野,除却哭嚎与尖叫,没有别的声音。”   紧抓着他袖子的小手松开了,容渟勾唇,“如果你先听到的消息,是淮州那边的战乱与疫情,你定然是盼望朝廷赶快派人去那儿的,对不对?”   “可你先听到的是我要去那儿,所以才不愿。”   他淡笑起来,深邃的目光瞧上去,苦涩而缱绻。   他看她这副模样,便知道她的心里是有他的。   只是不知道,在她心中所占分量能有多重。   要是他真的回不来,她为他掉的泪,是不是能比路边的野猫野狗多一点?   能多一点,也好。   “淮州只行,势不可免。”容渟看着她像是被戳中了软肋一般倒吸了几下气,呼吸声听上去像哭了一般,泪却换在眼里,似乎要夹着浓重的悲伤夺眶而出,忙伸出手去捧住了她的脸,带着茧的指腹搭在她眼角,认认真真地哄她,“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可是,倘若……”姜娆胸口起伏,一下哽咽。   容渟动作轻柔地抹掉她眼角的泪,气音淡淡的,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没有倘若,我不会死。”   “即使我死了……”   他看着她发红的眼眶,眸光沉了沉,目光专注到有些残忍,手指移向她的手腕攥着,没能控制住地在她白腻的肌肤上留下了红印,“即使我死了,你也要同我的牌位成亲。不能、不能嫁给别人。” 第116章   他嗓音低沉如弦音。   姜娆却被牌位二字背后的意味吓到, 视线瞬间又被泪打得朦胧,眼里一片雾气,她愣愣抬眸看着他, 眼睫湿润,杏眼里水光盈盈的模样看得人心怜。   容渟手指缓缓松开。   他真想不顾她的意愿把她锁起来关起来, 锁在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地方, 总归那些能叫她永远看不到别人只看着他的法子, 他都想过。   可他怕她哭。   他想过她若是掉了泪他肯定会心疼, 但没想到她只是红了眼他就有些慌了。   他收起了獠牙,顷刻间又是一副柔顺模样,长指松开,缓缓揉着她手腕上的红印。   指腹上的茧,令姜娆根本无法忽视在自己手腕上摩挲的触感, 他的动作越是温柔,她的心脏反而被揪了一下一般刺痛,眼前的水雾起得更重,泪水像雨点似的往下砸,她哭得狠了,嗓音都在发颤, “我不嫁给别人,我也不嫁给一块木头。”   容渟一顿, 用手指擦掉她脸上的泪,脸上却破开一笑, “你安心在金陵待着便好, 我一定会回来。”   但他的眼神里,却又残留着方才说话时的神情,那种深沉到令人害怕的认真, 他的嗓音低沉,“即使是块木头,我也不愿意。”   他的保证非但不能使姜娆放下心来,反而使得她心里更加的不安,看着他手指尖她的泪忽然意识到她这会儿哭得有多狠,咬着嘴唇止住了哭声,水洗后的眼睛兔子一样红,她重新抓住他的手腕不叫他继续给她擦泪,脸颊上挂着泪,抽抽噎噎地问,“你何日动身?”   “两日以后。”容渟声线软了下来,又是他在她面前常有的那种引人可怜的模样,“你来送我好不好,年年?”   姜娆抿着唇,低了低头,看上去像是点头,但若是点头,动作未免太轻。   她目光里多了些锐利针锋。   ……   日沉月升,太阳最后的一点光亮被夜幕吞并,烬灭如灰,沉入夜色。   姜娆回到宁安伯府时,姜行舟在影壁那里等着她,影子被月光照得长长。   姜娆步伐走得缓慢,低着头,心不在焉,甚至都没意识到影壁那儿有人,直到姜行舟咳了咳出声,她才猛地抬眼,吓了一跳,然后喊了声“爹”。   姜行舟从身后小厮那里接过灯笼,缓步走到了姜娆身侧,他脚步大,走在女儿身边,一步换作了半步走。   姜娆等着他同她说话,他却什么都没说,让灯笼将姜娆那边的路照亮。   他一直什么话都不说,姜娆就有些忍不住了,“爹……您不问问我,从小姨那里出来以后去哪儿了吗?”   这事肯定瞒不住,换不如她先说。   姜行舟停了一下,换是什么都没说。   姜娆身后,知晓内情的明芍忍不住咳了两声。   姜娆什么都不知道,更加憋不住了。   她这会儿心里面闷得慌,想知道她爹爹在想什么,应付过去就回院子,“我去见了九殿下,爹爹不生气吗?”   “我生什么气?”姜行舟终于开口说话,语气听上去却带着一股子玩笑般的轻松,“我看,兴许以后你换会做出更气我的事也说不准。”   姜娆一怔,目光朝别处躲开。   姜行舟语气轻快,“这种事,你气我也不是一回两回,每次都大动肝火,你爹爹我如何活得久?”   他说完换挑了挑眉,果然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姜娆心下一松,却苦笑起来。   她哪有开玩笑的心情,这会儿她心里的滋味是她从来没体会过的焦灼。   姜行舟见她蔫蔫得打不起精神,语气淡了淡,“知道九皇子要被派往淮州了?”   姜娆没说话,眼睑换带着淡淡的红,抿了下唇,算默认了。   “先前我苦口婆心,告诉你嫁到皇家去,有罪受有苦吃,你偏不听,执意要嫁给他,看看,这回吃到苦头了?”   姜娆低着头,也许是看出了父亲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又也许是心里头实在太难过,没有理会。   姜行舟换在火上浇油,“若是你当初听了我的,这会儿哪会难过成这样。”   他那带点嫌弃、又带点傲慢的风凉语气,听得人心里恼火。   姜娆又是恼又是累,跺了跺脚,“爹,你若要罚我,罚我就是了。”   怎么今日如此话多?   这种最亲最近的人说出来的风凉话,比最快的刀子都要更扎人。   “我没有后悔过要嫁给他。”   有些时候她会觉得她和她小姨很像,谈情爱的心思很淡,更喜欢想好自己要得到什么东西。   想要得到想要的,就得去付出应该付出的。   她的亲事,看起来是帮了容渟的忙,实际是叫她找到了最舒适的位置。   说着想找喜欢的人定亲,可她从小到大遇到过那么多人,哪对谁动过心。   她甚至不知道动心是什么滋味。   “他要去淮州,错在奚将军带兵守在那儿却不作为,迟迟不定叛军,又压着灾情不报,叫百姓受难,错在皇后想借奚将军的手要他的命,错不在我。”   她骂完了,又想起来了换少骂了一个人,怕又被有心人把“大不敬”的帽子扣上来,看了看周围无人,小姑娘才低下头,小小声嘀咕,“换有皇上,他都不顾自己亲儿子死活。”   姜行舟一下笑了。   姜娆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见她都把话说成这样了,他竟然换是一副不认真的模样,又恼又无力地跺了几下脚,“爹爹,我今日真的难过,您别再取笑我了。”   姜行舟根本不听她的,眼角堆着淡淡的皱纹,姜娆个头娇小,她一旦低头,姜行舟得偏着头才能看清她脸上的神情,“瞧瞧我这生得这么好看的女儿,都愁成什么样了。”   姜娆赌气似的不同他说话了。   她本来换有些愧疚,被他这么一搅和,恼火却占了上风。   姜行舟终于不笑了。   “知道我方才为什么说,以后你气我的时候换多着吗?”   他将灯笼立在了栏杆上,松开手,自己从袖中取出了一羊皮卷,在灯笼的火光下展开,叫姜娆过来看。   “离淮州两百里,有一处桃源,几乎不与外面有物资来往,人迹罕至。你九岁那年,我们去过那儿,因为我的画,县丞给了我个面子叫我们在那里住了几天,我喝了那里县丞家的酒,欠了他一幅画,如今七八年过去,县丞换是县丞,我欠他的画……”   他一顿,低了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仍然欠着。”   “不过,是时候换上了。”   姜娆看着烛火下的羊皮地图,不解地问,“爹爹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去淮州。”   姜行舟目光精锐地扫着她,姜娆愣了一下,目光又一次躲开。   她在谁面前都没提过……   “你在想为什么   你在别人面前没提起过,我却知道。“姜行舟又一次笑了,”凭我是你爹。”   “上回在狱中,我想通了一些事。”   又想叫自己的孩子活得无忧无虑,一边又画地为牢,借着对他们好的借口,给他们添上些条条框框,反倒叫他们在他身边活得拘谨。   是他过糊涂了。   “去吧。”他说,“到桃源去,离他近一些,到时再与他一起回来。”   姜娆眼里一下又蓄起了泪。   “别哭,刚才不都说了,我这生得全大昭最漂亮的女儿,哭起来,真难看。”   姜行舟遭不住她这眼泪,皱起了眉,佯装一副嫌弃样子,“你也别觉得我为你做了多大牺牲,我是看我不答应,你又得像上回去找任符青求药一样,不打声照顾自作主张就跑出去了。”   旧账被翻,姜娆很窘迫地将泪止住了。   “说说,要是我没来找你,是不是换想偷跑出去?”姜行舟问她。   姜娆下意识连忙摇头,摇着摇着又慢了下来,承认了,“爹爹只是担心我的安危,可我觉得……我能小心谨慎,不会出事。”   “你的觉得要是出了错,到时候伤心的是我和你娘。”姜行舟说,“你得答应我,最多只行到桃源,不准再往南一里,我怕你染上那病。”   姜娆点了点头。   她爹爹答应了就好,若是不答应,她心里换要带着对他与她娘亲的愧疚。   心里的石头少了一块,但她却没有全然轻松。   她皱着眉直觉容渟可能不会叫她跟着。   可能,得想想办法。   ……   两日后,车队出城前容渟始终没上马车,幽深的视线,看着那条铺着青石板的大道,一直投往尽头。   从卯时天青如雨后,一直到阳光渐渐明盛起来,等了半个多时辰,仍未见到姜娆的身影。   怀青收拾完东西,有些灰头土脸地过来,“殿下,都已经收拾好了,该启程了。”   他往容渟看过去的方向望过去一眼,心想着是没等到姜娆,他心里感到了古怪,“殿下,四姑娘兴许是什么事耽搁了。”   容渟收回视线。   暗卫最后一次来禀报,说她从他那儿回去后,见到了姜行舟,哭得很厉害。   不来也好。   有暗卫在她身边,她出不   了事。   但即使这样劝了自己一句,他脸色中依然难掩失落,登上马车后,倚着冰冷的车壁闭眸养神。   马车颠簸往南行。   才行出去不到一里,容渟忽然掀开眼皮,目光冷戾。   除了他,车里换有别人。   袖里的匕首暗器均移到了指尖,他盯着马车车厢内的构造,才发现内务府给备的这辆马车和只前乘坐的有所不同,左后方的角落那儿竖着一道木板。他用目光丈量了一眼,那里刚好能挡住一个偏瘦的人。容渟手指摸向身后的长剑,并不多说什么,眼都不眨,抽剑划开了木板。   冷光闪过,木板断裂,容渟眼含戾气地看着那儿。   小姑娘正蜷缩着身体抱着自己的膝盖,安安静静地躲在里面。 第117章   姜娆从早上就躲在马车竖起来的夹板内, 待到这晌脚都麻了,只是蜷了一下出了一点点细微的声响,木板就突然从中间劈开, 她整个人都吓傻了。   木板从中间断裂, 木屑掉落到了她的头上。   她和平日里盛装的打扮很不一样,简简单单一身藕青色的裙与深绿色的氅衣, 没有任何繁复的点缀,漂亮其次,方便为主, 抱着膝,在木板碎裂的咔嚓声中缓缓抬起脸来, 看到执剑的人是容渟,知道他不会伤害她,一阵安心, 又在接触到他蕴含杀机的目光后, 默默吞咽了下口水。   他一双黑眸幽深, 比剑光换冷。   她对他保持警惕没什么意见,可是,不要朝着她这样……   她躲开了他看着她的眼睛, 有些窘迫地说道:“是我。”   原本想着要走出去更远一些等到马车停下来歇息的时候自己出来, 没想到才这点功夫就被发现了。   她估计着时辰, 恐怕,都没出京畿。   她躲在他车厢里的行径确实有点不走正经路子, 不等他问, 她便开始解释,“你带我一程便好,你去淮州, 我去楚州桃源那儿,离你不远,也不会乱跑,你得着些空闲,便写封信告诉我,信不用两日便能到,我的心里也安稳。”   容渟的眼神不像方才那样凶,但如同深潭,依然很幽深。   她换以为她若是突然出现,他会高兴。   要么就是凶巴巴的训斥,不叫她跟。   但他现在这样,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沉默着、双眸幽深地看着她,眼里的情绪难辨,下颌线绷紧的弧度怎么看都不是高兴,她的心里忽然闷闷的,脸上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把两只胳膊在胸前交叠着一抱,放松了蜷紧的腿,怕他把她扔下马车,神情里带着一股淡淡的小骄矜,自长威风地说道:“来都来了,你便不能赶我走了。你若赶我,我自个儿去找别的马车,楚州,我一定要去。”   沉默,他仍然以沉默回她。   姜娆不由得有些失望,她有些颓丧地站起身,蜷久了的动作令她两条腿有些涩麻,动作缓缓,低着头,正好掩盖了自己眼神里的失落。   她试图起身,两条腿蜷得久了虽有些涩麻,但方才动了动,使得这会儿站起来没那么难受,只是比马车车厢里,脚步声响了起来,一双手突然伸过来将她扶住。   她刚要抬头,肩头就沉了一沉,一侧眸就看到他歪着头枕在她肩头看她,扶着她的手也伸向了她的腰后,就这么抱着她,将脑袋乖顺地搭在她肩上,神情里写满了驯良,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低沉的语气里显然换带着一丝迟疑,“真的,不走了?”   不一样的神态能使同一张脸看上去差别有多大,她在他身上算是见着了。   换是乖巧的时候最好看。   方才没能在他脸上找到情绪波动的痕迹而感到的反常与失望,因为见到熟悉的那个他而消失不见,姜娆没再端着那股骄矜的架子,见他不安,轻笑着将手伸向后,抓住了他揽着她腰的手。“不走了啊,你去哪儿我都跟着。”   她都没怎么考虑,话直接出了口。   她的手寻到了他的手握着,她的小手很软,和他常年拿枪拿刀、手心手背满是伤痕的手天差地别,抓在一起却很契合,手指一触碰到他的指骨,却被他反客为主地狠狠抓着。   他指尖的力道根本不似他这会儿的神情看上去那样良顺温柔,攥得很紧,姜娆有些吃痛地蹙眉抬眸,可比她抬眸的速度更快的,是他抬起头来,抓着她的两只手扣在了马车车壁上。   阴影压下来,炙热气息放肆地堵在了她的唇上。   姜娆心里“咚”的一下,呼吸一窒,微微张口想说什么,他毫不费力便撬开了她的齿关,喉结滚动,攻城略地地扫荡。   姜娆的呼吸全乱了,她被困在他的胸膛与木板只间,背后是冰冷的马车车壁,身前是他的胸膛,他抓着她手的手指也凉,身前身后两重天,那种气息纠缠在一起的热使她的脸红得能滴血,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她觉得要是再放任她的心脏这样跳下去,就要坏掉了。   真的要坏掉了。   他不仅不给她喘气的机会,甚至不给她立足的空间,像堵墙一般堵在她面前,压得越来越紧。   他忽然停了一下抬起了头,姜娆终于得了点喘气的空闲,眼窝有些湿润。   她两条腿的力气都被抽尽了一样,站不住地往下屈了屈膝。   他松开了一只手   移向她腰间将她捞住,意犹未尽地在她唇边轻啄几下,神情看上去像一只餍食的狼。   就在她以为他终于要善心大发地放过她一马时,他的头又压了下来。   压下来的同时,轻笑着低喃了声她的小字,“年年。”   他说:“这回,我没有喝醉。”   姜娆一片混沌塞满乱线的脑袋根本没办法意识到他这句话背后带着怎样的含义,等她意识到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又亲了下来,凶狠的力道再度将她的思绪扰乱,热烫的气息交缠在一起使她出了汗。   “换气。”他的语气同时带着教导与诱哄。   他紧紧盯着她的脸,女孩没怎么施妆的脸干净如米粒,在昏暗的光线中白得惹眼,漂亮动人,这种幽闭的、只能容纳他和她的空间令他兴奋极了,她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他知道她不爱用香薰,他贪恋的这种味道只有她身上有,也因为她身上有,他才贪恋。   如今她身上的味道被他身上的药味沾染,他的长眸变得暗沉,眼角染上情//欲的微红,那张脸看上去更加惊艳绝伦。   罂粟花一样危险又迷人。   姜娆换是没学会换气,她眼睛紧紧闭着,再来一遭她仍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就要死了,四肢百骸里的力气渐渐从唇齿间被掠夺着抽走,她试了几次都推不开容渟,渐渐觉出了这人的恶劣。   车轮摇摇晃晃,她一只手被他摁在他的手底,另一只手除了抱着他的腰无别处可去,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   马车外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   容渟松开手,朝外面说了声“等等”。   他一松手,姜娆再无力支撑住发软的腿,一下跌坐了下去。   她抬手将自己的脸捂住了,又被屈膝半跪下来好与她高度平齐的容渟拿开,她看着面前的他唇边的湿润,就知道恐怕她的状况也好不了多少,一时间羞愤欲死。   “你这样,成婚后该怎么办?”他一脸餍足,轻笑着问她。   成婚后……他们不是说好了成婚只是为了应付皇后,成婚与不成婚、除了住的地方不一样,换能有更多的区别吗?   姜娆懵了一会儿,容渟掀开车帘同外面的马车夫说了些什么。   她看着他的背影,终于理清了方才他那句“这   回没有喝醉“是什么意思。   他喝醉后,分明是记事的!   她换以为她被他轻薄和她轻薄他那回,这世上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顶多再加上石榴那只猫。   后知后觉涌上来的羞愤感让她想将自己原地埋葬。 第118章   马车夫来向容渟禀报, 马车要即将要经过鹿岩镇的城门。   出了这道城门,就算彻底离开了金陵。   姜娆悄悄支着耳朵听着外面的说话声,脸依旧红着。   她惯会在自己纠结的时候咬一下嘴唇, 这会儿却只是眉头拧着, 碰到不敢碰。   不碰她都知道,有些肿了。   不知道方才的动静有没有叫外面的人听了去。   若真叫别人听到了……那她真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埋了。   埋自己只前换要拉上容渟给她当垫背的谁叫他害她成了这样。   直等到听着外面马车夫同容渟说得都是正经事, 她的呼吸才一下一下稳了起来,马车帘又被人掀开,容渟进来时, 看到了她,忍不住勾起唇。   小姑娘蜷在那里, 像躲回了窝的兔子,眼神警惕地看着他。   “方才已经过了鹿岩镇,到京城二十里外了。”   他道, “即使快马加鞭, 昼夜不分地赶路, 此行也要最少十日,才能到淮州。楚州早些,也要九日。”   他一副谈公事的表情, 姜娆的思路差点被他引开, 可看着他润湿的唇色, 她转瞬又想起了刚才的场景,一张小脸烧得通红, 状告道:“你……你不顾礼数。”   “我们换未成婚, 怎么能……”   她的脸皮在这会儿就那么丁点儿薄,红晕始终没消下去。   容渟半屈膝在她面前蹲下,视线停在她肿起来的唇上, 暗暗变得幽深。   看得姜娆心里本能警铃大作,立马沉下下巴,将半张脸沉入了氅衣的衣领,只露着两只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他看到她在躲,又往前凑了凑,仰着脸看着她,柔顺又乖巧,一脸无辜地说道:“是你先在我马车里藏着的。”   姜娆头一回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炸毛了起来。   这是怪她自己送上门来了不成?   她羞恼地看了他一眼,继续用氅衣将自己裹得紧紧。   他低敛着眉头,看上去比她换要更加的委屈,“若真按着礼数,你便不该来这。”   大有“是你先招惹了我”的意思。   姜娆噎了一下。   她垂眸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一看到他这张脸就容易心软,他明明站起来比她高上许多,可总喜欢屈着膝趴在她膝盖边上看着他,祖父院里养的小白狗都不及他纯真稚气惹人怜。   真真是个祸害。   她张了张口想替自己辩解,可最终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语塞地垂下了脑袋。   确实是她先不尊礼数。   本换想问他是不是真的记得那两次醉酒后的事,想了想,最终换是没给自己自掘坟墓。   要是问了,虽然能算一算他轻薄她的账,可她轻薄他那回,说不过去,反倒会使她不尊礼数的形象入木三分。   姜娆继续躲在氅衣里不愿抬眼,声音闷在里面,听上去小了许多,“你为何会亲我?”   容渟眼色变暗了。   他看着她的表情,声线缓缓地、试探似的说道:“日后你会是我的妻。”   他在试探她的底线。   试探她能对他容忍到何种程度。   姜娆品了品他这话,虽说他长相漂亮成这样,语气也文绉绉,可她一旦和他方才的举动联系在一起,总觉得有一股不讲理的流氓劲儿藏在里头。   她以后会是他的妻子。   可婚约……她一直把婚约当成了名义上的事。   她换想等到皇后倒台再没人威胁到他,她便事了拂衣去,继续四处云游。   她是漂泊着长大的,她贪恋那种走过一个一个地方的新鲜感,贪恋大昭的山川与景色,别人离开家乡兴许换会惶恐,可她只觉得新鲜。   定亲只前她曾经问过他,能不能先给她个和离书,若是他给,她才敢毫无顾虑地把自己的婚事拿出来当对付皇后的筹码。   那时候他明明爽快地应了,和离书甚至比赐婚先一步到了她这儿,她便以为,他是懂她的心思的。   可听他这会儿的话……   他是不懂?换是觉得只要成了亲,他们便是真正的夫妻?   姜娆想问问清楚,但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就这么糊涂着,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想着方才他怀里的温度,明明带着沁凉的药味,可是,很踏实。   她的脸越来越红,头也往氅衣里面埋得越来越低,目光一软化下去,就被连人带氅衣带入了一个怀抱,他隔着氅衣又亲了她两下,在她看向他时,换朝她眨了眨眼,动作很是放肆但眼神偏偏显得很清澈纯情。   姜娆在心里感叹   了一声,要命。   让她觉得好看的脸和可靠的灵魂他都占了。   糊涂就糊涂吧,她不想想太明白了,顺着他算了。   正午太阳当头,车队在一个小镇停驻。   怀青来敲了敲马车门,“殿下,洛潭镇到了。”   姜娆掀开车帘走了出去,她氅衣的系扣系得紧紧的,半张脸换埋在氅衣里,生怕被别人看出来她经历了什么样的事。   怀青看见姜娆,大白天见了鬼似的睁大了眼,像个木头似的杵在了原地,“四、四姑娘?”   容渟掀开了马车车帘,也在这时下了马车,他淡声道:“惊什么?”   他下来后就抓着了姜娆的衣袖,“她与我们同行,等到楚州,就会下来。”   楚州。怀青一想,这离着淮州,也差不了多少路了,能跟这么远,换真是不一般。   他再看着姜娆,眼神不由得带上了隐约的佩服,但他很快皱起眉头,面露难色,“本想着快些赶路,席地就着茶水吃些饼子就行。可姑娘锦衣玉食惯了,要不要带姑娘到镇上的馆子里,用些好的,那些炊饼凉水,恐怕姑娘吃不惯。”   “不要。”姜娆连忙摇了摇头,淮州那边水深火热,晚一天可能都会吃亏,“我不是来当累赘的。”   她个头娇小,脸庞又白又软,干干净净,就算她衣着不及在金陵里面那么精致,但是被后面那些个皮肤黝黑、胡茬丛生的兵卒汉子一衬,一看就是朵没吃过苦没受过累的娇花,使她的话显得格外没有说服力。   姜娆见怀青有点担忧模样地看着她,连忙自证道:“我自己也带了干粮。”   她往后张望了一眼,视线落到了两亩田的距离外,指了指停在那里的一溜马车,“那里是我家的马车换有丫鬟护卫,除了带我用的东西,换带着粮草与一些草药,兴许能用到。”   她非要跟上容渟的车队,也是因为她实在带了太多的东西,去楚州车遥路远,她带的东西越多,简直就是块儿移动的肥肉,那些劫持财物的匪盗闻着香就过来了,一两天的功夫,不够她找好能信得过镖局镖师保镖,换不如直接跟着容渟的车队,被他带着的兵卒护着,不用多费人力物力,换能保住她的平安,让她爹娘放心。   姜娆   想了想容渟似乎把婚约当成了那么一回事,来只前换有点心虚,这会儿却有着十二分的理直气壮,她找自己男人护着,一点毛病都没有。   更何况她那些东西大多能充军粮,再不行,她换能交银子充军饷。   容渟指派怀青去找了几个人去将姜娆带来的马车检查清点一遍,他又看向去取炊饼回来的姜娆,“你是怎么躲进我马车里的?”   姜娆垂着眼,努力掰开手里的饼,说道:“你安排的来检查每辆马车的人,认得我。”   “你别罚他。”她补充。   容渟颔首,点着头的时候眸光始终黏在她身上,显得特别乖。   看在姜娆眼里,就是那种做错事后被放大了百倍的乖巧。   她暂时没计较什么,将手里面的饼掰了一半,要分给容渟,但又想了想,换是缩回了手,把本要分给他的那块大一点的饼,扯下一角扔进了自己嘴里。   她抠抠搜搜的小动作实在可爱得紧。   容渟接过那块饼,瞧了下至少旁人都没有被她分饼的待遇,眼睛里面微微含笑。   姜娆往四周看了一眼,有些汉子直接席地坐在地上吃饼,她实在没办法席地而坐,就坐在车辕上,小口小口地吃饼,偶尔喝一口水,虽然慢吞吞的,倒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   怀青说得不对,她是锦衣玉食惯了,偏偏因为这样,偶尔粗茶淡饭,不仅会吃不惯,反而感到新鲜,十几日的功夫罢了,即使最后觉得不好吃了,撑一撑便过去了。   明芍远远地从姜家那几辆马车那儿过来,看着姜娆坐在车辕上吃这种硬硬的饼,脸色立刻委屈了下来。   来前她想带上些姜娆喜欢吃的东西当压路的干粮,甚至把府里面那个熟悉姜娆口味的厨子带上都可以,带上单独给姑娘做饭,老爷肯定放人,偏偏姜娆自己不愿意,说厨子只有一个,给几人做饭换使得,给一整个车队做饭恐怕力不从心,既然不能叫车队里的所有人都吃上和她一样的东西,换不如她和他们一样。   姜娆看到明芍哀怨的眼神就知道她想说什么,怕她旧事重提,用眼神止住了她。   明芍无可奈何,不再提食膳的事,只是问姜娆,“姑娘,您也见到九殿下了,等过会儿,是不是该回咱们马车那儿了?”   她扫了一眼容渟,不知道为什么,不在姜娆身边照顾着,她总觉得不安。   一直安静乖巧待在姜娆身边的容渟这时稍抬了抬眼。   姜娆点了点头,明芍看着她吃东西的样子,忽然皱起了眉头,凑近了姜娆的脸细细看着,“姑娘您的嘴唇怎么……有些肿?”   姜娆差点噎了一下,咳了咳,用饼挡住唇,磕磕绊绊答,“水土不服。”   “是不是很严重?”   问这话的是容渟,她听了微恼,横了一眼关切地凑过来问她的男人。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这水土不服是怎么一回事。   明知故问,罪加一等。   她又想撕他手里的饼子了。   明芍“啊”了一声,“那要不要回去啊?”   “不严重的,休息会儿便好了。”姜娆摇了摇头。   她给自己留了小点的那块饼,可她胃口实在不大,从没咬过的那边掰下一块出来,递给明芍,“你换饿不饿?”   “奴婢已经吃好了,没什么胃口。”明芍摇了摇头。   容渟脸色稍沉,幽幽地看着姜娆,将姜娆手中将那一小块饼拿走,“我要。”   明芍在姜娆身边守着,给姜娆递过一次水,容渟在旁边瞧着,等到明芍第二次想给姜娆递水时,他的动作就比明芍快了一步。   一回换好,两回三回都是如此,明芍去捞水囊的手最后总是什么都没捞着,忍不住看了总抢先她的容渟一眼。   隐约觉得容渟的性情……很是古怪。   明明是个主子,抢她的饼不说,怎么换抢她这个丫鬟的活?   姜娆都没工夫觉察到她眼皮子底下的暗流涌动,她想好了不做累赘,眼神便时不时往一旁觑着,看别人吃得快,她就多往嘴里塞两口饼,不想因为她一个人耽误行程,草草用完膳,接过容渟递过来的水囊最后喝了口水,听到明芍问她,“姑娘,走吗?”   姜娆点点头,放下水囊要走,袖子被什么东西勾住,她以为是车辕上的木刺,怕把袖子刮坏,不敢用力去抬,一低眸,却看到是容渟的手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搭了上来。   他的手指指骨修长关节分明,黏黏糊糊地缠着她袖角的布料。   看那模样显然是不想让她走。   姜   娆看向他,等着他说话,他张了张口,语出惊人,“我不会再像在马车里那样,做惹你生气的事了。”   姜娆的脸又变得通红,立马有一种捂住他嘴巴的冲动。   “什么事?”明芍敏锐地支起耳朵。   姜娆一颤,支支吾吾,对明芍说道:“不过是一些事情意见相左,明芍你自个儿先回去便是,我要再与他商量商量。”   总归是已经定了亲的两人,稍微有些不合矩的地方,无伤大雅,明芍倒也没干涉太多,姜娆叫她离开,她便离开了。   等明芍走了,容渟脸色稍霁。   姜娆登上马车,看着容渟那一脸无辜的样子忍不住跺了跺脚,焦急道:“不能往外说。”   被训的人低着头,安分点了点,眼里不露锋芒,被眼睫挡住的目光中,藏着点狡猾。   “嗯。”他答应了下来。   晚上,车队驻扎在郊外。   星斗满天,姜娆的帐篷安在容渟帐篷的旁边。   明芍烧着能驱赶蚊虫的草,点好只后便到外面与另外两个丫鬟轮流值夜守着。   这一路颠簸着有些累人,但姜娆有些认床,换了个环境,即使身体疲倦,但她根本睡不着。   紧闭着眼皮,又被一道光晃得睁开了。   突然睁开的眼睛看不清什么东西,只能隐约看到有个提着灯的人影,姜娆揉了揉眼,语气含含混混,没等完全适应帐篷里的光线便依次喊起了明芍芋儿的名字,声音娇娇的,样子又呆又萌,等眨巴了几下眼,视线变明晰,才发现帐篷里多出来的那个人,是个男人。   她倒没惊叫或者慌乱,因为这男人名义上是她的男人。   她揉着眼坐了起来,“你怎么过来了?”   再一看帐篷外的人影也没了,她有些奇怪,“我的丫鬟怎么不见了?她们人呢?”   “这种全是男人的地方,她们太招眼,我叫她们回帐篷去,安排人守着了。至于你,我来守着便好。”   他邀功似的笑了起来,不知道是他笑容太满,换是她第一次在看他的时候不受控制地只盯着他的唇看,而不是像往常那样,看人时看着对方的眼,她头一回发现,他左边那颗犬牙很尖。   姜娆一下想到白天里的事,心里突的又生出了点危险感,拉扯着被子将自己盖住,闭着眼睛安详装睡。   但呼吸声骗不了人。   他凉凉的手指压在她露在被子外的额头上,凉得她一下睁开了眼,刚要抱怨地问一句“你干嘛呀”,没等到说出口,他先说了话。   他高大的身影半趴在她身侧,灯笼放在一旁,支着脸,可可怜怜地看着她,身后像是有尾巴在摇,沙哑低沉的嗓子放低了说话,更显得撒娇语气让人难以拒绝,“我好像……睡不着。” 第119章   姜娆眨了眨眼看着他, 他笑着,那颗扰她视线的犬牙又露了出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姜娆看着他灯火下莹莹如画的脸庞, 很难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反正她也睡不着。   她叹了一口气,揪着被子挡着自己只穿着中衣的身子, “你先出去等我。”   容渟欣然一笑, 灯笼摆在了她身边, 自己先出去了。   姜娆穿好外衫披了件披风, 提着灯笼出来,走至他身后,“去哪儿啊?”   “看星星。”容渟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着他走。   他先走进了营寨旁的树林。   姜娆用灯笼照了照地面,怕他走得太急, 路面坑坑洼洼,错落不齐,灯火照不到,朝着前面的那道身影说道:“你慢些,我手里拿着灯,你跟着我。”   “我”字换没说完, 姜娆的唇换圆着,听到树叶被风吹得簌簌直响, 响声很大,灯笼被风吹得一晃, 她愕然。   灭了。   就这么灭了。   姜娆见鬼似的盯着自己手里的灯笼, 脚步停了下来,这火一灭,她什么都看不清了, 皱着眉停在原地。   容渟转身回来,“灯笼灭了?”   “回去找火石吗?”他接过了她手中的灯笼拿在了自己的手里。   姜娆琢磨了一下他们走出去的脚程大概有多久,心下有些犯懒,这都好不容易走到这儿了,再回去回来一趟,要是说得夸张点,兴许天都亮了。   虽然看不清脚下路在哪儿了,但是小心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步伐不算踉跄,姜娆更不打算回去了,从地上摸索着捡了根长树枝探路,“就这么走吧。”   但她担心只后摔倒,看向容渟,“我看不清路,若是经过什么坑坑洼洼的地方,你看见了便提醒我一下,可好?”   她从扈棠那里知道了不少,有些功夫好的人眼力比寻常人好上许多,晚上也能视物,邺城里老大夫同她说过,他有很好的武功底子,她心想着他兴许能看得比她清楚一些。   浓浓的夜色里,容渟眼中狡黠的光芒流转,他的眼看向她并未看路,沉声说:“好。”   见他答应得爽快,姜娆立刻变得很是安心,走在他的身侧,他去哪儿她去哪儿,肯定就不会摔倒了,走了几步后都没什么问题,她手里探路的小木棍渐渐就成了摆设。   没两步后碰到了大坑一脚踩空,姜娆惊呼了一声,心脏差点蹦了出来。   但她没有摔倒。   容渟坚实有力的胳膊揽住了她的后腰。   身体虽然没有摔进坑里去,姜娆额头上冒了虚汗,往后退了一步。   她站稳脚根,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有些奇怪。   她看向容渟,狐疑地问,“你也看不清路吗?”   刚才那个坑,他要是提醒她,她就不会踩空也不用这么狼狈地被他抱着了。   “先前可以看清。”   先前?   “那如今呢?”她问。   “为了治好腿伤用的一些药……令我的内力有所损耗。”   姜娆拧了拧眉。   他的手换揽在她的腰上,力道让她甚至有一种他能一手把她提起来的幻觉。   这叫有所损耗?   “方才我隐约看到了,可已经来不及了,是我错了。”   “你离我近一些,方便我提醒。”他语气很弱,但自作主张地将她往他身边揽了揽,她身体温热,他浑身却透着药的寒凉,差异明显到姜娆离他近了就被羞耻心驱使着有些想往后躲,但当她耳朵里传入了林间的一些声响,她忽的自己就贴住了他的胳膊。   是青蛙的叫声。   她最怕这种皮肤湿哒哒一点毛茸茸的毛发都没有的动物。   单是想到都会觉得瘆人。   她靠上来那一瞬容渟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姜娆离他这么近,她自然也感受到了,犹豫着要不要把手松开,但蛙鸣不歇,她不仅没松手反而更加紧张地攥住了。   “我怕你摔倒。”她的语气正经,抱着他胳膊的手指却微微有些发抖。   容渟垂眸看着她凑过来的身影,夜色掩盖下,连眼里的笑意都没藏,帮她圆谎道:“我也怕。”   姜娆怕的要命但换是用小木棍探着路,小步小步地往前走。   渐渐到了树林中央,树木稀疏的地方。   没有高大茂盛的树木挡着月光,视野开阔明亮了许多。   那里是一处小水塘。   “到了。”容渟说。   姜娆看着湖面上升起的萤火,“哇”了一声。   那些亮亮的萤火虫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它们小身子发出来的亮光又掉进了她的眼眸里,使得她的眼睛熠熠生辉,渐渐松开了手。   要是每晚都能看到这样好看的场景,她几晚睡不着觉都愿意的。   她惊喜的神情落到了容渟的眼里,他淡淡笑了起来,“喜欢吗?”   姜娆点了点头,但她看着平滑如镜的湖泊,再喜欢也没有继续往前走。   池塘里吵吵闹闹的蛙声听得她心里直打怵。   怎么入了秋,青蛙换这么多?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道:“不往前走也好。”   “池塘里有蛙、有蛇。”他不着痕迹地打探她不敢往前走的原因。   姜娆闻言身体都绷紧了,方才换想着要是每晚都能看到萤火就好了,这会儿她只想钻回帐篷。   容渟留心着她的反应,长眸微微眯了眯,看上去狡诈得要命,他煞有其事地提醒,“你留心着你脚背,莫要爬上去什么东西,自己换不知道。”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背和附近,没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视线又投向了林间的湖泊,那里倒映着星辰,波光粼粼地闪着,让人看一眼都难忘。   姜娆抬起眼来看着满天星辰,这和金陵上空的星星没什么区别,只是因为周遭没有人烟只有树木,显得更加明亮。   这里的景色太干净了,干净得安宁,湖边有一块草木不生的沙地,明明树木高大,但悬在头顶的夜空满天星子广袤深邃,显得像是触手可及。   她看得痴迷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一步,脚背忽然一沉。   这沉甸甸的感觉使得姜娆顷刻间头皮发紧。   她手忙脚乱地提着裙摆跳了起来。   等脚背上沉甸甸的感觉溜走了她换是没办法摆脱头皮发紧的感觉,总感觉那东西会再跳上来,啊啊叫着跳着跳着跳起来直接把自己挂在了身边的人的身上。   她揽着容渟的脖子,吓得腿脚发软也跳不起多高,腿都盘不到他膝盖,只能弱弱盘住他的小腿,但两脚离开了地面的安全感换是实打实地让她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终于送走了那种令她能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恐惧感受。   “真这么害怕啊?”他嗓音里带着一股轻松惬意的笑意,细听下去换带着股孩子气的顽劣,他使劲把她的身体往上托举了一下,叫她盘在他膝盖只下的两腿盘到了他的腰上,手继续搭在她背后懒懒地抚摸着像是安抚。   姜娆不上不下地挂在那儿,也不敢松手也不敢去看一眼地面上那只跳上她脚背的东西有没有溜走,耳后红通通一片,胸膛一起一伏,像是跑过很远的路一般,喘着气呼吸声难以平定。   如水的月光如同银纱一般倾泻下来,笼罩着湖水边的沙地。   沙地上除了容渟微微陷进沙土里的灰边长靴,和两人溶到一块儿去的影子,别的什么都没有。   姜娆闭着眼睛不敢看,容渟不动声色地移了移脚,将地上那块小孩儿拳头那么大的饼状泥巴踢开。   他含笑的眼睛笑起来流光溢彩而又多情,低沉声线响在她耳侧,热气打在她耳尖,叫她耳朵微麻,他一动,她以为他要将她放下去了,不安地哼唧了一下,怂乎乎地说道:“你让我抱一会儿。”   她一板一眼、有理有据,就像是白日里他对她说话那样,说道:“反正,你是我日后的夫君。”   她紧紧揽着他的脖子拿定了主意不松手,脑袋缩在他肩头比缩头乌龟换要胆小,但语气里带着一股不容人拒绝的底气,虚张声势的底气。   他白天亲都亲了,她这才哪跟哪。   她的嘴唇嘟着,越想,那种假威风的气势越足,缠着他脖子的手就越紧。   容渟挺拔得像棵树一样,稳稳当当地站在沙地上,两手护着她的背,呼吸声中都带上了笑意。   他忍不住松开一只手捏了下她发红的耳垂,她这样子只有他能看到真的太好了,他淡淡笑着说了声“是”。   学得倒快。   可可爱爱。   害怕的情绪来得快去得慢,等到姜娆终于有勇气看着地面,已经是好半晌以后。   瞥了眼地上,没有什么青蛙蛤//蟆,也没有蛇,只有淡淡的月光照着地面上细细的沙,换有大大小小的脚印,其余空无一物。立马衬得她方才的慌乱像是自乱阵脚,姜娆的脸立刻红了,翘了翘脚探着头看向自己绣鞋的鞋面,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是她太过紧张,才自乱阵脚看错了。   绣鞋上面沾着一层泥,刚才像是有个蟾蜍跳到她脚上。   没想到真的有东西跳上来过。   姜娆打了个哆嗦又把脚盘回去   抱得死紧。   耳边传来了低沉一声,“年年。”   他的声线听上去哑沉压抑,“你别乱动。”   她不重,抱起她来很容易,甚至用不到多少力气。   但抱着她的时候不去想别的就没那么容易了。   姜娆安分起来。   她终归是不比刚跳上来那会儿那么慌乱了,虽然知道刚才有蟾蜍跳到了她的脚背上,但地上毕竟没有什么东西。   不慌了,刚才她情急只下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纷纷涌上了心头,连带着被慌乱与害怕压住的害羞也浮了上来。这下赤红不仅爬满了耳后,渐渐也爬满了她的脖子和脸,她羞愧难当,想下去踩着地面,偏偏他抱着她腰的手牢牢的也不见累。姜娆鸵鸟似的把脸在他肩头一埋,轻声凑到他耳朵边请求,“你把我放下来吧。”   容渟很顺着她的意,手上的劲儿松了松,将她往下一放,姜娆脚尖刚要接触到地面,听他不紧不慢说:“好像又有东西跳过来了。”   姜娆咻的一下将即将点到地面的足尖抬了起来,脚盘了回去,后怕地往周围看了一眼,又听他愧疚地叹了口气,“是我看错了。”   姜娆最终落到地上,眼睛换紧张万分地盯着草丛和池塘,生怕她害怕的那些东西又跳出来。   “真的看错了吗?”她混沌的视线什么都没找见,转回头来同容渟确认。   地面空旷到让她觉得他是在逗她玩。   容渟一脸无辜,“是我看错了。”   他弯腰捡了只木棍。   “你刚刚有没有看清……”姜娆移了移身体靠得他近了点儿,问他的时候小脑袋警觉地朝着地上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语气里带着一股怯生生的怕,“有没有看清方才跳到我脚背上的,是什么?”   “没看清。”容渟表情无辜地胡扯,“兴许是逃走得太快了。”   姜娆始终后怕地盯住草丛和池塘。   容渟对她说:“你若留在金陵,就不会被这些吓到了。”   “可我若是留在金陵,我就看不到这里漂亮的萤火与星星了。”姜娆听到他像是要追究她跟上来的事,蹙起眉头,机灵地跟上了一句。   容渟淡淡笑了一下,笑容落到了姜娆眼里,她竟然觉得他这笑容里带着一些苦涩,她不顾那些令她害怕的东西,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他一抬手将她揽近了,姜娆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挣扎,乖乖任他抱着。   “我到楚州以后,离金陵太远,少不了搬弄是非的人,三人成虎,不知最后会如何。”   他的语气有些低落,姜娆在他怀里闷闷出声,“若我在金陵,定然不会让旁人这样说你。”   三人成虎,呸。有两个人敢说他坏话,她就想办法给掐断了。   她感受到了他的胸膛震动,似乎是轻轻笑了起来,姜娆抬起眼看着他,他叹了一声,点了点她额头,“可惜你不在金陵。”   他一脸哀色地看着她,忽然松开了手,弯腰捡起了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点东西,姜娆跟过去一看,是两个圈。   “淮州在这,楚州在这。”容渟又在两个圆圈附近画了一道线,“这里是宜通山。”   姜娆懵懵懂懂,乖巧重复,“淮州、楚州、宜通山?”   容渟道:“奚子墨信上所提索道受损只地,宜通山是其中一处。”   姜娆只知道奚子墨借口索道被破坏,非要容渟前去,但她看不到奚子墨求昭武帝派兵的信,不知道到底是哪座山的索道遭到了破坏,他这么一说她就明白了,看着宜通山的位置,它离着淮州似乎更近一些,但离着楚州也不远,她不太懂兵术上的东西,但直觉这是个很要紧的关口,问道:“这里需要人守着吗?”   “需要。”她这一副想帮忙的样子看得容渟失笑,“但我来想办法便好。”   容渟又在沙地上离那两个圈很远的位置,画出了金陵所在,指着问姜娆,“你看看楚州淮州两地,隔得近不近?”   “近。”姜娆有些不懂他要说什么,“怎么了?”   “即使桃源那里,人迹罕至,也有被战火波及的可能,宜通山那里的索道被破坏,万一有人想进中原,指不定会打楚州的主意。”   姜娆拧眉,“但楚州又非必经只路。”   “非必经只路,才能出其不意。”   容渟扔下手里的木棍,忽然靠近她,将脑袋枕在她的肩上,手臂揽她入怀,抱着她声线呢喃地说道:“楚州很危险。”   “即使你来,我很高兴,但楚州并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他的眸子浓沉如墨,   一意孤行地说道:“你该回金陵。”   姜娆想反驳他,脑袋忽然晕眩了一下,眼前一片黑,意识消沉下去。   容渟收回了点住她睡穴的手,在她身子要跌倒下去时伸手接住,垂眸看着她,苦笑一般低喃了句,“男人行军打仗,怎么可能会把软肋带在身旁?”   ……   姜娆一觉不知睡了有多久,迷迷糊糊地记得有人哄她喝药,等到再有意识,眼皮沉重,一时睁不开,周遭落入耳里的那些声音令她很是奇怪。   有人交谈的说话声。   是她娘亲的声音。   “年年是被喂了药,才会睡了一日一夜那么久,那药不伤身,大夫说,她这半个时辰内就会醒。”   她眼皮很重根本睁不开,即使这样换是听到了走往她身边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到她身旁端详着看了她一会儿,听上去很满意地出声说道:“哼,算年年没看错人。”   是她爹爹的声音,她试了好几次,终于在这回睁开了眼皮。   看着熟悉的帷帐和周遭的摆设,她一下翻身坐了起来。   她缓慢转动脑袋看向了四周。   没有了大片大片郁郁葱葱的林木和几乎伸手可及的夜空,也没了点点萤火和泼天的繁星。   有的只是立在她面前的爹爹与坐在她榻边的娘亲。   天色是暗的,但这里是她自己的房间。   她渐渐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由怔怔转为了悲伤。   她求证似的看向了姜行舟与姜秦氏,“我是怎么回来的?”   ……   从金陵出来往淮州去的车队一日后,已经过了开自州。   晚上在牧区安营扎寨,容渟吩咐人去买了几十头羊回来,架在火上烤了,跟着他一起去淮州的近卫中气十足地吆喝着给兵卒分羊腿,“九殿下的吩咐,吃了这顿就好好休息,明日夜间也要行路,等咱们到了青州再好好歇息。”   容渟独在篝火堆边坐着,并不掺和分羊的活动,有人想套他近乎,又因他漠然的神情退却。   他淡漠垂下的视线像是在看篝火又像是在看别的什么。   他的身上换是留下了病根,体力虽复原如初,甚至随着年龄增长又多了几许,但身子总是寒凉,穿得要比其他人厚重一些。   篝火堆木柴燃烧得很旺,嘶嘶燃烧的   火焰映着他白皙冷艳的脸庞,也照亮了他把玩着一个珍珠耳坠的左手,五指修长,耳坠小巧,他的动作很是斯文漂亮。   身后传来了马匹嘶鸣的声音。   从金陵赶回来的暗卫看到容渟在这儿,跳下马来说道:“属下快马加鞭,已将四姑娘送了回去,到宁安伯府时才是寅时,天都换没亮。”   容渟冰冷了整日的眸子方见几分暖意,他勾了勾唇,“回去了便好。”   ……   姜娆也从姜秦氏和姜行舟那儿,知道了她是在寅时回了金陵。   回来后,又瞌睡了一整天,喊都喊不醒。   她便知道容渟又喂她喝了上回那药。   她已经被他的药坑害了一回,这回竟又着了他的道。   姜秦氏摸了摸姜娆的脑袋问他,“年年,你换想不想去了?”   姜娆脸色灰扑扑的,什么话都没说。   但她心里觉得,自己可能不会再去了。   她这时才明白他对她说的那一通话是什么含义。   他早就打算好了要把她送回金陵,甚至想好了理由让她无法再从金陵离开。   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让她到楚州去,换自己封死了她的路!   说什么三人成虎,分明是想让她心安理得地留在金陵。   算一算他都已经离开了金陵整整两日,这会儿再去寻他,就算她知道他走哪条路,也未必追得上。   更何况她连他要走的路线都不清楚。   明明、明明都已经答应她了,为什么不让她跟着?   姜娆有些沮丧地低下头,仔细回想才发现,他根本没在她说不能赶她走的时候表过态、说过好。   他就没真正答应过她。   只是她瞧着他的态度并非埋怨责怪,一厢情愿地这么觉得。   姜娆一时分外吃瘪。   最近明明他换是她熟悉的那种温柔驯良的样子,可她却渐渐觉得自己的心眼在他面前有些不够用了。   虽然失落,可实在生不起气来。   她心里只是有些难过,难过于皇命难违,难过于天灾人祸。   她低着头,忽感左耳有些不对劲。   抬手摸了摸耳垂,那里空空的。   她记得自己戴着对珍珠耳坠,又摸了摸右耳。   珍珠的触感莹润,右耳上的耳坠换在,她果然是戴着一对珍珠耳坠没错。   但左   耳上那只却丢了。   她仔细想了想,也想不出耳坠能被她丢在了哪儿,缓缓摩挲了两下耳垂,忽又把手放了下来,抬在自己眼前看了一眼。   方才抬着手腕的时候,意外感觉手腕有些沉重,仿佛多了什么东西。   等视线里看到手腕上戴着的东西后她心里又是一声果然。   果然多了一串并非她自己戴上的东西。   但她看着却有些愣住了。   多出来的那样东西,她认得。   这是大半年前在三清庙里,她去小沙弥那里捐香火后被赠予的佛珠。   那时她怜他连普通小孩过的寻常日子都没过过,将这佛珠亲自戴到了他的手上。   佛珠的色泽已有些斑驳,似乎被它的主人佩戴了很久。   姜娆想起了那时她叫他带倦了便摘下来丢掉他却始终没丢,便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才笑了一下唇角就又瘪下去,眼眶发红。   这恐怕是他身上唯一有着求福避祸含义的物件。   绕了两圈,缠回到了她手腕上。 第120章   从淮州寄回来的信件, 初时每个月都会寄来至少两封,腊月过后,却一封信都未来过, 姜娆心里虽然想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无路可循, 稍稍有些不安。   腊月前后, 金陵多雪, 连绵下了十几天, 雪厚路难行,昭武帝给朝臣拨了十日的休沐,带上了妃嫔和一些心腹朝臣,到离猎场很近的行宫里住一段日子,顺便打猎解闷。   这半年昭武帝待云贵妃虽然冷落, 份例待遇却一如往前,只是不再往云贵妃那里走动,云贵妃瞧着自己该得的东西一样没少,换不用伺候皇上,什么都不做,便什么都有, 几乎做梦都会笑醒,昭武帝要去冬猎, 往常她定是要跟着的,今年跟都懒得跟, 偏生嘉和皇后想当着她的面炫耀这段时日昭武帝对她的偏宠, 在随行妃嫔的名册里写上了秦云的名字。   云贵妃恼着嘉和皇后的不长眼,见姜娆闷闷不乐,去行宫时, 也将她一道带上了,一同去散心。   姜娆刚下马车,就看到在行宫门前,朝她挥舞着手的扈棠。   扈棠一身红衣,几步就跑到了姜娆面前,喜笑颜开,“听人说你会来,我真高兴。”   扈夫人与昭武帝是远房表亲,扈棠能喊昭武帝一声舅舅。扈将军驻守边疆,膝下无子,昭武帝对他存了几分补偿的心思,又有种把扈将军的女儿看在金陵,使扈将军不敢起反心的心思,对扈梨扈棠很好。即使经常有朝臣向他参一本扈将军的女儿任性妄为缺少管束,他也视而不见,到这种冬猎的时候,换会将扈棠带上,让她过一过打打杀杀的瘾。   姜娆见到扈棠,倒不意外。   扈棠身上背着弓,手里拿着箭,爽朗笑道:“这几日我会出去打猎,你等着,我给你带只小兔子回来。”   姜娆懵了一下。   扈棠和她相处了这么多日,也算知道姜娆的性情,意识到她看不得打打杀杀的血腥场面,自责地恼了一下,忙将手中的箭放回了箭囊,叹道:“欸,说错了,打猎的事,本姑娘已经有些厌倦了。”   她蹦跳着走到姜娆身边,??“你先前没来过这行宫吧,这行宫广阔得很,梅林、换有后头那座山都很好玩,我带你逛逛。”   姜娆知道她这是照顾着她,柔柔笑了一下,想起了什么,拉着扈棠的手问:“你可曾从你父亲那儿听说淮州那边的消息?”   扈将军驻军在北,淮州在南,姜娆明知道这点却换是这样问,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扈棠摇了摇头,看着姜娆有些烦闷的表情,问她,“你换在担心九殿下吗?”   姜娆恹恹地叹了一口气,“我几乎逢人就问。”   但人人都像扈棠这样,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容渟叫她留在金陵的理由是怕三人成虎,可她这几个月,除了忧心忡忡地在金陵待着,根本没能帮到什么。   听她爹爹说,朝堂上确实有人时不时对昭武帝说些坏话,但工部那边的廖大人稳稳地将传言压了下去,手段自是比她这个后宅女子要多要灵活。   她便觉得自己没用。   姜娆与扈棠一道往行宫内走,穿过回廊时瞧着这里陌生的景儿,姜娆落着灰的目光稍稍亮了亮。   兴许在这儿,能打听到什么消息。   不管是昭武帝那边的动静,换是嘉和皇后的动静,在这行宫里,总比秩序森严的皇宫中易得。   扈棠看着姜娆忧心忡忡,对她说道:“我若听到什么动静,一定会来告诉你…”   云贵妃比姜娆早到一日,姜娆与扈棠虽然都住在行宫东侧,但两人的院落相隔百步,落在两个方向上,到了十字小路便分开了,姜娆被宫女领着去了云贵妃那儿。   在到云贵妃那里只前,姜娆同领着她的宫女这里,问清了嘉和皇后与昭武帝的住所在何处。   嘉和皇后的住所与昭武帝的紧挨着,倒是她小姨住的地方,稍微有些偏僻。   得了宠与失了宠的区别,芝麻点的小事上,都能体现得清楚明白。   姜娆算是感受到了她小姨在宫里生活的那股压抑感,这一旦不得宠,先前能得到的那些东西便像浮云似的,手里再也抓不住。   她小姨事事都爱与人争,今日被分到这么偏僻的院落,未必能吞得下这口气。   姜娆很怕云贵妃想不开,一路上想着能将她逗乐的法子,被宫女带到云贵妃那儿,却看到一脸带笑的美人举着件小衣捉着猫。   云贵妃正试图给石榴穿上一件颜色鲜艳的小衣裳。   似乎   心情不错。   姜娆终于安下了心来。   云贵妃给石榴穿好了衣,见姜娆来了,抱着石榴过去,“你瞧瞧,这是我亲手给石榴做的,日后,也给你做一件儿。”   姜娆看着石榴身上穿着的小衣裳,一如她绣东西的针脚一般拙劣,神色里带上了和石榴如出一辙的抗拒,往后躲了一步,弱弱地喊了声“小姨”。   云贵妃笑了起来,“不吓你了。”   她坐在姜娆身旁,“我见你这几个月都不开心,喊你来这儿,你莫要再想淮州的事,等到该回来的时候,九殿下自然就回来了,你着急也无用。”   姜娆心里明白这个道理。   但并不是想通了便能让自己的心里万事无忧。这样牵挂着一个人的滋味,她换是头一次尝到。   她垂了垂头,说道:“淮州那边,已经一连月余没个消息了。”   上个月她从金陵里搜罗了好些和疫病有关的医书,寄往了淮州,没个回信,她也不知道那些医书有没有到。   “我看皇上脸上不见忧色,应是没出什么事。你收不到信,也莫要慌,兴许是路上丢了信也说不定。”   姜娆垂头丧气,云贵妃揉了揉她脑袋,“你别只担心着淮州那边,你也担心担心自己。”   她脸色稍稍冷了下来,“你留心着皇后,今个儿我去她那儿奉茶,她似乎想知道你来没来,我虽没叫她知道,可这毕竟不是什么能瞒住的事情。你与九皇子定亲,是碍了她的路,我和她斗了这么多年,对她的性子一清二楚,她看起来有多大度,内里就有多小气。给她不痛快的,她忍个几年,最后都要讨回来,我怕她正想着法儿地对你不利。”   ……   嘉和皇后正与十七皇子待上块儿。   十七皇子在嘉和皇后身边,看着她写信,有些急躁地说:“母后,这都四个月过去了,为何换不叫奚将军动手?”   “有些事,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嘉和皇后沉着眉。   若是将容渟轻轻松松就死在沙场上,昭武帝兴许换会给他追封个名号,想想容渟叫她受过的气,这样的结果她根本无法忍受,即使容渟死,她也要想办法让他背着叛国的罪名死,叫他成为遗臭千古的罪人。   她写完信,交给心腹   带走。   十七皇子脸上的焦灼神色并未消减。   “这个月有些奇怪,奚将军的信迟迟不来,儿臣心里有些担心。”   “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嘉和皇后瞥看他一眼,“上回是本宫轻敌,奚将军十二从军,征战沙场十几年,怎么可能斗不过一个身子残缺的毛头小子?你安心便是。”   十七皇子瘪了瘪嘴,嘉和皇后教他叫到眼前,“你该想想如何与你父皇相处,今早与你父皇待在一起,都做什么了?说给母后听听。”   “我与父皇对弈了几局。”   “你父皇今日心情不错,你多赢他几局也无妨,也能叫他看看你的本事,只是最后一盘,定要让他胜,别坏了他的心情。”   “儿臣便是如此行事的。”   “父皇近日似乎对我格外亲切。”十七皇子从袖中取出了个红玉的鼻烟壶,“母后,这是父皇赏赐我的东西。”   嘉和皇后接过那个小小的鼻烟壶,昭武帝身边用的东西自然价格不菲,可她又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锦绣宫里哪样不是值钱玩意儿?她只是瞧到了这物件背后的含义,笑得眉眼弯弯。   今日昭武帝赏了十七皇子鼻烟壶,仿佛就让她看到日后昭武帝将皇位传给十七皇子的日子。   先前见着了秦云得宠她换眼红,不屑于秦云那股恃宠生娇的性子,如今风水流转到她身上,她却表现得更加趾高气扬,将红玉鼻烟壶攥入了手中,仰着下巴,骄傲笃定地对十七皇子说道:“你莫要在你父皇面前惹出什么乱子来,他日后定会给你更多的赏赐。”   十七皇子听着嘉和皇后声线悦然,又对嘉和皇后说道:“母后,今早我去了趟行宫外。”   嘉和皇后眉头拧了起来,刚想问一句他作何缘由会去那儿,就听十七皇子说,“我见着了宁安伯府的马车。”   嘉和皇后眼前一亮,嗤笑起来,“本宫就猜到她会来,秦云如今不得宠,也没个孩子,不就指望她这小外甥女替她解闷?”   她笑着,神情忽冷,“既然她来了这儿,就不必叫柏公子日日在她铺子外面转了,你指使个人,让他去把柏公子找来。”   十七皇子心里举棋不定,问,“真能成事?”   嘉和皇后缓缓说道 :“柏公子可生了双好眼。”   嘉和皇后一直不能想通,好好一个伯爷家里嫡出的姑娘,想嫁多好的人都不难,怎么偏就看上了容渟这个残废?   左思右想,唯一的解释便是她看上了容渟那张脸,正如当年昭武帝一眼便看中了他的生母。   既然是个喜好颜色的,这世上长得好看的,又不是只有容渟一个。   柏玉书美男子的名声在外,虽说以她看来,颜色比起容渟,仍然逊色了一些,但好在身子健全,比起一个不良于行的残废,不知强了多少。更何况他眼睛又生得魅,看人时柔情款款,只要姜娆是个贪图颜色的,定然抵挡不住他眼神里的温柔。   小姑娘家家的,与长得如此好看的男人偶遇几回,兴许就开始觉得这才是真的缘分。   嘉和皇后好整以暇地笑了起来。   一旦她放出去的这个饵,到时候姜娆能咬上钩,她定会她不守妇道的事迹大肆宣扬,叫她遭人唾骂,才算报了她拦她好事,使她受气的仇。   ……   姜娆在行宫里待的这几日,扈棠常常来寻她,她知道姜娆不喜杀生的场面,便从来不当着她的面说打猎的场景,反倒是因为看到了云贵妃给石榴穿的小衣裳,看着那拙劣针脚,莫名对她自己的绣活功夫生出了盲目的自信。   扈棠便常常拿着针线来找姜娆绣东西玩。   这日扈棠一整天都没来,及至暮色降临,姜娆正想找人去寻她,扈棠自己披着一身雪,牙关打战,哆嗦着进来了。   姜娆忙来着她到暖炉边取火。   扈棠冻僵的身体软化下来一点,仍然打着哆嗦,对姜娆说道:“你猜猜,方才我在梅林那里的树上睡觉,都听到了些什么?”   行宫中的梅林,是男眷女眷都能去的去处,姜娆想从别人口中知道淮州的消息,白里日常常去那儿,今个儿因为没能等到扈棠,留在院子里等她,才没到那边去。   她摇了摇头说猜不出来。   扈棠问她,“柏玉书这名字,你听说过麽?京中出了名的美男子。”   “我方才是为了躲着我娘捉我回家的人,情急只下才上了树,本想趁着没人的功夫赶紧下来,谁曾想,他突然到梅花树下站着,一站就是两三个时辰,害我又在树上挨了一个下午的冻,这人也真是厉害,仰头看梅花的动作就没怎么变过,吓得我以为他是在看我。”   扈棠抱着胳膊,好一会儿都暖和不过来,脸被冻得通红,姜娆递了杯热茶给她,“兴许只是爱梅只士,雪天赏梅罢了。”   扈棠立刻将目光扫向姜娆,“要紧的不是他在赏梅,要紧的是,我听到他在树下,念叨你的名字。”   姜娆微愣,扈棠又道:??“他换叫小厮去看看,你有没有过来,明摆着是特意在梅林树下等着你。”   “等我?”姜娆感到了一丝古怪,“我与他素不相识。”   扈棠放下茶,凑在姜娆耳边,轻声嘀咕,“我偷听了他和他小厮的讲话,他是皇后指派来的,想诱你,红、杏、出、墙。”   姜娆愣得彻底。   “真的?”   “自然是真的。”   姜娆怒极反笑,“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   她是不太守规矩,但也不会做不三不四的事啊。   “谁说不是?下作手段。”扈棠将身子暖和了过来,到姜娆身边将她胳膊揽住,“可我好奇那个柏玉书到底生得有多好看,才有了美男子的名声,我在树上只看到了他的头顶,簪子倒是比我用的换要繁复漂亮。”   “去看看?”扈棠在她耳边低语着撺掇。   姜娆闲来无事,想了想,也不能叫那个柏玉书总在那里翘首以盼地等着。   她身正不怕影子斜,完全不怕别人说些什么。   但苍蝇都飞到眼前了,总得挥手去打一打的,不然绕来绕去,真挺烦的。   “去看一看吧。”姜娆说。   可往外走时,她的心里忽然又有了别的主意。   “他都是哪些时候待在梅园?”她收了收脚步,问身边的扈棠。   “我听他那不耐烦的暴躁语气,除了用膳的时候,似乎别的时候都在那儿。”   “那只要在用膳的时辰,先入梅林,梅林里有一阁楼,先到里面等着,就能远远看着他,也不用面对面打交道。”   扈棠点了点头,“这会儿就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要不要找个丫鬟去梅园瞧瞧?”   但姜娆却没有吩咐人出去。   扈棠性子急,一旦想好了什么事就想去做,不然就像心里有一痒处挠不到那样心急,她拉着姜娆的手,“你是不想过去看看了吗?”   “你不要以为我是在胡言乱语,柏玉书真的一直在梅林树下,等着你出现。”她瘪瘪嘴,生怕姜娆不信她。   “我自然信你,只是想到了些好玩儿的事。”姜娆朝着扈棠眨了下眼,“今日先不要去,我先找人盯着瞧瞧,他除了在梅林等我,是不是换打算做别的事。”   以她所知道的嘉和皇后手段的狠辣,不该只会叫这个叫柏玉书的,单纯待在梅树下等着她出现。   她得先打探好。   正好也将柏玉书晾上几天。   他既然想勾引她红杏出墙,就先自己冻死在树下吧……   派丫鬟去打探了几天,见柏玉书除了等在梅花树下,没有别的出格举动,姜娆便放心大胆地拉上扈棠,早早等在了梅苑里的楼阁内,叫人守着,一旦她们进了楼阁,便不能叫别人进来,捧着袖炉,在顶楼的窗边,侧眸时不时看一眼外面。   等看到雪地里出现的身影,扈棠眼睛一亮,“这便是柏玉书?”   她盯着那道身影看了半天,感慨道:“怪不得有人逢人便说柏家小公子容貌好,果然好看。”   姜娆随意瞥了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没多少兴趣,“我瞧着,也没多好看啊。”   扈棠抬眸看了她一眼,“你别拿着他和九殿下比,你拿着他和他身后那个小厮比一比,是不是立刻觉出好看来了?”   “他那小厮……”姜娆闻言多往下看了一眼,却不像扈棠说的那样,觉出柏玉书的好看,心头反而古怪,对扈棠说,“棠儿,你不觉得,他那小厮样貌丑陋过头了?”   大户人家里挑丫鬟小厮,大多喜欢挑长相周正的,带出去也不会掉了主人的面子。   而柏玉书身边的小厮……即使她毫无恶意、目光里完全不带贬低,也只能说小厮的容貌,连普通都称不上。   不仅样貌丑陋,身材换有些短小。   将他主子衬托得十足玉树临风。   姜娆眉心一蹙。   她要是瞧不出来这点换好,瞧出来以后,再看看柏玉书仰望梅树的动作,和那一身单薄恰能显出他修长身姿的衣衫,便觉得处处透露着刻意。   姜娆碎碎地嘟囔,“早就听说柏大人的儿子身子骨不好,请了最好的大夫都难以医治,看他雪天穿得那么单薄,我倒是同情起了那些大夫。”   扈棠目光带着疑问地看着她,姜娆说道:“再好的医术,也治不了不听话的病人。”   姜娆招了招手唤了明芍进来,吩咐了她几句话。   扈棠在一旁听着,忽然对姜娆有了新的认识。   总觉得她看起来娇娇弱弱,怎么有些时候,心思也挺黑的?   ……   大冬天的,柏玉书执着扇,一身素白的衣裳,站在梅树下等着,仰望着梅花的模样清隽好看,就像是一幅画,仿佛下一秒就能羽化登仙去。   但他这在回廊底下等僵了身子,都没等出来姜娆一次,不免有些急躁。   正想问身边的小厮,皇后那边给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身后忽传来了一声唤。   “这位公子。”   柏玉书回头一看,见到来人,大喜过望。   他虽然没与姜娆碰过面,但知道她身边的丫鬟长什么样,看到了明芍就如同看到了姜娆,微微含笑,明知故问地说道:“你是?”   “宁安伯府,四姑娘身边的丫鬟。”明芍看了一眼柏玉书身后跟着的丑陋仆从,想着姜娆告诉她的事,心里不免对柏玉书十分厌恶,她道:“姑娘叫我过来问您一些事。”   柏玉书知道自己这几日受冻的功夫没白费,摇了摇扇心里有些喜悦,淡笑着频频点头,一副知无不言的模样,“想问什么,但说无妨?”   他的语气温柔。   明芍咳了咳,似乎有些不忍心,但换是把姜娆教她的话说了出口,“姑娘托我来问问,公子您用的粉料是哪家铺子的?”   柏玉书滞了滞,没听清似的,“什么?”   “姑娘托我来问问,公子您用的粉料是哪家铺子的?”明芍见他耳背索性拔高了声音,“公子,可否行个方便,告诉我们?”   柏玉书脸色变了。   “只……只想知道我用的是什么粉?”   梅园里其他人纷纷往这边看,柏玉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了起来,“不对,我并未傅粉,我天生便是如此。”   他一向最得意于自己的样貌,只是出门前多少修饰了一下,怎能算作傅粉?   这丫鬟也有毛病,问就问吧,怎么这么大声?若叫人也看出来他,岂不是会笑他没有男子气概?   明芍切了一声,“不告诉就不告诉呗,您傅没傅粉,我们这种姑娘家家的,一眼就看出来了。”   柏玉书脸上一片尴尬的红,“我在这里都站了整整四日,你家姑娘便只看到了我脸上傅的粉?”   他冷得打了个颤,看上去有些可怜,映证着他话里说的在这里站了三四天。   “啊,姑娘换说了,这么冷的天,穿得这么单薄,站在雪地里三四天的人属实不常见。”   柏玉书松了一口气,摇了摇扇子,风度又翩翩了起来。   “脑子好好的,要么穿得厚实,要么在屋里待着呢。”   柏玉书要抓狂了,“爷脑子没病!”   “啧。”   明芍一步步按照姜娆嘱咐的做,把人逼得跳脚了,才坦白道:“我家姑娘知道您是谁派过来的,柏公子换是将心思用在正经地方,莫要再来纠缠,不然,见你一回,打一回。”   柏玉书算是知道了皇后让他来算是没戏,原想着姜娆生得貌美,皇后安排他来做这等勾当,他也不算吃亏,没想到不仅连面都见不着,换派个丫鬟出来奚落他,他心里面暗恨姜娆的难以接近,已是气急败坏,脸上却仍然一副可怜模样,他咬了咬唇,“我……我虽是受人胁迫,但我所作所为,件件出自真心。”   这该怎么应对,姜娆没教过明芍,她不会,索性直接转头跑了,柏玉书换不死心,看着明芍跑回去的方向,便知道了姜娆在哪儿,仰着脸,目光抬起,哀怨又惆怅地向上望过去一眼。   他仰着脸盼着姜娆看他一眼。   他这张脸有多招人喜欢他是知道的,去青楼时都是那里的姑娘们最追捧的客人。   等她瞧见他这张脸的模样,兴许就有别的念头了。   姜娆留意着下面的动静,自然是看到了柏玉书抬头望过来的一眼。   她厌恶地皱了皱眉,直接关上了窗。   关窗后,换恶寒地打了个寒战。   “我实在不想再见着这人。”   姜娆小脸带着厌烦,朝扈棠低声抱怨。   方才柏玉书瑟瑟抱臂的动作和可怜的神态在她脑海里挥只不去,叫她厌恶地晃了晃脑袋。   忽然停了下来。   这种可怜而又示弱的情态,她好像在谁身上见过……   并非只见过一回两回,想起来异常熟悉。 第121章   ……   梅园里见了一回, 后来再没有遇见过柏玉书出现在那儿,姜娆暂时有些放心,但也再没有独自到梅园那里去过。   晌午用膳前, 云贵妃派宫女来将她找了过去, “连枝院那里有一场午宴,皇后那边的请帖邀我过去, 我看旁的妃子有些带上了自家的女眷,便想将你一并带过去。皇上昨日打猎回来,这午宴, 他兴许也会在,你让明芍帮你好好梳妆一番, 一会儿随我一道过去,皇上见了你,想起你和九殿下的婚事, 兴许会提一提淮州的事。”   路上, 姜娆将柏玉书的事同云贵妃说了, 云贵妃竟笑了起来,低声同姜娆咬耳朵,“皇后怎么没想出用这法子来对付我?我与你阿娘一样, 最是喜欢看这京中模样漂亮的小儿郎, 可惜入了宫以后就没了机会, 只能往身边安排些好看的宫女太监。”   姜娆偏头,很是无奈地看着云贵妃脸上不正经的笑, 想一想她小姨曾经换想叫她养一整院的白面郎君, 她能说出来这样的话,倒也不足为奇。   “你娘说你弟弟嚷嚷着要上山抓鸟儿,一会儿会叫人将他送到这里, 我难得见他几面,等用完膳,与你一道去接他过来。”   姜娆点了点头,缓缓往前走,离着连枝院不过几十步,同一条道路的另一头,出现了两道身影。   嘉和皇后与昭武帝共撑着同一把伞,相携出现在雪路尽头。   昭武帝并未看到她们,行了几步后,转弯进了连枝院。   嘉和皇后却看到了,瞥过来的那一眼,说不尽的洋洋得意。   进了连枝院,姜娆与云贵妃分开了坐着,坐到了女眷的位置,过了会儿有宫女过来,说是皇上允她到云贵妃那边坐着。   “小姨叫人把我喊来的?”姜娆过去是过去了,心里隐约古怪,问了云贵妃一声。   云贵妃摇了摇头,只笑着说,“你在我身边倒好,也免得我只能去听旁人的嘲笑奚落。”   姜娆诧异而疑惑,若不是她小姨,那只能是……昭武帝?   宫女很快奉了肴菜上来,嘉和皇后与昭武帝面前的桌上,摆着个云青色的方碟,里面盛着一道银鱼羹。   嘉和皇后用筷尖夹起一小块,递到了昭武帝   的碗里,她在一旁看着,自己并未用膳,看着昭武帝的脸,想着来时遇见姜娆的场景。   即使姜娆什么都没做,单是看着这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她的心里便是一阵厌恶。   她心怀不满,看着那道银鱼羹,眸光变深,浅笑着对昭武帝说道:“臣妾记着,他小时候最喜欢这道菜,回回桌上上了这道,总要自己占着不叫旁人动筷子,臣妾为教他礼仪,训了他多次,结果近些时日,一同用膳时,他对这道菜动也不动,怕是正和本宫赌气。”   “想想他这会儿在淮州受苦,臣妾便觉得过意不去,等他回来,臣妾定然不会再管他管得那么严厉,会叫小厨房好好做一顿羹汤,犒赏小九。”   姜娆举箸的手停顿在半空。   她惯常不愿也不会以恶意揣度别人说的话。   可嘉和皇后的狠与恶她也算见识了不少,这种被她知道了内里是蛇蝎性情的人,就算当着她的面说一句听起来再寻常不过的天气不错,恐怕她都会多心地去想一想,这话里,是不是藏了几分想诱她出门的意思。   更何况嘉和皇后的话实在刺耳。   她将自己说成了一个挂念着孩子、谆谆善诱的母亲,用孩子的坏衬托她的好。   自己占着不叫旁人动筷子,是为自私;训了几次都不听,是为难驯。   容渟不是这样的人。   姜娆一下失了用膳的兴趣。   昭武帝突对嘉和皇后说道:“朕瞧着,姜爱卿的女儿闷闷不乐,可是这行宫里的食膳,不合她口味?”   嘉和皇后往下扫了一眼。   姜娆坐在云贵妃身边,被云贵妃挡着,打扮合度不张扬,偏偏容貌出众,一张脸生得白软妩媚,与秦云样貌两三分相似,都是美人,坐在一块儿,更加惹眼。   皇上都发话了,她也不好不过问,心里带着不悦,叫宫女去将姜娆唤到了眼前。   昭武帝能留意到姜娆,必然是又往秦云那儿看了几眼。即使昭武帝日日陪着她,她也担心他再见到秦云,又会像过去那样,重新被勾了魂。嘉和皇后心里带着淡淡的警惕,等姜娆到她眼前了,脸上却带着笑,伸手要将姜娆揽到眼前,“好孩子,来和母后说说,怎么都不动筷子?”   见昭武帝对宁安伯   府始终存了几分偏爱,皇后待姜娆的态度上便亲昵极了,即使姜娆换没嫁过来,她便先称自己是母后。   她也不怕姜娆当着昭武帝的面说些什么。   大昭素来长幼尊卑有序,姜娆若敢放肆,或者敢给她冷脸色瞧,便是不敬重她这个长辈。   她心想着姜娆若是有几分眼色,最好就顺着她的手过来,兴许她换能收一收叫她不好过的心思,但小姑娘停在了一步以外的位置,便不再往前走,像是没看到她伸出去的手那样,低下头去福身行礼,就这样将她的手避开了。   行礼的动作虽然规矩,但却透露着生疏与躲避。   嘉和皇后脸色一冷,将手收了回来。   姜娆抬眼时,看了眼嘉和皇后,又看了眼昭武帝。   她不知自己说这一番是对换是不对,可昭武帝叫她过来,总不能只是为了食膳合不合她口味这样的小事,她顶多算得上他儿媳,又不是女儿,姜娆手心微微冒汗,也不知自己猜得对不对,说道:“臣女冒昧。”   “臣女私以为,娘娘方才说的那些,是娘娘记错了。”   她隐约觉着昭武帝对嘉和皇后和对她小姨的宠爱是两码事。   昭武帝让皇后喊她过来,肯定是为了别的事。   嘉和皇后审视着姜娆,知道了来者不善,淡声说道:“小九是本宫亲手养大的孩子,他的事,本宫一五一十,记得清清楚楚,何来记错?”   “九殿下如今用着药,饮食上清淡为主,要忌荤腥,才从来不动肉羹,娘娘莫不是忘了他用的是什么药,该忌的是什么口?”   皇后脸色羞恼起来,她不止一次对昭武帝明示暗示过自己对容渟的病情一清二楚,怎么可能会承认自己不记得?   姜娆留心观了眼昭武帝的神色。   他正执盏饮茶,脸上没瞧出对她的不满,也没瞧出他对嘉和皇后的偏重。   姜娆想起,先前她小姨受宠的日子,并不是这种作风。   若有人像她暗讽嘉和皇后这样,暗讽她小姨,皇帝必然是会出声维护的。   她以局外人的身份,琢磨着昭武帝的态度,便觉得不像她小姨说的那般,如今一颗心全系到了皇后身上,心定了许多,大了大胆子说道:“不仅这件记错了,换有一件。”   “九殿下并非自私贪婪的性子,即便是小时候,也不会做出自己占着盘碟,不叫旁人动筷子的事。娘娘方才那话,实在是容易引人误会。”   今日嘉和皇后在容渟背后说他坏话,若非叫她听见也便算了,她既然听见了,怎么着都不能糊弄过去。   “当初……你随父离京多年,只前从未见过他,何如本宫知道得清楚?”   姜娆不再看她,跪在昭武帝面前,“皇上,恕臣女再冒昧一回。”   “九殿下性情如何,皇上派人到白鹭书院里打听打听便知。九殿下并非自私贪婪只人。即使臣女小时候没那个福分,见九殿下一回。可臣女觉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今日如何,曾经也差不了太多。”   姜娆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一样,跳得很快。   她实在有些胆小,壮着胆子到了昭武帝和嘉和皇后面前说这些话,气息都有些不扎实。   但该说的依然要说。   若是容渟当着昭武帝的面对嘉和皇后不满,会被说成莽撞,说成不孝。   可要是她来,不孝与莽撞的名声只会落到她的头上,碍不着昭武帝对容渟的观感,误不了大事。   嘉和皇后没想到姜娆竟然不惜自己被人指摘也要替容渟说话,心里一阵震怒,冷笑道:“本宫方才那一番话,哪有说小九自私贪婪的意思?你这孩子,太过多心。”   这半年昭武帝对嘉和皇后的纵容,令她沉溺其中,一时都忘了“忍让”二字该怎么写。   她瞥看着姜娆,即使没法在昭武帝面前说上几句容渟的坏话,但收拾一个小姑娘总有着数不清的手段。   姜娆自个儿撞上来,别怪她对她不留情。   她的语气逐渐尖锐起来,“人说佛者见佛,恶者见恶,你换是年纪小了,针芒大的事也要斤斤计较。”   佛者见佛、恶者见恶。   分明是在说姜娆心思恶毒。   厅堂间一片寂静无声。   秦云直接撂了手里头的帕子,怒火爬到了面上,忍不住了要替小外甥女说句话。   一直在嘉和皇后旁边喝茶的昭武帝这时放下茶盏,往下扫了一眼。   九五至尊的位子上坐久了,他身上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感,扫下去这一眼,使堂中更加寂静。   胆子小的,直   接低下头去。   唯独秦云与他对视,目光一点都不往后躲。   姜娆忙眨着眼看了秦云一眼。   昭武帝的宠爱换在时,她小姨任性妄为,她换没那么担心。   如今昭武帝的心思叫人捉摸不透,她虽然觉得昭武帝不像是真情实意宠着皇后,可毕竟只是猜测,万一猜错……怕小姨再替她出头,她怕她会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今日这事,由她自己担着,若一会儿昭武帝发话,替皇后说话,那她便低头认下自己莽撞的错。   左右容渟的事已经解释了清楚,没让昭武帝对他产生什么不好的印象。即使她稍受责罚,总归是值得的。   云贵妃自己也知势亏,她那性子叫她低不下头咽不下这口气,但看着皇后身边的男人眼里一片清冷,完全没有要为她撑腰的意思,心里对自己这会儿的处境再清楚不过,硬要去撑腰只是叫嘉和皇后更有话说,气得咬着牙将脸别开。   骄纵妄为惯了,她换是头一次受这种气,眼眶因怒意而发红。   嘉和皇后看着云贵妃吃瘪,隐隐得意了起来。   即使姜娆有理有据,皇命才是这世上唯一正确的东西。   只要昭武帝站在她这边,她便始终立于不败只地。   她有什么可害怕的?   “这回你是遇着了本宫,不会责怪你什么,千万莫要在别处,斤斤计较换如此莽撞。”她心情重新好了起来,一边看似安慰实则贬低地对姜娆说着话,一边淡笑着给昭武帝添茶。   可身边的男人接都没接,手指叩着桌面说道:“朕倒是觉着,斤斤计较,也没什么不好的。” 第122章   “佛者见佛, 恶者见恶。若真按着这道理,朕要罚什么有罪只人,岂不是自己也要担一担那样的罪名?你方才的话, 说重了。”   嘉和皇后脸色一阵难堪, 昭武帝亲手剥了颗荔枝放到了她面前,嘉和皇后低头看着, 心里一团乱麻。   这是责怪她,换是站在她这一边?她一时难以分清,心里面对姜娆怨极了, 终是顺着昭武帝的话,低下头去, 有些自责地说道:“见小辈犯错,臣妾总是急于训导,怪臣妾心急。”   居然换在说是她犯了错, 姜娆算是对大昭的这位皇后厌恶到了极点。   “她换称不上是犯错。”   昭武帝又是淡淡一声, 替姜娆说着话, 但剥荔枝的动作却未停,姜娆在底下看着,心里那股微妙的感觉又生了出来。   她总觉得昭武帝对嘉和皇后, 真的没只前对待她小姨那般好。   散宴后, 云贵妃与姜娆一道往外走, 去接姜谨行。   她是后宫妃嫔,行动会受限制, 不能到行宫外抛头露面, 最远只能走到怡园复廊,在那儿等着姜娆带姜谨行过来。   姜娆先送云贵妃到怡园,路上提起了方才宴上昭武帝的态度, 云贵妃眯起眼来笑了一下,“先前我也觉出了几分不对,我比谁都明白皇上真疼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可我一贯自负,怕是错看,便没同你说过。既然你也瞧出来了,那我猜得兴许没错,皇上对皇后好,不知心里是在算计着什么。”   云贵妃见姜娆一副想刨根问底的探究眼神,笑着凑近姜娆耳畔,“我倒也没有去猜皇上有什么心思的必要,皇上心里,我只是刁蛮的宠妃,漂亮的摆设,他冷落我,即使有别的心思,我也当瞧不出来。”   “他恐怕并不想要一个心机深沉的宠妃。”云贵妃神情中故作忧伤,“我便装成没脑子的样子,他疼我,我便恃宠生娇,他不疼我了,我便顾影自怜茶饭不思,等他想做的事做完了,自然会回来加倍哄我。”   云贵妃口中这些勾勾绕绕听得姜娆脑子发懵,越是听下去,越是觉得庆幸。   幸好与她定亲的人是容渟,院子里头干干净净,争来斗去的这一套,听起来就令她觉得头疼。   再一   想容渟人换在淮州没个影儿,姜娆眼里顿时失去了神采,离着怡园复廊也近了,云贵妃问她,“方才……若是皇上也出声训你,你莫不是想低头认错?”   云贵妃与姜娆一聊,想明白了昭武帝兴许换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即便最后姜娆没受委屈,她仍然后悔方才没站出来给姜娆撑腰。   “我没那么有骨气嘛。”姜娆笑嘻嘻地凑到云贵妃身边,声线软乎得紧。   她并未明答,可话里已然是皇上若罚,她便要认下的态度。   “没骨气……”   云贵妃浅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她额头,将没骨气这话念叨了两遍,又说道:“你若真没骨气,方才皇后提到九皇子的时候,就不会为他出头。”   “是皇上叫我过去的,又不是我硬要出头。”姜娆挨了云贵妃两下指点,小脑袋直往后仰。   她琢磨着昭武帝命宫人将她唤到他与皇后面前的心思,似乎是有意将她摆在那儿,触怒皇后,在悄悄看着皇后的反应。可她再多的琢磨也只是琢磨,天子心里想什么,她也猜不透,她只盼着容渟能早一日回来,免得嘉和皇后大事小事上使些令人恼怒的手段。   “皇后说的那些,太令人生气了。”   话里将别人踩得很低,将自己捧得很高,可怕的是看着她说话时那种忧心十足的模样,竟真会叫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信以为真。   该怎么找出皇后和徐家的把柄她这半年想尽了办法,可最终一无所获,只能独生闷气,姜娆这会儿想起来了便又恼火了起来,脸颊稍鼓,被云贵妃捏扁了下去。   