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殿下慈悲》 作者:木头咚 文案: 秦婉婉从囚犯摇身一变成了京城贵女,只不过难改乡野村女的习性,在圈中长期不按套路出牌,状态掉线。她有冤难伸、有仇难报,本以为成功抱上了太子的大腿,可以开启人生逆袭之路。可她在卷入了楚更的人生之后,才意识到人何其渺小,自己的小恩小怨多么不值一提。 太子楚更蛰伏在大相国寺代父修行,他从小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中摔打,独断专行,清心寡欲,却在遇到秦婉婉之后口嫌体直、一秒破功。从此,他的人生只剩下两件事最为紧要:步步为营谋上位,还有,如珍似宝把秦婉婉抱在怀里啃......且看他如何一路披荆斩棘,在霸道实力护妻路上一去不复返,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有血有肉的人。 这是一个彼此温暖、彼此相爱、彼此成就的故事。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甜文 爽文 复仇虐渣 主角:秦婉婉,楚更 ┃ 配角:安伊,楚彦,秦媚儿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腹黑狠戾太子一路霸气实力护妻 立意:无论顺风与逆境,都要人美心善与自立! =========   ☆、佛诞   吹面不寒,春日喧嚣。建康城外,人们三五成群,相约出门踏青。   恰逢一年一度的佛诞日,男女老少都争相参加浴佛,大小寺庙中的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这其中,尤以京城西南郊的大相国寺,香火最为鼎盛。   古韵潺潺徐风来,香烟袅袅绕经楼。大相国寺是羲国敕建的皇家寺庙,今日,大雄宝殿中,高僧、比丘皆双膝盘坐、手捏佛珠,在木鱼之声,唱念之声的烘托之下,宝殿正中那尊巨大鎏金的佛像栩栩如生,俯瞰芸芸众生,宝相庄严而慈悲。   佛寺后院的小厨房里,红泥小火炉上架着一口砂锅,锅里的白粥已不知滚开过多少遍了,咕嘟咕嘟冒着泡,顺着锅壁溢了出来。   旁边坐着一个小姑娘,正抱膝打着盹儿,一汪口水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流。在她香甜的梦里,依稀传来一阵浓浓的焦糊味......   秦婉婉本在梦里砸吧嘴,突然吓得一跳而起:“啊啊啊啊!糟糕了糟糕了。”   上人喝粥向来讲究,素粥不开过三遍都得重新做。今日浴佛需早起,她特意天还未亮就起身煮粥,可能的确是起太早了,方才不小心便睡着了......   随着宏远而悠长的钟声响起,毕恭毕敬的礼佛仪式马上就要宣告完成了。   “方丈,弟子浴佛已毕,还请方丈示下。”楚更今日穿了一身白色的宽大佛家素袍,衬得他身形消瘦,面容清俊,眸光深邃。尤其是那一身与世无争的清贵气质,可谓芝兰玉树,清净平和。   “咕咕咕”,今日他肚子里空空如也,半天的仪式下来,他只觉得饥肠辘辘。还好今日大雄宝殿中梵音不断,才他肚子的咕咕咕声掩盖过去。   今日那秦婉婉竟然着急忙慌地给他端上来一碗烧糊了的粥!他一气之下什么也没吃,还罚了她将苗圃里的花草药材浇一遍水。   “觉民代天子礼佛,其诚心天地可鉴。相信佛祖也会保佑我羲国圣君康健,黎民安乐。”觉民,是太子楚更在寺中带发修行的法号。   圆空方丈佛法精益,乃是高僧大德。他双手合十,口念佛号,略略躬身,抬手示意。   楚更也双手合十,端正地回了一礼,便要转身告退。   殿外人潮汹涌,善男信女们远远围观殿中的仪式,等待着仪式结束后能进到殿里烧上第一炷香。其中不乏年轻的女子,在礼佛许愿之外,还想着趁着这次的机会,远远地瞧上一眼羲国太子殿下的钧容。若是机缘巧合,他们或许还能与太子殿下攀谈上两句,临了夸赞一句:“殿下慈悲!”   民间尚且如此,京城中的高门贵女们,近几年来更是时兴到大相国寺进香祈福。大相国寺的山门外,陆续停了一些官宦人家的马车。   沿着石板路朝大相国寺东院走去,绕过潺潺流水和葱葱郁郁的竹林,只见前方有一处单独辟出的禅院,青瓦白墙地掩映在密林深处。院门虚掩,院墙外开辟了几方小小的花药圃。古朴厚重的木门边,一个并不起眼的小木牌上用端方的小篆写的两个字:“觉所”。   此处正是楚更在这大相国寺清修的地方,因为楚更在寺中的法名“觉民”,故而御赐“觉所”为禅院之名。   觉所的院墙根上,一身粗布褐衣的秦婉婉挽起衣袖,晃晃悠悠地提着一桶水,吃力地走到花圃前放下。   太子殿下成日里说着“我佛慈悲”“众生平等”那些话,到头来可是把秦婉婉给累惨了。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不是做六七遍素斋,就是侍弄这些花花草草。   今日还好,虽然早膳做砸了,但趁着楚更要去参加浴佛仪式,她便能在此躲懒偷闲一会儿了。婉婉索性将瓜瓢往桶里一扔,便坐在地上歇息。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沿着石板小道,几个身着绫罗绸缎的女子缓步走来。   安伊今天特意穿了一身湖绿色的春衫,借着要敬香听经的名义来大相国寺。方才见大殿中礼佛仪式已毕,趁着一个空档便拉了秦夫人母女出来,一行人似是随意地在寺中转转悠悠,来到了此处。见几树山桃开得绚烂,从院墙上探出了头来,安伊心情大好。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大相国寺本就清幽,这觉所又有竹林掩映、溪水环绕,便更显得幽深非常,倒的确是个参禅读经的好地方。”   “是了。太子殿下在寺中修行了十年。上回皇后娘娘还曾提起,既然晋王的婚事已定,接下来,也该轮到太子殿下了。”   “娘,那表姐会成为太子妃吗?”秦媚儿听见秦夫人的话,脱口而出的问道。   她如今不过豆蔻年华,一眼望上去只不过是个孩子,身量也比安伊还要矮上半头。表姐妹从小相伴长大,俨然是安伊的小跟班。   “小姑姑,您瞧媚儿,才多大,便会说这些不害臊的话了。”安伊佯装生气,其实心里却十分受用。作为辅国公府的嫡小姐,宫中又有一个做皇后的大姑姑,安伊在世家女子之中,的确是堪配太子的人选。   “哐当”一声,秦婉婉不小心打翻了水桶。   “什么人在那里?”方才的话落在别人耳里总归是不妥,随着安伊高声的询问,几个人快步绕过竹林。   “你怎么会在这里?!”尽管只在京兆府尹的大牢里见过她一面,但是秦夫人依然一眼就认出了秦婉婉,情不自禁地厉声高呼。   从京兆府尹大牢出来的那日,途中,秦婉婉谎称尿急下了马车,便一路逃离了秦府的追赶。   难怪找了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找到她,原来是躲到了大相国寺中。   秦婉婉没想到在这里竟然会碰到她们,转身拔腿就跑。听到这边的动静,远远跟在后头的一众丫鬟婆子们闻声赶了过来。   “站住!”秦媚儿眼疾手快想要去拦住她,刚扯到她的一片衣袖,却被秦婉婉挣脱了。   丫鬟婆子们见秦媚儿吃了亏,只当这是哪个粗使的丫头冒犯了自家的夫人小姐,于是众人齐齐赶上来帮忙。婉婉被一群人围住了去路,也不知是谁的粗手,将她的胳膊禁锢住,只拧得她生疼生疼的。   眼见是逃脱不了了!秦婉婉一时情急,照着那只手臂便狠狠地咬了下去!   “哎呦喂!”贾婆子疼得钻心,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秦婉婉在挣脱的那一瞬间已经跑出去了两步远。贾婆子恨恨地咬了咬牙,随手抄起了地上的花锄,便朝婉婉肩膀上抡了过去。   只听见“邦”的一声闷响,她下意识地“啊”地大叫一声,便摔了一个狗啃泥,狼狈地跌倒在地。眼前出现了一双素白色的僧鞋,徐徐的微风,吹得白色的衣角微微飞扬。   秦婉婉抬起头来,便看见楚更就站在面前,正低头看着自己。他那一惯冷若冰霜的脸上,又增添了一抹寒意,犹如古井一般深不见底、波澜不惊的眼睛摄人心魄,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怒气。   安伊和秦夫人她们也未料到楚更此时会出现,方才还吵吵嚷嚷的一众人等,一时之间噤若寒蝉,跪了一地。   秦婉婉害怕楚更。此时见他这副神情,心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咬牙勉强站了起来,嘴里忍不住“嗞”了一声,仍挤出一点点笑容,避重就轻:“我这就去再打一桶水来!”   楚更的眼神扫过了秦婉婉的肩膀,蹙了蹙眉。她肩上的粗布已经被锋利的花锄豁出了一个口子,划破的伤口深可见骨。   “阿弥陀佛,何至于此?”   楚更将手环到她的腰上,腰肢细软,不盈一握。   尽管脚下还有些虚浮不稳,但楚更的手环在她腰上的力度,却让秦婉婉身子一僵。   坏了…   太子殿下每次口念“阿弥陀佛”,便是有人要遭殃了。早起竹青还说,今早的素斋太子殿下就不满意,这下,她又与他结下了一道梁子…秦婉婉心虚地低下了头。   楚更的举动落在安伊眼里,一股无名的妒火油然而生。方才还飞扬跋扈她,快速地扫了一眼秦婉婉,那比刀子还要锋利的眼神简直能把她剥一层皮。   “殿下,臣妇罪过,这几个月来遍寻不到小女,竟不知她一直在殿下身边当差。”   肩膀的疼让她近乎晕厥,背心一阵寒凉,额头上都冒了汗。借着楚更的手臂勉强支撑:“不妨事,不妨事。这位贵人认错了人,我这就退下,再打水来浇花。”秦婉婉顾不得疼痛,拙劣地矢口否认,只想赶紧溜之大吉。   “站住。”   温柔的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见婉婉疼得实在有些站不稳脚跟,楚更索性将她拥入怀中,让她倚着自己,能稍微缓解一些疼痛。   “此处哪里有殿下?女施主,贫僧带发修行,法号觉民。”楚更眸光如深潭一般望不到底,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淡漠和疏离感。   秦婉婉受宠若惊。哎呀,不好…她这一个倚身,肩膀上的血渍蹭到了楚更的白袍上…太子殿下速来极爱洁净,这身素袍更是他十分紧要的衣裳,若不是今日浴佛,他平日里从不拿出来穿的。今日,可是把他得罪惨了,秦婉婉心想。   一直以来,太子殿下不都是吃斋念佛,清心寡欲?安伊的脸色更沉了。   听见秦夫人所言,她方才知道,原来眼前的这个女子竟然就是小姑父与元配所生的女儿,论起来,的确也算得是秦府的小姐了。   “臣女鲁莽,不知这位姑娘是大师身边的人,更不知她是秦家表姐。今日之事只是误会。贾嬷嬷,还不赶紧向秦姑娘道歉!”   那贾婆子仗着自己是安伊母亲陪嫁,平日里在国公府中向来也是得脸的。见秦婉婉的确伤重,又有太子出面护着,此时也吓得脸色苍白,连连磕头。   啥?秦家表姐?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原来这个湖绿衣服的女子是辅国公府的女儿。秦婉婉想起自己在京兆府的大牢里差点丢了性命,一时之间也顾不得楚更怎样。只是恨恨地瞟了安伊一眼,用细弱的蚊声嘟囔:“辅国公府的下人,便个个都是这样吗?”   “秦表姐,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若还不满意,我替姐姐惩治她!”安伊不在乎秦婉婉,可是方才,楚更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意却让她不敢嘴硬。   “啪”的一声脆响,安伊一个巴掌已经甩到了贾婆子脸上。   “罢了。”杀气在一瞬间归于平静。   “婉婉是我们秦家的大姑娘,让大师见笑了!小女既然伤重,臣妇斗胆,还请大师允准我带她回家去养伤。”   听见秦夫人想要带自己回去,秦婉婉不由得揪住了楚更的衣服。她已经疼得嘴唇发白,面无血色,却依然颤声请求道:“上人救我!上人既然好心收留了我,婉婉只想留在上人身边,做一个粗使的奴婢也好。”   比起去秦府,比起她与辅国公府的血海深仇,婉婉与楚更之间种种,已经纯属私人恩怨了。   楚更能够感觉到秦婉婉疼得浑身都在颤抖,他不欲再做纠缠,扫了一眼众人,便将婉婉打横抱起。   “我佛慈悲。女施主,既然秦姑娘已经伤重至此,又怎么忍心让她再车马劳顿,一路颠簸?不如,先让她留在寺中养伤吧。”   “是。”秦夫人等人不敢再多言一句。   安伊脸色难看得紧,情不自禁地攥紧了衣袖里的拳头,眼睁睁看着楚更往觉所禅院离去的背影,而自己却愣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安伊(怒目):哪里来的野丫头,敢跟我抢男人? 秦婉婉(无辜):我没有抢,明明是他自己贴上来的...... 楚更(寒冰):安小姐,我劝你善良。   ☆、滚蛋   想到刚才楚更对自己的维护,婉婉心里莫名的有点感动。她还没有从这个角度,这么近地看过太子殿下呢。   他脸上的线条如同刀削的一般分明,明眸皓齿,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如滴血般殷红,浑身散发出清贵而忧郁的气质。   “够了,不用再装了。不过是皮外伤而已,哪里就虚弱成这样!”进了觉所,楚更看了一眼怀中的秦婉婉,言语中已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情绪。   果然,吃斋念佛只是让他养成了一副与人无害的外表,其实,太子殿下向来都是冷面心狠的。秦婉婉方才那一瞬间的感动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扑通”一声,楚更毫不客气地将秦婉婉扔到了榻上,硬硬的床板硌得她生疼。   她微微蹙眉,看了楚更一眼。   “怎么?还没看够?”   秦婉婉赶紧收回来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她吞了一口唾沫,压下此刻心中的惶恐不安,又抬起头来怯怯地看着他。   “那、那个…上、上人,你的袍子…”   他这才发现,在这一身素白的佛衣上,胸前的殷红血渍格外醒目。原本就有如三尺寒冰的脸色,此时彻底黑了下来。   秦婉婉心里叫苦不迭,诚惶诚恐。咕咚一声,径自从床上翻下身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因为疼的还是怕的。   “你干什么?!”   “我…我还是不要再把上、上人的卧、卧榻也弄脏了吧…”。   楚更:“……”。   环顾四周,房中一水儿的檀木条案桌椅,边角都打磨得十分光滑圆润,虽未雕琢什么图案花样,却在简洁之中透出典雅,朴素之中显出精致。一物一什都能看出这屋子的主人是个极为讲究的人。   啧啧,难怪太子他从不许人进他的寝室。这几个月来,秦婉婉一直都只是在禅房外伺候着,最多也就是侍花弄草的时候偶尔进到禅院中。自己浆洗一件僧袍倒还勉勉强强,若是还要把这屋子里的东西糟践了,她可是赔不起的。   “真是麻烦!”   他像提搂一只小猫一样拎着她的后脖领子,重重地将她扔回了塌上。   “既然你知道我不喜,明天一早,你就滚吧!”   秦婉婉有些生气!刚刚自己央求他把自己留下,他还一脸普度众生的表情,怎么一转身就变脸要赶她走?   她想要硬气一回,脆生生地将音量提高:“我…”。   才刚刚说了一个字,太子殿下的脸都快拉到地上了,秦婉婉只好将“我不要”三个字硬生生吞了回去。再重复一遍,就只剩了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滚就滚…”。   滚就滚吧,太子殿下向来说一不二,再死皮赖脸在这里,也没有好果子吃。大不了,再去京兆府尹的大牢里蹲着去!   ***   “太子殿下倒是坐得住,还能安然在这大相国寺中念经浴佛。”楚更此时从屋里换了一身干净的僧袍出来,陈怀瑜已在院中等他。他将嘴里叼着的青草拿了出来,随手又攀折下一支玉兰花,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即使宁国公府十年之前失了势,如今只是荣养着,到底也还是国公府的门第。陈怀瑜便是宁国公府的二公子,楚更的表哥。反正也是太子外家,没什么可避嫌的,今上便干脆指了陈怀瑜从小做太子伴读。两人形影不离,朝夕相伴。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玉兰在枝头就很好,你又何必给他折了?”   十年的礼佛清修,让他在人前呈现出一副慈善悲悯的身段,身形清瘦,面容清淡,似乎清心寡欲、无欲无求。他淡然看了陈怀瑜一眼,话中嗔怪,眼里却没有半丝情绪。   陈怀瑜着实看不惯楚更这假面慈悲的做派。他随手便将这只玉兰扔到地上,又用脚尖踩上去碾了几下,这下,那花瓣真成了零落成泥碾做尘了。   “楚彦前几日求姑父赐婚,纳的王妃是中书令家的嫡女。如此公然与朝臣结党,姑父竟然应允了,昨日刚为晋王指了婚。如今放眼朝廷,恐怕百官只知晋王,哪里还记得东朝所在?”   陈怀瑜并无朝职,从小当大倒是一直称呼今上为姑父,反而是楚更这个太子,一直只以君父称之。   “你真是越来越没分寸了,即便是在我这禅院中,既然君父已有决定,当臣子的又何须再置喙什么?”   微风拂面,楚更不紧不慢地踱了几步,仿佛陈怀瑜说的事与自己无关。   院中的菩提树还是楚更入寺那日,圆空方丈手把着手与他一起植下的,如今已是苍翠挺拔,枝叶扶疏。阳光投过树叶间的空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微风吹落粉色的桃花瓣,缓缓从空中飞旋而下。他躺倒在菩提树下的竹椅上,顺手抄起一本经书,便有那么一片花瓣飘落在了书页上。   “闲来需静坐,无事可读书。”   陈怀瑜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索性一把夺过楚更手上的经书丢到一旁:“堂堂太子,不学治国理政,天天吃斋念佛有什么用!”   “爹和哥哥从小都夸你沉得住气,却把我当成个调皮捣蛋的。如今不比十年前了,安氏把持着后宫,辅国公府又在朝中如日中天……”   “住口!”楚更今日明显心情不佳,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用两指揉了揉山根:“明日一早,你和竹青亲自送了她回秦府吧。”   “你……”。这都什么时候了,楚更的心思竟然还在秦婉婉这个小婢女身上!陈怀瑜也是一口气堵在胸口,一跺脚,拂袖而去。   ***   觉所外,众人目送着楚更消失不见方才起身离去。安伊极不耐烦地抚了抚身上的尘土。   她时不常进宫去陪伴皇后,从大姑姑那里得知,太子殿下在大相国寺,身边除了皇上指定的伴读陈怀瑜和一个贴身的侍卫竹青,其余传递伺候的都是寺中的几个小沙弥,往来相熟的也只是方丈和一众僧侣而已。   这个秦婉婉竟然已经陪伴在太子身边好几个月!一想到此,安伊心里就腾起一股无名的妒火。尤其是她亲眼见到楚更对秦婉婉关怀备至,不仅出言维护,竟然还将她拥入怀中......这深深地刺痛了安伊。   “秦府里怎么出了这样的狐媚?小姑姑身为秦府的当家主母,怎么连一个女儿都弹压不住。”   安伊将气全都撒在了秦夫人身上,开口已经是不留半分情面了。她自恃是辅国公府的嫡女,从小为人处事便免不得要骄纵一些。   对于安伊不客气的说话态度,秦夫人并不十分在意,倒是秦媚儿有些恼她。秦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以示安抚,示意她不要说话。   虽然秦夫人也是出自辅国公府的,但毕竟只是庶女。少时,她与身为嫡女的皇后娘娘并不十分亲厚,直到长姐入了宫被册封为贵妃,她才常常陪同安老夫人入宫请安,与兄姐的关系也才慢慢熟络起来。后来,她嫁为人妇,又有了秦媚儿与安伊之间经常走动往来,安伊这才赏脸,唤她一句“小姑姑”。   跟上安伊的步伐,秦夫人略有些讨好地解释:“伊姐儿放心,这个婉婉未出生时,你小姑父就曾将她许给过人家的,凭她怎么狐媚,到时候接回府来,自然是要嫁出去的。”   听见秦夫人此言,安伊心里略微好受了些,气却没这么快消:“若不是小姑父亲自到我父亲面前去求情,她怎么能活着走出京兆府尹的大牢?”   “是啊,她从乡下地方来了京城,还没见识过真正的繁华是什么样子呢。等把她嫁出去,过上了安稳的日子,自然就消停了。”   “小姑姑今儿回去,还是催我姑父赶紧来大相国寺,把她接回府吧。最好是明日就来接!”安伊真是片刻都不想她留在太子身边了!说这话时虽是下命令,但语气上又客套了几分。   “那是自然。即便是太子殿下,也没有强留官宦之女为婢的,更何况,这儿毕竟是大相国寺。”   闹了这么一遭,安伊她们早就没了踏青的心情,走到山门外,各自上马车打道回府。   安伊还记得,十年前,年仅六岁的她陪着当时还在贵妃位份上的大姑姑,和晋王一同到大相国寺来礼佛,第一次见到了太子楚更。   那时,楚更的生母、先陈皇后崩逝不久,太子殿下刚刚奉命代父修行,他远远地躬身侍立在佛像身边,显得那么弱小而怯懦,目光里有着他那个年纪的小孩不该有的深沉和黯淡。   她偷偷离开了姑母身边,好奇地迎上前去,问他:“你就是太子殿下?”   楚更警觉地退了几步,双手合十作揖,回答道:“方丈赐弟子法号,觉民。”   尽管两个孩子之间说话的声音很小,仍然引起了安贵妃的注意。她将三柱清香交给了晋王,示意他替自己上香,然后招手将安伊唤回了身边,十分寻常而自然地教导道:“如今二哥儿代父修行,这大相国寺哪里还有什么太子殿下。”   安伊心中疑惑,但是面对姑母的威仪却不再敢多问,只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或许是姑母的话有意无意刺痛了楚更,当她的目光再偷偷扫到他之时,她只见楚更原本白皙的脸庞憋得有些红,头也低的更低了,似乎是在掩饰自己眼中的无助和落寞。   可是,楚更长得真是好看极了。   人都说晋王长得俊俏英武,可是在安伊看来,楚更的美却跟晋王完全不一样。尤其是看惯了王子公孙、世家子弟的富贵娇矜,再看楚更时,便觉得他的美慈悲而温柔,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是从世外仙山走出来的人物。   自从那个时候开始,安伊便偷偷将楚更放在了自己心上。此后,安伊总是很乐意陪大姑姑上香,因为每次大姑姑来礼佛时,楚更都会随侍在身侧,她便能偷偷地看他几眼。安伊也很乐意进宫陪伴大姑姑,有时从大姑姑的言语中,她能听见那么一两句关于太子殿下的近况,便觉得十分高兴。   至于这个秦婉婉…今日之耻,安伊来日必将加倍报偿!   ☆、千秋      接连几日淅淅沥沥的连绵春雨,空气异常清新,微微的风中弥漫着雨后青草和泥土的香甜气息,一碧如洗的天空犹如蓝宝石般晶莹剔透。   秦婉婉斜斜地倚卧在在竹床上,惬意而悠闲地看着窗外那如同彩练般飞舞的雨后长虹,听着小院中悦耳动听的虫鸣鸟叫声,百无聊赖地逗着竹笼里的蛐蛐儿,随手抓了一把果子塞进了嘴里。   回府以来,爹爹不怎么管内宅的事,对她的态度也是冷淡疏离的。秦婉婉对秦端之这个父亲极其陌生,关于他的一切都是从儿时母亲的言语里。毕竟,她还没出生的时候,爹娘就和离了。她也曾想象过几百种与爹爹相认的情景,却没想到,父女俩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他去京兆府尹大牢里接她出来。   反而是秦夫人对她十分和气,时时处处都极力体现自己作为当家主母的气派,在生活上对她也并不苛刻。因此一段时日下来,婉婉与秦夫人她们表面上倒是相处的不错。   府里有吃不完的好东西,穿不完的绫罗绸缎,秦婉婉有什么缺的要的,秦夫人通通都满足她。于是这些日子,婉婉以养伤为名,整日里歪在自己的小院里无所事事,每日不是吃吃喝喝,就是在府中闲逛找乐。除了秦媚儿时不时来找找茬,还有府里的丫鬟们仗着有媚儿撑腰,时不时刻薄她两句之外,这日子简直就是神仙过的!   一想到大相国寺和太子,秦婉婉反而有些后悔了。原来官宦人家的姑娘每日里过得这么惬意啊!早知道回来这么舒服,自己干什么死皮赖脸在大相国寺做杂役呢。   “大姑娘,夫人说,给姑娘新裁的宫装明儿个就送进来了。过几日是皇后娘娘千秋节,请大姑娘试试衣服,再好好跟教习姑姑学学礼仪。”小桃是从前秦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分到这个院子里跟着秦婉婉,眼里却全然没有将婉婉当主子,进来传个话也是阴阳怪气的。   “噢,又有新衣裙穿了。”秦婉婉的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   她从前穿的可是连府里的小丫鬟都不如。这些官宦女儿们,穿的衣服不仅漂亮,面料也是极为柔软舒适的,比起她从前的那些粗布衣服更是好上不知多少倍。   小桃心里着实瞧不上她,这样的草包子,若不是老爷去京兆府尹大牢里捡了她回来,她还不是比自己这样的丫头都不如的粗使婢女。她也配进宫去参加皇后娘娘的千秋宴,真是丢了秦夫人和媚儿小姐的脸了。   瞧着秦婉婉啃苹果的样子,小桃只从嘴里挤出冷冷的哼声,算是回答。   “皇后娘娘的千秋,那,辅国公府的小姐也会去了?”秦婉婉对于进宫还是很兴奋的,就是一想到那日,安伊对她怒目圆睁的样子,不禁有些心虚。   “那是自然,表小姐可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说起安伊,这小丫头嗓门都高了起来,那骄傲得不可一世的样子,仿佛安伊才是她的主子似的。婉婉心里微微有些不快。   ***   “娘,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有个从京兆府尹大牢里捡回来的长姐,背地里不知道怎么嘲笑我呢!更何况在大相国寺里,若不是因为她,您又怎么会受表姐的气!”秦媚儿实在不懂,母亲明明心里对婉婉十分不喜,还要待她这样好,连皇后娘娘的千秋节都准备带她去参加。   “傻孩子,她毕竟是太子殿下亲自送回府来的,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这些年,秦端之顶着辅国公府女婿的头衔,只在文渊阁领着一份编纂古籍的闲差。那日,秦夫人前脚刚回府来跟他说秦婉婉竟然就在大相国寺,辅国公府竟然就专程派人递话来,让他们去接回秦婉婉。这些年,因着辅国公府的关系,秦端之与东朝素无往来,对于去接婉婉的事,他实在是意外又为难。谁知,婉婉就被送回了府。   秦夫人宠溺地看着女儿,秦媚儿尚年幼,她也不便跟她说太多。   媚儿似乎懂了一点:“也算她运气好,敢把辅国公府告到京兆府面前。若不是舅舅开明,网开一面,她还不死在京兆府尹的大牢里。”   “媚儿!她如今到底是你长姐,人前人后可是不能这样死不死的乱说话。”秦夫人十分严厉的制止了媚儿的话头。   好歹媚儿年未及笄,待到明年满了十五岁,也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世家女子,官宦子弟,极重家世品貌,因此秦夫人在此两项上便十分用心。论家世,媚儿到底是要沾镇国公府的光,将来甚至少不得要去求皇后,可是论品貌,却在于她平日的一言一行之中。   转眼就到了进宫的日子,秦媚儿心不甘情不愿地与婉婉同乘一辆马车。   “宫里可不比你们乡野之地,处处都是要讲规矩的,行差踏错一步都会导致祸端。一会儿你可得当心着点,别怪我没提醒你。”秦媚儿嘟着嘴,满脸写着不高兴。   秦夫人佯装生气地瞪了媚儿一眼,出言安慰道:“你一会儿跟着我和媚儿就行了。你初初入京,刚好趁此机会多认识一些人。今日皇后娘娘在长乐殿中设宴,宫宴上好吃好玩的东西不少的。”   “多谢夫人。第一次进宫,我还真有些紧张呢。”   待到下了马车,只见天子所居,宫阙九重。丽宇芳林对高阁,行宫门闭树宛然。飞檐紫柱,白玉铺地,高墙耸立,雕梁画栋。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一眼望不到头;台基栏杆皆有青瓦玉石雕琢,巧夺天工,浑然天成,庄重辉煌。   一路上秦婉婉看花了眼,秦夫人她们遇到高门显贵彼此礼貌致意,秦婉婉也只好跟在后头傻傻赔笑。约莫走了半刻钟,才终于走到了长乐殿。秦夫人的座位靠上,而秦婉婉便依着媚儿,在秦夫人下手的位置安坐下来。   只听得鼓乐声起,往来穿梭的宫人们也停下脚步肃立。秦媚儿赶紧拉了婉婉跪下。   水晶玉璧微动,珍珠帘幕轻扬,帝后二人一前一后入了座。今日皇后身着金银丝鸾鸟朝凤纹绣朝服款款而来,黑亮的头发盘成高髻,头顶的五凤衔珠金钗灿烂夺目。   “皇上万福金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免礼。今日不过家宴,众位随意吧,请安坐。”   秦婉婉偷偷从攒盒里拿了一块梅花香饼,便看着晋王楚彦率先上前表孝心,献上了自己的贺礼:“儿臣为贺母后千秋,特意寻了极品金丝雪燕,给母后补补身体。”   “大郎有心了。”   皇后今日心情极好,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在往日的威严之外,多了三分温柔。   秦婉婉嘴里的点心还未来得及下咽,竟然就碰见了一个熟人——这不是太子殿下的伴读,安国公府的陈二公子,陈怀瑜吗?   那日,天才蒙蒙亮,陈怀瑜和竹青就将她塞进马车给送回了秦府。天色尚早,大相国寺的山门还没打开呢,这是太子殿下摆明了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留给她了。好歹也伺候了他这么几个月,虽然也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但这是有多厌恶她啊…她直至今日想起来,都在心里抱怨太子殿下狠心无情。   秦婉婉拉回飘飞的思绪,就听见陈怀瑜说道:“娘娘千秋,觉民在大相国寺修行,不能亲至道贺,特意手抄了一本《法华经》,为娘娘增福增寿。”   “太子殿下这些年来倒是省事,每年陛下的万寿节和皇后娘娘的千秋节,送的礼都是一部手抄经。”淑妃不过二十几岁,在后宫之中是后起之秀,这几年来圣眷正浓,便有些恃宠而骄,暗地里老喜欢给皇后添堵。   听见珠帘之后轻飘飘的这一句,陈怀瑜面色微变。   “觉民十年清修,为国祈福有功,手抄佛经乃是一片赤诚,本宫看甚好。”皇后心中也闪过一丝不快,不过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的话却是连消带打、滴水不漏。   “嗯,说到太子,朕倒是想起一事,正要同皇后商量。”   “臣妾恭听。”   “昨日,钦天监正见天有吉兆,言君子有德,主储君归位。皇后所言,太子在大相国寺清修已有十年,的确是孝心甚笃、于国有功。既然天象有所预示,朕正想拟旨,命太子归朝。”   皇帝先前一点预兆都没有,却在今日突然借钦天监之名让太子归朝......在场众人都颇感意外,而陈怀瑜的嘴角却隐约挂着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皇后心中虽不乐意,却也不敢公然违抗:“既然钦天监有言,陛下已有决断。臣妾这几日就命人将东宫打点妥当。”   “皇后贤德。”   帝后二人皆不再言语。一段歌舞之后,安伊起身走到了中间:“姑父,姑姑,今日美酒佳肴,岂能无诗?安伊斗胆,想请座中的姐妹们作诗助兴,不知可否?”   “朕准了。不过今日是你姑姑的千秋,这宫宴还得你姑姑说了算才好。”大事已定,皇帝的心情极好,像小孩子作诗这样的事,他倒乐意给皇后留面子。   “多谢陛下。”皇后不好驳了他的兴致;“那安伊准备怎么个作诗法?”   “平日里我们闺阁之中的姐妹们,也时常在一起作飞花令。彼此熟悉了,反倒是无趣。安伊想,有其主必有其仆,不如今日,就让姐妹们的丫鬟代主子作诗,安伊不才,愿做令官。做的好与不好,只图博陛下和娘娘一笑,如何?”   ☆、对诗   “就数安伊从小鬼点子多。”   在辅国公府这一代中,就只有安伊这么一嫡女,不仅在家时长辈们对她十分娇惯,便是皇后也对她高看一眼,平时里十分宠溺。   安伊福了福身子,眼神若即若离地快速瞟了一眼远处座位上的秦婉婉。四目交汇的一瞬间,秦婉婉心里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想起那日在大相国寺,自己可是跟她结下了好深的梁子,今日这长乐殿却是安伊的主场,惹不起躲得起,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媚儿,我的肚子疼。”   今日遇到的人大都笑语盈盈的,可媚儿看谁都觉得仿佛是在笑话自己似的,此时与秦婉婉坐在一起更是勉为其难,十分烦躁。她极为不耐的扯过被秦婉婉牵起的衣角,略带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不为所动。   “陛下和娘娘在这里,难道你还要离席不成。方才吃这些点心的时候,我看你都不曾停过,不是挺开心的?”   “就是吃多了顶着了。人有三急嘛,我这肚里的气迷了路,一会儿出虚恭,可不是更丢你的脸?”   媚儿仿佛闻到了气味一般,忍不住用衣袖遮了遮鼻子。“难得你有自知之明,还知道会丢我的脸。你从那边假山绕过去,再穿过抱厦,便能寻到雪隐了。”   “雪隐?”秦婉婉脱口而出,这话说出来,她大概猜到了雪隐的意思,不觉有些好笑。   “看你们身娇肉贵的,连上个茅房都说得这么好听。”   “你以为都如你一般粗鄙,胸无点墨,五大三粗吗?快去净手吧!”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今日她们俩只带了一名贴身的丫鬟织锦,还需留下来一会儿陪媚儿吟诗作对,便也就拨不出人去给秦婉婉领路。   眼见击鼓传花,作诗的游戏已经开始了,秦婉婉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这宫殿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走不多远,便看见一座花岗岩垒成的假山,其间流水涔涔,山石嶙峋。   “不好好在宴会上待着,在这里瞎逛什么?”   陈怀瑜与楚更长得有几分相似,今日穿了一身冰蓝绸缎竹叶花纹滚边的衣袍,比从前在大相国寺中多了端庄,少了几分随性闲雅。不知道他突然从哪里跳出来的,秦婉婉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   “她们作诗,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只好花叶包鳝鱼——溜之大吉了。”   从前只见过秦婉婉穿着粗布衣衫,今天她的一身打扮倒是让人眼前一亮。若是她不开口说话,这一身衣衫装扮下来,倒是像那么回事了。   只见她身形消瘦,两肩削削,一袭藕荷色的素锦百合长裙宫装,穿在她身上刚好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颇有飘逸之感;腰间坠上一个绣着菡瑶团福字纹样的香囊,月白色的祥云宽边绸带盈盈一系,便显出细腰袅袅。   鹅蛋脸上肤白如玉,抹上淡淡地胭脂细腻的泛着柔光;及腰的长发如瀑柔亮润泽,用发带束起在脑后,点缀银丝小丁香的流苏,头顶简单地点缀了一只芙蓉碧玉钗,只在腮边留了两缕发丝,显得娇俏可爱。   “婉婉说话还是这么实诚。这样打扮一番,倒是挺美的,看来你在秦府中过得不错。”陈怀瑜满面春风地夸赞了一句。看来她倒是没学会世家女子的那一套,连说话也还是这样直来直去,不经过大脑。   “戴着金钗的也不都是公主。反正上人都叫我滚蛋了,你们既要把我送回去,我也只能勉为其难、滥竽充数了。上人他......最近可好?”顶着一个秦府大小姐的名头享受生活,偶尔还能蹭进宫来吃吃喝喝,总比在大相国寺里被你们一顿使唤强多了。   “挺好。只不过下次见面,你恐怕得改口唤他太子殿下了。”隔着重重殿宇,陈怀瑜向着东宫的方向望了望。   这些日子吃不到她做的素膳斋饭,楚更也没好意思再折腾挑剔那些小沙弥们,便是连胃口都清减了些。不知道若是叫楚更见到秦婉婉如今的光景,听得她这话里的敷衍,会有什么反应。   “怎么,二公子也离了席?”   “方才我见你离了席,怕你在宫里乱跑,才一路跟来的。回去入席吧,叫丫鬟们作诗,轮不到你这个秦府的大小姐。”安伊有心针对,又岂是溜之大吉就可以逃脱得了的。   从前在大相国寺中,也没见二公子对自己这么关心,怎么此次倒是特意陪她一起离席?婉婉心里嘀咕,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忻忻地跟他回去。   “暖日晴烘候小春。际天和气与精神。灵台静养千年寿,丹灶全无一点尘。”   婉婉重新入席时,只见击鼓传花正好到了昭阳公主手中,她身边的大宫女刚刚吟出了这首诗,引的人群中一阵啧啧赞叹。   “昭阳从小极通文墨,□□出来的丫头也是极好的。只是不知将来,要什么样的驸马才能配得起昭阳呢。”昭阳公主是皇帝极为看重的女儿,与皇后相处起来倒还算相安无事。   “皇上为晋王殿下赐了一门好姻缘。自皇长子开始,娘娘往后的日子可是有的忙了。”谁人不知晋王要娶的是中书令家的女儿,这样的联姻打破了朝局的平衡,也是皇帝对辅国公府的妥协。淑妃此时提起这话,可谓是绵里藏针了。   安伊方才在人群中遍寻不着秦婉婉,此时见她回来,便朝负责击鼓的宫女使了一个眼色。又一阵击鼓声催,花球快速地在席间传递着,鼓点一停,便停在了安伊的贴身婢女如云的手上。   如云思虑了片刻,下笔便得了一首:“探胜东风一领先,燕堂丝管沸华筵。鱼轩并寿欢何极,凤穴添雏庆愈绵。”   密集的鼓点重新响起,这回安伊她们存了心思,花球便不偏不倚地递到了秦媚儿手上。   “听闻,秦府最近新来了一位大小姐,自小是在民间长大的?”当着帝后的面,安伊不能失了自己辅国公府大小姐的身份,因此说来自民间已是抬举了她。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在穷乡僻壤长大的粗鄙丫头罢了。   秦婉婉正在朵颐着一块双色玫瑰糯米糍,黏糊糊的糯米粘牙,满嘴的糍粑让秦婉婉张不开嘴。果然,安伊是冲着自己来的,就是想要看她当众出丑、贻笑大方呢。   “看来皇后娘娘的糕点太香甜了,既然秦姑娘一时张不开嘴,不如我先让丫鬟做上一首助兴吧。”   说话的是安国公府的小姐陈蕾瑜,陈怀瑜的小妹。她经常到大相国寺去造访,因此婉婉识得她。此时这样跳出来,显然是要替自己解围了。秦婉婉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而安伊则一时犯了难,不得已看向珠帘之后的皇后求助。   “蕾瑜倒是许久不曾进宫了。朕记得你性子安静,今日竟然主动要求作诗,实在是难得。”   “多谢姑父挂念。”皇帝开口,连皇后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既然如此,那就请秦家大小姐也赶紧想想,你想要做首什么诗?”   安国公府的婢女思忖了片刻,见秦婉婉也动笔了,方才在纸上写下一首诗,当众念来:“岩岩风采百工师,龙马精神海鹤姿。宫女犹传洞箫赋,都人今作衮衣诗。幸逢尧舜癸贤日,正是皋夔相国时。圣主伫知宣室事,甘棠何止郡人思。凤历推来恰半千,高名千古重于山。”   “不错,不错,今日大家所作的都还不错,拖皇后的福,都有赏!”这诗中不乏歌功颂德的意思,皇帝十分受用。   “姑父,还有秦姑娘的所作的诗,大家不曾品鉴呢!”安伊生怕错过了这个打击报复的好机会,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启禀皇上,臣女才疏学浅,所作的诗实在是杂乱无章,若是读出来,大家怕是要笑掉大牙了!”方才胡乱在纸上涂抹了几笔,秦婉婉实在是做不出像样的诗来。好汉不吃眼前亏,她还是想着能推就推吧。   “方才已经有言在先,今日作诗就是为了博陛下和娘娘一笑,若是秦姑娘的诗真能让大家笑掉大牙,我才真要替你到姑父面前讨赏呢!”安伊步步紧逼,不依不饶。看来今天她真是报仇心切,下定了决心要一雪前耻的了。   “福康,你去将秦大姑娘的诗呈到御前来。”皇后的话打破了僵局,御前的老内侍福康恭着身子,双手将秦婉婉面前的宣纸呈到了皇帝面前。   这纸上的字嘛,东倒西歪,张牙舞爪,乱七八糟,简直如同春蚓秋蛇一般。看惯了朝臣们的工整小楷,皇帝见到这字不禁皱了眉头。果然这个小丫头是来自民间的,看来是不曾读过什么书的。   再看看这诗......既不对仗,也不合韵,实在不能说写得好。但是......也不算写的差的。   皇帝莞尔一笑:“福康,你便将这诗念一念吧。”   “是。”   “一岁两岁三四岁,每隔一年长一岁。”   这哪叫诗啊!便是三岁的小孩子,写的也比这好一些。这样的句子配上福康那拉得长长的尖细嗓门,格外呈现出一种喜感。   人群中传来几声轻笑,其中颇有些讥讽和鄙夷的味道。秦媚儿顿时感觉到颜面尽失,恶狠狠地瞪了婉婉一眼。而秦婉婉此时恨不得找到一条地缝钻进去。   “娘娘千岁千千岁,吾皇万岁万万岁!”   随着福伯念出诗的后两句,方才的轻笑声已经荡然无存。陈怀瑜、陈蕾瑜兄妹俩相视而笑,带头起身跪拜道“娘娘千岁千千岁,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个彩虹屁拍的皇帝舒服极了。他笑逐颜开,颔首点头:“好好好,都有赏。今日这个秦.....”   “启禀皇上,臣女秦婉婉。”对于这个结果,婉婉实在是太意外了,她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十分得意的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安伊,报上了自己的大名。   “今日秦婉婉深得朕心,重重有赏!”   “谢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秦婉婉山呼道。 作者有话要说:  暖日晴烘候小春。际天和气与精神。灵台静养千年寿,丹灶全无一点尘。《鹧鸪天·献汲公相国寿》宋朝·米芾 探胜东风一领先,燕堂丝管沸华筵。鱼轩并寿欢何极,凤穴添雏庆愈绵。《寿友人》宋朝·李刘 岩岩风采百工师,龙马精神海鹤姿。宫女犹传洞箫赋,都人今作衮衣诗。幸逢尧舜癸贤日,正是皋夔相国时。圣主伫知宣室事,甘棠何止郡人思。凤历推来恰半千,高名千古重于山。《寿林中书》宋朝·曾丰   ☆、昭阳   饮宴之后,长辈们被皇后相邀去清音阁听戏,于是剩了她们这些年轻人,三五两个在御花园里逛一逛。   安伊之前说的果然没错,不过是一个乡野里长大的粗鄙丫头,而今看来,这个秦婉婉何止是鄙俚浅陋,而且只会偷奸耍滑,溜须拍马。   今日各位世家小姐们,算是亲眼目睹了秦家这个从大牢里捡回来的所谓大小姐,是怎么一回子事。众人都不愿与婉婉为伍,对她爱答不理,避之不及。   婉婉本来也没什么兴趣去应付这些娇贵的名门闺秀,她正在谋划着更重要的事,跟秦媚儿讨价还价。   “媚儿,那日我瞧着你有一支金簪格外好看,我用这御赐的好东西跟你换,怎么样?”   簪子好不好看其实倒没那么要紧,重要的是,毕竟是金簪!关键时候,还是这些黄白之物来得实在些。   原以为陛下说的“重重有赏”该是金银财宝、珍珠玛瑙一类。再不济,赏上两件价格不菲的绫罗绸缎、锦衣华服之类。婉婉今日听不知哪位贵女说,近来内务府新设计了一些好看的工艺款式,尚衣局便依着样子新制了好些宫装,这些款式民间还没有仿制的,若是能穿出去也能博得几声彩不是。   谁知那内侍送来的锦盒之中,只是装着一套文房四宝。这东西对于别人来说可能是宝贝,可对于秦婉婉而言,实是没什么大用。   秦媚儿一路上都想甩开她,奈何她就像一只臭虫一样黏得紧紧的,想摆脱都摆脱不了。大庭广众之下,听得她这点子没出息的追求,秦媚儿狠狠白了她一眼,只觉得自己的面上实在挂不住。   “府里什么时候少了你用的,母亲何曾苛待过你?你想要什么就去同母亲说,可别打我的主意!”   “果然是眼皮子浅的,俗气。”安伊今天又是满肚子不痛快,正愁着没地方发泄,听到秦婉婉他们的对话,心里只嘲笑她这般愚昧无知、见识浅薄的样子。   “我平日里又不读书写字,吟诗作对。这么好的东西,若是安小姐喜欢......一百两银子,怎么样?”俗气就俗气吧,想来御赐之物定然是极好的,若是换不来金簪,折合成银两也不错。   “一百两银子?”婉婉此刻做什么,落在安伊眼里都是得意忘形的样子,说什么话,听到安伊耳里都觉得是□□裸的挑衅。   这湖笔、徽墨、宣纸、端砚,都是名家精品,光是这一方名家雕刻的端砚就不知价值几何了!凭她想要作价一百两银子卖了这些东西,就可见得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我们辅国公府什么宫里的好东西没有,何时会少了这些东西,还轮得到你在此放肆。”不过是得了一点子御赐的东西,眼高于顶、趾高气扬,谁还不会呢。   “今日父皇的重赏还真是花了血本的。前几日我便看中了这方端砚,还没来得及开口,不成想就赏赐给你了。”   来人一袭粉色宫装,眉目温柔,语态和善,和陈蕾瑜两人携手而来。   “参见公主殿下。”在场众人纷纷行礼。   今上已是四十开外的年纪,膝下皇子不少,公主却只有两个,便是昭阳公主和皇后娘娘所出的昭和公主。昭和公主如今还在总角之龄。昭阳公主身为长女,承欢膝下已久,颇得皇帝爱重。   “不夺人所好的道理我还是省得的。本来就是公主家的东西,既然公主喜欢,拿去便是。”婉婉也是刚刚才识得这是昭阳公主,方才在宴席上隔着帘幕,看得并不真切。听得她对自己说话友善,婉婉心里便对她有了三分好感。   “她逗你的。姑父向来把她当成掌上明珠一样宠着,宫里有什么好东西不是先紧着她的?”陈蕾瑜笑着出言提醒。   这个秦婉婉啊真是太实诚了,御赐之物,哪是随便说送人就送人的呢。   “哦。”说是御赐之物,换也换不成、卖也卖不掉、送也送不出,嗯,没关系,一会儿出了宫还能找个当铺当掉。   “听说,你前一阵子曾在大相国寺中照顾我二哥?”太子极爱洁净是人所周知的,可是他有些怪癖,却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   比如说,楚更从小对女子便有些嫌恶,尤其不爱女人触碰。儿时,若是哪个女孩子碰了他一下,非但要马上洗澡,便是那衣衫也是要扔掉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想到大相国寺的这一节,安伊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妒火焚身,说得就是她现在的心情。   “只是机缘巧合,做了几日粗使的婢女罢了。”   “安小姐说得没错,我不过是做些洒扫的粗活。”人人都只当她是个不值一提的婢女,这“照顾”二字......公主果然是公主,说的话都是让人如沐春风的。   只不过,太子身边多了一位小小的婢女,怎么还这么劳师动众的?这么点小事,竟然传到了宫里,连昭阳公主都知道了。秦婉婉心里略略思忖,却未做多想。   “秦姑娘何须自谦,听说姑娘厨艺了得,我二哥最爱喝你煲的素粥。”昭阳心里并不喜安伊。知道她一直属意太子,此话一说,抬举了秦婉婉,便是暗暗戳了安伊。   不过她所说的倒也是事实。   “公主万金之躯,原来,也这么八卦的啊......”   太子在吃食上的确十分挑剔讲究,便是素粥也需得是滚过三遍的,香味方才恰到好处。秦婉婉稍稍偷工减料一点点,太子都要让她重新做。为此,在大相国寺时,她一天做上六七次素斋也是有的。   婉婉只记得太子殿下那冷若寒冰的脸,和用膳时一脸嫌弃,勉为其难的样子,实在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说过,爱喝自己煲的粥了。   “没规矩。”安伊气的脸都绿了,不敢对昭阳公主不敬,更不敢当着昭阳公主的面发作。秦婉婉竟然敢说公主八卦,她逮着机会便想踩她几句。   “无妨,秦姑娘真情真性,与我甚是投缘。哪日得闲,便跟着蕾瑜一同到我的昭阳阁里坐坐。”   谁不知道昭阳公主是天之娇女,高不可攀的。除了从小的手帕交陈蕾瑜,公主倒是极少与哪家的闺秀亲近。这样的盛情相邀,便是真的给秦婉婉脸上贴金了。   “公主既然有话,下次我再进宫时便叫上婉婉不就行了?”陈蕾瑜颇有深意的笑着,拍了拍婉婉的肩膀。   ***   大相国寺。   觉所中香烟袅袅,静谧幽深。一方小小的荷池里,几条锦鲤在欢快地游着。夕阳洒下来,微风吹皱了金色的水波,楚更随手拈起几颗鱼食,顿时鱼儿们争先恐后地来吞食,水面上便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荡漾。   “这是今日御赐的文房四宝。那个秦婉婉,竟然出了宫门就到当铺里当了五十两银子,还是死当!我后脚再进去赎时,足足花了两千两银子!改日,你可记得把银子还我。”   一进觉所的大门,陈怀瑜便没好气。   想到自己除了为楚更操心,还得替一个丫头忙前忙后,陈怀瑜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于金钱上看得重些,身为安国公府的二公子,他平日零花有限,要攒下点体己可是不容易着呢。今日进趟当铺,一口气便花了两千两银子,陈怀瑜觉得肝儿都疼了。   其实,婉婉本来是开价一百两的。可是,看着当铺掌柜那个震惊的表情,想到安伊连一百两银子都不愿意出,婉婉以为一百两的要价太高了,于是她主动打了个折扣,就只要了五十两。那个当铺掌柜看她这么痛快,笑逐颜开地就给了她现银。   “看来,妥了。”楚更挑眉瞟了陈怀瑜一眼,难得露出笑容。   “钦天监一语,便让当朝太子修行了十年。如今再借他们的话拨乱反正,也是正理。”这一路快马加鞭的赶回来,还得一路上拎着这个锦盒。陈怀瑜觉得口干舌燥,见石桌上的茶刚刚沏好,赶紧端起来呷了一口。   十年前,羲国的朝堂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洗礼。随着先陈皇后的病逝,煊赫鼎沸的后族——宁国公府也被削了职,夺了权,抄了家。   太子楚更是先皇后所出,今上嫡子,无可避免地受了牵连。才十岁的孩童,君父不喜,没有了生母的庇佑,又失了外家的倚靠,独自一人在深宫之中飘荡如浮萍,莫说太子之位岌岌可危,便是性命也不好说。   也是那一年,甘陕大旱,河东大震,百姓流离死伤者不计其数。天象有异,是对天子失德的警示。按照钦天监所言,需得是储君替父修行,潜心修德。   今上终是没有大开杀戒,直言顾念宁国公府从龙之功,复了国公府的爵位,并不予以实权,只是荣养起来。楚更,就是那一年入了大相国寺。   “所谓钦天监......无非君心而已。”楚更淡淡感慨了一句,目□□吞山河。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只不过,君心难测。 作者有话要说:  和尚更(一脸嫌弃):素粥要开过三遍,你又偷懒了。 奴婢婉嘴上:......我这就去重做。 奴婢婉心里:果然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哼!   ☆、发小   云来酒楼开在云雀大街的东边。此时已近傍晚时分,大街上人来人往,酒楼里也渐渐来了不少吃饭、投宿的客人。   一年前,秦婉婉与许莹莹相约来京。两个小丫头身无长物,云来酒楼便是她们第一个落脚的地方。   一开始,他们只是在后厨帮忙,做一些杂役粗活。婉婉聪慧,莹莹机敏,一来二去,便与云来酒楼的众人彼此都熟络了起来。   酒店的掌柜,董月娘不过三十多岁,虽然人生的伶俐,打扮得挺时兴的,却一直孑然一身。看她们既勤快也能干,喜欢得紧,便对她们视如己出,十分照顾。如此这样,便认了干亲,两个姑娘才算是在京城站住了脚。   秦婉婉进到云来酒店,只见董月娘正在柜台里忙碌着。她熟练地拨弄着算盘,时不时又促店里的伙计们赶紧招呼上菜,忙前忙后,双脚都不得离地。   秦婉婉想着给她一个惊喜,于是给伙计使了使眼色,溜着边走到了柜台边,突然跳到董月娘面前,十分亲热地搂住她的腰身:“干娘,我回来了!”   “呀!婉婉回来了!自从上次去了京兆府,这几个月就没了你的消息,叫我们好生担心呢。后来听说,婉婉找到了你爹,成了辅国公府的表小姐?”董月娘十分惊喜,赶紧拉着婉婉的手,将她好好打量了一番。   “是。我如今的主母,的确是出自辅国公府的。”   “好。你难得回来,晚些聊,晚些啊,你在这用了饭再走。我这有些忙,你赶紧去内院吧,莹莹在里面呢!”又一个熟客上来跟董月娘打招呼,她的确有些忙得脱不开身。   “好咧!”   婉婉将带给董月娘的胭脂放在柜上,探头探脑地来了后院。见许莹莹正在摘菜。   “莹莹!你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婉婉将一只精致的胭脂盒子递给她,还有一袋银子。这是她今日将那御赐的文房四宝当掉,换来的五十两。   “你今时不同往日了。你的礼,我可受不起。”许莹莹都懒得抬眼瞧她,她别过身子去,依然只顾摘手里的芹菜。   “莹莹,你怎么这么说呢!?什么礼不礼的。今日,我是特意来接你跟我一起去秦府的!”秦婉婉与许莹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年纪相仿,又比邻而居,从来亲密无间,不分彼此。   方才秦夫人带着她和媚儿从宫里出来,婉婉便借着今日安伊让众人的贴身婢女作诗一事,向秦夫人提出,自己也想要再配一个更得用些的婢女。   如今她身边的这些,都是秦府里的旧人,说得好听是伺候她的,说得不好听,也是监视她的。她们不仅把婉婉的一举一动都放在眼皮子底下,还老引得媚儿来找茬。   秦府大小姐想要再配一个婢女,秦夫人没有理由不允准。刚好马车行到了朱雀大街,于是,秦婉婉便顺手推舟,说自己要亲自来云来酒楼,接许莹莹入府。   摆脱了秦夫人母女,婉婉只身一人,中途转道去了一趟当铺,又去胭脂铺里给干娘和莹莹挑了几样礼物,方来到云来酒楼。   婉婉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莹莹。   许莹莹见婉婉神色愕然,索性挑明了:“你如今攀上了辅国公府的高枝儿,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原来是这样。莹莹还以为自己认贼作父,稀罕做辅国公府的表小姐呢。   “莹莹,你跟我来。”   她将她拉起来,径直进到了两个人曾经一起住的卧房。一进房间,婉婉就脱衣解带。   “你干什么!?”   “这软罗纱的衣服穿在身上的确舒服又好看,就是穿脱起来麻烦一些。”婉婉将外衣褪了下来,只剩了贴身的一件中单。   “赶明儿你同我回去,我留了好几件崭新的给你呢。”   “谁稀罕你的这些绫罗绸缎!谁说要同你回去?你脱衣服到底要干什么啊!?”   婉婉又将中衣从肩上褪下一半来。只见她肩膀上,赫然有一处结了痂的伤疤。紫红色的结痂显然是新长的,落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醒目。   “你这是怎么了?很疼吧?”看得出,那伤口极深,莹莹想着就觉得疼,已经顾不上跟婉婉生气了。   “没什么,被辅国公府的一个老婆子用花锄伤着的。身上的伤倒是快好了,不过,我可是一个记仇的人。”身上的伤可以好,但是当时的疼,婉婉却记在了心里。   “怎么,辅国公府的下人,还敢欺负你吗?”听见她这样自嘲,莹莹已经全然不生她的气了。   “辅国公府欺负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诺哥哥的仇,我可是从未忘记。”秦婉婉重新穿好了衣服,她和她相视一笑。   ***   东方的地平线上渐渐泛起一丝丝和煦的亮光,天际之间被这光亮层层浸润,漫天的朝霞如彩云出岫,一轮朝阳正欲喷薄而出。万籁俱寂的佛寺中,晨钟响起,山林中的飞鸟受了惊,扑簌簌的飞向了远方。   清晨刚至,太子还朝的诏书便已送到了大相国寺。   太子代天子修行十年,于国有功。今上特意命钦天监选一个黄道吉日,又指了皇长子、晋王楚彦为特使,不日隆重将太子迎回。   楚更已在在圆空方丈的禅房外静候了半刻钟。   他今日穿着与寺中普通僧众并无二致,一身浅灰色僧袍,足踏手工千层底素纹僧鞋,头发挽成单髻,用一根檀木发钗固定在头顶。   金色的朝阳洒在楚更身上,他的身形投出了长长的影子。片刻,禅房中的木鱼声止住,一小沙弥打开了房门,那影子便投到了禅房里。   圆空方丈的禅房正中,供奉着三世诸佛。他正背对房门而坐,捻着佛珠做早课。   “觉民来了?”圆空并不看他,只是起身进了内室。   “方丈今日知道弟子要来?”一对素白釉纹莲瓣茶碗置于茶几上。红泥小炉上,正煮着今年新上的明前茶,茶壶已经嘟嘟地开始冒泡。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该走的,也总是要走。坐吧。”圆空虽已经年逾古稀,貌古眉如雪,但心常平和,身轻体健,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投射出明亮而睿智的光华。   “弟子青灯十年,多赖方丈庇护点化。不日将去,特来向方丈辞行。”   “好、好、好。”圆空方丈连说三个“好”字,却丝毫不感到意外。   “逝者如斯,缘法已到。觉民可记得,贫僧当年指大雄宝殿四字与汝,说过什么?”   “记得。”   当年,圆空牵着十岁的楚更立于大相国寺正殿之前。他手指着牌匾上的四个字,对楚更道: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名“大雄”。故名“大雄宝殿”,即“佛”也。诸佛妙理,非关文字。烦恼即是菩提,菩提自性,本来清净。   “弟子此身,久离红尘,只是此心,却是在寺中这些年,方得半刻清净。有时弟子在想,若是能常伴佛前,反倒求得一世心安。”   此去还朝,前途未知,怕少不得又是风谲云诡,血雨腥风。想到十年之前,楚更至今心有余悸。   茶已煮开,圆空亲自替楚更添了茶。   “你可知,贫僧为何赠你法号,觉民?”   楚更摇了摇头:“弟子愚昧,参悟许久,只是,还未曾得证。”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一切所处,一切时中,念念不愚,常行智慧,即是般若行。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   “弟子受教了。只是,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若所求皆为虚妄,尤未可得......”   圆空对上楚更的眼神,从他的眼里看见了星辰大海,雄心壮志,却看不见半分犹豫不决。他走到书案前,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忍”字。十年前,他要楚更忍,十年之后,他仍在临别之时,将这个字赠予他。   “俗眼既认一切对待者为实事,分别计较遂至牢不可破,此所以有贪嗔也。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于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法无滞,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实。” 作者有话要说:  楚更(一声)还是楚更(四声)? 读者想要叫他什么就是什么吧 楚更与方丈关于佛法的对话,引用了诸多佛经中的典故,不再逐一标注。   ☆、清明   将莹莹接到秦府来,是婉婉最近做成的一件顶顶重要的事。   名义上两人虽是主仆,但是每日歪在自己的小院中,又能像儿时那样同床而眠、同桌而食,两人不分彼此,情同姐妹,婉婉的心情也越发好了。   美中不足的是,最近,秦端之专程请了先生,隔日就来给婉婉讲经授课,一顿恶补,觉得短短几日就要把这一辈子没读过的书都要补回来似的。那些东西对于婉婉来说犹如天书,她每每听得昏昏欲睡,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两个时辰。   因为在千秋节上的大作,她可算是在名门闺秀之中一举成名,连带着一向木讷寡言的秦端之都突然在皇帝那找到了存在感。某天散了朝会,陛下亲自点了秦端之的名,竟然是命他给婉婉请几个好师傅。秦端之可能做梦都没想到,他会是以这种方式被今上钦点。   终于结束了白天的功课,夜深人静时,莹莹和婉婉在房间里一边聊着天,一边像儿时那样,用茅草编织一些小物件。只见昏黄的灯光下两人双手翻飞,一只只栩栩如生的鲈鱼便跃然而出了。   “婉婉,你说去大相国寺上香,当真可以见到太子殿下?”许莹莹这些日子以来,也听婉婉说了不少在大相国寺那段时间的事,她在心里有了一个太子的模样。   “也不是每次都能见到。再说,明日我们去进香,也不是去找他的。”明日清明节,是祭奠先人的日子。家乡远在千里之外,她们便只好去大相国寺烧上一炷香,聊表心意......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尽管她们一大早就出了门,可是今日来大相国寺的人太多了。   两个女孩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歇脚,正寻摸着等人少些了再进去,突然见到同站在阴凉处的一个小哥,面容清秀,慈眉善目,着一身十分素雅的长袍,正不声不响、略带微笑地打量着她们。   “竹青?!”婉婉迎上前去。   “哈,瞧你四处张望,好像并没有看见我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还在生气呢。”将她送回秦府的那次,竹青可是没少出力。   婉婉不敢冒犯太子,更不敢跟陈怀瑜顶嘴,不过对竹青嘛......那日她可是不客气,对着他破口大骂的。他跟自己一样,是太子跟前当差的,听人说竹青武功高强,不过婉婉还没有机会得见。   “怎么会呢,我是真的没看见你。”婉婉想起那次自己情急之下,的确说话不太中听,只好陪笑着,把许莹莹拉过来缓解一下尴尬。   “这是许莹莹,我的姐们。这位是太子身边的绝顶高手,竹青。”两人点头致意。   “怎么你们今日想起来大相国寺,不会是挂念我们吧?”   见竹青瞟了一眼两人手臂上挂着的竹篮,婉婉心虚地将篮子上的蓝花布盖了盖:“那日在宫里碰见二公子,他不是说,上人跟你们都挺好的。”   竹青略略一笑,又看了一眼二人,拱手道:“太子还朝的旨意已下,过几日,晋王殿下便会来亲迎。我们这几天正忙着,我就先告辞了。”未等到婉婉她们福身还礼,竹青便消失在人潮之中了。   ***   “殿下、二公子。”刚刚进到觉所,竹青见两人都在,躬身略行了一礼:“我今日倒是遇见两个妙人儿,见着一件趣事。”竹青自入宫起就被先皇后安排在楚更身边伺候,既是侍卫也是小厮:“方才在门口碰见了秦婉婉。”   这些时日,竹青都在为他归朝的事情忙前忙后。原以为是有什么朝政上的重要消息,乍一听见秦婉婉的名字,楚更虽然坐在菩提树下的藤椅上没有动作,心里竟然有一拍漏过。   “今日清明,她是来祭奠故人吧。”陈怀瑜并不管他,反而默契地与竹青对视了一眼。凭着他的敏锐和对竹青的了解,如果只是简单地碰见了秦婉婉,不值得竹青这么大惊小怪。   “婉婉今日与一个叫许莹莹的女子一同来礼佛。后来我在暗处看她们拜佛,贡品却是这个。”将手上的草编鲈鱼递到了陈怀瑜手上,竹青的眼睛却看着楚更。   “到这大相国寺里来礼佛,不供些瓜果香烛,反而将这草编的鲈鱼作为贡品,倒是的确有些意思。去查一查,那个许莹莹是什么人。”这样的事不需要楚更开口,陈怀瑜他们驾轻就熟,知道怎么处理。   但楚更的眼中,却有寒芒一闪而过,透出一种冷冽而幽深的意味。   ***   三日后,春光明媚,风和日丽。   大相国寺山门外,旌旗幢幡迎风招展,宝马华盖铺陈绵延数里。上百武士均头戴黑幞头,穿各色长袍,腰束黑带,脚穿黑靴,配挂横刀、豹韬,数十名侍从手执贴金雉尾障扇,列队以候。   七旒旗下,晋王楚彦头戴一顶镶碧鎏金冠,眉飞入鬓,脸上的线条犹如刀削斧刻一般。一双杏仁眼瞳仁灵动,透出目中无人的高傲。一个翻身下马,腰间那条价值连城的血玉金丝蛛纹带格外醒目,一身绛紫底莽纹金丝镶边长袍的边角随风扬起,仿佛如同他的人一般跋扈嚣张。   他抬眼望了一眼山门上的“大相国寺”四个大字,透过重重叠叠的山门殿门,在最远处便是大雄宝殿。一个杏黄色的背影身姿挺拔,正跪立在佛像前顶礼膜拜。   迈着铿锵有力的脚步拾级而上,楚彦不多时便驻立在了大雄宝殿门口。他双手合十向圆空方丈打个招呼,便候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看楚更虔诚礼佛。   楚更不紧不慢地行完礼,方才转过身来。   “经年未见,二弟别来无恙!”   楚彦嘴角牵起一丝笑容。为了表示兄弟之间的亲昵,他伸出手来想要搭到楚更肩上,却没想到楚更侧身一让。   楚彦的手便只能停在半空中。   再看楚更,只见他整个人丰神俊朗,眼里流光内敛,深邃得犹如一座冰山,浑身透出与生俱来的高贵,让楚彦在那一刹那间都觉得高不可攀。   “晋王今日是奉旨前来迎驾,在这殿中,没有晋王殿下的二弟,只有皇太子和臣子。”陈怀瑜此时立在楚更身边,他说这话时嘴唇的动作极小,声音也并不大,但是其中的威严却不容挑战。   楚更今日早已脱去僧袍,以皇太子装束穿戴:头顶以白玉冠束起黑发,冠上坠东珠十三颗,珠玉的润泽交相辉映,衬得他的头发犹如绸缎;身着杏黄色四爪九龙纹锦袍,锦缎上是金丝绣线腾云暗纹,领口和袖口皆为满翠八团龙纹缎面的滚边;腰束宽边莽纹玉带,以金衔之,饰以东珠;足间一双白底黄缎面锦靴。   哼,只是披着一身龙袍,这还没还朝呢,就来耍皇太子的威风了,连他身边的陈怀瑜都敢当众羞辱他!楚彦有些下不来台,他脸色微变,却又在瞬间归于平静。   尴尬地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手,楚彦藏在袖中的手却暗暗握紧了拳头。尽管心里极不情愿,也只好单膝跪地行礼,气沉丹田地呼道:   “臣,晋王楚彦,奉旨前来,恭迎皇太子殿下还朝。”   楚更似乎并不打算叫他起来。他走到圆空方丈跟前:“觉民会谨记方丈教诲。此去,还请方丈善自珍重。”   圆空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躬身道:“贫僧愧领了。太子殿下如今已不是寺中弟子,无须再以法号自称。”   双手扶住圆空方丈,楚更方才悠悠说出一句:“晋王请起。今日,有劳了。”   宏丽精美的金辂车正对着山门停放。按照皇太子仪制,斜注旂于车之左,又加棨戟车之右,皆橐而施之。棨戟韬以黻绣,上为亚字,系大蛙蟆幡。   楚彦自觉方才在殿里吃了亏,如今到了大庭广众之下更觉得拉不下脸来。于是径自走到了自己的红鬃马前,只留了几个侍卫在金辂车旁。   楚更停住了脚步,凤眼微眯,快速闪过一丝幽光。   “请晋王行人臣之礼,牵马执鞭,跪接太子殿下。”依然是陈怀瑜出言提醒。   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楚彦重重扬了一马鞭,疾步走到楚更身边,对着他的耳朵说道:“楚更,你们不要太过分了!”   这话飘到陈怀瑜耳里,他故意掏了掏耳朵,以无赖又讥笑的口吻说道:“也难怪晋王殿下会气急败坏,晋王素来的确不识君臣之礼。不过,我好心提醒殿下,既然圣君遣你作为特使,若是今日东宫迎不回太子,不知晋王回去如何复命?到那时候,也不知陛下会责备太子殿下,还是怪晋王,你办事不利?”   楚彦此时横眉立目,眼若饥鹰,简直就像要把陈怀瑜生吞活剥了一般。   他突然冷笑一声,又在楚更的耳边说道:“圣君十分挂念太子殿下,今早还在跟臣说,明日太子入宫晨省,要好好与你用早膳呢。”   看见楚更眉眼间那一抹神色,楚彦心里舒坦了不少。他把马鞭重重扔到地上,象征性地牵起车驾,跪地道:“恭迎皇太子殿下还朝。”   ☆、早膳   “奴才给殿下请安。陛下昨日宿在皇后娘娘那儿,特意叫老奴前来,请殿下直接去凤仪宫用早膳。”   十年未见,福康只在楚更的面容轮廓中,依稀能见到当年那个明媚无暇的少年。不过,楚更的眉眼与先陈皇后极为相似,福康心中不觉五味杂陈。   “福伯,您老这些年身体还算康健?”从楚更记事起,福康就已经在父皇身边伺候了。从他会说话起,他便是这么唤他的。   “哎,殿下的这一声福伯,这是折煞老奴了!老奴一切都好。”人老了就是容易触景伤情。瞧着如今太子的模样和性情,想到先皇后曾经也是那么仁慈恤下,福康忍不住抹了抹眼泪。   到了凤仪宫门口,楚更呆呆地定在了原地,在一株合欢树下驻足良久。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凤仪宫已不是当初的模样,只有这株合欢树,是当年陈皇后亲手所植。   这里本就是羲国皇后的居所,也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十年前离宫之时,这凤仪宫中的陈设都还保留着母亲在时的模样......直到六年前,今上将安贵妃扶上后位,这凤仪宫方才易了主。   “这合欢树,每年的花都开得极好。殿下如今回来了,今年夏天,就能再看见这合欢花了。”福康知道,此时安排楚更到凤仪宫来晨定,特别是还要称呼曾经与他母亲争宠的人为皇后,着实是委屈他了。   从凤仪宫中走来一个小宫女:“陛下请太子殿下进去。”楚更便未再说什么,只是向福康报以感激的目光。   凤仪宫内,极尽奢华之能事,早已不复当年的朴实无华。地面重新用上好的白玉铺过,窗棂上也都是玉石楠木雕刻的图样,皆用金线勾画。珍珠帘幕,玉璧水晶,宝顶上悬着一个硕大的夜明珠,熠熠生光;屏风上祥云叠印,描金的凤凰于飞栩栩如生。   见楚更进来,宫女小心地掀开了珍珠帘。帝后只着常服,并坐于主位上,而右边的位置上,晋王楚彦竟然早已在这里。   “皇太子楚更,问陛下安,问皇后娘娘安。”楚更面上不动声色,掀起衣袍便跪倒在地,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   “太子回来了,甚好。朕今日专门让你母后将早膳摆在这凤仪宫里,也算是给你接风。起吧!”皇帝不过四十几岁,鬓角却已经花白了。见楚更行了大礼,他面带笑意微微颔首,却并未起身相迎,说话的口吻中少了父亲的慈爱,仍带着为君的威严。   “多谢皇后娘娘。大哥也在这里?”   “昨日只有君与臣,今日,太子殿下也与我论兄弟了。”楚彦也并未起身,只是话里有话地讥讽了一句。   “朝堂之上是君臣,如今只是家里团聚,太子叫你大哥也是应当。论起来,你不在朝的这段时间,都是你大哥每日晨昏定省,尽了人子之责,你还得好好谢谢他呢。”   皇帝并不知道昨日大相国寺所发生的事,看着他们兄弟友善的样子,心情不错,他安慰了一句楚彦,又向楚更交代了一句,方抬了抬手,示意楚更入座。   “是。改日儿臣一定备一份厚礼,亲自送到晋王府上。”   在这样的场合,安皇后并不插话,她亲自起身去招呼宫女们进膳,不一会儿便有宫女鱼贯而入,各人的膳桌上便都摆满了吃食。   “臣妾想着,二哥儿常年茹素,乍吃油腻荤腥怕是不惯,因此今日的早膳便都是素的,口味也清淡些,皇上尝尝,可还适口?”她亲自给皇帝盛了一碗白粥,又夹了些笋丝到他盘子中。   “皇后果然贤德!嗯哼,你瞧瞧,太子还朝,连带着你娘也偏心了。”皇帝尝了一口,还不忘对着楚彦打趣一句。   “儿常年在爹娘身边,是儿子的福气。今日二弟回来,母后偏心一些,也是应该的。”楚彦赔着笑,眼神却瞄了一眼楚更。见他面色冷淡,心中反而更加得意。   “多谢皇后娘娘体恤!”楚更放下刚刚拿起的筷子,起身作揖。   “不用见外。往后太子陪陛下用膳的机会还多,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来。”安皇后笑道。   “陪朕用膳倒是其次,只是太子既然已经还朝,往后这治国理政上也得都学起来了。国事繁重,朕这些年来也有些力不从心了,辛亏有你大哥替朕分忧。”   “儿臣惭愧。日后一定好好向父皇和大哥学习。”   楚更本应是嫡长子。当年安贵妃和陈皇后几乎同时怀孕,安贵妃专门求了太医为她催产,于是楚彦先楚更一天出生,成了庶长子。   只是以当年宁国公府的滔天权势,以楚更嫡子的名头,他才被册立为太子。   时移世易,当年的安贵妃已经正位中宫,她膝下二子一女,分别是皇长子晋王楚彦,皇四子梁王楚煜,以及昭和公主。   不过一顿早膳,楚更食不甘味,仿佛他们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而自己只是个局外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待膳食都撤了下去,楚更借口与昭阳公主久未谋面,想要前去探望,便起身告辞。   “二哥!”出了凤仪宫,昭阳早已等候在外。许久未见,她扑腾过来倚在了他的手臂上。   “小七!我正要转道去看你。在这儿等了许久了吧?”楚更阴霾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昭阳在皇子皇女中行七,从小楚更就这样唤她。十年未见,昭阳公主已从一个五六岁的孩童长成了窈窕的少女。   “嗯,想着皇兄今日的早膳肯定用得不好,我那里已经备下了你爱吃的!”   皇太子高高在上,却真的不是那么好当的。大概是因为今上对太子寄予厚望的缘故,皇帝对太子总是极为严苛,因此,楚更从小与父皇并不亲厚。先皇后在时还有人居中调和,循循善诱,自先皇后故去后,父子之间的感情似乎缺少了纽带,越发疏离了。昭阳公主心疼兄长,却又无法去责备父皇,只好对二皇兄格外好些。   待兄妹二人携手来到昭阳阁中,陈蕾瑜笑着迎了出来:“我就说了,太子得了空自然回来瞧你的,你还非得巴巴地去凤仪宫外等着。”   陈蕾瑜是安国公府这一辈里唯一的女孩儿,自小在家最是受宠,性格倒是十分活泼开朗的。因与昭阳公主是手帕交,因此她入宫十之八九会到昭阳阁中来与公主作伴。   “你懂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何况我与二哥,都多少年未见面了!”昭阳朝陈蕾瑜做了个鬼脸,便赶紧拉了楚更坐下用膳。   “二哥,你又瘦了!今日这素粥可是我特意让小厨房熬的,你尝尝?”昭阳接过陈蕾瑜递过来的白瓷碗,迫不及待地将粥递到了楚更跟前。   温度刚刚好。米香浓郁,入口即化,这个味道......楚更敏感地味觉尝到了十分熟悉的味道。这素粥应该是用小火慢熬,滚过三遍的。像极了之前在大相国寺时,秦婉婉的手艺。   秦婉婉熬粥能有这样的手艺,也还是楚更自己,那几个月在大相国寺里亲自□□出来的呢。   楚更心中惊喜,又觉得一暖。见昭阳一脸含笑地看着他,那点小女儿的心思呼之欲出,他却并不点破,直到一口气将一碗粥都喝完了,才放下碗。   “这味道,二哥是不是熟悉?是不是一日不喝,如隔三秋呢?”昭阳公主摇头晃脑,调皮的笑道。   “昭阳阁中何时来了这么好的厨子?”楚更心知肚明,却故意逗她,兄妹俩打起了哑谜。   “有好厨子昭阳岂敢独占了去。听说皇兄东宫之中也缺少得用的人,不如......我就引荐一人,当做二哥还朝的贺礼?不过,她可不是厨子,昭阳只管引荐,愿不愿意去东宫,也得看看她乐不乐意。”   选择官宦人家的清白女子入内侍奉,在羲国本就是惯例。只不过楚更刚刚还朝,东宫侍从的人选也由内务府负责。   “殿下!太子殿下!”   “什么事一惊一乍的,没规矩。”昭阳公主和陈蕾瑜本想这就去小厨房里把秦婉婉唤来,就见御前的一个小内侍急急忙忙的赶来。   “启禀二位殿下,陛下在御书房里看折子,突然间勃然大怒。特意让奴才来请太子殿下过去一趟。”小内侍跑的气喘吁吁,说起话来也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的。   “你可知是因为何事?”   “奴才不知。奴才只知道,晋王殿下和陈怀瑜陈二公子此时怕是已经到了御前。小的们都未曾见过皇上如此盛怒,福总管已经着人去凤仪宫请皇后娘娘了......”   楚更眉头深锁。   自己这些年来韬光养晦,与几个朝臣的结交也极为隐秘。如今在朝中,他可谓是孤家寡人,全无助力;今日刚刚还朝,也还没来得及处理任何政事......   他想起昨日晋王的那抹讥笑,已经猜到天子之怒,定然是与自己有关的。只是没想到,既然连陈怀瑜都叫上了。按捺住心里的忐忑不安,楚更片刻都不敢耽误,旋即就跟着这个小内侍出了昭阳阁。   昭阳公主也疑惑不已,见皇兄悻悻地离去,赶紧吩咐自己的大丫鬟莺儿:“莺儿,你快跟过去听听风声。若是有什么,赶紧回来告诉我们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终于可以开始撒糖了!齁甜齁甜滴~   ☆、弹劾   “姑父,怀瑜实在是冤枉!本来我是个不爱拘束的性子,偏偏姑父让我去给太子当伴读。这些年,我天天守着太子,在大相国寺里吃斋念佛,虽不敢邀功,但也是矜矜业业。姑父如今一句逾矩荒唐,怀瑜惶恐......”陈怀瑜跪在地上辩解,腰杆子却挺得笔直。   他今日陪楚更入宫,方才被匆匆传召。入了御书房,只见到今上盛怒之下,书案上有几本奏折被他重重掷在地上,接着便是对他和太子的一通责骂。陈怀瑜一时也没搞清楚究竟所为何事,虽然背心一阵冷汗,但是表面上却装成一派无辜的样子。   “二公子,正是因为你在大相国寺日日守着二弟,如今太子犯错,父皇当然要唯你是问。如今父皇正在气头上,你竟然还在这里大言不惭、巧言令色。”晋王心中暗喜,状似好言相劝,其实还在添油加醋,暗暗拱火。   楚更入内时,见皇帝怒气正盛,陈怀瑜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而晋王却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他的背脊上冒出一丝寒意,掀起衣袍跪地:“儿臣见过父皇。”   “那大相国寺是什么地方?太子前去清修,又是为何?你们竟然敢肆意妄为,做出如此不忠不孝的事来。既然你们想不起来犯了什么事,那就先去领家法吧。待到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再来御前!”皇帝微微压下怒意。   “姑父一定要罚,又不告诉我们究竟所为何事。太子殿下是万金之躯,若姑父真的不分青红皂白,要行家法,怀瑜愿代殿下领罚!”短短几句话,陈怀瑜表面轻松,似是为楚更求情,实则是明明白白告诉楚更,现下情况不明,连皇帝因为什么事生气,尚且没弄清楚。   竟然连所犯何事都不说,就这样勃然大怒吗?   楚更听了陈怀瑜的话,心里一时更没了底,不知皇帝究竟是在虚张声势地试探,还是真的握住了他们什么把柄。他暗暗握紧藏在袖中的拳头,背上已经是冷汗涔涔。   “父皇,二弟也不是有意为之,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隐情呢?”晋王开口求情,惺惺作态,其实也是在给楚更他们施压。   “儿臣也不知,所为何事?还请陛下明示!”楚更强按下心中的忐忑,逼迫自己与皇帝对视,面上写满了无辜和诧异。   “既然太子也口口声声不知所为何事,那就先去领家法吧,领完了,看看你们能不能想起来是什么事?今日在朕这里,尚且可用家法,若是这些事被朝臣们拿来做文章,那些御史们还不知怎么弹劾你!”   “儿臣愿领罚!”   虽然要动家法,但这也表明,皇帝并不打算把这些事拿到朝堂上处理......楚更盘桓过这个想法,心里坦然了一些,十分爽快地应下了。   “陛......陛下,太子殿下刚刚还朝,就领了一顿家法。这要是传出去了......”福康有些心疼太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开口求情。   “是啊,父皇!若一定要用家法,儿臣愿与二弟同领!”晋王跪地恳求,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   “无需多言。福康,你去监刑,不准他们手下留情,不够二十鞭,不许停!”   刷——刷——刷——。鞭子重重地打在楚更背上,即便是在御书房中也听得清楚。陈怀瑜听到这声音,只觉得牙根子都酸冷了。但是自始至终,楚更任鞭子抽打,都未曾吭一声。   “殿下!皇上在御书房中,对太子殿下用了家法!”远远瞧见楚更到殿外领罚,莺儿赶紧给昭阳公主报信。   “这还了得?”昭阳她们也顾不得许多,便径直往御书房而来。   “陛下,二哥儿即便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您也消消气,保重圣体。”安皇后也刚刚赶来,她看了一眼殿中已经倒地不起的太子,在帝王身侧温言软语地开解。   “若儿臣挨一顿鞭子,能够让父皇不要生气,儿臣愿意领受。只是,儿臣不知,什么事让父皇如此震怒!”楚更背上,深深浅浅的鞭痕已经渗出了血,剧烈的疼痛感让他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   “姑父不由分说,就是不讲理,怀瑜不服!”细细想来,若真是什么紧要事,必然不是一顿家法就可以了的。太子既然挨了一顿家法,那无论什么事,那陛下就是想要大事化小了。陈怀瑜心里有了计较,一时之间也有了底气。   “这殿中谁是你姑父?称,陛下!”皇帝脸色依旧难看,说出来的话也是生硬无情。   “......”。   不论亲情,只论君臣。昨日楚更在大雄宝殿之中,对着楚彦也是这个德行.....这父子俩啊,还真是亲生的。   “莫说是表哥,儿臣也不服!”昭阳公主款款而入,陈蕾瑜紧随其后。   “儿臣听说,早上御书房十分热闹,特意来看看。父皇做事,定然有父皇的理由。儿臣就是好奇,到底什么事,值得二哥领一顿家法?”   “你们看看,看看御史是怎么弹劾太子的?”一本奏折摔到桌上。   昭阳公主和陈蕾瑜捡起来看。原来是有御史弹劾太子在浴佛期间行为不检,不仅擅自在大相国寺中留宿女子,还公然与之搂搂抱抱,有辱斯文、私德有亏。   “此事陛下若要怪罪,便是臣妾失职了!”莫说是金尊玉贵的皇子,便是寻常官宦子弟,长到十三四岁也会安排几个教引女子。   安皇后只是淡然地看完了折子,似是对此事了然于心:“此前安伊入宫,也对臣妾略略提起过此事。臣妾当时想,太子殿下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只是大相国寺毕竟是佛家重地,太子清修又要守着清规戒律,便也不好安排。原准备待到太子还朝,再细细挑选几个教引宫女送到东宫去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楚更和陈怀瑜对视了一眼,心里暗暗松了一口。   “皇后向来贤德,思虑周全。你瞧瞧他今日在凤仪宫早膳时的样子,一口一个娘娘,竟是连母后也不会叫。皇后大度,朕也不想与他计较,如今竟是做出这样不忠不孝的事情来!”   “怎么儿臣却觉得,皇后娘娘此言,实在是诛心之论呢?仅凭御史的一本奏折,如何就断定太子殿下在清修期间与人有染?莫说污蔑太子私德有亏是死罪,便是人家女孩的清誉,又如何能红口白牙,随便诋毁呢?”昭阳公主放下奏折,四两拨千斤地与皇后针锋相对。   “臣妾也只是听得安伊上回提了那么一嘴。臣妾也赞同公主的说法,仅凭御史一本奏折,此事难有定论。究竟实情如何,的确还需详查,再请陛下圣裁才是。只是,不好冤枉了二哥儿才好。”安皇后依然是一幅通情达理的模样,似乎她身为嫡母,有多么维护太子似的。   “父皇,这御史奏本中的女子名叫秦婉婉,的确在大相国寺侍奉过一段时日。好巧不巧,今日,我恰好让蕾瑜请了秦家大姑娘入宫做客。此时,人就在昭阳阁中。不妨就把秦姑娘请来,当众对质,分辨清楚,如何?”   “嗯......太子,怀瑜,你们先起来吧。”皇帝略带安抚的说道。   又转脸对安皇后说:“就请皇后着人,去把这姑娘请来。”   “......”。   连去昭阳阁请秦婉婉,也是让皇后安排信任的人去?!   这是担心,让昭阳公主的侍女回去唤秦婉婉的时候会作弊吗?又或者,是为了能还太子一个清白,故意避嫌回避?   看来,父皇对太子依然不信任。昭阳公主心中拂过这些想法。   今日一早,秦婉婉还在梦中,睡眼惺忪地就被陈蕾瑜拉了起来,又被镇国公府的马车拉进了宫。到了昭阳阁中,公主殿下十分不好意思地对她说:“今日要款待太子殿下,故而特意请秦姑娘掌厨。”   听到太子殿下这几个字,秦婉婉实在是有些烦啊!太子对吃食上的挑剔,她在大相国寺中时可是领教够了。可是,想到上次千秋节时,昭阳公主替自己解围,这次又放下身段特意相请,婉婉实在是抹不开面子拒绝。   勉为其难、硬着头皮做完了一顿早膳,听昭阳宫的侍女说,太子殿下至少没挑三拣四,秦婉婉一颗心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秦婉婉刚刚坐下来休息,昭阳公主和陈蕾瑜却火急火燎地去了御书房。好像是太子殿下出了什么事?......   哎,从这两次入宫的经历来看,皇帝家的破事实在不少,入宫还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好玩。一会儿等昭阳公主她们回来,就跟她们辞行回去!窝在秦府自己的小院中,还挺舒服的。   婉婉正想得美,谁知此时,又来了一位自称是凤仪宫女官的老嬷嬷,不由分说地来传圣旨,说是请自己去御书房......这个老嬷嬷,看上去就是个极不好说话的,婉婉问她什么都是沉默不语,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那不可一世的眼神,看得婉婉心里直打鼓。 作者有话要说:  怀瑜QAQ:“我本来我是个不爱拘束的性子,偏偏姑父让我去给太子当伴读。” 皇帝QAQ:“除了爱钱,啥也不会,叫你陪读,还委屈你了?”   ☆、有疾   “秦姑娘,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在里头等你,请进去吧。”凤仪宫的嬷嬷冷冰冰地说道。   “嬷嬷可知,皇上和娘娘为什么突然要见我?”婉婉心中七上八下的,尽管知道她不会回答,还是忍不住最后问了一次。   “......”。   “多谢嬷嬷。”嗨,真是没骨气,为什么就忍不住,自讨没趣,偏偏要问出这一句?秦婉婉自己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犹犹豫豫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的气氛压抑,可怕得令人窒息。   秦婉婉快速扫过众人,皇上、皇后、晋王、公主、太子......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仿佛她身上能冒金光似的。   太子?太子殿下虽然端坐在位置上,但是面上一片惨白,嘴唇也是不正常的白色。好像......很痛的样子?还有陈二公子,就那么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似乎还挺忧心忡忡的。   “臣、臣女秦、秦婉婉,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晋王殿下、公主殿下。”大佬太多,秦婉婉一口气都叫不过来了。她偷偷瞄了一眼楚更,见他只是眉头微蹙、紧闭双目。秦婉婉有点六神无主,只好自己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跪下。   “你叫......秦婉婉?”主座之上的皇帝对这个名字似乎有那么一点印象。   “父皇,婉婉是秦端之大人家的千金,上次,父皇还赐给她一套文房四宝呢。”昭阳公主出言提醒,同时递给秦婉婉一个镇定的眼神。   “哦......秦端之家的。朕好像有点印象。你就是之前在大相国寺中,伺候太子的婢女?”秦端之,不是辅国公府的女婿,安皇后的妹婿?那日,他还在退朝之后叮嘱他,要好好给秦府的小姐请师傅呢。皇帝看了一眼皇后和晋王。   “陛下,秦姑娘并非是我妹妹所出。是端之从前外室之女。”安皇后读懂了皇帝眼神中的意味,解释了一句。   “回禀陛下,臣女母亲并非外室,而是我父亲元配。因我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之前还未曾与父亲相认,是太子殿下收留了我。”   明明是父亲为了攀上辅国公府的高枝儿,才抛妻弃女,与母亲和离的,怎的母亲就成了外室?秦婉婉不乐意了。她本就与母亲感情极好,听见皇后的话心中更是为母亲抱不平。一生气就忘了害怕,说这话时瞪了皇后一眼。   “嗯,好。晋王,就由你替朕问话吧。”   这个秦婉婉虽然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筐,不过毕竟是来路清白人家的女儿。既然她母亲是元配,论起来还是正儿八经秦端之的嫡长女了。若是真的有什么,索性就将她指给太子做个侍妾或者侧妃,倒也未尝不可。皇帝又看了太子一眼,心里已有了盘算。   “儿臣领旨!”晋王正愁没有机会插话,现在让他来问话,正中下怀。   “秦姑娘,本王问你。太子与你在大相国寺时,与你,可有逾矩之行?”晋王这话问得草率又直接,简直没有给楚更和秦婉婉留半点情面。陈怀瑜等人垮了脸,却也敢怒不敢言。   “鱼什么鱼?太子殿下一直茹素,只在觉所的荷花池里养了些鱼。”婉婉根本没有听懂晋王问话的意思。   书到用时方恨少,此话用在秦婉婉身上的确最为恰当。逾矩二字,对于她来说太文绉绉了,她从未听过。想着自己成日里就是做些素菜斋饭,还真没见过太子吃鱼,婉婉便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了。   本想问话打脸,没想到自己却吃了一瘪。晋王无奈地看了婉婉一眼。   “秦姑娘性情天真,大哥就不要跟她咬文嚼字的了。”昭阳公主原本还担心婉婉面子上挂不住,没想到......她不禁莞尔,看晋王似有不耐,连忙软言相劝,又替婉婉解了一围。   “好吧,秦姑娘,本王换一种方式问你吧。听说,浴佛那日,太子对你搂搂抱抱,可有此事?”直接下脸的方式不成,晋王决定改用循循善诱之法。   搂、搂搂抱抱?晋王为什么这么问话?秦婉婉想起那日,太子在众人面前维护她的样子,不由得脸颊绯红,却不敢答话。   “秦姑娘怎么脸红了?”晋王正愁没有把柄,继续给秦婉婉施加压力:“秦姑娘,如今是在御前答话,有与没有,你只需如实回答。若敢隐瞒的话,可是欺君之罪。”   “有......,有还是有的。”陈怀瑜见婉婉就要跳入晋王的圈套,一个劲儿对着她使眼色。可惜,婉婉只顾着回忆那天的场景,此时并没有看她。   “那,你可曾有......嗯,可曾,有到过太子的床榻上?”晋王就在等秦婉婉的这个有字,见她已经说了出来,赶紧乘胜追击,打断她的话继续发问。这回,晋王倒是问的委婉。   床、床榻吗?秦婉婉又回想起那日,楚更的卧榻可是够硬的,她被扔上去摔得可疼了。   “臣、臣女怎敢在太子殿下的床榻上?臣女已经自己坐到了地上,是、是太子殿下,又把臣女扔到榻上的!”   婉婉实在不知,此事为什么到今日才来兴师问罪,而且,还值得闹到御前。明明她记得,自己只是弄脏了太子的白色僧袍而已......她那日自己检查过,确认自己伤口的血渍并未污损了太子的卧榻啊!   “父皇!”楚更终于睁开了双眼。   “儿臣十年来,潜心礼佛,清心寡欲,从未有容留女子在大相国寺中留宿。与这位秦姑娘......从未与女子有过有违礼法之事。 ”他忍痛起身,走到秦婉婉跟前跪下。   听了太子的话,婉婉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晋王刚才问话之事,是在暗示她与太子有染?她看见楚更背上那一道一道的血痕,鲜红夺目。原来,太子方才是真的......疼啊。   “陛下明鉴。”知耻近乎勇。婉婉已经全然忘记了害怕,忘记了面前的人是帝王。她大声疾呼,把头磕得如同鸡啄米一般。   “陛下,臣女出入京时,举目无亲,殿下慈悲,收留了我。只是,并未将我安顿在大相国寺中。这几个月,我都是与柳姨一同居住在山门外的农家小院中。每日山门开了,我同柳姨才入寺伺候。臣女还记得,殿下让二公子和竹青送我回秦府那日,清晨寺门未开,臣女都未入寺与殿下道别。   若说殿下对我搂搂抱抱之类的,更是小人之心。那日,臣女被辅国公府的下人用花锄所伤,疼痛难忍,几欲倒地。太子殿下慈悲,好心搀扶我,又将我抱起,到他寝室内疗伤。臣女怕血迹污了殿下的卧榻,于是坐到地上。殿下慈悲,方才又将我抱回塌上的。若只是因此,就有人想污蔑太子与臣女有染,这个人可是该死的!”   婉婉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陈述。   “放肆!”婉婉这话明显就是针对自己,直指晋王想要污蔑储君。晋王情急之下,大声呵斥道。   “事关储君和良家女子的声誉,婉婉情绪激动些,正是说明,太子与秦姑娘都问心无愧。”昭阳公主见晋王有些气急败坏,轻笑了一声。   “即便秦姑娘问心无愧,那秦姑娘怎知,太子与其他女子是清白的?”   “太子殿下与谁都是清白的!”晋王明显是欲加之罪,得寸进尺。秦婉婉忍不住分辨道。   “你又如何得知?”晋王继续步步紧逼,那种压迫感让秦婉婉几乎喘不过气。   “因为......”因为什么呢?婉婉一时也不知再如何把晋王驳倒。她看了一眼陈怀瑜,脑子中似乎飞速闪过一道光:“因为二公子曾经对我说过,太子有疾!”   殿中的空气似乎瞬间凝固了,楚更恶狠狠地瞪了陈怀瑜一眼。   陈怀瑜心里暗自叫苦,一脸懵圈。自己什么时候跟她说过这个?这个秦婉婉,自己摆脱不了晋王的盘问,张嘴就来的毛病又犯了!   “都别吵了。此事,皇后以为如何?”   听了秦婉婉的话,皇帝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只是方才,婉婉的话中又牵涉到辅国公府。以这位秦姑娘与辅国公府的关系,皇帝有理由怀疑辅国公府设局栽赃。他心中的天平已经偏向了太子。   还有她说的,太子有疾?皇家子嗣是大事,若是储君有疾......皇帝的注意力已经被转移到了太子有疾的事上。   “依臣妾看,方才这位秦姑娘,虽然最后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到底前后所言多有矛盾。今日既然到了御前,也为了让二哥儿将来考虑,臣妾想,不如就让嬷嬷对秦姑娘验明正身。当场分明,总好过日后被人指指点点。”   皇后这招实在阴险!楚更面上阴鸷得可怕,昭阳公主也着急了。   “父皇!本朝最重女子名节。假设今日真如皇后娘娘所言,那秦姑娘日后才是真的抬不起头呢。凡事适可而止,还请父皇三思!”   片刻的宁静,静到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静到婉婉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陛下。”秦婉婉难得这么严肃,只是刚才片刻的犹豫,她便已经下定决心:“臣女愿意验明正身,以证清白!”   昭阳她们都不可思议地望着她。陈怀瑜此时忍不住动容,楚更也忍不住转身看她,见她眼角有一滴泪珠滑落,他偷偷将指甲嵌进了自己的掌心。   这个叫秦婉婉的女子......书读得不多,但是骨气却要比许多读书人强上许多。皇帝在心里暗暗赞许。 作者有话要说:  楚更:我什么时候有疾了? 怀瑜:不关我的事啊,是你的女人现编的......   ☆、画蛇   “父皇,此事如今当可以分明了吧?”昭阳公主十分心疼地搂住秦婉婉的肩膀。   她此时真是愠恼又自责!她本是有意今日请了秦婉婉进宫,没想到将她牵扯到这件事情中,还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   反而是秦婉婉心里一片坦然,面容淡淡。从前听说书先生讲宫里的人勾心斗角的故事,她还觉得是多么高不可攀呢。如今看来,也跟她们乡下地方一样。从前在乡下,那些三姑六婆成天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的,今日说谁家的媳妇儿不检点,明儿又说哪个寡妇门前的是非。只是没想到,自己今天竟然也摊上了这样的事。   “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吧!秦姑娘受委屈了。只是,你说太子有疾,此事是真的?”也不知是出于对儿子的关心还是出于八卦心理,皇上施施然问出了这句。   方才晋王说什么来着?御前撒谎,可是欺君之罪......她只是情急之下胡乱一说,此事,婉婉还真有些心虚。   此时,她真的恨不得给自己一个重重地嘴巴子,为什么要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呢?刚才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抽了,竟然在情急之下就说出了“太子有疾”这样的话。   她看了一眼太子,楚更重新端坐在座位上,只是闭目养神,并不看她。而一旁的陈怀瑜正在气头上,见她看过来,故意别过了脸去。   “嗯,此事我倒是不应该问你。怀瑜......”皇上看着秦婉婉坐立不安的样子,只以为她是因为方才验身心里不痛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直接这样问话的确有些不合适。   “姑、姑父......”听见皇帝叫他,陈怀瑜赶紧收敛了心神,躬身走到殿中。   “你成日里与太子起居都在一处,这位秦姑娘说的,可是实情?”皇帝重新提问,说法稍微婉转了一点。   “这......”。陈怀瑜满脸怨念地看了一眼楚更。   太子可没有他表面看上去这么慈悲为怀,若是有损他的英名,陈怀瑜实在想不出来楚更会使出什么手段惩治自己。可若是否认的话,岂不是坐实了秦婉婉的欺君之名?   此时反倒是皇后和晋王,一幅好整以暇,拭目以待看戏的样子,就等着他说出是或者不是。   “秦、秦姑娘所言......非、非虚......”。陈怀瑜几乎是声音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唔......”皇帝忍不住看了看太子。这样私密的事就被这么抖搂了出来,的确......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此事就此揭过吧。不过,陈怀瑜身为太子伴读,知情不报,实属可恶。今日朕也不重罚你了,方才太子白白受了二十鞭子,你便同他一样,自行去领罚吧!”   “姑、姑父!”陈怀瑜和陈蕾瑜不约而同的唤他。   “这殿中哪里有姑父?称陛下!瞧瞧这一个早上,你们把朕闹腾的。”皇上脸上的表情意味不明。   “父皇,二公子领了这一顿罚,想必也得好些时日养伤了。二哥才刚刚搬回东宫,身边尽是些五大三粗的男子侍奉,也没个细心的。儿臣瞧着,秦姑娘胆大心细又忠心,不如,父皇就让她去二哥身边伺候吧?”   昭阳公主顺水推舟地说道。今日,她特意安排陈婉婉到昭阳阁中为太子烹膳,本也是存了将她引荐给太子的意思。只是到了御前,她便不好再征求太子和秦婉婉的意思了。   啥?又到太子身边伺候,那今日这梁子......秦婉婉真是后悔今日入宫,这一遭,可是被昭阳公主给坑惨了。   “嗯,还是昭阳思虑周到。朕准了。太子今日也受委屈了。既然伤重,一会儿着人把东宫的车驾驶过来,送太子回东宫吧。”   “谢父皇!”楚更躬身致谢。   尽管陈怀瑜的嚎叫声就在他耳边,但楚更迈出御书房的脚步却丝毫没有停顿。秦婉婉只好快步跟上去,忍不住回头,对着挨鞭子的陈怀瑜投来同情的目光。但是,婉婉对楚更也不敢怠慢分毫,足下的脚步亦是没有停滞。   若说平日太子殿下的脸色只是生人勿近、冷若寒冰,那么此时便是乌云密布、风雨如晦,似乎随时都会引发一场暴风骤雨,婉婉看在眼里,心里揪着如同打鼓。   本来还以为今日豁出去维护太子,也算立了功了。谁知道自己最后那句话......虽说,是她在御前有点自作聪明了,但是她也是好心的!   也不知道这次会不会给太子殿下惹出麻烦.....   她思绪万千,一路不紧不慢地跟着,虽想去搀扶他,可是看他一点儿也没有想让人靠近的意思,婉婉便不敢去招惹了。   楚更那副生人勿近的表情,简直随时都能把她吃了。他强忍着疼痛,好不容易走到了健德门外,只见竹青已经驾了马车在那里等候。   东宫车驾用四匹白马,这马膘肥体键,踢脚轻盈,套上描金的马鞍,快步敲打着汉白玉石店面,发出辘辘的声响。四面框架是上好的楠木,细腻镂空的雕刻着龙凤蝙蝠等纹样,千姿百态,各不相同,又用昂贵精美的丝绸所装裹,越发显得富丽堂皇。镶金嵌宝的窗牖上,月白色的绉纱遮挡了外面刺目的阳光,使车里倾泻着柔和的光线。透过纱帘,外面的一草一木皆能看得清楚。   见竹青搀扶着楚更上了马车,秦婉婉如释重负。   “你不自己滚进来,难道还要本宫请你?”   婉婉依着竹青,坐在马车外头。这马突然打了一个响鼻,婉婉一惊。也不知道是被楚更突然说出的话吓着的,还是被这马儿惊到的。   秦婉婉拉了拉竹青的衣角:“竹青,你有没有听见,太子殿下说话?”   “殿下叫你进去伺候。”见楚更受了伤,又与秦婉婉一同出来,竹青猜到了三四分。也不知道秦婉婉怎么又得罪太子殿下了?别看她平日里挺神气,每回到了太子殿下面前就秒怂。   竹青故意挥了一马鞭子,马车突然加速,婉婉一晃,差点儿掉下车去。   “怎么?难道还想让我说第二次?”马车里再次传来楚更没好气的声音,这次倒是听得十分真切,婉婉心里没来由的又一紧。   秦婉婉低着头,极不情愿的挪到了车厢里。之间硕大的车厢左侧整齐地码放着一排书架,一方小案上放着线装古书,另一侧则是一处可坐可躺的宽大床榻。车厢后部是一些精致的多宝储物格间,错落地摆放着茶具、摆件之类的小玩意儿。   此时楚更已经摘下了头上的发冠,乌黑的头发就那样松散地披在肩上,遮住了他半张脸。外袍的衣带凌乱,显然也是刚刚解开的。   “殿、殿下......”。太子极爱洁净,活得精致讲究,相识以来,婉婉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衣冠不整的样子。   “还不过来帮忙?先替本宫换衣!”楚更强压着愠怒,真是没有见过这么不会伺候人的。   “换、换衣?哦....哦...”。秦婉婉笨手笨脚的上前。这外袍上的盘扣怎么这么紧,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解开。   “真是够笨的。”楚更一脸嫌弃地在她耳边嘟囔了一句。   秦婉婉假装没听见,伸手又去脱他的中衣。这中衣后背上都被抽得咧开了口子,那一道一道的伤口就直接裸露了出来。   “你干什么?!”楚更一把推开她。那中衣紧贴着他的伤口,硬生生往下脱衣,牵扯得他的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痛。   婉婉脚下一个趔趄,便朝着书案那边摔了过去。哐当一声,架子上的东西被她撞得散落了一地。   “帮你换衣服啊!”婉婉也有点生气了,疼不住揉了揉摔得疼的膝盖。刚才生生磕到了桌角上,此时肯定已经青了。   她知道太子是个难伺候的主子,可是她今日也委屈得紧,心里不由得生起一团无名之火。   “那边柜子里有剪刀,衣橱里有干净的衣服。”为了缓解伤口的疼痛,只能用剪刀把身上的这件中衣剪碎了。楚更见她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才意识到刚才推她,下手的确是重了点。   “哦。”大概是方才那样脱衣服把他弄疼了。婉婉也顾不上生气,便去多宝储物格子里翻找。   “还有帕子,在那个白瓷的瓶子里,有棒疮药膏。一并拿过来。”   这马车不光大,东西准备得还挺齐全。婉婉坐到楚更身后,轻手轻脚地将他的衣服剪碎,一边对着他背上的伤口吹吹,一边用帕子替他擦拭伤口边的血渍。   她轻轻呵出的气息虽然让人有些痒痒,但是好歹缓解了一些疼痛。楚更咬紧了牙关,不再说话,只是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晶莹的汗珠、   平时里太子殿下总是身着宽松的僧袍,看上去也有些瘦弱。待染血的中衣褪下来,婉婉才发现,其实楚更上身其实十分精壮,这副皮肉竟然比女孩子还要白皙娇嫩一些,只不过这些横七竖八的鞭痕在他的背上犹如一条条蛇吐着信子,就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殿下忍一忍,奴婢先给您上药。”婉婉将染血的帕子扔在一旁,用无名指的指肚从白瓷瓶子里沾了些药膏,一点一点得涂抹上他纵横交错的伤口之上。   她的指尖微凉,紧张的情绪让她的鼻息略略有些不稳,但给他涂药的动作却是极缓极轻,若即若离的。偶尔有一些垂在肩上的发丝从他的脊背撩过去,楚更的心底竟然冒出一丝莫名的情.欲。 作者有话要说:  求:陈怀瑜同学今日心理阴影面积......   ☆、东宫   “殿下这伤恐怕得好好养几日了。也不知道二公子怎么样了?”   太子这次终于没有嫌弃自己蠢笨了。不过两个人就静静地待在车厢里,总感觉有点怪怪的。婉婉没话找话,轻轻说了一句。   此时她刚刚替他涂好了药,正拿起干净的中衣要给他换上。以楚更的身形,婉婉近乎要贴上去才能将衣服环住他。她的头发落在了他的颈窝里,两人的脸贴的极近。   “你倒是很关心他,哈?”刚刚缓和了一点的楚更立刻黑了脸。   说这话时,他故意在她的脖颈间重重的呵出一口气。婉婉明显感觉到了楚更身上散发出的危险信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我、我是在想,二、二公子,其实....其实很无辜。”   “无辜?你觉得是他欺君无辜?还是他诬陷储君无辜?嗯?”楚更突然用力禁锢住婉婉的双手,十分温柔地在她的耳边呢喃出这句话。   婉婉的手腕被他抓得通红,她整个人都僵住,脸也涨得通红,不敢再有丝毫动弹。   “殿下,到了”。马车渐渐停了下来,楚更方才放开婉婉的手。他不再搭理她,直到竹青搀扶着他下了马车。   这主仆俩,怎么,对于坐在马车上的自己视而不见吗?因为自己杜撰的事,害的陈怀瑜也挨了一顿鞭子。刚才又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就得罪了太子殿下。   同时得罪了太子和陈二公子......婉婉甩了甩红肿的手腕,对自己今后在东宫的境遇深表担心。   “殿下,您这是......”。柳姨见到楚更的模样也吓了一跳,立刻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她知道这父子俩感情并不亲近。或许是对太子寄予厚望,陛下在太子面前一直都是一个严厉的父亲。偏偏太子也是个要强的,从小性子叛逆,不愿意被人控制。从前先皇后在时,居中协调润滑,父子俩之间偶尔还有温情的时候。   自从太子入了大相国寺,这十年来陛下对太子更是不闻不问了,父子之间几乎没有面对面交流的时候。即便是有什么,也总是有个中间人传话。就比如太子的身体,都是每月太医请完了平安脉,再入宫向陛下汇报;太子的课业,也全凭每旬太傅去向皇帝汇报。   对于父子俩之间可能相处起来生涩疏离,柳姨是有预见的。只是今日,不过是入宫陪陛下用个早膳,怎么竟是这幅模样回来了?   “马车上还有人,柳姨,你替我安顿她吧。”楚更顿了顿脚步,只留下这句话,便在竹青的搀扶下一撅一拐得朝内殿走去。   待柳姨掀开车帘子,见婉婉正手足无措,一脸错愕。太子殿下的脾性真是怪得很,方才在马车中还是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到了东宫,就把自己单独扔到了马车上......   “啊!柳姨!”见到柳姨,婉婉简直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跳下马车,挽着柳姨的胳膊:“我在路上就想着,来了东宫,应该就能见到柳姨了!”   在大相国寺中,婉婉与柳姨朝夕相对,相处了好几个月。柳姨性情和蔼,对婉婉照顾有加。方才婉婉不安的情绪,在见到柳姨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秦姑娘?你怎么......”原来太子让安顿的竟然是熟人,能见到婉婉,柳姨也十分高兴。   毕竟是跟在太子身边多年的老人,以柳姨平日的慧眼,太子对秦婉婉,多少还是有些与众不同的。这些心思,婉婉或许还并未觉得怎么样,她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却并不点破。   她理解,太子自己身处漩涡之中,虽然顶着一个当朝太子的头衔,但其实过着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的日子。她心疼太子,也很乐意能有婉婉这样的女子陪伴他身边。   如此一想,今日陛下能将秦婉婉指到东宫来伺候,昭阳公主的一番好意恐怕只是一个台阶。今上表面上只是成全了昭阳公主的人情,其实,也暗藏着对太子的一片关怀之意。   两人手挽着手进到东宫之中。婉婉一路所见,与凤仪宫的富丽堂皇、御书房的庄严肃穆相比,这荒废了十年的东宫着实有些破败。   宫中的杂草、蛛网之类,显然是刚刚清理干净的。三三俩俩有些园丁内侍,见柳姨和婉婉路过,都肃立福身,待她们走过才继续补植宫中的花草树木。廊檐壁画,也多有破损,另有一些匠人正在修葺。另外还有众多宫女、侍从、卫士,都在各自奔忙。   婉婉一路走着,一路便将今日宫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得说与柳姨听。   “殿下受这一顿罚,着实是委屈了。不过,除了大相国寺跟来的人,太子殿下并不许别人近身伺候,你来了,正正好。”   婉婉心里暗想,大相国寺跟来的人,无非就是竹青、柳姨和陈二公子了。自己,勉强也算吧......这偌大的东宫,这捉摸不透的脾性,若只是他们几个人伺候,那东宫其他的人,岂不是刚好落得清闲?婉婉觉得这个买卖不太划算。   说话间,柳姨将婉婉引到太子寝殿的耳房里。“今后,你就先住这儿吧。这里离殿下的寝殿也近。”   “不、不不不!”婉婉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赶紧摆了摆手。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过度了,她尴尬得笑道:“柳姨,殿下一向嫌我麻烦,要不,我还是住远点,少在他面前晃悠了。”   柳姨一眼就看出了婉婉的忐忑,笑着安慰道:“皇上亲自让你来照顾殿下,若是把你安排都下房里,岂不是打了陛下的脸?”她不动声色地为这样的安排找了一个十分说的过去的理由。   “好吧。”今日这两顿鞭子可是让婉婉见识到了皇帝的威严,太子殿下尚且只能乖乖认罚,自己还是不要再招惹麻烦了吧。   “来人!”楚更的声音从寝殿里传来。柳姨拉起婉婉的手,应了一声。   入到寝室,点点细碎的阳光透过镂空雕花的房门格扇,斑驳地扫到实木的地板地上。淡淡的檀木香气,萦绕鼻端,叫人身心宁静。   寝殿正中,放着一张釉色檀木方形大案,案上错落有致得放着各种经史子集、名人法帖,另有数十方宝砚,各色毛笔分门别类地插在笔筒里,高低成趣,犹如树林。大案后头的独扇素面屏风,足有一人多高,骨架以紫檀木雕刻,中间崩以月白的烟罗纱,将寝殿的内外室区分开来。   一整排的书柜靠在西墙那边站立,还有许多箱子的书籍未曾来得及码放整齐。紫檀架上放着宝鼎香炉,墙上悬挂着一个大写的“佛”字。   梅兰竹菊四君子暗纹的素白帷幔从床头拢起,一床锦被盖到腰间,太子正独自一个人趴在榻上。   以东宫太子之尊,这偌大的房间里只不过几样家具摆设,也未免太素净了些,越发显得这寝殿寂寞空旷。   “殿下,奴婢年纪大了,耳朵也不灵光了,怕有时候听不见殿下的召唤。奴婢将秦姑娘安顿在耳房里,殿下身边也需要一个得用的人。”   这些年来,柳姨对待楚更如同母亲般温存。楚更心中对她十分尊敬,并不只将她当做一般的随从侍婢对待。   “柳姨辛苦了。东宫之中,诸事繁琐,都需赖柳姨打点。如今身处东宫,比不得在大相国寺的时候,这个秦婉婉....还得柳姨多提点着。”   自从楚更还朝之事确定以来,皇后命人拾掇东宫。虽然名义上东宫的用人都是内务府在安排,但这其中也不知道有多少,是前朝后宫的眼线。举目四望,楚更身边能够得用的人,的确寥寥可数。   “奴婢省得的。”柳姨含笑着看了一眼婉婉,立刻领会了楚更话中的深意。   “殿下,福康总管来了!”竹青入内通报,已经领了福康到了寝殿门前。只见福康手捧着圣旨,背后跟着一众的宫女内侍。   “福伯亲自前来,是有旨意?”楚更翻身下床,起身迎接。   “是。”   “那就请福伯稍后,待我入内室穿戴整齐,再出来接旨。”   “诺。”   太子殿下对这个福伯说话倒是温存有礼,全然不似往常那样冷若冰霜。婉婉正想着,突然间楚更看了一眼自己。   这......刚刚在马车中换了衣服,如今,又要伺候他穿上朝服吗?真是不嫌麻烦!   楚更似乎看透了婉婉此时心中所想,方才与福公公说话嘴角的弧线仍在,看向她的眼神里却已经透着凌厉之色。   “竹青,替我着衣。”平常的宫女还需得教导一段时日呢,总不好让福康等太久了。因此,楚更暂时打消了让秦婉婉侍候的念头,开口叫了竹青。   “是。”   太好了!婉婉心中一片雀跃,想要咧开嘴笑又只好憋着,不过那面上流露出的喜色倒实在是遮掩不住,她只好自己赶紧低下了头。   “婉婉,去随我给福总管奉茶吧。”柳姨唤她。婉婉对这东宫还不熟悉,对于宫内的接人待物更是不懂,看来日后,的确需要好好□□。   ☆、御赐   因为身上有伤,楚更的动作难免迟缓些。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面色苍白的楚更方才在竹青的搀扶下走出了内室。   “久候了。请福伯宣旨吧。”   福康躬了躬身子,又略略清了清嗓门,方才打开圣旨来看:   “二哥儿,朕原想着你还朝之后好好学习处理政事,也可稍解朕与你大哥肩上的重担。既然你有伤在身,太子上朝就先免了,还是以静养为要。不过,太子的课业和学习朝政亦不可耽误,朕已着人将每日廷记、中书要件等誊抄一份,送至东宫。太傅讲学,亦如从前在大相国寺一般。”   “另,你母后精心替你挑选的宫女,今日也让福康给你送去。朕已命太医到东宫替你调理身体,不吝惜名贵滋补药材,务必要将身子养好了。钦此——!”   “儿臣领旨谢恩。”楚更神色淡然地听完圣旨方才起身。   随着最后两个拖长了的音节落下,候在门外的宫女内侍们鱼贯而入。精致描漆的托盘上,整齐的码放着明黄的奏折、廷记抄本。   另有一些名贵滋补的药材,狗脊、鹿茸、海狗肾、杨枝鱼......这些药材,有作为药物内服的、有煎水外用浸浴的、还有药食同源炖汤的。总之,不一而足都是一些补肾壮阳的。   第二排的宫女们,手上捧着几本入门的法帖和一些蒙学读本。   “殿下,这些奏折、药材,皆是陛下给您的。那几本法帖、读本,是陛下命奴才送给秦姑娘的。”   明明只是来给太子下圣旨,怎么又有自己什么事?婉婉心里嘀咕着,假装没有听见,把头埋得更低了。   “是。儿臣一定督促秦姑娘勤加练习!”楚更嘴角牵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落在秦婉婉眼里却觉得有那么点危险的意味,像极了方才在马车上的感觉。   “福公公,我还没来得及跟家里说一声就来了东宫,不太好。要不,我今天先回去收拾收拾细软?”除了脚底抹油,婉婉实在想出去其他什么好办法,能够离太子殿下远远的。   楚更似乎全然没听见婉婉的话,仍然是面色如常。可是福康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却闪过一抹精明。   只有一秒的时间,福康便和颜悦色地劝慰道:“姑娘所担心的事,皇上和公主殿下早就想到了。这会儿,恐怕去传皇上口谕的人已经到了秦府了。秦姑娘,能在东宫好生伺候着太子殿下,可是您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哪。”   “是......那就多谢福公公了。”   对于福康这个话,婉婉心里可是不服气的。什么福气不福气的,她可是没享到什么福。不过太子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受气包,晦气倒是真的!   “这四位姑娘,是皇后娘娘层层筛选、精心调教的。皇后娘娘说,这几位啊,原本就是特意留给太子殿下的。原本是打算着,等东宫拾掇利索了再给二哥儿送去。择日不如撞日,把她们送到二哥儿那,也算是本宫全了心意了。”福康一招手,站在后排的几个教引宫女便走上前来。   “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只见这四个女子皆是明眸皓齿,浑身上下都透出诱人的风情。一水儿的嫣红紧身上衣,从低低的领口依稀可瞥见丰满的胸部和动人的锁骨,下罩红色轻纱百花裙,体态修长,婀娜多姿。齐齐开声,已是融娇欲滴,勾人酥腻。   楚更见到这样的美人,流露出心神荡漾的表情,脸上的笑容似乎是藏都藏不住了:“请福伯替本宫多谢皇后娘娘美意。”   别看太子殿下在大相国寺时吃斋念佛,一派清心寡欲的样子,原来也是见色起意之徒。有了这四位美人作陪,或许过不久太子便会放她回家了?   这么一想,这几位美人姐姐可是自己的大救星?她们这妖娆的模样突然变得可爱起来,婉婉站在太子身后,情不自禁地对她们报以一个友善的笑容。   “老奴遵旨。”抬手示意,一众人等便都跟着柳姨退了下去。   “殿下,这位是刘协刘太医。刘太医虽然年轻,但是陛下这些年用着甚好,故特命他来东宫侍候。”福康似有些隐晦地暗示道。   楚更:“......”。   说话间,一位背着药箱、身着太医官服的年轻人上前向太子行礼。   “刘太医,就请你先替太子殿下搭把脉,瞅瞅殿下身子如何,我也好回宫复命去了。”   “是。那请太子殿下安坐。”   刘协已经从药箱里拿出了号脉枕,楚更只好耐着性子坐过去,又十分配合地将云纹缠枝的袖管挽了起来。   “刘太医,我的身体如何?”楚更言语中有些不耐和挑衅。   刘协并不着急回答,十分仔细的探了探脉:“请殿下再张开嘴,让臣看一看舌苔。”   楚更对他翻了一个白眼,但也只得照做。   半晌,刘协才不紧不慢的说道:“殿下乃是沉脉,脉弦细,轻取不应,重按始得。舌面光洁如镜,当有肾阴虚损、腰膝酸软之症。”   福康同情地看了楚更一眼:“嗯......陛下常年也是这个毛病。不过既然刘太医来了,相信殿下很快就会有好转的。如此,老奴就先回宫复命了!”   “有劳了。”楚更此时实在是笑不出来,他的怒气实在已经达到了顶点。   这回不仅是秦婉婉,就连侍立在侧的竹青都感觉到了情况不妙。他快步走到福康身边,生怕福康出去了把他自己留在寝殿中。   “柳姨还没回来,殿下身上也有伤,不如,就由我送福公公出去吧。”这样的理由让楚更根本无法否决。   刚刚转身的福康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顿下脚步转过身来,笑道:“今儿个捎话的人太多了,老奴差点忘了。陈二公子也有话让老奴带给殿下。二公子说:更更,我俩朝夕相伴十载,怎么今日你竟撇下我,头也不回就走了?我真是伤透了心。我先回镇国公府养伤了,你若不来接我,我可就不回东宫了!”   “噗嗤”,婉婉没忍住笑出了声,见楚更瞪了她一眼,赶紧摆了摆手。   竹青倒是不敢放肆,但是从他颤抖的肩膀可以看出,他这口笑憋得多么难受。   “殿下,老奴告退了。”福康这才迈着方步,离开了太子寝殿。   ☆、发烧   刘太医日后需常驻东宫值守,只是今日的差事也已办完了,便将一罐药膏放在案上,起身告辞。   “殿下外伤未愈,这是化瘀散,可以活血生肌、消肿止痛,每日早晚涂抹伤处即可。至于调理身体,待下官回屋再好好拟出方子来。就先告退了。”   “刘、刘太医,别、别走!”眼瞅着竹青一溜烟地跟着福康屁股后头走了,又见刘协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婉婉突然回过神来。   此地不宜久留,即便不得不留,也得拉上一个垫背的。   “哦?这位姑娘,可是身子也有什么不适?”人有时候太老实本分也不好,容易不识时务,凡事较真。   “不、不......嘿嘿,刘太医,柳姨和竹青都不在,要不我送送你吧!”方才一时情急,婉婉觉得自己搞反了方向。   “哦,不麻烦姑娘了。方才进来的时候,福总管已经给我指过路了。太医的值房在哪里,我省得的。”如果刘协不是故意这样回答的,那只能说他不仅老实本分,还十分耿直。   “不麻烦,不麻烦!这东宫地方挺大的,我刚刚进来都差点迷了路。”婉婉此时恨不得自己变成刘协挎在肩上的那个药箱子,能跟他一起出去。   “站住!”楚更终于忍不住,这语气之中满是凉薄怒气,不仅唬得秦婉婉刚才还跟刘太医赔着笑的脸立马僵在了那里,连已经走到门口的刘协,都不敢再迈开脚步。   “刘太医,请便吧。秦婉婉,留下替本宫换衣、涂药。”楚更见状,忍不住从鼻腔里哼笑了一声。一个秦婉婉真是个蠢的,看来这个刘协也好不到哪儿去。   “是。”有没有搞错,太子殿下这半天究竟要换几身衣服啊?以后伺候他,光这个换衣服就能把人折磨个够了。   没辙了!见太子又自己伸手去解衣领上的盘扣,秦婉婉只好乖乖上前帮忙。   经过了刚才这一番折腾,楚更现在难受地紧,只是坐在凳子上,闭着眼睛不说话。任由着婉婉重新涂好了药,又去衣橱里拿了干净的中衣要给他换上。   套好两个衣袖,婉婉便转到他身前来,灵巧的手指牵起衣带一翻,便系成了一个蝴蝶结。若有若无的馨香钻入楚更鼻子里,他忍不住微微睁开眼睛看她。   今日婉婉一袭白衣,抹胸百褶襦裙将她的动人的锁骨和直挺的脖颈流露得恰到好处。面上未施粉黛,却娇俏粉嫩,肩头青丝披落,两弯轻烟眉淡雅清新,一双大眼睛清澈见底,犹如一汪秋水潋滟,挺翘的鼻梁底下是一张樱红的薄唇。这张脸实在算不得倾国倾城,但看着倒是与人无害,叫人舒服。   太子殿下难得用这么温柔地眼神看她。那证明自己这药涂得还合这位祖宗的心意了......这次,他终于没有嫌弃自己蠢笨了。   不过,从前在大相国寺见太子殿下和陈二公子亲密无间,倒没想到......太子,不会好男风吧?   秦婉婉越想越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竟没有留意脚边。也不知磕到了什么,秦婉婉脚下一跌,差点就要摔到了。   楚更眼疾手快,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此时,婉婉整个人便坐在了他的膝上。   “殿、殿下,你发烧了吗?”秦婉婉惊呼了一声,正要坐起来,却看见楚更的脸上从刚才的惨白变成潮红一片。   “无事。”楚更面不改色地回答一句。   “你还想坐多久?”一如既往的嫌弃和不耐烦。   “哦...”。婉婉红着脸起开。   “让我看看”。婉婉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她冰凉的手掌触碰到楚更高热的额头,立马缩了回来。   “无妨。”   “殿下,你是真的发烧了。”   楚更:“......”。   ☆、发烧2   “要不......,我还是去把刘太医请回来吧?”反正是没机会离开了,这会儿太子发着烧,自己就更不能扔下他不管了。婉婉只是想不明白,刚刚刘太医能诊出太子殿下腰膝酸软,却没发现他在发烧?   “不必。”楚更顶着一张千年不变的冰霜脸,只吐出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婉婉心里纳闷,太子殿下又是哪根筋搭错了?放着现成的太医不用,烧成这样了还逞什么强?   她不敢再多言,只好默默将那些虚掩着的门窗都关了起来。清明节后,气候还有些微凉,如今太子发着烧,着了风更是不好。   已近晌午,描金的瑞兽香炉中,檀香缥缈,晕染得满室生香。如今寝殿门窗紧闭,静默无人语,连香炉中的青烟都直直的弥散开来。   婉婉本想去打盆水来,或者下去准备些吃食。可太子殿下此时看着这青烟出了神,似是在思忖着什么。她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更不敢再打扰,只好攥着裙角,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片刻,一阵轻缓的扣门声响起:“殿下,午膳已经备好了。”   是柳姨的声音。她已经年近四十,是为数不多的先陈皇后身边的老人,自先皇后故去,便一直忠心耿耿地守着少主子。之前在大相国寺修行时,柳姨也是唯一在太子身边伺候的女眷。   “进”。楚更收回了思绪。   “柳姨,殿下发着高烧呢。”婉婉迫不及待地去开门,终于找到一个人能说上话的人了。   “从前啊,殿下小时候,发烧了从不爱吃药,更不愿意叫太医。每回发烧了,都是奴婢用冷毛巾给殿下敷着额头,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柳姨动作娴熟地将饭菜放到桌上,又摆放了两套餐具。   尽管已经回宫,但楚更还保留着在大相国寺茹素的习惯,所用的膳食极为简单,只是一份清粥,几份青菜。   宫中本不乏玉盘珍馐,嘉肴美馔,曾几何时,太子楚更也是一个小馋猫,对待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总是垂涎欲滴,吃起来也总是津津有味。   可他八岁那年,先皇后在凤仪宫中设宴,却有人在太子的饮食之中下了毒。所幸他进食不多,太医催吐也及时,这才逃过一劫。若是当时他再贪食一些,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了。   在母后之宫殿,母后之宴会,竟然有人对帝后嫡子、当朝太子投毒。一时之间,此案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陛下亦是震怒,下令彻查。几番波折下来,此案的结论却是后宫不得宠的妃嫔,对皇后和太子心怀嫉妒,而买通了凤仪宫中司膳的宫女。   虽然恶人被明正典刑,但先皇后仍心有余悸,太子更是从此心存戒备,再不轻易取信于人。也是从那之后,为了不给人可乘之机,太子在饮食上便忌了口。所需食材,都是从宫外集市采买些常见的,所有烹调膳食,皆不假人手,只由柳姨一人负责。   “秦姑娘替殿下布菜吧,我去取凉水和毛巾来。”柳姨奉了一碗白粥给楚更,对婉婉吩咐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楚更见对面还有一副空碗筷,对婉婉道:“不必伺候了。既然柳姨准备了两副碗筷,你便坐下来一起吃吧。”   “奴......”。奴婢不敢四个字,婉婉还未说出口,已经被太子的眼神瞪得吞了回去。   “是......”这还是她第一次与太子同桌共餐,怎么样都觉得不自在。婉婉扭扭捏捏地坐下,几乎只敢挨上凳子的一条边边。又给自己盛了小半碗白粥。   “这个、这个粥......”这粥里的米还是一粒一粒的呢,根本就不符合太子殿下之前熬粥要开过三遍,软糯可口的标准啊。可是太子殿下已经低头喝了半碗了,也没见他嫌弃皱眉。   “你若熬粥,需开过三遍。”楚更理直气壮地说道,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是......奴婢知道了”。婉婉扒了一大口到嘴里。   “以后,不必自称奴婢。”楚更夹了一筷子青菜到她碗里。   “......”。太子说什么都是对的,世上只有蠢笨的奴婢,没有不是的主子。   “若给我冷敷,每一刻钟需换一次水。”尽管发着烧,太子殿下的心情似乎由阴转晴了,提出来的要求也越来越多。   “那、那......殿下小时候,柳姨岂不是整晚都不没法睡觉了?”整晚不睡皮肤会变差,而且太子殿下如果只有自己一个贴身的婢女的话,那不是每天都要黑白颠倒了?   “宫女值夜很正常。”楚更已经喝完了一碗粥,又自己伸手盛了一碗。   “殿、殿下......奴、我,我有个发小的姐妹,叫许莹莹。自从我与她讲过,太子殿下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她就一直很仰慕。我、我想着,若是东宫的宫女还有空缺的话......”婉婉在说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时候,调门都高了许多。   好不容易用了两个成语,没想到从小从书里听来的东西,竟然现在拍马屁的时候派上了用场。   “好说。本宫准了。”这个彩虹屁效果还不错,楚更的嘴角牵起了一丝好看的弧度。   “谢殿下!”婉婉没想到太子殿下答应得这么爽快,难道今天是发烧烧糊涂了?婉婉激动地赶紧跪地谢恩,颇有些买定离手,不许反悔的意味。      ☆、药浴1   午膳过后,楚更终于趴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婉婉也得以回到自己的卧房小憩片刻。   为了怕太子殿下退烧之后反悔,婉婉方才已经将殿下的话告诉了竹青,她自己又加了点内容强调了一下。这会儿,竹青已经安排了人去秦府接许莹莹了,约莫到了晚上,莹莹就能过来了。   “殿、殿下,您已经醒了?”折腾了一天,婉婉实在困乏得很,一不小心就睡死了过去,醒来时已到了掌灯时分。   她慌忙跑到太子寝殿里去,却见楚更已经自己批了一件外袍,手里捧着明黄的廷记奏折坐在书案前。   “嗯。”楚更正看得入神,没空抬眼看她。   “殿下醒了怎么也不叫我。”   楚更:“......”。   其实不是没叫,楚更口渴得紧,唤了她许多声,可是婉婉睡得都死猪一样,根本就叫不醒。   “殿下还在病中,学着处理朝政其实也没有这么着急。”   婉婉站在偌大的书案这头,要趴上去伸出手才能探楚更的额头。睡了大半天,也不知道殿下的高烧退了没有。只不过瞧着他的脸色,已经不似之前的苍白骇人。   只是婉婉这样一趴一伸手,坐在对面的楚更略一抬眼,她胸.前的春.光便被一览无余了。   “烧已经退了。”楚更的目光在那一刹那间微微跳跃了一下,如蜡烛的火光噼啪了一下似的。   这么大的案子,不知道绕过来一下吗?非要这么趴着来够舒服些?的确是有够蠢笨的。   他啪的一声合上了奏折,还没等她的指尖碰到他的额上,便用奏折点着她的头,让婉婉重新站好。   “嗯咳咳!殿、殿下”。正巧这一幕被站在门口的竹青瞧见了,他清了清嗓门,略有些尴尬。   “进来”。楚更倒是一派云淡风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殿下,属下已经奉旨,将许莹莹姑娘接过来了。”   “我什么时候让你去接许莹莹了?”楚更蹙了蹙眉头。   太好了!婉婉脸上挂着小计谋得逞的笑容,忍不住伸出袖管中的手,偷偷朝竹青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竹青立马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他瘪了瘪嘴:“不、不是,婉婉她......”。   “什么婉婉?以后,称她秦姑娘。”   “是。”难怪连二公子都赌气回了镇国公府,自己与太子殿下这份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看来还抵不过秦婉婉这几个月的。   “既然来了,便留下吧。先带去柳姨那里。”方才婉婉的小动作,楚更悉数看在眼里,他挑了挑眉,似乎突然心情又好了很多。   啥、啥?留下吗?确定不是原样送回去?   若是换到以前,竹青他们没有按照太子殿下的旨意行事,那么通常的结果便是恢复原状、消除影响,然后再自己领一顿罚。这这这,这也太无原则,无底线了吧?!   “是。”竹青只好白了楚更一眼。   哎!好不容易把莹莹盼来了,非要先把人送到柳姨那里去。怎么,就不能让她们先见见吗?今日发生的事就像做梦一样,婉婉正存了一肚子话,要跟莹莹说呢。她眼巴巴的看着竹青退下去,只敢在心里嘀咕。   “伺候本宫药浴吧。若是本宫满意,便叫她来见你。”楚更索性将奏折码好了,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就要起身。   太子殿下简直就如同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啊,好像刚才她的想法全都写在脸上一样。   “药、药浴?”婉婉反应过来,面露难色。   今日陛下赐了不少补肾的名贵药材,刘太医说下午要斟酌着拟出方子来,有的是要煎水沐浴的。   “刘太医说泡一泡,背上的外伤能好得快些。”知道婉婉想歪了,楚更不得不无奈地多解释了一句。因为她的蠢笨,自己一天真的需要多说好多话。   “嗯。”婉婉笑了下。果然,太子殿下真的有读心术。   捧着浴巾、衣物,婉婉跟着楚更来到寝殿内室。原来里面还有一扇门。从这门穿过去是一个露天的间廊,连着一方小小的天井。   行到此处,已经可以听见足下暗渠的潺潺之声,水流之处,撰名为“温香渠”。绿柳红榴两寓褒,寂寞芙蓉汤水冷,只见一处穿凿天然温泉水而修建的燋龙温池映入眼帘。用瑜石、碔砆为堤岸,以琥珀、砗磲为瓶勺,池水恒温,中以纱縠为囊,盛百杂香,渍于水底,用葛为囊。文锦步障萦蔽浴所,一股中药香气随着温热的池水氤氲。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的话:参考《十六国春秋》关于“四时浴室”的记载   ☆、药浴2   浴池中温热升腾的水汽濡湿了两人的睫毛和发梢,身上也觉得黏黏腻腻的。楚更掀开镶嵌着米粒大小珍珠的玉屏纱帷幔,径直走到浴池边。   婉婉隔着帘幕,便看见一个白衣黑发的绰约背影,似有一股子遗世独立、出尘绝伦的孤寂。不知怎的,她心中一紧,却突然不敢再靠近。   “殿下。您背上的新伤,我觉得今日不宜沐浴。”今日已往那皮开肉绽的伤口涂抹了两次药膏,虽然太子殿下忍得住那疼,可开始慢慢结痂了的伤口又泡到这温泉里,怕是要溃烂留疤了,若是感染了坏疽便更是糟糕。   “这点痛,算什么?”楚更眸光微暗,他侧过头来,长长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撑起了一个侧脸的轮廓。   比起身上的伤痛,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心上已经结了痂了伤口一点一点剥开来。那样的疼痛让他时时清醒。自今日而始,这十年来那些从他指缝之中失去了的东西,他将一点一点的讨回来!   “可是......”太子殿下平日里不过是凉薄了些,这幅阴鸷而狠辣样子,可是有些反常,婉婉从前从未见过。她被这样的楚更吓到了,慌忙跪倒在地。   “殿下千金之躯,奴婢不敢使之损伤。”被太子的威严震慑到,婉婉不敢再放肆自称为我,重新称自己为奴婢。   “过来。”楚更极不满意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自己解下了上衣,哐当一声跳入了浴池之中。   果然,被这温泉水一泡,背上的灼烧和刺痛感犹如千万根钢锥入骨,他背上的肌肉疼到抽痛。他不自觉地“滋”了一声,眉头深锁。   伤口中渗出的鲜血随着这流动的温泉化开了去,楚更深呼吸了一口,干脆整个人向着水面扑倒下去,整个人连头带脚的浸入了水中。   “殿、殿下!”婉婉着急了,赶紧掀了帷幔进来。   “扑通”一声,站在池边的婉婉被楚更从水里伸出的一只胳膊拽下了水,她失去平衡,几乎是毫无防备的扑腾到了水里。   婉婉在水中看见楚更裸露在水中的上身,尤其是那些渗着血的鞭痕,实在是让人触目惊心。   她不识水性,因此呛了一口水,方才在水中站稳,将头露出水面来。身上的白裙和头上的乌发都已经湿透了,紧紧地贴在她身上,短上衣也几乎要脱落下来。   楚更精壮有力的手臂环上她不盈一握的细腰,此时两人身体几乎交叠在一起。他看见她肩头有个伤疤,眸色更加深不见底。   这是那次在大相国寺被花锄伤到留下的。   “殿下!”婉婉实在难受得紧,他环她太紧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许诺是谁?”两个人的姿势虽然极其暧昧,但楚更问出的话却不由得让秦婉婉浑身颤栗。   “许......诺哥哥是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婉婉脸上分不清是水珠还是泪珠,提到许诺这个名字,她却心里一疼。   从他在大相国寺收留她的时候,她就已经跟他说过了,自己是因为为许诺伸冤不成,才被关进了京兆府的大牢。   “诺哥哥?那,他是你的情郎?嗯?”楚更用手抚了抚婉婉肩上的那个伤疤,发现它已经长成了半个手掌大小的半月形。   “诺哥哥他、他已经死了!”婉婉终于小声抽泣起来。   “本宫知道他死了,死于辅国公府的大管家,安斯业之手。只是,你还没有回答本宫的问题。许诺,是你的情郎?”   怀瑜和竹青他们早就将秦婉婉和许莹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否则,婉婉也不能这么顺利地留在楚更身边。   “不、不,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只把他当成亲哥哥一般。”   “一起长大?嗯,那可谓是青梅竹马了?”楚更眼里警告的意味更加分明。   “青、青梅竹马的兄、兄妹。”她的目光有些躲闪。   他们从小是一起穿着开裆裤长大的。不可否认,真的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时候。婉婉从小对许诺的确并无男女之情,不过这并不代表许诺也只是单纯地把她当做妹妹。   “交给我。”他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逼着她与自己对视。   婉婉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既然是你的哥哥,替许诺伸冤的事,本宫应下了。”松开了禁锢她的手臂,楚更似乎忘记了背上的疼痛,重新挂上了一个与人无害的笑容。   他不再理会秦婉婉,自己先出了浴池,披上一条浴巾便往寝殿扬长而去。   “......”。   婉婉还没缓过劲儿来,只好目送着他离开。就在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婉婉承认,之前,她和莹莹一同上京来告御状,就是为了告倒安斯业,还许诺一个公道。可是,婉婉发现自己无力与位高权重的镇国公府相抗,这才会被抓到了京兆府的大牢里。   辅国公府意欲灭口,她这一条命就差点搭在了牢里。阴差阳错,自己的爹竟然是镇国公府的女婿,这才有了之后秦端之向辅国公府说情,又亲赴京兆尹大牢接婉婉出狱之事。   婉婉不甘心啊!她半路逃离,放着好好的秦府不回,故意到大相国寺投奔太子殿下。最初在大相国寺接近太子,婉婉的确是存了让太子插手,借太子之力为许诺伸冤的心思的。   可是,刚才,太子殿下这是......?没有责怪自己,反而,应下了这事?   婉婉觉得自己在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  楚更:老实交代,许诺是不是你的情哥哥? 婉婉:就是哥哥,不是情哥哥。 (内心:我不会告诉你,当年他的确想娶我做老婆。) 楚更:真的? 婉婉:殿下这是....吃醋了? 楚更:没有。 婉婉:明明就是吃醋了。 楚更:说了没有。 婉婉:吃一个死人的醋。 楚更:人死了,可是这个名字还在你心里。 婉婉:......   ☆、廷议1   又是几日连绵的阴雨,细密的雨点将金黄色的琉璃瓦冲刷得不染一尘,又顺着金銮殿的重檐庑殿顶滴答到汉白玉的地面上,水珠四溅成花。大殿之中,龙椅之上,珠帘之后,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俯视众生。   拜赐匆匆早上朝,公卿前列尽金貂。接受完百官的跪拜,一天的朝会就开始了。   “陛下,太子殿下已经还朝三日了,怎么今日还不见他上朝来?”笏板很好的挡住了他的眼睛,一身紫袍的沈尚佑却躬身出列,朝着主座上的皇帝发了问。   这个沈尚佑啊,自楚更被立为太子之时就担任太子太傅,又兼是文渊阁大学士。这二十年来无论风云变幻,他顶着这个太傅的头衔,倒是已经看遍了朝堂之上的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太子自从那次在凤仪宫中用完早膳,皇帝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对刚刚还朝的太子用了家法。太子自回了东宫便闭门不出,到了那日夜间,突然背上的伤势加重,伤口溃烂生脓,又连着几日高烧不退,就连太医院的御医们来来回回跑去东宫都不知道多少趟了。   这事如今,可是已经闹得宫中上下,人尽皆知了。   “嗯,沈卿,朕怜惜太子伤重未愈,故命他养好了伤再来上朝。”将一个人尽皆知的事放到朝堂上来诘问,沈尚佑的用意显然不在于此。皇帝心安理得地应付了他一句,就等着听他的下文。   哼,沈尚佑这只老狐狸啊,平日里对与太子无关的朝政一向是装聋作哑的,可是只要事涉太子,他哪回不是冲锋在前的。若是没有他时不时地在朝堂上拿太子说事,这十年来,朝臣们倒是鲜少有人提及,羲国还有一位在大相国寺中修行的太子殿下。   “储为君副,虽不及陛下是万乘之尊,但也是千金之躯。殿下之身体发肤,不仅受之于陛下,更系着天下万民。先前殿下代父修行,为国祈福,陛下也曾说过,太子于国有功。更勿论自古刑不上大夫。可是此番,因为几位御史莫须有的弹劾,竟至储君伤重至无法上朝的地步,臣身为太傅,深感惶恐。”   沈尚佑这个人,什么都好,学富五车,为人耿直,对太子也十分忠心,就是讲起大道理的时候,一本正经头头是道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就是一介迂腐的酸儒。可是,偏偏他的话还真的全都是大道理,字字针砭起来,直刺人心,弄得朝臣们每次一跟他吵架,从这架势上就好像要先输掉半截似的。   “太子殿下领了家法之事,臣倒是也有耳闻。只不过既是家法,也就是陛下的家事,臣以为,无须放到这朝堂上来讨论。殿下养好了伤,自然就能来上朝了。”刑部尚书马一鸣向来与沈尚佑不对付,他第一个站了出来。   “马大人,储君身系未来之天下,如何只当是陛下家事。更何况,这罪名还是莫须有的。”   “正是因为储君身系未来之天下,为天下人之表率,因此御史言官,本就应该对储君之德行愈加严格纠察才是。御史弹劾是否得当,自有天子明断,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御史只是监督,向来没有因言获罪的。沈太人这莫须有三字,是在指责御史奸佞,企图陷害忠良不成?”此事牵涉到对御史的评论,御史中丞胡砚峦忍不住出言反驳。   “若是御史全然不调查实情,弹劾储君都可如此随意,那,与那些爱嚼舌根的闺阁妇人又有什么两样?”沈尚佑义愤填膺地反问道。   可不是吗?太子领的这一顿家法,不仅引发了今日朝堂之上的轩然大波,听说在京中贵女圈里也引发了不少流言蜚语。   有的说太子因为常年茹素,都将身体憋出一堆毛病来了;有的说太子不近女色,是因为有其他特殊的洁癖;最甚嚣尘上的便是说太子殿下与安国公府的二公子,两人乃是断袖。   “太子有疾”四个字,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就传出了无数个不一样的版本,简直比民间话本子里的故事还要精彩些。   尤其是,听说陛下还亲自派了太医院的太医常驻东宫值守,又叫福康公公亲自去传旨,赏赐了不少珍贵滋补的药材。   不论实情如何,总之如今京中的钟鸣鼎食之家,朱门富贵之地,对“太子有疾”一事,肯定是信以为真了。   谨慎恭敬之人,虽然心中笃信,到底不敢公然议论,只好装聋作哑,假装不知此事。更让人气愤的是有一些宵小之辈、好事之徒,背地里已经开始拿这事做起了文章。   在沈尚佑心中,太子殿下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他对他最了解不过。太子天资聪颖,悲天悯人,是那样的浩如清风、芝兰玉树。一些背后拿着“太子有疾”编排的妇人之语,在沈尚佑听来不堪入耳,简直就是对太子殿下的侮辱。      ☆、廷议2   “你!”御史中丞胡砚峦简直被这个老朽腐儒气的够呛,竟然把堂堂的言官御史比作爱嚼舌根的妇人,简直太过分了。   “父皇,沈大人身为太傅,与太子一向师徒情深,今日有此一问,也是人之常情。儿臣昨日,也特意去东宫看望了太子殿下。太子为自己不能早日还朝、替父皇分忧深感自责。父皇和母后舐犊情深,殿下也十分感念。”   晋王见胡砚峦有些气急败坏,赶紧出来打圆场。他早已料到,今日廷议会有人将此事拿出来说,因此他昨日已经去了一趟东宫。   不论背地里鼓捣什么,面上这兄友弟恭的戏码,他和楚更倒是颇有默契的做足了全套的。   “嗯.....明省,太子是你外甥,怎么,你不说两句?”陈明省是先陈皇后的胞兄,太子亲舅,如今领着镇国公的俸禄,只是在朝中挂着一个虚职。   “臣......臣教子不善。臣下犬子,还要劳陛下操心管教,老臣实在惶恐。如今,怀瑜趴在床上动弹不得,还在跟太子殿下闹别扭呢。”   陈家二公子与太子闹别扭?嗯.....这不正印证了太子与侍读的断袖之癖?这两人之间......见过坑爹坑儿子的,国舅爷这个话,可是把外甥给坑了。   满朝的大臣们都是人精,几乎不约而同地从陈明省的话中咂摸出一股子奇怪的味道。   别看陈明省说话似乎不靠谱,镇国公府却并不是靠祖荫和与皇家联姻而繁荣起来的。且不论镇国公府当年的从龙之功,又出了一位当朝陈皇后。陈明省虽是国舅,但却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便是先帝当年,也曾经夸赞他颇有治国之才。   只是,自从十年前镇国公被削了权以来,陈明省在朝堂上便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加之这些年来,太子不在朝,今上又将安贵妃扶上了皇后之位。辅国公府的权势如日中天,安皇后、晋王他们便时不时地对拥护太子的辅国公府和沈尚佑他们打压,陈明省才成了现在这样,唯唯诺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   “嗯。知情不报,怀瑜的这顿鞭子挨得不冤。回头,朕再命太医院送点好药去吧。”这出戏,皇帝看得差不多了。   “臣代犬子,多谢皇上恩典!太子殿下前两天,也已经着人送了好些药来,可是那小子硬气得很,非不愿意用殿下给的药。”陈明省赶紧跪地谢恩。   他也不看看如今是在朝堂之上,当着百官的面,竟然跟皇帝拉起家常来了。说起这些事来,国舅倒是比议论朝政的时候更能多说上两句。   楚彦真是替太子殿下有个这个不成事的舅舅而感到担心,他低着头,眼底嘴角流露出轻蔑之色。   到了散朝时候,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也渐渐收住了。   福康站在龙辇之侧恭迎,见皇帝面上微微有些疲色。   “福康,你陪朕走走吧。”若是再往前说,福康可是永泰帝的老伙计了。他还是太子时,福康就跟着他在潜邸伺候。宫中的婢女内侍们,怕是再也找不到一个比福康资历还要老的。   玉阙朱楼万仞端,六龙辇道倚岏。天门咫尺君应见,比似人间路更难。永泰帝坐堂理政已经二十多年了。他从十几岁登基亲政以来,每次上朝下朝,都要乘着龙辇,路过这条长长的甬道。今日,他却突然想要自己步行走走。   “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这些年来,福康对于永泰帝的所思所想不敢说了如指掌,倒也八九不离十。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朕老了,你也成了一个老家伙了。”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缓步走着,宫人们抬着空龙辇,与仪仗队等一起远远地跟在后头。   “陛下英年正盛,只是老奴如今,的确是有些耳背了。还能在主子身边伺候着,都是陛下抬举我。”   福康并非见风使舵、溜须拍马之人。但是他一辈子都在这深宫之中,习惯性地察言观色,在什么场合、对着什么人、说些什么话,他也算是活得通透了。   “你呀,现在说假话都不脸红了。哎......小狼崽子都学会咬人了,朕哪儿还不老。不服老都不行了。”   永泰帝一向威严持重。福康几乎陪伴了他一生,他还是第一次听见皇帝以这样家常的方式与他说话。   “殿下的性子......让老奴想起了先皇后......”说这话时,福康还有些犹豫,生怕说的有什么不对,触了皇帝的霉头。   “老奴说句僭越的话,都说虎父无犬子,殿下与当年的陛下可真像啊!殿下他......也是被逼急了。”见皇帝眸色微亮,却并未斥责,他才敢继续说道。   在寺中修行了这么多年,京中人人都说,太子殿下慈悲。前朝后宫,怕是把他的慈悲当成了软弱可欺。   晋王他们此次行事太过鲁莽,以为随便给楚更安一个私德有亏的罪名,便能打压住他。还真当他还是十年之前的孩童吗?   没想到,这反而引发了朝中的非议。表面上,太子殿下受伤不能上朝,似乎吃了一亏;而实际上,此事能引的朝臣们当庭议论,便已经是太子占了上风。 作者有话要说:  玉阙朱楼万仞端,六龙辇道倚?岏。天门咫尺君应见,比似人间路更难。 于慎行:《同朱可大廷平登岱八首 其二》   ☆、耀扬   “大郎的心思朕明白。他一直觉得,从前太子是因为占了一个嫡子的名头,才被立为储君的。如今她母亲执掌中宫,自己又身为长子,便有了觊觎之心。”   自古皇家无父子,更何况是兄弟?离那个至尊之位越近的人,就越渴望得到它。太子和晋王他们现在鼓捣的这些,都是皇帝当年玩剩下的。   “唉!谁叫陛下的皇子们,个个都这么优秀?”福康赔笑着说道。事关储位,即便是这样的对话里,他说的话仍是滴水不漏。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这些年可是刻在心上的。   “让朕没想到的是,太子现在也学着暗中结交朝臣了。大相国寺十年清修,他还真是长进了。”   楚更和陈怀瑜自以为行事周密,但是身为俾睨天下的君王,也不是吃素的。否则,永泰帝也不能稳居地位二十几年,天下垂拱而治。   他们那点子道行,在皇帝面前还嫩了点。   对于太子暗中结交朝臣之事,永泰帝早已了如指掌,却偏偏选了太子私德一事来小惩大诫,其实已经是避重就轻了。皇帝的态度,福康早就心知肚明,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还有什么事能逃得过陛下的慧眼?陛下只不过也想借此机会,历练太子殿下罢了。”太子这顿家法挨得一点都不冤枉。   表面的疏远并不代表不关心,有的时候反而是一种保护。更何况,楚更还是在储君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上。   从他被立为太子的那日开始,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皇帝其实都着意留心着。   “哼,朕的儿子,竟然还比不上你这个老东西了解朕。”皇帝自嘲了一声。   作为孤家寡人,皇帝身边真的没有任何人能说这些体己话。不过帝王的心思,倒是被福康一针见血点破了。   “以后,殿下也会懂的。”   “他懂不懂朕,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太子能否在波诡云谲的争斗之中通过重重考验?   人皆谓君心难测,皇权昭昭,以为皇帝便是这世间无所不能的存在。可却很少有人在意,若真想成为真正的九五之尊,配得上这百官万民的膜拜,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帝王的权威,并不来自于那一把龙椅。面上云淡风轻、指点江山,那看起来毫不费力的运筹帷幄,背后可能有无数的隐忍、筹谋、平衡、取舍,甚至无数的白骨和鲜血。诸般大事,即便不能做到尽在掌握,也需得弹压得住才是。   否则,稍有不慎,便是血雨腥风,甚至国祚倾颓。   对太子的考验,也是历练。如果连自己的储位都保不住,那便不是一个合格的未来君主。前进一步,是千钧重担;后退一步,是万丈深渊。储君,的确难为。   “老奴听说,陛下给太子指的那个秦婉婉姑娘,甚好。这几日殿下烧得迷迷糊糊,都是那姑娘衣不解带地伺候着。”   福康听皇帝的话音,竟然已经说到了储君废立之事,不敢再答话,只好转移了话题。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将秦婉婉指给太子为婢,本就是永泰帝对太子殿下的舐犊情深。这样的场合说这样的话题,总是没错。   “嗯......朕今日一时感慨。”皇帝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   毛毛雨抚到了脸上,这雨又淅淅沥沥的要下起来。主仆二人停下脚步,福康看了一眼天,重新恭起了身子。   “陛下,已走了很长一段了,这路面湿滑,还是请陛下上辇吧。”   ***   辅国公府。   “本想着先给太子一个下马威,让他一时半会儿上不了朝。可我瞧着昨日廷议之时陛下的态度,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自从安氏一族成为御赐的皇商,不仅手握着羲国的漕运、盐税,而且将生意扩展到羲国老百姓的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这些年来,辅国公府可以说是把持着羲国的钱袋子,不要说户部尚书成了辅国公的家臣,便是皇帝也得忌惮三分。   自从安贵妃荣登后位,又有了之前晋王与中书令家的婚约,安耀扬如今在朝中可是炙手可热的二号人物。   正厅之中,丫鬟们刚端上来几杯热茶。今日休沐,一大早,辅国公安耀扬便请了秦端之夫妇过府。   “兄长别担心。我前儿才入宫去拜见过皇后娘娘,陛下对娘娘一如往常般怜惜,对晋王殿下也无任何苛责。想来御史弹劾太子一事,陛下还并未迁怒到娘娘和晋王殿下头上。”听完安耀扬说了昨日在朝堂之上发生的事,秦夫人安慰道。   “你呀,就是妇人之见。陛下没有表现出来,并不代表心里不在意。若是太子失势,最得利的人便是晋王殿下。无论如何,楚更现在还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这回之事,皇后娘娘与晋王殿下也太草率了些。更何况,陛下将秦婉婉指去东宫伺候,我总觉得有些刻意。日后,怕是会有麻烦!”   无论在朝中如何炙手可热,辅国公府这些年所赖的无非天恩而已。安耀扬本来就是一个极其精明的商人,对于朝堂上的事,他天然地有一种极其敏感的政治嗅觉。   先是借钦天监之名,顺理成章地让楚更从大相国寺回到朝堂,又以家法处置了御史弹劾之事。他隐约地感觉到,皇帝心中的天平正在慢慢向楚更倾斜。   “是啊,那日陛下让人来给我传口谕,说是指了婉婉为太子侍女,今后便让她在东宫好好照顾太子殿下。我也是诚惶诚恐。”   秦端之在他这位大舅哥面前,从来也是唯唯诺诺的,他对于他们谋划的那些大事从来都不感兴趣,可是毕竟自己也是背靠着辅国公府这棵大树,便只一味地对他趋炎附会。   本来,由于一些生意上的利益纠葛,辅国公府手下的店铺、买办,在买卖上吃官司也不少,对于这些小事,安耀扬向来无需在意。可是这个秦婉婉,竟然为了一个叫许诺的乡人,把状告到了京兆府,而且被告竟然是辅国公府。   若不是京兆府尹早就成了辅国公府一党的人,及时将这其中的内情告诉他知道,此事还不知道要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几条人命,对于辅国公府来说算不得什么。原本想着,无非就是再花点钱,随便给这个不识趣的丫头安上一个诬告的罪名,买一条人命罢了。   谁知,秦端之却收到了一封老家的来信,告知他婉婉的身世和现在的境遇。   一向唯唯诺诺的秦端之这次倒是硬气了一回。他横插了一脚,跳出来说婉婉是他的闺女,又亲自到辅国公府求情。   秦端之倒是没什么,可是有了这层关系,堂堂辅国公府好歹也得顾及颜面,反正只是微末小事,又只是一个小丫头片子,还弄不了她啦?   安耀扬没想到,秦婉婉是个这么固执认死理的。   自从那日婉婉被镇国公府的小姐接走入宫,便再也没有回秦府。甚至连与她要好的那个许莹莹,都很快就被接入了东宫。   秦婉婉本就对辅国公府有敌意,若是此事再被太子他们知晓了加以利用的话......安耀扬有些后悔。如若不是那日动了那么一点恻隐之心,恐怕秦婉婉早就是个死人了。   辅国公府赫赫大族,声名煊赫,又在议亲议贵之列,虽然陛下总不至于过于苛责,但因为此事治他一个御下不严之罪,总是不好的。更何况,现在正是辅国公府想要借着晋王与中书令家的联姻,将手伸到朝堂中枢的节骨眼上。   “那丫头,跟我们可不是一条心。她对安斯业颇有敌意,还懂得半路逃跑,去在大相国寺投奔太子殿下。心眼子可是不少。”安耀扬想到如今辅国公府有了把柄捏在太子手中,恨恨地说道。   从前,楚更只是一个任人拿捏的无知孩童,这十年来,朝中他并无多少根基。拥戴太子的,除了那个对他死心塌地的太子太傅沈尚佑,以及一个聊胜于无的外家镇国公府,其他人要不就是被辅国公府招致麾下,要不就是骑墙看热闹的。   “我们也没想到,陛下会阴差阳错地想起来,让那丫头去东宫伺候。如今圣旨已下,再无更改了。”   “总不能坐以待毙,还得想点什么办法。”安耀扬押了一口茶。   国公府后花园中。   “我上次入宫,只不过在大姑姑面前提了几句,谁知就给殿下惹出了这么多麻烦,还害得他挨了姑父的一顿家法。殿下心里,肯定恨死我了!”   安伊最近正在与她爹安耀扬闹别扭,她原本只是想将自己在大相国寺的遭遇到皇后面前抱怨几句。她想着日后若有机会,便想借着皇后之手,给秦婉婉难堪。却没想到这件事却被晋王殿下拿了做文章,成了他们攻讦太子的一个由头。   “姐姐,你别哭了。等到日后再找机会,好好去跟殿下解释。哼,最让人气愤的事,秦婉婉两次进宫,竟然都在皇上和皇后娘娘面前得了脸,如今借着圣旨,又回到了殿下身边。”   秦媚儿向来是与安伊同仇敌忾的。她从不叫婉婉长姐,对着她时,她的称呼是喂,在别人面前,对她便是直呼其名。今日,媚儿随着父母过府来,长辈们在前厅议事,她便来后院里找安伊。   “别跟我提起这个人!”安伊气急败坏。   “我让你在家把她盯紧了,多给她找找麻烦,你倒好,怎么就这样让她跟着陈蕾瑜入了宫?”提起这茬,安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已经在心里将婉婉认定为自己的情敌。   以前每次媚儿来时,听她说着她在家是怎么刁难和捉弄秦婉婉的,安伊心里就觉得很痛快。   “她在自己单独的小院子里,我也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她啊…”。秦媚儿心里有些委屈。   她从小就是表姐的跟班,一直以来,若是两人犯了什么错要被长辈斥责,安伊也总是拿她当挡箭牌。   小时候,媚儿还敢跟安伊生气。近两年大了,她反倒更加忍气吞声了。娘说,爹不成器,将来她的婚事也还寄在辅国公府身上。若是她没有了辅国公府表小姐的头衔,以秦端之在朝中的地位,媚儿怕是也没法在京城最顶级的贵女圈中混了。   ☆、练字   初夏是最好的时节,婉婉喜欢这样阳光正好,微风不燥的天气。   楚更背上的伤反反复复的,趴在床上静养了个把月,拖拖拉拉的便已过了暮春。伤口虽已经愈合,但皮肉绽开的地方留下了一条条深深浅浅的白色伤疤。这些疤痕,恐怕要永远留在他的背上了。   自从上次太子殿下在药浴时主动提起许诺的事,婉婉就好像是自己最大的秘密被人戳穿了一般。   虽然,她在大相国寺接近太子殿下的时候的确动机有些不单纯,但是,就这样主动承认,又被轻易原谅,婉婉总觉得有些变扭。   只是自从上次之后,太子殿下就再也不曾提起过这件事了,就好像他全然都不知道一样。   不过他越是这样,婉婉心里就越是不安。   这一个月来,宫中时不时送来的廷记、奏折已经堆成了小山。楚更这几日才下了床,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便只是坐在这大案前看折子。   “殿下歇歇吧。”婉婉端上来一杯清茶,一份点心。这什锦果子上还冒着热气,是她刚才在小厨房里新做的。   可能是感激于太子殿下愿意为许诺哥哥申冤,也可能是因为婉婉总感觉亏欠了他什么似的。总之,现在她终于从心里接受了自己是东宫婢女的事实,到楚更面前伺候日常,也不像之前那样躲躲闪闪的抵触了。   “墨。”又是不带任何情绪的一个字。   对于磨墨这件事,婉婉最近已是驾轻就熟了。这特制的松烟墨是上用的极品。随着她的皓腕的转动,墨方在砚台里发出一圈一圈均匀而细腻的声音,黑而发紫的墨色便融入清水中,越来越浓稠,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佳人在侧,碧鬟红袖,纤指添香。   “嗯,你磨墨倒是长进了。”楚更在奏折上落下最后一笔。   “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婉婉嘟囔了一句。   能不长进吗?每次把墨磨坏了,太子殿下便要跟她强调一遍,这松烟墨是多么的名贵,然后再罚她背两句书。这两句,便是上次把墨磨坏了,她被逼着背下来的。   婉婉最头疼的就是背书。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皇上、爹和太子殿下都逼着她背书。   那些书上的字,她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因此即便只是罚她简单的两句,对她而言,既要认得字又要通文意,比起她在厨房里做吃食要麻烦很多。   “我让竹青去准备了一套新的书案子,书背住了,你还要练大字。”   “练、练字?”婉婉一激动,把墨汁蹭到了桃红花纹的袖管上。   “陛下御赐你的法帖,还一字未练呢。我明日要去面圣,到时候怎么复命?”最近婉婉越来越不怕他了,说点什么她也敢讨价还价的还嘴。   不过每次搬出陛下旨意,她就不敢了。大概还是上次,陛下盛怒之下行家法所树立的威严,让她心有余悸。   “明日去面圣?那我今日重新将殿下的朝服熏香熨烫好。”   “明日本宫要参加早朝,你等我回来。”她难得在他嘴角看到三分笑意,一时之间怔了怔。   翌日,楚更早早的就出了门,婉婉又睡过了时辰,竟然又没起身来伺候他洗漱穿衣。   “你从前总说,太子殿下生性凉薄,我这些日子瞧着,怎么觉得殿下实在是个慈悲为怀的好人?”   这东宫的耳房足够大,可柳姨并没有安排许莹莹与婉婉同住。她每日只能趁着婉婉得了空,或是太子殿下不在的时候,才能来同婉婉一起说会儿话。   太子殿下不在,婉婉今日难得清闲。便到了日上三竿才刚刚起床。莹莹便像儿时那样,对着菱花镜,帮她挽发。   “嗯!莹莹你就放心吧,殿下既然答应了会为诺哥哥伸冤,我相信他就一定不会不管的。”最近一段时间,婉婉越来越觉得太子殿下并不是那么高不可攀、冷若冰霜了。   从前,她在他面前,说话都有些结巴,生怕说错了什么,莫名其妙就惹怒了他。现在,她有时候不经过大脑,脱口而出说出一些话,他竟然也不气恼。这让婉婉对他的印象有了一些改观。   “你说,太子殿下昨日还说,让你练字?”   “是啊!哎,小时候秦夫子教我们几个读书,你和诺哥哥是书读的最好的了,而我就老是调皮捣蛋,我还记得父子说我的手写起字来像个鸡爪子,也不记得被秦夫子的戒尺打红过多少次!”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小时候偷过的懒,长大了总是要补回来的。   “是啊,若是,哥哥还在的话......”。莹莹鼻子一酸,眼眶微红。   许诺是三个人之中读书最好的,夫子说,他若是去参加科举一定能中个举人。   许莹莹是许诺的小妹,兄妹俩相依为命,自从许诺惨遭不测,她便同婉婉一起到京城来为哥哥伸冤。   “莹莹,你别伤心了。”察觉到自己嘴太快,又提起了从前的伤心事,婉婉有些自责地说道。   咚咚咚。   一阵极为小心的敲门之声响起,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婉婉的卧房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   一个温婉的声音传来:“姐姐,你在吗?”   “哦,你不是......进来吧。”婉婉起身看时,原来是皇后娘娘赐下来的教引宫女。只是今日穿着不似初来那日时暴露妖艳,这段时间,这些御赐的宫女们也已经重新换上了东宫寻常宫女的发式和服饰。   “姐姐,我叫从霜,今年刚刚及笄。”小宫女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   皇后娘娘送来的这几位宫女本就是姿容极佳的,如今虽然只是普通的宫人打扮,反倒更显清纯了些。   “那我的确比你稍大些。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莹莹姐姐也在啊!婉婉姐姐,我听说,太子有疾,所以陛下才特意指了刘太医前来。”从霜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婉婉一听到“太子有疾”这四个字就头疼。她与莹莹颇有默契的对视了一眼。   东宫人人都知道,秦婉婉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大红人,这东宫上上下下许多宫女,除了柳姨,就许她贴身伺候太子殿下。东宫人人也都知道,许莹莹是与秦婉婉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姐妹。看在婉婉的面子上,东宫中人对莹莹也都十分客气。   “哦......然后呢?”婉婉随手拎起桌上的茶壶。刚才睡觉口干舌燥的,她自己咕嘟下去了一杯白水,又取了个茶盏倒水给从霜。   “我方才过来时,见刘太医正在给殿下煎药,说是殿下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回来了可以泡泡药浴,调理调理身体。”这小宫女有一双十分好看的眼睛,一看就是个主意大的。   “嗯......泡一泡,可能殿下背上的外伤,能好得快些。”一个牵强的解释。   婉婉后来反应过来了,上次所谓的刘太医安排的药浴,显然是太子殿下诓她的。不过这回,这个刘太医还真的在准备给殿下药浴?   想到那天自己伺候太子殿下沐浴的情形,婉婉不由得耳根子烧红了,脸颊也染上了一抹红晕。   “从霜看姐姐一个人照顾殿下,实在是太辛苦了些。若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姐姐尽管开口。”从霜双手接过婉婉递来的茶杯,讨好地笑道。   从霜她们自从到东宫以来,就被晾在了一边。不要说什么教引了,就是太子殿下的影子都看不见。今日,从霜也是看楚更去上朝,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才瞅准了机会来跟婉婉套近乎的。   “哦。多谢你了。暂时还没有。”得不到太子殿下的宠幸,就来我面前讨巧卖乖吗?难道是因为那日初次见面,她对她们几个笑得灿烂了些,所以从霜才这么上赶着贴上自己?   今后她们能不能承宠嘛......眼下可不是婉婉需要考虑的事情。婉婉担心的是,太子殿下回来,会不会真的要去泡药浴。   虽然太子殿下的确是磨人,但是他不喜生人,尤其是不喜欢生人近身伺候他。上次,婉婉自己想要偷懒,想着能让莹莹帮着她分担一些,便让莹莹替自己去给太子奉茶。没想到,太子殿下因为此事狠狠地凶了她一回,还罚了她背了好长一段书。   从这以后,婉婉明白过来了。别的事不管怎么犯糊涂都无妨,只是贴身伺候殿下这点却必须拎得清楚,她可不敢再去碰太子殿下的逆鳞。   “二位姐姐放心,我虽然是皇后娘娘选的教引宫女,可是既然人到了东宫,今后便只有太子殿下是我的主子。”   现在秦婉婉对皇后娘娘可没有什么好印象。   那日,她先是直呼自己的母亲为外室,后来又在御前推波助澜的。若不是自己咬下牙在御前验明了正身,太子殿下和自己的声誉可就全毁了。   这位陛下口中的贤德皇后,可是比话本子里头的蛇蝎妇人还要狠毒些。   “妹妹不必在我面前表忠心,以后若有机会到了殿下跟前,妹妹把这些话留着去对殿下说去吧。伺候的人手够不够,自然有柳姨安排着。我一个人伺候殿下累不累,也不劳妹妹关心了。莹莹尚且极少到殿下跟前伺候,更何况你们?”   “好姐姐,你别恼。我自知姐姐是辅国公府的表小姐,自然是妹妹比不了的。来日方长,从霜今日也只是来先拜见姐姐。若有机会,还请姐姐在殿下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教引宫女一朝得幸,飞到枝头也是有的。若是一朝能成为太子的宠姬,眼前这个辅国公府名义上的表小姐,替她拾鞋都不配的。   “从霜妹妹,你不是知道吗?殿下有疾!再说了,陈二公子那日生了殿下好大的气呢,都跑回镇国公府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想必最近,殿下还得好好想想,怎么将二公子哄了回来,可能一时半会儿的也顾不上你们了。”   原本还想着,东宫之中多了几个美女,太子殿下或许会放自己回去。可如今看着从霜一幅谄媚的样子,婉婉突然对她们心生厌恶。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姐姐这话是何意?难道殿下和陈二公子......?”从霜张大嘴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似是发现一个多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殿下和陈二公子在大相国寺相守了十年,朝夕相对,亲密无间,从霜姑娘觉得呢?”   婉婉一直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些蠢笨的,可是现在看到从霜,她突然理解了什么叫胸大无脑。也许,其实自己也是有些聪明的,只是因为一直被太子殿下嫌弃的缘故,弄得她自己都有些妄自菲薄了?   “断袖余桃,原来殿下好男色?!”   “我可没这么说!”嗯,跟从霜比起来,自己的确够聪明的了。   “......”。   “从霜妹妹请便吧,一会儿太子殿下回来,我又得忙了。趁着这会子得闲,我和莹莹还有些体己话要说呢。”赤.裸裸的送客。 作者有话要说:  楚更(咬牙):断袖余桃这话,到底是谁传出来的?嗯? 婉婉(坏笑):不关我的事,这么高级的词,我连听都没听过。   ☆、欠条   自从太子殿下还朝以来,这几日他忙着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反倒是婉婉每天空闲的时间稍稍多了起来。   “殿下,您要的书案子找好了。”楚更一忙起来,竹青也跟着他跑前跑后。   以前类似于这种事,他从来不亲力亲为的。可最近他算是明白过来了,只要牵涉到秦婉婉的事,那就必须上心,不然没有好果子吃。   每日下了朝回来,楚更都会换上宽松的外袍,再到那边的佛龛处打坐冥思一会儿。这是这些年来在大相国寺养成的习惯。估摸着太子已经打完坐了,竹青方才进来复命。   “搬进来吧。”   竹青费了一肚子力气,又是选木料又是挑师傅,专门花了大价钱去定制了这套上好的书案。这书案的款式和雕刻的花样,构思精巧,妙趣横生,都是叫师傅先描出了图样,再让太子看过之后才定下来的,很适合闺阁女子使用。   全套的黄花梨木的书案摆在太子殿下的檀木大书案旁边,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相得益彰。   “婉婉又在哪里躲懒偷闲?你去唤她过来。”楚更起身看了看,对这书案十分满意。   “是。”竹青十分殷勤地答应一声。   “秦姑娘,殿下唤你过去。”果然还是在小厨房里找到她的。小厨房里芳香四溢,许莹莹和秦婉婉正在烹饪美食。   “今日,莹莹教我做了一道青瓜鲜菌时蔬汤,味道着实鲜美。稍等会儿我就给殿下端过去了。”通常这个时候,太子殿下都是自己在书房批折子,婉婉则在厨房里忙活着,准备午膳。   “殿下找你不是要用午膳,先跟我走吧!”竹青一本正经地说道。他有点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秦婉婉那副愁眉苦脸背书识字的样子了。   “婉婉你去吧,这里有我照应着。”莹莹附和了一声。   “殿下,您唤我?”她一走到门口,就看到房间里多了一副书案子,再回头一看,竹青终于憋不住露出坏笑。婉婉心不甘情不愿地迈步进来。   “今后,沈太傅再来讲课,你便坐在旁边跟我一起听。”   “......”。婉婉低头抿嘴,一幅十分不情愿的样子。   “怎么,不喜欢?还是不愿意?”费了这么多心思,她竟然不领情?楚更面上又露出三分凉意。   “没、没有。多谢殿下!”赶紧福了福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今日午膳之前,先把上次背的两句诗抄写二十遍。”楚更走到黄花梨书案前,亲自将宣纸展开了,又用镇尺将纸压平整了。   “.......”。   咦?这书案上摆的这套文房四宝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这不是......这不是上回陛下赏赐的那套,明明卖给了当铺,怎么会在这里?   “看什么看?还不快写!御赐之物,也敢随意典当。若是追究起来,治你一个大不敬的罪名,算是轻的。”   “啊......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婉婉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心虚地对付了一句。   “这套文房四宝,是怀瑜花了两千两银子赎回来的,回头你记得把银子还他!”   楚更就着婉婉面前的纸笔,随随便便就写出来一张两千两银子的借据。不过,借款人写的却是秦婉婉的名字。   她还未来得及细看,楚更便抓起她的手粘上朱砂,在这借据上印上了红红的手印。   “什......什么!两......两千两?!明明我只当了五十两银子!二公子视财如命,也不能这么坑我吧!”   她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就莫名其妙地欠了好几千两银子......眼看着楚更将这借据收入了袖口中,婉婉简直想哭。她一个月的俸禄不过区区二三两,几十两都攒不起来,两千两她搭上性命也是不够的。   “不如这样吧,你每次让我笑一次,我便赏赐你十两银子,怎么样?”不过区区两千两而已,攒起来很快,实在没什么可为难的。   两千两银子,那得让太子殿下笑两百次才能赚到......在他身边这么长时间,婉婉见他笑不会超过三次!这个......的确是有些难度。   “能让冰仙儿笑出来,比攒两千两银子还难一些。”婉婉用细弱的蚊声嘟囔。   “你说什么?”楚更忍不住伸手轻轻揪起她的耳朵。他明明听得很清楚,她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冰仙儿?   “没、没什么。殿下啊,十两银子十两银子的,攒得太慢了些。一次五十两,怎么样?”反正卖身契都已经签了,既然没有办法反悔,那讨价还价卖个好价钱还是可以的。   “五十两?行,本宫答应你了。”楚更嘴角轻笑。在自己身边呆了一段时间,她倒是越来越机灵了。   “殿下,你这是......笑了?”从现在开始,她可不能放过他每一个细碎的表情,太子殿下一个笑容,可是值五十两银子呢。   “……”。楚更立刻收敛了嘴角的那一丝弧度。   “我欠的银子也立了字据了。那、那个,殿下说,笑一次五十两,我觉得吧……嗯,我没有不相信殿下的意思,我就是觉得吧,口说无凭……”。   婉婉从小在茶馆酒楼里,听过的那些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口说无凭、立字为证都是必备的桥段。   楚更:“……”。   “殿下,五、五十两。你不会真的,第一次就、就赖账吧……”。   没有字据也行吧,反正刚刚她的确见到太子的嘴角有那么一丝丝的扬起。他要是这第一次先给她兑现个五十两的话,她便相信他没有诓她。   毕竟,太子殿下之前,也不是没有过诓她的先例不是。   婉婉闭着嘴巴笑他,张开五个手指放到他的眼前晃了晃。她的指尖白皙而修长,只是在手掌和手指根处,能看出若有若无的薄茧。   那是她从小干农活磨出来的茧子,以前还要更厚一些。这小一年她入了京,家里的庄稼也就撂了荒。   “竹青。”楚更握住她细细的手腕,将她几乎要贴到他脸上的手拂了下去,朝门外唤了一声。   婉婉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她承认自己其实挺见钱眼开的。   太子殿下身上从来不带银两,他每次需要什么都是跟陈怀瑜或者竹青要。他唤竹青进来,应该是让他掏银子了。   “殿下,何事?”   “今日你去一趟镇国公府。”此时与竹青说话,楚更已没有了方才与婉婉玩笑时的情态。   “这……”。竹青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鼻翼。   二公子上次让福康公公带的话,太子殿下又不是不知道。他这回与太子怄气,已经明说必须太子殿下亲自去接他了。   再说,太子已经让他去给二公子送了两回药了,哪回他不是被二公子提着靴子,追着打着赶出来的?可惜了那些名贵的药膏,也悉数被二公子摔得稀烂。   陈二公子早就放出话来,若是更更就派一个竹青过去,太没有诚意。如若他再去,去一回就打他一回……   “你把这个给他。”楚更从袖口中掏出刚才他替婉婉写的借据。   “你放心吧,这家伙,视财如命,他就算再赶了你出来,这两千两的借条,他一定舍不得撕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陈怀瑜就因为这个,每次都被他吃得死死的。   “嗯……我就是担心,二公子收好欠条,还得把我赶出来……”。他十分赞同太子对二公子爱财如命的评价。   “这次,你也替我给他带个话:赶紧给我滚回东宫来。若是再不回来,以后就都别进我这东宫的大门了!”   这样的简单决绝,不容商量,果然,太子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凉薄无情。   “是。”竹青接过那张欠条,就要转身走。   “那个,竹青啊,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事啊?”婉婉赶紧叫住他,做了个搓手指的动作。   楚更:“……”。   竹青揣着明白装糊涂:“殿下,还有事?”   “无事了,你先去吧。”楚更趁着婉婉不注意,脸上极快地抽过一抹笑意。   竹青会意:“是”。   婉婉:“……”。脸上满满的失望。   果然啊,太子殿下只是拿自己当幌子,写张欠条去把陈怀瑜诓回来罢了。   现在,欠钱的是她秦婉婉,估计二公子这回也会乖乖回来了,反倒是太子殿下自己,不费吹飞之力,坐收渔翁之利。   “给我拿笔墨来。”楚更无奈地看了婉婉一眼。   他重新拾起毛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下两行字:   “每笑一次,赏秦婉婉,银五十两。凑足两千两,可到账房折成现银。立字为据。觉民。”   “啊……那,还得等凑足了两千两,才能领现银啊。”人心不足蛇吞象,婉婉觉得,这白纸黑字的欠条拿在手上,还是没有真金白银来得靠谱。   “去到我书架的那个锦盒里拿我的印来。”她既然这么计较,那就诚意满满把印章也给她盖上,免得她觉得自己要赖账似的。   “是!”婉婉这回终于笑逐颜开了。   “殿下,还有,今日,您已经笑了两次了……”。看他工工整整地盖好了印章,婉婉想着,应该先把今天的账结一下。   “什么两次?我只笑了一次。”方才他在竹青面前笑的时候,秦婉婉是背对着他的,正在忙着给竹青使眼色。   “明明就是两次,殿下在我背后笑我,竹青都看见了!”事关五十两银子,婉婉必须据理力争。   楚更:“……”。   “殿下如果不承认,我们可以把竹青叫回来问问!”   “不必了。”   楚更有些生气的再次提起笔来,这次的字迹却明显潦草了许多。   “今欠秦婉婉一百两,冰仙儿。”   “这......”。太子殿下的报复总是这么明显和干脆。秦婉婉看见这个落款,后悔自己为什么瞎给太子取外号。 作者有话要说:  陈怀瑜拿着楚更递过来的借据......三秒之后,一脸委屈。 “靠,怎么借款人成了秦婉婉?凭什么我的账成了三角债?!”   ☆、漕运   伺候完楚更用午膳,婉婉哼着小曲儿,将太子殿下写的字据拿在手上,招招摇摇地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莹莹,莹莹,你看看这是什么?”将两张字据在许莹莹眼前晃了晃,婉婉得意地说道。   莹莹拿在手里看时,只见楚更第一次写的那张笔酣墨饱,丰筋姿横、遒劲有力,不过落款是冰仙儿的那张嘛,虽然也如行云流水一般酣畅淋漓,却是汪洋恣肆,画蚓涂鸦。   “这宝贝你可替我收好了。太子殿下亲自立的字据,值两千两银子,今后我们发家致富可就都靠他了!”反正给陈二公子的那张欠条也不是她写的。   她今日午膳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等太子殿下给许诺哥哥伸了冤、报了仇,她便将这些银两兑现了,跟许莹莹一起跑路。两千两银子,回到家乡置办上一些田宅,她们可就是十足的富户了。   “我只知,殿下的法号是觉民。这个落款是冰仙儿的,却是谁?”许莹莹故意取笑她。   冰仙儿,是婉婉和她私下在聊起太子殿下时,给他取的外号。肯定是今日婉婉自己一不小心,在太子面前秃噜了出去。   “管它呢,等办完诺哥哥的事,我们就回家!只要到时候能支出银子来,够我们花一辈子了!”秦婉婉今日格外高兴,她歪倒在榻上,开始憧憬以后的美好生活。   “哥哥的事,也不知道殿下办得怎么样了?”自从上次婉婉告诉她太子应承了这事以来,再没听婉婉提起过事情的进度了。   “最近殿下一直忙着,我也没顾上问问他。”再说了,她相信太子殿下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她也并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再主动提及此事。   是啊,太子殿下日理万机,也未必能顾得上。莹莹心里叹息了一声,便转移了话题。   “太子殿下的字写得真好,若是我也能写得这么一手好字,就好了。”婉婉最近时常说起,对于读书练字的事十分烦恼。所以,平日里督着她一起读书写字,也是莹莹的一件重要事。   “这有何难?你便将殿下的字当成帖子练,不就成了?”   从前在私塾时,莹莹的一手蝇头小楷其实也写得很好。每次夫子点评的时候,莹莹和婉婉常常都是两个典型,只不过方向是相反的。   “若说当做字帖,皆是一碑一文,或者是诗词赋论,你何曾见过拿字据当字帖的?”   “你说什么?”婉婉感觉自己突然灵光闪现,受到了什么启发。   “什么什么?”莹莹不知道她又想出了什么歪点子。   “你刚才说,那字据当字帖?”婉婉腾的一下子就从榻上兴奋的坐了起来。   “你不会......真的想拿太子殿下立的字据当字帖吧?”许莹莹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   “莹莹,你快把字据再给我看看?”婉婉专门挑了楚更写的“欠银一百两”的那张。   据婉婉所知,柳姨和竹青他们这几个管事的,对于东宫的库银都不曾刻意上心。嗯,如果能练一手跟太子殿下这个一模一样的字的话......区区两千两银子,肯定不在话下。   “对了,莹莹,我猜,最近陈二公子就快回东宫了。”   陈怀瑜那个财迷,简直就是个行走的算盘。婉婉觉得,现在练字什么的对她而言已经不是太头疼的问题了,反而是怎么对付陈二公子,她需要好好想想。   “哦?你总是说起他,我倒是还没见过。”   “嗯....说起来,我跟二公子之间,还是有点误会的。”虽然,最近陈怀瑜是在生太子殿下的气,但是,婉婉才是那个始作俑者,对于这一点,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那.....怎么办?”作为一个知道内情的人,莹莹实在是有些担心和同情婉婉。   尤其是,她总觉得跟太子殿下比起来,这位表面上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陈二公子,其实在记仇和报复这两样上,也不遑多让。   “没事,等他来了,我给他做点好吃的,炖上一锅鸡汤补补!”太子殿下茹素,可是陈怀瑜却是吃肉的。   婉婉最近正好也在想着,怎么能在饮食上给太子殿下荤素搭配一下。既然已经不是在大相国寺了,总是吃素也不好,偶尔也得吃点肉。   ***   “啪”的一声,一摞厚厚的账本甩到了楚更的案头。   “进来也不打声招呼,怎么,收到欠条,舍得回来了?”楚更刚刚看完了一批折子,此时正和衣靠在卧榻上假寐,听见声音,方才知道是陈怀瑜回来了。   “我看你门也没关,所以就进来了。难不成我这么长时间不在,你就背着我有了什么秘密不成?我听说,你和那个秦婉婉......”欲言又止。   陈怀瑜方才已经瞧见,这殿中多出来的那套黄花梨书案,那样的款式和花纹,明显就是给女子用的。   “你们倒是都知道挂念人。”楚更想起那日在回来的马车上,婉婉好像也心疼陈怀瑜来着。   楚更从卧榻上起身,拿起一本账本随意翻看了起来,眸色越来越深,面色越来越沉。   “怎么样?我这一个多月,没白白躺在床上吧?”陈怀瑜乜斜着眼睛,得意地问他。   他还真以为自己是看在那两千两欠条的份上吗?他趁着这段时间可是办了不少大事,若不是已经大体有了一些眉目,他也不好意思这么大摇大摆地回东宫来。   “漕运可谓国之命脉,从征收、交兑、行运、交仓,各个环节,牵涉到层层官吏,自成体系。漕粮、官盐、南北货运,无不依赖于漕运。”   近段时间楚更每日上朝听证,回来又批阅奏折,对于如今漕运存在的种种弊端,亦是有所体会了。可是,看到陈怀瑜所呈上来的实实在在的账目,他仍然觉得触目惊心。   “不然你以为呢?辅国公主理漕运事务多年,你以为就凭他们是皇商,便可煊赫至此?连辅国公府的大小姐,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敢妄称,辅国公府什么宫里的好东西都有,可想而知,辅国公的府库里,怕是比国库还充裕些。”   安伊在皇后千秋宴上的无心之语,如今回想起来,倒是从侧面印证了他们的肆无忌惮,嚣张跋扈。   “辅国公府的贪腐和僭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楚更楚更将账本放下,觉得这件事实在有些棘手。他的戾气内敛,隐忍之中透露出决绝。   “如今,民间百姓皆知,运输漕粮要经受三苦。一曰‘水次之苦’,船还未曾起航,漕运官吏便巧立名目、勒索盘剥;二曰‘过淮之苦’,东南六路,主要所运乃是淮汴之粟。运丁北上经过淮河,若是不懂规矩,便不得通行。三曰‘抵京之苦’,运丁到达京畿运河,还需再拿出银两打点官员。”   “从州县、运军到粮仓,各级官员层层加码,汲汲逐利,百姓运一石米到京城,最夸张的要花三石米的钱”。   “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一边听着陈怀瑜的议论,楚更的手指却已经忍不住一下一下地敲击桌面,他的眼睛扫到墙上那个巨大的“佛”字。   朝堂之中,暗涛汹涌,稍有不慎,就将满盘皆输。   静默良久,楚更顺手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下一个“忍”字。   “殿下,听说二公子回来了?”昨日就听竹青说,二公子要回来,婉婉今天忐忑了一天,生怕太子殿下和二公子两个人还在闹别扭。所以现在,便探头探脑的过来看看。   “嗯。”楚更和陈怀瑜默契地结束了刚才的话题。   “我造了殿下的谣,陛下倒是已经罚了我家法了,就是不知道婉婉你,这段时间有没有到殿下这里领过罚?”   背上的伤虽然已经好了,但是二公子现在说话却还是这么阴阳怪气的。   “二公子,婉婉知错了。哪,这不就是专门来给二公子道歉的吗?”伸手不打笑脸人,婉婉的双手背在后头,原来是将一双千层底暗格云纹手工靴藏在了身后。   “这还差不多。”陈怀瑜心满意足地接了过去,见楚更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反倒更加得意了,就想着要故意惹他吃醋。   “嗯,这手工还挺不错的,是婉婉亲手做的?”楚更的脸色越是黑,陈怀瑜就越是要表现得跟婉婉很亲密的样子。   “呃......算、是吧......”。婉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靴子就她专门去京城最好的店里挑选的底样,然后拿回来让许莹莹帮着她做的。不过,她自己的确也上手缝了那么两三针,说是她亲手做的,也勉勉强强吧。   “秦婉婉!”楚更彻底黑脸了。   “啊?殿、殿下?”婉婉心里一紧。太子殿下好久没有这么叫过他了。   她刚才只顾着怎么讨好陈二公子,毕竟两人之间过节有点深了,却忘了观察太子殿下的表情。万一,太子殿下又牵了牵嘴角的话,她可能有点损失。   “你既然有时间做靴子,今天的字应该都练好了吧?”随便找个由头,只要能让她不痛快的就行。   “呃......还、还没。那个,我和莹莹都觉得,殿下的字是极好的,完全可以拿来当法帖。我、我,我再找几本殿下誊抄的佛经回去,当法帖用。”婉婉随手抄起书架上太子誊抄过的几本经书,头也不回得溜走了。   楚更:“......”。 作者有话要说:  漕运有关内容,部分参考清嘉靖年间漕运弊案   ☆、鸡汤   楚更又看了陈怀瑜一眼。   “给你给你,我们俩从小能穿一条裤子,也能同穿一双靴子。”陈怀瑜将手上的靴子交给楚更。   秦婉婉给的东西啊,现在都是烫手的,要是不想让太子殿下打击报复的话,最好是统统上交。   “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以后,不许再叫婉婉,称她秦姑娘。”   陈怀瑜:“......”。   婉婉再回来时,拎了一个大大的掐丝镶嵌食盒,一打开盒盖,香气逼人。   “我想着,今日殿下要同二公子一起用午膳,便做了菜蓉素饺子和虾仁水晶饺子,并几样小菜。我记得二公子爱喝汤,今日这汤,是我特意用山珍菌菇清炖了两个时辰的鸡汤。”   平日里楚更用膳简单,婉婉只用一个托盘就可以把菜都上齐了。楚更冷眼看着她从食盒里拿出一样一样的美味佳肴来,这是明摆着,为了陈怀瑜回来,给他接风加菜了……   二公子既然收下了自己的靴子,再做一顿好吃的,就算赔罪了。再说,这鸡汤上的油脂她都已经细细撇掉了,入口十分清甜,即便是太子殿下喝起来,保证也不会太腻。   “谁说的,我要留二公子一同用膳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最近一段时间的确是太惯着秦婉婉了。对着陈怀瑜又是送靴子又是做膳食,连到底谁是主子都快要忘了。现在连同谁一起用膳,她都敢替自己决定了。   “啊……这不是,已经到午膳时间了。我看二公子他今天刚回来……”。婉婉这才反应过来,殿下今天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他今日只是回来一趟,我还没批准他搬到东宫来!”   秦婉婉这个自以为是想当然的毛病,等他腾出手来一定要好好整治整治。   “哼,好像谁稀罕你这东宫,谁稀罕你这顿饭似的。婉婉,可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太子赶我。”陈怀瑜故意装作面露不悦的样子。   “既然领了差事,就不要在我这里耽搁,赶紧去办吧。别让大表哥等太久了。”虽然是生秦婉婉的气,但是楚更现在对着陈怀瑜更没什么客气可讲。   按照本朝惯例,太子非奉诏不得离京,即便是皇子贸然出京,也十分敏感乍眼。若要将漕运一事调查清楚,便只能让陈怀瑜他们暗中进行。   镇国公府的二位公子,陈怀瑜留在京中,被指给了太子当侍读;如今大公子陈瑾瑜并不在仕途,反而定居江南一带,经营着银庄票号。若要查漕运,江淮一带刚好也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   “可是,我这饭菜都已经上桌了,什么重要的事要赶这么急,也得让人吃饱了饭不是吗?”本来这一桌子好吃的,婉婉就是想到二公子面前卖好的。   她赶紧盛好一碗鸡汤递给陈怀瑜。   “放肆!”谁允许她亲自给别的男人盛汤了?!楚更一声斥责,吓得婉婉差点被滚烫的鸡汤给烫到了。   “奴婢知错了!”她赶紧跪倒在地。平时太子心情好的时候她还敢自称我,每次她又心生恐惧的时候,便马上会自称奴婢。   今日的确是她自以为是了,既然太子殿下不食荤腥,以后还是给他做素斋吧……   反倒陈怀瑜有恃无恐,一脸坏笑地端起桌上的汤来,溜着这琥珀玉色的高脚碗边边,品了一口:“嗯……的确香!香得很!”   陈怀瑜以前只觉得这位太子殿下只是假面慈悲,心狠手辣,如今看来,还是个见色忘义之辈。他们楚家的男人,都是一样。   “婉……”陈怀瑜看着跪在地上的婉婉,本来还想直呼其名,突然想起楚更方才的话,看他现在的脸色嘛……阴沉沉,黑漆漆。哎,真把他惹毛了,可能自己也得跟着吃挂落。   “秦姑娘。”陈怀瑜的语气在楚更的威严之下不得不收了收:“你的汤很好喝,心领了!”   现在楚更那犀利的眼神,简直让他每一个汗毛孔都要立起来了。他不宜久留,放下碗,潇洒大步转身离去。   “那我就先走了,靴子……先帮我保管着。”手臂一挥,只留给楚更一个背影。   “起来吧。”冷冷的声音。   “殿、殿下,奴婢知错了。”她抬起头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明亮。   “嗯……那你倒是跟本宫说说,你错在哪里?!”楚更忍不住走过去,蹲下来,用他白皙的食指勾住了婉婉的下巴。   他的指甲微微有些尖锐,滑在她的皮肤上有些痒痒。   “奴婢……”。   “称我。”不客气地纠正她。   “我……我不该擅作主张,为殿下饮食中加了荤腥。”   “真是够蠢的!”楚更的手指从她的下巴上挑过去,他重新站直了身子。   “是是是,我这就去自罚抄书。”现在抄书和习字,已经成了太子殿下惯用的惩罚手段。婉婉起身,就想赶紧远离这危险之地。   “站住!”   她只好停住脚步。   “过来,给本宫盛汤。”楚更见桌上几种菜色,肥葱细点,香油慢焰,汤饼如丝,不觉食指大动。   秦婉婉:“……,是……。”   有这么一会儿的时间,鸡汤入口的温度刚刚好。婉婉怕太子不喜,也吃不惯,便先只盛了小半碗过去。   唇齿留香,其味无穷。楚更都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尝到过这样的味道了。   “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再来一碗。”意犹未尽的感觉,他的面色也终于由阴转晴了,一笑而起。   “殿下喜欢就好!”笑语盈盈,灿若星辰。她倒是没想到太子这么喜欢,自己也有些喜出望外,这回,给他满满盛上一碗。   “若不是怀瑜回来,我岂不是还没这样的口福?”貌似无心的试探和委婉含蓄的责备。   “怎么会……。我以为殿下不喜。”毕竟,太子殿下以慈悲为怀。   “弱肉强食,本是天理。”   婉婉只当这句话只是太子殿下今天因为吃肉而有感而发的,并未听出这话里蕴含其中的深刻寓意,她只知道太子每天很忙,却并不知晓内情。   “殿下,你笑起来真好看。”婉婉目不转睛地盯着楚更把鸡汤一口气喝完了,才从他的唇边找到一丝满足的笑意。   楚更:“嗯,五十两。”   “我没有这个意思……嗯,殿下得空再给我打欠条就行了。”   婉婉刚才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攒银子,也是挺重要的一件事。   ***   垂缍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已近夏至,中午艳阳高照,院子里鸣蝉正叫得欢快,扰得人一阵烦躁,连午觉都睡不太安稳。   婉婉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抓起一把瓜子磕了起来。她手边有一堆写坏了的废纸,每一张纸上写得都是“今欠秦婉婉一百两”几个大字。   自从婉婉负债累累,又有了太子殿下立下的字据,近段时间她练字都变得积极了许多,不过练字的主要内容嘛,就集中的在“今欠秦婉婉一百两”、“今欠秦婉婉五十两”几个字上。   “今日,秦府里着了人过来传话,说再过几日是大人生辰,夫人想让你回府去给大人祝寿呢。”