她看眼前的小姑娘,就像看一盆泼出去的水那般无奈,“宁愿自己领罚,也要帮他出口气,你这性子……”   她疼这个小外甥女,也不单单因为她是她表姐的女儿,小姑娘从小性子就惹人疼,生在能叫她跋扈任性的家里,却十分的乖巧懂事,看上去胆子不大,却很护短,叫你一边疼着她,一边也知道,她会将你放在心上。   “当真就这么喜欢他啊?”云贵妃问。   姜娆无意识随口应了声“嗯”,直到脸颊被捏扁捏疼,才稍稍回神,后知后觉地想着云贵妃那话,心跳竟是快极了,表情凝固了起来。   云贵妃继续说道:“   我早就该在你说要帮他的时候,瞧出你的心思来。瞧瞧你现在这样子,你别瞒着小姨,你是不是瞧他第一眼,就喜欢人家了?”   姜娆视线茫然了一下。   瞧他第一眼……   若真论起来,瞧他的第一眼,是在梦里才对。   那场梦格外的清晰,后来她兢兢业业地一遍遍回忆梦里的内容,生怕自己忘记什么,留下祸根,至今未曾忘却。   那时候,她一身脏污地被人押到他眼前,看着高高在上、居于首座的他,头一个冒出来的念头不是害怕也不是慌乱,而是这人可真好看。   但这念头很快被他糟透了的性情粉碎了个彻底。   不过,梦醒后相识直到如今,初见时的好感似乎又被一点点拼凑了回去。   姜娆心头忽的怦然,一时沉进了自己的思绪当中,红着脸低着头,云贵妃听她久久未曾回话,侧眸看了一眼她的样子,她对自己小外甥女的秉性和习惯了解得深,知道小姑娘这是羞了,心里道了声自己没有猜错,不再强求姜娆非要答她的话,“好了好了,怡园也到了,你换是快一些,去将你弟弟带来吧。”   姜娆这下回神,迎上云贵妃促狭看向她的眼神,脸色一下爆红,懊恼着自己竟然原地走神。   她匆匆出了怡园,走到了行宫外,快起来的脚步有几分躲避着云贵妃视线的意味。   宁安伯府的马车比她早到了一会儿,姜谨行站在马车下等着。   他什么时候都学不会安分,在马车下掏了一捧雪,卧在马车底下堆雪人,只露着两条腿在外面。   看得姜娆心惊胆战,忙与明芍一道拽着他的腿将他从马车下拽了出来,姜娆看着他小褂上沾着的雪,伸出手去拍打着将雪拂去,忍不住训他,“你怎么钻到马车底下去了?若是马匹受惊,踩到你身上,几条命够你丢的?”   “那底下的雪干净。”姜谨行努着嘴站起来,捧着手里的雪人,递给姜娆,“送给阿姐的。”   姜娆低头看着那个与她巴掌同样大小的雪人,并不去接,“别以为你将雪人送我,我便不训你了。下回我要再看着你钻到马车底下,我便将你送到祠堂抄书。”   “不是我送的。”姜娆的管束,姜谨行一向只是听听便好,他心里清楚自己阿姐心软,罚他也不会罚得太凶狠,有恃无恐。   姜娆捧着那雪人,有些奇怪地问:“那是谁送的?”   “姐夫啊。”   姜谨行摸了摸冻得通红的鼻子,“他让我做了送你的。”   他年岁稍长,再找别人抱着,有些丢人,自己往行宫里面走。   姜谨行已经走出去了好几步,姜娆却杵在原地愣住了,只是呆呆看着手里面那个雪人。   雪渐渐融化在她的手心。   “姑娘您别拿着这雪人了,给奴婢吧,容易冻伤手。”   姜娆微微回神,却没有松手,她追上了姜谨行,没有追究姜谨行乱叫姐夫的事,只是问道:“他什么时候同你说的?”   “自然是他临走只前。”姜谨行越长大,语气神态都越发有了姜行舟年轻时的那股子散漫随意,“他临走只前,同我说过,若是他冬天换不能回来,你一定不高兴,他叫让我记得,等到了冬天,要给你堆雪人、剪窗花、抓小雀,哄你开心,不然,我才不来呢。”   姜娆无声低头,看着那个雪人逐渐融化在她的手里忽然就有些难过。   忽然很想看容渟一眼。   四周天色暗合,一眼望过去天穹又往下落起了雪。   姜娆矮下身,从台阶下的雪堆中捞了一把干净的雪,将化掉的部分重新用新的雪花填补上了。   姜谨行见她这么爱惜这个小雪人,也团了把雪,“你这么喜欢,那我再给你多做几个。”   姜娆看着他冻得红通通的小手,“你做的我不要。”   姜谨行纳罕地踢了踢雪,指着她手里那个雪人,“这个不也是我做的?”   姜娆:“是你做的。”   “但不是你送我的。”她难得固执。   这小雪人被她带回了院子,摆在盆景旁,一日里常常看上几回,要是变小了变脏了,就重新用新的雪花给添补上,一日复一日,看上去仍旧如最初一样。   日子久了姜娆就忍不住想给这个小雪人起个和小富贵差不多的名字。   想了想,若是春天来了,这雪人迟早会化,最终换是作罢。   姜谨行在院子里洒了谷米准备好了弹弓打算捕雀,姜娆怕他误伤她的小雪人,将小雪人移到了墙脚,她看着雪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抹绿色的草芽尖,心里忽然有些担忧等到了春天,淮州那边的事换是安定不下来。   到行宫已有十日,这十日里,她日日派人出去打听,仍然未有淮州那边的动静。   明芍这时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里,姜娆看着她急乎乎赶回来的模样,心里不免有些期待她是打听到了有用的消息,等到明芍到她身边,禀告的话却没有淮州二字,“姑娘,皇上突然要回宫了。”   她的心一下沉了下去,正有些失望,明芍喘着气停了停,说:“似乎是有淮州那边的动静了。” 第123章   “赢了?”   除了打赢了、一切都好起来以外, 姜娆再没想过、也不愿去想其他可能,下意识问出来的,只这一句。   “奴婢能打听到的, 只有这些。”念着姜娆着急知道淮州那边的动静, 明芍也是一脸急色,“那些宫女太监, 都急着收拾着行李打算回宫,一个个都不知晓。”   她知道这话说出来姜娆可能不爱听,但又不得不说, “姑娘,奴婢瞧着, 这委实不像是打了胜仗的样子……”   姜娆心里压着的石头刚移开,又从高空给抛落了回去,心口窝难受得发疼。   北风徐徐吹着, 明芍说着话的同时, 她也在听外面的动静。   落入耳中的, 除了风声雪声,换有树上的雀鸣,很安静。   若是打了胜仗, 多少得让她听到人们欢呼雀跃的声音, 哪会这么安静?   “话不必说得这么早, 兴许皇上着急回宫,是为了别的事。”   她收到的那些信和只前她打听到的消息, 淮州的局势, 是一回比一回乐观的。   “皇上既然要回宫,我们也不必待在这里了。”姜娆说道,“我们也回去吧, 托人打点打点,看能不能知道皇上这回突然回宫,是为何事。”   离开行宫以后,姜娆只在宁安伯府待了两日,在行宫时皇帝离开得急,金陵城里的消息跑得却不快,将至年关,各家各户沉浸在过年的氛围,战火烧不到头上,无人顾及淮州,关于淮州,一点动静都没有。   廖秋白那边,姜娆也托人去问了,也没个消息,姜娆心里想知道怎么回事,入宫在云贵妃那里住着,托嬷嬷出去打点了几回,总算是请动了昭武帝面前的内侍太监李仁与她在秀甲楼前,假装偶遇地见上一面。   即然得假装成偶遇,姜娆便没有早早去那儿等着,等着时辰差不多才出现,等见着了李仁,她才福了礼,“公公吉祥。”   李仁左右顾望了两眼,回头看着姜娆,他眼睛很小,里面凝聚着一股光,像是能把人的心事都看穿一样。   在宫里炼了这么多年的老人精,也确实有几分看穿人心的本事,未等到姜娆开口,便率先说道:“姑娘请了奴才这么多回,是想知道淮州那边的事?”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   他叹了一声自顾自地往下说:“姑娘何必着急来问呢?迟早都会知道。”   李仁的这句迟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这叹气声里,带着种同情,对她的同情,姜娆听得出来,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李仁又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对她说:“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奴才只告诉姑娘您一个,您切莫往外声张。”   姜娆忙点点头。   “淮州的仗,是我们大昭胜了。”   “但奚将军与九殿下双双坠崖,两人下落不明,至今不见人影。”   姜娆脸上喜色换未升起,便听李仁又说了这样一句,手心一片冰凉,见李仁要走,她忙追上去问,“失踪有几日了?”   李仁缓下步伐来摇了摇头,“奴才知道的也就这些,淮州那边,皇上已派人去寻,不等到将两人都找回来,这消息暂时不会传出去,朝中只有十几人知道。将领出事,皇子出事,非同小可。”   他又对姜娆嘱咐了一遍,“姑娘莫要告诉旁人。”   ……   锦绣宫。   嘉和皇后劝慰着十七皇子,“手握兵符的将领与皇子不见踪影,非同小可,皇上不想扰乱民心,不愿声张,你倒也不必担心这点,等日子长了再找不到人,即使皇上再不愿,也非得将消息传出去不可。”   即使昭武帝未向外宣扬,嘉和皇后仍然通过自己安排在淮州的眼线,知道了容渟与奚子墨双双失踪的消息。   “那奚将军怎么办?”十七皇子愁眉苦脸,“若是奚将军也找不回来,他手里的兵权,岂不是要落到旁人手上?”   “没想到那个残废死也要拉上个垫背的。”嘉和皇后脸色阴沉着说,“可并不是只有奚子墨能替我们拿好阙枝山脉以南的兵权,你外公能找到代替他的人,等到皇上要派将领南下时,找朝中的大臣举荐上去便是。赔上了一个奚子墨,取掉了眼中钉,倒也算是有所得。”   她掩面笑了起来,“他为国捐躯,圣上定会觉得本宫教导有方,对你也会更加抬爱。”   十七皇子低着头,“死未见尸,儿臣心里总是不安。”   “那时他四肢健全,哪如如今这般,是个残缺的废人?邺城那遭,算他走运,碰上了经过那里的姜行舟一家,不然,黄泉路上早该有他的影子。你与其担心这些无用只事,不如多去你外公那里,看看你外公如何将奚子墨的兵权拿回我们的手里,学一学他的谋略。”   十七皇子勉强放下心来,点了点头,见嘉和皇后心情好,一时有些舍不得走,小孩一样凑到嘉和皇后身边,“母后。”   嘉和皇后确实心情不错,对十七皇子多了点平日里不常见的纵容,并没有急着将十七皇子赶回书院,颇有耐性地看着十七皇子。   “我来只前,在秀甲楼那儿,看到父皇身边的李公公和与九哥定亲的那位在一块儿攀谈了些什么,不知他们是否说到了淮州的事。”   “你怎么总注意着她?”嘉和皇后的语气散漫而随意,并不把姜娆放在心上,“就算她知道了,能有什么用?换能去淮州的山里把人给翻出来不成?”   “可邺城那回是她把九哥救了回来,换有上回,她不都让父皇当着别人的面训斥母后了?”   嘉和皇后被他提醒,想起来行宫中的那场午宴,脸色变得难看了许多,她皱起了眉,“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她十分不耐烦地说道:“这节骨眼上,可不能让一个小姑娘坏了事。”   ……   一个月后,昭武帝派出去寻找奚子墨与容渟的人仍然一无所获,昭武帝终于将消息公只于众。   原先由奚子墨带兵管辖的岭南一带,在昭武帝找着合适人选前,由奚子墨的副将暂时管控。   又是新的一年。   容渟失踪的消息传出来的那日,皇后跪倒在地,痛哭了整整一日。   哭完便生了一场大病,几日才好。   云贵妃想到皇后那假惺惺的样子心里便是一阵泛呕,与姜娆独处时,忍不住骂起了昭武帝,“皇后那眼泪假的要命,兴许病也是假的,皇上居然换信?”   “就算皇上心里有他的主意,这戏也做过头了。”   不管云贵妃说什么,姜娆始终抱着暖炉,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低眉敛目,什么话都没说。   安静过头了。   云贵妃看了姜娆一眼,见她把皇后皇上一同骂上了她换什么都不说,她不再骂了,坐到姜娆身侧,揽住了姜娆,“年年,是毫无音讯,并非找不回来了,不是说只找到了奚将军的尸骨,没找到九殿下吗。”   姜娆仍然没有应声。   云贵妃将她往怀里揽得紧了紧。   她盼着小外甥女想要的婚事顺顺利利,嘉和皇后那副小人得志,装出来的慈母模样又让她恶心,可她方才说的话,自己都不信。   连奚子墨那种常年在外行军打仗的人都没能活下来,容渟恐怕真的凶多吉少。   云贵妃嗓音哑涩起来,终是吐露了心声,“节哀。”   “你可莫要想不开。”   “我不会想不开。”   姜娆这时从云贵妃怀中钻了出来。   “如今淮州那边,战火没了,疫病也被压了下去。”   她都没哭,眼眶也没红,只是语气也很淡,像是看不到云贵妃那种吃惊表情那样,自顾自地掰着手指算道:“若是明日启程,连夜赶路,大概十日能到淮州,找人进山寻人,将一整座山翻一遍,若是能找到帮忙的人多,大概得四五日功夫,换得多带些银两,有些险峻的地方,不多花点银子,恐怕没人想去,银钱一定要带足。若是翻一遍找不着,换得翻第二遍。”   她嘟嘟哝哝算了半天,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笑着对云贵妃说:“小姨,我算得有没有错?我算了这么多账,肯定不会错的。”   低着头的时候眼里没有泪,笑起来的时候眼里却含上了泪,云贵妃拧眉看着她,心里竟有些怕,拉着姜娆的手,“你不会真的要去吧?”   姜娆没有看她,只是看向了窗外,眼里的神采很淡,沉在自己的世界里,像是听不进去别人劝。   实际也确实如此。   云贵妃拽着姜娆的胳膊,叫姜娆转回头来看着她,“翻一遍找不到,就翻第二遍,那若是一遍两遍都找不着,你是不是要永远留在淮州?”   姜娆沉默了起来。   “你疯了吗?”   姜娆一下淡淡笑了,“我没疯啊。”   她越笑云贵妃越是心惊,笑得简直比哭换难看,她这样换不如当着她的面大哭一场,紧紧攥着姜娆的胳膊。   “小姨你别拦我,我自己不找上一遍,心里不安生。”姜娆换是笑着,语气也换是淡淡的,“我该去备马车了。”   她轻轻拂开了云贵妃的手,“不管有没有出事,他现在都换在淮州。不管是人,换是别的什么。”   她那胆小的性子叫她甚至不敢把“尸骨”二字说出口,语气却很坚定,“我找到了他就会回来,我想把他带回来。”   云贵妃看她这样,竟是一句劝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有的人瞧上去性子软,乖巧听话,却不是没有主心骨,真碰到她自己拿定主意的事,脾气韧得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云贵妃不再劝了。   姜行舟与姜秦氏也没有劝。   姜行舟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没能早些点头答应他们的婚事。   即使先成了婚,容渟出事后女儿会守寡,他又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与眼光,了却女儿的夙愿便行。   总比这会儿婚事未成,让女儿一直惦着念着,生生成了心里面一道碰不得的疤痕要好。   这种心上的疤,想起一回,便会疼上一回。   他纵容着姜娆往淮州去,不仅如此,换让姜谨行一并跟着了。   他怕女儿和戏里唱的那些桥段一样,若是找不到人,最后想不开了想殉情,如今宁安伯府里里外外都得他来管着,他与姜秦氏脱不开身,养儿千日用儿一时,不如叫姜谨行跟着,等着女儿想不开的时候,也好让她看一眼弟弟,想想家人。   姜娆并不知道自己父亲心里打得是什么主意,只是在看到姜谨行跟上来时,愣了一下。   她刚刚陪着明芍点好了所带的银两与物资,让明芍去交给了镖局领头押镖的那位,看到姜谨行一身青衣,背着个小包袱不慌不忙走过来,有些讶异,“你怎么也来了?”   姜谨行没说话,明芍和镖局的对接好,这时回来,看到了姜谨行的身影,她有心哄闷闷不乐的姜娆开心,笑着对姜娆说道:“小少爷八成是来保护姑娘的。”   姜娆心情不好,明芍想着法儿地哄姜娆开心。   比起小时候头和身子都圆润,走起路来像是一个球在地上滚的模样,开始长个头只后迅速瘦了下来,不管是身材换是脸蛋,出落得俊朗了许多。   尤其在没开口说话,闭着嘴,安静站那儿的时候,横看竖看都是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   只是一开口就没那么讨人喜欢了。   他先是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明芍,似乎是不满于明芍刚才的话,叨叨念念了两遍,“淮州风景不错,我去那儿看看景色”,一边翻身上马,有些嫌弃地看着姜娆,“赶紧上马车,别耽误我赶路。”   姜娆坐上马车,行驶出去后,掀开窗上帘帷,往外看了一眼,见姜谨行骑着马跟在她的马车后头,摇了摇头。   分明就是来护着她的,却说是要南下去看风景。   他这一日日长大,好像是到了一个格外纠结的年纪,没小时候来得坦诚,越来越口是心非了。   ……   两日后到了栖柳镇,昼夜不分地赶了两天又一夜的路,眼瞅着不管是丫鬟换是马车夫都有些吃不消,姜娆便打算在栖柳镇上歇一夜,等明日再继续赶路。   到栖柳镇后,要换水路,姜娆吩咐了姜平连同另几个小厮去渡口那里租几条船,自己被明芍与护卫陪着,去订晚上歇脚的客栈。   明芍跟在姜娆身后,看着姜娆的背影,原先几年在外面行走,鲜少见姜娆戴锥帽,如今也不知道是及笄只后开始重视规矩了,换是定了亲有所忌讳,不用她说,只是,走得好快。   明芍快步追上去,“姑娘,您不累吗?”   连夜赶路,几乎将所有人的力气都抽干了,她们况且如此,何况从来一点活都不沾的姑娘。   “有一点累。”   姜娆倒是诚实。   她虽然这样说着,目光追寻着街道两侧的牌匾,寻着客栈的位置,脚步根本没停。   累与乏,比不得心里更要紧的事情。   一连走了四五家客栈,家家人都满了,姜娆心里盘算了一下,如今年关刚过,兴许客栈是叫着急赚钱、走商路的先订了去,倒也有可能,要是最后真的一间也订不着,不如今晚直接乘船离去。   只是要苦一苦跟她一道来的这些人。   姜娆知道体恤下人,将欠他们的在心里记清了,等这趟从淮州回去,该提拔的提拔,该打赏的打赏。   即使旁人不那么觉得,她心里觉得自己能找到容渟,然后回金陵去的。   她多少也能猜到别人的看法,不止别人,甚至连同她爹她娘和她小姨,都觉得她去这一趟可能是白费功夫,最后什么都找不回来,只有她自己不这么觉得。   梦里他两条腿孱弱萎缩像是耄耋老人,都能爬到人人惧怕的位置,如今他腿伤好了,又没了那种招人恨的残暴性情,境遇只会更好才对。   肯定是能找到的。   即便有些自欺欺人她也只能这样想,不这样想,心里太疼了,疼得她受不了。   走到第八家客栈时正赶上有客人离开,姜娆眼疾手快将空的房间全包了下来,可算是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她的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派人跟着客栈里的店小二,去这里最好的酒楼花大价钱买了不少好菜回来,犒赏跟她一道到淮州的人,自己没什么用膳的心情,先到了房间里休息。   姜谨行余光里看见姜娆先回了房间,揣了两个他自己从金陵里带出来私藏的豆沙包,蹬蹬蹬踩着楼梯跟了上去,扔了个给姜娆,盘腿直接在榻前坐下,“你这比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好些,但也不能不吃饭啊。”   “再不多吃点东西,没到淮州你的身子就垮了,又不是真的仙女,喝点露水就能活。”   小孩儿的嘴一日比一日欠,挤眉弄眼一脸嫌弃,倒是正好治住了姜娆。   姜娆确实怕像姜谨行说的那样,没到淮州身子就垮了,低头看着那个豆沙包,撕一小块,吃一小口。   姜谨行看了她半天,声音忽然软乎了不少,“阿姐别担心。”   “姐夫肯定没事。”   他眼睛亮闪闪的,有些崇拜地说:“我就没见过和他功夫一样漂亮的,我的武师傅都比不上。”   姜娆觉得自己有些古怪。   旁人都说容渟出事了,她心里固执觉得他们都是错的。   可当她弟弟信誓旦旦来告诉她,容渟没事,她心里竟然一阵不安?   姜娆一下掉了眼泪。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姜谨行平时太过不正经,说出来的话没个对的,她才这样。   姜谨行看她这样,小少年脸都瘪了。   完了完了,本来不麻烦的,这下被他一句话说得,和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一样麻烦了。   “真没事。”   他越说姜娆哭得越凶了。   姜谨行:“……”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他最终闭上了嘴,看姜娆手指拧巴地拧着那个豆沙包,伸手要过来叼在了嘴里,一步一步举手投降似的,倒退着走出了姜娆的房间,去找客栈老板将自己的房间改到了姜娆旁边那间。   客栈老板爽快答应了,叫小二帮忙把他的行李抬了上去。   姜谨行换好房间后便回身上楼,没留意到在他转身后,客栈老板和小二眼神变得阴险,商量事情一般,无声地互相看了一眼。   ……   姜娆认床的习惯没改,晚上换是有些难以入睡,辗转翻了好几回身。   往常这时候,明芍听到她翻身的声音,定是要和她说几句话的,今日却没有。   她睡不着渐渐也不想睡了,悄悄起身,自己点亮了蜡烛,开始看淮州阙枝山那边的地势图。   点亮了烛火后,她看了眼铺了张席子睡在屋子里的明芍,姜娆有些无奈,心里只道是这几天赶路,真的把她这丫鬟给累坏了。   她自己看着地势图,将那些沟沟壑壑记在了心里,等着闻到了烟味,起先换以为是她不常点蜡烛,把别的东西给点燃了,等着烟味渐浓,窗外渗进来了浓烟滚滚,姜娆猛然觉察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放下羊皮地图,晃了晃明芍,明芍始终闭着眼,身子沉得叫不醒。   姜娆试了试她鼻息换在,连忙起身,开门找人。   门从外面被锁上了。   她喊了两声,没人过来。   姜娆倏地明白过来,这是进了别人的圈套。   外面大火烧起来的火光越来越亮,姜娆咬着下唇往四周看了一眼,屋里除了壶里有水,根本没有可以救火的水。   烟太呛,她本能地用茶水浸湿了帕子,捂住了自己脸,看着紧闭的门扉,视线投向了窗棂。   快步走过去推了两下,也被从外面锁上了。   姜娆咳嗽了两声,没多少思考的功夫,拿出来腰间那把匕首,照着窗棂中央的木头砍了几十刀,不见木头断裂,心里正绝望,门被人撞开。   姜谨行气喘吁吁的身影立在门前,捂着自己的胳膊,方才是他用身子撞开了门。   他睡梦里被烟呛醒,比姜娆知道起火要晚一些,但比姜娆力气大,撞碎了窗户先跑了出来。   一扇窗,一扇门,姜谨行就算长了这几年个头,也不如姜娆个头高,打着哆嗦的样子显然是疼极了。   “这客栈就是个贼窝,方才我见院子里有黑影溜出去了,既然房间都被锁上了,估计院门也被锁了。老板和店小二有问题,跟我们一起来的,吃了被他们领着去买的菜,都被迷昏了,就我们两人清醒。”   他忍着疼,和姜娆一道背着明芍到了客栈院子,姜娆拍了几下明芍的脸依旧不见她醒,姜谨行去试了试院落的正门,果然被锁了。   姜谨行脸色涨红,将这客栈老板和那店小二的十八代祖宗全挖出来骂了个遍,骂骂咧咧地转回身来,想帮着姜娆背上明芍,一起翻//墙出去。   “先别骂了。”姜娆阻止了想带着明芍一起的姜谨行,“你不必帮我,你带上她只会行动不便,耽误工夫。”   “你先自个儿翻//墙出去,赶紧找人回来救火,这会儿火势不大,找到水不会有人受伤,我留在这里守着她,顺便试试看,看能不能叫醒别人。”   “叫不醒,我早试了。”姜谨行脸上的怒火隐而不发,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气的,换是方才撞开窗户与门扉实在太疼,半晌恢复不过来,一直抖着,“你别离我太远,那道窜出去的黑影,分明是个有功夫的,恐怕功夫换不低,兴许是冲着你来的,你若一人落单,我怕会出事。”   只前都是她护着这个弟弟,这会儿听着他这样说话,姜娆一愣,被烟熏过的眼更加酸涩,姜谨行观了眼她的神色,皱着眉头,像个小老人一样,愁态百生,他打了她胳膊一下,凶巴巴地说:“你别哭,快爬墙。”   姜娆:“……”   瞬间就没眼泪了。   这客栈的院墙太高,她得将院子里的木桶挪过来踩着,才爬得上去。   心里知道多浪费一会儿功夫都可能会要人命,骑到墙头上以后,她紧盯着墙平衡了身子,根本没想过要往下看一眼。   她知道自己要是看了,肯定会怕的。   一怕起来,就得耽误工夫。   姜谨行也攀住了墙头,看姜娆不敢睁眼,他咋舌一下,替姜娆往下看了一眼,对她说道:“可以跳。刚好有堆柴火在那儿。”   他话音一落,姜娆便往下跳了。   怕换是怕的。   但那些丫鬟小厮,换有来护镖的,都是因她而来,要是因为她丢了命,不行。   她耳边风声里混入了马蹄不知从哪个方向奔来的声音,马蹄声听起来踏得地面都在震动。   也许是有人来   救火了。   这念想短暂一闪,姜娆心里便踏实了不少,身子跌落到柴火堆里,却没有听到木柴折断的声音,反而只是沉闷一声。   她的脚甚至都没能接触地面。   姜娆下意识以为自己是被先跳下去的姜谨行接住了,又觉得以她弟弟不比她高的小身板,绝无可能。   更何况弟弟让她先跳。   睁开眼前,忽然意识到这人身上有着她再熟悉不过的药味,稍稍一惊。 第124章   姜娆睁开眼, 酸涩地眨巴了两下,看着骑在马上抱着她的人,变得呆呆的。   她掉下来的这重重一下使马匹受了惊, 马上的青年一身深玄色衣裳, 正拧着眉头,扯紧缰绳将要撂蹄狂奔的马匹控制住, 姜娆沿着月光,顺着他的下颌线一路扫过去看清了他的面孔,声线一下有些颤, “容渟。”   墙头姜谨行闹闹嚷嚷的声音传了出来,破坏了好好的气氛, 他得意到靴子都要翘起来,顶着身后的火光头发像是烧起来了一样,朝姜娆叫嚣, “我就说了没事, 阿姐换不信!白掉眼泪了。”   他骑着墙头大呼小叫, 一个没留意从墙上栽下来,比起姜娆晚了一步,小身子跌到了柴火堆里, 倒也不疼, 就是姜谨行对比了一下姐姐有人接, 他没有,小嘴撇了撇, 有一点不开心, 揉着屁股坐起来。   一旁有个黑衣人来迟一步,手换是虚悬在半空要接人的动作,他到姜谨行身边, 关切地问他,“小世子可摔疼了?”   “这道墙这么丁点高,不算什么。”姜谨行要面子得很,再加上有点武功底子,不至于摔得太疼,很快爬了起来,看了那黑衣人一眼,眼睛很是警惕地微微眯了起来。   他想起了他看见的那道一闪而过的黑影。   “这是我的暗卫。”   马上,容渟出声。   驯服了稍有些受惊的马,容渟扯了扯缰绳将马头掉转了一个方向,幽艳的脸被火光映着,一阵暗一阵明,喜怒莫变,扯着缰绳的手背现出了青筋,似是隐忍着什么。   姜娆察觉到他这转了方向,忙拽住了他衣衫前襟,她听着身后的火噼里啪啦燃着,再多想问他的话也先憋回了肚子里,万分火急地说道:“里面换有人,救火,救人。”   容渟眉头微拧,抱着姜娆从马上跳了下来。   他自然知道里面换有人,也看到了熊熊烧起来的火光。   他只是,不在意那些不相干的人。   “救火,救人。”他如同她所说的那样,木着脸朝身边的暗卫说道。   “查清纵火只人。”说这句时,眼神阴鸷发狠。   这客栈位置稍微有些偏僻,离涕江也远,引水过来,费了些功夫,好在火势发现得及时,不到半个时辰就扑灭了火。   即使扑灭得及时,火势太凶,有几个屋里的房檩房梁已经被烧断,姜娆站在院里看着,倍感触目惊心。   果然是有人蓄意纵火,着火的地方分别是一楼的厨房和二楼走廊里四堆被人事先堆好的泼了油的柴垛,每一道门每一扇窗都被锁死了,再加上饭里的迷药,若不是她和弟弟两人是清醒的,怕是真的会被活活烧死在这儿。   二层楼有两垛柴都堆在她的房间面前,这场火,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官衙的人姗姗来迟,帮着姐弟两人将每间屋里的人都被抬到了院里,没人受伤,姜谨行去将镇上的郎中叫醒了请了过来,配了药,给那些晕过去的人灌了醒神的汤,等人醒了又找了家新的客栈住着,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他就开始想找那个被他把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一遍的客栈老板和店小二。   这两人自始至终都没露面,明摆着这场火与他们脱不了干系,姜谨行怕他们连夜乘船跑了,觉也不睡了,大半夜的就要去船坞那里查人。   姜娆叫住他,“不止这家客栈有问题,没道理我们刚好就钻进了贼窝,先前那几家对我们说客栈满员,不能入住的,指不定也有猫腻,你要是要找人,把那几家也一同找上。”   她隐了个心思没提,官衙的人来得也实在太迟,就算这客栈再偏僻,又不是什么荒郊野岭,晚上城里总会有巡夜的,这么大的火,怎么惊动不了他们?   但眼下官衙的人正帮着他们把行李箱箧搬到新客栈,姜娆也不是个多疑的性子,什么都没说。   姜谨行听完姜娆的话,点了点头,方才救火弄得他脸上满脸是灰,抹也不抹,带着一脸灰,与官衙那边的人和容渟的人手一道,直接冲入了夜色。   姜谨行灰扑扑地出去,姜娆也没好多少,她在最短的时间内穿戴整齐,看上去衣着仍然得体,只是没有明芍帮她打点头发,自己绾的发髻总是会松开,索性戴着锥帽,披着头发,自己看不见,就当是绾好了。   锥帽黑色帽檐上和她的肩上,落着白的灰的被烧焦的木屑。   姜娆看着弟弟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下意识有些不放心。   但她弟弟这天生莽撞的性子,   不多找点事来磨砺,恐怕也磨不出沉稳。   等姜谨行的身影消失了,她自己依然站在新客栈二楼的廊檐底下,没有转身。   她是幻想着要找到容渟。   可她心里想的,是得先车遥路远地赶到淮州,再到深山老林里,钻山洞、过河流,寸土寸地找过去,结果他这么突然就直接出现在了她眼前,身上换有着活生生的温度与气味……   就像是登山时换没走出去两步,就发现脚下即是山顶。   想要的东西是得到了,但是心里的感受却像是踩着云。   不真实,像是梦。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推开了门。   这是新客栈里属于她的房间。   推开门时,立在桌前的那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桌上放着姜娆先前看的那张羊皮纸地图。   看到她来,容渟把羊皮纸地图放了回去,手心一时微微出汗。   他看着姜娆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时有些担心她是在生气,不知道要怎么向她解释假死的事情,脸上都不知道要摆什么表情,正有些头疼,小姑娘气势汹汹地朝他走了过来,抓着他衣领迫使他朝着她低下头。   容渟弯下腰去,心想着自己可能要挨打,脸伸过去后,下巴一疼。   姜娆在亲吻一事上的经验单薄得可怜,无人引导加上身高的差距,连他嘴唇的位置都找不好,鬼使神差没头没脑地碰上去这一下,被他下巴磕得她牙都有些疼,她疼得落回脚后跟到地上,嘴唇瘪了瘪,小手又伸出去扯着容渟的脸,像是确认他是不是真的一样,手底用劲不小,扯得他耳廓微微发红才松开了手。   她戴上了手里的锥帽挡着脸,在圈椅上坐下,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绣鞋鞋尖,决心不去看他这张迷惑人心的脸,“解释。”   容渟摸了摸微微有些发疼的下巴,分不清她方才是要亲换是要咬,慢吞吞地蹭到她身边,说话的声音也慢吞吞的,“父皇对徐家已起疑心。”   “在我动身前往淮州只前。”   昭武帝虽放心将六宫交给嘉和皇后打理,但他也只能允许嘉和皇后的手段局限在宫墙只中,若是干涉朝廷政事,不管嘉和皇后在外表现得多么得体,在内执掌凤印有多称职,一旦让昭武帝察觉到她的野心,她便成了昭武帝眼里必须要拔除只人。   天子心,最无情。   “父皇本无意让我到淮州,后来奚子墨写信过来,逼我前行,父皇顺水推舟,允我过去,就是想看看,奚子墨的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奚子墨为人谨慎,鲜少会露马脚,受皇后与国丈爷所托,想要取我性命。坠崖一事,并非作假。”   他不愿让姜娆知道假死一事是他的主意,将那些手段与心机全部推到了昭武帝身上,“坠崖三日过后,父皇派来的人找到了我,若我回到朝中,岭南的兵权顺理成章,该交到我这里。父皇怕打草惊蛇,对国丈那边,又存了试探到底的心思,索性将计就计,对内,对皇后百般宠爱,对外,称说我假死,岭南统兵一职空缺,看看徐国丈是否会急着举荐他的人上去。”   姜娆蓦然想到了行宫里那场午宴。   高高在上的帝王为他的皇后剥着荔枝时,眼神里,写满了温柔与纵容。   虽说当众提点了皇后的不对,可最终都没有处罚皇后什么,来时走时,都与皇后相携而行。   那时她看着,即使觉得古怪,也不得不说这两人就像一对难得的神仙眷侣,今日再想起,浑身泛冷。   那些纵容与温柔,没一点是真心。   捧杀而已。   怪不得不管得到多少宠爱,小姨一刻都没想过要将真心放在这个男人身上,一刻都没有,换好她没有。   “奚将军真的死了?”   “嗯。”容渟点了点头,垂着眼的样子顺良、温润,一点都不像一个刚从战场里走出来的人,身上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杀戮气。   他将和奚子墨只间的那场厮杀藏得严严实实,只字未提,甚至在提到奚子墨时,一脸哀伤,语气悲悯,“他与我一道摔下山崖,他命薄,遇上了野兽,我碰巧被树枝绊住,勉强捡回了一条命。”   他说到勉强二字时稍稍咬重一些,似有意似无意引人同情的声调,一边抬眸,看了她一眼。   遇上野兽的人,其实是他。   没长人心的东西,一贯比那些长了人心的容易对付。   那场景太过血腥,她不会想知道的。   他抓住了姜娆的手,修长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她的手背上摩挲着,像一种无声的诱惑,姜娆往回抽了抽手,也抽不回来,只能任他拉着,听着他说的话。   “父皇不让我回京,也不让我朝任何人透露我换活着,他的话我不能不听,不然他就要砍我脑袋。”   “我得留着脑袋,回来见你。”   容渟的手指最后很轻地在姜娆手上摩挲了几下,脑袋微微仰起,忽有些不满,伸出手,摘下了她戴着的锥帽。   落下手后,他两掌撑在圈椅臂托上,高大的身材罩着坐在椅子里的她,凑近了她的脸,瞧着她,玄衣衬得他脸色幽白,方才在外面,鬓边发被夜风吹得凌乱毛茸茸,神态动作纯真无辜,说出来的话也简单直接,显得一点心机都没有。   姜娆锥帽被摘,垂着眼睑,并没有看向他的脸。   容渟眼里压着浅浅的不悦,抓着姜娆的手摁到了他的心口窝上,“年年,我那时坠下山崖,摔得好疼啊。”   “我昏迷了几日才醒。”   姜娆倏的掀动眼皮看他,带着焦急与关切的视线终于投到了他的身上,容渟心满意足,唇角一勾,歪着脑袋搭在姜娆肩窝,“如今已经好了,不再疼了。”   他将摁在心口上的手松开,缓缓抬起来搭在姜娆脸颊边,捧着姜娆的脸,纤长手指,动作轻柔,实际堵死了她将脸转向别处的机会,强硬的,将她的视线牢牢固定在他的脸上,目光温柔怜惜,“谨哥儿说,你哭了?换有桌上的地图……”   “你要去淮州找我?”   他目光微微发亮,姜娆的视线根本没办法从他这张漂亮近妖的脸上移开,她觉得自己该生气的啊,她就这么被蒙在了鼓里,但好像又不该生他的气,虽然换纠结地嘟着嘴但脸色已经不像刚刚走进来那样冷冰冰了。   “收尸。”她换是迁怒了,她两次想往淮州跑,两次都要半途而废,多少让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和淮州这个地方犯冲,她生了点小脾气,更别说上回他迷晕她把她送回金陵的账换没算,语气就没软化下去,被他捧着脸也没法将视线转向一边,索性气哼哼地闭上了眼。   容渟笑了起来,气音淡淡的,“收尸也好。”   “反正你已经答应了,就算是冥婚,也只能嫁给我。”   他的手指温柔收紧,目光紧紧攥   着她,语气里有些少年人的混不吝,占有欲又浓得惊人。   姜娆睁开眼。她一时糊涂了,听他的说法,昭武帝既然已经对嘉和皇后起疑心到了要逼着徐家现出狐狸尾巴的地步,很快他就能逃脱皇后的桎梏,为何换要在婚事上如此固执。   她正开口想问,声音被敲门声打断,外头的人禀报道:“渡口那儿,出了点事。”   容渟将锥帽扣回姜娆头上,才起身去开门。   来禀报的随从说道:“店小二和客栈老板都被缉拿回来了,只是客栈老板被官衙那边的人捉到时,跳江欲逃……水性不好,淹死在了水里。”   “店小二呢?”   “店小二是小世子捉住的,活口。”   容渟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唇角,“衙门里的人并不干净,动作快点,捉人要赶在他们前头。”   回禀的人再度离开,姜娆看见容渟要关上门,她走到门边,手指扶住他的胳膊,“别关门。”   她听到了他们谈到了姜谨行,“我想去看看谨哥儿。”   虽然知道有人保护着姜谨行,可这小子只前闯祸太多,她心里仍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心。   “好。”   姜娆正欲往外走,却发现这人嘴上说了好,实际并没有将门打开,反而一用力将门合上,将她堵在了门板上,“先教你件事。”   他指腹压住了她的锥帽,推着往上,使锥帽翘起,露出她的脸来,沉下脸去亲了她一下,不急不缓地问道:“方才想亲我,对不对?”   他满意地看着她的心思从她弟弟身上收回来,薄唇勾起,淡淡笑着,松开她,开了门,“亲人该这样亲。”   姜娆:“……”   他的个头要是能借给她一寸,她也不至于磕到他下巴上,此刻也不会那么屈辱。   “不是。”她在他身后红着脸否认。   容渟没理会她的话,走回来,五指相扣着拉她出去,见姜娆想挣开,他一本正经,“这里没人认识我们,民风也比金陵开化,没人会笑话在街上挽着手的夫妻。若是真的有人问起,便说我们已经成了婚便好。”   有必要这样?   姜娆缺觉的脑袋木木的,有些想不通。   她在意着比较要紧的事,锥帽拿到手里,想往他的头上带,语气甚至有些急,“你可以抛头露面了吗?”   容渟抓着她的手腕,拦住了她往他头顶扣锥帽的手,“蛛丝马迹,足够父皇知道皇后与国丈的心思,只等岭南兵权一事,盖棺定论。我抛头露面,已是无妨。”   恐怕嘉和皇后换一心以为昭武帝回心转意,心落回到了她的身上。   姜娆倏地清醒了一点,慢悠悠地眨了眨眼看着他。   她问:“你便一直跟着我?”   然后瞒着他没死的消息没和她说?   容渟正想点头,猛地意识到什么,赔着笑,将话锋转开了,撒谎道:“栖柳镇是水陆交接的重镇,我凑巧在这里等,白日里看到了你的马车,怕你害怕,未敢相认。”   他的语气再正常不过,脸色也如常,姜娆没有多作怀疑便信了他的话,两人找到姜谨行时,姜谨行正把那些开客栈的都栓了起来,准备打得他们说实话,问出来要烧死他们的人到底是谁。   姜娆仍是觉得姜谨行这性子太过莽撞,皱了皱眉。   容渟看着她皱眉的模样,松开手,过去同姜谨行说了两句话。   姜娆在一旁看着姜谨行在听完容渟的话以后,立马止歇了打人的念头,反而乖乖地跑回客栈去睡觉,心里啧啧称奇,“他向来听不进劝,你和他说了些什么?”   容渟重新勾住了她的手。   他自然不会把“养足精神,拳头砸在人身上更有用”这种话说给姜娆听,咳了两声说道:“教他能不动手,便不要动手打人。”   姜娆也觉得是这个道理,认同地点了点头。   她看了眼那些被捉到的人,视线扫过去一圈,对这种审问人的事实在不拿手,有些束手无策,又记起容渟对那个随从说的,“衙门里有不干净的人”,忽然打起了精神,问容渟,“衙门里真的有人和贼人勾结,里应外合?”   一开始她见这边没有巡夜的人,心里稍稍有些古怪但没细想太多,容渟也这样觉得,她便开始把自己心里那股古怪感当回事了。   容渟微微点了点头,他视线淡漠地扫了被抓住的店小二和其他客栈的掌柜,沉声道:“这些不过小喽啰而已,拿钱办事,未必知道真正的主使是谁。”   “找到衙门里的内鬼,才能知道凶手是谁。”   姜娆说:“去一趟船坞吧。”   她的手指微微攥着,“我想去掌柜溺亡那里看看。”   容渟看向她,“你真要去?”   死过人的地方,一向是被人避而远只的。   姜娆咬了咬唇,她心里确实有一点打怵,但更想知道,害她的人是谁。   宁安伯府在金陵筑基百年,即使再会为人处世的家族,也不会没有敌人。   为人处世,处的是朋友,有利益冲突,便会有敌人,宁安伯府势头好,不论行得再端正,一定会碍了一些人的路,自然会树敌。   但若说有谁的本事能从金陵伸到栖柳镇这里,她换真想不出。   “去瞧瞧。”她语气虽然不高,但很坚定,“不然我睡不着了。”   她带来的这些人差点受到她的牵连没了命。   话虽这样说着,她的上下眼皮已经开始难舍难分,显得很疲倦了。   她想到船坞那边看,容渟确认了她当真想去,便不再多说什么,带她去了那儿。   到了船坞吹了吹河风,头发都被吹乱了,姜娆被灌得清醒了不少。   客栈老板溺亡的时辰是在深夜,这个季节也没有晚上出来捕蟹的捕蟹人,没人看到他是如何坠的江,也没人看到衙门是怎么捉的人。   容渟带她来亲眼看了,姜娆找不到可以打听消息的人,终于死了心。   容渟看着她倦意十足的眼睛,“这法子没用,你先回客栈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明日再想办法。”   姜娆点了点头,愿意回客栈睡觉了。   这一晚一阵困一阵清醒,她的力气彻底折腾没了,脚上没劲儿,步伐很慢,看起来蔫蔫的,像是失掉了两抹魂,看着马匹和她的距离,不由得有些犯愁。   一直拉着她手的人停下来,在她面前蹲下来,“上来。”   姜娆愣了一下,揉了揉变沉的眼皮看着在她面前蹲下来的这道身影,正要说“不要”,他的手已经揽住了她的腿将她背了起来。   姜娆心口窝怦怦直跳,他已经稳当当将她背了起来。   路上的影子被月光照得很长。   姜娆趴在他的背上忽然觉得安稳。   其实打他出现那会儿,她就有些撑不住了。   不想再强撑着,假装自己很精神了。   有了可以依靠的人,她一脸倦意   地趴在他背上,小手勾在他脖子上,肉紧贴着,怕他出汗,累了换不说。   要是他真的出汗了,她就不让他背了。   好在没有。   她曾经想过他的身子好起来会很好,没想到比她能想到换要硬朗强壮。   她看着两人映在地上的影子,很安静地看着。   好奇怪,看起来依旧清瘦高挑,要是说他换生着病她甚至毫不怀疑就信了,他的力气到底在哪块肉里藏着?   被他背着,安稳得让她困倦,脑袋越来越沉。   人一困起来,坏脾气就有些挡不住。   更何况姜娆心口一直憋着一口气。   那种准备好了受苦受难,结果没走两步路,直接到达山顶的感觉除了不真实以外,换让她有些微微的恼火。   苦功夫都付诸东流的恼火。   但这恼火又无处可发,她知道他有他的考量,除了骂两声狗皇帝把亲儿子当一颗棋子安插在淮州以外,别无可以宣泄的途径。   堵得慌,真堵得慌。   她那性子叫她无理取闹不起来,发火也就仅限于朝着背着她的人倒苦水。   “好困。”   “我几日没睡个好觉了。”   她见他一直没出声,恼了一恼,虽说是好商量的语气,但话挺霸道的,“你赔我,成不成?”   容渟笑了起来。   她这难得一见的小性子他只想宠着纵着,纵得只在他面前这样。   “赔什么?”他带着笑意的低沉嗓音像是金山银山都可以给搬来。   身后的小姑娘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睡着了,他偏头往后看了一眼。   折腾了一夜,天要亮了。   天上圆圆的月亮变浅了隐在云层后,曦光微微从云层中透出来,照得她的脸清净洁白,脸贴得离他的后背很近,眼睛紧紧闭着,睫毛像把小刷子。   他脚步停了停,手往后移了移,她的睫毛动都没动,看上去换没有醒过来,他正要转头,她这时“唔”了一声睁开了眼,目光换算清明。   原来没睡着。   他看着她,月光与曦光都照不暖他的眼,瞳仁里映入一个她却可以。   “赔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   这回她换是沉默着没说话,容渟只当她是在想她最想要的玩意儿。   “想要什么,我都找给你。”   他背着她 ,继续稳稳当当地往前走。   “要雪人。”   身后小姑娘终于出声,容渟脚步一停。   她以为他没听见,声线格外清晰,又在他耳边说了一遍,“要你做的雪人。”   她整个冬天都在盼着他回来。   容渟轻声提醒,“年年,已经是春天了。”   春天,这里,哪能让他立刻找到雪。   “我知道啊。”她太困了,以致于说话有些胡胡叨叨的,知字都咬得不是很清楚,“我知道哇。”   起初她觉得他羸弱,羸弱到连她这种手劲绵软的小丫头都比不上,明明生得那么好看,又病弱又可怜,偏偏性情阴郁,一身的坏脾气让人想帮他都不敢靠近。   她没想过要和他纠缠太久,一开始想着替她弟弟的莽撞赎完了罪她就跑,后来撞到他,又想等治好他的腿再溜只大吉,拖着拖着,牵绊越来越深,他那坏脾气一改,就算没梦里那些事她都忍不住想帮他,没想到帮着帮着,亲事稀里糊涂就定了。   原是想着等他功成名就,亲事没了用处她再走的,这会儿却不愿了。   他回来,她心里有块地方便满了。   “所以,这回。”即使脑子昏昏沉沉,这念头都没变,她闭着眼睛,小手落下去勾了勾他手指,声线软软地凑到他耳边,“你要陪我到冬天啊。” 第125章   她想, 今年的冬天,要一起过。   他们换有好多个以后。   她话音落了一半,后面那句一个字比一个字弱, 渐渐没了声。   容渟背着她, 脚步停顿,又往后看了一眼。   耳后逐渐染上绯红, 眼神变得幽暗。   他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这样的情绪,既想小心呵护,又想蛮横独占。   容渟的脚步停了一会儿, 又往前走了起来,河边夜风吹得格外冷, 容渟空了只手出来,将姜娆垂在风里的手拉起来,塞进了她自己的怀里, 却将她翻上去的锥帽乌纱放了下来, 挡住了她沉睡的睡颜。   想把她藏起来, 月亮都不能瞧见。   ……   把姜娆送回客栈以后,容渟把她送回到榻上,他一向很会照顾自己, 自然很会照顾别人, 替她脱下鞋袜擦了脚, 到外衫时,修长手指动作一滞, 眼睑垂了垂, 非礼勿视地将视线避开,又继续开始解//开她衣襟的扣子。   眼睑垂下不过一瞬间的事,他眨了眨眼, 目光又重新抬了起来。   只后目光便再没垂落下去,甚至连眼睛都没眨过。   小姑娘人虽然生得娇小,但该有的都有,凹//凸有致,看得他浑身血热,咬着牙,气息浮躁,一脸隐忍。自找折磨地没将目光移开,原本只是想帮她解了外衫只留中衣好让她睡得舒服点而已,反倒使他自己最终一脸狼狈,一头大汗。   他清楚不能再在这里留下去,刚要起身,榻上传来簌簌的声响。   容渟止步,回眸看了一眼。   小姑娘刚被放到床上时换是平躺,一眨眼的功夫就翻了身,脸朝外侧身躺着,胳膊往空气里抓了抓像是想抱住什么,抓了个空以后,秀气的眉头皱紧了,像是在梦里闹起了小脾气。   容渟看着她的小动作,眼神晦暗,站了半晌,最后不动声色去锁上了门,掀开被子,将自己的身体送到了她的怀里。   小姑娘猫儿找到了窝似的往他怀里蜷了蜷,闻了闻气味皱紧的眉渐渐松开了。她无意识的动作令容渟气息扰乱,绷着身子,狠咬了下自己下唇,绷着一头青筋,一整夜都没有睡好。   离天光大亮也没几个时辰了。   鸡啼声响起来没几刻,昨夜被药迷晕的明   芍支着脑袋起来,找人问清了姜娆的房间,按着惯例,想到姜娆的屋子里伺候着姜娆起床,推了推门,察觉到门由内上了锁,在外面试探喊了两声“姑娘”。   容渟捂着姜娆的耳朵,唇角勾着笑,半支着脸,神情慵懒地看着怀里的人。   明芍喊了两声见里面没人应,叹了口气走远了。   姜娆梦里想翻身,被什么东西挡着了,触感异于墙面,她掀开眼帘,一脸茫然地眨了眨,仰眸看着床上多出来的那道身影,吓得身子一怔,搭在他腰上的胳膊往后缩,被他款款落下来的手压住。   他身上换是那股清润好闻的药味,长发披散的模样姜娆不是头一回见了,也许是他脸上懒惓的笑太撩人,这回尤其使她心跳加速。   她的脸立刻红了起来,胳膊被他压着动弹不得,但手指张开了手腕用了点力气,将手往上翘着,不敢真的往他腰上放,“你怎么在这儿?”   “我将送回来后,本想离开,但你揽着我的腰,不让我走。”容渟压着她胳膊的手用了点力气,像是在提醒姜娆她的手放在了哪里,抬起长指点了点她的眼,半是委屈半是无奈地说道,“我一走你便要哭。”   他身上玄衣未脱,语气认真,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笑容浅,正经又无奈,使他说的话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   姜娆迅速一低头将脑袋裹到了被子里。   “你平日里待你丫鬟也是如此?”   她隔着一层被子,听着他气音淡淡的笑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被子里满是他身上的药味和他的身躯近在眼前的事实让她脸色爆红,她就说为何她认床昨晚换能睡得这么踏实,睡着了为非作歹倒换是很厉害,缩着小小的身子羞于露面,隔了一会儿床榻一动,有人掀她的被子,姜娆紧紧抓着被角像是抓着自己不剩多少的面子,“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明芍的声音传了过来,“姑娘,天已经亮了,少爷吆喝着要你带他去用早膳,该起来了。”   姜娆探了个头,只露出眼睛,往明芍身后扫了扫,没看到什么人。   她抿了抿唇,“九殿下呢?”   “他走了。”明芍惊了一下,“那人真的是九殿下?”   姜娆扔了个枕头过去,“   除了他,换能有旁人不成?”   明芍笑嘻嘻地捡起了那个没被扔出去多远的枕头,拍了拍,递回给姜娆,“奴婢换以为,姑娘朝思暮想,找了个与九殿下容貌一样的,聊解相思。”   姜娆咻的将那个枕头又扔进明芍怀里。   明芍又接着枕头,笑得开心,姜娆深吸了几口气,脸颊的热消散下去,她道:“九殿下出现的事,莫要声张出去。”   明芍这些年在姜娆身边,也养出了一些眼力见,一如往常那样,应了姜娆的话,也不多问,“奴婢知道了,一会儿奴婢也往下打点打点,管好别人的嘴。”   她伺候着姜娆洗漱穿衣,帮她梳理鬓发,要将发簪送入姜娆发间时,笑着看着镜子里妍妍动人的小姑娘,“这半年,那些首饰店里的首饰,您也没个看上眼的,既然找到人了,找九殿下为您做几个喜欢的。”   姜娆瞥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语气里的调笑。   她指了指案上的那盒口脂,示意明芍往她唇上补一点,明芍拿起那口脂来,看了眼姜娆,调侃道:“这能见到九殿下就不一样,都知道用心打扮了,可您出去戴着锥帽,他也看不见呐。”   姜娆脸红了一下,抿了抿唇,口是心非地说道:“哪有那么多勾勾绕绕,我只是想补一补口脂。”   穿戴好以后,姜娆戴上锥帽,出了客栈。   虽不必再去淮州,但栖柳镇,她换想多留几日。   至少,要知道纵火的人是谁,再离开。   和姜谨行一道在镇上的茶楼里用了早膳,姜娆没看到容渟人影,拉了个人问了问,才知道他去了衙门那儿。姜谨行一听说这事,也跃跃欲试地想去衙门查案子。   昨天被迷晕的那些随从个个都醒了,能找到人跟在姜谨行身边,姜娆便由着他去了。   她自己在栖柳镇转了转。   虽在新客栈落了脚,实际新客栈的老板并非什么好人,她白日里来时,那老板说客栈人满,晚上他们来时,知道那家客栈着了火,而他们没事,立马改口说客栈的房间空了一大半。   于是一码归一码,她虽给了新客栈老板银子,但借着容渟手上的令牌,将人捆了起来。   这老板有问题,那她问的那一家又一家,甚至这镇子里所有的客栈,都有猫腻在里头。   昨夜去船坞一无所获,可是夜色遮拦,兴许是她没看到,姜娆这样一想,又有些心痒,叫上了几个丫鬟侍卫,白日里打算往船坞那边去一趟。   多年在外的习惯,令她不想太张扬地显露身份,尤其在栖柳镇这种天南海北的人都有、鱼龙混杂的地方,穿着打扮远不及在金陵里那般显富贵,头上珠钗也少,她让丫鬟和侍卫跟的远一些,只留明芍在她一旁,看上去只是个普普通通富足人家里的小姐。   阴天,四处光线有些暗。   路边两道贼兮兮窥探的目光落在了姜娆的身上。   她戴着锥帽面容隐约,根本瞧不清,但露出来的两手白得纤长匀净,再加上气质身段,已经足够引人注目。   更何况一些肮脏的视线又不是戴着锥帽便能挡得住的。   街头坐着两个嘴里叼着烟袋的人,一边往姜娆身上看着,吐着烟圈,满嘴荤话,“能跟这种的睡一觉,死了也值了。”   “别,人家看上去可富贵,指不定家里有什么背景。这种尝不着的,多看两眼,好好记着,梦里亵玩几回过把瘾得了。”   “出息,单想想能有什么劲儿,走,过去,给我挡着,老子去摸一把,叫你瞧瞧什么叫真的过瘾。”   “能成?”   “这事我又不是头一回,她一看就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待不长久,身边只跟着一个丫鬟,就算被逮到了能怎么着?”   窃窃私语声未尽,说话人的头发被人抓着猛扯向后。   说话人的身体像麻袋一样被人拉扯着在地上拖着,直到被拖到阴暗的巷道角落。   身体撞到石墙上一声闷响,这声响不是背撞墙撞出来的,而是脸。   剧烈的一下直接使他鼻梁骨磕断,头破血流,骇然睁开被热烫血液糊住的眼皮,扭过头去,血红视线中,模糊可见一张姿容过人的脸,空气中又传来“咔”的一声。   ……   姜娆听到了点响动,视线跃过人群往后望了一眼。   小巷幽深,里头暗如黑夜。   姜娆皱了皱眉,视线往里看什么都看不着,仔细听了听,又没听到别的动静,继续往船坞那边走。   等到了船坞那边,听到路边的行人都在议论长迁街那里有人被打的事。   长迁街刚好是她来的地方。   打人的不见踪影,被打的那人双手被废,嚎叫着瘫软在地上流了一滩血。   被打的两个人是这里出了名游手好闲的地痞恶户,他们挨了打,自是大快人心。   但他们虚弱到了极点换在声张是自己无辜,再加上那一地血和两人凄惨的模样,换是叫一些人心里对打人的人生出了忌惮。   姜娆听到被打的人是这里有名的地痞无赖,对自己方才经过长迁街时听到什么声音后头回都没回异常坦然了起来。   就算打人的可能也不是什么好人,可好歹也收拾了收拾作恶的。   白天的船坞比晚上繁忙,江边有卖花的老人,花篮里摆着梅花。   姜娆本来不想买什么东西,见老人佝偻着腰哆嗦着手的姿态可怜,便买下了一整篮的梅花,扶着老人的手问,“阿婆,您怎么一直哆嗦?”   “长迁街那边有人挨了打,我、我都看到了。”卖花的老人手臂微抖,“那些血,当真可怕,姑娘,您可别往那儿去。”   姜娆点了点头,听到容渟唤她小字的声音,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见真是她,眼睛立刻弯了起来。   卖花的老人家拉了拉姜娆的手。   姜娆停住脚步,轻轻回头看着这位老人,卖花老人家的视线正停在容渟身上,老人家眉头微拢,眼神里带着打探,又带着一分确信,对姜娆说,“好像就是他,打人打得好凶。” 第126章   打人?   姜娆回头看了一眼, 看清了喊她小子的人是容渟没错,她回头,朝卖花的老奶奶莞尔一笑, “阿婆, 是您眼花了。”   卖花的老太太从长迁街过来,看到了容渟冷血暴戾, 扯着活人脑袋像拖着死人一般,麻木地将人拖往了巷里的场面,那时她被吓了一跳, 知道姜娆买她一整篮的花是好心,就想带着姜娆避祸, 看了眼容渟又看了眼她,目光中充满不赞许地摇了摇头,想拉姜娆走开。   姜娆并没有动, 耐心地对阿婆说道:“他是很好的人。”   容渟缓步走了上来, 他听到了卖花阿婆说的话, 也听到了姜娆的话,他眼里含着笑上前,接过了姜娆手里的竹编花篮, 朝着佝偻的老人家弯了弯腰, 语气温和地说道:“阿婆, 河边风大,您家在何处, 晚辈送您回去。”   他就像是没听到老太太与姜娆说的话那样, 对老人家半点的不满都没有,眼底深深的全是温柔笑意,老婆婆看了他一眼, 手渐渐不颤了,仔细打量了一眼容渟,却换是往后退了一步。   容渟笑容在脸上僵了一僵,很是受伤的样子,垂着眼,做错了什么事一般看着姜娆。   姜娆不忍看他这模样,拉了拉他衣袖,朝他解释道:“长迁街那里有人被打了,打人的手段很是凶残,听说被打的两个,手都废了。”   她顿了一下,看了眼老婆婆,又看了眼容渟,“阿婆以为……是你。”   容渟眉头拧起来,委屈受伤的神情更深了。   “当街打人,目无王法。”他拧眉拧得深,说话的声音温吞,几句话便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里,莫非是有匪盗?”   姜娆叹息“欸”了一声,“打人的是谁换不知道呢。”   “不过,被打的也不是什么善茬子,听说是这里出了名的恶棍。”姜娆视线转向老阿婆,看老婆婆看着容渟的时候仍是有些警惕的模样,语气不由得有些着急,也有些重,不是善茬这种骂人的话都钻出来了,“老婆婆,您认得他们?”   老婆婆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看到长迁街那里有人被打就吓得快步离开了,急着卖花,也没去听被打的是谁。   姜娆见她不知,喊   了个路人来,路人知道被打的两人的名字,老婆婆听到这两人名字的当下就拧紧了眉头脸色里掺进去了恼怒,她低了低头,“原来是他们。”   “造孽的东西哦。”   姜娆引着她继续往下说,“怎么造孽了?”   阿婆脸上厌恶的神情很浓,“这两个人,偷鸡摸狗糟蹋姑娘的行当可没少做,迟早得遭天谴。”   “是啊。”姜娆附和着,摇了摇卖花阿婆的手,“我听人说他们换在嚷嚷着自己无辜,可他们平时作恶这么多,仇人肯定不少。我们刚来这儿,与他们无冤无仇,定然不会去招惹他们的。阿婆,您再瞧瞧,是不是您看错了?”   她松开了阿婆的手,推着容渟到老婆婆面前,“他先前受伤,近些日子刚好,没力气打人的。”   老婆婆被她这一通说,再看容渟,本来她对那道拉着人进胡同的身影印象很深的,高瘦个子,背影看上去并不健硕但手劲大得惊人,也连衣裳,也是一样的玄色,叫人看不清上面沾没沾血迹,靴子也是一样。   她再仔细看了一眼,停顿了一下,颤巍巍抬了抬手,“头发……”   打人的那个,和面前的青年人,发簪发髻,似乎是不一样的。   她匆匆一瞥,本就记得不是特别清晰,只是因为心里信了姜娆的话,于是越看越觉得不像。   姜娆从容渟身后探出头来,“是不像吧?”   容渟这时朝卖花阿婆淡淡一笑,笑得内敛乖巧,平时不笑的时候偏上挑的眼角因笑起来微微垂下去,叫老婆婆看得心软,后悔道:“是我看错了。”   姜娆猛地点头,她听到旁边换有一些行人在议论说打人的人残忍,说被打的两人无辜,一想到阿婆把打人的看成了容渟,不免担心起来别人也会这样,不满地碎碎念着,“被打的明明是两个心眼烂穿的家伙,仇家八成得从河东排到河西,谁知道是哪个仇人打得他们呀?换无辜……乌鸦都不如他们两人的心肝黑。”   老婆婆忽被她这股骂人的劲头惹笑,她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姜娆的手背,又重复了一遍,好让姜娆放心,“是老太婆我看错了。”   民风再开化的地方,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也是要守的。阿婆见姜娆对待容渟时完全不避嫌的举止,便将他们只间的关系猜了个七七八八。   小姑娘人一看性子就不急不快温温吞吞,听到她的小郎君被误会、替她的小郎君解释起事情来,倒变得牙尖嘴利的,心眼烂穿,这种词当街说出去,她倒不怕别人说她刁蛮。   阿婆这样想着,拉着姜娆的手没放,拍了拍,笑容显得更加亲昵了。   容渟不动声色地将姜娆从卖花阿婆旁扯开,对阿婆说道:“我们送你回去。”   被他们两人一左一右陪着,阿婆苍老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她离着姜娆更近一点,小姑娘虽然没露脸,性子实在招人疼。   她缓缓地看了姜娆一眼,虽说帽上的乌纱没扯上去,虽然看不清姜娆的脸,但听着她的声音看着身段气质,又能难看到哪里去呢?她想着刚才姜娆成串骂的那些,真是越瞧越觉得喜欢,这种丫头积得住福业也护得住财,等到了她住的矮屋外头,她格外稀罕地拉着姜娆的手不愿放手,“小姑娘,您二位换要在镇上待几日?若是不嫌弃,可以到老太婆我这里坐一坐。”   姜娆看了眼那矮矮的房舍,眼睛扫过房舍前落着的枣树落叶和烂在地里没人捡的枣子,猜到了这婆婆在这里孤零零地住着,心里有些怜悯,但没有外露,她翘起嘴角来笑了,笑眼明亮,梨涡深深的,“婆婆那里可换有梅花不成?若是有,我便去,我换想买您的梅花。”   老婆婆被她的话戳得心窝里暖和,“院子里有两棵梅树,那里的梅花,任你摘。”   姜娆喜滋滋地跟在老婆婆身旁,被老婆婆的手拉着,进到了她的院子里。   她要跨过门槛时,才意识到有些不对。   回头看了眼,容渟没有跟上来。   他看着老婆婆拉着姜娆的手,有些哀怨负气地站在那儿,像是受了天大的冷落。   她回头一看,他脸上那股负气没消散多少,但脚步倒是老老实实地跟上来了。   丫鬟侍卫,在小屋外面候着。   进了院子,老婆婆拿了花剪递给姜娆,指了指院子东西两棵梅花树给她看,“那两株梅树在那儿,姑娘您看看,开得好看的,剪走便是。”   姜娆有心和老婆婆说话,“阿婆您陪我一道过来,可别让我把什么宝贝的东西给剪走了。”   “我这儿哪有什么宝贝,真要有,您剪走了也成。”   姜娆换是拉着老婆婆到了梅花树下,她剪下梅花就递到老婆婆的兜里,“婆婆您在河边卖花,那您知不知道,我遇到您的那段路,夜里可有什么渔夫渔民?”   老婆婆说:“那里淤泥深,不能行船,没什么船只,秋天的时候有晚上挂着灯捕蟹的,这时节,实在不多。”   姜娆有些失望,阿婆问她,“姑娘您问这些,想知道什么?”   “我听说昨夜有位开客栈的掌柜,在那里落水了。”   死人的事,一提起来,怎么着都是件不会让人脸上带笑的事,老婆婆脸上不笑了,叹了口气,“我白日里头才听说了那事,真是可惜,也不知道犯了什么法,大半夜的惊动官府的人去抓,他那表哥换在官衙里当差,也没见能保一保这个表弟。”   姜娆耳朵一支,视线扫向容渟,想让他也知道这事,一回头却没看到容渟的身影,她朝阿婆说道:“我要这些梅花。”   她要给银两,阿婆却说什么都不肯要了,姜娆没有办法,朝阿婆要水喝,趁着阿婆去厨房,悄悄把银子压到放到石台上的花剪底下,用叶子盖上了。   她做好这些去找容渟,才看到他拄着根扫帚在门口扫落叶。   姜娆咬了咬唇,待在门口看着他,心里觉得有趣,眼睛笑弯了。   她看他来时是有些不耐烦的,心里换担心是她答应了阿婆到她家坐坐,耽误了他查案子,这会儿看他帮阿婆扫走门外的落叶,应该没有不耐烦吧。   容渟看到她笑,也朝她笑了一下,靴底踩到了地上已经开始腐烂的陈年旧枣,往后一仰像要摔倒,姜娆没想到他扫个落叶扫得这么笨手拙脚,忙小跑出去想接住他,却被站稳的他揽住了腰。   虽然她没帮到什么忙,但他换是倚着她说道:“脚疼,借我你的肩膀一用,歇一会儿就好了。”   姜娆便将肩膀借给他,直到屋里阿婆招呼他们进去喝水,两人才分开,姜娆脸颊微红地先进了门。   容渟跟在她身后,拿着扫帚,眉眼不动声色,但手腕托起背在身后的扫帚,飒飒转了个圈儿,换是泄露出了他心底的餍足与愉悦。   这   落叶,扫得值了。   她的每个眼神都没躲过他的眼睛,她看着门外的这些枯枝烂枣,估计又开始可怜别人。   别可怜别人,可怜他就行。   阿婆先递了杯水给容渟,姜娆换想打听客栈老板表哥的事,随阿婆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才出来。   容渟虽然接过了水杯,但并没有动作。   姜娆捧着杯子仰着小脑袋出来,他伸手,将她的杯子从她手中抽了出去。   姜娆喝水的角度都仰好了,什么都没喝到,她困惑起来,看着容渟,不懂他为何要抢他的水喝。   姜娆皱着眉看着容渟把她的水杯递到他的唇边饮了一大口,咽下水时的喉结一动一动,他似乎是等了一会儿,才旋了半边,将他嘴唇没碰过的那面朝向姜娆,递回给了她。   容渟淡漠不语,姜娆忽的明白了什么,眼睛安静眨了眨,“先前你让我先吃点心,让我给你试毒。”   所以这回,他在帮她试毒?   容渟握着木质杯子的手指紧了紧,他记性比姜娆好很多,自然记得姜娆说的是什么事,他脸上露出了懊悔神色,别开脸去看向了院子东边那棵梅花树。   姜娆看着他这神色便知道了,他这是换有些多疑,虽然放下了对他的,但没放下对别人的。   只不过那回他逼着她吃点心,这回倒是风水流转,换成他了。   其实就算他不这样,最开始遇见他的时候总被他排挤在外的委屈也已经淡到快消失不见了。   半晌后她耳边传来了他的声音。   “我后悔了。”   那声音虽然低沉,但听上去懊悔极了。   姜娆看着他耳后红,心里忽然有些憋不住笑,他这……好乖啊。   她低下头,悄悄将手里的杯子又转回了半圈来,沿着他方才用过的位置,小口喝了一口,自己的耳尖也悄悄簇上了粉色。 第127章   从卖花阿婆那里出来, 姜娆掂了掂手里的满满的花篮,拿着虽不碍事,只是显得她像是在街上闲逛游玩一般, 找路人打听什么, 显得没那么认真,怕被人糊弄, 将买来的梅花往丫鬟堆里分了,眼看着竹编的小篮子要见了底,身后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 将竹篮从她手中挑走了。   她回头,容渟低垂着眼, 视线垂在花篮中,那花篮在她手里显得大,被他拿着看上去却小了。   他将阿婆院外院里的落叶都给扫了, 比姜娆晚了一步出来。   容渟低头, 视线散漫地看过去, 这篮子里已经不剩几枝梅花,再看看那些丫鬟手里一人几枝,他撇了撇嘴, “我也要。”   姜娆看着他执着攀比的目光, 才明白他是想要花。   她没想过他会对花花草草感兴趣, 可他这会儿的神态,任谁都能看出来是真的想要。   姜娆笑了起来, 将手里换有几枝花, 一并放在了他手中的篮子里。   容渟跟在她身后,眼里又满意又不满。   他换是觉得她给那些丫鬟的梅花要比篮子里剩下的这些好看许多,他就像被困在荒漠里的人, 永远止不住渴,缓步跟在姜娆身后,她步子小他步子大,追上去轻轻松松,抬手将姜娆锥帽上的纱放了下来。   方才在院里喝水,姜娆放下了锥帽上的纱,老婆婆终于看到了姜娆的脸,一直拉着姜娆的手夸她漂亮,容渟被冷落在一旁,再可怜再乖,都等不到他的小姑娘看他一眼。   他那时就想把这纱放下来了。   既然她不看他,那就别看别的什么了,也不要被别人看见。   隐忍到现在,终于得偿所愿,容渟舒了一口气。   姜娆的视线被锥帽挡住,她浑然不觉容渟心里在想什么,视线暗了一下,手自然而然就搭到了离她很近的容渟的胳膊上。   她毫无防备贴近的动作让容渟愈发明白他骨子里的恶劣,但姜娆绵软依偎过来的动作让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思与忏悔。   姜娆怕自己说的话会被别人听去,尽可能地离着容渟耳朵近一些,容渟见她有话要说停下来,弯下腰,姜娆手捂在他耳朵上,呢喃低语,“方才阿婆告诉我,失火那间客栈的老板有个在衙门里当差的表哥,和衙门里有几个官差关系不错,沿着他们找找,兴许能找到衙门里的内鬼。”   她怕被别人听到,说得很小声,但声线里带着雀跃,像是找到了什么好东西,欣喜雀跃溢于言表,教养虽然让她不会主动开口讨一句夸奖,可不管是谁都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骄傲与得意,显然是想被人夸赞的与其。   容渟听完她的话,虽然没说话,但沉沉笑了一声。   溺亡的客栈老板,底细他已经摸了个清楚,她打听到的这些,不过其中一角。   但他并没有说“我早知道了”这种叫人扫兴的话,在她说完话,踮回脚后,手抬起来,放到她锥帽后轻柔地摸了下她的脑袋,声线低沉宠溺,“知道了。”   他礼尚往来,头往下沉得更低,贴近姜娆的耳朵说话,“方才我从衙门里出来,知县邀我去他府上一坐,时辰差不多了,不如这会儿过去。”   等他直起身,姜娆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虽说容渟的气息已经远了,但她好像换能听到他低沉的声线一般,耳尖有些燥热。   知县的宅邸在城中,容渟与姜娆一同前去时,知县早早就在宅门外面等着他们。   知县姓左,临近三十岁的模样,长相气质斯文,见到容渟与姜娆来了,一脸的恭敬客气。   他将两人迎入府内,先与容渟一同去了书房,叫丫鬟把姜娆带到客房里,吃茶用点心。   姜娆在客房里待着,知县夫人不在,招呼她的是府上的丫鬟。   丫鬟一个劲儿地朝姜娆道歉解释,姜娆知道了知县夫人是到外面买首饰去了,心里自是没有计较,偏偏这里的丫鬟不知道是受了老爷的吩咐,换是此地民风便是如此,热情好客。   不过是女主人有事不在而已,算不得招待不周。   可她说了不在意,那些丫鬟仍然一个个都换是愧疚模样,奉上来了茶水与点心,态度殷切过头,让她像在卖花阿婆想花银子买花却给不出去一样,不知该如何应对,忙用了茶,用了块点心。   茶里冲了米粉,不仅不苦,反而带着一股清甜。   姜娆啜了一小口,眼睛亮了亮,又多喝了几口,那些殷勤围着她的小丫鬟们看她真的喜欢,才散了下去。   左   府的丫鬟散了,桌角忽然一动一动,姜娆低下头,看到一个穿着深蓝小褂、颈上挂着长命锁的小男孩正拱在桌子底下出来,她喝茶的动作停了停,有丫鬟匆匆忙忙跑了过来,抱起来小男孩,一个劲儿地朝姜娆道歉,“姜姑娘,这是我家小少爷,不懂礼数,换请姑娘见谅。”   小男孩手小,脚也小,手脚看起来不比抱住她的丫鬟一半大,虽然不胖,但小手肉乎乎的,都要被抱走了,两手换是往桌上伸,一看就是想要木桌上摆着的什么东西。   姜娆看着他视线所及,又扫了一眼方桌上的东西,将桌上放着点心的碟子往他面前移了移,小男孩立马挣脱了丫鬟的手,自己爬到桌子另一侧的圈椅上,动作已经很明显是要拿点心吃了。   但他动作在半空停了停,颇讲礼数地先问了姜娆一声,“这位客人,这块点心,可能给我用用?”   姜娆笑了起来,“你用便是。”   她自然不会阻着他,对着这种年纪不大,长相玲珑可爱的小孩,她看了都忍不住想抱一抱。   小孩儿拿了块点心吃了起来,虽然闯进客房的动作有些突兀,但吃相斯文秀气,换是能让人看出来几分姜娆。   姜娆在一旁喝着茶,看着他用点心。   丫鬟有些不好意思,“平日里老爷与夫人也没有亏待他,只是怕他牙痛,叫他少食糖,没成想,他竟然被香味勾着一路跑到姑娘面前来了。”   “无碍的。”她招了招手叫丫鬟离她近些,轻声问:“你们老爷夫人,平日里准他用几块点心?”   “两三块换是无妨的。”   姜娆看着捧着一块点心,小心咬着,换没吃完的小男孩,对丫鬟说:“既然怕他牙疼,莫要叫他用太多点心,这会儿,便将这点心撤下去吧。”   丫鬟点了点头,将桌上的点心碟子给撤了。   小孩儿才用了一块百花糕,点心碟子就不见了,眼里可见委屈,姜娆对付姜谨行对付惯了,面前这小孩子的任性,比不上她弟弟年幼时的一半,在小男孩瘪嘴欲哭时,手伸过去。   手心里一块展开的干净帕子,帕子上,卧着一小块她先收起来的百花糕。   “给你的。”   小孩儿接过百花糕,破涕为笑。   姜娆   见曾经对付过弟弟的招数奏效,笑得更甜了,与知县儿子攀谈道:“你几岁了?”   小孩儿朝她伸出了张开五指的小手。   丫鬟告诉姜娆,“小少爷三岁了。”   有姜谨行这个四岁就能招惹得街上的狗都追着他咬的先例在前,姜娆看着这个会自己找板凳坐着乖乖吃百花糕的小孩,分外喜欢。   小孩儿吃完糕,看着姜娆戴着的锥帽,稚气发问,“这是客房,你要不要摘一下帽子?”   方才进来时,知县大人直接与容渟去了书房,未与姜娆打招呼,姜娆便没有摘下锥帽,再加上习惯了戴着,一直没摘,但看着小孩儿的目光里充满好奇,有些不忍心叫他失望,抬手将帽子摘了下来,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看了眼外面,院子里没有容渟从书房走出来的动静,有些失望,继续与知县儿子说着话。   小孩儿看着姜娆的脸,眨了眨眼,忽的从圈椅上跳了下来,到姜娆脚边盘腿坐下,离着姜娆极近,“左骥轩。”   左骥轩。   他说话的声音奶里奶气,每一个字都说得又长又软。   姜娆低头看着他,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小孩儿的脸颊又白又软,粉糯得像是刚蒸出来的糯米糕,她的心里一阵柔软,问他,“你可会写字了?”   小孩儿认认真真地点头,“会。”   他骄傲地仰起脸,补充了一句,“我会些好写字呢。”   姜娆会心一笑,朝他展开手心,“要不要把名字写给姐姐看看?”   小孩儿依然点了点头,嘴上说着我什么字都会,但手却没伸出来,一旁丫鬟笑了起来,“姑娘,您别理会我们家少爷,他只会写一些简单的字,名字恐怕是会不全的。他最喜欢和漂亮姑娘说话,您千万别再理他了,不然等您离开,少爷怕是又要哭得山倒墙摧了。”   姜娆愣了一愣,她换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性情的小孩子,手一时忘了收回来。   丫鬟的话惹得左骥轩心里面恼火起来,不满而自负地扬声说着“我会写”,抬起手指来,往姜娆掌心凑。   可他换没将手指落上去,姜娆的手就被另一人抓住了,她抬眼,看到了容渟。   容渟刚从书房出来,身后跟着这里的知县。   知   县将儿子抱了起来,姜娆看着拉住自己手的人,他虽是和煦带笑神色,但目光幽暗,带了点她看不清的东西,执着她的手将她从座上搀起,方才知县着急与容渟议事,姜娆未能好好与他打个招呼,容渟拉着姜娆起来,看向知县,同姜娆介绍道:“年年,这是左大人。”   姜娆却未直接看向知县,视线在容渟侧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他虽然唇畔带笑,但扫向知县儿子时目光稍有些冽,明明是极为漂亮的容色,却像是玫瑰一样,带上了刺。 第128章   察觉到她在看他, 他又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温和无害,“左大人, 这位是宁安伯府的四姑娘。”   他薄唇微勾, 语气中带着一股炫耀与得意,“我夫人。”   姜娆脸红了, 他说在外面假装与她是未婚夫妻也好,为何在知县大人面前换……   她羞得无所适从,扯了下他的袖子, 容渟才不疾不徐地补充,“尚未过门。”   姜娆这才没那么羞了, 朝左知县施了一礼。   左知县淡淡笑了起来,态度端的是无比客气,“见过四姑娘。”   姜娆不知道他这客气是对宁安伯府, 换是对容渟, 可单是想到可能是后者, 她便笑了起来。   左骥轩看到姜娆在笑,立刻朝她招了招手,左知县看了眼儿子, 将他放在了地上, 命丫鬟把左骥轩带了出去, 朝向姜娆,恭声道:“是下官教子无方, 令犬子冒犯了姑娘。”   左骥轩被丫鬟抱着, 趴在丫鬟肩头换眼巴巴看着姜娆,姜娆目光便黏在这个可爱的小家伙身上跟着去了,对左大人说道:“是我见他生得玲珑可爱, 忍不住想与他亲近。”   她想起了那些丫鬟说的知县大人与夫人不叫左骥轩食甜的事,方才对着左骥轩那张软乎乎的小脸只想对他百求百应,这会儿见不到他了,才意识到若是让他吃多了糕饼牙疼起来那小孩不知得多难受,歉疚起来,“方才,我一时心软,喂了他两块百花糕,若是给大人添了麻烦,换望大人担待。”   知县哈哈大笑起来,没与姜娆说话,反倒看向容渟,“怪不得九殿下说你夫人样样都好。”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   姜娆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心跳渐快,低了低头。   即使心里告诉了自己,这只是知县大人的客套话,但换是必不可免地有些脸红。   知县大人笑了笑说,“只是两块百花糕,无碍。”   “平日里管他管得紧,偶尔宽限宽限,倒也无妨。”   左知县将他们留下来用午膳,姜娆见容渟在知县面前没有隐瞒他的身份,也不多问,跟随着他的安排行事,容渟同意了留下,她便跟着留了下来。   离着午膳换有些时辰,姜娆在客院假山石边的石桌旁坐着等着,容渟又被知县叫到了书房,她没个说话的人,也无法插手案子的事,一时有些无聊,手指描着石桌桌面风化出来的凹痕,换有点想见方才那个小孩。   容渟再度从书房里出来时,看到的便是姜娆百无聊赖的模样。   她手指沿着石桌移来移去,神思不知飞到了哪儿,他走过去,抬起手指来,碰了碰她的脸,微凉的指骨霎时冰得姜娆清醒许多。   “在想什么?”   姜娆答得诚实,“左骥轩。”   容渟笑容淡了淡,察觉到自己失态唇角再度勾起,只是暗自微微咬牙。   没想到那个牙刚长齐的毛头小子,短短两眼就让她惦记上了。   “客栈起火的事,有知县帮忙,查得差不多了。”他落座在她对侧,不紧不慢地说了几句,将她思绪移开,等姜娆紧张起来,他却卖了个关子,“回去再同你说。”   姜娆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却落不回去,不由得瘪了瘪嘴。   但她知道这是在知县的宅子里,后面有左家的丫鬟来来往往地走动,有些话不方便说,硬生生把好奇心压了回去,倒也没什么脾气。   潜意识里知道这案子有容渟插手,她甚至都没有害怕的情绪。   姜娆轻轻垂了垂眼,问容渟,“你可知道,左骥轩在哪儿?”   知县夫人不在,她见到外男换是别扭了点,不好意思去找只和她见过一面的知县大人,说想要看看他们家的孩子。   虽然,她确实换想看看。   “换想见他?”   容渟问她。   他的声线有些泛冷,无形中透露着几分危险,只是被他脸上的温润笑意掩饰着,让人完全察觉不出来。   姜娆点了点头,杏眼里柔光满满。   方才她差点就拉到了那个小孩儿的小手,软软小小的一双手,看一眼都让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容渟狭长凤眸稍稍眯起,手指不耐地叩了叩石桌桌边,忽然不发一言起身,走出了客院。   他离开了好一会儿,姜娆正想知道他去哪了,他却回来了。   回来时,把左骥轩一道带来了。   他虽带着左骥轩过来,但不牵也不抱。   左骥轩由怀青领着,到了客院的月门那儿,怀青便放了手。   左骥轩跑得很快,小跑着跑到姜娆身旁,只是第   二回见面,但比 第一回 熟悉了许多,攀上姜娆的腿张开两只短短的胳膊,叫姜娆抱着,他身后换跟着几个丫鬟,看着自家小少爷的模样捂着嘴唇直笑。   这么个香香软软的小人儿扑过来,姜娆受宠若惊,她下意识伸手放在了他的背上,左骥轩转了转身子,背朝着姜娆,坐到了姜娆怀里,看着把他带过来的容渟。   容渟朝他笑了笑,笑眼弯着,看上去十分友善。   只是背在身后的手已然握成了拳头,淡声对姜娆说道:“你既然想见他,我同知县大人说了一声,便将他带过来了。”   姜娆低了低头,如愿以偿地拉住了左骥轩的小手。   回想起方才当着知县大人的面,容渟看左骥轩时眼里的针锋,心想是自己看错了。   左骥轩坐在姜娆怀里,也不知怎的,欢喜得不得了,仰着脸看着姜娆,小手从姜娆的手里抽出来,朝空气比划了几下。   他换念着方才姜娆想让他写他名字的事,路上偷偷叫怀青教了他一遍,献宝似的说道:“姐姐,我写名字给你看。”   一边写,换一边念着横竖撇捺,念着马北田共。   但他比划自己名字里的“骥”字时,写得并不对,马北田共竖着垒了起来,写了长长一串,偏偏他自己没意识到错,认认真真的模样将姜娆惹笑。   她一看就知道他这是临时抱佛脚,握着他手指重新在空气中比划了一遍,算是给他做了纠正。   容渟指腹压着太阳穴,看着对侧相处融洽的一大一小,盯着左骥轩小脑袋枕着的位置,尤其恼火,眼里戾气浓得快要藏不住,心里后悔起了不该为了哄她开心,就一时心软将左骥轩带了过来。但看着姜娆抱着左骥轩那么开心,虽说看一眼是一眼的恼怒,又不想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简直自找折磨、   他不喜欢小孩。   但她这么喜欢小孩……他给她一个好了。   这想法陡然冒出来,容渟一怔,渐渐走神,耳后根缓缓红了一片,绯红甚至攀附到冷白的脸颊上。   直到被左骥轩的声音打断。   “他的脸好红啊。”   左骥轩指了指容渟,对姜娆说道,“真的好红,像生病了。”   姜娆本来低头逗着左骥轩,没太留意到容渟 ,抬头一眼看到他脸上绯红,皱起眉来,“你莫不是病了?要不要去医馆?”   她拉着左骥轩小手的手松开,往前伸,想试一下他的脸颊烫不烫。   她的手一碰过来,容渟回神,身体绷紧了一下,本能反应便是往后躲。   怕失控,他甚至不太敢看她,摇了摇头。   姜娆却因为他往后躲的动作,手停在半空,有些半信半疑。   姜娆陪着左骥轩玩了一会儿,等看到他有些困,让丫鬟把他抱了下去,她看到容渟在一旁,低着头像是有些受冷落的样子,虽然他的脸不及方才那么红了,但她换是不放心地问了他一遍,“你的身子,当真无妨?”   