莹莹坐得端端正正,一笔一划地又写完了一张宣纸。   最近,太子殿下白天时常不在东宫里,也忙得顾不上检查婉婉的功课。于是,婉婉越来越肆无忌惮,让莹莹给她当枪手,轻轻松松便将每日里要写的大字写好了。   “自从来了东宫,倒是再也没有回去过了。若不是爹生辰,秦府里又何时有人来问过我一句?”现在要摆寿宴了,他们总不能绕过秦婉婉去。   毕竟,如今大家都知道,秦府里的大姑娘在东宫当差。若是她不回去,便是打了秦府的脸了。   “无论如何,大人都是你爹。再说,我们在秦府的时候,秦夫人也并不曾苛待我们。既然捎了话进来,你若不回去,怕是不妥。”   “嗯,我也没说不回去。改日跟殿下告了假,我们也便一同回去一趟吧。”   若是简单的过生辰摆寿宴还好,就是想到又要跟那些娇娇贵女们混到一起去,婉婉就觉得头大。   “人回去还好说,就是寿礼不知怎么办。如今你从东宫回去,出手也不能太寒酸了。”更何况,婉婉从小到大这还是一次给爹过生辰呢。   “还需什么寿礼?我们攒点银子也不容易。”婉婉鼻子微酸。从前生活过得艰难,年成不好的时候,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肉。每次娘过生辰的时候,婉婉只能为她做上一碗手擀长寿面。   夏天衣裙单薄,她抬起一只胳膊支颐起下巴,衣袖便顺着滑了下来。一只鎏金簪花的细镯子垂在她皙白的手腕上。   这还是娘亲临终前亲自给她戴上的,也是婉婉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自从戴上以后,婉婉再也未曾摘下它。   “蓉姨让你上京来投奔秦大人,肯定也希望看到你们父女之间和和乐乐的,毕竟血浓于水。你在京兆府尹大牢的时候,大人也没有见死不救。”   虽然说不上多深的亲情,但若不是秦大人出面,恐怕婉婉的命早就丢在大牢里了。这一点,也是秦端之唯一让婉婉感念的地方。   “嗯。趁着这次回家,刚好我们也出宫去逛逛!”婉婉抹去方才心上的一点点恨意和忧伤。   从小到大,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娘从来都不曾埋怨过爹半句,也从未在婉婉面前说过秦端之的不好。   ☆、许诺   雨后的水面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秦婉婉刚刚将土灶里的柴火点着,她几乎趴在地上,呼了好多口气才将火苗吹大了些,柴灰将她的小脸都熏的黑黑的了。   不一会儿,一个赤膊男孩哗的一声钻出来水面:“抓到了!好大一条鱼!”   两个女孩子,六七岁的女孩子,秦婉婉和许莹莹,看见许诺钻出水面,都高兴的跳了起来。许莹莹拍着小手喊道:“哥哥好棒,哥哥好棒!”   许诺的裤子还在嘀嗒水,他胡乱清理了一下鱼身,找了一根木棍削尖了一头,便将鱼递给许莹莹烤。   “婉婉,只要你喜欢,长大了,哥哥给你抓很多很多的鱼,保证你一辈子都有吃不完的鱼。”许诺正在换牙齿,他咧开嘴憨憨一笑,门牙那只有两个黑洞洞。   “诺哥哥,你不好好温书,却偷偷带我们出来摸鱼,夫子知道要打的。”秦婉婉没心没肺,咯咯地笑他,上次夫子的戒尺可是把诺哥哥的手掌心都打肿了。   许莹莹的年岁比起秦婉婉只大了半岁,两人的身量也差不多。她揩了揩嘴上的鼻涕:“哥哥不害臊,只想着娶婉婉做媳妇儿。娘说过,婉婉的爹在京城做大官,将来人家还未必嫁给你呢。”   “娘答应我了,只要我好好读书,等婉婉长大了,便托人把婉婉说给我。”许诺理直气壮地说完这话,又一个猛子扎到了水里。   秦婉婉爱吃鱼,笑起来的时候爽朗爽朗的,露出一对小小的梨涡。许家兄妹是她的发小,三人的感情可是从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开始了。   秦婉婉还在娘肚里,秦婉婉的爹就抛弃了她娘。   县里的年成不好,又是蝗灾,又是地震,终酿成祸,粮食颗粒无收,便闹了饥荒。乡邻们四散讨生活,就如村里的中等人家,也不得不居家搬迁投亲靠友。   朝廷的赈灾粮迟迟未至,经过层层盘剥,到了灾民手里的或许只有十之一二。为了糊口,秦相公连准备科举的心思都没有了,不得已投笔从戎参了军,只留了秦婉婉和她娘,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婉婉娘等啊等,挨啊挨,春去秋来,秋去春来,寒来暑往又是两载,等来了一张银票,还有一封秦相公的和离书。   秦相公立了军功,得到了重用和擢升,又娶了美娇娘。听说,新妇家世显赫,秦相公这回可是攀上了高枝,还生了一对龙凤胎。   婉婉两岁已经很懂事了,她替娘摸干了眼泪,安慰道:“娘亲别伤心,婉婉会好好念书,好好侍奉娘亲。”可是,婉婉娘还是常常以泪洗面,没有挨过婉婉六岁时的那个冬天。   临终前,娘亲将婉婉托付给乡中的秦夫子。嘱咐她好好读书,又从怀里掏出一只鎏金的镯子交到了婉婉手里:“等你长大些,就去京城找你爹吧。夫子知道,怎么找到他。”   婉婉心里恨透了爹爹,若不是他抛弃了她们,娘就不会这么伤心,她也就不会失去娘。可是,婉婉还是小心收下了镯子,含泪答应了娘。   秦夫子与婉婉是本家,还曾经教过婉婉爹,他是乡中最有学问和威望的人。打小,婉婉便唤秦夫子阿公。如今,爹走了,娘死了,只剩了婉婉和阿公两个人。   挑水砍柴做家务,读书识字强筋骨,在阿公身边,婉婉度过了最惬意的几年。一转眼,婉婉就长成了十三岁的大姑娘。   “婉婉,你看我又网到了大鱼咧”,许诺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他书读得不赖,又有一个十分强壮的身体,他不再像小的时候光着膀子泅水摸鱼,一把网子打下去,就能有满满的收获。打鱼的时候,他身条上的肌肉一股一股的,婉婉觉得,那线条是极美的。   秦婉婉双手灵巧得翻飞,一只草编的蝴蝶就做好了:“今年的光景越来越艰难了,诺哥哥今年还要参加乡试,又要温书,又要支撑家里,也的确是辛苦了些。”   许莹莹熟练地用芦草编成了一个蚱蜢,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秦婉婉聊着天:“这几日,鲈鱼的价格飞涨,待哥哥今日打上几网,今年的税银很快便能凑足了。”   昨日,里正和保甲又来催收税银了,今年田地里涝得厉害,许诺不得不多打些鱼,许莹莹和秦婉婉也只能做些小玩意儿,一会儿一并到集市上卖了,好凑足今年的税银。   集市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兄妹三人找了一处阴凉的空地,支起摊,就听见许诺吆喝起来:“新鲜的鲈鱼啦,还有各种河鲜,新鲜的鲈鱼”。   “来人,将这些鲈鱼都给我收了!”一位身着吏服的官人带着一众人马,不由分说抢走了许诺的鱼。   三个人哪里肯依从,若是没得这些鱼凑足税银,许诺便不得不去服劳役了。去服劳役,可就没有时间温书了!   许诺生得强壮,与官差推搡起来,一边着急地嚷道:“你们凭什么抢我的鱼!凭什么!?”   领头的差人嘴角叼着一根草,啐了一口唾沫喝道:“京中的贵人多爱鲈鱼,如今这鲈鱼已经成了贡品,都给我收了!”   京中的主子命他们多进些鲜活的鲈鱼,距离要求的数量还差得远呢。只是,如今的鱼价可是一日日飞涨,拨下来的银子根本就不够采买那么多的鲜鱼。没办法,为了完成任务,他们也只能象征性地给上几个铜板,其实与连抢带夺也并无异。   官差们与摆摊的乡民们殴斗起来,一时鸡飞狗跳,扭打做一团。娄里的鱼散落一地,莹莹哭喊着,一边将鱼拾掇起来,婉婉又怕许诺吃了亏,挽起袖子也加入了干架的行列。从小劳作辛苦,婉婉可不是娇滴滴的女孩子。   可是,婉婉是女孩子。   她拿着一根木棒狠狠朝那个欺负诺哥哥的官差打过去,却叫人家一扬手,反而自己一个趔趄,摔了一个屁股墩,疼得她直叫唤:“奶奶个球的,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啊!”   秦婉婉索性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得昏天抢地:“官差抢鱼啦,官差抢鱼啦!”从小,她总见村里的嫂子们跟人骂架,若是吵不赢就撒泼,总是能有效果。   从小到大,秦婉婉还没有这样撒过泼呢,不过这次,为了诺哥哥的鱼,她也豁出去了。   哭声引来了更多的人,鲈鱼之争变成了一场乡民与官差之间的械斗。最终,被打伤的许诺和秦婉婉被安了一个暴动谋反的罪名,扔进了县衙的大狱。   许诺是读过书的,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想要拿捕的鲈鱼换一点税银,怎么就成了暴动谋反了?许诺在狱里与官差一通辩驳,反而被吊起来,遭了狱卒一顿毒打。   秦婉婉也是读过书的,她明白,若是被安上了暴动谋反的罪名,那可是要杀头的。见许诺被打了,婉婉心里焦急的很。撒泼没有用,她赶紧赔笑着求饶:“各位大哥,各位大哥,我们都是一等一的良民,求求你们别打了。我这还有一些银子,孝敬给各位哥哥喝茶。”   秦婉婉的双手也被反剪绑在身后,她扑闪着大眼睛,给狱卒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的腰带里还放着银子。那几个狱卒十分满意地从她的腰间掏出来几粒碎银,顺便在婉婉的腰和屁股上摸了一把。   “官差大哥,我家在京城也有亲戚呢,敢问,这些采买的鲈鱼是送给哪位贵人?”   秦婉婉倒不心疼银子,只是心里觉得无比鄙夷和恶心,心想回头到了县太爷面前,一定好生分辨,顺便再告上他们一状。可是婉婉面上却依然一副谄媚的笑脸,跟官差套着近乎。   他们望着这小姑娘白皙的脖颈,还有那粗布的衣服下面微微隆起的胸脯,眼里似乎冒着绿光。不得不说,这姑娘的姿色还是挺不错的。   “哟,你还在京中有亲戚呢。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大哥可是京城里响当当的人物,人送外号铁腕安四爷。说了你也不知道。”   这官差望着婉婉的脖颈吞了口唾沫,朝她轻蔑地翻了个白眼,十分得意得转身离开。婉婉躬着身子想要送走这几个狱卒,忍不住在他们背后偷偷狠狠啐了一口。   许诺哪里见得婉婉吃亏,从小到大,连许诺自己都舍不得碰的婉婉,怎么能叫这些流氓的官差欺负了去!   他的性子犟得像一头牛。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婉婉,你别求他们,我宁愿死了,也不愿意他们糟践你!”   磋磨了半个月,许诺拼了命护住秦婉婉,几番被狱卒毒打,没有等来县太爷过堂,许诺死了。   秦婉婉走出县衙大狱的那天,是秦夫子和许莹莹去接的她。   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秦婉婉没有哭。她手捧着许诺的灵位,牙关紧闭,眼神狠厉的回头忘了一眼县衙门口那个“明镜高悬”的牌匾,满怀不甘和愤恨。一切就像她进去的时候那样,一切,却又已经全部一样了。   诺哥哥,我一定会为你讨个说法,婉婉在心里这样对许诺说,也是对自己说。 作者有话要说:  楚更:没想到啊,你小时候就这么会撩? 婉婉:长得可爱,怪我咯.....   ☆、回府   “秦姑娘,今日殿下出门时专门交代过了,让我从府库里挑了几套方墨,请姑娘带回去送给秦大人,就当是殿下送的寿礼了。还有这几匹上用的绸缎,姑娘带回去送给秦夫人和小姐、公子们做几件衣裳吧。”   柳姨办事从来都是体贴周到,秦府上上下下都被她关照到了,更是全了婉婉的体面。她一早就已经替她们安排好了去秦府的车驾,此时又亲自将这些东西送来。   “柳姨想的真是周到,我们今日虽说是回家,反倒是要沾太子殿下的光了。”许莹莹笑着接过来。   这几日想来想去,她们也没想出什么太好的东西能做寿礼的。更何况婉婉囊中羞涩,前两日,才去古董店里选了一个小巧的木质手把件。若是没有柳姨准备的这些,她们准备的贺礼实在是太寒酸了,还不知道被那些势利眼怎么打趣呢。   “莹莹你说这话,怕是殿下听了,又要气我与他生份,该不高兴了。”婉婉对着镜子小心地将额间的花钿贴好,那开在额间的粉色花瓣,极好地衬出了她的惠心妍状。   “秦姑娘这话我爱听,姑娘们如今本就是东宫的人,还跟我这么客气,的确是太见外了。”柳姨笑道。   两人打点妥当,便相携着手出门。东宫距离秦府尚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坐在马车上也得走上小半个时辰才到。   秦府的门第并不算高,秦端之的品级,充其量也就是个从四品,还是一个毫无实权的闲差。因此,他平日里在朝中结识的,也多是与他品级相近、志趣相投,喜欢作诗弄墨的文人。   今日算不得整寿,也没有大肆操办,所来庆贺的人也有限。除了与他平日交好的幕僚拖家带口来道贺,剩下的便是一众子侄晚辈。   “大姑娘回来了!”站在门口的管家小厮远远看见东宫的车驾过来,远远的便躬身含笑的将她们迎了进去。   “在家的时候,府里的小厮丫鬟们对你也没有这么热情,这次从东宫回一趟家,反倒成了贵客似的。”许莹莹挽着她的手,语气中带出些轻蔑。   “从前夫子说的那句谚语叫什么来着?火不烧山地不肥,人不出门身不贵。我这回才算是真的懂了。”婉婉现在对这些并不十分在意,她嘴角含笑,面容淡淡。   “婉婉回来了。”小桃径直将她们引到了内院,秦夫人正带着媚儿在那里款待内眷。   “夫人。”婉婉福了福身子。   “啊,秦夫人,原来这位就是你们家的婉婉姑娘啊。”大家都好像在特意等着她似的,听见秦夫人唤她,便团团围了过来。   由于今日来的幕僚品级不高,于是在场的这些夫人们,有诰命在身的并不多,各府来的姑娘小姐们比起那些顶级豪门来说,门第都只在中等,与那些簪缨贵族自然是无法相比的,因此,闺阁女子中人反倒少了一些骄矜造作。   秦夫人打量了婉婉一眼:在东宫里呆了这么些时日,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婉婉浑身的气质似乎在不知不觉中都高了一个档次似的,接人待物款款有礼,从前的粗俗之气少了,倒是多了一点点的书卷气。   “是啊,这就是婉婉了。这孩子,几个月不曾回家了,我先失陪一会儿,先带她去给老爷磕头祝寿。”秦夫人笑容得宜,举止得体,似乎她们之间关系好得很。   婉婉她们进门时,便已将东宫的贺礼登簿,一会儿辅国公府当然也还会派人登门。   太子殿下的名头极少与辅国公府联系在一起。背靠着辅国公府,又有个女儿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女,在外人看来,如今的秦府还真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   “女儿祝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虽然心里有些不情愿,但是婉婉还是认认真真磕了几个头。   “好,起来吧。你性子顽劣,如今在殿下身边伺候,可得时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秦端之入朝十几年,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得脸过。   他心情极好,红光满面,对着婉婉说话的口气也亲近了些,连话都跟她多说了几句。   “殿下待我极好,请爹放心吧。”婉婉有礼貌的回答。   “伴君如伴虎。更何况,我们秦府毕竟与辅国公府是姻亲。”点到即止,好言相劝。   对于许诺之死,秦端之心知肚明。秦婉婉之前不顾自己的生死也要上京告状,这是下定了决心要与安斯业鱼死网破的。因此,想要她转变对辅国公府的看法,恐怕也不能操之过急。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婉婉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她们虽然是亲父女,但是立场却截然相反,此时再继续说下去,话不投机半句多。   回到内院,婉婉却不见秦夫人与许莹莹她们的踪影。只见一群女孩将安伊团团围住,听安伊讲她在宫里的见闻。   “安小姐也来了。”秦婉婉面带笑容向她致意。   “好久不见,秦大姑娘今日倒是舍得从东宫出来了。”安伊象征性地起身还了一礼。   以辅国公府的家世,安伊在这些世家女子面前足可以高高在上,自然不会在人前失了风度。她从小就是众星捧月的,如今随便抛出一个话题,都能引得她们围观侧目,对于这种被人簇拥着的感觉,安伊十分受用。   “哦?秦大姑娘原来一直在东宫伺候太子殿下。”人群中一个眼见的女子突然打断了安伊的话题。   “秦大姑娘,刚刚安小姐在给我们说宫里的事呢。”   皇城宫苑,庭院深深,总有无数的流言蜚语,成为里巷宅舍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若是再碰上一个慈悲悯人、仙姿清贵的俊雅男子,这男子又恰巧是万姓瞩目的太子殿下,这其中可以谈论的话题就更多了。   “秦大姑娘,坊间传言,太子殿下有疾,此事可是真的?”   “听说,太子殿下与陈二公子之间......。好像陈二公子最近,还没有搬回东宫去,与太子殿下同住吧?”   家里的长辈们越是讳莫如深的事,反倒越是引得年轻人好奇猜测。今日好不容易碰到了秦婉婉回了府,大家的注意力也都从安伊转移到了婉婉身上。   **   “今日你来找我,看来我让从霜捎给你的话,你是想明白了?”尽管这声音极小,但是很容易就分辨得出,这是秦夫人的声音。   “你确定,这么做不会伤害到婉婉?”许莹莹还有些犹豫不决。   这是秦府内院一处废弃的院墙根,所处的位置极不起眼,又有杂草丛生,郁郁葱葱的树荫掩饰,平时少有人来。刚才许莹莹趁着没有人注意,又恰好甩开了婉婉,便如约来到这里,与秦夫人碰面。   “婉婉口口声声说,相信太子会主持公道。你们到东宫这么长时间了,此事太子可给过你什么说法?婉婉每日都在太子身边伺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对她与别个不同。若是她肯开口,太子出面,你觉得,达到你们的目的还需要这样等吗?不过,正因为太子对她与别人不同,此事只要依计行事,不会伤了秦婉婉性命的。”   秦夫人看出她已经十足的动了心,只不过毕竟与秦婉婉情谊匪浅,仅存的那一点善念让许莹莹不能下定决心。这个时候,只需有人轻轻推她一把,她便能为辅国公府所用。   至于秦婉婉的命......正如安耀扬跟她交代的,辅国公府这次本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你所求的,无非是为许诺报仇,让安斯业罪有应得。安斯业虽然是我们安府家生的,但毕竟只是一个下人。若到了关键时刻,辅国公愿意弃车保帅。牺牲他一人,保全了整个辅国公府,也算是他尽忠了。”   “那,辅国公是答应了,把谋害我哥哥的凶手交出来,任凭我们处置?”   许莹莹根本就不在意辅国公府怎么想,她只想把安斯业揪出来正法。最近她在东宫,的确看出来了,婉婉现在变了,已经不像最初两个人来京的时候那样,一门心思替哥哥报仇了。   “许姑娘,你就放心吧。只要秦婉婉将诉状再一次递到京兆府尹的大堂上,我保证,辅国公府这次会亲自押了安斯业到堂受审的。”其实,安耀扬究竟想要怎么做,也并未对亲夫人交底。她所收到的指令,就是此次利用许莹莹,让她为他们所用。   “不仅如此,等此事了了,辅国公府必定奉上足够的银两,保你一生荣华富贵。保不齐,还能在京城里给你找个好婆家呢。”秦夫人又开出了丰厚的条件。   “我不稀罕银两。也不稀罕这京城里的繁华。此事若成,我便自己回乡去过我的安宁日子。”京城虽然繁华,但是金窝银窝也比不上自己的狗窝。   “好,许姑娘是个聪明人。那,你就先陪婉婉回东宫,等我的消息吧。”秦夫人很满意这次的会面。 作者有话要说:  婉婉:第一次给老丈人送礼,怎么就几块墨? 楚更:怎么?嫌弃?嫌弃可以还回来。 婉婉:不不不,挺好挺好。多谢殿下!   ☆、入汛   “莹莹,你上哪儿去了?”   被大家七嘴八舌问东问西的,婉婉早就不耐烦了。没想到这官宦家的女孩子八卦起来,比从前乡中的三姑六婆还要烦人。   都怪太子殿下,整天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慈悲冷漠姿态,却又偏生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面容。若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储君,只是个普通的世家子弟,还不知道要被多少春闺女子竞相追逐的。   终于见到许莹莹回来了,婉婉也终于可以撇开众人,跳出她们都包围,出来透口气。   “啊,你去给老爷拜寿的时候,我实在是不想在这待着听安小姐她们聊天,所以便找个处安静地方坐了坐。刚好碰到了小桃,她也十分好奇东宫里的事,便拉着我聊了好一会儿。”   许莹莹面色如常,从言语举止上看不出一丁点儿的变化,婉婉也未做多想。   夏天的天气就像孩子的脸,出门时还晴空万里,骄阳似火,到了傍晚时分,天空却突然堆积起层层叠叠的乌云,只在天际相接的地方和云缝里,露出犹如霹雳的铁青色微光。一时之间风雨如晦,狂风大作。   御书房。   “今年夏天雨水多,连京城都多午后暴雨。近段时间,各省上来的折子都提到,河道水位普遍上涨,若是持续这样的天气,今年夏天入汛怕是要比往年早些。”   御书房外,已是大雨倾盆,整个皇城都笼罩在朦胧的水雾之中。噼里啪啦的水声将皇帝说话的声音都遮掩下去了,他不得不提高了声调。   今日,他特意着急了中枢重臣和两位皇子,到御书房来商议治黄防汛之事。   “黄河沿岸,这些年来水利陈旧,尤其是一些子堤,屡次出现溃堤的情况,陛下今年春天便已经将疏通整修水利的折子批了下去,只是,工程进度实在有些缓慢。待到过了夏至,主汛期来临,恐怕还会有水患,需得提前准备着。”中书令徐同济一脸忧虑。   “臣觉得,应该再派遣朝中重臣,前往黄河主要河口道口督促,水利之事牵涉甚广,也好居中协调。”户部尚书主管银钱,与辅国公府过从甚密,虽然这话说得中肯,其实却是意有所指。   前两年,晋王楚彦曾奉命专门督导治理河道一事,当时效果还不错,永泰帝还更在朝中特意嘉奖。此时户部尚书提起来,便是想再给晋王讨下这个立功的差事。   水利事关国计民生,筹措治河经费,组织工程施工,还要征集民夫兵卒,调度防汛料物,这样大的系统并不是一州一府可以自己解决得了的。   若晋王主理此事,必然有中书令和辅国公府在背后大力支持,因此办起来就格外简单顺畅。   “嗯,中书令和户部尚书的话,切中要害。朕也决定,要委派一人,出任总督河道兼理军务一职。”   “陛下此时委任,是要临危授命了。”这样重的担子,这样大的权利,从皇子之中择一人担任,要比委命普通大臣更为合适。   汛期已近,此时需得用雷霆手段。加上汛期洪水来势汹汹,若遇险情,非得要当机立断才行,没有再请示拖延的时间。稍有不慎,处置不当,所造成的后果不可想象。   “嗯……朕记得,晋王前两年督修黄河河道,做的不错。晋王,你有经验,你先说说有什么章程?”   “是,陛下。”自从太子还朝以来,朝中的局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毕竟,现在皇长子和皇太子同在朝中,即便楚更在朝堂上以听为主,极少发言,但是,陛下好几次主动命他奏答,楚更的为数不多的几次发言都命中主题,深得陛下赞赏。   今时不同往日,大臣们最近已经越来越不能忽视太子的存在了,楚彦也越来越感到楚更对自己的权威是一种不可忽视的威胁。   “儿臣以为,治水在疏不在堵,河道宽则水流畅,若到汛时涨水,除了疏通河道之外,还需令汛区周边百姓迁移搬离,沿着河堤几十里,几百里,可将堤坝筑牢,相连不绝,以此加宽河道,也便于日后疏通管理。”   虽然楚彦并不擅长水利,但是前两年他下去督办的时候,便是按照当地官员的这个建议实施的。   “嗯……你说到加宽河道,不过这其中牵涉到的百姓迁徙,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所需耗费的银两巨大。你还得问问户部尚书,国库的银子够不够?”皇帝举一反三,顺着晋王的思路提问。   “陛下明鉴,这几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国库充盈。若依晋王殿下之法,可以请殿下再拿出细致的章程来,臣定当全力支持!”户部尚书乌天成连忙力挺晋王。   “嗯……关于治理河道的事,朕想起来,太子也给朕上了一道折子,好像太子也有一些想法?”皇帝顺理成章地把话头递给了楚更。   “是,陛下。儿臣主张建堤束水,以水攻沙。”父皇明明已经看过了折子,对他的想法也已全盘知晓,此时却偏偏还要让他当着群臣的面说一遍。   “太子殿下,治水在疏不在堵,你既然还要建堤束水?此种方式,臣实在闻所未闻。”楚彦等人面上流露出轻视的讥笑。   楚彦知道,太子急于在父皇面前表现自己,这次这么好的机会一定不会放过。只是,这样拿治理黄河当成儿戏,也未免太幼稚了些。   大臣们也都把太子的话当做笑话来听,他们实在不能想象,怎么个束水法?   “太子的方案,倒是跟晋王所言截然相反。”皇帝将众人的表情收入眼中,面上却并不表现出什么。   “儿臣以为,黄河水中泥沙多,河道宽则流速小,流速愈小,则越容易造成泥沙沉淀淤积,若是长此以往,河床会不断抬高,最终还是会决堤。因此,儿臣主张,应该选择重要的地段缩紧河道,同时引清水流入黄河,这样就可以增大流速,相应的便减少了泥沙的沉积,减缓了河床抬高的速度,也就能缓解黄河水患。”   听到此处,皇帝和大臣们心中都已经有了判断。太子殿下的这个法子,其实才是真正的治水良策。   楚彦也琢磨过来其中的关窍,收起来之前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只是脸色却已有些不太好看。   楚更见大家皆不言语,继续说道:“不仅如此,儿臣还建议,可以各省府道州的历年水文数据为基础,勘探河水最汹涌的几处地方,特意在水流湍急之处留出缺口,而后,再在缺口之处、在离河岸较远的地方筑起第二道,乃至于第三道的堤坝,儿臣将其称之为遥堤。”   楚更越说越停不下来,他顿了一下,见楚彦的脸色已经十分不好看,而皇帝却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殿中大臣们一时之间也被他这个大胆的想法震撼到了,都频频点头。   “儿臣以为,在遥堤与第一线河堤之间,可构成面积大小不一的含水湖。如此一来,不仅入汛涨水之时,可以有效地缓解洪水的危害,还可以起到分洪蓄水的作用。含水湖中之水,可以在枯水期供周边的百姓引黄灌溉。如此一来,周围百姓不仅不需离家远迁,还可将他们充分调动起来。汛时,朝廷可征调周边附近的百姓帮助巡检建筑堤坝,便可免去朝廷征调大量的劳役负担,俭省开销。而枯水时,老百姓又可依赖含水湖劳作耕种,不误农时,多纳税银。”   “嗯……这段时间让你学着治理国事,你倒是精进不少。太子此法,朕觉得甚好。中书令,你以为呢?”皇帝极为难得地当着太子的面露出宽慰的笑容,毫不掩饰自己的满意而夸赞了太子。   楚更躬身肃立,心中受宠若惊。   “太子殿下,让老臣刮目相看了!”中书令心中也一阵欣喜,此时早已没有了刚才的拘谨与敌意。   楚彦与户部尚书交换了一个眼色,楚彦只好也赶紧附和道:“没想到,太子殿下能想出这么好的法子。儿臣惭愧。”   “嗯,你也很好。今后晋王和太子还要相互扶持,朕也就省心了。”皇帝老怀宽慰。   “是,儿臣遵旨。”楚更和楚彦皆躬身,齐声答应。   “既然这样,就命太子出任总督河道兼理军务。汛期不等人,今日你回东宫收拾妥当,轻车简从,连夜便启程离京吧。”   “是,谢父皇。”楚更心里如释重负。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低下头来,嘴角微微露出笑容。   已近傍晚,秦府的寿宴结束,前来贺寿的客人纷纷起身告辞,秦婉婉和许莹莹便也前来向秦端之夫妇告别。   “婉婉今日可要在家先歇一日,明日再去东宫?”秦夫人知道婉婉肯定不会留家,她只不过是出于客气,象征性地虚问了一句。   “不了,我本也只跟太子殿下告了一天假。”秦婉婉很直率地说道。   正巧有门房的小厮前来通报,说是东宫派来接婉婉的车驾已经到了秦府门口。   “好,那就不强求了。”既然是东宫来接,秦端之他们便亲自到门口,将两位姑娘送上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明朝著名水利专家潘季驯治河记载   ☆、尺素   天空中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尽管婉婉她们举着伞,仍有雨水飞溅到身上。   待众人出来秦府的大门,却见停在外头的除了早上送她们来的那辆普通马车,还有一驾是太子所乘的玉辇,杏黄色的华盖流苏旁,竹青撑着一把油纸伞,立在溟溟雨幕之中。   “竹青?你怎么来了?”耳边充斥着雨水敲打在地面的声音,噼里啪啦的犹如鞭炮,婉婉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   “雨太大了,快上车吧!殿下在车里等你。”竹青微微走上前去迎秦婉婉,便朝着她耳朵里说道。   就这么一小会儿,雨水已经把竹青的半个身子都淋透了。   门廊之下,秦端之也远远瞧见太子的玉辇。他隔着层层雨幕,朝竹青躬身作了作揖。   走到玉辇旁边的竹青停下脚步,也朝秦端之远远点了点头,算是回礼。他将婉婉扶上了太子殿下的马车,自己和许莹莹仍坐来时的马车回去。车夫朝马儿抽了几下重重的鞭子,车轮便吸着雨水转动起来,咕噜咕噜地在青砖的街面上圈出一朵朵水花。   秦端之看着这一幕,陷入了沉思。直到目送着太子一行的车驾转过街角消失不见,他方才悠悠的回过神来。   “雨下的太大了,殿下怎么来了?”虽然打着伞,婉婉还是被淋成了半只落汤鸡,特别是石板路上的淤水,将她的绣花鞋都浸透了,裙摆和绣鞋此时还滴答着水。   “正是因为雨大,才来接你。”楚更放下手里的信札,他今日心情极好,跟婉婉说起话来,眼角都带了三分笑意。   “殿下是特意过来的啊!”婉婉今天早上就已经有点感动了,此时,更加心存感激。   出门时柳姨说了,陛下今日叫太子殿下到御书房议事,若是直接从御书房回东宫去,并不需要特意绕这么远的路到秦府。   “先将鞋袜换了吧。”不否认就是肯定了。楚更伸手从马车储物格里拿出一双自己的鞋袜,貌似随意地给婉婉丢了过来。   “多谢殿下!”婉婉不好意思的朝着做了一个鬼脸,便将马车中间的帷幔拉起来,横挡在了两人中间。   楚更轻笑了一声,也不催她,隔着帷幔看见她的影子,他心神微动,随手提起笔来,便在纸笺上写出了两句诗。   朱丝系腕绳,真如白雪凝。非但我言好,众情共所称。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   “殿下在笑什么?”隔着洁白透光的帷幔,这还是婉婉第一次听见太子殿下轻笑的声音。从前他的笑容总是温吞而内敛,笑不露齿的,比闺阁中的女子还要羞赧似的。   “没什么,怀瑜从杭州写了信来,说到那边的趣闻罢了。”他才不会承认,他方才这笑是因为她。   不过刚刚在等秦婉婉的时候,楚更的确在读陈怀瑜寄来的信。他马不停蹄地赶到杭州,这几日事情又有了一些进展,因此他与楚更之间的书信便更加频繁了。   太子殿下的罗袜套在婉婉脚上着实大了一些,她不得不把脚腕缠得紧一些。不过换了干爽的鞋袜,婉婉觉得自己的身子都暖和了起来。刚才冰凉的雨点打在身上,她还真觉得有点冷。   “外面的世界天高海阔,二公子怕是玩得都不想回京了吧。”   楚更扫了一眼她的双足,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   “这是他专程带给你的。”书案子上整齐地摞着几本精致的线装书。   “又是书啊......”这是什么?   《食珍录》、《本心斋食谱》、《山家清供》、《易牙遗意》,都是一些教人烹饪、记录美食的著作。   “大概是你上次做的鸡汤太好喝了,怀瑜这是要将你培养成厨娘了。”   说到陈怀瑜,楚更重新板起一张严肃的脸,面容沉重:“许诺的事,有眉目了。”   所有的阴霾都隐藏在冰面之下,这次让怀瑜去江南,从那几本账目和漕运查起,便是从辅国公府的巨大冰面上凿开了一个裂纹。   若是计划顺利,这次能一鼓作气让辅国公府倒台,那么无疑是断了楚彦的左膀右臂,至于许诺的冤屈,自然也不在话下。   不过以辅国公府如今在朝中的权势,此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稍有不慎便会反噬。所以,必须步步为营,从长计议。   若不是今日他要奉旨离京,他本来也不想提起许诺之事。只是此次前去督修水利,治黄防汛,少些两三月,多则一年半载,他怕让她等得太久,今日便主动提及此事,好让她宽心。   “啊?多谢太子殿下为诺哥哥主持公道。那......”为许诺伸冤,是压在婉婉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她今日终于听太子殿下主动提及了此事。婉婉想,堂堂东朝太子,想要处置一个国公府的管家,应该也算不得太难的事情。   “不急。今日陛下任命我出任总督河道兼理军务,今天我就要连夜启程了。”看着婉婉脸上藏不住的雀跃,楚更却高兴不起来。   “连夜启程?!”婉婉不懂朝政。   “是。少则去两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本宫不在,你可要好好读书练字,好好看家。”楚更对她又不似方才那般亲和了,交代完这几句话,语气之中是不容挑战的威严。   走得太急,东宫之中其他的事都可以放心交给柳姨照料,唯独对秦婉婉,楚更不知自己心里是有一丝不舍,还是真的有些放心不下。   “哦。”婉婉应了一声,答应地十分爽快。   婉婉心想,管它呢,先嘴上答应下来,若不是十分重大紧急的事,陛下肯定也不会派太子殿下亲自去办。到时候东宫没人管她,太子事情一忙起来,肯定也顾不上自己这读书练字的微末小事了。   兴修水利、治理黄河,都不是易事。但这也是陛下第一次下旨让他办差,为国为民为自己,楚更也得全力以赴。   婉婉正要开口再讨讨价,他那俾睨天下的气场,却让她也不觉紧张起来。只见他重新拿起信笺看了起来,深蹙浓眉,微眯双眼,眸色如深水寒潭一般,让人见之生畏,若与他对视上一眼,便会被他眼中气吞山河的气势所折服。   “遵旨。”婉婉也收起了笑意,一本正经地福了福身。   只是,亏怀瑜专程准备的这么多食谱,她还没来得及给他做一顿好吃的......   ***   太子殿下和竹青星夜兼程,连夜冒雨出京已经三天了。   接连几日,天都未曾放晴,黑沉沉的乌云赖在天空中不走,银河也仿佛决了一个口子,雨水时而如同高山瀑布宣泄而下,时而犹如细密牛毛飘洒下来。   从前太子殿下在时,婉婉只觉得整日不得闲。如今他不在东宫里,她这几日的心情也如同这阴霾湿漉的天气一样,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尤其是到了晚上,狂风翻卷得树叶哗哗作响,又时而电闪雷鸣的,婉婉心里便觉得有着说不出来的担心。   此时,临窗听着雨声,婉婉正歪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抱着一本话本子,看得起劲。   “莹莹啊,殿下一时半刻也回不来,最近都不会有人查我的背书和练字的。你也歇会儿吧。”   自从上次婉婉随意从殿下书房里拿了几本他誊抄的佛经回来,莹莹便一直跟她说,要将殿下的字当成法帖。坚持一段时间临摹起来,莹莹的字已经与太子的有六七分相似了。   “夫子小时候怎么说的来着,学问要长进,功夫在平时。现在不趁着清闲的时候多加练习,等到殿下回来要查你,你到时候可别来求我。”莹莹笑她。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那就等殿下要查我的时候再说吧。”婉婉也笑。   “秦姑娘,太子殿下写信来了。”柳姨敲了敲门,这样的天气,她还顶风冒雨地将太子殿下的手信送了来。   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莹莹更加得意了,打趣道:“刚才还在说呢,说曹操曹操就到,你的明日忧,怎的今天就到了?”   “柳姨这么急着赶过来,不会是殿下有什么事吧?”其实婉婉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的,真的让她读书她也静不下心来。   婉婉赶紧接过信,打开看了,只有“已安抵,勿念”五个字。这字迹铁画银钩,笔走龙蛇,的确是太子殿下亲笔。婉婉心里稍安。   “殿下叫人传话来说,他每隔两三日都会给秦姑娘来信。叫姑娘不要躲懒,若是读了什么书,也可誊抄给他,总之要记得给殿下回信。”柳姨一五一十地将太子的话带到了。   莹莹调皮地一把抢过婉婉的手上的信:“已安抵,勿念”,她学着太子的口吻念出这五个字。“嗯......驿寄梅花,鱼传尺素。我说什么来着?果然,太子殿下公务繁忙之余,也对你牵肠挂肚。”   婉婉脸上一红,便伸手过去与莹莹嘻嘻哈哈打闹一番:“什么牵肠挂肚?明明就是冤魂不散。你这个小丫头,牙尖嘴利的,看我逮着你不撕烂了你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  《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六·双行缠曲》: 朱丝系腕绳,真如白雪凝。非但我言好,众情共所称。?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 《食珍录》《本心斋食谱》《山家清供》《易牙遗意》都是我国古代的著名食谱。   ☆、入局   接了太子殿下的来信,婉婉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只觉欢喜。可是,殿下让回信,她反倒是犯了难。婉婉冥思苦想,绞尽脑汁,涂涂抹抹了半日,写了无数张。可要不就是那字迹太丑,她自己也实在看不下去,要不就是觉得词不达意,索然无味,写的不够好,于是,便又统统被她揉做了一团。   她只觉得,心中有千言,落笔无一字。   “我的姑奶奶,平日里读书识字,也没见你费过这么多的纸墨。”待到许莹莹从外面端了午膳进来,屋子里的纸团子都已经扔了满地,弄得莹莹都几乎无处下脚了。   “莹莹,你来得正正好。要不,我来说,你来替我写吧。”小时候一块儿在私塾,婉婉写不出字也总是求莹莹帮忙。   “殿下口谕是让你给他回信,我可不敢代笔。”果然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太子这个鸿雁传书的法子,让秦婉婉不得不在家读书写字,勤学苦练了。   更何况,为了能顺利引婉婉入局,许莹莹一直都在对着那几本佛经,模仿太子殿下的字迹。平日里她当着秦婉婉的面练字,其实已经藏了几分。若是真要写起来,如今她的字已经与太子殿下的字有八九分的相似了,只不过是神韵和笔力上仍有些许的差别。这是属于常年累月之功,也不是她这么一时半刻能模仿得来的。   不过,若不是经常看或者熟知书道的人,用许莹莹的字冒充楚更的字,现在已经足以以假乱真。   “长篇大论写不来,太短了我又觉得不够说的。我第一次发觉,原来写信也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婉婉还没有意识到,正是由于她心里对太子殿下的在意,才会写起信来都小心翼翼,字斟句酌。   “这有何难的?你擅长写什么,就写什么吧。殿下不是说了吗,问你近来所读之书。若是实在不知写什么,便抄两句书给他,也可算得一封信。”莹莹凑过来看婉婉纸上所写的,笑着给她出主意。   “嗯......”既然写不出来,抄书倒是个好主意。至少书上的那些东西都有文采,可比她搜肠刮肚想出来的那些要好上许多。   “啊,好饿好饿。莹莹,咱们赶紧吃完了午饭,一会儿你陪我一起去书房里挑书吧!”婉婉撂下纸笔,突然就不烦恼了。   若是太子殿下在家,她是定然不敢将莹莹带到他的寝殿、书房里去的,不过既然他不在的话......她们便可以无所顾忌得去里面,找找有什么书可以挑来抄的!   太子殿下书房里的书可是浩如烟海,不计其数,随便找上一本抄一抄,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自己何必这样为难自己呢,想了这么大半天的,脑仁都疼了。   吃完了饭,婉婉和莹莹到书房里随便找了一本诗集。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婉婉写上这几个字,给太子寄了过去。   楚更离京第五日。   接到婉婉回信,楚更眼底含笑。   提笔回信:“今冒雨巡堤,诸事繁琐。勿念。”   楚更离京第八日。   白天在工地上忙碌一整天,待回到驿所时已经月上中天了。   从竹青手里接过婉婉的回信,竟然还是抄录的几句诗:“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楚更微微蹙眉,依旧提笔回信:“诸事顺利。勿念。”   楚更离京第十三日。   楚更今日才切身体会到,辅国公府是如何的一手遮天。这几日为了筹措修筑堤坝和含水湖的经费,他又接连上了好几道折子。   “云收雨过波添,楼高水冷瓜甜,绿树阴垂画檐。纱厨藤簟,玉人罗扇轻缣。”   秦婉婉似乎每次来信都只是抄几句诗打发自己?   楚更回过味来,面色中有了一丝凉意。   “勿念。你若还敢抄诗,便将这些诗集统统给本宫背下来!”   东宫书房。   秦婉婉:“莹莹啊,我抄诗回信,殿下好像生气了!”打开太子殿下的来信,婉婉吓得不轻。   隔着这信纸,她都可以想象到太子殿下那犹如腊月寒冰的表情,以及那充满危险的眸色。   “嗯.....可能是,你抄的这些,是不是都太随意了些啊。”许莹莹貌似无意得在书架上翻了翻,好像是想给秦婉婉找一本更合适的抄本。   前几日从霜又递了话来,说太子殿下手上很可能有几本账本,是涉及到辅国公府的。秦夫人让她先把账本找到。说若是能找到,便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了,为许诺报仇也指日可待。   可是,她借着给婉婉找诗集之名翻找了这许多日,却依然没有看到账本的影子。   若是婉婉不再抄书了,她便也就没有理由再名正言顺得跟着她进来一起,翻找这房中的书架了。   “明明每一句不都是我们细细挑出来的啊!”莹莹说,要选能够表达心意的诗句,因此,这几次她们一起翻了不少书,连选哪首诗、抄哪句,都是十分上心的。   方才与秦婉婉说话的时间,许莹莹如获至宝!她打开了一套题名是诗集的书盒,打开再看里面,正是她要找的那几本辅国公府的账本!她不动声色地将那书盒放回了原处,又新拿了一本递到婉婉面前。   “我觉得这句极好,要不,你先将这句抄给殿下试试?”   楚更离京第十九日。   这次秦婉婉的来信换了信纸,不但这墨能够闻到淡淡的松烟香,而且这信纸上也似乎沾染了她平日里爱用的脂粉香气。   “忆君迢迢隔青天”。只是短短一行,七个字。   之前的几次,字迹虽然工整,不过与她平日所写的相比,并无多少进步。这次,纸上的字似乎也比从前好看了些。   这次回信晚了几天,恐怕她是用这几天的时间,反反复复,认真练习了许多次这句诗的字了。   长相思一诗,本是女子写给情郎的......楚更莞尔。   他提起笔来,直接在婉婉这句的后面续上了一句:“归来看取明镜前。”   一张信纸,两句情诗,两种字体。   竹青偷笑。他难得见到殿下读了秦婉婉的来信,如此高兴的,似乎他连日来的郁闷和疲惫都消失不见了。这些日子实在繁忙,不过感觉殿下每日都在盼着秦婉婉的来信。   东宫。   “柳姨,殿下可是给婉婉回信了?”莹莹恰巧路过柳姨的卧房,隔着半开的窗户,见柳姨正坐在窗前做针线,便开口问了一句。   “是啊,我正要给秦姑娘送过去呢。”柳姨抬眼见是许莹莹,笑着回答道。她赶紧起身开门,十分热心亲切地将许莹莹让进了屋。   “柳姨这是在给太子殿下做东西吧?”莹莹拿起柳姨的针线看了看,这针脚极好。   “是啊,七八月是主汛期,恐怕殿下都不得空回京。等殿下回来的时候,可能都得入秋了。”趁着最近得空,柳姨便将太子殿下贴身的衣物都提前准备好了。   “柳姨替殿下照看东宫,每日琐事缠身,隔几日还要替我们传递书信,本也是我们考虑不周。”许莹莹十分懂事体贴地说道。   “无妨,无妨。”柳姨笑道。   “您就别忙活了。反正我每日也得经过,要不今后,我就每日都来陪您聊聊天吧,若是有殿下和婉婉之间的书信,也可以帮您取送。”   “那....就有劳莹莹了。”许莹莹体贴入微,盛情难却。柳姨只好同意了,便将今日太子的来信交给她带回去。   “忆君迢迢隔青天,归来看取明镜前。”秦婉婉小声念出这两句诗,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浮上心头。   许莹莹笑得比秦婉婉还要灿烂,她凑过去看时,只见两句诗写在一张纸上,跟太子殿下的字比起来,婉婉的字是真的丑!   “嗯.....殿下竟然不嫌你的字丑,他的心意,你可懂了?”   “什、什么心意......?”秦婉婉心中悸动,饶是平时大大咧咧的,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   “啧啧啧,这就可谓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莹莹用手指卷起婉婉鬓边的长发,那光滑的发丝成了她指尖的绕指柔,再一松手时,发丝又纷纷飘落,重新垂到了她的耳边。   婉婉只听得莹莹说什么相思啊,眉头啊,心头啊什么的,索性起身趴到了床上,将红到耳根子的脸埋到了被子里。   “你瞧你,多读了几句书,小小年纪,就满嘴的什么相思、什么心头的,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你呀,就是牙尖嘴利的。我的相思在嘴上,你的相思,可是在心里呢!我将来嫁不嫁的出去,可不是还得请婉婉姐姐多多费心咯。反正,恐怕婉婉你呀,我猜,是要嫁到这东宫里了!”莹莹也干脆躺倒在婉婉身边,轻笑的在她耳边说道。   楚更离京第二十二日。   “殿下近日笑否?欠秦婉婉银五十两。”   这次终于不是抄诗了。婉婉这后半句的欠条,一看就是模仿着自己的字迹写的,竟然已经有了八九分的相似。这个家伙,让她练别的字都不积极,唯独这欠条上的几个字,她每次练起来特别起劲。   楚更嘴角牵起一个宠溺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李商隐《落花》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白朴《天净沙·夏》 云收雨过波添,楼高水冷瓜甜,绿树阴垂画檐。纱厨藤簟,玉人罗扇轻缣。 李白《长相思》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断肠,归来看取明镜前。   ☆、小民   想想,自己已经笑了几次了?第一次接到她的回信,还有这一次,还有......嗯,联诗的那一次。   “欠秦婉婉银一百五十两。”楚更十分郑重地写下这封回信。   只不过,这一张欠条却并未送到秦婉婉手上。   “莹莹?你......你哭了?”算着日子,上次给太子殿下的去信应该在这两天会得到回复。秦婉婉刚从柳姨的房间过来,听说莹莹已经将回信取了回来,便迈着欢快的步子跑回到房间来。   “婉婉......对不起,我、我没忍住,拆开了殿下给你的信。”两小无猜的好姐妹,彼此之间从来也没有什么秘密,婉婉从来看信回信,也从不回避许莹莹的。   她脸上泪珠涟涟,这眼泪显然不是因为她拆了信要道歉而流的。秦婉婉心中一紧。   “可是太子殿下出了什么事?”   事到如今,秦婉婉眼里心里只有太子殿下,对待许诺的事却一拖再拖,怕是早就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许莹莹掩饰住眼中的不快,心中的决心更加坚定。   “时机已到,许诺一案,可至京兆府申诉。机密行事,切记切记。”婉婉拿起信笺,见其上太子殿下写的这两行字。   她们初次上京时,秦婉婉还天真的以为京兆府的青天大老爷会为他们主持公道,所以贸然就去递了状子。谁知,连被告安斯业的影子都没看见,就先领了一顿板子,还差点将自己的性命都搭了进去。   “诺哥哥的事,终于有了眉目,我看到太子殿下的信,一时悲喜交加,就没忍住眼泪!”十分自然的解释。   “记得太子殿下临走前对我说过的,诺哥哥的事,不能操之过急。怎么就突然间来信,还让我去申诉告状呢?”秦婉婉心里没底,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以前,你跟我说殿下答应了还我们一个公道,我还不敢完全相信。现在看来,殿下是真的愿意替哥哥伸冤了!”莹莹知道,秦婉婉并不傻,想要单纯的凭一封信就达到目的,也太简单了些。   “嗯!我知道你等得有些急了,我也很心焦。只是,殿下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话,我总觉得不太踏实。要不,我们再去问问柳姨?”   柳姨一直跟在太子殿下身边,或许她看到这信的内容,就能知道殿下是什么意思了。   “殿下信中说了,此事要机密行事,我看,贸然去问柳姨也不妥。”   许莹莹对柳姨,毕竟不如自己对她这般的了解和信任。更何况为了许诺的事,她们吃过苦,也上过当。因此,许莹莹对旁人都存着防备之心,不敢全然信任,也是可以理解。   “嗯,那,我们就不提这信中的内容。就问问柳姨,殿下可曾还有别的话?”   “嗯,这个主意好!”刚才婉婉说要把信拿给柳姨看,她已经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只要哄得她不将这信中的事再告知旁人,她就有把握让婉婉一步步,自己走入瓮中。   “若是还有什么要问的,我们便直接写信问殿下吧!这次,一定要为哥哥伸冤报仇,不能再出什么纰漏了!”为了打消秦婉婉的顾虑,许莹莹又补充了一句。   “婉婉愚钝,还请殿下明示。”婉婉将写好的这封信装入信封里。   殿下信中既然说了要机密行事,许莹莹的话也提醒了自己,因此她在信中的用词便慎之又慎,连许诺二字都不敢提起了。   “柳姨,我和莹莹一会儿出门去逛一逛。”   虽然想起许诺之死,她们都有些伤心,但是一想到真的可能很快就能替他申冤报仇,两个人又十分兴奋。刚才,莹莹提起想去城中的寺中再给诺哥哥上一炷香,婉婉便准备同她一起出门。   “好,殿下今日的信,秦姑娘可读了?”柳姨还是那么慈眉善目好说话。   “嗯,读了,我已给殿下回了信。柳姨,这次殿下可曾还有什么话带给我的?”这样的问法丝毫没有透露信里的内容,若是还有只言片语,或者也可解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殿下说啊,秦姑娘见到这次的信,应该会十分高兴。”秦婉婉爱财,这回他大笔一挥写下了一张一百五十两的欠条,想来她应该会高兴地跳起来。   “嗯,我的确挺高兴的。”为许诺伸冤报仇是她此行来京的最终目的,现在心愿终于即将达成,这当然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时候不早了,走吧,婉婉。”许莹莹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催促了一声。   流云寺建在里坊街市之中,虽然规模并不大,但是胜在地理位置优越,不像大相国寺建在京郊,来回往返还需车马劳顿。因此,这一路两人并未坐马车,只是相携手的一路边走边逛,采买了一些香烛供品之类。   里仁巷是去流云寺的必经之路,虽然路并不宽,但巷子两边,尽是一些买卖佛家用品的商铺。   在一处店铺的台阶之上,一位年轻人纶巾白袍,长着一副读书人的样子,正在高谈阔论,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围观。   “最近几日,不知是哪位高才之人,写下了一篇《小民论》。一时之间,京中的读书人争相传抄,洛阳纸贵。”这年轻人说得头头是道,仿佛比茶馆说得说书先生还精彩些。   他远远瞧见许莹莹领着秦婉婉往这边赶了过来,更是故意提高了声调,吸引秦婉婉的注意。   “来来来,大家都听一听,听一听啊!此文直指如今朝中权臣当道,奉劝圣君以民为本啊,实在是说出了我们小民的心声啊!”   见秦婉婉她们已经站定到人群中,这年轻人高声诵读起来——   “小民论: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也。夫君子立国,财须民生,强赖民力,戚恃民势,福由民殖。   ......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治理之道,莫要于安民;安民之道,在于察其疾苦。故善为国者遇民,如父母之爱子,兄之爱弟,闻其饥寒为之哀,见其劳苦为之悲。   民恶忧劳,我佚乐之。民恶贫贱,我富贵之,民恶危坠,我存安之。民恶灭绝,我生育之......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   当今之时,能去私曲,就公法者,□□安国治。至於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也......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经误者在诸子。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看他说的这慷慨激昂的样子,好像挺有道理的。”婉婉满脑子只听到什么之乎者也,什么爱民如子之类的,有点不耐烦了。   “嗯,这小民论的确说出了我们的心声。若是朝中的大人们,人人都能做到这样,哥哥也不会有冤难伸。”许莹莹书读的不少,这《小民论》她听得十分感动,忍不住感叹道。   “我们只是一介草民,管不了那么多,也听不懂这许多的大道理。还是先去流云寺,给诺哥哥上香吧!”人流好像越来越多了,她们今日本来就出来的不早,一会儿还要赶回去。   “好吧。”许莹莹回头看了一眼台上的年轻人,与秦婉婉一同离去。   那年轻人一边继续高声吆喝着,摇头晃脑的读着手上的文章,随时注意着秦婉婉她们的动向。直到目送她们离去,人群中方才跳出另外一个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人。   “哎,我说兄弟,我怎么觉得你这篇小民论,通篇都是大道理,其实言之无物啊!”说得他好像很懂的样子。   “你说言之无物就言之无物啊!哼,你不爱听,老子还不爱念了呢!”站在台上的年轻人骂骂咧咧的,收拾好东西从围观众人中间钻了出去。   “都散了吧散了吧啊,有什么好看的。”那名站在人群中的年轻人驱赶着大家。   “切——”。众人一哄而散。   ***   拐过里仁巷,到一处来往行人稀少的巷子里,方才那两个打扮成书生的年轻人碰了头。领头的是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   “肖二爷,您吩咐的事都已经办妥了!”白袍书生陪着笑脸,讨好得说道。   “你确认,刚才那两个女的,她们听到了你在那读文章?”这中年人朝旁边吐了一口唾沫,板着脸问道。   “肯定听到了。我的喉咙都快喊破了。就算她们记不住这文章的题目,那稿子里通篇都是民啊民的,她们肯定也印象深刻!”白袍书生斩钉截铁得说道,眼睛已经瞄着这中年人手里沉甸甸的银袋子。   “是是是,我一直站在她们后面,还听见她们议论来着。”另外一个年轻人也附和道。   “行,差事办的不错。拿了银子,这段时间就赶紧离开京城,避避风头。”其实他们接到的指示,只是让他们这个时间特意在这个巷子里读这篇文章,一定要让那两个女子听见、记住。至于背后的什么内情,他们一概不知。   “好的好的,您放心吧,肖二爷,我们一定有多远,滚多远!”   “去去去,赶紧滚。”中年人笑了笑,将那银袋子扔给他们,踢了这年轻人一个屁股墩儿。   ☆、刺激   楚更离京第二十五日。   这次的差事得到了皇帝的大力支持,他上的折子都有了朱批。有了父皇在朝中做后盾,楚更在前面办事也便稍稍顺心了一些。   未免太子疑心,许莹莹并没有扣下那日婉婉给他的回信。他拆开信封,见到了秦婉婉写的那几个字。   “婉婉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这个女人,是真的愚钝!都已经给她写了一百五十两的欠条,还要他明示什么?难道非得问清楚,是为什么笑了吗?楚更又笑了笑。   嗯,他刚才又笑了。   当他意识到自己嘴角的笑意,突然觉得秦婉婉是故意要这么写信的!跟她书信往来的这些时日,他自己都被她传染得有点傻了。   “又欠秦婉婉银五十两。”愿赌服输,作为一个自诩为正人君子的人,楚更在慎独这件事上也做得很到位。笑了就是笑了,无非是再写一张欠条而已。   东宫,深夜。   “莹莹姐姐,夫人问你,去京兆府递诉状的事,怎么样了?”在茂密的后院密林中,从霜和许莹莹碰了头。   “婉婉自小聪慧,你以为她是那么好骗的?”对于许莹莹而言,她心里越来越忐忑急迫。太子与婉婉之间通信频繁,柳姨在东宫中,也有些碍手碍脚,她生怕自己所做的事穿了帮。   “也不知道太子会什么时候回来,留给姐姐的时间可是不多了!”从霜十分懂得察言观色,也懂得从言语中给对方施加压力。   “我总要找个合理的解释,才能让婉婉拿着账本,去京兆府告状吧?”婉婉已经半只脚入了套了,可是贸然把账本递到她手里,还想让她乖乖的再去递诉状,还需要费一番心思,好好谋划谋划。   “夫人知道你为难。这不是今日已经叫人在里仁巷,帮你布好局了?”   哪里有什么所谓的《小民论》之事,那正是辅国公府为了让秦婉婉相信,太子已经插手安排许诺的事,故意找了街上的小混混,就是演给她看的一出戏罢了。   “今天那人果然是你们安排的。”秦婉婉听不懂那长篇大论,可是许莹莹却是听得懂的。那样的空洞文章,绝不至于让读书人争相传抄的地步。不过,她只看见那白袍的年轻人,却不知道人群之中也有他们的托儿。   “莹莹姐姐既然已经看出来了,定然已经想好了法子。夫人说了,此事成败的关键就是要快,要赶在露出马脚、赶在太子看出端倪之前!实在不行,姐姐就激一激秦婉婉,或许有用呢?”   许莹莹低头沉默半晌,从霜的话提醒了她,她大概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秦夫人上次答应了我,此事绝不会伤了婉婉性命,还会让安斯业伏法。你们确认?”虽然莹莹已经选择了背叛,但,她本意并不想让秦婉婉受伤。   “放心吧,夫人好歹也是婉婉的继母。充其量,她不过要受一点皮肉之苦罢了。倒是姐姐你......,姐姐,我好言奉劝你一句,别光想着为你哥哥报仇,也得为自己想想退路。”   不要说秦婉婉,便是太子殿下知道了此事,定然也不会放过许莹莹。   “我知道了。”许莹莹不想再与她多说。   第二日。   “婉婉,快看看,太子殿下给你回信了!”这次许莹莹倒是没有提前拆开信封,她故作兴奋地将信递到婉婉手上。   “嗯......平时书信都需隔日往返,怎么这次回信这么快?”婉婉接过信打开,虽然有些疑问,但也并未多想。   “嗯......或许,殿下是觉得事情紧急,所有还没来得及收到你的信,就又追了一封信来呢?”许莹莹早就已经想好了理由,所以说出来也特别自然。   “也是啊。”莹莹说的话有道理,婉婉深信不疑。   “《小民论》一出,便是递诉状之时。速速!”果然太子殿下是觉得事情紧急,这信上的内容,刚好印证了许莹莹的说法。   “原来昨日我们听到的那篇《小民论》,是太子殿下的手笔。”许莹莹刻意提起,故意将秦婉婉向那个方向引导。   “《小民论》......就是昨日,我们在里仁巷那边听到的那个?”   那个白袍书生张嘴闭嘴民啊民的,婉婉不记得那文章的题目,但是对那个慷慨激昂的书生却印象深刻。他那个鼓动啊,不去戏台子上表演都有点可惜了。   “是啊。你没听昨日那人说,近期京城中,人人都在传抄这篇《小民论》?”许莹莹继续添油加醋。   “嗯,我说怎么,连去流云寺的路上也能听见。想必是殿下针对辅国公府,故意铺陈的。”   这篇文章的题目也取得好,仿佛就是为了许诺的事而作的。婉婉她们的确是蕞尔小民,人微言轻。先用一篇时论文,先声夺人,闹得满城风雨,婉婉她们状告辅国公府的事才更容易引得大家注意,到时候物议沸腾,京兆府也才更不敢徇私。   在婉婉的认知里,以前乡民们聚众械斗,有时候也不看谁的拳头硬。的确是谁的嗓门大,谁嚷嚷得凶,才能把对手吓住。   “昨夜我睡不着,连状子都写好了!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殿下也说,此事要速速推进,我们就赶紧去吧!”听着婉婉的这个话,许莹莹知道,婉婉的疑虑已经彻底打消了,她上当了。   “也不至于这么急,这么重要的事,我们得去跟柳姨说一声才好!”婉婉心里高兴,但是却并没有昏了头脑。   许莹莹不再说话,她沉下脸色,故意别过脸去不理她。   秦婉婉:“......”。   “婉婉,我知道你现在变了。其实,你根本就不想替哥哥伸冤,是不是?”向柳姨说一声也是人之常情,到了这个份上,许莹莹最后能利用的,就是婉婉对她的在意和感情。   “你怎么又这么想?!我怎么会......”婉婉果然生怕许莹莹误会她。上次接她回秦府的时候,莹莹说她捡了高枝飞了,婉婉还伤心了好一阵子。   “那你让我怎么想?!殿下的信里都说得很急了,我也等得很焦急。我现在就要去给哥哥伸冤报仇,真的一刻都不想耽误了!”许莹莹情绪激动。   “不是的!莹莹,你别激动,先听我解释。”秦婉婉也有点着急了。   “好了!够了!秦婉婉,我看透你了!你不用再跟我解释什么,我不想听!反正,许诺是我的哥哥,我本来也不应该指着你去替哥哥伸冤!你不去,我去!如今你有了太子殿下,早就把他忘了!”   许莹莹知道她的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一样,但是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仇恨,或许还有对秦婉婉的嫉妒,让许莹莹彻底失去了理智,她不得不将这些尖刀一把一把地插到婉婉心上。   “我没有!”秦婉婉最怕的就是莹莹跟她说这样的话。她们从小到来,还从未像今天这样激烈的争吵过。   可是,她的确一刻未曾忘记,许诺是怎么死在她面前的。许莹莹对她的这些误会,简直让她的心都碎了。   沉默。   秦婉婉沉默了,她又拿起太子殿下的信,看了看,但是仍觉察不出,哪里有不对。   抽泣。   许莹莹无助地抽泣着,她用哭声掩饰住自己心里的不安和忐忑,或许,还有一部分的眼泪,是因为她突然发现,其实是她自己,变得连她自己都不认识了。   “好吧。”秦婉婉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你误会我。我答应你,我们现在就去京兆府。”   莹莹用衣袖擦干了眼泪,走上前来牵起婉婉的手:“婉婉,对不起,我刚才......”。   “好啦!傻丫头,我不会生你的气的。走吧!”婉婉给了她一个毫不在意的笑容,替她抹干了脸上的泪水。   “秦姑娘,早啊,这么早就出去?”柳姨早上习惯早起,见到婉婉她们好像又要出宫,便随口问了一句。   “嗯,柳姨......,我”。这么大的事情,不跟柳姨说一声,婉婉始终觉得不太踏实。   许莹莹却赶紧截下了她的话,出言打断道:“柳姨,我们出去办点重要的事,今儿中午就不必等我们回来吃饭了。”很明显,她依然不想让婉婉告诉柳姨。   嗯,也可以理解,大概是觉得这个机会太难得,怕再横生枝节吧。婉婉心里想着,便也释然了。   “莹莹这是怎么了?眼睛红红的,你哭过了?”若是莹莹不插话,柳姨还注意不到她哭过。   “嗯......”。许莹莹用手揉了揉眼睛:“还不是婉婉刚才欺负我。”   “原来是你们俩之间闹别扭。”柳姨笑道:“我还以为是东宫里谁欺负了你,如果是那样,你可一定要刚跟我说呀。”   “啊,没有没有,谢谢柳姨关心。”许莹莹只想赶紧把她打发掉,顺便拉着婉婉就往外走。   “瞧瞧你们姐俩,刚刚闹完别扭,转脸破涕为笑,又和好如初了。真好!慢着点。”柳姨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嘱咐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为庆祝川建国同志喜提新冠!今晚加更:)   ☆、抛砖   随着一阵紧促而密集的鸣冤鼓,京兆府升堂的号子响了起来。   “快来看哪,快来看哪,东宫婢女状告辅国公府啦!”看热闹不嫌事大,婉婉和莹莹一边击鼓,一边大声嚷嚷,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前来围观。   这次与上次告状不同,有了太子殿下撑腰,辅国公府再想要包庇就没那么容易了。   京兆府尹李昆平敲了敲惊堂木:“无关人等,速速退出去。秦氏,本府认得你,你上次来我这里,是要状告镇国公府管家安斯业。今日击鼓,所为何事?”   秦婉婉跪在堂下,腰杆儿却挺得笔直:“大人好记性。民女状告安斯业,以采买鲈鱼之名巧取豪夺,害得昌平县村民许诺惨死在县衙之中。”说罢,婉婉郑重其事地递上了自己的诉状。   “大人,我是许诺的妹妹许莹莹,我愿意为此事做证!”许莹莹跪在婉婉身边。   当今皇后出自辅国公,而这被告安斯业,可是辅国公的心腹管家。辅国公府背后站着的,是当今皇后,还有晋王、梁王,即便只是辅国公府的一个管家,他京兆府也是不敢擅专的。   眼前这女子执意要告,安斯业即便有罪,到头来只是她自己吃亏。京兆府尹皱了皱眉头。   这次毕竟与上次不同了。上次,由于事涉辅国公府,当秦婉婉诉状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便已经私下向辅国公请示过了。安耀扬一句轻飘飘的“便宜处置”,此事几乎便已定谳。他直接以诬告之名将秦婉婉投入了牢中。   可这一次......这秦婉婉既与辅国公府是亲戚,又是东宫太子身边的人,这个案子,京兆府夹在中间,可是有些棘手。   “秦氏,你要状告的这人乃是镇国公府的管家,你若执意上告,属于以下犯上,以民告官,按律先笞五十,你可想好了?”大堂之上,京兆府尹李昆平惊堂木一拍,现场顿时便肃静起来。   若是先笞五十的代价能让她知难而退,京兆府两边都不得罪,才是李昆平希望出现的最好的结局。   “镇国公府固然是高门显贵,然而小民之命,也不能丢得不明不白。”婉婉满怀信心,她目光坚定地直视李昆平,表示着自己的决心。   婉婉感觉到她身边的许莹莹正在瑟瑟发抖,她伸出藏在袖中的手,紧紧地与许莹莹手挽在一起,以此给她鼓励。   李昆平清了清嗓门:“既然如此,按律先笞五十,若是受得住,本官再来审理此案。”些许小民,想要与偌大的镇国公府相抗,无疑是蚍蜉撼树啊。李昆平暗暗在心里轻叹了一声。   “民女愿意领罚。还请大人先传被告安斯业到堂。”   秦婉婉对京兆府其实并不抱有什么希望,她可忘不了,上次自己是怎么差点死在京兆府大牢里的。京兆府与辅国公府,应该早就是一丘之貉了。   但是,太子殿下既然让她前来上告,她相信他一定暗中安排好了一切。   “好吧。”方才要对她先笞五十,竟然吓不退她?   如今的秦婉婉,身后站着太子殿下,他虽是辅国公府的幕僚,但是公堂之上也不敢做得太过了。   “大人,小人冤枉。辅国公府本就是皇商,我们四处采买,买鲈鱼也是有的。可是......仅凭这一纸诉状、一个人证......大人,孤证不能定案。”   安斯业白白净净,肥头大耳,拇指上一个硕大的碧玉扳指,一看就是常年养尊处优的。可是,辅国公府也不养闲人,安斯业好歹是进士出身,既有功名在身,办事上也是安耀扬的左膀右臂,并不是一个酒囊饭袋。   许莹莹蹙了蹙眉,她眼带恨意的瞪着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包袱中的那两本账目。   “我们乡中被辅国公府巧取豪夺的不止一户,民女有乡民联署的证词!许多人都知晓内情,可以作证,若有需要,民女愿意回乡去接他们前来作证!请大人明察!”   “大人,以民告官,无论对错,小人记得,是要先笞五十的吧?”秦婉婉既然死咬着自己不放,那他也就顾不得所谓的辅国公府表小姐的情分了。   “嗯,这......”。依律行事虽然没错,但是打狗还得看主人。安斯业这话,是有些逼他了。   “大人,您派官差专门将我请来,我相信大人能秉公执法。”   “嗯......秦氏,你如今是在东宫当差?”迟迟不对秦婉婉动刑,李昆平所顾虑的正是站在她背后的太子。   “是的,大人。民女虽是东宫的婢女,但此次上告,太子殿下并不知情。”更何况太子殿下现在人都不在东宫之中,这的确是一个好时机。   “不是的,大人!”许莹莹终于忍不住了。   “大人!此案太子殿下非但知情,而且还力主我们击鼓鸣冤。而且此案不是孤证,我这里还有证据!”她将那几本账目呈给了李昆平。   “莹莹?!”   还有证据?什么证据?莹莹也看了太子殿下的信,其中言明要机密行事,她怎么能贸然说太子殿下知情呢?!   秦婉婉大为诧异!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向许莹莹。可是许莹莹的眼神躲闪,显然,她并不敢与她对视。   “嗯,这是......辅国公府的账本?”李昆平翻了翻手里的证物。   “是的,这账本正是太子殿下所查实的,辅国公府贪腐的证据!”许莹莹也顾不得婉婉这么多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太子在这其中所起的作用。   “莹莹,这个账本是怎么回事?”秦婉婉意识到事情有蹊跷,冷着脸问她。   “婉婉,对不起。这个账本是我从太子殿下的书房里找到的,这就是太子殿下所查实的,辅国公府贪腐的证据!”许莹莹没有半点犹豫,半点掩饰地回答道。   “许氏,你说这个账本是从太子殿下的书房里找到的?”   “是的太人,这几本账册放在《非花诗集》的书盒里。”   “秦氏,这么说,是太子殿下授意你前来揭发,安斯业采买鲈鱼贪腐一案?”李昆平再次质问。   “不,大人!我不知道什么账本,太子殿下也并未有任何授意!”秦婉婉义正言辞地否认。原来,每次跟她一起在殿下的书房里查阅诗集的时候,许莹莹就已经意有所图了!   “大人,我这里还有太子殿下写给婉婉的亲笔信,可以证实,太子殿下授意,秦婉婉也对此事知情。”   李昆平接过信纸看时,那其上的字迹颜筋柳骨、力透纸背,的确,是太子殿下的字。他就着信纸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   “时机已到,许诺一案,可至京兆府申诉。机密行事,切记切记。”   “《小民论》一出,便是递诉状之时。速速!”   秦婉婉痛苦地闭上的眼睛,眉头深锁,她的肩膀都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伤心和愤怒!   她没有想到,最后会是许莹莹会设计背叛她!从小到大,她们之间亲密无间,是最好最好的姐妹了!   她更想不通,许莹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竟然一点都没有感觉出来!而且,许莹莹这么做,无疑是将太子殿下推向了深渊!   仇恨,会使人蒙蔽;而嫉妒,则会让人发疯!   最近发生的事情从她的脑海中快速的飞闪而过,之前她所有的不安和疑惑重新浮上了心头。哪里?到底是哪里不对?!   “大人,此两封信,并不是太子殿下的手笔!”秦婉婉再睁开眼睛,作答时已经十分笃定。   “哦?我瞧着,这字迹的确是太子殿下的,你何以说,这不是殿下的手笔?”李昆平看不出,这信上的字迹有什么模仿或伪造的痕迹。   “不是字,而是,墨。”秦婉婉心中一痛,许莹莹虽然能将太子殿下的字迹模仿地惟妙惟肖,但是,百密一疏,她忽略了墨!   秦婉婉瞥了一眼许莹莹,眼里是毫无掩饰的痛意。   “墨?”难道从墨还能看出,字是谁写的?   “是的,大人。请大人闻一闻,这信纸上是不是有淡淡的松烟墨香?”   “嗯......的确,是。”李昆平闻了闻,又递给左右核实。   松烟墨一直是墨中极品,上用的松烟墨,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幽远清淡,很好分辨。东宫之中用松烟墨,也不足为奇。   由于松烟墨是贡品,也就只有陛下和东宫常备,其他能用上此墨的人,也必然是能到得到御赐的皇子或者重臣。   “太子殿下一个月前奉旨出京,他走得很急,是连夜出城的。当时在收拾行装时,殿下只是带了极为简单的几件行李,像上用的松烟墨,这种细碎又不紧要的东西,根本就来不及收到行囊中。”   太子之前的来信,都只是就地取用普通的墨水,信纸中并无松烟墨香。而最后的这两封信,由于是许莹莹在东宫之中模仿伪造的,因此她在写信的时候,就直接用的是东宫的松烟墨。   难怪!婉婉这两次接到信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可是当时她未做细想,也没有察觉到这么细节的差异。   ☆、引玉   “大人,今日堂上的事,我回去定会一五一十向安大人禀告的!现在,我没工夫在此,分辨此事是不是有人指使,既然秦大姑娘想好了,要以民告官,还请大人依律,先笞五十!”   安斯业抓着此事不放,又一次催促提醒。   “秦氏,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是苦主,否认背后有人指使。可是,这字迹......仅仅凭你说的墨香,本府无法断定你说的事是真的。这许莹莹提供的证据,怎么与你所言也有出入?快从实招来,本府或许还可对你网开一面!”   若是无人指使,京兆府尚且要顾虑她东宫侍女的身份。此事若是连太子殿下都卷入了的话......李昆平的眼珠子转的比车轱辘还快,心中已经有了分辨。   “大人,民女句句属实,这账本或许也是伪造的,也未可知!”   “这......安管家,就请您看一看,这账目,是不是辅国公府采买鲈鱼的?”既然证据就在手里,不如当堂对质。   “大人,这账目,的确是我经手过的。不过,不知道怎么到了秦大姑娘手中?”   账册竟然是真的?!秦婉婉非常诧异。   “好,先将秦氏笞五十,再将她收监,此事待本府调查清楚之后,开堂再审!”以民告官,按律先笞五十,李昆平有底气。   几个衙役上前来,将秦婉婉拖下去,重重摁倒行刑,一荆条下去,只听见秦婉婉咬着牙闷哼了一声,背上就出现了一条血印。   还好,无论他们是怎么设计的,也无论许莹莹跟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易,单凭这两封能够证实被伪造的信件,根本就不足以把太子殿下牵扯进来!可是这个账册竟然是真的?!   只要脏水泼不到太子殿下身上,那么所有的事就都还有转圜。秦婉婉心里想明白了这些,稍稍好过了一些。   眼见已经打了十几二十下,秦婉婉背上已经血肉模糊,但她并不求饶,只是紧咬着嘴唇,闷闷哼着,下嘴唇的血珠子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看着秦婉婉疼得浑身战栗的样子,许莹莹终于崩溃了,她忍不住失声痛哭!她连忙扑到婉婉身边:“婉婉,你怎么样?!太子殿下对此事并非毫不知情!你就承认了吧!”   此时的秦婉婉几乎疼到要昏厥:“殿...下...不...知!”小片刻的时间,婉婉躺倒在许莹莹怀里说出这四个字,便不省人事了。   大堂之中,安斯业旁若无人的走到主座旁,向李昆平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只见李昆平频频点头。   方才行刑的衙役见她晕倒了过去,只好去向李昆平汇报。他慌忙道:“既然已经昏过去了,就先住手吧!事涉太子殿下和辅国公府,此案本府也不敢擅专。先将这秦氏收监,本官择日再审。”   被拖到大牢里的秦婉婉,只觉得周围十分阴冷黑暗,她觉得自己浑身没有一处不疼,没有一个姿势能够缓解了身上的疼。恍恍惚惚之间,婉婉不知道自己是死掉了,还是睡着了。只觉得自己似乎做起了梦,梦里,她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各种场景快速的在她的脑海里穿梭、交叠、重复、闪现,光怪陆离......   婉婉梦见,自己刚出县衙,转头看向痛哭不止的许莹莹和气得浑身颤抖的夫子,对他们说:“阿公,莹莹,我要进京去找一个叫铁腕安四爷的人,为诺哥哥讨个公道。”她的声音夹杂在风雨声里,异常坚定。   婉婉梦见,因为许诺死了,许莹莹也没了依靠,她决定和秦婉婉一起去京城,找那个叫做安四爷的人。   婉婉梦见,她和许莹莹一起,从昌平小县城一路跋山涉水而来,京城的繁华热闹,街上的达官贵人,身着的绫罗绸缎,仿佛为秦婉婉和许莹莹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着实让她们开了眼。秦婉婉这才真正明白夫子从小教的书里,车水马龙,一日看遍长安花,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婉婉梦见,许莹莹犯难地问她:“京城这么大,人这么多,怎么才能找到我们要找的人呢?”自从许诺不在,婉婉和莹莹的心都硬了几分,人也变得更加坚强了。这之后,她们遇到了董月娘,还认了她当干娘。   婉婉梦见,太子殿下,对,那个熟悉的身影是他,她在梦里看不清楚他的脸,连忙赶上前去唤他,可是他却好像听不见......   ***   许莹莹被吓坏了!事情根本没有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而是,越来越朝着她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现在,她已经不敢回东宫,秦府也不敢回。她战战兢兢地沿着少人的墙根,漫步目的地寻找可以栖身的地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云来酒楼。   是的,这是她和婉婉初来京城时落脚的地方。   那个时候,她们还是不分彼此的姐妹,凡是秦婉婉有的,她也一定有。一样的吃喝用度,一样的天真善良,一样的只为了给许诺报仇。连酒楼的掌柜董月娘,她和婉婉都是一样的,唤她干娘。可是后来,一切都开始慢慢起了变化。   秦婉婉找到了她爹,秦大人竟然真的是京城里的大官!秦婉婉一夕之间成了出身京城官宦人家的女儿,还成了她们的仇人、辅国公府的表小姐。而那个时候,许莹莹依然只能留在云来酒楼里,做一个杂役。   最让许莹莹嫉恨交加的是,秦婉婉竟然还得到了太子殿下的青眼!同样都是婢女,当她看见她每次里贴身伺候太子殿下,许莹莹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唯一她到殿下跟前去伺候的机会,竟然还是秦婉婉偷懒推给她的!而更伤害她自尊心的是,当时太子殿下毫不留情地将她赶了出去!他只要秦婉婉。   凭什么?!凭什么所有的幸运都是属于秦婉婉的?!此刻,许莹莹虽然十分害怕,但是她却并不后悔。   她从小巷子里来到了云来酒楼的偏门,叩响了门环......   ***   入夜,秦府。   “啪”的一声脆响,只听见秦端之气得直跺脚,他将小桃刚刚端上来的热茶用力地摔到了地上,对着秦夫人高声厉喝道:“谁让你去掺和辅国公府的这些事的!?婉婉是我秦府的女儿,你非但不维护她,竟然还帮着辅国公府设计暗害她!你真是!!!”   茶杯热水四溅,连小桃都差点被烫到了。小桃是自小就入府的丫头,自从入府以来,秦大人从来都是一幅唯唯诺诺、窝窝囊囊的样子,家里家外什么事都是夫人说了算,秦大人何曾像现在这般盛怒过?   那瓷杯摔得有多碎,就可见的秦端之现在是有多么愤怒。小桃见老爷脸色铁青,夫人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转了。她连碎在地上的瓷片都顾不上收拾,赶紧退了下去。   秦夫人摸了摸眼泪,却并不惧他。她也气得拍着桌子与他针锋相对:“你只知道她是你的女儿,你可曾想过,我也是辅国公府的女儿!?她是姓秦不错,可是她一意孤行,抓着许诺的事不放,又何曾考虑过秦府的处境?她如今是东宫的人!!”   若不是秦婉婉一心为许诺申冤报仇,她也就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人设计利用。   “你!我秦府有什么处境?你倒是说说,我秦府是何种处境?这些年来,你处处事事都听宫中的、听辅国公府的,其他的事也就算了,我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晋王和太子之间的事,你不要掺和、不要掺和,可是这次,你、你竟然还冲锋在先,被人活活当了替罪羊,你自己都不知道!”   “什么处境?你说什么处境?这些年,若不是我哥哥维护你,你如今哪里还能在朝中领到这么好的差事?!眼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都大了,我若是不听我哥哥的,难道就凭你,能为孩子们挣得一个好前程?!”   “你就是两只势利眼,一颗富贵心!我秦某人虽比不得别人紫袍玉带,但秦府在京城中,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于你说婉婉一意孤行,我早就同你说过,我从前在乡中是给她定过亲的,到时候好好把她嫁出去,就什么事都消停了。”   “自从那个野种进了京,我们就没有过过消停的日子!”   “婉婉怎么是野种了?她娘是我明媒正娶的嫡妻,进我秦家的门,比你还早。若论起来,她可是我秦某人的嫡长女,连媚儿都比不得她!!总之,我已经对不起她娘了,我不能再对不起婉婉。我不管这次你们怎么办,不准你们把婉婉卷到晋王和太子之间的事去!”   秦夫人还是第一次听到秦端之这样评价他的前妻,她堂堂出身辅国公府的小姐,竟然被他拿去跟一个乡野妇人相提并论,而且,他这话里竟然将媚儿与婉婉相比,特意抬高秦婉婉,这让她完全不能接受。   她的情绪近乎崩溃,也顾不得自己的仪容,嚎啕大哭的骂道:“我与你十几年的夫妻,你怎么能这么昧着良心说话?!秦婉婉那么粗鄙,比不上媚儿的一个手指头,你、你竟然如此抬举她?!”   “爹!娘!”秦媚儿突然跑了进来,方才小桃被吓退,赶紧去把她叫了回来,因此她刚好听见了秦端之的最后一段话。   “娘,您怎么了?别哭了?!”秦媚儿赶紧安慰母亲:“娘,你别为我和爹争了,哼,爹既然觉得婉婉才是他的好女儿,那以后就让婉婉当这个秦小姐吧。反正这个秦小姐的头衔,我也不稀罕。我从今以后,就只是辅国公府的表小姐!”   “你!混账东西!瞧瞧你像个什么样子?!”秦端之气不打一处来,闻言已经是头昏脑涨,气的血管都要爆裂了。   “爹,你也就只能在娘面前横。你若有本事,就去找我舅舅说去!”秦媚儿的嘴像刀子一样,她厌恶地看了秦端之一眼,扶了哭哭啼啼的秦夫人入了内室。 作者有话要说:  楚更(阴鸷而狠戾):是谁要打我媳妇儿?嗯?说!! 李昆平(按戳安耀扬):殿、殿下,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依、依律......   ☆、先手   深夜,御书房。   京兆府尹李昆平刚刚将秦婉婉状告辅国公府的案情向皇帝禀报完毕。御案之上,昨日呈堂的几样证物一一俱列。   “陛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因为涉及到太子殿下和辅国公,臣不敢擅专,已将秦婉婉扣押在京兆府尹大牢中。”   秦婉婉毕竟是御赐给太子殿下的婢女,既然有机会到了御前,李昆平现在报备一声,也以免日后给自己找麻烦。   御书房里的烛光摇摇晃晃,将君臣的影子投印到了墙上,那影子也随着烛光摇摇晃晃,直晃得李昆平心神不宁。他微抬起眼皮子,看了一眼主座上的皇帝。   预想之中永泰帝的勃然大怒并没有发生过,他微闭着双目,昏昏欲睡,面上表情一派平和,辨不出喜怒。   “陛、陛下?”今日他来的可能的确是有些晚了,紧赶慢赶,才赶在宫门落钥之前进了宫,硬生生地把皇上从后宫请到了御书房中。   “嗯.......啊?哦,朕方才在想,今晚淑妃宫里小厨房炖的燕窝很是不错。京兆尹刚才,跟朕说了什么?”   原来陛下在来之前,是在淑妃娘娘的宫里。对这后宫里的事,李昆平也有所耳闻。这淑妃娘娘原来只是一名绣女,并无多少家世可言。不过她青春靓丽,近两三年可谓宠冠后宫。陛下对她的盛宠,快赶得上当年的安贵妃了。   “哦,陛下,臣方才是说,涉及到太子殿下和辅国公,臣不敢擅专,还请陛下示下!”   “此事......很急?”急到需要京兆尹连夜进宫,还需要将皇帝从后宫请出来?   李昆平:“......”。听皇帝这话中,隐约已有责备不满之意。李昆平心中一滞:“臣,惶恐。”   “啊,京兆尹啊,你不要紧张,朕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此地无银三百两。   “太子如今在筑堤修坝,这两个月正是黄河的主汛期,天要下雨,河要涨水,可是由不得人的。更何况朕听着刚才你说的这事,这不就是一个东宫的婢女状告辅国公的管家吗?”   只是一个小民告官而已,何劳大惊小怪,一惊一乍到御前?既然不是急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那,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一道圣旨,将太子召回来吧?   是,也不是。李昆平不敢再答话。沉默半晌,他却突然想起来要问。   “陛下,臣斗胆一问,那......东宫的那个婢女?臣现在还将她押着呢。”   今晚前来面圣,陛下不仅没有生气,而且似乎并不觉得此事有多么重大。君心难测,也许陛下有意维护太子殿下,也说不定。   他今日这么决然地扣押了秦婉婉,是因为猜测陛下知道此事,一定会斥责太子。如果,陛下真的有意维护太子殿下的话......   “哦,朕记得她。好像是叫秦......?”   “叫秦婉婉,陛下。”李昆平赶紧答话。还好问了一句,陛下果然是对她有印象的。   “嗯,押着,就押着吧。”   这是什么意思?既有意维护太子殿下,却又让他扣押着东宫的人?皇帝心中所想,李昆平一时之间又看不真切了。   “京兆尹,还有什么事吗?”   “无、无事了。”   “去吧。辛苦你跑着一趟。”永泰帝抬了抬手,似乎已经十分困顿了。   “是......臣,告退。”李昆平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李昆平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永泰帝却没有起身,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主位上,沉思。   蜡烛里一声“噼啪”的炸响,福康沉吟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陛下,可是要起驾前往长春宫?”长春宫是淑妃的居所。   “太子!手真是伸得越来越长了!!辅国公是朝中重臣,他竟敢背着朕,调查辅国公府,我看,干脆早点让他登基称帝好了!”   永泰帝生起气来精神抖擞,哪里还有半点刚才昏昏欲睡的样子?若不是极怒,他也说不出让太子登基称帝的话。   君主之怒,雷霆之威。福康吓得赶紧跪下,别说好言相劝,就连大气都不敢出了。特别是他知道,这次,太子殿下算是触到皇上的逆鳞了!   历朝历代,君王与储君的关系都十分敏感而微妙。太子虽然参知政事,皇帝也乐意培养太子治国理政的能力,但是,这只是限于一定范围之内的。   若是太子的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多,反而适得其反,有夺权篡位之嫌。特别是对皇帝近臣、朝中重臣,走得过于亲近,容易被人扣上结交朋党的帽子。   而反过来,似太子殿下这般,未奉旨而私下调查皇帝的肱股之臣,几乎就等同于查到了皇帝的头上。   这可是为储君者之大忌啊!   好在,皇上刚才在李昆平面前将此事轻轻揭过了。   若是皇上现在的样子让李昆平看见了,那明日在朝堂上,恐怕辅国公府便会迫不及待地朝太子殿下发难了。到那时,一个私自调查朝廷重臣的帽子,就能把太子殿下压死了!   看来,皇上生气归生气,他的心里,还是偏向太子殿下的。   只要太子安心在外,不要着急回京,便可推说对此事不知情。如此一来,皇上便将此事当做一起普通的民告官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朝堂之中,便也掀不起多少波澜。   等到太子将黄河的水患治理好了再回京,此事的物议已平,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过话说回来,辅国公府这一招釜底抽薪之计,的确是巧妙聪明。   用太子所查到的辅国公府的真实账本,借许诺伸冤一案,又利用东宫自己的婢女,将这件事情主动挑了出来的。如此一来,辅国公府的贪腐被忽略了,大家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东宫和辅国公府之间的矛盾。   在太子私自调查朝廷重臣一事面前,辅国公府的一个管家,因为替皇家采买而犯了一件人命官司,简直是太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了。   果然啊,安耀扬商人出身,精于计算。这次,简直就是下了一手极好的先手棋,将所有的先机都占尽了。   嗒嗒嗒,嗒嗒嗒。   一阵仓促的马蹄踏在深夜静谧的街市上,一身夜行衣的披风随风飞扬,直至马蹄声消失在镇国公府的门前。   咚咚咚,咚咚咚。紧张的门扣声响起。   “这么晚了,谁啊!?”镇国公府一向门庭冷清,更别提深夜有人扣门了。门房的小厮睡眼惺忪的问了一声。   “是我,小哥,我是东宫的柳姨,有急事要找国公爷!快!快给我开门!”   即便是东宫,也很少轻易派人登镇国公府的门。夜这么深了,柳姨还亲自前来,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小厮一个机灵,一下子就没了睡意。   “柳姨,快,请进吧!”   “国公爷在吗?”柳姨一路飞驰而来,现在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往常这个时候,国公爷都睡了。柳姨,你直接去内院,她们会带你去找国公爷的。”   “多谢!”柳姨步履匆匆,待走到内院时,却看见陈明省这时候并未入睡。   月光皎洁,小几上瓜果飘香。陈明省穿着一身宽松长袍站立在院子当中,正拿着一把太极剑,慢慢悠悠地在练剑。   看着他这悠然自得的样子,刚刚柳姨已经跳到嗓子眼的心脏,都感觉重新回到了胸腔似的。   “来了?知道你今晚要来,我都没敢早睡。”陈明省不紧不慢的做完了最后一个收势,随手将剑交给了以为侍立的丫鬟,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等我?那国公爷知道今日发生了何事了?”见陈明省一派镇定自若的样子,柳姨也越加平复了下来。   “想不知道都不行啊。那个秦婉婉敲鸣冤鼓的时候,不是已经嚷嚷了个够吗?”   岂止是他这镇国公知道了,如今在京的官员和这京城里一半的百姓,怕是都知道。   安斯业,外号铁腕安四爷,在这京中谁人不知啊?今日东宫的婢女把辅国公府的安斯业给告了,这还不是天大的新鲜事吗?更何况,这秦婉婉还一个劲地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   “坐吧。”陈明省自己在太师椅上坐定,又将摆着瓜果那边的座位指给柳姨。   原来,这些瓜果竟然还是为了她今晚来才特意备的?   “看来,国公爷心里有底了。”柳姨心里彻底的放心了下来。国公爷要是心里有底,这事就一定是有底的。   “你还没去给二哥儿送信吧?”就这么一个外甥,这么多年了,陈明省私下向来称呼太子为二哥儿。   “没有请国公爷的示下,奴婢未敢贸然行事。”柳姨办事一向是沉稳妥当的。   “嗯,那就好,不必去送信了。镇国公府和京兆府那边,有什么消息?”陈明省呷了一口香茗。   “镇国公府没什么动静,京兆尹好像是连夜入宫了,应该是为此事面见了陛下。”   “宫里呢?宫里有什么消息?”此事最重要的,其实就是皇帝的态度。   柳姨摇了摇头:“不知道,京兆尹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入的宫,没多久就出来的。此时宫里下了钥,宫里的消息,一时半会儿还递不出来。”   “嗯......”陈明省眯了眯眼睛:“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暗桩   翌日。   秦婉婉浑浑噩噩地昏睡过了整夜,觉得自己一直处于昏天黑地、半梦半醒的状态。高高的天窗透进来一丝微微的光亮,和着细细碎碎的水汽。天亮了,外面又在下雨。   牢房中一股腐败阴冷的气息钻入了她的鼻腔,令人作呕。婉婉只觉得府中一番翻江倒海,泛起一阵阵苦胆汁。可是,她只是抑制不住的干呕而几下,也没有吐出来什么东西。   从昨日进了京兆府到现在,她已经有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了。她的嘴唇微微有些干裂,衣服上的血渍虽然已经干涸,但那衣服感觉已经跟她的伤口沾到了一起,稍微一碰就一阵钻心的疼痛。不过才短短一夜的时间,她看上去整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少了许多少女的鲜活之气。   昨夜牢头送来的饭菜早已经凉透了,婉婉看了一眼,没什么吃东西的胃口。   “多谢了大哥,多谢啊!您放心,我很快就出来的,多谢多谢。来来来,这点银子,您留着打酒喝。下回去云来酒楼啊,我董掌柜一定请你喝酒啊?”是董月娘的声音。   “嗯,这个秦婉婉的案子,我们大人可以盯得紧,若不是看在云来酒楼这个招牌的份上,我可不卖你这个面子。”云来酒楼经常有一些达官贵人光临,在京中的交际十分广,狱卒这才卖了董月娘三分薄面:“秦婉婉!有人找。”   秦婉婉趴在木栅栏上,远远看着董月娘朝她走来,赶紧将手伸了出去:“干娘,我在这儿呢。干娘,您怎么来了?”   董月娘赶紧迎了上来。“婉婉,你受苦了!我昨日听莹莹说的,你被扣押在京兆尹的大牢里,所以便赶紧过来看看。”   “干娘有心了。”秦婉婉的喉咙上下跳动了一下,她想要吞一口唾沫,可是实在是嘴干舌燥的,这么一个吞咽的动作,只让她觉得喉头也干得冒火。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勉强在嘴角牵起了一抹自嘲的笑意。   莹莹......许莹莹的算计和背叛让她突然有一丝发自心底的沮丧和绝望。千里寻亲认回来的爹,此时也见不到踪影,反倒是入京之后认的干娘,费了心思进来看她。   也是,她执意要与辅国公府为敌,恐怕现在秦府上下,都不想跟她扯上半点关系了。   “嗯......快,先喝点水吧,我给你带了吃的来,还有干净的衣服和药膏。”董月娘收起眼里的微芒,她不希望秦婉婉再提起许莹莹,再去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   婉婉歪歪斜斜地依靠在栅栏边,轻轻的摇了摇头。现在她才刚刚清醒了一点,不想吃和不想喝。这些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还没来得及好好想想,自己应该怎么办。   “干娘,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婉婉觉得自己的脑袋沉沉的,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腾地一下就转过身来。   “好,只要我能做得到的。可是,你也得先吃点东西吧!”   “来不及了。”婉婉掀起衣袖,现在对于她来说,摘下一个镯子的动作都会牵动她的伤口,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做起来都有些费劲。   “干娘,这个镯子是我一直贴身戴着的,柳姨认识的。你赶紧拿着这个镯子去东宫找柳姨,取了东宫的松烟墨和我染过熏香的素笺,给我递进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找那些东西干什么?要伸冤也不急在这一时!若是你还有什么要写的,我便去问问这的狱卒,给你找些笔墨来!”   “不,我怕太子殿下的回信我没有回,他会疑心。京中发生的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太子殿下平日的观察细致入微,连她都能从笔墨之中断定那两份信是伪造的,若是她的回信有什么纰漏,太子殿下肯定也会起疑心。   “好吧。我试试。”董月娘接过婉婉取下来的鎏金镯子:“我不能久留了,明日,我再来看你。”   京兆府大牢外,一辆马车在街边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停下来,董月娘出来后,呲溜一下就上了车。   “国公爷。”董月娘与陈明省见了礼。   传言,这京中的云来酒楼的东家来头很大,不仅资金实力雄厚,而且在朝中还有也有后台。可是一直以来,这酒楼就只有掌柜董月娘在打理,真正的东家却从来都不曾露面。   其实,这酒楼早就是镇国公府的大公子陈瑾瑜名下的产业,只不过这些年来,他在江南一带的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便将酒楼悉数交给了董月娘经营。   酒楼的人多嘴杂,这样高档的酒楼又有许多的达官贵人经常光临,便成了极好的消息集散地。董月娘,就是镇国公府安排在生意场上的暗桩。   “那个秦婉婉,怎么样了?”陈明省刚刚从退了朝回来,今日朝堂上倒是异常地风平浪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君臣之间极有默契,谁都不曾提起昨日东宫婢女状告辅国公府一事。   “伤势有些严重,不过都是皮外伤。如今,还记挂着太子殿下如若收不到回信,会起疑心,想让我去东宫取笔墨来,给殿下回信呢。”董月娘叹息了一声,将婉婉托给她的镯子呈到了镇国公面前。   “嗯......这个丫头,倒是一个忠心的。这个时候,她还知道此时不能惊动二哥儿,更不能让他贸然回京,她倒是看得清形势。”   “是。属下已经答应了明日再来看她。可是太子殿下那,估计,也瞒不了太久。”秦婉婉想到的这一节,昨晚陈明省已经跟柳姨交代过了,让她随便编一个理由,先将太子那边敷衍了过去。   “瞒不了也得瞒!安耀扬啊,知道二哥儿他们再这样查下去,定然会掀起更大的风浪,因此选择先下手为强,才用了这么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若是借太子私下调查朝中重臣之事,能够逼得陛下易储,那可是一本万利。   只可惜,太子私下调查朝臣,固然是事态严重;可是,那几本账本也的确是真的,辅国公府贪腐一事,如今可算是呈到了御前。原本,安耀扬估计是想着,皇上震怒,以此惩治了太子。如今皇上不表态,这么拖着,安耀扬更摸不透皇上的想法,反而不敢贸然将此事放到朝堂上讨论。   皇上没有态度,拖着,就是皇上的态度。君心难测啊,如今这情势,一动不如一静,既然皇上想要拖着,那我们就得配合这皇上,拖着。越拖,对我们越有利。   治理黄河水患,是太子还朝之后领到的第一个差事。待到太子治理好了黄河水患回京,那个时候,殿下在朝中便实实在在的有了威信,而且还立了一件大功。那个时候,再来审秦婉婉的案子,即便是牵涉到太子,也可将功抵过。”   陈明省见事通透,这么多年了,他虽然在人前表现得远离权势,稀里糊涂,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很多事情以退为进,反而才是保全之法。恐怕没有人知道,陈明省在这十年里,就靠着这个隐忍的法子,为太子暗中培养了多大的势力。   如今,太子还朝,晋王一党对储位又虎视眈眈。永泰帝坐山观虎斗,他不希望任何一方过于强或者过于弱,只有这样,才能维持着朝堂的平衡与均势。   这次安耀扬的举动,已经将太子逼到了墙角。可是,他逼得太近太急,以至于连皇帝都不得不站在太子这一边了。   “那,秦婉婉......”董月娘有些担心,她刚才在牢里所见,秦婉婉的状态实在是有些不太好。   “你放心吧,不会有人伤了那丫头的性命。无非就是,可能得再牢里多待一段时日,多吃点苦头罢了。只要她对二哥儿是忠心的,就出不了大乱子。”   “是。只是我担心,若是殿下回来知道了......”从前从二公子的嘴里,董月娘也已经大概知道了太子殿下的为人。他看重秦婉婉,若是让他知道,秦婉婉现在的处境,他们所有人肯定都没有好果子吃。   “哎......我现在倒是不担心二哥儿回来的时候知道,我担心的是,这事,可能也瞒不了他太久。你就先依着秦婉婉的意思,去东宫给她取些笔墨吧。东宫,不好直接在京兆尹的大牢里露面,你这段时间也勤着点去看她,多照应着点吧。”   “是,大人。属下遵旨。”   “今日,把许莹莹带去东宫吧。东宫自然有办法,从她身上揪出内鬼。”既然选择了背叛,无论是镇国公府还是东宫出手,许莹莹肯定是没有活路了,只不过现在,还没到让她死的时候。   东宫之中,究竟是谁在许莹莹和辅国公府之间传递消息,还得从许莹莹入手查。不过很快,就会查出来的。   更何况,许莹莹现在没有了利用价值,辅国公府的人肯定也在四处寻她。她现在是关键的证人,他们可是盼着许莹莹早点死的。只有把她放到东宫去,才是最好的保护,其他的,都可以从长计议。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是作者一个哭唧唧求收藏,流下的眼内......   ☆、漩涡   天刚蒙蒙亮,城门刚一开,便见几骑绝尘,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京城清晨的宁静,只剩下呼啸的风从耳边吹过。   “殿下!”东宫的大门从朱红色的宫墙正中央开启,接到太子殿下突然回京的消息,柳姨也是匆匆忙忙赶过来,才刚好可以在太子抵达之前候在门口。   “人呢?”没有半分温度,却足以震慑人心。   一个迅速的翻身下马,楚更来不及放下马鞭,便踏着飞快有力的步伐快步的向宫内走来。   连日在黄河岸边驻防督工,炽烈的太阳已经将他的面色烤得黝黑,艳红如血的嘴唇边长出了细密的胡茬,公事繁忙,一向讲究的楚更竟然就任由着胡茬挂在他的唇上,双目之中布满了血丝。   快步跟上楚更的步伐,柳姨提着一口气,用微微颤抖的声线答道:“昨日董月娘将许莹莹送了回来,如今她和从霜,都关在东宫的地牢里。”   哐当的一声,沉重而腐朽的地牢大门被竹青一脚踢开,原本阴暗不得见光的牢房内突然射入的光亮,可看见许莹莹就在地牢的立柱上绑着。这光让原本紧闭着双目的人皱了皱眉头。   楚更深深呼了一口气,他那阴鸷狠辣的眼神就像从地狱中归来的修罗恶魔,只要看一眼就能让人心惊胆战。脚上的马靴嗒嗒嗒地敲击在地板上,在这地牢中回声被无限放大,仿佛是催命的鼓点一般,一下一下的敲击在人的心上。   “啪啪”,就着手上的马鞭,楚更直接将重重的两鞭子甩到了许莹莹身上,疼得她厉声呼出一阵哀嚎之声。   她终于看清楚了来人,看清楚了楚更那张冷若冰霜、杀气外露、阴鸷狠绝的脸。   “太子......,殿下,饶命!”她的瞳孔急剧收缩,惊惧渗透到了她的每个毛孔里,她仿佛看见了索命的阎罗,来不及解释,只剩下求饶。   “嗯......饶命?”极冷的声音,配上楚更嘴角那一抹邪魅而不屑的笑意,却让许莹莹浑身瑟瑟发抖,她颤抖地摇头,止不住得留下了眼泪。   方才鞭尾甩到了许莹莹的脸上,如今她的右脸上有了一条深深的伤口。楚更随手将马鞭扔给了立在一旁的竹青,十分嫌恶地看了许莹莹一眼:“你是用的哪只手,模仿本宫的字迹?嗯?”   “不、不!殿下,是,是从霜,是从霜,还有安耀扬!我、我也是被他们利用的!”   许莹莹已经吓得语无伦次。自从昨日董月娘将她送入东宫以来,光是看着这地牢之中的刑具就已经把她吓破了胆,更何况昨日,她已经亲眼看见从霜,把这些刑具都尝过了一遍。   “殿下!看在婉婉的份儿上,她一定不忍心看见我这样!殿下,求您,饶、饶了我!”许莹莹脸上涕泪横流,一股热流顺着她的裤管裙角滴答了下来,她吓得尿了。   “嗯......秦婉婉。”听到婉婉的名字,楚更的目光中闪过一霎不可捕捉的温柔和痛色,他隐忍地咬了咬牙根,脸色更加狠戾决然。   “看在她的份上,留你一口气。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竹青,交给你了。”楚更懒得再跟她废话,甚至一个眼神都不再给她。秦婉婉所受的,加倍让她受着就行了,只需留着一口气,别让她死了。   “遵旨。”竹青的嘴角微微一动,哪里还有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他面上同太子一样,充满了讥讽而狠辣的意味。   “太、太子殿下!竹大人、竹大人,求你,求你看在婉婉的面上,饶了我吧!”许莹莹朝着快步走出水牢的楚更的背影,高声叫道。     “许姑娘,看在秦姑娘的份上,我的动作一定十分之快。”话音未落,手起刀落,只听见许莹莹啊的一声惨烈的大叫,右手的食指已经被竹青手上的匕首削去。她就是用这只手,模仿太子殿下的笔迹的。   “昨日已经给从霜用过刑了,要如何处置,还请太子殿下示下。”柳姨快步跟上楚更的步伐,与他一前一后保持着三步的距离。既不太近,也足够听得清彼此说话。   “既然是皇后亲自□□的教引宫女,就别浪费了她们这一身伺候男人的本事了。送到怡红院去,卖个好价钱。”   从东宫放出去的人,京城中的各大青楼想必一定竞相争抢,这么大的噱头,买到就是赚到,可比自己培养一个头牌姑娘要划算得多。   “是。”柳姨面容严肃,说话间,两人已经进到了寝殿。   “给本宫换衣,今日本宫要进宫面圣”。   柳姨略带着担忧的唤了他一句:“殿下......”。   前夜,柳姨去跟国公爷商议,虽然想要对太子有所隐瞒,但是他们也知道,实在是隐瞒不了多久的。   于是,干脆不破不立,陈明省亲自提笔给太子殿下洋洋洒洒写了一封千字手书,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应对策略都写得详详细细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是为了给太子殿下分析透彻了,好让太子沉住气,权衡利弊得失。还让他千万不可回京,否则就是中了他们的计。   楚更挑眉:“怎么?”   “国公爷那边......”。这样贸然的进宫,可谓是直接往枪口上撞啊。   柳姨知道靠自己肯定是劝不住太子的,因此方才,已经派了人赶去镇国公府,那边应该很快就会派人来了。   “柳姨,你弄清楚,这东宫,是本宫的东宫,不是他镇国公的!”   楚更看到陈明省的那封信就气不打一处来。   若按照他信里所说,那就只能他自己躲在后面,让秦婉婉在前面顶着,蹲在牢里?这简直就是对他这个太子的侮辱,他眼下处境虽然艰难,但是,他还不需要自己的女人出去给他顶包。   更何况,从他第一天调查辅国公府案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应对各种可能的准备。储位权势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残酷非常。不成功,便成仁。   “这东宫固然是太子殿下的东宫,可是储君,也是天下人的储君!”一个声音从门外响起,原来是镇国公陈明省赶了过来。   “天下人的储君,若是连一个女子都护不住,又何以护天下人?!”那样的坚定而霸气,磅礴之气直冲云霄。   “二哥儿,十年隐忍,一朝意气用事,便是前功尽弃!你若听我一句劝,现在就赶紧回去,就当你从来都没有回过京城。剩下的事,交给舅舅,我会处理!”   “哦?那,舅舅打算如何处理?”即便是口称舅舅,楚更此刻也没有好脸色给他看。   “陛下有意拖延,就是不想将此事闹大,让你不回京,也是为了不给人以口实!”   “是啊,殿下,秦姑娘深明大义,还专门以这镯子为凭,让董月娘帮着她隐瞒呢。殿下这样,岂不是辜负了秦姑娘一番心意?”   柳姨此时已经跪倒在地,她搬出了秦婉婉,又从袖中掏出了秦婉婉昨日交给董月娘的鎏金镯子,还有一封秦婉婉拖董月娘递过来,还没有来得及给楚更寄出去的信。   她们既然没有打算瞒着太子殿下,所以这信,本来也没准备寄出去。   仍然给秦婉婉递纸笔,只不过是让她稍稍安心而已。   “安好,勿念。”   字迹明显比她之前的要潦草很多。楚更仿佛看见她写字的时候,伤口的疼痛令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腕。   他将这信纸紧紧攥在手中:“本宫不需要秦婉婉深明大义。”   他从前在凤仪宫时,记事以来就看着母亲,从来都要在人前做一个深明大义、贤良淑德的皇后。可在夜深人静之时,却只能独自叹息流泪。那个时候他就对自己说,将来一定不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同母亲这般痛苦。   “殿下!”陈明省急得跺脚,他极少直呼楚更为殿下:“为储君者,岂可为了儿女私情任性至此?!”   “镇国公又怎知,本宫只是为了儿女私情?”楚更也极少称舅舅为国公,他的话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殿下!”陈明省知道太子殿下从来都是独断专行的,此时实在劝他不过,只好舔着老脸跪了下来。   “舅舅。”他唤他太子殿下,他却重新叫他舅舅。   “舅舅为我,苦心经营了十年。若不是此事,许莹莹去投奔了董月娘,竟然连我也不知道,云来酒楼早就是镇国公府在京中的暗桩?”   为上位者,总是喜欢尽在掌控之中的快感,镇国公府虽然对他忠心不二,但是他也不喜他们对他有所隐瞒。眼前的人若不是他的舅舅,换做是陈怀瑜在这里,他早就抽他了。   “呃......凡事,总要厚积薄发,留有余地。”陈明省露出一个讪笑,替自己解释了一句。   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尤其是在这波诡云谲、暗潮汹涌的朝堂之中,暗中观察对手,默默积蓄实力,再给对手致命的雷霆之击,或许才是制胜的法宝。 作者有话要说:  后文开启一串糖葫芦,酸酸甜甜,敬请享用! 十一这几天都在闭关码字,以致于有个手指起泡了.... 准备调整一下码字节奏,日更3000不变!   ☆、私藏   “嗯......厚积薄发?留有余地?”楚更眸色渐渐加深,似乎一眼就能将人看穿。   镇国公府,在羲国有从龙之功,累世簪缨,更是历代都和皇族联姻,可谓同气连枝,一荣俱荣。到楚更外祖手上,朝中有前任镇国公、楚更的外祖统御中枢,后宫之中由镇国公府的女儿为中宫皇后,后来又有了东宫储君这个外孙,可谓达到了极盛。   虽然随着先皇后的逝去、太子的失宠和十年前的那一场劫难,到陈明省这一代有些没落了,倒是,镇国公府大而不倒,根基仍在。   更何况,楚更知道他这个舅舅,向来是以弱示强,表面上装的软弱无能,懦弱可欺,可是实际上,恐怕许多人都忘了,陈明省并非以祖荫入仕,而是正儿八经靠自己考取了功名。先帝在时,还曾说过“此子堪为国之栋梁”的评语。陈怀瑜那爱财如命、精明算计,便是遗传了他爹的。   “舅舅还藏有什么私货,此时不拿出来,还想要藏着掖着到什么时候?”楚更成竹在胸的一笑。   “这......臣还能有什么私货......,即便是有,那也全是为了殿下,以图将来。”咳咳,陈明省仿佛是自己的财宝被人觊觎了,要赶紧捂紧钱袋子一般。   他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太子外甥可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儿,若是让他知道了自己兜里还揣着有些什么好东西,他总是惦记着,非得都逼他都掏出来不可。   “嗯......舅舅的确是为我计深远。这次我奉命抗汛,户部迟迟不肯拨下修筑黄河堤坝的款项,工期进展缓慢。若不是舅舅暗中让大表哥慷慨解囊,先给朝廷捐出了那么多专项筑堤的银两,恐怕户部也没这么快松口。”   楚更在前线筑堤修坝,太子与晋王各自的势力在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其实也早已经开始了。   什么都瞒不过太子。陈明省暗自庆幸,还好这回秦婉婉的事他们对太子据实以告了,否则,他怕是敢把他们陈家的祖宗牌位都给掀翻了。   “哎,臣老了,在朝中也不中用了,别的也帮不上殿下什么。还好,瑾瑜他们的生意这些年也算风生水起,积累了不少资财。殿下有需要,老臣也只有在这银钱上能略略帮衬一把。”   平日里对太子,他是二哥儿、二哥儿的叫着。可今日再听着他叫舅舅,总觉得太子是在图他什么似的。陈明省干脆自称老臣,虽然血浓于水,但有的时候,还得拉开点君臣的距离。   楚更看得出,陈明省还舍不得他那些宝贝私货,索性就点明了:“我记得幼时,陪母后回国公府省亲,外祖曾拿出一块儿金牌来逗我,若是我没有记错,那块金牌上,应是写着:替天巡视,如朕亲临吧?”   “呃.......,有,倒是的确有这么一块牌子......”哎呦喂,列祖列宗在上,可是不要怪后人冒犯了!陈明省下意识地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道。   都怪当年他爹、楚更的外公太偏宠着这个外孙子了,平日里看那金牌比祖宗牌位还重些,都得烧香供起来。有一回,瑾瑜和怀瑜兄弟俩偷偷摸了一下,都讨了一顿家法。可太子殿下一来,那金牌竟然就成了小儿的玩物。   这块牌子镇国公府可是从来未曾用过的。即便是十年前,国公府上上下下都糟了难,他陈明省也没敢拿出那块牌子来对抗今上。自恃功高,胁恩邀宠,可是为人臣者的大忌!   想当年,陈氏先人与楚氏铁马秋风,同征天下,可谓峥嵘岁月,可歌可泣。楚氏立国,荣登帝位,倒是没有搞那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一套,下诏立誓,与陈氏永结姻亲、共享荣华。可惜,第一代镇国公积劳成疾,天不假年,还未曾享受一天的富贵,就战死沙场了。   皇帝感慨而题下了“奈何江山生倥偬,死生知己两峥嵘”两句诗留存于世,直至今日,这两句诗题还镌刻在镇国公府的大门两侧。   羲国第一代皇帝又将两人征战时剑柄上的赤金重新熔炼了,命人专门打造了两块金牌。其中一块,写着替天巡视,如朕亲临,赐给了镇国公府,而另一块,则写着爱民如子,万寿无疆八字,供奉在太庙之中。   “我今日面圣回来,要在东宫之中见到秦婉婉。如若不然,我便令东宫的府兵去京兆尹府抢人了!至于如何将她接回来,就全权交予舅舅处理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既然与晋王他们已经剑拔弩张、势成水火,那便只能一往无前,无所退让。   “唉.......,老臣愧对镇国公府列祖列宗。”他万万没想到,从来未曾启用过的御赐金牌,竟然会在他手上,用来救一个女娃娃。   “舅舅去时,将刘协也一起带过去吧。”楚更细心地想到,秦婉婉身上有伤,带上一个太医终归是好些。将救回秦婉婉的事情安顿好了,楚更边也能腾出手来,进宫面圣。   “柳姨,替我净面,换衣。”   楚更看了一眼心有不甘、自愧不已的陈明省。不逼一逼他,都不知道他到底还有多少潜力呢。   “遵旨。”柳姨双手交叠在前,躬身答应。   ***   “哟,国公爷,今日到京兆府里来,有何贵干?”听小厮通报了镇国公亲自前来京兆府,李昆平赶紧迎了出来,却揣着明白装糊涂。   在各部官员以及他京兆府的眼里,这镇国公府向来只是荣养着,不要说素少与京兆府往来,但凡牵涉一点朝政要事的,这镇国公哪次不都是绕着道儿的躲得远远的。这些年,他在朝堂上边缘得很,也无非就是顶着一个国公的虚衔,捞些银子罢了。   陈明省拱了拱手,道:“李大人,打扰了。我是奉了太子殿下的钧令,带了东宫值守的刘太医前来探监,顺便,还要将东宫的婢女秦婉婉接回去的。”   “太子殿下钧令?难道太子殿下他......回京了?”   如若这样,那安耀扬他们的计策可就成功了一大半。太子胆敢背着君上私自调查朝中重臣,这个罪名若是坐实了,可是关乎储位之废立啊!   “嗯,佛晓入城,此时,恐怕已经进宫面圣了。”既然劝不住他,便也只能由得他。不光由得他,还得拼全力护着他。谁让楚更是他的亲外甥呢。   “哦......国公爷,不是下官不给您面子,只是,这,我们京兆府一向也不归东宫挟制......”。   墙倒众人推,一个不小心,入宫之前还是太子,出宫的时候可能就成了废太子了。李昆平自以为看得清楚形势,如今将这个秦婉婉扣在手里,他将来可是要去找晋王和辅国公府领功的。   “嗯......咳咳,李大人说的话倒是也有道理。”陈明省未露半丝锋芒,还是一如既往的人傻、事儿少、好说话的样子。   “这个,刘协刘太医,是殿下派来探探秦婉婉的伤势,刘大人可否通融一二,先让他进去看看?”刘协听镇国公唤他名字,赶紧上前来见礼。   “这......国公爷,这京兆府的大牢一向的规矩严,我既为京兆尹,若是公然徇私,怕是,影响不太好。”   这么直接地就被拒绝了,还是当着一个小太医的面,陈明省脸上有些挂不住。堂堂一个镇国公的脸面,要来京兆府探个监,竟然还抵不过云来酒楼的一个掌柜董月娘,来的好用。   陈明省按捺下心中的些许不快,从袖管里掏出一个银袋子:“今日殿下回来得急,弄得我也着急忙慌的,没得及回府取银子。这点子,留着你和兄弟们喝茶。”关键时候,的确是这些黄白之物来得实在。   李昆平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再看镇国公这银袋子都是镶了宝石金线的,果然是财大气粗,有钱豪横。   听说镇国公府的大公子这些年背靠皇恩,盘下了不少钱庄饭馆青楼之类,赚了个盆满钵满。可见传言非虚。   李昆平眉开眼笑,有了这么实在的东西,他倒也乐得卖陈明省一个人情:“那......下官就勉为其难吧。那就请国公爷入内先喝上一盏茶,也请刘太医快着些。”   银子揣在手里,嘴里还说勉为其难?陈明省心里冷哼了一声,面上却带着笑,依然是客客气气。   约莫过了半刻钟,刘协才施施然地回来复命。   “那丫头情况如何了?”陈明省状似随意的一问。   刘协一向磨磨唧唧,说话也是磨磨蹭蹭的:“不太好。伤口有些感染,发着高烧,约莫在这几天水米未进,怕是只剩下半条命了。”   “嗯......这样啊。那,李大人,依我看,还请李大人先允了我将这秦婉婉带回去诊治吧,不然,老夫对太子殿下也实在是没法交代。”   陈明省心里知道,这李昆平既然有意不放,再与他好言相商也是一样,只不过是耐着性子,再问他最后一回。   “国公爷,前几日我曾经入宫面圣,当时就曾问过皇上。皇上说,押着,就押着吧。现在太子殿下让放人,下官实在是不敢。”   陈明省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讽刺而轻蔑地笑道:“李大人,这个金牌,你可识得?”   老虎长期不发威,就不要怪别人把他当病猫。 作者有话要说:  叮叮~~温馨提示:您的假期余额已不足,要一起调整好状态,更好地学习和工作哟!   ☆、长春   长春宫中。   银烛高烧,烛影摇红,玉殿珠帘尽卷。永泰帝将将要起身,一条玉臂从腰上将他环住,再看时,淑妃已从他身后倚靠在了他的肩头。   她身段娇小,罗袖迎风,三千青丝凌乱披散,娇媚勾人的眸光流转,更增添了一丝温柔诱惑,风姿动人。   “朕要去早朝了,你多睡会儿。”虽然已经年过不惑,近年来永泰帝倒是比往年留在后宫的时候还多些,自从淑妃入宫,他便十之八九留宿在长春宫。   “那,陛下今夜还来吗?”淑妃吐气如兰,粉色的小舌又到他耳廓边轻轻撩拨了一下,温言软语,让人不忍拒绝。   “瞧瞧,昨夜折腾了一宿还不知足?朕都把你惯成了小馋猫了。”淑妃的举动和撩拨直让他心中一酥,听着这情话,更觉得通体舒畅。皇帝语气似是嗔怪,却宠溺地用指头刮了刮她的鼻尖。   “臣妾在这宫中所仰赖的,无非陛下天恩而已。”她又与他撒娇一番,粉唇微张,星眸璀璨。   淑妃这样的姿色,的确是这后宫中数一数二的。她二十几岁的年纪,正如山野中含苞待放的蔷薇花,需要汲取清晨的每一滴露珠,傍晚的每一滴雨水,才能越发娇艳怒放。   年轻就是好啊,每次与淑妃在一块儿处着,永泰帝自己都觉得自己龙精虎猛,仿佛年轻了二十岁似的。   更何况她所言非虚,与其他宫妃们出身官宦世家,仰仗身后的家族才得以在这宫中封妃受宠不同。淑妃原本只是宫中一个小小的绣女,机缘巧合入了皇帝的眼。   正是因为她孤身无依,所仰赖的只是皇帝一人,反而让皇帝更加可以不必左右权衡,轻松许多。自淑妃承宠以来,可谓专房之宠,从此六宫粉黛无颜色。   听的里头人已经起了身,外头伺候的宫女们也有了动静。只听叮铃的几声,珠帘微动,帷幔轻启,一排宫女便鱼贯而入,静候着皇帝出来洗漱更衣。另有几个端着同样制式的剔红彩绘镂空雕刻餐盘,到那边的餐桌处给皇帝布上早膳。   “臣妾伺候陛下洗漱更衣。”淑妃随手将长发甩到了脑后,拢了拢亵衣,赤足下地,娇弱无骨。   “她们总怪朕偏宠,可这阖宫之中,只有云儿最懂得讨朕的欢心。”他伸出胳膊重新将她搂了过来,温香软玉在怀,可怜君王真是不想去早朝了。   “莫说陛下是明君,从来矜矜业业,以朝政为重。便是臣妾,也不敢担那媚主祸国的罪名。”   虽然此话说得口无遮拦,有些恃宠而骄,任性无理了些,但在永泰帝眼中,反而觉得淑妃有一说一,性情直率,因此也对她越加宠爱。   自从她盛宠以来,惹得这后宫之中人人眼红嫉恨,如今,竟无一人与她交好的。这便也罢了,反正她也不喜与她们虚与委蛇,白费精神。   只是朝中并不乏大臣上书劝谏,更有御史将她与当年杨贵妃作比,劝皇帝要在后宫雨露均沾的。皇帝弹压一次,这样的言论便会稍稍熄灭,可是每隔一段时日便又有奏议,谁都希望自己的姐妹女儿在皇帝面前得宠啊。好在皇帝有心维护,也并不曾真的因为宠幸宫妃而有误国事的。因此,这些朝臣的话便都被他挡在了宫墙之外。   “谁没事到你面前来嚼舌根子?你这话说与朕还好,若是让皇后听见,怕是要依宫规治你了。”羲国祖训,后宫不得干政,也不得妄议朝臣。   安皇后驾驭后宫的手段了得,皇帝向来夸她贤德,对她内御宫闱也十分支持。若是她要以此来惩治淑妃,皇帝也不会回护徇私。帝王无情,宠爱归宠爱,那也是有限度的,面对大是大非,他不会为了一个宫妃坏了规矩。   “便是陛下这般宠爱,臣妾才敢说与陛下。如若是陛下都不肯听臣妾说了,到皇后面前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份?”说话间,淑妃已替永泰帝穿戴整齐。   皇帝每天要去早朝前,都是先吃一点东西垫垫。他坐到桌前端起一碗清粥,还没吃上几口,只见福康步伐匆匆,面带忧虑进来禀报:“陛下,太子殿下他……在御书房求见。”   “太子不是在修筑堤坝?可是治理水患之事出了什么变故?”羲国例制,皇子未奉诏不得离京,若无十万紧急非常之事,在外办差的皇子未奉诏也不得私自返京。   “殿下说……水利工程进展顺利,回京并非为修筑堤坝事。”知道皇帝有此一问,福康本意也是为了帮太子殿下一把,因此方才已经问过他了。奈何,太子此次似乎并不准备顺着这个台阶下去。   听了福康之言,永泰帝心中已经大体知道是因为什么事了,不由得心头一怒。他重重放下手上的汤匙粥碗:“愚蠢!太子做事,竟然如此莽撞冲动!”   一旁的淑妃也已猜出个大概,虽然她在朝中无人,但是消息却十分灵通。见情形不对,赶紧安慰道:“太子殿下主持兴修水利,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贸然回京,想必是有要事,陛下何必动怒。”   “淑妃!”皇帝眼中哪里还有方才的温柔缱绻,眸中一片冷然,言语中也无半点温度:“你失言了!”   淑妃一怔,如突然被闪电击中般心内悚然,慌忙低头下跪,不敢再轻言半句。   御书房。   “太子擅自返京,所为何事?”还未来得及坐下,永泰帝明知故问。放着前面治理河道水患的正事不管,擅自返京已是一重罪。   楚更自知此次必定惹来皇帝之怒,因此方才侯在御书房时便一直跪着。此时他双膝酸胀,匍匐下拜:“儿臣为东宫之婢状告安斯业一事返京。”   让人失望的回答。愚蠢!   “你舅舅给你的信,可曾收到?”永泰帝刚刚落座却又站起身来,失望和愤怒让他无法安坐。   “收到了。舅舅信中劝我不要回来,是儿臣执意,连夜赶回。”楚更不敢抬头,他能感觉到,现在皇帝的眼神犹如针芒一般射在他身上。   “太子意欲何为?”既然收到了信还一意孤行?简直是刚愎自用,不堪重用。皇帝恨铁不成钢,双目赤红,脖颈上青筋暴起,重重地拍了一掌桌子!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其主。”对于帝王的震怒,楚更倒吸了一口凉气,但这次心中却并未有太多惊惧。他抬眼逼视,神色清明。   “嗯?太子是想来教朕为君之道?”永泰帝眉间微动,怒气却消散了一小半。至少,太子专程回来倒并不是单为一个女子。   只是,如何为君,这样的道理难道皇帝不懂?   “儿臣,不敢。”不敢,不是不想。   “太子调查朝臣,都查到了朕的头上,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想要暗中调查辅国公府的罪证,却又自己露了马脚,被对方抓住了把柄。真的是,十分愚蠢!   “儿臣请陛下,今日将安斯业一案在朝会上公议,是非曲直,儿臣自会申辩。”   “太子这是自视自己为储君,想要得寸进尺了?”明知是计,还要往坑里跳,不听劝谏,不信君父,真是,愚蠢至极!   “陛下……,京兆府尹和辅国公,在殿外求见。”福康躬身说道。   “宣!”永泰帝知道,辅国公定然会要趁着太子返京发难,只不过,皇帝也没预料到,他竟然能够与太子前后脚入宫。由此看来,他可是紧紧盯着东宫的一举一动。   “陛下!老臣有罪!老臣,惶恐!”一只脚刚刚踏进御书房的大门,安耀扬就已经开始做出一番悔恨自责的样子,呜呜咽咽,痛哭流涕。   “辅国公,不好好的在外面等候朝会,这是怎么了?”于公于私,皇帝只好陪他演出这场戏,犀利的眼神却狠狠地剜了跪在地上的楚更一眼。   “陛下,臣未能约束好家人,臣自己脸上无光,也丢了陛下的脸面,因此,特来请罪!”安耀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态度别提有多么诚恳真诚了。   “哦?京兆尹好像前几日是专门给朕念叨过这个案子,嗯,才这么两三日,京兆尹就将案子查清了?”   “呃......下官无能!方才,镇国公拿着御赐的金牌,到我京兆府的大牢里把秦婉婉接走了。下官,一时之间不敢揣测圣意,只好前来请示。谁料刚才,在宫门外遇到了安大人。”   京兆尹李昆平已经满头大汗。他今日早上已经被镇国公陈明省手上的那块御赐金牌吓得不轻。其实这个案子倒是并不复杂,可是这后头的勾心斗角,权力倾轧,一时之间,更叫他看不真实。如今,他是既不敢得罪安耀扬,又不能判断今上的态度。   “哦?”看来此时,还不仅仅是太子在任性胡为,就连一向都装糊涂的陈明省,都掺和了进来?那只病老虎,这回,连镇国公府手上那块御赐的金牌都舍得拿出来了,他倒是肯为了太子赴汤蹈火,乐得做好好舅舅。   皇帝微眯着眼睛,又看了一眼楚更。太子此次,是决计要破釜沉舟撕破脸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假期余额已用完,为了存稿今天狗了一天图书馆 拼啦!!   ☆、豪赌   “陛下,老臣惭愧,臣有罪!前几日听李大人跟老臣提到过此案,当时,臣以为陛下和京兆尹自会依律处理,便,不敢再多言什么。没想到,此事竟然惊动了太子殿下。”安耀扬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圆了过来,此时点名提到了太子,便是逼得皇帝给个态度了。   “朕听京兆尹说,呈堂的那几本账册,是真的?”皇帝最不喜欢被人逼迫。安耀扬想要拿太子私自调查朝臣一事到他面前来讨说法,他就偏要剑走偏锋。毕竟,在这一次的博弈之中,太子也并非没有拿到他们的短处。   “是......老臣昨日细细盘问过府里的管家,今天一早,就已经亲自将他扭送到京兆府的大牢里了。老臣,御下不严,实在无颜面对陛下。”安斯业早已成了一个弃子。   若是光论许诺之案,辅国公府赔进去一个左膀右臂实在是血亏;但若是论到与太子之间的攻讦争斗,牺牲一个小小的管家性命,能将太子废黜,那可是一本万利。   “京兆尹,你说,那个秦婉婉供述,太子的两封手书是伪造的?”皇帝不得不盘问起这个案件的细节。   此案并非毫无破绽可言,仅仅凭借一个证人所提供的几本安斯业贪腐的账册,以及一个证人自述此账册为东宫之中寻得,就想要将私自调查朝臣的罪名扣在太子头上,也是不容易的。   最为关键的证据,反而是楚更的那两份手书。既然秦婉婉所供述的,信是伪造的理由如此充分,那么,只要楚更也认可秦婉婉的说法,此事便攻守相异了。   若能如此,且不说有了足够的理由怀疑有人指使许莹莹,嫁祸太子;至少,不能坐实太子之罪。   “是的,陛下。秦婉婉说,殿下此次离京匆忙,并未携带上用的松烟墨。之前殿下寄回来的书信,也都只是用普通墨汁写的。”皇帝亲自问询,李昆平不敢有丝毫隐瞒偏颇。   “那提供这账本的证人,如今何在?”   “这......”李昆平瞟了一眼楚更,略有些喏喏道:“本是还家了,后来不知怎么,有人看见那个证人被带入了东宫之中.......”。   有人看见,那就是并不确实;带入东宫,那便是指向太子。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意有所指,却又意有不明。   “不错,人,的确是在东宫。约莫着,还剩一口气。”岂止是只剩一口气,许莹莹那只会模仿他笔迹的手也已经废了,此时,便是让她再到御前来翻供,也是不可能的了。   楚更倒是毫不避讳,他嘲讽的看向安耀扬,牵动了一下嘴角。安耀扬倒是面色如常,全当没有感觉到楚更那灼人的目光。   皇帝心中气急败坏。这个扶不起的阿斗啊,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他到底是要闹哪样?   他给侍立在一旁的福康递来一个眼神,福康会意,将李昆平呈上来的那两封书信递到了楚更面前:“此两封信是否为太子殿下所书,还请殿下过目......”。   “不必了。”楚更只略略抚上来一眼,便直起身子来,道:“父皇,此两封信,的确是儿臣手笔!”   旁人可能认不得,可是皇帝日日看太子递上来的折子和课业,他当时拿到这些信的时候,就知道这并不是太子的字迹。皇帝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嗯?那,那个秦婉婉是在撒谎?”皇帝当然知道,秦婉婉没有撒谎。与她所说的一样,太子在离京之后,给他递的折子,也都只是用普通的墨汁撰写,何曾有过一滴松烟墨的影子?   既然这个臭小子一味地跟自己唱反调,那他也戳一戳他的痛处。那天他就看出来了,太子对这个叫秦婉婉的女子,与别个不同。   “也并非秦婉婉撒谎。那日离京,父皇命儿臣轻车简从。因走得的确匆忙,所以,儿臣并未吩咐秦婉婉打包行李,所带之物品,都是儿臣命竹青收拾的。父皇知道,儿臣向来行事讲究,因此,便特意命竹青将松烟墨带上了。”   他说有就是有,既然他都承认了,难道还能有人站出来推翻他的说辞不成?   皇帝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无知竖子,自己圆起慌来,理由还一套一套的。看来这狼崽子不仅是学会了咬人,心,也越来越大了。   “呜呜呜呜。”安耀扬心内一阵狂喜,即便他已是十分之沉稳镇定,此时也实在是无法做到面不改色,大概只有以这种喜极而泣的方式,才能稍稍遮掩他此时的欣喜若狂。于是,他在面上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陛下!老臣死罪!殿下乃国之储君,全都怪老臣,才将储君逼至如此境地!老臣辅佐陛下二十年,没想到,天家竟然如此不信任老臣。老臣实在没有脸再忝居高位。还请陛下将臣去职,彻查此事!”   “辅国公,朕知道,此时,让你受委屈了。赐座。”皇帝只得好言相劝,又亲自起身上前将他扶起。   安耀扬这个老匹夫,这是以退为进啊。说得好听是请皇帝去职,其实就是以撂挑子像要挟。能将储君逼至如此境地,他倒的确是手段了得。   “陛下,是时候,该上朝了。”福康出言提醒,心里跟明镜一般。   这个辅国公啊,哭嚷着到御书房的时间都是掐准算好了的。无论是太子还是辅国公,都在逼着皇帝将此事拿到朝堂上公议,如此一来,皇帝就只能给一个明确的态度,不能如现在这般含糊其辞了。   “太子,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个固执到不可一世家伙,倒是像极了自己当年为太子的时候,最后再给他一次机会。   “辅国公!身为外戚,恃宠而骄,此其罪一。纵容家人,草菅人命,此其罪二。结党弄权,意在夺嫡,此其罪三。贪赃枉法,簠簋不饬,此其罪四。儿臣手上,还有更多的证据。请陛下,廷议辅国公府贪腐案!”   楚更再拜,额头重重磕到金砖之上。   “陛下!太子殿下此言,实乃诛心之论哪!”安耀扬又抹了抹眼泪,腾地从座位上起来伏地跪倒,态度上却更加咄咄逼人,针锋相对。   “臣自知为外戚,能有今时今日,所赖的是陛下隆恩,皇后娘娘也一直关怀备至。辅国公府上下感佩在心,未曾有一日敢忘。老臣虽力有不逮,但从来没有懈怠过。太子殿下又何来恃宠而骄一说?   殿下说臣纵容家人,臣的确惭愧难当。只是,臣已将草菅人命者亲自绑了送官,交有司审处。   殿下说臣贪赃枉法,扪心自问,臣这些年所主理漕运之事,本就繁琐非常,其中牵涉各层级的官员不计其数,臣的确亦不敢拍着胸脯说,全然没有贪赃枉法之事。莫说是漕运,便是三省六部、各府州道,若有此等,自有御史监察,大理寺和刑部管辖。若有查实臣属下的,臣绝不包庇姑息。   至于夺嫡,太子殿下如今安坐于储位之上,晋王殿下在太子面前也只敢以君臣相称,未敢有丝毫僭越之心。太子殿下,距至尊之位只有一步之遥,难道只有登上这一步,才能安心?”巧舌如簧,言之凿凿。   既然他和太子已撕破了脸,彼此都想一招毙敌,将对方置于死地,那么,就不能放弃每一个攻讦对方的机会。   叮啷一声脆响,福康刚刚端上来的热茶被永泰帝连杯带盏地泼了楚更身上。   帝,震怒!   他对楚更怒气不争,其实对安耀扬更加恨得牙痒痒。他此时浑身颤抖、大声呵斥道:“太子!此事难道还需到朝堂之上公议?   你目无君上,不尊朝臣,此犯上之罪,一!   私自调查朝中重臣,视君父与律政三司如无物,此违律之罪,二!   奉命主持兴修水利,事未毕而返,此渎职之罪,三!   身为皇子,更为太子,无旨未奉召而返京,此违制之罪,四!   命陈明省持御赐金牌,私放京兆府牢中犯人,此滥权之罪,五!   私自扣押此案证人,在东宫之中用私刑,此滥刑之罪,六!   身为储君,不能为天下人之表率,此德行有亏之罪,七!   太子,朕数说你这七大罪状,你自己说,如此之太子,如何堪做国之储君?!”   御书房中,众人齐齐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如此之太子,如何堪做国之储君?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皇帝要废储哇!   楚更冷冷听着皇帝一一数说的这些罪状,面如寒冰,眸色晦暗,心里沉沉地暗自憋着一口气。   “若是陛下觉得,儿臣不堪重任。儿臣,请辞!”   他在赌!在做一个豪赌!   从许诺一案以来,皇帝暗中对他的重重维护,他就在押注,君心,是向着他的。   以他这个太子如今在朝中的权势地位,废,与立,都只是君王的一个决定而已,他没有丝毫还手的能力。   如果注定他要被废黜,如今他在太子之位上只是为他人做嫁衣,那么,早一日废储,或者晚一日废储,并无多少区别。今日之后,他也就没必要再费那么多周章。   如若这次父皇不废储,那,就是在保他。若是他确定有圣心可倚赖,那么,他必然会一步一步,将他这十年所失去的一切,一点、一点地从他们手里全部夺回来!   赢者通吃。输者,一无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  楚更: 求不来收藏啊...... 今天本宫给大家出个命题作文儿   ☆、思过   “混账东西!”永泰帝急怒攻心,骂出这一声,突觉得胸口一阵闷痛,他想要伸手去扶住案边,却眼前一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陛下——”。安耀扬高呼道。   刚刚言及储君废立,若是此时皇帝有什么三长两短,太子灵前即位,那可就是前功尽弃了!   “父皇!”楚更难得露出惊惧之色,背上已是冷汗涔涔。   在他眼里,皇帝一向精神抖擞、身强体健,他与父皇从小疏离,他倒是从未曾想过,父皇也会衰老。他也从来不曾像此时这样,为他的身体担忧。真没想到一时盛怒,皇帝会直接晕倒。   “快!快来人,快,宣太医!”福康临危不乱地招呼着。   皇帝在御书房中晕倒的消息传到前朝,大臣们一片哗然。今日的早朝肯定是免了,可是大臣们一个个都如热锅上的蚂蚁,提心吊胆,不知宫内情形如何。   几个中枢大臣已匆匆赶到御书房外,立在宫墙下等候消息。而其余的大臣一时之间便都聚在金銮殿内外等候,未敢散去。   御书房内外气氛压抑沉闷,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   皇后、淑妃、昭阳公主和后宫之中的一众嫔妃们都赶了过来,在寝殿里隔帘等候。有几个位份低微、胆小怕事的年轻宫妃,小声抽泣之声传来。   安皇后心内烦闷,蹙了眉头,申斥道:“都给我闭嘴。”   哼,就会仗着自己是皇后逞威风,淑妃对她翻了一个白眼,娇声娇气道:“宫妃们也是担心陛下,皇后娘娘何必动怒?”   安皇后懒得理她。只见卧榻旁帷幔轻飘,老太医刚刚为永泰帝用过针,只是现在皇帝还未苏醒。   “太医,陛下身体,可有大碍?要何时才能苏醒?”她临危不乱,皇后的气场足以压得住场面。   “启禀皇后娘娘,几位殿下,陛下是因为急怒攻心,才一时痰迷,晕厥了过去,并无性命之忧。这御书房卧房狭小,都在此处不利于通风,也不利于皇上安养,还请各位内间等候吧。”   “有劳太医了。”安皇后心里松了一口气,宫妃们听见太医的话,只得起身先退下,就只剩得淑妃依然坐在那里不动。   “淑妃!你没听见太医的话吗?”   “哼。”她冷哼一声,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下去。陛下一会儿苏醒了,定然是第一个要见她的,若是换做平时,她一定要与皇后计较一二。只是,想到外间还有那么多大臣在,淑妃便也收敛了些,不敢公然与安皇后叫板。   “待一会儿微臣再喂些清心化痰的汤药下去。陛下应该很快就能苏醒了。”   “好。有劳了。”   寝殿外间,太子、晋王以及中书令徐同济、辅国公安耀扬等此时都守在那里,众人各怀心思。   楚更面容冷峻、眉头深锁、紧闭双唇,而安耀扬则时不时与晋王低声轻语。   “安大人,你们是怎么回事?怎么陛下会这样?”皇后退到了外间,她对于今日之事心知肚明,又不好责备太子,只好先拿自己的哥哥开刀。   “臣,有罪!”此话倒的确是诚恳。   “咳咳......”卧榻上的人传来一声轻咳,众人皆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   “陛下,臣妾在这里。”皇后赶紧迎上前去,握住永泰帝的手。内室里的一众嫔妃都竖起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却不敢擅自上前,各个噤声。   “太子......”永泰帝的视线还有些模糊,说话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他的喉咙里卡着一口老痰,说话时还带出些咕咕的声音。   安皇后的目光凉了凉,沉声令道:“请太子殿下进来。”   听得皇帝唤楚更,晋王和安耀扬交换了一个眼神。楚更将他们的动作收入眸中,剑眉微微跳动,眸中一片了然之色。   楚更倚在床边,皇后亦侍立在侧。他轻唤了一句:“父皇。”   皇帝定睛一看,果然是楚更,便挣扎着要起,楚更只要扶他半卧起来,又在他背后垫上一个护枕。   “太子,你,是不是觉得朕这个皇帝昏聩,当真想要请辞储君之位?”方才的事还没有了结,他就是被楚更这句请辞的话,气得血气翻涌的。   楚更面沉如水,垂眸不语。   他那细密的睫毛犹如一把刷子,遮住了他眸中的失落之色。   储君,国之公器也。君王欲废之,则虽有太子之位而行不久;君王不欲废,则虽辞不从。父皇有此一问,看来,他的确是存了储君废立的心思的。   他这一番豪赌,倒是真真地测出了君心。只不过,他赌输了。   若是没有父皇的偏宠回护,前朝后宫,安氏又怎么可能一手遮天呢?若是君心所向,不便什么都是可能的。楚更心中轻笑,笑自己之前对皇帝还抱有痴心妄想。   外间,晋王和安耀扬听到皇帝有此一问,脸上已经微微浮露出喜色。大臣们胆战心惊,讷讷不敢言。   “二哥儿不过一时糊涂,陛下,何必跟孩子置气?”皇后惯会在人前做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见太子不语,便开言劝慰。   “太子不说话?”皇帝微微沉吟了片刻,他的精神头实在不济,点起头来也像是在打瞌睡一般:“嗯......朕知道了。”   “中书令何在?拟旨吧。”   “陛下,储君的废立乃是国之大事,不可草率呀!太子殿下冲动无知,臣,恳请陛下三思。”中书令徐同济,虽然是晋王未来的老丈人,但是此时,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于是中书令一带头,外间的群臣们也齐齐跪倒在地:“臣等,恳请陛下三思!”   “你们这是干什么,弄得跟逼宫一样。朕何时说过,是为废立储君拟旨?”虽然皇帝现在眼神浑浊,但是神志却清明得很。他一挑眉,这声质问虽然中气不足,但是并不足以减损他的威严。   “那......陛下的意思是?”徐同济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拟旨:太子行事狂悖乖张,任性胡为。朕念其系初犯,所行之事,乃出自一片爱民之心,特予从宽。令其幽闭东宫,非诏不得外出。太子太傅沈尚佑,教导无方,着令罚俸三月。并重新教授太子为臣为子之道,着令修静气,养教化。”   皇帝历数太子的七宗大罪,气到晕倒,结果,并非废储?而是,幽禁?   “辅国公,朕如此处置,可还行得?”虽然知道,这样一来,他们要将此事放到朝堂上廷议,故意将此事闹大的期望肯定是落空了,但是,皇帝一言九鼎,安耀扬也不敢再违背忤逆。   任凭是多大的权臣,在圣旨面前,也不敢违抗。平日里忌惮着他们三分,此次,皇帝正好借此机会敲打敲打他,让他知道,皇帝可不是任他拿捏的无知小儿。   “皇上圣明!”安耀扬只好在外间磕头,认了。   楚更也十分意外。他的眸中比刚才多了一丝光亮。   “太子,朕这样处置,你可服气?”如今平静下来,皇帝嘴角带着一丝胜利者的笑意。这个小兔崽子,不吓唬吓唬他,还真以为皇帝是老糊涂了吗?   “儿臣,领旨,谢恩。”楚更躬身下拜。   这么说,这场赌局的胜负输赢还未定?对于天子心之所向,他又更加相信确认了几分。   “去吧,好好呆在你的东宫里,面壁思过。”皇帝露出十分的疲态,似乎不欲再多言什么,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儿臣,告退。”楚更拜了三拜,方才退下。   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皇帝又唤道:“晋王何在?”   楚彦正心有不甘,想得出神。这是多么好的一个绊倒太子的机会啊,父皇这回又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明显就是在偏袒太子!听到皇帝唤他,楚彦才赶紧拉回了思绪:“爹,儿臣在。”   “晋王,待朕让钦天监择一个黄道吉日,便为你纳妃!”皇帝为楚彦指的王妃乃是中书令徐同济之女,这无疑是壮大晋王的实力。   打个巴掌,给个红枣,这是君王惯用的方式。   此前,辅国公府最大的筹码便是,管着羲国的钱袋子,这么一联姻,晋王的手可是实实在在染指中枢了。   “父皇,此事不急,先等父皇养好了身子再说。”楚彦心中大喜,早一日成婚,对他而言便是彻底把朝廷中枢掌控在自己手里。   “嗯......还是大郎孝顺贴心,比太子强多了。”皇帝夸了一句:“你不急,朕急!你也知道,太子他......有隐疾。咳咳”,皇帝重重咳嗽了几句,倒是毫不在意重新提及此事:“既然太子他不得用,你可得加把劲了,朕可还等着抱皇长孙呢!”   还有什么比得上江山代代有人传更要紧的!?更何况,皇帝家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啊!若是储君今后没有皇嗣,难道皇帝还会放心把皇位传给他?   父皇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看来,他也没有输!说不定太子在面壁思过之后,仍有被废储的可能......楚彦重新燃起了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  楚彦:爹啊,我生出儿子你能把皇位给我吗? 皇帝:儿砸,你想得太美啦   ☆、跪着   出宫时已近晌午,竹青面无表情的立在马车旁等候,其后跟着东宫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叫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入宫时,他已经做好了被废黜的准备,没想到出宫之时,依然还是东宫的銮驾。他回望了一眼高高的宫墙,艳阳高照,黄色的琉璃瓦明明晃晃的,楚更微眯了眯眼睛,嘴角晕开一个极小的弧度。   上了马车,便只觉得身心俱疲。连日劳累,昨夜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来,他几乎一整夜都没有合眼。楚更一手枕着头,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在车榻上卧起,闭目养起神来。   待马车缓缓移动,车内方才飘忽出一句声音,问竹青:“她怎么样?”   “回东宫时还昏迷不醒,据刘协说,是惊惧忧思,有些伤了神。伤口有些感染,还发着高烧。柳姨勉强喂了些粥,此时,约莫是该苏醒了。”   楚更微闭的眼睑之下,眼球却在微微转动。秦婉婉一向愚蠢,没想到这次倒是突然开了窍。还知道从那松烟墨推断信件为伪造,也拎得清,让他不要回京。   思及此处,楚更拿出来藏在袖口中秦婉婉的鎏金镯子,这是早上他从柳姨手上接过来的。这镯子做工只是一般般,缠枝的花样、纹路倒是有些别致,金属质软,戴的旧了便有些变了形。   “先去一趟玉珍楼。”玉珍楼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珍宝铺子,京城中的命妇贵女们大多在此定制珠宝首饰,而民间普通的女子也都以拥有一件玉珍楼的珠宝为荣。   “是。”竹青答应一声,却微微皱了眉头。   今日这样大的东宫仪仗,大张旗鼓地停在玉珍楼的门口.....自从还朝以来,太子殿下行事一向低调谨慎,怎的今日要破了戒?   竹青本想劝他,此事不急于一时,长途奔波,当务之急应先稍作休整。可是转念一想,又将话吞了回去。   经此一番,秦婉婉在太子殿下的心目中,怕是更加不同了。   果不其然。当东宫的车驾停在了玉珍楼门口,远远的便有了不少人围观。楼中的掌柜慌忙出来,跪地迎接。   “太子殿下玉驾亲临小店,玉珍楼蓬荜生辉!”   马车中人并不言语。楚更微微掀开窗帘一条缝,将那鎏金的镯子递到了竹青手里。   “掌柜的,照这个样式,打一对一模一样的赤金镯子。”竹青双手接过了,又将那镯子递到掌柜手中。   鎏金的首饰还是十几年前的流行,如今怕是已经不衬秦婉婉了。现在京中贵女,都时兴赤金的。   “诶诶,大人放心吧,只要有样子,没有我们玉珍楼做不出来的首饰。”掌柜忍不住夸下海口,不过相对于玉珍楼的手艺,这自夸倒也是实至名归。   “有劳。”竹青一笑,就要从银袋子里掏出一张银票给他。   “不不不,能为殿下效劳,小人不甚荣幸,怎么能再收大人的银票。呃......小人斗胆,想请太子殿下赐墨宝一幅,作为本店的镇店之宝!”掌柜赔着一张笑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太子殿下还在大相国寺中时,京中就有许多女子是太子殿下的拥趸,今日他既然亲自来了,若是能再求得他一字,玉珍楼将来的生意必然更上一层楼。   “哦?”竹青为难地向车窗处看了一眼。京中谁人不知,太子殿下的字虽写得极好,只是他从不给人题字。   外间二人的对话,楚更坐在车里听得清清楚楚。这次他倒是没有太多犹疑,随手抄起纸笔写了两字,片刻便将这宣纸卷了,从窗帘下递了出来。   还真写了?竹青赶紧接过来一看,只见纸上是楚更亲提二字:“珍宝。”   珍宝珍宝,旁人不知内情,竹青却知道,其中是意有所指的。秦婉婉如今在太子殿下心中,亦是如珍似宝一般的人物了。   “掌柜的,殿下特赐贵店,珍宝二字。”这两字,用在这玉珍楼倒是十分应景。   掌柜十分满意,笑逐颜开,连忙磕头谢恩:“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   楚更迈出宫门之时,还没等他人到东宫,宫里的情形便已有人递到了东宫之中。知道太子殿下平安无事,陈明省告辞回了国公府,柳姨的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车驾才刚刚停稳,柳姨就赶紧迎上来禀报:“殿下,方才秦姑娘醒了,此时,正跪在殿下寝殿门口呢。”   秦婉婉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在东宫,又得知太子连夜返京,便更加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尽管柳姨告诉她太子未被牵连,秦婉婉仍是将信将疑,心里不安。   可是,在得知许莹莹被关在了地牢之中,还被削去了一根食指,秦婉婉便是躺都躺不住、坐也坐不住,等也等不了。   也不顾自己高烧未退,身上带伤,也不顾太子还在宫里,没有回来,执意要跪在那空荡荡的寝殿外头,说是要向太子殿下请罪,也请求他宽恕了许莹莹。   “那个蠢女人!”楚更面色一沉,极不耐烦。他此时实在是困乏得很,刚在路上还想着,回来了先去探望秦婉婉,却没想到她给他唱了这么一出,跪地求情的苦情戏码。   快步走到寝殿外头,果然看见秦婉婉背影,正赤足跪在那里。   三千青丝就那样散散地披在背后,许是跪得累了,又或者是伤口疼,她的腰背软软趿拉着,还偷懒蹭坐在自己的足跟上!这哪里是跪地求情?明明就是曲腿而坐。   “你既然要跪着,就给本宫好点跪!”楚更最不喜欢受人要挟,尤其还是这样装腔作势,自作聪明的。   回来路上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怜香惜玉之情,此刻突然消散得无影无踪。   “殿、殿下!”婉婉蓦然回过头来,抬起下巴看他。   月余不见,太子殿下皮肤晒黑了,身形更消瘦了,唯独那千年寒冰般的冷和生人勿近的面容,一如从前。   原来柳姨的确不是宽慰自己的,太子殿下全须全尾儿的回来了,还能对她这样冷言冷语的,真好!   她的脸色煞白,嘴唇还依稀有些裂纹,高烧之下眼神似有一丝迷离,在看到楚更的那一刹那却仿佛染上了璀璨的光华,脸上的笑意浓得化不开似的。   “嗯。”楚更顶着一张面瘫脸,眸光冷冷森森,心中却一滞。   他按捺下想要上前搀扶她的冲动,只是站在那里看她。等着她,等她开口求他放过许莹莹。   “奴婢有罪!”秦婉婉收起目光,失落地垂下眼眸。她的两只手似是十分紧张的交叠在一起,一只手抚了抚另一手的食指,郑重其事地向他叩首。   “知道有罪就好!”楚更挑了挑眉,本想说出安慰的话,却不知怎的,吐出口的却依然生冷无情。脚下已经挪动了半步,想要上前去,却又收回了脚步。   楚更等着她说下文,她却久久未曾说话,只是保持扣头的姿势,跪在那里。   这是......晕倒了吗?   楚更心里一紧,也顾不得许多,快步走上前去扶住她的肩膀。当手搭上她的肩膀,他才觉出她的两肩微微颤抖。   “你、你怎么了?”楚更蹲在她身边,有些手足无措,他还从未见过秦婉婉这副模样。   “没、没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是依旧额头点地,不肯抬头。   秦婉婉在哭?楚更心里竟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挫败感。   “抬起头来!”这是一个命令。   “没、没事的,我、我只是心、心里难过......”。秦婉婉不喜欢让别人看见她哭的样子,不但没有抬头,反而用手臂抱住了后脑勺,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在见到太子殿下之前,她满心里都是惊惧和对他的担心,自己坐立不安,实在不知道怎么排解。   于是,她便用了一个最笨的办法,到寝殿前跪着。虽然她知道于事无补,可是这种自我惩罚的方式好歹能让她心里好受些。   见他平安归来,她终于不再害怕、不再提心吊胆了。当这些厚重的情绪突然消散,那些压抑在她心里的痛快和委屈才重新浮了上来。   看到太子殿下平安归来,却又想到了许莹莹。那种被至亲的人背叛的痛苦,那种被最相信的人欺骗的委屈,终于让她觉得剜心一般的疼。   “抬起头来!”更为严厉和不耐的声音。   依旧只是低着头,秦婉婉抽泣着说:“她,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么对我。殿下......我,很难过。”   见到太子殿下,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要将满腹的痛苦和委屈都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发泄出来。大概,人只有在亲近和信任之人面前,才能卸下所有心防,坦陈所有的情绪吧。   在听到她对他说,自己很难过的时候,楚更的面上有了一丝动容。他眸色微动,攥了攥袖口中的拳头。他重新蹲了下去,用力抬起她的下巴,逼着她与他对视。   秦婉婉满脸泪痕,却在被迫抬起头的时候努力挤出了一丝笑。   “没出息!真难看!”楚更装作毫不在意,故意哼笑了一声,仿佛这一声嫌弃就能抚平她心里的伤痛。   “许莹莹不会死,等她好一些,让她回去吧!”因为知道她的在意,所以,不想让她难过。   秦婉婉止住了哭泣,颇感意外。   他将手从她下巴上拿来,手上湿乎乎的,沾着她的眼泪。楚更一脸嫌弃地就着秦婉婉的衣服擦了擦手:“女人,真的是很麻烦!”   会哭的女人,更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竹青(戳楚更):那个那个,殿下啊,背主弃义之人不得苟活,好像是你定的规矩..... 楚更(黑脸):废什么话啊,本宫叫你放人就放人! 竹青:......   ☆、镯子   “竹大人,您来了?”玉珍楼的掌柜远远看见竹青骑着高头大马过来,赶紧上来牵马。   “前几日拖掌柜打的镯子,可是做得了?”竹青含着笑翻身下马。   自从太子殿下亲自为玉珍楼题字,这几日玉珍楼的生意格外兴隆,店门口人头攒动,挤满了前来买首饰的客人。   竹青站在门外,就已经看见那“珍宝”二字已被玉珍楼拓印得极大,悉心装裱起来,挂在店中央最醒目的位置。   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掌柜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了起来:“啊,太子殿下的墨宝,小店已经将原件供了起来,又拓了这一份挂上。竹大人,内院雅间请!”   玉珍楼的内院有不少独立的雅间,供一些贵宾慢慢挑选试戴首饰。竹青一落座,便有小厮奉上茶来。   “大人稍待片刻,我亲自去取了镯子来。”掌柜打了一声招呼,便留竹青一人在此等候。   隔壁的雅间,正巧有几位高门贵女正在挑选首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听说,太子殿下预定的那镯子,还是他亲自选定的款式呢。”传来安伊的声音,语气里泛着一股酸酸的醋意。   玉珍楼不知内情,只当秦婉婉那手镯的样式是太子殿下亲自选定的,以此为噱头,倒是帮他们招徕了不少新客。   秦媚儿因为秦端之的偏心,如今越发觉得秦婉婉讨厌了。她随意的拿起几样头饰,在发间比了比,附和道:“东宫之中,能让太子殿下亲自选首饰的,还能有谁?连皇后娘娘赐的那几个女孩,都被太子殿下赶了出去。”   “乡下的粗鄙丫头,她也配戴这赤金的镯子?都怪那个秦婉婉,因着这一遭,辅国公府与东宫可算是撕破了脸。”   安伊对太子痴心一片,如今双方势同水火。为了太子殿下,她也曾跟家里闹过,但是都无济于事。她那成为太子妃的美梦,似乎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   “姐姐别急,我爹已经上了折子,多早晚都会把秦婉婉嫁出去。这次,定不让她再留在太子殿下身边,献媚鼓惑的。”秦端之不愿意卷入东宫与晋王之争,只能管好自己的妻女。   “那么说,小姑父是已经寻着人了?”安伊心里好受了些。   “听娘说,是有些眉目了。姐姐猜猜?”秦媚儿见安伊舒展了眉头,也跟着高兴了起来。她贴到安伊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声......   “大人,久等了,这是殿下预定的赤金镯子。”掌柜端着精致绒面的首饰盘子,里头放着一对崭新赤金的镯子,还有秦婉婉的那只旧镯子。   “太子殿下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独一无二的。”竹青拿起镯子来验货。   与秦婉婉的那只旧镯子比起来,玉珍楼的手艺可是高超了许多,同样的款式纹样,出来的效果就是更加精致典雅。   “小人省得的,大人放心吧。等大人验了货,小店定是连这镯子的模具都毁了,这对镯子,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件。”   京中贵人们私下来定制的不少,尤其是那些高门贵女,谁都不希望自己的首饰与别人的重样,于是便愿意花更大的价钱,将选定的样式买断了。   东宫之中。   突然被关在东宫里闭门思过,楚更得以从之前通宵达旦的节奏中抽离出来。这几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他每日不是读书打坐,就是批阅奏折。好在修筑堤坝的事,楚更早已安排得妥当,倒是不曾耽误大事。   反倒是秦婉婉,一直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来,干什么也都是一幅有气无力的样子。此时她坐在书案前,装作读书的样子,其实许久都未曾翻动一页书了,只是怔怔的发呆。   “为什么干娘会把莹莹送到东宫?”沉思良久,秦婉婉蚊声嘟囔出这一句。   “你说什么?”楚更眉间一跳,装作没听清楚。他只道她想别的什么这么入迷,原来还在想着许莹莹的事.....   “殿下,为什么干娘会把莹莹送到东宫来?”婉婉重新大声地问出来。   若说许莹莹被辅国公指使的,她信。可是她既然是去投奔了董月娘,为什么反而会被送到东宫?   还有她刚被扣押在大牢里的时候,也只有董月娘去看她,东宫之中柳姨她们却一直都不曾出现......如果云来酒楼本就是听命于太子殿下,那,岂不是从她认干娘的时候,甚至于更早,从她们入京之日起,太子殿下便已经对她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了?   “本宫也是才知道,云来酒楼是怀瑜家开的。”这是实情,他的确是刚知道不久。   “在大相国寺中,殿下为何会收留婉婉?”虽然最初她接近他的时候,也是存在指靠太子为许诺伸冤的心思,但是,或许,太子殿下也在更早的时候就将她看破了?   秦婉婉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仿佛自己突然误入了一个巨大的网中,辨不明方向,也无法挣脱。   “本宫一向慈悲为怀。”楚更搪塞一句,他已经猜出了秦婉婉心中所想,不过,他并不打算解释过多。   他还记得那日,寺门将闭,秦婉婉带着一身的伤,敲开了大相国寺的山门。初见她时,她的目光透亮,却有着一股子让人莫名的心疼的倔强。彼时,他的确是动了恻隐之心的。   至于肯留她在身边嘛......要到太子近身伺候的人,若是陈怀瑜他们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将她查的清清楚楚,她是绝对不可能留到觉所伺候的。   所以,秦婉婉没有猜错。从她们迈入云来酒楼的那日起,陈怀瑜便已经将她查了个彻底。在与晋王和辅国公府的争权逐利的过程中,在太子她们一开始的谋划之中,秦婉婉,的确是被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棋子而存在的。   若非如此,又怎么会突然有人去给秦端之报信,告诉他秦婉婉在京中的下落?上次秦婉婉能活着从京兆府的大牢里出来,其实,也是陈怀瑜的手笔。   “殿下。”竹青拿着有玉珍楼标记的一个首饰盒,送了进来,刚好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由许诺一案,牵扯出辅国公府安斯业不少贪腐之事。京兆府已经判了安斯业秋后问斩。”楚更这话是对着竹青说的,也会对着秦婉婉说的。   这次太子和辅国公府斗法,太子的罪责换来了一次闭门思过,可那几本账也是真的!闹到这个份上,无论皇帝或朝臣,总不能将安斯业贪腐之事也轻轻揭过去。   到底有了结果,如此,也算是对她有了一个交代了。   “此事既已了结了,一会儿你便安排人,将那许莹莹送出城去。”这一离开,许莹莹无处可去,也只能回乡了。   “是。”竹青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殿下......”。听见许诺的事终于有了结果,秦婉婉心里多少有了一些安慰。此时,她回过神来,唤他。   “嗯。想去送她你就去吧。”知道她心地善良,虽然心里的伤痕并没有那么容易抚平,但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也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   “殿下,事既已了,还请殿下......准许奴婢回乡......”。她说话时极其小心,知道这话说出来,太子殿下肯定是黑脸的。   婉婉并不留恋这京城的繁华,反倒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乡野之地,虽然总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但是婉婉经历了这一遭,不似从前一样对那些七八姑八大姨的心烦了,反而觉得那才是人间烟火气,无论怎么下里巴人的,到底不至于轻易就丢了性命。   反倒是这京城里暗潮汹涌,一不小心就性命难保。婉婉又害怕了。   尤其是,她猜破了太子殿下一开始的布局谋划......她从来没有觉得太子殿下如此可怕,此时,她的心里突然更加怕他了!   “害怕了?”楚更难得没有黑下来,面色如常抬起眼来看了她一眼,才又抄起一本折子来看。   秦婉婉这两天明显情绪不太好,算了,还是对她好点吧。楚更心想。   好巧,这折子竟然是秦端之呈上来的。前面陛下亲自御笔写了四个字的批示:“请太子阅。”   “是......有点。就算不回乡,让奴婢回秦府也好。”看来太子殿下好像很好说话,秦婉婉心里生出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果然有其女必有其父。”这已经是她今日第二次自称奴婢了,楚更心里有火,没来由的自己嘀咕,感叹了一句。   这个秦端之啊,竟然上折子说秦婉婉定过亲,请求皇帝恩准,让他把秦婉婉接回家去嫁人。简直是,不识时务!!!   “啊?”秦婉婉没有听清楚。   “不准!”楚更快速的在折子上批了这两个字,恨恨地将那折子放到一边,对着秦婉婉说道。   秦婉婉:“......”。   “过来。”楚更合上折子,看向秦婉婉的目光意味不明。   秦婉婉又觉出了一丝危险的信息,心不甘情不愿地蹭着过去。   “手伸过来。”见她扭扭捏捏不愿意的样子,楚更干脆一手伸出去拉起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便打开了玉珍楼的首饰盒子。   他将一只赤金缠枝花纹的镯子挂在了她的手腕上,不大不小刚刚好,倒是衬得她皮肤白皙,娇俏可爱。   “这是......”。秦婉婉还没有回过神来。   “如今谁还戴鎏金的,赤金的,跟你比较配。”反正她好像对这些金啊银啊的一向很喜欢,说话间,另一只镯子也已经套在了她手腕上。   秦婉婉看着手腕上的两只金灿灿的镯子,皱起了眉头:“殿、殿下啊......”。 作者有话要说:  婉婉:原来殿下一开始是想要利用我?呜呜呜,好伤心..... 楚更:难道你不是? 婉婉:...... 楚更:你除了开溜,还会点别的吗? 婉婉:我觉得......这里不安全....... 楚更:......   ☆、请辞   “你不喜欢?”冷冰冰的语气。   “奴、奴婢不敢......”。怯懦懦的回答。   今日,她一直自称奴婢。虽然嘴上说着不敢,可秦婉婉已经自己将这两只镯子从手上褪了下来。   从来都是他拒绝别人,什么时候他被拒绝过?而且,还是这么干脆的拒绝.....   楚更沉下眼眸来,铁青的脸色已经沾染了薄薄的怒意:“称,我。”   秦婉婉怯怯,小心翼翼的将这对镯子重新放了回去,可能是怕楚更阻止,她又小心翼翼、摸摸兮兮地伸手去探,将自己原来的旧镯子拿过来戴上。   “殿、殿下,我......我觉得,这赤金的太贵重了些,更何况,我那个旧镯子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一会儿,本宫准你去送许莹莹。其他的,一律不准!”秦婉婉见钱眼开,还会嫌弃赤金镯子太贵重?这真是一个太牵强的理由了。转念一想,原来,那鎏金镯子是婉婉她娘的遗物?楚更面色稍霁。   “不了。”秦婉婉眼眶有些红,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或许是因为不在乎了,也或许是因为太在乎,她和许莹莹,怕是彼此都不知,要再以何种方式相见了。   有些人、有些事,变了就是不一样了,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不会再回来!往事如风,既然是已经失去了的人,就让她静悄悄地走吧。   这种不得不失去、想留也留不住的感觉,十年前,先皇后故去的时候,楚更也曾痛彻心扉地感受过,他的心里跟着一沉,眸色暗了暗。   “怀瑜过两日就过来了。”楚更真的很烦秦婉婉哭,见她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转,他拂去自己心里的那一丝苦涩,有意换了一个话题。   许诺的案子就此揭过,辅国公府推出一个安斯业就揽下了所有罪责,他也被扣上了一顶私自调查朝臣的帽子。此种形势,陈怀瑜暂时已经没有再查下去的必要了。因此,楚更一封手书,召了他回京来。   “啊......哦”。秦婉婉的情绪一时转不过来,她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怀瑜信中说,你上次煲的汤还不错。特意指明了,这次回来,想喝你做的杜仲排骨汤。”看她整天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与其让她闲得胡思乱想,不如随便给她找点什么事情干。   “杜.....杜仲?”   “嗯,杜仲。怎么?”楚更挑眉,嘴唇撇了撇。他就等着看秦婉婉作何反应。   “没、没什么,杜仲排骨汤啊?那我去找刘太医取一些杜仲备好。”秦婉婉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秦婉婉知道,杜仲补肝肾,强筋骨,还能治腰脊酸疼。   果然啊,秦婉婉,明明觉得很尴尬,做得一幅无辜可怜的样子,还挺能装的!楚更不动声色,继续给她找事情做。   “听说,他在江南吃到了一种叫九层糕的点心,挺不错的。你照着书上,明日也给本宫做来尝尝。”秦婉婉真是好骗啊,随便给她转移一个话题,她就跟着跑了。   陈怀瑜信中哪里说了什么吃喝之事,哪里有什么九层糕的点心,纯粹都是楚更自己胡诌出来,诓秦婉婉的东西。   “呃......二公子上次给准备的做膳食的书,我还未曾翻过......”。秦婉婉心虚地低下了头:“我、我一会就去翻翻!”   “还有......”,楚更的心情似乎又由阴转晴了。   能猜出云来酒楼有后台,能识破他们之前的筹谋,楚更还以为,秦婉婉经此一遭变得聪明了呢,没想到还是这么好骗。   “还有?!”光是明天要做出那个什么九层糕,秦婉婉就觉得有些头大了。   “嗯......还有,上次你给他做的靴子......”,楚更心里窃喜,面上却故作严肃。   秦婉婉赶紧抢白:“哦,靴子?我记得二公子走得急,是先放在殿下这里了!”   兰皋衣坊是京城最好、最贵的衣裙鞋袜铺了,那么好的靴子,她可是花了血本、千挑万选的,能有什么问题?!   “啊,是,是放在本宫这里了。本宫就是想好心提醒你啊,那靴子的鞋面上,好像还绣着兰皋衣坊的纹样呢。”   正是因为兰皋衣坊是京城最好、最贵的衣裙鞋袜铺,里头的面料都绣着独一无二店铺纹样,以便与其他家的区分。   “呃......这......”。有纹样吗?秦婉婉不太确认。那鞋样子的确是她买的,说是自己亲手做的,倒也的确是有点言过其实了。   “你上次跟怀瑜说是你亲手做的,若是被他发现的话......怀瑜什么都好,就是爱斤斤计较。这一点,随了他爹了。嗯,反正,本宫可是提醒你了。”楚更看着秦婉婉手足无措的样子,突然间心情大好。   呃,是的,好像上次国公爷去京兆府捞她的时候,她模模糊糊的,也听见国公爷在她耳边嘟囔说,破费了多少银子。   “嗯。那我再做一双?其实我也不知道,二公子要穿多大的......”秦婉婉又上当了。   “他的脚跟我的一样大!本宫可以勉为其难,借我的脚给你量量?”楚更忍俊不禁。   “呃.....殿下?你、你是笑了吗?”秦婉婉好像觉出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怎么太子殿下又突然高兴起来了。   “是,本宫不能笑吗?”他笑得更灿烂了些,含着笑问她。   “能,能......那个,殿下啊,您继续批折子吧,我、我要下去去忙了。”秦婉婉可不想让太子再继续提出更多的要求,现在只想拔腿就跑。   “站住!”楚更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秦婉婉顿下脚步,不过她并不准备再走近些。   楚更见她站在原地,随手将镯子拿起,起身戴在了她的手上:“本宫要送出去的东西,你是第一个敢说不要的!”   秦婉婉:“......”。她的两只手腕上,戴了三只金手镯。   “殿下......戴这么多,好吗?”她讪讪笑了笑。   三只金镯子,戴在一只手上太沉了,她只好分开戴在两只手上。不,这哪里是金镯子,明明感觉像金手铐似的。   “不好吗?本宫看着挺好看的啊。”一副金手铐,看你还想溜?   “呃......那我去找杜仲了......”秦婉婉福了福身。   “你再说一遍?!”突然又变脸,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啊......   “我说,我下去找刘太医取些杜仲。”秦婉婉做了一个鬼脸,小跑着走开了。   ***   梧桐叶落,霜叶题红,暮夏的暑气还未完全消散,初秋就悄无声息地来临。   “我这一路回来,倒是碰到了不少入京赶考的士子。想来今年秋闱,又不知道会有谁能拔得头筹了。”   陈怀瑜风风火火的才刚刚进殿,在外盘桓了数月,再次回来似是跟楚更有说不完的话。   “二公子一路辛苦了,一会儿喝点杜仲排骨汤,补补。”楚更没好气地打趣他,今日一早听说怀瑜会回来,他就看秦婉婉张罗上了。对陈怀瑜,她倒是比对自己还上心些。   “你是不是又打着我的招牌诓秦婉婉来着?”陈怀瑜对楚更实在是太了解了,他一开口,他就知道他又干了什么好事。   “没有,只是让她做了点膳食。”一份寓意深刻的杜仲排骨汤,和一份至今她在书里还没翻到的九层糕。   “时至今日,你还真的把她当个小婢女使唤呢?”太子殿下马车仪仗,到玉珍楼打镯子的事,如今可是已经传遍了街头巷尾。   “喜欢,就收了吧,哪个皇子王孙身边,没往屋里收几个人的?”那几个教引宫女都被赶出去了,再这么清心寡欲的,怕是真的要憋出病来。   “二公子说,收什么?”秦婉婉笑着进来,方才他们的对话,她听得不真切。   打开汤盅,香气扑鼻。果然,今日是喝杜仲排骨汤......陈怀瑜瞟了一眼楚更。   “呃......没什么。我在路上收了一个女娃子,家里没人啦,底子干净得很,我在跟殿下说,将那女娃送到东宫来呢。”   自从许莹莹走后,秦婉婉一个人形单影只的。楚更早就嘱咐了他,这一路上若是寻到合适的,再找个女孩到她身边伺候。   “二公子,当时也是把我的底子也查得清楚呢吧?”秦婉婉也想通了,她当时去大相国寺,目的也不单纯。以己度人,她能够理解。因此,再说起来便是笑着打趣。   陈怀瑜有些挂不住:“呃......”。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秦婉婉还真是有些记仇啊。   “二公子说那九层糕好吃,我怎么翻遍了那几本书,也不曾找到有这么个糕点?”以至于那日她也没做出给太子殿下吃,好端端的又被罚写了一张大字。   “什么九层糕?”陈怀瑜瞧着楚更那张面瘫脸,猜出又是他在冒名诓她,却偏偏要故意戳破。   “就是你在江南吃的那个很好吃的.......”婉婉话还没说完,只觉得陈怀瑜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同情!楚更终于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殿下!是你在诓我?!”秦婉婉终于反应过来了,生气地叉腰质问。 作者有话要说:  婉婉:殿下啊,你好像笑了挺多次的,都忘了打欠条了...... 楚更:两个金镯子还不够? 婉婉:...... 亲们,因为在双开,本文要开始隔日更了哦,存稿足足的,不会坑文:) 谢谢支持!   ☆、杜仲   秋云黄,日月忙,又是一年秋闱时,登选才俊收词章。   各省的乡试紧锣密鼓的开考了,其中不乏有锦绣文章、青年才俊。待到今年秋闱结束,入选的举子们明春赴京参加会试,又能为朝中选贤任能,增加不少新鲜血液。   原本科举之事,有太学院和礼部负责,不过皇帝存心要历练太子。趁着楚更幽闭东宫思过,皇帝便命他好好品评这些举子们在秋闱应试中的文章,顺便再与沈尚佑一道,参谋参谋明年会试备选的试题。   楚更刚刚读完了一位士子的文章,其中针砭时弊,直指朝廷中高官厚禄的重臣揽权贪贿,痛骂朝廷积弊,可谓针针见血。   “老臣也觉得,此文写得极好,此文作者还不足二十岁,若是明春能金榜题名,朝堂之中定能多一位直臣!”沈尚佑为人太过耿直了些,选文章也偏爱与他性格一样直接的。   楚更合上试卷,说道:“太傅慧眼识珠。今年的秋闱试题中,的确不乏一些可堪重用之人,有些崭露头角。学生也随意选了一省的试题,答了一张卷子,还请太傅斧正。”   楚更极为尊师重教,他恭恭敬敬地起身行礼,双手将自己的答卷递到沈尚佑面前,沈太傅亦还了一礼。   沈尚佑不紧不慢地看过,评价道:“嗯,殿下此文,与这位举子的文章各有千秋,论点也各有所长。殿下跟着陛下学习治理朝政,格局视野自然不是普通世子可比的,这文章的格调嘛,的确是更胜一筹。”   “啧啧啧,堂堂太子殿下,被责罚思过,困在这东宫之中,空余报国之志,却只能与举子们比试比试文章,可悲、可叹哪!”   一个略带邪魅的声音传来,再往外看时,只见一名身着蟒袍、头顶玉冠的年轻男子正潇洒随性地倚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摇摇晃晃。   “老臣见过平南王!”沈尚佑赶忙见礼。   林明朗虚还了一礼,赶紧将他扶起:“太傅德高望重,晚辈少时也曾与太子殿下一道,听老师授课。如今,我怎么能受您老的礼呢。”   “老臣愧领了!那,殿下,这是您让老臣誊抄的今年举人所作的诗,先放在案上了。你们聊着,老臣就先告退了。”   “好。”楚更施了一礼。   十年未见了!一见如故,仿佛分别就在昨日。   楚更上回与林明朗见面,还是他入大相国寺之前,彼时,林明朗还只是平南王世子,被送到京中,与皇子公主们一起入太学。   直到十年前,朝堂变故,惊涛骇浪,林明朗才被接回了云南。两年前,老平南王去世了,林明朗方才袭了爵位。   楚更面容清淡,不过还是放下手中的卷宗迎了出来:“平南王是何时入京的?本宫竟然不知道。”   羲国自立国之时,兵马大权就牢牢把控在皇帝手中。只有云南和靖北两处,分别由异姓的平南王林氏和靖北候萧氏领军镇守。   林明朗含笑:“太子殿下见谅,本应递了帖子再来拜会,只不过我听昭阳说,你被皇上责罚,幽居在这东宫之中闭门思过。反正殿下也出不去,我也就只好贸然前来看你了。”   “这么说,你已经见过小七了?”儿时,林明朗就曾经戏言过,将来尚主,要做楚更的妹夫。他和昭阳公主是从小的青梅竹马,虽然陛下并未指婚,但是长辈们都知道,俩人心底都已认定,便也都乐见其成。   “临近中秋了,陛下特旨,命我回京过节。顺道,还得去为晋王的大婚庆贺呢。”林明朗挥了挥折扇,一幅逍遥自在的样子。   如今南境安宁,边境互市频繁,从上一代平南王开始,就已经少有征战了,反倒是流水的税银收进来,平南王府的日子也就越过越惬意了。   “中秋人月两团圆,平南王此次,应该不急着回去了吧?”特旨回京过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陛下这也是存了要为他和昭阳公主指婚的意思了。   他们的好事怕是也近了,若是云南无事,父皇又一向疼爱昭阳,在京城建一座公主府,以后就长居京城,也未尝不可。   “咳咳,老头子不在了,我的事,还不是全凭陛下做主。反倒是你,听昭阳说,你新选了一个丫头,很不错?”果然是两口子,昭阳公主在平南王面前,还真是知无不言。   “嗯,小七引荐的,是不错。”楚更朝黄花梨书案看了一眼,平日里,秦婉婉就坐在那里读书习字的。   “我可听说,皇后娘娘还想着将她的侄女儿配你呢。”要不就要夺嫡,要不,就要皇后的宝座一直留在他们辅国公府才好。无论哪头的好,辅国公府都想占着。   “我与你毕竟不同,太多的事,身不由己。”楚更面若冰霜,眸光之中闪过一丝厉色。   “大相国寺十年都过来了,如今你再说身不由己,我听着倒像是一个笑话了。”林明朗收起了戏谑之情,吸了吸鼻翼。   那时候,废储之声甚嚣尘上,老平南王为了保太子殿下,一怒之下可是跟皇帝拍了桌子的,转头就领着小世子林明朗回了云南。   “困兽之斗,我成日里也就只能在这东宫里看看折子了,得过且过。”经过上次与辅国公府的过招,如今两边都消停了一段时日,想来,都在暗中积累实力,准备下一轮的博弈。   “温香软玉在怀,红袖添香在侧,我怎么觉得,你这样得过且过法,让人这么羡慕呢?”林明朗绕着书房看了看,见黄花梨案上有一页秦婉婉写的大字。看来,太子自还朝以来远没有他想象的过得惨,这闭门思过的日子,也实在太惬意了些。   “你来看看,这首诗怎么样?”楚更打开方才沈尚佑给他誊抄的诗作。   “秋山宜落日,秀水出寒烟。欲折一枝桂,还来雁沼前。”林明朗就着楚更展开的宣纸念了念:“嗯,不错。意境深远,志存高远。”   再一看署名:“杜仲?嗯,这个举子的名字好有意思。”   ***   秦婉婉定过亲,还是指腹为婚的娃娃亲。   彼时,杜家也还只是昌平县里的一户中等人家。因为一同处置了县里的恶霸,为乡民们出了口恶气,秦端之与杜相公一时之间成了除暴安良的名人,两人成为了八拜之交。   秦端之指着婉婉娘隆起的肚子说:“若生了个闺女,便嫁给二娃子当媳妇儿。”杜相公有俩儿子,小的那个才两三岁。为了好养活,便特意取了了贱名,叫杜二。   杜相公喜滋滋地答应下来,又郑重其事地打了一对鎏金缠枝花纹的镯子当信物,这娃娃亲便定了下来。   可是,那年县里的年成不好,又是蝗灾,又是地震,终酿成祸,粮食颗粒无收,便闹了饥荒。乡邻们四散讨生活,秦端之也就是在那一年搁下了参加秋闱的笔,为了吃饱肚子,他报名参军离了家。   分别的时候,秦端之对婉婉娘说:“儿女的亲事定下了,不能改哩。且挨过这日子,会有再见的时候。常写信呢。”以当时秦家的境遇,能够把婉婉嫁到中等人家去,可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呢。婉婉娘笃定地点了头。   过不多久,生活还是过不下去了。村里的中等人家也不得不居家搬迁投亲靠友。杜相公也举家搬迁了。初时,两家还有书信往来。可是,随着秦端之的抛妻弃女,杜家的往复迁徙,秦杜两家之间便渐渐断了联系。   从此以后,婉婉娘就将定的这娃娃亲烂在了肚里,再也不曾与人提起。一辈子长着呢,杜家没有音讯,她可舍不得让婉婉被秦端之当年的一句话,困死。   若不是婉婉来了京城,秦端之可能也不想再去打听杜相公一家人的下落。若不是秦婉婉如今在太子身边,一步步卷入了漩涡之中,秦端之可能也不会着急找到他们。   那杜二也是争气,自小书读的还不错。因为杜二这个名字实在是太不讲究了,便按照字义改了一个名字:杜仲。   杜仲也参加了今年的秋闱,若非如此,秦端之也没真么快能找到你们。两家重新通了书信来往,杜家本不在京城居住,许多内情并不了解,杜相公见秦端之如今在京中为官,倒是乐意认亲。就这么着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刚好杜仲明年就要上京赶考了,两位父亲一合计,便将儿女的亲事提上了日程。   好呀,好呀,一切都朝着秦端之希望的方向发展着。只要不让秦婉婉卷入太子和晋王之间,哪怕杜二是个傻子,他也乐意她嫁过去,更何况,如今杜仲还是个举人?   婉婉入东宫侍候,到底是陛下钦点,解铃还须系铃人啊。于是,秦端之赶紧上了一道折子,主动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了,请求陛下恩准,让婉婉回家嫁人。   谁知道,等来的却是太子殿下的批示。两个字:“不准”。 作者有话要说:  楚更(醋意大发):杜仲、杜仲,你还不承认自己认识杜仲? 婉婉(一脸无辜):认识啊,不是已经炖了排骨汤了吗? 秀才何翩翩,王许回也贤。暂别庐江守,将游京兆天。秋山宜落日,秀水出寒烟。欲折一枝桂,还来雁沼前。——唐 李白《同吴王送杜秀芝赴举入京》   ☆、靖北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今日是圆空方丈开坛讲经的日子。   成婚在即,晋王妃在出阁前,想着与闺中小姐妹们最后一次相约拈香。天色尚早,户部尚书家的女儿乌媛菲刚从自家的马车里下来,一下马车便见到徐相家的女儿徐嘉敏。   “我当是谁家的姑娘,原来我们的晋王妃今日也来得这么早。”   徐嘉敏自小与乌媛菲就是手帕交,她的性格要温婉许多,一直十分羡慕乌媛菲活的随性潇洒。此时被打趣了,不由得脸上飞起一抹红霞:“菲菲,你这副嘴还是这么不饶人的,我倒要看将来皇上把你许给什么人家?”   乌媛菲十分自然的拉起周嘉敏的手,笑道:“晋王很好,我们自小在闺中,你可曾听到过有说晋王不好的?”   远远望见辅国公府的马车声势浩荡地过来了,乌媛菲努了努嘴,略有些无奈地安慰道:“辅国公府怎么说都是晋王的外家,便是看在皇后娘娘的份儿上,你今后也多让着点那位吧。”   “去去去,什么人找死的,不长眼,竟然敢拦辅国公府的马车?”刚好是在一处急弯的岔路口,一辆马车要来,一辆马车要走,车夫用力勒住了马,还好来人赶着马的速度不是特别快,才没有撞到。   “哦?原来是辅国公府的马车?”马车上坐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长得十分伶俐的样子,脸上却马上挂起了与人无害的笑容:“打扰了,打扰了”,便示意车夫先退到了一旁。   两架马车交汇之时,一身华服的秦媚儿刚好从车窗瞥了一眼对面,微风吹起窗帘,便瞥见了坐在车里的秦婉婉。   不是冤家不聚头!秦婉婉怎么会在这里?!   与她目光交汇的瞬间,秦婉婉看见媚儿用帕子遮了遮鼻子,似乎闻到了什么难闻的气味一般,同时脸上露出嫌恶和鄙夷的神色。   快速的放下车帘,就听到秦媚儿低声对马车中的安伊说道:“表姐,那车上好像坐着秦婉婉?”她如今一提起秦婉婉,安伊就恨得牙痒痒。   “秦婉婉?她不在东宫,这么早来大相国寺干什么?”安伊果然气鼓鼓。   “为这些人生气没得失了身份,我们还是快走吧。”反正秦婉婉也走了,还是不要提了吧。   秦媚儿和镇国公府的安伊一同下了马车,便见徐嘉敏和乌媛菲早已立在那里了。   “都是要当晋王妃的人了,怎么还抛头露面的。”安伊身为镇国公府这一代的嫡女,又有做皇后的姑母宠着,自小的性格难免娇纵任性,此时见徐嘉敏她们满脸笑意,想到刚才被撞车时的窘态,必然是被这两个人看见了,安伊心里一时又浮起一丝不快,说出来的话便不怎么客气。   辅国公府安老太爷膝下有二女三子,分别是当今皇后娘娘,辅国公安耀扬,秦媚儿的生母,以及另两个庶出子。   今日出门时,舅舅和舅母刚刚嘱咐过,要她提醒着安伊不要太任性了。   秦媚儿悄悄拉了拉安伊的衣袖稍作提醒,自己已经福身见礼:“见过二位姐姐!”   乌媛菲和徐嘉敏虚还了一礼,貌似对着秦媚儿道:“还是媚儿懂事,快好好跟你林姐姐行个礼。嘉敏今时不同往日了,待到成了婚,成了正儿八经的晋王妃,即便是安姑娘,也是要对王妃行礼的。”   “菲菲从小就是这么口没遮拦的,安伊,你又不是不知道。”徐嘉敏见安伊正要发作,赶忙打起了圆场。   “好~”,安伊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又故意拉长了嗓子挤出一个好字:“今儿个就卖我们晋王妃一个面子,不跟她一般见识了。”   “走吧!”乌媛菲拉起徐嘉敏的手就走到了前头,“一会儿先去进香,我可是磨了我爹许久,他才应允我今日一同来听方丈讲经,可别迟了。”   说是来听方丈讲经,秦婉婉来了大相国寺,或者,是因为太子殿下在这里?隔着重重帘幕,或许能远远见到太子殿下呢。   想到此处,安伊怒气全消,不自觉地心神荡漾起来,只得拉起秦媚儿跟上了乌、徐二人的脚步。   几个人结伴入了大相国寺,各怀心思到佛前进了香,方走到讲经阁中。只见讲经阁中早有一众小沙弥布置妥帖:正中间一团一案,是给圆空方丈准备的,左手居上单独的座次,有白色的纱帐轻轻垂下,应该是给主客留的位置。讲经阁大堂中间,供寺中的一众僧侣打坐听讲,而分列两旁的座位也早已挂上了轻薄的帷幔,便是供这些女香客听讲的。   只听得几声庄严肃穆的钟声响起,大相国寺的僧侣们已经排着队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安伊隔着帷幔,只见圆空方丈朝着主位的位置略微施了一礼:“今日开坛布讲,小侯爷在座,老衲惶恐。”   安伊她们坐的距离讲坛太远,又隔着层层纱幔,安伊只是仿佛看见一个若有如无的人影朝着圆空还了一礼,一个不远不近的声音淡淡传来:“有劳方丈了,弟子敬听。”   “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靖北候家的那个登徒子。”安伊阴阳怪气地叹了一句。   在家听父亲说,今年中秋,远道而来的除了平南王,还有靖北候府。靖北候自己不得空来,便将小侯爷萧穆祖派了来。好不容易返京一趟,今日,萧穆祖特意到大相国寺来听延讲。   “靖北候手握重兵,膝下又只有这一子,将来这位小侯爷肯定是要继承爵位的。怎么会是一个草包?怕不是陛下将他召回来,也是要指婚吧?”秦媚儿反倒比安伊懂事一些。   近几日,秦夫人入宫的次数比以前还多了些,听她回来说,皇后娘娘的确是在为一些小辈们的婚事操心。其中最为紧要的,便是平南王和昭阳公主这一件。   秦媚儿毕竟年幼,圆空方丈说的那些东西她听得就跟天书一样,此时她无聊的很,昏昏欲睡,只是坐在安伊身边,每每打着瞌睡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清醒起来,以免惹得安伊不高兴,那副想睡又不能睡的样子着实有些滑稽。   ***   秋意微凉,但前朝后宫却异常忙碌。晋王纳妃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初十,这是羲国第一个成婚的皇子,皇帝也就格外重视。晋王纳妃,太子没有不出席的道理,安皇后便顺水推舟地替楚更求了情,这才解了他的禁足。   凤仪宫。   秦夫人今日入宫面见皇后,姐妹俩在里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娘娘一番苦心,知道今日靖北小侯爷去听经,还特意让晋王妃约了安伊她们去大相国寺。可是,安伊一向心系太子殿下,此次若是不将她作为太子妃的人选,怕是她不依啊。”   “嗯......也怪哥哥他们,平日里对安伊太骄纵了些,两相对比起来,反而是妹妹将媚儿教的很好。若不是有她哄着,安伊那小妮子今日怕还不愿意去呢。”若论亲疏,皇后本来更向着安伊,安伊人前人后地都直呼皇后娘娘为姑姑,秦媚儿从小都不敢叫她一声姨妈。   “媚儿从小也是娘娘带在身边教导的,只不过那孩子毕竟年幼了些,在娘娘面前,也不敢放肆。”自从上次与秦端之争吵了之后,秦媚儿心里对秦婉婉更加有了芥蒂,反而是对安伊更亲近了些。   “嗯,妹妹放心,媚儿的婚事,本宫也记挂着,待明年及笄了,自然要求陛下给她指个好人家的。”安皇后将瓶中的插花剪了剪枝,语气中一派成竹在胸。   世家女子,又有哪个能全合心意的?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更何况一道圣旨下去,难道还敢抗旨不成?   “多谢皇后娘娘!”秦夫人喜笑颜开地福了福身,这么多年围着皇后和辅国公府转,就是为了媚儿有个好前程。   “除了陛下手中的兵权,如今还在外的,也就就只剩了靖北候和平南王手上的了。平南王属意昭阳公主,连陛下都是默许了的。只是这靖北候,若不趁机拉拢过来,到时候反而成了掣肘。身为辅国公府的嫡女,这本就是她该当的。”靖北候向来是六亲不认,只知天子。若想要他转而支持晋王,便也只能从他膝下这唯一的儿子入手了。   “那倒也是,陛下一向极为重视靖北候,论家世门第,恐怕也就只有将辅国公府的嫡女配给他。”秦夫人眼含笑意。   “只是如此一来,太子殿下可以选择的人,就所剩无几了。”适龄的女子中,便只有中书令和辅国公府两家嫡女堪配太子的,如今,安皇后将中书令家的徐嘉敏纳为晋王妃,又想要将安伊推出去,笼络靖北候。   “这便是,我要着急宣你入宫的用意了。”安皇后长眉舒展,十分亲近地拉起了秦夫人的手:“妹妹不是还有一个长女,此刻就在东宫之中,而且,颇得太子殿下青睐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读者,明天没有更新哦, 从今天开始调整为隔日更啦,有榜的话会随榜更滴~ 竞猜环节:谁是太子妃? 皇后:请陛下为孩子们指婚 皇帝:看朕如何乱点鸳鸯谱 感谢在2020-10-02 21:53:38~2020-10-03 08:50: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鱼十八叁岁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晋王   八月初十。   “今日晋王殿下大婚,各府的主子小姐们一定盛装出席,我可得将姐姐打扮得美美的。”说话的正是那日在大相国寺,坐在婉婉马车前面的女孩。陈怀瑜回京路上见她底子干净,人也机敏,便收了回来放在秦婉婉身边。   “若不是晋王妃亲自写了帖子来请,我才懒得去呢。”秦婉婉拿起一对银耳环,在耳垂上比了比,一边跟竹翡聊着天。   那日,陈怀瑜将这小丫头送到东宫,先交给柳姨教导了一番,才又托付给她,说是让她好好看管着。小丫头爹娘老子都没了,孤身一人,求婉婉再给赐个名字。   婉婉自己都是学习困难专业户,实在取不出好名字来。她跟太子殿下软磨硬泡了半天,两人方才照着竹青的名字,给小姑娘新取了一个名字,竹翡。   这事传到竹青耳中,也不知道他吃了哪门子飞醋,于是,竹青还跟她怄了好几天的气呢,到现在也不理她。   “嗯哼,秦姑娘口气倒是大得很,不是晋王妃,还请不动你了?”楚更已经换好了衣服,便过来看秦婉婉。   “参见殿下。”竹翡福了福身,见不远处竹青对着她使眼色,闭着嘴巴朝秦婉婉偷偷笑了笑,躬身退了下去。   “若不是拖晋王妃的福,殿下恐怕还在禁足呢,连带着我也天天猫在东宫里,不得出去。今儿个过去了晋王府,我一定替殿下好好给皇嫂敬几杯酒。”秦婉婉放下手中的首饰,巴巴地站起来见礼。   自从身边有了竹翡,婉婉又恢复了从前没心没肺的样子,心情一好,在楚更面前说话也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不说秦婉婉从来未曾与中书令家的女儿见过,即便是认识,以秦婉婉的身份,还没到需要晋王妃亲自下帖子来请她的份上。这个请帖,来的意外,便更显得格外刻意,好像生怕楚更不带她去似的。   楚更听得“皇嫂”二字,眸色又深了深,嘴上却与秦婉婉谈笑着。   “怎么,还没嫁到我家来,就上赶着喊晋王妃做皇嫂了?”任凭秦婉婉怎么牙尖嘴利的,楚更总是能从话里找补回来,从来都不吃亏。   “哪里!?我明明说的是殿下的皇嫂!”秦婉婉生气地坐到菱花镜前,方才竹翡已替她挽好了头发,只需要再装饰一些首饰就都收拾妥当了。   楚更莞尔,瞥见秦婉婉将那对赤金的镯子褪下来,放在了梳妆台上,顿时变了脸色:“怎么,戴这对镯子不好吗?”   “啊,没、没有,我不是想着,殿下这么低调,我也不能太招摇了。”今日楚更只着一身淡玄色长袍,头发用玉冠拢在头顶,浑身散发着素雅淡泊的气质。   “你倒是会到本宫面前卖乖。”楚更伸手将插在她头上的那几样银色首饰摘了下来,又重新将那对赤金镯子套到她白皙的手腕上。   秦婉婉:“......”。   “谁说的,戴金首饰就是招摇?”他随手将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子放在梳妆台上,吧嗒一声打开来。   金步摇、金簪、金耳环、金项链、金戒指.....呃,这里头各式各样的头面首饰,竟然一水儿都是金灿灿的!   上次只打了一对金镯子,怕她今日去赴宴没有好看的头面首饰,于是楚更便又吩咐了竹青去玉珍楼挑了这么好些。   楚更歪着头打量了一眼秦婉婉:挽着一个垂鬟分肖髻,眉似远山含黛,面如水点桃花,略施粉黛,轻点朱唇,天生叫人容易亲近。楚更怦然心动,眼波在她身上流转停驻。   “殿......”,秦婉婉耳根微红,刚要启唇唤他,一字出口,楚更便伸出一根白净的手指,轻轻点住了她的唇尖。   “别动!”楚更口气强硬。   呃,干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这张脸,难道是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秦婉婉抬起手来,想要擦擦脸颊。   “说了让你别动!”楚更扬手将她的腕子拍了下去,托起她的下巴,随手从方才的妝盒里选了一张金箔云纹花钿。   疼啊!秦婉婉自己揉了揉手腕。   却见楚更对着花钿轻轻呵气,上面的鱼胶便渐渐化开来。这花钿在香饼中浸染过,他一呵便有淡淡馨香飘到秦婉婉鼻尖。楚更又将自己指尖放到唇边,轻轻伸出舌头来,在指尖蘸上了他的一点点唾液。   楚更的手控制得极稳,这花钿上带着他的温度和气息,落在了秦婉婉的眉间。   