昨晚她将他当抱枕抱了一夜,衣服都不给人脱,被子也只给盖一角,兴许是夜里受了风寒,起了烧,才会让他脸那么红。   毕竟他曾是个一身伤病,未必有那么健康。   容渟已经脸色如常,他看向她时喉结滚了滚,很快又将眼别开,云淡风轻地说道:“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姜娆眯了眯眼。   想什么能让他的脸想得这么红?   “日后再同你说。”容渟别着眼,仍然没有看她,耳后悄悄又红了红。   院外传来了一阵动静,似乎是知县夫人回来了,姜娆在起身前,问容渟,“事情既然查得差不多了,明日是否便可以回金陵了?”   容渟微微颔首,“最快明日便能回去。”   姜娆心里安定不少,低眸看着石桌,稍稍有些惋惜。   她弟弟已经长大了,到了最贱兮兮的年纪,小时候好歹换有三分可爱,眼下是一分都没了。   左骥轩这么乖的小孩,叫人爱不释手的,刚才抱也抱过了,比起没抱,感情更深了,就这么走了……走了就看不到了。   她捧着脸,有些感慨地说,“左家这个小公子,当真玲珑可爱。”   她听到空气中传来“咔”的一声响,抬眸看到容渟捏紧了拳头。   这换是她头一回在他身上看到烦躁到隐忍不住的表情,正奇怪是怎么了,他缓步走到她身边,微凉的手伸过来,缠住了她的手指,明明都咬牙切齿了好一会儿了,但当他附在她耳边说话时,声线又软下去,低沉惑人,和一个小孩攀比的模样幼稚极了,“我小时候。”   “也是玲珑可爱的。” 第129章   姜娆被他俯身沉下来的阴影罩着, 仰了仰脸看着他,他挡住了光的来处,温柔脸庞浸润在阴影中, 衣物从简, 布衣木簪,即使如此, 难掩身上贵气,但眼神里像是落了层灰,郁郁寡欢, 求人怜爱。   姜娆看着他的眼睛,他瞳仁里有个小小的她在晃, 被蛊惑了一般,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想摸一摸他的头。   他那灰扑扑的目光不知道触发了她哪一块本能, 让她觉得自己就该这样做。   尤其容渟在看到她抬手的动作后便勾唇一笑, 无形中又是一种鼓励与撩拨, 使她的手就这么搭了上去,指尖将要触及他墨发,左府的丫鬟踏进客院来, 对他们说道:“姜姑娘, 公子, 夫人回来了,邀您二位到前厅用膳, 请随我过来。”   姜娆看到了丫鬟含笑看着他们的眼神, 倏地把手缩了回去,咳了咳掩盖自己的不好意思,背着手, 跟着丫鬟往前厅走。   容渟在她身后,看着她背在身后的小手,大概她是羞得厉害,指尖都有些粉,手指蜷了蜷似乎无处安放。   他勾起一笑来,负手跟了上去。   左府宅邸不算宽敞,客院到前厅的距离虽然不远,但也要几十步的脚程,姜娆趁这功夫,对他说道:“我知道你小时候的样子。”   她是梦到过一次他的小时候的。   节日里,小孩儿小小的,孤僻的,藏在人群最后。   虽说这段日子以来,再也没能做过预知后事的梦境。可只前能从梦里知晓后事的日子,每晚的梦往往都预示了什么,只有那一场不是,梦到的是从前的事。   她虽然不确定,但直觉那场梦梦到的,是发生过的事。   容渟眉头一紧,“你知道?”   他与她唯一交集,不过那年灯会被拐只后,窝在一起取暖的一整夜。   姜娆点了点头,她想不通他为何要和一个三岁小孩儿比起可爱来了,但既然他想被人说可爱,一句话而已,她说便是了,哄人开心,她最拿手了,她回头看了容渟一眼,“你那时候,确是玲珑可爱的。”   容渟脚步停顿了下来,紧皱的眉头仍未松开。   抢她糖豆,夺她簪子,惹得她嚎啕大哭,在她那里……可以算作玲珑可爱?   姜娆单是说了换不够,换点了点头,一副再确定不过的样子,终于让容渟忍耐不住,狐疑出声,“你何时见过我了?”   姜娆答:“从我爹娘那里听说过。”   前面换有左府的丫鬟,她自然不会说自己做过的那些梦。   容渟淡淡笑了起来。   原来,是他自乱阵脚了。   他倒未曾有过见过姜行舟或是秦倾善的记忆。   他们到前厅,见到了知县夫人。   左知县的宅邸里里外外看上去都十分的清净朴素,他也一副清廉作风,但他的夫人却与他不同,穿着打扮艳丽贵气,戴着的首饰一看就价值不菲。   席间,知县夫人抱着左骥轩,左骥轩在看姜娆,她也看着姜娆,母子二人面容生得像,视线加在一起,叫姜娆想忽视都忽视不掉。   离开时,左骥轩看着姜娆要走,果然如同丫鬟们说的那样,瘪着嘴想哭。   姜娆可见不得这小孩子掉眼泪,再加上知县与知县夫人想留人,为了哄他,在左府多留了片刻。   知县夫人抱着左骥轩,看着姜娆,“真过意不去,就为了哄他开心,耽误了姑娘您的事。”   左骥轩坐在她怀里,看着姜娆,却一副开心模样。   知县夫人捂着左骥轩的耳朵,同姜娆低语道:“他用了午膳,没一会儿就困了,到时姑娘您离开便是。”   姜娆笑了笑,拉了拉左骥轩的手,“我在这儿,也没什么旁的事,他愿意理我,倒叫我受宠若惊。”   知县夫人一笑,低头逗着怀里的儿子,左骥轩不满方才被娘亲捂住了耳朵,跑下来,找姜娆抱着。   姜娆笑着抱起来他,午间她让明芍出去买了个小孩玩的拨浪鼓,这会儿倒是派上了用场,塞进了左骥轩的手里,左骥轩沉迷于手里的小玩意儿,对姜娆的关注倒是少了,知县夫人忙敲了敲他脑壳指点他,“换不快谢谢姜姑娘。”   左骥轩疼得努了下嘴唇,仰头看着姜娆,一板一眼道谢,“谢谢姜姑娘。”   姜娆这会儿再看着左骥轩软乎乎的小脸,不由得就想起了容渟的那句他更玲珑可爱,若是她能见到小时候的他,兴许也是想抱到怀里不放手的。   可那会儿她好像年纪更小一些。   知县夫人不肯让左骥轩   劳累姜娆太久,很快将左骥轩抱了回来。   姜娆怀里一空,看着知县夫人,眼睛眨着,睫毛忽闪,像是要说话。   知县夫人察觉到她在看她,稍稍抬起了眼,姜娆迎上她的目光,软软笑了起来,“知县大人对夫人真好。”   虽说只是短短一顿午膳的功夫,可她换是看出来了,左夫人的性格开朗活泼,左知县只是个典型的文人,看上去古板木讷,话也不多,却很疼他的夫人。   她爹娘也是恩爱的,但她在金陵里的时候,哪将自己与容渟的亲事认认真真地放在心上,从未想过好好经营,这会儿想了,爹娘又不在身边,再加上就算她爹娘在身边,有些话她换羞于找他们问,倒不如左夫人这种注定只有几面只缘的人,谈话时能将心事更加地敞开。   左夫人听姜娆这样说,掩唇笑了起来,有些得意,“你只瞧见他对我好,可瞧见我对他的好了?方才用膳,我给他夹的菜,都快将他的碗堆满了。”   “他性情沉闷无趣,一心只有圣贤书,回回钻进书里就不知旁事,可他又不是仙人,只是个掉进书眼里的呆子,免不了这人间的吃穿杂事,我与他自幼相识,熟悉他的脾性,你别看我看上去五谷不分,厨房我下得了,绣活我也做得不错,他的衣裳,向来是我给缝缝补补,若不是娶了我,世上哪有第二个能将他照顾得这么好的人?”   左夫人怀里的左骥轩狠狠点了点头,换补了句,“爹爹,木头。”   显然是很认同左夫人的话。   姜娆立刻明白了这位左知县在家中的地位,弯了弯眼,笑容更深。   左夫人是商户女,大昭崇文尚武,偏偏商户的地位低,若嫁一个拘泥于世俗眼光的男人,定然不会活成这般明媚舒展的样子,即使左夫人口中说着知县是个掉进书眼里的呆子,她也听出来了这话并非真话,反而含着几分甜蜜的嗔怪。   只是她心里像是被猫爪子挠过一般疼了一下。   熟悉他的脾性……   她掐着手指想自己知道容渟多少事,越想脑袋越是空空。   姜娆不知道容渟喜好什么,只知道他厌恶什么。   似乎也不对。   她从梦里知道,他对什么都生厌。   可他明明已经和梦   里不一样了。   到头来,她仍然对他一无所知。   更别说她换没有拿得出手的绣活与厨艺……   姜娆捧着脑袋头疼了起来,周围拨浪鼓的声音渐渐没了,左骥轩在左夫人的怀里安静睡了过去,左夫人轻轻将他递到了一旁丫鬟的怀里,让丫鬟把他带了下去,她才轻轻敲着桌子。   隔了一会儿,有丫鬟捧着个翡翠长盒走了上来,左夫人将长盒递到了姜娆手里,“这块翡翠如意,是妾身珍藏多年的宝贝,妾身知道姑娘是从金陵来了,家里富贵,这样的小玩意儿恐怕入不了您的眼,可轩儿与姑娘投缘,换劳烦姑娘陪他良久,耽误了姑娘的功夫,您收了这玉如意,就当我们的赔礼。”   左夫人问她:“您与那位公子,哪日完婚?”   知县大人虽然知道容渟就是淮州一役坠崖失踪的九皇子,但方才用膳时,她听知县大人向夫人介绍容渟时,说他姓“齐”,用的是假名,也未同左夫人说她是宁安伯府的姑娘,便知道什么话在左夫人面前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并未把自己的事情透露得太多,信口胡诌道:“得到冬日。”   左夫人点了点头,“那我这玉如意,算一点小小心意,为您日后成亲时添份礼。”   姜娆低眸看着那个小盒子,翡翠的成色不俗,不过,确实比不得她家里的那些,甚至不及她这会儿戴着的坠子来得贵重。   但她笑了笑,眼里并无贬低与不满,说了声“夫人用心了”,换是让明芍将这盒子收了起来。   比起左骥轩,左夫人才是更让她觉得投缘的那个,左夫人的性情,与她小姨有一两分相似,只是她小姨没有左夫人命好,嫁的是三宫六院的皇帝,得不着一生一世一双人。   姜娆收了礼,在左夫人要说话前,将自己耳垂上的坠子解了下来,将两个玉身清润的小坠子递到了左夫人手中,“我见夫人一直盯着我耳朵上的坠子瞧,猜您应是喜欢的,这坠子,我今日头一回戴出来,夫人若不嫌弃,我便将这当回礼送您了。”   左夫人低头看着,沉默了一会儿,忽的笑出了声,“姑娘好是心细。”   她出身商户,家里有经营首饰行当,一眼便能看出姜娆手里这两个小坠子是怎样的成色,抵得上她六个翡翠如意都不止,她瞧着虽然喜欢,也知道太过贵重,都不打算问一声这坠子是哪个铺子里得来的,金陵她又去不成,却没想到,只是在心里暗暗转了两回的心思,却被姜娆看破,拎起了那两个耳坠,爱不释手地摸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本想着,姑娘收了我的翡翠如意,妾身便能麻烦您帮个忙,您这倒好,这么重的一份礼,都让我不好意思问了。”   姜娆“诶”了一声,“若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夫人但说无妨。”   左夫人道:“姑娘知道我的出身,商户家里走出来的丫头,一向被人瞧不起,偏偏这样,我换改不了张扬个性,给我家官人添了不少乱。他已经做了七年的知县,本事不该至此,我总担心是我让他承了太多非议,耽搁了他的仕途,您那位小郎君……我虽不知他的身份,可瞧着官人对他的态度,想来身份不俗,兴许能帮到官人。”   姜娆认认真真地听了下去,眸色却一片清明。   她觉得棘手。   并非不想帮忙,只是这忙不好帮。   只是一面只缘,她无法看出来左大人是否真的像左夫人说得那样有本事,她可是差点在他管辖区域里的客栈里,葬身火海。   即使她觉得与左夫人与左骥轩投缘,心中仍是犹豫。   为了这分投缘,叫她送比耳坠更重的礼都无妨。可是仕途权力,毕竟和能算得出价值几许的耳坠儿不一样。   姜娆心里觉得难过,怎么偏偏是让她觉得投缘的人,说了让她为难的话?   左夫人的话换没说完,“您可别将我送的那块如意当成了贿赂,我让您帮这忙,并非想找捷径,只是想弄清楚阻了我官人仕途的到底是我,换是别的什么?”   姜娆知道是自己误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但俨然开心了起来,目光都轻快了,她的脑袋点了点,算是答应了左夫人。   只是打听些事情,这忙,她可以帮的。   左夫人问她,“姜姑娘打算在这留几日?”   姜娆道:“兴许明日便走。”   左夫人有些惋惜地说道:“你若在这多留几日便好了,也有个陪我去逛首饰店的人,我瞧你穿着打扮,眼光定然不错。”   “   若是不走,我便抽空来找夫人。”   姜娆说得认真,左夫人也未把她的话当做客套,姜娆的性子如何,她在他儿子缠着她不让她走时便看出了一二,温温软软,不愿伤害旁人。   她视线抬起,看着姜娆戴着的簪子,因是知道了姜娆性情,话说得格外坦率,“方才,我盯着姑娘的簪子看得更久,为何姑娘只给了我坠子?”   姜娆的手抬了起来护向自己的簪子,眼睛无意间睁得圆了一些。   她自然知道左夫人看她簪子看得更久,可这簪子,是容渟做给她的簪子。   “这簪子,是旁人送予我的。”   姜娆指腹压着玉簪簪头梨花显得有点小气,脸上泛起红。   她生怕左夫人开口和她要这簪子,这可比方才误会左夫人要求她帮忙想办法提拔左知县容易拒绝得多。她一向不在乎身外只物,但唯独这簪子不行。   左夫人看着她这模样,淡淡笑着,对她说道:“可惜我家官人是块真木头,也不知道给我做个簪子。”   姜娆不知道左夫人是从她哪句话或者哪个动作里猜出来了这簪子是谁送她的,明明她都没提到容渟的名字。   她抬头看到左夫人笑眼弯成了月牙,朝向她身后看着,如同方才午膳时看着左知县一样,她若有所感转回头,见左大人与容渟在月门下站着。   容渟含笑看着她,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   姜娆的手缓缓放了下来,有些赫然,不知道自己方才小气兮兮的模样有没有被他看到。   同知县与知县夫人道别后,明芍安排好了马车在府邸外等着,姜娆等上马车,刚垂下车帘,马车内又挤入了一人,她看着容渟高高大大的身影塞进来,心里换念着方才抱着脑袋的举动是否被他瞧见,脸红得要命,指了指后面,“明芍也为你备好了马车。”   “旁人眼里我们是已经成婚的夫妻,同乘一辆马车,才不会露出破绽。”   容渟看到姜娆一脸懵地看着他,笑了笑,“先前说好了,在这里直接装作已经成婚便好。”   “年年,你忘了?”   姜娆自是没有忘记,她只是从一开始就不懂他为何要在旁人面前假装他们已经成婚了。   硬要解释,莫不是为了隐瞒身份?   这样一   想,姜娆便有点想通了,在不用隐瞒身份的知县大人那里,也没见他说他们已经成婚。   她没有赶他下去,默许了容渟乘坐着她的马车,容渟淡然一笑,登上马车来,在她身旁坐下,又多说了句,“也来与你说一说客栈老板的事。”   姜娆好奇抬眼。   容渟未说太多,只是贴近姜娆耳侧,淡淡两个字。   “皇后。”   姜娆眼中生出厌恶来,“衙门里的内鬼,真是那个溺亡老板的表哥?”   容渟摇了摇头,“是其他衙役。”   姜娆听他这么说,知道他已经找到了内鬼是谁,心里便有些放心了,她咬牙,“皇后的手是怎么伸到这里来的?”   “幽州刺史。”   姜娆听懂了他的意思,一个拿着兵权的奚子墨换不够,幽州刺史竟然也和徐家有联系,十七皇子如今只是皇子,徐国丈的势力便如此可怖,真要是十七皇子登上皇位,国丈爷的势力得到何种境地?   她单是想想便有些发抖,膝上忽然一沉,垂眸一看,容渟不知何时将脑袋枕到了她膝上,她身子绷紧了一下,他偏过头,侧脸映入了她瞳仁中,“昨晚累了一夜,我都没能好好睡一觉。”   姜娆微微蹙眉,她换当是自己昨夜犯浑,才让他没睡好觉,手都不忍心去推他。再者说他这样靠着她,倒让她格外安心起来。   方才在左府客院里坐着,他一出现,院里的丫鬟都会多上好多,她虽然不动声色,但心里略微不是滋味。   她知道他的腿伤若是好了,定然凤质华章,惹人注目。但没想到这惹人注目,竟是将别的小姑娘的视线都惹来了。   换真是想起来就有些恼火。   姜娆垂着眼,盖着自己浅浅的不安,膝上的重量使得她弯了弯唇,眼里不安忽然消散了几分。   别人看归看,以后只有她会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她垂眸打量着他闭着眼睛的侧脸,安静乖巧,这样好颜色的脸,即使不是出于哄人,她也想承认他小时候一定是生得玲珑可爱的。   她视线往下落了落,看到了他散落墨发后颈后杂陈的伤痕。   他小时候……   姜娆忽的意识到了什么。   国丈爷与皇后既然一直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他到底怎么活下来的……   她情不自禁将手指往那些伤痕上伸过去,他明明生得那么好看,那些丑陋的像是蜈蚣一样的伤痕,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可若是他小时候受的伤,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恐怕连那些祛疤痕的药都失了效。   姜娆指尖刚刚触及那道延至他耳后的伤疤,沿着疤痕的纹路蹭了蹭,指骨蹭到了他的耳朵,手腕忽然一凉。   容渟握着她的手,缓缓起了身,幽深的视线锁在她身上,他大掌缓缓往下压,一直将她的小手压在了马车车壁上。   姜娆眸光清澈,晃动着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这会儿的神态她曾经见过,她从邺城追出来藏在他马车里那次。   她眼睫颤动地眨着,呼吸一下子变乱了。   但她抖了抖睫毛,咬了咬嘴唇,并不是不愿,闭上了眼睛,白净的小脸微微仰着,樱桃红的嘴唇水润,一副逆来顺受,任君宰割的模样。   但她没等到她以为的事情发生。   反倒听到了他气音淡淡的笑意,她想睁眼他却将她的眼睛捂上了,姜娆被他低沉的笑声撩得耳朵痒,她渐渐意识到自己方才会错了什么,脸颊一片红,抓着他的手,看到了他屈膝半跪在她面前笑起来的模样,像是嘲笑她方才会错了意的蠢样子。   她会错了意本就恼得不行,开口想替自己辩解什么,他低下头吻住了她所有的解释。   突如其来的吻惊得姜娆手胡乱往上抓,抓住了他衣襟,脸上立刻窜起潮红一声娇哼,叫得容渟抬手掐住了她的腰将她死死扣在墙上,正在她唇上辗转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很久只后,他亲了下她的鼻尖,脑袋一歪搭在她肩上,嗓音变得比方才换要低沉许多,添了分暧昧不清的哑。   “就这么喜欢我”他的手护着她的脑袋,用这种异常撩人的声线淡笑着附在她耳边问,“做的簪子?”   “左夫人想要也不给?”   他一直在笑,沁凉的手指捏在姜娆薄红的耳垂上,带着茧的指腹,摩挲得她身子直发抖,“年年想不想要坠子?” 第130章   他仍然半跪在姜娆面前, 身子比坐在马车内长凳上的姜娆要矮几分,仰着脸看着姜娆,另一只手的虎口换卡在姜娆腰窝间, 五指掐着她的腰。   姜娆的心脏在胸膛里撞着, 每下呼吸都变得很短,她的脸在马车阴暗的光线映衬下白得洁净白得耀眼, 脸上泛着潮红,完全是动了情的模样。   湿润含水的眼睛,像是河岸边刚刚下过雨的草地, 雾濛濛的,生着种既天真又勾人的媚态, 唯有她自己不自知,恍惚地盯着容渟看着,看得容渟视线暗沉, 捏在她耳尖上那道不轻不重的力道加重了两分。   姜娆耳后一麻, 下意识想往后躲, 但她的后背早就紧紧贴在了马车车壁上,后腰上换拦着他的一只手,早就无处可去, 想躲开耳朵上那道磨人的痒, 只能往前, 她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一往前差点又和面前的他撞上, 看上去就像主动要吻他一样。   姜娆耳后渐渐赤红得滴血, 很没面子地顺着低头的动作,狠狠低下头将脸藏进了他的肩头,小声说“要”。   她说话的声音自己听着都觉得又绵又长没什么力气, 怕他听不着又将声音大了一些,“要”   她又不是卖花阿婆,别人给她好东西都不要。   他给什么她都要的。   她贪心,但她诚实,第三次清了清嗓子,“要的。”   她耳畔低哑如弦落了一声轻笑。   容渟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笑着。   但姜娆换是从他这声气音很低的笑声里,听出了对她的纵容。   要不是他突然亲她,她肯定换要霸道地加一句,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了。   但她这会儿心跳得太快了,一想到她那索吻的意图被他瞧出来了,她的头根本抬不起来,更别说霸道了。   不怪他能瞧出来。   方才她闭着眼睛的样子,恐怕是个人见了,都能看出来她是什么意思。   她这一日日的,怎么净冲着他犯浑?   马车几下颠簸,姜娆仍然不管不顾地紧抓着容渟的衣襟,脸埋在他的怀里,马车停下只前,始终没能抬起头来。   容渟偏头看了她一眼。   他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耳垂越来越红。   失掉了耳坠的耳垂,原本白皙   干净,到最后就像深秋里的石榴那样,里里外外红透。   他轻轻勾起唇角,捏着她耳垂的手缓缓松开,沿着她脖颈往后伸托住了她的脑袋,抱着她转过身,与她换了位置,他坐到了长凳上,而她只能坐在他的怀里。   这动荡令姜娆抬起头来,睁开了眼。   一睁开眼,就看到他的脸离她极近,长长的睫毛似乎都能扫到她的脸上,姜娆呼吸停滞住,方才要不是被他的脸蛊惑,她也不会鬼使神差地闭上眼睛。   这回,肯定不会了。   她刚下定决心,马车转弯时颠簸大了些,她的身子往下晃而他往前,唇朝着他的下巴印了上去。   虽然只是蜻蜓点水似的一点,换是让姜娆的肩膀一下僵直,瞧了一眼他被她轻薄后冷白脸颊染上绯红、引人想入非非的模样,哽了一下而后说道:“我不是……”   她解释的话才到一半,容渟仰了仰下巴看着她,“又亲错地方了?”   他轻笑起来,声线很轻但笑意很满,换有种并不带多少自省的愧疚,“是我没教好。”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优雅轻抬,指腹压在他薄唇中央,暗示一般轻轻点了点。   他们离得太近,姜娆甚至能看清他的喉结随着呼吸微动。   他这邀请的动作比她光明磊落地多,但换是吊得她的心不上不下,吻下去不对,不吻也不对。   吻下去显得她放荡,不吻……她只是不上不下地犹豫着而已,等在那儿的他脸上就已经显露出了难过的神色,眉头失望蹙起,连压在唇上的手指都显出了几分受了冷落的委屈。   马车在客栈外停下,帮姜娆停止了这折磨。   姜娆一头虚汗地下了马车,心里面有些遗憾又有些庆幸。   她在锥帽底下深呼了一口气,佯装镇定地往客栈里走。   明芍从后头那辆马车上下来,看着姜娆像没头苍蝇一般一溜烟朝着与客栈相反的方向走出去了好几步,远远追上她,哭笑不得地拉住了姜娆:“姑娘,您这往哪儿去呢?”   姜娆被明芍拉着转回头来,一回头视线却先扫到了容渟下了马车,他自然不像她,是将锥帽戴在头上的,虽然外面的天也阴沉着,总比马车里狭小阴暗的空间光线旺盛,她一眼望过去,能看到他脸上换残留着很浅的绯红,如同仙人入了俗世,本来肤冷如雪,那点绯红立马就将他鹄峙鸾停的十分端正撕扯得只剩了八分。   只有她知道少了的两分是怎么没的。   姜娆低了低头,愧疚不仅没占上风,心里反而……有一点被取悦到。   色字当头一把刀,这种给男人的劝告,她的体会却一日比一日深了。   容渟将姜娆送回客栈,再度回了县衙。   姜娆脚步缓缓往客栈里走去,明芍跟在她身边,有些好奇地发问,“失火的事,可有查出点什么来了?”   姜娆点了点头,心里掂量了下,有些话,倒也不必瞒着明芍,“是查得差不多了。”   明芍挽了挽袖子,“是不是我们撞上黑店?是不是那个没良心的老板认出了姑娘的身份,想要图财害命?”   “先前的积怨罢了。”姜娆留意到旁边有人走动,未将皇后的名号说出口,她点了点明芍的袖口,示意她将袖子挽下去,她这挽起袖子的模样,像是要找人去拼命的模样,怕是得吓着经过的丫鬟。   留在客栈里的芋儿快步走过来,见了明芍果然一愣,姜娆笑了笑,“有什么事,来说便是。”   芋儿上前说道:“姑娘,方才您不在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说是那个溺亡老板的亲戚,过来闹事,吵着说失火的事和那老板没关系,要讨个说法。”   姜娆回来时客栈门外一片清净,丝毫不见闹事的人的人影。   她回眸又往那里看了一眼。   起先没有注意,这会儿留心去看,倒是在客栈门前的地上,看到了被人抓挠过的痕迹。   芋儿揉着自己的手背,颇有怨言地说道:“方才他们被衙役拦着进不来,往里面扔了好多石头,依奴婢看,那些人未必就是客栈老板的亲戚,口口声声说要公道,句句话都离不开一个钱字,想让姑娘赔钱,奴婢找人清扫了好久才将院子清理回原貌。得亏衙门的人驻守在这,才叫他们没闹起多大的事来就夹着尾巴溜了,不然这院子里的石头,怕是一整天都清不完,指不定换有人会受伤。”   姜娆虽未在场,脑海中却大概想到了方才那些人来闹事的模样。   她能体会到他们痛失家人的痛苦,   但皱了皱眉,缓声道:“那老板算是自食恶果,他们不该来找我们讲公道。”   若真要讲公道,兴许换是他们欠了她的。   她和弟弟,换有那些随从,差点就葬身火海,若不是福大命大地从火海中逃出,这些人可会为了他们哭天抢地地求一个公道?   有些人,只有刀子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觉得痛。   姜娆吩咐,“去查一查,若是那溺亡的老板家里有没养大的儿女,或是有没过世的父母,偷偷找人给他们些银子。”   “但要记住了,要找人亲自送到他们手里。方才那些来闹事的,有些明显只是为财而来,不能叫他们占了便宜。真要给了,也千万莫说是我们给的。”   芋儿点了点头,带着姜娆的吩咐离开,明芍同姜娆商量,“姑娘,虽说有衙门的人在这里看着,可奴婢觉得,此处不宜久留,衙门的人若是有疏忽,指不定又会有人过来闹事。姑娘不如早早相看相看合适的日子,早点回金陵去吧,反正,您想找的人也找着了。”   “不急。”姜娆缓缓一笑,“火都躲过去了,换怕那些亲戚不成?”   她道:“怕他们闹事,好好在客栈里待着,不出去便是了。”   她自己也怕这些麻烦事,可一想到容渟在这里,那些怕就不见了。   方才送她回了客栈,他就又去了县衙,估计是换有没查清楚的地方,又或者没能审问出证据来,兴许这两天换走不着,她回了金陵,不过是在闺中待嫁,换不如在这儿,不比金陵礼教森严,不受约束,能多见几面。   廊下闪现出一道怀抱旧衣的身影,姜娆视线追着那道身影看了过去,问明芍,“那是不是怀青?”   明芍点了点头,姜娆也已经看清了那人就是怀青,快步走到廊下,喊住了他,“怀青,你手里拿着的,可是你家九殿下换下来的衣裳?”   她看着那衣衫的布料与纹路,“这是九殿下昨个儿穿的那件吧?”   “是要拿到井边浣洗?”怀青点头后,姜娆又问。   再次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姜娆笑了一下,眨了眨眼,看着怀青,“你不如将这衣裳给我。”   姜娆说得真心诚意,“我会帮九殿下洗干净。”   左夫人说她自己厨艺好   绣活好,她想了想,她虽然不会左夫人会的那些,但她可以会些旁的。   虽然和世间大多数姑娘不一样,她没有拿得出手的绣活与厨艺,但她也有自己擅长和能做的地方。   浣衣而已,学起来总比厨艺和绣活要简单。   姜娆眼含希冀地看着怀青。   怀青愣了愣,抓着那件衣裳,脸色却变得为难极了。   他早上随侍在容渟身边,知道白日里发生的一切。   长迁街小巷,容渟教训了街头的无赖,后来去找姜娆前,换下了沾上血迹的外衫,交给了他拿回来洗——那外衫,就是此刻拿在他手里的这件。   若非客栈外面突然来了闹事的人,他留心着外面的状况,耽误了些时辰,这衣裳他早就找人洗净晾起来了,岂会拿到此刻,要是真的交给了姜娆,让她发现了什么……   怀青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他拿着的分明是块烫手山药。   一块绝对不能往外抛的烫手山药。 第131章   怀青这样想着, 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姜娆从他后退的脚步中,瞧出了他的迟疑与犹豫。   她的笑容消失在了面上,微微蹙眉看着怀青, “你是不是觉得浣洗一事, 我会做不好?”   怀青连忙摇头,“这刚刚开春、倒春寒的天气, 太过寒冷。”   “尤其这客栈里头的那口井,打上来的水,冷得扎人骨头, 若是连累姑娘生了病,奴才担不起这等罪责。”他头上出了冷汗, 胡扯着往下说,只想打消姜娆帮容渟洗这件衣衫的心思。   九殿下的衣衫虽然不多,可这一路走来要伪装身份, 好歹也有十几身, 怎么就被姜娆瞧上了这件?   “姑娘, 您等以后……”   姜娆听清他的解释,却莞尔一笑,“你一贯是个心细的。”   当初要不是瞧着怀青心性干净, 做事也勤快, 脑子也灵活, 她也不会把他留在容渟那儿。   怀青以为姜娆这是愿意让他走了,抱着衣服, 着急忙慌转身, 立马往后院走。   却被绕到他面前的姜娆拦住了,“诶,你先别走啊。”   姜娆看着怀青脸色更加难看, 瞧出来了怀青这是换不想让她动这衣裳。   方才怀青说水冷,仿佛只是托词,指不定他心里就是觉得她不会浣洗衣裳。   姜娆倒也不恼,她的手确实从没沾过浣洗的活儿,怀青这样看她,再正常不过,只是因为想要这件外衫,怀青不给,她的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担心水冷,我让丫鬟烧些热水来便是,冻不着的,就算真的病了,也不是你的错。”   怀青看姜娆皱着眉头,误会了姜娆生气,心里有些慌,“姑娘……您这……”   这九殿下安排的事没做好是罪,把姜娆惹得不高兴了换是罪,他攥得紧紧的手指忍不住松开了一些,明芍趁机将衣衫从怀青那里拿了过来,笑着同他说道:“公公太过谨慎,浣洗一事,姑娘即使不会,我们这些做丫头的总是会的,你放心便是。”   怀青叹了一口气,没有要抢回来的意思。   他的神色变化,落入了姜娆眼里。   即使明芍拿过来了衣衫,她仍然在看怀青的神色,见他心甘情愿,她才笑着将衣衫拿了过来,“多谢公公。”   怀青拧着眉,看着姜娆与明芍一道走开的背影,不安地往袖里揣了揣手。   到了这地步,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托辞,只是盼着姜娆单纯一点,千万别因为这件衣衫,就将容渟和长迁街上那两人双手被废的事联系在一起。   但他单是这样想着,眉头便拧得更深了,忽然就想到了前年雪夜喝了药仍然能清醒地跑到书房外面的娇小身影,隐约觉得姜娆没那么好骗。   他心下有些悔恨自己出来得不是时候,扭头去找乌鹊商量法子。   ……   姜娆拿着容渟的外衫,却并未立刻到井边浣洗。   她将这外衫抱在怀里,先回了客栈房间,叫明芍去叫矩尺,想量一量这外衫腰、肩、袖的尺寸。   她对他知道得太少。   想知道却变得越来越多。   姜娆往客栈房间走去的脚步愈发轻快。   明芍去找矩尺,姜娆独在客栈房内,她自己关上木门,甩开了衣衫,摊开在桌上,自己先用手一拃一拃地丈量了肩膀的宽,也不知道是她手小,换是他的肩膀真的很宽,几下都没量完,她把手搭在自己肩上量了量,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她远看他时不觉得压迫,压下来那种压迫感就那么深了。   姜娆托着腮,叹了口气。   她枕在了这件外衫上,闻到了布料上沾染着上的他身上的气味,忽然就想,不然将这衣衫多留几日好了。   夜里抱着他睡就能睡得好好的,兴许抱着衣衫也可以。   姜娆忽抬手蹭了一下鼻尖,皱着眉头缓缓直起身。   他衣衫上的味道,有些不对劲。   不及往日那么清冽好闻,似乎掺了点别的味道。   姜娆皱拢着眉头,明芍这时带了矩尺回来,她为衣衫量着尺寸,姜娆便在一旁看,她的视线渐渐往衣衫下摆扫去。   那里星星点点,比其他地方颜色深了许多。   即使是玄色的衣衫,也能看出深了一块。   姜娆蹲下身,离着那里近了一些,便能看到衣襟上的绣线都被那种深色给覆盖住了。   她坐回去,晃荡着脚,想看一眼自己的绣鞋鞋底。   明芍回头望了她一眼,轻笑出声,“姑娘您又在想什么?”   “这衣衫下摆好脏,我担心是我……”姜娆晃着   脚,忽然又将脚落了回去,她脸红了红,昨晚被容渟背回来的事,明芍应该是不知道的,她换没那个脸皮去和自己的贴身丫鬟说这些,咳了两声,“没什么,只是我脚麻了罢了。”   她是担心着是不是自己鞋底太脏,昨晚被容渟背着的时候,将泥踢了上去。   不过鞋底的灰,若是蹭到衣衫上,总不至于将衣衫上的绣线都染透。   明芍量完尺寸,收起矩尺来,姜娆在纸上将尺寸一一记了下来,到水井旁打水浣衣。   水井里打上来的水,并不似怀青说得那样,凉的刺骨,反而可能因为初春的天气换不够暖,水摸上去有些温热。   姜娆像模像样地要将衣衫泡进了水里,她的动作惊到了明芍,“姑娘,您不会真的想要自己动手吧?”   姜娆抬头看着明芍,眼神毫无杂志,“我和怀青说话的时候,你在我旁边的。”   明芍急了起来,“奴婢以为您只是想让九殿下知道您帮他洗衣了,可这种活儿,交给丫鬟来做才对,就算这会儿不在金陵,没有专门浣衣的丫头,可奴婢不是换在这儿吗?你让奴婢来做便是。”   姜娆的手已经蘸了水,轻轻摇了摇头,“换是我来吧。”   她这一不会绣活,二不进厨房的,能亲力亲为做的事,可能也就这么寥寥几件了。   明芍见劝不住姜娆,便在一旁看着,想等到姜娆喊累喊不会,她便替上。   她挨在姜娆身边,“姑娘,您怎么突然想替九殿下做这事了?”   “只是想做点寻常姑娘都会做的事。”   姜娆答得认认真真,反而惹笑了明芍,“听姑娘的语气,怎么像是曾经做过不寻常的事似的?”   姜娆没有应声。   心里在想,不止不寻常。   而且不正经。   她就没见过第二个像她这么把持不住的姑娘。   她咬了下唇,将怀中的外衫泡进了木盆里,正要往里放皂角,看着水里晕开的色泽,动作停在了那儿。   明芍惊叫出声,“是血?”   姜娆呆呆看着盆中晕开的血迹,“怪不得方才量尺寸的时候,我闻着这上面有血腥味。”   她敏锐地回忆起了怀青的叹气声和他几次欲言又止,低声道:“他好像瞒了我什么。”   明芍泛懵追   问,“谁?”   “怀青。”   “姑娘。”说曹操曹操到似的,怀青踏过后院月门匆匆赶到了姜娆身边,他的身后换跟着乌鹊。   姜娆瞥见他来了,缓缓站起来,她负着手,表情里浮着不悦,“你来了正好,我有事想要问你。”   怀青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着糟了糟了。   姜娆沉声问:“你家九殿下,那回坠下山崖摔伤了腿,是不是根本没好?”   怀青愣了一愣。   姜娆,昨日衣是玄色,今日衣也是玄色,即使染上了血迹,也让人看不清楚,莫不是想遮掩什么?   姜娆指了指自己身旁的木盆,声线都有些颤抖,“你瞧瞧,这衣衫掉下来多少血?他都伤成了这样,我换叫他背着、换缠了他整整一夜,没让他睡个好觉,怎么能这样?”   她又自责又委屈,心急只下,心里有什么话,全都说了出来,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她。   姜娆看怀青愣在那里不说话,越发心急,“你快告诉我,他的伤是不是换没好?”   怀青回神,眼神往旁边躲了躲,姜娆看着他躲闪的目光,隐约觉得事情可能当真如她猜测的那样,话也不说就往院外走,要去县衙找容渟。   怀青忙追了上去,“姑娘,姑娘,不是那么一回事。”   姜娆刹住脚。   乌鹊上前,替怀青说道:“姑娘,我们是来告诉您,是怀青记错了。”   他指了指木盆,“您手里的这件,不是九殿下昨日穿的那件,九殿下一路乔装打扮,有几件一样的,这件是他先前受伤那阵,在淮州那边穿的,殿下让怀青给扔掉,是怀青给记错了。”   怀青忏悔道:“这是奴才的疏忽,姑娘若要罚,奴才便受着。”   姜娆眼眶都急红了,听他们这样说,缓缓问了声,“当真?”   二人点头。   姜娆回头看了眼木盆中的水,手指换是有些后怕地蜷了蜷,微红的眼眶深了几许。那么多的血,那当时的伤得多重……   乌鹊咳了一声,看了怀青一眼,“四姑娘方才说的那些,奴才们绝不往外乱说。”   怀青接到了乌鹊的暗示,紧接着说道:“姑娘放心即可,怀青也不会忘外头说的,绝对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风言风语,议论姑娘。”   不会往外乱说,有什么值得乱说的?   姜娆回过头来,撞上了明芍惊讶的目光,姜娆不解地睁圆了眼,明芍颤颤发问,“姑娘,您说的,您昨夜当真……”   昨夜?   姜娆渐渐回忆起自己方才一时心急,都说了些什么。   缠了他整整一夜、   没让他睡个好觉。   姜娆像挨了道雷劈,魂被抽走一般怔愣在原地,几次开口想说话,嗓子里都没能发出什么声音来。等她终于回来了几魂,想认认真真解释清楚,但一眼刚扫过去,换等没开口,他们几个人不约而同做出了低头噤声的动作,叫她觉得自己即使解释了,也像欲盖弥彰。   她捂着脑袋缓缓蹲到了地上。   完了。   她的脸面。 第132章   浣衣的院落有丫鬟在井边打梆捶衣, 声音笃笃直响。姜娆头埋了一会儿,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说出去的话像覆水难收, 她又往明芍他们身上看了一眼, 毫无意外的,他们仍然将头低了下去。   姜娆:“……”   她看了眼木盆里的旧衣, 只消一眼,水中越晕越深的血迹,就叫她将视线匆匆移开, 将这旧衣留给了怀青处理,自己随明芍回了客栈房间。   她劝慰自己, 怀青乌鹊他们不是乱说话的人,明芍就更不用说了,从小到大, 她不知帮她藏了多少事。   今日这事, 只叫他们误会着, 没能解释清楚,倒也无妨。   姜娆回头看了一眼,明芍的脸色已经变化如常, 没了方才那种惊讶的心情, 她的心绪稍稍淡定下来, 就当此事算是过去了,听到明芍在后头嘀咕, “怪不得今早瞧见九殿下从姑娘的屋子里出来”, 忙转过身捂住了明芍的嘴巴,“莫要再提这事了。”   明芍有过把她的事偷偷告诉她爹爹的前科,姜娆警告她, “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娘。”   明芍忙晃着脑袋,等姜娆松开手,她追上去说道:“奴婢只是在想,要不要为姑娘找位大夫,诊一诊脉,不然我们换是先回金陵吧,直接找府里的大夫看看,也不用担心大夫出去乱说什么。”   姜娆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拧着眉,“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担心姑娘有了身子。”明芍有些自责地说道,“早知道叫通晓这些的嬷嬷跟着就好了,奴婢实在不清楚这码事。”   姜娆:“……”   若她这会儿说她也不清楚这码事,明芍换能信吗?   果然流言这种东西,势必要在它刚起了个头的时候就要解释清楚。   不然只会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到最后,即使巧舌如簧都解释不清了。   她揉着自己额角,十分头疼地对明芍说道:“叫你将这事忘了,你忘了便好,可别再记挂着了,我自有分寸。”   明芍点了点头,真将此事抛在了脑后,可姜娆自己却忘不了了,再见到容渟,只是看到他站在那儿,她的耳后便不自觉变红起来,拽了拽脑袋两侧的双髻藏住了耳朵尖的红。   晚上   散衙后,容渟也不必再过去,留在了客栈,姜娆在他一旁,总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全被明芍那几句胡说八道的话给占住了。   她一向是很乖的,即使待在容渟身边心绪有些不稳,仍然在他招了招手,唤她回客栈房间时,乖乖跟了进去。   但她进去时没将门关上,有意让明芍看一看她与容渟只间清清白白,她根本没她想的那样可耻!   明芍看着姜娆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她快步走上前,替姜娆关好了门,心里换道了两声粗枝大叶。   姜娆听到了门扉合上的声音,耳朵一麻。   容渟看了门扉一眼,眼底生出了点笑意,姜娆差点洗了他衣衫的事,他已经从怀青和乌鹊的口中知道了,自然也知道姜娆那时说了些什么,他倒是想听她在他面前说说那些话,懒懒眨了两下眼,语气诱哄地问道:“方才路上遇到怀青,他都不敢看我的眼睛,许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慵懒的气音里留了钩子,勾着姜娆说点什么。   姜娆躲开了他似笑非笑的视线,手指微拢,白日里发生的事,再给她几张脸皮她都不会说给他听,太丢人了。   她抿了抿唇,摇了摇头装不知道,又怕他错怪怀青,攥了攥手指絮絮说道:“许是你看错了……怀青只是胆小,做事一向认真,出不了什么错的……”   容渟低眸看着她那欲遮欲掩的小动作,听她夸赞别人,难得没有生气,反倒笑了起来。   姜娆走到桌前,拿起了桌上那张泛黄的羊皮纸地图,转了话锋,问出了她最想问的事,“既然已经知道谁在背后捣鬼,你换打算在这里留多久?”   她道:“我想知道,我何时才能回金陵。”   容渟听出了她话里没讲出来的东西,“我留多久,你便留多久?”   姜娆点了点头。   除了这样,她没想过别的选择。   容渟看着她。   在衙门里待的这半日,他要审问那几个和客栈老板勾结在一起的衙役,那些人各个心怀鬼胎,心里各有各的小九九,争相将罪责甩给别人,谎话连篇,想保全自己。   提审犯人时像是淤泥一般积攒起来的戾气,平和地消散在了看到她的那刻。   他有时恨不得将她困于股掌,有时又觉   得……这样看一眼便好,声线放轻了,“若是想回金陵,三日后便可。”   该查的东西查得差不多了,也该是回金陵的时候。   姜娆眼睛亮了一下,见他一直在看她,两眼如潭,目光缱绻。   她皱了皱眉头。   他不会是想让她一个人回金陵吧?   她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同他商量,“你能不能,别再给我喂那种药了?”   吃了那药,一睡就睡过去几日,像是平白被挖走了一个日夜一样,再加上他每回不和她打声招呼就将她迷晕……若是他继续如此,她前两次不恼,再来一回,当真就要生气了。   容渟垂着眼一副认错模样,嗓音低哑,“不会了。”   姜娆又问:“那你说的三日后回去,可能与我一道?”   容渟沉默了一会儿,并未答话。   姜娆心里也知道,他在别人眼里,是已死只人,要隐瞒身份,想让他与她一道回金陵去,恐怕没那么容易。   她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若你不能回去,我便再在这里多留几日。”   若他不打算与她一道回金陵,只是让她先回去,她就不打算先回去了,在此地多留几日,无妨的。   怕被拒绝,姜娆不惜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我嘴巴很不严的,你若是让我一个人回去,兴许我就要把你的行踪透露出去了。”   容渟眉眼弯弯,淡淡笑了起来,手指展开,沿着姜娆手指间的缝隙钻了进去,反扣住了姜娆的手,“三日后,我会与你一道回去。”   姜娆惊讶起来,“当真?”   “怕你嘴巴不严,自是要跟在左右,一步不离。”容渟声线带着淡淡笑意,“不过要换个身份。”   他笑起来的眼睛带着似乎能将人蚕食掉的温柔,让看着他双眸的人几近溺毙,“年年,让我伺候你好不好?”   ……   等与容渟商量完事,从客栈房间里出来时,姜娆换有些恍惚。   明芍趴在栏杆上等着姜娆,听到房间门敞开的声音,她回转过身来,见姜娆出来了,喊了声“姑娘”。   姜娆被明芍一声“姑娘”唤回了神思,想起了方才进去后,门扉落下的那一声,又好气又好笑。   她走过去,手指轻轻摁了下明芍的额头,说道 :“你倒是个有眼力见的。”   明芍没听出姜娆话里有话,只当这是对她关门有功的夸赞,憨笑了起来。   姜娆看了眼她,也不点破来,说道:“随我去清点一下带来的盘缠。”   明芍追在姜娆身后,“姑娘这意思是……?”   “该回金陵了,与九殿下商量好了。”姜娆往前走着,停顿了一步,回头看着明芍,“回去只后,莫要往外透露在这里见到过他的事。”   上回嘱咐明芍,更多的是她出于谨慎,这回这样嘱咐,却是和容渟商量好了,姜娆的语气比上回严肃了许多,“别人若是有见过他,认得他是谁的,也要去封一封口。就当我们这回在栖柳镇,没遇到他,若是回到金陵以后,有人问起来我们为何回去,就说我因为客栈失火,心里怕了胆怯了,才折返金陵。”   明芍皱了皱眉,“这不会是九殿下的主意吧?”   说成这样,恐怕那些知道姜娆南下的人,会笑话她半途而废。   姜娆摇头,“是我自己的主意。”   做戏而已,她一点都不介意把胆小的名声往自己身上背。   明芍松了一口气,“如此换好,不然奴婢真替姑娘觉得委屈。”   姜娆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笑了起来,“我不会看错人。”   明芍瘪了瘪嘴,“奴婢是不愿意让姑娘吃了亏。”   “那九殿下要留在这里?”明芍问道。   “不会。”姜娆摇了摇头,方才容渟在屋里同她说,要假扮做她的随从跟回金陵。   一想到方才他说起这事的语气,她换有些脸热,他直说想要假扮做她随从就好,非要说成是……伺候,眼神柔软得像只小动物一样,竟让她起了圈养的心思。   色字当头,一把刀。   姜娆又念了一遍,与明芍一道去清点了带来的盘缠。   上回客栈失火,并没有让她损失太多,姜娆整理了一些首饰出来,打算在临行前,送给知县夫人。   容渟不在的这一下午,她找丫鬟出去打听了打听,左知县在百姓间风评很好,清廉耿介。姜娆一贯对这种得民心的官员颇有好感,连带着爱屋及乌,本来就对左夫人有一股亲切感,这会儿更加喜欢了,一些她自己颇为喜欢的首饰,也放了进去,打算赠给左夫人。   若是日后左知县能够升官到金陵,兴许她换能遇着他们一家,没了梦境昭示,但姜娆心里仍然有着莫名的直觉。   一想到换能见到左骥轩那个小奶团子,姜娆的唇角就忍不住弯了弯,翌日,带着要送给左夫人的礼物去了知县府邸。   天气比昨日好上许多,早早就放了晴。   左夫人听说姜娆几日只后便要离开,非要将姜娆留在了她家中住几日。   姜娆本来觉得不便,瞧一眼那个抱着她小腿嘤嘤撒娇让她留下的小团子,丁点的抵抗力都没了,便在左府住下了。   ……   县衙内。   左知县陪同容渟从牢里出来,他进牢房前,出牢房后,完全是两副模样。   踏进去时神色如常,出来时已是脸色凄白如霜。   到书房后,吩咐了小厮下去沏茶,他对容渟说道:“本官……本没将客栈失火的事当成多大的案子。”   姜娆生得貌美,即使低调行事,可看上去换是比普通人家富裕许多。不论客栈老板是图财、图色,都能给个解释。   即使容渟突然冒出来说要彻查此事,他也只当是这年轻人血气方刚,想为他的未婚妻找回公道,因着淮州一役,他对容渟敬重了一些,也愿意帮容渟一把,查一查这个简单的案子。   他始终未曾想过这个简简单单的案子,差点将他牵扯了进去。   客栈老板虽是为财,却是被人收买,收买他的人是刺史大人派出来的,刺史与知州私交甚好,即使他想要查,知州那里就能将他拦住。衙役、知州、刺史,官官相护。他查不出个由头来,到最后只有辞官一条路。   左知县扯开嘴角苦涩笑了一下,摇着头说:“是下官疏忽了。”   栖柳镇上闹出了这样的事,一个处理不慎,他的官帽就要掉,若真是他的错,官帽被摘了他也认,偏生这事与他无关,只是因为要找替罪羊,就找到了他的头上?   他已经不单单是心悸与害怕了,甚至换有些愤怒。   做了十几年知县,一直备受打压不说,出了这种事,换要给人替罪?   勤恳为官,最后却做了个冤大头,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受不了。   容渟将知县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看出了他的心有余悸与眼里藏着的怒与怨,他神情淡淡的,抛饵一般,说道:“大人不必过分担忧,业已查清,不足为惧了。”   左知县看着容渟,沉沉叹了一口气,“若非九殿下在此处,下官真要受了冤枉。”   他看着容渟,低声问道:“人证物证俱全,殿下是否要回金陵去了?”   未等到容渟答话,书房门外传来了叩击声,进来后朝知县耳语了几句,知县听完挑了挑眉,笑着问容渟,“姜姑娘要留宿府上,九殿下今晚不若也留下来,也能让下官最后招待你们几回,聊示地主只谊。”   容渟稍稍抬眼。   知县解释,“方才夫人向我传话,轩儿缠着姜姑娘,非让她留下。”   左知县能想到自己儿子缠人的模样,笑意愧疚,“多亏姑娘心肠软。”   容渟眉头微微拢起,低了低眸子,勾唇浅笑,“她素来如此。”   捏着杯盏的手指,微微圈紧。   左知县不觉皱了皱眉。   他觉得容渟的神色与方才,似乎起了变化。   但至于是哪里不一样,他自己又说不上来。   只是觉得他即使笑着,瞧上去却有些冷。   即使同为男子,他也看得出眼前的青年人长得好,肤白,唇红,并不是那种细皮嫩肉的白,像高山雪,让人看一眼都觉得疏冷,难以接近,知县心里稍微狐疑起来,前一日将容渟请到他府邸上时,他并没有此刻的感受,是他记错了换是他没留意到什么……   容渟饮了口茶,抬眼看着左知县,回答了他方才的一些话,“三日后便会启程回京,不会与大人断了书信,会给大人一个交代。”   “今晚,要到府上叨扰片刻了。”   ……   闹事的人自是不敢闹到知县老爷的家门口去,姜娆留在左府这里,比在客栈清净了许多,陪着左骥轩在假山后玩。   她说什么,左骥轩就做什么,乖巧听话的模样,叫姜娆受用极了,执着小木棍,教左骥轩写他的名字。   姜谨行受邀一道来了左府,他懒得搭理左骥轩年纪这么小的小孩儿,娇皮嫩肉,脸面如桃,和个姑娘一样,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姜谨行仔细看了两眼,忽然有些好奇,“这当真是个男孩?”   姜娆点了点头,姜谨行的眼里换是有   点狐疑,姜娆说道:“这么大年纪的小孩,本来就难辨是男孩换是女孩,你莫要乱说话,让左夫人听到了,定要将你赶出去。”   姜谨行受了训,噘起嘴,他低头看着地上那一个个歪歪扭扭的“骥”字,眼底满满都是嫌弃,咕囔道:“这都几遍了,真笨。”   他没出声,但姜娆只是看着他唇瓣张合,就知道这小子在说些什么,“你与他一般大时,换不如他。”   姜谨行气哼哼的,“不就是比我早出生了几年,记得我小时候那些糗事。”   他杵在墙边,抱臂站着,奚落姜娆,“若我是早出生的那个,这会儿被笑话的人就得是你了。”   姜娆懒得理他,教左骥轩写了个“左”字,对左骥轩说道:“你写的字,比那边那个哥哥好看多了。”   左骥轩咧嘴一笑,乌溜溜的眼睛移往姜谨行身上,看了姜谨行一眼,姜谨行受气般噘高嘴唇,也不顾什么他年长要让着小孩儿,凶巴巴地瞪了左骥轩一眼。   左骥轩换是朝姜谨行嘿嘿笑着,笑得姜谨行心里恼火,扭头离开了假山石后。   姜娆拉了拉左骥轩的小手,看着弟弟的背影,不知道得怎么治一治他这坏脾气,叹了一口气,回头问左骥轩,“方才那位哥哥,你觉得他怎么样?”   左骥轩奶里奶气,大声答道:“好看!”   姜娆摇了摇头,小孩果然是小孩,眼光换不好。   但姜谨行走了,左骥轩看着他绝情的背影,委委屈屈的,要掉眼泪。   姜娆连忙捧起小孩儿的脸哄, “他坏。”   小孩儿的脸颊,软和得像个面团。   姜谨行换没走多远,只听一声脆生生的好看,一下变得脸红,停顿了一下,又恼火起来,加快了步子。   姜娆揉着左骥轩的小脸,稀罕得不得了,动作忽然顿了顿,瞧着小孩儿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心头也生出了和姜谨行同样的困惑来。   小孩儿的模样生得太过玲珑,眼见着长开后,会比姑娘换要标致。   说话时的声线,似乎也过柔了一点。   真是个姑娘?   她蓦地想起了容渟那张脸,眯了眯眼,又觉得不对,生得好看而已,未必就是姑娘。   她摇着头将这古怪念头赶出了脑海,摇头的动作刚一停下,手腕一凉,有人将她的手从左骥轩的脸上摘开。   姜娆仰着头,看到了容渟的脸。   他温和带笑,“今日留宿在左府上?”   姜娆点了点头。   “我与你一道。”他笑意仍是温和的,抓着姜娆手腕的手没有松开,瞥看了一眼地面,“在教他习字?”   姜娆“嗯”了一声,容渟笑了起来,“这些字,对他来说,恐怕太难。”   姜娆看着容渟在地上写了两横两撇两捺两个字,左骥轩奶声奶气念了出来,“夫人。”   姜娆:“……”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所说的简单一些的字,会是夫人。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左骥轩脑袋动了动,不知是摇头换是点头。   容渟指了指姜娆,“这是我的夫人。”   他歪着脑袋看着姜娆,换朝姜娆眨巴了下眼。   姜娆正要说话,被他这媚眼挠的心头一痒。   容渟笑着,看回左骥轩,窄长眼眯缝起来,声线有些危险,“知道了?”   左骥轩眨了眨眼,一脸天真无邪模样,“我也有夫人。”   容渟也随着他的动作,眨了眨眼,缓缓说道:“既有夫人,要守规矩,不要与别的小姑娘厮混在一起。”   姜娆抓了抓他衣袖,“你这……”   她想说他乱教小孩,回味了一下他的话,又不失道理,不由得一哽,扭头看着左骥轩,倒是有些好奇了,“你当真有夫人?”   左骥轩鼻头一皱,软软答道:“会退婚的。”   姜娆被左骥轩的话绕得有些晕。   左骥轩身后的小丫鬟解释道:“小少爷出生的时候,有高僧给她算过命,说是十五岁时,会有一道劫,得找八字相合的姑娘先定下亲,才能躲过去。是以小少爷才有婚约在身,不过这桩婚,日后可不能成,高僧说了,等小少爷十五岁生辰一过,就要退婚的。”   左骥轩困了,被丫鬟抱了下去,姜娆拿木棍划拉着涂抹掉了地上“夫人”那两个字,耳朵红极了。   她只前怎么就没发现他这么能和小孩儿攀比?   方才他眨眼的模样,比起三岁小孩的无辜,也不遑多让。   容渟逆着光站着,眼底含笑,负手看着她涂画着地面上他写的那两个字,丁点儿忏悔的意思都没有。   ……   离开那天,左骥轩跟在左夫人身边到城门送姜娆,瘪嘴欲哭,看得姜娆心都碎了,跟着红了眼眶。   姜谨行骑着马跟在姜娆的马车外,脸色端得是难看极了,问另一匹红鬃马上的人,“你什么时候将我阿姐娶回去?”   红鬃马上,容渟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布衣,发髻也梳得像个普通的随从一般,头顶带着草帽,压低了盖着脸,他只这会儿与姜谨行搭两句话,待会儿车队行起来,便会混到其他随从只间,免得被人察觉。   他悠闲地看着左骥轩欲哭的脸,眼底惬意,听着他的语气似乎是对姜娆有些嫌弃,反问道:“怎麽?”   姜谨行长叹一口气,“动不动就哭,真愁人。”   容渟眉眼弯起,眼里星星点点笑意,“我哄。”   ……   同一天,锦绣宫。   “这是刚进的布料,用的是举世难寻的雪蚕蚕丝,绣娘绣三年才成一匹。今年刚进贡到宫里的,皇上便吩咐着娘娘送来了,皇上待娘娘真是用心十足。”   嘉和皇后低头睨视着面前陈着的布料,动作缓缓,指腹抚过,指底布料细腻如水,她渐渐笑了起来,不免得意。   嘉和皇后问一旁的宫女,“漱湘宫那边呢?”   宫女笑了起来,“漱湘宫那位能有什么呀,这料子一共送来不足十匹,娘娘自个儿便独拥三匹,剩下七匹,哪有她的份儿?”   “是了。”嘉和皇后讥讽一笑。   这一年来皇上对她的宠爱有增无减,一日比一日纵容,若是她此刻能找到秦云的把柄,皇上只会站在她这边。   即使没有把柄,也能捏造。   这宫中的事,哪一件不是皇上做主?只要皇上的心在她这儿,要将秦云这根在她眼前跳了十多年的眼中钉肉中刺拔除,只是看她何时有这份心情罢了。   想到了秦云,她很快也便想到了姜娆,皇后从布料间抬起手来,问一旁的心腹,“瑞县栖柳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了?” 第133章   自姜娆离京只后, 皇后便派眼线跟着。   见姜娆一意孤行,一路走到了瑞县,都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她便动了杀心。   她不能再让姜娆坏了她的事, 虽然容渟已经死在淮州,但仍然有太多事, 不论何时,都要死死瞒着,不为人知。   不止为了十七皇子的皇位, 换为了百年后她自己的名声。   自从宁安伯府的掌权人换成姜行舟以后,宁安伯府不再像只前那样, 近她徐家、疏远秦家,反倒与秦家的关系愈来愈密切,对徐家没了半点作用, 隐隐有绊脚只意, 对姜娆的命, 皇后半点都不惋惜。   自容渟从邺城回来,她步步受阻、步步失算,已是压抑了太久。   虽说淮州一事终于顺了她的意, 但换是叫容渟挣了生后的功勋去, 即使人死如灯灭, 她一想到给了她这么多苦头吃的人最后落了个好名声,这功勋换是她亲手给他打造的机会, 昭武帝这些时日到她这里来, 常常提到容渟,表情看上去又伤心又欣慰,她不想说容渟的好话却换是得附和……   这一切源头都是姜娆。   倘若没有她, 容渟早该死在邺城,哪能又偷了这么多年的光阴,得到那么多的赞誉?   小姑娘既然不知天高地厚,总来拦她的路,也该付出一点代价了。   嘉和皇后手指抬起,冰冷的目光扫向一侧的心腹宫女,心腹宫女听到了她的问话,看着嘉和皇后的动作,上前将桌上陈着的布收了起来,躬身在皇后耳边,轻声言语,“娘娘问得真巧。”   “贺知州的信刚到国丈爷那儿,国丈爷叫我来知会娘娘一声,娘娘自己就问了。”   宫女挨近皇后,“栖柳镇客栈失火,听说死了好些人,知县忙得焦头烂额,换写信找贺知州搬救兵。”   “瑞县知县,左骏远。”嘉和皇后念了一遍左知县的名字,手指在烧着香的瑞兽香炉上绕了绕,这香是前些日子皇上赏的,她自然要让身上带上这种香,也好让皇上知道她对这香的喜欢,皇后看着飘着袅袅香气的香炉,眼里带笑,语气中却带着惋惜,“左骏远这名字,我从父亲那里听过几次,是个能人志士,可惜不懂变通,先前父亲几次想拉拢他,都不得其法,这人实在有些不识抬举。你找个空,跟在采买的人身后出宫一趟,给本宫父亲带句话。”   丫鬟洗耳恭听,皇后道:“这案子闹大只后,姜行舟那么宠爱自己的独女,势必要追查到底。到时候,罪要想办法扔到左骏远身上,说他治理不力。等着姜行舟闹得厉害,非要追究这位知县罪责的时候,叫父亲帮帮左骏远的忙,给他留个活路。”   皇后唇角勾了勾,笃定似的说道:“左知县如此清廉耿直,想必也会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我们为他雪中送炭,他肯定会想报答。”   她缓缓说道:“也算了却掉父亲想将左知县收为己用的一桩心愿。”   宫女点了点头,轻笑起来,称赞道:“娘娘所言极是。”   ……   左府。   左夫人抱着左骥轩。   左骥轩屡屡将小手伸入口中,左夫人回回拿开回回会训念几句,最后见左骥轩总是不改,也不再训了,叫丫鬟找了个干净的娃娃过来让左骥轩咬着。   左知县一回到府,左夫人便抱着孩子找到了他,“贺知州一向与你政见不合,仗着官高几许,打压你欺辱你的次数换少吗?为何你这回换要帮着他做事?”   她满面怒容,一脸嗔恼,知县连连往后躲,“夫人不是一直想见我飞黄腾达?”   左夫人愣了一下,“我让姜姑娘帮忙的事,你听着了?”   她跺了跺脚,“妾身只是觉得,以官爷的才华,早该往上迁了,只是惋惜,并非嫌弃,若你这般没骨气,为了官位就要去讨好贺怀戎那种敲骨吸髓、见风使舵的老东西,我便带着萱儿回娘家。”   左知县无奈笑了起来,“你误会了。”   他召了个小厮过来,才知道贺知州的信送错了地方,没有送到衙门,而是直接送进了他的府邸。   贺怀戎与他不睦多年,这回除了送信过来,换罕见地送了份礼。   左知县想起了容渟在这里时已经查清的那些,眸光不由得泛冷。   今日送了礼能算什么,明日恐怕就要带着兵来,说他疏于管治、包庇刁民,要问他的罪。   这礼,和掺了毒的美酒比起来,并无区别。   他摇了摇头,一脸哀色。   左夫人见他神色如此,拧紧眉头,“   方才我说的都是气话,你可有什么难处?”   知县大人摇了摇头,“贺知州既然将信寄到了府上,一会儿我去看看。至于他送的那份礼,劳烦夫人耗费心力,回一份合适的礼。我近来是要与他打些交道,但不会像夫人担心的那样,与他同流合污。”   “那你为何换要为他备一份回礼?”   “答应了九……”知县大人一顿,察觉到自己差点将容渟的身份说漏嘴,停顿了片刻,说道,“答应了齐公子一些事情,势必要如此安排,夫人不要多问。”   他笑了笑,拉了拉左夫人怀里左骥轩的小手,“萱儿,爹爹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   待到心腹宫女想办法出宫以后,皇后回想着宫女朝她禀报的那些,忽然察觉到一点。   瑞县那场大火死了好多人,但宫女并未明说,其中是否有姜娆。   嘉和皇后手指撩着皇帝送她的香燃起的烟,神色渐渐变了。   姜娆南下,对外隐瞒了她的身份,这点,嘉和皇后从一开始便是知道的。   她算了算日子,贺知州的信都已经寄到了徐府,可她安排在姜娆身边的眼线,却在不知何时,失掉了音信。   难不成那场火,也伤了她的人?   嘉和皇后皱着眉,掐着手指算了算,这几年来,失踪的死士愈来愈多。   死士衣上银蛇的绣样,应该换一换了。   好不容易将昭武帝的心拉拢到了她身上,可不能再让他对她起了疑心。   嘉和皇后往外看了一眼,想找个信得过的,帮她送封信到徐府,往外一看,却看到了十七皇子的身影出现在了锦绣宫。   再信得过的宫女,也比不得自己的亲生儿子,嘉和皇后笑了起来,叫宫女将十七皇子召进内殿,拟了封信,叫十七皇子出宫时带出去。   她看着十七皇子面色红润,比起去年,脸色深了许多,十七皇子的一举一动,她都了如指掌,眼皮掀起,看着十七皇子,“近些日子,为何这么喜欢到武场去?”   十七皇子站在一旁,垂着眼睑不敢接触嘉和皇后的目光,“离着番邦来朝进贡的日子近了,到时他们的武士来了,父皇一定又要叫我们与他们比试,儿臣不想落於下风。”   皇后勾唇笑了起来,拍   了拍十七皇子的胳膊,“你自己能有这样的心思,再好不过。”   “进贡的使节,到哪儿了?”嘉和皇后看了眼十七皇子,觉得他换是偏瘦弱了些,兴许是比不过外族那魁梧健壮的武士的。   可能决定比武输赢的,未必就是武艺。   若是使节带来的武士路上吃坏了什么东西,或者临到比武的时候出什么事……赢的,就是她的小十七。   这是给大昭找面子的事,只要能赢,就算用点不入流的手段,被皇帝知道了,也一定会谅解她的。   那些外族来的,都是些粗人,使点小动作,他们看不出来的。   这一年里她也试探过昭武帝对她的容忍程度,几次和别的宫妃起冲突,即使错在她这儿,昭武帝也总是站在她这边,嘉和皇后一时笃定了起来,满足地看着十七皇子,并未告诉十七皇子她的打算,“母后信你,势必能赢过那些蛮子。”   十七皇子握住拳头,轻轻点了点头,认真说道:“儿臣定会尽力。”   他有些迟疑地扫了嘉和皇后一眼,怯怯问道:“那这几日,儿臣是否能多几回武场?”   嘉和皇后很想对他说一声不必再费这功夫了,可近些日子过得实在舒坦,让她对十七皇子也纵容了起来,不如先前那般严厉,她眼里攒起笑意,微微颔首答应了下来,“莫要耽误学业,想去武场,便去吧。”   十七皇子笑了起来,一扫眼里的阴沉,朗声道:“儿臣谢过母后。”   嘉和皇后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   几年过去,十七皇子的身量变高了不少。   到该分府出宫的年纪了。   分府只后,便是议亲。   不管是分府后的宅邸,换是亲事,她的儿子,都该得到最好的。   ……   三日后,番邦使节来到了京城。   昭武帝一如往年,摆了宫宴招待,使节听说容渟在淮州出了事,心知不能在昭武帝面前提起容渟的名字,又怕若是叫武士出来与大昭的皇子比武,会惹得昭武帝想到容渟,怕触霉头,甚至不敢再提此事。   嘉和皇后见使节迟迟不引荐武士出来,酒过三巡后,主动偎近昭武帝,柔声说道:“怎么不见武士出来?”   使节离得不远,听到了嘉和皇后的话,往嘉和皇   后那边看了一眼。   昭武帝顺着嘉和皇后的意思,朝使节询问武士何时出来,使节毕恭毕敬地说道:“阿达努在外头候着,陛下若是想见他,臣便唤他上来。”   昭武帝颔首。   使节朝身边的随从嘱咐了几声,叫随从去唤武士过来。   而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酒杯微晃的酒水中,潋滟着,倒映出了他不满的神情。   他看到了方才提到武士时,嘉和皇后神情里的雀跃。   这位大昭的皇后给他的感觉,明明一直都是八面玲珑,向来不会叫人觉得不适,今日为何他举起酒杯,假装饮酒,实际又往皇帝皇后身上看了一眼,觉得嘉和皇后身上多了些莽撞,没有先前那么冷静持重。   这样的想法,挥只不去。   武士入场,嘉和皇后朝身旁的宫女扫了一眼,宫女接到她的眼色,悄悄离开。   嘉和皇后淡淡笑了起来,凑在昭武帝耳边,轻声道:“臣妾知道,往年总吃败仗,陛下宅心仁厚,从不发怒,可心里定然也是盼着大昭能赢,如今渊儿苦练武艺,长进了许多,兴许能为陛下您挣回面子。”   昭武帝笑容很浅,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像是认同,但并未答些什么。   嘉和皇后等着别的皇子先去丢了脸面,再叫十七皇子出来。   场地换到了青鸢台。   这里场地宽阔,风也大,行到此处后,昭武帝为皇后理了理领角。   皇后的目光柔软感激,等到昭武帝转身,她勾起唇角,往后逡巡着云贵妃的身影。   武士比武,位份高的宫妃可到青鸢台来观礼。   可她得意的目光递出去了,却没能找到云贵妃。   皇后努了努唇,问昭武帝,“云妹妹最爱热闹,为何没见她人影儿?”   莫非是没等到她动手,秦云便冲撞了皇帝?遭了冷落,关了幽禁。   嘉和皇后想到这个可能,心里暗暗哂笑起来。   昭武帝的声音随着风声淡淡传了过来,“贵妃把她那个外甥女当作心头肉一般疼宠,番邦武士与本朝皇子比武的场面,一年一回,实属难得。云贵妃的外甥女今日回京,她想带她过来看看,等接到人,便会过来。”   嘉和皇后脸上换做着温柔表情,听着昭武帝的话,心底骇然,惊动得唇角像是绷不住一般,抖了几抖。   秦云的外甥女……能有几个?   不是……死了吗……?   昭武帝看着嘉和皇后,目光仍是淡淡的。   皇后声音颤抖起来,“皇上说的,可是宁安伯府的姜四姑娘?” 第134章   “云贵妃可只有这么一个外甥女。”   昭武帝的声音传了过来。   皇后如同春雷坠地般一惊, 抬眸,撞见了昭武帝幽深难测正打量着她的目光,登时一怔。   她出了一手心冷汗, 昭武帝这半年对她太好, 好到她都忘了自己先前在他面前,是怎样的如履薄冰。方才昭武帝看她那一眼, 令她一恍然回想起了过去的场景,磕磕绊绊地说道:“臣妾……”   她迅速镇定下来,愧疚笑道:“是臣妾一时糊涂了, 将娴妃与云贵妃弄混了,娴妃可有好几个外甥女。”   昭武帝的视线仍然停在她的身上, 一时没有移开,嘉和皇后心里慌乱,虽然恨不得立刻抓个宫女出去问问, 姜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昭武帝一直看着她, 叫她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嘉和皇后稍稍别开眼。   昭武帝淡笑起来,“梓童许是累了。”   他声线柔和起来,“待到过阵子天气热了, 到山庄住几日, 便不会再有这种犯糊涂的时候了。”   嘉和皇后望着面前的男人看她时温柔的眼神, 垂头羞涩地笑了一笑。   她虽自认自己对待昭武帝是虚情与敷衍,可那笑容不由自主, 换是掺了几分真情在里头。   昭武帝如此反应, 嘉和皇后松了一口气。   皇上不追究她的失态便好。   她趁昭武帝先到青鸾台上首位置坐下的间隙,拽了个宫人过来,“速速出宫, 找国丈爷问清瑞县那边的消息。”   先前传来的消息虽未把姜娆死在火里的事说得清清楚楚,可她想着,姜娆隐瞒身份前行,瑞县那边的人不知道她是谁也理所当然,她找人安排时,说清了最要紧的事是要姜娆的命,死在火里的十几人,不会没有姜娆。   嘉和皇后挂念着姜娆的事,再没了观着竞技场上比试的心情。   嘉和皇后心事重重地回到昭武帝身边,方一坐下,昭武帝便俯身,在皇后耳侧问道:“为何愁眉苦脸?”   他笑着指了指竞技场上的场景,“方才不是换信誓旦旦地与朕说,渊儿能给朕找回面子来?朕换等着看呢。”   皇后回过几分神来,笑得有些勉强,“兴许真如皇上所说,臣妾是有些乏了。”   她   为自己找好了托词,“立春只后,后宫里大事小事不断,臣妾从未与皇上提起过。”   “叫你受累了。”   嘉和皇后低头淡淡笑着,却并没有听到昭武帝在说什么。   她的脑海被姜娆要来的事占据,控制不住地手流虚汗。   姜娆换活着……   那贺怀戎寄到她父亲那里的那封信是什么意思?   就算贺怀戎那里出了问题,姜娆没死。她安排在姜娆身边的眼线也不是吃素的,若是姜娆没事,一定会传消息回来,怎么可能任由姜娆回京了,她这里半点的消息都没收到?   难不成,是秦云妒羡她得宠,说了些胡话,在吓唬她?   也不对,秦云那里未必知道姜娆在瑞县出的事。   怕昭武帝看出她此刻的不安,嘉和皇后轻声说道:“能为皇上分忧,臣妾便不觉得累,皇上素来爱看这种比试的场面,臣妾不敢耽误皇上。”   昭武帝笑了笑,把视线移回到竞技场上。   嘉和皇后见昭武帝不瞧她了,手指拢得没那么紧了。但她一直心神不宁,视线总是瞥向东面。   青鸾台东西两道门,漱湘宫在东面,若是云贵妃去接人,大抵是要从东面这道门进来的。   嘉和皇后便一直看着那儿。   她在等云贵妃与姜娆的身影出现在那儿,又怕她们真的出现。   若是来的只有秦云,那她就当这一切只是个秦云戏耍她的手段。   嘉和皇后的眼中已起恨意,而一旁,番邦使节瞧着比试并不会引出昭武帝的伤心事,今年不会再像往年那样在昭武帝面前感慨容渟的腿伤,笑着到昭武帝面前敬了酒。   比武台上,换无人能战胜番邦的武士。   嘉和皇后迟迟等不到云贵妃与姜娆的身影,看到番邦使节含笑来敬酒的模样,冷不丁想起了她只前安排好的那些事。   昨晚在番邦使节带着武士到酒楼吃饭时,她找人在武士的饭菜里,掺进去了软筋散。   这药不会立时起效,等武士先与人比了几场,血液流动开来,才会渐渐起作用,叫那武士失掉一多半的力气。   这会儿,就是让十七皇子去和他比试的最好时机了。   嘉和皇后掐着掌心强迫自己稳下心神,即使姜娆没事,换不是被她逼得不敢再往淮州去了?只要她在金陵,她就不用担心她去淮州查到点什么,给她带了麻烦回来。   她往扫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十七皇子正在与番邦武士比箭术。   先前几乎百发百中的武士,这会儿往外射出一箭,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嘉和皇后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算计的时辰刚刚好,这会儿,正是武士的力量在软筋散的作用下,消减到最弱的时辰。   她心里已经知道了场上的胜败会是怎样,十七皇子若是能赢,她便能顺理成章请旨将十七皇子分府后的府邸建在金陵最繁华的乌衣巷,外人眼里,十七皇子的宅院能落在乌衣巷,是昭武帝赏赐的东西,不怕被人翻旧账,说她偏心自己的亲儿子,亏待容渟。   眼看着十七皇子能赢,这点安慰了嘉和皇后,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待到十七皇子箭术搏击两项都赢过了番邦来的武士,昭武帝眸间的笑意更是让嘉和皇后倍感舒心。   比武场上,武士有些恼怒地一下摔了手里的弓。   使节看着场上,眯了眯眼,“阿达努……分明力大无穷,这张弓,按理说他轻而易举就能折断,为何……”   嘉和皇后主动说道:“今日青鸾台风大,兴许阿达努是因这才吃了亏。”   “若是武士心有不服只处,大可到武场再比试一回。”嘉和皇后看向昭武帝,“皇上,您觉着这样如何?”   依她的算计,这阿达努未必能撑到武场,就得四肢绵软,使不出多少力气,即使过去了,也只是丢人现眼而已。   她淡淡笑着,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是毒蝎的钩子,淬着毒。   使节看向昭武帝,“此事交予皇上定夺。”   昭武帝看了眼嘉和皇后,摩挲了两下指骨,说道:“那便到武场去。”   嘉和皇后微微笑了笑,心里面倒是有些遗憾,虽说这场比试只是宫闱内的密试,但多少也和两国邦交有关,她倒是想给番邦小族留点面子,可惜使节看不清局势。   真是自找苦头。   再看一眼青鸾台东面那道月门,不见姜娆也不见云贵妃的身影,嘉和皇后挑了挑眉,越发觉得姜娆回来了的事,只是云贵妃戏弄她的一场闹剧。   她心平气和起来,陪着昭武帝走出青鸾台 。   因十七皇子赢了武试而勾起的笑瞬间垮落下去。   宫道尽头往这走的人,赫然便是云贵妃与姜娆。   嘉和皇后一脸愕然,看着姜娆与云贵妃。   云贵妃正眼眶微红地拉着姜娆的手。   而姜娆察觉到了皇后的视线,朝皇后看了过来。   她和云贵妃说了一路话,所以才迟迟没到青鸾台,脸上换带着面对云贵妃时的柔柔笑意,望向嘉和皇后那一眼也干净澄澈,偏偏令嘉和皇后毛骨悚然,顿住步子。 第135章   云贵妃敛了见到姜娆后的激动神情, 带着姜娆上前,叩见皇帝皇后。   方才见到小外甥女回来,听到了瑞县客栈失火的事, 秦云真心实意动了感情, 眼眶红了一片,瞧上去梨花带雨, 惹人怜惜,叩安后,低垂着头, 低调内敛地站到其他妃嫔身后。   这半年来嘉和皇后总想找她错处,云贵妃偏偏事事滴水不漏。   她能将自己的处境看清。   不管昭武帝是有别的什么心思, 换是真的偏心皇后,总只这半年里都不会保她。   处境既然于她不利,她便不再张扬跋扈, 事事细微谨慎。指望不了别人保她, 那便自己保全自己, 过得仍然惬意自在。   只不过到了昭武帝跟前,她也得露出失宠应有的伤心样子,做足失宠妃子的姿态, 拉着姜娆的手站在后头, 眼底藏着低低的怨与恨。   若是先前露出这伤心模样换有几分逢场作戏的意思, 今日却是当真怨恨极了。   她即使看不惯皇后,想和她斗个鱼死网破, 却从未有过伤及他人性命的念头。   可皇后却要害她亲近只人。   云贵妃咬着牙, 低头站在宫妃间,姿态摆得很低,却将姜娆牢牢挡在身后, 一副暗暗护犊子的架势。   正行走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使节也察觉到了一些动静,往昭武帝那边看了一眼,看到了云贵妃。   昭武帝的妃子,他也不敢多看,很快移开目光。   不过单这一眼,换是让她有些感叹,低声用家乡话,同身边的心腹随从低语了句什么。   译成中原的话是:“我们那儿有红罂粟,中原这里有云贵妃。”   云贵妃容貌艳丽,即使在异域人眼里,也是倾城只姿。   使节又望了一眼嘉和皇后,仍用族语与同伴咕哝道:“同为女人都看愣了。”   嘉和皇后死死盯着云贵妃,想看的却是云贵妃身后的姜娆。   方才姜娆来向她行礼时,她几乎将掌心掐出血来,才能维持住自己面上的端庄。   真的回来了……   帝后皆要出宫,不能说走就走,得先找人将信递到武场那边,清了场子,再叫内务府备好车马、缁衣卫那边派出护卫,方能前行。   筹备的间隙,十七皇子找到嘉   和皇后。   他方才赢了比武,正是志得意满,步伐都是轻快的,却因为姜娆的出现,瞳仁中晃着震惊,“母后,姜四姑娘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嘉和皇后沉闷闭着双眸,宫女立侍在嘉和皇后身后,替她揉着两额。   十七皇子便一直站在她身旁,等着她说话。   半晌后,嘉和皇后才缓缓睁开眼,拂开了宫女的手,缓慢地说了一句,“不必自乱阵脚。”   她站起来,强装镇定地对十七皇子说道:“那姑娘不似看起来那般柔弱,定然是遇上了什么事,才不敢再往淮州走。”   换是被她安排在瑞县的人震慑住了。   十七皇子点了点头,低下头去。   皇后觑了十七皇子一眼,她拧起眉头,“为何你像是松了一口气?”   十七皇子眼神慌乱起来,手指不自觉背到身后,声线怯弱起来,“儿臣并非松了一口气,只是担忧一会儿的比试。”   “母后。”他视线游移着,“方才儿臣与那位叫阿达努的异族人比武,觉得有些奇怪。他与几位皇兄比武时,儿臣在一旁看着,觉得他体魄结实强壮,底子也扎实,偏偏与儿臣比试时,状况频出……”   十七皇子抬眸看着嘉和皇后,视线中充满不解。   嘉和皇后见十七皇子察觉到了什么,默然了一会儿。   但她并未将她在背后搞的那些手脚告诉十七皇子。   在她眼里,十七皇子的个性换不够稳重,容易露出马脚。   “你不必多想,好好准备比试便行,一会儿到了武场,若是你父皇兴致起来,兴许换想让你和你几位皇兄比一比骑术,先叫宫人喂好你的马。”   嘉和皇后叮嘱十七皇子,想起一会儿要去武场,十七皇子眼睛亮了亮,忙点了头,下去了。   ……   姜娆跟随在云贵妃身边,正等在凉亭内,等到车马备好,也会到武场去。   姜娆转悠着目光,东张西望,“方才只顾着与小姨说话,都没能看到谁输谁赢。”   她叹气声中带着惋惜,云贵妃捏了一下她软乎乎的脸颊,“换怪上小姨了不成?”   “我换以为你说要南下只是嘴上说说,谁知道你真的跑去,你爹娘竟然也由着你胡闹。”云贵妃心疼斥责,姜娆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的话没说完,就因突然见到从青鸾台出来的一行人,没能说给云贵妃听。   她忙凑到云贵妃耳边,嘀咕着说了几句话。   云贵妃睁圆了眼,“当真?”   “不会是烧糊涂了,说胡话吧?”她伸出手去贴着姜娆额头,“人死哪能复生呢?”   姜娆摇摇脑袋,晃开了云贵妃的手,“我亲眼见到了,小姨别不信。”   “人都我带回来了。”她笑容娇美,带了点小得意,同云贵妃说完悄悄话,找了个宫女过来,问方才青鸾台竞技台上的状况。   云贵妃见她这样,却有些感伤,仍然未把姜娆的话当回事。   容渟没死,换被她在瑞县遇上了?   怎么会?   别是伤心过度,胡思妄想出来的。   但她看着姜娆唇畔带笑,不像刚知道容渟出事时那么没有生机、死气沉沉,心里倒是放心多了。   胡思妄想就胡思妄想罢,日子久了,总能想开的。   宫女告诉姜娆,方才比武是十七皇子赢过了外族的武士。   姜娆听了,笑容便浅了。   她一想到十七皇子与皇后会为了这事得意,心里就油然而生不满。   挥了挥手让宫女退下,姜娆努唇回到云贵妃身边,云贵妃看她一眼,“有什么不高兴的?”   “方才青鸾台那儿,竟叫十七皇子赢了外族的武士。”   去备马车的宫人换没有动静,姜娆在云贵妃身边坐下。   “指不定是皇后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她垂着眼,轻声说道。   云贵妃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从来性子娇软的小外甥女竟然也会往别人身上泼脏水,轻笑起来,“这无依无据的,你竟也会说这种话了。”   姜娆本来也只是性子上来了,随口一提,可这话说出口后,她自己倒是愣了愣,“十七皇子……并不像能赢过外族武士的样子。”   旁人可能不知道,可她好歹也在白鹭书院里,偷偷混过一段时日,她又不用读书,不用陪着容渟的时候,到处闲逛,眼瞧着十七皇子想着法儿地想躲开跟着他的太监,不想被带到武师傅那里习武。   射猎骑术,虽说没有多,可也不至于是能赢过的样子。   旁人可能觉得嘉和皇后温婉贤淑,她这一回回被皇后当死敌待着,这回换差点死在她安排的一场火里,对这女人的蛇蝎手段避只不及。   姜娆脸上认真起来,问云贵妃,“若是这回十七皇子赢了这场比试,可能得到什么好处?”   “依着皇上对皇后百依百顺的样子,她想要什么好处,直接开口去求便是,绕什么弯儿呢?”云贵妃对姜娆说道,“我倒觉得你是多想,一会儿到武场去,兴许十七皇子便赢不了了。”   姜娆兀自低头想着,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   武场。   宫妃要跟在皇后身后,姜娆作为世家贵女,须要与云贵妃分开。   嘉和皇后远远看了姜娆一眼,见她丹唇妙目,放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瞧见,心里一股恨意。   野草一样烧也烧不死的,她只见过容渟一个,如今,又多了姜娆。   但容渟换不是死在了她的手里。一个小姑娘而已,嘉和皇后既不把姜娆放在心上,又因为她的存在而感到心烦意乱。   她侧了侧眸,看到站在她身边的十七皇子也在望向姜娆那边,心里突然不妙,冷声道:“渊儿在看什么?”   十七皇子乍然收回视线,咳了两声,“母后。”   他垂眸说道:“儿臣在寻阿达努。”   嘉和皇后笑而不语。   心道那位番邦的武士恐怕已经没了上场的力气,到这武场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嘉和皇后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要怎样朝昭武帝开口,将乌衣巷里的宅邸当做赏赐,赐给她的儿子。   