两人的脸颊靠得极近,婉婉能感觉到他的鼻息轻轻地落在了她的额间,而她的鼻尖,近乎若即若离地触碰到了他的下巴。   楚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发间的馨香与这花钿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随着他的这一口呼吸入到了肺里。   “殿、殿下......”,秦婉婉脸上都染了红晕,绷直了身子坐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   “嗯?”楚更低头看她,她这样娇羞的样子落在他眼里,惹得他心里一阵悸动。   “好、好了吗......”秦婉婉局促地摸了摸腕间的镯子。   “嗯......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楚更犹嫌不足,端起她的下巴又打量了一番:“比刚才灰头土脸的强多了!”   秦婉婉:“......”。   ***   宝盖华章,红妆十里,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晋王大婚,排场不可谓不奢华,氛围不可谓不隆重。今日晋王一拢朱红色玄鸟云袖直襟的长袍,腰间佩一条金丝蝙蝠纹玄色玉带,经管束发,颇有皇子威严。   吉时降临,銮仪卫预备红缎围的八抬彩轿,晋王妃礼服出阁,楚彦此时已经王妃亲迎入府,晋王府中,公侯世爵、皇子官员们皆在外堂观礼,而一些命妇小姐们则宴于内堂。   “有了中书令作为助力,晋王殿下如今越发水涨船高了。”今日新郎官上座,连楚更也只能坐在下手第一的位置上。林明朗与楚更的座位相邻,觥筹交错之间,他举起酒杯来示意,轻声说了一句。   之前在云南,他还为楚更还朝深感高兴,如今回京一看,他的处境却还是如此艰难。   “大哥身为皇长子,这些年来辅弼朝政,深得父皇器重,娶了中书令之女,也在情理之中。”东宫虚空,而晋王已在朝中深耕十年了,如今树大根深,枝繁叶茂,也不是那么轻易就动得了的。   “陛下将靖北候也召了回来,今年的中秋,还真是好戏连台啊。”林明朗瞧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萧穆祖,只见他正与辅国公安耀扬把盏言欢,一幅十分熟络的样子。那萧穆祖足下虚浮,步态不稳,显然已经喝得有点多了。   “来人!”安耀扬招呼几个晋王府的道:“小侯爷喝多了,你们先将他扶下去躺会儿。”   染指中枢,尤未敛足,靖北候在朝中的地位一向超然,若是倒向了晋王,可真是棘手了。楚更冷眼旁观,脸色晦暗不明。   ***   “之前听蕾蕾说你伤势颇重,我还一直担心。二哥禁足,我也不好去东宫探望。”   婉婉今日妆容别致,见她也来此出席,昭阳连忙拉了她过来。无论如何,她如今对秦婉婉,除了欣赏之外还多了那么一些歉意。   “我也未曾想到,会接到晋王妃的请帖。”今日秦婉婉妆容素淡,只有额间的金箔花钿和手上的那三只赤金镯子点缀。她对着昭阳公主福福身,大方而不失礼数。   “婉婉如今也成了京中的名人了,听说,玉珍楼都因为婉婉多了不少生意呢。”陈蕾瑜笑道。   秦媚儿凑上前来,“殿下,家里有些事,我需请秦婉婉借一步说话。”   “去吧。”昭阳点头。   “秦婉婉,爹今日特意叫我来寻你,让我问你,你娘给你的鎏金镯子还在不在?”满城里都知道太子殿下给秦婉婉打了一套赤金的镯子,那鎏金镯子可不就被放在一边了?   “自然是在的,我一刻也不曾离手的。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秦婉婉疑惑地问道。   “哼,在就好。若不是晋王妃送帖子请你,我怕是要见你一面都难了。那日,我好像在大相国寺看见你了?”那次见面擦身而过,也没来得及问她。   “诺哥哥大仇得报,我自然是要去大相国寺还愿的。”今后她是不打算回秦府了,只想一心一意留在太子殿下身边。   “鬼才信你的话呢。靖北小侯爷那日去听经,你就恰好要赶在那日去上香?”秦媚儿也是一个心思缜密的。   “什么靖北小侯爷?我不知道什么靖北小侯爷,我就是那日去上香啊,有哪一条王法还是圣旨,规定了我不能那日去上香的?”秦婉婉面不改色,理直气壮。   “强词夺理。”秦媚儿懒得再与她争辩,她瞧了一眼秦婉婉的手腕上,的确是有几只金镯子。   晋王府门前。   “老臣请太子殿下留步!”   楚更离席正准备离去,也不知何时,秦端之带着一位年轻人赶上前来,拦住了东宫的车驾。   “哦?秦大人,秦婉婉今日接了晋王妃的帖子,在内室宴席呢。”秦端之从前与东宫并无交集,看在秦婉婉的面子上,楚更将要上车的脚步停了一停,对他解释了一句。   “不不不,老臣不是找婉婉,老臣是来找太子殿下的。”   “哦?找本宫?”楚更将迈上车凳的腿放了下来,转过身来看向他身后的年轻人。年纪轻轻,素衣白袍,一幅读书人的打扮,呆呆傻傻的,也算生得周正。   “是。老臣上次上的折子,被殿下驳回了。”秦端之是有备而来的。   “嗯,是。”楚更冷了脸。   “这位,就是秦婉婉的未婚夫,杜仲。”年轻人拱手作揖:“拜见太子殿下。”   “那又如何?”眸色幽深,暗藏杀气。   “小人,有定亲手镯为聘,还请殿下成人之美!放小人的未婚妻回家。”   楚更冷笑一声,懒得再理他,扭头就上了玉辇。   竹青凑到杜仲身边,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啊,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楚更:敢跟本宫抢秦婉婉,你真的读书读傻了 杜仲:岳父说,婉婉深受殿下器重,我若娶了她,前途无量 楚更:谁是你岳父?!   ☆、爆款   玉珍楼。   店铺的东边,穿过月亮门便是一间单独的雅间,平日里不招待顾客,只作为东家盘点对账和休息的场所。   “东家,这几个月咱们的生意比往常好了三成不止。真的是,日进斗金了。”一名十五六岁的女子噼里啪啦的敲着算盘,听着掌柜给她算着账。   乌媛菲一边听着掌柜读着账本,一边拨动了最后一粒算盘珠子:“除去人工、店面、还有采买原材料的这些成本花了二十八万六千八百四十三两四厘,这个月玉珍楼的纯利应该是八万七千六百五十四两三分。”   “呃......啧啧啧,东家果然是从小就学着拨算盘珠子的啊,这个大的账目,东家就凭着一目十行地看账本,算起账来,分文不差。”   掌柜的赔着笑,竖起了大拇指,到底是户部尚书家的女儿,从小就对这些个银两算账什么的有天赋。   乌媛菲的眼光也独到,选择在京中开了这么一家首饰店。本来姑娘家就喜欢这些,而且她自己成日里在京中贵女圈中混迹着,有时也与一些姐妹们相约着来玉珍楼挑选首饰,无形之中也给玉珍楼招揽了不少常客。短短三年间,玉珍楼就已经在业界拔得头筹,这位户部尚书的女儿,也给自己攒下了不少体己嫁妆了。   不过身为女儿家,平时乌媛菲不好抛头露面的,她开这个铺子也是背着家人,便只是在背后做东,一应的打理都交给了店掌柜。便是她日常来往店里,平常人也只以为她是来挑选首饰的,并不知道,这玉珍楼的东家竟是户部尚书家的大小姐。   乌媛菲得意一笑,随意晃动了几下算盘,那些珠子就复了位:“那是,就凭我和晋王妃之间这么好的交情,光是晋王这一件大事,王妃的嫁妆,以及各府送的头面首饰,哪个不是在我们玉珍楼定的?”   “是是是,东家英明!”   “嗯......我在想想,若是以后还能成为御用的首饰行,能给娘娘公主们打制首饰,那可是有了金字招牌,利润肯定也更加可观!”   乌媛菲在做生意上真是一把好手,若不是身为女儿家,怕是更加风生水起了。   “掌柜的,东宫里来了人,说是有事想请掌柜的帮忙。”店里的伙计在外面敲了敲门,对着里头的人禀报。   “你先去忙。我晚些便回去了。”方才算账算得头疼,这会儿店里正是忙的时候,她准备等人少一些了再打道回府,也省得太过点眼。   “原来是陈二公子来了!有请有请。”镇国公府可是玉珍楼的财神爷,陈蕾瑜仗着父兄对自己的偏宠,每次到这买起首饰来,那银子花得可是不眨眼睛的。   不过这位陈二公子嘛,倒是很少光顾。听说国公爷在银钱上对他管的严,二公子花起钱来也是扣扣缩缩的,远没有他小妹那么大方。   “嗯,有劳了。掌柜的生意兴隆啊!”陈怀瑜看了一眼,店里人不算多,就着下面的主座就坐了了下,头顶上就悬着中堂上的“珍宝”二字。   “二公子,可是要选什么珠宝首饰?”前些日子,东宫的竹大人刚刚花了大手笔,选了不少店里的赤金首饰。   “呃......那倒不是。掌柜的,我这次来,是跟请你帮帮忙的。”陈怀瑜眨巴着眼睛,一副投机取巧的精明样子。   “帮忙?呃......帮什么忙,陈二公子尽管吩咐。”看着陈怀瑜这个精于算计的样子,掌柜心里有些打鼓。不过,看在国公府和太子殿下的面子上,还是对他客客气气的。   “咳咳,说起来惭愧。近日,那个,太子殿下他,手头上有些紧......”陈怀瑜不安的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家老头子最是抠门的,掌柜的应该也有些耳闻。嗯,其实,太子殿下要用钱的地方也多,手头上并没有那么宽裕。所以,向从掌柜的手上先支点银子应应急......”   “这......”,掌柜的有些为难,这玉珍楼是开门做买卖的地方,可不是银庄当铺。   “啊,这不是东宫最近的花销也有些大么,你也知道,光是那一套足金头面首饰就花了不少银子。太子殿下这两个字......”陈怀瑜指了指头顶:“掌柜的,你也知道,这一字可就是千金难买哪。太子殿下毕竟位置在那里,润笔的银子么,他自己也不太好意思来找你开口......”   “哦......那这么说,不是陈二公子,是太子殿下,他.......?”   皇家富有天下,对于陈怀瑜的话,掌柜的压根就不相信。这陈二公子,明摆着是自己手头拮据,想要狐假虎威来打秋风的。   陈怀瑜翘起二郎腿,掰着几个手指头,开始替他们算起账来:“嗯嗯,我在家替你们粗粗算了一下啊,这个月,光是晋王殿下成婚,你们玉珍楼的进项就多了不少,再加上自从太子殿下写了这副墨宝以来,来你们店里的人也多了好些,这粗粗算下来吧,我估摸着,你们这生意好了两三成,这个月的净利,是不是得小十万两了?!”   呃......这不差不多就是刚才他和东家在后面算出来的账目么?不用看账目,就掰着手指头,能将玉珍楼的账目说得差不多,掌柜有些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看着陈怀瑜。   “你看你看,我应该是猜对了吧?啧啧,掌柜的,这么好的生意,这太子殿下的润笔,光这珍宝二字,你觉得价值几何?”陈怀瑜又将楚更抬了出来。   “呃,这个,小人做不了主。要不,陈二公子稍待,我去后头请示请示我们东家?”顶着太子殿下的名头来打秋风,就算知道陈二公子在讹银子,这掌柜的也只好接着。   “哦?都说这玉珍楼的东家神秘的很,没想到今日在?”陈怀瑜笑得更高兴了。   本想着从这个掌柜手上能讹一点是一点,那既然是东家在的话......一会儿这润笔费可得就地涨价了。   “二公子,两千两,您看......?”掌柜到后面问了一趟,跑出来回复。   “要死啦,殿下的两个字就值两千两?!你们东家也说得出口!”陈怀瑜摇头。   “二公子,要不,五千两?你看看这......”掌柜第二次到后面问了一趟,跑出来。   “一个字,两千五百两?这,不太好听吧......”陈怀瑜又摇头。   “二公子,一口价,一万两!您看怎么样?!我们东家说,最多只能一万两了!”掌柜第三次到后面问了一趟。   “嗯......”陈怀瑜摇头晃脑:“还不错,这样吧,你去跟你们东家说说,太子殿下用这一万两银子做本钱,入股你们玉珍楼,以后呢,每个月我来取红利银子,怎么样?”   “啥?”掌柜的已经晕头转向了。   “有了太子殿下做后台,别人求之不得的,掌柜的,赶紧进去问问吧!”陈怀瑜看出来这掌柜脑子已经不够使了,游戏已经玩到了这个份上,就看这玉珍楼背后的东家,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嗯,二公子啊,我们东家说,有太子殿下入股,当然是求之不得了,不过东家也说了,我们做珠宝首饰的比不得其他行当,本来成本就很高,若要入股,这一万两,恐怕是不太够的.......或者,二公子可以再添点股本?”掌柜出来堆着笑脸。   呦呵,这个反其道而行之,学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这个东家,有点意思了。   “好说好说。”陈怀瑜吃了一个哑巴亏,看来这玉珍楼的东家也够精明的。   “这样吧,殿下定的那套缠枝花纹赤金镯子,特许你们对外销售了。东宫定制,一经推出,肯定是爆款!太子殿下也不多要,到时候,这款镯子一半的利润,就当殿下入股的银子了!你去问问,行不行得?”   这回掌柜不去问,也敢接茬:“咳咳,二公子,您这不是说笑么,竹大人专门嘱咐了,太子殿下所要的东西,向来都是独一无二的。再说了,连那模具我们玉珍楼都毁了.......”   “掌柜的,你当我陈怀瑜像太子殿下一样好糊弄呢?据我所知,但凡珠宝首饰店,即便是当初的模具毁了,那设计稿的纹样肯定也留了底稿的。更何况,这纹样还是殿下要的,你们怎么可能没有留底?”   “呃......二公子果然见多识广。那我再去问问东家?”   ......   东宫。   秦端之和杜仲,竟然以为凭着一只手镯,还有一句空口无凭的指腹为婚,就想让秦婉婉回家嫁人。   今天,楚更特意让陈怀瑜去玉珍楼,就是要让玉珍楼将跟秦婉婉同样的镯子打制出来,如果打着太子定制、东宫同款的招牌在京中售卖,想必京中女子们一定会趋之若鹜。   到时候京中人手一只同样的镯子,他倒要看看,杜仲还怎么能凭一只手镯,就认定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陈怀瑜哼着小曲儿进来殿中,顺便将一张凭证扔到了楚更的书案上。   “跟玉珍楼说好了?这是什么?”楚更淡淡问他一句,懒得看他递过来的东西。   “玉珍楼的那套镯子模具毁了,这不是,我又花了两千两银子,他们才答应重新制版制模么.....”陈怀瑜撒谎都不用打草稿,两头吃好。   “事办妥了,银子是小事。”让他办点事花点钱,每次都要回来报账。   “呃......那你给我盖个章,我去账房支银子去!”   为秦婉婉花钱不眨眼,爱情果然影响智商。 作者有话要说:  杜仲:岳父啊,怎么一夜之间,大家手上都有婉婉同款手镯啊? 端之:呃......以后还是别叫我岳父了。 怀瑜(奸笑):终于把两千两讹回来了,我太不容易了!   ☆、中秋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中秋家宴,皇后特意安排在露天的绛绫阁举行,此处清幽静谧,抬头见月,四周都是碧水环绕,便让升平歌舞韵味悠长,人员往来全靠莲舟,别有一番意境。   “今年朕将你留在身边过节,想来,靖北候身边便萧瑟了些。这也怨不得朕,谁让他不随你一同前来?”距离晚上的宫宴还早,永泰帝便宣了萧穆祖到乾清宫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会天。   “能在京中过节,是陛下天恩。家父也想回京面圣,奈何北境......”。萧穆祖欲言又止,北境的形势,皇帝也是了然如胸的,无须他多加赘述。   楚更还在黄河治水的时候,靖北候就上了折子,言今年漠北鞑子们有些异动,到了秋冬季节,鞑子粮草紧缺,恐怕会南下劫掠,因此只能戍守边境,片刻也不敢松懈。   “嗯。中原安宁,都是北境的战士辛苦戍边换来的。靖北候忠勇可嘉,劳苦功高哇。你在京中也已半个多月了,这京城中的风土人情,与北境不一样吧?”永泰帝与年轻人聊起天来,一点架子都没有,就像老朋友聊天一般,萧穆祖愈发觉得他和蔼可亲。   “是,京中风物,自然是一派繁华景象。这也是陛下这些年来励精图治,才能国泰民安!”萧穆祖与皇帝对答起来,有礼有节,分寸也把握地十分得体,哪里有一点传言中登徒浪荡的样子。   “好啊,靖北候养了一个好儿子,有你们替朕戍守北境,朕就放心了。朕本意,也想今年给你指婚,不过未曾与靖北候商量,也先来听听你的自己的想法。”   福康端了新沏的茶和一些糕点果子进来,正要往永泰帝案上送,皇帝摆摆手道:“先让穆祖尝尝。”   “是”。福康转过身去,先将吃食奉到了萧穆祖面前。   “微臣多谢皇上厚爱。能得陛下指婚,是微臣莫大荣幸,但凭陛下做主!”萧穆祖连忙跪地致谢,说出来的话毫不失分寸。   “嗯,听说你来京这些日子,见了不少人?皇后对孩子们的婚事啊,也总是操心,之前还跟朕提起过,想要朕将辅国公府的嫡女、皇后的内侄女许配给你呢。现在的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朕倒是并未当即答应。今日,特意来问问你的意思。”终于说到了重点。   世家之间联姻,从来没有那么简单,每一次联姻都是一次实力的互补与消长。更何况是靖北候的嫡子选妇?靖北候戍守北境,手握重兵,虽然远在漠北之地,但一举一动都牵涉朝堂。   “陛下果真是想听微臣的想法?”靖北候府一向超然于朝廷争斗之外,只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若不是因为萧穆祖到了适婚的年纪,被有心的人看上的话,本不欲卷入晋王和太子的争斗之中来。   “嗯......若是你不愿意,朕绝不勉强。若是你有中意的姑娘,朕也乐意成全。”永泰帝诚恳的点点头。萧穆祖对于婚姻的选择,背后其实就代表着靖北候府在朝堂中的态度了。   “臣启陛下:自臣入京以来,也曾私下与一些朝臣幕僚宴饮游乐。以臣所见,晋王殿下和辅国公府多次对臣示好,全因觊觎臣父手中兵权,非但对臣拉拢利诱,更欲以姻亲之好捆绑利用,臣虽不敢强辞,心中实为不耻。更何况,臣也曾耳闻,安小姐她......似乎一直心有所属?若果然如此,臣实不愿强人所难!”   “嗯......”永泰帝赞赏地点了点头,心中已经有数了。萧穆祖所说的,倒是与皇帝掌握到的情况没有出入。   萧穆祖表面上在与朝臣们交往之中左右逢源,其实心里却很拎得清楚。手握兵权而卷入夺嫡之争,对于靖北候府并不是什么好事。一个不小心,恐怕连今上都容不下他们了。   “那,太子呢?”辅国公府有意拉拢靖北候,太子,也未必没有这个想法。   “太子?听闻太子殿下在东宫中深居简出,除了上次在晋王婚宴上远远瞧见,臣倒是还没有这个荣幸,与太子殿下一见。”   “在大相国寺,也没有吗?”萧穆祖在大相国寺听经的那一回,秦婉婉也出现在了那里。皇帝只是拿不住,秦婉婉是不是太子派过去,与萧穆祖接头的。   “在大相国寺?臣当时是遇见了晋王妃和安小姐她们一行。”萧穆祖如实作答。   安伊她们出现在大相国寺,那是皇后有意给安伊和萧穆祖创造见面的机会;而秦婉婉出现在大相国寺......   哼,这个太子啊,这回倒是沉得住气了,故意让秦婉婉跟萧穆祖同时出现在那里,又故意让人瞧见,原来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秦婉婉还真的只是去大相国寺上香的。   无论太子或晋王,哪一边都想拉拢靖北候,太子就故意做出自己跟萧穆祖有来往的假象,其实只是让晋王他们误会,让他们更急不可耐有动作而已。   皇帝心中已有了计较。   “陛下,皇后娘娘派人来请,说是宴席已经准备好了。”福康进来禀报。   “嗯,走走走,你和朕同乘一舟哇。今年的中秋皇后可是别出心裁,费了不少心思,绛绫阁四面环水,咱们不坐船过去,还吃不着藕饼呢。”皇帝悠悠起身,干脆携起了他的衣袖,与他并肩而行。萧穆祖受宠若惊。   ***   月色清辉散落水面,水上荷花还未开败,绽放着一张张的笑脸,一圈一圈的涟漪涤荡掉世间的尘埃。内侍们撑着船桨,依稀有划水的声音传来,前来赴宴的人们三五乘船,在水面上投下隐隐约约的倒影。   “殿下,今晚的月色好美啊!”秦婉婉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领略中秋月色,忍不住抬头望月。月明星稀,流云疏淡,皎白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秦婉婉就仿佛立在一片荷塘之上,又在水中投下一汪极美的侧影。   秦婉婉立在船头看风景,楚更坐在船尾看她。他的心中也随着水面的荡开一阵涟漪:“嗯。”   月美,人更美。   宫中夜宴,秦婉婉本不应出现。只是自从上次离京秦婉婉出了意外,楚更每每外出,便习惯将秦婉婉带着身边。他真是觉得这个女人有些麻烦,稍稍脱离了他的视线就不知道又会惹出什么事来,还是将她放在身边,他才安心些。   秦婉婉含笑回头望了他一眼,方才就着船头,虔诚跪拜下去:“月神在上,秦婉婉祈祝,太子殿下诸事顺遂、平安喜乐。”   “傻。”楚更挑眉说出一句,嘴角却漾出一抹笑意。   入了宴席,今夜在座的除了皇子公主,皇亲国戚,再有就是此次专程奉旨来京的平南王和小靖北候。萧穆祖与永泰帝携手而来,被皇帝安排坐在他左手第一、原本属于太子的位置。   于是大家一眼望去,就见其余人等都重新以次而坐,秦婉婉便坐在楚更身后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乐声幽远,瓜果飘香。在月光和宫灯的照耀下,大家的脸上似乎晕着淡淡的清光。   林明朗的座位处稍显昏暗,此时他的脸色看得并不真切,他朝着楚更这边的座位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坐得更远一些的昭阳公主。   昭阳的座位与这边的隔着珠帘,隐约能看见她怔怔地坐在那里,今夜的兴趣似乎并不高。   林明朗蹙了蹙眉,起身拱手道:“陛下,臣请为皇上和皇后娘娘舞剑以助兴。听闻太子殿下从前修行时,扶得一手好琴,若是能得殿下伴奏,臣更不甚荣幸。”   昨天见面的时候,林明朗也没说今天晚上有这一出啊?   楚更心中讶异,只好也起身道:“平南王既然有此雅兴,本宫敢不从命。”   “嗯,好好好,朕也想看看,你们有没有进益。去取朕的那张沧海龙吟琴来。”   呵,沧海龙吟琴!楚更心中一冷,他记得,儿时父皇与母后情好时,父皇极爱为母后抚这张琴的。一旁安皇后的脸色稍变,她只是看了一眼皇帝,却不敢说话。   轻捻慢拢抹复挑,楚更的指尖拨动琴弦,琴声随着林明朗的剑式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回波流转。   只见月色掩映羞花,林明朗身形舒展,剑气如虹,时而如龙腾一般翻转,时而又如细雨一样轻盈,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随着林明朗一个燕子翻飞,他旋转的剑气朝着楚更的面门直刺而来,楚更只觉得一股逼人的杀气直冲而来。说时迟那时快,一抹鹅黄的身影飘然而至,恰恰将林明朗的这一剑不动声色的挡了回去。   楚更手下琴声未有丝毫凝滞,眼神之中却投来一抹凌厉之色。   只见陈蕾瑜剑式未收,轻声笑道:“平南王好剑法!太子殿下的琴声如此动人,直教人心里痒痒,月下独舞到底孤清了些,不如由我陪平南王舞上一曲。”   “我从不与女子舞剑。”林明朗面色幽冷,拱手行礼,回了座位。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工作已近尾声啦,番外视作者心情生产掉落~ 从今天起恢复日更三千噢。 我改文名啦,希望大家继续支持,谢谢!   ☆、幽梦   “上下天光沉皎月,琴声幽咽如低诉。”陈蕾瑜并不在意,她用剑在空中画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足下轻旋,人便已经跳到了中央。   “好看好看!”秦婉婉不懂,丝毫未察觉到刚才的危险。见陈蕾瑜上场了,忍不住给她喝彩。   什么都不懂,看戏叫好她倒是在行。楚更眉间微动,再看向秦婉婉时眼中便含有一丝警告之色。她只好赔上一个抱歉的笑容,撇了撇嘴巴。   只见陈蕾瑜面沉如水,目光决然,一手背后,另一手腕轻轻旋转,剑光闪闪,犹如凤凰点头一般;紧接着又一个小跳飞身跃起,长剑如蝉翼般抖动,便和她的腰身一样柔弱;再借势空翻直刺,剑气又入瀑布飞流直下;夜愈静,琴越急,嘈嘈错错,开开合合,陈蕾瑜舞剑的力度越来越大,却在楚更落在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以一种飞天的姿态戛然而止。   “蕾蕾方才僭越了,还请陛下和娘娘见谅。”收起剑式,陈蕾瑜福身而拜,已是无可挑剔的世家姿态,哪里还有半分刚才舞剑时的豪放纵意。   安皇后瞟了一眼皇帝,这才回神过来,收起脸上已经抑制不住的嫉愤,挂上一个虚伪的笑容:“甚好,无碍。”   皇帝面有戚戚焉,见座位上的楚更只是呆呆坐着,并未起身行礼,似乎仍未从方才的琴声中抽离出来,一时起了舐犊之情:“很好。镇国公府家学渊远,这套扶风剑法倒是并未失传。难得!太子的琴,也抚得好!”   ***   春和景明,阳光明媚。太学院中,一脸严肃的太傅拿着戒尺,轻轻敲着自己的手掌。光是这一个动作,就足以将学生们吓得不敢吱声。   “云逸,殿下们的诗都做好了,轮到你了。”   陈云逸是镇国公府的小姐,从小却与众皇子们一道养在宫中。雪肤花貌芙蓉面,婉转峨眉梨花雨,性子舒朗不羁,洒脱俊逸,全然没有世家女子的矫揉造作。   或许是出于武家的缘故,她虽是一个女子,但于读书写字这些事上实在不甚上心,倒是对于舞枪弄棒十分在行,一套扶风剑法更是犹如高天流云,出神入化。   云逸偷偷递了一个眼神给太子,他们私下有过约定的,学习的时候一定要互帮互助,共同进步:但凡纸上用笔写的事,他帮她;但凡马上用弓箭的事,她帮他。   “太傅,我、我忘了,您说诗文的题是什么来的?”陈云逸故作不知,欺负老太傅老眼昏花,趁着他转身跳到了太子的座位旁,揪了揪他的耳朵:“你再不动笔,小心我去告诉皇上!”   “哼,放肆!”楚鹤鸿惯爱端着他的皇太子的架子,对谁都是高高在上的,板着一张面瘫脸。也的确只有陈云逸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   “嗯?殿下!”待太傅转过身来,陈云逸早就拿了他替她写好的诗,坐回了自己的座位,还对着他做了一个鬼脸。太傅沉着脸看了一眼太子。   太傅平日对其他人都颇有耐心,唯独对楚鹤鸿的教导格外严厉:“殿下方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楚鹤鸿瞪了一眼陈云逸。   “老臣年纪大了,但是耳朵还不聋。殿下方才是说,放肆?”楚鹤鸿一向高傲自负,也懒得解释,乖乖地把手掌伸了出来。   在这太学院中,只有夫子和学生,没有皇子和公主,不可骄矜,尤其是不许太子仗势欺人,这是父皇一早就定好的规矩。   叭叭叭,重重的三下戒尺。见楚鹤鸿挨了罚,陈云逸依然没心没肺笑嘻嘻,朝他吐了吐舌头。   “云逸!诗,写好了没有?”太傅教训完太子,还记得陈云逸欠着作业。   “写好了写好了!”这是楚鹤鸿刚才替她捉笔的。   “嗯,写好了,那就念来我听听。”   “一年一年又一年,时光飞逝在眼前。只有一个老夫子,呜呼哀哉似旧年......”。她方才害得太子挨了罚,没想到马上就得到了报应。   “手,伸出来!”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楚鹤鸿乜斜着眼睛看云逸,憋的一副幸灾乐祸的是神情。   可是陈云逸可不像他那样,会乖乖伸出手来,她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出去老远:“太子!这不是我写的,是太子!”......   楚鹤鸿,一动不动,再一次,伸出手掌......   那晚,也是一轮皎月,席间长辈们把酒言欢,觥筹交错。老皇帝一时兴起,命太子抚琴助兴。   楚鹤鸿沉着脸,却又并不敢违逆上意。旁边陈云逸凑上前来,扯了扯他的衣袖,安慰道:“殿下,干嘛一副苦兮兮的样子啊?不过是抚琴而已,要不,我舞剑来助你?”   他心下一暖,面上却一脸嫌弃。瞥了一眼她:“无聊”。成日里这样笑意盈盈的样子,也不知道她哪里有那么多开心的事。   陈云逸并不管他,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把佩剑,只见剑光纷纷扬扬,如鹤唳在天,如桃花点点,如细雨纷纷。琴剑相合,静远悠长。   “极好,极好。老伙计,你我打了一辈子交道了,今夜,我还想向你最后讨一样宝贝啊!”老皇帝今夜特意将老镇国公安排在主桌,两人同坐。   老镇国公也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并不敢真的与皇帝并坐一起,便只好将自己的座位摆在略微靠边。他恭恭敬敬地端起老皇帝亲自斟的这杯酒,微微侧过身子:“便是老臣此身,也愿为陛下肝脑涂地,陛下想要什么,何来向老臣讨要一说呀。”   老皇帝又举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这个,不一样。朕想将你家那丫头讨来,做我楚家儿妇,你可舍得呀?”   “陛下,老臣诚惶诚恐!”老国公赶紧躬身下拜。   宫苑深深,实在算不得一个好去处。可是,云逸自小养在宫中,迟早也会被讨了去的。对此,老国公早有预料。   老皇帝亲自扶了老国公起来:“嗯,太子将来继承大统,其他的朕都放心,就是他的生性果决了些。将来,独自站在那无人之巅,真真是孤家寡人哪。云逸这丫头哇,真真不错,朕冷眼瞧着,俩人从小一起长大,怕是太子早就将她放在心上了。有她陪着太子,朕总是放心些。”   “臣,谢陛下隆恩!”   ***   微凉的秋风吹到殿中来,永泰帝半卧在榻上,拿在手中的奏折还半开着,吧嗒一声滑落在地,将依稀还在梦中的永泰帝拉了回来。   福康赶紧赶上前去将窗子关上:“皇上,您刚才打了个盹儿,睡着了。”   “嗯......许是朕现在年纪大了,最近的精神头越来越不好了,还老是爱做梦。刚才,朕就梦到先帝了。”永泰帝侧过身子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与福康说话。   岂止是梦到先帝啊,刚才福康在他身侧伺候,明明还听见他在呓语里唤了好几次,先陈皇后的闺名:“云逸”。   福康将掉在地上的折子捡了起来搁在小案上,笑了笑,却并不点破他:“皇上最近是太劳累了,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方才都遣了人过来,想请皇上过去用晚膳呢。”   “嗯,如今这后宫之中......也就淑妃,还有一二分当年她的影子。中秋那夜啊,我看见蕾瑜从珠帘之后翻身跃到台前,拿着一把剑,抬起下巴看人的样子,简直就和她姑姑当年一模一样。”   淑妃,她的长相与陈皇后并不相像,只不过,同样在闺名里带了一个“云”字,有时候任性起来不服管束的样子,有点像皇后年轻时的洒脱不羁罢了。她一开始能入了永泰帝的眼,也全在她与陈皇后这一二分的相似。   听永泰帝主动提起,福康才敢提起陈皇后:“是啊,老奴那夜看着陈小姐,也想起了先皇后。若说月下舞剑,谁又能比得上皇后娘娘当年的风姿?”   “哎......有时候朕觉得,这宫里真是一个毁人的地方。”   就如陈皇后那样的,在永泰帝记忆中的她,是那么的无拘无束,洒脱俊逸,明丽动人。曾几何时,永泰帝的眼里心里,都只有她一人。   可是,她的夫君登临了至尊之位,她也理所应当地入了后宫,成为辅弼皇帝、内驭后宫的皇后。那封后的金册宝印,对她来说过于沉重,皇后之位,对她而言就像一个枷锁一般。她一丝不苟地履行着皇后的职责,成为了天下人所称颂的皇后应该有的样子,却偏偏失去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后宫的新人一拨一拨的进来,她的心渐渐地也就麻木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少时的灵性渐渐失去,眼中的眸光逐渐黯淡。她守着自己冰冷的后位,将所有的指靠都投注到了太子身上,却并不是希望他有朝一日登临大位。所求所愿,只是希望太子能够平安长大,平安顺遂。   还记得太子被人下毒的那一回,她犹如一只即将失去幼崽的野兽,疯狂而骇人。一向温婉宽和的她被彻底激怒,终于以皇后之尊奋起反抗,后宫之中,一时刑罚森严,宛如炼狱,人人自危。   “皇上,淑妃娘娘又来请了,说是小厨房已经备了您爱吃的。”外间的内侍大声禀报。   “不了,朕也乏了,懒得动。今夜,就宿在御书房中。”永泰帝没有半点迟疑。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悠悠生死别经年,只有魂魄来入梦。 作者有话要说:  楚更:父皇,我要娘亲 皇帝:你爹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贺礼   中秋节后,天气愈发寒凉。早起的霜重了些,庭院内,每天都有昨夜的落叶来不及清扫。因循时令,今日午膳,秦婉婉特意架起了小火炉,准备让太子殿下尝尝涮锅子,贴贴秋膘。   给他锅里填了几片羊肉,几叶青菜,秦婉婉有一搭没一搭问道:“殿下,你知道,昭阳公主平日里喜欢什么?”   “好好的,怎么说起小七?”楚更有些尴尬,父皇从小对昭阳尤其疼爱,她想要什么就给什么,被秦婉婉乍一问,他还真想不起来,昭阳缺什么、喜欢什么。   “过了中秋,平南王他们就该回去了吧?我想着,也给公主添添嫁妆啊。”现在宫里都传遍了,说皇后娘娘已经跟陛下提了,今年要为公主和平南王指婚的。   “我今日入宫昏定,便带你一同去昭阳阁,到时候你自己问她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婉婉面前也不再自称本宫了。   “多谢殿下!”秦婉婉略蹲了蹲,笑靥明媚。   ***   “陛下怎么说?”陈蕾瑜面带郁色,手上正一颗一颗地拨着莲子,微黄的莲子落到往白玉盘里,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咚声。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想要什么,父皇从来都是答应的啊。”昭阳苦笑,捡起一颗莲子掰开了来,专门将莲心的那一根绿芽捻了,挑到小碟里。   “哼,我猜也猜得到,陛下倒是乐意答应。”天子向来寡情,从姑姑身上,陈蕾瑜早就知道。   “是我自己愿意的,如何能责怪父皇?倒是中秋那夜,朗哥哥差点就失仪了,还好你的反应快。”昭阳从小就称林明朗为朗哥哥,如今大了,倒也未曾改口。   “也不怨他,若是换了旁人,哪里还能听得进去你的好言相劝,怕早就不是剑拔弩张这么简单了。怪只怪晋王他们逼的太急,皇后又极善于造势。太子殿下在朝中根底尚浅,面对靖北候府,的确是一点法子都没有。”身在高位,有时也有太多身不由己。   “启禀殿下,秦姑娘随太子殿下入宫,现在昭阳阁外求见。”莺儿认识秦婉婉,跑进来禀报。   “请她进来吧!”昭阳扔下手中的莲子,又对陈蕾瑜道:“婉婉聪慧,你可别在她面前露了馅。”   “婉婉见过殿下!陈姑娘也在?”相处的时间久了,婉婉与昭阳她们越发亲厚,见面也更加热情起来。   陈蕾瑜她们还了一礼,才有重新坐下来,俏皮地叹道:“是啊,这昭阳阁的主人都快出阁了,我还不赶紧趁机会好好陪陪她,以后天南海北的,再见都难了。”   说完,陈蕾瑜忍不住瞟了一眼昭阳,见她面色如常,毫无破绽,便又牵着婉婉的手,把她按到绣凳坐下:“都已经是半个自家人了,跟我面前还叫什么陈姑娘啊,以后便同公主一样,唤我蕾蕾就好。”   “这么说,外头的传言都是真的?殿下说,没准陛下赐婚之后,在京中再建一座公主府,殿下就不必去云南那么远了。”秦婉婉也伸手来与她们一同剥莲子。   昭阳的眉间微微颤了一下,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好含笑着打趣秦婉婉:“一口一个殿下前、殿下后的,那婉婉什么时候嫁到我家里来啊?”   “公主殿下就会欺负人!”秦婉婉微微有些羞赧,这才想起来专程前来的目的:“殿下让我自己来问问公主,可有什么喜欢的?我好提前给殿下备好贺礼。”   昭阳心中凝滞,只要继续拿秦婉婉打岔:“瞧瞧,你还不承认,二哥要给我备贺礼,却叫婉婉来问我......可不是,什么时候我就要改口叫二嫂了?”   陈蕾瑜知道内情,实在不忍昭阳再这样强颜欢笑,只好跳出来解围:“好啦,昭阳这儿的确是什么都不缺,你若有心,替她好好照顾好太子殿下,她就很高兴了。”   “殿、殿下!不好了不好了,平南王爷和太子殿下在昭阳阁外打起来了!”莺儿气喘吁吁的跑进来,三人皆是一惊,急忙赶出去看。   话说太子过来接秦婉婉,刚好在昭阳阁外碰见林明朗,他才将将拱手想要见礼,哪知林明朗紧赶着几步,气冲冲的骂了一句:“我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接着便是“哐当”的一记勾拳,不由分说,照着楚更的面门就是一拳下去,登时他便被打趴在地,嘴角裂开,溢出一丝血来。   楚更面色阴沉下来,自己爬起来擦了擦嘴角,见手上有血迹,又想到中秋那夜,林明朗对着自己的面门直刺过来的那一剑,眼神顿时冷如寒冰:“中秋还没闹过,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儿时两个人也不是没有吵架斗殴过,哪一回都是楚更将林明朗按倒在地上,他被他这样一拳打倒,倒是头一回。   “对!我就是要发疯!我恨不得变成一只疯狗咬死你!”未等楚更站定,林明朗又是一记直拳过来!   这次楚更有了防备,他伸出一掌握住他的拳头,转身将他扛到肩上,就准备给他一个背摔。只见林明朗顺势腾空跃起,稳稳落地,顺着惯性后退几步,两人便又重新相隔了三五步远。   楚更也怒,伸出手指着他警告道:“林明朗!你不要得寸进尺!仗着父皇将你奉为上宾,你就在这宫里行凶斗殴,有失体统!你若想打架,出去宫外,本宫奉陪到底!”   林明朗干脆抽出腰上佩剑,利剑出销,寒光阵阵:“懦弱无能之辈,也敢在本王面前自称本宫?我偏要在今日好好教训你一顿!”接着又是扑向前面一刺,手下未留分毫余地。   楚更未想到林明朗是真的刺上来,千钧一发之际,方才侧身躲过那一剑,却见他面色狰狞,双目赤红:“你来真的?!”   “难道还有假的?”说时迟那时快,林明朗又是一个燕子翻飞,对着楚更便是反手一剑。   昭阳、婉婉等人这会儿才出来看,见林明朗一幅纠缠不休的阵仗,秦婉婉着急地喊了一声:“殿下!你没事吧?”   楚更瞥了一眼她们,见婉婉十分焦急,昭阳脸上表情却是痛苦,似是极为隐忍,以为她是在与林明朗闹别扭。他挡在几人身前,回答道:“无碍。林明朗,你今日与我动手尚可,若是今后你敢欺负小七,本宫一定饶不了你!”   不提昭阳还好,一提起昭阳公主,林明朗更是怒火中烧,满腔悲愤:“我倒是想欺负她!”这一剑砍下来真的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长剑砍到地上,顿时火星四溅。   楚更此时赤手空拳,只能一味防御,林明朗却将长剑拖于地上,左砍右刺,步步紧逼,眼看着楚更就要被逼到墙角。   看到楚更处于下风,秦婉婉情急之下跑上来,拖住了林明朗的衣袖:“平南王!你清醒一点!!我不准你伤害殿下!!”   “啊!”林明朗手臂一抡,就将秦婉婉甩掉,她一个踉跄就摔倒在地,再抬头时,林明朗的长剑向她这边划过来,她肩上的几根发丝从剑刃旁边轻飘飘地随风扬起,便在那一刹那间被割断。   “林明朗!”楚更见状,霸道狠绝之气从眸光中喷薄而出,哪里还顾得上步步忍让、手下留情。他一个箭步飞身上前去,反身腾空便重新控制住林明朗握剑的右手,接着又一个扫腿,林明朗整个人都被他拎了起来,重重地摔到了宫墙上。   呕血之痛,比不过剜心之痛:“你们还好意思在我面前,你侬我侬?!”一个蜻蜓点水,剑式之中又带着杀气向楚更刺了过来。   “够了!”只在眨眼之间,昭阳公主已经移步,面不改色地挡在了楚更和秦婉婉的前面。林明朗的剑尖终于在几乎抵到她喉间的时候,停在了半空之中。   昭阳眼中含泪,轻声道:“朗哥哥,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今日,父皇已经应允了我,此事,绝无更改的了!”   他的手在急剧颤抖,声音哽咽,热泪盈眶:“凭什么!就为了他这个废物?”剑尖重新指向楚更:“靖北候府!昭阳,何至于此啊?!何至于你要自请嫁入靖北候府?”   他终于还是知道了。   楚更此时顾不上秦婉婉脸上的讶异,也无视陈蕾瑜面上的心疼,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反复突然间所有的力气都被掏空。   “你说什么?”轻飘飘的一语,面露痛色,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浑身上下散发出排江倒海的戾气和杀意。   靖北候府对于朝局的态度暧昧不明,的确让他辗转反侧,忧思良久,一时之间也懊恼自己,根基尚浅,毫无办法。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想过要以这样的方式!   从大相国寺还朝的那日,他便暗暗立誓,一定要护住自己身边在意的人,一定不想再失去了!可是现在......   “本王的话,你没听清楚吗?昭阳自请嫁入靖北候府,为了你,这个废物!”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林明朗用最后一丝力气提起剑,向楚更的胸膛刺去。这一次,楚更没有丝毫躲闪,就在剑气划破他外袍的时候,林明朗却突然松手。   长剑落地,决然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楚更:你敢动秦婉婉试试? 明朗:试试就试试。 楚更:你动她一根头发我就打断你的腿! 明朗:我我动她好几根头发了,怎样? 楚更:站住!别跑! 明朗:(溜了溜了) 楚更:......   ☆、对弈   内宫之事,本就由皇后做主,在指婚的事情上,皇后的话语权极重。她一边将给昭阳公主和平南王指婚的消息放了出来,一边再去向皇帝提议,将安伊许配给靖北候。   皇帝顾忌皇后的颜面,也顾忌她身后的辅国公府,只能模棱两可,不置可否。只是这样一来,反而让皇后他们更加有机可乘,大肆渲染,在此事上,相当于把皇帝都架空了。   此时,若没有一个极好的理由和台阶,皇帝便是左右为难,难以决断。这后宫之中,即便盛宠如淑妃,也只能仗着恩宠,与皇后略略抗衡;若说还有其他人,那便只能是深受皇帝疼爱的昭阳公主了。   昭阳公主择婿事关重大,以公主之尊,辅国公府的嫡女又怎能与天之娇女相较?只有她到皇帝面前,自请加入靖北候府,皇帝才能借坡下驴,顺其自然地驳斥了辅国公府与靖北候府联姻的请求。   秋风萧瑟,四人屹立在朱红色的宫墙下,一时百感交集,相对无言。   楚更沉吟一声,轻轻唤了一句:“小七......”。   昭阳公主还在看向方才林明朗决然离去的方向,而他的背影早已在转过宫墙的那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她闭上眼睛,自己拭去眼角的泪水,重重叹了一口气,却又含笑说道:“二哥。唯有如此!”声音极轻,却极为果决,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   楚更重重地皱起眉头,脸色骇人,握拳的双手忍不住颤抖:“我要去面见父皇!”   “二哥!”昭阳公主正欲上前阻止,却反而被陈蕾瑜拦了下来:“由得殿下去吧,不这样,你岂不是让他更加不安?”   秦婉婉仍然瘫坐在地上,整件事太过突然,她心里一时唏嘘,久久回不了神。看着太子殿下漠然而去的背影,婉婉突然觉得,他是那样的可怜孤清。   ***   已到掌灯时分,御书房里,三五内侍正在拨动蜡烛,细细挑剪好烛心,再将外罩轻轻盖上,御书房里便亮堂了许多。   皇帝刚刚亲手将赐婚昭阳公主下嫁靖北候府的诏书写好,又极为郑重地盖上了玉玺:“福康,今晚点上一笼檀香吧,再将朕的那套冷暖玉棋子取出来,替朕摆上。”   福康将那玉匣中的围棋取了,道:“陛下近来睡眠不好,要不老奴还是替陛下将安息香点上吧。”   永泰帝双手交叉叠放,两手的大拇指互相绕着圈圈,朝御书房的门口望了望:“不必了。檀香使人心静,也挺好。”   一个小内侍进来禀报:“陛下,太子殿下在外求见。”   皇帝叹了一口气:“宣。”他从书案边站起来,坐到了罗汉床上。   “殿、殿下,您这是怎么了?”福康见楚更带着伤进来,吓了一大跳。他的半边脸颊青肿着,胸口的袍子也稍微有些破漏。   皇帝看了他一眼,对他说话比往常和善了些:“太子方才昏定离开,又去而复返。是为了昭阳下嫁靖北候府之事,来的吧?”   楚更单膝跪下:“小七自小与林明朗两厢情悦,父皇当真要将她嫁到北境苦寒之地?”   “嗯......诏书,朕刚刚写好。”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楚更依稀能看见,书案上那刚刚盖上玉玺的诏书,墨迹、朱砂未干。   “父皇一向疼爱小七,此事,儿臣请父皇重新斟酌。”双膝下跪,额头扣地。   永泰帝从棋盒中拿出一粒白子:“此事.....也不是没有回转。”   楚更抬起头来,面露喜色:“儿臣请问父皇,要如何回转?”   “来,太子啊,你来与朕对弈一局,如何?如若你赢了朕,朕便将这诏书烧了;如若你输了......”皇帝貌似轻松的一笑:“你便去传旨。”   “儿臣,遵旨!”儿时与父皇对弈,他从来都不是敌手,十几年过去,父子俩竟然也没有机会坐在一起下一盘棋。   父子对棋坐,局上花影清。垂暮落灯花,闲敲棋子声。   楚更本是执黑先行,便抢到了先手之利,在三百六十路黑白交错之间,层层突围,围点打援,渐渐便掌控全盘,占了上锋。越往后,棋局越错综复杂,两人下子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块然木石本无情,底事纷纷如许争。天遣人间作仇敌,只缘黑白太分明。夜幕低垂已半分,秋雨萧瑟落纷纷。楚更最后落下他的一子,方才抬眼看了一眼皇帝。   “太子,落子不悔,你,可是下完了?”皇帝并未抬头,只是依然眯着眼睛,看着棋盘。   “是,儿臣下完了。”外面秋雨绵绵,宫门此时已经落钥了,也不知秦婉婉是不是先回了东宫?   “嗯......”,永泰帝眼中闪过一丝精明,听到外头的雨声,叭地落下制胜一子:“下雨了啊......太子,你,输了。”   “儿臣.......”。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楚更重新跪倒在地:“儿臣仍想恳请父皇.......”。   “太子!愿赌,服输......”。永泰帝摆摆手,又指了指赐婚诏书:“那诏书旁边,还有几道折子,你自己去取过来,看看。”   “是。”那赐婚的诏书落在楚更眼里实在刺眼,他亲手将它收了,又拿起旁边几道奏折看。面色渐渐变得沉郁,眸色中分辨不出情绪。   “陛下......”。福康躬身进来:“老奴已着人将秦婉婉姑娘接了过来,方才陛下和殿下在下棋,秦姑娘便在御书房的小厨房里,熬了冰糖银耳莲子羹。”   “嗯,好好好,下了半夜的棋,朕也饿了。听说,太子最喜欢她的手艺?”永泰帝瞟了楚更一眼,见他看奏折入神,也不管他,自己挪了挪身子,跟福康笑道。   福康呈上来两碗小白瓷炖盅,下面用小火煨着,温度刚刚好:“是啊,老奴也听说,婉婉姑娘厨艺挺好。而且,今晚这羹里的莲子啊,还是昭阳公主亲自剥了,让婉婉姑娘带过来的呢。”   “嗯哼,莲子、莲子......”。永泰帝心里跟明镜似的,笑道:“这是昭阳担心朕又责罚太子,借着这莲子羹,敲打朕呢。”   福康小心伺候着皇帝用了一口:“公主对陛下也是一片孝心,这苦莲心,都一颗颗挑去了的。”   “父皇,儿臣看完了。”楚更从那边过来,又欲下跪。   永泰帝抬了抬手道:“罢了,又不是在前朝,夜深人静的,就你我父子,就别拘着礼啦。坐吧,尝尝这个,秦婉婉做的莲子羹。”   “是。”在皇帝面前,楚更还是拘谨。只得重新坐到他对面,一边吃着莲子羹一边听他说。   “昭阳啊,不愧是朕最疼爱的公主。公主以天下养,自然也应该承担她作为公主的责任。那以前还有昭君出塞、文成入藏呢!你妹妹,不过是下嫁北境,还在国中,总有再见的时候。更何况,如今南边安宁,倒是北境不宁,你妹妹过去,也可安抚民心,鼓舞士气。”   “只是.....小七即便要下嫁靖北候,父皇为何不能在京中设公主府,让她和驸马长居京中?”那样还能时时相见,也可以稍微弥补心中缺憾。   “靖北候在外领兵,你却将他的儿子扣在京中?说得好听是心疼公主,靖北候会怎么想?在他看来,萧穆祖岂不成了质子?不妥。”太子,还是太年轻了,容易感情用事。   “儿臣看靖北候年中上的那几本折子,就断言冬春时节,北境或有战事?”年中的时候,楚更正在黄河治水,还因为许诺一案在跟辅国公府斗法。   “是啊,人嘛,总是要吃饭的。秋冬水草不丰沛,若是鞑子们不够吃的,自然南下掳掠。不过靖北候治军严谨,用兵有道,朕倒是不担心。只不过.....”。   “只不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能让北境的军士们忍饥挨饿还要打仗。”楚更也深谙用兵之道。   “是。这些军粮,也得用漕运才能送到北境去啊!”永泰帝的眸色微深,烛光在他的眼中跳动。   “辅国公府......”楚更也咬了咬牙。   羲国漕运,尽数都在辅国公府手中,若是闹翻了,非但物资运转不畅,前线戍边的形势可能也会因此而主客相异,攻守反转。   “是啊......辅国公府,哼,树大根深,如今在朝中的势力也是盘根错节。后头又有皇后、晋王。太子啊,就是朕,也不得不忌惮三分哪。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太子想要肃清朝宇,也并非一日之功。只可徐徐图之,急不得......”   “父皇,儿臣,有罪!”楚更这才明白,父皇并未昏聩之君,也并非有意偏袒辅国公府。身为帝王,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那日皇帝数说太子的七宗大罪,如今想来,楚更倒是心服口服了。   “嘿嘿,若说有罪,太子啊,你最大的过错就是,思虑不周,操之过急......就如同,今晚跟朕对弈的这一局一样。”以为掌控全局、胜券在握,实则早被对方看破死穴,胜负早已决出。   “儿臣,受教了。”   “嗯,太子,你去替朕将那案上的玉玺,取过来。”   楚更躬身去取,又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到永泰帝跟前。可皇帝,却并不从他手中接过。   皇帝含笑问他:“太子,这个玉玺,沉吧?”   楚更回答:“沉。”   皇帝点头:“沉,就对了。太子啊,身为帝王,此身,便已非自己所有,凡事都不可感情用事。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这还是第一次,皇帝和太子之间促膝长谈,打开心扉。也是皇帝第一次这么语重心长的跟太子讲授为君之道。   为君之道,唯有利弊权衡而已。千钧将一羽,轻重在平衡。 作者有话要说:  楚更:爹啊,玉玺太沉了,能不要不? 皇帝:啥?!那你先再去领一顿家法吧! 楚更:爸爸再爱我一次! 块然木石本无情,底事纷纷如许争。天遣人间作仇敌,只缘黑白太分明。——《和宋永兄围棋青字韵因成五绝》宋 黄公度   ☆、遣嫁   夜深人静,待到楚更和秦婉婉出了御书房时,内宫门早已下了钥。永泰帝特旨,命福康拿了令牌,送太子和秦婉婉回东宫。   福康慢吞吞地跟着楚更后面:“殿下,下过雨这路上滑得很,您和秦姑娘都当心着。”   秦婉婉好心搀着福康,也随楚更的口气叫他福伯:“这么晚了,有劳福伯了。”   福康说着说着,鼻子有些酸:“唉,老奴今晚高兴呀!老奴依稀记得,这内宫上一回特许下钥之后开门,好像也是因为太子殿下呢。”   那个时候,如今的皇帝还是太子,太子妃诞育了嫡子,特意深夜开了宫门报喜。比楚更早一天出生的晋王楚彦,却没有这样的待遇。   “哦......”秦婉婉心不在焉的听着福康喋喋不休,眼睛却一直瞟着太子殿下的背影。   从御书房出来,秦婉婉就一直觉得太子殿下脸色不太好看,脸上青紫一片,肿得老高,还一幅心事重重、生无可恋的样子。昭阳公主下嫁靖北侯府,殿下该是特别伤心难过吧......也不知道为什么福伯反而这么高兴,这么多话。   今晚一席对谈,更是让他在很多事上都茅塞顿开。帝王心术,轻重权衡,楚更手上拿着昭阳公主下嫁靖北候的诏书径自走在前面,只觉得这诏书似有千钧之重。   好不容易到了健德门,福康将那令牌交给小黄门:“陛下这回,又为太子殿下破例,明日,还不知有怎样的轩然大波呢!”   祖制,内宫门下钥之后不得开启,今夜,就因为太子殿下陪陛下对弈晚了些,竟然又夜开宫门,明日御史弹劾的奏折又会雪片般飞来。   楚更苦笑。如今,他也更能识得父皇的那些帝王心思了。明日,他要去驿馆中,宣这道赐婚的诏书。   莫不今晚也是故意为他夜开宫门,又将他当做了转移朝臣们注意力,供辅国公府和御史们攻讦弹劾的靶子......   思及此,他并不答话,到门外停下脚步,方才对福康致谢:“夜深露珠,福伯回去路上小心些。”   “多谢殿下,恭送殿下。”福伯目送他们离开。   马车上。   “殿下,你的脸......”秦婉婉转身,轻轻地去格子翻找药膏。平南王那一拳过来没有半点余地,真是一记重拳打在楚更面门上。   “平南王也太激动了些,即便是昭阳公主下嫁给靖北候府,那也是陛下指的婚。怎么不由分说的,就朝殿下发火了。”现在也只好先用帕子沾些冷水,先替他敷一敷。   见太子殿下有些消沉,只是郁郁地坐着小榻上,盯着那案上的赐婚圣旨发呆,婉婉便也不再言语。   她将帕子拧干,又叠成一个豆腐块,轻轻敷到他的伤处。殿下的唇角也有一点点裂开,婉婉只得一手扶着他脸上的帕子,一手又伸到水盆里去,想要再把另一块帕子拿过来,稍稍将他的嘴唇沾湿。   如此这样的动作,她与他便离得极近,楚更只觉得眼前有一握细腰,在不停转动。他忍不出伸手将她拉了过来,用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身。   “殿、殿下......”。秦婉婉措手不及,全身一僵!她的一只手还扶着他脸上的帕子,另一手上的帕子还在滴答水。   楚更并不松手,他抬起头来,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反而将她禁锢地更牢,干脆将他的整个头埋过来,五官面庞紧紧贴在了她柔软的身体。   秦婉婉的身上有淡淡的馨香,让他觉得安心而陶醉。   “殿、殿下......”,婉婉的心跳急剧加快,扑通扑通地仿佛从她的嗓子里跳出来了。可是她依旧保持着两手持帕的动作,若是没有太子用手臂环着她,她整个人似乎都要失去平衡了一样。   她也闻到了太子身上淡淡的檀香味。东宫一惯是用檀香,今日在御书房里,陛下似乎也是点的檀香。   “秦婉婉。”他唤她声音,听起来却更像是呢喃低语。   楚更的面庞埋在她的衣裙里,感受到了她灼人的心跳。他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似乎跟秦婉婉是同一个节奏。   “嗯。”她知道,是他唤她,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只好轻轻嗯了一声。   “秦婉婉。”他又唤了一声。   “嗯。”这次,秦婉婉扔掉了那只手的帕子,带着一丝丝的犹豫,她的指尖抚上了太子殿下的墨发。   他的头发极为柔顺,摸上去的感觉就如同光得发亮的缎子一般。   “秦婉婉......”,他仍然一手将她环住,另一只手却抚到自己脸上,刚好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殿下,我在这里......”,这次的回应是温柔的呢喃。   ***   凤仪宫。   安皇后一早便听闻,皇上突然给昭阳公主指婚的事,也颇感震惊。正赶上早起后宫嫔妃们都来请安,叽叽喳喳地讨论个不停。   坐在皇后下手第一位的就是淑妃,她一惯与皇后唱反调,抓住每个机会给她扎针:“臣妾听闻,之前皇后娘娘曾提议,将辅国公府的小姐许给靖北候?如今倒好,陛下的指婚,好像没有合娘娘心意呢。”   安皇后凤仪威严,木已成舟,她毕竟不能忤逆皇帝的意思:“淑妃,你既在妃位,又得陛下宠爱,当为后宫嫔妃们做表率才是。宫中的传言怎么能信?本宫与陛下一向夫妻同心,皇上的意思,自然合本宫的心意。”   即便已经咬碎了牙,也只能往肚里吞!而且如今安伊与靖北候之间的流言,还是越早沉静下去越好。也没准,陛下知道安伊属意太子,准备将她留着指给太子也说不定。   淑妃嘴上仍不饶人,直戳戳地说出安皇后心事:“也是,皇上和皇后娘娘一体同心,就是可惜了平南王了,痴心错付。臣妾也早听闻,安小姐属意太子殿下,此番若是皇上可以成全,辅国公府将来便是一门两皇后,也是一段佳话。”   安皇后蹙了眉头,告诫道:“安伊只是一个闺阁小姐,哪里有属意太子这么一说的?淑妃,慎言!”   淑妃心想,皇后想着把安伊推给太子,太子还未必愿意要呢。   于是笑道:“是,皇后娘娘教导地对,是臣妾失言了。无论安小姐属意谁,阖宫上下都知,太子殿下心里可是只有那个秦婉婉。听说,宫外玉珍楼最近在卖殿下特意给秦婉婉定制的镯子,太子赠镯定情的故事,如今倒真真是一段佳话呢。”   “皇上驾到!”内侍高声唱道。   算算时辰,皇帝此时应该是刚从朝上下来。平时下了朝,他都是直接去御书房处理公务,极少有直接来后宫的。   “参加陛下。”皇帝果然身着朝服。   “啊,朕刚下了朝,便先来看看皇后。都起来吧。”   安皇后含笑起身:“皇上怎么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   皇帝亦含笑着拉起她的手,一幅十分恩爱的模样:“是,想着下了朝来皇后这里用膳,就,有劳皇后替朕更衣了!”   淑妃见状,福身告辞道:“皇上和皇后娘娘伉俪情深,臣妾们好生羡慕啊。既然皇上专门来看娘娘,臣妾们就先告退了。”言语之中酸酸的,又有一点要使小性子的样子。   “嗯。朕晚上再过去看你。”皇帝安抚一句。   皇帝和安皇后携手进了内室。   “哎呀,你可不知道,今日指婚的诏书发下去,朝堂上可是炸开了锅。不过,朝臣们倒也并未反对。昭阳是朕的掌上明珠,萧穆祖那孩子,我看着也十分喜欢。如今许了靖北候府,也算是一桩好姻缘。”   安皇后见时机正好,一边替皇帝更衣,一边问道:“皇上,既然将昭阳公主许嫁了靖北候,那,平南王和太子的婚事,又该如何?”   “太子?哼,你别提太子了,昨夜他出宫晚了些,他倒是学会找福康拿令牌,夜开宫门了。”   “真有此事?”若真是私自拿令牌夜开宫门,罪同谋逆,可是大罪。   “今日,御史弹劾的折子还没来得及递上来,朝臣们就已经在堂上征讨太子了。朕命他写一篇罪己书,明日当着朝臣们的面检讨。哦,还有福康,罚俸一年。”   又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哼,太子夜开宫门,又算得多大的事呢?二十年前,陈云逸诞下楚更之时,也曾经为她夜开过一次宫门不是?想到此,安皇后有一刹那的面色微变。   她已心知皇帝这是有意维护太子,便笑道:“陛下圣明!可是,此事,与给太子指婚倒是并不矛盾。大郎只比二哥儿大一天,新妇都已经进门了,太子既已还朝,皇上若是迟迟不赐婚,倒教人家觉得是臣妾苛刻了太子似的。”   “朕这不也是心疼皇后嘛。晋王才刚刚成亲,这眼下马上又要有劳皇后操持昭阳的婚事。还有平南王、靖北候的迎来送往,太子刚刚还朝不久,不急在这一时。更何况,朕曾经问过大相国寺圆空大师,当时就说,太子命里不该早娶。”   理由充分,无可辩驳。安皇后心中忿忿,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天外飞锅小剧场: 楚更(哭唧唧):爹啊,检讨写好了...... 皇帝(笑哈哈):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骨肉外。 乱入的贾宝玉:殿下也同我一样,命里不该早娶? 楚更(白眼):和尚道士的话,你也信?   ☆、花眠   因着昭阳公主离京还有一段时日,因此最近陈蕾瑜和秦婉婉入宫便更勤快了些,几乎每日都在昭阳阁中与昭阳公主作伴。   “殿下,中秋那日,你和蕾蕾月下抚琴舞剑,煞是好看。最近这几天我跟蕾蕾提起,还想学她那套剑法呢。”楚更一如既往地趴在书案上看折子,秦婉婉一边替他研墨,一边与他攀谈闲聊。   “看不出来,最近跟她们熟悉了,连陈姑娘都不会叫了,也唤她蕾蕾了?她那夜舞的那套剑法是镇国公府的家学,名扶风剑法,向来都是不外传的。你想学,她还未必愿意教呢。”楚更放下一本折子。   “呃.....不过蕾蕾已经答应教我了啊。我虽然读书写字不行,可是若有个好师傅教我,我觉得练剑应该比写字容易多了。”秦婉婉讪笑。   “你若想学,便学。左不过到时候小七离京了,再叫蕾瑜定期到东宫里教你。可是,读书练字,也不可荒废。”楚更已经猜出了她的小九九,借着练剑的名义,又想着在读书习字上躲懒偷闲。   “殿下的琴倒是抚得极好的,婉婉虽然不懂,但若我有一日剑练得如同蕾蕾一样好了,也可与殿下在月下琴舞相合,岂不是一件乐事?”婉婉搁下墨方,朝他浅笑道。   “嗯哼,书没多读几本,字没多写几个,倒是附庸风雅的事,也学会了。”楚更笑他。   “殿下,沈太傅来了。”竹青过来禀报道。   沈太傅每隔几日便亲自来东宫为太子讲学,除了楚更不在京的那几日,其他时候从不间断。   “快请进来。”楚更起身去迎,见秦婉婉又想开溜:“站住!上次已跟沈太傅打过招呼了,今后太傅来给我讲学,太傅已经应允你同我一起听讲。你莫要又找借口开溜,过去坐好!”   秦婉婉:“......”。   “参见太子殿下!”沈尚佑今日拿着几本诗集,今日的主题刚好是讲诗。   楚更与他见礼:“见过太傅。”见秦婉婉还躲着,挺不好意思的,唤她道:“还不过来,与沈太傅见礼?”   婉婉冲他伸了伸舌头,方才像模像样的作揖:“婉婉见过太傅。”   “有礼了!”沈尚佑还了一礼。   楚更与秦婉婉分别坐在各自书案,沈尚佑开口道:“诗以咏志,诗以言情,古人常借诗描绘进景物,抒发心情,因此也留下不少传颂千古的好诗好句。譬如春花秋月、朝云暮雨、亭台楼阁、山水鱼虫,无一不可入诗,无一不可入画。今日,老臣就先从这花字,给姑娘开始讲。”   “太傅,是特意为我讲吗?啊,不必不必,反正我也学不大懂,就听个大概就行了。太傅学识渊博,还是以殿下为主吧,不必迁就我的。”虽然这书房里统共就她和太子殿下两个学生,但是秦婉婉实在是不希望自己成为沈太傅关注的对象。   “呃......”,沈尚佑面露尴尬,给了楚更一个略带抱歉的眼神。他就是过于直率和实在了,一不小心,就把太子殿下拖他给秦姑娘说诗的这个馅露了出来。   “嗯,你倒是还有自知之明!”楚更其实也并未细听,手头上还在一边批注折子。近来忽然想到,秦婉婉于吟诗作对这些事上实在是拿不出手,因此,今日本就是请了沈太傅来给秦婉婉开小灶的。   “太傅不用管她,秦婉婉性子是顽劣了些。太傅请讲吧。”   “嗯,好。那老臣就拿一首诗做例子,先从花这个字开始讲起。比如这首诗:姑苏碧瓦十万户,中有楼台与歌舞。寻常倚月复花眠,莫说谢斜风兼细雨。应不知天地造化是何物,亦不知荣辱是何主。秦姑娘觉得,这首诗,怎么样?”   秦婉婉硬着头皮听沈太傅说完,她知道太子殿下就坐在后头督着她呢,既然太傅提问,她也不好不回答,只好眨巴着大眼睛,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挺好的啊,又有花,又有月的。太傅,我瞧着这首诗中,有花眠二字,可是与京中的花眠楼,有什么关系?”   “噗噗”,沈太傅刚好端起茶盅来想要喝口茶润润嗓子,一听见秦婉婉的问题,一口茶便喷了出来,呛得他不住的咳嗽。   楚更也怒了,简直是一幅生无可恋的表情,对着她吼道:“秦婉婉!”   “啊、啊?怎、怎么了?”她刚才明明已经尽力认真在学了,问出来的问题也没什么问题啊?她不明白太子殿下和太傅为什么都这么激动。   “嗯,殿、殿下,秦姑娘的确是有些......呃,不拘一格,老臣才疏学浅,恐怕是没法教秦姑娘了。要不,还是等殿下得空的时候,老臣再过来给太子殿下讲学?”沈太傅本来就常常被朝臣们嫌弃他迂腐,如今在太子面前又不好发作,只得憋红了一张老脸,拱手请辞了。   楚更怒瞪了秦婉婉一眼,开口安抚道:“是是是,冒犯太傅了。我让竹青亲自驾车送老师回去。”见沈太傅已经忙不迭地起身要走,楚更只得将他送到门口。   秦婉婉不明就里,顶着一脸无辜的表情躬身作揖道:“恭送沈太傅。太傅,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啊?”   楚更走上前来对她没好气:“太傅轻易都不收学生,我好不容易把他请来,竟然又被你气走了!秦婉婉,你该当何罪?”   “殿、殿下,婉婉不知,错在何处啊?”秦婉婉嘟着嘴巴,实在是有些懵。   楚更一脸冷若寒冰,拎起秦婉婉的耳朵问:“你从哪里知道花眠楼的,嗯?”   花眠楼是京中最大的青楼,京中的达官贵人要喝酒呷姬、寻花问柳,常常都会选择去那里,却不知秦婉婉从何处得知,方才竟然还堂而皇之的当成问题,请教沈太傅。也难怪沈尚佑会觉得有辱斯文,拂袖离去。   秦婉婉的脑袋随着楚更的手转悠:“哎呀哎呀,殿下,疼啊!我、我是从宫中得知的啊!”   楚更脸色更加阴沉:“胡说,宫中的人如何会谈论花眠楼?”更何况秦婉婉入宫去只是和昭阳、陈蕾瑜她们一众女孩呆在一起,更加不可能轻易听人谈论起花眠楼了。   秦婉婉理直气壮地冲着楚更说道:“如何不会,我是听蕾蕾和昭阳公主聊天时说到的啊,听说平南王最近经常去花眠楼喝酒的,我还想着哪天也让殿下带我去逛逛呢!花眠楼,难道不是跟云来酒楼一样?”   楚更:“......”。   “殿下?”秦婉婉看他脸色又冷了下来,不知又是哪里惹他不高兴了,一时便不敢再出声。   虽然知道秦婉婉从昭阳公主那里听来的肯定不会有假,楚更仍然忍不住跟她确认:“你说,林明朗最近都一直在花眠楼?”   “嗯。是啊,我听昭阳公主和蕾蕾提起,公主殿下好像还挺担心他的。若是殿下什么时候得空,要不我们一起去花眠楼,劝劝平南王?”   自从前几日林明朗将太子殿下揍了一顿,秦婉婉对他就没有什么好印象。不过看在昭阳公主似乎挺担心他的份上,秦婉婉又忍不住回来告诉太子。   平南王和靖北候他们,在京中的一举一动都惹人注目,若是林明朗整日里在花眠楼里买醉的事传到陛下耳中,还不知要怎么责罚他呢。   楚更揉了揉秦婉婉的耳朵,她不知道花眠楼是什么地方才好,方才倒是错怪她了:“我知道了。不必等得空的时候,我这就叫上陈怀瑜和竹青一起。”   秦婉婉:“殿下,要不,我也一起去?”   “不许”。毫无可供商量的口气。花眠楼,那就不是女子能去的地方。   秦婉婉:“......”。   ***   “殿下,我们这是要去哪?”竹青方才送走了沈太傅,又见太子殿下准备带着秦婉婉一起出门。   楚更面无表情的回答:“花眠楼。”   竹青:“花、花眠楼!?”太子殿下从来都不去那种地方啊,更何况,那种地方,确定适合带着秦婉婉一起去吗?   楚更挑了挑眉头,又看了一眼秦婉婉,完全无视竹青那不可思议的表情:“对,花眠楼。你不认识路吗?”   竹青讪笑:“路....倒是认识。殿下也不是没派我去过。”   楚更哼笑一声:“那花眠楼,背后的东家也是镇国公府吧?既然是他们家开的,替我把陈怀瑜也一起叫上吧。”   秦婉婉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一脸精明算计的样子:“什么?殿下,花眠楼是陈二公子家开的啊?那是不是还能给我们打个折扣?”   竹青看出来秦婉婉不识得花眠楼是什么地方,接腔打趣道:“只有男客才有折扣。不过若是秦姑娘去了,提陈二公子的名字肯定也有折扣。哈哈。”   楚更顿时黑脸,一把将秦婉婉探出马车门帘子的头按了回去:“不懂就别问,你不说话,没有人会把你当哑巴!”   他又瞪一眼竹青:“还不快走?!今日从花眠楼回来别睡觉了,去东院墙角下,面壁思过!”   竹青顿时苦了脸,只好讪讪:“呃......遵旨。”   “还有怀瑜,叫他陪你一起面壁吧!”平南王在花眠楼的事情,他身为花眠楼背后的东家竟然没有禀报,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扬起一鞭子,对着前头的马儿道:“驾!” 作者有话要说:  楚更:平南王宿在花眠楼,为何知情不报? 怀瑜:我只管收钱的,你知道我从来不去那种地方。 楚更:......   ☆、利钱   花眠楼外。   舞低杨柳,歌尽桃花,红妆漫绾,满楼红袖。门前竖着一幅青楼通用对联:“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   门口、楼上,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三五成群的站着,个个穿着大胆,妩媚妖娆,一阵阵莺声燕语传来,正在用娇俏软语招徕客人。从那边街上远远过来,都可闻得见花眠楼中传来的脂粉香气,甜腻刺鼻。   若是叫有心人看见太子的车驾停在花眠楼的门口,那还了得?竹青赶着马车,不紧不慢,从此经过,倒并不停留。   坐在马车中的楚更微微掀起窗帘一角,挑眉冷脸对秦婉婉道:“这里就是花眠楼,你确定,还要进去?”   秦婉婉顺着楚更牵起的帘幕望去,顿时面上飞起一抹红霞。呃.....,她对京城也未见多熟悉,怎么知道花眠楼竟然是青楼。   “殿下......”,她两手食指不安分的对戳,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我、我错了”。   楚更见她窘态,重重撂下帘子:“看你以后还张嘴就来。”   马车继续朝东,最终在云来酒楼的门口停了下来。太子殿下外出云来酒楼用膳,朝臣们总说不出什么来。   秦婉婉喜出望外:“啊?殿下这是要带我来吃好吃的吗?我也好久没见过干娘了!”   董月娘见到东宫马车,赶忙出来迎驾:“二公子吩咐,专门给贵人留了雅间,请太子殿下里面请。”   也不等楚更下车,秦婉婉就先迫不及待的跳下马车来,扑上去挽着董月娘的胳膊:“干娘,好久没见,我好想你啊!”   董月娘偷偷瞧了一眼太子殿下的脸色,面如寒冰,眸如寒潭。想起二公子交代过,秦婉婉如今可是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人,便不敢与婉婉像从前那般随便。从前可以叫婉婉,如今却只敢用秦姑娘称呼。   热情说道:“秦姑娘许久没来小店了,最近店里刚好出了新的菜样,姑娘今日便可尝尝。”   秦婉婉看出是因为太子殿下的缘故,董月娘都变得拘谨了,嗔怪地看了楚更一眼:“干娘,叫我婉婉就行了。”   楚更面容淡淡,懒得管她。   顶楼那一整层都只有一个雅间,是常年给特殊的客人预留的。云来酒楼本就是这条街坊上最高的建筑,因此这雅间的视野极好,布置的也十分素雅,一行人上了楼,靠着临窗把边的位置坐定,董月娘便亲自过来布菜。   “诗礼银杏、油发豆莛、白扒通天翅、扳指干贝......”,董月娘一边报着菜名一边将菜一样样端上来,秦婉婉听得直流口水,食指大动。   未等她动著,董月娘笑道:“还有最重要的一样呢,二公子特意嘱咐了要做给婉婉吃的,九层糕!”   “九层糕?!”秦婉婉又看了一眼太子,他正在窗栏杆边上负手而立,极目远眺,婉婉瞧不见他嘴角的那抹笑意。   陈怀瑜带回来的食谱上没有九层糕的做法,他便特意让他在云来酒楼的菜单上添上这道糕点。如今,没有的也成了有的了,秦婉婉总不能再说他诓她。   刚端上来的糕点还冒着热气,因为用了不同的模具,便有了各种各样的形状,看上去就十分用心:“是啊,九层糕,用了糯米、玫瑰、木薯粉、糖浆为原料,吃起来香香甜甜、软软糯糯的。这九层糕的寓意也好,取得是步步高升,长长久久之意。秦姑娘先尝尝?”   上次她还以为他是诓她的,原来真有这道点心。长长、久久......。   秦婉婉耳根烧红:“请太子殿下先尝吧......”,她选了一块放到小碟里,双手捧到太子殿下面前。   楚更其实并不偏爱甜食,上次这个九层糕也只是他随口一说。不过看在秦婉婉亲自端过来的份上,他拿起来咬了一小口:“是谁说,我诓她来着?”   秦婉婉傻笑着搪塞:“是我孤陋寡闻了。既然干娘会做,那我一会儿先去学了,回去做给殿下吃,可好?”   楚更将一整块都放到嘴里:“这还差不多。”   一旁董月娘笑道:“九层糕的做法并不难学,不过就是要费一番功夫。”   秦婉婉莞尔:“殿下若爱吃,还嫌什么费工夫?”   玉珍楼,也是雅间内。   按照上次定下的规矩,陈怀瑜每个月赶在玉珍楼东家在的日子,过来盘点结账。不过双方也约定,只由店掌柜居中传话,这东家与他并不见面。   镇国公府在做生意上也有不少暗桩或暗股,许多时候谈生意也不自己出面。这玉珍楼的东家谁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但是双方不直接见面的做法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因此,陈怀瑜并不介意。   此时,他随手抓起一把瓜子嗑着,一边翻了翻这个月的账册:“掌柜的,这东宫定制限量版的镯子,我看最近可是卖爆了。这个月的进账应该很是可观吧?”   掌柜堆着笑,将一托盘银子放在他身侧的小案上:“是是是,拖太子殿下的福,小店按照那个纹样款式,命其名曰:婉婉镯。又推出了鎏金的、银子的、玉雕的、牙雕的,各种不同的材质,京中的女子们,如今可是趋之若鹜呀。这是殿下这个月的利钱,还请二公子点点数。”   赤金价格不菲,京中普通人家并不是人人都能买得起的,若只是鎏金、白银一类材质,倒是大多数人都可花费。看来这玉珍楼的东家,还真真是做生意的好手。   陈怀瑜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一盘子是多少银两,他随手捡起一个银锭,朝掌柜一扔:“这点,算是殿下给掌柜的彩头。”   “多谢多谢,多谢二公子打赏。”掌柜得了银子笑眯眯。   外间一个小厮禀告:“东宫的竹青竹大人来找二公子了。”   “呃.....”陈怀瑜有些心虚。竹青都找到这儿来了,这白花花的银子,可是不能让他看见。   他对掌柜挤出一个笑脸:“掌柜的,先替我把这银子收好,此时只有我与太子知道,殿下不欲再有旁人知晓。”   “嗯嗯,省得省得!”掌柜连连点头。   竹青进来,一脸没好气。太子殿下倒是跟秦婉婉在云来酒楼里饿不着,可怜他饥肠辘辘还在满大街找陈二公子:“没事又在这里闲逛什么,殿下正四处找你呢。”   陈怀瑜也是一脸不悦:“什么事这么着急?”   见到有掌柜在这里,竹青也不避讳:“我来找你,是让你去一趟花眠楼。”   “花、花眠楼!?”这个花眠楼虽然是自家产业,但是陈怀瑜自小与楚更在一起呆惯了,便是同他一样有些洁癖,于这些事上也极为讲究,从不去这些眠花问柳之地。   “嗯,花眠楼。”竹青充满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只见掌柜的一幅十分理解了然的表情,看了陈怀瑜偷偷乐了乐。   “不、不是,你确定是花眠楼吗?就是在西市东街的那个花眠楼?”陈怀瑜以为自己听过了。   “嗯,不然还有哪个花眠楼。你的老相好不是在那吗?”竹青笑了笑。平南王夜宿花眠楼之事还没有传开,他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跟他道明原委。   掌柜的自以为很有眼力见,卖得一个顺水人情:“呃......二公子,既然是老相好要找,您就快去吧。我这里到后头跟东家说一声,都能理解。”   陈怀瑜:“......”。   花眠楼,还是雅间内。   满桌子堆的都是玉液珍馐,林明朗被一群打扮得花枝乱颤的姑娘团团围住,推杯换盏地正在行酒令,林明朗搂住一人,敲击酒盏低声吟唱:“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一圈令行下来,贴在他身边的女子又将一杯酒端到他嘴边。其中一女子调笑道:“林公子善解风情,一看便是世家子弟。公子且说说,我们比起那公主王孙、豪门闺阁,又如何?”   林明朗这几日借酒消愁,已是醉眼迷离,不辨东西,就着她的手将酒喝下去:“六宫粉黛,三千佳丽,那些个高门贵女,依我看也不外如此,庸脂俗粉,只是无趣。还比不得你们招人疼,会讨小爷欢心。美人一笑值千金!赏,统统都有赏!”   解下腰间钱袋子,一袋银子便扔到了桌上。花眠楼并不知道林明朗来历身份,只知这几日他在花眠楼挥金如土、纸碎金迷,花天酒地,姑娘们瞧出他是个大金主,因此伺候得便越发殷勤。   老鸨推门进来,含笑道:“近日花眠楼刚得了一位极好的姑娘,还未曾出来迎客。林公子若不弃,老身让如霜姑娘来给公子弹个琵琶,唱曲助兴,如何?”   “甚好。”林明朗吊儿郎当地说了一句。老鸨挥挥帕子,围在桌边的姑娘们便依依不舍退了下去。   只见这如霜不似一般青楼女子打扮,怀抱琵琶半遮面,一身曳地长裙衬得她清新素雅,施施然福了福身子,便默默在那边绣凳上坐定。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琵琶声起,如黄莺般婉转的嗓子随即唱了起来:“不觉的困腾腾醉眼朦胧,空对着明晃晃烛影摇红,这其间在何处残月晓风,知他是宿谁家枕鸳衾凤。”   ☆、平南   陈怀瑜让老鸨把那些姑娘们都撵走,只留了如霜一人,方才肯推门进来:“哎呀,你倒是知道挑地方,知道那位不会寻到这处来,是故意躲在这花眠楼的吧?”   莫说是太子,便是陈怀瑜,若不是今天架在那里又被竹青逼着,也从不踏足花眠楼。   “见过二公子。”如霜起身见礼。她本是镇国公府安排在花眠楼的暗桩,轻易并不出面接客。见陈怀瑜进来,便躬身退下。屋内只留了陈怀瑜和林明朗两人。   “哼,陈二公子倒是神通广大,我倒不知,还有哪里是你没伸手的。”林明朗见到陈怀瑜,酒已醒了大半。他这才知道,原来花眠楼也是陈怀瑜家开的。   陈怀瑜自嘲道:“呃......哪里不都是做生意么,开个酒馆青楼挣几个银子花花,好像也不犯王法啊。这回晋王拉拢靖北候不成,正愁没有可发作的地方,你倒好,成日里眠花问柳,这是要直接将把柄递到他们手里吗?”   “我倒是想!”李明朗又自斟自饮一杯:“千里迢迢来了京城,没想到......”,他语带哽咽,仿佛无比委屈:“陛下要将我放在身边来监视也就罢了,怎么?我在哪里,还需跟你们东宫报备不成?”   陈怀瑜打哈哈:“嘿嘿嘿,你别好心当做驴肝肺呀!仗着一点酒力,你还蹬鼻子上脸了,那位也窝了一肚子火呢,你这话不是招他呢嘛。”   “他若不是无能废物,又如何需要自己亲妹自请下嫁?我宁愿与陛下请旨去收北境!哼,如今......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早在中秋那夜,昭阳公主便告知了林明朗她的决定。因此,他那夜便已经发了疯,若不是陈蕾瑜阻止,他早就想跟楚更干上一架了。   林明朗虽然年轻,却并不天真。他当然不会以为,就因为北境将有战事,永泰帝才牺牲了昭阳与他的姻缘以笼统靖北候府。他亦知,即便北境无事,皇帝也不可能让辅国公府染指兵权。既然安皇后有意将安伊嫁到北境,也唯有昭阳公主出面,方可稍稍制衡。   陈怀瑜虽然平时大大咧咧,其实是个心思敏感细腻之人。他也给自己添了一杯酒,陪林明朗喝起来。   “人生总有不如意之事,更何况,昭阳公主深明大义,你反倒连一个闺阁女子都不如了?此事是陛下下旨,其实与太子还真无关。你瞧他从小,什么时候平白挨打还不吭气的?你打也打了,还能如何?”   “我平南王府好歹也是堂堂一方王侯,陛下如此棒打鸳鸯,也真真是无情。我不在此及时行乐,难道,你还希望我回云南去,领兵造反不成?”林明朗借着酒劲口没遮拦,怨怼之情溢于言表。   陈怀瑜听得此话心惊肉跳,顿时变了脸色:“我的祖宗!此话如何随便说得?酒后失言,后患无穷。你难道真要如十年前一样,重蹈我们镇国公府的覆辙?”   林明朗双手重重地搭在了陈怀瑜肩上,与他对视的眼神中含着讥讽的笑意。道:“陈二啊陈二,你以为我痴,其实我看你们才是一群傻子!为了他的储位,已经赔了一个国公府,瑾瑜那样的锦绣人物,也不得不弃文从商,如今又要把昭阳终身幸福都搭进去,值得吗?”   陈怀瑜眼中方才的热情碎成了冰渣,脸色也沉了下来:“平南王!慎言!我从来都不去计较值得不值得,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根本也没得可选。反而是你,你又如何知道,昭阳嫁到靖北候府会不幸福?”   林明朗一时如醍醐灌顶,怔了怔。他瘫软的手从陈怀瑜肩上无力地滑落,只是闷闷喝酒,不再说话。   陈怀瑜叹气,只好继续规劝道:“蕾蕾最近每日都进宫去......你若想让昭阳安心,便听我一句劝。走吧,东宫的车驾就在外头等着呢。”   林明朗听得这句,心中越发苦涩。他甩了酒杯,直接拿起一整壶酒来,扬起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马车旁,竹青躬身拱手:“见过王爷,殿下特命我来此接你。”在陈怀瑜的搀扶下,林明朗脚下依然踉踉跄跄,明显是喝多了走路不稳的样子。   林明朗此时是真的神志不清,见是东宫的车驾,自嘲道:“嗯,好!好!坐上这东宫的銮驾,我也体验一回当太子的感觉,哈哈。”   真是丢人现眼哪!陈怀瑜将林明朗搀扶上车,忍不住用袖子遮了遮脸,好像生怕有人看见:“殿下要的人,我可是替你领下来了。快走快走。”   “我还说这东宫的车驾怎么会停在此处,这不是平南王爷和陈二公子嘛?小女子这厢有礼了。”迎面走过来户部尚书家的小姐乌媛菲,身边只带了一个小丫鬟。说话间,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花眠楼前的那副对联。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就怕遇见熟人,怎么户部尚书家的小姐会在此处闲逛?宫里宫外,他们倒是碰到过几次,虽不相熟,好歹也算是点头之交。   陈怀瑜尴尬地笑了笑:“呃.....啊,这不是有人被情所伤,这个这个,嗯,光天化日的,我们就是到这附近喝了点酒。怎么......乌小姐自己在逛啊?”   乌媛菲心想:这陈二公子也是够贼的,明明是个贪财好色之辈,刚从玉珍楼点完银子过来,转眼就钻进了青楼,还不愿意承认,欲盖弥彰。因笑道:“哦,今日刚去陪晋王妃聊了聊天,我看秋高气爽,就随便逛逛。”   旁边林明朗已经醉得不省人事,陈怀瑜也没空在这扯闲篇:“嗯嗯,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乌媛菲颔首,已经让开一侧,目送着马车缓缓行径,消失在转角。   迎面一骑高头大马,只见领头那人生的风流俊雅,面上线条棱角分明,头发盘成一髻,束之以镶嵌宝石紫金发冠,眉若如漆,琥珀色的眸子如同琉璃一般闪烁流光,却不带半分温度。身形挺拔,胸膛挺括,一袭绣祥云纹绛红长袍,腰间白玉金扣腰带,脚上踏一双软皮靴,望之便似有万夫莫当之勇。   正是靖北小侯爷萧穆祖。   萧穆祖见前方乃是东宫车辇,连忙勒住马头,翻身下马:“微臣萧穆祖,见过太子殿下!臣父前几日刚刚来信,言及那日太子殿下亲赴驿馆,为臣及公主宣旨赐婚,嘱臣若有机会,务必向太子殿下当面道谢。”   竹青亦停住马车,拱手道:“呃......见过小侯爷,有礼了。此时车中并非......”,话音未落,只见车帘微动,林明朗一个纵身已经飞出车外,便是一掌直扑萧穆祖面门。   萧穆祖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飞快的后退几步,一个侧身躲过了他这一掌,再定睛看时,原来马车中的人是......平南王?   陈怀瑜赶紧出来打圆场:“小侯爷,王爷他醉了,见谅见谅!”   平南王却并不打算“姓萧、萧的!别以为你们靖北候、侯府拥兵自重,我、我平南王府怕、怕你们,敢不敢跟本王比试比试?”   萧穆祖对昭阳公主与平南王之间的往事也知情,只当他是为情所伤,并不想与他多计较,只是那脸色却垮得难看:“王爷醉了。”   陈怀瑜上前搀住他:“啊,对,平南王醉了,小侯爷就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了。”   林明朗将陈怀瑜一把推开,虽然脚下虚浮,看向萧穆祖的目光却充满挑衅和敌意:“哼,本王没、没醉!你是不敢?”   萧穆祖面色凝滞,眼中有一种意味不明的肃杀:“好。今日王爷酒醉,明日隅中,萧某在郊外长亭,恭候王爷赐教。”   “噗”,酒后招风,林明朗一下子将肚中食吐了出来,污了陈怀瑜一身。   陈怀瑜一幅生无可恋的表情:“......”。   ***   翌日,东郊长亭。   萧穆祖与林明朗皆是修身束袖锦袍,苍茫天地之间,两人仗剑而立,陌上霜寒,便有万籁俱寂之感。北境多戈壁滩涂风沙,倚天万里、纵横沙场,萧穆祖惯常使得一把重剑,这剑便是削铁如泥,可以斩金断玉,洗尽膏血,更添侠气。   林明朗冒着寒光的剑尖直指萧穆祖,见他做出一个起式,萧穆祖却并不着急拔剑,一掀袍角,以手为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王爷对公主情根深种,萧某感佩。君子本不应夺人之美,只是陛下天恩,靖北候府也只能领受。”   “少废话。今日是我与你,男人之间的对决,与旁人无关!看剑!”足下凌波微步,一柄长剑已经刺将过来。   萧穆祖起先还在步步退让,可是林明朗气贯如虹,剑吼西风,完全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随着一记狠狠的凌空劈下来,他不得不拔剑抵挡。双方大战十几招,萧穆祖手下留有分寸,林明朗却剑剑直击要害。   眼见长剑直刺胸膛,林明朗却突然收起剑,换做一掌将萧穆祖拍倒在地,未等他反应,长剑已经抵到他的胸口。林明朗开口讥讽道:“小侯爷这般武艺,如何在漠北保境安民?”   若非他处处忍让,有意退让,其实林明朗也未见得能在他手下讨到什么便宜。因此萧穆祖并不气馁,反而将头高高扬起,没有丝毫畏惧,只是盯着林明朗,目光如炬。   只见林明朗长长舒了一口气,目光幽深,牙根紧咬:“我与她两小无猜,并不甘心将她拱手让人!漠北苦寒......善待昭阳!若是我听见你欺负了她,无论山高路远,本王一定饶不了你!”   萧穆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好!”   一笑泯恩仇,一诺千金重。 作者有话要说:  怀瑜:我这身新袍子就被你吐脏了! 明朗:人家都失恋了,你还是好兄弟吗? 怀瑜:当然是兄弟啦!亲兄弟,明算账。 明朗:......   ☆、秋迩   皇旗招展,仪仗森森,今年的秋狝大典选在了重阳佳节前后举行,久居皇城的嫔妃们也可趁此机会登高怀远,出城散心。因为有了平南王和靖北候的加入,这又是太子还朝后第一次护驾巡幸,随驾的还有众多王公宗室、中枢重臣、部院官员,因此今年的南郊秋迩,显得格外盛大隆重。   南郊围场,环千余里,万灵萃集,高接上穹,群山分干,众壑朝宗,物产富饶,牲畜藩育。皇帝一路出了皇城,及到傍晚时分方才扎营下榻。楚更与晋王等人陪着皇帝到附近小金山上观围之后,方才到自己的营帐中。   今日一番舟车劳顿,秦婉婉实在等不到太子殿下回来,便已径自趴在案上睡着了。楚更入帐时,竹翡刚刚替她背上披上一张薄毯。见太子进来,正欲将她唤醒,楚更却用指尖轻点了点自己的唇尖,示意她噤声。   竹翡会意,只是福了福身,轻声道:“秦姑娘晚上一直缠着陈家小姐学扶风剑法呢,这会儿倒是累得睡过去了。”   楚更面无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上回嚷嚷着想学剑法,没想到还真是上心学起来了,倒是比叫她读书识字态度要积极得多。   既不愿吵醒她,楚更抬手示意竹翡退下。他还是不喜欢其他女子近身,便自己脱下外袍,又披了一件单衣,端坐在妆台前自己将发冠取下,白玉簪子一抽,他的头发便如缎子一般披散了下来。   似是有预感一般,秦婉婉略微一动,披在背上的毯子滑落下来,隐隐约约的秋风打到她的背上,却觉得有些寒凉,冻醒了。秦婉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却见楚更已经换好了衣衫:“殿下回来了!”   “嗯。既然醒了,还不过来?”睡着的时候舍不得叫醒她,不过既然醒来了,就不能让她闲着。   “哦。”秦婉婉屁颠屁颠走到他身后,拿起梳子替他梳起发来。   楚更微微蹙眉,看着她这个缺心眼的样子着实有些担心。任她替自己轻轻梳着头发,忍不住嘱咐道:“这围场极大,明日前头开始行围,怕是还得要几天,需等到行过跪献之礼,父皇与众臣工宴饮完才会班师回朝。我这几日需得侍驾,你便好好跟昭阳她们待在一处,不要乱跑。”   秦婉婉倒是毫不在意:“皇后娘娘她们怕是也准备了不少节目的。今日偶遇淑妃娘娘,她还盛情相邀,说是闷得慌,让我明日得空去陪陪她呢。”   楚更眉间微动,眼神如烛火般跳动了一下。淑妃......她依仗盛宠,又总爱与安皇后叫板,因此在后宫中并不得人心,也没什么可以来往的嫔妃。除了陪在皇帝身边,其他时间的确无聊。   “此处不比宫里,若实在推却不了,你便邀了蕾蕾她们同去。”既然自己不便陪在她身边,也要将她托付给信任的人才能放心。   其实秦婉婉自己对这些也兴趣淡淡,闻言得寸进尺:“殿下,蕾蕾说,这营地附近有不少小商小贩,趁着明日你们去行围的功夫,我倒是想带着竹翡,去集市上逛逛。”   由于每年秋狝期间随行人员成千上万,便有众多民间商贩们到秋迩大军扎营之地附近,搭起席棚布帐,开设“临时市场”,出售各种商品。   女人真的很麻烦!楚更不悦:“京中什么没有?我不是说了叫你不要乱跑。”   “倒不是要乱跑,只是......”。只是这几日,昭阳公主她们必定是与嫔妃命妇们坐在一处观猎,又或是陪着皇后娘娘散心,想必安伊与秦夫人一流也会出席,秦婉婉身份尴尬,也实在不想与她们见面罢了。   楚更隔着镜子看来,瞧见她脸上为难的神色,又退让一步:“如若不然,你明日装扮成小侍卫,跟在我身边?”   秦婉婉不依:“殿下去行猎,我岂不是只能傻傻站在那里候着?”   楚更只好由她:“也罢,多派几个侍卫跟着吧。”   “多谢殿下!”秦婉婉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翌日,围场。   皇帝端坐于高台主位之上,左右两侧分别是太子楚更、晋王楚彦、靖北萧穆祖和平南林明朗。广场上,各班人马列队而立,近卫已将围场周边包围地如同水桶一般,有的牵狗、有的驾鹰、有的递箭,还有专职护卫皇帝安全的禁卫军。   “启奏陛下,诸事已备,还请陛下开箭。”一身戎装的禁军统领谢铭宇高声禀报。他年少时便军功加身,此后便一路顺风顺水,屡获擢升,今年不过三十开外,便已成为君主的心腹干将,执掌禁中戍卫。   “嗯......今年太子随侍,就让太子替朕开这一箭吧!”自从上次御书房对弈,父子俩心意相通了许多,可是当着众人的面,皇帝对太子的态度依然严厉而冷漠。   “儿臣遵旨。”楚更躬身,接过谢铭宇亲自递过来的弓箭,砰地一声,直中靶心。   楚彦眼神之中闪过一丝妒色和不甘。年年秋迩,从来都是他随侍皇帝身侧,此前也未有哪一年父皇是让自己替他开箭的。太子甫一回来,竟然就得此殊荣。加之此番在联姻靖北候一事上受挫,楚彦更加深深意识到,嫡庶尊卑,果然是不可逾越的。   紧接着,号角齐鸣,炮声阵阵,鸣镝声声,不绝于耳,众人跪地山呼万岁之后,方才齐齐上阵,策马飞驰。以晋王打头阵,平南王、靖北小侯爷、其他皇子王公紧随其后,雄鹰在空中往返飞翔,晋王亦是“嗖”的一声,弯弓搭箭,便先打下来一只雁儿,有鸟羽飘如飞雪,翩然而落。众人各自四散开去,竞相追逐林中飞鸟、山中野兽,只见万箭腾空,仿佛能够遮天蔽日一般。   “他们都去了,怎的,太子殿下还不着急上马?”今日安耀扬在台下观礼,见楚更未曾动弹,忍不住开口询问。   楚更远眺过去,围场上已是尘土飞扬,大家竞相追逐,围合狩猎,各个都想拔得头筹,也好在跪献之时多些收获,讨些封赏:“本宫毕竟吃斋念佛十年,一时之间,竟不敢妄动杀念。就请父皇恩准,儿臣暂且在父皇身边伺候吧。”   若是换了以前,太子可是没有这么好的孝心,这留在身边伺候,本也是一种亲近的表达。永泰帝听了十分受用:“嗯,太子慈悲,朕自然应允。”   远远隔着帷幔,皇后也带着一众后妃公主、命妇闺秀们前来观礼。   “陛下果然慧眼识珠,从前总是戏称,昭阳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将来不知有谁可相配,真没想到,陛下便点了靖北候府的小侯爷做驸马。本宫远远瞧着,驸马冲锋在前,英姿飒爽,与我们昭阳,真真是一对璧人。”安皇后本意是为了讨好,便专门捡了好听的话来说。   “是啊,小侯爷做不成皇后娘娘的侄女婿,如今尚主,成了驸马,岂不是与娘娘更加亲厚?”依旧是淑妃出言不逊。   今日的座位不比在宫里那么讲究,安伊便坐在安皇后身边,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受得住委屈的主,听见淑妃如此挑衅,忍不住就要出声教训:“什么皇后娘娘的侄女婿?淑妃娘娘,你怎敢仗着皇上恩宠,便在我大姑姑面前如此放肆?!”   前些日子父亲跟她说,大姑姑想让陛下给她和萧穆祖赐婚,她又如何能依从?本是跟家里闹将了一回,于是,辅国公府大小姐对太子情根深种的事,便传了个满城风雨。谁知后来萧穆祖竟然成了昭阳公主的驸马,于是,安伊被靖北候府嫌弃的传言又甚嚣尘上。若不是有安皇后做靠山,又有显赫家世,还不知被编排成什么样子。   她本也是明媚的闺阁女子,这婚姻大事裹挟到了晋王与太子之争中,生生让她越发尖利刻薄起来。   淑妃也不是个好欺负的主,更何况安伊在她面前还是小辈,出言讥讽道:“本宫不过是夸赞驸马,安小姐这是着的那门子急呀?本宫只不过是说了一句,皇后娘娘的侄女婿,娘娘的侄女,莫非只有安小姐不成?你又何必对号入座?”   说罢,淑妃还有意无意地撇了一眼坐在安伊身旁的秦媚儿。安伊是安皇后的姑表侄女,可秦媚儿,也是安皇后的姨表侄女。只不过有安伊挡在前面,大家也就习惯性地忽略了这个小姑娘而已。   当着众人的面,安皇后还要表现得贤德大度。尤其是她听了安伊的话,也有些生气她的冲动没分寸,便斥责道:“安伊,淑妃是你的长辈,又是陛下嫔妃,无论长幼尊卑,都是你失言了。还不快向淑妃道歉?”   “可是!大姑姑!”安伊心里不服气,嘴已经嘟得老长。   淑妃无所谓地摇了摇帕子,继续讥讽道:“罢了罢了,安小姐福泽深厚,这将来可是要当皇后的人。将来没准本宫还得来求安小姐呢。”   ☆、暗箭   安皇后冷冷瞪了淑妃一眼,便不欲再与她做无谓纠缠。开口将今年重阳的节目给众人布置下去:“一年一度秋风劲,明日又是重阳节,他们且行围狩猎,本宫邀了皇上来与大家一同登高簪菊、佩香茱萸、饮菊花酒。内侍们已经备好了萸枝,今日回去,大家且都亲手做一做茱萸囊,回头我们登上小金山,也让大家一同评一评,比试比试,看看谁家的构思巧妙、绣工精致,夺魁者,陛下和本宫有赏!”   茱萸有“辟邪翁”的雅号,按照羲国传统,九月九日重阳登高时,要将茱萸的果实置于布囊中,佩挂在手臂上,取辟邪消灾、解除病痛之意。秋菊又称为“延寿客”,登高眺远之时,菊花须插满头归,取其长寿延年、幸福美满之意。   “是。”众人齐齐答和。   众人各自分散,陈蕾瑜对昭阳道:“皇后娘娘这里说起驸马,正主儿尚且未曾开声,她倒先嚷嚷起来。若要我说她,怕还不及淑妃娘娘的话中听呢。”   辅国公府和镇国公府同为后族外戚,这些年来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相安无事,但分别站队晋王和太子,原也是各为其主。这段时日为了晋王纳妃、公主下嫁的事,本来两个国公府就有点剑拔弩张的气势,加上陈蕾瑜对于安伊的做派早就看不顺眼了,故而一向对她便没什么好评价。   昭阳公主见地却又比她更深一层:“这遭对靖北候府没有拉拢成,大哥他们又岂会甘心?父皇虽对二哥的婚事有意拖延,怕是也不能太久。我不日就将离京,只怕二哥在宫中没了助力,待到将来为二哥选妃......只怕今后会越发艰难。”   陈蕾瑜向来不喜这些攻讦争斗,不过并非不懂。她们兄妹自小经历了镇国公府十年前的那场变故,反而更加养成了疏淡洒脱的性子:“这一路走来,太子殿下向来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十年前那样艰难尚且过来了......公主用心良苦,特意将秦婉婉放到太子。婉婉聪慧活泼,做事不拘一格,待她成熟些,自然可以为太子殿下助益。反倒是你呀,这里放心不下太子殿下,那里又牵挂他......明明是个天之娇女,就是这心思也未免太沉重了些。”   知道二哥处境也不容易,昭阳本不欲再将平南王的事去扰他。谁知秦婉婉听见她和蕾瑜话,竟然回去告诉了太子殿下,这才有了陈怀瑜花眠楼中劝解平南王这一节。   提到秦婉婉,昭阳公主心绪稍稍好转。素知她是个不服管束的性子,笑道:“我们在这里陪坐,她倒是不知道又到何处消遣去了。得亏婉婉今日没来,她若知明日登高还需自己做萸囊,岂不是又要头大?”   远远的秦婉婉正迎面走过来,大声笑道:“正是因为头大,我这才得了信,不是赶紧过来求公主和蕾蕾帮忙啦!”竹青和竹翡她们跟在她后头,手中不知拿了多少秦婉婉方才从集市里挑来的好玩意儿。   “没想到这临时的市集东西还特别齐全呢,我淘到了不少好东西,公主瞧瞧,若有喜欢的,我再去多买一些,将来也好给公主带去北境。”   陈蕾瑜看了一眼跟在后头一脸无奈的竹青:“太子殿下倒是舍得,婉婉逛个集市,都得是太子殿下的亲随跟着拎东西的?”   秦婉婉现在已经把欺负竹青变成了人生的一大乐趣,闻言从竹青手上接过一包点心:“今天这集市可是不白逛逛的,我还遇到了一个卖货郎是同乡呢,卖的都是我家乡时兴的果子点心,我特意多买了些,拿给你们都尝一尝。”   几人正在昭阳营帐中吃茶用点心,又在想着要做个什么样的茱萸囊明日才能交差,聊得正欢,忽见昭阳公主的婢女莺儿一路小跑着过来,面色焦急:“殿下!前头来人禀报说,小侯爷行猎之时被平南王的弓箭所伤,如今人在大营里。”   她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一滞。陈蕾瑜不敢相信:“怎么会?我哥哥不是说,平南王与靖北小侯爷在京郊长亭一战,两人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   莺儿如实作答:“究竟情形如何,倒是并不清楚。皇后娘娘闻讯已经赶去大帐了,因怕公主殿下担心,特意遣了人来告诉,说是小侯爷并未伤及要害,还请公主殿下放心!”   萧穆祖的生死安危,不仅关系着昭阳公主的婚姻大事,也系着北境将士的军心稳定。他本是久经沙场之人,等闲应该伤不了他,却偏偏在第一天行围之时被平南王所伤......