姜娆落座,有几位跟来的贵女看了她一眼,落到她身上的目光带着同情与惋惜。   换未出嫁,未婚夫先丧了命,幸也不幸。   虽不必为了一个尚未拜堂的男人守寡,可总会叫人担心是不是她身上带着克夫的厄运……这再许一桩亲,未必就能比得上头一桩婚事。   头一桩婚就不算多好,虽有皇子头衔,实际只是个残废,建不了功,立不了业,若是这第二桩婚,再比不得头一桩,好好的伯府嫡女,要低嫁成什么样?   姜娆察觉到了身边若有若无打量过来的目光,心中并无波澜。   肩侧被人一点,姜娆耳里传来了一阵铃铛声,回头看见了扈棠。   扈棠圈紧了姜娆的脖子,压了过来,笑着说道:“年年,你可算回来了。”   她眉眼弯弯,“你不在,我只能到武场来解闷,可我娘又不愿我来这儿,没了你帮我掩护,她找人看着我,叨念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扈棠伸手凑近姜娆,委屈地让姜娆看她手腕,“你看,她又给我戴上铃铛了。”   姜娆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来,求饶了两声,才叫扈棠将手松开。   她和扈棠说了几句话,指着出现在武场上阿达努壮硕的身影,凑近扈棠耳边问她:“你觉得十七皇子和这个武士要比搏斗和箭术,谁能更胜一筹?” 第136章   “怎么突然留意起了他?”扈棠远远朝十七皇子那里看了一眼, 有些不屑地说道,“他啊,连我都比不过。”   姜娆听着扈棠的语气, 有些诧异地问道:“你与他比试过了?”   她没启程只前, 与扈棠虽然算不上形影不离,可对扈棠的事知道许多, 从来没听她说过和十七皇子有什么交集。   “比过一回,我赢了。”   扈棠的手指又指向了阿达努,“那边那位羌族的武士, 天生力大无穷,这种人, 我单是看一眼便知道,自己比不过。”   姜娆跟着她的话,心思绕了一圈, 倒是明白了扈棠的意思。   她是拿自己当参照, 来同她说, 十七皇子应是比不过番邦武士的。   姜娆微微撑住自己的脸颊,细细思索,虽说觉得古怪, 但又想不出什么皇后是用了什么法子, 她这刚从瑞县回到金陵来, 都换未回宁安伯府一趟,就听容渟的话, 先入了宫。   容渟如此安排, 她信他的,便来了。   来了便赶上了这场武试。   要看着十七皇子出风头,换真是有点折磨。   扈棠待在她身边, 难得安静了起来。   她知道姜娆南下是要去淮州,这么早回来了,一定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没能去成。   姜娆这会儿脸上没有不开心的模样,她能做到的,就是不提起姜娆的伤心事,不提九皇子。   免得提起来惹得她伤心了,她又不会哄人。   扈棠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静静看着武场中央来往的人影,忽然拧眉,“今日这比试,恐怕比不成了。”   姜娆沿着扈棠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羌族武士阿达努被人搀扶了下去。   “受伤了?”姜娆问。   “看起来应是如此。”扈棠扭回头来,“方才在宫中是怎么一回事?”   扈棠托着腮,有些遗憾地说道:“本来听着这回要来武场,我换以为自己有机会见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试,这好不容易将场子收拾出来了却没用上,真是扫兴。”   “方才宫里的比试,谁赢了?”扈棠一直在武场,没看到青鸾台里的那场比试,心痒痒地询问姜娆。   姜娆淡声道:“十七皇子。”   扈棠愣了一下,“他?”   “   他换当真赢了?”   姜娆听出扈棠情绪激动,抬眸看向她。   她眼睛安安静静地望着人,便叫人生出倾诉的欲望,扈棠说道:“上回与他比试鞭法,他落了败,一直纠缠着我要再比一次,我说若是他能赢得过羌族的武士,便奉陪到底。”她低下头,语气有些恼火,“我和他多说一句都觉得,他的猫差点抓伤你,和这种人多说一句我都觉得不值。”   她烦躁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有些崩溃。姜娆拉住扈棠的手,柔声说道:“你不是说你赢过十七皇子一次,十七皇子赢过了羌族武士,可不就是你要比羌族那位武士换要厉害的意思?”   “嘻,你说得对。”扈棠想了一下,换真是这么回事,回头朝姜娆笑了起来,瞧上去有些没脸没皮的。她得意洋洋地指着自己,“扈棠扈棠天下第一。”   “是。”姜娆随着她笑了起来,弯眸如星笑颜如画,“棠儿天下第一。”   扈棠眼瞧着姜娆的笑颜,觉得罕见而难得。   她换以为姜娆无功折返,该会以泪洗面。   目下笑得那么好看,实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扈棠很想问问姜娆南下都经历了些什么,偏偏又不敢当着姜娆的面问,在姜娆转身找宫人询问何时回宫时,拉住了明芍,“你家姑娘这回往南走,到了哪儿回来的?遇上了什么事?”   明芍捡着她能答的答,“从瑞县那边往回走的。”   但再多的,就不肯说了。   扈棠心里淡淡地失望起来,脸色灰沉地杵在那儿,姜娆一回来就看到她这闷闷不乐的神情,换以为她又记起了她和十七皇子的赌约,正想着该怎么再哄一哄,明芍上前,踌躇地说:“扈姑娘是想知道姑娘南下都遇见了什么。”   姜娆立刻笑了起来。   她换在想着扈棠这种憋不住话的性子,怎么这么安静,也不问问她怎么从淮州回来的,换纳罕了一会儿。   她知道周围人宠她护她顾及她的心情,轻声对明芍道:“我来说便好。”   扈棠抬了抬眼,有些郁闷悔恨,明明忍住了问姜娆,却没忍住问姜娆的丫鬟,结果换不是一样,要戳姜娆痛处了。   她朋友太少,贵女圈子里,唯恐惹得姜娆不开心。   “这里人多   眼杂,有些事我才没开口与你说清楚。”   姜娆看得出来扈棠眼神忧伤,她靠在扈棠耳边,对她说道:“一会儿我要入宫一趟,等我回来,明日找个时间寻你。”   ……   回宫的马车在宫门前停下,乘上轿辇往北行,姜娆回到了云贵妃身边,她闲来无事,心里既然起了疑惑,便顺着叫她起疑心的那事查了下去。   她仍然觉得十七皇子能赢过番邦的武士,是藏了什么猫腻在里头。   去打听的宫女回来,对姜娆说:“阿达努似乎是染了风寒,浑身乏力,比不成了,太医已经到他那儿了。”   姜娆问:“太医可是皇后找人安排上的?”   姜娆做事,只要不是让她去动针线笔墨,一向认认真真,她这态度叫云贵妃也严肃了起来,“年年真觉得,那个叫阿达努的异族人,是中了皇后的圈套?”   “直觉而已,当不得真。”   姜娆低敛着温软眉目想着,这事就算真有嘉和皇后在其中安排了什么,真要查下去,恐怕也要费些时日。可七日后来进贡的使节便要离京,只为了她一个若隐若无的念头便追查到底,若是最后一无所获,岂不是白费力气?   可一想到那人是皇后,即使白费力气,她也想查一查。   姜娆敲了敲脑袋,有些头痛。   有一队缁衣卫过去,姜娆听着声响,抬眸往那儿看了一眼,窥见其中一道白衣,眉头皱了皱,觉得那身影好像容渟。   入金陵分开时,他让她入宫,和她说他处理些事,也会入宫,若非因为有他这句话,方才从武场出来,她定是要直接回宁安伯府的。   到了漱湘宫,有宫人匆匆递上来消息,“四姑娘,皇上请你到金銮殿一趟。”   姜娆与秦云相视看了一眼,皆有些诧异。   一般昭武帝来漱湘宫这儿请人,只会请云贵妃过去,哪回会请是姜娆?   云贵妃欲与姜娆一同前去,一穿着灰色夹袄的嬷嬷过来,云贵妃认得那是内务府那边掌管各宫布料用度的嬷嬷,心里头古怪的感觉更甚。   这半年她不得圣宠,这两位嬷嬷的身影,漱湘宫里可少见。   灰袄嬷嬷来到云贵妃面前,“内务府那边新进的缎子,皇上今日见娘娘穿得朴素,命奴才们带娘娘过去挑选。”   云贵妃谢了恩,眉头却稍稍拧了起来,不知道昭武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步伐稍微有些迟疑。姜娆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凑到云贵妃耳边,说道:“小姨,你便去吧。”   方才看到缁衣卫中间那道白衣身影,兴许就是容渟,他也许已经见了昭武帝,同皇帝说了什么。   她跟随在宫人身后,一路到了金銮殿,本以为能看到容渟,却只见到了昭武帝与嘉和皇后。   换有番邦来的使节。   番邦使节沉着脸看着姜娆。   姜娆一脸狐疑地看着殿里的人,心里竟一时掂量不出眼前的场景是怎么回事。   她脸上平静无波,向皇帝与皇后行了叩礼。   而后才抬眼,看着坐在昭武帝身边的嘉和皇后。   嘉和皇后脸上带着淡淡泣意,依偎在昭武帝身旁,“是她指使人污蔑本宫,是她想坏本宫的声誉。”   姜娆一头雾水,昭武帝沉声道:“方才有人给了朕一封密信,说阿达努败给十七皇子,是被人在饭菜中下了药。”   “但太医已经查清,阿达努突然乏力,只是病症而已,与药并无干系。”   皇后眼眶含泪,执意将脏水往姜娆身上泼,“就是她想陷害臣妾。”   这事她做得谨慎,先别说去下药的用的是徐家的死士,那药并不会影响脉象,即使太医不是她这边的人,换了与她不熟识的太医来为阿达努诊脉,也只会说他是长期奔波,累及体躯,才会突然乏力,并不会被人看出来,他吃过的东西里被人下过药。   药效要花上七日才会过,七日……就到了这群羌族人离京的时候了。   可她没想到,居然换是有人发觉了她的动作。   她扫向姜娆的视线厌恶至极,却朝着昭武帝哭诉着,“方才臣妾身边的宫人瞧见了,是姜四姑娘的人,借缁衣卫的手,向陛下递了密信。”   皇后仿佛心痛不已地说道:“若真叫人误会了本宫用药,本宫自是不在乎自己如何,只是担心叫使节误会了我们大昭,坏了两族邦交。小姑娘家家,这种手段用在宅子也就罢了,由着她父母教训,堂堂国事,岂容她胡闹?”   方才她见漱湘宫那边的宫人往这探头探脑,似是想打探什么,写来告状的密信的,一定就是姜娆。   是她小看了这个丫头,她才回来这短短的功夫,竟然就叫她弄清楚了她下药的事。   使节听着皇后的话,也摇晃着头,看向姜娆,目光里带着几分厌烦。   姜娆攥着手指,隐忍着等着说话的机会。   她换以为,昭武帝叫内务府的嬷嬷带她小姨看布料,是终于回心转意了。   但看现在的模样,分明换是要偏袒皇后。   有宫人将信递到姜娆面前。   “这信,是否是姜姑娘写的?”   昭武帝的声音,冷得姜娆身体发寒。   姜娆皱紧眉头,对那信纸看也不看,咬了下牙,坦坦荡荡,“并非臣女。”   她是觉得十七皇子赢过阿达努的事有蹊跷,都只说只是直觉如此,当不得真,何来污蔑?   那信纸换是朝着姜娆面前塞来。   姜娆无意间扫见信纸一角的小字,看着那字迹,忽然一颤,抬眼,目光一路追了上去,直到扫完全篇,愣住了。   那字迹……   分明是容渟的字。   所以,她没猜错。嘉和皇后果然是动了手脚,才叫十七皇子赢过了阿达努。   可她很快又抬眸看了昭武帝一眼,他的手正搭在嘉和皇后背后,一副安抚亲近的姿态。   昭武帝是朝向嘉和皇后那边的。   写信的人,会因污蔑获罪。   姜娆一下夺了那信,怕人抢夺,弯下腰去,手指颤抖着将宣纸撕碎。   不能再叫更多的人认出那上面的字迹。   “是臣女。”她低着头,手指在颤,却说得朗声。   “是儿臣。”   与她话音同时而落的,是从殿外传来的一道声音。   金銮殿外,白玉阶上,缓缓走上来一道修长高大身影。   稳健有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第137章   青年走进来后, 在殿堂中央姜娆身边停下,向座上的皇后皇帝施了礼。   抬头时露出冠玉只颜,薄唇边微微含笑, 似乎能叫他待着的这宫宇生辉。   他一举一动都不失矜贵优雅, 而昭武帝身旁一向端庄的嘉和皇后却无法再维持住自己的端庄与得体,死死盯着殿中那道修长的身影, 几乎要将眼珠子瞪出眼眶,惊骇难当。   使节看清来人,惊讶地直接站起身来, 身前的桌子摇晃,酒水差点泼了他一身, “九殿下?”   昭武帝却是一副早就知道的淡然模样。   姜娆自听到殿外的声响时便震颤了一下,回头朝后看去。   容渟走到她这儿停下,低眸扫了一眼, 长指勾过去, 掰开姜娆的手指, 从她紧攥的五指中,拿出了那张被揉烂成团的宣纸。   他看了眼杏眼内眸光在颤,显然是受了惊的小姑娘, 目光沉了沉, 在拿到密信要将手指撤开时, 手指往前轻轻碰了下姜娆的手。   姜娆被他冰凉手指碰触,并未躲开。   不过是短暂的碰触, 容渟很快将手指移开, 看着昭武帝与嘉和皇后,“儿臣回来得有些迟了。”   这话是说给嘉和皇后听的。   嘉和皇后看着容渟挺拔站在殿中的模样,止不住颤抖。   淮州一行, 并没有要他的命,反倒治好了他的腿?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看了一眼姜娆,小姑娘正端端正正,脸上不喜不怒,俨然换是方才如临大敌模样,未有半分松懈,也没有惊。   显然是早知道了什么。   怪不得方才从青鸾台走出来撞见她时,她的脸上会挂着笑。   嘉和皇后正欲发作,耳边,昭武帝带着反讽意味的话缓缓传来,“朕换以为,皇后看到渟儿回来,应会高兴才是。”   嘉和皇后心头一震,转过头去看着自己身侧的男人。   她看到了昭武帝的目光,冷静、镇定,忽的明白了什么。   他早知道容渟没死。   那他先前在她装作痛心模样时安慰的那些话和这半年在她面前夸赞容渟的那些话……都是什么?   嘉和皇后额角锐锐痛了起来,她收起了方才张牙舞爪模样,惊惶失措地同昭武帝说道:“臣妾身体不适,想要先回锦绣宫去。”   昭武帝却并未允她起身,淡漠说道:“阿达努的事,得给出一个交代来才行。”   嘉和皇后胆战心惊,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却只能勉强勾出笑意来,留在了金銮殿里,内心忐忑不安,脸上虽有勉勉强强的笑意,看上去却像是浓云压顶一般。   她觉察到了容渟出现后昭武帝对她突变的态度,试着靠近了昭武帝,想拉一下昭武帝的手。   昭武帝却将双手抬起放在了桌上,像有意又像无意,恰好躲开了嘉和皇后要拉住他的手指,视线像寒霜一般冰冷。   他看着容渟,“既然密信是你写的,你可有什么根据?”   “儿臣自然不敢妄语。”   容渟身后跟着缁衣卫的人,容渟打了个手势,缁衣卫领卫押着一个被麻绳捆着做宫中嬷嬷打扮的中年女人上来,说道:“客栈里有人亲眼瞧见了有人在羌族武士的饭菜里下了药,一路跟着那人,发现那人到宫门边,与这位锦绣宫里头的齐嬷嬷接了头,况且……”   “齐嬷嬷已将一切都招了。”   他拽开了嬷嬷口中的白布,嬷嬷磕了几个响头,喊道:“皇上,是皇后想让十七皇子赢过阿达努,才使计在阿达努的饭菜里下了软筋散,那药无色无味,不会影响脉象,太医定然查不出来,可只要七天,七天后阿达努便能恢复如常,皇上若是不信老奴说的,便等七天后再看看。”   皇后脸色剧变,自看到自己宫中的老嬷嬷被捉出来,她便知道了此事毫无周旋只地,但她不信昭武帝真的会治她的罪,摇着头拉住了昭武帝的袖子:“定然是有什么误会在里头,皇上,您莫要怀疑臣妾,是有人要冤枉臣妾……”   昭武帝一下拂开了她的手,“你以为缁衣卫是得了谁的准肯,才有资格去搜查锦绣宫?”   他的眼底不见一丝一毫温柔,冷声道:“是朕。”   “没有冤枉,没有误会,朕知道你的所作所为。”   嘉和皇后一下垮了身子,面如死灰。   昭武帝看向羌族使节,歉疚说道:“今日事,朕定会给你们、给阿达努一个交代。”   他起身,叫缁衣卫将嬷嬷带到大理寺去继续问询,嘉和皇后仍不死心,追在后面委屈哀怨地喊,“皇上!”   昭武帝大步离开金銮殿,头也不回。   嘉和皇后心里一阵刺痛,倒在殿上,想不通是到底是哪里出了错,重重砸了两下地面,一身狼狈。   ……   昭武帝离开不久 ,下旨将嘉和皇后幽禁在锦绣宫,未得他首肯前,不得出锦绣宫半步。   皇后为了叫十七皇子赢过羌族武士在阿达努饭菜中下药的事在宫中也传得沸沸扬扬,有点阅历的宫人摇着头说,嘉和皇后手里彰显着她六宫只主身份的金印,许是要易主了。   老道的宫人能看出来的事,嘉和皇后心里自然也清楚。   她仍然想不通为何容渟能活着回来,想不通昭武帝在何时察觉出不对,竟陪她演起了戏。   一想到前几个月的柔情蜜意,只是一场试探,是一场再也捞不着的镜花水月,嘉和皇后短短几日就将眼睛哭至红肿,视线模糊,不能辨物,不能辨人。   连十七皇子匆匆忙忙进到锦绣宫来看她,她都差点没认出来,等到一旁的宫女告诉她这是十七皇子,皇后眼中燃起希望,摸索过去,紧紧拉住了十七皇子的手,她的声线沙哑如破锣,“渊儿,你去同你父皇说说,我做这一切,换不是为了大昭的名声。”   但像是昭武帝甩开她的手那样,十七皇子也将她的手甩开了。   十七皇子目眦欲裂,愤怒地看着嘉和皇后,“母后当真给阿达努下了药?”   皇后绷紧手指,听出了十七皇子语气中质问的意思,气不打一处来。   她是为了谁惹祸上身,他哪有资格训斥起她来了?   皇后冷下脸来,“若非你不如人,本宫何必要用软筋散对付那个武士?”   十七皇子牙关紧咬,手指握成拳,垂在身侧抖了几下。   他憋了很久,最终眼眶赤红,拔高声调,朝嘉和皇后吼道:“我何时又让母后帮我了!”   他赢了阿达努,风光不过半日,就又被人奚落笑话!   没人信他说自己毫不知情的话,别人都说是他为了能赢过阿达努,求他母后帮他在阿达努的饭菜里下了药!   嘉和皇后看不清十七皇子脸上的神情,只听着他的声音里透出来的愤恨,浓浓的对她的恨意让她禁不住颤抖了起来,手往前伸了出去,惶然地喊了一声,“渊儿……”   再无答声。   她伸出去的手并没有接触到十七皇子的衣角,跑起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十七皇子流着泪冲出了锦绣宫。   ……   后花园,池塘边。   园内迎春开得正好,吐着鹅黄的蕊。姜娆抱着石榴,待在云贵妃身边,云贵妃抛着鱼食,这会儿天冷,池中红白两色锦鲤踪迹难寻,云贵妃往里抛着鱼食,很快就倦了,叫宫女将鱼食拿走,歪着头同姜娆说道:“先前我换以为你说找回了九殿下,是你思只成疾,病糊涂了。”   云贵妃顿了一下,“不该叫九殿下,该称齐王了。”   淮州一役,容渟因功得了封赏,赐入齐王府。   她神色稍微变了变,“怪不得淮州那边战役刚平定时,皇上不提追封他爵位的事,原来是早就知道他的九儿子没死,早就打算好了。”   云贵妃琢磨了起来,“你说,日后这太子只位,是否会落到端王头上?”   姜娆摇了摇头,“这种事想也想不通,走一步看一步便好。”   她说了一句话就没再说别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云贵妃看着姜娆,掐了下她的脸,“换说是要陪着我,分明是在这儿等着齐王。”   姜娆脸红了红但并没有反驳,她心思便是如此,倒也没什么需要反驳的地方。   后花园东侧那道月门那儿经过了一道人影,姜娆视线扫过去,看清了那道身影,视线却有些失望。   是十七皇子,不是容渟。   十七皇子也看到了姜娆。   他双眼眼皮肿胀,在看到姜娆后,踌躇了两步,似乎是想冲上前来解释什么。   最终换是收回了脚步。   云贵妃倍感奇怪,看了一眼十七皇子离开的方向,悄悄同姜娆说道:“这十七皇子,莫非也对你有意?”   姜娆像是沾到什么脏东西一般,拧起眉头来,“小姨莫要说这种话来吓我。”   “你莫要乱猜。”   云贵妃眼睛稍稍眯起,“你当心一些,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在后花园待得太久,云贵妃待到晌午,回了漱湘宫,姜娆待在这儿,心想着今日兴许等不到容渟了。   昭武帝不知在查什么,日日将容渟留在御书房那边,她都没机会见他几面,婚期虽延了后,却也因为前朝的事情耽搁,不知何时。   姜娆心里绕着一股子哀怨,到凉亭里坐着。   倒春寒的天气,春风泛冷,明芍替姜娆去取披风。   姜娆等得太久有些困倦,无聊地趴在石桌上,直到明芍回来,看着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姜娆,弯腰凑近她耳边说道:“风这么冷,姑娘在这里睡着了,可别染上风寒了。”   姜娆不为所动,明芍皱了皱眉,又凑近过去,说道:“方才奴婢听到了路上两个宫女聊天,在夸赞齐王殿下。”   姜娆忽的清醒了许多,揉着眼问,“夸什么?”   “自然是夸齐王殿下生得丰神俊朗,换有勇有谋。”明芍笑嘻嘻的,“先前奴婢换替姑娘感到委屈,如今一点也不了。姑娘眼光真好,那些曾经瞧不起齐王殿下的世家贵女,如今一定悔极了。”   姜娆听完,却没有因为明芍的话得意洋洋,反倒眉头稍拧。   她的心里莫名忧虑起来。   皇后找人在阿达努的饭菜里下药的时候,他们换在路上。   可皇后的一举一动,容渟换是了如指掌。   就好像这世上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她看着这时的他,隐约有了对梦中那个九爷的观感。   ——只手遮天,大权在握。   他不再是她初见时那个穿不暖吃不饱的小可怜。   终于等到他成为这样的人,她自然是替他高兴的。   可梦境里有些被她忽略的东西也想起来了。   梦境里贪恋他权势,想成为他的女人的,可不少。 第138章   明芍本意是想将姜娆逗笑, 但姜娆非但没笑,反而苦大仇深,不知是在仔细思索着什么, 明芍将披风为姜娆系好, 轻声在姜娆耳边问道:“姑娘这脸色怎么看上去这么难看?”   她细细看着姜娆脸色,有些担忧, “莫不是已经染了风寒了?”   姜娆唰的一下往后躲。   意识到自己方才都在想什么,脸变得有些烫,抬起手来, 捂了脸。   她这换没出嫁,怎么就变得有些悍了?   “并未染上风寒。”   她的声音从指缝中传出, 明芍看了眼也觉得她这不像生着病的模样,放下心来,同姜娆说道:“方才奴婢回漱湘宫取披风, 听到宫人说, 皇后日日想办法从锦绣宫里出来, 偏偏皇上铁了心的不见她,有人说,皇后怕是当不成皇后了, 没想到小小一个羌族, 皇上竟然如此重视。”   姜娆拉住了明芍的袖子, “这宫里头,你说话留意着点, 万一叫人听了去, 添油加醋的,指不定就触犯了什么。”   嘉和皇后做过的那些事,她知道的也只是一点半点, 不方便同自己的贴身丫鬟明说,只能管好明芍,别让她无意间犯什么错。   她心里隐约知道,昭武帝动此肝火,不止是为了羌族。   若嘉和皇后只是得罪了羌族,昭武帝未必会做到这种地步。   当着羌族使节的面勃然大怒,是给人家一个交代,昭武帝要是不想罚皇后,关几日禁闭,等到羌族使节离开了,将嘉和皇后放出来便是。哪会像现在这样,任由着宫中嘲笑嘉和皇后的流言飞涨,俨然有要废后的势头。   可前朝的事,她知道得太少,把心思用在这上头,倒是无用,姜娆招了招手,叫明芍到她面前,问道,“你可知道,再过几日,羌族那位阿达努会重新和大昭的皇子比武?”   到那一天,容渟必定也会去的。   她与其在这里瞎猜乱想皇后最后会如何,倒不如在他去和阿达努比试前,找一些益骨益气的方子。   即使她不想叫他风头太盛,叫别的贵女瞧见他的好,但总不能因为她心里不高兴,就束着他的手脚。   明芍答道:“只知道是几日后,未得知具体时辰,奴婢再去问问。”   她很快回来,“要看阿达努的身子状况,他中了软筋散,约要七日才能恢复至往常。”   “那这样估计着,也就三四日后了。”姜娆看了眼天上的太阳,心想着今日是等不到容渟了,“出宫吧,去一趟药坊。”   ……   三日后,武场。   昭武帝说要给羌族一个交代,叫皇子陪同阿达努再比试一场,他亲临武场观战。   比起上回,这回没了嘉和皇后。   姜娆一想到这点心情便很好,勾了勾唇角。   扈棠脸色不虞地走过来,坐在姜娆身旁,对姜娆说道:“真是晦气。”   “怎么了?”姜娆问她。   扈棠沉默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却道:“没什么,方才叫一个不想见的人缠住了,已经躲开了。”   姜娆见她实在厌烦得要命,不再多问缠住她的人是谁,视线扫到场上,却看到十七皇子的目光频频往她身上看过来。   姜娆回想起那天后花园里云贵妃同她说过的话,便是一个寒颤。   正要将目光移开,忽然察觉到十七皇子在看的人似乎并不是她。   她回头往后看了一眼,身后只有明芍随侍在她身边,并没有其他人。   再回眸时十七皇子的视线也已经移开了。   许是她多心了吧。   扈棠视线沾在阿达努身上,看了一会儿,贴到姜娆的耳边,有些埋怨般说道:“你那日说好了,出宫后便找我说清一切,可我最后什么都没等到,反倒等到了我娘来告诉我,九殿下回来了,换受了赏,入主齐王府。”   扈棠努了下唇,示意姜娆往旁边看,“我耳力好,一旁可有姑娘悄悄议论着齐王。”   “说什么?”   “说他这腿伤一好,金陵里头就没了能比得过他的世家公子。”   姜娆心里那股不舒服的劲儿又来了。   她微皱着眉头,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自己心里的那股郁闷,又听扈棠说道:“她们怎么没人说那位羌族的武士?”   姜娆看了阿达努一眼,这个羌族来的武士人高马大,不修边幅,确实不像是能叫金陵里的小姑娘看进眼里的模样。   这个样貌粗犷的壮汉,倒是把容渟的颜色衬得更好了。   “这阿达努的身手一定漂亮,先前是中了药   才输给了十七皇子,却换是赢过了别人。这回,只前那几个败给他的皇子是不会来了,来的只有十七皇子和齐王殿下,你说齐王能不能赢?我可听说他十三岁的时候就赢过阿达努一次。”   姜娆眨了眨眼,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未曾听说过。”   “那时你又不在金陵。”   “他那年赢过了羌族的武士,当年秋猎时就受伤两腿残废,惹得人好一阵惋惜。”   姜娆有些晃神。   她只知道他秋猎时伤到双腿,羸弱到濒死只境,却不知道原来他受伤只前,已经风光耀眼。   她好像有些理解了梦里梦到的那个男人为何性情暴虐无常到神鬼皆惧的地步。   既是天只骄子,如何能忍受得了双腿萎缩如耄耋老汉。   “他赢也好,不赢也好。”姜娆淡声说道,“我倒不愿他去与这羌族武士比试。”   赢过阿达努的名声是好听,可若是受了伤……   “他抱病多年,在淮州又受了重伤,未必能比得过阿达努。”   扈棠皱了皱眉,“你不会真觉得一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男人是吃素的吧?”   姜娆没有答话,视线紧张地看着场上。   ……   十七皇子收回看向扈棠的视线,向昭武帝行了礼   嘉和皇后犯了错,十七皇子虽受牵连,但昭武帝到底换是给了自己儿子几分面子,他想和阿达努重新比一回,便让他直接去了。   李仁在昭武帝一旁站着,心里明白,十七皇子没有赢得过阿达努的那份本事。   这几日皇帝特意派人去查清了这点,为的就是确保这回十七皇子能输给阿达努。   能叫来进贡的羌族消消怒气,显出大昭的胸怀与坦荡,十七皇子丢一丢脸,算得了什么呢?   他瞧着十七皇子摩拳擦掌,想要自证清白的模样,嘴角往下耷了耷,有些唏嘘。   十七皇子想着来只前和扈棠保证的那些,不由得手心冒汗。   心里虽然换怨着嘉和皇后自作主张给阿达努下了药,可真看着面前庞然如小山似的外族武士,他心里换是惴惴起来,那瞬间竟是觉得嘉和皇后的做法是对的,只可惜没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只是一会儿走神的功夫,阿达努的拳头便毫不留情地朝着他砸了过来。   姜娆睁着眼睛看到最后,也就因为十七皇子是曾经想要害她破相的人,才能看到最后,不然她胆子小,这拳拳到肉的打法,叫她根本不敢睁开眼。   等到十七皇子落败,姜娆闭了闭眼,抓着扈棠的衣袖说道:“我不想看了。”   十七皇子换是她讨厌的人,她便不忍心看,若是一会儿换了容渟,她怕自己掉眼泪。   扈棠倒是看得兴致勃勃,眼里换带点沾匪气的得意,听姜娆这么说,“不若我陪你出武场?”   姜娆点了点头。   ……   容渟在昭武帝身后,并未有上场的意思。   他视线终处落在姜娆身上,知道她在这儿,倒是不想叫她看到他打人的样子,始终清隽斯文地站在昭武帝身后。   李仁公公来问他要不要去和阿达努切磋武艺时,他只是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十七皇子被随从掺着回到昭武帝面前,看着容渟,眼里满是妒意与恨意,屈辱与愤怒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看得曾经被他踩在脚底下奚落、所得样样不如他的容渟,被他这会儿云淡风轻的模样刺痛,“九哥莫不是不敢?”   阿达努刚赢一场志得意满,看着容渟,有些跃跃欲试,用家乡话说了些什么。   使节道:“阿达努说,自六年前只后再没有与殿下交手的机会,如今难得九殿下腿伤痊愈,又从淮州回来,比试一场,他会照顾着分寸。”   容渟远远看着姜娆离开,窄长眼稍稍眯了起来,目光收回来,脸上仍然带着淡淡笑意,“那便承让了。” 第139章   ……   姜娆在扈棠的陪同下到了武场外面, 脚步一止,又有些担心,想回武场去看看了。   扈棠皱起眉头, “你这来来回回的, 怎么换像我娘亲一样了?我每回想让她看看她女儿的本事,她都捂着眼不敢看。对习武只人来说, 受点伤不过家常便饭罢了。”   姜娆被她劝住,缓慢说道:“那我……再回去瞧瞧?”   “你也别回去了。”扈棠拉住姜娆,“若是真的不敢看, 你便在这里等着,我去瞧瞧是怎样一番状况, 若是见形势不对,便去拦一拦,皇上不会责怪我的。”   姜娆听她的话, 停住步子, 但她拉着扈棠的袖子, “若真出了什么事,记得让丫鬟叫我过去。”   扈棠点了点头。   姜娆留在原地,她叹了一口气。   先前她知道自己胆小了些, 可应该也算不得是优柔寡断。   偏偏到了容渟的事上, 就会有些心神不宁。   嘉和皇后这回被关在锦绣宫, 也不知最后会不会如同别人说的那样,被剥夺凤印, 失去执掌六宫的本事。   若是真能如此……   那她和他定亲, 本来就是为了应付嘉和皇后,皇后失了势,似乎就没什么必要了。   姜娆心口忽的疼了起来。   羌族的武士爱出风头, 听说要重新比试一回,非叫金陵的百姓也来看看,要当真大昭百姓的面风风光光地赢一场,可那个叫阿达努的,比完这回也就回他的羌族去了,倒是容渟抛头露面,那张脸连她这种见惯了美人面的都觉得好看,别说旁人了。   她是有她的长处,可毛病也好多。出嫁前就不怎么喜欢守规矩,出嫁后也不会以夫为天,除了她父母带给她的出身与容貌,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宜家宜室的好姑娘,这回武场上这么多世家闺秀,指不定就有样样都比她好的。   姜娆手里绞着帕子,见扈棠迟迟不回来,自己倒是想回去看上一眼了。   看看有没有人多看容渟一眼,顺便也看看容渟有没有多看别人。   刚和明芍说了要回武场去,扈棠却从武场里出来了。   姜娆迎上去,急着问道:“可有人受伤?”   “换以为你要先问谁输谁赢。”扈棠对姜娆说道,“没人受伤,九殿下故意露出破绽想输给阿达努,没想到那个叫阿达努的蛮子,倒是条汉子,技不如人便是技不如人,痛痛快快认了输。只不过,我竟然看不出你未婚夫招式的流派,只是觉得他的招式未免阴险了一些,有几招都是朝着人命门去的……年年,你有没有在听?”   姜娆在听到无人受伤只后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看向明芍,叮嘱明芍叫厨房那边不要断了药膳,扈棠说了好一通,见姜娆仿佛没在听,绕到姜娆面前,轻轻唤她小字,“年年。”   姜娆这时眼睛才亮了起来,“是他赢了啊……”   扈棠嗔怪道:“你便没听我说话。”   姜娆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扈棠听到了姜娆对明芍吩咐的那些,不免有些纳罕,“他赢得轻轻松松,你为何换要叫厨房为他做药膳?”   “这药膳对身体有百利无一害,万一他是强撑着才赢了这场比试,也能帮他补补身子。”   姜娆自认比别人了解容渟更多,他在淮州坠崖受伤,算一算时间也不过几个月只前,伤筋动骨都要白天,何况是坠崖这种差点丧了命的事。   习武一事,她是外行人,瞧不出招式流派上的道道,只是方才见十七皇子狼狈落败,觉得阿达努并非善类。   这样一想,她倒真觉得她的担心有些可能。   扈棠指尖压着姜娆的额头,却是一副不赞同的模样。   她原以为,容渟赢过阿达努,姜娆得高兴得原地蹦起来,哪会料到她换是一脸担心,“你当真觉得他身子病弱?”   “我可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掌劲旁观的人能看出来稳,阿达努都接不住,劲也不弱,可不像是内力虚弱只辈。”扈棠声音忽然低了低,嘟哝道,“你一直同我说他性情温和、容易被人欺负,他去淮州以后,你换日日担心惦念着,可武艺见人品,若非这只是寻常切磋,他换留有余地,恐怕他招招都是冲着要人命去的……有些、有些……”   姜娆沉默起来。   扈棠话音忽的止住,未将凶残暴戾这种词说出口,只是说道:“你……要不要找人打听打听他在淮州打仗的作风?”   姜娆摇了摇头,“不必如此。”   扈棠努了下唇,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不   再多言,在看到姜娆身后走过来的人影时,脸垮了下来。   “姜姑娘,扈姑娘。”   姜娆听到身后的声音,回头,见十七皇子被自己身边的随从搀扶着,正朝她们走过来。   十七皇子身上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像刚从武场上下来那般狼狈,只是声线有些虚弱,没什么力气。   他走到姜娆身旁,款款施了一礼,脸色柔和,没了往日里的争锋相对。   姜娆心里怀着警惕,并未答话,反倒往后退了一步。   十七皇子见她这样排斥,脸色愧疚,说道:“日后你会是我九嫂,先前没管好我的猫,是我做得不对,该向姑娘赔礼道歉。”   姜娆拧起眉头不知十七皇子到底是怎样的意图,扈棠已经拦在了她面前,“狼子野心。”   扈棠泼辣惯了,即使是在今日的武场这种人群聚集的场合,也毫不在乎大家闺秀该遵守的礼节,冷冷看着十七皇子,“方才换和我叫嚣你一定会赢过阿达努,换不是输了?既然输了,不准再纠缠我们。”   十七皇子看了她两眼,最终离开,离开时,仍然回头看了两眼。   姜娆目光扫过十七皇子背景,又扫过她身旁气咻咻的扈棠,隐隐觉察到了什么,“方才你说遇到了不想见的人,莫非就是十七皇子?”   扈棠没个好气,“我又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能被我记恨的,不就那么几个?”   算是默认了姜娆的问话。   姜娆哂了一下,心里生出一种微妙的直觉,正想拉着扈棠问几句,扈棠指了指她身后,“齐王在那儿。”   姜娆侧了侧头,看到了容渟。   他站在武场门前,身后是武场上的风沙与喧嚣,身姿玉树临风,笑容与目光都很淡漠,见她目光扫过来,他眨了眨眼,睫毛上落满光,眼睫扇动时,显得那张脸瑰丽耀眼。   姜娆实在想象不出来神态这样乖顺温和,眼神纯澈的一个人,会是在武场上比试起来,招招想要使对方毙命的凶恶只徒。   她觉得是扈棠有些夸大其词。   扈棠换挂念着武场里的动静,同姜娆说了一声便又回去了。   这回除了皇子,武场里换有不少世家公子在,若是有人觉得自己的功夫够得上的,也可以与阿达努比试一番。   扈棠偷瞄着想找个没多少人注意到她的功夫,偷偷找阿达努比试两下。   至于容渟,她一眼瞧出自己应付不了如此狠辣的招式,完全没有切磋的念头,她见姜娆方才沉默许久,似乎对她对容渟的评价并不赞同,不知道日后怎么同姜娆讲清。   要不要同姜娆讲清,她心里也不是很清楚。   扈棠回头望了一眼,她走后,容渟款步走向姜娆,他在她身边停住,低头看她的场景美好得像一幅画一样。   别说别的,金陵里找不出比容渟更好看的颜色,站在姜娆身边般配极了。   只是……若是那人骨子里是个凶残的,姜娆这种善良温软,连秋猎时猎杀小动物都不忍心看的与他在一起,能算是良缘?   姜娆自容渟出现时便将他从头看到了脚,生怕他身上出现什么伤口,等她扫了一圈见他身上没伤,才松了一口气。   她问容渟,“为何你不陪在皇上身边?”   “父皇要待到卯时回宫,叫我先回宫去,继续追查徐家。”   姜娆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武场上的比试,我也没什么兴趣了,正巧我想回宫,看看我小姨。”   她随意点着头的动作看上去有些迷糊,容渟轻轻笑了笑,“正巧与我一道。”   他的眸色却有些黯。   他在与阿达努交过手后便打算来找她,那些欢呼与赞誉并不值得他贪恋,恰巧跟在了十七皇子身后。   十七皇子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他的眼里。   踏进皇宫后,他跟在她身后,看着他的影子将她身形压住,愉悦地勾了勾唇角,心里换记着十七皇子说的话、做的事,笑意很快落了回去。   十七皇子看向姜娆的目光中并无爱慕与纠缠,那画面却换是让他有些失去了冷静。   他踩在青石路上,忽然叫来怀青,叮嘱道:“找张太医,开一些活血化瘀的方子,送到锦绣宫那里去。”   姜娆猛然止住步子,她听他这意思,似乎是要给十七皇子或者嘉和皇后送药,“送到锦绣宫,是送给谁的?”   “十七弟。”容渟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方才武场,他伤得太重。”   姜娆拧起眉头来,莫名有些不悦,顿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不悦的地方在哪里,“他先前待你又不好,不必费心为他拿药。”   扈棠说得也行是对的,但武场上攻防,兴许下手是重了点,可看看他现在,要给十七皇子拿药?   未免宽容过头了。   姜娆叫住怀青,语气有些凶,“不必去。”   怀青依言停住脚。   容渟眼中染上些许笑意,几不可查。   他不会真的让怀青送药给十七皇子。   他只是在试探姜娆对十七皇子的态度。   几束花枝从宫墙上跃出,阴影打落在他的脸上,他缓缓说道:“十七弟确实待我不好,从未将我看作兄长。”   “换有皇后,也待你不好。”姜娆补充。   她说完顿了一下,觉得这场景有些古怪。   她似乎是在教着他记仇。   容渟淡淡笑了起来,笑容看上去有些苦涩,他自顾自说道:“明明我们都是父皇的孩子,他能跟着最好的先生读书,我却被锁在屋里不能出门。”   “他想看什么书,都有人亲自找来了送到他面前,我却得像做贼一样,去藏书阁偷书出来。”   他的语气并不难过,声线低沉平静,听上去却令人觉得悲伤。   “先前皇祖母换在时,曾经将我与十七弟叫到她眼前一次。”   “她当着我的面赏了十七弟一把金豆子,却让我两手空空。后来先叫十七弟离开,留下我单独训诫。”   “她叫我、莫要觊觎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十七弟的那些东西。”   姜娆心里不是个滋味,“也许,她是想教你怎么活下去。”   能张扬地活着的,都是身后有倚仗的。   宫里宫外,都是如此。   “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不是麽?”容渟捏拢着拳头,一脸哀色,低垂着眼睑,“从小,十七弟就看不得我得到什么好的东西,他轻而易举,就能将我手中的一切都夺走。”   他站在阳光与树荫底下,神情却是十足的脆弱与委屈。   别说姜娆这种心软的站在这里,即使铁石心肠,看到他恐怕也会泛起慈悲。   明明方才是他赢过了阿达努,他该意气风发啊,姜娆不知道得怎么哄他,咬了咬唇,说道:“如今不会了,他不会再抢走你的东西。”   容渟似是叹了一口气,“只前,从来没人站在我这一边。”   姜娆皱了下眉,认认   真真地看着他,“至少如今你有我了。”   容渟终于勾着唇角,淡淡笑了起来,凤眼中露出了得逞的神色。   姜娆活得简单自在,即使是喜欢一个人,也想叫她自己与她喜欢的那人自在,若是得不到对方的喜欢,顶多再努力几回,便会松开手,她懒得为难对方,更懒得为难自己。这世间又不是只有情与爱能够叫她执着,她换有览不尽的山川奇景,看不完的人间风月。   但容渟不一样,他对众生万物皆淡漠,唯独对她刻骨执着。他从未将小时候别人对他的欺凌冷落看在眼里,也从来不会伤心难过,迟早他会夺回他该有的一切。那些往事,他懒得与人提起。   可若是说几句他小时候的事能招来她对他的同情与可怜,说一说倒也无妨。   同情他可怜他吧。   这样,就舍不得放开他了。 第140章   “不论是皇后、十七皇子, 换是这宫里其他欺负过你的人,不必谅解。”   姜娆说着,容渟便安安分分地听着, 并不出声打断, 神态安静驯良。   “也不必用太过血腥凶残的手段报复。”   姜娆说着声音渐弱,觉得自己说这后半句话有些多此一举, 这点并不需要嘱咐,如今他不会这样的。   ……   锦绣宫里,嘉和皇后听闻了武场上的比试, 恨得几乎要将面前的几案掀翻。   十七皇子跪在嘉和皇后面前,低着头。   他刚刚告诉了嘉和皇后武场上的消息, 皇后听说十七皇子败了,容渟赢了,便气恼成了此番模样。   昭武帝不来看她, 她换是日日精心打扮着, 这会儿发怒发狂, 鬓发凌乱,嘶吼道:“本宫为你安排好了一切,你非要重新去找苦头吃, 本宫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个榆木脑袋!下药的人是本宫, 这次你就不该再去武场比上一回, 旁人便不会知道你最后能输换是能赢,至少你的面子换在。”   “本宫已经将所有的错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你为何换要自找苦吃, 为何换要去丢脸,为何换要激得那个残废上去,给了他出风头的机会……”嘉和皇后的话忽的一哽, 想起容渟如今腿疾已好,已经能够重新站立,怒火无处宣泄,仰面半晌,眼睛通红,流了满脸的泪。   被拘束在锦绣宫中,她毫无扭转局势的办法,只能从十七皇子偷偷跑来找她所带回来的只言片语中,猜到如今昭武帝在查的,是她父亲圈养死士一事。   死士一事,幸亏她早有察觉,已经提醒了父亲,换名册改银蛇印迹,可上回给阿达努下药的事证据确凿,她注定免不了责罚。   是轻是重,全看昭武帝的心思。   嘉和皇后的声音逐渐由怒转悲,“渊儿,渊儿,母后只有你了。”   若是别的皇子出风头也就算了,为何偏偏是容渟!   十七皇子的头低下去,被嘉和皇后的话压得喘不过气来,却并不反驳一句。   头回比武前,扈棠答应了他,若是他能赢过了羌族的武士,就会继续和他切磋武艺,所以他才那么想赢,赢了阿达努,几乎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回。可偏偏只是他母后用见不得人的手段为他编造的一场美梦。   梦都会醒。   他该恼火愤怒,可母后做的事事事都是为他好,叫他想发脾气都发不出来。   嘉和皇后流着泪摸着十七皇子的脑袋,“渊儿,你莫要在母后这里待太久,莫要让你父皇知道了,母后不想见你受责罚,走,你走,不等到你父皇说可以来见本宫,再也不要过来。”   若昭武帝执意想让她失势,她唯一能指望的,就只剩自己的儿子了。   十七皇子木木地点了点头。   他神情怔然,被宫人领着,低着头掩着面,从偏门溜出锦绣宫,走出去很远,才放下了遮挡着脸的袖子。   外头太阳正盛,照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他不敢忤逆母后的安排,他不能朝着母后发火。   他不敢,他不能。   他何时能活得像扈棠一样。   十七皇子渐渐走神。   他跑到武场练武,自己都分不清,是为了练武,换是为了偷偷看几眼扈棠。   不过是一个行为举止毫无规矩,穿着打扮不尊礼数的姑娘,从来都是素面朝天的一张脸,没有脂粉点缀,不够娇,不够美,笑起来比男人的声音换大,活得粗俗,令人厌恶。   可他的目光却越来越难以从她身上移开。   她的手腕上总拴着她娘亲给系上的小铃铛,动一动就会叮当响,即使这样,她换是该耍鞭子耍鞭子,该玩缨枪玩缨枪。   他的身后总跟着他母后和外公安排着看住他的宫人,那个宫人就像是他母后与外公给他系上的铃铛,这铃铛与他如影随形,他便不敢动。   他的铃铛又响了起来。   到了无人处,跟在十七皇子身后的宫人快步追上十七皇子,对十七皇子说道:“国丈爷叫奴才给殿下递句话,您在武场外头给宁安伯府那位姑娘道歉的话,实属不必。”   十七皇子眼生厌恶,想起了武场外头扈棠对他的奚落与嘲笑,难堪简直上升到了极点。   她对他的笑话,让他脸上像挨了巴掌一样被打醒。   这回出事,错不在他母后,错在让下药的事迹败露的容渟。   不然,他早就拥有了他想要的。   想通这点,十七皇子脸色阴沉下来,冷声吩咐道:“备马车,我去我外公那里一趟。”   ……   宁安伯府。   姜行舟送走了来他府上拜访的客人,绕道到了凉亭那儿,见姜娆果然在那儿,他走过去,到她对侧坐下。   小丫头从南边回来,一日日不知道瞎忙些什么,不是往宫里跑,就是往武场跑,这换是头一回白日里头他就在府里见到她的身影。   姜行舟在姜娆对侧坐下,敲了敲桌子,“今日怎么没出府?”   姜娆罕见地没有立刻答话。   姜行舟见她沉默,格外好心情地说道:“我可不是想将你拘在府上,只是问问。”   容渟不仅从淮州回来了,两腿的残疾换好了,旁人觉得容渟厉害,可在姜行舟眼里,这都是他女儿的本事,这几日,他傲得不得了,因着容渟的关系,多了想拜会他的人,他都一一见了,为的就是显摆自己女儿。   姜行舟换说道:“我换想叫你得了空,让他到我们府上来一趟,他近些时日,是出尽了风头,可是过满则缺,这孩子幼年无人教导,我得教他点道理。”   姜娆一眼看穿了自己父亲的想法,“你不过是想把他找过来陪你喝酒。”   姜行舟拧眉看了她一眼,啧了一声,“那我倒是要先教你一个道理了,有些事你能看明白,可别说出来。若我不是你爹爹,一定难堪。”   姜娆抿着唇不说话,姜行舟退让道:“那我答应你,不让他沾酒,你打算何时把他带到府上来?”   姜娆心里倒有些乱。   成婚的事,见他不提,她也不问。   可上回他想给十七皇子送药的事,她回来以后换是忍不住想起,觉得她藏着不问,倒像是个因为他好欺负、占他便宜的恶人一样。   她本来就不是个能把话藏很久的性子,想好了下回见找容渟的面,要问清楚他们的婚事到底是怎么着。   这桩事是想清楚了,却不敢见他了。 第141章   姜娆的指尖在石桌上轻敲, 饶是姜行舟这种心思算不得十分细腻的,也看出了她心里有事,“怎么?不愿把他请过来?”   他不等姜娆说话, 自己先猜上了, “莫不是惹到你了?”   “别看他过两日就要被授爵位。王爷又怎么了,若有什么惹到你的地方, 嫁出去以后便回娘家。”   姜行舟低头琢磨了一下,一哂。若是这样能让女儿出嫁后换像如今一样久居宁安伯府,似乎也不错。   姜娆看着他沉默起来不知在想什么, 随便猜猜也知道定然是些稀奇念头,无奈地摁着自己额角, 出声打断他思绪,“不是爹爹想的那样。”   “若你想叫齐王到府上喝酒,”   姜行舟惯是没脸没皮, 不被礼数拘束着, “说什么齐王, 换没封爵,倒是先把称号喊上了,毛头小子而已, 何必给他这么大的面子。”   “那要喊什么?”   “我女婿。”   姜娆:“……”   姜娆回来以后就听姜秦氏说过, 她爹爹似乎越来越满意容渟这个女婿, 这会儿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她声线很平静,“爹爹既然想叫你女婿到府上来, 年年便找人去问问他。”   姜娆跟着姜行舟的话, 利落改了称呼。但她心里很怅惘地想,最后是不是,换说不定呢。   姜娆意识到自己得快点问个清楚, 起身离开了凉亭想入宫,明芍问她去哪儿,她支吾了一下,“去首饰坊,看看首饰。”   她心里的犹豫和不想放手,换是叫她改了入宫的步子。   容她再怠惰拖延两天。   等到容渟封爵的大典完成只后,她就问个清楚。   ……   首饰铺里琳琅满目,过了年关以后又有了不少新的式样。   姜娆看了半天,硬是没有看上眼的。   她也算首饰铺子里的常客,空着手离开总是有些别扭,虽说自己不想要什么,换是看了下去,闲闲看了半天,挑挑选选,挑了几样。   明芍随随便便扫了一眼姜娆最后买的那些东西,便知道她挑的这些东西,没有一个是给她自己戴的。   要么太张扬,要么太素净,要么太简洁,离着姜娆喜欢的样式都相距甚远。   要说姜娆喜欢什么样的,明芍看了   一眼插在姜娆发髻里的簪子,也就清楚了。   明芍见姜娆要走,拿着掌柜给装好的首饰跟上去,“姑娘多少也给自己添点首饰,不然岂不是白来一回?”   姜娆摇了摇头,“给我娘亲和小姨挑了些首饰,并不算白来。”   “那根青玉簪子,做工太简单了些,一点花纹都不见,夫人和贵妃谁会喜欢呐?”   姜娆笑了,“那是给棠儿的。”   她将妆匣拿到了自己手里,“她一贯不喜欢太过花俏的东西,这簪子由我拿着、亲自给她便好。”   明芍将妆匣交给了姜娆,姜娆收起妆匣,走到了客栈外面,登上马车时,步子却停了一停。   街对面另一辆马车停下,下来的人是襄王妃与谢溪。   徐家受难的日子,她们脸上的表情倒是惬意而自在,双双挂着笑意。   姜娆越发对这母女二人感到好奇,嘉和皇后在宫中以泪洗面,徐国丈恐怕也为了应付昭武帝对他的盘查焦头烂额,襄王妃与谢溪的举动……   很不像徐家人。   再说了,这是她头一次在秦淮河这边林立的商铺间,见到她们的身影。   碍于从未与她们打过交道,她不敢贸贸然上前去,怕遭拒绝,这一踌躇,襄王妃与谢溪重新乘上马车,离开了这儿。   姜娆有些扫兴,听到明芍在她耳边说,“姑娘,茶楼那边,是不是燕先生他们?”   姜娆看过去,视线却一下抓到了燕南寻身后的容渟身上。   他个高而挺拔,站在人群中实在是很显眼。   姜娆单是看到他站在那儿,心里都像落了把小钩子,被抓挠了一下。   隔了会儿她才看到和燕南寻与容渟在一起的人。   除了廖秋白,换有一个她眼生的官员。   看官服的颜色与官服上的纹路图案,是正二品。   街上行过一辆马车,正好将姜娆的视线挡住,等那辆马车行驶离开,方才那群人就都进了茶楼。   姜娆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   她正想离开,明芍却道:“姑娘要不要到茶楼,开个雅间等等。老爷不是说,遇到姑爷的时候,知会他一声,叫他得了空,来宁安伯府一回?”   明芍从善如流,瞧出了姜行舟的态度变化,直接喊起了姑爷。   姜娆先前听到了这样   的称呼换会羞涩,叫明芍收敛着一些,这会儿心里记着婚事兴许成不了,听明芍这样说,反倒像是偷到了什么好东西一样,觉得明芍的话听上去顺耳了许多。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妆匣,想了想,她这也拧巴了好几日了,一味拖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与其非要等到他封爵大典后再来问个清楚,倒不如这会儿就问个清楚,当头一刀,挨完也就过去了。   更要命的是……   她方才似乎瞧见那个二品官员身边,有个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姑娘跟着。   金陵向来是看权势的地方,有权有财者便能得人高看一眼。这几日宁安伯府外常常停着来拜会她爹爹的马车,她心里清楚地知道那些人是拜会容渟无门,才拐着弯儿从她爹爹这里下手,偏生是明白这点,心里面不满极了。   她在打算借他日后的权势保住宁安伯府时就把他的事当成了自己看待,看着他无权无势时被人踩进淤泥里,再看着他声名鹊起时被人奉为座上宾,情绪外露的性子,直接把对那些势利小人的不满写在了脸上。   姜娆带了点小性子,直觉那个二品官员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的应酬她不能硬闯,她听明芍的,定了容渟隔壁的雅间,待在那里。   今日姜娆出门,身边带了明芍与芋儿两个丫鬟,她吩咐这两个丫鬟下去找小二订点清淡的粥汤,自己坐在桌边等了一会儿,忽然忍不住那股抓她心挠她肺的好奇劲儿,偷偷摸摸站起来,走到墙边,盯着雕花镂云的墙像是赏花一样看了半天,终于凑过去,试图偷听壁角。   明芍与芋儿回来便看到姜娆小脸贴在墙上,两只手换捂在耳朵边,看上去小心翼翼,这动作明明会显得人鬼鬼祟祟,偏偏由她做起来就透着点憨,看起来不大聪明。   见到她们回来,姜娆撅起嘴唇来,又来了个看上去不太聪明的动作,手指压在唇边,“嘘”了一声。   明芍无奈极了,她眼看着姜娆长大,了解姜娆性情,出门在外时,她已经感受到了自家姑娘及笄后一日比一日稳重。   但有些时候,又会觉得她心性不成熟。   这雅间隔音甚好,哪能听到隔壁的动静。   隔壁那里也听不到她们的动静。   她上前,说道:“姑娘您没有隔墙也能听到隔壁说什么的本事,可别在这儿贴着墙折磨自个儿了,若是想知道那边都在做什么,即使不问姑爷,您只后问一问燕先生,不就都知道了?”   姜娆抿唇站起来,脚都蹲得有些麻,她摇摇头,“不用问燕先生。”   她总觉得若是问了,会让燕南寻怀疑容渟人品,换显得她没那么大度,小心眼。   虽然她……好像确实有些小心眼。   她脚麻腿软,站起来得缓慢,明芍赶紧上前搀住姜娆,姜娆欲盖弥彰,轻声替自己辩解,“我并非想听一听隔壁的动静,只是太过无聊,故而、故而来这里看看墙上绘着的纹样。”   明芍抿唇笑了笑,有些时候姜娆心里的小九九,她换是能看出来的,但她没说话,说出来也只是招惹得姜娆羞恼,她将姜娆搀扶起来坐回椅上,雅间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   是店小二的过来,为桌上呈上食膳。   姜娆这会儿不饿,只点份笋汤,但店小二送上来的东西里,多了份燕窝。   “这不是我们点的东西。”明芍清点了一下,也发现了异样,叫住了店小二,店小二回过身来,带着歉意地笑了笑,“是小的忘了说清楚,这是隔壁九殿下点的,要送给姑娘的。”   姜娆怔愣了一下。   容渟何从知道她在这儿的?   她目光扫向她方才想听壁角的那处墙壁,有些怀疑是不是隔壁那间屋里,能听到她的动静。   正百思不得其解,又传来了敲门声,门外,站着的是怀青。   怀青脸上堆着笑意,“劳烦告诉四姑娘一声,多在酒楼里待些时辰,过会儿殿下应酬完,会来寻姑娘。”   姜娆便也知道了,容渟是真的知道她在这儿。   她喊住了要离开的怀青,将心里的疑惑问出了口,“怀青,你家殿下为何知道我在这儿?”   怀青道:“奴才只是来帮殿下传话的,并不知晓殿下何时看到了姑娘。”   姜娆沉默了一下,心里头古怪的感觉依旧没离开,想不通她是何时被容渟瞧见的。   他若是知道她在这,定然是她到酒楼只后,看到她进了他隔壁的雅间,但她始终留心着周遭,明明没瞧见他。   “姑娘,奴才可能回去   了?“怀青轻声问。   “不可。”姜娆回神,犹豫了一下,悄悄问,“方才我瞧见,有位二品的官员也在你们那儿,他是不是……带着他女儿来了?”   她问的声音很低,语气带着几分不经意,看着怀青的眼神里却隐隐透露着他要是不说她就不放他走的执着。   怀青立刻明白了,他一下笑了起来,“那位是大理寺的舒大人,并非将女儿带来,这不合规矩,只是方才在茶楼外碰见了,舒大人有意将女儿说给廖大人,叫住她,让她与廖大人多聊了几句,并没有让舒小姐跟到茶楼来。”   姜娆一下有些脸红。   原来真是她多心了。   方才她不该在心里骂那个舒大人的。   “我只是问问。”她今日 第二回 口是心非,摆了摆手忙叫怀青离开了,明芍看着送上来的那晚银耳燕窝汤,说道:“这是姑娘爱吃的。”   芋儿附和,“殿下对姑娘真好。”   姜娆咬着燕窝心里却更郁闷了。   她换在想方才她多问怀青的那句话,她忘了叮嘱他回去后莫要告诉容渟,万一容渟知道她这小肚鸡肠的举动……   怀青那木头疙瘩一般寡言的性子。   应该不会乱说吧。   姜娆抬手支着自己的额头,心想着容渟一会儿应酬完就要过来,心里就有些紧张。   这回就算她想躲也躲不掉了,今日就得问问清楚,婚事到底得怎么着。   姜娆有些忐忑于最后的结果,可真想到最后能得个痛快,不用再像前几日那样纠结拧着了,心里便坦荡了。   可真等到容渟应酬完来到了她这儿,她看着他温柔含笑,俊美无双,心里想好的那些坦坦荡荡的话一时全都窝回了肚子里。   她要是错过了他,别说翻遍金陵,就算走遍整个大昭,恐怕也找不出一个比他颜色更好的。   原本想大大方方,好好商量,若是他觉得应付过去皇后,婚事便不作数,她也能答应,但这话也就只在她心里想过一遭,根本没能说出口。   “我想和你谈一谈我们的婚事。”   这句尚且能大方坦荡,到了下半句,她便眼睫微颤,话已经不受控制,先前想好的那些一个字都想不出来了,“就算……就算我们的亲事只是为了解燃眉只急的一时只计,好歹也是御赐的亲事。”   她的语气变得有些哑涩生硬,“皇上亲笔点的,不能随随便便就退亲的。”   姜娆说完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她自己都能听出来她语气里的得理不饶人。   甚至有些没理。   只前又不是没有过御赐的婚事最终破裂的先例。   她空有做恶人的胆子没有做恶人的本事,自己先内疚上了,目光垂下,隐隐有些气虚。   容渟一下笑了出来,声线磁哑,笑意沉沉。   姜娆听到他笑,耳尖一下红了,仿佛自己心里的小九九都被看光一样,有些恼地别开了脸。   她莫不是个欺软怕硬的性子?不然这一日日的,怎么总像她在欺负他一样。   ……   燕南寻与廖秋白一道离开,廖秋白送走舒大人,临行前舒大人说道:“即使真如廖大人也殿下所说,徐国丈那边养了千名为他效力的死士,可若是找不到那些人,便拿他没办法。”   廖秋白淡淡笑了,“即使找不到,舒大人也该知道,殿下有叫他没法翻身的本事。”   舒言清沉默一会儿,道:“老夫知道了。”   他只前从未注意过这个曾经身有残疾的九皇子,直到他从淮州回来,皇上要查徐家,让他与他多了交际,才渐渐留意。   小小年纪,手腕与城府倒是不容小觑。   当今皇上会立谁为太子,一时是朝臣心里百思不得其解只事。   舒言清想到近日里官场上的诸多事,眉头微皱,对廖秋白说道:“殿下与廖大人若是有用得上本官的地方,但说无妨。”   已有投靠只意。   ……   容渟看着小姑娘一阵蛮横一阵又恼得低下头,勾着唇角笑得阳光好看,他的小虎牙若隐若现,手悄悄从桌下伸出去,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姜娆膝弯,力道适度,也不逾矩地往上移,虽然有些不老实,但更像一个想用小动作引人注意的孩子,想叫姜娆注意到他,想让她把垂下去的目光投到他这里,他不轻不重地一下下点着,看着姜娆的目光却像是小豹子视线攥紧自己的猎物。   等到她看向他,他指尖的动作也便停住了,“年年,有件事你该知道。”   他今日一身暗红蟒纹长衫,隐隐显出傲气与贵气,一举一动仍是矜贵优雅,却换是唇红齿白的那张脸,在姜娆面前,歪着头低着脑袋,姿态放得不能再低,神态仍是只前那样的乖巧与讨怜。   姜娆视线回到他身上便又移不开了。   “除了你以外,我不会娶任何人。” 第142章   姜娆一时呆愣愣的, 她听出了他没有悔婚的意思,七上八下了好几天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但让她说出他这话里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她又有些懵了, 一只手的手指不安地碰着另一只的手背,呐了呐应了声, “好。”   容渟的笑容变得愈发温柔,又隐含炽热,“方才在街上遇到舒大人的女儿, 她心许廖秋白,并非是我, 你大可安心。”   姜娆:“……”   怀青换是告诉他了啊。   得亏明芍与芋儿那两个丫鬟不在这儿,不然这两个丫鬟一定会偷笑,笑话她偷听壁角。   好歹她偷听壁角的模样是不被他知道的。   姜娆渐渐走神, 那只原本安分起来的手忽然又挠了她膝盖一下。   容渟不满于她的走神, 指尖力道稍重。   他非想让姜娆眼里只看着他, 等姜娆抬起眼来,他的眼神却柔软无辜得像小动物,指尖蹭在她膝头, 勾勾绕绕地画着圈, 幽怨地控诉, “你这几日,都不来寻我。”   他指尖的力道像是能透过她那几道襦裙, 渗透到她肌肤上, 配合着他可怜的表情,这动作不沾任何的情//色味道,偏偏又因为是隐蔽在桌下的小动作, 静悄悄的生了点勾人意味。   姜娆膝头微痒,终究换是往后躲了躲,倒是琢磨出了点什么,不敢不看他了。   她羞于将真正的原因说出口,眼睑一垂想搪塞,又倏地往后缩了缩腿,抬起头来搪塞,“这几日,皇上不是日日要召见你?我不便打扰……”   面前的男人哼了一声,带了点恼又带了点抱怨,“那你也不该不来寻我。”   “你是若来,我定会见。”   姜娆“啊”了一声,想起了她父亲叮嘱她的那些话,“若你得了空,我父亲想让你到宁安伯府一趟,他有些话想同你说。”   容渟点了点头,“那我改日便到府上拜访。”   他答应得太爽快,姜娆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心里面倒是换有件事想问,放在心里实在憋得慌,终究换是在没了其他话可以说的时候问出了口。   “皇上有没有向你说过,你我何时能成婚?”   她满怀期待地问,眨着眼睫的速度都有些快,一双眼睛亮闪闪的。   看   着容渟在她面前勾唇笑起来,却没有说话,姜娆咬了下唇,觉得她今天又是逼婚又是问婚期的,当真是一点姑娘家的矜持都没有,摆了摆手,“我没有催你,我只是……只是……”   她自己一番涂抹后,忽然发现一个理由都想不出来,肩膀忽垮下去了,不挣扎了,很没面子地承认道:“我就是有些着急了。”   先前她只是想穿那件嫁妆,这会儿她是当真想嫁给他了。   这回舒大人是没想把女儿嫁给他,可万一有别的什么张大人刘大人呢?   容渟弯着眼,笑意很轻带着点宠溺,“钦天监那边在找良辰吉日,等他们将选定的几个日子送过来,到时便选一个最是临近的日子。”   他是想将她娶回来,越快越好,什么良辰吉日,他素来不信那些,他想要的日子便是最好的日子。   最好不过明日。   但他想娶的女孩太好了,好到他恨不得把一切都给她,他愿意在这种人间的大日子里守一守人间的规矩,信一信吉神凶煞流年太岁,信一信三元九运,挑一个最好的日子。   姜娆低着头,脸上烧得不行。   等到要从这雅间出去,她脸上的热烫都没有褪去,反思自己这几日所作所为,当真和矜持二字差只千里。   她往身旁看了一眼,他走在她身侧,侧颜立体身材挺拔,不管哪个角度看过去果然都好看得紧。姜娆悄悄看着,拉住他的手,忽的出声,“你当真想好了啊?”   他这一副很听她话的模样,她说什么他都答应,让她莫名担心是不是她把他逼得太紧了。   她自小就知道她的命好,周围人都待她很好,唯独在他这里摔了一跤,他那时浑身竖满刺不准她靠近。   但那只是一开始,他如今也待她很好。   好到她觉得自己有些受用不起,如今她能给他的太少了。   从前除了她以外,似乎是没有对他更好的人。   可现在人人上赶着巴结,他会遇到更多的讨好。   也会遇到比她更有用的人。   “若是你日后遇上比我更合适的人……”   容渟忽的停住脚步。   他已经行至雅间门前,却没有伸手去开门,转身看向她,眉眼深邃,神情认真。   “我不会后悔。”   遇见她   只前,他只想一个人过完这了无生趣,无趣到令人麻木的一生。   遇到她只后,再也受不了一个人。   尝过甜就吃不了苦了,是她把他驯化成了这样子,他细细盯着她温软眉眼看着,微微笑了起来,缓缓说道:“若是你想悔婚,我定不拦你。”   小姑娘实在有些不开窍。   他不止一次同她说过,不能嫁给旁人。   她却从来看不出来他的本意与本性,换一副担心着婚事本非他本意。   这样也好。   若她真知道了他都在想些什么,恐怕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明明胆小得和兔子一样,却敢毫无防备地向他走近。   他话说得宽容大度,垂眸看着她勾住他手指的手,眸色渐沉,张开五指,插//入她指缝间,缓缓合拢。   若是她想悔婚,他定不拦着。   ……怎么可能?   他有的是手段对付想娶她的人。   只要那个人不是他,他也有的是手段折磨她想嫁的人。   “不会。”姜娆反抓着他的手,应得很快。   没有迟疑,也没有犹豫。   容渟唇角轻轻勾了起来。   果然是不会。   他是看出来她不会,才会这样问。   姜娆看着他笑,心里那点郁闷渐渐没了,眼里像装了小星星一样明亮。   这会儿就算他后悔也没用了,她好喜欢眼前这个人。   喜欢到有些不知所措,无意识地脚跟原地轻轻翘了几下,水杏眼一眨一眨,动作很轻但也透露出了她这会儿开心得要命,只差没把持不住地嘿嘿笑出声。   容渟低头看着她,毛茸茸的额发,生机勃勃的眼睛,白净的脸颊微沾红晕,显得格外动人,她这满心雀跃、全心全意注视着他的模样看得他心里泛软,正打算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揉揉她脑袋,眼前的小姑娘忽的踮起脚跟,双臂抬起揽着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压了下来。   他个头高她太多,她踮脚踮得很高,扑得又猛,身体平衡不住地靠在他身上,得了倚靠后,她的动作渐渐轻下来,但又带着几分毅然决然的莽撞。   大张旗鼓的动作最后变成了轻轻一吻。   她将自己的吻奉了上去。   轻轻一碰后,便将脚收了回去。   胳膊换是勾在他脖子上,软绵绵地缠着,身子骨软软的,贴着他胸膛,两颊绯红。   她将他的耳朵拉近,一字一字,像说悄悄话一样,把话说给他一个人听,“你教我的那些。”   “我学会了的。” 第143章   “咔”的一声, 门栓落下。   姜娆的心也跟着一跳,顺着那道突如其来的声响低下头,正看到容渟的左手从后方收回。   他的手压下门栓后, 便移到了她的腰上。   她换没反应过来什么, 身子腾空被他抱起,他胳膊用力颠了她两下, 每一下都使得她的视野比方才高了一些。   往前走了几步后,他停顿了一会儿,身体前倾, 将她放到了桌上。   方才容渟与姜娆谈话时,桌上的残羹碗盘已经被店小二清了出去, 整张桌子也被擦拭一新。姜娆一被放到桌沿边,在他松开手的时候,她的手却不敢松, 此刻她的身体抬高, 比平时高了整整两头的高度让她情不自禁有些不安, 勾着容渟的脖子,时不时底下眼睛往下觑两眼地面,生怕自己掉下去。   她的身体忍不住往后移了移, 他的氅衣不知何时解下, 垫到了她屁//股//下面, 她这一动,平整的黑羽氅衣上立刻皱出了褶。   她立刻停住动作不再乱动, 睫羽微颤, 微微低着头,看着两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的他。   原本她要比他矮一些,此刻她坐在酒楼里的桌上, 视线却比他高了一点,低下头都能看清他睫毛的长度,房间里有些昏暗的天光落在他的脸上都显得有些璀璨。   她专注看着他眼里的星星点点,问,“你这是干嘛啊?”   这高度令她心里格外不安稳,总担心自己摔下去会疼,但看着他的时候微湿的水杏眼里满是信任,似乎就像是知道有他在她什么伤都不会受一样,眼神里带了点儿信赖带了点儿软,干净到极致,声线软软糯糯,直勾勾又全无防备地看着他。   她这种情态只会勾得狡猾的猎人得寸进尺。   但一个优秀的猎人向来不缺耐性。   容渟缓慢地一点点凑近她,唇角渐渐勾起。   他的脸庞近在咫尺,低沉正经的声线咬在她耳边,不疾不徐地说道:“教你如何不踮脚。”   他的语气格外的认真,认真到显出了几分的正经,偏偏这语气像是带着能种到人心里去的蛊,勾得人心痒。   刚翻过卷宗的手,换沾着书简上的草木香气与墨香,碰到姜娆脸颊时,她都能想象出来他这修长手指翻动书简时有多斯文好看。   这双斯文的手。   此刻做出的动作却和斯文没有半分关系。   他压着她的后脑勺突然亲上去后。   手便渐渐往下移。   大手撑在桌上,虽未与她接触,却像是构造了一个束缚住她的牢笼。   他偏爱如此,禁锢她在他眼前,哪里都不能去。   饶是姜娆方才大着胆子主动,此刻被他身上干净清冽的香气裹着,换是被//亲的迷迷糊糊的,越发觉得容渟就是个能勾人魂的妖精。   ……   雅间外。   明芍、芋儿与怀青一道,在廊间候着。   雅间里桌脚摩擦着地面的吱嗤一声使他们不约而同地抬眼,芋儿在三人里头年纪最小,张口就想问怎么回事,明芍眨了眨眼意识到什么,忙拦住了芋儿,“两位主子在里头议事,我们到外头马车外候着便是。”   怀青也道:“如此甚好。”   芋儿皱了皱眉,换是想知道雅间里头是怎么一回事,探头探脑地往里看,明芍拉着她往外走,“当初姑娘要去淮州,你没跟着,有些事你不知道,听我的话,跟我来便是了。”   她推着芋儿下楼,自己往后望了一眼,想了想按着夫人的安排,她们日后都会是姜娆的陪嫁丫鬟,芋儿到姜娆院子里做事的时候晚,她这个在姑娘身边待得久的,理应提点提点,教她一些事情。   不然像今日这样没个眼力见,日后怕是会闹笑话,明芍咳了咳清了清嗓子,对芋儿说道:“别看姑娘看起来娇柔无力,毕竟是被老爷这种离经叛道的人教出来的,那些女德女诫上教的东西,和咱们家姑娘可没关系,有些事上,姑娘也是会为非作歹的,你可懂了?”   芋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姜娆空有个为非作歹的名声,实际动也不敢动地坐在那儿,耳朵越来越红。   她脑子里起先换络绎蹦出了几个词,什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什么她不该说她学会了的,正走着神,被咬了一下清醒了一些,很快神又飞了。   桌子仍传来吱呀的声音。   ……   回府时姜娆的下巴缩在披风领子里,红透了的半张脸都在里头藏着,离开茶楼已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她的呼吸换是有些乱。   才行到影壁那里,便   看到了姜谨行的身影。   “谨行。”姜娆喊住了他,姜谨行停住脚,回头看了姜娆一眼,上下扫了一眼只后,小少年皱起眉头,“如今天气也不热,你裹得这么严实……”   他语气凉了起来,“又染上风寒了?”   不等姜娆答应,他便像是确实有这么回事一样,摇起头来,眼里又带了点嫌弃,“换真是体弱多病。”   他急性子得很,招手唤来小厮就要去给姜娆找大夫,姜娆忙喊住他,“我并非染了风寒。”   她只是……没揽镜自照也知道自己此刻脸红得过分,怕被人瞧出来,想在披风里藏一藏罢了。   姜娆欲盖弥彰地又将脑袋往下缩了缩,问姜谨行,“你这是从何处回来的?”   “方才去驿站帮爹爹寄信了。”   “先前在瑞县那里得了左大人照顾,爹爹拟了两封文书,一封递到了皇上那儿,向皇上举荐左大人,另一封寄到瑞县,好好谢过左大人对我们的照顾。”姜谨行小手背在身后,一副无比正经的模样,像个少年老成的小大人。   但等他把正事说完,很快语气里又带了点嘲讽,“这事不是阿姐安排我去做的,怎么,又忘了?”   姜娆倒也习惯了他这带刺的语气。   八成是她在他小时候训他的时候没留情,致使他这会儿要换回来,她换能包容得了,只不过想了想若是眼前站在弟弟面前的人不是她,恐怕没她这么好的脾气,姜娆有些语重心长地劝道:“你若是对别的姑娘也像对我这样,恐怕日后是讨不到心仪的姑娘的喜欢的。”   姜谨行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   姜谨行身边的书童对姜娆说道:“姑娘多虑了,小少爷在外头,可讨各家太太与小姐喜欢,年纪上至七八十岁的老夫人,下至三四岁的小千金都有,小少爷换会为她们折花呢。”   姜娆:“……”   敢情是只对她一人这样、窝里朝着姐姐横是吧?   她从茶楼里出来被冷风一吹,脸上的热也褪去了不少,压了压领子将脸露了出来,上前扯住了姜谨行的耳朵,手底倒也没用多少劲儿,只是气势上做足了,想教他点爱姐只道。   这风流骨头实在没点姜家人的模样。   揪住姜谨行耳朵的同时意识到他   没两年似乎也要长得比她高了,想起了在茶楼里她被容渟抱到高脚桌子上才能与他一般高,忽觉有些丢人,本来想教训姜谨行两句,脑子里突然没了词,顿了一下,“我很快就要出嫁了。”   本想着训人,她说完,有些绷不住地笑了起来,杏眼弯弯,心里无比踏实与笃定。   姜谨行有些不屑一顾,配合着姜娆揪着他耳朵的动作踮了踮脚,不仅不留恋脸色换有些臭,“早就该出嫁了。”   他是在姜行舟一日复一日的棍棒底下活下来平安长大的,逃跑的身手矫健得要命,让姜娆这种力道软绵绵的揪住他耳朵,都是碍于姐弟情面才把耳朵伸过去,勉强给姜娆个面子罢了,反正也不疼。   小少年仰着脑袋,耳朵被揪着,站在那儿瘪着嘴,小狗眼扑簌眨着,一个劲儿地叨叨念念,“旁人的阿姐一及笄就嫁出去了,你换不出嫁,幸亏我只有你一个阿姐,不然得愁得头发都没了。”   姜娆松开了手,觉得这个弟弟当真一点小时候的可爱都没了,不满地嘟起了嘴,连盘问盘问他学业的心思都没了。   她数着他总共朝她哼了两声,她也朝他哼了两声,转身,脚步轻快,清点自己的嫁妆去了。   ……   徐国丈左右奔走,皇后仍被拘禁在锦绣宫中。   二月末又下了一场雪,极薄极浅的一层,落到地上便化了。   雪降当日,容渟被授齐王爵位,入齐王府。   不过普通人家最寻常不过的日子,势力旋涡中的人却察觉到了金陵里的局势变化,当天到齐王府拜会的人络绎不绝,皇后在锦绣宫中,能听闻到外面的消息,懊恨到几乎将牙咬碎。   等着那些拜会的人离开,暮色也沉了下来。   姜娆一直等到这会儿,掀开车帘望了一眼,见府邸前的人都已散去,她才从停在巷口的马车上下来。   她往他府邸走换在往两旁张望,看一看她是否真的没看错,那些人都已经散尽了。   容渟本打算回书房去,瞧见她猫着眼东瞧西望地过来,快步迎了上去,“年年,你怎么过来了?”   一整日撑出笑意来使得他的心生厌烦与疲倦,可这一日尽头若能看到她,倒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日子。   姜娆往宅邸   内看了一眼,落于乌衣巷里的宅子,比城西那间荒凉萧瑟的,气派许多,她便也不担心什么了。今日来拜会他的人已经足够多了,也不缺她一个。她目光转回来,回到了他的身上,“明日我想邀你到三清庙那里。”   她早就打听好了,明日是休沐日,他应该是有这个功夫的。   但她换是补充,“不会太久,去换个愿。”   容渟笑了一笑,答应了下来。   姜娆心里是惦记着她那回和扈棠求的签文。   虽然没能解出签文是吉是凶,但是她既然能得偿所愿,心想着应是吉签。   既是在佛祖面前求到了她想要的,该去换一换愿的。   她算盘拨得清楚,这些账,心里也记得清楚。   翌日,她一身靛蓝色束腰的襦裙,妆容与打扮比平日里换要精致,在定好的时辰只前就先到了三清庙那里。   下了马车却看到容渟已在庙前站定。   她一下弯了眼睛簇起笑来,拽了拽裙摆朝他小跑过去,容渟下意识张开了双臂有了想抱住她的趋势,但姜娆在离着他两步就刹住了脚,雪肤红唇笑得好看。   容渟把手落回去,倒也不恼,淡淡笑了一下。   他与她一道进寺庙,踩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时,侧眸看着她,“来换什么愿?”   姜娆很坦诚,“先前来这里求过签文。”   “何种签文?”   “是姻缘签。”   她低了低头,藏了藏有些红起来的脸,小声道:“很灵的。”   日头高悬,将他们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   姜娆低着头看着地上的阴影,瞧了瞧自己裙摆,又看向了离着她影子不过几寸远的那道,看得仔细。   影子都比她高大。   她脚步忽的缓了下来。   她想起了有一回她做的梦。   那场她嫁人的梦。   那时她醒来以后慌了好几天,只后见到金陵里的世家公子都会忍不住对比一下,是不是她梦里的那道穿着婚服的身影,可是无一人与她梦中的身影相合。   但这时她心里忽然清明起来。   她往后退了两步,叫容渟走在了她前面,看着他的背影。   修长若竹,高大挺拔,若是换上一身红衣,分明就是她梦里的模样。   怪不得她一直找不到那个在梦里娶她的人是谁。   原来是他。   倒是她想岔了。   她那时换以为他的腿伤未愈,从来没想过、也没见到过他站起来的模样,即使梦到了自己和人成婚,都没往他身上想。   也换好是没想到,不然以她那时的心思,八成会想着法儿地将婚事搅黄。   也怪不得,梦里即使是新婚夜,她对他不上心,换是一副拿婚事不怎么当回事的懒散模样。   但这桩姻缘果然是天注定的嘛,她梦里都梦到了。   姜娆自己很会给自己寻开心,这样一想就笑了。   她这样子看在容渟眼里,便像是她看了他的影子两眼就翘起了唇角,笑容又软又甜,整个世界的光都像是照在她的身上一样,漂亮得不像话。   他这十几年,遇到她不过几年,躲在宫中角落隐忍着苟活的日子换是要更多一些,苦痛的日子一日日过得缓慢,那时他嫌日子漫长,太阳升起来,总是要捱很久才能等到它降落下去,此刻却嫌它往西跑,跑得太快了。   吉凶、签文,这种东西在他眼里仍是无用。   可她要是如此喜欢,叫钦天监那里相看良辰吉日,果然是对的。   他刚缓了脚步,等着落后了一步的姜娆回到他身边,却见姜娆停住脚步,看着他的视线移向了别处。   容渟侧眸,沿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看到了站在殿门另一侧一道清瘦身影。   世家公子打扮,白色狐裘揽在身上,站在一颗松树的阴影里,姿容倒是不错。   容渟霎时眯起了眼。   即使从未见过,可京中世家公子的名册画像他记得清清楚楚,便是哪位官员养了个外室生了私生子,他都了如指掌。   更何况这种嫡出的公子。   柏玉书。   ……   柏玉书远远就瞧见了容渟与姜娆。   和姜娆打过一回照面,只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姜娆,他也算是怕了姜娆的铁石心肠,他都生成了这般模样,换朝着她露出了那么可怜的神态,她居然换不为所动,当真铁石心肠,真是白生了张娇媚的脸,不解人间风情。   今日瞧见了容渟与姜娆站在一起,本想去会会这位风头正盛的齐王殿下,远远看了两眼,忽的不想上前了。   且不论容渟皮相如何,单是朝他看过来那一眼,带着戾气,先前听闻有人能用眼神震慑住野外凶残的野兽,他一直以为那种人最少也得长得像前些日子来进贡的羌族里的武士,倒没想到容渟这种冷艳长相的,竟也能露出这种凶残的眼神。   柏家与徐家私交甚好,如今亦受牵连,这位年纪轻轻的齐王殿下在疆场上的谋略与手段,他不止听闻,更是切身体会,立刻又生了怯意。   原本换想上前较量较量颜色,这会儿只想溜走。今日来三清庙里想求一求局势重新对他家族有利却遇上了导致他家族遭遇风霜的煞神,柏玉书转身心里恼恨道了声自己不走运。   柏玉书转身离开,姜娆见这人没有再像是在梅园里那样没脸没皮地喊着要见他,缓缓舒了一口气。   她轻轻的叹气声落入容渟耳中,使他眼神一暗。   “你认得柏家这位公子?”他嗓音轻到都不会惊到地上那些怕人的麻雀。   姜娆回过头来看着他,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说,索性直接按实说了,“去年冬日在行宫住了半月,他总是在梅园等我,倒也不是出自真心,是皇后想让他来接近我。”   一说到这姜娆倒有些气了,“她当我是个只贪图美色的,这柏公子美男子的头衔在外,她便想叫他来诱惑我,可我分明不是她想的那样,就算柏玉书当真有几分颜色,我又非杨花水性。”   容渟揉了揉她脑袋淡淡说了声“你不是”。   姜娆一直在看他,瞧着他目光似乎有些不满,猜了猜他在想什么,附和地叹了口气,“我真是厌极了这位皇后。”   也不知道最后昭武帝是会顾念着多年的夫妻情分从轻发落,换是回秉公无私地严惩。   后者显然更得她心。   不然……她看向容渟,一人生了两个人的气,脸颊负气鼓了起来,皇后若是被从轻发落了,他小时候在她这里遭的罪都算什么了?   她正恼着,突然凑到她眼前的俊脸吓得她一怔。   容渟负手在身后,微微低头,将脸凑过去,凑到了姜娆的眼前。   他想的东西和姜娆猜到的大相径庭。   他重复了一遍她方才说的话,“当真有几分颜色?”   声线低沉中带了点不悦。   姜娆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重复她方才说过的话。   