加上之前又有平南王与他长亭约战一事,朝臣们皆知,平南王与萧穆祖就是一对情敌。   这整件事都透着诡异,似是有人刻意为之。   皇帝营帐。   “太医,驸马的伤势怎么样了?”安皇后匆匆赶过来,径直入了内间,只见那一箭刺中的是萧穆祖左臂,横贯而入,鲜血淋漓。   此时的萧穆祖头顶冒出不少虚汗,偏袒左肩,太医正在替他清理血迹和粗略消毒:“请陛下和娘娘放心,这点小伤,对臣而言算不得什么。也请陛下,不要责备谢统领。”   太医躬身回禀:“还好这箭上并未淬毒,也未曾伤到筋骨。待老臣一会儿将这箭矢剪断,再替小侯爷将箭拔出来,不过,这皮肉之伤也只能慢慢将养着,让伤口慢慢愈合,长出新肉来,怕是要疼上几日了。”   永泰帝静静看着太医替他疗伤,一双精明而深邃的眼睛中透出丝丝寒凉:“嗯......驸马放心,此事,朕一定给你们靖北候府一个交代!”   萧穆祖自己知道,当时那暗箭嗖然飞来,仿佛是特意冲他而来似的,那箭尖瞄准的位置也绝不止是他的左臂,而是他的心脏!那一支箭,是想要取他性命的!   可是,为什么是平南王?萧穆祖心中同样疑惑,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却未曾表现出半分:“此事,臣请陛下,不要让家父知道!”   永泰帝投来一个问询的眼神:“哦?”   萧穆祖敛去眼中凌厉之色,眸中淡然无波。既然此次侥幸躲过了一劫,他只想大事化小,早早回北境去,实在不想深究:“臣,不想让家父担心,不想让陛下为难。”   靖北候并不知晓许多细节,贸然让他知道,恐怕北境军心浮动。   而事涉平南王府,若是深究下去,恐怕永泰帝不得不处置了林明朗。如今平南王府本已因赐婚之事心有不满,若是再因此事而要受惩处,永泰帝将会十分为难:处置得重,恐引得平南王府离心,处置得轻,又不足以安抚靖北候府。   若说在顾全大局之外,还有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考量,那便是,他不想让昭阳公主因此找人非议,过于难堪。毕竟,她将是他的妻。   永泰帝却一眼看出了萧穆祖的心思,心中对这个女婿越发满意:“朕,果然没有看错人,穆祖是因为心疼昭阳?”   “嘶——!”萧穆祖本是绷着一口气,任凭这伤口如何疼痛都没吭声,听得永泰帝的这句却突然走了神,那太医剪断箭矢的动作牵得他极痛,忍不住就发出了一声长嘶。   永泰帝道:“为了昭阳,穆祖想要将此事就此揭过。不过朕倒是想看看,是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伤了昭阳的驸马”。说此话时,他却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安皇后。   她此时应该是在招待女眷们观礼才是。她前脚刚来与自己商议明日登高簪菊一事,萧穆祖后脚便受伤被抬了进来,这时间上,倒是也太凑巧了些。随着方才萧穆祖发出的那一声嘶痛,她的额间反而冒出了汗珠,一方云帕在手中攥地极紧,仿佛她也能感受到那疼痛一般。   “皇后。”   “臣妾在。”攥紧帕子的手松了松,安皇后面上也是如常的担忧神色。   “围场不比宫里,事出突然,便也不必那么讲究了。昭阳那孩子胆大心细,这几日,便让她亲自照顾穆祖吧。”说这话时,永泰帝见萧穆祖有些不好意思,顿时眼中仿佛都有三分笑意。   “臣妾遵旨。那......明日的重阳登高?还请陛下示下。”萧穆祖这一受伤,定然是扫了大家的兴致了。   “如期举行。穆祖说得对,总不能因他一人受伤,便影响了朝廷的秋迩。”永泰帝回答完这句,旋即起身,去到了营帐外间。   因为这围场范围极大,行猎之时大家便都四散跑开了,楚彦等人恐怕此时还不知萧穆祖受伤的事,不知跑去哪里捕猎去了。反倒是楚更一直随侍在皇帝身侧,此时,他微蹙了眉头,冷眼看着坐立不安的林明朗和跪地请罪的谢铭宇,眼中不辨喜怒,只是轻轻地搓着自己的手指,似有所思。   方才候着的功夫,禁军统领谢铭宇一直跪地不起请罪。此次围场内围护卫本就是他禁卫军的职责,没想到竟然在眼皮子底下有人受了伤!他一惯炙热的目光此时阴森非常,那眼中犹如数九隆冬的冰芒让人背脊发凉,心惊胆战。   林明朗也是坐立不安,他神色沉沉端坐在椅子上,那紧紧攥着的拳头暴露了他此刻的不安。他拼命回忆刚才射出那一羽箭究竟是何种情形。   ☆、禁军   见皇帝出来,楚更和林明朗起身行礼,永泰帝的主位上铺着一张鹿皮,他并不着急坐下,也并不着急理会跪在帐中央的谢铭宇。他立在主位旁,似是悠闲地抚了抚那皮毛,反而使得帐中的气氛越发压抑而严肃,每个人心里都有些堵,皇帝不开口,谁都不敢擅自发声。   半晌,永泰帝勉为其难坐了下来,微眯着眼睛将帐中几个人依次打量了一番,方才清了清嗓门,先开口问林明朗:“平南王,你怎么说?”   林明朗自小也是永泰帝看着长大的,又因为昭阳的缘故,其实私下的感情一直不错,若是换做平时,他总是叫他明朗。此时以爵位称呼他,可知皇帝心中已有芥蒂。   他单膝跪下禀报:“陛下,当时,臣明明是看见了一头麋鹿,便搭箭去猎。树深林密,的确未曾见到萧穆祖,接连几箭出去,只感觉那箭应该是猎到了东西。直到听见萧穆祖翻身倒地的动静,我上去看时,他手臂上那箭......的确是我的。”   为了便于最后行跪献礼时清点猎物方便,让皇帝按照围猎的收获论功行赏,每个人的箭上都做了特殊标记以便于区分。因此,以那伤人的箭来看,的确是平南王的罪责。   林明朗面带悔意,毕竟萧穆祖真的受伤了。并非故意也好,蓄意报复也罢,亦或就是被陷害了?他无法自证清白!即便他是被人陷害......他不知道昭阳会怎样想他!   可是细细想来,他瞄准鹿的时候,箭口明明是向下的,即便是萧穆祖骑在马上,要以箭贯穿他的手臂,那样的角度也根本不可能。唯一的可能便是......   林明朗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有人躲在暗处,趁着他猎鹿的时候同时将箭指向了萧穆祖!   永泰帝文治武功,年轻时也极爱骑马狩猎,林明朗能够能够想得到的疑虑,他自然也看得到。于是,他并不急于下定论:“平南王先平身吧......谢统领?可有再查出什么?”   谢铭宇跪地回禀:“小侯爷中箭倒地后,微臣就已经命人仔细勘察过方圆一里之地,从地上的足印来看,除了侯爷和王爷的马蹄,便是一些鸟兽足迹,确认当时,周围应该只有小侯爷和平南王两人在那附近狩猎,并无旁人。”   永泰帝沉着脸,不再吱声,若有所思。   晋王楚彦一路风尘仆仆,一袭紧身戎装,显得身姿挺拔健硕。未等得及人传召便焦急地直接闯了进来:“父皇!儿臣刚在北山狩猎,听得有人来禀报说,小侯爷意外受伤了?”   晋王的到来打断了永泰帝的思路,他腰上的箭筒已经空了大半,靴面上也沾染了厚厚的尘土。永泰帝回过神来:“嗯......没伤着要害,你娘正在内间呢。”   楚彦脸上的焦急之色稍减:“那,儿臣先去看看小侯爷的伤势?”永泰帝点了点头。   隐约听楚彦在里头与萧穆祖寒暄了几句,又询问了几句太医关于他的伤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方才出来打破外间的宁静:“父皇,儿臣瞧着那箭矢,怎么伤人者竟然是......”   无论是伤人的箭,还是谢铭宇的证词,所有的不利都指向平南王。   永泰帝看了一眼楚更。他一向与平南王交好,今日倒是沉得住气,未曾替他辩白一句:“太子,怎么今天不发一言?”   楚更略带抱歉地看了一眼谢铭宇:“父皇恕罪!儿臣......儿臣并非不信任谢统领,不过,儿臣恐禁军勘察之时或有遗漏,方才也已遣了陈怀瑜和竹青再前去查看一番。稍待片刻,应该就有回话了。”   即便如今证据确凿,林明朗本人也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误伤了萧穆祖,楚更却仍然心存疑惑。   林明朗与楚更从小一起长大,若论骑马射箭的功夫,林明朗箭无虚发,身手不在他之下!除去角度的那点疑虑,若说林明朗是一时失手没有控制好方向和力度......?楚更不信。   闻言,林明朗原本暗淡的眼中有了一丝亮色。只是可怜了竹青,方才陪秦婉婉逛完了集市,转头又被陈怀瑜拉着去勘察围场。   楚彦嘴唇微动,几不可见。林明朗在骑马射箭上是一把好手,或许也已经知道自己是替人背了黑锅,只不过无法自证清白而已。   原本,他还想向父皇提起林明朗和萧穆祖京郊长亭一战。可是转念一想,言多必失,凡事过犹不及,他早料到楚更必然不会坐视不理,也不便急于将脏水泼到林明朗身上。   “姑父,殿下!”陈怀瑜不紧不慢地进来,一眼看上去就似收获满满。   永泰帝问道:“你们又去看了看,现场可有什么疑点?”   陈怀瑜认真地答道:“现场......在距离小侯爷倒地五丈远的地方,有一小片草叶上沾染了一些血迹。周边倒是没有箭矢,可能那畜生中箭逃跑了也未可知。我已让竹青先去附近找找,有没有中箭麋鹿的踪迹......”   永泰帝的瞳孔一缩。以萧穆祖的伤势来说,他手臂上的血应该是溅不了那么远的。草叶上的血迹,很可能是林明朗扑到的猎物受伤留下的。   如果,当时林明朗的那一箭果然还留在麋鹿身上,那么萧穆祖手臂上这一箭,便不会是林明朗当时的那一箭。   有了这样的证据,刚好也印证了林明朗的想法。他也终于可以自辩:“陛下,臣心中也有不解。伤人与猎鹿,微臣所用的箭,角度不一样!臣一路追着那麋鹿跑,臣想不通,那箭矢是如何飞到萧穆祖手臂上的。”   “姑父,众人皆知,太子殿下与平南王一向交好,若是行猎,很可能两人同行。可惜,殿下慈悲,今日未曾出猎。不过,小侯爷今日的服饰颜色,倒是与太子殿下的极为相似。”   永泰帝之前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萧穆祖也可能是替楚更受了这一箭,他们的目标原本并不是萧穆祖,而是,太子?!   永泰帝下意识看了一眼楚彦:利高者疑。不过,储位之争似乎也没到如此白热化的程度,晋王,真的会这么着急就铤而走险?皇帝心中狐疑。   他又看了一眼太子。哼,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自从上次宫中对弈之后,这小子对于自己对他的维护已经了然于心了。他会不会利用自己对他的维护,唱一出苦肉计,想要趁机彻底铲除晋王对自己的威胁?   哪一种可能都是有的......自己的亲儿子,也未必能相信。帝王心术,恐怖如斯!   楚更倒是错过了看皇帝此刻的反应。他如蝉翼的眼睫低垂,嘴角微微向上。腹诽道:怎么本宫也不知道,他们的目标是本宫?至于撞衫,真的只是凑巧而已......   陈怀瑜啊陈怀瑜,他虚晃这么一下子,倒是真替他的姑父、我的父皇解了围了。此事若是冲着萧穆祖而来的话,毕竟牵涉到与靖北候府的关系,便十分敏感,父皇总要给靖北候一个合理的解释。若是冲着自己来的话......嗯,父皇再与靖北候说起,那便是一句无辜受累便可以解释过去了。   可是另一方面,如果此事真的有谋害当朝储君的嫌疑......兹事体大,放到朝廷中来看,比起靖北小侯爷遇刺可是严重得多。如此一来,此事可是不好轻易揭过去的。这是逼着父皇必须要彻查!   陈怀瑜,果然是越来越滑头了。他倒是懂得顾全大局,还想一箭双雕。   再抬头时,楚更面上狠戾之色闪过,眸光如同利刃一般戳向了跪在地上的禁军统领谢铭宇。   “哦?此次,不光行围戍卫由禁军负责,各人所用的箭矢,从制作到清点、发放,亦是由禁军的神箭营负责的吧?据本宫所知,一些武艺高强之人,想要不在地上留下足迹,好像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能够接触到箭的人极多,仅凭那箭矢上有平南王的标记,并不能证明就一定是他伤人的。不过,林明朗的嫌疑也并没有洗刷。箭口向下,也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而已。   护卫不力,若是目标是东宫的话,谢铭宇更是难逃罪责。如今平南王矢口否认,最有机会接触到箭的人便是禁军,如此一来,禁军中人反而有了嫌疑。更何况......今日去勘察时的确太匆忙,只顾着从地上脚印寻找踪迹,禁军也的确没注意到陈怀瑜所说的,草叶血痕。   如果如太子所说,贼人是预谋已久,一早就飞檐走壁,藏在树上的话,的确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靠近放暗箭!   这把火,此时已经烧到了禁军头上。   本只是奉命勘察,谢铭宇却没想到会引火烧身:“臣、臣既有嫌疑,愿意暂时回避,全力配合。也请陛下和殿下,彻查此案,以正视听!”   此时若只牵涉到平南王府,林明朗被架在那里,反而还不好喊冤要求彻查。即便东宫插手,也因着与平南王之间的交情,而有徇私包庇之嫌,难以服众。   可是这事一牵涉到禁军,不等林明朗喊冤,谢铭宇第一个就不依,跳出来要求彻查,说出了林明朗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如此一来,此事不得不查,而且,如今适合主理此案的人,便只剩了晋王和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怀瑜(骄傲的笑):我很棒吧? 楚更(无奈的笑):为你点赞...... 皇帝(鬼魅般出现):朕早就看穿了! 楚更(溜之大吉):父、父皇,我啥都没干! 怀瑜(尴尬赔笑):......姑父,你好...... 亲爱的读者: 因工作需要,十一月中旬需要封闭,无暇码字。十一月更新都已存入定时发送,不会断更。谢谢大家的支持!   ☆、连环   永泰帝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心中也已盘桓过许多猜测:   是谢铭宇?   不会。他是自己多年的心腹,对太子和晋王的态度也是不偏不倚的,于这一点上,永泰帝是极有自信的。无论是针对太子还是对萧穆祖,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动机。   不过,如果禁军中有人被收买利用,倒是有可能。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谢明宇御下再严,也保不齐有人有异心的。   是林明朗?   如果说因为昭阳的缘故,他针对萧穆祖还说得过去,如果是太子的话......他们平南王府啊,与镇国公府颇有渊源,十年前就敢为了楚更跟自己拍桌子,如今,更是断然不会背叛太子的。若说为了太子举兵反叛他倒是相信。   是楚彦?   太子若是死于非命,他的确是最获益的。可是,若是想要取太子的性命,又怎会选了平南王这个太子死忠做替罪羊?而且......太医说这箭上没有淬毒。不能保证击中要害,只有再在箭矢上淬毒,才是万无一失的啊。嗯.....他们的目标并不是太子。晋王再图谋不轨,也还没蠢到谋刺储君的份上。   怀瑜这个小兔崽子,果然是一肚子坏水。故意把楚更扔出来扰乱视线,还替自己在给靖北候的说法上做了一个顺手人情。   永泰帝的目光如同鞭子一样抽到陈怀瑜脸上,他竟然还敢与他对视!这孩子同他老子一样,从小姑父叫多了,怕是忘了姑父是皇帝了。   若是晋王针对萧穆祖,倒是说得通。   从近几次他处置与太子有关的事情,辅国公府应该多多少少感觉到了他态度的转变。萧穆祖若有不测,或许会使得北境情势更加紧张,那样只会让皇帝更加依赖辅国公府,晋王在朝中的重要性也会更加凸显。而且栽赃嫁祸,顺势打压了平南王府,也就是打压了太子。这......倒像是安耀扬的手段!   还有一个人,也脱不了嫌疑。是太子?   这小狼崽子心可是大得很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他也未必干不出。跟他舅舅镇国公学的那套示弱卖惨以弱胜强的,尤其还有陈怀瑜做帮手,狼崽子和小狐狸凑到一起,不知能鼓捣出多大的篓子来,从不叫人省心。大相国寺十年冰冻,这人心哪,可不是一盘棋、一次推心置腹就暖得回来的。   这时候非得把这火引到谢铭宇身上,太子......这是想要逼着他,让他命太子主理此案了!   理清了思路,永泰帝反倒想要看看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怀瑜的意思,此次中箭的人,本该是太子?”这话虽然并未点破,但已是意有所指。   陈怀瑜一向懂得察言观色,是个精明的,方才已经被永泰帝瞪得心虚了,一听此话,便知道自己的小聪明没有瞒过永泰帝的火眼金睛。果然,姑父是个老油条了......他摸了摸鼻子:“嗯......姑父,我也只是猜测......”。这就算是退一步的解释了。   永泰帝了然一笑,至少如今在打压镇国公府一事上,太子与皇帝的目标是一致的。皇帝也乐意给太子做个顺水人情:“好。此事既然与太子有关,朕就命太子主理此事吧。限你三日,在秋迩返京之前,查清实情。”   “儿臣,遵旨!”楚更不敢流露出半分情绪。   晋王又怎会安心此事全部交由太子处理,这个时候,他必须横插一竿子:“父皇,太子身边就只怀瑜和竹青得用,三日之期,怕是紧了些。不如让儿臣在旁协助,有事也可分分劳?”   “明日重阳,你娘还说要一起登高簪菊呢。太子要查案,昭阳又要照顾驸马,晋王忍心让朕和你娘自己去登高么?”   晋王只好作罢:“儿臣,遵旨。”   众人从中军大帐中退了出来。陈怀瑜道:“还有些细节,想要跟平南王确认的。王爷可否赏脸,到太子殿下营帐中一叙?”   林明朗之前与楚更闹掰,还在昭阳阁外大打出手,没想到这次还是楚更出面才暂时替他解了围。此时走在一起,便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一眼楚更,不置可否。   楚更乜斜着眼睛看他:“平南王莫以为这京师是在你们云南,你想打架斗狠便可肆意妄为。还好这回萧慕祖并无大碍,否则,我也定要替昭阳,好好教训你!”   “呃......,不敢了,不敢了。今次若不是殿下,小王的确是百口莫辩。多谢了!”   因秦婉婉还在昭阳公主处,几个大男人便径直入了大帐,竹青便找了一副围场的地形图来:“殿下,其实......我们并未在什么草叶上寻到牲畜的血迹。”   林明朗大呼小叫:“什、什么?!”那么刚才......陈怀瑜是在欺君?   陈怀瑜此时倒是理直气壮:“我若不那么说,又如何能帮平南王鸣冤,又如何能将禁军也拉进局里来?何止是没有血迹,那身上有箭矢的麋鹿,也是我杜撰出来的!”   密林之中,林明朗只知道自己是追赶这一只麋鹿,可是他那一箭出去的时候,他连对面有人都看不见,即便打中了什么猎物,又怎能那么笃定,就是他所追赶的那只鹿?   陈怀瑜故意在楚彦面前那么说,其实是做好了一个口袋,等着嫌疑人往里头钻呢。如果楚彦真的知情,此时,恐怕也已经在着人,偷偷寻找那只莫须有的受伤麋鹿了。   楚更倒是毫不意外,只是眉间越发皱成了一个川字。方才,陈怀瑜在父皇面前表现得志满意得、收获满满的样子,他就知道他定然是在掩饰什么。他们之间太熟悉了,两人之间的默契可谓心有灵犀。   楚更沉思道:“嗯......,就是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是围猎场。”   楚彦也不是傻子,他本就是以有心算无心,要将事发现场打扫干净这种细节,定然是不可能遗漏的。现场太干净,以至于一向缜密的谢铭宇,都未勘察出什么异样。   若是直接去寻找刺客入手的话,恐怕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晋王他们既然能将打扫干净,那对于直接参与嫁祸的那些刺客必然也会先下手为强,此时再去找的,可能已经是几个死人了。   楚更对着这围场的地形图,大略看了看林明朗这一路行猎所经过的路线:“你故意将谢铭宇拉进来,是不是想要从箭矢的数量之上入手试试?”   数中有术,术中有数。阴阳燮理,机在其中。   神箭营给每个人配备的有标记的弓箭,是有定数的。林明朗还未来得及取用,所余在神箭营的备用数量也是有定数的。一只箭囊,所盛的箭数量固定是三十支。狩猎开始不久,林明朗这一路发出去的箭,不会超过一百枝。   现在需要做的,第一步便是先去禁军中,查一查备用的箭有没有遗失,若有,那取箭之人便是破案的线索。若是没有......那就证明在神箭营的备箭之外,贼人使用了格外的箭!   那样的话,只需以寻鹿之名作为掩护,将林明朗这一路上发出去的箭一枝一枝的找回来!如果最后寻得的数量与所余的数量之和,恰好是发给林明朗的箭之总数,那么便可以证明,萧穆祖手臂上的那一枝,在原本配给林明朗的数量之外。   至于为何会多出一支箭?那个时候,谢铭宇自然会从禁军之中彻查,从铸箭、保管、分发各个环节,助他们找到那个助纣为虐的帮凶!只要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后面的线索,自然也就手到擒来了。   至于中箭的麋鹿一说......的确是迷惑敌人,引得他们上当的一步好棋!   陈怀瑜点点头,心里对着林明朗幸灾乐祸:叫你之前敢跟太子干架,叫你之前敢去逛花眠楼,叫你之前还敢跟萧慕祖约仗!这回叫你对着这地图苦苦回忆,冥思苦想。   他对着林明朗坏笑道:“来吧,平南王爷。您就对着这地图好好想一想,您这一路骑马打猎的路线,还有在每处,都朝哪些方向,放出去了几支箭吧!这箭少了一枝,您的冤屈可是都洗刷不了的!”   声东击西还不够!楚更猜想,禁军之中必然也有晋王的暗桩,若是能趁机揪出来,他和谢铭宇也算互不相欠了。   于是,他便又在这计策中暗藏了一招关门捉贼:“竹青,你去跟谢大统领借一些禁军,一会儿大张旗鼓、漫山遍野去寻鹿。怀瑜,你再带一些东宫心腹的府兵,掺杂在禁军之中,暗中将明朗的箭都找回来”。   “是。”两人答道。   “那我?”林明朗也大致知道了太子意欲何为,这计策一环扣一环的,成败关键还都是在自己身上啊。只是方才打猎的时候他兴致正高,一箭一箭地放出去,哪儿会想到这会儿还需要回想那路线、方向、数量......这,可是有些强人所难呐。   楚更三人皆是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不约而同的看着他。于是,就见林明朗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抱着那地图回自己营帐里好好回忆、冥思苦想去了......   ☆、萸囊   昭阳公主帐中。   皇后派了传旨的宫女刚刚离开,秦婉婉便开口安慰昭阳公主道:“我说什么来着,小侯爷虽免不得受些苦楚,不幸之中的万幸是性命无虞。陛下既让太子殿下主理此案,我相信殿下也定然会还平南王一个清白的。公主也不必过于忧心。”   陈蕾瑜也赶紧附和着开解昭阳公主道:“是了是了,小侯爷这遭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不然他又岂能得公主亲自照料?公主大可不必担心。”   昭阳公主放下做了一半的茱萸囊:“无论是他们哪一个,我都不希望有事。”   自从听说前头出了事,她就一直心绪不宁。虽然昭阳公主早就没有了参加重阳登高会的心情,但是贸然不去,让别人说成是因为驸马受伤一事影响了心情,毕竟有失闺阁女子的矜持。因此,她原打算一边跟她们聊会天,一边做着茱萸囊,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既然父皇有旨,命她亲自照料萧穆祖,她便刚好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以不用参加明日的重阳登高会了,这茱萸囊,便也可以不必做了。   “公主和蕾蕾都不参加明日的登高大会了吗?”婉婉问道。   秦婉婉的绣工实在是不怎么样,若要她简单缝缝补补尚可,若要她如同大家闺秀一般绣点什么东西,却是强人所难了。她原本还打算让昭阳公主她们帮帮忙,至少明日的评比可以不必太丢人,如今看来也没指靠了。   陈蕾瑜知道秦婉婉的心思,笑道:“我自然是要陪公主的,婉婉若是为难,我今晚上先替你做好茱萸囊,如何?”   “哎......你们若是不去,我再去也是没什么意思了。若是能找个借口不去,就好了。”秦婉婉本来是个无关紧要的人,重阳登高去不去都无可无不可。偏安伊紧盯着她不放,才刚叫贴身丫鬟如云过来传了话,说是皇后娘娘明日还等着看她的绣工呢。这让秦婉婉想开溜都没了机会。   “启禀殿下,淑妃娘娘身边的小青来了,说是替娘娘给秦姑娘带话。”莺儿进来禀告。   陈蕾瑜笑道:“今儿这是怎么了,你这里还真是热闹。方才安伊身边的如云来过,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来过,现如今,淑妃娘娘竟然也派了人来。”   昭阳镇定自若,对莺儿吩咐:“请进来吧。”   “见过公主殿下,见过二位小姐。”小青福了福身子:“殿下,我家主子因昨儿个染了风寒,今日竟是有些起不来身了,又听说小侯爷受了伤,特命我过来替她探望公主。主子说,请公主不必过于心焦,相信陛下定然会给小侯爷一个交代的。”   瞧着这小青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丫头,难为她能将话传得这么清楚,昭阳笑道:“多谢淑妃娘娘关心,娘娘身子不适,可曾请太医看过了?”   小青不卑不亢地答道:“回公主的话,太医怕是要晚些时候才到。因为主子身子不适,特意向皇后娘娘告了假,明日便不去参加重阳登高了。娘娘遣了奴婢过来,也是让问问秦姑娘明日是否得空?娘娘说,秦姑娘来自民间,应该知道许多民间趣事,她一个人也实在闷得慌,若是明日秦姑娘得空,娘娘还想请秦姑娘过去一叙呢。”   淑妃前两日的确就已经盛情相邀了,婉婉因与她素无交集,只当她是客气客气,因此便也只是随口答应了一句。没想到今日,淑妃娘娘竟然又派丫鬟来请?!   这正中了秦婉婉下怀,刚好她也正想着,要找个什么理由能把明日的登高大会推掉呢。谁不知道淑妃娘娘如今是陛下恩宠之人,刚好借着这个由头,安伊和皇后娘娘也不能说什么。   秦婉婉很愉快地答应道:“淑妃娘娘相请,我自然是有时间的。劳烦你回禀娘娘,明日我不去参加登高了,过去陪淑妃娘娘聊聊天。”   “奴婢遵命。告辞了。”小青行礼退了下去。   陈蕾瑜看秦婉婉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忙不迭地应承下来,忍俊不禁:“嗯,这下好了,婉婉也大可不必担心明日的登高会了。”   秦婉婉也不好意思的笑了:“是啊......不过,这茱萸囊还得请蕾蕾替我做个精致些的。”虽然不登高了,可是茱萸还是要配的,送给太子殿下的,自然还是要精致些好。   “这个忙我可是帮不了的。”陈蕾瑜本还想着帮婉婉做一个应付登高会,既然都不去参加登高会了,那茱萸囊必定是为楚更做的:“太子殿下可不会稀罕我的的茱萸囊。做的好与不好,自然是要秦姑娘亲手做的,才是不可替代的咯。”   秦婉婉低头,娇羞一笑。   昏暗的夜色里。   一人身形肥胖,压低了帽檐,低声问道:“今日,你可有记清楚那丫头的长相?”   “肖二爷,小的看清楚了,今日那女孩来市集闲逛,见我和她是同乡,买了好些东西,还跟小的攀谈了许多呢。那样子虽说不上是绝色,倒也是人间尤物。”答话的人正是今日秦婉婉在市集上遇到的卖货郎,现在他早已卸下了白天一派和善的伪装,目光中透着令人畏惧的好色凶残,一幅亡命之徒的样子。   “若不是因为她,小姐如今早就是太子妃了。明日兄弟且放心大胆的干,你一家老小的后半辈子,国公爷都会照顾妥当的。”这位被称作肖二爷的人,原是安斯业手下的得力干将,安斯业既然伏法,他便顶替了安斯业的位置,成了辅国公府的黑手套。   这卖货郎一幅视死如归的样子:“小的这条命是肖二爷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更何况,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这低贱之人,临死了也享受一回太子爷的待遇,值了!”   肖二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明日,你就在这里等候,时机成熟了,会有人带你进去。”见那边有人过来,肖二爷示意他退下,那卖货郎便快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远远的从轮廓看,来人似乎是身着禁军服饰的官兵。待到走近了,肖二爷方才看出这是禁军的副统领:魏力勤。   肖二爷含笑拱手:“魏副统领,今日辛苦!”   魏力勤早就暗中投靠了晋王。今日若不是他在暗中相助,那些刺客的痕迹也不能被抹得干干净净。   肖二爷虽然只是一个白身,好歹是辅国公身边的人,因此魏力勤对他便也十分客气逢迎:“百密一疏,我竟没想到东宫的人会再去勘察一遍,也的确不曾见到附近有其他的血迹,因此让他们抓住了漏洞。如有机会,还请肖二爷到国公爷和晋王殿下面前,替我解释解释。”   “那是自然。”肖二爷虽然知道自己其实只是狐假虎威,但是,对于堂堂禁军副统领的恭维还是十分受用:“魏副统领的心意,晋王和国公爷都知晓。若是这次机会能将那位拉下马,国公爷一定会在皇上面前力荐魏副统领,担任禁军统帅。”   魏力勤比谢铭宇年长些,若论起在禁军中的资历也更老些,可是时运不济,这几年却只能屈居在谢铭宇之下,心里早就不服:“那,魏某就先谢过了。”   魏力勤又想起之前,朝臣们对于太子处理朝政的诸多评价,尤其是后来对安斯业的严刑拷打,难免心有余悸:“只是,太子的狠绝,肖二爷是见识过的......”。他虽未点破,但是顺着他的思路,肖二爷也不由得想起了当初安斯业所受到的酷刑折磨,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魏力勤面带忧色,继续说道:“皇上亲命太子主理此案,怕是不太好蒙混过关。方才,太子身边的竹青刚刚带了东宫的府兵,将神箭营里的箭矢都封存了起来,如今箭库的守卫也都换成了东宫的亲卫。这围场虽大,三天时间要找到那只受伤的麋鹿,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这也正是国公爷命我来,请魏副统领前来一见的原因。”肖二爷沉吟点头:“不瞒魏副统领,若是东宫想要查刺客的话......那几个刺客,肖某已经处理干净了,只有死人,才能永远收住秘密。如今就是这寻鹿之事有些棘手,还请魏副统领找些信得过的兄弟,帮帮忙。”   围场之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要在三天时间找到受伤的麋鹿,单凭东宫的府兵,肯定是不够的。而此次秋迩,又只有禁军随驾护卫,一时之间,要征调其他的兵营肯定来不及,太子他们唯一的权宜之计,便是抽调禁军协助寻找。只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那麋鹿身上的箭矢销毁,太子他们,便没法名正言顺替平南王洗刷罪责。   “那是自然。请晋王殿下和国公爷放心。”魏力勤拍着胸脯保证。混迹禁军这么多年,身为禁军副统领,在军中信得过的心腹兄弟,他还是有一帮子的。   “如此,甚好。肖某不便久留,告辞了!”片刻的功夫,肖二爷就已经将两件大事都安排妥当,其能力手腕比起当年的铁腕安四爷来,的确也不遑多让。   ☆、重阳   金风飘菊蕊,玉露泫萸枝。   翌日,小金山顶的摘星台上,安皇后早已命人备妥了瓜果点心、美酒佳肴,自己也早早便先到这摘星台上等候。远远可瞧见永泰帝携了一众人等且行且驻,已经行到了半山腰,永泰帝和晋王行在前面,后面随侍的人们或三五成群,或有说有笑,秋高气爽,大家拾级而上,倒也十分惬意自在。   贴身伺候的荣嬷嬷拿了一件薄披风来替她披上,关心地说道:“山顶风大,娘娘也得当心身子。国公爷那边递了话来,万事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还请娘娘宽心。”   安皇后拢了拢头发,又扶着荣嬷嬷的手站了起来:“荣嬷嬷,你看看,远远的那个穿着红衣裳的女孩子,可是安伊?”   荣嬷嬷的眼角已经有了几道深深的皱纹,她知道皇后与安伊感情要好,自然拣好听的话来说:“是啊,安小姐性子开朗,从小就看穿颜色鲜艳的衣裳。今日这一团红火,便是远远地都能瞧得见,在人群之中格外醒目呢。”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安伊打扮得这么出挑其实有些喧宾夺主、不合时宜。   “嗯......若论亲疏,本宫看着安伊从小长大的,待她自然更亲近些。不过现如今大了看,媚儿虽比她小些,性子反而更沉稳些。”   自从那个秦婉婉出现在太子身边,安伊的眼睛就一直盯在她身上,所费的心思也无非是闺阁女子争风吃醋的那一套。为了让秦婉婉当众出丑,还专门央求她,在重阳节设置了这么一个比试绣工的节目。反倒是秦媚儿......是个心眼活泛、又能见识通透的女孩。   “媚儿小姐好歹也是娘娘的姨侄女儿,自然也是不差的。”荣嬷嬷恭维道。   “淑妃病得倒也真是时候,竟然告病不出。赐给她们的茱萸囊,可是都准备好了?”平日里类似这样的场合,若是皇帝会在哪里,淑妃自然也要形影不离的贴上去。不过,安皇后一向贤德,虽然她们人没到,重阳节的赏赐还是不会少了她们的。赏赐的节礼中,便有内制的茱萸囊和菊花酒。   荣嬷嬷嘴风严实,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听得懂的话说道:“娘娘放心,奴婢已经都安排下去了。此次阴差阳错的各种机缘巧合,倒是省了我们不少功夫。既有天助,事情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秦媚儿今日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衫,不紧不慢地跟着安伊身侧:“没想到那秦婉婉竟然被淑妃娘娘留下了,若是她今日也来,表姐定能让她在陛下面前颜面尽失。”今年重阳,她和安伊都在那茱萸囊上花了不少功夫,没想到这重阳登高不仅昭阳公主她们不出席,秦婉婉也找了个由头开溜了。   “她们不来倒还好了呢!那个淑妃娘娘,平日只会跟大姑姑作对,今日竟然称病不出。不过,我好像也没有看到周佳敏?”昨日开猎观礼之时,便是安伊陪在皇后身边,晋王妃却没有出席。当时她正跟淑妃斗嘴,也没来得及问。   秦媚儿点头:“嗯,我也留意到了,晋王妃此次好像未与晋王殿下一同前来秋迩呢。”她听安伊如今私下还在直呼晋王妃闺名,心里觉得不妥。   待永泰帝登上摘星亭时,许久未曾爬山的他累得微微有些喘,但是心情却还不错。安皇后赶紧起身去迎:“臣妾参见陛下。”   “嗯......皇后久等,辛苦了。”永泰帝牵起皇后的手,发觉她手上冰凉,拍了拍。又看了一圈,没见淑妃。   安皇后见皇帝目光并未停留在她身上,明白他是在找人:“淑妃偶感风寒,昨日已跟臣妾告了假。”   “哦......,怎么,朕这一路上好像也没瞧见晋王妃?”如今皇室之中,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媳,今日爬山时晋王形单影只的陪在他身边,便格外扎眼。   听闻皇帝问起,皇后和晋王脸上才浮起一层喜色,安皇后看向晋王道:“大郎陪了你爹一路,怎么也未曾向你爹提起?这是喜事,还想瞒着?”   晋王忙近前来拱手道:“是,娘。父皇,王妃本是要同儿臣一同前来秋迩的,只不过在出发前夕,太医诊出王妃有了身孕,儿臣这才留了她在王府里静养。”   永泰帝开怀大笑,高兴地拍了拍大腿:“哎呀呀,这的确是一件大喜事。这么说,我明年就可以抱上皇长孙了?!江山代代有人传,皇后,这可都是你的功劳呀。”   说起此事,安皇后也心情极好:“这是拖陛下洪福,天佑我羲国,臣妾不敢居功,更何况,如今这孩子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因太医说,晋王妃的身孕尚不足两月,臣妾便命大郎留她在家,也免了她舟车劳顿。”   永泰帝点点头:“嗯,皇后是做过娘的,的确心细。皇后办事,朕向来放心。”   小金山上,永泰帝与众人吃着菊花酒,做着游戏,聊着家常,在山顶极目远眺,一时之间人宠辱皆忘,心旷神怡。   围场营帐之中。   因手臂上的是贯穿伤,太医刚刚换了药,特意嘱咐了萧穆祖需卧床休息,昭阳此时正在将煎好的药一口一口地喂到萧穆祖嘴里。   虽然两人有婚约在身,婚期估摸着也已经很近了,但毕竟不熟悉,萧穆祖便有些不好意思:“不劳公主亲自喂了,我可以自己喝下去。”   “你的伤在手臂上,一会儿若是牵动了,怕是又要撕裂开来。无妨,你这样躺着便好。”昭阳公主落落大方,说话间已经又舀上了一汤匙的中药。   萧穆祖见推脱不过,只好换个方式解释:“太医说,这药只不过是为了缓解疼痛。实不相瞒,我从小倒是不怕疼,只是不爱喝这些苦药汁。”   昭阳一个眼神示意,一旁候着的莺儿已经递过来了一些梅子、糖果。她将药碗搁到一旁,便又亲自将这几个小碟子递到了萧穆祖面前,浅笑:“边关将士,素来骁勇,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吃这点苦?”   “多谢。”他勉为其难地捡了一粒梅子含到嘴里。   从前,萧穆祖对京中的这些闺阁女子并无多少好印象。边关之地艰苦,他每每听人说起京□□勋贵族家女子爱慕繁华虚荣、奢侈挥霍无度,便会很自然的反感。从前对昭阳并不熟悉,只知道陛下对这位公主极为疼爱,天之娇女四字用在她身上毫不过分。他原以为公主亦是娇贵奢侈、跋扈任性的,一如,他上次在大相国寺遇到的辅国公府小姐。   可是今日一见,昭阳不仅平易近人,为人也十分风趣大度,对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心里也有了一丝欣喜。   昭阳重新拾起药碗,将药汁一滴不剩地送入他口中:“多谢你,相信平南王。”昭阳毫不避讳她与林明朗过往的情谊,本来也是正大光明的,不必躲躲闪闪。此时,她在萧穆祖面前提起他来,也没有半点尴尬。   萧穆祖眸色更炽,面上亦是十分笑意,讶异一问:“公主怎知,我相信平南王?”   “蕾蕾跟我说了,你们长亭一战......”昭阳想起萧穆祖故意输给林明朗的情形来,心中也觉得好笑,便嫣然一笑:“平南王虽然武功不弱,但云南毕竟多少年没有打过仗了。可是你,常年在外征战都是真刀真枪的,武功应该不在他之下。即便是势均力敌,又如何会十几招就败下阵来?”   没想到这都被她一眼看穿!萧穆祖兴致更佳,追问道:“也没准,我是在等着太子查清楚此案,将证据一样一样摆出去,再向平南王发难呢?”   “若真如此,哪里还需要我二哥插手查案?恐怕在父皇面前,小侯爷便不依不饶了,又如何还会开口为谢大统领求情?”昨日大帐内的情形,昭阳公主此时也都已知晓了。听说萧穆祖不仅替别人求情,还准备将此事瞒着他爹靖北候。这样的心胸眼界,昭阳心中也十分敬服。   萧穆祖又想起昨日暗箭飞出时的情形,觉得真是自己福大命大:“若是我说,这箭其实并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瞄准了我的胸膛,意图要取我的性命,公主可相信?”   莺儿将昨日昭阳亲自做的茱萸囊拿了进来,昭阳顺手便取了一个,起身挂在萧穆祖床头:“嗯。我也觉得,这定然不是意外。”   萧穆祖看着这茱萸囊十分精致,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昭阳将床帐理了理:“今日未曾登高,可是茱萸还是要佩的。你这手臂又有伤,便将茱萸挂在床头吧,趋吉避凶。”   “真好。这是公主昨日亲自做的吧?”礼轻情意重,萧穆祖有些得意,也十分喜欢与她这样的相处方式。   昭阳看了一眼那绣了一半的莲花,道:“是,本是为了今日比试茱萸囊绣的,后来听说你受伤之事便没有心情,因此这纹样便只绣完一半。若要赶出来,重阳节都要过了,便先这样替你挂上吧。”   “公主有心了!”萧穆祖心中一暖,笑道。   ☆、节礼   虽然这次是淑妃主动相邀了秦婉婉过来作陪,不过秦婉婉对她毕竟不熟悉,也不曾空着手进门:“拜见淑妃娘娘,听闻娘娘偶感风寒,胃口不佳,我特意做了清粥和几样小菜,给娘娘送来。”   秦婉婉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入了她的青眼?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大概是因为之前的事,知道她对皇后心有不满,所以就把她归入了淑妃的阵营?又或者是见她是太子身边的人,有意拉拢?   总之,之前几次遇见淑妃,她对自己的态度都还不错,但听说后宫中人都觉得她恃宠而骄、不好相处。因此,秦婉婉心中对淑妃便多了几分防备。   淑妃赶紧起身迎她,拉着婉婉的手让她贴着自己坐下,又示意宫女给她奉了茶:“我在这后宫中本没什么要好的,想着秦姑娘大概也不想去参加重阳登高,故而冒昧相请。希望秦姑娘不要介意我擅做主张才好。”   秦婉婉本是大大咧咧,自来熟的性子,淑妃这话说得坦诚直率,她不由得又对她多了几分好感:“娘娘可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若不是娘娘给我找了一个这么好的借口,还不知道安伊准备了什么把戏等着我呢!”   淑妃本不欲提起这些事,不过既然婉婉提到了安伊,她又好心提醒道:“这回小侯爷尚主,这安小姐嘛,皇上怕是给太子殿下留着呢。虽说皇上不急,但左不过指婚就是这一两年了。这后宫之中,勾心斗角、争风吃醋的事情多了,本宫见得也多了。秦姑娘与太子殿下的路,还长着呢,殿下是储君,将来内院之中,也免不得有各色人等,习惯了就好。”   秦婉婉从未肖想过太子妃之位,只觉得如现在这样能在他身边就很好。至于将来太子身边会有些什么人,这不是她一个小婢女能想的事,乃至于都不是太子殿下能决定的事。若是太子身边真的有了知心知意的人......嗯,她也希望他好。   秦婉婉粗中有细,这一段时日下来,多多少少也看明白了一些:“我自然也希望殿下身边能有嘘寒问暖的人,安小姐虽然跋扈了些,对殿下倒是痴心一片......听说,宫女到了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宫?”   有的事,人不真的到那个份上,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真实的想法,真实的做法会是怎么样。许多时候,想着到时候应该要怎样做、可能会怎样做,但是事到临头的时候,可能与当初的想法又大相径庭,甚至背道而驰了。   淑妃看着秦婉婉天真的样子觉得好笑,却并不点破她,只是转换了一个话题:“瞧瞧,好好的怎么又说起太子殿下选妃的事情了,这也不是我们操心得来的。我本是请你来陪我闲聊会儿,你我都来自民间,只不过我在宫里呆的久了,也不知这些年外头都有了什么变化?”   秦婉婉莞尔:“好,娘娘想听什么?”两人都是来自民间,的确是多了几分天然的亲近感,聊起来也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帐中的气氛便也轻松愉悦了许多。   看时辰,去登高的人快要回程了,刚好又有安皇后身边的人到淑妃这里来赐下重阳节礼。秦婉婉怕皇帝回来要来探望淑妃,又怕安皇后的人到太子帐中赐礼时没有人照应着,于是起身告辞。   “姐姐与淑妃娘娘还聊得挺高兴的啊。”竹翡与她初入宫时也已经大不一样了,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贵在忠心又机灵,婉婉也将她当成妹妹看待。平时若是太子殿下不在时,婉婉便与竹翡形影不离。   秦婉婉和竹翡一前一后往太子营帐走:“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今日到觉得,淑妃娘娘好像并不是外面传言的那样。”   今日第一次这样相处起来,淑妃给秦婉婉的感觉,反而有些一见如故?也许是后宫中人妒忌淑妃恩宠,故意抹黑她呢?秦婉婉心想。   “秦姐姐,请留步!”走到半路,后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小宫女,似乎是一路小跑着追上来的。   婉婉和竹翡停下脚步来,问她:“你,找我?”   “姐姐,我是淑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小红。姐姐走了没多久,淑妃娘娘看见皇后娘娘的节礼才想起来,她本也给太子殿下和秦姐姐准备了一点节礼的,姑娘一时走得急,娘娘竟也忘了。还劳烦姐姐派个人,跟我回去取一趟?”   淑妃要赐节礼,即便是她走时忘了拿,也可以着人送来,怎么反而叫人折返回去拿?秦婉婉心生疑窦,可是若直接这样问她又有些失礼......见着小红面生,她便转了一个弯,委婉地问道:“哦?那我自己亲自回去一趟吧。怎么我方才在淑妃娘娘帐中,好像没看见你?新来的?”   小红面上镇定自若,笑道:“我可是淑妃娘娘跟前伺候的老人了,从前也是宫中的绣娘,合了娘娘眼缘,淑妃娘娘方才把我调入长春宫。可能方才我未曾进到帐中伺候,故而姐姐没有留意。”   见秦婉婉仍有些不相信,小红继续说道:“怎么好劳烦姑娘亲自跑一趟呢,淑妃娘娘怕耽误了姑娘回营去,招待皇后娘娘宫中来送节礼的人,又怕着人亲自送过来的话,等同于在明面上与皇后娘娘分庭抗礼,因此便只叫姐姐着人去取了来,聊表心意,也免得大张旗鼓了。”   照小红这么说,倒是淑妃娘娘思虑周全。她才刚刚从淑妃那出来,若是小红所言是真的,不叫人过去反倒显得她小人之心了。于是秦婉婉对竹翡道:“既然是这样,你便同小红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是。”竹翡福了福身。   秦婉婉转身回营帐,只见一路上内务府的人也都在给各个营帐里的宫人们分发重阳节赐下来的赏钱和茱萸囊,人手一份,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到了营帐门口,果然看见皇后身边的宫女正在帐外等候。   “秦姑娘回来了。这是陛下和皇后娘娘赐下来的节礼,给太子殿下的,也有给姑娘的。”那宫女态度十分恭敬。   “让嬷嬷久等了。”秦婉婉躬身致谢,又故意对立在门口值岗的两个小侍卫说道:“你们怎么能让嬷嬷在营帐外等着呢,也不知道让嬷嬷进去稍等,真是没规矩。”   “无妨,既然节礼送到了,那我们就告辞了。”大宫女躬身退下,临走前还看了一眼门哨上的这两个小侍卫。   “嬷嬷走好,那我就不送了。”秦婉婉对她们虚行了一礼,见她们走远了,方才问门口的两个小侍卫:“方才,没让她们进到营帐中吧?”   “姑娘放心,她们一直在帐外等候。”虽然这次秋迩由禁军负责戍卫,但驻守太子营帐的侍卫,是竹青特意安排的东宫府兵。   “那就好。”   那边,竹翡跟着小红一路朝淑妃的营帐走过去,只觉得越走越僻静,似乎并不是去往淑妃处的路,竹翡瞬间起了疑心:“这好像不是去淑妃娘娘帐中的路吧?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淑妃娘娘准备的节礼并不在她营中之中。”这小红也知道竹翡起了疑心,她言语中虽然还在极力安抚,但是手已经偷偷伸入了自己袖中。   “我突然想起来有些急事,怕是来不及取了,要不我过一会儿再来吧!”竹翡转身就准备跑,可是没等到反应过来,周边藏着的两个大汉已经拦住了她的去路。那个叫小红的宫女,从袖中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帕子,直接捂住了竹翡的口鼻。   竹翡到底是个年岁未足的小姑娘,她的口鼻被捂住,呼喊不出,力气又没有小红那么大,挣脱不了,不一会儿功夫,便被这帕子上沾染的蒙汗药迷晕了过去。   今日安排在周围巡逻的侍卫都是魏力勤的心腹,不知谁喊了一声:“兄弟们,快晌午了,副统领让我们都去领端午节的赏钱啦”,于是大家一哄而散,便都被撤走了。   且说今日,婉婉从淑妃那离开后,淑妃身边的宫女小青,一边清点着皇后赐下来的节礼,一边嘟囔了一句:“今年重阳节皇后娘娘格外大方,此次随行来秋迩的宫女太监,各个都得了上赐的茱萸囊和赏钱。”   “你说什么?今年的节礼各个都有?”淑妃狐疑地问。   重阳节虽然隆重,但其实算不得特别重大的节日,往年也并没有重阳节的时候大赏的先例。   小青将她得到的茱萸囊和赏钱拿出来给她看:“是呢,娘娘,外面许多宫女侍卫,都在纷纷排着队,准备领赏银呢。”   “小青,你去看看,太子殿下营帐那边,侍卫还在吗?”事出反常必有妖,淑妃隐约觉得安皇后是想要掩盖什么。   小青不明就里:“是。”才出去一小会儿,她竟然就在淑妃的营帐附近发现了被小红迷晕了竹翡!   淑妃腾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小青被吓了一大跳,语气中亦是抽泣之声:“是,是竹翡!娘娘,竹翡姑娘就倒在我们营帐附近。我探了探她的鼻息,应该是被迷晕的!”   淑妃瞬时攥紧了拳头,肩膀也忍不住耸起:“快,快着人去通知太子殿下,或者陈二公子,或者、或者平南王!你们就说,有人要对秦婉婉不利!”   ☆、迷情   与此同时,东宫门口的两个侍卫也不约而同只觉得脑子一蒙,顿时一阵晕眩之感传来,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双双昏倒在地。   秦婉婉独自一人呆在太子的营帐里不曾出来,并没有察觉到外面的动静。躲在暗处的肖二爷见状,偷偷将一支幻情香从营帐的缝隙中塞了进去。这香气极淡,混在营中檀香的气味中,轻易难以让人察觉。秦婉婉本在替太子整理文书,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浑身燥热,心里也似燃起了一团火来。   肖二爷又偷偷摸摸将昨夜的那个卖货郎领了过来:“兄弟,看见没有?这就是太子殿下的营帐。这幻情香只需闻到一点点香气,便会情.欲大燥,谁站在眼前,都会将他认作是心中所想之人。便宜你小子了,便进去,好好享受吧!成事后,你若能跑脱,大营外自然有人接应你,你若跑不脱......”   那卖货郎说道:“放心吧,二爷,我若跑不掉,便说是昨日在集市上见色起意,有禁军与我里应外合,绝不会牵连到二爷头上!”   “好!”肖二爷拍了拍卖货郎的肩膀。那卖货郎大摇大摆地进了太子的大帐。   “殿、殿下!”在幻情香的作用下,秦婉婉果然把来人当成了楚更。她现在眼神迷离,面色沱红,只觉得欲.火焚身似的,开口叫人的声音格外透着一丝妩媚妖娆:“殿下不是在前头查案子,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那卖货郎早就对她垂涎三尺,见她现在这样的风骚撩人更是来了兴致。他伸出手来,正要去搂住秦婉婉的腰......   “砰”的一身,只见一道鬼魅的人影闪过,陈怀瑜已将那卖货郎一剑封喉!   “秦姑娘!秦姑娘!”太子营帐外空无一人,安伊身边的丫鬟如云状似在找秦婉婉,一边唤着她的名字,一边在帐外张望。   陈怀瑜听见外面响动,眼中划过一丝狠戾决辣。他和楚更都记得,上次秦婉婉被皇后逼着验证正身时,她眼角滑落的那滴泪。此时若再将此事吵嚷出来,恐怕又会被有心人利用,坏了秦婉婉的清誉。   可秦婉婉如今分不清是真是幻,她仿佛看见太子殿下在她眼前倒了下去:“你......!”   秦婉婉一个你字话音未落,陈怀瑜重重地在她脖颈上一敲,直接便将她打晕了过去。   “秦姑娘,你在吗?我们小姐让我来寻你呢。”如云又喊了两声,预料之中的没有回应,于是她对着营帐里说道:“秦姑娘,那我可进来了。”   “什么人在外间吵吵嚷嚷?”如云已经掀开了账帘,却和陈怀瑜撞了个满怀。   “陈、陈二公子?”如云惊慌地叫出声来,仿佛见到鬼魅一般!   怎么回事?皇后娘娘身边的荣嬷嬷已经跟她交待得很清楚了,只要她此时来,便能将秦婉婉私通卖货郎的丑事撞破,没有了秦婉婉,她们家大小姐定然会成为太子妃!   陈怀瑜此时一幅衣冠不整的样子,头发胡乱地披散着,只身穿一身亵衣,连那衣带都是松松垮垮的,露出他精壮的胸膛和半边坦着的身体,实在是......不雅。   陈怀瑜脸上挂着邪魅的笑意,他如深潭一般的眸子将如云脸上的震惊收入眼底,“嗯,是我。你是,安伊身边的丫鬟?”   “陈二公子怎么会......?”如云还没回过神来,她明明是过来捉秦婉婉的奸夫的!   “怎么会什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陈怀瑜故意侧了侧身,将如云朝里间望去的视线让出来,自己一边说着,一边故意朝帐中的卧榻望去。   如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卧榻上还有一人,正背对着这边斜斜躺着,如云只瞧见她头上顶的是太子殿下常戴着的那顶玉冠,披在身上的则是一件杏黄色的蟒袍。那是太子殿下!   吓!之前就有太子殿下断袖的传闻,没想到他真的与陈怀瑜......?!如云没想到这光天化日之下,两人竟然会在营帐之中做这事!难怪这营帐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想必是故意遣散的?   “哦,不不不。我是说......,我、我是来找秦姑娘的。我、我这就退下!”如云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怀瑜对如云的反应十分满意:“太子殿下此时怎么留秦婉婉在帐中,坏我们的好事?她今日被支到淑妃那里去了。至于你......,来人!”   一声令下,不知从哪里出来几个东宫府兵:“这个丫鬟不懂规矩,擅闯东宫营帐,将她押下去。”太子居所,哪里是一个小小宫女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楚更和竹青赶来时,浑身上下都是浓浓的杀气。今日他们本在全力查案,天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是多么心急如焚!   他只看了一眼倒在帐中的那个死人,面容却阴森可怖:“来人,去请谢大统领。”   陈怀瑜见楚更这副样子,叹了口气:“哎,为了秦大姑娘的清白,只好你我牺牲色相了。放心,你的女人连一个手指头都没被人碰到。”   楚更这才放下心来,径自走进帐中,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边,凝视着沉睡的秦婉婉。她头上戴着太子的玉发冠还没来得及取下,那杏黄的蟒袍套在她身上实在太大了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进去了。她睡得极不安稳,脸上时不时地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是幻情香。并无大碍,她只是被我打昏了,当时情急,可能下手重了些。”陈怀瑜此时早已整理好了衣衫,他的面色也重得吓人:“太子遇刺是大事,姑父那边,我已着人去报信了。还好淑妃机警,我又刚好在这附近,如若不然,后果的确不堪设想。”幸亏,怀瑜就在平南王帐中,得到淑妃的消息立时便赶了过来。   于此事上,楚更和陈怀瑜极有默契地将幻情香一节事隐了过去,对外宣称的,只道那卖货郎是刺客,被陈怀瑜一剑斩杀。   幻情香的药效并不长,秦婉婉终于还是在迷迷糊糊之中醒了过来,此时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上下都沉沉的:“殿、殿下?我这是怎么了?”   “无事。”一个云淡风轻的笑意,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有人意欲行刺,已被怀瑜杀了。”   秦婉婉:“......”。   陈怀瑜见秦婉婉苏醒过来,不便再逗留:“竹翡那丫头也才刚刚苏醒,现在安顿在淑妃那里。我先去看看。”   “竹翡她?”秦婉婉只当刚才自己做了一场梦。可是她记得......好像是陈二公子将她打晕的?!   楚更递给陈怀瑜一个“尽管去”的眼神,在秦婉婉面前尽量将此事说得轻巧些:“无事,只是在路上被人用蒙汗药迷晕了。”   秦婉婉继续问道:“......那,我刚才也是被迷晕的?”   难怪自己这么头痛,陈二公子怎么会杀害太子殿下呢,现在殿下明明好好的就在自己眼前,至于陈二公子将自己打晕......那肯定也是自己的幻觉。   楚更看着陈怀瑜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方才继续说道:“呃......是的。今日可曾有其他人来过这营帐?”   秦婉婉回忆:“嗯,只有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前来赐节礼的,不过她们一直在帐外候着,并未进来。还有就是......”她突然想起方才她与太子之间那样缱绻情深的样子,忍不住面上一片潮红,只好用冰凉的双手捂了捂自己的脸颊。   虽然幻情香已经褪去,但秦婉婉此时的确显得格外妩媚动人,楚更见她这样情态,心里竟然又漏了一拍:“还有什么?”   “没、没什么。”秦婉婉想要拉起被子来蒙住自己的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然套着太子殿下的蟒袍:“殿下,这......我、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穿上的......”。   “嗯......你的头不痛吗?”楚更不想太继续这个话题,他怕了她了,再盘问下去,可能他和陈怀瑜好心要隐瞒的事反而会露馅了。   “痛。”秦婉婉又去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这......怎么自己头上的发钗都不见了,好像顶着一个......太子殿下的玉冠?   秦婉婉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要不就是神志错乱了:“殿、殿下,我现在不是在做梦吧?怎么我的发钗......?”   楚更实在是瞒不住了,总得找个什么理由将秦婉婉搪塞过去才行:“呃......你没想做梦,是怀瑜将你打晕了,然后又故意给你打扮成这样的。”   秦婉婉更加蒙圈:“二公子为什么要将我打晕啊?”   楚更眉间微跳,他下意识的用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嗯,他大概是......吃醋吧!”   秦婉婉:“......”。   ***   昨日靖北小侯爷受伤一事,尚且没有了结;今日又来了太子殿下遇刺一事。此事一出,倒是印证了昨日陈怀瑜的猜想:这刺客本就是奔着太子殿下来的?   禁军负责戍卫防卫,竟然一连两日都在围场中出现了刺客!而且太子殿下遇刺时,东宫营帐附近竟然没有禁军在守卫,这简直就是失职!谢铭宇只觉得流年不利,锅从天降,颜面尽失。   ☆、线索   禁军营帐中。   “竹翡姑娘,你说今日将你骗走迷晕的,是淑妃娘娘宫里的小红?”谢铭宇亲自盘问。   “是的。她自称是淑妃身边的,我和婉婉姐姐先前都不认识她。”竹翡很笃定,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嗯......殿下。”事涉内廷,谢铭宇也不好去调查淑妃,他躬身向坐在主位上的太子建议道:“微臣觉得,此事或许与小侯爷受伤一事是一人所为。只是......涉及到后宫妃嫔,是否还请皇后娘娘出面,才合规矩?”   未等楚更答话,那边随着福康一声通传,皇帝已经急匆匆走了过来:“谢统领,朕刚从小金山上下来,就听闻,今日太子这里又出了刺客?”   “是。微臣失职!”楚更和谢铭宇等人都没想到,皇帝会这么快过来。   “禁军戍卫擅离职守,是该罚。”楚更扶了皇帝到主位坐下,就听皇帝问他:“朕听说还有东宫的府兵和婢女被下了迷药?那婢女不会是秦婉婉吧?”   楚更眼中一寒:“是秦婉婉身边的竹翡。此事儿臣已交予谢统领查办,正要去请皇后娘娘,没想到惊动了父皇。”   “哼,朕的女婿、朕的儿子,一前一后的遇刺,谢大统领,朕看你这顶乌纱帽,是不想要了?”皇帝这话说出来的语气轻飘飘,可是就如同一把利剑悬到了众人的头顶,一时之间,大家都不敢吭气。   “微臣惶恐!待臣查明真相,任凭陛下处置!”谢铭宇双膝跪地。   皇帝摆了摆手,直入正题:“好啦,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先说说今日的事吧,过去几个时辰了,你都查到些什么?”   谢铭宇跪地答道:“微臣已将今日往来东宫营帐的人查了查。迷晕竹翡的宫女,自称是淑妃娘娘身边的小红。还有,擅离岗位的禁军,是因为魏力勤让他们去领重阳节的赏钱。以及,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曾来赐节礼。那刺客身份,是这两日在围场外市场里摆摊子的小贩,曾经与秦婉婉姑娘,见过面......”。   皇后赐节礼一事皇帝自然知情,淑妃今日邀了秦婉婉一起,他也听皇后提起过:“淑妃?”   前后两件遇刺事件,分别发生在前朝后宫,淑妃从来少与人来往,若说此事是淑妃一手策划的,她没这个动机,也没这个能力。永泰帝有自己的判断。   事到如今,背后的真正主使还丝毫没有露出破绽,可见其机心城府。看来不把牺牲色相的这点子丑事抖搂出来,还真是抓不住狐狸尾巴。陈怀瑜心想着。   听楚更方才说,安皇后身边的嬷嬷今日也来过,他便将如云今日在外窥探一事抛了出来:“说起来,除了皇后派来的人,今日还有辅国公府的一个丫鬟,也出现在东宫营帐中,我觉得挺蹊跷。此时,人还被我扣着呢。”   “去请皇后和淑妃。”就着陈怀瑜的话,皇后的嫌疑反倒大些。   安皇后和淑妃一前一后前来禁军营帐,安皇后仍是一副处变不惊的坦然模样,而淑妃因为感染了风寒,是不是还用帕子捂着嘴咳嗽两声。   “谢统领的意思,是在说本宫有嫌疑?”虽然隔着帘子,但淑妃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问出来的话也是软绵绵的,那说话的尾音里似乎总带着一股子勾人的腔调。   既然皇帝亲自传了她们来当面问话调查,让谢铭宇心中更有底气,答起话来也不卑不亢:“微臣不敢,只是,那迷晕竹翡的小红,的确是淑妃娘娘身边宫女。”   “哼,那小红是前不久内务府派到我长春宫的,自从来之后也只是做一些粗活,也没准是有人故意安插到我长春宫来的呢,用处就是为了今日。”淑妃本来就直率大胆,更何况她行得正坐得端,心中并不惧怕。   她又轻咳了两声,方才继续道:“反倒是这重阳节礼,往年哪有在重阳节如此大行赏赐的,人人都要赏钱,人人都有茱萸囊,是不是有人刻意以此调开禁军?又或者,那迷香也许就在那茱萸囊上呢?否则,太子门口的两个侍卫又怎么会无缘无故被迷晕?”   “淑妃这话,是在指责本宫?”安皇后面前一片泰然自若:“既然有怀疑,还请谢统领从那茱萸囊查起吧,看看那侍卫身上的茱萸囊是不是做过手脚?”   那茱萸囊不过是一个幌子,安皇后怎么会傻到授人以柄?守门侍卫之所以会被迷晕,那迷药其实是藏在前去送节礼的两个人身上的,那迷香味道极淡,只需闻上小半刻,便会让人有困倦之感,之后就会昏倒。   “查。”皇帝沉声道。   “那皇后娘娘如何解释,辅国公府的丫鬟如何会出现在太子营帐门口?”陈怀瑜也开口向安皇后发难。   “陈二公子此话,应该去问这个丫鬟。她为何会出现,本宫如何得知?”皇后似是坦然的一笑。   陈怀瑜今日也被惹毛了,管你是什么皇后还是娘娘的,不留半分情面地直接怼了回去:“哦?娘娘所言甚是。那就请谢统领命他们,将人带上来吧。”   如云到现在也没明白,为什么秦婉婉和那卖货郎不见了,她反而撞破了太子和陈怀瑜的好事。如今御前答话,左右都是一个死字了,若是一口咬死不承认,好歹还不至于拖累家人。她心里快速地计较了一番,便已经知道要怎么回话了。   “见过皇上,娘娘。”尽管已抱有必死之心,但是如云还是难以掩饰自己的害怕和紧张。   “你是辅国公府的丫鬟?”谢铭宇并不识得如云。   “是,我是安小姐身边的,如云。”   “放肆!”陈怀瑜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句话:“云乃先皇后名讳,辅国公府难道不知?!”陈怀瑜此时突然牵出先皇后名讳的由头,显然是在借题发挥,只是要故意提及陈皇后:“也难怪,辅国公府向来目中无人,从未将先皇后放在眼里。”   若不是这丫头叫如云,安皇后也不会选中了她去当撞破丑事之人。安皇后赶紧辩解道:“陛下明鉴!安伊年轻,怎么会不敬先皇后呢?小辈们不知先皇后名讳,因此给丫鬟取名字便大意了些。臣妾回去一定好好说她,还请陛下宽宥!”   “如云,陛下在这里,你为何要去太子营帐?又撞见了什么,大可如实向陛下陈述。”安皇后此时反客为主,主动提问。她并不知陈怀瑜刚好救下了秦婉婉,还等着如云将秦婉婉失节一事挑破。   “奴婢不敢隐瞒。因为小姐一向不喜秦婉婉,今日的茱萸囊又在比试中夺了魁,因此小姐故意要气气她,才叫奴婢去找她的。”   不想再给皇后说话的机会,陈怀瑜逼视着如云,直接发问:“是吗?那你找到秦婉婉了?”   “没、没有。”如云的眼眸暗了暗,似是办错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她当然找不到秦婉婉了,秦姑娘一直与臣妾在一起。”淑妃语带轻蔑插了一句嘴,故意打起了掩护。   难道今天没有撞破秦婉婉的丑事?!安皇后面色心中微微有些震动,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你都看见了什么?”   如云偷偷看了一眼太子,见他面凉如水,一直未曾发声,仿佛似乎不在意她将事情抖搂出来。再看看陈怀瑜,似乎也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颤声说道:“奴婢看见......看见太子殿下衣冠不整的躺在榻上,如同一摊软泥。而陈二公子,赤、赤身、身露.体......”。   “噗——”,皇帝刚刚喝进去的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谢铭宇也忍不住扶了扶额头。陈怀瑜脸上讪讪的,而楚更,仍然是一幅面不改色的样子。   安皇后的脸色更是难看得变了形,不是因为这个画面,而是因为,事态似乎并没有朝着她预期的方向发展!秦婉婉她,什么事都没有?!   刺客已死,如云这里又一口咬死了,敢把太子和陈怀瑜这档子事都公然抖搂出来,定然不是撒谎的。由于要隐瞒幻情香一节,因此也就不能再将淑妃报信的事挑破。   因为小红的缘故,现在最大的嫌疑,反倒仍然是淑妃。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断了。   “是谁下令,将禁军都撤走的?”皇帝再问。   “是,禁军副统领,魏力勤。”谢铭宇面带惭愧之色。   按照如今调查到的情形,皇后、晋王、辅国公府都摘得干干净净,反倒是他统领的禁军之中,疑点重重。   “嗯......那就从禁军之中开始,从魏力勤开始,再继续给朕查!”   太干净了!皇帝此时也意识到,这接连的两起刺杀都太严密、太干净了。能够将事情做到这种程度,能够做得如此干净彻底的,背后一定有一只巨大的黑手在操纵!   禁军,拱卫京畿,直入禁中,可谓皇帝卧榻之侧,若是有人胆敢背着皇帝将手伸到禁军之中,如果连禁军之中都有不忠不实之人,这个问题,显然比秋迩行刺要严重得多!   真是因为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皇帝反而必须一查到底。他又想起太子还调查昨日的行刺之事,于是问道:“太子今日调查驸马遇刺一事,可有什么进展?”   楚更将双手拢到袖中,起身恭敬回答:“儿臣还在全力追查!”   其实,是有进展的,只是为了遮掩幻情香一事,他不得不投鼠忌器,自己将这仅有的一点进展抹去,将刚刚找到的一丝线索,切断!   在楚更躬身答应的同时,竹青藏在暗夜中的身影已经悄然退了下去。   这个肖二爷,原来只不过是安斯业手下的一个狗腿子,上回许莹莹之事,便已查到了他身上。殿下慈悲,已经绕过一回了......可一不可再!电光火石之间,肖二爷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事,竹青的利剑已经刺入他的胸膛!   ☆、云意   永泰二年,冬。   隆冬腊月,天空阴阴沉沉的仿佛一块大石头压在人心上,鹅毛大雪又飘了起来,外间的积雪已经足有二尺厚。凤仪宫外,一排宫女带着伞,恭恭敬敬地捧着几套冬衣,快步走了进来。   “皇后娘娘,尚衣局又给太子殿下赶制了几套冬衣,刚刚做好了,遣了绣院的人送来。”陈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禀报道。   凤仪宫中的炭火烧得极旺,满室温暖如春,还有一丝淡淡的梅香萦绕。   五岁的楚更已经能够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前读书了。他一手抄着一本经书,摇头晃脑地读着。柳姨方才进来时掀起了厚厚的门帘,一阵寒凉之气灌了进来,楚更忍不住缩缩脖子,打了个寒战。   隔着门帘,那陆尚服领着七八个送冬衣的小宫女们,站成齐齐的一排,立在凤仪宫的廊下,严寒将她们的脸庞和双手冻得通红,连呼吸出的热气都马上能结成冰渣似的。   陈皇后正坐在太子身边教他读书识字,闻言轻声对柳姨道:“天气严寒,风雪交加,本也不必非得冒雪送来。你去收了衣服,再将她们先领到芜房取取暖,待雪停了再走吧。再多取些碎银子,就当是太子殿下犒劳打赏的。”   陈皇后知道陆尚服为人,她虽然对宫中主子极为恭敬,但是对下人实在是有些苛刻了些。她刚刚上任不久,自以为冒着严寒给太子送冬衣能到皇后面前讨好,却不知陈皇后一向宽和恤下,心中对她这样的做法并不赞同。   “啊嚏!”外面一个小宫女冻得瑟瑟发抖,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一声喷嚏不仅扰到了殿中的安静,而且她的唾沫鼻涕星子飞溅到太子的冬衣上。   “啪——”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杜尚服自己几个双手交叉着叠入袖口中,故意克制着压低了声音,对她咒骂道:“小蹄子,作死啦!要是将病气过给了太子殿下,你有几条命都赔不起!”   五岁的楚更正是天真调皮的时候,成日里被母后压着读书,已然坐不住了,方才那打喷嚏的声音,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凑到门帘缝里朝外看,却看见了杜尚服打人的一幕。他忍不住呵斥:“杜尚服!”   楚更干脆自己掀了门帘出来,那风雪直扑腾到他的身上,钻进他的领口脖子里,由于在暖房中穿得不多,楚更只觉得浑身都激灵,那一瞬间就被吹透了似的。   他不过五岁小孩子的个头,对大人还需要仰视,可是那时候,他便努力将冻得瑟瑟发抖的身体挺得笔直,清俊而天真的眼神里,就已经溢满了天生为上位者的威严,不容挑战。   柳姨见状大惊失色,赶紧拿了一件厚厚的斗篷出来给他披上。   杜尚服慌忙转过身来,面上堆满笑意,早已没有刚才的凌厉之色,躬身道:“见过太子殿下!”   楚更面容严肃,似乎是故意模仿着大人的成熟,斥道:“你既知这小宫女染了风寒,怎的还叫她冒了风雪来给本宫送冬衣,岂不是明知故犯,并非真心恭敬?我母后在此,你就敢掌掴宫婢,该当何罪?”   “殿下,奴婢知罪......”当着这么多小宫女的面,从前只有杜尚服训斥她们的份儿,今日她自己被太子这么一说,便有些下不来台。没想到本来想要来卖个好的,反而挨了一顿训,杜尚服顿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更儿,不得对杜尚服无礼。”陈皇后妆容清淡,头发只用一把碧玉簪挽成高髻,一身白狐皮长袄配上一双云纹锦夹棉的红色绣花鞋,若不是知道她是当今皇后、太子生母,便让人以为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般。   那小宫女本是低着头不敢吱声,此时见皇后说太子的不是,竟然抬起头来替楚更分辩:“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说得没错,奴婢早起染了风寒,本已经跟尚服回禀过了,因怕将病气过给了殿下,不宜来给殿下送冬衣。可是杜尚服执意不听.......奴婢方才不是有意的,请皇后娘娘和殿下恕罪!”   这小宫女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样子,说话倒是利索,倒也是个极有眼里见的,最重要的是,难得对人有那份真诚的关心。陈皇后莞尔,伸出手示意她过来,含笑道:“好孩子,你倒是心眼实。过来,让本宫看看你。”   这小宫女将捧着的冬衣递给一旁的伙伴,方才走上前来福了福身,到了皇后面前也未表现出丝毫卑怯谄媚。陈皇后便一手牵起她,一手牵起太子,温柔地说道:“外间太冷,先进去暖暖,捧个汤婆子吧。”   进到凤仪宫正殿中,小宫女只觉得顿时温暖了许多,她的双手一阵一阵的痛痒红肿,都已经起了冻疮。她恭恭敬敬地跪到地上给太子和皇后磕了三个头,方才接过柳姨递过来的汤婆子。   陈皇后瞧着这小宫女倒是个识大体的,心下更觉得喜欢,便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怎么小小年纪就入了宫?”   小宫女声音清脆,口齿清晰,极有条理地回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今年十岁,进宫后,杜尚服给我改了叫做小幺。”   “小幺小幺,这名字,怎么取得跟个小妖精似的。”楚更再怎么装成熟,毕竟还是五岁小儿心性,觉得小幺这个名字实在有趣,忍不住从旁边插嘴道。   小宫女不满楚更对她名字的嘲讽,忍不住争辩道:“殿下莫笑我,奴婢本名其实很好听的,叫云意!”   柳姨面色一变,厉声道:“放肆!你怎敢直呼皇后娘娘名讳!”   陈皇后闺名正是陈云逸,难怪入宫杜尚服要为她改名字。   “无妨,你别吓着了这孩子。”陈皇后本是洒脱性子,她自己反倒并没有那么在意,更何况此刻这殿中也没有外人。   云意真的被刚才柳姨的厉色吓到了,她初初入宫,又怎会知道皇后名讳?心里着实又委屈又害怕,眼眶里已经噙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泪来。   “那你同我真是有缘分呀,我也叫云逸!”陈皇后弯下身子来,特意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安慰她。   云意抬起胳膊,用袖口抹了抹眼睛,倔强地擦去了噙在眼中的泪水。又扣头道:“奴婢与娘娘云泥之别,怎敢与娘娘同名?!只因家中父亲去世,母亲只能每日以刺绣艰难维生,最近这两年,身体越发不好,眼睛也坏了。留在家中实在没有活路,才将我送入宫来,能挣得一口饭吃。奴婢多谢娘娘宽宏大量,奴婢以后就叫小幺了。”   “一个名字而已,偏本宫用得,你却用不得?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陈皇后弯腰扶她起来,又半蹲下身子来好与云意平视,故意换了一个话题:“你娘是绣娘?那你的绣工一定很好吧?”   “是啊,大家都说我娘可是乡中最好的绣娘了!”提起娘亲,云意眼中闪烁着骄傲的光芒,连胸脯都挺得高高的。不过她还不忘谦虚一下,对自己评价道:“从小我也给我娘帮忙,绣工说不上好的,但是也不算差。”   “不错。”陈皇后见她卸下了防备,又牵起她的小手看了看,只见她那指尖有不少细细的针眼,显然是刺绣的时候扎到的。陈皇后看了一眼楚更,笑着问云意:“若要你以后便留在本宫身边,专门替太子殿下做一些针线,你可愿意?”   云意眨巴着大眼睛,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柳姨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笑眯眯地说道:“傻孩子,皇后娘娘要留你在凤仪宫,还不赶紧谢恩!”   “奴婢谢皇后娘娘!”云意赶紧又跪下磕头。   陈皇后扶了她起来,语重心长的嘱咐道:“我叫云逸,我是太子的母后。你也叫云意,你比更儿大五岁,以后,便是太子的姐姐,要像姐姐一样护着太子,你可做得到?”   楚更冷眼看着,面上一幅骄傲冷淡的表情,噘着嘴道:“母后,我不要姐姐,我从来不喜欢女孩子碰我!”   云意现下反应了过来,也更加乖巧了,她冲着陈皇后笃定地点了点头,算是一个郑重其事的承诺,又对楚更磕了一个头,十分诚恳地表决心,说道:“太子殿下以后就是云意的主子了,也是云意的弟弟。殿下不喜欢女孩子碰,那云意就不去碰殿下。云意以后会为太子殿下做很多好看的衣服!”   陈皇后满意的点点头,又对云意循循善诱道:“不过我们人在宫中,有些规矩是不得不守的。以后若是人前,我们便唤你小幺,没人的时候,本宫许你用本名,如何?”   “好!”云意终于露出了笑容。   小小绣娘云意,因着一份机缘巧合,在凤仪宫中陪伴了太子五年,从楚更五岁到他十岁。他的衣服鞋袜,都是出自云意之手。直到那场变故突如其来,楚更被送入了大相国寺,而云意,在凤仪宫众人做鸟兽散去的时候,被重新分到了绣院之中。   谁也没有注意,十五年后,居长春宫,圣眷优渥的淑妃,便是当年视太子如同亲弟的小绣娘,云意。   ☆、裂痕   据竹青他们暗中的调查,原本已经查到了肖二爷头上,只需再稍稍顺着这条线索摸下去,便能牵出辅国公府。可是,却偏偏又牵涉到了秦婉婉!因为担心他将幻情香一节抖搂出来,楚更他们也不得不杀了他!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如此一来,刺杀太子的嫌疑落在了淑妃头上,即便皇帝内心也不相信,但是却没有其他证据,能够证明淑妃是无辜。而刺杀萧穆祖的线索一断,便只能寄希望于找到平南王所有的箭矢。   谢铭宇为人直率忠诚,少有心机。这些年来,他一直以来都被皇帝视为心腹之人,深受皇帝器重提携和倚重,却没想到也因此受到牵连。   当永泰帝质疑和不信任的目光投来时,谢铭宇仿佛觉得突然从山巅跌入了深谷一般,心中异常难受!正是他心中这种难受,让他查出幕后之人的心思反倒是比楚更他们更加迫切些,他只想赶紧找出这只幕后黑手,还自己和禁军一个清白。   好在,禁军副统领魏力勤,如今成了另一个调查方向。在散场之前,永泰帝亲自下旨,着太子和谢铭宇将两案并为一案,合并调查。   此时,禁军营中,只剩了楚更和谢铭宇等人。谢铭宇极为谦逊恭敬地拱拱手,问楚更道:“依太子殿下之见,现下要如何调查才能揪出幕后主使之人?”   从前虽未与太子深交,但是从治理黄河、协理朝政这一系列的事情,他早知道太子殿下极善谋略,这一点倒是他一个习武之人比不了的。因此,谢铭宇心里已经自然而然地认定了,调查此案要听太子调遣。   楚更颇有些深意的看着谢铭宇,十分严肃地问:“谢大统领,信得过本宫?”   毕竟,此时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任何一方,若说是太子谋划了这一切,再企图以苦肉计栽赃嫁祸给晋王一党,也不是说不通。身居至尊之位的父皇对他这个太子也不是全然信任,这一点,他心里清楚,谢铭宇身为皇帝心腹,不可能不清楚。   谢铭宇是武人性子,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也不擅于在人前作伪,听得楚更此话,已经是急得跺脚。他十分陈恳地说道:“殿下!微臣现在都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了,自己都惹了一身骚,怎能不信太子殿下?!只要能洗刷我禁军的冤屈,案子要怎么查,微臣悉听殿下差遣!”   楚更也愿意相信谢铭宇是真心实意合作,无论于情于理于利,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他这才在嘴角牵起一点笑意,点头道:“好!此事,恐怕也离不开谢大统领鼎力支持,也非得从禁军中入手,才可解局!此处多有不便,那就请谢大统领借一步,到我东宫营帐中说话。”   ......   皇后营帐中。荣嬷嬷刚刚替皇后更了衣,此时正帮她将发间的金钗环佩取下来。   见安皇后若有所思,脸上有一丝落寞的表情,荣嬷嬷安慰道:“哼,淑妃洗脱不了嫌疑,陛下今夜竟然还是去她营帐中歇息。娘娘也不必过于伤心,淑妃不过是仗着年轻而已,怎么也无法跟娘娘分庭抗礼。她又是没生养过的,怎比得上娘娘,有两位王爷和一位公主傍身,又位居中宫之位。”   尽管保养地极好,可安皇后眼角眉梢也已经不可避免的有了暗纹。上妆之时,铺开厚厚的脂粉虽然能将那皱纹盖住,但是每次卸了妆,它们都会那么真实地出现在她的菱花铜镜中,提醒着她青春和岁月的流逝。随着那岁月一同流逝掉的,还有她与皇帝之间那本就不多的情谊。   如今,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偏袒太子,明显就是要维护楚更。而皇后,自然想要力推自己的亲子上位。为了储位之争,皇帝和皇后之间已经出现了裂纹。   虽然,那裂纹极小,如同她眼角的皱纹一样,只要铺上一些脂粉便能够盖住,可是,不可否认,那裂纹是真真实实的存在着。   安皇后对着铜镜,抬手抚了抚自己眼角的皱纹,叹了一口气道:“陛下今日态度决绝,虽未言明,但是一查到底的态度,在众人面前已是丝毫不顾忌本宫的脸面了。本宫与陛下,到底是走到了这一步。”   荣嬷嬷是一路陪着她走过来的,对于前尘往事知之甚多,她虽然心中感慨,此时却也不好表露太多,免得皇后更加伤情。   她突然想起,今日把安伊身边的丫鬟如云推了出来,一时不解,小心翼翼的问道:“娘娘为晋王殿下谋划良多,只是奴婢愚钝,不知皇后娘娘为何特意看重了安小姐身边的如云,故意让奴婢找了她前去太子营帐?”   安伊一个闺阁女子,对安皇后和辅国公的这些谋划并不知情,今日皇后娘娘随便找了个借口,让如云留下来帮着分发茱萸囊,安伊也欣然同意,并未做多想。   她对太子殿下一往情深,心心念念都想登上太子妃之位。这样安排,反而是故意将她牵扯了进来,岂不是也让太子对她更加不喜?   安皇后脱下套在小手指上的金丝甲套,眼里牵过一丝不甘和失落之色。她沉着声道:“是啊,嬷嬷,也就只有本宫,会为自己的亲儿子筹谋良多!至于其他人......”。   自太子还朝以来,有裂纹的又岂止于帝后之间?一向稳固如同铁桶一般的晋王阵营之中,也出现也裂痕,譬如,安皇后和她的哥哥,辅国公安耀扬。   安皇后能察觉到皇帝的心思,以商贾出身,敏感精明如她的哥哥辅国公,又如何能察觉不到呢?   之前,太子在大相国寺中,尚未还朝,因此朝中皆只知晋王,辅国公这个国舅爷,背靠着当皇后的妹妹和贵为皇长子的外甥,在朝中步步高升,如鱼得水。   可是随着太子还朝,朝中气象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先是因为治黄一事,工部率先对太子刮目相看;接着又是安斯业之事,群臣也看出皇帝有意维护太子,并非真的有废储之心。   商贾出身的安耀扬善于权衡计算,他虽仍然一手支持晋王,可是另一方面,也做好了万一失败的准备,而他的退路,便是让安伊成为太子妃!   如此一来,如果晋王能够成功易储,辅国公府依然是国舅家;如果晋王不成功的话......那么安皇后、晋王便都会成为他的弃子!   他们之前太亲近了,安耀扬几乎知道安皇后所有的秘密。到时候,他只需要将安皇后轻轻推出去,便可以讨好楚更,然后,凭借着有个做太子妃的女儿,将来皇后之位还是属于辅国公府的,他辅国公府不会倒台,反而会成为新帝的国丈!   安皇后已经看穿了安耀扬的想法,所以,她要切断他的退路,她要阻止安伊成为太子妃,她要将辅国公府与自己、与晋王牢牢绑在一起!只有这样,安耀扬才没得可选,才会继续不遗余力地支持晋王!   现在,安皇后觉得比起不受控制,左右摇摆,如果晋王失败就会将他们作为弃子的哥哥安耀扬来说,反而是门第不高、需要依附于她的庶妹秦夫人,来的更可靠一些。因此,在太子妃的人选一事上,安皇后与安耀扬之间已经在暗暗角力。   在想要用安伊去笼络靖北候府的时候,安皇后就已经决定,她要捧杀安伊,转而推秦媚儿成为未来的太子妃!   那日,她私下向秦夫人许以太子妃之位。对于一向想要为女儿谋一个好前程的秦夫人来说,这无异于莫大的荣耀。她从前只想着让秦媚儿加入高门世家,这个太子妃之位,对她而言诱惑太大了!她更加以安皇后马首是瞻。   若是太子妃出自于秦府,那么便可以避免安耀扬左右摇摆,太子妃没有高门的母族可以依仗,而秦媚儿,还是她的姨表侄女,在后宫之中将不得不依附于皇后。若是用得好,还将成为晋王埋在太子身边的一把利刃!如果不得用的话......   秦夫人可能从未想到这一点,因此才欢天喜地地答应,将安皇后的许诺作为滔天的恩宠。可是。安皇后却算得很清楚。如果秦媚儿不得用,那么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秦府,对于安皇后和晋王的实力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有了这诸多的考量,安皇后才故意选中了安伊身边的如云,去成为撞破丑事的人选。即便像今天这样,如云并没有如她谋划的那样撞破秦婉婉的丑事,但是她这个名字,的确是犯了陈皇后的名讳了!   这个名字本身,就犯了楚更的忌讳,如云到了楚更面前,本身就是主动将安伊不敬先皇后的罪责递到了楚更面前。安伊的错处多了,自然便更加与太子妃之位无缘了。   以利相交者,利尽则散;以势相交者,势去则倾;以权相交者,权失则弃;以情相交者,情逝人伤。   ☆、双鹿   夜幕之中,一个人影身穿夜行衣,一袭黑袍子将他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叫人看不出他的身形和样子。   安耀扬正在帐中挑灯看剑,刚刚有人前来跟他禀报,他才知肖二爷已经被杀了!肖二爷死时,脸上的笑容还未凝固,可见那杀人者出手极快,没有半分犹豫,而且,一招毙命。无论阴谋阳谋,肖二和安斯业,辅国公的爪牙接连被杀,偏肖二爷的所作所为也是见不得光的。因此,安耀扬也不敢声张,只能咽下这口气。   安耀扬与皇后虽然是攻守同盟,但是彼此之间也并非全无矛盾,比如,在太子妃人选上,兄妹俩各怀心思。比如,在对待太子的策略上:   安耀扬主张徐徐图之,铲除朝中对太子有助益之人,再看准时机抓住太子的错处,如果他不轻易犯错,那就制造机会让他犯错。因此,安耀扬选择了先对平南王下手。若是平南王失势,无疑是断了太子一条臂膀。   而安皇后,却想要雷厉风行,一举将他拿下。因此,她想要从秦婉婉下手,再顺利将秦媚儿送上太子妃之位。   太子的手段,可是一次比一次狠辣了。太子和晋王之争,也渐渐从之前的暗争转向了明斗!   可是,一旦将储位之争放到明面上来,那么朝臣们便不得不选边站队,之前态度模糊的骑墙派,可以争取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如今储位之争还处于胶着状态,若非前番几次给皇帝施压,陛下都刻意维护太子,安耀扬也不会这么快笃定,皇帝并无废储之心。如今的辅国公安耀扬,既要全力保晋王上位,又想要给辅国公府留有退路的境地。因此,与安皇后的狠戾决绝手段不同,安耀扬的筹谋,可谓步步小心,如履薄冰。   “国公爷,魏副统领在外求见。”帐外的心腹小厮进来禀报道。   安耀扬将手中利剑送回剑鞘之中,在烛光下目光如炬,沉声道:“快请进来!”   入到帐中,魏力勤方才摘下套在他头上的斗篷帽,见到安耀扬,他单膝跪地,拱手道:“参见国公爷!”   为了在禁军之中争取到支持,安耀扬经营多年,才与魏力勤达成同盟。这回将这条线启用了,也算下了血本。若不是肖二被杀,他们的中间人断了,魏力勤也不会在这么敏感的时候冒险前来与他见面。   安耀扬赶紧亲自上前去,双手扶了他起来,方才面带哀戚的说道:“魏副统领,若不是肖二那里出了意外,我也不会漏夜请你前来,辛苦了!某特请魏统领来,是想知道,太子查案的情形,究竟如何?”   两人携手坐下,魏力勤方才压低了声音道:“肖二爷之死,魏某已经知道了。今日是我调走了太子营帐周围戍守,因此,谢铭宇已对我起了疑心。好在,他一时半刻却也并不知道禁军之中,哪些是我的人。”   他这是委婉地给自己邀功了,毕竟,他之所以甘愿这样冒险,也是因为晋王和辅国公许诺了他禁军统领之职,现在肖二没了,他要亲耳听辅国公承诺才能安心。   安耀扬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笑道:“魏统领劳苦功高,放心,此事若能成了,晋王殿下一定会极力推荐你出任禁军统领的!”   在外人面前,安耀扬自然不会将自己左右逢源的想法表露出来,他是晋王亲舅,在众人眼中,他自然是晋王最大的助力和最忠实的拥护者。   魏力勤十分满意他的回答,拱手道:“魏某自然以晋王殿下马首是瞻!国公爷放心,有了娘娘赐节礼一事的掩护,谢铭宇即使有疑心,但我调动戍守也理由充分。查不到实证,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接着,他故作神秘的凑到安耀扬耳边,将手挡住自己的半边脸颊,说道:“东宫的府兵在收集平南王用过的箭矢!”   安耀扬恍然大悟,昏暗的烛光映在他脸上显得更加阴险。他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胡,眸子里的贼光闪了闪:“哦?……他是想清点平南王所用的箭一共有多少?”   “不错。”魏力勤点点头,嘿嘿一笑,得意的跟安耀扬卖好道:“东宫之前已经接管了府库,清点剩下的箭矢,这两日似乎又在顺着平南王行猎的路线,在收集他用过的箭矢。不过,他们肯定是收集不齐的!”   当他发现了楚更他们的这个策略之后,已经着人趁着东宫府兵不注意的时候,将周遭都搜索了一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毁掉了一些平南王的箭矢。若是东宫想要从箭矢之数入手,肯定是凑不齐的!   安耀扬的手打了个指响,他也不是第一次与楚更他们交手了,既然箭凑不齐,太子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只是,他下一步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替平南王洗刷罪责?安耀扬心里在暗暗思忖。   魏力勤更加得意,对安耀扬说道:“国公爷,你猜怎么着?收集不齐箭矢,太子今夜已经让谢铭宇,偷偷去准备麋鹿了!”   既然箭矢的数量无法确认,那就反其道而行之!只要能用平南王的箭矢伤到一只麋鹿,再假意将这只受伤的麋鹿找到,那么就可以证明,平南王所言非虚,他那一箭的确是打到了一只鹿,而不是射.中的萧穆祖!   安耀扬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终于又抓到了太子的错处!查案已经找不到线索了,平南王又无法自证,楚更他们竟然敢做伪证来替平南王遮掩罪责,光是一条欺君之罪,就够了!   魏力勤也跟着他笑了起来,自己的机会,来了!一向老实本分的谢铭宇,此次竟然成为了太子的帮手,肯替他安排受伤的麋鹿?!这简直就是谢铭宇自己将把柄递到对手面前,只要晋王和辅国公在陛下面前参上他一本,何愁皇帝对他这个心腹失去信任?   ***   三日之期已到,太子、晋王、平南王等人一同到王帐之中向皇帝复命。   谢铭宇一身戎装,恭敬的跪在地上,双手托起那只从麋鹿身上取下的箭矢呈到御前,神色安然的禀告道:“启禀陛下,今日我们在山野中寻到了一只受伤的麋鹿,其身上的箭矢,确认为平南王所有。”   平南王不知楚更他们的计策,此时面露喜色,神情之中毫无作伪的样子,高兴地说道:“陛下,既然这受伤的麋鹿找到了,当能证明萧穆祖并非臣所伤!”   永泰帝欣慰地点点头,道:“嗯.....,既然能够证明不是平南王所为,太子,那幕后刺杀之人,可有找到?”   楚更瞥了一眼晋王,见他已是一幅志得意满的样子,故意挂上了一幅自责而惶恐的表情,低头说道:“儿臣无能。”   一个小内侍掀了门帘进来,用尖细的嗓子禀告道:“陛下,禁军副统领魏力勤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与这个案子有关的,要当面向陛下禀告。”   楚彦丝毫没有注意到,低着头的楚更眉心一跳,与谢铭宇交换了一个眼神。他顺着小内侍的话插嘴说道:“父皇,怎么太子也没查出什么,反而是魏副统领有线索?”   永泰帝眼不花耳不聋,刚刚楚更和谢铭宇的这个小动作他倒是注意到了。他故作不知,点头道:“嗯.....宣进来吧!”   “陛下!”魏力勤终于得到了一个到御前言事的机会,之前又谢铭宇挡在他前面,他连到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都很少,此时迈着铿锵的步伐进来,笔直地跪在地上。   他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谢铭宇,方才说道:“臣本不应绕过谢大统领,但是臣不得不前来向陛下直言:臣昨夜发现,谢大统领私下着人准备了麋鹿,然后制造那麋鹿为平南王箭矢所伤的假象,意图迷惑陛下,替平南王爷脱罪!”   皇帝不急着说话,只见谢铭宇失望地摇了摇头,看向魏力勤道:“魏副统领,我们同袍多年,我竟然没想到,禁军之中的叛徒会是你!”   晋王着急了!他顿时变了脸色,这才看见太子也抬起了头,面上是掩饰不去的得意。这难道又是楚更的欲擒故纵之计?明明,他们伪造受伤麋鹿是实!楚彦急急地问道:“谢大统领,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这麋鹿的确不是被平南王所伤,而是臣让人,特意用平南王之箭击伤的!臣故意卖了一个破绽让人识破,就是为了揪出禁军之中,谁是叛徒!”   永泰帝挑了挑眉,质问楚更道:“嗯哼,谢统领怎么有这么好用的脑子?这又是太子出的好主意吧?”   楚更知道皇帝并不是真的生气,他从他的质问之中分明能感到父皇的赞赏,因此笑道:“儿臣也是被逼无奈。只有揪出禁军之中的内鬼,方才能有继续查下去的线索。”   永泰帝点点头,说道:“好,那就从魏力勤入手,继续查!”   “姑父!”陈怀瑜步伐匆忙从外头赶进来,好像是有了重大发现一般,拱手道:“姑父,被平南王所伤的那只麋鹿,真的被我们找到啦!”   楚彦这才知道他们上当了,他不敢相信地嚷道:“怎么可能?!”   楚更看着晋王气急败坏的样子,笑道:“什么怎么可能?晋王是不是以为,谢大统领伪造了一只受伤的麋鹿,怀瑜就找不到另外一只?”   显然,麋鹿受伤一事本就子虚乌有。太子他们准备了两只受伤的麋鹿,一只不过是个引出内奸的诱饵,故意让魏力勤他们发觉,而另一只......是为了洗刷平南王的罪责!   ☆、大局   魏力勤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中了他们的圈套?眼看自己的诡计暴露了,魏力勤吓得目瞪口呆,半晌,他扑倒在楚更脚边,哀求道:“太子殿下!这一切都是辅国公!殿下,微臣也是受人指使的!”   哼,太子既然承认了伪造麋鹿,那他自己也不干净。想到此,晋王稳住心神,只想着眼前怎么自保,怒斥道:“魏副统领,你不要胡乱攀咬!辅国公如何能调动你们禁军?你堂堂禁军副统领,又如何会听命于辅国公?”   弃车保帅,是安耀扬和楚彦他们惯用的伎俩了,如今还想故技重施。   “够了!”皇帝已经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一开言,大家都不再敢出声。永泰帝看着魏力勤滑稽的样子,说道:“谢统领,禁军,需得好好整治了!”   谢铭宇冷冷看了魏力勤一眼,躬身答应:“是!”   皇帝又道:“太子、晋王,留下。其他人,都先退下吧。”   遣散了众人,大帐里便只有皇帝父子三人,气氛沉重而压抑。   皇帝面容不悦,这件事竟然是晋王参与其中,又企图嫁祸给平南王,其中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他看在跪在地上的楚彦,语带怒气的质问道:“晋王,你早已知道,有人要来告发伪造麋鹿一事?”   一旁的楚更一幅慈眉善目的样子,跪下来替晋王求情道:“父皇!儿臣请父皇不要再追究,此事,到此为止!”   永泰帝气得拍了桌子,冲着楚更吼道:“太子,你好大的胆子啊,这两只受伤的鹿,都是你们伪造的吧?!”   与晋王他们的罪责比起来,楚更的这点小计谋,只不过是想要保平南王而已,实在算不得过分,更何况,他从一开始便并没有想过要瞒过皇帝。于是,他不急不忙,镇定自若地规劝道:“父皇息怒!平南王的确无辜,儿臣此举,也是被逼无奈。只是此事,只能到此为止!”   皇帝压下了心中怒气,虽然已经恨得牙痒痒了,可还是笑着道:“太子,倒是懂得顾全大局!”   既然皇帝已经知道了与晋王有关,那么,楚更只是再使了一个小手段,洗脱了平南王的罪责而已。至于幕后的黑手,只能扣到魏力勤头上,让禁军去背这个黑锅。   虽然已经知道此事牵涉到晋王,但若是再查下去,这无疑是天家的丑闻!一个当权的王爷,为了争储,不惜对靖北候之子下杀手!这样的事情要是传了出去,恐怕会引进靖北军中哗变,边境安宁不保!   更何况于此事上,楚更已经考虑地很清楚了:如若顺着如云这条线继续查,牵出安皇后,则必然会将幻情香一事掀起,需以秦婉婉名节为代价,于情不愿。如果顺着魏力勤这条线继续查,牵出辅国公乃至晋王......争储事小,边境靖北军哗变事大,于利不宜。   因此,此事只能到此为止。这一点,他意识到了,父皇也在遣散众人之时,就意识到了。   楚更面上一派谦逊,又低下了头,道:“儿臣,只是谨记父皇教诲!”   这是那夜对弈之事,父皇教会他的。   所谓君心啊!所谓君心所向,谁能更顺着皇帝的心意,便自然能把握君心。楚更从没有如这次一般,洞明君心:   父皇所要的,无非是他和晋王之间互相牵制,互相平衡,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坐于帝位之上!   十年前,母后、镇国公府和自己这个当朝太子太强了,父皇容不下,便需要用安皇后和晋王来牵制打压;而十年后,当父皇意识到是晋王和辅国公府太强的时候,内心的天平便又会向他倾斜!   父皇既然让我徐徐图之,我便自然不能操之过急。父皇既然希望我们兄友弟恭,我便自然在他面前假意维护晋王。父皇既然希望我能顾全大局,那我便顾全大局,适可而止。父皇希望朝中维持均势和平衡,自然是希望我和晋王能够旗鼓相当,那我便在他们面前示弱!   当父皇意识到晋王已经过于强,而安氏一族,竟然已经将手伸入了禁军之时......楚更知道,此事只需轻轻将晋王推出来,父皇定然是不能容忍的,也便自然,会打压晋王而来维护和抬高自己。   十年之前,安氏借皇帝之手将太子狠狠打趴在地,如今,轮到太子反击了,他也要借着皇帝之手,一步步将他们推向深渊!   永泰帝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已经大汗淋漓的楚彦,沉声问道:“晋王,你还有什么话说?”   事已败露,晋王此次只能认输。他哀求道:“儿臣......惭愧!愿请父皇责罚!只是,还请父皇念在未出世的皇孙面上,对儿臣从轻发落!”   永泰帝微眯了眯眸子,追问道:“那你说说,错在何处?”   楚彦仍然只想到自己眼前利益,以为楚更替他求情也只是在皇帝面前卖好,做表面文章。全然没有意识到,刺杀一事对大局的影响。他垂下眼睛,颤声道:“儿臣,不该对储位有觊觎之心。”   经此一事,晋王和太子之间高下立见!谁更适合储君之位,谁更有担当帝王之责的格局与胸襟,永泰帝了然于心。   “陛下。”父子三人正在沉默之间,福康笑意盈盈,躬身进来禀报:“陛下大喜啦。刚淑妃娘娘派人过来传话说,太医刚刚确诊,淑妃娘娘已经有孕了!”   楚更心中一动,又开口劝道:“父皇,如今宫闱之中,多有妊者,不宜兴刑狱!此事儿臣自会善后,还请父皇,不要再追究了!”   为了大局,也为了维持自己和晋王之间的平衡,楚更已经料定父皇也不会过于追究此事了,因此便刚好借宫妃有孕之事,给他一个台阶。   听到淑妃有孕的消息,皇帝心情的确转好了,也乐意借坡下驴,点点头道:“嗯......,既然太子求情,就交由太子处置吧。朕也乏了,先去看看淑妃。”   此时的楚彦已经瘫坐在地,而楚更则躬身目送永泰帝离开。待楚更出了大帐,便看见远远的安伊正在那边,忐忑地张望着。   安伊幻想过无数次,她会在怎样的时机再与太子殿下单独相见。她知道他们之间隔阂太深、误会太多,她总想着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能跟太子解释清楚。可是她没有想到,这次竟然是因为大姑姑,才让他们误会更深。再见他时,竟然是如此狼狈地跑过来,为自己的丫鬟如云求情。   她看上去极为疲惫,气色也很不好,眼睛有些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的。见楚更出来,只好迎上来福了福身子,小心翼翼道:“安伊,见过太子殿下!”   楚更倒是没有料到她会来找他,面上一派冷漠无情的样子,看向她的目光毫无温度。她既向他见礼,他便也虚虚还了一礼,却连一个字都懒得对她说。   安伊上前一步,却又不敢太靠近他,她捏着帕子,颤声道:“殿下,我先前确实不知......”。确实不知,先陈皇后的名讳中,也有一个云字。   楚更面如寒冰,眸色深冷,开口十分无情,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道:“若是安小姐是想要来求情的,大可免了。那丫头犯了我母后名讳,乃是大不敬之罪。本宫,会留她一个全尸。”   其实母后在时,何曾介意过名讳一事?只不过,即便他有心放了如云,安皇后恐怕也容不下她了。左右都是没有活路的,还不如由他动手,反而能得一个痛快。   楚更似乎天生有一种让人不可抗拒的威严,叫人不敢违逆。安伊闻言,噗通一声跌坐在地,如云是从小伺候她的丫头,可是太子这么说了,她竟然真的不敢再说出替她求情的半个字!安伊抽泣道:“太子殿下,你我之间多有误会,请你听我解释!......”   楚更冷眼看她跌坐在地,却生不出半分怜悯同情之心。他讥讽地说道:“哦?安小姐多虑了,本宫从来没空理会安小姐,又怎么会有误会呢?”   安伊心碎了,她哭诉道:“殿下!我从来没有想要陷害秦婉婉!我只是......只是想让她当众出丑,所以才央求了大姑姑,在重阳登高时比试绣工而已!”   楚更深邃的眼眸中透出一抹凌厉之色,嘴角牵起,决绝而隐忍,用一种充满杀意的声音问道:“你,想说什么?”   楚更当然知道,以安伊的资质手段,谋划不出这么周密的计划。是了,安皇后一定将幻情香一节告知了安伊,并且告诉她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毁掉秦婉婉,为安伊当太子妃扫平障碍。否则,安皇后也不能让安伊信服,为什么会让如云突然去东宫的营帐。   看来,这个安伊是真的蠢。相比较起来,秦婉婉倒是更加聪慧可爱了。   安伊被楚更的气势震慑到,一时之间愣在原地,竟然不敢再吭声,连眼泪都似乎挂在脸上不敢流下。   楚更极为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警告道:“安小姐,若是再让本宫听你提起秦婉婉......你那丫头的下场,就是你的结果。”   ☆、长亭   秋迩回銮,终于过了几天太平无事的日子,转眼间,就真的到了昭阳公主离京的日子。昭阳远嫁北境,又是永泰帝膝下第一个出嫁的公主,因此公主下降,可谓十里红妆,举国皆庆。   永泰帝着晋王与太子送嫁昭阳,出城三十里,典礼仪式,格外隆重。楚更今日难得穿了一身绛红色的吉袍,用碧玉冠将长发束于头顶,眼眸微阖、朱唇微泯,透出些难以言语的霸道之气。   楚彦身着深紫色长袍,骑着高头大马与楚更并肩而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挑衅道:“太子殿下好手段,不惜拆散昭阳和平南王,也要将靖北侯府收入麾下。秋迩一局,你倒是在父皇面前博了个顾全大局的好名声。”   楚更并不看他,在晚秋的柔光中在他眼里反射,让人辨不出他眸中喜怒,只是用毫无温度的声音反驳道:“布局刺客之时,晋王便应当知道,如果萧慕祖此番有什么不测,北境会有何种境遇?可是,晋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当真是不择手段呢。”   北线若因此有失,那才真是祸国殃民。楚更不相信,浸润朝堂这么久的楚彦会想不到这一点,他更不相信,楚彦真的为了争储而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除非......   除非晋王有把握,即便此次萧慕祖有恙,靖北军也不会有异动!又或者,即便靖北军有异动,晋王也有把握平复?!   诚如父皇所说的,在朝堂之上,晋王他们十年的辛苦经营,如今的确是树大根深,盘根错节,已成为尾大不掉之势。他们能将手伸入禁军之中,那么,北境军中呢?!只是想到此处,楚更眼眸之中更加晦暗,不禁更加倒吸了一口凉气!   “嘿嘿,”楚彦意味深长得笑笑,若有所指的说道:“这回操持完小七的事,母后恐怕就要为你选妃了。你嫂嫂都已经有孕了,二弟,你可得加把劲了。”   盛大的吉乐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吉时到,昭阳公主先至皇帝、皇后前依次行告别礼;然后在命妇引导下。乘舆由内务府校尉抬行,升舆出宫。前有太子、晋王引仪仗开道,其后是送亲的女眷们乘舆随行;最后是护送的骑马军校,送嫁的队伍浩浩荡荡,热闹非凡。   当昭阳公主一袭鲜红的嫁衣,独立在秋叶黄昏的宫墙之下时,便带给人一种热烈和凄婉的强烈冲击。她的凤袍霞帔上,尽是凤凰鸳鸯石榴的吉祥纹案。   绾青丝,结双环,头钗朱玉,锦绣妍妆,可谓浓妆淡抹,风月芳菲,有淡淡幽凉的香气萦绕在她周身。往日半披的头发今日全部高高盘起,发髻正中是一个东珠宝石镶嵌的凤凰金钗,两边再对称地插上长长的凤穿鸳鸯牡丹金步摇,红唇皓齿,粉面桃花,华贵雍容,绝代芳华。纤纤玉手里还团着一对金鹦鹉。   走下高台之时,她回望了一年她从小长大的九重宫阙。一阵沁凉的晚风袭来,仿佛将往日谈笑的风月繁华统统灌入了她暗蟒花缂金丝广绫广袖之中!裙摆起伏,如同燃烧的火焰,天边的晚霞。   昭阳心中知道,从今去后,骨肉分离,天各一方,恐怕难有再归之时!可是,即便她身为女子,她也为自己能不囿于儿女私情、担起这天下而欣然。昭阳最后回望一眼,轻轻抬手,拂去了自己眼角的一滴泪珠。再转身,已经步履决然!   从她自请下嫁的那刻起,她便已下定了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鼓足了苟利国家、不避祸福的勇气。   时人有诗赞云:马上峨眉国士风,此去迢迢隔天涯。但教北境熄烽火,遥共明月汉宫春。   与京城东边的半城喧嚣热闹不同,西城门外却是另一番景象。平南王林明朗自然不愿去观礼,因此便特意也选在今日离京。因为昭阳出阁的缘故,来送行的人便只有寥寥数人。西郊长亭,林明朗随行的人马在远处等候,而陈怀瑜则在长亭中摆酒替他践行。   两人相对坐于石凳之上,有透凉的秋风卷起了地上的沙尘黄叶。林明朗看得出神,心不在焉地自斟自酌一杯,似是对自己说话,低声道:“京城之中尚且如此萧瑟,她此时启程往北境去,怕是严寒难耐。”   从此后,平南王与昭阳这对曾经青梅竹马的恋人,一如他们今日的方向一样,各奔东西,奔向了两个完全相反的人生方向,在今后的时空中,便如两条永远都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只能远远的望见彼此生命中盛放的光华,却将永远不再有交汇。   明朗与昭阳,年少心许,青春情谊,到底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得下的。即便理智上不得不接受,但是情感上却不是说放下就放得下的。随着岁月的流逝,那年少时的悸动与热情或许会随风飘逝,但偶尔想起对方,犹如熟悉的老友,希望对方好,仍会有情不自禁的牵念。   陈怀瑜装作一派潇洒不羁的样子,他看着林明朗意气消沉的样子,故意拿话激他。故作轻松的说道:“那日萧穆祖不是答应你会善待她?昭阳虽从小养在禁中,又身为女子,但却胸中有沟壑,眼里存山河,不愧为我羲国大公主,担得起国士二字。我们七尺男儿,难道眼界心胸,还不如昭阳一个女子不成?”   林明朗一仰头,又是一杯烈酒下肚,他心中虽然知道陈怀瑜说得在理,但是嘴上却不愿意吃亏。也故意嘲讽他道:“哼,你不懂。一个女人都没碰过的人,竟然在劝我不要伤心?你若是有了心爱之人,自然不会说得怎么轻松。”   呦呵,自己伤心了,还懂得拿他打趣,看来林明朗也已经慢慢走出伤痕了。陈怀瑜放心了些,他见不远处,秦婉婉也正在与陈蕾瑜依依惜别,又十分严肃地说道:“昭阳到底重情谊,怕你意气消沉,还让蕾蕾陪你回云南去。蕾蕾性子活泼舒朗,你可不要欺负我妹妹!”   若不是陈蕾瑜与昭阳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答应了昭阳要陪林明朗度过这段难过的时间;若不是他们和林明朗也是自小相熟的好兄弟;若不是陈蕾瑜自己也向往外面的天大地大,跟他说想要趁机去见见世面......陈怀瑜倒是决计不会许自己的小妹这样陪着林明朗回云南的!   幼时一同玩耍,陈蕾瑜性子顽劣不羁,每每调皮捣蛋了,林明朗他们都笑话她说,将来有机会带她去江湖闯荡一番。没想到幼时的玩笑话,却在此时应验了。林明朗本不欲捎带上陈蕾瑜,可又不忍拂了昭阳好意,图惹她担心,加上陈蕾瑜总拿幼时的话来吵嚷,他才只好答应。   他也顺着陈怀瑜的目光望过去,陈蕾瑜这穿着,俨然就是一个要去闯荡的侠女,哪里还有半分国公府小姐的模样。林明朗这才从昭阳下嫁的情绪中略略出来,对陈怀瑜道:“你放心吧,那丫头三脚猫的功夫,能闯什么祸?”   陈怀瑜纠正他道:“蕾蕾从小乖巧懂事,我哪里是担心我妹妹闯祸?我说的是,你可别欺负她!”   陈蕾瑜从小大大咧咧的,跟她哥哥一个样。说她开朗活泼,或者随性洒脱倒是还说得过去,若是说她乖巧懂事......?那可是与实际大相径庭!   听到陈怀瑜这话,林明朗只顾着低头又喝了一杯酒,但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怀瑜与林明朗在长亭之中饮酒践行,那边秦婉婉拉着陈蕾瑜的手也舍不得松开。昭阳出嫁本已够让人伤心的了,没想到陈蕾瑜也要离开了。秦婉婉摇了摇陈蕾瑜的胳膊,满脸写着不高兴,嘟着嘴说道:“殿下成天逼着我读书习字,好不容易借着跟蕾蕾学扶风剑法,找到躲懒的借口,你这一走,岂不是又没有人教我了?!”   陈蕾瑜笑道:“婉婉聪慧,那剑法的招式,你已经学得七七八八了。这段时间勤加练习,待我到时候回来,可是要考你的!”   婉婉点点头,知道陈蕾瑜此去也是受昭阳公主所托,却仍然忍不住嘱咐她几句:“好好好!此去云南路途遥远,江湖又多凶险,虽然是跟平南王一道,蕾蕾自己可得多加小心。”   陈蕾瑜面上也略带担忧,江湖凶险,又怎抵得太子殿下在朝堂上的艰难?昭阳下嫁之后,太子殿下在宫中的助力又少了一分。她知道太子一直不愿将秦婉婉裹挟进来,可是人在事中,有时候避无可避。   陈蕾瑜心中一暖,思及太子境遇,也想让秦婉婉对他有所帮助,可是,话又不能完全点破,因此陈蕾瑜也只是稍稍向秦婉婉提到:“我们这一离开,宫中便是皇后娘娘一人独大。淑妃娘娘与太子殿下颇有些渊源,如今又有了身孕,你若是方便得闲时,倒可多去与淑妃娘娘坐坐。”   这回秋迩遇险,也得亏淑妃娘娘机智相助,因此秦婉婉心中对她大有好感,如今听陈蕾瑜也这么说,便更放心了。   那边林明朗已经起身,正与随行的人一起等着陈蕾瑜。婉婉点点头,握紧陈蕾瑜的手道:“好。一定珍重!”   天空中飞来一行南行的大雁,陈怀瑜与秦婉婉站在长亭远望,目送离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提问: 在准备番外。大家想不想让陈蕾瑜和林明朗发生点什么故事呢?   ☆、冬雪   自从立冬以来,天气骤然寒凉,皇帝索性携了后宫妃嫔往暖泉山避寒猫冬,命太子监国,主理朝政。东宫书房四壁本已捣了椒泥,到处热红炉,周回下罗幕,倒是温暖如春。   楚更看奏折有些乏了,他兀自揉了揉山根,端起书案上的茶准备喝一口,却发现这茶盏都已经凉透了。抬头看看前头的黄花梨书案,却不见秦婉婉。趁着他最近忙于朝政,秦婉婉乐得没人管她,此刻又不知人到哪里去了。   于是楚更伸了伸懒腰,方才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稍稍将窗牖打开了一半。接连几日的大雪天,立即有一阵刺骨的雪风夹杂着淡淡的梅香,顺着窗缝里蹿了进来,让人鼻腔里一阵机灵寒凉,立时清醒了不少。已近黄昏,天色阴沉,天边挂起了一轮明月。外头白雪映月,鸟雀都已难以寻觅,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皎然,宛若仙境。在玉树琼枝之中,隐约有一青一红两个娇小的身形,远远地立在梅树底下。   披着红色大斗篷的那个是秦婉婉,她踮起脚尖,用冻得通红的鼻尖嗅了嗅枝头的梅花香,看见其中还要未开蕊的,便用红线在那花苞上系定。一旁那穿着绿色衣裙的是小女孩正是竹翡,她此时正拎着一个小竹篮子,小心翼翼地将雪地上的落梅拾到篮子中。那冰雪实在冻人,因此她时不时地跺跺脚、搓搓手,对着自己的双手哈出气来暖一暖。   婉婉见竹翡已经拾了半篮子的落梅,于是吩咐道:“实在是冷啊!竹翡,一会儿咱们再用那瓷罐盛上一些干净的雪,你便先进房间里暖和暖和吧!待那雪水化了,用雪水煮白粥,候粥熟时,将这落梅英洗净同煮,今日的梅粥便做得了。”   竹翡冻得通红的小脸挂上了一个淳朴的笑容,用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说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我还记得小时候,冬天总是饥寒交迫的,耳根子冻裂了,手上也总是生冻疮。若不是到东宫里遇到姐姐,我又怎会知道,在这雪地里拾梅花,也好玩地很呢!”这是竹翡在京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东宫室内温暖,因此她往年的冻疮今年都是不曾犯了。   秦婉婉这才发觉,自己手上原来干农活找出的茧子也逐渐褪了下去,如今她这双手,倒也算是嫩手似柔荑,指如削葱根了。   听得竹翡说起儿时,秦婉婉不知从哪里来的兴致,顺手抓起一捧雪,故意坏笑着塞进了竹翡的后脖颈里,见竹翡一时不注意被她得了手,顿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路小跑开,说道:“你既然不怕这冷,那便陪我再玩一会儿吧!”   “啊!婉婉姐姐怎么还会偷袭!”竹翡也起了玩心,她生气地一跺脚,放下竹篮,便团了一个雪球朝着秦婉婉扔过来,雪球正在打到秦婉婉的大红斗篷上,便四散着绽落开去,竹翡也十分高兴地笑道:“我打雪仗可是从来没输过,看招!”   于是两个人便真的在这雪地里借着那高低错落的梅树做掩护,真的打起雪仗来,双方你来我往,各不相让,一串串笑嚷的声音传来,在这苍茫的天地之间增加了无限的生机和活力。两个人玩得正欢,秦婉婉正好团了一个硬邦邦的雪球朝竹翡扔去,竹翡身段灵巧地侧身一躲,那雪球便刚好不偏不倚地砸到了楚更身上......   还好秦婉婉扔雪球的力气不大,那雪球打到他厚重的白狐皮斗篷上,便轱辘着直直地掉了下来。竹翡虽然与秦婉婉十分亲厚,但是对着不苟言笑的太子殿下,还是心存畏惧的。她被立在她身后的太子殿下吓了一跳,还好方才打雪仗时已是满脸通红,这才掩饰住了她的惊吓。竹翡赶忙福了福身:“参见殿下!奴、奴婢不知太子殿下在这里。”   秦婉婉见楚更出现也颇有些意外,见他倒是没有生气,于是先替竹翡解了围,对竹翡说道:“呃......殿下穿着这样白的一身,我们自然注意不到。竹翡,你先去做梅粥吧!”   竹翡见太子并未提出异议,这才赶紧提了小竹篮子,如蒙大赦一般地退了下去。秦婉婉这才远远地对楚更屈膝,笑道:“殿下不是在批折子,怎么出来了?”   因为方才的一番打闹,秦婉婉额上都有些薄薄的汗,面色红润,娇小的身子裹在这大红色的斗篷之中,别有一番旖旎可爱风流之姿,让人眼前一亮。楚更看了看她方才系在这梅花上的细细红线,淡淡的目光中有一丝别样的情绪涌动:“你这又是在干什么?”   秦婉婉像是做了错事被发现的孩子,心里咯噔了一下。本来想做好了再拿给太子殿下的,现在被他发现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于是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又用脚摩挲着方才打雪仗时散落在这地上的雪球团子,小声说道:“我看殿下惯用檀香。可是我上次听柳姨说,从前殿下在宫中时,皇后娘娘每到踏雪寻梅的季节,就会给殿下做梅萼衣香......”   梅萼衣香,是先陈皇后在时,冬季极爱的一种香身之用的佩香,其实方子并不难得,只是制取有些繁琐。此香的方子取丁香二钱,零陵香一钱,檀香一钱,舶上茴香五分,木香五分,甘松一钱半,白芷一钱半,脑、麝各少许,右同剉。   只是在繁琐之外,制梅萼衣香极需时令天候,要在梅花盛开时,晴明无风雨,于黄昏前择未开含蕊者,以红线系定,至清晨日未出时,连梅蒂摘下。采花时,不得犯手,剪取为妙。以生蜜将前药同拌阴干,实捺入磁器中,地坎埋窨,日久愈佳。取出于乳钵内研,拍作饼子油单纸裹收,逐旋取烧,或以纸裹贮纱囊佩之。   “傻。”楚更心中一热,眼中划过一丝温情。   秦婉婉既不敢抬眼再看他,也不敢回话,更不敢挪动步子。她听殿下的声音似乎冷冷的,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时节提起先皇后,会不会勾起他的伤心事......   “过来。”他就站定在那里,伸出手来唤秦婉婉。见她不动,楚更收回手来,却忍不住快步走上前去。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下下地落在秦婉婉心上。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当他温热的大手刚好将她冰凉的小手包裹住,秦婉婉似乎觉得有一种被电击的酥麻感从自己的背脊上震过,下意识地想要将手缩回来,而她的头却埋得更低了。   楚更微微皱了眉头,故意将她的手攥地更紧了。他皱眉倒不是因为秦婉婉的躲闪,而是因为她十分冰凉的双手。于是,略有些责备地问道:“怎么,手这么凉?”   秦婉婉见自己的手抽不出来,忍不住抬头去看楚更的表情,却刚好见到他剑眉微蹙,心里一沉,只好试图解释道:“嗯......方、方才竹翡还在说呢,往年寒冬腊月都会要生冻疮的,今年倒是好多了!”   暖手调金丝,蘸甲斟琼液。醉唱玉尘飞,困融香汗滴。岂知饥寒人,手脚生皴劈。   今日批折子时,朝臣多有言及,虽然瑞雪兆丰年,但若是雪势太大,恐民间将有饥寒交迫的流民受冻而死。他方才在书房里正为此事烦心,而此时......握住秦婉婉冰凉的双手,这凉意倒是让他压下了心中的烦躁。   方才打雪仗时不觉得冷,此时呆呆立在雪地里,有微微的雪风袭来,打在秦婉婉略有些薄汗的身子上,她便觉得身上冷浸浸的,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楚更见状,索性将他宽大的白狐裘抖开来,还未等秦婉婉反应过来,他便已将她那抹大红色的身影整个儿的包裹到了自己的白狐裘之中。秦婉婉正待挣脱,腰肢却已被他坚实的手臂团住。   绵腰如弱柳,不盈一握;嫩手似柔荑,寒凉沁心。   洋洋洒洒的雪花再度飘落,在天地之间仿佛翩然舞动的精灵。此时,两人腰身相抵,鼻息相绕,双目相对,鼻尖萦绕的是梅花的清远之气、楚更身上沾染的檀香芬芳甘甜,还有,秦婉婉发间的幽香。   秦婉婉的脸颊一阵潮红,她勉强挤出一抹笑意,正想要抬头开口说话:“殿......”。楚更刚好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间低下头来,温热的唇已经霸道地覆在她冰冷的粉唇上......   “唔......”,秦婉婉的声音被吞了进去,方才未尽的话语已经浸入了这个情谊缱绻的深吻之中!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红霞从耳根子烧到脸颊上,整个身子都僵直在那里,几乎不敢有分毫的动弹。她冰凉的身体已被太子殿下身上的温暖护住,他用力的抱住她,这紧紧的拥抱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楚更含住她的唇畔,又生涩地用舌尖撬开了她的牙关,似是十分克制、又十分霸道地滑入,然后长驱直入,用力贪婪而沉迷地肆意攫取着每一寸属于她的气息,重重的呼吸打在婉婉的脸上,天地之间仿佛万物停滞,只剩下雪花轻盈飘落、太子殿下的呼吸和彼此快速的心跳之声。 作者有话要说:  古人焚烧的香多为合香,在制作合香时常使用香花,梅萼衣香为明《香乘》记载的,加入含蕊未开的梅花而制作的一款佩香。本篇香方及制法均来自《香乘》记载。 暖手调金丝,蘸甲斟琼液。醉唱玉尘飞,困融香汗滴。岂知饥寒人,手脚生皴劈。——唐,张孜《雪诗》   ☆、秦女   雪后初晴,温热的阳光照得人身上也懒洋洋的。昨夜拥吻后,秦婉婉羞赧难当,不知再怎么直面楚更,为了不与太子殿下碰面,她今日特意赶在他起身之前早起,又悉心剪了几枝梅花来插瓶,因此书房里便没有再点檀香。   待楚更睁眼起身时,便只闻见寝殿书房内的梅香,膳桌上几样膳食用红泥小炉温在那里,却只见竹青和竹翡立在门外候着,不见秦婉婉踪影。   “来人!”思及昨夜在飞雪梅树下的那一幕,楚更嘴角不自觉地展现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连唤人的声音都温存了几分。   “在,殿下何事?”明知太子是在唤秦婉婉,竹青本不欲答应,奈何站在一旁的竹翡自己不敢应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个不防便生生将他一把推了出来,他被推到了门口,只得答应了一声。   楚更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头发披散着,赤脚踩在温热的木地板上,本在回味昨夜情形,见是竹青进来,瞬时变了脸色。莫名地就有了一些起床气,没好气地问道:“婉婉呢?”   “呃......”竹青见他面色不善,实在不愿自己一个人背锅,只好一把将躲在门边的竹翡拎进来,答道:“早起还见她在院中折梅替殿下插瓶,要不殿下问问竹翡?”   竹翡只好扭扭捏捏红着脸进来,昨夜她并未走远,明明看见殿下和婉婉......故而婉婉姐姐昨夜回去时便已跟她交待了,说今天不想再见殿下,若是殿下需要什么,就让竹青在跟前伺候。可是她抬眼瞟了一眼太子殿下,见他正淡然等着自己回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竹翡一时语塞,可是又不敢不答话,只好吞吞吐吐地说道:“嗯,秦姐姐说、说殿下,昨、昨晚......那、那样......,她今日身、身子有、有些不适.......”。   竹青一向是太子殿下的亲随,昨晚太子殿下跟秦婉婉之间......怎么了吗?发生了什么,竟然连他都不知道的?!竹青顿时觉得他好像错过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也不顾当着楚更的面,一时嘴快地追问竹翡道:“殿下昨夜干什么啦!?”   楚更顿时沉了脸,一幅生人勿近的表情,眼里划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凌厉之色。见竹翡也是一幅生无可恋的表情,一个劲儿地朝着自己使眼色,竹青这才意识到自己僭越了,赶紧故作严肃的躬身道:“殿下可要差人去将秦姑娘寻来?”   “太子殿下还能怎样啊。秦氏女,赛罗敷。一笑倾尽楚郎心。”一个悠长而邪魅的声音从廊外响起,原来是陈怀瑜趁着阳光正好过来这边串门。他今日披着一身墨色的大风衣,方才立在廊下听他们说话时,见竹青和竹翡这样立在楚更面前实在是有些手足无措,因此便忍不出开口,也替他们解了这个尴尬的对话。   待转过那回廊来,陈怀瑜挑眉笑着看了他们俩一眼,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去,便径直入了楚更的寝殿。进来也不多客气,见膳桌上正好有温着的热粥,他走过去掀开砂锅盖子一看,一股梅花的幽香混在粥香里扑鼻而来,笑道:“人不在侧,却还给你插了梅瓶,熬了梅花粥。”   说完便顾自给自己盛了一碗,喝了一口。又评价道:“嗯,香倒是香,就是这落梅英下锅早了些,在这粥里温了这么许久了,老了。”   这么早过来,楚更知道必定又是有什么事,他随手将靴子套在脚上,又自己披了一件罩衫过来,方才坐下与他同食,蹙眉问道:“什么事?”   陈怀瑜三五两口就喝完了一碗粥,又拿起一块梅花鲜饼,嘿嘿笑着道:“秦氏女,赛罗敷。一笑倾尽楚郎心。就这几日之间,民间可是将这句话传遍了!”   太子殿下对身边的一个侍女极为钟爱,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这两句话一传出来,便显得格外突兀和刻意。楚更抿了抿嘴唇,挑眉看了看陈怀瑜。   “趁着最近在暖泉山避寒,姑父也得了闲了,头一件事,可就是为你的婚事操心呢。”淑妃是太子他们在宫中的暗线,这次也在暖泉山随銮伴驾,每日里与皇帝相处的时间反而比之前更多了些,因此在这些消息上比以前都灵通了些,陈怀瑜时不时就能收到她递出来的消息。   “太子妃之位,皇后和安耀扬恐怕都不会轻言放弃。父皇一日不指婚,他们怕都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从秋迩那次,安皇后利用安伊的情形来看,他们之间关于太子妃的人选定然也是有分歧的,反倒是楚更一派淡然,一直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若皇帝指了安伊为太子妃反而简单,可是安皇后一心想让秦媚儿上位,若是如了她的意,那将来秦婉婉......   纳太子妃这事是拖不了太久的,虽然秦婉婉并无野心,但是众人皆知她才是楚更倾心中意之人。若是楚更执意要随自己心意,立秦婉婉为太子妃,那他们自然有的是办法,皇上和皇后自然也勉强不得。   可是从利害权衡而言,如若选择秦媚儿,显然能够成功地在晋王阵营中撕开一个更大的裂缝,安皇后和安耀扬之间的矛盾也会更加激化,对楚更而言,才是最有利的。   这秦氏女的歌谣一出,显然是安皇后他们已经在有所动作了,如果猜得不错的话,安皇后肯定已经向父皇提出以秦媚儿为太子正妃的想法。   陈怀瑜见楚更沉默着若有所思,重新将难题抛给了他,道:“秦氏女,是秦婉婉,还是秦媚儿?殿下心中恐怕需要有所决断了。”   东宫寝殿耳房之中。   竹翡歪着脑袋从门口探出头来,见秦婉婉正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她端坐在书案前,正对着一幅《九九消寒图》玩得起劲。   从立冬那日开始时,秦婉婉便每日对着这九九消寒图描红练字。这图上是“雁、南、飞、柳、芽、茂、便、是、春”九个字,每个字的笔画刚好也是九画,数九天每过一天,秦婉婉便将一笔勾画描红,待到“数九天”正好数尽时,这九九消寒图刚好全部涂满。   “姐姐这里,好生惬意!”竹翡笑着跳着走了进来。   秦婉婉见竹翡情绪不错,今早到太子殿下面前伺候,怕是没有被刁难。于是她也放下心来,将手头的描红笔放到笔架上,笑着问道:“哦?殿下可是起身了?有没有在喝粥?”   竹翡凑过来看她,那消寒图上秦婉婉刚刚将“柳”字描画完整。想起昨夜她偷偷撞见的那一幕,不禁打趣道:“姐姐既然这么牵挂,又何不自己过去看看?”   秦婉婉面上一红,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腮帮子,点着她的鼻尖笑道:“你这小妮子,殿下对你好些,怎么还学着这般牙尖嘴利了!”   竹翡随意揉了揉面颊,不服气地说道:“哪里是殿下对我好些了,明明是陈二公子过来了,才替我和竹青解了围。这会儿,应该是二公子陪着殿下用膳呢。”   相处日久,婉婉也知道陈怀瑜素日很忙,自从她到了殿下身边伺候,若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陈怀瑜便也很少过来。不过近来太子殿下监国,一应的事务的确是越来越繁忙了些。   秦婉婉将一应笔墨等物都收了起来,又自己去那边净了净手,才对竹翡道:“那不是正正好,你一会儿得了闲,便帮我一同做梅萼衣香吧。”   “嗯......”,竹翡随手将帕子给婉婉递过来,心不在焉地伺候她擦干了手,见婉婉手腕上那三只金灿灿的镯子,又忍不住想起陈怀瑜进来时说的那句歌谣,于是嘟哝道:“秦氏女,赛罗敷。一笑倾尽楚郎心。”   秦婉婉见她走了神,也没听清楚她说的话,随口问道:“小丫头,你又在嘟囔什么呢?”   “姐姐,我昨夜看见......看见太子殿下对你......”竹翡不敢在其他人面前提起,但还是忍不住对婉婉说起来,问道:“姐姐,太子殿下是不是想让你做太子妃呀?!”   秦婉婉面上一红,她也是这才知道,原来昨晚的事,都被竹翡看见了!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又想到竹翡可能也看得不真切,于是解释道:“瞎说!我只是眼里进了沙子,昨夜殿下帮我吹眼睛的,哪里来的太子妃?”   连昭阳公主和陈蕾瑜在时,都说安伊才是太子妃最可能的人选。于此事上,秦婉婉本就没有痴心妄想。若是将来的太子妃不要相处的话......她本想着宫女可以出宫,可是昨夜,她竟然真的很留恋,那片刻的时光,殿下怀中的暖意。   满地都是白雪皑皑,会有沙子飞起来吗?竹翡腹诽了一句,见秦婉婉脸红了,越发来了劲,呵呵故意跑远了些,才笑道:“那今天二公子进来的时候,怎么说,秦氏女,赛罗敷。一笑倾尽楚郎心?这秦氏女可不就是说的姐姐,那楚郎,不就是太子殿下?!”   秦婉婉这才知道,原来竹翡方才嘟囔的是这句话?她越发不好意思,佯装要打她,追着竹翡跑着道:“小妮子没正形,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赐婚   暖泉山,春风阁。   太子和晋王之间的储位之争,其背后更深层次的,已经演变为永泰帝与安皇后之间的帝后矛盾和暗中角力。经过秋迩一事,永泰帝对辅国公府芥蒂也越深,对安皇后越发防范,因此对她的态度上也冷淡了许多,可是表面上并没有撕破脸,因此,在朝臣们看来,还是一派帝后同心的样子。   借着这民间歌谣的由头,今日安皇后凑到了春风阁来,进屋时,却见永泰帝正在画一幅傲雪凌霜图,淑妃正立在一旁替皇帝研墨。安皇后心中厌恶,面上却让人如沐春风,躬身道:“陛下,臣妾想着这天渐寒了,特意特意炖了参汤送来。”   永泰帝停下手中笔墨,抬头看她一眼,随手指了指旁边的高桌,说道:“嗯,皇后来了。放下吧。”   淑妃的肚子已经显怀了,她用手抚了抚自己的腰身,似是很勉强地才能蹲下身去,给皇后行礼道:“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含笑颔首,一言一行都十分大度合礼,她虚扶了她一把,没有半分感情地嘱咐道:“淑妃伺候陛下还是这么勤谨。只是如今你身子沉了,后宫嫔妃众多,倒也不必你一人如此劳动。”   淑妃知道皇后此行用意,闻言却并不准备主动告退,反而双手攀在永泰帝臂膀上,用十分娇气的声音说道:“只要陛下不嫌烦,臣妾自然想要日日见到陛下才好!”   永泰帝十分满意地搂过她的腰身,与她携手过来坐下,又端起皇后递过来的参汤抿了一口,笑道:“嗯,朕这春风阁不是挺宽敞的,淑妃便留下,陪着一起拉拉家常,倒也图个热闹。”   一番寒暄下来,安皇后也不避讳淑妃在此,软声开口道:“陛下,臣妾听闻,这些日子民间新出了一个歌谣,却是说我们太子殿下的。”皇后终于拐着弯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皇帝含笑,安皇后的话题似乎成功勾起了他的兴趣,于是顺嘴问道:“哦?怎么还有歌谣是唱太子的?怎么唱的?”   安皇后十分自然地说道:“秦氏女,赛罗敷。一笑倾尽楚郎心。可见,太子与秦氏女之间缘分匪浅,如今都成为了民间美谈了。”   永泰帝挑眉,轻轻的将手中的参汤放了下来。心想,这安皇后的汤,可是越来越难喝了,每回喝汤都得一边同她斗智斗勇。   不过既然话已至此,也没什么可躲闪回避的,永泰帝沉吟着道:“嗯......说起来,朕这些天也总在想着太子妃的人选。其实朕知道,安伊她,一直对太子......”   安皇后听皇帝提起安伊,心中一沉,连忙跪下行了大礼:“陛下,上回秋迩时,因为先皇后名讳一事,太子与安伊之间已经闹了不愉快。为此事,臣妾也已说过哥哥了。只是安伊是臣妾侄女,事关太子妃的人选,臣妾也不敢徇私。那孩子,平日骄纵,性子跋扈,实在不堪为太子妃人选!”   永泰帝赶紧示意淑妃去将安皇后扶起来,笑道:“皇后这是做什么。嗯......朕也不过一提而已。既然皇后觉得安伊不合适,那定然也物色了合适的人选了?”   安皇后这才起身,笑道:“既然民间已有佳话,臣妾斗胆,想请陛下为太子殿下和秦氏女赐婚。”   淑妃之前一直不便插嘴,此时见皇后这么通情达理为太子考虑,心里只觉得好笑。她又怎么会这么好心,成全太子和秦婉婉这一对璧人?   于是淑妃故意挑破她,故作疑惑的问道:“秦氏女?臣妾倒不知,皇后娘娘所指的秦氏女是谁?据臣妾所知,太子殿下倾心的是秦端之大人的长女,而不是秦夫人所出的二小姐吧?”   安皇后的心思被人戳破,瞬时变了脸色,她知道贸然将秦媚儿的名字抛出来,必然会招致太子的反感,因此,本就是打算要把功夫做在秦氏女这三个字上,来个鱼目混珠。可是此时被淑妃看穿,她又不好直接承认,只好端起架子,冷着脸问道:“淑妃这话是什么意思?”   淑妃倒也不恼,她知道,反正如今皇帝有心向着太子,安皇后她们再怎么折腾也是徒劳。于是又装糊涂道:“没什么意思。先皇后不在了,镇国公府还在,臣妾觉得,陛下何不请镇国公前来,听听国舅的意见?”这个时候又把先皇后抬出来,明摆着就是在打安皇后的脸了。   安皇后本欲再申斥淑妃,反而是皇帝出言道:“嗯,淑妃考虑周全。那个老小子也不是个省心的,若是知道朕绕过他,给他这外甥指婚啊,非得跟朕急了!”于是这便遣了人去请陈明省前来。   陈明省弓着身子来到春风阁,见帝后三人正围着炉子取暖闲聊,在礼数上不敢怠慢,便准备躬身下跪。他清了清嗓子,呼道:“老臣,参加陛下,见过皇后娘娘、淑妃娘娘。”   永泰帝连忙起身将他扶了,笑道:“国舅,又不是在朝上,你呀,少跟朕来这一套了。”说话间只一个眼神,便有机灵的小内侍搬了一把椅子放到陈明省身后,皇帝将他按在椅子上坐下,才笑着说道:“今日皇后说,想让朕给太子和秦氏女指婚。你是太子舅舅,朕也得问问你的想法啊。”   陈明省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连忙又起身再拜,道:“哦......陛下隆恩!臣,惶恐。”   永泰帝见他这副唯唯诺诺的做作样子,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摆了摆手道:“好啦,老小子,朕是问你,把秦氏女指给太子,给你做外甥媳妇儿,可行得?”   陈明省这才起来坐好,他吸了吸鼻子,又将两手缩到了袖管子里,方才笑着说:“呃......原本这儿女婚姻大事,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得着臣这个做舅舅的说话呢。不过这外甥媳妇儿啊,老臣在京兆尹的大牢里见过,还、”。   说到此处,陈明省十分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皇帝,有些心虚,他咽了咽口水,才继续说道:“还、还用了祖宗传下来的金牌,才给她保出来的。若是她当了太子妃,这将来,应该还是会认得我这个舅舅吧?哈哈”。   永泰帝哈哈一笑,打趣他道:“你个老匹夫,这外甥媳妇儿还没进门呢,你就想着讨好了?”   陈明省似是糊涂的笑了笑,突然又由笑而哭,似是喜极而泣,他又重重吸了吸鼻子,抹了抹眼角那似有若无的眼角,继续说道:“太子如今也要娶妇了,老臣一想到,先皇后......咳咳,哎,这大喜的事啊,就不提伤心的事儿啦。老臣看着我这未来的外甥媳妇儿,除了书读得少了点,其他的都挺好!”   永泰帝满意地点了点头,似是决定了一件大事,对皇后说道:“嗯,不错。那,就有劳皇后,先行纳彩、问名之礼吧,若是八字相合,朕便亲书诏书,给他们赐婚。”   安皇后本以为陈明省他们会反对,没想到也是个老糊涂,这一阵推波助澜,但是正中了她的下怀。她心里正在得意,听永泰帝这么说更加喜出望外,笑道:“不瞒陛下,此事臣妾私下已经问过妹妹了,二人八字相合,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永泰帝眼中也闪过一丝清明,他倒是没想到皇后对此事这么急不可耐,又如此胸有成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皇后贤德。”便依旧命淑妃研墨,自己即刻便摊开一张明晃晃的诏书,提笔写道:   “惟尔文渊阁编修、秦端之女,配德元良,必俟邦媛,做俪储贰,族茂冠冕,庆成礼训,贞顺自然,言容有则。作合春宫,实协三善,曰嫔守器,式昌万叶。备兹令典,抑维国章。是用命尔为皇太子妃!往,钦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欤!”   永泰帝笔力雄浑,落下最后一笔后,待那上面的墨迹干透,才十分郑重地在落款处扣上了皇帝玉玺。   他看了一眼候立在外的福康,将本准备递到福康的诏书递给安皇后,说道:“本应该让福康去传旨,不过这暖泉山离京城也有一段距离,朕体恤他年事已高,便不着他跑这一趟了。还请皇后选个黄道吉日,派人去宣旨吧!”   安皇后双手接过诏书,“臣妾,遵旨!”   遣散了众人,永泰帝面色沉沉。安皇后想要闹乌龙,将秦媚儿指给太子为妃!永泰帝故意在那圣旨中卖了一个破绽,想必此时,她已经忙不迭命人去秦端之府上传旨了!?   福康给他端上来一杯热茶,方才咂摸着嘴,到皇帝面前来磕头,谢恩道:“奴才,多谢陛下体恤!”   永泰帝这才收敛了心神,嘲笑道:“哼,老东西,就你精明。”   福康赔着笑脸,躬身道:“奴才再精明,那也比不过陛下,圣明。只是......此事若是、若是殿下知道了......这、这......”。   永泰帝不以为意地笑了,叹了口气,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太子,自然懂得这个道理。更何况,这册立秦氏为太子妃,那可是镇国公,亲自替他选的好甥妇。” 作者有话要说:  册立皇太子妃诏书,参考唐太宗册李承乾妻苏氏的册文   ☆、宣旨   冬至,辅国公府。   自从与秦端之闹了不愉快,秦媚儿到辅国公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正巧这些时日天降大雪,又马上赶上冬至,因此便搬到辅国公府与安伊同住。外面天寒地冻不愿出门,此时,她正与安伊带着一群小丫鬟们围着炉子行酒令。   一个小丫头兴高采烈的跑进来,她福了福身子,禀报道:“小姐,大喜了!听说前来赐婚的小内侍已经到前厅了!”   这事本与她无关,只是方才她路过前厅,看见老爷和姑老爷正在与那暖泉山来的内侍客套寒暄,又听见说什么皇上赐婚之类的,因此想要到安伊面前讨个彩头,这才赶紧跑过来报信。   前段时日,父亲破天荒转变了态度,还主动的跟她提起,说她与太子殿下也十分相配,当时安伊便觉得喜从天降。若是父亲能去跟大姑姑提一提,只要大姑姑极力促成,此事咳咳极有可能的。安伊喜上眉梢,却还有些不敢相信。问道:“你可听清了?的确是宫里来宣旨赐婚的?”   秦媚儿拍手称快,她从来都以为太子妃非安伊莫属,笑着靠到安伊肩上,取笑道:“圣旨都到府里了,如何还有假?我说什么来着?皇后娘娘果然对表姐极好的,表姐这个太子妃呀,果然是跑不掉的!”   秦夫人含笑着走进来,招呼道:“姑娘们,宫里来了人,赶紧收拾收拾,出去接旨吧。”她瞧了媚儿一眼,只觉得满心欢喜,看向安伊时眼神又微微有些躲闪,可是安伊她们正在兴奋的时候,并未发觉秦夫人异样。   安伊兀自坐到梳妆台前,十分亲厚地对秦夫人道:“小姑姑,那你快来替我装扮装扮。”秦夫人只得不动声色地替她重新梳妆打扮了一番。   外间,那小内侍与安耀扬他们说着一些客套话,安耀扬想着往常宣旨都是福康,又见这小内侍长得面生,一边往他手里塞了些打赏的银钱,忍不住问道:“公公是新入宫承旨的吧?从前好像没见过。”   那小内侍熟练地将银子接过来揣到袖管里,笑道:“嗯,国公爷说对了。皇上见这冬季严寒,体恤福公公年迈,故而将传旨的事交由皇后娘娘了。也是皇后娘娘赏脸抬举小人,我这才奉了皇后娘娘旨意,特来国公府宣旨的。”安皇后早就知道秦媚儿她们正在国公府里,因此这小内侍出宫时,特意让他不必去秦府,直接来国公府便能找到接旨之人。   这小内侍见秦端之只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反倒是对秦端之表现出格外的敬重。特意走上前去同他打招呼:“秦大人平日里为人低调,不过小人倒是听说,太子殿下对秦姑娘格外器重。今后,还得请大人多多美言才是!”   秦端之今日本是来接秦夫人母女回家,听说这内侍是来赐婚的,也格外高兴。既然定了安伊是太子妃,那他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再将婉婉接回来了,她与杜家的亲事也终于可以作数了。他还不习惯宫里的人突然对他这么客气,赶紧拱手回礼,谦虚地说道:“哪里哪里,今后还得拖太子妃的福!”   那边安耀扬见安伊她们都出来了,便过来请他:“小女已经出来了。有劳公公了。”   这内侍连忙走上前去行礼,躬身对安伊道:“想必这位就是国公爷的千金?”安伊此时极为注重教养,平时的嚣张跋扈浑然不见,赶紧还礼道:“有劳公公了。”   那小内侍抬眼看了看安伊身边的秦媚儿,用谄媚的声音对她说道:“听说秦端之大人家的千金,平日里总是与安小姐形影不离的?”一旁的秦夫人赶紧接腔道:“是的,这正是辅国公府的表小姐,姓秦。”   这内侍点点头,高声唱道:“好。请秦姑娘接旨吧!”   众人皆觉得讶异不已,安耀扬一张老脸变了色,秦端之一时之间也没缓过神来。安伊更是全然顾不上矜持,用不可思议的表情高声嚷道:“你说什么?!你不会弄错了吧!?”   这内侍笑道:“陛下为太子殿下和秦氏女赐婚,这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着的,怎么会弄错呢?还请秦姑娘接旨。”   安伊一把抢过圣旨,待打开看时,“秦端之女”那四个字的确明明白白的写在黄绢之上,她只觉得气急败坏,不可接受!她咬牙转头看向秦媚儿,不顾她面上也一片无辜惊愕之色,啪的一个巴掌就甩到她的脸上:“贱人!你竟敢算计我!”   秦媚儿也还没有转过神来,此时她顾不上圣旨,只是被安伊当众甩了一巴掌,只觉得又委屈又羞愤,捂着热辣辣的脸颊,哭着解释道:“表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秦媚儿可是未来的太子妃,安伊如今怎么得罪得起?她这样的不管不顾,当众抢夺圣旨,还把秦媚儿当成自己的小跟班,还当众给了她一巴掌,简直是不成体统!   安耀扬到底是见过风雨世面的,他此时十分理智,已经悟到了,皇后到底是何种居心。她这是要将秦媚儿推到太子身边做棋子,还想将辅国公府与晋王紧紧绑在一起,不让他给辅国公府留下丝毫退路!   他也不顾安伊发了疯似的哭泣吵嚷,赶紧示意丫鬟婆子们将安伊架了下去。目光扫过秦夫人时,微微顿了一下,方才又掏出一袋银子跟这小内侍递过去,道:“安某教女无方,叫公公见笑了。今日情形,还请公公在皇上和娘娘面前周旋一二。”   这小内侍掂了掂银袋子的分量,眼里想过狡黠的幽光,笑道:“啊,那是自然的。那就请秦姑娘,接旨吧!”   ***   自从从竹翡那里听到这歌谣,秦婉婉知道,怕是陛下不久就要为太子殿下指婚了。虽然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但是真的到了眼前,也难免心事重重。果然,又过了几日,便有从暖泉山赶回来的宫中内侍到东宫来传话,说是皇帝口谕,着太子明日一早到暖泉山见驾。秦婉婉猜想,怕是因为册立太子妃一事,皇帝还想当面听听他的想法。   因为这些天刻意躲着太子,秦婉婉老是让竹翡给她放风。一早竹翡见太子的车驾往暖泉山去了,赶紧来向秦婉婉禀报道:“姐姐,殿下走了。”   那暖泉山离得京中且有一段路程,平时若是天气好的时候,快马加鞭勉强可一夜往返,可是这下雪天车驾走得慢些,来来回回不紧不慢的,太子殿下这一去怕就需要三五日。秦婉婉心里便也偷偷松快了些。   秦婉婉一咕噜从榻上爬了起来,这些天她大多数时候都猫在自己的耳房里,着实是闷坏了。她跳下床来,笑道:“太好了,许久未曾练剑了,我一直手痒痒呢!”   之前得了空,秦婉婉还总喜欢在空旷背风之处琢磨琢磨陈蕾瑜教给她的扶风剑法,这几日躲在房间不敢出门,便是连她极喜爱的练剑都生疏了。   于是在这白雪红梅之间,只见秦婉婉绛唇珠袖,手持一柄冷若霜雪的长剑舞了起来。衣袂翩跹,随着剑端游走,她的足尖仿佛是踩在游云之上,随着飞扬的剑气有梅花的落英飘到她的肩头。一个翻身的下腰,还真的犹如弱柳扶风一般。   竹翡正在廊下看她舞剑,不知何时,楚更和陈怀瑜竟然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她的对面!怎么回事?!殿下不是应该一早去了暖泉山?!   竹翡吃了一惊,连忙行礼道:“殿、!”陈怀瑜连忙将指尖放到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示意她不要出声。   楚更似是看秦婉婉舞剑看得入迷,陈怀瑜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眸色暗了暗,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今日,皇后已经着人去辅国公府传旨了。恐怕此时,赐婚的诏书已经到了秦媚儿手上。”   楚更早就猜到,即便知道安皇后她们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皇帝,在太子妃的人选上也必然会替他做出理性的选择。将小七嫁到靖北候府是如此考量,如今为他指婚,也是如此考量。因此,他还抱有一丝希望,故特意授意镇国公,到御前为秦婉婉争取。只是......   在储位和这天下面前,身为皇太子,他也有太多的无奈和无能为力!他可以全心待她,全力护她,却并不能全部给她!至少现在......不行!   楚更暗暗拢了拢衣袖,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了一把拳头,又重新松开!只好将心中憋屈撒到镇国公身上,他轻哼一声,道:“哼,我那好舅舅,这回又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陈怀瑜:“......”。   那边秦婉婉毕竟不是从小习剑的,她突然瞥见了立于廊下的太子和陈怀瑜,一时之间心突突跳了起来,乱了气息,步法也突然凌乱了起来。   楚更见状,眼中一亮,一个翻身便飞到了她身边,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手已经握住了她持剑的手。   “殿下......”秦婉婉想要收了剑,可楚更却顺势把着她的手,教她舞起了扶风剑法,只听楚更口中念道:“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便见到楚更手臂缠在她的细腰上,两人相贴着高高跳起,又将这长剑凌空向梅树上刺去!   一时之间,剑气如虹,震落一树梅雨。   ☆、谢恩   不几日,皇帝为太子和秦媚儿赐婚的消息天下皆知。躲闪了这么几日,楚更也还是要按照规矩,去暖泉山当面谢恩。   翌日清晨天色未晓,便听得耳房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秦婉婉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又打开来看了看。这是昨日,秦端之托人递进来的。   信中除了告诉她皇上指婚一事,还直接劝秦婉婉不要再与太子殿下纠葛不清。如果婉婉愿意离开东宫,秦端之也乐意为她提供帮助。自从知道了陛下指婚的事,昨日又看了这信,秦婉婉昨夜一直辗转反侧,未曾入眠。   秦婉婉也已经躲了太子几日了。今日......如果要离开,倒的确是一个好时机!秦婉婉将那信看了又看,到天蒙蒙亮时才有了决定。于是,她特意自己早早起床洗漱了,准备去正殿里伺候太子洗漱。   待婉婉过去之时,只见楚更早已自己翻身下床,坐在梳妆台前等着她了。   此时,楚更正披散着头发,穿一身中衣,端正地坐在那里,听见秦婉婉脚步进来,却并未回头,而是透过镜子对着秦婉婉说道:“今日你若再不过来,我便要亲自过去请你了。”   秦婉婉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轻咳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心虚。或许因为一夜未睡又起的太早,方才出来时着了些凉风,她嗓子便觉有些沙哑。见楚更坐在那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婉婉低头福了福身子,强颜欢笑,轻声道:“是奴婢放肆了。”   她又自称奴婢?!婉婉聪慧,自然是因为知道此遭确立太子妃的人选是秦媚儿,因此才故意与他疏远的。   秦婉婉步伐轻盈地走到他身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她一下一下极为温柔地替他梳理好头发。当楚更的手越过肩膀,搭在秦婉婉微凉的手背上时,她如触电一般缩回了手。   楚更眸色又深了几分。   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大了些,秦婉婉赶紧跪倒在地上,她握住梳子的手也不由得紧了紧,眼睫低垂,遮住了眼中的失落之色,只是轻唤了一声:“殿下。”   楚更仍然端坐在妆台前,只不过转过了身子来看她,眼中有满溢而出的深情流淌,盯着婉婉看了半晌,楚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方才说道:“今日,我要配梅萼衣香。”   “是。”秦婉婉只觉得自己鼻翼微酸、眼眶微红,赶紧起身去那边的衣橱里,替他选了今日要穿的衣裳,又用一个精致的香囊,将刚刚制好的梅萼衣香给他备好。便将一应衣物用双手托着,立在了楚更身边。   向来秦婉婉不拘小节,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放肆,哪里这样矜持过?楚更知道,秦婉婉这是不想与自己过于亲密。毕竟,秦媚儿是她的妹妹,而自己......因为一个故意的乌龙,成为了她未来的妹婿。即便她从前与秦府多有不慕,但骨肉亲情,终是让她无法做到视若无睹的吧!   楚更实在是不知要如何跟她解释,他总觉得解释过于多余。只好冷冰冰地说道:“怎么,难道要我自己穿?”   秦婉婉无法,只好喏喏道:“不......奴婢不敢”。说话间便将袍子散开来,乖乖过来替他穿衣服。只是不知是由于心不在焉还是紧张,秦婉婉穿衣服的动作远没有之前利索。   替他系腰带和扣子的时候,楚更故意将重重的鼻息落在她脖颈间,婉婉便一阵慌乱,暴露了她心里的忐忑不安。楚更见她一幅手足无措的样子,只觉得心疼又好笑,他一伸胳膊,便霸道地将她整个人都禁锢了过来!   秦婉婉只觉得脚下一轻,整个人便已跌到他怀中。她下意识地低了头,耳根赤红、眉头深锁,削肩耸起,浑身也微微颤抖着,伸出手顶住他的胸膛,想要将他推开去:“殿、殿下!”   他用力地捏着她的下巴,对她微红的眼眶视若无睹,逼迫着她与他对视,故作轻松却又极有威严地命令道:“你是我的!我不在这几日,你可不要胡思乱想。”   秦婉婉落下泪来,脸上却挂上一抹苦笑。她从前以为,安伊会是未来的太子妃,即便有多么不好相处,只要能留她在殿下身边,她也知足。可是,媚儿却是她的亲妹妹。她怎么能!?她若再留在他身边,便是不知如何自处了!她的牙关正在打颤,用极细微的蚊声道:“媚、媚儿她......”。   “唔!”楚更眼里闪过一丝凌厉而危险的神色,他霸道地封住了她的唇,制止了她的话。   与上一次的温柔缱绻不同,这一次,他的吻颇带着警告和惩罚的意味,也不管秦婉婉想要拼命挣脱!他用大手托住婉婉的后脑,想要用舌尖撬开她的牙关,可是秦婉婉将牙根咬得紧紧的,任楚更盘桓许久,也丝毫不能有所突破。   他干脆狠狠地用牙齿咬住了她的薄唇,觉出她的唇都已经被他咬破了皮,渗出了一丝血痕来,楚更尤嫌未足,又狠狠地吸吮着她唇上的血迹,直到他尝到了微微腥甜的味道!   一个强攻,一个躲闪,这样一番扭斗下来,楚更刚刚穿好的衣冠已被秦婉婉撕扯地不成样子,而秦婉婉也已经气短吁吁,钗发凌乱。待楚更终于松开了禁锢她的手,秦婉婉似乎足下一空,便跌坐到了地上。   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是竹青禀报:“殿下,福伯已经在外等候了。”   楚更又走到婉婉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不容挑战的口吻说道:“秦婉婉,若是你还敢在本宫面前提其他人,那惩罚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本宫跟你说的话,都记下了?!”   秦婉婉擦去脸上泪痕,立起身子来跪好,深深地扣下一头。她在心里默默对他说道:“殿下,擅自珍重!”   楚更兀自整理好衣冠,炽热的眼神投注在秦婉婉身上。他走出两步,却又忍不住回过来,他从自己的书案上拿起日常所用的暖手炉,递到秦婉婉手中。那手炉用杏黄色的金丝云锦做成了一个外套,炉内的炭火正旺,握在手掌中热乎乎的。   楚更蹲下身子来,双手捧起秦婉婉的脸颊,墨色的瞳仁中透着意味不明的深意,轻声道:“等我。”   秦婉婉早已泣不成声,此时只是哑口不能言。她目送的楚更这次决然离去、不再回环的脚步,觉得胸口牵起一丝隐隐的扯痛!   秦婉婉此时此刻方才明白,从前,她与殿下之间没有第三个人,她便觉得岁月静好,以为自己只要守在他身边便是满足。可当她骤然意识到,原来太子殿下那个储君的位置,还意味着他可能并不能给自己一份纯粹的时候,秦婉婉方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内心。   也许爱情是自私的,也许女人是贪心的。总之,秦婉婉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依然她与他之间无法拥有那一份纯粹,那她宁愿放弃!即便是一个人,也好过与自己的亲妹妹争夺爱人。   她曾经以为,自己并没有那么在意,即便是放弃,也一定可以自如抽身,潇洒离去。可是,事到眼前时,她方才知道,自己的心已经深深沦陷,那种与爱人分离的痛苦,竟是那样的撕心裂肺。   即便是痛苦不能自拔,她也要离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是她无法逃离他的掌控,至少,她可以离得远远的,这次,秦婉婉去意已决,她决定,不辞而别。无论前尘如何,从此一别两欢,各生欢喜。   天已渐亮。   秦婉婉将耳房里的物什收拾妥当,又简单收拾了行李。前几日,她给秦端之去了一封信,已经约好了,会派人来接她。   竹翡也打了个包袱跑过来找她:“姐姐,我已经打点好行装啦。”   对于想要离开的事,秦婉婉并未对竹翡有所隐瞒。虽然心有不舍,但是秦婉婉还是十分感动。她好意提醒她道:“竹翡,我这次是要离开东宫的,我自己都没想好能去哪里。离开了东宫,以后怕是要吃苦的。你确定,要跟我一起吗?”   竹翡天真无邪的脸蛋挂上了毫不犹豫的笑容,她赶紧扒上来,拉着婉婉的胳膊道:“这段在东宫的日子,我还真是在福窝里呢!不过,若是姐姐不在了,我一个人留在东宫又有什么意思?我又不是没吃过苦,只要跟姐姐在一起,去哪里都行!”   见秦婉婉仍然心有疑虑,又想开口劝她,竹翡赶紧打断她的话,问道:“姐姐,你昨日不是说,秦大人派来接姐姐的马车会在门帘处挂上一朵木莲花,在东巷最尽头的地方等候吗?我方才偷偷出去看过了,那里果然有马车,会不会是来接姐姐的?”   太子殿下平日里对她还好,只是她不辞而别,如果殿下迁怒到竹翡身上.......想到此处,婉婉又觉得有些放心不下竹翡,这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答应了。   待她们悄无声息地出了东宫,果然见有秦府的马车在巷口等候。于是两人携手走过去,那赶马车的人不似一般车夫打扮,反而着了一身儒装。见她们拿着包袱走过来,知道这就是自己要等的人,连忙作揖道:“这位就是秦姑娘吧?我叫杜仲,受秦世伯之托,来接姑娘的。”   ☆、离开   秦婉婉福身见礼道:“有劳了,公子是个读书人?”满大街的车夫不雇,怎么爹派了这么个人来赶马车?秦婉婉忍不住心里嘀咕。   杜仲之前对于秦婉婉的所有印象都停留在长辈们的言语中,也听说她在太子殿下面前十分得用,想来能让太子殿下青眼的,定然是人间绝色。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秦婉婉本人,只见她长眉入鬓,面若桃花,穿着这一身厚重的棉服立在雪地之中,别有一番柔弱纤纤之姿,不由得心中一动。   他又瞥了一眼秦婉婉手腕,见她今日仍将那鎏金镯子当成是母亲遗物戴在身上。心想,这回皇上没有将秦婉婉指给太子殿下为妃,如今秦婉婉又离开了东宫,假以时日,待到时机成熟时,再让秦婉婉知道两人定过的娃娃亲,岂不是一桩美事?   想到此处,杜仲憨憨地笑出声来,对她们也更加殷勤,眼含笑意地道:“是。因与秦世伯有些渊源,便来接秦大妹妹。如果秦姑娘不嫌弃,以后也可叫某杜哥哥。”   这才刚出了东宫,刚离开太子殿下的眼皮子底下,眼前这个人竟然就敢打婉婉姐姐的主意?!竹翡与秦婉婉一样,并不知眼前的人与秦婉婉定过娃娃亲。只是,她一想到自己深受陈二公子和太子殿下所托,答应了一定要把婉婉姐姐看紧的,不由得一股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竹翡实在看不惯杜仲这一幅迂腐的假正经样子,说道:“不过才第一次见面,什么哥哥妹妹的?瞧杜哥哥一幅读书人的样子,怎么也不害臊!”   秦婉婉一时之间也颇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制止道:“竹翡!”又笑着对杜仲解释道:“公子别在意,竹翡性子天真,直来直去的,她没什么恶意的。”   杜仲也觉得,是自己太着急了些。赶忙把车帘子掀开了,讪讪地笑着说道:“不妨事,不妨事。那,就请两位上车吧!”   竹翡拉着秦婉婉就往马车上钻,在放下帘子的那刻还忍不住朝着杜仲做了一个鬼脸,弄得杜仲吓了一跳,怔怔地愣了愣。秦婉婉见状,赶紧将竹翡拉到自己身边坐好,假装生气地教导道:“这位杜哥哥好像是个老实人,竹翡,你可不要调皮欺负他!”   他还是个老实人吗?!竹翡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才第一次见面就已经想要图谋不轨了,刚才对婉婉姐姐的狼子野心可是昭然若揭,婉婉姐姐竟然还说他是老实人?!竹翡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服气,可是也不想跟婉婉顶嘴,只好勉为其难地应了一声。   两人安心在马车里坐着,秦婉婉没想到,这杜仲看上去只是一个文弱书生,不过赶起马车来倒是稳稳当当的,她们坐在车里也并不觉得多么颠簸。于是隔着车帘,婉婉便与杜仲有一搭、没一搭的攀谈起来:“杜哥哥,看不出来,你赶马车还是挺稳当的。”   杜仲一边甩开了马鞭子,一边微微回过头去,答道:“哦,从前我家住在乡下地方,我也时常是要帮家里干活的。虽说我力气不大,我爹老说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过赶赶马车,我还是会的。”   听杜仲答话的似乎带了些家乡的口音,秦婉婉便与他聊得更加起劲了,忍不住掀了帘子探出头来,问道:“听杜哥哥口音,也是江宁一带的人?”   杜仲本来就想要跟秦婉婉套近乎,这下更加来了兴致,又露出他那天字第一号,无人无害的大笑容,将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般,道:“是了是了,论起来,我们还是老乡呢!”   竹翡见杜仲和秦婉婉似乎越聊越熟络了,赶紧凑到了两人中间,生生挤进去坐着,道:“哼,老乡见老乡,老乡可多了去了!杜公子应该知道,我们二公子和太子殿下,那可都是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的人。姐姐,外头这霜雪风太大了,小心着凉,要不,我们还是去车里待着吧!?”   连着几日,秦婉婉也没有休息好。她本来也只是出于礼貌,主动跟杜仲寒暄几句。又见竹翡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对杜仲一幅充满敌意的样子,婉婉便也不欲与他多聊,于是点头称好。见着马车是朝着出城的方向奔驰,又问杜仲道:“杜哥哥可知,爹是要让我先到哪里去落脚?”   杜仲答应道:“哦,最近这风雪一直也不成消停,刚好我们家在京城边上有一处庄子,平时也没什么人,倒是十分清静。我与秦世伯商量了,便请秦妹妹先在那里待上一阵子吧,待开春天暖了,再看要去哪里。”   “也好。”   与秦婉婉她们那马车简陋寒冷不同,东宫的马车里,炭盆烧的足足的,楚更一行不紧不慢地朝着暖泉山的方向走着。此时,楚更正斜斜地倚在车榻上看着奏折。   一阵破碎的马蹄声从马车后方匆匆赶过来,只听“欤”的一声,原来是竹青从东宫赶了上来。待他的马与东宫的车并驾齐驱的行进着,竹青方才隔着窗帘对楚更禀报道:“果然不出殿下所料,殿下前脚出门,秦姑娘后脚就离开了。”   虽然隔着帘子,竹青都能猜想得到楚更现在的表情,他觉得自己还是远离危险比较好,于是选择了隔着帘子将此事禀告给他。   那个女人!简直是将他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前一刻还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没想到转脸不认人,转身就走人了!   楚更沉了脸,重重地将折子撂到书案上,拖着声音问道:“可知,是什么人接应她的?”   竹青支支吾吾地答道:“自然是秦府派的马车......”。   一想到秦婉婉还跟杜仲有说有笑的样子,竹青心里就叫苦不迭,哎呀,还有竹翡那个小丫头跟在秦婉婉身边,估计秦婉婉的一言一行,竹翡都会一五一十告诉陈怀瑜的。竹青心里对秦婉婉说道,秦婉婉呀,不是我不讲义气,我就是想帮你打掩护,恐怕也是瞒不住,搞不好,我自己都要受牵连呢。   于是他只是在良心上稍稍谴责了一下自己,便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继续说道:“呃......不过那个马车夫嘛,倒、倒也是秦大人找的,我远远瞧着,好像是、是上次的那个,杜仲......”。   “哐当”,一个茶盏直接从窗帘里头飞了出来,还好竹青早有防备,躲闪地快,眼看着那茶碗从他眼皮子底下直接砸到了树干上,碎成了八瓣。   楚更此时半点看折子的心情都没有了,恨恨地嘟囔了一句:“废物!”   竹青隔着帘子对着里头的楚更伸了伸舌头,每次秦婉婉将殿下惹毛了,受过挨批的都是他和陈怀瑜,竹青现在都已经习惯了。   可是让他这个武林高手、头号亲随平白无故顶着太子所赐的废物这两个字......竹青心中也实在不服气!他眼珠子咕噜了一下,计上心来,讨好地问道:“呃......殿下不必担心,竹翡一直跟着呢。要不,晚上我趁着夜色,将杜仲那小子给掳了来?”   楚更神色晦暗,他随意地搓了搓自己的指尖,倒还真的好好权衡了一下竹青的这个建议:   杜仲有功名在身,如今不仅是秦端之的座上宾,还是沈太傅十分看好的举子。掳一个杜仲倒是简单,可是若因此同时得罪了秦端之这个未来岳丈,还有自己的恩师......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没准被晋王他们拿住这个把柄的话,免不得又要被御史弹劾一番。既然在太子妃一事上都忍气吞声吃下了这个暗亏,他倒是没有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横生枝节。   楚更只好暂时压下心中怒火,又问道:“那女人,想逃到哪里去?”   看来太子殿下也还没有全然被怒气冲昏头脑,竹青也放下了方才吊儿郎当的样子,肃然答道:“一路出城,看那个方向,之前查得杜家在那山脚是有闲置的庄子。”   楚更伸手到炭盆边上取暖,指腹似是不小心的碰到了炭盆边上,他被烫了一下,将手一闪收了回来,又将烫伤的手指伸出窗帘外来,似乎是要刻意感受此刻外面的寒凉。他冷着声音说道:“她倒是不怕天寒地冻。放着好好的东宫不住,偏要去那么僻静幽冷的地方。”   竹青可是知道了,太子殿下那无名的怒火只冲着兄弟发,虽然嘴上说起秦婉婉来恨恨的,其实还不是担心她?果然是有了媳妇儿就忘了兄弟。竹青一眼瞧见了楚更那微微烫到起泡了的指腹,忍不住又对他腹诽了一番。   可是说出来的话还是只能笑着安慰,道:“殿下不是将怀瑜留在京中了?他会照顾好秦姑娘的,殿下大可放心。”   如今局势......秦婉婉能够暂时离开也好。楚更思及此处,又还是有些不甘心,吩咐竹青道:“她每日干了什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告诉怀瑜,一字不落地都得告诉我知道。”   竹青偷偷朝车帘内的楚更翻了翻白眼,躬身道:“是......。”   ☆、乌龙   暖泉山,春风阁内。   今日楚更正巧跟镇国公一同来春风阁谢恩,坐在主位上的皇帝脸色却颇有些难看。方才当着楚更和陈明省他们的面,皇帝方才听福康禀报,给太子和秦婉婉赐婚的诏书被送到了辅国公府,递给了秦端之次女秦媚儿。   此时,安皇后脱簪待罪跪于殿下。皇帝故作震怒地申斥道:“皇后一向细致,主理内宫这些年来都未尝有过错失,怎么于太子赐婚一事上竟然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安皇后又扣了一个头,以额触地,低头道:“是,臣妾一时不察,竟然于此等大事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实乃臣妾的过失,臣妾甘愿领罚。”   自从她主理六宫以来,的确还没有像此次这样,堂堂皇后当着众人的面脱簪请罪的。不过,为了天家颜面,圣旨既然已下,也是无可更改的,皇帝也绝不会为了此事废后。为了晋王的雄图大业,即便是要让她承受责罚,她也乐意。   “陛下!此事是奴才的过失,还请陛下不要迁怒娘娘!”跪在安皇后身后的正是前去辅国公府传旨的小内侍,此事他既然已经与安皇后上了一条船,便只能拼死护住皇后,或许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于是这小内侍继续扣头分辨道:“皇后娘娘是让奴才到秦端之大人家传旨的!可是奴才去时,秦大人一家恰好都去了辅国公府,于是奴才这才转道去了辅国公府。那圣旨上,只写明了赐婚秦端之女,奴才入宫时日尚浅,以为秦大人只有一女,乃是皇后娘娘的姨侄女。因此,才传错了旨意!”   陈明省老奸巨猾地冷笑了一声,反问道:“哦?因为圣旨上只写明了秦端之女,所以你便传错了?那你的意思是,这罪责不在你,也不在皇后,而是,皇上的圣旨写错了?”   “皇上的圣旨怎么会有错?”正在这时,外面的淑妃在小青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她躬身对皇帝行了一礼,又继续说道:“臣妾参加陛下。臣妾听说,皇后娘娘此时竟然在此脱簪请罪,这倒是新鲜,所以特意过来,瞧个究竟。”   皇帝佯装生气,示意福康给她抬了一把椅子,似是心疼的嗔怪道:“下雪天外头路滑,你又大着肚子,到这里来凑什么热闹?还嫌不够乱的?”   淑妃知道皇帝并不是真的生气,于是依然任性地撒娇道:“是,多谢陛下关怀。我记得,皇后娘娘来求皇上指婚的那天,国公爷不是说得很清楚?这秦氏女呀,乃是被国公爷用御赐金牌救下来的秦婉婉。如今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皇后娘娘反倒怪陛下的圣旨写得有问题!臣妾这不是,为陛下抱不平嘛?”   虽然如今众人都坐着,只有皇后跪在殿中,但她到淑妃面前的气场却丝毫不输。尤其是,她还在一味地刨根问底,连最后的台阶都不给她留,安皇后也不得不反击,于是她挺直了腰板,申斥道:“淑妃,皇上要怎么处置本宫,还轮不到你到这里要添油加醋。”   皇帝见皇后又要对淑妃发作,只得接过了话头:“嗯......于此事上,太子和秦婉婉的确受委屈了。不过,此事要怎么处置才好?镇国公,你既是太子的舅舅,你给拿个主意?”   陈明省听得皇帝叫他,连忙躬身站了起来,一时之间讷讷不敢答话:“这......,陛下赐婚,本是喜事,若因为这喜事出了点纰漏,就责斥皇后娘娘,赐死这传旨的内侍,怕是有些不吉利呀......不过,臣,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了。既然是为殿下赐婚,是不是,看看太子殿下的意思.....?”   楚更一直静静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眸色凝重。   从他进这春风阁,他就在冷眼看着他们演戏。   哼,安皇后固然是在耍小聪明,但是她那点手段,父皇和镇国公,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只写着秦端之女的那封奏折,又何尝不是父皇故意为之?   在御前提起秦婉婉,却又明知皇后会在传旨之人上做手脚,仍然听之任之,又何尝不是镇国公故意为之?   安皇后此举,固然是想把秦媚儿推给他当太子妃,至少与安伊相比,这样的结果不会让辅国公在支持晋王一事上左右摇摆。   而父皇和舅舅......即便他们都知道他心有所属,依然会替他做一个最为理智的选择!选择秦媚儿,或许就能在辅国公和安皇后只见,嵌入一颗钉子!   在此事上,他们的出发点和目的固然不同,可是他们的目标却难得达成了一致......   即便是他身为太子,在心爱的女人和利弊的权衡之间,他依然毫无选择的权利,甚至,没有还手的余地!他们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而此时他的态度......恐怕,父皇也想借此事考验他!   楚更盘桓过这许多计较,再起身时一派云淡风轻,仿佛他们所说的事与他无关,或者无关紧要。他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安皇后和小内侍,附和着陈明省的话道:“舅舅所言有理。父皇替儿臣赐婚,本是喜事,若因此让皇后娘娘受到申斥,或是赐死这传旨的内侍,反倒成了儿臣的罪过了。儿臣从东宫来时,听说父皇指了其他人为太子妃,已经将秦婉婉逐出了东宫。”   淑妃顿时愕然。这......虽然太子妃不是秦婉婉,倒是也不至于将她逐出东宫吧?   陈明省面上倒是闪过一抹精光,嘿嘿,这小子倒是懂得给自己找台阶下。怎么他接到陈怀瑜的信上是说,是秦婉婉自己把太子给甩了?!只是那楚更那带着怨念的眼神扫到他的面上时,陈明省立刻收敛了神色。   于此事上,他可是算计了自己的外甥一把呀。此时当着皇帝的面儿,楚更还不敢怎么发作,一会儿到了私底下,还不知道他要怎么怨恨自己呢!哎,谁叫他是自己的亲外甥呢?   永泰帝对于太子的答案显然十分满意,他忍不住点了点头,感叹道:“太子慈悲。既然太子都这么说了,想来也是天意要成就这一段姻缘。皇后,太子大婚的事,可是万万不能再去纰漏了!”   安皇后心里暗暗松了一口,又对皇帝行了一个大礼,叩首道:“臣妾,遵旨!”   于是一行人各自散去,安皇后也不好披头散发出来,便留在春风阁里梳妆,又借口要与皇帝再商讨太子大婚的事宜,将淑妃她们都支了出来。   待大家不紧不慢地穿过了几个回廊,淑妃见已经走到了背风幽静之处,给小青使了一个眼色,让她去望望风,方才叫住了走在她前面的楚更:“殿下,留步!”   从前昭阳和陈蕾瑜在时,淑妃若有什么消息,也不需直接这样跟太子当面禀报。可是自从昭阳公主出阁、陈蕾瑜南下,又兼之这里是在暖泉山的别宫,因此淑妃也就只好趁着这次楚更亲自前来的机会,跟他碰面。   毕竟是在宫苑之中,后妃与成年皇子之中本就有些忌讳。因此,楚更虽然心中会意,却仍然言行举止有度。虽然左右无人,但他依然站在离她五步之远的地方,拱了拱手行了一个常礼,彬彬有礼地问道:“淑妃娘娘,可是有什么指教?”   面对自己曾经的旧主,被自己视为亲弟的人,自从淑妃蛰伏在宫中,已经许久没有同他这样面对面的说话了。   淑妃的情绪微微有些激动,声音也略略有些颤抖,时间不多,她只好长话短说:“殿下......,奴婢......和我这肚里的孩子,都随时愿意为了殿下肝脑涂地!殿下不要忘了,当年是谁,用嫔妃肚里的孩子做饵,成为了压倒先皇后的最后一根稻草!”   楚更沉下眼眸,望了望淑妃隆起的小腹,抿了抿嘴唇却没有说话。他当然不会忘记,他的母亲是怎么被安皇后一步一步逼疯的,又是怎么被陷害谋害皇嗣,因为疯癫而无从为自己辩解,从而被父皇厌弃的!   别人都以为太子殿下是假面慈悲,但是淑妃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她知道儿时的楚更,其实也曾经天性未泯,本真纯良。只是这深宫之中,容不下他的良善,他才一步步变成如今冷面心狠的样子。   见他似乎有所迟疑,淑妃又解释道:“陛下的身子,看着健朗,其实,已经是外强中干了。说句忤逆的话,左不过就是这一两年......因此,我肚里的这个孩子,胎里极若,本也是保不住的。还请殿下,早下决断!”   楚更颇感震惊,眉头深锁,问道:“父皇的身子?......你是如何得知?”永泰帝看上去明明还十分康健,怎么会?楚更并不是不相信淑妃,他只是有些不能接受。   如果父皇天不假年的话......难怪,父皇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就让他出了大相国寺,又是指婚,又是命太子监国,还有意无意地打压辅国公和晋王......既然如此,那他所有的布局,的确是要加快速度了!   淑妃叹了口气道:“我偷偷查了太医院的记档.....”。   话音未落,只听得那边小青故意大声地山呼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见安皇后带着一些丫鬟婆子们走了过来,楚更和淑妃倒是并未躲闪,面不改色地行礼道:“见过皇后娘娘。”   安皇后重新将她的发髻高高拢在头顶,一点也看不出她方才还跪在殿中请罪,此时见他们在这里,挑眉问道:“哦?方才你们离开春风阁也有一阵子了,怎么,还在这里没走?”   楚更面上一派淡然,淑妃含笑道:“是,方才与殿下提起昭阳公主,于是臣妾就与殿下多说了几句。这便准备回宫了。”   皇后点点头,似是十分关心的嘱咐道:“你如今身子重,着了风可是不好。”   淑妃难得在皇后面前恭顺,福身道:“是。臣妾告退。”   楚更也躬身作揖,从另一个方向告辞离去。   皇后看着他们的背影,对身边的荣嬷嬷道:“去查一查,淑妃,和太子。”   ☆、芋头   乡野田庄自然比不上东宫,本来只有几家佃户在此看守农庄。这回为了要安顿秦婉婉她们,杜仲也是这几日才匆匆雇了一些下人帮佣的。不出意外的事,这其中的确有陈怀瑜安排的暗桩......   待秦婉婉她们到了杜家田庄时,杜仲将最好的房间安排给了秦婉婉,房间里的炭盆烧的极旺,温暖如春,可是,一路舟车劳顿又兼吃了些雪风,一番折腾下来,身体终于熬不住,第二日,婉婉突然咳嗽不止,又发起热来。   杜仲不得不又去请了这乡下最好的郎中来,给秦婉婉把了脉、开了方子,只道这姑娘是风寒杂感,只需好好调养几日再吃上些药,并不大碍。可是这乡野庄子上一时之间也不曾备齐所有的药材,杜仲便不得不自己骑马到庄子外面的药铺去抓药。因为这事,他还被竹翡好一顿数落。   “咳咳咳。”秦婉婉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竹翡便将她从榻上扶起坐下,又在她后背放上一个软垫靠着,将温水端过来给秦婉婉喝着,颇有些担心地说道:“偏这几日又是风又是雪的,若是在东宫,还有刘协刘太医替姐姐诊治,哪里会为了几幅药材犯了难?”   方才竹翡在外面数落杜仲时,秦婉婉心中已是不悦,毕竟人家并不欠她们什么,因为一点父辈的交情相帮照料,婉婉心中已是十分过意不去。如今又听竹翡这样说起,只当是她后悔了陪自己离开东宫。于是头一次对竹翡沉了脸,冷声道:“你若是舍不得东宫,前头叫杜哥哥缓些出门,再将你送回去,可好?”   竹翡这才意识到,自己言行可能的确有些过了头。可是,她明明只是希望婉婉姐姐能和殿下好好的啊!若是殿下心里真的没有婉婉姐姐,天涯海角她也是愿意追随的!   二公子叮嘱了竹翡,不能叫婉婉姐姐知道殿下暗中的这些安排,因此,竹翡虽然心中也有些委屈,可是婉婉正在病中,自己也的确有些过火,只好赶紧认错道:“姐姐,我错了!我只是觉得......殿下和姐姐两情相悦,殿下要是知道姐姐不辞而别,肯定很伤心的。”   一听她提起太子殿下,秦婉婉鼻子又是一酸。从前她对待感情也想到太简单了些,如今才觉体悟良多,于是苦笑道:“傻妹妹,你将来若有了喜欢的人,便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两情相悦都可以在一起的。”   对有的人,留一点遗憾也是完美;对有的感情,求一份纯粹也是成全。   竹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从昨夜发热起,秦婉婉就没有吃什么东西了,便想去给她做些吃食来。她替她掖了掖被子,笑着问道:“姐姐想吃的什么?我看杜哥哥这庄子上的食材倒是新鲜,我去给你做点吃的来?”   正说话间,庄子上的一个小丫鬟刚好端了吃食,敲门送进来,她将食盒放在桌上,方才福身道:“二位姐姐,我家二少爷特意去地里刨了些新鲜的香芋出来,又特意亲自下厨,这会儿已经做得了,特意让我给秦姐姐送来!”   竹翡接过那食盒看时,便见都是十分鲜香可口的:芋儿烧煨肉,芋儿汤,芋煨白菜,柿霜芋泥......一应都是用香芋做的。一时之间香气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听这小丫头话里一连用了三个特意,也知这杜公子对秦姐姐的确一片真心,便随口夸道:“昨儿个在车上,秦姐姐不过随口忆起了儿时在吃过的家乡芋头糕,没想到杜哥哥这么有心。还亲自做了来?”   竹翡记得当时这个杜仲还念了一句关于芋头的什么诗来着?貌似是“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若是撇开偏见和二公子的嘱托不谈,当时竹翡只觉得,这杜二公子也还是有才学的。若不是他想跟太子殿下争,其实与婉婉姐姐也是挺登对的一对儿。   秦婉婉本只是懒在床上不想动弹,闻到那香气,又听竹翡这样夸赞,反而忍不住披了衣服下床来看,果然都是用香芋做的美食。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自嘲道:“从来都是我做给别人吃的,如今倒是也有福气,能吃现成的了!替我谢谢你家少爷。”   那小丫鬟笑着点点头,又道:“是了,我们二少爷轻易从不下厨的,想来是和姐姐投缘。二少爷还说,若是姐姐喜欢,他乐意每日都亲自做给姐姐吃的。一会儿药也该煎得了,庄子里人手少些,我这就再去给二少爷打打下手!姐姐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叫阿芳。”   秦婉婉觉得这小丫头倒是极伶俐的,不像是杜仲那么老实的人教导出来的。看来这个杜仲,只是表面上傻傻憨憨的,其实还是挺聪明的一个人。婉婉又与她客套道:“原也不必这么劳动。待我好些,我也可下厨做些美食给你们尝尝!”   入了夜,寻着一个不起眼的功夫,方才给秦婉婉送饭菜的那小丫鬟阿芳鬼鬼祟祟的出了庄子,凌波微步,脚下生风,不是寻常伺候人的丫鬟,俨然就是习武之人。待到一户不起眼的农家小院外,扣了扣门。   里头的人开门将她让进来,就见陈怀瑜正奉命带着几个人在此守着,晚上实在太冷,这简陋的屋子还有些透风,几个人便不得不凑到火盆旁边取暖烤肉吃。   那小丫鬟此时全然不像白天样子,毫不客气地坐到火盆旁拿起一串羊肉咬了一口,又从怀中掏出一沓子宣纸拿给陈怀瑜,打趣道:“我的二公子,你说你这领的叫什么差事呀!”   陈怀瑜刚喝完一口热汤,接过宣纸来,不好意思地笑道:“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辛苦魅影了!”   他也正窝着一股子无名火呢。太子啊,放着那么多大事不让他管,偏偏就派了他,还有这一帮子武功高强的暗卫,来这守着秦婉婉。这么大一个活人,好像不盯着她就会丢了似的。真是,大材小用!   这会儿,陈怀瑜就着烛光看了看这沓子宣纸.....嗯,秦婉婉今天的生活正真是丰富多彩!   陈怀瑜眼中闪过精光,笑道:“兄弟们,一会儿趁着夜色,跟我一起去杜家庄子里,将那芋头全都刨了!”   魅影知道这纸上的内容,见怀瑜这么安排觉得有些好笑,问道:“呃......杜二不过是给秦婉婉做了一顿芋头宴,至于么....”。   陈怀瑜摆出一副这你就不懂了的表情,得意地解释道:“这杜二不是跟你说,以后每天都要给秦婉婉做芋头吃?秦婉婉还说,能吃到是她的福气?这些话若是叫那位知道了,还得了?!”若是让楚更知道,他们听到此话还完全没有任何动作,还才叫吃不了兜着走呢。   陈怀瑜到那边的桌子上,提起笔来给楚更写信。不过他决定,要将秦婉婉怎么生病,怎么挨冻,怎么过得不好的,怎么念着太子殿下的,一五一十地跟楚更报告。至于秦婉婉怎么过得好,怎么与杜二之间卿卿我我有说有笑的那些,则统统隐去!   魅影凑过来,见陈怀瑜将她报上来的内容挑挑挑拣拣了一番,方才写到给太子的信里,忍俊不禁,明夸暗讽道:“二公子这么自作主张,倒是不怕殿下秋后跟你算账?”   陈怀瑜装作一副老怀安慰、深明大义的样子,玩笑道:“嗯,跟我的时间长了,你们倒也学乖了,知道他是个假面慈悲的人。只不过如今情势,还是不要叫他分心了!”替他看好了秦婉婉,也好叫楚更腾出手来,好好跟晋王他们较量一二。   婉婉离开东宫的第一天。   实际情况是:婉婉伤寒发热,在杜家庄得到了杜二的悉心照料,还尝到了杜二亲手做的芋头宴,觉得自己很有福气。   楚更收到的信中的情况是:婉婉因为思念殿下,忧伤成疾,咳嗽发烧。在竹翡的悉心照料下有所好转。   婉婉离开东宫的第二天。   实际情况是:杜二一早起来,本来想再给秦婉婉做些芋儿粥,却没想到地里的芋头一夜之间全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刨了个干净。婉婉对他好言安慰,与他相谈甚欢。   楚更收到的信中的情况是:因为庄子上实在太冷了,秦婉婉整日猫在房间卧房不起,杜二也只好自己闷在房间里看书。   婉婉离开东宫的第三天。   实际情况是:秦婉婉退了烧,身体也好转起来。今日又同杜二一起回忆了儿时乡中的往事,还同杜二一起下了厨房,手把手的指导杜二做她拿手的膳食。   楚更收到的心中的情况是:秦婉婉时不时翻阅从前与殿下之间的鸿雁传书,又将当时写给太子的情书抄写了几遍。   婉婉离开东宫的第四天。   楚更从暖泉山回到了东宫,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直接去了秦婉婉住过的耳房。只见房中收拾的十分整洁,只不过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秦婉婉,她竟是连他送给她的那对赤金镯子都未曾带走,那对镯子就静静地放在她的妆台之上。在那镯子下面,赫然压着几张素笺。楚更拿起来看......这是他们之间当时鸿雁传书的书信。   明明,那个女人,什么都没有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  楚更:你怎么解释,秦婉婉时不时翻阅鸿雁传书,还抄了好几遍?! 怀瑜:呃......大概是,她最近背书,背得好......   ☆、阿公   转眼开了春,楚更在朝政上的担子反而越来越重,经常忙得焦头烂额。到了二月份,皇帝命他和礼部一同主持会试。而皇帝的銮驾将会在更温暖一些的时候回宫,再亲自主持殿试。   自从秦婉婉离去,楚更的心情一直不太好,脾气也暴躁了很多,搞得竹青每次跟他说话都要思虑良久。春闱前后,刚好也是秦媚儿的及笄之礼。自从皇上指了婚,秦媚儿的身价也是水涨船高,这及笄之礼自然也就格外隆重。从来他们根本就高攀不起的太子殿下,如今,秦夫人也早早的就叫人送了帖子来。   竹青十分不情愿地来到楚更面前,又一次提醒他道:“殿下,秦大人家的帖子已经送来好几天。再过两日,便是秦二小姐的及笄之礼,您看......”。   楚更忙得头也不曾抬起,正对着礼部呈上来的会试题目思索良久。听到秦二小姐几个字,他不自觉地看了看他前面空着的秦婉婉用的花梨木书案。   那上面的《九九消寒图》还没有描红完,保持着秦婉婉走的那天的样子。她离开竟然已经这么长时间了!?   楚更心里一阵烦躁,对竹青所禀报的事也是心不在焉,随口回应道:“怀瑜不在,你便看着办吧。”   竹青心想,提到秦家人,太子竟然没有对他发脾气,也是怪哉。顺着楚更目光望去,他知道他想起了秦婉婉,于是又追问道:“哦......,那,殿下可是要亲自出席?”   楚更收敛了目光,注意力重新放到了眼前的折子上,沉声道:“本宫很忙。”   竹青还以为楚更会亲自出席,毕竟这样的场合,没准刚好能见到秦婉婉?竹青一边退出去,小声嘟囔了一句:“嗯......呃,二小姐的及笄之礼,没准秦婉婉也会参加呢。”   楚更瞬间放下了折子,抬头问他:“什么时候?”   哈,果然现在只有秦婉婉三个字能让殿下从这如山的奏折里分神出来。竹青故作不知,翻了翻白眼,笑道:“什么什么时候?”   楚更很讨厌看见竹青这样一幅神情,黑脸道:“秦婉婉,什么时候会去?”   呃......不是应该问,二小姐什么时候及笄么......竹青用手指挠了挠鼻尖,歪起一个笑容说道:“二小姐的及笄之礼,两日后。”   杜家庄子上。   秦婉婉与杜仲的关系越来越熟络起来,杜仲性格沉静温和,体贴有礼,尤其是做的一手好饭菜,自从婉婉搬到庄子上,竟然有一大半时间都是杜仲做了膳食给婉婉她们吃。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有时候竹翡吃着杜仲做的美味佳肴,竟然都有点想要叛变,私心里,竟然盼着秦婉婉真的跟杜仲能成一对,也是一桩美事。   不过因为杜仲也要参加今年的会试,因此多半的时候,他都在抓紧时间温书。许是之前在东宫里不知不觉养成了读书习字的习惯,秦婉婉竟然也越来越坐得住了,杜仲温书的时候,她便在他旁边的一方小案上描红写大字,或者看看话本子。没有了人督促她背那些生涩的经史子集之类,秦婉婉的生活简直不要太惬意,渐渐也就把不开心的事统统抛到了脑后。   陈怀瑜竟然也习惯了乡野田园的生活,他和弟兄们在那一处小院子里松土施肥,开辟了一方小小的土地,竟然过上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点瓜种豆,浇水施肥的生活,跟之前楚更派给他的那些刀口舔血的差事比起来,陈怀瑜觉得,如今这样躺在这太师椅上,享受阳光灿烂,顺道暗中守着秦婉婉,反而是他领过的最好的差事了!   因着这庄子位置偏僻,除了周围的农户之外,平时少有陌生人来。因此,当秦端之的马车一路大摇大摆的开进来的时候,便显得格外扎眼。   闲来无事,秦婉婉刚好从鸡窝里捡了几个热乎乎的鸡蛋,杜仲最近温书辛苦,也可给他加个菜,刚好碰见秦端之正在下马车。秦婉婉不咸不淡地唤了一句:“爹。”   虽然是自己的女儿,他也真的盼着她好,可是毕竟是从小的生疏,想要熟络亲热也是装不来的。加上之前许莹莹的事......秦端之一幅老好人的样子,瞥见婉婉手上的镯子,挂上一个略有些尴尬的笑容,说道:“嗯。婉婉,看你这气色,最近在庄子上过得不错。没什么事,我就是过来看看,你瞧,谁来了?”   秦端之对婉婉也是淡淡的,骤然相见,他还真是感觉没什么话可说。这才掀了帘子,将秦夫子搀扶了下来。   “阿公?!”   秦婉婉见到秦夫子,简直是兴奋又意外!自从娘走了以后,她便一直是由秦夫子教导着,虽然只是本家,可是秦婉婉对他的感情要远胜于跟秦端之这个父亲的。   秦夫子已经是满头白发了,就是身子骨还算硬朗,笑起来露出那已经快掉光的牙齿:“婉婉!哎呀,可算是到了。自从你上了京城,阿公可是挂念的很呢!”   秦婉婉顿时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意外的相逢来得太快,她也有些手足无措,笑道:“哦。那......阿公,爹,先进去坐吧,我给您沏杯茶。”   杜仲闻声从书房里出来看看,他挂上一个得体的笑容跟秦端之打了声招呼:“世伯来了!”   “啊,我来看看你们,这不是,过两日,媚儿就要及笄了,所以我特意给你送了帖子过来。”秦端之说这话时,故意留心着婉婉的表情。虽然他想要尽量找个不那么伤害她的方式,可是,还是不可避免地得说到媚儿身上。   听见这话,秦婉婉突然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堵,她索性搀着阿公往里间走,不往秦端之面前凑。反倒是杜仲客套道:“何必劳世伯亲自送,叫个小厮送来就行了。我一定去参加的!”   秦端之看着婉婉的背影离开,不当着面,反而说话不拘谨,对杜仲笑道:“那可不行。婉婉也叨扰了你这么长时间,再说以我们两家的关系,自然是要亲自送来。再说,我本也是特意来看看她的。”   待大家坐定了,又有竹翡和阿芳端上热茶点心来,婉婉和秦夫子一阵寒暄,十分亲热。秦夫子好好端详了端详杜仲,他本就是在乡中的私塾教书,因此看见读书人便格外喜欢。见这杜仲一幅儒生打扮,又生的挺周正,问秦端之道:“这个后生,就是杜二?”   秦端之看杜仲也是笑得合不拢嘴,若是从心而论,他自己选的这个女婿,反倒是比皇上指婚的那个女婿还让他中意些。   于是他点头答道:“是啊,夫子,这就是之前杜相公家的小子,入了学中,已经改了名,叫杜仲啦。这婉婉最近在庄子上呢,就都是他在照顾着。”   秦夫子捋了捋白胡须,知道秦端之父女之间有些疏远,明知故问:“嗯.....你还没同婉婉说罢?”   秦端之略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之前不是没有机会就是时机不对,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也怕说出来反而引的秦婉婉逆反,所以这次,才专程请了秦夫子出面。当年他们两家指腹为婚的时候,秦夫子可是见证人!   秦婉婉十分好奇的自己问道:“说什么?”   秦夫子笑了。婉婉还是像小时候那么单纯,没什么心眼子,若是有什么事,经常是他故意套一套她的话,秦婉婉就上当了。听见她自己问了出来,秦夫子直言道:“说你的亲事啊!”   秦婉婉睁大了眼睛,不好意思地道:“我的亲事?!”她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秦端之,莫不是媚儿要成为太子妃了,爹也着急将她嫁出去!?   秦夫子一手拉起秦婉婉,另一只手拉起杜仲,笑道:“是啊,你还在娘肚里的时候,你爹就将你许给了杜二。这事,阿公可是见证呢!这不我看你们相处起来不错,也挺恩爱的,真是让人羡慕的一对呢!登对!”   秦婉婉:“......”。   秦端之见秦夫子已经打开了话头,这才接着说道:“是啊,婉婉,你和杜仲是定过娃娃亲的,你手上这个鎏金镯子,就是信物。这镯子本是一对,还有一只,应该是在杜仲这里保管吧?”   “这不是我娘的遗物吗?”突然知道这些,秦婉婉还有些接受不了。   “你别着急。......爹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帝王之家,有时也未见得是个好归宿。爹知道你从小主意大,可是,你阿公和爹都瞧着,杜仲不错。你若是不愿意,就当爹没说过,我想杜仲也定然不会纠缠你。你若是......”。婉婉若是觉得杜仲也不错,他也很乐意让杜仲做自己的女婿。   秦夫子不知道婉婉与太子之间的过往,还当她是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小丫头,丝毫不遮掩地说道:“还用想什么呀?阿公就觉得,杜二挺好!”   听秦端之委婉提起太子,婉婉不由得垂下了眼眸。她离开的时日已久,大概,等媚儿及笄之后,殿下和媚儿就要大婚了吧?!   凭良心说,这段日子以来,杜仲的确是对她很好的。也许,忘记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条十天之前提前写好的留言: 小伙伴们,明天作者可以出关了哦~~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 定时发送为你们准备了加更章节哦!   ☆、及笄   在秦父子和杜仲的劝说之下,秦婉婉勉为其难答应回秦府去参加秦媚儿的及笄之礼。毕竟,众人都知秦婉婉是长女,在这样的场合缺席,不仅会让秦媚儿难堪,也是打了秦端之的脸面。   秦府的门前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一些以前没有往来的世家大族也派了人来祝贺,原本并不宽阔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几乎围得水泄不通。虽然秦端之本心里实在不愿在太子和晋王之间选边站队,可是陛下亲自指婚,他心知避无可避,此时也只好乐呵呵地在门口迎来送往。   见秦父子、杜仲和秦婉婉从马车上下来,秦端之迎了上去。自从秦端之请杜仲去接秦婉婉出东宫,又有杜仲一直替秦端之说情,父女俩的隔阂好歹淡了一些。尤其是知道秦端之曾经为了自己与秦夫人大吵,以及不想自己卷入纷争的诸多考量,秦婉婉对这个父亲的看法也有所改观。   秦端之态度亲和地跟杜仲他们打招呼道:“婉婉回来啦?有劳杜公子了。”   婉婉今日带了竹翡,笑着福了福身道:“爹。”   远处街角的竹青瞧见了秦婉婉的身影,打马到东宫的马车旁禀报道:“殿下,那好像是秦婉婉的马车......”。   楚更今日着一身靛蓝色常服,依旧是玉冠束发,淡然优雅。闻言放下手中闲书,掀了帘子下来。他看着堵成一锅粥的街道,微眯着眼睛吩咐道:“不必鸣锣静街,离秦府也不远,本宫下马车走走吧。”   于是,只见楚更和竹青走在前面,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一队宫女内侍,捧着送给秦媚儿的及笄之礼,朝着秦府大门的方向而来。这一路坐在马车上的高门贵女们,都忍不住掀开车窗来看,好不容易瞧见太子殿下的钧容,又看见这样的阵仗、数不清的珍贵礼物,不由得都发出一阵钦慕的尖叫声和艳羡的啧啧称叹。   婉婉她们刚进门,就听见门口的小厮怀着无比骄傲的心情,底气十足地高声唱喝道:“太子殿下驾到!”秦端之只好撇下了杜仲他们,赶紧上前去迎接。   婉婉心里莫名的一动,却忍住并未回头去看太子,反而转头不好意思地对杜仲道:“杜哥哥,我不便在外院,就先不陪你了。我这就先去内院,看看媚儿了。”话音未落,已经加快了脚步。   杜仲也听到了太子殿下就要过来,闻言只是傻笑了笑,文质彬彬地拱手道:“好。秦妹妹请自便。”   可是这动作和笑着谈话的样子落在楚更的眼里,就显得格外刺眼。那个女人!竟然想要躲着他,还跟那个杜仲有说有笑的!?楚更顿时黑了脸,浑身染上了肃杀之气,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其他人没有觉察出来楚更的变化,竹青却在心里暗暗叫苦,见大庭广众之下,太子也不好直接叫秦婉婉的名字,只好自己出声喊她:“秦姑娘,请留步!”   秦婉婉顿了顿脚步,立即又装作没听见一般,转眼就要入了二门,竹青急了,又叫了一句:“竹翡!”   