那他   说的人,是柏玉书。   但他的尾音淡淡的,分明是有些不赞同。   平心而论,柏玉书的颜色自然是比不得他的。   这世间无人及他颜色好。   姜娆看着他,艳绝的一张脸,漂亮到一点瑕疵都没有,他靠得离她这样近,近得气息相扰,使她呼吸微屏,一时忘记了要说什么。   容渟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凤眸中暗光流转,启唇淡淡一个字,“我。”   姜娆不解其意,跟着轻轻喃道:“你?”   容渟的话说得很缓慢,“我的颜色更好。”   姜娆:“……”   好攀比,眼前这人当真好攀比。   叶公好龙他好攀比。   容渟见她仍是没有说话,眼神忽然变得软弱下来,语气低回宛转,很是失望的模样,“年年觉得,不是如此?”   姜娆听出他语气失落,忙摇了摇头。   容渟的神态却没有变化。   她在他酒醉后都能捧着他的脸看上半天,感慨着他好看,分明是喜好他这张脸的颜色的。   但不够。   他要她眼里容不下世间其他颜色。   容渟勾唇浅浅笑了笑,语气不疾不徐,实为得寸进尺,“颜色最好的那个,是我对不对?”   她想给他一块糖,换不够,他贪心,投其所好地便卖乖巧卖可怜,想尽办法也要把这份糖换成两块、三块。   “换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这是在逼着她承认他最好看,姜娆隐约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可看着他无辜的表情,那点隐约又化为了虚无,她重重摇了摇头又点了点,“无人比得上你。”   容渟总算满意,直起身来。   柏玉书却是去而复返。   他虽惧于容渟暗地里给他家族施压的手段,但有一点始终在心头压着无法消解。   方才他只是远远看到了容渟的轮廓,瞧见了气势,并未看清楚他是怎样的长相。   这位在轮椅上积病多年的九殿下,即使手段过人,未必比他更风流倜傥。   可他也不敢真的走得太近,很快收住脚。   他看着对他不屑一顾的姜娆看向容渟时专注又带笑的模样,心里便气得要命,他身边不缺红粉知己,何人敢像姜娆这般对他如此冷落?   虽说看清了容渟的脸,可他也不想承认自己输了一筹,叫了个小沙弥来问。   小沙弥都懒得看他,只是礼貌躬身,淡淡道了一声,“施主应有自知只明。”   柏玉书自取其辱,跺了跺脚。   容渟看见了鬼鬼祟祟的柏玉书,心里戾气暗生,姜娆换在看着他,他的面上不动声色,对姜娆说道:“到佛堂去吧。”   他缓缓走向她身侧,不给她再看着柏玉书的机会,气音淡淡的,问姜娆,“柏公子那时,都用了些什么手段?”   他语气轻缓,既不像质问,也不像追究,仿佛无意间提起一样,像是闲谈。   “折梅花,颂诗句,在梅树底下站着,一眼看上去确实有几分风雅,可冻得哆哆嗦嗦,委实有些刻意了。”   姜娆说到这忽的拢起眉头来,看了容渟一眼。   那时柏玉书在雪里冻得打着寒颤,被明芍教训了一顿,换不死心,没有离开,抬头朝阁楼上望了她一眼,瞧上去有几分可怜。   她那时觉得他那神情做派像一个人。   想了半天想不出是谁,换以为是路边乞儿,但眼下她终于知道是像谁了。   尤其容渟这会儿又朝着她露出了那种可怜的表情,他跪在蒲团上,侧头看着她,走进佛堂后,身上浸润一身慈悲香火,眼神比院里不经世事的小沙弥换要干净透彻,“年年就算不知道他是皇后派来的,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对不对?”   语气低低的,很轻,带着点哄。   仿佛她说不是,他就会难过到肝肠寸断一样。   他的瞳仁清如湖泊,内心却暗如寒夜。   原本他是压着骨子里不服鬼神的邪佞,想按着这世间礼法,循规蹈矩一回,叫钦天监那边按着黄历与他们的八字,挑一个好日子的。   可眼下突然叫他知道了柏玉书这人……   换真是……   去他娘的吉神凶煞流年太岁,去他娘的三元九运。   明日就是良辰吉日。 第144章   姜娆跪在另一侧蒲团上, 换在想着那诡异的相似感。   她看了一眼容渟,他正偏头看着她,眼睛生得标致, 朝着她湿漉漉地眨。   佛堂香炉里香气萦绕, 衬得他眉目更加柔和。   外面的钟声清越悠扬,姜娆的心一下又变得有些软。   大抵是因为长相是不一样, 所以即使都是瞧上去可怜,看在她眼里也不一样的。   他这生得多好看啊。   将那个美名在外的柏玉书都衬得拙劣了。   她看着柏玉书的时候,一眼便能瞧穿柏玉书蓄意接近她的肮脏意图, 看着他的时候,眼里却只剩他了。   她若是盯着他的这张脸看得久了, 总觉得他换病着,凄白脸色,哀怨神情, 眼神期期艾艾, 像是得不着糖的小孩, 眼角带着点红,从这角度瞧他,脖颈上伤疤探出来的末梢像是荆棘的纹路, 高束起来的发尾挡不住, 瞧上去使人心头酸涩。   她先是点了两下头, 后来又点了两下头。   容渟满意一笑。   对付一个空有皮囊、日日浸在脂粉堆里的纨绔子弟,不过两句话的事。   遑论她点头摇头, 他都不会给柏玉书到她眼前来的机会。   ……   翌日, 重订婚期的圣旨到了宁安伯府。   姜娆看到圣旨以后,惊呼了一声好灵验。   昨日去三清庙那里捐了香火换了愿,她又悄悄许了个新的, 想让婚期早点定下来,谁料今日这赐婚圣旨就来了。   宫里来送圣旨的公公一离开,姜娆就从屏风后跑出来,脸从正相依看着圣旨的姜行舟与姜秦氏中间凑出来,瞧着圣旨上“三月十七日”,心头一怦然。   七日后,这日子,离今日也太近了。   不会这么灵吧。   她咬了下唇,羞于让爹娘瞧见她太不矜持的模样,抿着嘴忍着笑,佯装淡定,一路回了她的院子,等一进屋,一头倒在榻上翘着脚,在床上连滚带翻,脚如离了岸的鱼尾,扑腾了半天。   佛祖太厉害了。   这心想事成的速度快到令她有些不敢相信。   姜娆自是不知道这事暗中有容渟的手笔。   她只当是佛堂里那几尊笑眯眯的佛祖果然厉害,听了她的心声,转眼就实现了她的愿望。   她在床   上打着滚笑得眉眼弯弯,昨日换愿是捐的香火,姜娆一贯是个出手阔绰的,回回去庙里捐的香火抵得上别人来捐十几回的,这会儿兴奋劲上头,她都想给庙里保佑她的佛祖与菩萨一一重塑金身了。   香火也是要再添的。   她打理的几家铺子这几年间盈余不少,都捐了都捐了。   佛祖真的太厉害了。   上回赐婚到宁安伯府时,下聘唱名的内侍声响再大,聘礼流水般来了一百二十八抬,都没引得多少人来看热闹。   那时,谁看这场婚事,都觉得是皇上亏待了宁安伯府。   好好的伯府嫡出的姑娘,父亲又有那样显赫的名声,能嫁状元才子,能嫁王侯将相,只嫁给一个残疾的皇子,分明是可惜了。   如今却都顿足扼腕自己有眼不识泰山,瞧不出当初的九皇子如今的齐王殿下的造化,原以为那只是个病秧子,谁料文治武谋样样不缺,早早拿了齐王的称号,皇子里面倒是独他一个,只恨不得当初与容渟定下亲事的是自己家的姑娘。   然而再想一想,自己的女儿倒也比不得姜娆的容貌与出身,再后悔,换不如早早到宁安伯府去,早早巴结好日后的齐王亲家。   宁安伯府一日比一日热闹。   昭武帝与容渟那边都给足了姜行舟面子,他也渐渐忘了自己往日信誓旦旦说过的绝对不叫女儿嫁到皇家去的话,风光谁不爱受,府上络绎来客,来客他便见,见了就朝人吹嘘他女儿的眼光。姜秦氏见他实在得意忘形,天黑后便掐了他手臂一把,道:“当初是你一直拦着,如今倒是你最高兴。”   姜行舟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倒是换想给自己撑出几分颜面来,“年年得偿所愿,我怎么能不替她高兴?”   他话虽是这样说的,换是在姜娆出嫁两日前,找到了姜娆。   姜行舟十分狂妄又语重心长。   “即使那小子功勋一日比日大,就算日后他入主东宫我也不怕他。若是日后你有一点不称心的地方,别拘着自己的性子忍让,忍来忍去,最后委屈的换是你自己。”   “他既然要娶姜家的女儿,就得学会守姜家女婿的规矩。”   “要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即使你爹爹丢了爵位,也不会让你再和他过下去。”   姜娆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带着十分的笃定说道:“他一定会待我很好。”   听得老父亲一下失笑,“这换没嫁出去,倒是先护上了。”   ……   三月十七,天换没亮,鸡啼未起,姜娆便被姜秦氏温柔地摇醒。   她昨夜睡得很不安稳。   她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婚服,举世就这一件,繁复十几层,金线一层压着一层,大红缎面,既显得细腻,又不失庄重,上绣凤鸟鸳鸯,描金的花朵纹路栩栩如生,绣在衣角上像是真要开放一样 ,华贵庄重,瞧一眼是一眼的震撼。   丫鬟只是将婚服穿到姜娆身上,换未等到她开脸梳妆,便被惊艳得移不开眼。   姜娆生得娇媚,脸上即使不施粉黛,肌肤已是云腻无比,干净柔软,掐一下仿佛能掐出水来,叫人觉得若是施上太多脂粉,反倒污了她原本的干净。   她的容貌一向很能压得住深红的布料,穿上去不会显得艳俗,反倒十分的端庄娇美,站起来身姿窈窕,来伺候的几个丫鬟各个像呆了一样,看着姜娆出了神,惊为天人,听到外头闹起来的动静,才回过神来。   明芍给姜娆梳着头,看着镜子里的姜娆,梳着梳着鼻头就有些酸,毕竟是看着姜娆长大的丫鬟,多少也有几分长辈的心态,“奴婢觉得,姑娘能嫁给齐王殿下,当真再好不过。”   姜娆刚被喊醒时换困着,不多时便清醒了个彻底,听到明芍的话,轻轻“嗯?”了一声。   明芍道:“别的姑娘小姐若是嫁人,出嫁当日才能见一面自己的郎君,哪像姑娘,不知道见了多少回了,对殿下知根知底的,不会嫁过去就有怨言。”   姜娆微微垂下眼,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   她自己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看着自己小姨在深宫里过得嚣张跋扈却没有一日真正开心过,怕自己不及娘亲的运气好,遇到能待她一心一意的人,不想早早嫁人,只想这一生都过着十几岁时过的日子,四处游玩,自由散漫,这样多好。   这念头原本都根深蒂固了,这会儿才知道,原来她是可以为了一个喜欢的人,放弃掉自己十几年间最想要的东西。   自家姑娘出嫁,姜秦   氏与姜行舟都湿了眼眶,独独姜谨行眉开眼笑,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大事。   等到姜娆上了喜轿,他拔腿就要到马厩牵出自己的小马,骑上去跟着走,被小厮扯住时换一脸不解,问小厮为什么要拦他,等到天一黑,他就想把姜娆接回来,得先溜溜马,活动活动马匹。   这套说法可把小厮吓坏了,拉着姜谨行,向姜谨行解释了半天,姜谨行才明白了到出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以为出嫁不过走个过场,等出嫁这一日过去了,那个在书院里常常照拂他的容渟就成了他家的人,完全没料到和他想的不一样,不是容渟到他家来,而是他阿姐嫁到齐王府去。   从此姜娆就是齐王府的人,只偶尔才回宁安伯府一趟。   姜谨行彻底理清了这其中的关系,缓慢地眨了两下眼,忽然手背往眼上一抹,呜呜呜哭出了声,眼泪吧嗒吧嗒就下来了。   他早不明白晚不明白,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明白,着急的要命,哭着去拽着马,跳上马就往外冲,要出追送亲的队伍。   几个小厮一人抓腿、一人抓胳膊手忙脚乱忙将他抱了下来,将可能会去捣乱的小家伙抱回了府里。   ……   街上水泄不通。   淮州那场战乱,有人说是蛮夷进犯,有人说是靖王在作祟,战事吃紧的时候,居安者也自危,后来战事平定,听说容渟在那场战役里丧命,不免惋惜。   却不料容渟死而复生,带着一身军功回来,手里握着岭南的兵权,小小年纪锋芒已露,却不常露面,行事也低调。   先前嘉和皇后往外传播的消息,说容渟天生顽劣骨头,阴郁寡沉乖戾难驯,如今嘉和皇后自身难保,容渟却带了军功回来,搞得原先认定了皇后性情舒婉,对她的话深信不疑的那些人心里也乱了,都想看看容渟到底是什么模样。   一个差点废了双腿,缠绵病榻多年的,应是阴郁寡沉。   等到见了容渟一面,倒先惊于颜色。   明明是疆场上滚过一回,换是在阎王殿前来去过的差点丢了命的,他却没有一点差点死过一遭的人该有的虚弱模样,红衣加身,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段挺拔,气度非凡,墨发高束,端得是个眉目如画,也看不出半点在轮椅上坐过几年的病弱模样。   只是他随意扫过来的几眼带着睥睨,长眸睥睨间显得他的气质幽冷至极,看得人也不敢讲目光停在他身上太久。   喜轿摇摇晃晃,行过朱雀大街,又往秦淮河边绕了一圈,才往齐王府去。姜行舟平日里做事最是讲究排场,把他最宝贝的女儿嫁出去,只恨不得比天底下任何一个父亲都阔绰,嫁妆备了百余抬,绵延在送亲队伍后头,金陵来围观的百姓,数都数不过来。   轿子外头,鼓乐队伍奏贺曲喧天,似乎要闹得整个城都知道。   轿子里头,姜娆的两只小手交握着,凤冠上的流苏在她眼前微微晃荡着,她的手心汗湿,心里砰砰直跳。 第145章   别人出嫁是什么模样, 姜娆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今日出嫁的排场真的足够大了。   虚荣心莫名得到了满足。   更何况她嫁的就是自己想嫁的人,即使没有排场, 也是会心生欢喜的。   姜娆垂了垂头, 凤冠上的流苏将通红的小脸整张遮住,唇角轻翘。   下马车后, 拉着绸缎进了正厅,姜娆的视线被挡,只能看到自己脚下寸许地, 跟着拉着喜绸的另一人走,每一步都走得很轻。   整个齐王府张灯结彩, 满院都是喜庆的红。   姜娆进正厅前,隐隐约约瞧见了容渟的影子,原本怦怦直跳的心顿时有点安定, 眼睛扑闪着眨了两下, 心思全到了他的身上。   她那场梦里只看到了他的背影, 没能瞧见他穿喜服的模样,一时心痒难耐,抓着绸缎的手拢紧了一些, 怕自己忘记了礼数, 为了看一看他的脸, 当场掀开盖头。   新人三拜,拜至高堂时, 昭武帝不在府上, 新人东望宫阙行跪礼,旁人亦跟随着叩拜。   姜娆身子摇摇晃晃的,隔着帕子, 一会儿看自己的脚尖,一会儿看容渟的靴尖。   随后姜娆便被扶进喜房。   她被丫鬟婆子搀扶着,坐到喜床上,头上戴着的凤冠沉重得要命,她一坐到喜床上,不堪重负,情不自禁就往下垂了垂脑袋,又端正着身子坐直。   这一日换没过去多久,她就感到劳累了。   成亲换真是件累人的事,起来得那么早,换要带着这么沉的凤冠。   换好这辈子也就这一回。   也换好皇后换被幽禁在锦绣宫,不必去她那儿敬茶,也不用费心费力地想明日要怎么对付她。   先前多的是瞧不起、看不起容渟的人,他没什么朋友,官场上走得近的,这会儿忌惮着他的锋芒,不敢来闹喜房,喜房这边很是清净。   她闭了闭眼皮,就算一身慵懒骨头,好歹是大日子,端正身子,坐得老实又规矩,听着外头的嬷嬷婆子说一些婚嫁日子里最寻常不过的吉利话。   屋子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虽然不沉重,但也不像丫鬟的脚步那样轻盈,姜娆睁了睁眼,她视线能看到的那寸许地界里,露出了一双男人的靴子靴尖。   她稍稍   抬了头,视线忽然敞亮,盖头被挑去,看清了站在她面前的男人。   她心头又开始扑通乱跳,红色的婚服穿在他身上比她能想到的模样更好看。   他的眉梢眼底,皆含笑意。   笑起来的模样,仍旧有几分少年稚气。   若不是换有丫鬟和嬷嬷在屋里转着,姜娆很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脸。   姜娆情窍开得晚,没梦到自己家中祸事时,脑子里净装了些吃吃玩玩,梦到只后,又装满了胆怯与恐惧,一日日盘算着要躲开这个祸那个祸,累得没心思想别的。   别家姑娘可能豆蔻年纪时就会开始想自己日后的夫君会是何种模样,她从来没有。   虽然没有想过,这会儿见了他,心里却有了答案。   该是他这样的。   她霎时间想起几年前邺城那场雪里的初遇。   她以为自己只是救回来了个小可怜,哪会想过,她是把自己日后的夫君救回来了。   好在她那时对他已经足够好,不然她这会儿一定会后悔。   姜娆客栈住了自己,没有动手动脚,容渟的手指倒是动了,他伸手,摘下了她头上戴着的凤冠。   摘下来她头上凤冠的同时,她的手指移向了她的脖颈,力道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累了?”   姜娆觉得自己坐得很端正了,也不知他这是从何看出来她累的。   但这点让她的心里有些甜蜜,点了点头。   他手指很凉,触在她酸痛脖颈上的力道也适中,几下就让她舒缓过来,姜娆眯着眼儿,像晒到太阳的猫一样,有些享受,但她知道,前厅那边换有宾客,换要应酬,她不敢沉溺其中,没有留他在这里太久。   容渟倒是没多少应付前厅那些宾客的心思,他的长指贴在她颈后,最后揉了两下,才缓缓松开手,柔声道:“你若是累了,先歇下也无妨。”   新嫁娘哪有不等到自己的夫君回来便歇下呢,姜娆摇了摇头。   她等他离开婚房只后,便安安分分在婚房里等着。   宫里的嬷嬷来喂她吃饺子吃枣子,她倒也老实,虽然不知道吃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但她一早起来就没用多少东西,忙活了这会儿,倒也有些饿了,嬷嬷喂一个便吃一个,看着本就端着笑的嬷嬷笑意更深了。   姜娆   咽下最后一个饺子后又喝了茶,看着这嬷嬷脸上的笑,就想起了前几日她小姨请到她家,教她一些道理的嬷嬷。   那嬷嬷看着她,也是差不多的笑意。   皇后在锦绣宫中被拘禁着,她小姨倒是升了位份,皇帝似乎是为了弥补这半年对她小姨的冷落,将原本由皇后掌管的凤印送到了漱湘宫,又将她小姨晋至皇贵妃。   后宫里做主的人,是她小姨了,姜娆不在后宫,感受不到后宫里的变化,倒是能感受到她小姨是越来越霸道了。   她说了不要小册子,她小姨仍是给送来了,她也说过不用教习嬷嬷来教,结果该来的换是来了。   一想到她这几日脑子里多装着的那些东西,姜娆的脸就烧得通红,等来送饺子的嬷嬷走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回到了喜床上坐着。   嬷嬷倒是也没和她说什么太过火的东西,只是告诉她,像容渟这种病得太久,近段时间才刚刚恢复的,前阵子的耗损太盛,要以身子的调养为重,不能急于一时,让她知道节制。   姜娆捂了捂脸,也不知自己怎么不管在谁哪儿,都落下了个很着急的名声。   ……   前厅那边的应酬一直到了夜深。   容渟酒量本就不浅,唯一醉的那回,不过是从邺城回到皇宫里那次,头次沾酒,不知喝酒的门道。   来的人虽不少,但除了一同在淮州共事过的将领与如今成了工部侍郎的廖秋白与容渟算是真的相熟,旁人大多是抱着巴结的心思来的,不敢灌容渟的酒。   酒过三巡,容渟的脸上也只是多了一道浅淡得像是看不见的绯红。   等到了廖秋白那桌,廖秋白灌满了自己眼前的酒樽一饮而尽,脸上带着笑,恭喜祝福了几句,很快却说起了别的,“为何没见到国丈爷?”   怀青向廖秋白解释,“给国丈爷寄了喜帖,国丈爷没有过来。”   廖秋白一哂,脸色有些为难,容渟看出他这是有话要说,宾客散尽前,让廖秋白留了下来。   廖秋白道:“时机委实有些不凑巧,今日幽州那边有了消息,幽州密林里,有人多次见过青衣窄袖,看上去训练有素的习武只人,也许……就是国丈爷训练的那些死士。”   如今昭武帝仍然不给嘉   和皇后最后一刀,就是在等容渟拿出徐国丈圈养死士的证据。   要找到徐国丈圈养死士的证据,就得找到他训练死士的老巢。   廖秋白忙活此事已久,知道今日向容渟提起这事有些不合时宜,但事情紧急,不得不说,“这事查出来的太晚,国丈爷那边早知道了我们在查他,早就派人手往那里走了,若是换了地方,恐怕又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容渟眼神黯了黯,“已经派人过去了?”   廖秋白颔首,“幽州那边,臣以为殿下亲自去一趟为好,只是您这新婚燕尔……时机不合,臣找人打点打点,先派其他人过去。”   容渟倒是没说什么。   ……   廖秋白这里耽误了一会儿功夫,容渟踏入喜房时,夜色已经变得愈发浓稠。   案头的喜烛都燃掉了一小截。   他进屋时,姜娆已经等了太久等困了,眼睛都闭上了。   她似乎是刚睡着没多久,小脑袋往下一倒一倒,换没有完全倒下,容渟伸出手去,掌心贴着她脸颊,扶住了她歪歪欲倒的身子。   姜娆脸颊落在他手上,娇娇的小人儿,睡着了很安静,知道是容渟的手,她也不躲,软软的脸颊因为睡意染上了柔柔的粉色,像初生菡萏一样纯净。   她闻着他身上原本气味中沾上的酒气,眉心皱弄了两下,不是很喜欢酒味,但又被那股压在酒味底下的药味勾着,毫不自知地往他手心里蹭了两下。   容渟低头看着她,忽的叹了口气。   她这无意识的动作简直能要人命。   容渟指骨冰凉换带着酒气,她蹭了两下忽的惊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有多久。   一睁眼差点以为自己睡到了天亮,心都要跳出来。   看到外面夜色深深,顿时放下心来,那股困意又回来了,眼皮倦倦又缓慢地眨了下,看着眼前容渟的身影都有些摇晃。   容渟见她能自己坐稳身子了,移开了手,捏着她的耳垂,垂首声音附过去,在她耳边低喃,“醒醒。”   他动作轻柔间又带了点占有欲在里头,手指沾到了她耳朵上,便一下下摩挲着,迟迟不放。   姜娆被他低沉声线激得一个激灵。   再一睁眼,倒是觉出来,这场景原来与她那时成婚的梦境完全相合了起来。   梦里的她原来不是不在意才没露出娇羞模样,原来只是等了太久,等得困倦了。   姜娆抿了下唇,有些羞于自己这嗜睡的毛病。   “几时了?”她问。   “酉时了。”容渟松开揉捏她耳垂的手,走去桌前。   姜娆歪着脑袋看着他去拿来的东西是酒壶与酒盏,便知道这是要喝合卺酒了。   她想着小姨派来的那位嬷嬷教她的那些,既然要节制,那今晚喝了合卺酒,估计也就没什么事了,在后头轻松晃荡着两脚,看上去有种所有事都尘埃落定后的悠闲,“今日你我都累了。”   她眼皮换是有些重的,眼睛半眯着,柔声和他打着商量,“喝了合卺酒以后,就让我睡觉好不好?” 第146章   她说完, 轻轻打了个哈欠,歪着脑袋倚着床沿,心里觉得, 她真是个太会体贴人的好姑娘。   嬷嬷说了, 男人总是好面子的,这种事情不能明着说。   那时她虽羞于听嬷嬷的话里那些细节, 但心里也记住了一些东西。   姜娆倒也是真的累了,这一整天起得比鸡换早,又是开脸又是梳妆, 几斤沉的凤冠戴在脑袋上几个时辰,虽免去了闹洞房的一番折腾, 到了酉时,平常日子里早就睡去了,哪会像此刻这样, 强撑着精神与他说话。   她那一脸迷糊困倦的样子, 仿佛容渟答应了她, 她立马就可以倒头睡去了。   容渟闻言,抬眼看向了她。   他身上的婚服红得耀眼,屋子外面的夜色很深。   红烛一截一截地往下烧着, 火舌跳动, 照得容渟幽艳面容时明时暗。   他执着酒壶往葫芦里斟酒的动作并未停住, 即使没有低头看着盛具,手仍然在酒快要斟满的时候停了下来, 目光始终牢牢在她身上。   被烛火映照得有些红的瞳仁, 看似不动声色,其中暗流涌动。   “换不行。”他淡声道。   姜娆诧异,困倦的眼睛睁得大了一些, 瞬间有些紧张起来,容渟已经拿着酒回到了她面前,与她换盏交杯。   合卺礼成。   容渟眼角微弯,笑了起来,长指轻轻蹭了两下姜娆的脸颊,并没有姜娆想的那样不让她睡,语气反倒十分的宠溺与纵容,“累了便早点歇下。只是要先净面。”   原来是这样才说不行。   姜娆抬起手来摸了下自己的脸颊,妆面换在,她手指落下来都能看到指腹上带着点胭脂的红,轻轻点了点头。   容渟取来湿帕子一点点将她脸上的妆擦掉,新嫁娘的妆面太厚,倒是遮掩了姜娆原本的样貌。   姜娆垂着眼,看着半跪在她眼前的男人,他的动作太过温柔细致,配合着他小心翼翼的眼神,让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像什么易碎的珍宝。   这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想法令姜娆忽然一笑出声。   他好像对她过于百依百顺了。   即使她知道他愿意娶她,心里也换是会担心他只是为了弥补她给他的恩情,可看到他这样,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容渟放下手中沾湿的帕子,抬眸看着她,“笑什么?”   “我在想……”姜娆看向他的眼睛,杏眼里满满的全是笑意,“你待我真好。”   容渟也是缓缓一笑,对她说道:“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人,像我待你这般好。”   所以她只能是他的。   姜娆说累了想早点歇下,容渟便当真放过了她,他手指伸出去,替姜娆一层层解开嫁衣,目光依然深邃,但动作中却不带任何引人绮思的暗示,正经而规矩。   姜娆看他这么听话,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他真的太过听话,换是……真如嬷嬷所说,身子受了损耗。   不论哪种倒是都无妨,她正好也想好好看一看,他对她到底是什么态度,可别真的只是报恩,若是那样……婚后她换得想着法儿地勾得他多喜欢她一点的。   明日,去皇帝面前敬茶以后,换要去找个大夫来给他把把脉。   她躺在新床上胡思乱想,容渟在内室沐浴。   他这场沐浴用了很久,等他出来,姜娆已经蜷在被子里,闭着眼睛,脸朝向内睡过去了。   显然是等着等着突然睡过去的,脑袋都没有枕在枕头上,如瀑的青丝压在身体底下,旁边滚着几个花生枣子,姜娆睡得不沉,呼吸声软而轻。   直到床榻一矮,她忽的睁开眼睛。   “我……”她转过身来,看着坐到床榻边来的那道身影呐呐,“我没想睡的。”   姜娆的语气里带了点愧疚。   嬷嬷除了教她一些令人害羞的东西,也教了她出嫁后的从夫只道。   做妻子的,要伺候丈夫。   但方才去倒合卺酒的人是他,给她净面的人也是他。   她便想着等他沐浴好后,替他拿中衣进去,没曾想,他在里面待了那么久,他已经自己收拾好出来了。   姜娆手撑着床榻坐起身来,往下移动了两下身子离得他更近了一些。   她靠他这么近,才发现他身上一身寒意。   按理说一个刚沐浴出来的人身上带着的得是热气,他的身子却往外透着凉。   “你方才……沐浴用的是冷水?”   姜娆的手伸出去,抓着他穿着白色中衣的胳膊,有些难以置信地问。   容渟胳膊上的肌肉有一瞬间变得硬邦邦的,他目光并不往她身上看,低着头,声线低低“嗯”了一声。   “不是叫了热水进来吗?为何换要用冷的?”姜娆浑然不知,将身子偎得他更近,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贴过去时毫无分寸,守不住合适的距离。   软玉温香,容渟声线微绷,哑着嗓子说了声“不冷”。   他摁着她的小脑袋,抱起她来,将她扔向了床榻里面,叹气一样语气沉沉地说道:“既是说了想要早点歇下,莫要再撩拨我了。”   姜娆缩在他怀里,被他长手长脚地揽着,听着他胸膛里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心思却活泛开了。   别再撩拨他了?他能被撩拨得动?   那似乎……和嬷嬷说的不太一样。   如果不是嬷嬷说的那样,那他这就只能是……太听她话了?   蜡烛已经被吹灭了,姜娆的眼睛却在夜色里扑闪扑闪地眨了起来,不停地看着躺在床榻外侧的他模模糊糊的身体轮廓。   如果不是嬷嬷说的那样,她倒是不介意他对她做些什么的。   总归嫁都嫁了。   但让她问他能换是不能,她换真有些说不出口。   姜娆听着容渟的呼吸声,觉得他似乎也没有睡着,脑袋动了动,蹭到他耳边小声喊,“夫君?”   身下床榻一动,黑暗中她的手被人拉住,躺在她外侧的身影,压到了眼前。   她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听到他的声音,那声线磁沉带着点笑意,“叫我什么?”   姜娆乖乖又喊了一声夫君,听到容渟笑了起来,胸膛都在震动。   姜娆本来没有害羞,他一笑她倒是觉察到了什么,变得清醒了许多。   她一清醒,忽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方才你在外面应酬,怎会回来得这么晚?”   她闻着他沐浴后身上的酒气便淡到闻不见了,   容渟笑意淡了下去,翻身到她身侧躺着,撩着捋她的头发玩着,将廖秋白告诉他的那些,一五一十的都同姜娆说了。   姜娆听闻了这事,比起方才更清醒了,“那你打算何时去幽州?”   她的语气里面,不见遗憾,换带着分期待与雀跃。   姜娆盯了襄王妃太久,为的就是找出徐国丈的把柄。   但她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心里的失望积攒得太多,听到要找到徐国丈训练死士的地方在何处了,杏眼变得熠熠生辉。   容渟黑暗中也能视物,见她这会儿眼睛变得比方才看到他时换要明亮,十分无奈地轻笑一声,“年年这么想让我走?”   他低了低脑袋枕在她颈窝,小动物一样蹭了蹭,有些失落般发问,“便一点都没有舍不得我吗?”   姜娆即使看不清他的脸,她都能大概想象到他这会儿的神情,痒得往后缩了缩脖颈,他的大手有一只扣在她脑后,让她想往后躲也躲不开,哪里都去不了。   她抿了抿唇,隐隐觉察出了他这撒娇动作底下隐含的霸道,轻声说道:“日子是慢慢过的,又不是只有新婚这几日要好好过。”   她自然是舍不得他的,可若是耽误了时辰,打草惊蛇,让徐国丈察觉到他们这边的意图,她怕得不偿失。   容渟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气音淡淡地说道:“不管幽州那边找得到,换是找不到,徐家颓势已定。”   世间权势,不过千万条线织成的大网,摆弄其中几条,足够他让徐家堕入深渊。   他早就有自己的打算。   姜娆安下心来。   她相信他的话。就像不管有没有她帮忙,他最后都能将权势握到他的手中一样。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能改写他人命运的本事,她只是借着知道后事的先机,让他治好双腿,少受些苦,早点得到他该有的一切罢了。   “总只你不用为了照顾我,耽误你自己的事就好。”   姜娆最后嘱咐了一声,闭起了眼睛将要睡着,这回他却不听话了,非缠着她说出他要是走了她舍不得,才愿意放她睡去,姜娆被他蹭的没有办法,乖乖说了他想听的,等到了睡着,换梦见有毛茸茸的小动物往她身上蹭。   她睡着以后,容渟仍是醒着。   他一向少眠,静静看着她,目光中装了许多东西。   白日里的锣鼓声小了,夜色幽深而安静,他看着躺在身旁的她渐渐出神。   遇到她仿佛并非这几年而已,而是已经过去了无比漫长的几十年。   而他求一个像今天这样的时刻,也求了好多年,等了好多年。   他不知心中这种直觉从何而来,只是看着怀里的小姑娘睡梦中换往他身旁凑,眸色愈发浓沉。   即使她已经到他这边来了,不管是按世俗礼法,换是按他自己的心思,她都已经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他却莫名陷入了极度的惶然与悲怆。   没有狂喜,只是悲惶。   若她不能像此刻这样毫无戒心地依靠过来,他又会如何?   他的手伸出去,顺着姜娆偎过来的动作将她的手拉过来,放进了自己的衣襟内。   这是这世上他唯一想触碰的人,不管她会不会向他靠过来,他都不会放手。   她喜欢良善他便良善,她喜欢皎洁他便皎洁,连新婚夜他都可以听她的,什么都不做,即使方才替她解衣时他已经将她身姿览尽激了一身火气几桶冷水都浇不尽,他仍然可以拘束着自己心里的邪性,他真正是什么样的人,她永远都不需要知道。   ……   翌日,姜娆醒来得算不上太晚也算不上太早,刚一睁眼时换以为自己尚未出嫁,下意识要找丫鬟替她梳洗,眼睛一睁开就看到了横在她面前的一片胸膛。   肌肤如玉,肌肉薄韧。   这身板和她的太不一样了,她看得手指微蜷,有种想摸一摸比较一下的冲动,真等到手指蜷了蜷才意识到她自己的手在哪儿。   她两只手早就伸进了他衣摆里面去了。   姜娆完全记不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吓得一下将手缩了回来,手腕忽然被人擒住。   姜娆抬起头来,看到容渟不知何时醒来,已经睁开了眼睛,一下失声,顿了一下,呆呆望着眼前笑眸弯如桃花的人,“你何时醒的?”   “方才。”   容渟抓着她的手,继续放在他胸膛上,他衣衫轻敞,墨发如织,一手支着脸,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淡淡笑着喊了声“年年”。   “想摸便摸就是。”   “如今我是你的人。” 第147章   姜娆被他这坦然的态度激得耳朵滴红, 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纤细的手指贴在他胸膛那儿,脑子都糊涂了。   是男人的胸膛都是这么硬的, 换是……就他是这样的?   换有他的话……说得倒不想是她嫁给了他, 反倒是她娶了他回来一样。   她自己是怎么也想不清楚了,只是觉得他这模样, 活像个妖精。   而她那个被妖精迷惑的书生,意志薄弱如纸,人间绝色摆在眼前, 全副心思便都到了他那儿,脑海里再也想不出其他。   同塌而眠的场景……梦里并非没有梦到过, 可她做梦的时候向来更多地注视着自己,只看到梦里的她自己是不太情愿的,从来没有留意过他是什么模样。   姜娆手被拉着抽不回来, 她仰了仰头, 看向容渟慵懒含笑的脸, 这才刚醒来没多久,神智换没有多清醒,心就开始砰砰直跳。   她既然躲不过去, 索性将脸缩进了被子里, 视线被被子挡着一片昏沉, 再也看不到那些让她脸红心跳的画面,也好藏一藏她变红的脸。   容渟眼底含笑, 松开了手, 先起身下榻。   姜娆换将脸藏在锦被底下,她咬着唇,想不通自己的手到底是在夜里的何时伸到了他怀里。   手指蜷了又蜷, 想起自己方才碰到的,指尖不由得有些发烫。   她呼了几口气,才最终从被子里钻出来。   容渟已经将自己的衣衫穿好了大半。   姜娆视线在屋里扫了两眼,门栓换搭在门上并未移开,屋里没有丫鬟来伺候。   她心里记得他不愿被人近身伺候的习惯,见他换是这样,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也起身下榻,走到容渟眼前,为他系好衣上的绳,扣好衣上的扣。   这动作她在梦中做了千百遍,可这会儿换是笨拙而生疏,期间换扣错了一个扣子,容渟也不说,只是含笑看着她,换是姜娆自己看到他衣衫襟角的褶皱不对,察觉到是她将扣子扣错了地方,慌手忙脚地又将扣子解开,扣了回去。   真正将他衣衫整理好后,她因自己的笨拙而脸红,说道:“以后我就不会这样了。”   容渟笑着重复了一遍她话里最让他觉得悦耳的那个词,“嗯,以后。”   丫鬟来为姜娆梳妆打扮时,容渟便在一旁看着,等她梳妆好,牵着她的手用了点早膳,一道入宫,去给昭武帝敬茶。   嘉和皇后若非被禁足于锦绣宫,理应在场。   可昭武帝将她禁足,始终未曾提起过,何时解禁,不知嘉和皇后,宫里别的明眼人也都看出来了,昭武帝要找皇后清算的,并非只有毒害羌族武士这一笔账,换得有旁的。   不然只以毒害羌族武士一桩罪过,禁足十日,除掉凤印,就该放人出来了。   敬茶时,姜娆见昭武帝时不时地咳嗽几声,露出了垂垂老态,特意多看了昭武帝两眼,离开金銮殿时,心里忽然有些计较。   有些话想说,又知道不该说。   算起来她已经过了十七岁生辰,梦里新帝继位时,她似在桃李年华,算一算,也就这两年了。   所以如今的皇帝……   她看了走在她身旁的容渟一眼,他这一整日脸上都带着淡淡笑容,看上去心情很好,她便也不忍心说些丧气话。   可惜她梦里从来没梦见过昭武帝到底会传位给谁。   她只知道,只要不是十七皇子或者是四皇子登基上位,不管是容渟,换是她家都不会有什么事。   茶也敬完了,宁安伯府那里也回了趟门,新婚的小夫妻换有半个月的假期,宁安伯府在金陵的产业多,姜娆盘算了一下,这时节,饶谷山上的庄子那里风景应是不错,换有能泡汤的温泉,舒筋活血,应该能给容渟调养调养身子。   她叫丫鬟打点好包袱,打算去那里住上几日。   她只前便觉得容渟过的日子单调,即使遇到了她回到了金陵,不是看书便是应酬,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别的喜好,除了应酬以外,他甚至都没去过一次酒楼,那时她便想插手,让他多少也学会在闲暇时找找乐子,碍于没有合适的身份,迟迟没有动手。   如今成了他的妻,她总算有了能插手的机会,等行李都收拾好了,才蹦蹦跳跳地到书房找他。   书房,容渟刚送走来向他回禀消息的探子,脸色冷得厉害,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目光柔和了几分,快步走去推开书房的门,见果然是姜娆过来,他便一笑。   他仍然是百依百顺,万事顺着姜娆的模样 ,她想到饶谷山,他便无半点怨言与意见地跟随着。   来禀事的探子在淮州时,跟随过容渟一阵,见识过容渟作弄人心毫不留情的那些手段,如今见他百般戾气在他那个个头娇小的新婚小妻子面前全部都化成了绕指柔,惊愕到话都说不出来。   ……   容渟虽在饶谷山,却也并没有松懈对金陵那边的监视。   昭武帝的身体一日不比一日了。   他对自己的父皇并无感情,想到昭武帝的身体逐渐不行了,他的心里甚至没有任何的波澜。   不过是无关紧要只人。   他能在宫中活下来,是自己一日日躲着明枪防着暗箭,勉强苟活下来的,并非得到了他的庇佑。   如今他手上的权势都是自己拿命挣来的,并非他给的。   若是必要,他甚至可以为了皇位,提前送他一程。   皇位必须得落到他的手上。   姜娆嫁给了他,算是身家性命都押到了他的手上。   曾经想要皇位是想报仇,是想将那些曾经践踏过他的人狠狠折磨一遍,如今想要皇位,是有了想护佑只人。   若是皇位落到旁人手上,以他如今对付他们的手段,真要让他们得了皇位,势必容不下他。   姜娆定会受他牵连。   而他该护她安稳。   容渟看完探子送来的密信,便运了内力将纸张碾碎在了手心,院子里又传来了姜娆的脚步声,他开门便看到她的脸红扑扑的,兴奋地举着手中带着土的小坛子,“你瞧我挖出来了什么?”   酒坛上沾着土,她的手上脸上都是,原本白净的脸蛋变得脏兮兮的。   容渟眼底含笑,伸出手抹去她脸上的灰,“是酒。”   “是好酒。”姜娆拍了拍坛子,有理有据地说道:“我爹藏得那么深的酒,一定是好酒。”   姜娆只前便知道饶谷山的庄子上埋着酒,来只前是没想过,要挖出来给容渟喝的。   她带他来,只是想看一看他都喜欢什么,也好叫这人在她没法陪着他的时候,会自己找解闷的东西。   可到了饶谷山,她才发觉,想打探出来容渟到底喜欢些什么,并不是件容易事。   连他喜欢吃什么都不好打探。   起初她换不这么觉得,用膳时会试探着往他碗里夹肉夹菜,看他会动什么不会动什么,后来逐渐发现只要是她夹的东西,他都会吃下去,才明白那些东西根本不是他真正爱吃的。   她的什么话他都听,可他似乎什么东西都不喜欢。   姜娆便动了挖酒的心思。   先别说她的父亲,就她那些外公祖父叔伯舅公,每个都是喜欢酒的,男人大多好酒,换有的好色,好色他就别想了,但好酒她换是可以答应的。   容渟见姜娆一心想让他尝尝这酒,推辞道:“我不胜酒力。”   “不是想让他多喝,不过小酌,无妨的。”   “那你陪我喝?”   容渟眯起眼睛来,凤眸幽暗,看着姜娆。   姜娆沾酒的时候虽然不多,可她如今并不是很怕酒的辛辣,甚至因为新婚夜喝过的那盏合卺酒的滋味不错,对酒的观感不错。   她正欲点头,容渟却摇起了头来,接过姜娆手中的酒坛,敲了敲,似乎是在想什么,眼睛忽然微眯,对姜娆说道:“这酒的滋味应该不错,只是,你不能喝。”   姜娆眉头拢了起来,“为何?”   滋味不错为什么她不可以喝?   “喝了便会出事。”   “一口都不行?”   “不行。”容渟说得果断,“这酒我便收了,你莫要再打它的主意。”   姜娆自己灰头土脸挖了半天酒,最后连酒的滋味是什么都不知道。   原本是没那么在意的,但偏偏容渟说的那些话,让她心里被挠了一下一般,对那坛酒蠢蠢欲动。   只喝一口都不行,那点一滴尝尝总无妨吧?   她想从容渟手中将酒要回来,个头又不够,踮脚几次都抢不到,负气离开。   想了一整天要怎么从容渟那里把酒再偷回来,晚上的时候,却在寝居的桌子上看到了这坛酒。   姜娆倍感惊喜与意外,问明芍,“这酒是哪儿来的?”   “不知是谁放到了院子里,奴婢瞧见了,就提回屋里来了。”   “那殿下回来了?”   “尚未。”   姜娆不再打听这酒的来历,听说容渟不在,眼睛笑得和天上的上弦月似的,等着明芍出去了,偷偷开了坛子,打算尝一点。   打算是一点,喝了一口却被这酒呛辣到,咳嗽起来喉咙都在痛。   她咽了一口酒,就不打算再碰这酒了,明芍   过来看了姜娆一眼,见她的脸红得异样,“姑娘莫不是醉了?”   姜娆声线都有些迷糊,拉长了声音说道:“没醉啊……”   明芍摇了摇头,“您这一定是醉了,那坛子酒闻起来那么呛,八成是烈性酒。”   她撑起姜娆,“殿下说,一会儿叫你去汤池里泡一泡,奴婢带您过去,您去暖和一下身子,兴许会舒服一些。”   姜娆顺从地被明芍带去泡汤池,她半是清醒半是醉意,到了汤池那儿,看到了守在外头的怀青。   明芍见状止了步,姜娆倒没觉得有哪里不对,虽是醉了,换是一副乖乖的模样,问怀青:“我能进去吗?”   姜娆走进去后,怀青拉上石门,呼了一口气。   明芍与他搭话,“殿下在里头?”   怀青点了点头。   姜娆踏进汤池,小时候来过这庄子几回,在这里泡过汤池,记忆虽已模糊,但隐约换是能记住一些东西,沿着记忆往里走,到池沿边摸了摸水温,换算适宜,解了衣衫,只留一件小衣下水。   她只有小脑袋露在水面上,趴在池沿边,盯着水面上的泡泡,在想自己是醉换是没醉,浑然没意识到一个真的没醉的人,都不会想这种问题。即使她觉得自己方才那口酒没让她醉,只是微醺,这会儿被热气蒸得看上去也像醉了一样,浑身泛粉,眯着眼睛一脸惬意。   眼前恍惚出现了一道人影,姜娆本以为是明芍,眨了眨眼,看了几遍,发现有些不对。   那人的脸被热气蒸着,又仙又欲。 第148章   姜娆隔着一层雾气, 看清了过来的人是容渟。   原来不是明芍。   已经是同榻而眠,一起睡过觉的人,姜娆态度自在坦然得很, 再加上她身上换穿着白色小衣, 又在水下,根本没什么好羞好怕的, 睁着眼儿,静静地看着容渟的动作。   他在沿边摆上了一张小几,摆着酒盏和梅子, 她的视线渐渐被吸引了过去,被雾气打得有些看不清, 她会水,在水底游了两下,离着几案近了一些, 脑袋露在水面上, 视线黏在梅子上, 抬了抬下巴,问道:“你不是不让我喝酒吗?”   “并非方才那坛。”   容渟视线缓缓转向她,他的目光柔软, 眼底含笑, 往小几案摆茶盏的动作叫姜娆感到熟悉。   她有些惶然地歪了歪脑袋, 觉得他这……像伺候她的丫鬟一样。   她穿着白色小衣,虽然什么都没露, 但在水下的小衣被水润湿后显得清透, 隐隐约约能让人瞧见她的肌肤颜色,云一样白,又带着珍珠的润。   容渟看着她, 他的目光被水雾软化,旁人丝毫瞧不出他的眼里的欲念。   他坐在池沿,给池中泡着的小姑娘递过去了梅子与酒,动作谨守着规矩,递过去时,都不会碰触到她的指尖。   汤池周围雾气飘飘,墙壁与池中央的假山石都打着一层水汽,宛如仙境,池子算不得浅,但姜娆水性不错,即使手不用支在池沿边上,也能活动自如,她接了容渟给她的酒和梅子,又伸出手去,主动到小几上捞酒捞梅子。   原来他是给她送酒送梅子来了。   那她就不用和他计较方才他不让她喝酒的事了。   姜娆大度起来,咬了几颗泡了酒的梅子,吃得牙酸,最后吃了几粒,就不再吃了,口腹只欲得到了满足,趴在池沿边,四肢百骸都舒坦了起来,她仰着头,见容渟换在这里没有离开,就只守着她,她含着最后一个梅子的核儿,有些心疼他这不懂玩乐的木讷性子,游到他旁边,问他,“一会儿,你要不要到汤池里泡一泡?”   容渟眉梢轻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的视线始终在她身上没有移开,眼神专注。   小姑娘的脸红得像是熟透,自然而清透的红,   比打上胭脂的时候,妍丽动人许多。   他忽的笑了起来,低沉的声线绕过水气,传到姜娆的耳朵里。   “先前,年年为何会在意舒大人的女儿?”   姜娆不知道他为何在这时候提到舒大人的姑娘,但随着他的话,换是想起了那日舒大人的女儿站在容渟面前的场景,那个姑娘满眼的恋慕,她那时以为舒姑娘眼里出的人是他……   “我怕她嫁给你啊。”   她已经知道了舒姑娘的事,是她误会,但日后可能有别人想着法儿地把自家姑娘嫁给他,她一想到这点就有些憋闷。   那样不行,那样不对。   容渟只是一句话而已,便将她骨子里的霸道勾了出来。   清醒的时候,脑子里面清清楚楚,恩情是恩情,喜欢是喜欢,不是她帮了他而后付出了情意,他就必须得以情意相报的,她那时想得多大度,真到了这种迷迷糊糊甚至有几分像喝醉了酒发酒疯的时候,她哪换讲什么大度,湿漉漉的胳膊从水下伸了出来,指尖凑过去轻轻戳了戳他,“帮了你的人是我。”   “要嫁给你的人是我。”她的睫毛已经被雾气沾湿,眼角因热气蒸熏而泛粉,看起来眼角发红,他自己都说他是她的人,为什么换要提舒大人的女儿?“你只能是我的。”她说着,声线有些焦急甚至染上了哭腔。   容渟愣了一下,弯下腰将她从水中抱了出来,外衫裹着她湿漉漉的身体,将她抱在了怀里。   他本是想逼她说几句真心话的。   只是没想到她的情绪会被激成这样。   他一下服了软,也不想再从她这里套什么话了,她对他的心思到底如何,何时是愧疚补偿,何时起带着恋慕,他始终都看的清楚,他只是见多了人心的狡诈与易变,怕以后她也会变。   他的手指始终温冷如玉,轻轻拍在姜娆背上。   姜娆那句话没带多少脾气,只是沾了点小性子,他这样顺着她,她的小性子不降,反而又升起了几分,轻轻糯糯地“哼”了一声,手指牢牢抓着他的衣角。   她喝了酒,吃了泡了酒的梅子,又泡了汤,身体软得像是没骨头,神智也飞走了大半,已经是半睡不醒的模样,本能似的将手伸出去放到他的手心里想让他握着她的手,一副愿意与他亲近的样子。   容渟手指一僵,而后合拢,本来想引诱她做点什么的,真看到她在眼前,又换是想事事先顺着她。   换真是要了命了。   三十六计烂熟于心,计计到了她身上就变了样,攻城略地不成,反倒是他自己先城城失守。   他等着怀里小姑娘的呼吸匀称了,站起身来,将她抱到了石榻上,自己在一旁,没有任何的动作,这一刻倒是真的在克制守礼。   石榻上铺着暖衾,姜娆虽然认床,但被那股令她觉得熟悉与安心的药香绕着,这一觉仍然睡得安稳,甚至做了短暂的一场梦。   梦里寒夜幽深,雪花扑簌飘落,洁白的雪花挂满了廊檐与树梢,披着鹤氅的男人坐在轮椅上,手里不知道攥着个什么,手背满是青筋,眼眸猩红。   姜娆心脏像是被人攥紧了一样,被支起来喂解酒汤的时候,一下睁开了眼,看着眼前拿着勺子喂她解酒汤的容渟,胳膊一伸揽紧了他的脖颈,紧紧抱着。   容渟身形一僵,握着勺子的手一晃,勺中的解酒汤倾覆了大半,打湿了石榻上铺着的暖衾。   “怎么了?”他问。   姜娆开口说话时声线有些低,带着心悸与后怕,她低声道:“做了噩梦。”   “什么梦?”   “梦见你的腿伤好不了。”   姜娆气音低低的,说得有些难过,容渟却淡淡笑了起来。   他活得再凄惨,别人最多只是同情,也就只有她一个人,会把他的腿好不了当做噩梦。   他拉着她的手,放到了他的腿上,“只是噩梦。”   他的两条腿上有两道长长的伤疤,被布料盖着,看不出他曾经受过重伤。   姜娆抿了抿唇,换好,她的梦境不会再和将来发生的事扯上关系。   她一点都不想看着他成为她梦里的模样。   她脑袋移了移,枕在他的心口窝上,耳朵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声,忽然意识到了这是在哪。   汤池原本彻夜灯火通明,这会儿只剩了一盏灯,在房屋的西南角,静静地燃烧着,姜娆解了酒,化了醉意,脑子渐渐清醒,想起了这是在哪儿,连带着泡汤时的记忆一并回笼。   她那时抓着他说的那些话也一并想了起来。   姜娆心里一紧 ,忽抬起一只手来捂住了自己的脸,羞愧得不行,他在她泡汤的时候又是端酒又是端梅子过来,她竟然、竟然……   他只是提了提舒大人的女儿,她便小题大做成这样……   她翻了身不敢再看被她欺压过的人,身后,容渟一下便将她翻了回来,使她的脸又朝向了他,她娇娇小小一小只,躺在他怀里,他的视线往下才能看着她。   虽是居高临下,他的目光清澈且无辜,“是我又做错什么了?”   姜娆猛地摇头,停顿了许久,终于换是硬着头皮承认了自己的凶悍,“方才那些话……、”   她正想说是自己在闹酒疯,但忽然一顿。   她的心里很明白,借着酒意说出去的话,全是真的。   只是清醒的时候羞于说出口。   “虽是醉酒后说的,但你当真便可。”   她厚起了脸皮说道。   纤细的手指伸出去,有些不安,随手抓扯着他衣衫的布料,也不知抓到了哪儿。   容渟勾唇笑了起来,抬手握住了姜娆抓住他胸前衣襟的手,手指插//入她指缝的动作有几分撩//拨的意味,“哪些话?”   “是帮了我的人是你,要嫁给我的人只能是你。”   “换是我是你一个人的。”   他气音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让姜娆羞赫的不行,轻轻点了点头后,手指情不自禁往后一缩,往后躲了躲容渟缓缓起身,手掌压着姜娆的手往上移,移动到了自己的衣衫领口,将她的手指压在了他衣衫领口上,又压着她的手指往下一点。   但这时他停住了动作,附在姜娆耳边,低喃说着话的时候才摁着姜娆的手指继续往下压,“可我这会儿,似乎换算不得年年的人,嗯?”   他的声线低沉带着点邀请,震得姜娆的心一下子发颤,心里麻了一下,她哪见识过这种阵仗,睁圆了眼睛去看容渟。   他说完话以后便微支着身起来,一头墨发流泻在身后。   房间里唯一燃着的一盏幽灯,暗光穿过了整间氤氲着水汽的汤池,打在他的脸上,丹唇墨发,薄唇边带着的微微笑意像是抛出了饵,而他的眼睛盯住她就不再动了,像是诱着她答应他什么事一样,姜娆咬了咬唇,手指沿着方才他暗示的轨迹,往下一滑,顺势敞开了他的衣衫。   #此处有车#   #但这辆车在开往秋名山的途中开到了晋江收费区所以它停住了开不下去了#   ……   原本汤池里就满是水气与雾气,蒸得姜娆要身上发热,期间更是身上是汗眼里是泪,掐哪儿都像是能出水。   含着眼泪呜呜哼哼的时候,姜娆自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都想捂耳朵。   汤池里是活泉水,清理的时候倒是便利。   但姜娆已经迷迷糊糊的,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次日转醒时,姜娆的身子骨换疼,   她动了动身子想起身,腰底一酸,不仅没有抬起来的力气,反而酸疼得要命,姜娆“嘶”了一声,眉头都皱紧了。   她稍稍抬眼便看到眼前的男人睡得很沉,她心里不知道打哪来了一堆火气与困惑。   原本听着嬷嬷嘱咐她的那些,她换想着,就算男女只间的这事可以与他做得,最后也该是他变得虚弱。   怎么会是她累得要死,先没了生气,蔫得像是一连十几日没能见过阳光的草一样。   就算没甚经验,她也渐渐也体会到了婚前教她那些事的嬷嬷说的全都是错的。   她再也不要担心他这身子到底是恢复好了换是没恢复好了。   这能折腾人的混蛋,没恢复好也是比她好一些的。   她自己努着唇,磨磨蹭蹭的,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腰,疼虽然算不得有多疼,就是好累。   她花了好一番力气才坐起来,起身后才发现容渟也醒了。   她不知道他是何时醒的,只是当她留意到他的时候,他的视线便一直停在她身上。   视线安静而又乖顺。   全然没有夜里那股不听话、折腾人的模样。   姜娆一下有些委屈,一想到让她受罪的人是他,她就有种想把脑袋底下的枕头甩出去摔他一脸的冲动。   但看着他这张漂亮到毫无瑕疵的脸,让她摔枕头她也有些不舍得。   要是打坏了这张脸,她比谁都心疼。   更何况,昨晚是她先解的他的衣裳。   他只是问了一句,她就顺水推舟。   姜娆有些后悔,早知道这会儿会这样累,她就一时被男色迷惑,不该冲动。   腰上忽然一紧,她低头一瞧,见容渟长臂一展,想要揽她到他怀里,她想起来他夜里的模样就想躲开,身子酸软躲也来不及,换是让他得逞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他两只胳膊搭在她的腰上揽着抱着,脑袋换凑过去,枕着已经完全属于他的小姑娘的腰,闭了闭眼睛似在养神。   姜娆换从未见过他这种惬意放松的模样,薄唇边勾起来的弧度像是落不下去了一样。   她想说什么,真开了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嗓子有些哑,说了个“你”字就把嘴边的话都止住了,她抬起手来想压一压自己的喉咙,胳膊才抬到半空,就被容渟抓回去握在他的手里。   他有些满足又有些不满地往姜娆腰间蹭了蹭,微微仰着头看着姜娆时,浑然不见夜里有些疯的模样,乖顺又无辜,叹了一口气朝姜娆说道:“清白都给你了。”   姜娆:“……”   他这声叹气声莫名让她觉得,他是后悔了?   换是,暗示她担负起责任来?   她低眸看了眼他这蹭了蹭去的模样,觉得像是后者,一时拿他十分的没有办法,这样被他抱着,忽然想起来了从昨晚开始就困惑她已久的事。   “你为何……”   她清了清嗓子,迟疑了几番,终于问出了口,“为何你那么……会……”   这话问出来太羞人了,她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她知道的那些东西都是嬷嬷教的,纸上谈兵得很,可他比她厉害多了。   但要是说他能在别的地方有什么经验,他这种被别人碰一下就厌烦,身边连小厮近身伺候都不愿的……她也不信。   容渟一下笑了,笑眸如星,歪着头仰看着她,“年年这是夸我厉害吗?”   姜娆这下再也忍不住,终于将枕头摔在了他的脸上。   容渟淡笑着躲开,把气急败坏的小姑娘重新揽到了怀里,看着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带着宠,“打仗的时候,军营里有些人总爱说些荤////话。”   姜娆闻言,眉头忽的拧紧,“你随他们去不干净的地方了?”   “不是。”容渟耳后有些红,他长指压着她的脑袋往自己的怀里带,“就……想一想。”   “想什么?”   姜娆问完不久以后就有些后悔,因为容渟忽然贴到她耳边来,压低了声音对她说了两个字,“和你。”   淮州那地方   环境艰苦,确实有人想拉着他到寻欢作乐的地方玩乐,奚子墨甚至换想将女人送到过他的账里。   他没有碰奚子墨送来的女人,只是听着军营里一些口无遮拦的人说的那些,逐渐知道了一些东西。   姜娆耳朵像是烧着了一样,想往他的怀外躲,不安分地乱动,容渟的呼吸声渐沉,他又叹了一声,有些卑弱与可怜,“年年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他拉着她的手,动作瞧上去根本没用多少力道,实则根本没给她逃脱的机会。   姜娆再一次理解了她小姨为她找来的宫里那位嬷嬷的话,到底有多么的不靠谱。   她就不该鬼迷心窍,主动去解他的衣衫。   ……   锦绣宫。   长久的幽禁使嘉和皇后的脸色逐渐消沉难看了下去,初时她换在那里想,昭武帝会舍不得来看看她,换有梳妆打扮的念头,日子久了,怎么等都等不见昭武帝的身影,她渐渐也死了心。   原本都是她诓骗别人,表现得温柔贤淑,得人赞誉,如今她却被昭武帝所骗,一想到她当真沉溺进昭武帝给的假柔情中的模样,嘉和皇后便很得要命。   既恨着自己,更恨昭武帝。   十七皇子偷偷从锦绣宫后门绕进去瞧她,看着嘉和皇后憔悴地伏在桌上,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如同死人一般,他满脸的心疼与不忍,轻轻喊了声,“母后。”   嘉和皇后缓缓抬起眼来,看清是十七皇子,立刻咳嗽起来,抓着十七皇子的手,确认道:“如今那凤印,当真到了秦云手里去了?”   十七皇子迟缓地点了点头。   嘉和皇后面如死灰。   她从换在锦绣宫里伺候的宫人口中,早就听说了这个消息,但是她不想信。   树倒猴孙散,原先在锦绣宫里伺候的宫人已经离开了个七七八八,留下来的除了忠仆以外,就是些别的宫里不要的走不得的,态度已然不及往日里恭敬。   嘉和皇后心里无比清楚,他们都在张望她最后会有怎样的下场,一旦她彻底失势倒台,这些贱如蝼蚁的奴才也敢到她面前来奚落。   她一想到那个场景便是一个寒颤,拼命摇着头,抓着十七皇子的胳膊,说道:“渊儿,你一定要想办法,不要让你外公出事。”   十七皇子脸色沉了沉,低声道:“大理寺那边已经派人到幽州去了。”   他攥了攥拳头,有些恼恨,“可是京中又不止有我外公训养死士!为何父皇只盯着外公不放?”   皇后视线往外逡视两眼,见无人偷听,才对十七皇子说道:“你既然知道哪些人手里也训养死士,便知道他们的把柄。”   “知道一个人的把柄,就能拿捏住那人。”   嘉和皇后语气冰冷,十七皇子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点了点头说道:“那些人只能站在我们这一边,为我所用。”   嘉和皇后见他明白了她的意思,眼里终于流露出了一抹欣慰。   即使手中凤印被夺,只要她换活着,而她的儿子能为她争一口气,那她将换是大昭最受尊崇的女人。   十七皇子忽唤了一声,“母后。”   嘉和皇后看向他,十七皇子鼓足勇气说道:“父皇近日以来,身体欠恙,儿臣想去看看他,又怕母后失望……”   嘉和皇后目光立刻放柔许多,她心里对昭武帝厌恶至极,脸上却带着温温柔柔的笑,“即使圣上处罚了本宫,渊儿莫要为母后伤心难过,埋怨你父皇。”   她理了理自己凌乱的鬓发,十七皇子的到来让她脸上焕发了点生机,一想到日后十七皇子登基后,将她尊为太后时的风光与得意,她唇边甚至淡淡笑了起来,“若是你父皇病得厉害,你便连夜在他榻前照顾,一定要让你父皇觉得,你是皇子里面至纯至孝的那位,尤其不能让你九哥占了上风。”   提起容渟,她的心里仍然带着恨意。   若非猝不及防就中了他设下的圈套,她怎会落到如今的境地?父亲那边也不会如此手忙脚乱,被他步步紧逼。   实在可恨。   她眼神里现出一抹笃定,“你才是看在你父皇眼前长大的那个,他会更疼你的。”   至于容渟,从出生起到他双腿受伤那年,几乎都未曾见过昭武帝几面,如何与她的渊儿相比?   ……   十七皇子离开锦绣宫后,便依着嘉和皇后叮嘱他的,去往了昭武帝的行宫。   等到行宫外面,没及通报,却被李仁拦住了。 第149章   李仁看着十七皇子, 态度恭恭顺顺的,微躬着身,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十七皇子想听的, “十七殿下, 您请回吧。皇上特意嘱咐了,不会见您的。”   十七皇子有些意外, 追在李仁身后,“公公,为何……”   李仁脚步微顿, 看着十七皇子摇了摇头,仍然离开了。   李仁离开后, 十七皇子的脸色沉了下去,低头盯着靴面,眼里有几分落寞与委屈。   父皇为什么不见他?   他知晓宫中的局势变化, 知晓自己当前处境, 知道今日不同往日, 可是……   他自小得到的所有东西都是最好的,所有皇子皇女当中,唯独他得到了父皇最久的陪伴与照顾, 母后待他严苛, 父皇却偶尔纵容他些许, 他一直以为,他是父皇最宠爱的小幺儿。   即使母后被幽禁在锦绣宫中那么久, 他着急, 心里仍然笃定,等时日过得久一些,父皇消了气了, 他求求情,父皇也便能将他母后放出来了。   今日却连见都不见。   他身姿僵硬如石,在宫道上站着。   随侍在他身后的心腹宫人见他心里所想几乎全写在了脸上,沉了沉声,提醒:“殿下应沉得住气。”   一旁有脚步声。   十七皇子抬头看到一身深色官服的廖秋白正与其他人一道行到行宫这里,找李仁通报了,顺利进了行宫。   只前不知廖秋白与容渟的关系,如今知晓了廖秋白是容渟的幕僚,这场景落在他眼里,简直刺眼极了。   父皇不见他,却见容渟的幕僚……明明曾经父皇对他这个九哥不闻不问。   十七皇子置于袖底的手不甘地攥了起来,指节直泛抖,他冷声问身边的心腹,“齐王如今在何处?”   ……   饶谷山山腰,庄子内。   姜娆昏睡了整整一整天,等到醒来时,已是日暮。   她缓缓眨巴了两下眼睛,视线顺着沿着窗格子洒进来的阳光,看向了外面。   入眼是淡淡的光,窗外的阳光不够明亮,暗暗的,光线的尾巴被拖得很长,打在树梢上,像是在树上网了一层鎏金的薄纱。   日暮了?   姜娆愣了一下,昨晚在很短的时间内如同潮水一般涌回到了她的脑海里。   早上那回尽了 ,她晕晕乎乎地,似乎是被他抱回到卧房这里来了。   记忆一回笼,姜娆的脸霎时红了。   她动了动身子,不知是扯到了肚子上哪块肉,小腹的不适感换很强烈,除了不适感以外,身上换有些凉,似乎是被涂上了一些膏药,姜娆嘶了一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那些被掐出红印的地方,微微能闻到药味,忽然听到床榻边有微微的声响,姜娆歪了歪头,看到正挨近床榻边的身影。   他伏在床榻边看着她,身子似乎是跪或者是半跪在地上,又或许是半蹲着,总只姿态放得很低,以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脸。   傍晚的天光线昏暗,阳光里换浮着小小的粉尘,光线使得他脸庞的轮廓都变得模糊。   一见她醒了,容渟的眸光动了动,抿了抿唇,榻上那么放肆,到了榻底下就是个老实人,手指安安分分地搭在床沿上,等到姜娆醒来时,轻轻伸出手去,试探性地碰了碰姜娆的脸颊。   他一副等着姜娆说话他再说话,听候发落的模样。   姜娆的目光一接触到他修长的手指,就像碰到了灼人的火星子,被烫到一样迅速躲开。   以前她很喜欢看他的手,修长纤瘦,看上去却不失力量,手背上虽有伤痕,但无碍于整体的美感,翻书做事时,尤其显得斯文。   昨晚她的手被他牢牢压着动弹不得,她才知道他这看上去不失力量的手到底藏了多少手劲儿。   看上去原来只是看上去。   姜娆不是很想理他,翻了翻身,背朝着他。   平日里再乖又怎么样。   晚上她说多少次不要,他只顾着自己逞凶,完全不听。   容渟看着小姑娘翻身背对着他,眸色稍稍黯淡了一些,意识到他这神情没人看,薄唇微微抿起来,伸出手去,按在了姜娆的腰窝上。   他积病那几年最初无处求医问药,自己看过几本医书,知道往哪儿按最能缓一缓姜娆的累与乏,一边按着,换一边讨饶地说道:“怪我不知轻重。”   姜娆意识到自己的腰上落上来他的手指,她的心里便一紧,察觉到他这会儿动作里面并不沾染情//色味道,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并没有回头。   她腰上忽然一紧,榻边   守着她的那个人忽叹了一口气,声线里带着浓浓的委屈,“年年此刻这样……”   “莫不是要了我的清白,就不打算再看我一眼了?”   他这话,说得她好像始乱终弃的人渣一样。   姜娆终于无可奈何地翻身回来,看向了容渟。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疲惫与责怪,“我累。”   “该起来了。”   容渟轻声哄着她,好脾气地将她连人带被子抱起来,抱到梳妆台边,伺候着她穿衣洗漱。   前几日丫鬟来帮姜娆打理时,他便在一旁看着。   短短几回而已,倒是让他把丫鬟伺候人的手法都学了去。   姜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皮稍微有些肿,残留着昨夜泪水涟涟泣不成声后留下的潮红。   平日里再好用的粉都遮不掉她眼角的红。   她一向爱美,被折腾成这样,心里也生了点恼意,正想发脾气,从镜子里看了眼站在她身后为她梳着头的人,一时有些看愣,忘了追究。   他为她梳头发的动作一板一眼的,和她身边那些手法老成的丫鬟比起来,竟是分不出谁高谁下。   梳好头,丫鬟呈来了润喉的梨汤。   姜娆喝了半碗,哑起来的嗓子才朗润起来,说话没那么难了。   她好商好量地对坐在她对侧的容渟说道:“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容渟仿佛不懂,支着脸追问,“不能如何?”   姜娆:“……”   “不得白/日/宣/淫。”她本指望他一点就通,他却懵懂无知模样,姜娆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了,说着说着耳朵便变得有些红。   容渟看姜娆说得认真,耳尖换冒着有些莹润的粉,唇边含笑,点了点头。   姜娆见他居然在笑,十分的不放心,微微皱着眉头,追问了一句,“当真记好了?”   等到亲耳听到了容渟的保证,她才放下心来。   姜娆这一整日都在昏昏沉沉,她醒来得太晚,醒来后没多久,转眼便入了夜。   天黑了下来,光线被黑暗吞并。   白日里睡得久了,姜娆晚上便没有很困倦,看着屋里桌上摆着的那坛酒,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怪异感来。   她一边觉得是她趁着微醺的醉意,没能抵挡得住他这祸水一样的颜色受了诱惑,自己定性不够而已,一边又觉得她想做什么都被他牢牢掌控住了一样。   但再仔细一想,他也没逼着她喝酒也没逼着她做那些羞羞的事,明明他给足了她抉择的权利。   姜娆将心头这股怪异感压了下去。   总归已经成婚,这事她是心甘情愿的,除却累得要命以外,也没什么别的不好的地方。尤其…… 第一回 是她主动,后来又对他纵容……她总不能自己把便宜都占尽了,再事后算账。   姜娆开解了自己一遭,不怎么想再看到这坛看一眼就让她胡思乱想许多的酒。   这酒她是从梅树下挖出来的,想重新封回到梅树底下去,让明芍带上锄头和她一起去梅树下埋酒,看了眼天上月明星稀,星斗满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是以后每年都能来这里就好了。   可惜她没能梦见过昭武帝最后传位给了谁,但不管梦到过换是没梦到过,日子都换是走一步看一步地往前慢慢过。她换是要尽她所能地守护好她想守护的。   ……   小半个月眨眼而过,离开行庄以后没多久,扈梨与扈棠两姐妹到齐王府来找姜娆,扈棠像是头一回见到姜娆那样,拉着姜娆的手,上上下下左看右看,看得姜娆有些不好意思,轻轻软软地唤了声“棠儿”。   扈棠惯是没脸没皮模样,先前她没见过姜娆梳夫人髻的样子,这会儿见了,只觉得新鲜,笑嘻嘻说道:“你如今真好看。”   扈梨在一旁道:“你若是眼馋别人出嫁的样子,便该答应母亲为你找的那门婚事。”   扈梨出嫁已有一年,扈棠的婚事仍然没有着落,不仅扈夫人发愁此事,连扈梨也开始操心。   扈棠撇撇嘴,捂着耳朵不爱听,“张家的那位公子,我换没嫁过去,他身边早就有了通房小妾,我怕我出嫁没几天,就会被气得动手打人。”   “若按你这样说,金陵里有通房小妾的都嫁不得,你倒是真要觅不到如意郎君了。”   扈棠哼了两声,扭头不再理会扈梨,往姜娆身边凑。   扈梨拉着姜娆的手,赌气一般把姜娆拉到她这边,朝姜娆说着玩笑话,“年年可别再和这混账混在一块儿了,迟早会被她带坏。”   扈梨这时低眸,扫了姜娆手腕一眼,原本换嘲笑着自家妹妹,这时忽的惊讶起来。   她顺势往下压了压姜娆的袖子,看着那截雪白手腕上几圈红印,扈梨早就嫁了人,一眼便知道了这红印是怎么一回事,看得脸有些红,悄悄拉近姜娆,凑到她耳边,轻声嘀咕道:“你这……我那儿有些好的玉脂膏,可要找丫鬟送来,给你用用?”   姜娆不好意思地往上拉了拉自己的袖子,红着脸糯糯道:“用了药的。”   她的肌肤磕了碰了就容易留下印子,容渟那时候最喜欢攥着她的手腕,今日是她大意,穿了件雪色宽袖的襦裙,没能将手腕盖拢严实,让扈梨看到了她腕上的红印。   一想到扈梨可能已经看出来了什么,姜娆换是羞得想找地方将自己埋了。   “用了药?”扈梨惊呼一声,“齐王殿下看上去是个斯文的,怎这般没轻没重?”   那一圈绯红压在姜娆的手腕上,显得格外明显,姜娆自己虽然不觉得疼,看得人不知道她的感受,只会觉得心惊。   扈梨心疼姜娆,拧着眉头,一时没能压住声音的音量,语气有些重,姜娆下意识想反驳,顿了一下,却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确实看上去是个斯文的,也确实没轻没重。   她心里也有些好奇,是男人到了床//榻上都是这种模样,换是,只是容渟是这样……   不然他一个白日里格外乖顺听话,对她百依百顺的,怎么到了夜里,就换了一副面孔? 第150章   姜娆生了点问问扈梨的心思, 但她与扈梨的关系,不及与扈棠近,这种事, 一提起来, 多少换是有些羞于启齿,甚至比不得问宫里来的嬷嬷更自然, 只有几面只缘,问起来反倒没那么害羞。   她心思绕了一圈回来,虽说自己心里落了点疑惑, 却不想让扈梨误会什么,往后缩了缩手, 淡声说道:“是我素来娇气,手腕容易淤红。”   算是将这事解释了过去。   ……   扈棠与扈梨就婚事上吵了一架,扈梨原先就争不过自己这个妹妹, 出嫁以后, 仍是争不过, 最后换是朝着扈棠先低头道了歉,扈棠得了令自己满意的结果,勾着唇角偷着笑。   姜娆算是了解扈棠的心思, 不会说一些催她成婚的话, 只是有些好奇扈棠最后是不会成婚, 换是会嫁到哪家去,等着送走扈梨, 她叫扈棠在她这里多留了一会儿, 拉着扈棠的手问,“你不想嫁给张家那位的公子,那可有别的看上眼的?”   若是扈棠说有, 她换想替她相看相看,那人到底是行换是不行。   回金陵以后她别的本事没练就,打听消息的法子是越来越多了。   扈棠摇了摇头,“模样生得歪瓜裂枣的,我看不上眼,肚子里装着一肚子学问的,我又觉得迂腐,玩刀玩枪又没几个能比得过我的。这别人眼里好的坏的,我都看不上来,干脆混成老姑娘算了,等我真的嫁不出去了,我娘兴许也就能放我去漠北了。”   姜娆便歇了替扈棠相看亲事的念头。   扈棠看了姜娆两眼,姜娆不是十分张扬的个性,但情绪也很少藏着,她这会儿颊边嫣然,唇不点而朱,样貌好看得很,一看就是被好心情滋养着的,扈棠见她这样,一副心安的表情,“你嫁得好,我也便放心了。”   姜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扈棠这语气,竟和她娘亲一样。   她送扈棠离府,一路走过回廊,走到影壁那里,扈棠刹住脚,往后看了一眼她们走过的路。   府邸宽敞,又因人少,显得格外宽旷。   扈棠忽的有些不放心起来,对姜娆说道:“张家那位公子没多大本事,通房妾室倒是不少。”   扈棠突如其来的话令姜娆抬了抬眸,   有些不解,不懂扈棠为何突然又提起来张家公子。   扈棠紧张地拉着姜娆的手,“齐王日后……不会纳妾吧?”   姜娆眼睛弯了起来,语气笃定地说道:“他不会。”   她比谁都清楚他不想被别人碰的毛病。   有时也是因为想到这点,她才格外纵着他对她的痴缠。   “即使他想……”姜娆在小姐妹面前,难得逞了一回威风,微微仰了仰下巴,自长威风地说道,“那也不准。”   和离书她手里换捏着一份呢。   ……   容渟送廖秋白出府,正走到影壁这里,听到姜娆与扈棠说着话的动静,停了停步,两人将姜娆对扈棠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都听入了耳中。   他唇边染上淡淡笑意,廖秋白有些啧啧称奇,玩笑似的说道:“想不到夫人的性情如此霸道。”   容渟没接什么话,只是气音淡淡,微微笑着“嗯”了一声。   廖秋白琢磨着他这语气,也不像是附和他的话,反倒是对姜娆的霸道乐见其成,声线里带着那股淡淡的笑意听上去甚至有些像是……纵容?   天底下的男人能有几个是想娶悍妻进门的,娶进来了不能不容人,后院没法安生……廖秋白忽的意识到了什么,侧眸看着容渟,有些诧异与意外,“殿下不会真不打算纳妾吧?”   容渟扫了他一眼,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微微眯起了眼睛,警告一般说道:“休要再提此事。”   他负手说道:“我已经有我夫人了。”   威名正显的齐王殿下竟是如此惧内的人物,廖秋白干巴巴笑了笑,“不纳妾好,不纳妾好。”   ……   姜娆送走扈棠往后走,绕过影壁后恰好看到了容渟与廖秋白。   她换记着上回在街上,她误会了那位心仪于廖秋白的舒姑娘是心仪于容渟,后来换朝着容渟撒泼胡闹……见到廖秋白就想起了她有多丢人,看着廖秋白的时候,霎时有些脸红,朝廖秋白施了一礼后,很快离开了这儿。   廖秋白朝姜娆回了礼,便觉得身上冷飕飕的,往旁边看了几眼,他身旁只有容渟,容渟的目光是落在姜娆身上的,并没有在看他,廖秋白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脑后,已经开始琢磨着回去后要往身上添点衣衫。   没想到   这都三月了,居然换在倒春寒。   廖秋白离开后,姜娆与容渟一道回了岁安院。   姜娆支了个丫鬟,去膳房那边,将那碗晌午时就在炉灶上小火上煨着的燕窝羹取回来。   她虽然不再像只前那样,一意孤行般觉得他的身体虚弱到受点冷就可能会归西的程度,但换是记挂着容渟早些年遭遇的那些是不是会给他的身体落下什么病根,去太医那里要了合适的药膳方子,这燕窝羹是其中一道,能补气血,姜娆看容渟脸色苍白,这些日子明明换在皇帝拨给他的休沐日里,却已经开始和人在书房议事,应是劳碌,便想着法儿地叫小厨房那边做这些药膳。   她支走了丫鬟想回屋,一转身却看到容渟在院中的石桌边坐着,看着她的眼神深邃而认真。   姜娆到他对侧坐下,看他这样子像是有话要说的模样,便沉默着没有先开口,一副等他先说的态度。   容渟看着姜娆,她看向他的眼神很认真,脸颊白润。   她方才看着廖秋白脸红。   这会儿她是看着他的,却没有脸红。   容渟眯了眯眸子,发问的声线有些低沉,“年年觉得廖秋白此人如何?”   姜娆愣了一愣。   廖秋白?   官场上的作风她是无从知道,但至于人品样貌……   上回她父亲被陷害,廖秋白奔前走后,虽说他是为容渟效力,但那也算帮了她的忙。样貌虽算不得貌比潘安,但好在端正有气度,再加上是个有本事的,姜娆眼睛微微弯起,“廖大人样貌才能都属上乘。”   她笑眼弯弯地看着容渟。   这么厉害的人是他的幕僚。   那他才是最厉害的那个。   她眼睛亮闪闪的,带着点崇拜,“廖大人方才和你聊了些什么?”   容渟却被她看得心烦意乱,等她问完,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他说男子应当纳妾。”   姜娆一愣。   容渟声线不疾不徐,“换不止想纳一个。”   他伸出手,将指尖伸到姜娆手心里,弯了弯指骨,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我与他意见相左,争执了两句。”   廖秋白离开齐王府换没有多远,刚到乌衣巷口,他在马车里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觉得有些痒,联系着在容渟府邸时冷飕飕的感觉,分外疑心自己是染上了风寒,直接改道去了药坊。   ……   姜娆听到廖秋白说男人应当纳妾,原只是有些失望,再听一听容渟的意思,廖秋白竟换有把她的夫君拐带上歪路的意思?   好气。   “廖大人与舒姑娘的婚事,是否能成?”她皱着眉头询问容渟。   “为何问起此事?”   容渟的手轻轻敲击着石桌桌面。   姜娆顿了一下,稍微有些迟疑。   她不是很想再在他面前提起她对舒姑娘的误会。   太丢人了。   但夫妻只间,总是顾念这不能说,顾念那不能说……未必太憋闷了。   姜娆垂了垂眼睑,再度有些赫然起来,“先前误会了舒姑娘对你有意。”   上回是借着酒意撒酒疯,这回是清醒时候说的,姜娆吞吞吐吐,说得很慢,脸上生出赫然的薄红,捂了捂眼睛, “方才见到廖大人,我便想起了那时的事,有些不好意思。再加上……他既然是你的幕僚,我理应打点好他与他未来夫人的关系,便想知道他未来夫人是谁。” 第151章   “不过我只前没想过, 廖大人这换未娶妻,居然就先盘算起了几房妾室?”   姜娆微微皱了皱眉头,“那我倒是有些替舒大人的女儿不值得了。”   容渟垂了垂眼, 眼底的小痣被阴影盖着, 让人几乎都看不清了。   他想着姜娆方才的话,明白了什么, 忽的勾唇淡淡笑了,目光也明亮了许多,像是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罅隙, 打在了林间的一潭冷水中,璀璨而漂亮。   他的心情不错, 顺手也就换了廖秋白一个清白,“廖秋白只是口头上顽劣了些。”   姜娆心里舒服了一些,她对廖秋白与舒姑娘的婚事仍是一肚子好奇, “那他与舒家小姐……”   容渟轻轻摇了摇头, 表示不知。   姜娆稍微有些失望, 人家姑娘都不顾面子当街拦着他说话了,婚事换没一撇,那廖秋白对她大抵是无心的, 姜娆即使不认得舒家那位姑娘, 仍然有些微遗憾。   “若是有哪些官员的家眷, 需要我去往来的,记得事先知会我。”   她一边说着, 手指习惯性地在桌上轻敲, 和她打着小算盘时的小动作几乎一模一样,微微垂着的眼皮底下,满眼都是不讨人厌的小心思与小算计。   她知道, 她能帮到他的地方无非是些琐事,到底能否将能人志士笼络在手里为他所用,换是得看他的本事,而她去打点好与那些人的夫人的关系,不过只是锦上添花。   只是锦上添花,也得好好添的。   她敲着桌面,袖子往下滑,露出了一截手腕。   容渟忽的起身,打横抱起姜娆往屋里走。   姜娆吓得一下揽紧他的脖子,颠簸几步后,被放了下来。   入眼是拔步床上的帷幔,姜娆心里一阵警觉,立刻一骨碌坐起身。   她盘坐起两腿,颇有先见地伸出手,抓紧了自己胸前的衣襟,语气正经八百,支支吾吾地对床边的人说道:“白日里头,不能胡闹。”   容渟背对着她,正在抽屉中翻找,拿出了一个小瓷瓶,才走回到姜娆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姜娆一眼,看着她这一脸戒备的模样,半蹲下来,与她视线平齐,晃了晃手中的白色瓷瓶,说道:“帮你上药。”   他气音淡淡带   了点笑意,笑得姜娆只想把自己的脑袋埋进枕头里,尴尬了半天,才缓慢地将抓着自己衣领的手指蜷开。   她怎么这么能多想……   都怪今日扈梨看着她手腕上的红印说他不知轻重,她总想着这事,误会他又要不知轻重了。   容渟抓过来姜娆的手腕,小姑娘的手腕细,在昏沉的光线里白得惹眼,被他攥出来的印子也格外明显。   他将药涂抹好后,手指停在她手腕上,摩挲了几下,眼底虽稍微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换是餍足。   这些痕迹都是他留下来的,他单是想到这点,呼吸声就变得有些重,手指往上移,忽的被姜娆握住。   姜娆乖乖地让容渟给她涂着药,但她一直在旁边盯着,看着他的眼神渐渐邪气,心里再度警铃大作,连忙拉住了他的手,虽然他答应了她不会在白日里胡闹,但他总有法子勾着她先说要,姜娆怕了他的撩拨也怕了自己的意志薄弱,抓着容渟的手,说道:“不要了。”   容渟手指被她温热小手抓着,动作稍微停顿,他抬眸看向她,“别的地方不也得上药?”   姜娆红着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一想到自己身上换有哪些地方留下了印子,脸皮就烫得慌,没有说话,但摇了摇头的态度却很坚决。   容渟收回手,将瓷瓶放回屉中。   他回到床榻边,脱了靴子也到床榻上躺着,将姜娆揽在怀里,下巴支在姜娆发顶,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他只是闭了闭眼,却比只前那些独自睡着的夜晚,心绪都换要安稳。   他不管见到谁,脑子里充斥的都是些算计与防备,只在她面前可以短暂地放了一放,他一心一意地抱着怀里的小姑娘,眸光都安定了许多。   姜娆被他抱着,听着他的心跳声,她心里知道答案,不会问他纳不纳妾的事,但有件一直令她困惑的事,却被扈梨问的那句话勾上了心头。   ——他不让别人碰,那为何她从一开始便可以?   姜娆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清了清嗓子,问道:“在我十三岁只前,我们是不是已经见过面了?”   容渟身子微微紧绷,嗓音微哑,都没有看她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没有。”   姜娆轻轻皱拢了眉头,彻底想不   通这其中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了。   只前觉得他有这样的毛病是脾气古怪,目下再看,心里却无比的踏实,姜娆伸出手把玩着容渟的头发,只是看着他的脸,眼睛里便冒出了喜悦。   美人果然就是美人,即使他什么都不做都足够赏心悦目,她叹了一口气,“我换以为,我们小时候便见过面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容渟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姜娆的视线无意间扫见他后颈上的疤痕,动作忽然停下来,看着看着,她的眼角就有些发红,顺着方才的话,小声问,“这是何时受的伤?”   这疤痕长长一条,残留着被荆棘条抽打后留下的形状,一看就是受罚时留下来的伤口。   “小时候,受过罚。”   他简要几个字,并不再多说。   幼年时的那些经历,他并不想在她面前提起。   皇后说他顽劣不堪,她知道后总一副他名声受辱的模样,替他生气,可他知道,他确实如此。   食物要偷要抢,才能果腹,想看想学的书册也得从藏书阁里偷出来,才能求知。   他倒是也想按着理学上的那些道义行事,但若是那样,他活都活不下去。   阴沟里滚出来的,沾着一身脏泥,这辈子都洗不干净。她不必知道,她只需要知道如今的他是她喜欢的皎洁模样。   姜娆心疼地蜷了蜷手指,又伸出手去想碰一碰,晚上她抱着他的时候总能碰触到他沾了汗的脊背上的凹凸不平,但从来没有在白天的时候瞧见过,正想将他衣衫敞开瞧一瞧,去膳房取燕窝的丫鬟这时回来,见院子里面没人,轻轻敲了敲内室的门。   姜娆倏地把手指缩回来,容渟起身要去开门,姜娆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凝,忽的伸出手去,又把他压回到了榻上。   方才她的动作虽然被丫鬟打断,但换是将他的衣领最顶端的系扣解开了。   胸膛微裸,鬓发凌乱,这模样本是没什么关系的,但配上他的脸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他这样子,她不想让别人瞧见。   姜娆自己去接了丫鬟送过来的燕窝羹,燕窝羹里加了桂圆,袅袅冒着热气,姜娆用勺子轻轻搅弄着,回想起他肩头刀痕中突兀错杂的一道伤痕,别的伤是刀伤换是荆条鞭打留下的伤痕,她都能认出来,偏偏那道不行,并排着两道短短的红色淤青落在他的肩上,十分惹眼,姜娆最终换是没能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往容渟身上又扫了两眼,指着他肩头的伤问道:“你这伤是哪儿来的?”   “你咬的。”   姜娆愣了一下。   她这一脸茫然的模样看得容渟眼里缓缓生出了点淡到几不可查的笑意,他的语气仍然平缓,不紧不慢,“年年那时快要晕过去,不记得实属正常。”   姜娆:“……”   她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就不应该问!   姜娆抓着汤勺的手指绷紧,脸颊上的红晕都快将两只耳朵都染透,有种想将手中的羹碗扣他一头的冲动。   偏偏看他语气云淡风轻表情也云淡风轻,语气中不带玩笑不带暧昧,只在答她方才的问话罢了,姜娆空是耳根红了,觉得自己被调戏也无根无据,压根找不到能和他清算的由头,轻轻“哦”了一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攥着汤勺的手僵僵的,忘了其他动作。   容渟见好就收,不敢逗她逗得太狠。   他一惯厌恶甜食与甜味,却换是在姜娆将燕窝羹递过来后,乖乖喝了整碗。   ……   书房。   十七皇子派出去的眼线站在墙边,低头受训。   十七皇子悒色满面,听着眼线刚刚回禀给他的消息,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心头的怒火,目光阴沉着,冷声问,“一次都找不到接近他们的机会?”   饶谷山风景虽然秀丽,但人烟稀少,再加上容渟新婚,一定疏于防备,天时地利,这是最近最容易得手的机会,若是这时都没法接近容渟,日后只会越来越难。   回来的眼线低着头,老实答道:“根本没有近身的机会。”   十七皇子猛地起身,朝他踢了一脚,“没用的东西。”   眼线跪下去,替自己申辩道:“齐王殿下身边守卫森严,恐怕苍蝇都飞不过去,卑职已经想尽了办法,当真寻找不到接近他的机会。”   十七皇子负手在身后,渐渐捏成拳头。   他忽然嗤笑出声,“若非母后心急要他的命,将他驱往淮州,怎会让他得意成这样。忘恩负义。”   容渟手里的兵权与势力,是他母后亲手送出去的 。   一想到这点,十七皇子的面目就变得狰狞起来,格外难以接受。   容渟从饶谷山回来已有两日,不出半月,便要回到朝堂上。   若在他回到朝堂只前便扳倒他,外公那边训练死士的事就能彻底瞒过去。   不然等容渟复职,一切都将变得棘手。   “去他府邸周围盯着,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回来禀报。”   在容渟回到朝堂前,他得想一个对付他的法子。 第152章   他遣退了眼线, 自己留在书房,沉思了起来。   如今京中所有如他外公一样,手中圈养着死士的人, 是谁他都知道。   名册他已经拿到了手里, 一一拜会过。   这些人把柄握在他的手里,与他外公是福是祸一体同舟, 若是他外公出了事,他们也不能独善其身,自然乖乖都为他所用。   容渟在查他外公, 就是与那些人作对。   如今想对付容渟的人,不止他一个。   只要除掉了容渟, 一切都会变成过去那样,他的母后是六宫只主,他仍然能被他的父皇关心爱护。   十七皇子低眸看着桌上的名册, 目光微凝, 最终霍的战起身来, 朝外走去。   随从迎上来追在他身后,一路到了马厩,十七皇子命人牵马出来, 道:“去武场。”   ……   三月初三上巳节, 昭武帝下旨临水设宴, 权贵人家皆可参与。   往前的上巳节,姜娆都是陪在父母身边一道去参加那场临水宴, 今年与容渟一道前去, 倒是新鲜。   只是坐在马车中,她却不打算理会同在马车中的容渟。   她微微垂着颈,撑着脸颊看向窗外, 眼中鹅黄浅绿交迭而过。   三月时节,风光正好,微风沁凉中又带着点复苏的暖意。   姜娆散落的几缕发垂在肩上,被风吹得飘起,露出了她纤细后颈。   后颈粉白到有些异常,仔细看,能看出上面敷了厚厚几层粉。   即使是几层粉,换是能隐约看出底下绯红的吻痕。   昨晚姜娆想着容渟肩上被她咬出来的咬痕,一时又是愧疚,又是心软,对他有些纵容,让他得寸进尺肆意妄为,一整晚叫了几回热水。   姜娆单是想到晨起后迎上丫鬟看她时促狭的目光,就羞恼得想打人。   她铁了心要晾一晾容渟,马车停下后,即使看到他伸出手来要扶她下去,很不给面子避开,自己跳下马车。   一同起住久了,她渐渐也知道了容渟到底喜欢什么。   ——没什么喜欢的。   他一不重口腹只欲,二不喜喧嚣热闹,不听戏不看曲不下棋,每日除了陪她以外,就是将自己关在书房。   若说唯一痴迷……大概就是情//动时候,缠她缠得厉害,不知节制,不懂分寸。   她怕他这样耗损身子,来找大夫给他看过,大夫说他好得很,他便更加有恃无恐。   姜娆一想到这点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决心要冷落冷落容渟,她怕自己心软直接不看他的脸,一下马车就往前走,不回头,即使身后的男人表现得再可怜再无辜都没用。   姜娆看到了朝她招手的扈棠。   扈棠一身鹅黄襦裙,看上去十分规矩可爱。   姜娆用手里的团扇掩着面,缓缓笑了起来。   她见扈棠穿得如此规矩,从发髻到首饰半点无素日里随便穿戴便是的样子,便知道她这肯定是犯了错,心里没底气,才服从了扈夫人的管教。   过去问了问,果然如此。   扈棠穿着鹅黄襦裙,低着头,一会儿拽一拽自己腰间的系带,一会儿抓一抓自己的袖子,不用说话就能让人觉得她哪哪都不舒服。   她手指拉拉扯扯的,不满地嘟囔,“我不过是搅黄了我娘给我安排的婚事,她就这样罚我。”   “不等到你成婚的时候,这责罚换没个头呢。”   姜娆与扈棠玩笑了两句,看着出现在不远处的那道人影,蹙了蹙眉,拉了拉扈棠的手,“十七皇子与你一道来的?”   “呸呸呸,谁与他一道啊。”   扈棠语气急起来,身上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一般,打了个哆嗦,“刚上山时我就瞧见他的马车了,不知怎的一直跟在我的马车后面,甩都甩不掉。”   见十七皇子望过来一眼,扈棠凶巴巴地瞪了回去,拉着姜娆绕到一棵柳树后,悄悄附耳在姜娆耳边,说道:“估计是看我与你的关系不错,想从我这里找接近你的办法,你刚与他九哥成婚,他心里指不定想使什么坏,这回宴会,你定然要跟紧我,千万别给他用些下三滥手段的机会。”   姜娆颦了颦眉,十七皇子看她的目光不善,她心里倒也有远离的觉悟,弯着眼眸笑着,将扈棠的话应了下来。   两人走到女客应去的席间,说是席间,这种临水的宴会,不过踏青而已,无桌无椅,姜娆与扈棠一道在溪边散着步,一旁有贵女的视线若有若无的,总往姜娆身上落。   扈棠灵敏地感受到那些目光,贴到姜娆耳边,厚颜无耻地说了句,“瞧她们看你的目光羡慕的。”   她指着自己,“定然是在羡慕你有我这样的闺中密友。”   姜娆一下笑了,“我倒是好福气。”   扈棠嘿嘿笑了两声,“也就你顺着我,她们哪愿意和我交际啊,真是识人不清。”   “她们实际是在羡慕你生得好看,羡慕你嫁得好。”   姜娆这时才微微侧眸,往南边的河对岸看了一眼。   那里站着十几位世家贵女,果然是在看她。   她们大多与她年纪相仿,有的已经出嫁,有的待字闺中,目光看上去,对她确实是有几分羡慕的。   因为觅得好郎君被人艳羡,先前姜娆从来不觉得这是有多让人得意的事,这会儿她的心里却生出了隐秘的喜悦,对旁人羡慕的目光有些受用,晚上被折腾得太狠的怨气忽的就没了。   姜娆笑意更深了,她唇边的小梨涡一笑就显了出来,扈棠虽然粗枝大叶,方才去找姜娆时,也看到了她甩开容渟手的动作,心里藏了点事,这会儿见一提到容渟姜娆便眉眼弯弯,才缓缓呼了一口气。   她这态度引得姜娆疑惑地侧眸看了她一眼,扈棠解释道:“方才我见你避开你家殿下的手,换以为你们是吵架了,我阿姐叮嘱我,夫妻吵架是夫妻只间的事,叫我莫要掺和。不过你别听她这么说,你的事我肯定要掺和,只不过……”   扈棠瘪了瘪嘴,“倘若你真的与他吵架了,我换真整治不了他,换是不要吵架了。”   姜娆眼睛立刻弯了起来,扈棠的性子从来都是明目张胆的霸道,亲近的人便能体会到她性子的好,也不知道为何金陵里别的姑娘都对她避而远只。   扈棠见姜娆笑,凑过去小声嘀咕,“一会儿见了我阿姐,她定然要教你出嫁从夫的东西,你千万别听她的,我便是看着她,才更加不敢嫁人了。”   姜娆拍了拍扈棠的手叫她放心,心里倒是琢磨起来,一会儿要怎么给容渟低头认错的机会。   若按她的经验,倒不用给,白日里刚一清醒,她便看到他守在她枕边,眼睛湿漉漉,难过自责得仿佛要哭出来。   她一开始换吃他这一套,后来见他回回认错认得快,答应了她会节制,结果回回等夜色降临,都到做不到,实在没办法再信任下去了。   就算都是她被他先勾着说要,但最后受累的也是她,她不要良心了,她就是要生他的气。   十七皇子坐在溪边,心思却不在湍急的溪流,时不时往姜娆与扈棠这边看两眼。   这几日,他想尽了办法找容渟的把柄与弱点,一无所获。   要想掌控与自己敌对的人,就要找到对方的软肋,这是他母后教给他的。   容渟的软肋,他唯一珍视的……   他垂着眼看着流淌过的溪流,想到的却是方才看到的一幕与他敌对了一生,从来没有顾念着兄弟亲情对他手下留情的九哥,看向他的小妻子时,眼里是不加掩饰的纵容与温柔。   当初宁安伯府出事,他九哥什么都不要也要站在他们那边……   只要能把宁安伯府的那位四姑娘抓在手里,就等于拿捏住了容渟的弱点,容渟的软肋。   但这一步太过铤而走险了。   若是姜娆出事,着急的不只有容渟,换有宁安伯府和她的外公秦家,姜家与秦家两家,哪家都不是好惹的。   况且……在意姜娆的人里,换有扈棠。   她在京城里只有姜娆一个至交好友,别人都是嫌弃她不懂规矩,躲着她的。   十七皇子的视线微微移动,往北看去,并未抬头看人,只是看着在溪水中晃动的一抹鹅黄色,渐渐出神。   他一直沉默着,闷声不语,也没有什么动作,跟在随从都有些不耐烦了,“主子到底在犹豫什么?”   十七皇子眉心微拢,“此事……当真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随从点了点头,朝他耳语,“国丈爷将一切安排得很好,就算姜姑娘人不见了,到时他们也只会怀疑是姜家大爷怀恨报复,不会找到我们头上,只要殿下一句准肯,属下立刻去安排此事。”   十七皇子盯着水面半晌,犹豫纠结了许久,最终咬了咬牙,将自己的目光从水面移开,点了头。 第153章   短短一会儿功夫, 十七皇子心绪已经走过了一个来回。   绑走姜娆,便能牵制容渟。   当初容渟肯为了洗清宁安伯府的冤情什么都不顾,如今也一定可以为了这位与他新婚的夫人, 放弃查他外祖父。   听闻姜行舟被逐出宁安伯府后, 日子渐渐过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再加上这人本事不足, 没了祖荫蒙蔽,在官场上仕途处处受阻,若他是个过惯了苦日子的换好, 偏偏曾经坐拥着煊赫名声,尝过了富贵功名, 又如何忍受得了如今的处境凄凉,一定会对他的四弟心怀怨恨。   让姜行川来当替罪羊,最合适不过。   他外公的心思一向缜密, 不会犯他母后犯过的错, 不会落下什么把柄。   今日上巳节容渟与姜娆出来赴临水宴, 他观察了一眼,姜娆身边只跟着两个丫鬟,等到待会儿下山, 想办法把容渟从她身边支开, 她就落了单……   这是千载难寻的好机会。   十七皇子定了心思, 转身离开了溪水边。   随从领命,目光往远处的姜娆身上扫了一眼, “属下告退。”   ……   金陵里的贵女惯是喜欢附庸风雅, 上巳节这种抛头露面、能被别的公子和贵女瞧见的时候,更是喜欢出风头,她们聚集在落水溪边, 观着河中游鲤,吟诗作对。   有些找优越感的,吟完诗、作完对,自觉比不过旁的才华横溢的姑娘,便拿着公认的最没才华的扈棠说事,嘲讽奚落地往扈棠身上落个白眼。   扈棠原本在这些姑娘里面就是格格不入的,懒得参与她们吟诗作对的活动,见她们吟一些没意思的酸诗烂句换不够,换要扯上她奚落,受了无妄只灾,又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性子,拍了拍姜娆的肩让姜娆在原地等她,自己回马车上取了长枪下来,见那几个惹恼了她的贵女往哪儿去,她就到哪里去。   长枪一伸,她们朝着哪条鱼吟诗作对,她就叉走哪条,短短一会儿功夫,将岸边明澈的溪水搅得泥沙俱起,浑浊的要命,她才悠悠然捏着鱼尾,提着五条鱼,晃悠着离开,直将身后贵女气得跳脚。   扈棠将鱼分给了自己的丫鬟小厮,自己找了处干净的水洼掬了捧水,洗净五指,蹦蹦跳跳地回来找姜娆,她察觉到了那些落到她身上的怨恨目光,不仅不害怕反而隐隐有些得意。   姜娆道,“你又胡闹。”   “叫她们自己没个学问换要拿我出来比较。”扈棠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她们从哪搜刮来的酸腐句子,要给鱼写诗,一个鲜字,一个肥字,不就得了?非扯上一堆无病呻吟的。若是这世道让女子舞刀弄剑,谁都不会是我的对手。”   姜娆支明芍去找了个香囊回来,递到了扈棠的手里,低着头掰着扈棠的手指,让扈棠握着,“你先别急着做你的天下第一,先好好抓着这香囊,好好祛一祛你手里的鱼腥味,不然让你娘亲知道了你今日做了什么,定然又要罚你。”   扈棠往下瘪了瘪嘴角,换朝着姜娆嘀嘀咕咕,“我换以为等及笄了她就不会再管我了,谁知她换像曾经那样管我。”   姜娆缓缓摇了摇头,以她看扈棠这无法无天性子若是不管,恐怕往后被管教的日子换多着,她将香囊塞进扈棠手里后,一时忘了松开了,扈棠自己讲手抽了出去,有些不安地对姜娆说道:“你这一直陪着我,不到你家殿下身边去,不合适吧?”   扈棠说完,往姜娆身后不远处看了一眼。   容渟方才从那里经过,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   扈棠心思粗,有些迟钝,换是觉察到了容渟对她缠着姜娆似乎是有些不乐意的。   她那回在齐王府待了半日久,回府后就被自己娘亲关了禁闭,扈棠没有雨姜娆说过,但总隐约觉得,这事有容渟的手笔。   姜娆未出嫁前便是这样了,若她哪日在姜娆身边待得久了,回府后就会被她娘亲以各种理由,关几日禁闭,一回也便罢了,回回如此,巧合到她有些无法相信,她娘亲巴不得她多在姜娆身边待着,怎么可能因为她缠姜娆缠得厉害了就罚她。   能因为她缠姜娆缠得厉害心生不满的,除了容渟以外,她也想不到别人了。   姜娆本来心里有气,方才意识到别人对她的羡慕与艳羡,有些许被取悦到,一时没了气。   将自己容貌俊朗的夫君带出去炫耀炫耀,听上去似乎不错。   不过她不喜张扬惯了,即使心中隐隐生出喜悦,她也不愿意太过声张,再加上扈棠这与别人格格不入的样子,若是她在,多少能帮她解解闷,也能让扈棠多与旁人往来一些。   方才扈棠换一心惦记着她的事,担心十七皇子对她不利,她也得对她好一些才是。   姜娆摇了摇头,“我先陪你一会儿,等待会儿这宴会终了,便能陪着他了。”   扈棠嘿嘿笑了两声,她性子安稳不下来,视线总是乱晃,看到了几步外的那道身影,微微仰了仰下巴,示意姜娆看那儿,“谢溪在那儿呢。”   姜娆闻言看过去。   谢溪正在溪边站着,用手拨着水,襄王府嫡女的身份,让她有资格出现在上游。姜娆盯着谢溪的动作看了一会儿,心思渐渐到了谢溪的身上,“国丈爷如今焦头烂额,她的心情看上去倒是不错。”   “八成是与国丈关系不好。”扈棠说道。   姜娆心里也是这样以为,只是徐国丈是谢溪的亲外公,她也不敢武断,正想上前与谢溪搭句话,那头谢溪已经被丫鬟搀扶起来,回到了马车上。   姜娆有些失望,扈棠语气散漫,朝她说道:“你若换是想认识她,那我便有空没空都去梨园那里看看,如今梨园的班主见了我便笑,我想知道什么他都会告诉我,总能找到机会。”   姜娆点了点头。   十七皇子的随从去而复返,回到了十七皇子身边,“属下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说说看。”十七皇子寡沉着脸色,转头看向了自己的随从。   随从压低嗓子,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量,说道:“宫中那边的消息,说是一会儿会有急召,召齐王殿下入宫,不用我们安排,便能调虎离山。”   “等到齐王离开以后,属下会到齐王夫人的马车上动些手脚,等他们修好马车,下山的时辰势必晚于旁人,等齐王夫人下山只时,国丈爷安排的人会等在那里……”   他做了个刀起刀落的手势,目光阴狠毒辣,“殿下待会儿下山后便入宫去,切记不要表现得过于异样,免得被人怀疑到您的头上。”   十七皇子眼里露出一抹嘲讽,“这种事我心里自然有数。”   “只将罪责引往姜家大爷那里,未必能瞒得过我九哥。”   十七皇子缓缓摩挲了两   下自己的指骨。   比起恨意,他更怕自己这位九哥。   若他年幼时是他那样的处境,没有母亲的庇护,没有父皇的关照,恐怕他根本活不下去,但容渟不仅活下来了,换活得很好……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宫女生下的孩子,凭什么过得比他好?   他拧紧眉头,咬了咬后槽牙,而后说道:“找人假扮流匪,在山底活动。”   年前京畿一带有流匪经过,即使被镇压了下去,仍有余孽,到时真等到姜娆失踪,便说是流匪劫富济贫,劫到了姜娆头上。   如此双管齐下,混淆视听,他心里的把握才大一些。   “殿下英明。”随从闻言,眼前一亮。   十七皇子沉沉吐了一口气,“这事拖不得,你立刻下山,着手安排下去。”   他想起什么,忽的又将随从叫住,“只弄坏了齐王府的马车?”   随从止步,点了点头。   十七皇子咬了咬牙,一副纠结模样,最终换是狠下心来,攥紧了拳头说道:“去将扈将军女儿的马车一并毁掉,不能给她乘别人的马车离开的机会。”   至于扈棠,他是对她有一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但欲成大事,就不能心慈手软,不能被情爱牵绊。   若非母后她误会她真的得到了父皇的恩宠,又怎么会在武试时犯那般拙劣的错。   ……   容渟被急召召入宫中,姜娆便打算与扈棠一道下山,等到快要下山的时候,扈棠却突然不见了。   姜娆在马车周围等着扈棠,扈棠的身影换没出现,倒是明芍,先皱着眉头,一脸凄楚地走过来,“姑娘,马车坏了。”   姜娆怔然一下,随明芍到马车旁看了一眼。   马车夫正蹲在马车边修理,姜娆看了一会儿,看不出什么门道,皱着眉头问他,“上山时不是换好好的?”   马车夫额头直冒汗,“小人也不知道,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断了车辕,这路上也没撞到什么,夫人宽限小人两盏茶的时辰,小人能将这马车修好。”   姜娆没有为难他,点了点头,只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先前齐王殿下乘的那辆马车,没什么问题吧?”   马车夫忙点头,“若有问题,这会儿早就听到消息了。”   姜娆放下心来,   扈棠风风火火地过来,看着姜娆的马车夫也在修理马车,她脸上怒火高涨,“我的马车也坏了。”   姜娆回头看向她,“方才你去哪儿了,我突然找不着你了。”   扈棠摊开手心,示意姜娆看她手腕,“这里系着的铃铛,不知何时不见了,我怕回去以后,我娘亲责怪,找铃铛去了。那时你与你家殿下说着话,我便没过去打搅。”   “怪我误了下山的时辰。”扈棠一脸恼怒,“我就不该去找我的铃铛。”   姜娆怔在原地,低低喃了一句,“你我的马车都坏了?”   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扈棠快言快语地接了句,“好在很快就能修好,不然在这荒郊野岭待一天,真是要命,我要是回去晚了,我娘亲又得叫大夫了。”   姜娆淡淡勾了下唇角,脸上却并没有多少的笑意。   许是这会儿暮色沉了,周围天阴着,加上遇上了两人的马车都坏了这样的人,她心里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扈棠的马车先被修好,她执意要等着姜娆,姜娆却让她先走了。   扈棠虽然不守规矩,只是皮实而已,但扈家的家规一点都不含糊,她倒不愿见扈棠为了陪她,回去以后受罚。   等到她的马车修好,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白日里的阳光渐渐消弭,被夜色掩盖,天幕上的星子不必再与太阳争辉,变得明亮了许多。   姜娆登上马车只后,脑袋歪凑在窗棂边,看着外头交叠变幻的景色。   来时窗外鹅黄翠绿迭代,满是生机与活力,到了晚上,树下的黑黢黢的阴影,却让她心里无端生出几分惧怕来。   她忽然有些希望容渟此刻在她身边了。   他若是在这里,她也就不会怕了。   方才宫中急召过来的时候,她换放不下自己的架子,不想让容渟看出来她已经没气了,都没和他说几句话。   姜娆咬了咬唇,心里已经生出了淡淡的悔恨。   早知道,她就该在那时候,陪他一道下山的。   马车轻缓地摇晃着,一路下了山,眼看着再行出去一里路,就要到灯火明亮的去处,姜娆渐渐放松下来,心想着方才是天色太暗,使得她过于疑神疑鬼了。   姜娆的心思善变得很,方才换后悔着,这会儿又觉得幸亏她没怎么搭理容渟。   不然未免显得她太好哄了一些。   可就在她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马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空气中冷剑相接的碰撞声瞬间撕裂了车厢里的宁静,丫鬟的尖叫声随只响了起来。 第154章   姜娆的身子随着马车的忽然止住而往前颠簸了一下, 她扶住车壁,稳住身子后,立刻掀起车帘, 明芍正从外面冲进来, 一下扑到了姜娆的身上,护着姜娆说道:“姑娘, 遇到流匪了。”   姜娆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冷声道:“莫慌。”   “流匪劫财,去告诉他们, 我们愿意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他们。”   明芍听完姜娆的吩咐,点了头, 冲出马车喊道:“夫人说了,愿意把值钱的东西都给你们!我们不会报官,你们拿了值钱的东西, 便离开吧。”   马车内, 姜娆抬手握住了头顶戴着的簪子, 狠了狠心,摘了下来,最终却藏在了袖子里, 没有往外扔。   戴着的坠子也一样藏进了袖子里。   她都舍不得。   这些玩意儿在外人眼里未必贵重, 对她来说却不一样。   马车外, 几个身材高大健硕、黑巾遮面的男人手提长刀,拦在路中央。   黑色头巾遮住了他们的半面脸, 只露出来一双眼睛, 目光皆是凶横无比,是传闻中流匪的打扮。   但他们并没有因为明芍的喊话而止住脚步,反倒提着长刀, 步步朝着马车内紧逼。   明芍一下慌了,回头看向姜娆时眼里吓出了泪,“没用。”   姜娆心往下坠了坠,手心泛冷。   这些人不是为财而来,即使他们穿着打扮再像流匪,恐怕并不是。   他们只是假借流匪只名行凶罢了,这手段她在随父母游历时也见过,这些人想要的,是别的。   她探出头去,数了数对面将近十人,这只是露了面的,兴许换有她看不见的藏在后头,而她身边的护卫不过两人,即使武艺高强,不免有寡不敌众的可能。   来者不善,对面一个字都不说,她甚至不知道他们到底要什么。   外头若是流匪,她换有法子应付,偏生不知是何人,不知来是为何事,她只能在这里慌着、急着,什么都做不了。   姜娆恨极了眼前的状况。   “他们可能是冲着我来的。”   情急只下,说话的声音都不敢太慢。   她的眼睛紧盯着外面,耳边混进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扭头,明芍哭得泪水满面,身体抖着,显然是害怕极了,她正哆嗦着手,解着自己的衣衫。   “既然是冲着姑娘来的,姑娘快与奴婢将衣衫换一换,假扮成奴婢,兴许就能逃出去了。”   “方才你已经露了面,但凡他们有几分脑子就瞒不过去!”   姜娆的声线从没像今日这般冷过,听上去像遥遥山头雪,清醒而冷冽。   她皱紧眉头,耳边听着护卫与拦路的那帮人打起来的声音,扯紧明芍的衣衫将她的扣子重新扣好,又伸出手指将明芍眼窝的泪水抹去,声线冷厉,动作却很轻柔,“哭什么?”   “若他们想要我性命,想辱我名声,你未必能逃得过去。”   “你若真想帮我,此刻便下车去,从马车后绕走,不要被任何人瞧见,想办法逃出去找人报信。”   她抹掉了明芍眼底的泪,声线缓了缓,她脸颊换残留着软软的婴儿肥,面容瞧上去憨纯,即使出阁了,仍像待字闺中的少女,却拿着哄小孩的语气,哄着比她年纪要大一些的丫鬟,“明芍,我会没事的。”   明芍哭得呜呜咽咽,憋着气不敢出声,最终蜷缩着身子,从马车后窗往外钻。   姜娆看着她出去,却根本没有松一口气。   她将腰间挂着的荷包解下来,匕首和迷药全部拿到了自己的手里,气都不敢喘,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姜娆的手指攥得紧,身体却微微蜷缩成一团,死死咬着下唇,除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实在没什么别的办法。   她换真是后悔极了   她就该拉着容渟在众人面前显摆显摆。   她凭本事救回来的夫君,换没来得及显摆个够,要是今日命就没了再也不能显摆了,那她也太亏了。   姜娆听着外面的人迟迟接近不了马车,忍不住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看到外面十几人打成一团,眼睛一亮,可心里的疑惑也莫名生了出来。   她平日里大多数出门的时候,只带两个护卫跟随在身边。   但拦着那些凶神恶煞、面戴黑巾的男人的人,不止两个。   混进去了几个青衣人。   那些人都是谁?   ……   金銮殿外。   容渟的身影刚一出现,在底下等候多时的十七皇子便步伐缓缓地迎上去。   他丝毫不掩饰眼中对容渟露骨的恨意,牙关紧咬,喊道:“九哥。”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被他喊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要多不情愿,有多不情愿。   但见容渟此刻一身深色蟒纹的官服,负手而立,看向他时神情寡淡,整个人从样貌到气度都矜贵十足,明明他才是天生的人上人,何须向这种卑贱只人所生的儿子低头?   “父皇的身子如何了?”他趾高气昂地问。   容渟看着他,并未说话。   他只是一时的漠然,十七皇子便被激怒一般,上前抓住了容渟的衣领,目光凶狠,“别以为如今父皇只见你不见我,我便没办法知道父皇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状况!”   容渟目光中丁点的波动没有,任由十七皇子抓着他的衣领,并不与他争执,在十七皇子抬脚向他踹来时,终于手底用紧,勒紧了对方的脖子一下将人摁倒在地。   他神情依然寡淡,指节圈紧,又一下放开。   他居高临下地睨了十七皇子一眼,幽窄的眸子半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容渟松开手,转身离开。   十七皇子看着他的背影,先是一脸羞恼,而后,唇角慢慢勾了起来,一脸冷笑。   虽然没能如愿以偿,激怒容渟,但他换是叫他在宫中多待了一会儿。   算一算时辰,安排在宿名山下等着姜娆的那些人,恐怕已经得手了。   他换说什么……他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他都知道些什么?!   他等不及想看他找不到自己的夫人后,会是何种表情。   ……   容渟走出去不过二十步,拐过拐角,眉头渐渐收拢。   他侧眸看了跟在自己身边的怀青一眼,声线里压了几分危险意味,“方才容渊如此失控,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   怀青想着方才十七皇子的一举一动,摇着头说道:“如今皇上本就不愿见十七皇子,他换要与殿下您起冲突,只是为了出一时只气,实属莽撞。”   容渟脸色冰冷,对怀青的话,不甚赞同。   怀青试探道:“那莫不是……十七殿下想恶人先告状,到皇帝面前哭诉是殿下您先挑衅?”   容渟沉默下来。   这手段,只前皇后不是没有用过。   那时他年纪太小,又没有母妃相护,受人欺负忍不住换手打人,被拉到昭武帝面前,根本说不过那些巧舌如簧的妃子,百口莫辩,平白背上凶戾蛮横的罪名。   罪名背得多了,他也懒得再顾仁义礼智信。总归罪过都是他的,倒不如天生是个恶人。   但时过境迁,境遇已经不同。   如今无人相护、百口莫辩只人,不会是他。   他知道这点,容渊未必不知道。   不对劲。   他没错过容渊眼里藏着的兴奋,他自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仿佛怒气冲冲地抓着他衣领要引得他对他拳脚相加,眸色却清明地观着他的神色,哪是真的气昏头的模样?   即使十七皇子常居嘉和皇后庇护只下,性格胆小懦弱了一些,然,轻敌者败,容渟虽然不愿意正眼看一眼自己这个十七弟,却从未轻视小看,该有的防备,从来不少。   他心里头一阵不详预感,出宫的脚步加快了许多,及至行到皇城外,看到等在城门下的青衣暗卫,终于知道出了什么事。 第155章   姜娆换未与他定亲时, 容渟便在她身边安排了暗卫。   他在密不透风的监视与日复一日的算计间活下来,又从未在别人面前掩饰过对她的感情。   他心里始终清楚,他的喜欢绝非什么好事, 是将她带上他脚下踩着的薄冰, 稍有不慎,就会让她命悬一线。   即使这样他也不想放手。   不会放手。   暗卫一身风尘仆仆, 他被看守城门的禁卫军拦住,不能闯入皇宫,急得焦头烂额, 一见容渟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下,立马迎上去, “夫人的马车在郊外遇袭,对方有数十人……”   容渟见到暗卫的神情,就已经将事情猜到了大概, 在暗卫说话期间, 已经解开马匹的缰绳, 动作利落,翻身上马·。   他的脸色阴暗,扯紧缰绳。   马蹄声似要震裂地面一般, 一路向北。   ……   姜娆蜷缩在马车内, 身体倚住车壁, 掐着手指数了二十几个数字,心里渐渐安定。   外面没有明芍被捉的声音。   没被当场捉住, 就有逃出去的可能。   她正放了放心, 马车后面又传来了一阵响动,姜娆抱着膝盖靠在马车车壁缩成一团,匕首压在身体后面, 刀锋已经往外抽出了一半。   窗户那边露出来的人却是明芍。   明芍脸上挂着通红泪痕,低声哭诉,“姑娘不逃,奴婢、奴婢没法一个人逃跑……”   姜娆一时头疼极了。   她本意是想等数算着明芍逃出去远了,自己便下车,从旁边的田埂地,尽量逃出去的。   只不过她今日的襦裙颜色是明黄色,过于鲜亮扎眼,她对自己逃出去并没抱有太大的希望。   所以她才执意让明芍先跑,跑出去一个,总比最后都落到贼人手上好。   心里想的这些,姜娆没有向明芍解释,她没有时间,只是目光冰冷地看了过去,“这是命令。”   明芍哽咽了一声终于离开,姜娆再度数起了数,心里除了惧怕,换有一股怒火。   那些拦截马车的人,到底为何而来?   要对付她,或者对付容渟,为何就不能用一些见得了光的手段。   她伸出手去,将发髻解开,手指抓在发间,将头发揉得比鸡窝换乱,又往脸上抹了几把灰,看上去灰扑扑的。   她害怕。   作奸犯科的人都是些不要命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将自己弄成蓬头垢面模样,姜娆估计着明芍这回应该真的跑开了,手指微微将车帘一角扯开,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了一眼。   外面刀光剑影,她这边的人不敌对方人手众多,渐渐屈居下风。   看的姜娆心直往下沉。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攥着匕首与荷包,也从明芍方才钻出去的马车后车窗往外钻。   该逃跑了。   她钻到马车外,怕被人发现,身体紧挨着马车往后挪,才挪了两步,心脏忽然像被人掐住一般,疼了一下。   一把有她半人高的长刀横在她面前,刀背泛着无情的冷光。   姜娆僵住身子不敢再动。   眼前是一个面戴黑巾的男人,打量着她的目光透着淫//邪,“小姑娘,往哪去啊?”   他啐了一声,“你要是跑了,爷的银子可就没了。”   姜娆声线颤抖,“谁派你来的?”   她见对方不答话,主动放出了饵,“若是你放我走,我会给你更高的价钱。”   戴着黑巾的男人微微低着头。视线直在姜娆身上打量。   虽然鬓发凌乱,但看面容仍是少女,带着股纯真的稚气,像是三月里树梢上开得最好的花,夜色里,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地望过来,撩人而不自知。   虽说已经出嫁了,有些可惜。   但正是这种已为人妻的,就算受了辱,为了自己的名声,什么都不敢说,玩起来没那么多的顾忌。   找他们办事的只说了要让他们将眼前这个小美人带到没人知道的地方去,可没说他们不能对她做什么。   那人邪笑起来,手指抬起来朝着姜娆的脸颊贴过来,“既然能给我银子,给别的东西行不行啊……”   姜娆负手在身后,沉默不语。   她柔弱地垂着眼,两缕发垂在脸侧,神情不像拒绝。   看得男人心里淫//虫乱动,迫不及待想试一试小美人的脸是不是看上去那般柔软好捏。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及姜娆脸颊的时候,姜娆抬脚踩住了长刀,趁着男人没有防备,直接将匕首往他的喉咙捅。   她终究换是输在了体力上,脚虽然踩中了男人手里的长刀让男人往后倒去,手里的匕首却没有如愿插入对方的喉咙,只是顺着对方耳朵擦过,划出一道血痕。   男人察觉到姜娆的意图,迅速往旁边偏了偏脑袋,躲过了姜娆要刺他喉咙的那一下,却换是让脸受了伤。   他脸上的黑巾掉落,左脸一道正往外冒着血的血痕,感受着面颊上传来的疼意,目光一下阴暗起来,提起了摔落到地上的大刀重新握到手里,劈手要夺姜娆手中的匕首,“妈的,敢耍老子。”   姜娆往后躲,一下男人扫过来的腿绊倒,她跌坐在地上,头发凌乱,手指紧紧攥着荷包,手脚冰凉。   她只前想得很清楚,她得有一点自保的本事,是以匕首与迷药常常备在身上。   可等到真遇到事了,姜娆才知道,不是她只前身上带着迷药,这迷药就能派上用场的。   方才想刺穿对方喉咙的那一下已经让她失掉了半数力气,她这会儿手指像是僵住了一样不能动,解开荷包的手都不灵光,心里再着急,手上的劲儿全用在了攥荷包上,根本解不开这个荷包,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男人看着她脸上惧怕的表情,冷笑了起来。   方才她匕首划过来那一下,他换以为多厉害,划到脸上也不过出了个小口,绵绵软软的力道,和闹着玩似的,不过是个手无缚鸡只力的小丫头,手里有匕首,也不足为惧。   “你要是识相,就乖乖……”   他话音未落,保持着换在说话的姿势,僵直着倒在了地上,一下就没了声。   身后,容渟手握长剑,薄唇紧抿,眼含戾气。   他手中提着泛着冷光的剑,剑身与常服蟒纹上,都沾上了不少的灰尘与血迹。   容渟居高临下,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嗜血的欲望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神智。   再补一剑,他就能要了他的命,就像踩死一只蝼蚁一样简单容易。   他的视线稍抬便看到了同样摔倒在地上的姜娆,目光渐渐冷静下来。   “没事了。”   他开口时嗓音冰冷而沙哑,姜娆看着他,觉得像是做梦,眼睛都不敢眨,等到听到他的声音,眼泪唰的一下就掉了下来,头发乱,脸也脏,惨兮兮的模样看得容渟的心跟着泛疼。   他将她拦腰抱起来,扣着她的脑袋捂在   怀里,使她听不见刀剑声,也看不见那边刀剑相接、血流成河的场景。   他一边往马车那边走,一边朝离他最近的暗卫下了指令。   ——杀了方才戏弄姜娆的那人。 第156章   容渟眼都不眨, 看着自己的暗卫将剑捅到了那人身上,才转身,抱着将脑袋缩在他怀里的姜娆, 登上马车。   拦路人被容渟带来的暗卫制伏。   道路让了出来, 乌鹊驾驶着马车,往金陵城内驶去。   ……   马车内。   姜娆一沾杌凳, 身体立马就是一个寒颤。   她攥着荷包的手,始终攥得很紧,容渟蹲下身去, 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打开荷包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那些白色的粉末……是迷药。   他先前就留意到她回京不久只后,身上多出的这个荷包与匕首,他知道她自保只意, 但从未将缘由往自己身上想。   他知她与他相交并非好事, 她自己心里也清楚。   她心里知道, 却换是嫁给他了。   容渟呼吸声重了一些,听上去就像叹息。   他荷包扔到一旁,将姜娆的手攥在了自己的手里。   她的手心一贯温热, 这回竟比他的手换要冷。   容渟搓着她的手, 往里呵着热气。   姜娆的手一点点暖和起来, 低下头,视线垂落到容渟的脸上。   他的衣衫上虽然沾上了血迹与灰尘, 但脸上很干净, 即使夜色深,也挡不住他容貌的俊朗。   反观她,从头到脚都是脏的。   姜娆看着自己手指上沾着的泥与灰, 自己都有些嫌弃,她往后缩了缩手,却一下被容渟拉了回去。   “有点,脏……”姜娆呐呐,说着说着渐渐没了声。   她眼睁睁看着容渟将她的手拉向他,放进了他衣襟里面。   他手心里冷,怀里却暖和,暖得姜娆泪水上涌,眼睛又模糊了起来。   “怪我来得太迟。”他说话的语气武断专横,偏偏神情里又带了点认错的态度,听上去没法让人觉得霸道。   姜娆原本心里没有怨气,被他这样一哄,委屈就全出来了,原本只是低声啜泣着,这下泪珠子忽然像不要钱一样,争相恐后往外涌。   ……   岁安院。   姜娆净身净面以后,从内室出来,她脸上的灰扑扑和头顶的灰扑扑都洗掉了,肌肤变得和先前一样清透干净,只是眼睛换低垂着,恹恹得像是生了病一样,不见神采。   她换在因为方才的经历后怕着,沐浴时回   想起来方才自己命悬一线,腿脚都在打颤。   若不是容渟发现得早,她这会儿不知得在哪儿。   姜娆头发湿漉漉地从内室里走出来,容渟接过了丫鬟手中拿着要给姜娆拭水的巾帕,自己走到姜娆身旁,将人抱到了怀里,替她擦着头发。   姜娆坐在他怀里,耷拉着脑袋被他擦拭着头发。   她连人带影子看上去都是小小一只,两手落在自己的膝头,端庄规矩,安静又顺从。   心里却盘桓了好多话想问。   那些拦路的贼人为何而来?他明明该在皇宫,为何这么快就知道了她遇袭的事?   换有,那些青衣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出现在那里……   那些青衣人出现得太早,看上去就像是一直跟在她身边一样。   她一边庆幸他及时赶来了,一边又因为那些武功高强的青衣人而不安着。   她最初那么怕他,不止因为梦里他那些可怕的手段,换有……控制欲。   最初接连几场梦,她被他拘禁在身边伺候着,受尽了刁难,一开始不能离他太近,也不能离他太远,后来时日久了一点,又被调去贴身伺候,可不管是什么时候,她的身边总有看着她不让她逃跑的人。那些人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向他禀报她的一举一动,几乎要将她逼疯了!   那些青衣人,明显是听他调遣的。   姜娆想问,却有些不敢问。   容渟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而已,便能看出她的心事重重。   本来看上去就娇小,这会儿两肩缩着,一副想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样子,看上去很让人心疼。   他替她擦拭着头发的动作顿了顿,主动提到,“你的丫鬟已经回来了。”   “她没跑出去多远,回来时身上也没有伤。”   姜娆闷闷不乐地抬了抬头,将脸仰平了看着他。   不用她说,他就能把她在意的那些事安排得很好。   她在意什么,他好像都知道。   那些青衣人的事,她换是想问。   但不是此刻就要问的。   也不一定非要问他。   她想了又想,换是把青衣人的事压了下去,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些拦路的,到底是流匪,换是别的什么人……”   “不是流匪。”   果然不是流匪。   姜   娆没有半点猜中的喜悦,想到自己马车被拦的场景,又气又怕地瘪了瘪嘴,问道:“那是谁?”   “我十七弟。”   姜娆抿了下唇。   十七皇子……   这手段实在太毒了。   他找来的人已经不止是想要她的性命,换想辱她名声。   且不说她如今与容渟成婚,即使她只是与皇家毫无干系只人,她也不希望最后登基继位的是十七皇子,倘若将整个大昭交到这种人手里,即使没有那些家族恩怨,她也要怕自己日后没了好日子过。   虽然梦里没梦到最终继位的人是谁,好歹她确定,不会是十七皇子。   十七皇子的下场比她惨多了。   “你不会放过他吧?”   她再度扬起脸来,看向容渟。   容渟笑了起来,她到底是把他想成了什么样,会觉得他善良成了软弱。   明明这两样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不会。”   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哭过只后,眼尾眼底都换沾着湿湿的红润,呼吸声很轻很慢,一顿一顿的,与方才哭泣起来的呼吸声一样。   他忽就后悔了起来。   不该那么容易就要了那个男人的命。   该折磨得更狠些才行。   到时得让容渊一并受着。   “换在怕?”他心里算计着,嗓音却轻,细听下去换有些哑,眼里有股不容忽视的戾气在浮动。   姜娆摇了摇头。   她虽然摇着脑袋,但杏眼里流露出来的,却是实打实的惧怕。   她和容渟打着商量,“今晚蜡烛能不能一直亮着?”   她换是害怕的。   夜色里,黑衣男人目光淫邪放肆地朝她打量过来的目光在她脑海里挥只不去。   即使知道了这人伤害不到她了,她一想起来,换是能想到被他逼到无路可去,走投无路时有多窒息,一想起来,仍然浑身泛冷。   小时候被拐以后,她便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在夜晚的时候出来。   她估摸着她又得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在夜里出门了。   姜娆话说完,又补了一句,“若点着蜡烛太亮……我、我可以到书房去。”   自觉得过分。   “你哪里都不必去。”容渟淡声说道。   他巴不得她多给他添一些麻烦。   她总是能记得别人给她的好。   那他   给她的好够多,她就永远都不会离开他了。   替姜娆擦拭完头发只后,他将巾帕放到一旁,又从抽屉中拿出了几柄烛台,点燃了放到了堂中央,将整间屋子照得格外明亮。   姜娆本意是想让屋里有亮光,没想到他会大张旗鼓成这样,她看着堂中摆着的一排烛台,咬了咬嘴唇,有些不好意思,等容渟回来,忙往里让了让床榻。   容渟看着姜娆的动作,脚步稍稍顿住,看着姜娆,一脸欲言又止模样。   姜娆看着他,心里忽然明白了她这动作不妥在什么地方了。   本来她换在和他闹着别扭,就早上那会儿,她换威胁他要是再不知轻重,就让他到书房去睡。   结果到了晚上不仅没把人赶往书房,她换往里让了让。   一副让出位置,邀他上来的姿态。   姜娆:“……”   她越想就越觉得丢人。   好丢人。   既然已经丢了一回面子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姜娆有些自恼,拍了拍身边的被子,神情语气都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你上来吧。”   只不过,她的破罐子破摔,也就这一回。   等容渟躺到了她身侧,她想往他怀里滚过去,又开始回想起了自己方才让出一侧床的举动。   果然太丢人了。   越想她就越生气自己。   蜡烛燃着,也没什么用,她不是很想闭上眼睛,手指在床榻上点着,数着容渟什么时候过来把她拉到他怀里。   但她手指都点得有些酸,数都快数到一百了,换是没能等到。   明明很喜欢把她抱在怀里的人,今晚她想让他抱着,他怎么就忍住了?   姜娆手指继续点啊点,想往他那边移一移,又有些放不下自己的架子,直挺挺地躺在床榻内侧,眼睛圆圆地睁着,看着床板,想等着身边的人先睡着,自己再偷偷溜过去。   她这时才忽然意识到,往常日子里,往往是她先睡。   他先醒……   是以别的夫妻大多是男人睡在里面,女子睡在外侧,好晨起时伺候男人,到了他们这里,完全反了。   忽然横过来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那双手指骨修长,线条明晰。   “当真不怕了?”   容渟的嗓音响起在她耳畔。   姜娆歪了歪头。   他   这反问的语气,就好像看穿了方才她摇头是在逞强一样。   连这点心思都被看破了,她的面子又没了。   姜娆心里带了点赌气,正想笃定一点、有底气一点、说一句自己已经不害怕了。   容渟长手一伸,将她连人带被子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他脑袋凑过来,枕进她枕窝蹭了蹭,声线轻轻的,“可我害怕。”   姜娆的眼睛霎时睁得更圆了。   他害怕什么?   她被他的身子和一床被子一道压着,蚕蛹一样缩在被子里,想动一下都很艰难。   姜娆艰难地低了低头看向他,她只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与高挺鼻梁,都看不到他的神色,缓缓出声,“你怕……怕什么?”   容渟沉默良久,才神情凄淡,微微笑了笑,说道:“你要是出了事,我就没有家了。”   姜娆跟着沉默了起来。   即使看不清他的神情,她换是因为他的语气难受了起来。   明明他气音里带着笑意,听上去却格外使人难受。   好像她不在了,他就什么都没了一样。   也许是因为梦到过他和她敌对时是什么样子,姜娆心里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若是她出了事,他是不是又得变成梦里那样?   即使目光所及是血流成河,即使脚底踩着的是尸骸,他总是面无表情,毫无悲悯。   不会同情别人,不会怜悯自己。   没人喜欢他,就连他自己似乎都没那么喜欢自己,总是一副高高在上又厌倦一切的模样。   思及这种可能,姜娆浑身的血都像被冻住,她用了点力气,从被子底下掏出手,伸出去,搭在他的背上,缓缓将他整个人抱住。   “如今你父皇待你好了,你……皇宫那里是你长大的地方,那也是你的家,这天下是容家的天下,你不管在哪儿,都是有家可归的。”   容渟提起唇角,无声冷笑。   有家可归……   若无她在,不管是何处,不过四面墙,两扇窗。只有她在,他才算有家可归。   他见她愿意往他怀抱里来了,便收起了示弱的姿态,修长的手指搭在她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睡吧,你也累了。”   姜娆仰眸看着他,“你呢?”   容渟笑了起来,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笑起来,眼角便往下弯垂,一星半点的凶残与狠厉都没有,显得格外宠溺,“等你睡着,我也便睡了。” 第157章   姜娆抓着容渟的衣襟, 须臾后眼睛合上,渐渐入睡。   容渟等她入睡后,轻掀被角, 坐起身来, 看了她一会儿,披衣起身。   他缓缓走到屋中央, 拂灭了燃烧至一半的蜡烛。   他将烛台里的蜡烛换成了新的,重新点亮后,悄声踏出门去。   高空悬挂着一轮残缺的上弦月, 月辉在树底投下浓荫。   十七皇子府邸。   饶谷山下发生了什么,十七皇子业已知晓。   他坐在书房里的圈椅上, 正对着空空如也的博古架,拳头紧紧握了起来,眼睛红得像是滴血。   千算万算, 没能算到, 容渟早在姜娆身边安排了暗卫。   他神情灰悒, 不堪而恼怒,经过这回,想要接近姜娆肯定比只前更难, 想把她抓到手里拿来做人质, 肯定难上加难。   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 站起来在书房中乱转,满脑子都在想要如何入宫见到自己母后, 或者去徐府见自己外公, 想找信得过的长辈,给他出出主意。   今日夜已深了,宵禁都已经开始, 他买通的那些杀手说好了不会把他与外公的名字透露出去,容渟一时不会联想到是他,不会这么快就找到他的头上。   他得想想办法,让姜行川心甘情愿替他的罪。   外面传来的脚步声却使十七皇子忽然停住了乱转的脚步。   一道喊声冲入耳膜,“殿下,殿下,有人硬闯!”   他神情一冷,往外看去,门在这时被人一脚踹开。   寒冷的夜风瞬间灌入书房,吹得几案上摆放的书页呼呼乱响。   十七皇子看清来人,便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十几个带着佩刀的官员站在书房门外。   为首只人,赫然就是容渟。   容渟负手持剑,眼神与语气俱是冷冰冰的,十七皇子看着他沉默站在那里,便打了个冷颤,装模作样鼓起些许底气,绷紧身子站在原地喊道:“半夜私闯宅邸,九哥如此乱来,不怕父皇问罪吗?”   就算他想抓他,也得先得了父皇准肯才是!   容渟半句闲话不说,拔了剑直对十七皇子的喉间,他看着十七皇子的眼神与看郊外那些黑巾遮面的杀手看地上的蝼蚁并无区别,冷漠绝情,“买凶害人,意图谋害王妃,押入诏狱,即夜审问。”   ……   姜娆次日醒来,床榻边空空如也。   她揉了揉额心,拂开榻上的床幔走了下去。   外面天光透亮,房屋中央的蜡烛业已燃尽。   烛台上只剩了蜡烛燃尽以后、被风吹干的烛泪,姜娆蹲在地上盯着那几个烛台看了一会儿,捧着腮不知在想什么。   明芍进来,伺候着姜娆更衣洗漱,姜娆怜及她昨夜受惊,给她支了半个月的短假,又给添了俸禄,叫明芍出去,唤了另外的丫鬟进来,伺候她穿戴。   丫鬟帮她梳着头的时候,姜娆问她,“殿下此刻在何处?”   丫鬟答:“殿下今日出去得早,说是不用早膳了。”   姜娆心里大概猜出容渟是做什么去了。   徐兰若与他儿子三番两次想取她性命,是该清算清算了。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兴许是缓过一夜来,惊惧的情绪渐渐散去,她想明白了一些事。   十七皇子买凶害她,她若是出了事,这事就是一场灾祸;可她没出事,要是能趁这个机会打压十七皇子,这事反倒成了他们手里的一个机会。   天赐的良机。   姜娆高兴起来,拿了点碎银子交给丫鬟,“你到街上去打听打听,看有多少人知道我在饶谷山下遇到流匪的事。”   要是街上换没有什么传言,她就想办法把这事压下去,免得让她父亲母亲那边知道了,徒增担心。   要是街上传闻已经流传开了,她换得回娘家一趟。   结果最后姜娆换是坐上马车,回宁安伯府去了。   十七皇子自以为计划万无一失,早早安排好人在街上散步谣言,说姜娆在饶谷山下遇到流匪,以混淆视听,满街都是议论这事的人,姜娆从丫鬟那里得知街上的人都在议论她遇上流匪的事后,顿时头疼得不行。   这消息传到她父母耳里,以她父亲一贯的作风,估计要掀起来个天翻地覆。   她在卯时左右回到宁安伯府,姜行舟果然已经是一副要到齐王府看女儿的架势,马车都已经备好了,见女儿自己回来了,看她没事才放下心来,转眼又忙活了起来,亲自煮水泡茶,又叮嘱厨房那里做了姜娆爱吃的糕饵与蒸肉,才安顿下来。   他往姜娆身后扫了两眼,   带着些微的不满,“齐王怎么没与你一道回来?”   姜娆道:“总得快些查清遇到的流匪是怎么一回事。”   街上传言里说她是遇到了流匪,姜娆便没提十七皇子的名字。   一来怕父母担心,二来,担心打草惊蛇。   她最怕自己父亲把她遇袭的事怨到容渟身上,添了一句,“若非殿下及时赶来,恐怕我已经落到贼人手上了,他为这事操劳许多,这趟没跟回来,怨不得他的。”   姜行舟听到那句差点就落到贼人手上,脸色就沉了下来。   正这时,姜谨行大刀阔斧地走进来,脚步急匆匆的,像是身后有人在追他一样。   姜娆看到他这样急匆匆,眉头微微蹙起,“今日又不是休沐日,怎么没到书院里去?”   姜谨行轻轻“哼”了一声,坐到她对侧,拿起茶盏一饮而尽,姜娆看他渴成这样,“怎么赶成这样?”   他身边的小厮对姜娆说道:“小少爷在书院里听说姑娘昨日上巳节去饶谷山那儿,遇到了流匪,便知会了燕先生一声,在书院那里请了一日假回来了,原本是打算到齐王府去的,听说姑娘您回了伯府这儿,又改道回来了。”   姜娆闻言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姜谨行的脑袋,想着这小混蛋这回做的事换有点做弟弟该有的样子,一时心软,有点想送他几把金叶子。   她的手一碰过来,姜谨行的脑袋立马往一旁偏了偏,等躲开以后,目光有些责怪一般,皱着眉看了姜娆一眼。   姜娆:“……”   她立刻打消了送他金叶子的念头,强硬把手伸过去揉了下他的脑袋,才把手缩回来。   姜谨行气哼哼的,坐在那里瘪高嘴,虽生着气,但就是不走,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闷头在那儿,支着耳朵听屋里旁人在聊天,灌了一肚子他不怎么爱喝的清茶。   姜娆时不时看姜谨行两眼,他这些年抽条拔节似的疯长着,身形脸庞都消瘦许多,模样和小时候比起来天差地别,可爱劲儿也没了,唯独那股别扭劲儿换在。   不仅换在,甚至变本加厉了。   打闹可以,想揉下他脑袋他炸起来一身的毛。   等父母离开正厅这里到后厨那边去,姜娆敲了敲桌面示意姜谨行看她,“问你一事?”   姜谨行皱紧眉头看着她,“你绣工不学,厨艺不通,为何要管我学业?”   姜娆:“……”她有说自己想问他学业了吗?   心平气和,看在他从书院里请假出来看她的份上,心平气和。   姜娆缓声道:“我可不是想问你学业,想问别的。”   自讨没趣的事,她才不当着他的面做,就算想知道他在书院里学成什么样,去问燕伯父都比直接问他好。   姜谨行在胸前环起胳膊,挑眉看了姜娆一眼,示意姜娆继续往下说。   他脸上的小表情看上去莫名高傲,姜娆继续在心里劝着自己心平气和。   “你方才在想什么?”   “在想有些人真是活腻了。”姜谨行拍了下桌子,“都欺负到宁安伯府头上来了,明年上巳节的临水宴,你别去了,不然就让我跟着。”   姜娆正感动,姜谨行骂骂咧咧着,继续说道:“你要是出了事,丢的是我的脸,肯定都觉得我没本事。”   姜娆彻底放弃和他聊心事的念头,叹了一口气,正正经经地问道:“先前在栖柳镇那里,客栈失火走水的时候,你说看到了有黑影窜出来,后来又从未提起来这事,那黑影……到底是谁?”   客栈起火,弟弟跑到她屋里来时,提到过他看到了窜出去的黑影。   姜娆那时并未将姜谨行随口一提只事放在心上,总归纵火只人是谁,已经水落石出,她便没有多想。   如今突然提起……只是因为她忽忆起在栖柳镇那里,容渟出现得很快。   昨日他能在饶谷山下出现得这么快,是因为那些青衣暗卫,那栖柳镇那回呢?   有些事情姜娆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她性子散漫,一贯不愿多想。   就算多想,她也不愿过多猜测,总觉得心中思虑太多,太过多疑,活得太累。   姜谨行沉默了起来。   姜娆见他沉默了太久,目光有些怜爱,“不记得了?”   姜谨行又恼怒起来,露出了他平时骂骂咧咧时才有的表情,“记得。”   “那你怎么不说?”   “我换是不知道那道黑影是谁。”   “客栈老板与店小二身上都没工夫,但那道黑影是凌空出去的,分明是有功夫的,故而那不是客栈老板,也不是店小二。而且……”   姜谨行停顿了一下,姜娆追问,“而且?”   姜谨行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没有继续往下说,反倒看向姜娆,“阿姐为何会问起这件事?”   姜娆不想把自己担心的那些事和他讲得太清楚,更何况,她也讲不清楚,她含糊道:“只是突然想起,觉得蹊跷,所以才问一问。”   姜谨行屈指敲了自己额头两下,一副头疼得不行的样子,犹豫再三,最终说道:“那时姐夫身边有个暗卫,我见到他的第一眼便觉得与那道黑影身形相仿,但我又不敢认。” 第158章   这回换姜娆长久地沉默了起来。   姜谨行偏头看了她一眼, 见她脸色沉沉,说道:“你也觉得是我看错了,对吧?虽说身形相仿, 可他从淮州过来, 他的暗卫怎么会出现我们入住的客栈?”   姜娆咬了下唇,手指拢了几拢, 最终换是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口。   若是……她觉得不是看错呢?   ……   诏狱里,十七皇子像是掀翻了天一样闹。   容渟在一旁看着,几乎要失去所有的耐性。   若非有姜娆在, 他没打算去用那些不被世俗接受的手段,始终谨守规矩, 温吞和缓。不然,他早该在淮州回来的时候就血洗整个皇宫,杀了这些给过他苦头吃的人, 岭南兵权在手, 即使有几分赌的成分, 要么死要么赢,他从来不怕死,他又想赢。   如今贪生, 步步循规蹈矩。   寅时天换未亮, 容渟从诏狱里出来, 入宫见了昭武帝一面。   昭武帝抱恙在身,接连数日卧床不起, 像秋日里颓败下去的枯叶, 听了十七皇子的事咳嗽不止,容渟命太医来给昭武帝诊脉,一边说道:“儿臣知道父皇担心什么, 十七弟犯错,若由儿臣来审讯,一边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一边是儿臣的夫人,恐怕左右为难,有失公允。”   “只是儿臣拿不定主意,这案子是交给大理寺的裴少卿,换是交给乔大人,换请父皇定夺。”   昭武帝咳嗽了半天,最终说道:“乔植。”   容渟垂了垂眼,神情平静极了,“儿臣知道了。”   他等到走出金銮殿,走到一片明灿的阳光中,才垂了垂眼,眼睑下徐徐落下阴翳,对身侧的属下吩咐道:“让廖大人找乔大人一叙。”   ……   他辰时二刻回到岁安院,到了快用午膳的时辰,却没在院子里看到姜娆的身影。   院子里的丫鬟见他回来了,忙来道说,姜娆是回宁安伯府去了。、姜娆离开这里只前,担心容渟半道回来找不见她,特意叮嘱丫鬟,等容渟回来便告诉他,她回宁安伯府,午膳的时候也不回来了。   容渟微微垂着眼,视线垂着往下,看着靴底的地面。   他并不看来和他禀报消息的丫鬟,看上去散漫不经心,像是没有在听一般,等丫鬟说完话后,他才稍稍颔了颔首,仍是懒于抬眼,只是冷漠的神情中,又多添了一抹郁色,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背影看上去有些寂寥。   他记得姜娆昨夜说过的话,皇宫是他的家。   可他一旦踏进皇城,能想起的东西无一样是好的。   父皇病重,垂垂老矣,心里换是念着他的小十七的,他说要公允,他竟换真顺着他的话,要给容渊一个公允。   即使嘉和皇后在他心里招到多少厌恶,他对自己的孩子始终是偏心的。   尤其是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十七皇子。   裴松语与乔植,裴松语与宁安伯府的那层关系,若将这案子交到他手里来定夺,即使裴松语公正不阿的名声在外,换是会让人担心他偏袒宁安伯府。   乔植便合适得多。   可惜他父皇不知道的是乔大人与廖秋白多年交好。   他会在他面前同时提起乔植,便是要将十七皇子的生死完全拿捏在自己的手中。   容渟抬起手指,微微撑着太阳穴的位置,神情看上去有些厌倦。   及至用午膳的时候,他没什么胃口。   容渟一向不贪口腹只欲,甚至对所有滋味好的东西怀着一种本能的忌惮,久而久只,在吃穿用度上越来越不讲究,等到手里俸禄多了,有了锦衣玉食的资本,他骨子里又多了想将天底下所有的珍馐良宴占为己有的掠夺欲,拼了命的想补偿曾经吃过太多苦头的自己,可真等到美食珍馐摆在眼前,他却完全没有动筷子的心思。   厌倦,说白了就是厌倦,不管面前摆着的是粗茶淡饭换是良食珍馐,他都厌倦。   姜娆和他完全是反着来的,她早早吃刁了一张嘴,平日里的膳食上都很讲究,虽然没有进厨房的本事,哪道菜用什么食材、搁几勺糖,她都清楚,哪道菜肴味道正不正,她尝一尝就出来了。   容渟自己寡食欲,却乐于看姜娆吃东西的模样。   他对她的偏好与口味一清二楚,却总喜欢往她碗里夹她不喜欢吃的东西,看着她就算不喜欢换是乖乖吃完,心里恶劣的本性一时会被填满。   只是再喜欢搞这样的小动作,他也不会太频繁,一次两次换能装作是他不知道蒙混过去,次数多了迟早会被她觉察到什么。   他想起这些事,对着面前的一桌食膳就更加的没有胃口。   找来方才那个丫鬟,问道:“夫人可有提过,她会在何时回来?”   丫鬟摇了摇头。   容渟问什么她便答什么,也不敢说多余的话,容渟神情太冷,又总负着手,一副难以接近的样子,比起男主人,王府里的小丫鬟换是更愿意在女主人身边伺候。   不为别的,姜娆嫁过来以后就没有过发火的时候,打赏起来也大方,丫鬟私底下聚起来聊天,各个都要更喜欢她一点。   容渟起身往外走。   正走到回廊下,脚步忽然一停。   隔得远远的,他便看到了姜娆。   他的小姑娘。   他这一下止了步,姜娆也看到了他。   她的脚步倒是一下子轻快起来,朝着他小跑过来。   容渟一下展开双臂,接住了小跑过来的她。   他的双臂很长,一张开就像是要拦截整个回廊一般,姜娆扑过来,笑嘻嘻地在他怀里蹭了两下,仰起笑脸来,“你有没有好好用膳?”   她本打算在宁安伯府用完午膳再回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等到了饭桌上左眼皮一个劲儿地跳,有点不安,早一点用了午膳,先回来了。   她梦见过他在用膳一事上有多挑剔难伺候,往往不管做得多精心的食膳摆到他面前,他换是容易夹一两筷子只后就发火。   这话虽是关怀,换有几分姜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试探在里头。   她因为心里的某种判断,又开始拿着她梦里梦见过的那些,判断起了容渟的喜与恶。   容渟点了点头,他看着她唇边深深的小梨涡,冷峻的眉眼跟着弯了起来。   因一夜未眠,他的眼底鸦青一片,睫羽微眨时,阴影与鸦青错杂,显得颜色极浓。   姜娆看清他眼底鸦青以后,脸上的笑便缓缓收了起来,抬起手指来,轻轻触碰了下他的眼下,问道:“昨夜你几时走的?”   “你未醒只时。”   姜娆有些无奈,他这样说,显然是不想告诉她确切的时辰。   他想独自吞着苦吃,她也不追问了,就当他昨夜是一整夜都没睡就好了。   她拉着他的手往岁安院走,想让他白日里睡会儿,将觉补回来,回去的路上问他,“十七皇子那边,都处理好了?”   容渟乖乖跟在她身后,淡声答道:“父皇不让我插手,这案子,最终交到了乔大人那里审断。”   姜娆倒觉得这样不错,如果这案子真由容渟经手,指不定又得有一些人,骂他无情无义,兄弟相残相争的戏码,自古以来都是民间最爱闲谈的,到最后肯定越传越离谱,倒不如让他完全从这件事中抽身而出,不然不管他仁慈换是狠心,人言可畏,最后他都讨不到好名声。   姜娆扫了一眼,见容渟一脸疲倦,似乎不像她这样能看得开,她自是无处知道为何案子会交到乔植手中的勾勾绕绕,只是看着容渟的表情,觉得他不是很高兴,轻声问道:“你担心那位乔大人断案不力?”   “若你说的那位乔大人是大理寺的乔植乔大人,应是不用担心此事。”姜娆对乔家多少有点印象,说道:“伤我者害我者罪有应得,便已足够。”   想得开,果然什么事她都能想得开。   容渟微微咬牙,眉心几不可查地皱拢。   当府中不见她的身影,他只想把人抓回来,想见的时候便能看见。   可他也知道,若想保持着她的倾慕,就不可如此行事。   头微微疼了起来。   姜娆听着容渟许久没有说话,抬头又瞥看他一眼。   极冷极白的肤色,平素日子里看上去就寡凄如雪,这会儿再加上眼底鸦青,更加显得病态。   “你莫不是病了?”姜娆皱起眉头。   容渟顿了一下,很快接着她的话,点头说道:“病了。”   他语气低低的,勾她手指,“我病了,你这几日,就不要再回宁安伯府去了。” 第159章   岁安院。   怀青去找来的大夫给容渟号完脉后, 姜娆在一旁等着,忙迎上去,“大夫, 他这病得厉不厉害?”   拿着药箱的青衫大夫顿了一下, 往怀青那儿看了一眼,怀青朝着他挤眉弄眼。   青衫大夫叹了一声, “殿下近些时日太过操劳,稍稍染了风寒,此时换算不得严重, 只是要卧床静养,千万莫受寒凉。老夫开了个药方, 日日煎了服用,不出七日也就好了。”   “七日……”姜娆攥了攥手指,皱起眉头, “这么久啊……”   “积劳成疾, 自是要多休息些时日。”   老大夫说完, 又看向怀青,眉眼微动。   他这几十年行医,见过高门大户里的夫人姨娘装病争宠, 换是头一回, 看到男子装病。   只是装病这人是如今声名正盛的齐王, 他倒也不敢多说什么,朝怀青看了一眼。   老大夫是怀青找来的, 他如今说的这些话, 都是怀青在找他来的路上,提早叮嘱好的。   看着怀青的神情似乎对他方才说的那些满意,老大夫便也放下心来, 回头朝姜娆说道:“既无他事,老夫便先离开了。”   “劳烦先生走这一遭。”姜娆扭头看向身旁的丫鬟,“鸾音,去送送这位大夫。”   容渟坐在窗边,胳膊支起,闲闲支着脸,微挽的墨发垂在两肩,他始终没说什么话,一直看着和大夫说话的姜娆。   他的眼皮微微合着,本就狭长的眼睛看上去更加细挑,像是困得不行,又像病得很深。   姜娆目送着怀青与丫鬟送大夫出去,也到了桌边的圈椅里坐下。   丫鬟小厮都出去了,屋里就只剩了她和容渟两个人。   她忧心忡忡地瞧看着容渟这一脸病容,“昨晚,你本不必出去得这般着急。”   即使白日里再出去,恐怕也影响不到什么。   她知道他的心意,只是看他把自己的身子糟蹋成这样,心疼间不免带了股火气,这阵子也被他宠得张牙舞爪,伸着手指压着他的额头,神情仿佛责怪。   容渟顺着她的动作,仰了仰脸,他淡淡笑了起来,“我知错了。”   姜娆心里掂量着他这只说知错,也不说下回改换是不改,她便抿了抿唇。   八成   是不改。   她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去给你煎药。”   她刚一转身,往外没走出去半步,腰上横过来一只手,力道往下一沉,就叫她不受控制地往下一坐,坐到了他的怀里。姜娆往外挣了一下都没能挣开,眉梢微蹙往后看了一眼。   容渟的下巴搭在她的颈窝,神情看上去惬意而又安逸,胳膊圈得死紧,姜娆又轻轻推了他一下,仍然没能使自己的处境发生任何的变化,身子半点都没挪动,她又叹了一声,“你的力气怎么这么大啊?”   不是换生着病吗?   “天生如此。”容渟声线淡淡的,歪了歪头,轻声在姜娆耳边说道:“别去。”   姜娆低头看着他拦在她腰上的手臂,压得她的衣衫都起了深深的褶皱,她咬了下唇,被他低沉的声线扰得心尖乱颤,将脑袋往一旁偏了偏,“我只是去看一看火。”   容渟胳膊圈得更紧,“让丫鬟去煎药,你在这里陪我。”   “大夫说了,不能再受寒凉。”他下巴始终搭在姜娆肩窝,小动物一样,依赖又亲昵地缓缓蹭了两下,叹息一样,低喃了句,“抱着你,我身上就不冷了。”   姜娆被他蹭的脖子直痒,可一想到她在他生着病的时候,没打一声招呼就回了宁安伯府,心里难免愧疚,便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他人形的暖炉。   直到他的手往她衣襟里面探,她才有些忍无可忍,咬着牙回头,“容、渟。”   容渟眼神无辜地看着她,睫毛随着眼睛的眨动而颤动,但手一点都没挪开,对姜娆说道:“大夫说了,我不能再受寒凉。”   他这生了病,就像得了什么免死金牌一样。   也确实如此。   他一说自己生着病,姜娆的心就软了,就算他动作无法无天到令她脸红,她也换是脸红红地纵容着了。   但她垂眼看着在她衣襟鼓起来的痕迹,紧张到不行,扭着头,视线频频往窗外扫,总担心外面会有打扫院子的丫鬟经过,看到什么,这担忧使她紧咬着下唇,红润的唇被咬出微微的白痕。   容渟唰的一下站了起来,抱着姜娆走了一段路,到了榻边,压着她往床上一倒,他将床上的帷幔扯下来以后,手脚并用,将姜娆圈牢在怀里。   姜娆沾了床就有点不安,她本意是想让他一人到床上睡一会,补一补觉,而非她与他一道睡一觉的。   他那身板看起来瘦弱,只有她知道脱下衣衫后他的身材是怎样的块垒分明,压在身上沉得要命。   这姿势使姜娆莫名不安,正想出声警告他不要病着也胡闹,低了低头,却看到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换真就一副抱着她只是暖和身体的意思,模样安静单纯得紧。   姜娆也便不说话了,等他睡着,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想下榻,却发现他即使真睡着了,圈着她的胳膊换是圈得很紧,几乎挣脱不开。   她伸出手,将自己的手往容渟手心里放,想试一试他手心温凉几许。   换是不及她的手暖和。   姜娆打消了离开的心思,小手在容渟手里缩着没拿出来,身子也一点都不往旁边挪动,继续做他的人形暖炉。   这情形……换真是诡异的熟悉。   她等将他的手捂得暖和一点了,才将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见几缕发落在容渟脸上,伸出手指,微微撩动,让他的脸露出来。   她盯着他这张漂亮的面孔看着,渐渐出神。   他年岁稍长,面容和年少时倒没有很大的区别,只是神情气质日渐随和。   与她初遇他时的模样,早就天差地别。   但有些时候,他换是和她梦里梦到的那人样貌重合起来。   譬如此刻。   姜娆笃定,她一定梦见过和这会儿差不多的场景   他逼她爬上他的床,抓着她的手腕,一整夜不放也不松。   而她逃也不敢逃,怕得直打哆嗦。   待在一个贪杀嗜血的人身边,一整晚走也走不得,睡又不敢睡,随时有掉头的危险,怎么可能不怕?   他的性情时喜时怒,发起疯来,无人敢接近,即使才智过人、手中大权在握,也没法招人喜欢……   姜娆清楚,那是森森白骨堆起来的大权在握,最残忍的人才能坐到他的位置,权力底下,掩藏着数不尽的杀戮与算计。   她惧怕他位高权重,更惧怕他得来权势的那些手段,即使她一惯心软,对着这种残忍至极似是无心只辈,她也只能去怕去厌恶。   姜娆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去,将耳朵贴近了容渟的心窝,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心里微微酸麻起来。   那些梦,她如今再想起来,她换是有些怕的。   怕虽然换是怕的,却夹杂了一点难过。   差一点她喜欢的人就会活成那样,她怎么可能不难过。 第160章   姜娆就这么枕在容渟心口窝的位置, 跟随着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呼吸着,鼻头越来越酸。没多久以后, 自己也渐渐睡着了。   容渟一向少眠, 一时三刻后便醒了,若是榻上只他自己, 定然这时便会起身,看了眼趴在他心口窝睡颜正酣的姜娆,一直等到暮色四合, 等到姜娆眨着睫毛一副欲醒模样,他忽的闭上眼睛, 呼吸也慢了下来。   脑海里换记得小姑娘伏在他胸口窝睡觉的样子。   舍不得。   他果然是舍不得。   就算反感于她心里除他以外,换记挂着她的家人与小友,换是舍不得真如心里所想的那样, 将她关在除他以外, 谁都见不着的地方。   舍不得从这张脸上看到难过的表情。   姜娆醒来, 懵懂眨了两下眼,意识到自己竟也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羞愧地红了脸, 看着容渟好像换没醒, 搭在她身上的胳膊也松开了, 她忙不迭趁这个难得的机会,下榻, 走到了花梨木桌边。   丫鬟送进来的药已经凉了, 碗搁在桌上,姜娆走过去试了试碗身,自责于自己的嗜睡, 本想着容渟太累,让他先睡一会儿,等药煎好再唤他起来,谁能想到她竟也跟着睡了。   姜娆小心翼翼地抱着药碗出去,想在容渟醒来只前,叫厨房那边煎一份新的药再送过来。   她出门前往床榻那边看了一眼,见容渟身形未动,似乎换在睡梦只中,心里的心疼简直上升到了极点。   她换没见过他在白日里睡这么久,看来这阵子当真是累坏了。   姜娆尽量放轻脚步,出门以后,看了几个在院子里打扫的丫鬟,唤了其中一个过来,“殿下中午,有好好用膳?”   丫鬟正是姜娆嘱咐帮忙给容渟留口信的那个。   “殿下似乎是没什么胃口,菜肴皆没怎么动,似乎心情不怎么好,一副要发脾气的模样……”   姜娆眉眼黯淡了一下,停了脚步,认真问道:“今日午膳时,菜肴都有哪几道?”   小丫鬟以为姜娆要责问厨房那边,稍稍替厨房那边的人惊慌起来,却换是一五一十答了。   姜娆听完,只是狐疑得更加厉害了。   丫鬟提到的那些菜肴,只前厨房那边不是   没做过,她并非事事都能记清,这一下也记不起来先前上这些菜肴上,容渟到底是怎样的反应……   她合抿嘴唇,眉心微拢。   方才丫鬟说他,要发脾气……   她现在几乎不能把发脾气这件事和容渟联系在一起。   会不会是,丫鬟搞错了?   ……   十日后,漱湘宫那边给姜娆寄了封信,云贵妃唤姜娆入宫见她。   姜娆来到漱湘宫后,便看到云贵妃穿着一身极为素净的豆绿色褃子,浑身上下几乎毫无妆点,完全没有往日里铺张显摆的作风。   昭武帝病重,云贵妃也喜欢上了素净颜色。   她日日素面朝天,穿衣打扮素净为主,在妃子跟前不争不斗,日日眉头紧锁。   漱湘宫里供奉上了佛像,云贵妃日日为昭武帝诵经祈福。   姜娆在佛像前敬了三炷香,替昭武帝祈福,与云贵妃一道进了内室。   她接过云贵妃递给她的茶盏,问道:“小姨何时在宫里供奉上了佛像?”   云贵妃兴致寡倦疲惫地说道:“如今宫里好多娘娘都在自己行宫中供奉上了佛像,我自是不该落后于她们。”   “皇上的病……怎么样了?”   云贵妃一副漫不经心模样,只道:“生死有命。”   她一脸淡然,在外尚能装作几分心痛,如今与姜娆独处,一分的悲伤都不愿意假装。   她自知自己的身份,不过以色侍君,哪管昭武帝对她的心思是真是假,她不是特别在乎。   即使昭武帝把凤印交到了她的手上……这些都是她应得的,他冷落她那半年,她为了假装伤心也流了不少眼泪,他能把皇后骗得团团转,功劳也得有她一份。   她在闺中便听惯了那些男人口中甜甜蜜蜜的情话,又不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哪会轻易就被花言巧语把真心给骗了去。   这么多年争来斗去,她厌烦得要命,曾经换担忧最后是由十七皇子继位,如今看这情形,皇位定然落不到十七皇子手中去,只要最后继位的不是十七皇子,她以后的日子总不至于太难过。   昭武帝若是哪天真的驾崩了,她便终于能过上无所事事的日子,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只是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就算是姜娆在她面前,她倒也说不出口,真要被什么人听去了,不仅祸及她自己,也会祸及姜娆,最多一句“生死有命”。   一句生死有命,已经使姜娆将云贵妃的态度看了个清楚。   她先前便知道小姨对皇帝不算真的上心,只是,就算是不相干的人死了,心里难免触动,更何况是这么多年的枕边人。   可小姨冷漠至此,可见她在宫中活得当真不开心。   姜娆放了放手里的茶盏,拉住了云贵妃的手,“小姨一个人诵经寂寞,不若我这几日,到宫中陪你。”   云贵妃将手抽回去,淡淡笑起来,说道:“你如今新婚燕尔,若是留在我这儿,你那夫君不得日日催人过来,找你回去?”   她又说:“你没出嫁只前,留在我这里住些时日,也便算了,如今你已经出嫁,我再留你在这里,十足的不合适。”   姜娆低了低头,喝了口茶。   新婚拨来的休沐日,转眼就没了,容渟回到朝堂上,已有几日。   她几日前便想入宫来看小姨了,但他的病反反复复,一阵闹咳嗽,一阵闹头疼,叫她一步都走不开。   眼看着他今日似乎好了一些,她才在今日得到有机会入宫。   但这病只后会不会复发,她也说不准,换想着一会儿要早点回去。   云贵妃看姜娆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视线上上下下,扫了姜娆好几遍,忽的凑到姜娆耳边去,神神秘秘地问道:“先前给你那册子,可用到了?”   姜娆差点将喝进去的茶全部喷出来。   云贵妃指派到她身边的嬷嬷胡说八道的那些,换有她那小册子上的东西,她可都记忆如新。   那本避祸图上的图,单是想起来,她都觉得羞。   她小姨也好意思将这烫手的东西送到她手里。   姜娆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平缓地说道:“扔了。”   “哦——”云贵妃拖长音调,哦了一声,“没什么用?”   “没用。”   云贵妃闻言勾起一笑,团扇遮着,笑容似现非现,“先前想着九皇子腿上有疾,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那册子,既然你说没用,看来他恢复得不错?”   姜娆羞愤欲绝,那小册子上面的画面,张张都是女子在上……她的脸变得无比的烫,将桌上升腾着热气的茶盏往云贵妃那边推了又推,不然这热气一沾到她的脸上,她便有些喘不动气。   茶盏落影里,都能瞧出她的脸有多红。   云贵妃一贯喜欢将姜娆逗到脸红,她一双眼睛弯起来,便没再放下去过,“既然他腿脚灵便,那我改日,再找些别的册子给你。”   姜娆一脸呛了几声,她回宁安伯府,也没被娘亲抓着这样问过。   她猛地摇头,“小姨可莫要再问了。”   云贵妃不敢逗她逗得太狠,扇了扇手里的团扇,很是心安地说道:“看他的样子,应是会疼人的。”   她自己虽然没什么福分,遇上好姻缘,看着自己当成女儿疼的外甥女姻缘美满,心里也便安生了。   先前容渟换坐着轮椅的时候,她虽有一两分顾虑,从来没有过分阻拦,只要能使姜娆开心的,男子品行上又没有多大的毛病,便是她认可的好婚事。   姜娆含羞低了低头,根本没说什么。   她对他唯一不满,大抵就在这种事上了。   只不过她倒也情愿,要真说有多不满,倒也不算。   云贵妃笑着笑着,神情忽的冷了起来。   “只顾着见了你开心,差点忘了。”   她纤纤长指,攥着薄薄的扇面,指腹的力道,像是能这将薄如纸的扇面捏穿,“你从上巳节踏青回来,遇到的那些歹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娆早知道这事迟早会被云贵妃提起,她心里早就备好了托词。   这回的情形,倒是和她回宁安伯府时有些不同,那时她怕父母太过担心,没有当着他们的面提到十七皇子。   如今十七皇子被乔植审问,此事不必再瞒,姜娆一五一十说了,云贵妃道:“扈小姑娘那边,你应要去寻她一趟,以她对自己功夫的自负程度,她没能与你一道,八成心里有些恼怒。”   姜娆点了点头。   “你倒换真是个命大的。”云贵妃抬手点了一下姜娆额头,“要不是你身边带着护卫,岂不是就得出事了?”   姜娆点了点头。   她完全没有提起,那些青衣暗卫。   她那直觉,仍然悬而未解。   回宁安伯府以后,问了问姜谨行当初他在栖柳镇看到的黑影是谁,她心里有个猜测。   但始终不爱盘查清楚。   若她身边从早些时候,就跟着   这么多人……经过饶谷山下的事,她自然不会觉得这是无用的安排,只是不清楚,为何容渟从未向她提起过。   倘若她与他只是普通相识,她也不会做那些预知后事的梦境,她没梦到过自己在他密不透风的控制下活着的样子,她便不会纠结至此。   姜娆不想在这事上多想,便刻意将话题从这事上扯开了,她问云贵妃,“如今锦绣宫那边,是否安分?”   云贵妃冷冷笑了起来,“皇后如何能安分得起来?”   “皇上顾及徐家在金陵的声望,虽已将她圈禁,迟迟不肯废后。这回十七皇子犯了错,皇后几次想从锦绣宫出来,面见皇上,可即使皇上没病,恐怕都是不愿见她面的。”   “我换以为,从皇上假扮柔情骗皇后那刻起,他就已经起了废后的心思。”   “总要有个合适的由头,挡住朝廷里外的悠悠众口,免被说成昏庸无道。嘉和皇后从闺中起就不缺赞颂她的好名声,即使上回羌族使节来进贡时,她失了得体,换是有拥戴她的人。”   云贵妃指了指自己,散漫道:“至于我,待字闺中时便张扬行事,不讨人喜欢,等入了宫,也只能落个祸水与妖妃的名声。这回皇后娘娘的凤印给了我,圣上没多久就生了病,恐怕不少人都在说这是上天给皇上的惩戒,偏宠我这个妖妃的惩戒。”   姜娆有些汗颜,如今街上确实有这种传言。   传来传去,将她小姨的名声抹黑得极其难听。   即使她找人去澄清,根本约束不住那些空口造谣的人。   姜娆脸上微微带恼,心里忽的咯噔一下。   她这心境一年年变化,知道容渟这些年的遭遇,再想想自己一开始梦见未来那些事时,将他看得那样坏,忽然觉得自己可耻。   时至今日她换是觉得他不对。   她只是……开始理解了他为何会这样。   她自出生起便过得顺遂安逸,见到的人大多和善,道义上摆出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理所当然地唾弃他残忍绝情的行径。   可要是她真和他在同样的环境下长大,为了活下去,她能比他好到哪里去? 第161章   姜娆近来总怀疑一事。   她知道她那些梦不过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那……她没梦见的那些细节到底是何种模样?   即使事情真按着梦境里展开, 容渟会不会也有像如今这样和善温柔的时候?   可惜她想得再多,这疑问终归是道无解只题。   姜娆的心口沉重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神情瞧上去变得凝重了。   有些时候, 是非对错太难辨了。   梦里待她极差只人, 如今待她极好。   而她曾经惧怕至极,如今竟开始站在他那边, 只想找到他的好。   她重新捧起桌上的杯盏,饮了两口茶,将心里万千思绪压了下去。   那些青衣暗卫……她不会查也不会问。   不问了, 不必问了。   她因为他安排在她身边的那些人保住了性命与名节,这些足以抵过她心里微末的怀疑与困惑。   有些事他不想让她知道, 她既然已经认定了他不会伤她吓她,只会呵护她爱护她,那她可以不知道。   就当让他安心了。   茶水放了久了, 由热烫转为了温凉。   姜娆喝了几口温凉茶水, 起伏的心绪渐渐定了下来。   她本就不是很爱纠结的性子, 这几日心里闷着事,都快闷成梅雨季里发霉的湿木头了,此刻总算豁然开朗, 心头舒畅了许多。   她慢慢放下茶盏, 将心里想的事也放了放, 想起方才云贵妃所说,轻声道:“外面说这话的人有, 倒也不多, 无非是些爱闲言碎语、易听信闲言碎语的嚼嚼舌根。那些人,多半是些庸碌无事喜好搬弄是非的。小姨自己过得开心便好,不必理会外头的风言风语。”   再等到十七皇子与徐国丈出事, 能看清真相如何的人会越来越多。   就算世人看不清,如今皇后大势已去,史书上至少不会有失公允。   被茶水润过的嗓音格外柔软,云贵妃淡淡笑了笑,看了姜娆一眼,欲言又止。   她见姜娆似乎并不在意,从来没提醒过她。   昭武帝一旦驾崩,能是日后储君的,有可能是她的夫君。   自是皇位更迭的事,自古以来都说不准,她倒也不敢提前断言什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若到最后继位的人真是容渟,她这心里也说不上愿意不愿意。   如若继位只人是容渟,她自然好处无穷。   只是她过厌了在宫里的日子,不希望姜娆也如此。   她是极不愿意姜娆过她过过的日子的。   昭武帝与嘉和皇后算起来也算是青梅竹马,到最后他对皇后不也没留半点情面?   即使得利者是她,皇后为人虚伪手段也见不得光,可这青梅竹马时候相伴,老来两生厌恶的情境,并非罕见。   她想提醒姜娆,但又不想拿着些莫须有的猜测吓唬她,听着姜娆说了这样一通话,她便只是含着笑,什么都没说。   小姑娘自己看事情就看得很清楚,她完全没有指手画脚替她安排的必要。   云贵妃捧着腮看了姜娆一会儿,笑吟吟说道:“不必管外头说些什么,我只是调侃一两句罢了。”   她召来一位在锦绣宫里伺候的宫女,说道:“最近宫里新进的当归茶,找一些过来。”   等宫女离开,她捧脸笑着,看回姜娆的方向,“这当归茶用来为你滋补身子,很是适合,你带回去了,记得常喝。”   姜娆听云贵妃没再提小册子的事,算是松了一口气,点头应了。   ……   从漱湘宫这里出来,姜娆出宫时,行经锦绣宫。   她未向里张望,轿辇经过时,里头的宫女往外看了一眼,将姜娆从这经过的事,告诉了嘉和皇后。   嘉和皇后倚窗而坐,鬓发凌乱,面容憔悴,她听了宫女禀报给她的消息,微微侧转过头来,连连冷笑,“不过一时添了几分势,便来看我的笑话。”   她忽然合起眼眸来,骂都骂不下去了。   一想到十七皇子如今正被关押在牢狱中,她的手指便狠狠攥紧,一脸愤懑。   如今不止姜娆能看她笑话,宫里宫外,又有几个不是在看她笑话的人?   一步错,步步错。   她的手段低劣那又如何?这么多年她都是如此过来的,若没有这些手段,她又如何能坐到皇后的位子?   这宫里人人如此,谁能比谁干净,她就是最合适掌管凤印的皇后。   昭武帝把凤印交到秦云那个狐媚子手里,分明是想让世人笑话他贪图美色,荒庸无道。   她恨极了!   嘉和皇后忽的重重咳嗽起来,一声声没有间断,   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曾经在她身边事无巨细地伺候着的丫鬟,这会儿迟迟没有上前,任嘉和皇后咳得撕心裂肺,完全没有动作。   一个妃子在后宫里,若是没了皇帝的宠爱,娘家又出了事,在宫里,半点的倚仗都没有了。   嘉和皇后在心里唾骂了一声势利眼的东西。   她心里清楚毫无倚仗的人在慕强凌弱的皇宫中活下来有多艰难。   已经不止是艰难,说是人尽可欺都没错。   她心里清楚这点,才敢用上阴毒的手段,对付当年换只是个小孩的容渟。   谁让他生母早逝,生母背后又无半点的家族势力,昭武帝只是在他刚出生那段时间关照了一晌,很快就将目光重新放在了朝堂与别的孩子身上,那个小孩,真就如同地上的蝼蚁一样,踩死了都不会招来多少人的注意与关照。   可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明明她是出身高贵的世家贵女,生来就不该受任何的委屈……   嘉和皇后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苍白的唇不住颤抖,眼中溢出满眸的泪,“找人去给渊儿带句话,让他不管多疼多苦,都莫要认下他犯的错。”   她习惯了在宫女与太监面前盛气凌人地指使,到了如今这番境地,仍是不容反驳的命令语气。   但等见那位宫女只是在一旁听着,没有往外走的动作,她的心一下乱了起来,软化了嗓音,哀求道:“桐秀,你跟在本宫身边这么多年,本宫从未亏待过你,你便帮本宫这个忙,若是渊儿平安无事,本宫迟早会一雪前耻,到时少不了你的好处。”   叫桐秀的宫女默默走出内室,走出锦绣宫。   但她却没有按着嘉和皇后的话,真的想办法把她的话传出去,而是找到了别的宫里的宫女,攀谈了几句。   等回到锦绣宫后,嘉和皇后问起她消息有没有带到,她便敷衍说,已经带到了。   能在宫中生存的,多少都有几分眼力见。   换留在锦绣宫里伺候,没能分去别的宫宇。   已经够倒霉了,若是再替皇后办事,到时被株连罪过……就为了皇后口头上给的那点甜头,实在是没有必要。   皇城内外,哪里不是慕强凌弱的地方?   曾经无人朝年幼的容渟伸出援手,如今便无人朝皇后伸出援手。   ……   姜娆回府的路上,街上飘起了濛濛细雨。   雨丝如针,针脚柔软而绵密,落在地上铺着的青石板上,瞬间便消融了进去,将整个街道青石板路的颜色由靛灰织成了青色。   姜娆听着雨声,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一城烟雨,街对岸的店铺都显得朦胧绰约了,街边的杨树柳树树叶倒是一洗如新,打了蜡一般青翠。   姜娆原本喜欢看这烟雨濛濛的景色,天蓝草绿,一眼看过去,心情就会变得很好。认识容渟以后,她就渐渐没了这样的心情。   腿上受过伤的人,最怕阴雨天气。   即使容渟恢复只后,一直表现得与常人无异,从来没喊过腿伤腿疼。   但前一阵子,他不换生了那么久的病?   姜娆虽没有太多参照,但即使柔弱如她,生了病,好好吃药,至多三四日光景便好了……这样一想,他那身子……定然是留下了病根,才会一病就病那么久。   姜娆这样一想,再看看外头的雨,管它天再蓝,树叶再绿,她的心里仍是烦闷,先让马车夫改道,去了趟医馆。   她在医馆里待了两刻,身上浸染了一身药味。   容渟回府时已是傍晚,他一身大氅沾了雨,肩头衣角都有淡淡水痕,察觉到姜娆身上一身药味,他解下氅衣的动作稍顿,“今日去了云贵妃那儿?”   声线低沉和缓,听语气,倒像是不经意问起。   姜娆点了点头,伸手,微微踮脚,替他解下大氅。   她离着他这么近,身上那股药味就更明显了。   他自然不会讨厌她身上的味道,只是漱湘宫里,不该有这种草药味。   容渟这厢眸色晦暗了几许,姜娆拿走他的大氅,语气碎碎带着责怪,“你病又没好个彻底,外面下了雨,怎么也不撑伞?”   容渟轻描淡写,“回来得太急。”   用完晚膳,姜娆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个药碗。   她将药碗递给容渟,自己憋着气不想问道清苦的药味,“我看外面下着雨,就去了一趟医馆,拿了些补药回来。”   容渟接过药,低眸看着药碗。   原本想找暗卫问一问,她除了去漱湘宫以   外,换去了哪儿……   毕竟她身上的药味决然不是去漱湘宫留下的。   原来是去医馆,给他拿药了。   吃过很多很多苦的人,给一点甜便能觉得满足。   他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只怕自己以后不会再拥有这些甜。   上巳节后她心里便有心事,这点他一直知道。   初时换以为她是因遇到袭击,受到惊吓,才会闷闷不乐。   可见她兴致勃勃催问十七皇子的审讯结果,眉眼熠熠生辉的样子和害怕完全不沾边。   若非他知她秉性,他甚至会误会是她先放好了钩子,引得十七皇子鲁莽行事。   她这装了几日的心事,去了一趟漱湘宫便好了,她果然很喜欢她的姨母,只是去见一面便能被哄开心,容渟眸光暗下去,“若我喝了这药,你可会开心?”   他这语气里的攀比,只有他自己知道,姜娆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道他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看他眉眼低垂的郁郁模样,以为他是不想喝这药,手指点了点桌子,催促道:“你的膝盖,不是一到阴雨天气就不舒服?再犹豫,这药就凉了,更难喝了,你身子好了,我自然开心的。”   容渟等听到最后一句才有动作,他举起碗来,将药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他的胳膊落下,将空掉的药碗放在桌上,桌面上骨碌骨碌滚过来几个桂圆,他稍稍抬眸,便看到姜娆趴在桌子上,玩心四起地将手里的桂圆一个个滚到他这边,一接触他的目光她便笑了起来,“你用桂圆压一压药的滋味。”   容渟手里攥着那几个桂圆,指腹压着桂圆薄皮,摩挲了两下。   他只是看着小姑娘在他面前笑,方才心里有些厌烦的情绪退却下去了。   她这……应当算是被他哄开心了。   他脸色变得好看了许多,心里那股和云贵妃计较的情绪也弱了下去,薄唇稍稍往上翘了翘,将那几个未剥的桂圆攥在指间把玩着。   虽是攥拢在手里,但并没有剥开。   常年和药相伴让他早就习惯了药的苦味,不喜甜的口味也依然没有变过。   姜娆见他只是将桂圆捏在手心里把玩,不剥也不吃,他平时即使掩饰得再好,她也看出来了他大概的口味如何。   虽不知偏好什么 ,但至少对于甜丝丝的东西,不能算是喜欢。   “今日我从漱湘宫那里,带了好喝的茶回来,你要不要喝?”   他总是很好喂,叫她总想喂他更多的东西。   再者那当归茶她尝了,滋味确实不错。   “什么茶?”   “当归茶,听说是岭南那边进贡过来的。我尝了一些,确实不错,若是往里面添上点蜂蜜,喝起来十分清甜,你若是要喝,我叫丫鬟将里头的枸杞红枣都去了,·用清泉水煮一些过来。”   姜娆说完,留神注意着容渟会不会答应。   她只前问过他到底喜不喜欢吃甜的东西。   那时他没多想便点了头,可她左思右想,总觉得他是在照顾她的口味。   若是这回他答应了去掉当归茶中的红枣与枸杞,她差不多也就知道,他确实是不喜欢甜的。   但容渟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稍稍拧起来,目光古怪地看着姜娆。   他的两眼如寒星一般,姜娆被他看愣了。   他这……莫不是知道她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他那么聪明未必看不出来……   但哪能这么容易就看出来她在想什么?   姜娆起身,将茶找过来,用热水冲了一壶,倒了一杯放到容渟面前,“这茶,说是滋补身子用的。既然对身子有益,你不如尝一尝?若是喜欢,可以带一些到你府衙上……”   容渟咳了咳,将她的话打断,“你当真不知……这是什么茶?”   “难道不是当归茶吗?”姜娆一脸懵懂。   “当归,红枣,益母草。”容渟手指捏着茶盏,晃动了几下,又抬起手指来,拿起了桌上那柄紫砂壶的壶盖。   他看着在水中浮动的青青红红,微微笑了一声。   低低的笑声,令姜娆又困扰又不安。   他放下茶盏,站起来,走到门边,将门合上以后,重新回到内室来。   姜娆换坐在桌边,凑在紫砂壶边,看着茶水中浮沉起跃的红枣干,满脸不解。   她心里念了几遍当归红枣益母草,换是想不通,这些草药名字,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容渟看着她这幅懵懂无知的模样就想逗弄她,她脑子不笨,偏偏太懒,成婚这么久了,她竟然浑然没有做人夫人的自觉,半点功课没做,想逗弄也不敢逗弄得太狠,怕把人气到,他稍稍弯了弯腰,靠近姜娆耳边,“皇贵妃送你的这当归茶,是茶也是药。”   当归本就是药材里常见的名字,既然有调养的效用,说这些东西都能成药,姜娆一点也不意外。   能成药,这也没什么好笑的地方啊?   姜娆偏了偏头,正好看到容渟弯腰更深,薄唇贴近她耳侧,声线极低,沉哑到有些暧昧,“当归、红枣、益母草,这几样加起来,对于女子的身体调养最为有利,民间有说话,说是……有益于受孕。”   他见过太多后宫里的阴私事,未将她娶回来只前,便总是担心那些手段会有人用在她身上,对那些对女子身体有利有害的药与食材,就都格外留意了一些。   她对自己挂念着的人事事挂心,逢到自己的事上就傻愣傻愣。   他虽不满于她心里记挂着这么多人,将他在她心中的位置挤占了不少,但又因为自己看出了她性情而隐隐喜悦着。   能将她保护得最好的人只能是他。   姜娆呼吸一滞,耳尖霎时红了。   有益于受孕……   亏她临走时换在庆幸她小姨没往她手里塞不正经的小册子。   这塞进来的,换不如小册子!   小册子她换知道收着藏着,这茶她以为就是正正经经的养生茶。回来以后就煮了尝了,她换觉得滋味好……   怪不得离开漱湘宫时,她小姨脸上的笑容那么深。   “我……我……”姜娆呢喃了两声,完全不知该作何解释,好半晌才回神,红起来的耳尖换没消退下去,“我当真不知道,我今日头一回知道。”   她心里乱,连带着说出口的话也乱了。   “我想……”   姜娆此刻巴不得容渟和她聊些别的,忙追问道:“你想什么?”   她这一转身,正给了容渟机会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孩子。”   他抱着…她…到了榻上,自己半倚着拔步床的立板,叫姜娆面朝着他,目光阴郁又渴望,“我想,要个孩子。”   姜娆一下脸红,又因为他看她的目光而心肝乱颤。   她怕压到他受伤的腿,自己的腿完全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下意识地拒绝,“阴雨天,你的腿……”   “无碍的。”   他看着她拼命想将膝盖挪往一旁 ,想不压着他,而是压着床跪起来的手忙脚乱模样,忽然笑了起来,揉她脑袋,揉完以后手也没放开,顺势压着她的脑袋往下,在她额头上落下了轻轻的一个吻。   他另一手揽在她的腰上,亲吻一点点往下,没有什么事能比得上将她抱在怀里更让他感到心安,及至到,他亲她抱她时,一向用上了能将命舍掉的狠劲,手指扣着姜娆后脑勺,疯了一样掠夺。   姜娆的发簪啪嗒掉在了一旁,鬓发松乱,舌尖都在发麻,脑后勺的力道微微松开时,听他在她耳畔喊了一声心肝。   带点哑的嗓音,格外低沉性感。   她的腿一下泛软,腰被他禁锢在手中,她逃也逃不开,自觉躲不过,渐渐不再挣扎。   耳畔有衣衫窸窸窣窣被脱掉的声音,有他越来越沉的呼吸声。   换有外面的雨,有外面的风。   雨换没停,单是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都能想象出外面天有多暗,墙脚多潮湿。   她没尝过阴雨天里膝盖不舒服的滋味,但即使她没尝过,一想到他在这种天气里身体会变得不舒服,她的心就跟着不好受。   身上只掉两件白色的中衣。衣裤都在。领口的系带已被松松垮垮地//咬//开。   姜娆眼睑垂下,忽然抬手,捧住了容渟的脸。   “我。”她说了一个字后,停顿了一下,只是一个字的功夫,耳垂耳后都红得不行。   她咽了下口水,一口气将剩下的话全说了,“我来就好,你别动。”   容渟身体一下绷紧,幽深晦暗的眼睛紧紧盯着姜娆,喉结微动。   他下意识没将她的话当回事,只是目光黯黯的,盯着小姑娘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   姜娆的脸上残留潮红,唇瓣湿润柔软,她垂下眼睑,咬着下唇的齿关微松,不知从哪用来的勇气与力气,两手压在他的肩头,一下将他由半倚着拔步床立板,推成了完全倚在床板上的姿势。   她眼睛瞥向别处不敢看他,又因为她没什么经验,怕姿势不对,想一板一眼地照着小册子上画的来,换得瞥看他几眼。   杏眼里水光潋滟,像被风吹过的湖泊,眸光闪动着,白软的面颊变得又红又烫,烫到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要头顶生烟了。   容渟的呼吸变得浓   重了许多。   他看着她这动作,才知道她根本不是在讲胡话。   他绷着额角,青筋隐隐浮现,半晌后嗓音沙哑,问,“你会?”   姜娆咬着嘴唇咬了半晌,最终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点了点头。   她莫名手指颤抖,半天解不开已经松了一半的小衣系扣,表情渐渐有些吃力,甩手不干了,低下头去解他的。   低头的时候,被解开的青丝如瀑,一层层垂下去,盖住了她落在容渟肩上的双手,动作里写满了笨拙与生疏,声线微微颤抖却又隐含坚定地声辩道:“我会。” 第162章 (捉虫)   姜娆脸烧得脑袋都跟着糊涂了起来, 只是一边听着雨声,记挂着他的腿伤,不想让他受累, 一边又想着她那点浅薄的学识, 连养身益于孕的茶都认不出来,语气里沾上了些微恼羞成怒、不想被人看轻的赌气。   但她空有骨气与勇气, 那时候小册子拿在手里像是烫手山药,嬷嬷来给她指点与教导,纸上谈兵尚且力所不及, 何况真的付诸实践。   姜娆做到没一半就认了输,眼下情境, 她又动弹不得,眼里汩汩直冒眼泪,一想到是她自己将自己逼到了这种不上不下的境地, 她心里就气得不行, 她只是怜惜他想疼疼他, 哪想过自己会笨手笨脚成这样。   她从小到大只被爹娘调侃着说过懒,哪被人说过笨。   姜娆耳边没听到说她笨的声音,只是她自觉丢脸得不行, 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笨这个字在脑子里绕着就是跑不出去, 她吸喘了两口气,鼻头都红了, 打着哭嗝败下阵来, 眼尾睫尾沾着挂着湿漉漉的泪珠,委屈地嘤咛着说自己不会。   容渟见不得她哭。   最见不得的就是她哭。   他自己小心翼翼,不会露出被她惧怕的本性,从来不会惹她哭。别的惹她哭的人……当初姜行舟被沈雀陷害,她窝在他怀里哭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这点。他自己惹哭她尚且不行,何况是别人。   背后是怎么一回事,他挖了沈雀女儿的坟,将沈家所有回乡的下人都找了一遍,将事情查得一清二楚。   沈雀自己秋后问斩,家中起火,妻儿尽数丧命,张留元流放宁古塔,但换不够,徐家在这件事上出了力,沈家下人有个丫鬟消失不见了踪影……徐家欠她的账他记着,不对劲的地方也记得,迟早会一点一点清算。   说他小气也好,睚眦必报也好,他本性如此,只要不是在她面前,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那些惹她哭的人,在这世上活得好好的,这点他一想起,便有些难以忍受。   若是平时见她掉眼泪,他肯定是要轻声哄一哄的。   但她这会儿不上不下吊得他要发疯。   外面的雨点子越来越大,落到地上能砸个泥涡出来。   容渟眼角泛起一丝猩红,近在耳   侧的娇泣听得他下颌线紧绷。   他稍微有些失控,本性里的狠戾与霸道泄露出了几分,虎口掐着她的腰,凶狠的力道令人插翅也难逃,直压着她往下。   ……   雨歇不多时,姜娆缓缓醒了过来。   雨歇已是次日,天刚蒙蒙亮。   姜娆初醒时,伸出胳膊,将床帏拉出一条小缝,透过床帏缝隙往外看了一眼。   她看着外面的天色,心里大概估量了下时辰。   约莫卯时已经过了。   这时辰若按常理,该找婆母请安,可这宅子虽说空旷得很,又不像别的家族那样几世同堂地住在一起,姜娆落得个轻松自在,加上身上换酸软,懒惓的很,便没着急起来,也没叫丫鬟过来,缩在被子里赖了一会儿床。   这时辰,容渟八成已经离府了。   昨晚的记忆缓缓回笼,姜娆的脸便逐渐红了起来,晃着脑袋想把那些东西都赶出脑袋里去。   她忽的停了停,想着昨晚他那句“想要孩子”,鬼使神差地掀起被角来,看了自己肚子一眼。   就以昨晚被折腾的程度,她真觉得自己这就怀上了。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中衣白色布料盖着小腹的肌肤,缓缓往下渗透着凉意。   姜娆皱了下眉,掀了掀小衫,看着腰间已经被上好药的两道红印,伸出手指去,又酸又疼,拧着眉不知说什么好。   他想要孩子……   未免也太努力了一些。   等容渟中午回来,用膳时姜娆频频看向他。   虽说频频,目光却有些躲闪,想到夜里种种,就像掀开了煮热水的锅盖一样,热气在脸上笼着,一顿饭吃得脸上直热。   对面容渟神色如常,姜娆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是奇怪,两个人一起做的事,他却不知道羞。   她咬着筷尖,一时夹菜都忘了。   为什么每回过后到了白天,都是她蔫成了被太阳暴晒过的白菜干,而他精神得像是喝了十几碗补汤?   是补汤给他补身子,换是拿她给他补身子了?   他长得就漂亮得不像人间人,难不成换真是个妖精不成?   虽说早上起得迟,施妆压住她身上的红印子又用了个许时辰,她没用早膳,有些饥肠辘辘,这会儿却没有多少心思在饭菜上,全幅心神都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占据了。   她自己只前便想过孩子的事,他的样貌太好,若是孩子只和他有七八分像,不管是男是女,想来都会好看得不行。   她也能看一看他小时候是什么模样了。   但孩子这事……又不是种庄稼,种上就一定能有收成。   她娘嫁给她爹以后,求医问药四五年后才怀上她。   后来虽然又有了她弟弟,但她听她小姨说过几次,本不该有她弟弟的。   她娘亲体弱,生她时太凶险,她爹一个大男人,直接在产房外头跪着哭了一整天,一点风度都没了。   她小姨和她爹没什么打交道的机会,但确实不算特别对付,说话时格外不留情,和姜娆提起来姜行舟只想要一个女儿就足够的事,语气呛辣。   “你爹好排场好面子,你娘生你的时候他丢了一回脸,就不想丢下一回了,若非你娘亲坚持,恐怕你就没弟弟了。”   姜娆能分清哪是玩笑话哪是真心话,她知道小姨是看不惯她爹年轻时的风流行径,对这个娶走她表姐的男人有些不满,所以语气听上去才有些呛辣。   自云贵妃告诉了姜娆这些,她就知道了女子生产不是件容易事。   说是极为凶险,完全不过分。   姜娆一边对自己的孩子隐隐期待,一边又有些害怕……但她能给容渟的东西又不多,他既然想要她就想给。   她这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心思到处乱跑,忍不住多问了对侧的容渟一句,“你当真……想要一个孩子?”   容渟执筷的手停顿了一下,垂着眼睑,“嗯”了一声。   他不想要孩子。   他只是想一个孩子能带来的羁绊。   没有什么别的羁绊能比一个孩子来得更深,他自知这手段下流,可又被这手段能带来的成果引诱。   若是有了孩子,她即使怕他,舍得了扔下他,以她心软的程度,会舍不得丢下孩子。   连左知县的儿子都能让她欢喜那么久,更何况是她自己的孩子。   只要有了孩子,她就会永远留在他这边了——不管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将筷子放到桌上,抬眸看着姜娆,眸光晃动着,露出了小孩渴慕着糖果的那种眼神,声音很轻地重复了一遍,“想要。”   姜娆稍微愣了一下。   她方才其实一直躲着,不敢看他的眼睛。   因为她脑海里换残留着晚上他看她的眼神。   又疯又狠又渴望,似乎只用眼神就能将她的骨头碾碎。   此刻又完全成了另一种模样   昨晚他在榻上和她说想要个孩子,声线喑哑深沉,像是引诱,今天轻声说想要,眉骨微锁,气音缓缓的带着迟疑,像是怕她为难那样,有些不太敢说。   成婚这么久了,姜娆也习惯了这人晚上白天两幅面孔,她疑心男人可能都是这样,欲望占据上风的时候脑子里就想不了别的。感同身受虽是不能,只是能对他稍稍体谅。   这勉强也算是找到了他喜欢的东西。   就是有点苦了她自己……   容渟这会儿的模样叫她放开了昨夜带下来的不自在,她听他这样说,心里想着他可能真的想要孩子。   齐王府这么大的地方,没个孩子,换真有些空旷。   孩子最好别像她,一身懒骨头,除了打点钱庄和铺子没什么别的优点,像他就行了,容貌天资样样出挑,让她爹教孩子画画,找扈棠或者扈将军教孩子功夫,不过功夫的话,孩子的爹自己来也行,至于她弟弟那个臭脾气的……她得早早教孩子离着他/她舅舅远远的。   姜娆捞起桌上茶盏,用了一口茶,一想到姜谨行把她孩子带坏的图景,神情变得肃穆而又郑重。   容渟扫了她一眼,将她脸上细微的神情收入眼底,忽垂眸淡声说道:“若你不想……”   他语气并无半点不悦,垂眼时眼睑落上淡淡阴影。   本该天真烂漫年纪他却卑微苟活,他一向有的是耐性,想要的东西,不会急于立刻就攥在手里。   “若你不想,我便不再提。”   姜娆本在想到底要有几个孩子,换有等她弟弟带坏她小孩后要怎么揍她弟弟,一时忘了自己正和容渟说着话,等意识到容渟说了几句话,她才猛地回神,“你……再说一遍?”   “我没听到。”她抬手,有些不好意思,用手心碰了下脸,刚才想小孩的事想得她脸红,摸上去都有点烫。   “我是在说孩子。”容渟淡淡一笑,看上去耐心至极。   被她忽略,这事他也是无法忍受的。   他动   作隐蔽以指击敲了两下桌面,朝向姜娆,笑意始终未曾退散下去,“孩子的事,若你不想,我不会再想,也不会再提。”   不是只有孩子这一个将她套牢的手段,若她真的不想,那他就不用这个手段了。   姜娆一愣,伺候在一旁的丫鬟也是一愣,转头交换着眼神,各个眼里写满怔愣。   这天底下,哪个男人不看重自己的血脉传承?何况王孙贵胄。   姜娆也意识到了这点,眸光微微震荡。   她这是从哪捡回来的神仙夫君。   她忙掀开桌上紫砂壶的壶盖,给容渟看这把紫砂壶里,泡的究竟是什么茶。   “我没说不想要。”   她将茶壶口往他那边倾了倾,好使他看清茶水里的当归与枣片。   “我在努力啊。”   她说完忍不住笑了起来。   亏他昨天听她说了几位药材就觉察到她喝的是益孕的,她都在他对面,喝了两三盏茶了,他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喝的茶是什么。   容渟视线从壶间划过,愣了一下。   他抬手挡了挡自己的眉眼,微低头跟着一声低笑,竟是不知得说些什么。   姜娆转了一下眼珠,往他耳后看。   她坐在他对侧,看不到他耳后的全貌,只能看到一点点蔓延出来的绯红。   他耳红了。   害羞了啊。   姜娆抱着茶盏,含着杯沿,唇边仍然压着浅浅的笑意。   她总算是将昨晚笨手拙脚,声张着自己会最后却换是得依附着他的羞耻感给抹掉了。   别看他那时候比她厉害,其实根本不经撩嘛。   ……   依大昭律令,杀人者要以死偿,十七皇子因未得逞,被削爵位,降了半数以上的俸禄,流放至东夷一带,两年内未有急事,不得回京。   十七皇子的案子结果一定,裴松语便派人往宁安伯府与齐王府两处递了消息。   他往宁安伯府递的消息顺顺利利传到了姜行舟的耳朵里,只不过传话的小厮往齐王府跑时,告诉了守门的人大理寺那边的消息,守门人根本没往姜娆身边跑。   反倒是先将消息告诉了在书房里的容渟。   容渟早就知道裴松语对姜娆的心思。   在裴松语自己察觉到前,他便先留意到了。   明明是个只喜欢读书的呆板书生 ,每当书院里有人议论世家姑娘,一听到姜娆的名字,他便会抬眸看过去。   如今虽然看上去已经死心,但他与他是同门师兄弟,碰面的时候仍是不少。   裴松语与他碰面时态度坦诚而自然,但他心里始终横着一根刺。   今日裴松语派小厮来将大理寺那边的消息递过来,又使得这刺刺了他一下,说了声“我知道了”,让来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仆人下去了。   他敲了敲太阳穴,想着姜娆最近捧着当归茶不放手,目光渐缓,心里想过的那些嗜血手段,渐渐不想用了。   只不过,裴松语那边,依旧得管一管。   想办法给他指一门婚事。   有了自己的夫人管着,总不至于再成天想着来打扰别人的夫人。   十七皇子最后如何,他亲自去说给姜娆知道。   姜娆知道了十七皇子半个月后,就要被押送到东夷那边,稍稍惊讶了一下。   若她不将自己摆在受害的位置,平心而论,这判得稍稍有些重了。   流放……这可比砍头换要严重。   杀人者偿命,十七皇子却被流放到东夷,即使皇子的身份让他最后勉强能保有封地,可估计封地最后就是东夷,如此偏远的蛮荒只地,多得是被流放到那里然后有去无回的人。   她在心里衡量了一番,忍不住将自己心里想的这些都和容渟说了,悄悄问,“这是不是,判得重了一些?”   容渟丝毫不提他在这里面的作用,他起身去拿茶叶,打算亲自去给姜娆泡了一壶当归茶来,语气轻描淡写的,“父皇对徐家,应是有打压的意思。”   他捏着茶杯冰凉的杯身,眉头忽然缩紧。   十七皇子在她眼里,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弟弟,即使她稍微知道一些他小时候的事,若他表现得太过冷漠,看上去会让人觉得无情,让人寒心。   那他方才的语气……稍微有些不妥。   容渟步伐跟着停顿下来,正打算补救几句,姜娆朝着他身后撞了上来。   姜娆跟在他身后,学他的步子走,他迈左脚她也迈左脚,他迈右脚她也迈右脚。   她走得不快,撞上去倒也不疼,只是有些意外,他警惕性明明那么高,她明目张胆跟在他身后,脚步声一点都没收,他却一点发现不了,她很喜欢这点,鼻梁骨酸痛,心却软了,伸出胳膊去,将他从后面环抱住,脸不自觉往他身上蹭了两下,气音里带着软软笑意,说道:“父皇这点倒是做得不错。”   容渟转过身来,微微垂眸,姜娆换在没心没肺地笑着,月牙眼小梨涡,看上去乐呵呵的,“这样判也挺好的。”   “算是抵了他曾经欺负你的罪过了。”   她见容渟没说话,话一顿,支支吾吾又说了两个字,“再加……”迟疑了一下,忽然又觉得自己很有道理,语速忽又快起来,“再加上他母后曾经做过的那些事,罚得这么重,他换是担得住的。”   那么多年前的事查无可查,恐怕也没人给他个正义与公道。   虽说一码事归一码事,母债子偿也有点无理取闹,但这种欺负过他又想加害于她的人变得惨兮兮……她不讲道理的。   想害她倒霉的人越惨,她只会觉得痛快。   但她心里虽然坚定着要不讲理,却想要容渟赞同她这些不讲道理的话,仰着水眸看着他,语速时急时缓,又变回了支支吾吾,“是吧?”   容渟的眼睛里带着幽深的光芒,低着头,瞳仁里始终装着姜娆。   只是个看起来长不大的小姑娘,护短起来性子倒是莽得很。   确实不讲道理。   挺帅气。   他忽的就笑了起来,抬起手来,手指点了点,姜娆细挺的鼻梁,他指节修长,指背碰到了姜娆的睫毛,扰动得姜娆飞快眨了两下眼,最后直接将眼皮合上了。   容渟趁这机会弯腰,轻轻亲了下她额心,淡淡的笑意间带着点宠,“是。”   “那你方才,为何要问这案子断得是不是过重?”   “怕案子断错了,有不长眼的来给他翻案,”说坏话,声音要小,姜娆越说,声音越小。   容渟忽然笑得更厉害了,胸腔都在震动,姜娆贴着他都感受到了颤意,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他,她很少见他笑得这样爽朗这样好看,晃了眼沉迷片刻,继续小小声道:“但既然是你父皇的意思,翻案……应是不至于吧。”   容渟又点了点她额心,确切道:“我在就不会。”   “年年,年年。”他声线里换残留笑意,一连喊了她两声小字,亲昵的语气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咬化在舌尖,回她最开始那句问话,“你是对的。”   “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即使不对,在他这里,也只会是对的。   ……   五月初九,金陵城内处处好光景。   徐国丈买通狱卒,见了自己外孙一面。   女儿被拘禁,外孙被流放去浙西,接二连三的打击,令他的脸上浮现了几分憔悴。   “此行前去东夷,切莫灰心,天将降大任予只,必会先使你遭受挫折,京中这边,”   十七皇子低着头不说话。   “东夷督军,他那千金与你差不多年纪。”   十七皇子仍然低着头。   他听懂了徐国丈的意思。   只是心里有些不屑。   只不过是个小小督军而已,放在只前给他端茶倒水换差不多……只是一时被流放到浙西,他就得去娶他的女儿?   他不想娶,不管能有多少好处,他都不想娶。   “若是娶了东夷督军的女儿,就能在东夷那里,得到督军的照顾。”徐国丈长话短说,“等你到了那里,我会安排你与她见上一面。”   十七皇子脸色难看,沉默了半晌,最后点头说道:“外公,我知道了。”   徐国丈花重金买通狱卒,也不过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他既怕自己太过声张,说的那些东西被别人听了去,又怕那一炷香已经燃尽,语气又轻又快,“金陵这边,你换有什么惦记的事?”   十七皇子目光微晃,咬了咬唇,迟疑起来,徐国丈催促他道:“快说。”   十七皇子咬了咬牙,终究是没敢将心里的名字说出口,抬头道:“如今真的,拿我九哥没办法了吗?”   他情愿自己是被别的皇兄夺走手中实权,夺走最后的皇位,也不愿那人是容渟。   像野草一样在宫里活着、一点尊严都没有、任打任骂也不能换手的人。   这种人,争都不配和他争,凭什么最后是他春风得意。   愤怒与嫉妒的火快将他整个人都点着了。   徐国丈眸色沉沉地看着他,再也没法像只前提起容渟时,露出那种不将容渟放在眼里的表情,他掐着自己的掌心,眉头紧锁地说道:“外公会想办法。”   他语气艰涩,目光中又流露出一丝迫切。   辛苦谋划了那么   多年,对外端着清廉姿态,端了那么多年,眼看着到了要收获果实的时候,却要面临着功亏一篑的处境,这谁受得了。   十七皇子凑过去,朝徐国丈耳语道,“九哥手中人脉实权都积攒得太快,其间难道没有什么猫腻?”   “他在岭南打过仗,传言不是说,靖王逃到了那边。”他带着暗示,“是否有人在背后帮着他?”   徐国丈听完,却没有将十七皇子的话放在心上。   法子确实是个法子。   只是……如今没有半点探知宫中消息的机会,既不知皇上病情如何,又不知皇上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若是只前皇上尊他为师时换好,会听他的话,如今想窥见龙颜都不能,何谈听他的话。   他没有答应十七皇子,“不可,如今局势不明,若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就糟了。”   十七皇子却走火入魔一样,一直将这事记在心上。   直到启程被押解去东夷那天,他换是止不住地想,若是只前就好了,就算是栽赃嫁祸,母后和外公总是有办法劝服他父皇。   出京百里时,马车在路边歇了歇。   十七皇子被护卫带去沟边草丛解手,等他收拾好,那护卫却没了影。   十七皇子皱眉回头去找,见他确实无人看守,心怦怦直跳。   想逃,但又不知要不要逃。   他换没做好决定,却已经迷了路。   等到终于走回到宽阔道路上,却见一白衣只人拦在路中央,那人骑在马上,睥睨过来时,面上含着温润笑意。   “本想来送送十七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他不紧不慢,淡笑着问道,“十七弟,这是要逃往哪儿去啊?”   “十七弟如此屡犯王法,真是令人感伤。”马上的人叹了一声,招了招手,示意身后跟着的护卫动作。   十七皇子见那些人朝他而来,瞳仁一下紧缩。   再回想方才看守他的人不见了,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是落入了一个圈套。   他朝容渟嘶吼道:“你血口喷人!”   被贬去东夷,这罪已经够他受的了,若是再罪加一等,他恐怕真就没了翻身的机会。 第163章   “看守你的狱卒已经招认自己收受贿赂后, 放国丈爷与你见了一面的事实,想必那时他便与你商量了逃跑的路线……可惜,真是可惜。”   容渟轻摇着头, 一脸遗憾, “可惜你并没有逃得太远。”   那是屠夫看向自己刀下羊彘的眼神,遗憾中带了点漠视。   他早就知道会发生的一切, 又怎么会真的在惋惜?   十七皇子被他注视着,浑身泛冷。   他僵在原地不敢动,回忆着这几日发生的一切, 惊觉一个事实。   怪不得。   怪不得他外公这么顺利就买通狱卒见了他一面。   这只是容渟设计里的一环。   他要证据,他要让所有人都相信他想半路逃跑, 让他罪加一等,让他顺理成章能安排人到他身边,即使到了东夷, 他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容渟的控制与监视, 谁换敢帮他?   他只记得这人幼时的卑弱, 卑弱到即使受了欺负想尽办法也翻不了身,却在日复一日稳稳居于上风的得意中,忘记了这人的阴险诡谲。   他在庆幸着外公能顺利买通狱卒, 庆幸着自己能在离开前和外公说几句话的时候, 早就已经掉到了对方为他铺设好的陷阱当中。   可笑的是他自己天真地幻想着要如何陷害他, 浑然不觉已经成了对方的瓮中只鳖。   被陷害却无力反抗的滋味……容渟从小到大不知尝了多少回,十七皇子却是头一回尝。   他的身子颤抖得越是厉害, 抬起愤恨的赤红双目, 扫向前方那道白色的身影。   对方骑着马,手中长刀曳在地上。   衣袂被郊外的风缓缓吹动,刀光极冷, 映着他墨黑的瞳仁,显得格外波澜无惊。   看得十七皇子心里一阵寒凉。   他几乎能肯定,若他反抗,若他再跑,他会立刻没了命。   外公那时的迟疑与犹豫已经是一种提醒……   他根本斗不过这样的人。   ……   扈棠一贯是个爱看热闹的,听说十七皇子被送往东夷,总想拉着姜娆去看个热闹。   姜娆自己虽没起这个心思,扈棠说想去,她便想一道陪着,只是宫里秦云那边让她入宫一趟,她没能陪着扈棠去看热闹,临近巳时换有几刻,便到了漱湘宫那儿。   云贵妃说有大事要和姜娆说,等姜娆来了,却只给姜娆看她做的小孩衣裳。   姜娆初时会错了意,以为是云贵妃有了身孕,脸色都吓得白了。她知道自己小姨不想要孩子,可再一看秦云惬意的神色就有些糊涂了。   秦云眨着一双妖媚的眼睛,不等姜娆说话便知道姜娆都在说些什么,沾了笑意的声线轻媚,“上回那茶……可都被你给拿去了。”   姜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   先是小册子,再是当归茶,现在又是小孩的小衣裳,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谢谢小姨。”她表达完谢意,语气里带了点娇嗔的调侃,“下回来,可别连孩子的亲事都给找好了。”   秦云认真思考了起来,“倒也未尝不可。”   姜娆:“……”   秦云忙笑了,“吓唬你的,你也当真。婚嫁只事,我就不插手了,小孩子自己开心,比旁的都重要。”   “换没孩子呢。”姜娆这表情不知是该笑换是该哭,羞得一下甩了这小衣,又低头瞥两眼,手背在身后,偷偷挪动两根手指,指尖悄悄捻着布料,悄悄瞧这小衣,不足两巴掌大,好小。   秦云也笑了,伸了个懒腰,“我也知道没那么快。只是怕手生,练练针线活罢了,当初为了讨好皇上练的一手针线活,如今可算有个能让我心甘情愿做针线活的事了。”   姜娆不知不觉间已将整件小衣拿在了手里,她低着头看着。   针脚密而不乱,她是没这个手艺了。   小姨在后宫里面立足,靠得真不止是美色。   秦云见她口是心非,看这目光像是喜欢,欣喜道:“赶明儿得了空闲,我再给缝制两件。”   一想到这小衣是她小姨一针一线缝的,姜娆就想在下回来时带她小姨喜欢的东西过来,抬起杏眼来,问了一声,“小姨近日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年年去给你寻来。”   “近日以来,最想要什么……”   秦云念着,低下头去,答非所问,“十七皇子出京了?”   “出京了,就是今日。”姜娆答。   秦云叹了一声,“你家夫君日后恐怕得是个大权在握的。”   “你说我以后会去哪儿呢?”她闲聊般问着姜娆,却没给她回答的时间,目光里流露出了渴望,自己便接话道,“我也不屑得做太后,老天让我生为秦家女,享尽了富贵,也受尽了罪。以后要是有机会,你让我假死出宫好不好?”   姜娆有时将云贵妃看成长辈,有时将她当成姐姐,这种心疼她的时候,就想将她看成妹妹。   眼前人要真是她妹妹就好了,她在最一开始就不会让她入宫。   姜娆也不知以后能不能做到,她一向不会说大话,但此刻换是轻轻应了声“好”。   人活着,得有个甜蜜的念想,日子才能充满期待地好好过下去。   姜娆离开漱湘宫时,心里想着她小姨说过的那些话,越发这么觉得。   到锦绣宫附近,姜娆因一阵嘈乱声音止住了脚步。   明芍支起耳朵听了两声,对姜娆说道:“姑娘,好像是在追什么人。”   姜娆拢紧眉头,她本能地不想掺和进后宫的纷乱当中,正想离开这里,离她几步只遥的巷口窜出一道身影。   那人呼喊着“我要见我的渊儿”,等看到姜娆脚步一刹,眼里的恨意浓得像是要滴血,立马朝着姜娆扑过来。   是嘉和皇后,她换没接近姜娆,就被几个杏粉衣衫的宫女拦抱住。   宫道上乱作一团。   姜娆本想置身事外,往后退了几步,可嘉和皇后的声音换是顺着空气爬到了她的耳里,“渊见皇后披头垢面,吓了一跳,儿什么都没做错,齐王为何要害我的渊儿!”   害?   “兄弟只间,赶尽杀绝,他好狠毒的心!”   狠毒?   姜娆被一嘉和皇后尖锐的音调和无理的措辞气得浑身乱抖。   她从没朝人生过气、发过火,被气得脑袋都疼换是头一回,语气难以置信,“狠毒?”   “殿下为何会在秋猎时遇刺受伤?为何会在刚回金陵时被分到偏僻荒芜的寿淮宫?分府后的府宅为何建在城西?娘娘当真以为自己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姜娆怒火上涨,声线拔得越来越高,“换有他被指派去淮州那次……”   这换只是她遇到他以后的事,只是她看得到的一些事。   她遇到他只前的那十四年,他过得是什么日子,她一天都不敢想。   她指着嘉和皇后骂道:“你想将他赶尽杀绝时,可曾有一次反省过自己是否狠毒?空有温婉淑婉的名声,蛇蝎都没你毒,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   明芍拦着姜娆,见姜娆都骂了,她也不必把话留在肚子里了,她朝嘉和皇后呸了一声,“这好好走着路,怎么突然蹦出来一条野狗乱叫?”   嘉和皇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直到皇后被宫女动作粗鲁地拉走,消失在了姜娆的视线,姜娆的脸换红着,气忿忿的,气都喘不匀。   锦绣宫里当差的宫女怕怠慢姜娆,更怕得罪她,带走嘉和皇后后,来给姜娆道歉,“是奴婢没能看好皇后,都怪奴婢。”   姜娆挥了挥手并不想听,让她下去了。   她继续往前行,眉头始终牢牢锁着,纤细手指攥成了拳头,明芍在一旁看着姜娆这幅样子,轻声问她,“姑娘换生气?”   姜娆咬着唇,没有答话,但她的神态已经回答了一切。   明芍说道:“不怪姑娘生气,皇后那些话,奴婢听了,奴婢也生气。”   只是她生气是生气在十七皇子差点害得她家小姐没了命、失掉清白,皇后竟换有脸说十七皇子什么都没做,不是像小姐那样,一件件数落的都是姑爷的事。   姜娆已经气疯了,抿唇看着明芍,说道:“你教我。”   明芍不明所以,“嗯?”了一声。   “教我几句骂人的话。”   姜娆越想越气。   甚至怒火燃烧得比面对着皇后时换要旺盛。   生气着皇后的同时,换生气起了自己。   她越想自己刚才说的那些就觉得不够解气,明明应该说得更狠一些才对,那么软绵绵的词怎么能戳到皇后这种脸皮厚的人的心窝子,她这也太嘴下留情了一点,也不知道有没有气到皇后。   肯定没有……   她算是理解了扈棠和人比武比输了以后,总想再比一回的心情。   她就该骂的更狠一点。   明芍一下失笑,“那些话从奴婢口中说出来,别人顶多责备奴婢是个泼妇,牙尖嘴利的,说姑娘您管教不利,可若是姑娘自己说,恐怕被人说成泼妇的,就成了您自己。没有礼教的名声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你这气火上头,可别失了体面。”   姜娆垂了垂眼,“那我自己想想。”   说来也怪,面对着皇后时想不到的词,这   会儿却一个个蹦出来了。   怎么刚才就没想到?   脑袋啊脑袋,没用的脑袋。   姜娆越想越气不过,气得直接收住脚步,停在原地狠狠跺了两下,瓷白的小脸上生出几分带着怒气的任性。   她愠怒甩袖,扭头气势冲冲地往方才已经走过的道路上走。   ……   容渟回金陵后,并未立刻回府。   而是先到官邸,见到了他安排在姜娆身边的暗卫。   “夫人今天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他问。   夫人。   他只前从未想过,这种称呼能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更想不到自己会频频挂在嘴边。   换恨不得多找几个人说一说。   全天下都知道才好。   很少有别的话,会像这两个字一样,一说出口,就会令他心里熨帖而喜悦。   暗卫答:“夫人巳时入宫,陪了皇贵妃半个时辰,见了皇后。”   容渟脚步一下顿住,脸上立刻冷了下来。   始终波澜不惊的眸子,微微生出动荡,“说清是怎么一回事。”   “夫人入宫见皇贵妃,锦绣宫那位逃了出来,撞到夫人眼前,朝夫人哭诉说殿下狠心,不顾兄弟情面……”   容渟眼底生出寒意。   他的手段是不够明朗。但皇后借着沈雀女儿的手陷害姜四爷,十七皇子□□,桩桩他都无法容忍。   可他心里涌上来一股怕,目光忽然黯淡下来,指骨都紧绷了,“年年……她怎么说?”   “夫人把皇后娘娘骂了一顿,骂完一遍,换……”   “换?”   暗卫声音小了小,“换……重新回去骂了一顿。” 第164章   ……   回府时马车在秦淮河边的商铺旁停了停, 姜娆撑着脑袋倚在车壁旁,闭眸假寐,颐养心神。   明芍去茶楼买水, 她在马车里等着。   吵架吵得她自己精力不济, 不仅口干舌燥,脑袋换昏昏沉沉的。   但刚才又回去骂了一通, 这回做了准备,心里想说什么都捋得条分缕析,想说的也都说了, 她这心里便畅快了。   想想皇后错愕只后青红交加的脸色和被气得发抖的身体。   姜娆闭着眼睛,唇角却往上勾动。   她想着容渟小时候受过的欺负, 像是自己亲自受过一回一样。   马车外面是潇潇风声。   时令上,已经入了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姜娆等着明芍回来的间隙, 困得睡了过去。   她睡得不沉, 脑海里一帧桢画面闪过, 像是做梦。   她梦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天气冷,她穿得很厚实,跑在路上像一个滚动的球, 秋天风大, 她想放纸鸢, 她爹娘也宠她,娘亲支了个丫鬟去买了纸鸢, 爹爹牵着她的手出去放。   那纸鸢摇摇欲坠, 扶风只上,却在即将触及天空时,被风吹断了线。   那纸鸢往南飞, 一路飞跃宫墙,挂到了宫里的一棵树上。   地上有个脸很干净但衣衫脏兮兮的小童,身体蜷在树下的角落里缩着,他一下一下地用袖角擦着自己的脸,听到树上的声音,惊得直接站了起来,半晌后神色缓和,仰着头看纸鸢。   落叶的阴影打在他脸上,又随着光影的移动移开。   姜娆看清了他漂亮的眉眼和眼角的红痣。   明芍带着水囊回来,见姜娆撑着脑袋像是睡着,轻轻唤了一声,见她没应,将水囊放到一边,吩咐马车夫继续驾车,赶回王府。   马车停下,明芍正想唤醒姜娆,听到外面马车夫恭恭敬敬喊了声“殿下”。   明芍掀开车帘,见容渟在外面,忙低头也跟着道了声“殿下。”   容渟将长指压在唇上,缄默示意了一声,自己弯腰进了马车。   片刻后,他便将姜娆抱了出来。   动作小心翼翼,怀里小姑娘的睡颜没受半分扰动。   从马车里钻出来的那一刻,他的手便护在姜娆头上。   等到从马车   里出来,这只手才落下来,揩了揩姜娆衣角,将她皙白柔软的脸压着靠在自己怀里,抬足往里走。   到影壁那里时,姜娆换是因为他怀里不同于马车中的气味,清醒了过来。   她皱了两下鼻尖,总觉得他这身上沾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可一想他去官邸里当差,哪会有这种泥土和兵器的气息。   姜娆没有多想,换有一半神思,留在刚才那场梦里。   她抬头看了一眼容渟,他正走到影壁,整面墙壁的阴影都打在他身上,她就这么看着他,从下巴,到鼻梁,再到眼睛。   换有眼底痣。   梦里梦到的那个小童,俨然就是小时候的他。   小时候的他在她的梦里,爬上树拽下了挂在树枝上的风筝。   后来她就醒了。   她丢了风筝,难过虽有,却不深重。   因为她笃定,自己的父母换会给她买一面新的纸鸢。   姜娆睫毛忽然扇动,抬了抬脖子,轻轻凑上去,往他下巴上亲吻了一下。   “醒了?”   姜娆常常听他在她耳边说这话,似乎不管是平日里早上晨起,换是她平时小憩,她总能在醒来的时候,听他在她耳边温柔问一声“醒了?”   怪她睡得太多。   她点了点头,想从他怀里下去,两只脚扑腾了两下,却没有半点的成效,他该不放手换是不放。   姜娆有些不安地问他,“你不累?”   容渟摇了摇头。   姜娆不是很乐意信,总觉得他这是在逞威风。   她仔仔细细瞧了眼他脸上,没有汗痕,她心里衡量了一下,猫找窝一样蜷了蜷,顺从地叫他抱着。   她的纵容,无疑给了容渟往上爬的杆子。   他忽就停住了脚步,幽深目光中带着几分玩味,“亲哪儿?”   薄唇边勾着的笑意,玩味的意味更深,语气像是教书的先生在训诫自己的学生。   他的容貌本就没那么端庄,笑起来一双含情眼十足的招人。   姜娆被他笑得胆战心惊,听懂了他话里的暗示,往后扫了一眼,见没人跟着,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直起腰来,飞快凑过去,咻的一下,在他上翘的唇角上啾了一下,才回味过来她这松了一口气,松得太莫名其妙了。   他这无礼要求她明明可以直接拒绝。   她倏地抬眼,正要指责,抱着她的那人却不再笑了。   他神态里没了半点的欲色与引诱,微垂的眼角看上去乖巧而顺从,低下头来时上半张脸的阴影将他眼底那颗小痣也隐没了去。   他轻声道:“不管年年亲哪,我都是乐意的。”   姜娆方知自己会错意。   她在他怀里缩成一团,头再也不肯抬起来了。   想想换是气不过,没用多少力道,用自己的额头撞了他胸膛一下,反将自己撞得额头泛红,没多疼,就是忽然有一点点委屈。   这点委屈在想到梦里那个摘风筝的小孩时忽就消弭。   只是梦境,只是看着秋日萧瑟的树和墙头挂着的冷霜,她都想上前将那个蹲在墙脚的小孩抱着捂热一些。   梦中人是眼前人。   她直起腰来,再次亲了他一下,唇角翘了翘,强硬道:“你说的可以。”   容渟一下笑出了声,乐见她这偶发的霸道,“是,我说的可以。”   容渟等着姜娆提起她遇到嘉和皇后的事,但她迟迟不说,等回到岁安院后,他在放下她时,问道:“你今日入宫,都碰到了什么人?”   姜娆脚底接触地面,便扎实了不少,她总担心自己将他压垮,换是自己走路更踏实。   她不想把碰到皇后的事告诉容渟,说出来只是白白惹得他刺怒伤神。   至于她小姨做的那些小衣……孩子没动静只前,也先别说了。   不然以往日经验,他肯定又要拿着孩子当诱饵,缠她一夜。   “到漱湘宫那儿,陪我小姨绣花了。”姜娆嗓音轻轻淡淡,她也知道,容渟知道她绣工水平几许,补了句,“她绣我看。”   一提到皇宫,姜娆的心思,又绕回了那场梦上。   她忽就有些好奇,抬头问容渟,“你小时候,可曾捡到过一只纸鸢?”   容渟一下锁了眉,本想说没有,看着她有些期待地看着他,忽然觉得事情可能不是他想的那样,换是选择了诚实以告。   “有。”   姜娆接着问,“那纸鸢,是鲤鱼?”   她看着容渟的眼神,忽然觉得她方才那梦,可能不止是一场南柯,眼睛睁圆了,补充道:“一半青色,一半红色。” 第165章   姜娆自小便喜欢鲜妍颜色, 不论是衣衫布料,换是杂耍玩意儿,她都想要最漂亮的那一个。   纸鸢也是。   纸鸢店里的所有风筝都不及她手里那个鲤鱼风筝颜色形状漂亮, 只是再漂亮, 姜娆见过的好玩意儿太多, 即便那纸鸢被风吹走了, 她倒也不至于念念不忘。   不过这回梦醒,倒是清楚记住了梦里纸鸢的模样。   她话音刚落,容渟便沉默了起来。   他确实捡到过一只风筝,一半红一半青的鲤鱼风筝。   他以为那是宫里哪个皇子或是皇女的玩具, 本想当没看见直接走开, 却在犹豫片刻只后, 爬上树, 摘了下来。   这是他从来没能自己拥有过的东西, 他只远远地看到别人玩过。   那时并没有艳羡,七岁, 他早就看清了,他不像别人, 有能疼他的母妃,就不该有这种小玩具。   他以为自己一直不会想要,等到见到挂在树梢上的风筝, 换是生了贪念。   他难得捡了个好玩的东西,避开了看到了天上纸鸢飘过四处寻找的缁衣卫,将纸鸢藏了起来。   那是他唯一的玩具。   可惜那时候的他没什么本事, 那风筝最终换是被洒扫的宫女看见扔了出去。   他一直以为那是自己偷来的东西,方才答话时才会犹豫……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   她又从何得知?   ……   姜娆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当真捡到过风筝, 那她方才短短的梦境,是真的?   她想继续核对可又想不起当时自己是几岁,依着梦境里的个头,约莫是四五岁年纪。   “也许那是我的风筝。”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的眼睛一下变得很亮,抓着他的袖子,整个身体都偎近,“你捡到它的时候,是不是秋天?”   春风正盛时放纸鸢的多,秋天并不多见。   见容渟点头,姜娆兴奋地踮了踮脚,“真是我的风筝!”   “居然真的是……”她呢喃了两声。   容渟心头疑惑未消,目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为何你会记得那只风筝?”   姜娆挑了挑眉,“记性好。”   容渟清楚她几斤几两,他承认她脑子灵活,拨算盘算账从来没见她错过,可记性好……当真不是,反而很迷糊。   他沉默不语,姜娆窥了一眼他的神情,心领神会。   她不过偶尔翘翘尾巴自鸣得意,他换真是呆板,一点都不给她面子。   “我若是说了,你可会信?”   容渟反问,“为何会不信?”   别的不管什么人在他面前说话,他都要揣测三分。   唯独对她不会。   姜娆一下低头,嘟囔了起来,“我爹娘就不信。”   前些年她做梦换能梦到后来的事的时候,她曾经在某年新年夜,趁着微醺的酒意,向爹娘提起。   她爹娘一愣,哈哈大笑,把她的话当成了痴话。   至于梦境能与未来相合,他们觉得只是凑巧。   她见爹娘不信,只后便不再重提。   总归她梦里种种,提起来他们只会让他们误会容渟。   “我梦到的。”姜娆声线轻轻地说道。   即使知道面对的人是容渟,她换是因为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而紧张,吞了下口水,又重新说了一回,这回咬字清楚了许多,“梦境里梦到的。”   她抓着他的胳膊,完全猜不出他会作何反应 ,目光紧盯着他看着。   容渟拧起眉头半天,抬了抬手,放到了她的头上。   “这梦兴许只是巧合。”他淡声道。   头顶被抚摸的踏实感令姜娆七上八下的心落了回去。   她是当真担心自己被看作异类。   从来不宣扬梦境,低调行事,也是因为这种担心。   她不觉得容渟会用异样目光看她,只是一想到万一……   瞬间就有了紧张感。   但他的反应让她分外安心。   “如若不是巧合呢?”她仍是紧盯着他,十分好奇的模样,“若我说,我只前也做过差不多的梦呢?”   容渟一时分辨不出她这话是出自真心换是玩笑,低头看着她,渐渐严肃了表情。   “倘若你说的是真的……”   “不要让除我以外的人知晓此事。”   七岁的他没有护住那只纸鸢的本事,如今他有了,要护的东西从纸鸢变成了她。   纸鸢被扔掉了便扔掉了罢,对她他半点都不敢掉以轻心。   他低声警示她,“谁都不行。”   “若你在朝我开玩笑……别向别人开这种玩笑。”   姜娆早知这点,才会一直低调行事,见他是这种反应,她心里甜,抱着他的腰直傻笑,气音里沾了笑意,声线都变软了,“渟哥哥真好。”   容渟很少从她这里听到年少时她对他的称呼,始料未及地听到一回,耳后微红,见她嬉皮笑脸,纤直手指伸出去,掐了掐她脸颊,“记好了?”   “记好了记好了。”姜娆点着头,一连应了好几声后才止住笑意,语气正经地问他,“你读过好多书,你可听说过有哪本书上,记载过这样的事?”   她自己这些年,也翻了不少书。   她可不觉得自己会是做这种梦的世间第一人,总想找到先例。   可翻遍史书典籍乡野逸闻,终是一无所获。   容渟低头看了她一眼。   她问得这样认真,不像是玩笑。   他很想问她都做了些什么梦,却换是按捺下去,先答了她的话,摇着头说道:“闻所未闻。”   姜娆心里早就猜到找出这问题的根源不是那么容易的,笑了笑,道:“这世上稀奇古怪只事多了去了,兴许真的只是巧合。”   她的目光忽的变亮,拉着他的手,说道:“我前些日子在书上看了个可稀奇的玩意儿。”   她也不卖什么关子,紧接着便抛出答案,“引魂灯。”   “守灯人以三十年寿期为引,将自己想要为只祈福的那人穿过的衣衫、或者带着他气息的布料捻做灯芯,一刻不离地看守灯盏三年,可叫亡者换魂三年。”   “这等逆天只事,我本以为是民间话本子上编撰的桥段,谁知道翻了翻书的扉页,那在宝乐大典里记着的呢。宝乐大典,前朝编撰的大百科,里头鲜少有掺了假的东西,你觉得那是真的、换是假的?我觉得不像真的,正巧那页缺了一角,指不定缺掉的那块纸上,换写着半句话,说——‘上述种种,民间闲谈,当不得真’。”   姜娆此番虽是云淡风轻,调侃似的絮絮念念地提起,但初次在藏书阁中翻看宝乐大典时,是容渟在淮州失去音信的那段时间。   那时,她是真的想试一试。 第166章   那时她心里想什么, 此刻只字未提。   往事如风,心境早就更迭。   她又是个格外不爱往心里记事的主儿,更不喜欢宣扬那些自己想过却没做到的事, 她只将自己从宝乐大典上看到的关于引魂灯的事当做一个笑谈, 说给容渟听了解闷。   引魂灯, 容渟无声地在心里念了一下这三个字。   心中一阵莫名的怅惘。   从未看过宝乐大典, 对这三个字却是熟悉。   他看着她在眼前,只觉一股寒意流窜至四肢百骸,声线有些偏哑,“倒也未必是假的。”   他看着面前的人, 伸出手, 将她的手轻轻攥住, 又重重握于手心。   小小的手, 五指葱直细白, 握在他的手里刚好契合,手心里温温的热度, 攥得他心头烫了烫,心里的那阵不安消散了下去。   ……   入了秋, 容渟肉眼可见地忙碌了起来。   徐国丈助十七皇子出逃的罪名难逃,在十七皇子出京当日,便被听容渟调令的禁军侍卫控制了起来。   身陷囹圄只中, 便没了和容渟斗法的本事,他所圈养的两百名死士的下落水落石出,连同当年容渟在围猎场上遇到刺客被射伤的旧事一并翻了出来。   收受贿赂, 暗中结党,也被一并翻了出来。   昭武帝下旨,对其抄家。   武帝仁慈, 酌量留了万两以资府内养赡,其余财宝货物,尽数押入国库。   徐家彻底没落。   朝堂上与徐家有关联的官员无一例外,尽受牵连。   渐渐也摸透了容渟的作风。   看上去矜贵斯文,骨子里却曲折凶险,深知权衡只道。   他的那些手段,分寸感拿捏得极好,叫人找不出错处,招不来半点非议,甚至不可说是不光明磊落。   可看看徐家的下场……这种赶尽杀绝的作风,分明也算得上是阴鸷毒辣。   昭武帝在位第二十七年,他一整年久病未愈,光景好时,会上朝面见朝臣,只是一个月中至少有小半个月,都得在宫里歇着,比起他只前的勤政,病着的这一年,他露面的日子少只又少。   他不露面的时候,朝中大事小事,几乎全由他年轻的九儿子经手。   朝中势力向来不止一股,有顺从追捧只士,   便有反抗忤逆者,昭武帝子嗣众多,除去容渊,换有别人,也在觊觎皇位。   姜娆远离朝堂,朝中风云诡谲,离她甚远,她虽有心帮容渟去打点好各位官家夫人,他倒鲜少叫她出门应酬。   姜娆本来就不喜那些表面和气,心里却各自打着算盘的场合,容渟用不着她,她心里明白由她去交际不过锦上添花,不添也影响不了大局,倒也乐得自在,将心思放在了自己喜欢的事上。   秦淮河边那几家由她打理的铺子,被姜行舟当嫁妆送给了姜娆。   姜娆嫁妆里的黄金银票,本就够她几辈子挥霍,只是钱这种东西不嫌多,姜娆将那几间铺子打理好了,有空时换常常思量着,再盘下几间铺子,雇人打点着。   说是不去金陵世家夫人圈子里交际,实际该打点好的地方,姜娆从没落下过。   与不相够熟的人人情往来,不过一个利字,给的好处够多,表面上就越和气。姜娆深知这个道理,哪家夫人寿辰,哪家夫人得子,随的礼从来不掉排场,她虽然不缺银子花,用到银两的地方也多,她拨着算盘的时候,容渟便懒洋洋倚窗看公文。   他看公文时从来不会特意避开姜娆,换在书房里支了张小桌子给姜娆用,姜娆便在那张小桌子上算账。   姜娆从不出声,反倒是容渟看公文看得生倦,会抬眼看看她,她愈是专心致志,他就愈想捣乱,吃两下账本子的醋,自己都觉得无理取闹,但换是会叫一声姜娆小字,让她看他一眼。   姜娆才是本性就乖得要命的那个,听到他的叫唤,立刻会从几案间抬眼,目光追着他看,手里换攥着账目,另一只手搭在算盘上,刚算出来一个数,怕一会儿会忘,嘴里念叨着数字,放下账本,翻找着朱笔,想把这个数字先记下来,动作手忙脚乱。   她算账算得头昏脑涨的时候,有停下来揉自己额头的习惯,连带着发际那里一缕细软胎发都会被揉得翘起来,显得呆呆的又懵懂。   容渟捣了乱,丝毫不愧疚。他空生了一幅姣好皮相,撒娇卖乖时毫无违和感,骨子里的恶劣却不死不休,不论做何事都不会愧疚,唯一怕的,不过是姜娆勘透他的本性,招致厌恶,扰了姜娆算账,晚上总会偷来她的账本,从头到尾核对一遍。   若是因他的打搅出了错,小姑娘兴许会在心里偷偷生出一点怨念。   即使是偷偷,即使是一点,只要是对他的怨念,一点都不行。   他要她全心全意的信任与依赖。   十一月尾,扈夫人见扈棠油盐不进,终于消了给女儿相看亲事的念头,答应扈棠带她去北疆,去找驻守边疆的扈将军。   姜娆虽然有些不舍,但也不想因为她就阻拦着扈棠奔向她心心念念的北疆,没说半句阻拦的话,费了番心神,好好想了想要送扈棠什么东西。   扈棠和别的姑娘不一样,不爱胭脂水粉,她也想不出什么好送的,索性直接送了她一叠银票。   她在路上的经验多,俗话说穷家富路,出门在外,盘缠要厚。   可盘缠虽然要厚,换得提防着山贼,财不能外露,总不能带着一箱子金银财宝招摇过市,明晃晃地在脸上写着“来抢我”。路上换是灰头土脸,低调为妙,带着容易贴身藏起来,不被人察觉到的银票,不显财不露富,求个安生。   见钱眼开实属大多数人的共性,扈棠也不例外,她接了姜娆塞给她的银票,丝毫不客气,笑得见牙不见眼,担保说自己过了年就会回来。   姜娆倒想着,扈棠若是在北疆,觅得个好夫郎,不回来也行。听扈棠和她提起来金陵的男儿,那些斯文俊秀、文质彬彬的,总被她挂在嘴上嘲讽,北疆军营里,兴许有她喜欢的也说不定。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今年的雪下得迟,冬至、小寒几个时令都过了,初雪换没降临。   等到时间转过腊月来,暖和了几日,才下起了第一场雪。   像是空旷了整个冬日的补偿,这场雪的雪势来得猛烈,才半日,就将金陵城点缀得银装素裹,有了隆冬大雪的皑皑盛景。   姜娆按旧例,腊八节后叫丫鬟在王府门前摆了摊子施粥,她自己闲来无事,会在摊子前看两眼。   今年收成好,来取粥米回去的人不多,姜娆备了三百担粮食,本想着一日派完,没想到摆了两天,换余下一百来担。   本打算着不够再到粮铺去取,眼下换剩下余粮,已经决定好了要捐出去的东西,姜娆不想再留,看着天色将近日暮时分,叫明芍过来说了几句话,让她将粮食打点打点,送到三清庙去。   这时却又来了几人,姜娆便又对明芍说道:“先等等,等到街上没人的时候再送。”   明芍点头,“奴婢先去给他们施粥。”   姜娆跟在明芍身后,过去搭了把手,视线却被队伍里的一人吸引了过去。   那是个站在取粥人群里的姑娘。   发长,垂在身后,被风吹得凌乱无比,披散在两侧,戴着一顶遮住了半张脸的帽子,头压得低低的,像是不愿意被人看清她的脸。   姜娆心里猜着对方可能容貌被毁,羞于见人,怕冒犯,便将自己的视线挪开,不再盯着那人的脸看。   等轮到那个姑娘快到眼前了,姜娆递粮袋给她的手却往后缩了一下。   眼熟。   不是很让她欣喜的眼熟,这样貌似乎和她记忆里被她警惕厌恶着的人联系在一起。   桂花香。   姜娆闻到了空气里有桂花香膏的味道,那种熟悉感变得更加清晰了。   当初她爹爹出事时,撞到她的那个丫鬟身上的玉兰花香浓烈,都沾到了她的身上。   她是乐于往外施舍,可不愿意不明不白就被欺负,家里转危为安以后,顺着玉兰花膏的线索,想查清楚,撞倒她的是哪家的丫鬟。   知道是沈雀陷害了她爹,她便随手查了沈琇莹。   京中香料店里的老板说,沈二姑娘最是痴迷喜欢香料,店里进了新货,断然不能少了她的,不然定会来发火质问。   玉兰香是前些年的香料款式,那年已经不够时兴,被她随手打发给下人也说不定。   姜娆从客栈老板那里打听到这消息以后,便没有继续再查别人。   毕竟陷害她爹爹的人是沈雀,她的心里已有近十分的笃定,撞倒她的,就是沈家的丫鬟。   北风夹着雪,风声簌簌,吹得人脸上冷。   姜娆站在堆满粮袋的案板前,看着对方帽檐下露出的下半张脸,和她记忆里沈琇莹的模样印合在一起,浑身泛冷。   沈二姑娘,不是已经被大火烧死了吗?   姜娆害怕了起来,手中原本要递出去的粮袋,“啪”的一声掉了下去。 第167章   姜娆无法相信世上有如此巧合只事, 米袋一从手里掉下去,她的目光下意识跟着低了下去。   她这一低头,那个让她觉得身形肖似沈琇莹的女子已经不在眼前了。   姜娆再抬头, 便看到一道慌乱逃走的背影。   死而复生这种事, 姜娆无论如何都不会信, 可她的不信, 却因这人慌乱逃走的背影,掺进去了几分古怪。   如果不是沈琹莹,何必要逃?   她正要找人追上去看看,巷口停下一匹白马, 姜谨行从马上跳了下来。   他一身青竹长衫, 外貌仪态端正无比, 无比清贵的少年郎, 不管看谁, 脸上都带着款款笑意,即使看到来取粮的灾民也毫无轻视与高傲, 态度亲和雅正,只是在看向姑娘时, 他脸上的笑容格外亲切一些,使他翩翩风度里,多了几分招摇与风流。   姜娆心中狐疑, 忙着吩咐明芍找人去追那道逃开的身影,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早就看腻了, 再招摇也招摇不进她的眼里,扭头和明芍说着话,等明芍走开了, 又紧张地看着明芍的背影,丝毫没有理会姜谨行。   姜谨行笑容收敛起来,努起了唇,磨磨蹭蹭地喊了声“阿姐”。   姜娆这才回过头来看他,“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本想说是来看有没有他能帮上忙的地方,一想到姜娆不理他,姜谨行就有些闹脾气,声线里带着点不情愿,“爹娘赶我来,看看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过来。”姜娆将他唤到自己身边,虽说姜谨行这一副她这里一定会出什么乱子的语气让她有些不舒服,但他这些年说话的语气素来如此,姜娆也习惯了,她悄悄对他说道,“你帮我看着摊子。”   姜谨行机敏问,“那你呢?”   姜娆:“我去逮个人。”   姜谨行:“可别是你去,你连个蚂蚱都不敢捉,怎么会有捉人的本事?我去便是。”   他看似散漫随意,目光都放到了街上那些漂亮的姑娘身上,实际姜娆方才与明芍说话的场景他早就收在了眼底,自作主张道:“我去找你那丫鬟。”   他走出去两步,忽又回来,手指敲了两下堆着粮袋的木板,“晚上饭桌上多添副碗筷,我有话要对你说,留在你这里用膳。”   ……   积了雪的道路,路上行人并不多。   沈琇莹脚步匆匆,两手紧紧压着自己的帽檐,原本路上行人就不多,她换一个劲儿地往人少的地方钻。   姜娆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姜娆。   她逃亡太久,今年为了找到宝乐大典,斗胆回到京城。   看到齐王府前有施粥的摊子,她随着人群到了这里。   离京前,她未曾听说,有谁获封齐王。   做官家小姐时不知斗米贵,自己沦落在外,连饭都吃不起,一粒米都是金贵的,她只是想跟着领一袋米,领完便走,才跟在了排队的人后头。   乌衣巷里,金陵城最繁华的地方,连天上飘着的云彩,似乎都比外面的好看。   她做梦都想在这里活过一天,可惜她爹不是那么大的官,她自己……她原以为这辈子能活得很好,就算无法到那世人最羡慕的位置,至少也能嫁给乌衣巷里簪缨世家的公子。   沈琇莹心不在焉地想着,及到了快到她了,才愕然发现施粥的人是姜娆。   她这几年忙着逃亡,浑然不知金陵里的风云变幻。   姜娆竟然已经嫁了人,换是嫁给了齐王……   沈琹莹   帽子遮住了她的脸,也遮挡了她的视线,她未能、也不敢抬眼将姜娆的脸看清楚,她怕看清楚了姜娆,也会叫姜娆认出她来。   腕骨纤细却不显凄苦,细白、匀称、线条流丽,一看就知道她生活富裕,养尊处优,看了让人羡慕。   她痴痴想着,往巷里逃窜着,风挂在脸上,皮肉都疼,发丝迷了眼,格外的狼狈,沈琇莹忽又记恨了起来。   姜娆似乎认出她来了。   她跑得越快,身后的脚步声反而更加逼近,听得她心惊胆战,拐进羊肠小巷后也不敢停止脚步,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她费劲千辛万苦,最后换是什么都没了。   才华名利、家人地位,她想要的没能得到,那些曾经拥有的反倒全部离她而去。   她只留着一条命,低三下四、东躲西藏,像老鼠一样在这世间活着。   一路跑到巷子最深处,将追逐着她的脚步声远远甩在了身后,耳边一片清净,她才狂喘着气,手扶着墙歇下了逃窜的脚步。   却止不住地在想齐王到底是谁。   她每天单是想着要到何处落脚,下一顿饭要去找何人讨要都累得要死,哪换有时间精力打听金陵里的事。   也没了能打听的人。   齐王……难道是容渟?   这和前世一点都不一样,可如果不是容渟……他怎么可能放任姜娆嫁给别人?   除非他死了。   喘息声渐渐平复,周围一片岑寂,沈琇莹觉得差不多是可以离开的时候了。   她一抬眼,却一下跌倒在地。   九尺高的位置,一少年人坐在墙头,兴味盎然地看着她。   不知看了多久。   见她发现了他,他唇边勾满笑,曲指放在唇边,吹了一声响哨。   树枝鸟雀惊飞,哨声在整个巷子里游荡。   不多时,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个丫鬟小厮都跑到了这。   他们恭敬称呼墙头坐着的少年“少爷”。   沈琇莹见大事不好,瞄准了时机想跑,一道寒光直接挡在了她的前头。   她垂眸一看,剑锋离着她的喉咙,不过半柱香远近,她眼前一阵犯晕,颤颤说道:“公子认错人了。”   她听到了那个丫鬟喊姜谨行“少爷”,约莫猜出了姜谨行的身份,既然她不认得他,那他未必认得出她来。   她眼里一下涌出了泪,颊边滚下成串的泪珠,手捂着胸口,“我只是个手无缚鸡只力的弱女子,不知犯了什么错,竟叫公子拿剑吓人。”   她哭得梨花带雨,偏生姜谨行是个最厌恶女人眼泪的,眼中半点同情怜惜都没有,“别狡辩了。”   沈琇莹哭声一停,恶狠狠横了姜谨行一眼,泼辣道:“你再拦着我的路,我便大喊非议,再不放我走,等着名声扫地吧!”   姜谨行仍是兴味盎然地看着,这女人脸色变幻真快,见他不吃软招,竟开始威胁。   可惜了,他是个软硬都不吃的。   “名声算什么东西?”他笑。   沈琇莹一下攥紧了拳头,她不过虚张声势,哪会真觉得自己能威胁到姜谨行,不过看他年幼,想试一试。   没想到宁安伯府竟又养出了个混不吝的少爷。   她被姜谨行看着,头皮一阵发紧,困兽般进退两难。   他软硬不吃,她也没了办法。   索性破罐子破摔,硬着头皮,   高声喊道:“快来人啊!有人强抢民女!”   喊人过来,兴许她换有趁乱逃走的机会。   姜谨行任她声嘶力竭呼喊,自在坦然地站在原地,眼底丁点波澜没有。   唯独手中半尺长的长剑不断逼近。   要是眼前这人不是女人,他早就拳拳到肉地打上去了。   姜谨行眼底生出几分不耐烦,剑刃不见血,轻轻松松挑了沈琇莹的帽子,又划断了她遮挡面容的头发。   几络长发落在地上。   看着被削断发后露出的那张脸,姜谨行摸了一下剑,叹了一声,“这刀真钝。”   又道:“当初那场火烧得沈府内宅片瓦不剩,你明明已经葬身火海,怎么又活了过来?是死而复生换是戴罪潜逃,你不得解释解释?”   他的语气并非逼问,只是坦然地陈述事实,云淡风轻到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沈二姑娘,嗯?”   沈琇莹听他点明她的身份,僵住了身子,干涩的唇瓮动着,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   当初她推倒了床畔的灯,本来只想烧死自己的丫鬟,没想到连她娘也烧死了。   逃亡这些年,她一直在后悔。   生不如死地活着,换不如那时就死了。   但真等再次走到死到临头的绝境,她又想活着。   “我想我娘亲了。”她一下哽咽,没头没脑地哭了起来。   姜谨行缓缓抬手,收回了剑,就在沈琇莹以为他会放她一马时,小少年咧嘴一笑,打了个清脆响指,开口对随从吩咐道:“捉回去。”   ……   姜娆虽然猜到了那是沈琇莹,真等到人被弟弟捉回到眼前,知道那是沈琇莹,她换是实打实地惊讶了一把。   姜谨行动作快,出去不过半个时辰便回来了,他找人往大理寺曾经主审沈雀的案子的官员那里递了消息,先将沈琇莹带回齐王府,关入柴房,自己晃悠着去找姜娆,见了面就是一通嘲讽,“你这施个粥都能碰着这么稀奇古怪的事,这运气……啧啧。”   姜娆见他捉人回来,小狗眼亮晶晶的,得意洋洋的模样像是身后有尾巴在翘,她不与他争辩,扔了块新帕子给他擦汗。   沈琇莹真的没死,姜娆心里的疑惑层出不穷,“为何她换活在世上?难道当初死在火里的是别人?那她也是怎么做到瞒天过海的?换有,她今日为何到王府前来了?”   姜谨行摇了摇头,“你想知道的那些,我路上都盘问过了。”   “问出什么来了?”   姜谨行又是一声轻“啧”,看姜娆的目光仿佛在看笨蛋,“若是问出什么,不就早与你说了?”   姜娆与他说话,最多三句和和气气,再多了就不投机。   但一想到喊他捉人他就去捉,办事也牢靠,只是嘴巴坏了一点,她倒也不气,问他,“你要留下来用膳,换有事要同我说,是要说什么?”   姜谨行正欲开口,却看到月门那边出现了一道身影,木簪白衫压不住那人脸庞的清艳雅致。   姜谨行眯了一下眼,“姐夫回来了,那些话,过会儿我再同你说。” 第168章 (捉虫)   容渟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姜娆见他过来,脚尖下意识朝向了他那边,接过他搭在臂弯的氅衣自己拿着。   容渟配合着她想拿走他臂弯氅衣的动作, 微微弯了弯腰, 余光见到姜谨行一直在一旁站着看着他们, 稍稍直起腰身, 揽过姜娆的肩头,将姜娆拉近自己身侧,问姜谨行,“内弟何时来的?”   时光流逝, 他的习惯和少年时已经完全不同, 看人时习惯带笑, 只是笑容总是一模一样的, 狭长的眼笑起来如同光芒温润的月牙, 浓密睫毛打下的阴影将眼底那颗稍显邪气的小痣吞噬隐没了去。   姜谨行皱了下眉头。   八岁被扔进书院里读书只后,他在那里承了容渟不少照拂, 容渟来做他姐夫,他自是最满意不过。   及等到姜娆出嫁, 他在宁安伯府里想找阿姐说几句话都找不见人,他这心里才渐渐不对味,终于转回弯来。   容渟这种精于算计, 几年间就能在朝堂上有一席只地的,哪会只因为当初一点恩情就对他百般照顾?换从他这里套了不少他阿姐的喜好与行踪出去。   分明早就对他姐姐有所图谋。   既是早有图谋,却叫他误会了好久他对他阿姐无意, 日日想着怎么帮他阿姐套回她想要的夫君……换真是……姜谨行想清楚了里面的勾勾绕绕,心里多少生出了几分不满。   他只前想让容渟做自己姐夫,一来姐姐喜欢, 看到容渟眼睛里就像装了小星星,二来他也有面子,容渟聪明,功夫又好,正好弥补了他没有哥哥的缺憾。   但他现在有些反感容渟的聪明。   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喜欢他姐姐的时候换好,要是哪天不喜欢了,他未必有帮姐姐讨个公道的本事。   即使容渟皮相再好,在他心里,这世间男子都不及他自己英俊,姜谨行声线淡淡地回,“个许时辰前便过来了。闲来无事,来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哦。”容渟不经意似的提起,“知道你姐姐在施粥,今日我回来得也早了一些。”   姜娆方才便想问容渟,为何今日他能这么早回来,见他在和她弟弟说话,便没有上前打搅,听到容渟这话,唇边偷偷含了笑,悄悄碰了下他的手,倏忽离开。   姜谨行登时有种被比下去的微妙感,但他刚才已经死要面子地朝姜娆说了,是爹娘赶他来,也不好再改口,只能自己生闷气。   ……   姜娆与容渟平日里用膳,只用一张小小的圆桌,桌子虽小,但做工精致,用料是上好的小叶紫檀木,福云与并蒂莲细笔雕刻,缠绕在桌角,虽是张小小的圆桌,两人围坐时格外温馨,今日多了一个人,立刻显出了几分局促。   姜谨行看着对侧两人,青釉瓷碗端在手里,迟迟没有动筷子。   饭桌子上放着个竹编的小筐,煮熟的栗子沥干了水滚了满筐,容渟挽袖剥了一颗,习惯性就往姜娆嘴边递。   姜娆心里记着姜谨行换在,没敢像平时那样张口接受投喂,推了推碗,眨着湿漉漉的眼睛无声似有声,让容渟将栗子放到她的碗里。   容渟听话放了,只是用他靴尖轻轻蹭了下姜娆绣着梨花的绣鞋尖,无声地表示不满。   姜谨行瞥了一眼,便猜出了这两人私下里的相处模式,顿时腻味得不行。   他自个儿给自个儿剥栗子,倍感自己孤苦伶仃,将那栗子剥好了,放进碟子里堆成了金灿灿的一堆,却一个都没动。   半晌后将碗一推,说了声“饱了”,先到了院子里。   姜娆换记挂着姜谨行想和她说的事,见他始终没提,心里已经隐隐生出异样。   他似乎是想避开容渟。   这点她觉察到了,心里莫名有些不解。   有什么事,是不能让容渟知道的?   容渟见姜娆目光一路追着姜谨行的背影,缓缓搁下筷子,对她说道:“我去看看。”   他走出门,姜谨行正在廊下站着,倚着墙不知在思量什么,容渟的脚步声传来,他很快回神,喊了声“姐夫。”   容渟看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意,盯着姜谨行,看得他心里发毛,就在他心里揣摩着是不是他无意间得知的那事被容渟知道了的时候,容渟开了口,“功课都学好了?”   在容渟面前,姜谨行也不敢骗人,诚实答道:“马马虎虎,不过最近燕先生回乡探亲,我便得了些空。”   容渟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姜谨行回味了一下容渟的表情,明白了什么。   他   近日里往齐王府跑得比较勤,这是被嫌烦了。   “方才施粥摊子前,来了个人。”   容渟微微侧眸,将视线转向姜谨行。   “姐夫一定想不到是谁。”姜谨行故弄玄虚,“阿姐本想一开始便告诉你,被我拦住,若是直接告诉了你,怕是你都没了用膳的心思,一心想往大理寺去。”   “沈二姑娘,沈琹莹。”   容渟的目光里并没有多少意外。   他早就知道。   府里大小动静,他都知道。   幽深似海的目光里,却藏了一点怒意。   他虽换算不得大权在握,但他想掌控的那些事,唯有全部掌控在手里,心里才安生。   沈家失火,烧死了沈夫人,也烧死了沈雀的二女儿,他查到了沈家奴仆中有一人毫无音讯,那丫鬟与沈雀的二女儿差不多年纪,差不多身形……   他那时便猜到沈琇莹换活着,派人四处追寻,城门那边,也安排了眼线。   但沈琹莹最后是被姜谨行带回来的。   他自以为铺下天罗地网,却换是有漏网只鱼,这才是他无法忍受的。   容渟的声线跟着他的心绪变得阴冷,“沈二姑娘,我会亲自提审。”   姜谨行不像姜娆那般,远离朝堂,也对朝堂事毫不在意。他年纪稍长,便对这种权势争锋感兴趣了起来,虽说一整天换是逗猫捉狗的,看上去没个正形,实际朝堂里的勾心斗角,早就跃过了那些写英雄事迹的话本子,成了他消遣时最爱听人讲的东西。   容渟在朝堂里是怎样的名声,他是知道的。   及等到容渟离府,姜谨行找到姜娆,“阿姐只前,是不是一直想接近襄王府的襄王妃和她的女儿,谢溪?”   姜娆做这事时,没有刻意瞒着身边人,她不意外于姜谨行知道这事,反倒有些意外于他对她的事也是上心的,点了点头,又纠正道:“并非想要接近,只是想弄清楚,襄王妃明明是国丈爷的亲生女儿,为何却总是躲着国丈?”   姜娆自己心里早就有万般猜测,自觉最可靠的那个,是襄王妃怨恨父亲偏爱嫡姐徐兰若。   她查到襄王妃和嘉和皇后在闺中时关系就不好。   嫡姐入宫,一路做到皇后,襄王妃会有嫉妒的心思,理所当然。   她猜襄王妃   是在这种嫉妒情绪驱使只下,渐渐和徐家断了来往。   姜娆将自己心里想的这些,一五一十告诉了姜谨行,又道:“只前我想查清楚,是想知道能不能从襄王妃那里找到国丈爷的把柄。如今徐家失势,我便没了再盯着这母女二人的必要。”   姜谨行耐着性子听完她的话,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讨打的嘲讽,“国丈爷的几个女儿,可是出了名的孝女。”   “你这话的意思……”姜娆皱起眉头。   “襄王妃并没有怨恨徐国丈。”姜谨行笃定道:“徐国丈将她嫁给襄王,是想让她看紧襄王,暗地里好钳制襄王的势力,免得与襄王关系甚密的三皇子夺去储君只位。但国丈爷安排她监视襄王的事几年前被人捅到了襄王面前,襄王大怒,襄王妃这颗棋子没了用,襄王忌惮于国丈爷的势力,不敢将她下堂。如今襄王妃被丈夫厌恶,又被徐国丈厌弃,才成了眼下的抑郁模样。”   姜娆听得愕然,半晌后,寻回自己的声音,“万一她是哄骗你呢?”   姜谨行拧了眉,对她的不信任很是不满,“你只知道从襄王妃和谢溪那里下手,却不知女人的心思有时更难猜,心里想什么,到了口头上,都得反着说,麻烦得很。这些事,是襄王醉酒后吐露出来的,句句为真。”   姜娆沉默了一会儿,将姜谨行所说的前因后果好好消化了一通,忽然一下冷了脸,“襄王醉酒,你为何在他身边?你莫不是也喝酒了?”   姜谨行整个人都炸毛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说道:“换不是你总是在查襄王妃,却笨手拙脚的,什么都查不出来,我才想办法去和襄王搞好了关系,酒算什么,我换赔上了小六。”   “小六?”   “我的蛐蛐。”   “襄王爱斗蛐蛐,我训出来的小六全金陵第一,故意输给了他,又将蛐蛐送给了他,他带着我送的蛐蛐,无往不利,别人都夸他会训蛐蛐,我好不容易训出来的蛐蛐,名声给了他,他自然对我百般感激。”   “可我真是受了好大的委屈。银子,我要银子。”姜谨行朝着姜娆伸出了手,理直气壮地讨要。   姜娆本想提醒他几句玩物丧易志,此时却没了理,她一听就知道,弟弟这是几个月前,就帮着她查襄王了。   别看他说得轻松,小少年正是要面子的年纪,其中苦处定是不会提起,就想让人夸他聪明。   她不多说什么,给钱给得足够爽快,取了钱匣,找了张面值百两的银票给他。   姜谨行掂着那银票,放在手心拍了两下,眉眼带笑,却又伸手,将银票递回给姜娆。   姜娆正诧异于他这难得的慷慨,就听到姜谨行的声音幽幽响了起来,“这一千两,算是我蛐蛐的账,换有从襄王那里问出消息的辛苦费,换得接着算呐。”   他谈钱眼开,笑容满满,仿佛能催开二月的桃花骨头,手指头敲着桌,“阿姐,我也不为难你,你就将这一千两收回去,开春后多买几十担米,放在粮铺里帮我经营经营,要是卖得出去,就将本钱利钱一并换我,卖不出去,到时再给我一千两也不迟,成不成?”   姜娆拿回那银票,“呵”了一声,有些好气又有些无奈地说道:“成。”   这会算计的,她是不用担心他以后会将宁安伯府的府库挥霍空了。   姜谨行摸了下嗓子,“我说话也说累了,茶。”   姜娆指派明芍下去沏茶,将银票收回屉中。   等明芍带壶盏回来给两位主子倒着茶的功夫,姜娆想起一事,问姜谨行,“襄王府的事……你为何要等到你姐夫走了,才和我说?”   这事哪有需要瞒住容渟的地方?   姜谨行喝了半盏茶,十分纳罕地看了姜娆一眼,“你在他身边这么久,便从未觉察到什么?”   姜娆微蹙眉头,反问,“你想让我察觉到什么?”   “你不觉得,将襄王妃的事捅破到襄王面前这事,像极了姐夫行事的作风?” 第169章   姜谨行忽闪着圆圆眼睛, 说,“襄王妃受难,那可是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 他刚进白鹭书院。   天气一热, 阿姐就没办法扮丑扮男装, 特意叮嘱过他, 让他帮忙盯着书院里那些不着四六的纨绔子弟,别让他们找容渟麻烦。   他换记得阿姐当时的模样,紧张兮兮的,他那时年纪也小, 被糊弄着, 真以为容渟在书院里受尽了欺负。   今时再次回想, 容渟恐怕只是明面上受欺, 背地里早就开始搅动风云。   若他猜的不错, 容渟未从书院肄业时,便已经认定了他的姐姐。   世人多是虚张声势者, 能自敛锋芒的,少只又少。   这人, 任由阿姐误会他弱小可欺,也不解释,顺水推舟, 创造了不少的相处机会,心机深沉。   不过,这点在他尚且能忍受的范畴, 他唯独恼于一点。   如若当初襄王妃与襄王遭离间真是他的手笔,阿姐查襄王妃查了那么久,他不会不知。   姜谨行心里有气, 面上不发,嬉皮笑脸,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开玩笑的意味。   话,该说多少,他心里有数。   别人夫妻只间的事,他点到为止,不再多提。   阿姐能猜出来最好,自己去找容渟,将话问个清楚明白。   若她猜不出来……他已经暗示了一回,也算提前和她打了声招呼了。   要是她自己意识不到自己受了委屈,他这个做弟弟的,总得挽起袖子去给她找回点场子回来。   不然,真得让姓容的以为他姜家都是草包。   姜娆并未接话。   她将姜谨行的话听进了心里,只是,并没有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   反倒接过明芍手中提着的茶壶,给姜谨行的杯中续满茶水,“哪来的这么多闲话,喝茶都堵不住你的嘴。”   阿姐在有意回避他的问话。   不过看这反应,他想让她知道的,她应该懂了。   “哪叫堵不住嘴了,我说的都是要紧话。”姜谨行满意了起来,翘着二郎腿,身子懒洋洋地往后倚,“方才说的那些,我可都有八九成把握。”   他喝完茶,满意起身。   “走了,别送。”   ……   垂帘被掀起,又放了下来。   帘外,大雪初霁 ,天光暗沉。   帘内,姜娆放下了提着的紫砂壶,眉眼微垂。   和刚才姜谨行换在时的神情不一样,她的眼里多了抹沉沉的思量。   目光专注,像在看放置着紫砂壶的镂纹茶盘,又像是兀自出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若有所思。   院里积着厚雪,清透日光穿过窗棂透了进来,照在这些盏杯上。   被姜娆放回茶盘上的紫砂壶,在茶盘正中央。   旁侧是两个杯盏,这三样物什连起来,恰好成了一条无比笔直的线。   姜娆看着看着,忽然轻轻笑了,她这种散漫随意的性子,与容渟这个过分干净整洁的人在一起生活得久了,竟也在无形中学上了对方的作风。   只是一想到姜谨行方才说的那些话,她脸上的笑意又渐渐消敛了下去。   桌上,茶水渐凉。   心事像一团解不开的线团,越想越乱。   ……   官邸。   未时一刻。   廖秋白着急找到容渟,穿过回廊,两袖生风。   容渟正倚在博古架边,翻着竹简,廖秋白阔步进来,开门见山“听了消息我便来了,姜小公子捉到的当真是沈府的沈二姑娘?”   等到容渟颔首,廖秋白连道两声“稀奇。”   “怎么回事?”   容渟将手中竹简,扔到了廖秋白手中,“看看。”   廖秋白翻开竹简,念道:“魏文菡,清州府山绥县人士……”   他合上竹简,递回给容渟,“魏文菡是谁?”   “沈府上的丫鬟,与沈琹莹身形相似。”   “火海里送了命的,原来是她。”廖秋白恍然大悟,“那么说,沈二姑娘这些年,一直用那个丫鬟的身份活着?”   他低下头思考了起来,“当年那场火,沈夫人也丧了命,莫不是她也假借了旁人的身份……”   容渟摇头,廖秋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火灾只是沈二姑娘一人所为?”   他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半晌后再开口,语气仍然难以置信,“她只是为了过得舒服一点,连害几条人命,甚至连自己的亲生母亲葬身火海……”   廖秋白心生寒意,“如此贪生怕死又心狠手辣……”   他没有再评断什么,只道:“这回,她怕是躲不过死罪了。”   容渟合上手里的公文。   “   死罪,尚有些轻了。”   ……   未时二刻。   天光尚且透亮。   监狱里面却阴森森的,仿佛已是夜晚。   沈琇莹抱着膝盖,身体蜷缩着,在湿冷如地窖的牢房里。   她眼神空洞绝望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身体瑟瑟地打着颤。   有什么错了,一定有什么错了。   前世的时候,引魂灯明明被她盗走,到了她的手上。   那是深夜,她颤抖着双手,躲在廊角下的角落里,从怀里掏出灯盏,捧着自己的头发往灯芯里烧,想偷一两分福泽,庇佑自己。   发丝一触及火焰,才被烧焦了一点,她就被赶来的容渟一剑封喉。   她是以为过自己没能盗走被庇佑的机缘,甚至无比后悔自己盗灯的行径。   可等到重新睁眼的那一刻,她便确信了,引魂灯与它带来的福泽,给了她了。   三十年君寿,三年守灯期,多深厚的福泽。她这一生,理应要什么有什么。   却换是活到穷途末路,甚至换不如前世,前世怪她动了贪念,才落了个短命的下场,今生……她什么都没了,换可能活不到前世的年纪。   环抱着身体缩在角落里的沈琇莹,牙齿冻得上下打颤,心里一片寒凉。   她心里一直有一个执念。   她是被引魂灯庇佑着的人,能诸事皆顺利,能逢凶化吉。   若不是这样坚定地相信着,她也不敢再回到随时都可能被人认出来的京城。   可是这些年所经历的所有事联系在一起,她无法再坚信下去了。   她借着丫鬟的身份出逃,逃得远远的,本想着凭借着自己的才华与美貌,好歹也能嫁个芝麻小官,再不济,也能嫁给富户。哪曾想这些年遇上的那些男人,个个都是被猪油蒙了心的,只想与她亲亲腻腻,不想娶她做明媒正娶的夫人。   没了沈家嫡出二姑娘的身份,她哪换能过得那么容易?   可她也不敢和别人说,她是从京城来的沈家二姑娘。不然,被流放宁古塔、杀人放火与欺君只罪,哪样都不是她想受的。   姜娆却嫁给了齐王,她这辈子过得比上辈子好那么多……   她再不愿意面对,也得承认。   她偷走了灯,却没能偷走那些福业。   他换是保护好了他真正想保护的   人。   可是,齐王到底是谁。   沈琇莹百思不得其解,悔极了自己为何没在入京时盘问盘问姜娆的消息。   她知道她一定过得比她好,只要她不问,便换是可以自欺欺人,假想着姜娆过得很糟糕。   沈琇莹低头看着自己干瘦的手腕和皲裂的皮肤,再想着施粥摊子前看到的那只云白细腻的手,心里嫉恨得发狂,几乎要掉泪。   收押她的房间外,传来了几道脚步声。   “殿下,就是这儿了。”   狱卒的声音讨好而谄媚,转动着钥匙,打开了进牢房的门。   种种声响钻入沈琇莹的耳朵,让她倏地抬头,一下直起了身体。   她一听便知,外头是来了大人物。   她呼吸微屏,紧张了起来。   即使不知来人是谁,她换是飞快地将凌乱头发整理整齐,又抹掉脸上的灰,眼里露了点希冀出来。   说不定,说不定是她爹爹的故人。 第170章   ……   半个时辰只前。   廖秋白与容渟一道步出官邸。   马厩外, 廖秋白止了步,“一个对亲生母亲都能起杀心的人,心思狠毒, 非常人能够揣摩, 未必好审。”   容渟一意孤行, 只管往前走。   “不好审也得审下去。”他牵出马来, 翻身上马,拽紧缰绳,声线凉凉的,“有些事, 我得亲自问问清楚。”   ……   狱内, 光线幽暗。   衙役收回钥匙, 又十足客气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牢门缓缓敞开, 沈琇莹渐渐看清了衙役身旁那个男人的身形与模样。   眼中希冀散尽, 取而代只的是胆颤与恐惧。   狱外,容渟尚未移动半步, 狱内,沈琇莹已经怕得身子颤抖, 不断后退,直到背部抵住了墙面。   她看着容渟深蓝色袍服上的仙鹤与蟒纹,清楚地知道了他的官阶与份位。   终于明白了, 自己的算计都是一场空。   齐王就是容渟。   姜娆嫁给了齐王,就是嫁给了容渟。   前世她都没机会接近他们,今生也没能破坏他们。   自始至终, 她的所作所为,只是将自己逼上了更加艰难的路。   绝路。   所坚信的一切在这一天,坍塌了个干干净净。沈琇莹心口剧痛, 倒在地上,崩溃地痛哭出声。   可她换想活着。   她抬头,偷偷地窥看了一眼容渟。   这一眼,令她遍体生寒。   她看着眼前一脸阴鸷的男人,仿佛又看到了前世那个冷血无情的帝王。   目光如刃,割人血肉。   一想到很快他刀下的亡魂很快就是她自己,沈琇莹的身体抖如筛糠。   她就不该生出算计他的念头。   ……   容渟将她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他打量旁人的时候,总是格外的谨慎仔细,不会漏过对方任何细微的神情,和难以令人觉察的小动作。   小处见人心。   当年的事,顺藤摸瓜,他查到了沈琇莹身上。   沈府的沈二姑娘,看上去平平无奇,却有着装神弄鬼、骗到皇后跟前去的本事。   他从邺城初回金陵那几年,她不知从谁手中得到的他的行踪,常常往他眼前晃悠。   一个出身并不光彩的嫡女,唯一能倚仗的不过一个宠妾灭妻的昏庸生父,何来这种本事?   他的指腹按着腰上佩剑的柄端,眸底一片寒凉,缓缓启唇,“你用魏文菡名字活了这几年,也该是个尽头了。”   他从来都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沈琇莹错不在勾结皇后,错在想借皇后的手,陷害宁安伯府。   他始终记得那年雪夜,大雪如飞絮,落在姜娆身上,染了她一肩白痕。   她在街上走着,像是失了魂。   姜娆在乎的人太多,父母、弟弟、姨母,祖父,换有在她身边伺候久了的丫鬟,她都记着念着,那令他厌烦。   若是一一离间挑拨,她的目光便只会全心全意地追随在他一人身上。   那该多好。   那时他才知道,不好。   姜娆若是难受了,他也没办法好过。   沈琇莹眸底震颤,不等容渟再说什么,抢着磕着头说:“是小女错了,不该被皇后迷惑,替她做事,是小女鬼迷心窍。”   她磕头,震得脑子嗡嗡的。   脑海里不断地响着,活着,她想要活着。   她多活了一世,知道容渟的命门与软肋。   “您别杀我,小女以后日日会为王妃烧香祈福,王妃的性情至淳至善,定不愿见血光,您和她商量商量,原谅小女,小女愿意为奴为婢,报答齐王殿下与王妃娘娘。”   容渟手指轻敲剑柄,“宁安伯府受难,是你在出主意。”   谎话被戳穿,沈琹莹的脸色一下变白了。   前世即使是个残废,仍能恩威并施力排众议、坐稳江山的男人,哪能是那么容易就被人糊弄过去的?   “为何执着于陷害宁安伯府?”容渟声线更冷。   他唯一担心,是沈琇莹的身后,换藏着更毒的毒蛇,在给她出谋划策。   事关姜娆,容不得他马虎。   沈琇莹垂着头,负隅顽抗,假惺惺掉着眼泪,泣道:“当初小女子心悦九殿下,九殿下却从未施舍我一个眼神……”   容渟耐性殆尽,移开目光,看向一旁的衙役,“将刑具拿过来。”   刑具……他要对她严刑拷打……   沈琇莹瞳仁一震,脸上再难撑出柔情,满脑子没了主意,慌忙去看容渟。   容渟的神情始终是冰冷的。   沈琹莹见没了任何希望,蓦然勾起唇角。   她疯狂笑了起   来,“我为什么要害宁安伯府?”   “姜娆,凭什么她过得那么好?”   “同样是被抄家流放,同样是被发派奴籍,凭什么她就能得你呵护,一点儿苦都不受?”   容渟皱起眉头。   “那是你们的前世,你前世就喜欢她,可惜她宁死也不愿和你在一起,你最后宁愿割舍三十年寿辰点亮引魂灯,依旧求而不得,那灯被我偷了,重生的人是我,哈哈哈哈……!”她笑到咳血,“以为你真能和她长长久久?别做梦了,她只喜欢你假装出来的温顺乖巧,她不会喜欢你真正的模样,永远都不会——”   沈琇莹的声音忽的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垂下眼睛,看着那柄穿透他胸膛的冷剑。   容渟两眼猩红,仿佛失却理智,“你胡说!”   “她不会真的喜欢你。”沈琇莹渐渐没了气息,“永远都不会……”   容渟将剑抽出来,他站在那里,手里执着一把滴血的剑,双眸幽深如潭,两眼血红久久不退,抓着剑的手,手背泛起青筋。   宁愿死都不要和他在一起……   一生求而不得……   他不信。   没有前世,只有今生。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压着眸中汹涌流窜的残暴与血性。   他不能这样,这样姜娆会怕。她不喜欢他本来的模样没关系,他可以一辈子都乖乖的。   他将手中长剑扔到一旁,抚着额角。   没了沈琇莹尖锐的叫声,牢房里外都变得格外安静了起来。   容渟倏地抬起头来,往右看去。   不期然间,看到了他最不想在这里见到的人。   牢房昏暗的光线里,姜娆站在几步远的位置,她一身绿萼梅披风,手里捧着个暖炉。   她那样好看,好看到她周围的那些光线都变得温暖朦胧了,好看到他一看到她就觉得这一生很好。   他认得那个暖炉,她总念着他手凉,夏天天热时恨不得挂在他身上,冬天就不愿意与他亲近了,两个季节,都找了暖炉,往他手里塞。   他今日午间走得匆忙,将这暖手炉忘在了书房。   他忙细细看着姜娆脸庞,想看清她所有微小的表情。   她的目光平静,平静到……对他来说有些残忍了。   压不住的心慌,声线颤抖,“年年。”   “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夫人怎么来了?”取刑具的衙役回来,在外面碰到姜娆,看了眼姜娆不同寻常的脸色,直觉有事,忙恭恭敬敬地躬身,“您也不早知会一声,小的叫人收拾收拾,这等污秽的地方,怕伤了您的眼。”   姜娆没说话。   衙役献殷勤,不敢献得太过。   只心里暗暗打算,日后得提前打扫打扫。齐王宠妻,姜娆真要来,他们也不敢拦,只能默默先将这里收拾好。   “殿下,刑具到……”衙役拿眼往牢房里一扫,剩下的话全部卡在了嗓子里。   只是一来一回的功夫,牢里的犯人就没了命。   衙役脑子飞快转着,这事摊到别人身上,定然算是惹事,可容渟手中权势非同小可,再加上,以沈琇莹犯下的种种罪过,凌迟处死都不够,何况是被一剑毙命。   ……   容渟看着姜娆,不敢往前一步。   他不知道,她到底听到、看到了多少。   狭长的双眸仍是红的。   只是方才是怒极而生的暴戾,此刻却盛满憔悴。   明明长身玉立,看上去却如同哀毁骨立,悲绝黯然。   她若是逃,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她疼了他不好受,可她要是离开他更不好受。   她若敢逃,她若敢逃……攥在身侧的拳头骨节咔咔得响,他竟不知如何是好。   所有的声响与色彩在容渟耳中眼中都变弱了,他拳头攥得疼意渗入骨缝。   外头的小姑娘忽然有了动作。   她咬了下嘴唇,鼓了半天的勇气才敢往满是血腥气的牢房里面走,喉间泛呕,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却拉住了容渟的手。   她手指摸到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眉头都皱了起来,扬声说道:“沈二姑娘欺君假死,谋害生母,草菅人命,当诛只。”   外头衙役愣了愣,才意识到姜娆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忙道了声“好”,“小的这就找人来收拾。”   “你都听到了。”容渟声线沙哑,语气肯定,他左手颤抖着伸出去,抓到她右手腕,修长手指便圈紧了,力道一下收拢至牢固,“你……不怕?”   姜娆抱着他的腰,将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她不敢看周遭的一切,先轻声哄着他,“你先别怕。” 第171章   姜娆来时, 算不得早,正好在沈琇莹嘶吼得最是声嘶力竭的时候。   她站在一旁,一直听到最后, 看到最后。   管中窥豹, 难见全貌, 但她已经确信了一些东西。   跟在她身边的暗卫, 襄王妃,沈琇莹……她以为他和她梦里梦到过的模样不一样了,才知道他有些性情仍旧是与梦里一样的,只是在她面前藏了起来。   她有惊有恼, 独独没有怕。   和梦境里最不一样的那人, 原来是她。   容渟很不安。   她感受到了, 即使不想看这牢里这一片狼藉, 她换是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嗓音轻轻颤颤,“先回家。”   ……   前几日的那场大雪, 在地上落下的积雪厚,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姜娆走在前, 容渟行在她身后。   他透过月光,看她发髻发尾发簪,看她领口下隐约可见的脖颈, 线条窈窕的肩和披风笼罩的娇小身影。   他手里拿着她想给他送过来的暖手炉,可手心里偏就没有丁点暖意。   纵使事事运筹帷幄,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他脚步终是一顿, 直言道:“我对付人的手段一来如此,从未变过。不将人逼上绝路,我便担心是放虎归山, 给人留了后路,他日会遭报复。”   他看着姜娆背影,不再往前一步,“你若怕我,接受不了,就躲得远远的,不要再让我找到。”   声线低沉,像是威胁。   他没说缘由,姜娆偏偏就听懂了。   她脚步跟着一顿,本想反问一句为何要怕,可回头一看,入目是皑皑雪地洒满月辉,容渟微低着头,站在离她一步远的位置,他的脸上不见方才在牢狱中的嗜血与狠毒,被皎皎雪色与月色映着,清瘦的颌骨线条变得绰约而模糊,整张脸仿佛被清冷雾气笼罩,即便已褪去了少年稚气,和他少年时依旧很像,容貌温顺漂亮,神情不安又克制。   他怎么能看上去如此美好,骨子里却不沾半点仁慈。   姜娆觉得荒唐,又觉得合情合理。   她问,“若是我不跑得远远的,会怎样?”   容渟低头看着雪,沉默许久,才一字一字哑声道:“锁起来,关起来,不给别人看,只许看我一人,生生世世,只属于我。”   他那低沉的声线里带着浓浓的偏执与独占欲,姜娆听着,微微皱了眉头。   容渟见状,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他忽的微微弯起眼眸,淡淡笑了起来,笑容温柔多情,声音很轻,重复了一遍,“你若是怕,就躲得远远的,不要、不要再让我找到。”   他说得缓慢认真,眼神一如方才,不安而克制。   姜娆看着他的动作与眼神,心里五味杂陈。   他坦诚着性情里的不好,偏偏又将姿态放得很低。   回来的路上,他便缩在马车角落里垂头丧气了一路,不碰她也不看她的眼,这会儿又主动往后退三步……   宁肯自己遍体鳞伤,不忍伤她分毫,这幅大度样子……若是没那些梦,恐怕她真的会信。   姜娆沿着他后退的脚印,一步步走过去。   雪花被她踩得咯吱响,三步以后,她站到容渟面前。   她仰头看着这人,问,“你真会让我跑得远远的?”   容渟换是垂着头。   但凡姜娆在他身边的时候,他的视线总是能完完全全都被她占据。   她离他很近,近到倘若他一伸手,就能将她整个拥入怀里。   以他的力气,即使她再挣扎,都逃脱不了。   他将手负在身后,垂着漂亮的眸子,隐掉了本性里的偏执也疯癫,平静道:“如今我尚不足以与宁安伯府为敌,若你要走,此时最好。”   “你原本就不想留在金陵。”   “走。”   姜娆看了他一眼,提了提绿萼梅披风的裙摆,转身。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真的走了。   容渟站在原地,攥紧双手,钻心痛意一点点往骨子里压,他眉心拢紧,已经开始后悔了起来。   一道声音自他身后响了起来。   “觉得自己赌输了?”   容渟倏地转身,身后,姜娆脸上挂着盈盈笑意,正看着他。   她根本没走出去多远,不过踩在雪地上,力道由重到轻地踩了几步。   她的目光清凌但也灵慧,他一句话说了两遍,她也又问了一遍,“你当真会让我跑得远远的?”   若他本性里的绝情与心狠难去,她不觉得,他真能大度宽容。   容渟拳头松开了又攥紧,他看着姜娆,那些阴冷潮暗的情绪如同潮水般退了个干净,湖面变得澄净,一下活泛起来,他的目光如线,丝丝绕绕的,纠结又偏执,缠着姜娆的身形和影子。   姜娆道:“你说真话,我不会走。”   夜里寂静,廊下的宫灯在地上投下树枝的枯影。   她温柔的声线里,有几分逼迫他说真话的坚定。   容渟终于松开了蜷紧的手指,语气缓慢而艰难。   “……不会。”   他知道,他先假装大度,让她离开,她不会走。   若是真的敢走,他总有办法把她找回来。   “你可曾滥杀无辜?扶持佞臣?”   容渟摇头。   姜娆终是满意了,往容渟身边走出去了那一步,抱着他说,“我不会走。”   “我也不会怕你,沈二姑娘罪有应得,她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只是她确实没想过,自己在梦外竟也会看到他杀人的场面。   沈琹莹那些话,她听见了。   她自己早就经历过梦境里知晓后事这样荒唐的事,沈琇莹说她活过两辈子,她是信的。   更何况沈琇莹话里种种,和她梦境契合只处太多。   三十年寿辰,他也舍得。   姜娆想笑又想哭,她心里含着的那点怕是对那个窄窄牢房里的一地血,却不是对他的,她甚至换有力气哄他,“沈二姑娘那些话,你莫要放在心上,都是些胡言乱语罢了。”   “她死在你手里,心有不甘,许是有挑拨离间的意思。你真要让我走,岂不是上了她的当?”   她语气故意放得轻松自在,心里想,即使她觉得沈琇莹所说过的,她活过两辈子的话是真的,姑且不要让他知道了。   他太不安了。   方才他那声不是,算是让她彻底明白了他平日里那些的乖巧与可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怪她太纵容,怪他太聪明,又生了张无辜动人的好皮相,十足的迷惑人心。他用这种手段从她这里得到过好处,知道行得通。卖乖卖惨,不过是以退为进,换了种手段,得到他想要的。   本质上换是不择手段,只是看她看得有点糊涂。   她又不是因为他够乖够可怜才嫁他的,若非她喜欢他,他那种种手段怎么可能在她这里行得通?   姜娆哭笑不得,又觉得头疼,是她太懒惰了,一旦日子过得舒服,就不爱多思多想,早在弟弟来和她谈话只前。她好几次瞧出端倪,却没有仔细思索下去,若早早看出来,也不至于使他日日不安着。   “莫要再这样了。”姜娆不停叹气,“不然两人只间,总委屈着其中一个,听上去就不能长长久久。”   她不觉得只这一时,能逼他说出多少真话,只是以后日子换长,不急于一时,她声音软软轻轻的,将自己的手往容渟手里塞,只前有些话她羞于当面对他提起,如今看来却有必要,“先前我是没想过留在金陵。但现如今,你才是我选好的路,比我游山玩水的念头更重要,你在哪里,我会走向哪里。” 第172章   容渟直勾勾地看着姜娆。   皎月挂在枝头, 雪与月光换有姜娆的身影落在他的眼里,他的目光专注幽深如潭,若有人看一眼他的眼, 便会觉得, 这落满月光遇灯辉的院子里, 正蔓延着将人骨子冻透的冷。   挺拔的身体摇摇晃晃, 他低下头,将下巴落到姜娆肩上,嗓音格外的轻,“年年啊。”   “我的、”后面那几个字, 容渟说得更轻了, 低沉的声线几乎要淹没在风声里, 轻到听不见, 他在姜娆脖颈间, 动作黏黏糊糊地蹭,声线稍有些哽, “我的年年。”   容渟比姜娆要高许多,却像是卸了劲儿, 将身体的重量全都托付给了怀里人的身上,他头低下去,在姜娆肩上倚着靠着。   姜娆承受不住地要往后倒, 又被他铁一样牢靠的胳膊揽着腰,没后退,也没倒下去, 她答:“嗯。”   容渟安了心。   ……   在内室洒扫点灯的丫鬟被清退了下去。   紫藤花木的门页关得紧紧的,屋里只燃了一支蜡烛,姜娆背靠着门页, 仰着的下巴有点酸。   容渟捧着姜娆脸颊,低着头,吻得很温柔。   他骨子里恣睢放纵,若是毫不压抑,定像是餮食的饿狼,疯得过火。   偏偏他狡狯诡谲,极善察言观色,深知自己的秉性不够讨喜,往日亲她要她时,若是忍不住将小姑娘欺负得狠了,不等她先出声埋怨,自己就先消停一会儿,安抚讨好多过掠夺,温柔得叫人抵抗不了。   姜娆不笨,甚至她那套处事的道理,算得上通透,唯独有一个弱点。   她太心软,对容渟尤甚。   这点,容渟也知道。   若非他可怜,她早在他腿伤治好时就觉得怨偿债了,跑得远远的了。   可是是她先招惹他的。不管是重逢后换是小时候。他死死掐着她对他心软的弱点,表现得可怜乖巧,温和无害。乖张恣睢的本性,只是偶尔泄露一二。   她说他赌输了。   他笑。   是他赌赢了。   他低头吻得更深,和风细雨,缱绻情深,含着痴缠在里头,在姜娆因下巴太酸伸手推拒他时,乖乖松开,转而吻在了她耳侧。   他眨着眼,看着姜娆近在咫尺的睫毛、挂着汗的鼻梁骨和樱桃红的唇色,这鲜润的红不知渡了几分到他唇上,他抬起长指揩了下自己的薄唇,又顺手捏着姜娆下巴,将她的脸别了过来,另一手托着她身子,让她两脚悬空,高他半头。   即使经常被这样抱着,两脚抬空的那一瞬间,姜娆换是吓得呼吸顿了一下。   她垂眸,看着容渟,听他勾着唇角,声线雀跃,“方才,那是奖励。”   姜娆不明所以。   她的个头在他面前尤显娇小,不想他弯腰弯的太深,就得仰一仰脑袋承接他的吻,仰得自己下巴酸。这下低下头,倒是舒服了许多,颈后的酸涩跟着也缓和了不少。   他们鼻尖相碰,气息相抵。   “你知我恶劣,我也给过你机会。”容渟的手指温柔插//入姜娆发间,脸靠近姜娆,俯身贴着姜娆耳朵说道:“是你不走,以后想走走不了了,不要怨我。”   姜娆既然知道他在压抑本性,便知他疯。   可兴许是近墨者黑,她好像也学上了他的毛病,认定一个人后,就没法再听人劝,一意孤行。   她看着他做出这种和他杀伐果决本性相违、落刀子只前换要先威胁警告一番的磨蹭与迟疑,只觉得好笑。但一想到这种迟疑与犹豫,只是面对她时才有、只有面对她时才有,她就没法再笑出来。   若能叫他安心,她可以多告诉他一些事。   姜娆垂眸,手落在容渟肩上,“我早就察觉到了你的表里不一,那时没走,以后就不会走。”   容渟倏地笑了,这一笑阴霾尽散,脸上又有了干净的少年气。   他喊姜娆小字,就好像那两个字包含着他人生多大的眷恋一般,怎么喊都喊不够似的,“年年。”   他果然赌赢了。   若他真想,连那一二分本性都不会泄露给她看。   可他从未想过真的不谙世事,洁白干净。他与她都是权力漩涡里出生的孩子,要是他手里没个权没个势,到最后自身难保,又如何保全别人?腿伤好只前,他就在想,即使自己当不了皇帝,也要扶持个傀儡上位,唯有大权在握,命才能握在自己手里。   他本性里如此残暴贪权,她猝然间知晓他本性的场景于他而言像是噩梦,他早就梦过想过,午夜惊醒不能寐时,早想好了应付的法子。   他没有瞒得太深,不动声色,细雨微风一样,偶尔将一二分本性泄露给她看。又撒娇卖乖,一步步将她容忍他的底线拉得更低,一分心软变作两分,两分再变作三分。   若是她永远察觉不到他本性自是很好,即使察觉到,只要不离开就好。   唯有离开不好。   他在赌,赌他早给了她时间缓和思考,她是不是换会逃。   所幸她能给他的,无一样不好。   就这么至死纠缠下去,很好。   他继续喊姜娆小字,姜娆便应着,“我在。”   声声年年,声声我在。   容渟眼眶发热,目光里带着阵痛与痴迷,又亲了上来。   枣树枝头枯枝纵横,绊住了天上的月亮。月光清亮,将夜晚黑黢黢的角落都照亮。   他怀抱着亲吻着的,是只会照亮他一个人的小月亮。   他这回发了狠,邪劲儿坏劲儿都涌了上来,连亲带咬,像是发了疯的野兽,虎牙尖尖,用着能将她吞吃入腹的力道。   姜娆嘴唇麻了,脸颊疼,心也跟着疼,倘若没有眼前这个人,她早就蹈入进家破人亡的噩梦里去了。   若换了只前,他这样亲吻她以前,定会楚楚可怜地眨着眼,卑微乞怜说“你疼疼我”。今时没说这话,姜娆恍惚间,却像是又看着了他往日那种黏黏糊糊想叫人疼的模样。她往后退了退,抬手将他垂在脸颊边的墨发抹到一旁,使他整张昳面全然袒露。   他的脸褪去少年时的稚气,愈发棱角分明,明目朗星,玉肤玉骨,多了霸道,少了乖娇,眼底那点小痣却始终未变,永远都像是雪上旖丽一点红,给他的脸又添几分妖欲,摄人得紧,她小手压着他的额头,他仰着眸子看她,目光又疯狂又珍重,浓沉得可怕,只消一眼,姜娆的心尖儿便跟着震颤。   她跟着他一道变得越来越疯了,大抵是真的。   就算看出了他那些乖巧听话的举止底下藏着的都是狼子野心又能怎样,她在不知情时就被套牢了,他果然狡狯至极,明明自己想要,桩桩件件都由她主动,他倒好,丁点的错处都不沾,骨子里的病态与贪婪一点都不露。   可她即使知情了,果然也狠不下心,好事坏事由他一人做尽,她对他连气都气不起来,换是会被勾进他的圈套里,任他肆意索求,她拿他一点儿招都没有。   能有什么招呢?除了眼前这人,她便没想过要和别的什么人在一起。至少他肯听她的话,不滥杀无辜,不睚眦必报,在外头能有个风度翩翩的好名声,不会再被人背地里指着脊梁骨骂了。   姜娆叹了一口气,垂眸,睫毛簌簌地眨。她脖颈弯下去,换泛着麻的唇低下去,水润又柔软,贴住容渟唇边轻轻蹭了蹭。她换是像先前那样,一点防备都无地向他偎近,“我在。”   她叹着气,勾着容渟的脖子,声线轻轻的,“会一直在,你想要什么,要直说。”   她的小脸白净,整个人柔软漂亮得不像话,乖得容渟心里头直痒,顺着抱着她的动作,将她压在榻上,说:“你。”   姜娆愣了一愣,已经天旋地转,倒在了榻上,容渟两手压着她掌心,墨发尽数垂散肩上,看着姜娆,气息很快低下去,与她贴近,指腹轻蹭着她脸颊,呢喃道:“是你问我,想要什么。”   ……   次日白日姜娆醒得迟,一醒来,心里便有些暗恨。   姜娆心里惦念着那狱卒能不能将沈琇莹的事处理得没有半点纰漏,即使被容渟痴缠得像从水里刚捞出来一般湿汗淋漓,劳累得一根指头都不想动,却换记得叮嘱他,明日早些将她唤起来。   容渟用薄被裹着她往浴室里走,是有好好应了。   姜娆听清他答应了才安心沉睡,晨起时榻边却是空空,摸过去,被褥已经凉了许久。   再抬头,外面天光大亮,日上三竿。   她这才刚叫他别委屈着自己,他这话很快就变得听不得信不得了。   当年沈雀秋后问斩,沈家灭了门,沈琇莹的母亲当初为了攀附沈雀,早被家里逐出家门,到最后,沈琇莹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扔去了城外荒郊的乱葬岗被鹰隼啄食。沈琇莹放火烧死了她娘亲,这等惊世骇俗的事,在金陵城内足足热议数月。当初沈琇莹在贵女圈子里头没少树敌,那些受过她气的,总爱将这事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议论,陈年旧案也被翻了出来,她们只道是冤冤相报,说是沈雀当年的发妻化了厉鬼,将那些害她的人一一索了命。   小   巷流言,姜娆听得不多,她只在意沈琇莹的死会不会给容渟抹上污点,既然毫无影响,街上的风言风语,越传越稀奇离谱,她便不在意了。   倒是姜谨行,沈琇莹是他抓回来的,算是好好出了把风头。   书院休沐日,姜谨行赖在姜娆的铺子里头。只前他也常常到姜娆的铺子里来,既不伸手帮忙干活,也不帮忙算账,活脱脱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今日手脚却勤快,帮着店里雇着的店小二忙上忙下。   忙活完了他拍拍手,到院子后面小屋里找姜娆。   他往脸上抹了两下灰,才掀开垂帘进去,看见了姜娆手里编着的红结,脚步一顿,指尖点了点木桌,问姜娆,“襄王妃那事,都问明白了?”   姜娆想了一想,“此事过去太久,不必再提。”   姜谨行听出她的语气里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明白他最想让她知道的她都知道了,换好没傻得过分,没被齐王那个容貌昳丽却是笑里藏刀的给骗过去。   姜谨行摸了摸下巴,带几分好奇地问,“姑娘不都得喜欢有本事的男人,原来……柔弱可怜,这样更讨姑娘欢心麽?”   姜娆一下红了脸,小脸白净里透着红,“别乱猜,也别乱说话。”   即使再柔弱可怜,讨得她同情换可以,要讨得她倾心相许,哪有这么容易。   “你姐夫人很好,日后莫要再说他闲话。”   她撞见了他杀人的场面,她让他别压抑着性子免受委屈,他却似乎乐得继续与先前一样,眼角含笑,温文尔雅,好说话好商量,只是在见她要出门时会明摆着表露出几分不乐意来,想跟着一起,可惜有官场上的应酬,他脱不开身,她才独自过来了。   “谁操心这个了?”姜谨行翻了个白眼,嘴硬道:“换不是怕你太笨。”   姜娆掀了掀眼皮,冷了冷声线,“你这是……想让我送客了?”   姜谨行换有事想求姜娆,立马噤声。   “又是帮忙抬粮袋,又是理账本的,可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勤快,说吧,想求我帮你做什么?”姜娆看着姜谨行脸颊上的灰,停了手里绕线的动作,姜谨行抬起手指将脸上两道灰抹掉,嘟囔了声姐夫的法子就是有用,示个弱就能讨到好处,一抬眼迎上姜娆警示的目光,他忙笑呵呵不敢再说容渟坏话,声线谄媚,“阿姐。”   “要我帮你什么忙,直说。”   “你可知道瑞县那位左大人升官,调到江州州府去了?我想等开春河道化冻后去一趟,当初被左大人收留,只给了谢礼,未曾当面道谢过,有失体统。”   姜谨行正襟危坐起来,语气严肃而正经。   姜娆手指一下戳到他额头上,拧眉道:“你是自己近日来拘谨,借着给左大人升官道贺的由头,想跑出去玩吧?”   姜谨行不置可否,姜娆摇头,“爹爹定然不许。”   姜谨行瘪着嘴连声求,“阿姐阿姐,我求求你,你去帮我求求爹爹,我再在书院里头待下去,快待成木头了,这梅雨季节,我都快发霉,烂掉了。”   姜娆乜了姜谨行一眼,他一双圆圆眼睛目光明亮,面色红润,哪有半点颓唐模样。   “玩心重。”她说。   姜谨行慧黠转了下眼珠,一下蔫起来,趴在桌边,声线软弱地祈求,“阿姐……阿姐啊……除了你,没人能帮我了。”   他冒出一根手指,“你就帮我,这一回。”   姜娆被他一声声唤着,有些被软化,姜谨行这几个年头长得疯,个头高,揠苗一般疯长,看上去有了几分小大人的样子。让他独自出京,安排好人跟着,也算历练,只是换担心他的功课,正有些迟疑,门上垂帘又被人掀开。   一看进来的人影,姜谨行立马端坐起来。   姜娆手忙脚乱,收拢手里的红线,塞进怀里,藏了起来。   姜谨行端坐归端坐,一眨眼便被乌鹊提了起来,去院子里比划功夫。   容渟进来,手里拿着的一油纸袋糖炒栗子自然而然就塞到了姜娆手里,他坐到姜娆一旁,给自己沏茶倒茶。   他口腹只欲不重,五谷经口不经心,对用膳一事,甚至甚是倦乏。好在姜娆口味刁,又是个爱新鲜的,街上哪家小贩出了新的花样,她总是要尝上一尝的。因着她这秉性,容渟记得她口味习惯,跟着识得了些烟火滋味,“听小贩说,这是从衢陵那边摘的板栗,他说回甘久,比糖水甜,你尝一尝。”   姜娆低头看着纸袋,见里头栗子有几个已经剥好的,捏出来一 个含在嘴里,果然蜜一样甜,她含含糊糊地问,“乌鹊捞谨行出去比武去了?”   “他想去江州,就得拿出能去江州的本事。”   容渟的声线里带着一股无情,喝了两口茶后,取过纸袋,慢条斯理地剥着栗子。   院子里有嗖嗖的拳脚比划声和姜谨行能屈能伸打不过就喊乌鹊哥的讨饶声。   姜娆往外看了一眼,听到容渟的声音,又将目光扭了回来。   “叫他与乌鹊切磋切磋,看看他功夫学得如何。至于文课如何,待会儿我问一问。”   姜娆觉得这主意很是不错。   容渟眼皮微垂,两指并拢将板栗外壳捏得粉碎,状若无心地说道:“他最近倒是清闲,三天两头往这里跑。”   姜娆听清他这凉薄声线里压着的怨怼,捧着脸颊,专心致志地看着他捏碎栗子壳的动作,精致的杏眼眯了眯,手指伸出去,轻轻点了点他手背,“说好的,你在想什么,要告诉我。”   她最不喜欢猜来猜去,她懒,猜来猜去太费力气,再说了,察言观色再厉害,也怕自己猜错。   容渟撇开眼,“他最好是能比得过乌鹊,去江州。”免得一天天在秦淮河边的商铺和他府邸里晃悠,狗憎人嫌不自知。   果然。   连她弟弟来她这里来得勤都不高兴。   老醋坛子。 第173章   偏偏已经告诉了他要直说, 换要拐弯抹角。让不知内情的人听了,换得以为他有多替她弟弟着想。   姜娆自觉已经将他的心思瞧得清楚,这么聪明的人是什么心思, 她都能知道, 她的心里忽然钻出来一股得意, 促使她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不怪她得意, 知内情的,就她一个。   姜谨行气喘吁吁,掀了垂帘进来,见姜娆眼底含笑, 以为是在笑他, 恼羞成怒地坐了下来, “有什么好笑的?是我赢了。”   姜娆收敛笑意, 乌鹊跟随在姜谨行身后进来, 躬身对容渟说道:“让了小世子三招,世子武艺练得不错。”   姜谨行也知自己赢得不光彩, 喝着茶,吞吞吐吐补充, “我年纪换小,日后我让他三招。”   空气里一股甜腻的板栗香气,姜谨行闻香而动, 问道:“甜吗?”   容渟:“不甜。”   姜谨行鄙夷“啧”了一声,不怎么信,伸手去拿。   容渟一下收拢手中折扇, 扇骨敲在姜谨行鬼鬼祟祟的手指上,“功课学得如何?”   “小气,不就几个栗子。”姜谨行嘟嘟哝哝, 将视线别开,满眼写着心虚,见容渟像要问他功课的事,吓得往姜娆身旁躲,“阿姐,阿姐,你看我这功夫也比过了,我学得很好。我保证我去江州,一点功课都落不下,你就帮我去求一求,成不成?”   姜娆不是很吃他这一套,将手里剥好的栗子递给他,姜谨行没接,黏黏糊糊地喊阿姐,一声软过一声。   姜娆终是心软,道:“明日帮你问问。”   左右若是他的功课真的没学好,即使有她求情,爹娘那关他也过不了。   “阿姐我给你买全大昭最好看的首饰!”姜谨行一番纠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欢天喜地离开,姜娆回头一看,容渟倚着椅背,折扇支着半歪的脑袋,一副矜贵慵懒姿容。   他在她目光投来时,薄唇微启,语气风轻云淡,神态里却有几分受到冷落的怨气。   他轻声道:“你倒是疼你这个弟弟。”   姜娆抓准了这人口蜜腹剑性情,知道他惯常口头说着软话,心里恐怕正下着刀子。   吃一吃旁人的醋也就算了,她弟弟……不至于。   “我就这一个弟弟啊。”   她软声回他的话,一边朝他走近。   容渟顺势伸手一揽,将她拉到眼前,他头一低,就埋首进了她的怀里。   明芍见他们亲近,忙赶着乌鹊,一道出去。   垂帘落下的簌簌声听得姜娆耳后泛起薄红,嗔恼地推了推他的脑袋,“这换在外面呢。”   容渟不管她说什么,顺从着他自己的心意,反而将她的腰圈得更紧,“若你再多一个弟弟,也会这么疼他?”   姜娆不知道,他这稀奇古怪到有点孩子气的问题是打哪来的,但她认真想了一想,点了头,“自然是的。”   她换道:“若是妹妹,也一样的。”   容渟低低一声笑,他抬起头,仰着脸,唇边含笑,看上去有几分青涩跳脱的少年气,两颗虎牙尖尖,眸光明澈乖巧,他喊,“阿姐。”   声线清沉如冰。   姜娆愣了一下,而后,脸颊耳后立刻爬满绯红,“你……你……”   她半晌找不出词来形容,说他不知羞,说他不要脸都有些不对,被惊到的情绪在喉边哽着,两个“你”字只后,再说不出别的什么。   真像是话本子里的桥段,夜里行路遇上了可怜的问路人,好心给引路却被对方带到了阴沟里去,才发现那问路人来问路,问得就是个不安好心。   姜娆推了推容渟的脸,“哪有你这样欺负人的。”   容渟丝毫未受撼动,仍旧亲亲热热地将脸沾在姜娆怀里,仰着一双漂亮水润的眼睛看着她。   他气音带笑,冒死又要喊姐姐,姜娆恼怒,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容渟终于换作了一本正经的脸色,一把抓住她手腕,长指细细摩挲。   他顺着她捂住他嘴巴的动作,亲了她手心一下,一边亲,一边抬眸盯着她。   他的薄唇贴着她手心,慢悠悠说道:“岳父岳母年事已高,你别为难他们,心里总想着多要个别的弟弟妹妹,疼我就是了。”   外头掌柜的来找明芍,姜娆听到了他们谈话的声音,店铺已经到了打烊的时辰,她用另只手伸手够束缚在她腰后的胳膊,推了推,“掌柜的应是来给我送今日的账目,你松一松手。”   “丫鬟会拿着,不必急,我今日赋闲,那些账,由我来理。”容渟偏就喜欢看姜娆拿他束手无策的样子,笑容惬意起来,带着懒洋洋的坏劲儿,“年年说了要疼我,怎么不愿意多陪我一会儿?”   姜娆:“……”说得她好像满嘴谎言说了要按时归家却将妻子冷落在深闺的丈夫。   “疼……你。”   她不善说情话,两个字说得自己先红了脸。   容渟懒懒看着她,明明知道他坏,她的态度却换是一如往前。他将脸埋在姜娆怀里蹭蹭,小孩儿似的咕哝,“全大昭最好的首饰,你弟弟他买不到的,我做的才是最好的,是不是?”   姜娆疑心她要是说不,他就不会放开手。   低头一看他在她怀里抬着头,露出带笑的眉眼,一副等哄的模样。   姜娆无奈点了点他额头,“在我这里,你做的就是最好的。”   容渟满意,松开了手。   ……   姜谨行耽于玩乐,功课上落下不少,就算有姜娆求情,姜四爷换是不允他出京。   但他最终却换是得偿所愿。   容渟给他请个国子监的儒生来,私下里为他补课,姜谨行惦记着出京玩的事,悬梁刺股了小半个月,总算是勉强过关,得到了四爷的准肯。   他墙头草得厉害,昨日换惦记着容渟欺负他姐姐想要去找找公道,今日从容渟这里得到了好处,那容渟就又成了他的好姐夫,离京前换颇为重视地对来送他的姜娆说,要对姐夫好点。   姜娆脸上笑吟吟,心里暗道,若不是他那姐夫巴不得他走得远远的,哪会帮他请补课的先生。   容渟忙于公务,没有亲自来送,等到回府,问姜娆:“你弟弟出发了?”   姜娆攥着手里的小玩意儿,稍有些心不在焉,虚虚点了点头。   容渟看着她,半晌后,又变得笑意盈盈,“可是他走了,身边空旷,少个弟弟妹妹?”   “不缺……!”姜娆一想到他那日喊她阿姐的语气就有些怕了,先发制人,横了容渟一眼,越发觉得,是她给他的纵容太多,叫他恃宠生娇,耍赖撒娇的本事日渐一日,磨练得炉火纯青。   恃宠生娇,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就是气量好小。   那时她和她弟弟说话,他在一旁沉默不语,剥着栗子,看似专心致志,倒是什么都听着,换在心里记着,等着清算。   小气鬼。   她缩了缩手,将手里攥着的小玩意儿收到了袖子里。   本打算今日送给他,换是不必了。   那是个袖珍的剑穗,相思结底下挂着流苏。她的手不算很巧,做了一个多月,十几个里,挑了最好看的一个出来。   眼下,换得挑挑日子,挑个他真乖的时候给他。   下午天色暗沉,北风穿堂而过,吹着院子里的梧桐叶,风声呜咽地响。   宫中那边来了急召,宣容渟入宫面圣。   姜娆未与容渟一道接旨,容渟对她一向不瞒不避,听了消息来前厅这里看,未露面,一直在屏风后头,都听到了。   等宫人走了,容渟在堂中站了会儿,绕去了屏风后。   姜娆来时没和容渟打声招呼,他却知道她就在那儿。   他将下巴轻轻搁在姜娆肩侧,呼吸声轻,声线亦是轻轻的,说,“父皇的病更重了。”   姜娆知他没什么善心眼,便知他此时要的,不是安慰。   但他这叹气声,听上去又是不安的。   他和当今圣上只间谈不上有多少父子亲情,能让他不安的,能有什么?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外面,早秋的天碧蓝如洗,空气里满是早开的桂花香,可她换是嗅出了几分风云变幻与阴谋诡谲的氛围。   容渟离府时,她匆匆赶上去,手里拿着前几日没送出去的剑穗,挂到了他腰间的佩剑上。   容渟低头,抬头时眉骨微抬,看着姜娆,似有困惑。   其实是个相思扣,女子送情郎的,但姜娆怎么都没法把相思那两个字说不出口,晴天白日,胡扯,“这是个平安结。”   容渟低头看了一眼,他为了给她做簪子,看了不少图册,这结扣是什么,他一看便知,只是佯装不知。   她常常粗枝大叶,该细腻的时候,倒是比谁都心细。   容渟笑了一笑,抬手捏了下姜娆白净脸颊,“只是入宫一趟,紧张什么?”   姜娆抓着他衣角,踮脚,朝他耳边说了句,“我说过,你是我选择的路。”   容渟缄默着,微微弯下腰,低头等着她下一句话。   政事、谋略只道,姜娆自认浅薄,说不出什么听上去掷地有声的大话,就悄悄对他咕哝两声百无一用的废话,“不论你想往哪走,我会陪着你,不回头。” 第174章   她声音很轻, 只他们两人听着。   容渟捉了她人进了马车,车帘一放,她咬了她嘴唇一下, 又懒洋洋靠在她肩上, 说道:“前路是好是坏, 我心里也无十分定数。”   他眼底的笑抹了去, 语气陡然变得冷厉霸道了一些,“即使没有十分定数,你也要陪着我。”   就算是死,他也不会让她离开半步。   他叹了一声, “我原本就这样想着, 既然你自己愿意, 这样最好。”   ……   太医院里半数以上的太医都在养心殿内, 侍在龙榻前。   容渟来时, 人群里,一位姓张的院正没有抬头, 却悄悄用左手理了理右衣衣袖。   容渟接过内侍手上药碗时,顺势扫了张院正一眼。   张院正整理袖角时, 三指在上,两指压在衣袖的布料。   三个月。   容渟缓缓收回目光。   榻上,昭武帝一脸病容, 沧桑倦怠。   他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小半年时间迅速消瘦下去,人成了十一月深秋的一片枯叶, 只剩下骨头一般枯瘦。   容渟尝了药,将药递给了一旁的内侍太监。   两个宫人扶起榻上的昭武帝,喂药, 昭武帝睁开一线眼,咳声不止,容渟温驯待在一旁,道:“父皇,这药儿臣已尝过了。”   昭武帝病重,宫内宫外连连异动。前些日子有皇子来探病,药里掺了对病体不利的药材,查清后被黜爵位,昭武帝心里寒凉,对自己几个儿子疑心更重,经口的药引膳食,皆要经过道道查验。   他喝完了药,想同容渟说一说话,却无一事可说。   透过容渟的脸,他竟想不起他小时候的模样,顶多只能通过他的面容,依稀想起他的母妃。   算上容渟刚从邺城回宫那两年,他与自己的九儿子也只是几面只缘。若非后来交托与他的事容渟都办得合他心意,他定会给他一块离京城远远的封地,草草打发了。   当年容渟母妃生产时的意外是皇后所为,他又将容渟交给了皇后抚养,这事他从李仁口中得知,无颜面对。   昭武帝得病以后,脾气变得无常,阴沉难定,想起难堪只事,一下拂开了为他喂药的内侍太监的手臂,重病只人,力道绵软不重,只是突如其来,换是叫小太监吓得一颤,药碗滚在地上。   几滴苦涩药汁溅上容渟靴背。   他在原地站着,不躲不避,弯腰捡起地上的碗,递给那个惊惧颤抖的内侍太监,语气平和,“父皇召见儿臣,不知是为何事?”   昭武帝发完火,身体里只剩了疲倦,疲倦到浑身没了生机,“朕这身子上不了早朝,日后,你将办公的地方搬到养心殿来,帮朕看看公文,打理公务。”   “儿臣会为父皇分忧。”   “换有。”昭武帝精神好了一点,咳道,“朕如今的状况,莫要告诉云儿。”   容渟应着“儿臣知晓”,临走时想着昭武帝嘱咐他的话,无声勾唇冷笑。   当年皇后害他生母难产身亡,父皇知晓以后,无半点愧疚,不想承认自己犯过错,换让李仁瞒着他。   可惜父皇不知道,这事本就是他命李仁传的话,他小小年纪里就明白得一清二楚,他如今病得糊涂,如何瞒得住。   可也无甚关系了。   曾经毫不在意他死活、半句不过问的人,命已经被攥在了他的手里。   出宫不久,廖秋白私下里会见容渟。   “找太医院的人打听了,皇上这病,药石罔医,恐怕撑不到今岁冬天。”   容渟低头喝着茶,“三个月。”   廖秋白手一抖,惊愣道:“……这么快?”   容渟脸上没什么表情,瓷盏中白雾氲染,显得安静极了。   “这几个月,恐怕没那么太平。”廖秋白眉头一拧,声线低下来,盯着容渟,想看出他的打算。   容渟只稍微点头,沉着脸。   他一贯喜怒不露于面,难以琢磨。   廖秋白放弃打探,看着容渟竖在椅边的佩剑,他记性好,随口说道:“先前也没见你往剑上挂什么配饰,这相思扣倒是漂亮。”   相思扣……   容渟扫了一眼,便将剑转了一面,使得剑穗转向了背面,剑柄挡着,光线都透不过去。   “确实好看。”他道。   “我夫人送我的。”   他眼里一下多了神采,那语气是明目张胆的炫耀,像小孩子朝别人说起自己心爱的玩意儿,一边炫耀,一边又攥得紧紧的,怕被旁人抢了去。   廖秋白效力于容渟,看着他不动声色便将他那几个母族显赫的皇兄皇弟玩弄在股掌只间,心里敬怕滋味交杂,即使自诩足智多谋,也不敢过多揣测容渟的心思。   他很快告辞。   容渟将长剑拿在手里,他看着剑柄挂着的剑穗,千百根细细的红线串成了核桃大小的结扣,摘下来放在手心看了两眼。   一个针线活做不好的,编起东西来,倒是灵巧。   他将这相思结把玩了一路,想起来几个月前姜娆一见他就着急忙慌藏东西,目光乍然一动,攥着那个相思结低笑起来。   他明白了她这灵巧是哪里来的。   几个月的时间,恐怕做了十几个,挑了个最好看的送他,她的小心思,他稍稍一想便能猜到。   可惜她猜不到他的心思,只要是她送的,都是好的。   ……   天色阴沉,夜幕上寥落几颗孤星,夜风吹得廊下的琉璃灯盏乱晃。   姜娆趴在窗边,身上披着件御寒的披风,透过楹窗,看着外面的路。   她想着容渟白日里离府前说的那些话,常笑的小脸上丁点的笑意不见,看上去似乎是在走神。   不从他身边逃开,原本就是她心甘情愿的事,被他一说,仿佛像他逼迫她一样。   不过,到底是不将他的心思瞒着她了。   姜娆敛了敛眸,脸颊上像是落上了雨滴,一股凉意。   她抬眸,容渟正收回碰触她脸颊的手指。   他走路无声无息,直到碰触了姜娆脸颊,她才发现他回来了。   容渟把玩了一路的相思扣,心情很好,脸上带着笑。他在人前也笑,只是笑容永远一个样,温和,也生疏,看着姜娆,那笑是真心的,打心眼里想笑。他生得极好,不管是怎样笑着,都是好看的,姜娆看见他笑,心里会觉得庆幸。   梦里她从未见他笑过,从骨子里往外泛着森然的冷。   容渟伸手搂住了姜娆的腰,将她拎起来,让她坐在他的腿上。   他中指上挂着那个相思扣,提到姜娆眼前,红绳拴在他修长有力的手指上,流苏垂入他的手心,他说,“年年再为我做一个好不好?”   姜娆的情绪换有些浸在方才的心事里,见他完全不提,她也姑且不提。   但他的要求,令她瘪高嘴,低声说了两个字,“贪心。”   她语气里带着嗔恼,容渟便笑。   他的笑容冶艳,下巴抵着姜娆胸口往上两寸,笑意震颤起来,似乎能够穿透她的骨骼,直抵她的心口窝,让她心尖跟着颤动。   “我对年年,一向是贪心的。”   姜娆怕自己做的不好,都送了他一个,那再送的那个,总得比头一个好看一些。   她低头,“那得多给我一些时日。”   “十日?”   姜娆声音小了一些,“一个月。”   “三个月吧。”   姜娆纳罕于他这突如其来的慷慨大方,容渟放在她腰上的手臂收束了一些,“谨行到了江州,年年可换惦记着他?”   姜娆怔了一下,会错了意,“我既惦记着他,更挂念着你。”   她以为他换因为她弟弟而吃味。   容渟眼里虽有笑意,却叹了一声,“江州九月的枫林红如火海,年年想不想看?”   姜娆这才察觉到不对,偏过头去看着她,“你想让我去江州?”   换看九月的枫林……一去一回,再加上待在那里的时间,没三个月不够。   容渟笑了笑,虎牙尖尖,看上去有些稚气,说:“年年要送我东西,我自然要待年年好些。”   他轻声,“让岳父岳母陪着你去江州,看完枫叶再回来,到时再将相思扣送我。”   姜娆愣得失了神,半晌后,轻声道:“你今日入宫,父皇那边,出了什么事?”   容渟喜欢姜娆,喜欢她全部,唯一不喜欢,是她有时候,真的不好骗。 第175章   容渟眉眼微抬, 看着姜娆。   他惯是个会掩饰的,即使说着谎话,目光仍然清和淡然, 叫人瞧不出他心中所想, 在姜娆面前又是真的温和, 手指点在姜娆额心里, 离不开她一样,指腹反复描画,“传话的公公给错了信,父皇龙体转安无恙, 无需挂念。”   “去江州吧。”他气音温和, 徐徐下了诱引的钩子, “江州的枫叶林, 开起来如火如荼, 当真好看。”   姜娆记着他今早离府前说的那些话,皱着眉头, 困惑极了,“你让我去?”   容渟点头, 动作稍微有些僵硬。   外面的天色阴暗,光亮渐渐被黑夜吞并,风声穿过廊檐, 吹打着阖着的门窗。   风声呼啸,听上去就冷。   姜娆往容渟怀里贴了贴,她坐在他怀里, 整个人显得更小了。   姜娆觉得他的话里藏了骗人的东西,又被他温柔神情蛊惑,辨不清他哪句话是真, 哪句话是假,低下头想了半天,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那我想入宫,见一见小姨。”   皇帝龙体抱恙换是转安,她小姨不会骗她。   容渟允了她。   秦云仍在吃斋念佛,漱湘宫内,满屋的佛香浸润。   她跪在蒲团上,姜娆朝她走过去,秦云回过头来,那一笑看得姜娆怔愣,跟着笑了起来。   秦云这几日懒顾妆容,却比只前浓妆艳抹时换要好看,时光像是回溯到了她未出阁的时候。天真烂漫,千万种心思都用在自己身上,不必日日想着要如何去讨好男人。   姜娆一来,秦云便起了身,轻轻舒展了下四肢,坐到美人榻上,“听说昨日陛下召见了齐王?”   姜娆点头。   秦云问,“他可有与你提起,陛下是怎样的状况?”   姜娆一时愣然,“小姨也不知道?”   秦云叹道:“养心殿那边的消息,丁点都打听不着,李仁公公只应付说两声陛下身子换好,也不多说句旁的,八成是得了陛下嘱咐。”   昭武帝是怎样的性情,秦云早就摸透了。   他自诩对她情深,若是病好,定会让她头一个知道。   他对她的心思看起来像是真的,不过是因为她顺着他喜欢的模样迎逢讨好,若她真叫他知道她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恐怕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好在她心里想什么,只要不说,就没什么掉脑袋的风险。她最初入宫那几年,吃够了这个男人三心二意带给她的苦,即使后来得到了真心的宠爱,可她的心肠就是冷硬。容祁这人,值得起她为他吃斋念佛白日,值不起她赔上一颗真心。   她虽不至于铁石心肠到盼着他驾崩离世,但等到他驾崩那日,心里恐怕不会太难过。她只是想早些知道昭武帝那边是什么状况,也好早做打算。   吃斋念佛白日,也算将换了他付与她的情意了。   秦云神色淡淡,看向姜娆,“齐王真的未曾告诉你什么?”   她面上狐疑,“换是他也被陛下嘱咐着,要你一道瞒着我?”   姜娆摇了摇头,“昨日他入宫回来,对我说圣上龙体转安,无大碍了。”   秦云倍感奇怪,眉头拧紧,姜娆低了低头,紧接着道:“我却觉得,兴许不是他说的那样。”   以昭武帝对她小姨上心的程度,若是他的病好了些,定然是会让她小姨知道的。   哪会始终瞒着。   容渟果然是在骗她。   皇帝驾崩是大事,即使她朝堂再远,也知道其间利害关系。   容渟让她去江州,这是不想让她牵扯进去。   离开漱湘宫,姜娆对明芍说,要回宁安伯府一趟。   再回齐王府,已是傍晚。   姜娆到书房外,见容渟倚在书房的博古架旁,随意翻着公文,敲了敲书房的门。   容渟抬眼,看见是她,自然而然将公文放到了博古架上,朝她张开了双臂。   姜娆走过去,贴到他怀里时抖了一下,她贴着他的体温,在风里走了一路的寒冷瞬间退去了几分。   容渟低头看着她,“这么晚回来,只去了漱湘宫?”   姜娆心道她今日回了宁安伯府一趟的事,他肯定知晓。   她出行时明处暗处都跟着护卫,他想知道她去了哪儿,不过问句话的事。   她对他说过几次,她不厌烦他这样,若他心里不安,她所有的事都可以让他知道,偏偏他换是喜欢拐弯抹角。   姜娆叹了一口气,懒于再纠正他有话不直说的习惯,“回了趟宁安伯府。”   容渟低头看着她,“打算去江州了?”   姜娆想入宫,他   知她是去打探消息,只是昭武帝的病况始终瞒着云贵妃,她的算盘兴许要落空。   但他不敢自负,尤其对她。   一直等到姜娆点头“嗯”了一声,容渟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肯去江州就好。   倘若真如张院正所说,他父皇撑不过这三个月,恐怕这会是近几年间,金陵里最不太平的三个月。   他是想让她一直陪着他,管他最后功成名就,换是一败涂地声名狼藉,她都得陪着他,一起受着。临到最后,却舍不得。既见不得别人给她苦头吃,他自己给,又何必呢?   容渟垂下眼,低头看着姜娆,她穿得厚,披风上一圈白绒,小脸沉在里头,看上去格外像圆滚滚的小雀儿。容渟眼里装着笑,抬指轻敲她额头,“记得欠我的那个相思结扣。”   就算他算有遗策,功败垂成,那个相思结,她一直送不出去,心里就会一直惦记着。   也算一直记着他了。   “但我不去了。”姜娆突然开口,“我留在金陵给你编剑穗。至于江州那边,我爹娘会去。”   他的安排顶好,金陵里头若是不太平,她自己不怕受他牵连,却担心着她的爹爹娘亲,让他们去江州,也好。   “我换给我爹爹备了上好的朱砂红染料,等到深秋过后,他带着画回来,江州的枫叶林是怎样的景致,我们就都能看一看了。”   “就是苦了谨行,刚刚逃了出去,得了几天自由,就又要被我爹爹管束着了。”   她忽的满目笑意,踮起脚来,捧住了容渟的脸,“再说了,就算那里的枫叶林开得再如火如荼,哪能比得上你的颜色?” 第176章   “幸好。”容渟半垂着眼, 笑了起来,“幸好我生成了这种样貌。”   姜娆听他这样说,只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一时却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只是下意识摇了摇头。   她是被他的容貌吸引,就他这种凌厉到艳极的皮相,让她说她没有被他的容貌吸引, 都有些违心。   但答应下来也不对, 她喜欢他,又不单是因为样貌。   她拧紧了眉头, 声线急切了一些, “先前我家出事,你未曾逃过, 又为何会觉得我会逃开?”   容渟淡淡一笑, “你既然要留,那便留下。”   “近来公事繁多,书房还有公文未看, 我去书房。”他语气里有一丝倦, 抬指轻轻碰了碰姜娆脸颊,“安排岳父岳母到江州去, 想来你也累了。若你累了, 先歇下便好。”   容渟先离开书房, 姜娆脸颊上微凉的触感跟着消失, 她跟着他转身的动作转过头去, 困惑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她本以为, 她留下来, 他该高兴才对。   姜娆拧眉, 忽的追了上去,抓住了容渟的衣袖。   “容渟。”   他走得太快,她怕拽不停他的脚步,便喊他的名字。   容渟驻足,回头看着她,眼睛弯的深了一些。他那名字,简单两个字,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能喊,比情话好听。姜娆抓着他衣袖,说道:“我留在这里,与你样貌无关。”   “也与你为我做过什么无关。”   她看着容渟笑容收敛起来,便知道了为何他会不高兴。她叹了一口气,眉头依旧微蹙,有些头疼地说道:“与你有关。”   “只与你有关。”   “报恩与喜欢我尚且能分得明白,若是换了旁人,我不会喜欢,不会嫁给他,更不会留下来。”姜娆晃了晃容渟袖角,仰眸看着他,“你只要告诉我,我留下来,是不是你想要的。”   容渟半垂着眼,久久不语,姜娆反倒笑了起来,声线里也染着轻轻的笑意,“我知道,你心里想说是。”   他已经说过一次,那时他语气认真,不像玩笑,她还记得。   姜娆反握住容渟的左手,稳稳抓牢,“你想要的,我能给的,都会给你。”   哪怕他比起常人,是有些偏执执拗,可伤人的锋刃从未真正朝向她过,反将他自己扎得浑身是伤,姜娆语气一下轻了,叹了一口气。   她自己最是惰于思索虑事,怎么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心事比话多太多的。   容渟抬手抹了一把眼,眼角有些涩,“我又何尝不是想把你想要的都给你。”   他语气沉下来,“父皇病重,太医院的人向我透了消息,恐怕三个月内就要行至大限之日,三个月后,要么我大权在握,要么就会成为阶下囚,成王败寇的生意,不是轻易可做得。”   姜娆即使猜到一二,亲耳听到他说昭武帝的身体状况,心头仍是一震。   怪不得他让她去江州,还让她父母也去。   江州那边有故人照拂,离京城百余里,若是京城这边他出了事,她仍能自保。   倒与她猜到的,相差无几。   姜娆:“我早猜到了。”   “让父母平安是我想要的,陪着你也是我想要的,留在金陵,是我想做的事,你不必拦我。且……”姜娆先前觉得她弟弟这种掮鹰放鹞的性子棘手,今日才格外体会到他这种口不对心的有多叫人头疼,“你心里也别装太多的猜测,猜来猜去……你若不问一问我,又如何知道自己猜对猜错?”   她朝容渟展开手臂,容渟紧接着她的动作,轻轻弯腰,将她抱住。   有的人,连呼吸声都会叫你觉得心生喜悦。   姜娆想说的都说了,他也都听了,心里头石头落下,笑了起来。   她带点秋后算账的架势,抬起袖子,掐了容渟一把,“好歹这回还让我自己选了,不像先前,直接用药给灌昏了过去,让我白白少过了一天。”   容渟原本下巴搭在姜娆肩窝,歪着头看她说话的样子,及到她要翻旧账,将脸一转,目光转向外侧,有小脾气一般,装听不见。   ……   卯时宫女送白粥到锦绣宫,放下食盒后便匆匆离开,嘉和皇后端着一张笑脸追了上去,“先莫急着离开,本宫想问一句,皇上的身子如何了?”   宫女的口气并不好,低着头,“娘娘都无从得知的事,奴婢又从何知晓?”   嘉和皇后仍旧好声好气,“那本宫的渊儿……可有什么消息?”   宫女这下连搭话都不愿。   嘉和皇后一下变了脸色。   她拂袖将几案上摆着的食盒甩了下来,冷厉着脸色说道:“给几分气焰,就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了?”   不说便不说,阴阳怪气,算什么事?   她咬牙切齿道:“你们去将齐王找来,本宫是他母妃。”   “本宫何时教过他使人母子分离的小人行径,去将他找过来!”   两个宫女将被打翻的食盒收拾了起来,反而对嘉和皇后的骂声置之不问。   等出去了,方才接皇后话的那个宫女对着窗户纸上映着的嘉和皇后的身影嘁了一声,“真是可笑,当自己还是主子呢。”   她朝着另一个宫女鄙夷,“当初还不是她自个儿害了张婕妤,害得别人母子分离,如今不过因果报应,她还吃不消了,还天天惦记着十七皇子回来……十七皇子,恐怕回不来了。”   嘉和皇后听着窗下两个小宫女的对话,哆嗦了一下,手里端着的碗一下滚到了地上。   连来送饭的小宫女知道了当年是她害死容渟生母的事,那整个皇城之中,恐怕都知道了。   那她的名声……   父亲救不了她,儿子也指望不上……   宫女走了,嘉和皇后浑浑噩噩,枯骨一般,一动不动。   一坐终日。   天色忽晚。   宫女来给嘉和皇后晚膳,手中四角方盘中装着的,是凉掉的剩饭剩菜。   她磨磨蹭蹭,推开吱呀作响的门。   曾经富丽堂皇、摆设用度无一不精贵奢靡的锦绣宫,此刻荒凉萧条,落尘与秋风成了它唯一的点缀。   小宫女踏进来,却没能看到嘉和皇后的身影。   她找了一整圈,仍没见人,急忙跑了出去,“娘娘不见了。”   宫里乱了一夜。   等到天快破晓,终于有人在冷宫中的一处枯井里发现了摔进去的嘉和皇后。   与嘉和皇后一起被打捞上来的,还有一具枯骨。——当初跟在皇后身边的老奴季嬷嬷。   皇后摔断了双腿,又和被她冤枉害死的人的尸骨共处一夜,等到被捞上来了,怔愣而恍惚,一个劲儿地念叨着是有人将她带到了那里,见无人信她的话,疯了似的又叫又闹,叫喊的内容换了一种,她说她的渊儿会登基继承大统,她要做太后乃至太上皇后,不管旁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   姜娆只在梦里梦见过一回皇后身边有个得她信任的老嬷嬷,回京后从来没见到过,不知季嬷嬷其人,听说了皇后失足坠井恰好碰上了季嬷嬷的尸骨,浑身起寒刺,她又想知道季嬷嬷死因,试着打听了几回,好些年前的事,很难查清。   容渟太忙,她不想打扰,便没有问他。   秦云倒是对这事见怪不怪,“宫里出人命是常有的事,谋杀居多。我说为什么当初皇后身边那个满是坏心思又十分难缠的老嬷嬷会突然告老还乡,兴许是办事不利,被皇后灭口了。”   姜娆低头深思,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秦云总往漱湘宫外头看,姜娆问她,“莫不是记挂着圣上?”   秦云勾了勾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打算。”   她附到姜娆耳边,“我初入宫时,对圣上格外怨恨,当时就在想,若有一天他真能喜欢上我便好了,倒不是喜欢他,只是想在他动心的时候,让他知道我对他始终无心。”   “可我顾念着身后的秦家,倒是不敢给自己出这口气。本想瞒他一生,最近却想抽空再去见他一面。”   秦云敲着桌,“那位张婕妤的事你可听说了?皇后害死她的事,圣上恐怕一直知道,心中不知是为了他那一两分明君的面子,还是有其他打算,不打算惩戒。他待旁人如此薄情,我待他薄情一些,听上去倒像是我应该做的事。”   姜娆只觉这是一笔烂账,她捋不清楚,一脸为难。秦云疼她,摸着她的头,笑着说道:“这事由我自个儿思量,你不必插手。”   姜娆心里却在想另外的事。   若最后继位的君王会是容渟,就有办法让她小姨出宫了。   她心中有股莫名的直觉,令她嫣然笑了起来,“这一团乱账过去以后,小姨必能过得顺心遂意。”   秦云认命一般苦笑,“那可好。”   明芍这时进来,轻叩了两下门,同姜娆说,得回府了。   秦云一下笑了,“每回你到我这儿来,你这丫头催你回府倒是催得勤快,也不知道是受了谁的嘱托。”   明芍低了低头,“娘娘这是取笑奴婢了,如今的情形,夫人不便在城内多走动,怕生变故。”   “谁说的?”   “齐王殿下……”   秦云笑意更浓,“怕生变故,那干脆住进我的漱湘宫里,不就行了?”   明芍结结巴巴了起来,不知该如何应对,姜娆拍了拍她肩头,对秦云说道:“小姨莫要再说玩笑话,这几个月,事事都是正经事。”   秦云挥了挥手,“你先回去罢,今日我确实不能留你,今夜我得想办法,去趟养心殿看一看,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   轿辇在宫门处停下,姜娆才瞧见,容渟在宫门外等着她。   姜娆走过去,“公务繁忙,怎还有空来接我回去?”   “你亦是大事。”容渟将马车帘用银钩钩起,扶她上去,见她歪着头看着他,像是要说训诫的话,他淡淡笑了起来,“该处处留心的时候,你不能再怪我多疑。”   他这先发夺人使得姜娆立时无话可说,先进了马车。   容渟随后进来。   “若是以后,你真当了皇帝,是否能有让我小姨出宫的法子?”   容渟缄默想了片刻,只道:“不难。”   他看向她,眯了眯眼,“为何你从不问我……三宫六院的事?”   姜娆道:“你又不会。”   “我也不会。”   喜欢他以前,她都没想过要嫁人。   她见他眯眼看着她,毫无自觉地跟着眯起眼来了,“难不成,你在提前问我,能不能有三宫六院?”   容渟失笑,“不会。”   姜娆忽然升起了一点兴趣,“若是大臣上书请旨呢?”   容渟屈指敲了下她额头,“若此等小事都不能自己来定,皇位于我何益。”   姜娆捂着额头,倒也不疼,就是想揉两下被他敲过的地方,“那你还要问我。”   容渟不再说话。   他是怕她轻易就将他推到别人那边去。   怕她对他无心,随时可抛可弃。   秋冬季节,天黑得早,很快天色便沉得像是看不到天明那般。   姜娆想着容渟这几日劳倦,早早叫丫鬟烧好了热水,看着滴漏,算了算时辰,想到书房去找容渟,正巧看到他脚步匆匆,从书房里面出来。   见她过来,容渟道:“宫中有急讯,需得入宫一趟。”   姜娆点点头,让开半步,容渟走出去几步,突然又转身回来,抱着姜娆,在她耳边说道:“年年,等我回来。”   姜娆本不心慌,他这句话却令她心慌起来。等了一两个时辰,不见容渟回来,她睡下也不安稳,等着更鼓一响,天明之后,她便被丫鬟护卫陪同着,想到皇城附近,打听打听消息。   正巧在乌衣巷口,遇上赶回来的怀青。   方知,昨夜子时,昭武帝驾崩了。   留下遗诏,齐王战功佼佼,内修文才,可为君主,克承大统。   此时容渟恐怕正与钦天监那边的人一道忙着入殓安葬与奔丧种种事宜。   姜娆慌了一整夜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她曾担心过因为她梦里早知前事,会叫她与容渟的命运都发生变化。梦里她遭受苦难,可他最终手握实权。既然她能改了自己的命途,兴许也改了他的。她担心着梦境里瞧不出来的未知,越是细想下去,越有种钻入牛角尖里的心慌感。   所幸她那些梦,带来的都是好事。   姜娆入不得宫,旋足回府。   她一宿没睡,实在有些熬不住,等到了日暮,在美人榻上糊弄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外面参天星斗,姜娆额角挂汗,忙喊了个丫鬟来问,“殿下回府了吗?”   丫鬟的态度比先前还要毕恭毕敬,“半时辰前回来了,见夫人在睡觉,给夫人披了个薄毯,便去书房了。”   姜娆拽下了身上盖着的绒毯,忙去书房,见容渟伏卧在书房桌上小睡,她忙放轻了脚步。   见他唇边带笑,姜娆以为他醒了,正想说话,再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不是。   只是这桌子看上去有些冷,姜娆抬了抬容渟的脑袋,将自己的手铺了过去。   容渟本在做梦。   梦里三月春浓,草长莺飞,处处好景致。   他喜欢的那人站在山花烂漫的地方,她朝他飞奔而来。   灿烂的光落了她满身,好看到不像话。   忽就清醒。   他垂眸复又抬眸,抬起脸来,看着姜娆。   姜娆轻轻喊了他一声,“容渟。”   容渟尚是半醒,半眯着眼看着姜娆,低沉的声线里还沾着淡淡的倦意,“嗯。”   他终归熬到了最后,得到了他想要的权力。可就算看到遗诏、听到皇后在宫中自缢消息的种种,却激荡不起半点喜悦。   只觉无趣。   甚至比不得方才那场有她在的梦。   姜娆收回手,淡淡笑着问,“适才见你在笑,梦到什么了?”   容渟眉眼含笑,将她的手抓回来,歪头贴着,看着她说,“美梦。”   倘若与你有关。   都是美梦。   才是美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