竹翡倒是赶紧朝着竹青挥手,又上前用力攀上秦婉婉的胳膊,以此来迟滞秦婉婉的步伐,在她耳边说道:“姐姐,竹青大哥好像在唤我呢!要不等等?”   因为秦端之亲自去接,楚更不得不先跟他寒暄了几句,趁着这个空档,竹青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秦婉婉身边:“秦姑娘,好久不见!”   秦婉婉面对竹青态度也十分疏离,福了福身道:“竹大人陪殿下来参加及笄礼,辛苦了。一会儿多喝几杯薄酒,我们女眷都在内院,就不多陪了。”   随着东宫的礼物一件一件送进府里,就听见那边登记造册的小厮又高声拿着东宫的回帖礼单,将太子赠给秦媚儿的及笄礼品一一念了出来:   “太子殿下亲临秦府,赠: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一幅,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两支,暗红苏绣织金并蒂莲花锦被,金丝攒牡丹比翼连枝绫帕、泥金相思子花样绫纱团扇,龙凤成对喜镯,玉如意四柄,宫制鸳鸯戏水纹样绸缎二十匹,龙凤呈祥珐琅盘两套,玉结缀罗缨,同心锁......”。   都是夫妻恩爱、成双成对的好东西......   秦婉婉贝齿轻轻咬了咬嘴唇,苦笑了笑,心想,上次夫子和爹说起自己跟杜仲的婚事,她还总觉得,自己心里其实还放不下从前与楚更的情谊,因此一时也没有松口。看来,太子殿下早已不在意了,原是自己痴傻。   她瞥了一眼正在与秦端之客套的楚更,见他们正要往这边来,决然向内院走去。   连竹翡也一时之间不能接受,她看见秦婉婉眼眶微红,竟然都有些同情秦婉婉了。呃......太子殿下怎么这样啊!?明明在意婉婉姐姐,却又当着她的面选了这么些东西当做及笄礼!婉婉姐姐肯定是伤心了......于是,她也不想理竹青了,对他瞪了一眼,歪着鼻子冷哼一声,快步跟上的秦婉婉的步伐。   竹青还想去拦,却又被杜仲挡在了面前。他拉住竹青的衣袖,笑道:“曾听秦妹妹说起过,在东宫当差时竹大人十分照顾她。若是竹大人不嫌弃,一会儿某陪大人喝两杯。”   正巧后面是晋王府的马车来了,秦端之忙道:“殿下里面请,今日招待不周。老臣先去迎一迎晋王殿下。”   方才那礼单已经让楚更沉了脸,楚更耐着性子,勉强含笑与秦端之客气一番,现下,杜仲这话刚好落在了楚更耳里,他心里却是一阵冷哼。   这个杜仲,倒是不客气,竟然敢怎么称呼秦婉婉,还说要陪客人喝酒?俨然是把自己当成了秦府的准女婿了么?   杜仲倒是十分坦然。这次会试他已是榜上有名,如若殿试之时可以一举夺魁,没准也能求皇上替他和秦婉婉赐婚?   太子殿下又怎么样?满街婉婉同款手镯又怎么样?如今太子妃人选已定,自己又有了秦夫子做见证,赢得了未来岳父的支持。方才见秦婉婉态度,也没准能接受自己呢?杜仲突然在楚更面前有了谜一般的自信。   见楚更进门来,只是那眼神却还在追着远去的秦婉婉的背影,杜仲忙主动上前来打招呼,也想趁机与这位未来妹婿套套近乎:“见过太子殿下!这半年来,某也颇得沈太傅教导,太傅常说殿下出类拔萃、超群绝伦,今后,还请殿下不吝赐教。”   楚更脸色阴鸷得可怕,他嘴角一抹讥讽的笑意,冷哼道:“好说,杜公子殿试可得好好准备。”那居高临下的气势之中透着生人勿近的警告,竟然让杜仲这个憨憨傻傻的书呆子一时之间也愣了愣。   竹青偏又没能让秦婉婉留下来,见楚更已是面色不善,只好躬身道:“殿下......秦、”。   目送秦婉婉最后的一抹衣角消失在月亮门,楚更白了竹青一眼,冷声道:“回了东宫,面壁思过三天,不准吃饭!”谁让他准备这些双双对对的东西给秦媚儿当及笄礼的?!   竹青:“呃......”。这怎么送礼之前不是请示过太子殿下,他让自己看着办哇......竹青只能认命,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冤大头。   秦府内院,秦夫人正在招呼前来祝贺的命妇女眷们,秦媚儿今日着一袭素纱单丝碧罗笼裙,长发挽起梳成单髻,发间珠玉环翠,显得格外明艳动人。方才听到外面的小厮唱和,听见楚更到了,一时之间有些按捺不住的悸动:“娘,好像是殿下来了。”   秦媚儿如今是准太子妃,之前只是把她当成辅国公府表小姐,对她轻视的人,如今成了对她巴结讨好之人。座中不知是哪家的千金,连忙说道:“我也听见了,从这殿下送的礼单,可知太子殿下是将太子妃放在心上,极为重视的”   旁边另一位贵女赶紧附和道:“是啊。之前听说,太子殿下只是给那小宫女送了一对赤金镯子,便闹得满城风雨,好像太子只钟情那一人似的。如今再跟媚儿姐姐比起来,且看如何呢?”   秦夫人自然不愿再有人对太子殿下和秦婉婉之间的过往说三道四的,她既然点头同意秦端之接了秦夫子来京城,本就是想将之前的事揭过了,让秦婉婉安心嫁给杜仲,也让秦媚儿将来入主东宫舒心一些。   于是笑道:“街坊里巷的流言蜚语,如何信得?太子殿下宅心仁厚,最是慈悲为怀的。我家大姑娘是他身边的大宫女,殿下怜惜她辛苦,不过随手赏赐她一对镯子罢了。原本,他们之间就没什么的。”   这话刚好被走进来的秦婉婉与竹翡听见,竹翡气不过正欲上前理论,秦婉婉却拉住她制止了,只是福身一礼,跟秦夫人打了个招呼:“见过夫人。”   秦夫人脸上的尴尬之色一闪而过,随即热情地笑着迎上来。她知道秦婉婉是从杜家庄上与杜仲他们一道同来,却还当着众人面故意问道:“婉婉回来了?杜公子可有跟你一同回来?”   ☆、胭脂   秦婉婉看出来秦夫人的意图,她无非就是想要自己撇清跟太子殿下的关系。自己本来也无意去秦媚儿相争,于是带着对楚更的三分赌气,笑着说道:“我与杜公子指腹为婚,自然是同他一起来的。”   之前爹说,秦婉婉离开东宫,安排了她到杜家庄子上去落脚,只是秦婉婉一直对娃娃亲也不松口,秦媚儿还担心她对太子殿下还有什么痴心妄想。听见秦婉婉这么说,秦媚儿心里倒是十分舒坦。秦婉婉这么说,那便是不会再与太子殿下纠缠了?   当着这些京城贵女的面,她难得对秦婉婉表现出亲厚,过来挽着她的胳膊,将她引入主座,有些骄傲地对其他人说道:“是了,那杜公子也生得一表人才,这次金榜题名,就要参加殿试。没准我们秦府还能再出一位状元夫人呢?”   秦婉婉讪讪,她跟秦媚儿实在没有这么亲厚,骤然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很亲密让她感觉到不适。她今日回来,礼数便已经到了,她本就与这京中贵女圈格格不入。此时也不欲再在这里陪着秦夫人她们家长里短的东拉西扯。   竹翡见婉婉这样,也实在是有些难过。婉婉似是随意的拂去秦媚儿挽着她胳膊的手,竹翡便赶紧凑上来给她解围。将婉婉拉过来,故意说道:“婉婉姐姐,我还是第一次来秦府呢,不如你带着我四处逛逛?”   “晋王妃到!”   听见外面小厮唱和之声,便见晋王妃徐嘉敏与户部尚书家的乌媛菲一同进来。于是众人便也顾不上看秦婉婉笑话,纷纷起身致意。   “参见晋王妃!”婉婉和众人一同躬身福礼,异口同声。   秦夫人和秦媚儿含笑着迎上前去。那晋王妃已有六七月的孕相,媚儿机敏,连忙上去搀扶着她道:“表嫂怀孕辛苦,今日还亲自来了,这番心意,媚儿心领了。”   今日的高门贵女之中,并没有安伊的身影。从前自己的表妹小跟班,竟然顶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太子妃之位,宣旨那天安伊打秦媚儿的那一巴掌,也几乎把两人自小的情谊断送了。因此,辅国公府找了个借口,只是送了贺礼来。晋王妃的出席,多少化解了秦府的尴尬,也的确是捧了秦媚儿的场了。   晋王妃性情温婉,与人情世故上也颇为得体,于是牵着秦媚儿手,打趣道:“今日且以小姨来论,妹妹自然唤我一声表嫂。待真的嫁到我们家来,依着王爷和太子殿下来论,将来我还得唤妹妹太子妃殿下呢。”   秦媚儿面上又是一片绯红,秦夫人见晋王妃一口一个小姨叫的亲热,也十分受用,闻言赶紧自谦道:“若依着家礼,自然也是媚儿唤王妃大嫂才是。”   晋王妃给身后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小宫女便招呼着一应人等递上来精致的胭脂盒来。晋王妃状似随意的自己拿了两个,将其中一个递到秦媚儿手中,解释道:“妹妹及笄,母后虽不能亲自来,特命人选了一些宫制的胭脂,叫送给各家的妹妹们都用一用呢。近日,母后都在为太子殿下和妹妹的大婚操持,只等着父皇忙过了今年殿试,选了黄道吉日,自然就要迎接妹妹入主东宫的。”   晋王妃说话间,宫女们已经在给各家的高门贵女分发这皇后娘娘所赐的胭脂。晋王妃的眼睛在人群之中扫过,终于见到站在不起眼角落里的秦婉婉。   她此前与秦婉婉之间并无交集,还是皇后千秋的那一次,她远远瞧见过一回。当时秦婉婉机敏作诗,还得到了皇帝的赏赐,晋王妃于是对她倒是有些好感。于是主动迎上前去打招呼,问秦夫人道:“这位就是婉婉姑娘?”   秦夫人颔首道:“是的,多谢王妃记挂。待到媚儿的婚事之后,也该轮到婉婉了。”   夜长梦多,即便秦婉婉如今是主动退出的姿态,但是未免她跟太子之间纠缠不清,还是趁早将她与杜仲的婚事定下来,早点将她嫁出去才安心。因此,秦夫人极力撺掇着秦端之,给秦婉婉和杜仲创造机会,又让她住到杜家庄子上,还在京城达官贵人的圈子里,极力宣扬秦婉婉曾经与人指腹为婚的事。   秦婉婉今日穿着打扮并不出挑,刚才又特意选在了不起眼的角落,却没想到晋王妃还是有备而来。她只好又福身见礼道:“见过晋王妃。”   晋王妃虚扶了一把,又将手中的另一盒胭脂递到秦婉婉手中,笑道:“妹妹不必多礼。母后的心意,特意叮嘱了要让大家人手一份的。亲戚们之间,将来还要多多走动才是呢。”   秦婉婉揭过了那胭脂盒,只见那粉盒乃是珐琅掐丝款式,的确是现在很时兴的花色,那样的精巧别致,不同于市面上的一般货色,一看就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既然是皇后的赏赐,婉婉若是拒绝便是不敬了,于是她双手接过来,躬身道:“多谢皇后娘娘赏赐,多谢王妃抬爱。”   ***   东宫。   大日头底下,竹青站直了身体,正在一丝不苟地面壁思过,阳光照在他的背上,于是在红红的宫墙上便投下他斜斜长长的身影。   陈怀瑜哼着小曲儿,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晃晃悠悠地从这宫墙边走过去。他已经走出几步之远,却又倒退了几步来到竹青身边,幸灾乐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挤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问道:“你是怎么,又惹到那位了?”   竹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两天没吃饭他都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了,看到陈怀瑜手中的那串糖葫芦,恨不得两眼放光,也顾不上那糖葫芦已经被陈怀瑜吃了一半,一把抢过来,咬了一个红果到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没好气地瞪了陈怀瑜一眼,道:“你还说呢!若是有你在,太子妃的及笄礼也轮不到我来准备了!”   “啧啧啧”,陈怀瑜恨铁不成钢,一幅同情的表情看着他将糖葫芦塞满嘴,用手指点了点他,笑道:“张口闭口太子妃,若是让那位听见了,当心再挨一顿罚!你当我天天在那乡下地方盯着秦婉婉,是个好干的差事呢?都不容易着呢。”   竹青干掉了半串糖葫芦,随手将那串糖葫芦的竹签往地上一扔,那竹签便稳稳当当地立在了泥里。竹青这才四下看了看,确认没有人发现他偷吃,又舔了舔手指头上的麦芽糖,依然若无其事地站好,问道:“你不是不得空,怎么不在庄子上好好盯着秦婉婉,怎么今日回来了?”   陈怀瑜眸光里已不似刚才那般不羁,反而多了一丝厉色,含笑道:“还不是为了殿试的事。”明人不说暗话,点到即止,竹青已经会意。   这一段时间以来,太子借着皇帝不在宫中,监国理政的诸多便利,所采取的的动作不可谓不多,可以说是多方发力,就等着给晋王一党致命一击。   一方面,太子通过昭阳公主与萧穆祖联系,在暗中调查晋王与北漠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借着今年的春闱和殿试,以沈太傅天下大儒的名头,也拉拢了不少青年才俊。他们大都对朝廷积弊有自己的见解,又不曾过多沾染朝廷之中的旧风气,相对单纯,拥护太子。只等着殿试之后,便可将这些新鲜的血液撒入三省六部、各府道州,届时,与太子原先暗中在朝廷中结交的官员相互呼应,太子便可掌握朝中风向的主动权。   除此之外,虽然上次私自调查朝廷重臣一事,楚更吃了一堑,也将陈怀瑜调回了京城。但陈瑾瑜以做生意之名,搜集辅国公府罪证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只等着什么时候时机成熟了,便可以发难。   而更重要的,通过立秦媚儿为太子妃,楚更在安皇后和辅国公府之间撕开了一个口子。   十年前,羲国北境边界洞开,匈奴南下袭扰,长驱直取,以至于北境国土连丢六城!当时,今上登基虽有已经五六年,但是朝中兵权却掌握在楚更外祖、老镇国公手上。对于如何抗敌,今上主和,而镇国公主战。   君臣意见相左,战机稍纵即逝。于是,老镇国公未奉召而私用虎符,调集大军以雷霆之击北上,一举收复失地!   可是,镇国公府对于兵权的掌握,却让永泰帝颇为忌惮。于是,非但没有论功行赏,反而对镇国公府大肆打压,降罪抄家。内宫之中,连陈皇后也受到了牵连,今上担心镇国公逼宫拥立太子即位,几欲废后易储。   随着先陈皇后的骤然薨逝,镇国公府以交出兵权为代价,保住了楚更的太子之位。这才得到永泰帝格外施恩,加以荣养。   镇国公府,本就是功臣集团的领头羊,楚更外祖、前任镇国公原来积累的一些门生故旧、军中同袍,多年来也跟镇国公一样,韬光养晦,不争不抢。   镇国公陈明省,趁着皇帝在暖泉山的这几个月也没有闲着,老哥们之间都互相联系了起来,抚今追昔,都还对今上十年之前对功臣集团的打压心有忿忿,就等着什么时候太子殿下一朝发力,纷纷打算效力,也给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因此,最让楚更心焦的,还是淑妃所言。若是今上真的已经内里虚空,只剩得一两年的时间,那么,这所有的事都需要速速解决!   ☆、蓄势   书房之中。   楚更正对着今年参加殿试的名单在看,今年会试的入选的名单已出,其中,杜仲的名字赫然在列。   今年,朝中的大事格外多些。不日永泰帝就将要回宫,如果不出意外,待过几日楚更忙过了举行殿试的这一档子事,便要举办太子大婚之仪。   在那名单上的名字勾勾画画了一番,楚更盖上折子,对坐在一旁喝茶的陈明省道:“舅舅是说,大表哥那里,安氏的罪证一应也收集得差不多了?”   陈明省在楚更这里,不必像之前在朝堂上,装得唯唯诺诺。他方才已经将陈瑾瑜查得的情形大体说与楚更,此时口干舌燥,先抿了一口茶。方才答道:“是,只要有人首告,自然可以拔出萝卜带出泥。”   往日里这些事,哪里轮得到他来操心,都是小辈们在折腾着。这一次,陈怀瑜也不知道被太子派去干什么重要的事,竟然将这一摊子都交给了陈明省。十年懒懒散散的,都未曾这样忙碌了,一时之间,陈明省觉得自己近段时间来累得够呛。   楚更点了点头:“好。”   楚更面色沉沉的,刚刚在笔尖蘸上朱砂,又将笔搁了下来。他想到近段时间以来,安皇后对淑妃也已多有怀疑。从宫中递出来的消息,淑妃与东宫之间的渊源,恐怕安皇后已经树藤摸瓜找到了不少端倪。若是楚更猜得不错,安皇后也想在大婚之后借淑妃一事,摧毁皇帝对东宫的信任。   因此,他如今也只能做好万全之策,这一次,他定要抢占先机。   陈怀瑜倒是没料到陈明省此刻会在这里,他本是吊儿郎当地迈着方步进来,待看见他爹竟然正坐在那里喝茶,又恰巧被他撞见了自己这优哉游哉的样子,再想要躲闪已经是来不及。   哎,这老头子平日里就总说自己这个儿子没个正行,比不得太子沉稳,也不得大哥陈瑾瑜会谋事。如今又被他撞见自己这幅样子,肯定又得挨一顿批。   没辙了,陈怀瑜只好略略收敛了收敛,讷讷唤了一句:“爹。”   楚更也没料到,陈怀瑜会回东宫。若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他也不会亲自回来。因此见到他出现,脸色一变,骤然问道:“怎么,秦婉婉那里有事?”那语气里难得有了一丝忐忑,连陈明省都忍不住看了楚更一眼。   陈怀瑜心虚地瞥了一眼陈明省,略带着生气地答道:“呃.....放心,你女人没事。”   之前陈怀瑜为了躲懒,一直跟陈明省说,太子派他去干十分重要的事了。陈明省为人老辣,便也没有多问,心甘情愿地接下了不少原本应该由陈怀瑜负责的事务。楚更这么一问,倒是把陈怀瑜近段时间的行踪在辅国公面前暴露了!   “什么?!”果然,陈明省马上就猜到,原来陈怀瑜所谓的十分重要的事,竟然是帮着太子盯着秦婉婉?!......他将手上端着的茶盏重重地放到桌上,怒斥道:“哼!你个小兔崽子,你是在耍你老子呢?!”   见陈明省已经想要起身来揪自己的耳朵,陈怀瑜赶紧几步躲在了楚更身后。镇国公府出身武家,哪怕是揪耳朵也着实让人受不了。   陈怀瑜壮着胆子,对着陈明省辩解道:“爹,你以为我守着秦婉婉容易呢!?秦婉婉如今,可是每日和与她指腹为婚的人在一起,没准人家就成了状元夫人......。”   听陈怀瑜提起秦婉婉的娃娃亲,楚更心里一阵烦躁,转身揪起他的衣领子,焦急问道:“是秦婉婉和杜仲,怎么了?”   陈怀瑜此时挤出了的笑仿佛是哭一般。他想哄骗陈明省,又将楚更惹了起来,只好赔笑着,在楚更揪着他衣领的手上轻轻拍了拍,示意他冷静一点,然后解释道:“这、这倒是没、没......”。   朝夕相处,若是说秦婉婉与杜仲之间没什么,其实也不客观。他们两个人的感情当然是日益加深了,据魅影回来说,那杜仲已经一厢情愿地要在殿试时中状元,然后请陛下指婚了。   不过,据陈怀瑜看来,秦婉婉心里多半还是放不下楚更的,更何况如若杜仲真的要请皇帝赐婚,他不相信楚更会坐视不理,逼急了,他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如今忙着正事,陈怀瑜既然已经决定将庄子那边的情形瞒着楚更了,便不想在这些事上与他说太多。   于是陈怀瑜又解释道:“秦婉婉,如今真是越来越聪明了。知道皇后她们不怀好意,所以也有所防备。这不是你媳妇儿的及笄之礼,皇后赏赐了大家胭脂么。秦婉婉回去还真留了一个心眼,猜出那胭脂之中有古怪,便将那胭脂盒交给竹翡和魅影一同细细看了,果然,发现那胭脂盒子里有夹层!”   楚更和陈明省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已经猜到了,那夹层之中会有什么!   陈怀瑜也已经会意。一想到这次提前拆穿了安皇后她们的诡计,陈怀瑜就觉得,即便是在陈明省看来,守着秦婉婉,真的变成了无比重要的事!这么重要的线索,简直就是天助我也。   楚更没想到,这东西会在十年之后再次出现。他的脸上已是一片阴郁之色,眼眸微动,意味不明。半晌,他方才开口道:“上次淑妃与我提起,我一时还没下定决心。没想到,她倒是自己送上门来。如此,就是逼得本宫动手了!”   陈怀瑜此时得意一笑,道:“你们猜的不错!那夹层之中,正是落子香!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你媳妇儿的那盒胭脂,应该同秦婉婉的一样。”   因为被册立为太子妃,秦媚儿此时对安皇后是感恩戴德,恨不得比安伊对皇后还要亲近。本来那胭脂就是上用的极品,加上这胭脂盒又是晋王妃亲自送来的及笄礼,想必,秦媚儿一定会将其视为珍宝,而且作为嫁妆带入东宫来。   纵观后宫之中,如今有妊的除了淑妃,就是晋王妃。不论她们之中的谁,因为这落子香而滑胎,最后追究下来都是东宫之过!只不过,安皇后也吃准了楚更对待秦婉婉的心思,因此在秦媚儿之外,还特地给秦婉婉准备了一份。   这条线索,也不禁让楚更一笑。他故作生气地质问陈怀瑜道:“你说,谁是我媳妇儿?”   陈怀瑜故意与他抬杠,争辩道:“自然,姑父将谁指给你做太子妃,谁就是你媳妇儿了!除非,你将秦婉婉抢回来?”   楚更随手抄起一叠子书朝陈怀瑜扔过来,没好气地道:“滚!”   ***   十年前。   自从太子被人下毒之事发生以来,后宫之中,人人自危。一向温婉宽和的陈皇后一夜之间仿佛性情大变,不但对谁都有很重的防备之心,而是治理起后宫来,也不似从前那般,宽容待下。   往日里,后宫嫔妃们争宠上位,互相争斗,陈皇后总是居中调和,努力维持着后宫的平衡。可是值此一变,陈皇后动辄以严苛的宫规治理中馈,稍有不慎,不是贬斥降位份,就是直接拉去慎刑司。一时之间,宫妃们就连争风吃醋的话都不敢说了,后宫表面上的确平静了许多。   可是表面的平静,并不代表真正的心悦诚服。宫妃们明面上并不敢说什么,但是却时不常给皇帝吹耳边风。恰巧因为处置太子中毒一事,帝后之间有了龃龉,又加上老镇国公私用虎符调兵一事,皇帝已经动了要处置镇国公的心思。   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镇国公府世代簪缨,宫中又有太子和陈皇后为助力,皇帝一时之间也不敢操之过急。在前朝,拥戴老镇国公的一些朝臣们有的被外放调离了中枢,还有一些被寻了错处罢职免官。而在后宫之中,陈皇后却夹在镇国公和皇帝之间,左右为难,矛盾重重。   安贵妃洞察到了皇帝的用意,也极好地利用了皇帝的恐惧与多疑。在后宫之中,她懂得察言观色,善于做皇帝的解语花,而在朝堂之中,她的父兄逐渐被皇帝重用,成为制衡镇国公府的力量和皇帝打压镇国公府的爪牙。   永泰帝和陈皇后,曾经年少倾心的两人,取而代之的是皇帝心中的恐惧和皇后心中的怨怼。曾经执手相对的两人,因为立场的不同和利益的纠葛,背道而驰、渐行渐远。永泰帝毅然选择打压镇国公府,巩固自己的皇权,于是也就故意冷落了陈皇后,将原本为安妃擢升为贵妃,又赐予协理六宫职权。正是如此,便也给了当时的安贵妃可乘之机。   当时,后宫中恰好有两名宫妃怀孕,于是,安贵妃阴私地将这落子香混在陈皇后日常所用的胭脂之中。宫妃们每日都到凤仪宫给皇后请安,正是这香,令两位宫妃一前一后的滑胎。   比阴谋算计更诛心的,是曾经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对自己的不信任,和明知有疑点,陈皇后可能被栽赃嫁祸,却依然熟视无睹的冷漠和顺势作为政治筹码的狠绝。   而这,也成为了压倒陈皇后的最后一根稻草。   楚更回忆起当年种种,不由得心中恨恨。他将书案上的纸笔尽数扫到了地上!   他不会忘记,当年,母后是如何郁郁而终的。   ☆、二字   大殿之上。   自从暖泉山猫了一冬回宫,也不知道是不是静养的时日太长,将朝政交予太子打理之后,自己也日益松懈了,永泰帝只觉得自己的精力似乎越来越不济了。不过既然还朝,这段日子便还有殿试和太子大婚两件大事等着他主持,所以也只能勉强打起精神来。   今日便是殿选的日子。一众的贡生们按照座次在大殿之中坐好,当福康举着明黄的圣旨,准备高声宣读今年殿试的试题,大家便都跪倒在书桌旁。   福康清了清嗓门,在这样的场合,需要气沉丹田,才能将试题清楚又大声的读出来:“各位贡士,今年皇上亲自给殿试命题,只看大家谁能金榜题名,一举夺魁。今年的试题只有两个字,题为:储君。”   在这样重要的人才选拔的考试之中,皇帝的选题既不是经史子集,也不是时政分析,反而只是“储君”两个字?   此时将命题定为“储君”,这题难,也不难。   难是在于,这些贡生们如今已是天子门生,若是一个不好,极容易得罪眼前的皇帝,或者得罪未来的皇帝。   不难在于,此题与其说是考验贡生们的才思见地,不如说是在考他们的忠诚和胆魄。若是答得好,将来自然不愁平步青云的机会。   当福康昨夜伺候着永泰帝写下这封命题诏书的时候,他心中就已经暗暗有了计较:自从太子还朝以来,永泰帝一直在用太子制衡晋王和辅国公府,同时也存了不少历练太子的意思。这几个月太子监国,朝中诸事倒是没出什么岔子。   适逢三年一度的恩科,恰好是为今后延揽人才的重要措施。今日在这奋笔疾书的年轻贡生们,大多数年岁上也与太子殿下相当。他日多番历练,也保不齐会出几个未来的肱骨之臣。自今日殿试开始,便以“储君”二字让他们与太子殿下之间有了连接,这便是为太子将来储备人才了啊。   留给贡生们答题的时间还长,福康宣读完试题,便扶了永泰帝先到后殿歇息。今日被请来一同判卷的中枢大臣、内阁学士们,以及太子、晋王等,早已恭候在那里。   见永泰帝进来,大家都起身行礼,皇帝不等大家说话,含笑着随意招了招手,道:“都坐吧。今日可是个大日子,今后的国泰民安,都指着殿中的这些学子们呢。你们今日替朕和太子延选国之栋梁,也是有功之人,朕今日,可是不能受你们的礼呢。”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那边的罗汉床上坐了下来。   为皇帝和太子延选国之栋梁?   皇帝此话,落在晋王他们的耳中,就显得格外刺耳,楚彦和安耀扬面色如常,却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皇帝此语,便是又公然的强调了一遍,楚更的继承人地位!   虽然之前几次三番,皇帝也敲打过晋王,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可是晋王他们又怎么会甘心呢?晋王从心底里认为,出生之时,他和太子之间也无非只是差了一个嫡子的身份而已,更遑论如今,晋王之母亦为中宫皇后,他从来在朝中办差,自认也不必太子差。   而中书令周同济,太子太傅沈尚佑等人则是受宠若惊。皇帝爱才惜才,不过跟他们客气了一番,他们可不敢理所应当地接受。就着皇帝此语,沈尚佑答话道:“今日殿中学子,俱是天子门生。微臣等只是略尽本分,实在不敢居功。更何况,今年春闱一事,全赖太子殿下操办。”   永泰帝拿了一块果子吃了,又揩了揩手,示意福康将这些点心果子也分发给众人垫一垫肚子,方才开玩笑地说道:“哼,沈太傅,倒是时不时的懂得替太子邀功,待朕赏了太子,你再拿着朕的赏赐到你这徒弟面前讨好不成?太子是替他自己做事,又何来讨赏一说?”   沈尚佑对永泰帝的态度倒是十分满意,闻言也只好讪笑道:“是,殿下英明,陛下圣明!”   永泰帝知道他从来不擅长这样溜须拍马,没想到沈太傅今日倒是一反常态,还懂得说几句他爱听的,想必定然是有别的所求。于是永泰帝干脆戳破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说吧,这些个贡生里头,又有哪个能入了沈太傅青眼的?也让沈太傅舍得自己一身傲气,来称赞朕的圣明了的。”   沈尚佑实在是耿直,于是躬身说道:“恕臣直言,臣一直看好一位叫:杜仲,的贡生。”   永泰帝不置可否点点头,又问其他人道:“嗯......,很好。你们呢,中书令和辅国公,听说你们也都已阅过他们春闱时的卷子了,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   其余人等都不约而同摇头,答道:“今日殿试,自然是恭候陛下圣裁钦点!”   在这样的场合不知避嫌,反而公然说出考生的名字,这样的做法也就是沈尚佑这样的腐儒做得出来。   永泰帝十分满意大家的反应,说了一个“好”字。似是突然想起来,又转过头来问楚更:“杜仲这个名字,朕怎么听得有些耳熟?”   楚更本来也并未打算隐瞒,此时又不好提起秦婉婉,只好委婉提醒道:“启禀父皇,从前秦端之大人曾经递过折子,其中提起过此人。”不过那个时候,秦端之是上折子请求放秦婉婉归家,许她与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杜仲完婚。   太子在御前一向稳重,善于掩饰,只是方才答话之时,眼中却或多或少有些躲闪和焦虑。此举落在永泰帝眼中,他已经猜出楚更所在意的事秦婉婉,也知道太子所担心的是什么。   众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待一个时辰过去,考生答卷已毕。阅过卷后,沈尚佑他们誊抄了一份贡生名单,请回到大殿御座之上的皇帝钦点状元。   永泰帝看着福康递过来的这纸上的名单,握着朱砂笔的手却停在半空之中,愣了半刻出神。   “陛下,请陛下钦点状元和前三甲!”一旁的福康出言提醒,永泰帝方才回过神来。他暂且搁下笔来,看着他心仪的状元人选,突然问出一个问题:“嗯......杜仲,若是今日夺魁,想要什么封赏?”   杜仲听见皇帝叫他,心中大喜,跪地道:“学生幼年曾定过一门指腹为婚的亲事,若有幸得皇上赐婚,便是无上荣幸,也算是让学生的未婚妻,同沐圣恩!”   未婚妻?哼,杜仲竟敢当着他的面,在这朝堂之上直呼秦婉婉为未婚妻么?这显然是毫不掩饰的挑衅!楚更恨得牙痒痒,更是心里莫名吃起了飞醋,一种极为不快的神色抑制不住地浮现在他脸上。   杜仲傻傻愣愣的样子本就让人觉得他为人憨厚爽直,若是得以高中,不求高官厚禄,为民请命,竟然只为了求一个皇帝指婚?不明就里的朝臣们,顿时觉得此子实在胸无大志,即便高中,将来也未必堪当重任。   晋王他们则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心中暗叹道,安皇后的计策果然极好,一早就猜到,太子必定是放不下秦婉婉的。   皇帝知道内情,自然知道杜仲所说的未婚妻是秦婉婉。此时再瞥一眼楚更,太子的脸上已有了一丝慌乱而愤愤的神色。   皇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提起笔来,十分果断地在那名册上圈点了几个名字,递给了福康。   福康瞄了一眼皇帝的圈阅,请沈太傅将那几个名字填到早已拟好的圣旨之中,方才高声宣读道:“今科状元,江华;今科探花,杜仲......”。   待一众贡生们都行了大礼谢了恩,杜仲仍然在殿中跪地不起,疾声道:“陛下!学生仍请陛下为我和秦婉婉赐婚!”   这样突兀的请求,让殿中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也无疑让太子极为难堪。福康已觉出皇帝和太子身上同时出现了十分危险的气息,他真心为这个憨憨的年轻人担心,只好替他掩护,厉声道:“放肆!杜探花,大殿之上,还请慎言!”   皇帝笑里藏刀,故作不知地问道:“哦?秦婉婉?是朕赐给太子的那个婢女,秦端之家的女儿。”   楚更却是连假笑都懒得给一个了,冷声接腔道:“东宫之中,的确走失了一名叫秦婉婉的婢女,若是杜探花知道她的下落,还请告知。至于你说的指腹为婚,不知杜探花可有什么凭证?”   难道是那满大街都已经成为爆款的秦婉婉同款手镯么?   杜仲据理力争,那憨直竟然真的让他毫无畏惧。只听他沉声应对太子的诘问,道:“某当年与秦婉婉指腹为婚,有秦夫子为见证,更何况,她手上的鎏金手镯,便是当年订婚的信物!某年幼时,曾名杜二。那镯子与京中女子所戴的不同,在内侧不起眼的地方,錾刻了一个极小的二字!”   玉珍楼的技艺虽然精湛,但是当时那鎏金镯子变了形,内侧的二字极像是不小心磕碰的痕迹,因此在仿制之时只当那痕迹是瑕疵。杜仲已经私下确认过,现在仿制出来的同款,的确没有这一处痕迹!   太子冷冰冰得看着杜仲,又冷冰冰得吐出几个字:“本宫,不准!”   杜仲也分毫不让:“殿下,是欲夺人之妻?!”   到底是谁欲夺人之妻?!   楚更讥讽一笑:“宫女不足二十五岁,不得出宫。更何况,秦婉婉乃是父皇赐给本宫婢女,即便要嫁,也需本宫首肯。”   ☆、禁锢   永泰帝冷眼旁观。他一时之间想得出神,心中想的并不是眼前的这些贡生,而是太子。   太子上回在暖泉山,还曾说过,为了册立太子妃一事已经将秦婉婉驱赶出了东宫,怎么如今到了眼前,秦婉婉又成了东宫走失的婢女?   如今太子对秦婉婉的心意,竟让他又忆起当年,他与陈皇后两情相悦之时,他对她,也曾是这样的珍视和在意。   以云逸那样舒朗烂漫的性子,倘若没有立为皇后,只是做一个后宫的宠妃,又会是如何呢?又或者,他当年没有央求先帝为他求娶她,没有用这深宫的牢笼禁锢住她,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也不会让他自己这样的痛苦?   一份感情之中裹挟了太多其他的东西,到头来,终究是变了味道。   往事只能用来回忆,眼见太子和杜仲之间还真有些剑拔弩张的样子,晋王那得意的神色也收入了永泰帝眼底。谁知道,安皇后又在背后扮演了什么角色?   永泰帝收回思绪,清了清嗓门,他准备顺水推舟,于是道:“金榜题名的士子们,都是国之栋梁。理应委以重任。朕记得,太子东宫詹士府中,还有空缺?”   福康会意,赶紧回禀道:“是的,陛下。”   永泰帝点点头道:“好。既然杜探花与东宫渊远深,便先去东宫詹士府,任詹士吧。其他人等,待中书再拟了折子上来。”   见皇帝起身想要离去了,杜仲还欲再出言争取,却被一旁的其他士子阻止劝住。楚更见他这幅失落的样子,仿佛出了一口胸中恶气!   杜家庄。   知道杜仲今日殿试,估摸着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因此秦婉婉已经带着竹翡她们在厨房里忙活了一整天。秦婉婉并不知道杜仲今日有请皇帝赐婚的打算,她想着,不论殿试结果如何,就等着杜仲回来好好替他庆祝一番,也慰劳他这么多年读书的辛劳。   此时,秦婉婉正穿着粗布衣衫,带着阿芳在地里拔萝卜。就见竹翡一路小跑着过来道:“姐姐,我远远瞧见大队人马朝着庄子这边来了,像是杜哥哥回来了。一路敲锣打鼓的,莫不是杜哥哥真的中了状元?”   几个月的相处,竹翡对杜仲的印象越来越好了。若不是迫于陈怀瑜的威逼利诱,她的心早就向着杜仲了。平心而论,竹翡也觉得秦婉婉和杜仲十分登对,可比跟着那个冷冰冰的太子殿下要强多了。   秦婉婉摇了一桶井水上来,将这萝卜上带的泥洗净,一边笑道:“等一会儿杜哥哥回来就知道了。”   这杜家庄田地不少,入春之后,秦婉婉闲来无事,便同大家一道开垦耕种,倒是有些回到了家乡的感觉。她本就是农家女,做起这些来丝毫不觉得费力,反而乐在其中。比起东宫之中那四四方方的天空,秦婉婉觉得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天,这样的生活过起来,实在是十分惬意。   一匹快马从秦婉婉她们眼前飞驰而过,那去的方向......正是陈怀瑜所处的那家院子。阿芳,或者说是魅影,挑了挑眉,她仍旧在热心地帮着秦婉婉洗菜,可是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那马蹄声自然也吸引了秦婉婉和竹翡的注意力,竹翡仿佛看见那马背上的人是......竹青?竹翡拉了拉秦婉婉衣袖,问道:“姐姐,我怎么看着那人的背影,像是,竹青大哥?”   秦婉婉手头上忙碌着没有抬头,因此并未十分在意。有时这庄子附近也会有南来北往的行人通过,偶尔几个骑快马的人过去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她再顺着那一人一马的方向望过去时,并未从那背影中看出是竹青。   “你呀,大概就是有些挂念他了。今日先让你吃完了杜哥哥的庆功宴,待过几日殿下大婚,许你再去喝喜酒如何?”前几日听阿芳说,太子殿下与媚儿的大婚之期也已经定下来了,京中处处都布置了一番,一派喜气洋洋的。   知道竹翡和阿芳顾虑她的情绪,从不在她面前主动提起这些事,可是越是这样,秦婉婉心里反而更加难过。   自从参加了秦媚儿的及笄之礼回来后,婉婉能够感受到,她其实是伤心、在意的。可是,她也知道太子无情,便刻意让自己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也强迫自己将太子当做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每次主动提起来,竟然也觉得没有那么难过了。她相信,时间会慢慢冲淡一切,她也在试着去接受杜仲。   婉婉说那话时,竹翡恰好去院墙拐角处取些东西,刚走到拐角处,竹翡手中的盆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赶忙福身,惊呼道:“殿、殿下!?”   秦婉婉以为竹翡是手脚毛躁,不小心打翻了东西,嗔怪道:“你不是一向觉得殿下很凶?怎么,听见我许你去喝喜酒,你......”   婉婉正好准备转过身来帮她捡东西,却见到楚更已经默不作声地立在那里,灼人的目光全然投注在她的身上!他身上还穿着朝服,显然也是从今天殿试的朝会上刚刚退下来的。   从他的面上辨不出喜怒哀乐的情绪,尽管已经分别几个月,但是她实在太熟悉他的气息了。秦婉婉分明从他的眼神之中读出了一丝危险!   竹翡和阿芳见状,赶紧不声不响地退了下去,只留了楚更和秦婉婉两人在这里。   秦婉婉见到他,忍不住眼眶微红。她情不自禁地后退几步,正欲转身,楚更却两三大步上来,用力禁锢住了她的手腕。   可能是刚刚在井水之中泡过的缘故,秦婉婉的手极为冰凉。楚更不由得蹙了蹙眉头。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道:“怎么,你还想逃到哪里去?”   秦婉婉也叹了一口气,她挣脱了他的手,方才握地极紧,她的腕间留下一圈红印。既然无处可逃,秦婉婉索性也不欲再挣扎了,她揉了揉红红的手腕,带着三分不耐烦、三分置气地问道:“殿下怎么会到这里来?”   想到方才,听秦婉婉称呼杜仲为杜哥哥,那十分亲密的样子,楚更心中已是不快。更何况,如今他亲眼所见,与陈怀瑜上报的情况大相径庭!秦婉婉哪里有半分思念他、为他伤心的样子,分明是在这里为了杜仲,换上了粗布的衣衫,而且,还在亲自为他下厨!?   现在听见秦婉婉语气不善,他更加醋意大发。在秦婉婉心里,此时出现在这里的的确不应该是他楚更,而应该是她的杜哥哥?!   他又向她的方向逼近一步,将那些醋意和怒气都敛紧了自己嘴角的弧度里,用极为温柔的声音道:“自然是来接你。”   楚更这种压迫人的凌厉气势让秦婉婉心中一颤,背脊发凉。他越是一幅悲天悯人的慈悲模样,便越是危险。   秦婉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尽管知道会激怒他,仍然壮起胆子、颤着声音问道:“那、那杜、杜仲在哪里?”当着楚更的面,秦婉婉不敢唤杜仲为杜哥哥,只好打了个顿,问出了这个问题。   听见秦婉婉这样问,楚更心中的怒火腾然而起,方才还灼人的眸子里,骤然碎成了冰渣。他继续步步紧逼,只是简单地答出了“东宫”两个字,语气中也已经明显带着不耐。   听见楚更的回答,秦婉婉之中一沉!东宫......杜仲怎么会去了东宫?太子殿下有没有把他怎么样?......秦婉婉不由得担心起来,自己却已经被楚更逼到了墙角,此时已是退无可退。   楚更见秦婉婉有些慌了,心中有些得意。他一手撑住墙面,挡住了她想要转身离开的退路,另一手却抚了抚她的脸颊,然后顺着摸到她的耳上,略带惩戒地揉着她的耳垂,极为暧昧地贴到她的耳根上,冲着她的耳边,警告地询问道:“本宫临行之前,跟你说过什么?”   秦婉婉眼中一热,那红霞从耳根子一直蔓延到整个脸颊。她怯怯地问道:“什、什么?”   她果然没有听进去!他说过,如果她还敢在他面前提其他人,一定会重重惩罚她!他说过,让她等他!这个秦婉婉,果然是将他说过的话统统当成耳边风!   楚更剑眉一挑,将她拥入怀中,他再次将头俯下去,唇几乎要碰到她的。   秦婉婉想用双手将他推开,却挣脱不得,只好将头别开了去,冷声道:“殿下不日就要大婚了,我与杜仲,也有婚约。”   楚更也不勉强,只是听她又提起杜仲,眸色暗了暗。他松开了拥抱,却重新牵起了她的手腕,沉声道:“来人!”   “阿芳?!”秦婉婉一派震惊之色。她没有想到,自从她入了这杜家庄以来,雇来伺候的这个小丫鬟竟然是太子的人?   阿芳,或者说是魅影,已经换了一身江湖装束,听见楚更召唤,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魅影,见过殿下。”   楚更已经收起了方才的情愫,一派储君威严,吩咐道:“东宫之中走失的婢女秦婉婉,本宫在杜家庄找到了。将她领回去交给柳姨好生看管,没有本宫允许,不准她离开东宫半步。如果她还敢逃脱......就将她关到柴房!”   ☆、媛菲   当竹青骑着快马进到陈怀瑜的院子里时,他正躺在太师椅上优哉游哉地啃着鸡腿。见竹青翻身下马,笑道:“是有状元宴,还是接我回去喝喜酒?”   竹青却丝毫不欲与他玩笑:“二——公子!殿下让我来,是来请你回东宫的。”   为了杜仲今日在殿中提起的那个,秦婉婉镯子上的“二”字,他来之前已经被太子殿下骂了个狗血淋头!而这些,都是拜陈怀瑜所赐。   竹青方才已经奉了太子旨意,去玉珍楼调查了一番,这才知道陈怀瑜入股了玉珍楼,打着太子的名义收取利钱之事。这回等陈怀瑜回去,看他会得到什么样的惩罚,竹青还真是拭目以待呢!   回东宫?这可与他们之前的计划完全不同。陈怀瑜收起戏谑的表情,问道:“可是今日殿试,出了什么事?”   竹青心里只想着回宫后看陈怀瑜怎么哭的,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说了个明白:“杜探花当场请陛下给他和秦婉婉赐婚。”   陈怀瑜:“......”。   这段时日陈怀瑜对于杜仲的一言一行可是盯得紧紧的,虽然并未向太子一五一十地上报,可是他都给他白纸黑字记着呢。那个憨憨,平日里看他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主意还挺大呢。唱这么一出,看来他跟太子之间的梁子,是真的结下了。   竹青笑道:“你也不必在这里日夜看管了,今日便是绑,殿下也定然会将秦婉婉带回东宫的。”   若说在此之前,太子是不想让秦婉婉牵扯过深,所以默认了她独自离开,又派了陈怀瑜暗中照应。这次有了杜仲求婚之事,想必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再让她离开了。   “这么说,殿下都知道了。”陈怀瑜心中暗暗叫苦,本来是好心好意瞒着他,被杜仲这么一闹腾,估计秦婉婉最近与他相处不错的事,穿帮了!   竹青幸灾乐祸,揶揄道:“殿下已经命我,待大婚完,便要将玉珍楼抄了!你觉得,你还能瞒得了他多久呢?”   “什、什么!”陈怀瑜果然上了当,一听说楚更要抄了玉珍楼,这不是断了他的财路么。自从有了玉珍楼每个月的利钱分红,陈怀瑜最近小日子才刚刚改善了不少,若是此时抄了玉珍楼,那他可是亏大发了。   见陈怀瑜已经坐不住,腾腾跳了起来,竹青又笑道:“兄弟一场,要不然我怎么会特意快马加鞭赶来知会你呢。”   陈怀瑜起身径直牵起了竹青方才骑来的那匹快马,一个翻身上马,拱手道:“竹大人,你的马借我一用。多谢相告,回头利钱,我分你一半!”   竹青摆了摆手,见陈怀瑜重重抽了几下子马鞭扬长而去,这才好整以暇地到那边土灶上,见灶上还有陈怀瑜瓦罐鸡汤,径自盛了一碗,坐到他方才坐过的躺椅上,享受起这美味来。   ***   玉珍楼。   掌柜见陈怀瑜风尘仆仆地冲到店里来,连忙上去招呼道:“哟,陈二公子,您贵人事忙,今儿怎么得空过来了?我记得这个月的利钱您已经派人取过了啊。”   自从合作以来,他与这玉珍楼打交道倒是也越来越多了,知道今日玉珍楼幕后的大东家应该会来此盘点结算。陈怀瑜今日倒也不想与这掌柜多废话,径直就往里面的雅间里头闯。他将掌柜的拦住一把挡了回去,没好气地道:“现在还说什么利钱不利钱的。你们玉珍楼办砸了太子殿下的差事,我要直接找你们大东家!”   玉珍楼掌柜见状,赶忙给几个小厮使眼色,一边规劝道:“我们东家从来不见外客!”   陈怀瑜不理会他的阻拦,他本就会武功,脚步几个飞旋转身就拜托了掌柜,走到了东家雅间的门前,笑道:“他若是不见我,信不信过几日太子殿下把你们玉珍楼都给抄了!”   一推门,便见户部尚书家的女儿乌媛菲,此时正在翻着账本,一只手还在噼里啪啦地拨动着算盘珠子。   方才外面的吵闹之声她都听见了,此时见陈怀瑜出现在眼前倒是并不意外。反而是陈怀瑜一怔......都以为玉珍楼的东家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她?!   乌媛菲十分镇定地将那算盘摇了摇,上面的珠子便都整整齐齐归位了。她一个眼神示意掌柜退下,然后笑道:“陈二公子,别来无恙?”   陈怀瑜瞬间恢复了镇静,无所谓地迈进这雅间,自己坐了,问:“怎么是你?这玉珍楼,是你开的?”   乌媛菲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这才亲自沏了一杯茶递过去给他。含笑道:“自从二公子打着太子殿下名义,每个月都来我们玉珍楼取利钱分红,想必再逛起花眠楼来,手头上也宽裕了不少?”   既然已经被撞破了,她也没必要再端着世家小姐的架子。不过陈怀瑜这番硬闯,实在是失礼,乌媛菲想起上次在花眠楼外遇到他的情形,便故意这样提起。   陈怀瑜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平南王林明朗,若不是他去喝闷酒,他们也不会被人撞见了,毁了他的一世英名,还被眼前这个小姑娘借此事讥讽。不过,他面上沉得住气,抿了一口茶,笑道:“你呢?还嫌你爹的银子不够多,这是在偷偷给自己攒嫁妆?我记得,乌小姐好像是与晋王妃交好吧?难怪,会办砸了太子殿下的差事。”   乌媛菲还以为陈怀瑜是因为什么强闯进来,却又口口声声说太子将会抄了她这玉珍楼,原来是为了这个?虽然她知道,她爹户部尚书的确为晋王做了不少事,也瞧不上他的那些银子,但是被陈怀瑜这样一说,还是有些挂不住。   于是她落落大方地坐到陈怀瑜身边,辩解道:“我正大光明开门做生意,有哪一条王法说不准我自己攒嫁妆的。反倒是太子殿下,连给姑娘送个礼物都要这么多弯弯绕的。先是着人让我们打了一对十分精致的胭脂盒,又以皇后娘娘名义,拖晋王妃送到了秦婉婉和秦媚儿手中。那胭脂盒我亲自查验过。不知那胭脂盒是出了什么问题,竟然还需陈二公子亲自登门,说我们办砸了太子殿下的差事?”   本来就是追女孩子的小把戏罢了,难道还值得为此兴师动众的么?乌媛菲觉得陈怀瑜只不过实在夸大其词。   陈怀瑜一听此话,脸色一变,不由得抓住乌媛菲的手腕,急切地问道:“你说什么?!那胭脂盒是你们玉珍楼打制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秦婉婉还真是福星啊,他本是为了她那镯子上的“二”字而来,却不想乌媛菲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为了胭脂盒找来的,竟然让他意外发现了那胭脂盒的来历。   陈怀瑜的反应也让乌媛菲大吃一惊。她心中暗暗骂了他一句登徒子,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却突然灵光一闪,也明白了自己有所误会,皱眉道:“陈二公子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说,胭脂盒不是太子殿下着人来,让定做的吗?”   安皇后!好阴毒的计谋。不光在那胭脂盒里暗藏了落子香,将秦婉婉和秦媚儿算计在内,便是连自己的儿媳、晋王妃都利用上了。若是此次没有这一番阴差阳错,他竟然没想到,安皇后连这胭脂盒的来历都已经埋伏好了,就等着到时候事情败露,顺藤摸瓜,然后查到太子的头上!   陈怀瑜心中震惊,想的出神,没有顾忌到此时正握着乌媛菲的手腕子,他不由得指节用力一攥,只听得骨节咔咔作响的声音。   乌媛菲平日里只知道陈怀瑜是个吊儿郎当不成气候的贵公子,哪里见过他此时阴沉狰狞的可怕面色。加上她的手腕被他攥地生疼欲断,忍不住呼出声道:“二公子!”   陈怀瑜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松了手,面上又恢复了方才的戏谑无羁。似是故意吓唬她的,故作轻松地笑道:“乌小姐,此事绝不可让其他人知道,特别是晋王妃和皇后娘娘。”   否则,可远远不是太子殿下要抄了玉珍楼这么简单!如今玉珍楼已经被迫卷入,一着不慎,恐怕乌媛菲乃至户部尚书的全家,都会惹来杀身之祸。   想必,安皇后也是早就查清了这玉珍楼的主人是乌媛菲。她同晋王妃本就是手帕交,户部尚书又是晋王一党的中坚力量,这样不着痕迹地将他们拉进来,的确是十分聪明和保险的做法。   若不是此时她的手腕还十分疼,乌媛菲几乎都要怀疑,她刚才所见他那可怕的表情是自己的错觉。乌媛菲虽然出身世家,但对朝中的风云诡谲也时常有所耳闻。从陈怀瑜方才的表情之中,她也猜到了事情十分复杂而严重,此时再也笑不出来,只好讷讷地点了点头。   见乌媛菲方才还对他剑拔弩张,如今又一幅乖巧听话的模样,陈怀瑜的目光落在了她方才被自己攥地通红的手腕上,一时之间,心情大好,便想着故意逗她,又是一幅没有正形的样子,坏笑道:“看来,乌姑娘攒下的嫁妆可是不少,若是将来谁娶了你,又何须像我这般,连逛个花眠楼都囊中羞涩呢。”   乌媛菲脸上一红,怒斥道:“登徒子!” 作者有话要说:  安伊、媚儿、晋王妃...... 即便在剧中的设定是偏反派, 但都是年华正好的女孩儿, 实在不忍心将她们写的太坏QAQ 随着剧情进展需要 那些女孩子也要慢慢黑化了   ☆、大婚   册立太子妃是一件极为隆重的事,与之前晋王大婚和昭阳公主下嫁相比,又不知要盛大多少倍。在大婚前一天,不仅要在天地宗庙中进行祭告,还要设节案、册案、宝案,由德高望重的宗室担任正、副使,持节,宣告册文、授予册宝。   待册封之礼宣告结束,一身绛红长袍的楚更法驾卤薄,东宫的车驾又一次停在了秦府的门前。太子平日极爱素净,倒是极少穿得这么花哨,在原来的清贵气质之上,竟然平添了一丝温暖的气质。   竹青刚刚掀了车帘,请了太子下车,秦端之便已赶紧带着秦夫人出来接驾:“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明日就要大婚,东宫之中想必也是一派繁忙。按照常理,楚更只需要明日亲迎即可,秦端之没想到楚更此时会专程前来。   自从杜仲被皇帝委任了詹士府职务,就被太子扔进了东宫,一直未曾露面。殿试那日,太子还亲自去杜家庄子,说秦婉婉是东宫走失的宫女,将她绑了回去,就连秦媚儿要出嫁了,也未见太子将秦婉婉送回秦府来观礼。   秦端之一时之间琢磨不透,不知楚更用意。而秦夫人知道秦婉婉又回到了东宫,自然更是一阵惊慌。   楚更将秦夫人晾在一旁,但是对着秦端之,虚扶了他一把:“本宫当改口叫秦大人一声,岳父了。”   楚更这话虽然客气,但是面上却犹如寒冬腊月。尤其是眼神瞟向秦夫人的时候,那寒意更是不禁让人背脊发凉。   “微臣不敢!”秦端之一边引了楚更入府,往里走时,在他身边的秦夫人便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又时不时地冲他努嘴使眼色。秦端之知道,这是她示意自己询问关于秦婉婉的事情。   请楚更上座了,秦端之只好硬着头皮躬身道:“呃......殿下,微臣听闻,殿下亲自将秦婉婉,接、接入了东宫?”   秦端之这个接字,用得已经十分客气。听庄子上来报信的人说,那日秦婉婉一直挣扎,实在不情愿,最后还是两个丫鬟将她绑了,硬塞上了太子的车驾。   楚更听懂了秦端之话里的意思,不带任何温度地笑了笑,指着旁边的座位道:“本宫今日特意来,就是要将此事知会给岳父的。岳父是长辈,也请上座吧。”   秦端之受宠若惊,只好稍稍地贴了一点点椅子边,坐了。   楚更倒是丝毫不理会站在秦端之身侧的秦夫人,一时之间,秦夫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不尴尬,只好在秦端之身边站好。   等丫鬟再递上茶来,楚更方才敛了笑意,开口道:“那女人,平日里本宫实在太骄纵了她,便把她宠得无法无天了,竟然为了父皇赐婚一事,跟本宫使起了小性子。因此那日,我便着人将她绑回了东宫。只是她还老想着逃脱,此时,还在柴房里关着呢。”   他哪里会舍得真让秦婉婉住到柴房里,只不过是单独找了一处安静些的院子,将她关在里面了而已。   “这......”太子这样的一番表态,倒是让秦端之不知如何是好,他迟疑了片刻,只好又站起来跪倒在地,道:“婉婉幼时,微臣的确对她疏于管教。还请殿下,看在媚儿的面子上,不要为难她。”   秦夫人闻言也急了。怎么此时了,秦端之竟然还只顾着为秦婉婉求情?!   太子明明就是对秦婉婉余情未了,她本还天真的以为,撺掇着杜仲在御前求婚,能让秦婉婉彻底断了对太子的那点心思,却没想到,太子竟然又将秦婉婉那丫头塞回了东宫!这不明摆着是在给秦媚儿添堵吗?   于是秦夫人也在秦端之身边跪好,忍不住开口道:“殿、殿下,恕臣妇直言,秦婉婉,毕竟是太子妃的长姐,明日就是亲迎之礼了,还请殿下看在太子妃面上,放秦婉婉回府。”   秦夫人都有些后悔,当初不让秦端之将她接回府,而是安排在杜家庄子上。早知道,便应该早早接回府来,再快快大张旗鼓地将她嫁出去,免得给现在留下这许多祸端。这回若是能将秦婉婉要回府里,她第一件事就是将她嫁出去!   楚更冷着脸挑了挑眉:“太子妃?”   今日是行的册封之礼,此时秦媚儿手中已有册宝册文,因此秦夫人唤她为太子妃,从礼数而言,倒是也并无多大不妥。   可是楚更却明显不乐意听。看在秦婉婉面上,他愿意叫秦端之一声岳父,可是对于秦夫人母女,他却从未想要留半分情面。   于是故意挑毛病,纠正道:“本宫还未亲迎,礼既未成,夫人对她以太子妃呼之,怕是有些不妥。”   太子对秦端之称岳父,因此她才斗胆称媚儿为太子妃。被他这么一挑,又听太子言语中对自己只称夫人,并无半点对待岳母的尊重,秦夫人的气势一下子就被打压了一大截,只好低头道歉道:“是,臣妇知罪。”   楚更如刀剑一般锋利的眼神从她面上划过,皱了皱眉道:“夫人既然是为了女儿考虑,倒是也未见得多大的罪。本宫担心,夫人的女儿初入东宫,诸多事务上还不熟悉。有个姐姐帮衬,岂不是正好,又何必着急让秦婉婉回府?不过,夫人说得对,秦婉婉是岳父长女,将来在东宫之中,本宫觉得,太子妃还是依着家礼,唤秦婉婉长姐,更为合适。也请夫人先提点着未来的太子妃,免得坏了东宫的规矩。”   太子妃竟然要叫一个宫婢为长姐,从来哪里有这样的规矩?!这简直就是对媚儿的羞辱!而且,太子称呼那狐媚,一口一个秦婉婉叫的亲热,称呼媚儿,竟然就成了自己的女儿?秦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已经有些后悔,听了安皇后的劝告,对着太子妃的高位迷了心,这是自己生生将媚儿推进了火坑了!   秦夫人心中又气又急,却又不敢对太子发作。只好愤愤道:“臣妇,遵旨。”   楚更十分满意,既然该说的话已经说到了,他便起身告辞道:“很好。那,本宫就先回去,明日再来亲迎。”   第二日。   从宫中御道上、东宫甬道一直延续到外宫门,十里红毯,花团锦簇。京城上下,官道里巷之间都是张灯结彩,街道两边的商铺中,不仅纷纷挂上了双喜字的彩绸,更有红灯高挂,便是连门神、对联,都焕然一新了。即便是寻常的百姓,也都是盛装等候在道路两侧,等着观礼,一睹那让无数少女春闺入梦的太子殿下成为新郎的样子。   东宫外鞭炮之声、鼓乐之声,不可避免地传入了院中。即便秦婉婉所在的合欢院在东宫极深的地方,门口也已布置得一片鲜红,那外间热闹的声音一直延续到黄昏之后,夜幕降临,秦婉婉更是听得十分清楚。   前几日回东宫,秦婉婉也是从柳姨口中得知,杜仲成了陛下钦点的探花,领了东宫詹士的职分。于是心里倒也放心了些。   柳姨今日也穿得喜庆,见秦婉婉回东宫这几日,实在吃的清减,便又捡了她爱吃的做了端过来。见秦婉婉对着漫天的星子发着呆,便将饭菜直接摆在了院中的小桌上。   此时,柳姨一边将这些吃食从食盒中一样样端出来,一边好言劝道:“这几日姑娘吃得太少了,莫不是连老身做的,姑娘也觉得不合胃口了?”   “怎么会?前院事忙,柳姨不必再为我跑前跑后的。”这已经是柳姨今日第几次来给自己送膳了?秦婉婉不好意思的笑笑,她竟然都想不起来了。   才刚被关在这里几日,秦婉婉便觉得每日都是重复和无聊。这院门口,殿下也不知是派了几重的人马把守着,只不许她出去。别说是其他人,便是太子殿下、竹青和陈二公子,这几日她也不曾见到。除了偶尔坐到院子里发呆,或者跟竹翡聊聊天,便是柳姨每日里要过来好几趟看她的。   柳姨看着秦婉婉脸上失落的神色,知道外面的喧闹对她而言无异于折磨。于是特意说起一个话题,问她:“姑娘可知,这处院子名为合欢院,平日里都不曾有人来的。”   秦婉婉有气无力的答道:“从前东宫之中,几乎没有女眷。这院子又这么偏僻,自然是没有人来的。”   柳姨摇头,随意走到一棵合欢树下,拍了拍那树干,笑道:“姑娘可能不曾留意,凤仪宫中,也有一棵合欢树。是当年先皇后带着殿下一同植下的。从那之后,每逢先皇后生辰,殿下每年都命人在这院中植下一双合欢树,即便身陷大相国寺中时,也从未间断过。”   难怪,这院中的合欢树大小高低不一,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倒也成了一小片林子了。原来,太子一直是用这样的方式祭奠母亲。   秦婉婉闻言,默默然,低了头不答话,她突然觉得心中莫名一阵牵痛,鼻子酸酸的,想哭。   半晌,她方才滞涩着声音对柳姨道:“柳姨,请你替我备上酒水吧。”今日殿下大婚,想必也是十分怀念先皇后的。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有伤心。或许,还能以薄酒祭奠。   柳姨想起旧主,心中一软,红着眼眶笑道:“好。”   ☆、结发   秦婉婉和柳姨一道,在每一棵合欢树下都洒下一杯薄酒。柳姨知道秦婉婉实在难过地紧,今夜便也不忍心拘着她,索性也陪着她喝起酒来,两个人在这月夜星光之下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对饮起来。   不一会儿,秦婉婉竟然空着肚子,将自己面前这碧玉壶里的酒喝干了。或许是这几天本就进食不多,再加上酒入愁肠,她只觉得有些晕晕乎乎的,似乎是有一些醉意。   唤来竹翡再替自己斟了一壶酒来,秦婉婉又对柳姨举起一杯,说起话来舌头都已经有些打结了:“柳、柳姨,我从小到、到大,还未曾这样,喝、喝酒这、这么尽兴、兴的呢!来、来来,今夜殿下大、大婚,我们也要不、不醉不归、归!”   竹翡见状有些焦急,见柳姨也饮了酒,面上已有些沱红,用商量的语气问道:“柳姨,秦姐姐已是醉了,要不我去给你们准备些醒酒茶来?”   回来之时,殿下就已经嘱咐了,让好好看管着秦姐姐,再不能出半点纰漏。若是让太子知道,秦姐姐纵酒还烂醉如泥,到时候领罚的可是自己。   楚更独自一人来到这合欢院外,已经闻到里面散发出的阵阵酒香。他隐在黑夜中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在了院门口,轻声道:“不必了。她这段时间心中一直难过,一醉解千愁,今夜让她醉一次,也好。”   柳姨和竹翡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太子已经换下了喜袍,只穿了一件素白的单衣立在那里。他隐在黑夜中的身影走到了月色星光之下,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那个角度,刚好与秦婉婉趴在桌上那个姿势的影子触碰在一起。   楚更轻声道:“柳姨,替本宫准备合卺结发之礼。”   柳姨会意,起身退下去准备。秦婉婉正好背对着院门坐着,此时已经醉倒趴在桌上,并未察觉楚更已经来到她的身后。她只感觉到对面坐着的柳姨似乎起了身,仿佛正从她身边走过去。   于是,她只当立在她身旁那人是柳姨,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身,脑袋摇摇晃晃地支棱不起来,也只好歪歪地靠在他的腰上。嘴中喃喃,带着哭腔道:“别、别走。柳姨,再、再陪我喝、喝!柳姨,我是真、真的很喜欢......他。”   楚更极爱她此刻抱着自己的样子,从来凌冽寒凉的眼底,在看向秦婉婉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会生出许多暖意。只是听见秦婉婉这样说,他竟然脸上一沉。   他一向自负,可是到了秦婉婉面前,竟然一时之间不能确定,她口中真的喜欢的那个人,那个他,究竟是自己,还是......杜仲?   柳姨听见秦婉婉这样说,也已经察觉到太子脸色微变,连忙轻声问道:“谁?姑娘真的喜欢的人,是......谁?”   “是、是......”秦婉婉嘴里连着嘟囔了几个是字,楚更脊背上却急得偷偷冒了一层薄汗。若是秦婉婉说出的名字是杜仲,那他......?!   秦婉婉将楚更的腰抱得更紧了些,分不清脸上的潮红是因为醉酒还是害羞,那声音也如蚊蝇一般:“是殿、殿下!柳、柳姨,我是真的很、很喜欢殿、殿下......”。   柳姨和竹翡莞尔。   楚更如释重负,看向她的眸子越发灼热。他并不出声,只是顺手将自己的发间的簪子摘下,那原先束在头顶的长发便如缎子一般倾泻而下,散落下来。   觉出秦婉婉似乎已是半醉半睡的样子,楚更不由得扬了扬嘴角,他抚了抚她披散在脑后的秀发。   柳姨将那正红托盘里的端了过来。托盘上,是一把精致的小金剪子、一条红丝线,和一只劈成两半用红丝线系住两头的葫芦。   楚更拿起剪子来,随手从秦婉婉脑后剪断了一绺头发,再从自己的鬓边剪下一束,将两股头发合在一起,用那红丝线缠绕着系住,线端上结成了一枚同心结。   楚更拿起那一对合卺,托起她的下巴问道:“秦婉婉,我来陪你喝酒,可行得?”   秦婉婉又醉又困,丝毫没有察觉到身边人的变化,她的脑袋借着楚更的手掌扬了起来,眼睛且还是闭着的,迷迷糊糊地呢喃道:“好、好!”   于是柳姨又替二人将苦酒倒入葫芦之中,见证他们交着杯喝了下去。楚更一扫白日的阴霾,突然心情大好起来。对于秦婉婉的回答和配合,他十分受用,若不是今夜趁她醉了,想来她还不会这么乖乖听话。   楚更再将二人结发收了,放入那葫芦之中,将那两半的葫芦用红线缠了合成一个,就算礼成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柳姨和竹青两人会意,低头福了福身子,含笑着退了下去......   合欢院外,东宫之中。   拜堂之后,老嬷嬷将秦媚儿领到寝殿之中,她便一直坐在婚床上等待。厚重的首饰和礼服,压得她的脖子和肩膀都觉得沉沉的,腰挺得也有些酸了。眼看红烛已经燃了一半了,却还没有见到太子的身影。   织锦和小桃,是她从秦府里带到东宫来的贴身丫鬟。想到昨日里,秦夫人含着泪对小姐的一番嘱咐,尤其是太子殿下竟然亲自去秦府,让小姐入东宫之后要称呼秦婉婉为长姐,她们心中就替秦媚儿鸣不平。   一想到秦婉婉也在东宫之中,小桃她们就觉得不痛快。又见秦媚儿强撑着的确有些难受,小桃忍不住劝道:“太子妃,要不要奴婢先去请殿下过来?”   秦媚儿暗暗揪了揪手中的喜帕,问道:“可知殿下现在何处?”   昨日在家时,她静静听母亲哭诉完,自己却没有流泪。对于她未来在太子妃这个位置上的处境,也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或许是从小在名门闺秀之中的历练,在安伊面前的伏低讨好,锤炼了秦媚儿,让她有了些她这个年龄所没有的沉静和冷漠,也十分懂得隐忍。既然后宫女子本就无从可选,她宁愿选择太子妃的名位。安皇后,那个天下女子都要讨好的女人,便是她的榜样!   只不过,新婚之夜,她仍然有一丝幻想:对太子的慈悲,抱着一丝幻想。   织锦从小就跟在秦媚儿身边,对她的喜怒哀乐都感同身受,做事也是比较妥帖的,于是答道:“奴婢问过了,殿下还在书房之中,与陈二公子和竹青议事。”   秦媚儿攥着帕子的手稍稍松了些。她真是怕啊,怕她们的回答是,太子现在已经陪在秦婉婉身边。她心知自己并不是太子属意之人,可是她没得可选。即便可以选择,这个太子妃的头衔、未来皇后之尊的诱惑,也让她不忍放弃。   “要不奴婢先伺候您更衣,您也先进点儿东西吧。”新娘在新房中等候之时,换上轻快一些的衣衫,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本来也是比较寻常的做法。   可是想到昨日楚更到秦府之中的一番话,连母亲称呼自己为太子妃都会被斥责,秦媚儿突然就不敢了。她偷偷吁了一口气,道:“不必了。等着吧。”   子时已过。   太子书房之中的灯却仍未熄灭,从窗外望进去,便能看见太子端坐在那里的影子投在窗牖之上。   于是秦媚儿便遣了织锦和小桃,提了些吃食过去敲门:“殿下,深夜处理朝政辛苦,太子妃特意叫奴婢送了一些点心过来。”   书房里,只有陈怀瑜守在那里打盹。听见外面响动,看了一眼窗外,似乎楚更也没有要返回书房的迹象,说不定此时正是温香暖玉在怀呢!陈怀瑜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只好沉声道:“夜深了,请太子妃早些歇息。殿下今日就不过去了。”   哎,谁让自己流年不利,本来这次守着秦婉婉,他还想着能在太子面前立个功。却未曾想到,他打着太子名义在玉珍楼入股收利钱的事露了出来。虽然他顺手查到了胭脂盒之事,但是今晚这个美差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算是对他小惩大诫。   女人果然是极为麻烦的!就比如今晚,楚更有意冷落秦媚儿,不想去新房里见到她,这才找了一个在书房议事的由头,将她晾在一边。又让他在这书房里盯着,就是怕万一被发现了,担心秦媚儿日后在东宫中耍太子妃的威风,迁怒于秦婉婉。   若是换了以前做事,他们行事总是干净利落,哪里需要这样为了女人束手束脚的。   织锦一时之间踌躇着不敢再推门进去:“小桃,这似乎是......陈二公子的声音?”   之前高门贵女们之间本就在盛传,太子殿下和陈二公子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织锦又想起去年秋迩那回,好像还有人目睹了陈二公子在太子营帐中衣衫不整的样子。新婚之夜,殿下将太子妃晾在一边,难道又是在跟陈怀瑜......   织锦的态度,让小桃也不由得顺着她的想法想入非非,心里也打起了退堂鼓,小声道:“今日小姐才刚刚入了东宫,若是因此事又惹恼了太子殿下......”。   织锦只好作罢,躬声道:“那就请殿下和......和二公子,也早些歇息。”   听见她们离去的脚步,陈怀瑜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总觉得方才那丫鬟的话,好像也有哪里怪怪的?   陈怀瑜也实在困得不行,懒得想这么多,这才灭了蜡烛,在书房中睡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秦婉婉:那么的话,是说我在醉梦中,将自己嫁粗去了吗? 楚 更:你不是嫁给了喜欢的人了吗?还不满意? 秦婉婉:我说过我喜欢谁了吗? 楚 更:不是我吗? 秦婉婉:......   ☆、马车   大婚第二日,是新婚的太子和太子妃入宫请安的日子。   因为昨夜等得太晚,早上又要早早起来,秦媚儿几乎是一夜未睡。更加上昨晚织锦和小桃回来禀报说,太子竟然与陈怀瑜一同宿在了书房之中。秦媚儿心中更觉得忿忿,她哭肿了眼睛,眼底也有了一层黛色,只好在脸颊扑上重重的粉底遮掩。   织锦已经替她梳好了高髻,这是安皇后平日最喜欢的发式。最后再插上了一把丹凤衔珠的步摇,秦媚儿的妆容就算是打点完成了,她轻声问道:“太子妃,可是要去书房那边等候殿下起身?”   秦媚儿微微蹙了眉头,厉声对织锦道:“我与殿下既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后在这宫中,不许你们再提殿下与二公子之间的事。”   不过一夜之间,织锦觉得眼前的小姐连她都快不认识了,这样的语气和神态,连带着这说话的内容,倒是真的有几分皇后娘娘处事的做派了。   她心中一颤,从此对秦媚儿多了三分畏惧,福身道:“是,奴婢记下了。”   秦媚儿才刚刚站起来,就听见外面小桃热情招呼道:“从前在家时夫人说过,柳姨是太子殿下身边老人儿了,还特意嘱咐太子妃,好好向柳姨学习东宫庶务。有什么事,柳姨叫人通传一声便好,怎敢劳动您亲自过来一趟?”一边说着,已经一边将柳姨往里间引来。   能让秦夫人选了随着秦媚儿嫁到东宫了的丫鬟,个顶个的都是人精,柳姨心中有数,含笑道:“昨日事务多了些,我也没有到太子妃跟前伺候着,原是我怠慢了。今日殿下特意遣了我过来,太子妃可是起身了?”   柳姨虽然只是宫婢,但却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更是楚更心腹,秦媚儿在她面前自然不敢拿大,连忙起身相迎,含笑着挽过柳姨的手,似乎十分熟稔亲密的样子,说道:“快给柳姨看茶。原是我说的,若是殿下有什么旨意,叫人来通传臣妾便可,怎劳动了柳姨亲自前来。”   “太子妃贤德。”此话是永泰帝向来夸赞安皇后的,柳姨此时便也用来恭维秦媚儿。   她将秦媚儿扶到主位上坐了,自己又退下来又恭恭敬敬地福身行了一礼,方才沉声道:“殿下是让奴婢来知会太子妃,想着这些日子礼节繁琐,太子妃也该是乏累了,因此今日便安排了两幅车驾入宫,殿下和太子妃分乘而行。一会儿入宫请安之后,殿下可能一时半会还回不了东宫,太子妃也可先行回东宫歇息。”   柳姨此话说得滴水不漏,理由充分,可秦媚儿知道,这是太子不愿与她同乘一车了。她脸上勉勉强强挂起一丝笑容,眼角已经有些抽搐。稍稍平静了片刻,方才开口道:“好,我知道了。有劳柳姨。”   柳姨才刚刚走出了秦媚儿的梧桐苑,便听见里面杯盏摔到地上破碎的声音。柳姨摇了摇头......她方才见秦媚儿,虽然极力压抑,但仍然难以做到面不改色,比起当年安贵妃的沉稳,可是差远了。   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算勉强得来了,又能得几时好呢?   ***   合欢院中。   秦婉婉的眼睫犹如一对蝴蝶的翅膀,又好像两把扇子一般,覆在她的眼眸上。楚更此时正坐在榻边,不声不响地注视着她。昨夜第一次拥她入眠,从早起来他便一直盯着睡梦中的她看,仿佛看不够似的。见她紧闭的眼眸之下,眼珠子似乎在转动着,他一时起了玩心,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她的睫毛。   秦婉婉忍不住翻了个身。春寒料峭,前几日入睡时,她尚且觉得那被襟之中还有些凉意,有时候睡一整晚都觉得身子凉凉的,连被子都睡不热。   或许是昨夜喝醉酒的缘故,她竟然觉得这被子之中极为温暖,仿佛有个火炉子在旁边似的。于是她便慢慢贴了上去,抱着这火炉子,因此这一觉便睡得极好。只是到了清晨的时候,又觉得被子凉了下来。   似乎觉得有小飞虫在眼睛上,她觉得眼睫有些痒痒,忍不住伸手去揉眼睛。却突然触碰到......一只手?!   于是骤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太!子!殿!下!的.....脸?!   秦婉婉以为自己在做梦,她重新闭上眼睛又睁开,却依然看见了楚更的脸。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捏......这的确是,太子殿下的脸!   本来挂着笑容的脸,被秦婉婉一捏,失去了笑意,楚更握住她的手,有些不耐烦的问道:“你干嘛?”   秦婉婉的睡梦,彻底醒了,宿醉,也醒了。   她腾一下坐起身来,被子从她肩头滑落,她只觉得上身一凉,于是又重新将被子拉起来裹住自己的身体,方才颤颤巍巍地问道:“没、没什么。殿下怎、怎么在这里?!”   楚更知道秦婉婉还在迷糊着,他又给了她一个好看的笑容,摊手道:“是谁昨夜抱着我,不让我走的?”   秦婉婉:“.......”。   她这才发现,楚更此时披散着头发,只穿着中衣,又在肩头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衫,显然是刚刚才起床的样子。   秦婉婉用被子蒙到自己头上,小声嘟囔道。“不、不会吧......”。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楚更扯开被子,让秦婉婉露出头来,温柔地说道:“今日要进宫请安,你随我一起去。”   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啊?!秦婉婉错乱了。   她明明记得,她还在跟柳姨一同饮酒的,还在合欢树下祭奠了先皇后。昨日,是太子和媚儿的大婚才对。秦婉婉的脑子是真的不够用了,只好怯怯地问道:“不、不是,应该是太、太子妃......”   听她提起秦媚儿,楚更有些生气了,但是看着秦婉婉好像又变蠢了的样子,他又舍不得对她大声,只好提醒道:“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其他人。”   秦婉婉:“......”。   此时柳姨和竹翡她们听见动静,这才从外头进来,柳姨禀告道:“殿下,我已知会了梧桐苑的那位,两幅车驾,竹青也已经安排好了。”太子交待过的,若无外人,不许称呼秦媚儿为太子妃,只需以梧桐苑称之。   楚更满意地点点头,看向还在一脸蒙圈的秦婉婉道:“你们替她梳洗了,一会儿带她出去,与本宫同乘一车。”   “是。”两人躬身答应。   趁着穿戴梳洗的时间,秦婉婉方才从柳姨口中大体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方才柳姨嘴中,梧桐苑的那位,就是秦媚儿。   只是,婉婉心中感觉却不是欢喜,而是有那么一丝,滞涩、悲戚,和,歉疚。   她从没想过,她与太子之间,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她承认自己的在乎,承认自己的在意,承认自己的喜欢,可是,这样的以妻相待,这样的结发情谊,是太轻、还是太重?   还有,媚儿,她昨夜有没有伤心难过?   还有,杜仲,若是他知道了,会怎么样看待自己......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秦婉婉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这是重复柳姨方才给她束发的时候,一直念念有词的话语。   听见她重复自己方才的话,站在她身后的柳姨对着镜中的秦婉婉,笑道“是啊,姑娘不要辜负了殿下心意。”   宫门外,秦媚儿一行已经立在那里等了小半刻钟,凉风吹来,她忍不住拢了拢披肩,就见楚更从门内走了过来。身旁还跟着竹青,和,秦婉婉。   那秦婉婉只是穿着宫婢的衣衫,打扮十分朴素,只顾跟在太子后面走着,眼睛盯着自己的鞋面,未曾抬头。而太子殿下......不可否认,太子真是长得极美的,举手抬足之间都能让人心醉,秦媚儿也忍不住心跳加快。   秦媚儿暗暗在心中对着秦婉婉冷哼了一声,脸上却挂上了得体的笑容,她一福身,时机正好的对着楚更行礼道:“臣妾,见过殿下。”   今日秦媚儿梳着的高髻,打扮得十分娇俏艳丽。这样子是安皇后喜欢的,却是楚更最不喜的。他心中对秦媚儿的厌恶又多了几分,冷声道:“免礼。”   竹青躬身拱手道:“见过太子妃。”在这样的场合,竹青与柳姨一样,面上的礼数是一定要做足的。   秦婉婉只是低着头,有些手足无措地不敢看秦媚儿。见竹青行礼,方才想起来自己如今身份,也只是东宫婢女,正要福身,手臂却被楚更一把扶住。   他的手扶住秦婉婉,眼睛却递给了秦媚儿一个警告的神色。   秦媚儿本就不喜婉婉,如今看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只觉得是故意在楚更面前装可怜。可是,想到出嫁之前娘亲含泪的嘱咐,又看见太子此时眼中的凌厉之色,她只好按捺下心中妒恨,冷声道:“长姐与我本是一家人,今后我仍以长姐称呼,姐姐的礼,妹妹受不起,以后便都免了吧!”   秦婉婉竟然有点心疼媚儿了。正欲解释,楚更握住她腕间的手却微微用力,算是制止了她。她这才瞥了楚更一眼,见他也给了自己一个警告的眼神,不好又低下头来,不则声。   楚更这才满意的松开秦婉婉的手,挑眉看了一眼秦媚儿,道:“太子妃,贤德。”   ☆、请安   秦媚儿眼睁睁地看着秦婉婉上了太子的马车,而自己的车驾只能跟在后头。顿时更觉屈辱难当,她心中暗骂了一句“贱婢”,手中的新帕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她揉成了一团,都是褶子。   织锦看见秦婉婉的衣角消失在太子的马车外,也气得跺了跺脚。她知道秦媚儿心中难过,安慰道:“太子妃别生气,上车吧。到了皇上和皇后娘娘面前,太子殿下自然是要跟太子妃一处的,哪里还有秦婉婉站的份儿。待一会儿进宫,自然有皇后娘娘为太子妃撑腰的。”   秦婉婉也在上车的那一瞬间,略有些心虚的朝着媚儿这边瞟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她反而总觉得自己抢走了媚儿的什么东西似的,心中总觉得愧疚不安。   楚更一眼就看破了秦婉婉的心思,伸出手来拉她,道:“愣着干什么?还不上来?”   秦婉婉答了一句“是”,却没有去牵起楚更的手。她轻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自己一手扶在车柱棱上,便钻到了马车里。   楚更显然对于她的拒绝十分不满,脸上不知何时又挂了霜色。待马车缓缓动起来,楚更放下车帘,再一次耐着性子,伸出手对躲在车那边角落的秦婉婉道:“过来。”   “可......”,婉婉仍有些不情愿,她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昨日喝了酒,又酒后失言,将喜欢太子的真心话给说了出来,而且,还叫他听见了。   楚更索性自己过来她这边,居高临下的望着她,打断道:“可什么?不要提起其他人!”他已经猜到了,秦婉婉就是滥好心,她觉得秦媚儿受了委屈,是不是又准备在他面前提起秦媚儿?   秦婉婉选择无视楚更投向他的那抹厉色,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可她毕竟是我的妹妹。”   平心而论,秦婉婉觉得,虽然安皇后和秦夫人阴毒了些,其实媚儿之前倒也没怎么陷害过她。虽然在家时,她也时常与自己斗气使绊子,但回想起来倒也都是孩子心性的一些作为。记得第一次入宫时,媚儿虽然嘴上说着嫌弃,其实还是一路带着她的。   楚更突然用力捏起了她的下巴,那力道似乎要将她的骨头都捏碎了。秦婉婉不得不抬头与他对视,他的目光犹如千年的寒潭,那寒意似乎能透过他的指尖传过来。   见到她微蹙了眉头,又有些想到挣脱,想来是自己下手太重弄疼了她?楚更骤然松了手。   趁着她已缩在角落里,他再一次双手扶到车壁上将她禁锢住,在她耳边提醒道:“秦婉婉,我再说一遍,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其他人。还有,你难道忘了两次是怎么进的京兆府大牢?还记得许莹莹吗?”   还有,她在秋迩时差点被侵犯的事。一番查探下来,安伊却是无辜,反而是秦媚儿,却在那其中扮演着并不光彩的角色!至少那个叫如云的丫鬟,与她脱不了干系!这些事,虽然他不忍心让她知晓,可是他却已经查得清清楚楚。   所以,即便是有违礼数,他也不惜用手段逼着秦媚儿尊她为长姐,所以,他方才也不能容忍,婉婉对秦媚儿施礼!   听到许莹莹的名字,秦婉婉眼中的光华突然黯淡了许多,又低下了头去。   楚更也不想,通过这种方式提醒她。心中顿时又有些后悔,懊恼自己明明很在意,却偏偏总是只能以这种方式对她......只听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沉声道:“很抱歉,又提起你的伤心事。......不要把人想得太简单了!即便她是你妹妹,那也只是为东宫娶的太子妃而已......而你,秦婉婉,才是我楚更的妻!”   不会吧!?   秦婉婉骤然又从方才的失落之中跳了出来,重新抬起头来,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打量着楚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才,她竟然亲耳听到了太子殿下的道歉吗?   看着她扑闪的大眼睛这样望着自己,楚更顿时怒气全消。这回,他轻而宠溺的捏起她的下巴,唇如蜻蜓点水,快速地从她的唇上划了一下,笑道:“你需要做的,就是,相信我。记住了吗?”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温柔,秦婉婉竟然有些受宠若惊的迷失。她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又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楚更嘴角微微上扬,怕她碍于宫中规矩又犯傻,忍不住又嘱咐道:“一会儿入了宫,跟在我身边。”   及到宫门,一行人下了马车,秦媚儿便又上前来要行礼,楚更见秦婉婉在她面前仍有些过意不去,反倒是媚儿这一路反而是想通了,不仅面上全无为难之色,反而主动说道:“一会儿到父皇和母后面前行完大礼,臣妾想到凤仪宫多陪陪母后。就有劳长姐,替我跟随照顾殿下了。”   对于秦媚儿这样识时务的举动,就连楚更也对她有了三分感叹:果然是安皇后相中的太子妃人选,能够表面做得这么体贴大度,倒是颇得了安皇后的真传。只不过,秦媚儿虽然有意讨好,她那称谓里却无不提醒着大家,她还是一心向着安皇后的。   尽管太子依然面无表情,但当着秦婉婉的面,他也不得不对秦媚儿适时地投桃报李。尽管心中不快,却难得对媚儿的态度好了几分,点头道:“甚好。只不过,本宫的母后早已故去,这许多年来,本宫都只称她为皇后。”   媚儿闻言愕然,可楚更说完便也不等她与他并行,毫不避讳地径自牵起婉婉手腕,抬起脚步便往宫内走去。秦婉婉被他牵着,只要由得他挪动了自己步子,便是连看媚儿的勇气都没有了,只是低着头。   大殿上,皇帝和皇后端坐主位,太子行三跪九叩、太子妃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便算是请过安了。   昨日刚刚大婚,其实今天秦媚儿穿得喜庆些本是应当的。可是因为楚更喜欢素净的颜色,他今日白玉冠束发,又着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袍,因此便显得与秦媚儿那高调的红色并不搭调。   反而是秦婉婉,今日也同样只是一袭乳白色的百褶长裙套上一件素白的对襟短衫,发间又只用了一只白玉珍珠发钗固定,显得干净而清新,尽管只是立在一旁,但是三个人放在一起看时,人们便会不自觉地认为,楚更和秦婉婉是一对璧人。   礼毕之后,秦媚儿便一路陪着安皇后凤辇,回到凤仪宫中。安皇后接过媚儿递过来的香茗,见她脸色并不好看,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也是本宫的侄女,如今让你嫁到东宫,时时处处你都得拿出太子妃的威严来。莫说一个宫婢,便是这后宫嫔妃,哪个能受的起你太子妃的礼?”   对于太子登门,让太子妃尊秦婉婉为长姐的荒唐要求,那日秦夫人便让人递了话进来给安皇后。媚儿还没进东宫门就被如此刁难,安皇后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今日当了面,她忍不住教导起秦媚儿来。   到了安皇后面前,媚儿这才落了泪,忍不住吐苦水道:“儿臣不怕娘娘笑话,昨夜,殿下与二公子宿在书房之中,连新房都没有踏进半步。”   安皇后对此并不意外,楚更对她芥蒂这么深,对她举荐的太子妃,自然也不会有半点真心。秦媚儿这个太子妃,对她来说本也是个棋子,若是晋王能成功上位,还很可能成为弃子。   可是她仍然表现出一幅心疼的模样,用帕子替媚儿拭了泪,安慰道:“我的儿,的确是委屈你了。你初入东宫,若不早些立威,今后怎么办呢?那东宫之中的太医刘协,是本宫送进去的,若得必要,便是你的助力。还有新科的探花杜仲,他既然敢当庭请求皇上赐婚,焉知不能为你所用?”   宫苑深深重重,安皇后知道媚儿是个有心计的,因此只是点到即止。有一些不足对她说的话,安皇后自然不会漏出来半句。   对于安皇后,秦媚儿也并非全然信任。更何况她自小与她并不十分亲厚,因此什么话也留了三分,不敢像在秦夫人面前那般放肆,此时也不好太过,破涕为笑道:“娘娘,儿臣知道了。”   那边礼毕之后,楚更刚离了大殿,正要带着秦婉婉在宫里四处转转,后面福康就追过来道:“殿下留步!陛下请您和秦姑娘,一会儿御书房候驾。”   楚更似是早已料到,勾起唇角,点头道:“好!”便带着秦婉婉转道前往御书房的方向。   来到这个地方,秦婉婉是心有余悸的,她忘不了当初安皇后在此是如何折辱的自己,还有,现在还留在殿下背上的那深深浅浅的鞭痕。   见楚更并没有让她留步的意思,婉婉停在后面,试探地问道:“殿下来此,是要跟皇上议事?要不我先在外面等着吧?”   “你没听福伯方才说,父皇是宣召我们?”他看了一眼她的清丽容颜,觉得越来越赏心悦目,索性搂住她的肩膀,与她一同跨入了御书房的大门。   秦婉婉恍惚:“......”。   ☆、玉钗   两人稍待片刻,永泰帝也已经更了衣过来。   “儿臣参加父皇。”   “参见皇上。”   楚更他们跪地行礼。   倒是永泰帝,沉吟片刻也未叫他们起身,先踱步到秦婉婉身边,细细看了一眼秦婉婉的发钗,方才喜怒不明地感叹了一句道:“白玉珍珠发钗,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你就赏给了这丫头?”   刚刚太子他们在大殿之中行礼之时,永泰帝就已经瞥见,立在一旁的秦婉婉,发间只别了这只发钗。只不过当时碍于观礼的人多,永泰帝并未当场点破罢了。   秦婉婉闻言,心中惊惧,以为永泰帝带着怒气,磕头道:“皇上息怒,奴婢不知......”   楚更突然觉得眼眶一热,心中觉得极为讽刺!他藏在袖中的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头,开口却十分温润,低声喃喃道:“母亲当年玩笑之语,儿臣自己记得,没想到,父皇也不曾忘记?”   这白玉珍珠发钗,是当年永泰帝与陈皇后定情之物。款式样式,曾是二人一笔一划描绘了,再让内务府打制的。   这发钗打制好送到凤仪宫时,他亲手替云逸插在了发间。当时年幼的楚更站在一旁看着,二人还曾与孩儿玩笑说,待太子将来也有了心仪之人,便将此钗赠给未来的儿妇。   永泰帝又一次思及故人、念及旧人,似是想起了许多旧事,便对楚更也多了一分舐犊之情,他垂了垂眼眸,说道:“朕......怎会忘?”   这何尝不是太子对于自己的冒犯和叛逆?收回来停驻在那发钗上的目光,永泰帝明白太子的用意。   今日,他这样将秦婉婉带到他面前来,就是要让他这父皇知道:既然无法抗旨,他便奉旨娶了秦媚儿为太子妃,可是,那太子妃的头衔顶在媚儿头上,也仅仅只是一个摆设而已。   他看了一眼秦婉婉,冷声道:“多谢父皇还记得。儿臣也不会忘记,母后当年是如何含恨而终的。”言下之意,他自然也不会放过让母后含恨而终的仇人。   永泰帝坐到了书案之前,那一点念旧的情愫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却是帝王被冒犯的恼怒,厉声问道:“太子不敢公然抗旨,只是想以这种方式,要与朕,叫、板吗?”   秦婉婉这回才敢确认,皇帝生气了!她被吓住了,明明这父子俩不是好好的,怎么又杠上了,而且还是因为自己?!   早上是柳姨将这发钗给自己别上的,谁知道竟然也会引发祸端。秦婉婉连忙劝道:“陛下、殿下息怒!是我不小心用错了发钗。”   她想要伸手将这发钗取下,永泰帝却见楚更面色难看,索性开言阻止道:“罢了。秦婉婉,太子既然赏了,你就戴着吧。不过.....”   秦婉婉:“......”。果然是伴君如伴虎,皇帝和太子,似乎都很喜怒无常。秦婉婉偷偷咽了一口唾沫。   她低着头并未察觉,可是永泰帝却看出,楚更方才的凌厉,听见他出言阻止秦婉婉取下发钗,这才归于平静。   永泰帝无奈笑了笑,对秦婉婉道:“”小丫头,你可得想好了,太子这一路,荆棘密布,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更何况,这宫苑深深,前路难行。若是你此刻想反悔,朕,可以给你和杜仲赐婚。”   婉婉这次却没有半分犹疑,她侧头看了一眼跪在她身边的楚更,却刚好与他四目交汇,彼此眼中都流淌着温柔与留恋,那温热的目光似乎都要溢出来。这样心有灵犀的默契和惺惺相惜的爱恋,让她心甘情愿地沉沦下去。   婉婉浅笑,不卑不亢地答道:“陛下曾嘱奴婢多读书,奴婢在看那诗集时,读到‘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之语,心里,便不由得,想到了太子殿下。”   那还是她在陪杜仲读书之时,杜仲教她念的诗。她当然知道杜仲是借着这诗表达对自己的心意,可是她当时想到的,却是太子。   秦婉婉郑重地在永泰帝的脚步扣下头去,用恳求的语气说道:“结发之谊,不离不弃。秦婉婉此心已许,还请陛下,准许奴婢留在殿下身边。”   结发之谊?!   永泰帝内心竟有一丝久违的震动,骤然又回想起许多年前与云逸新婚结发的情形......   原本他想着,若是秦婉婉心志坚定,他便下旨立她为太子侧妃,也算是成全了太子。如今看来,却是多此一举了。   这白玉珍珠发钗戴着秦婉婉头上,她,才是他的妻。   永泰帝有些伤感,又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似是突然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他缓步走到主座上坐下,看着跪立在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叹了口气,扬扬手道:“去吧。”   “多谢父皇,成全。”楚更低声说了一句,牵起秦婉婉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而永泰帝却似未听见他的话一般,只是一直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方才这殿中,只留了福康一人伺候。他见永泰帝一动不动,小声感叹道:“陛下,殿下和秦姑娘已经走远了。不过,方才看着小主子和秦姑娘,老奴倒是又想起了先皇后......。”   永泰帝身形的确已经有些苍老了,方才抽干了力气,他觉得自己仿佛一瞬间就老了似的。这会儿站起来走步,都有些颤颤巍巍。扶着他的手站起身来,问道:“福康......当年,我对云逸.....是不是,错了?”   福康知道,这不过是永泰帝的自问,答案,自然也在他自己心里。   这话他也不敢回答,只好转移话题道:“一会儿,皇上和小主子还要出席赐宴,现下,可是要先歇息一会儿?”   永泰帝点点头。   福康真是在他身边伺候了一辈子的老人儿了,云逸在时,他一直是称呼太子作小主子的。后来......自从楚更被送去了大相国寺,一直到昨夜,他在自己面前都只敢称他为太子殿下。今日,倒是已经称了两回小主子了。   他拍了拍他的手臂,在他的伺候之下舒舒服服地褪了外衣,在卧榻上躺下,半是玩笑地骂道:“你这老东西,这么多年过去,倒是一直认那小狼崽子做小主子。”   福康低垂这眼眸,赔笑道:“陛下歇息吧,老奴看着时辰呢,一会儿叫您。”   这里永泰帝暂且歇下了,而楚更和秦婉婉两人从御书房告退,却各怀了心思,十分默契地不再言语。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转过几个回廊,这处海棠花开得正盛,曲径幽深的有了几分僻静,楚更忍不住念出那诗的下半阙,停住脚步问她:“我怎么不记得教你念过这首诗?”自己没有教过,是谁教秦婉婉这样暧昧的诗句,自然不言而喻了。   秦婉婉知道这是太子殿下吃醋了!这次,他突然不再怕太子了,她的眼睛寻摸了一下,见左右无人,第一次主动将双臂环在他腰上,又将脸颊靠着钻进他的怀里,略有些娇羞地说道:“谁教我念的,又有什么紧要?我读书时心中想着殿下,今后也只想守在殿下身边,难道殿下不高兴?”   楚更倒是没想到,秦婉婉竟然会这么主动,心中阴霾似是一扫而尽,反而生起一丝别样的情绪。这一次,他将她的脸颊捧起,没有半分犹豫地吮上了她的唇!   料峭的春风吹动海棠花在枝头微微荡漾,而海棠花下,只见两抹白色的身影紧紧拥抱在一起。秦婉婉环着的双手将他锁得更紧了些,她微微张开齿关,在他的舌伸入的时候,生涩地试着去回应,那样的留恋缠绕,那样的缱绻温柔,彼此紧贴着的身体都能够感觉到对方快速跳着的心动。   她的回应让他更加沉醉,于是,他的小舌在她的舌间、脖颈之间,肆意地探索着她的气息,似乎要吸干了她胸腔里的最后一点空气。直到两人眼神迷离,直到她的眼神中也已浸染了浓浓的欲念,直到感觉到她微喘着似乎都无法呼吸,他才恋恋不舍地放过了她。   远处传来一些话语声,似乎有宫人正朝着这边过来,秦婉婉一时受了惊,赶忙松开了双手,退后了几步,可是她面上的绯红和眼中的迷离却仍未褪去:“殿下......”。   楚更见她赶忙整理衣衫的窘态,只觉得更有情致,不觉莞尔一笑。过不一会儿,果然是几个宫人过来,原来却是长春宫的小青等人。   小青福身见礼,笑道:“参见殿下。秦姑娘,让我们好找。半年未见了,淑妃娘娘正遣了我们来寻姑娘,去长春宫里坐坐呢。”   楚更点头,莞尔一笑。对秦婉婉道:“一会儿我先去宫宴,群臣面前,不好失了规矩。你便先去淑妃那里,等我。”   秦婉婉满面红霞,十分顺从点头道:“好。”   就在方才,楚更和秦婉婉,两人深情缱绻这一切,都恰好被海棠树林深处的媚儿和织锦瞧了了正着。   媚儿离了凤仪宫,听宫人说太子被皇帝叫去了御书房。因为晚间还要一同出席一会儿御赐百官的饮宴,却又不敢贸然去御膳房外打扰,想到这海棠花林恰好是御书房去那宴席的必经之路,因此便带着织锦在这海棠花林中等着。   没想到......她们眼里,看见的便是秦婉婉,公然勾引太子殿下!秦媚儿气得浑身发抖,织锦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方才没有发出声来惊动他们,只是匆匆离去。   目送秦婉婉离开,楚更却意味深长地朝着海棠花林里看了一眼。   秦婉婉没有察觉,可是对于从小习武的楚更来说,他们过来的时候,他便已经察觉到,有人。那背影......是秦媚儿。 作者有话要说:  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范成大《车遥遥篇》   ☆、解语   已是掌灯时分,小青才一路送了秦婉婉来到健德门。宫门外,太子的马车已经在那里等候,依旧是竹青亲自驾车。   秦婉婉与小青别过,才小跑着朝着竹青这边方向跑过来。她跑的微喘吁吁的,可上车时却见楚更在车上十分悠哉地假寐,一点儿都不急不躁的样子。那织锦的薄毯只有一角轻轻搭在他身上,几乎快要滑落下来。   她轻手轻脚地上了车,伸手过去,想要替他将那薄毯盖好,楚更却突然半睁开眼睛,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触手冰凉,楚更眉头一皱。   秦婉婉以为他是因为等得太久而生气,解释道:“殿下……我与淑妃娘娘一时聊得兴起了,所以……”。所以,让他在这里久等了。   楚更坐起来,牵着她的手一用力,顺势她便跌坐到他怀中。他在她耳畔轻声呵气,瞬时车内生腾起暧昧的氛围:“原来,你睡一整夜,都还是通身寒凉?”   昨夜她冷得一个劲往他怀里钻,竟害得他一夜都未曾好眠。可是,看着她那宿醉不醒的样子,他却不忍心强要了她……   想到昨夜窘态,秦婉婉脸上一红:“殿下在说什、什么?”   楚更轻笑:“洞房花烛夜,你却把我当成取暖炉,你说,我在说什么?”   秦婉婉:“……”。   合欢院。   柳姨笑意盈盈地将替秦婉婉重新换上了居家常服,又替她卸下妆容。婉婉一边抚着自己鬓边的长发,一边心事重重的对她说道:“柳姨,今日在长春宫中,淑妃娘娘她......跟我说了许多。”   知道了太多他的过往,秦婉婉只觉得对太子殿下无比心疼,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总是顶着一张千年冰霜不化的脸,对谁都是那样冷漠寡情。   还好,有云意姐姐、有柳姨她们一路陪伴,婉婉心中对她们更多了几分尊重和感激。   柳姨小心翼翼地将那白玉珍珠发钗取下来,收到妆匣之中,点点头道:“姑娘与殿下一体同心,相信云意,也同奴婢一样,为殿下高兴。”   淑妃,云意,也是先皇后故人了!她今日见到秦婉婉头上发钗,定然也便能明了太子殿心意。   曾几何时,柳姨和她还有过一段一同在先皇后身边伺候的时光呢。一别经年,她在太子殿下身边一路守护,而当年那个心灵手巧的小绣娘,已经成为了皇帝身边宠冠后宫的淑妃娘娘。无论何时何地,她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报故主之恩,护着太子殿下而已。   太子殿下压抑得太久、伪装得太真、狠戾地太绝,柳姨见到他看向秦婉婉时,那温柔的目光,才会想起,从前殿下心性其实与先皇后极似,也曾是一个宽和温暖的人。于是便更加觉得心疼惋惜。   春浅鹂声啼,更深人语悄。入夜了。略带寒气的微风吹动庭院中合欢竹木,葱茏的树影投在斑驳的院墙之上,微凉的月光透过窗牖上的菱花格,漫洒到帘拢帷幔。   竹翡笑着跑进来道:“竹青大哥方才递了话来,说是殿下批完了折子就要过来。姐姐,沐浴的香汤已经备下了。”   秦婉婉想起今天在海棠花下的一幕和在马车中的对话,不由得娇羞一笑。柳姨看出她的忐忑无措,抚了抚她的背,轻声道:“女儿家嫁了人,总是有这一遭的。”   当她梳洗完毕,再步入寝室,见楚更已不知何时进来了,除去发冠,外袍褪去,只穿了一身薄薄的中衣,斜斜地躺在她平日躺着的贵妃榻上,在那里心不在焉地看着话本子。那话本子还是前几日闲得无聊了,婉婉让竹翡替她找来的呢。   沐浴过后的秦婉婉,此时羞答答不敢抬头,眉黛低垂,鬓间钗环松松,横波漫眼,素水雪颈,粉面花团,自有一番绮态婵娟,既妩媚且痴狂,又无力而多娇。楚更含笑看她,眼里已经不知不觉染上了一丝欲念。   楚更随手将书扔到一边,伸出一手,唤她:“过来。”   秦婉婉只觉得心里一阵狂跳,面上也已涨的赤红,她想要主动迎上前去,却又觉得不好意思迈出步子:“殿、殿下......”。   楚更索性自己站起身走过来,那如缎子一般的长发便那些闲闲散散地落在他背上。婉婉娘只觉得,眼前的太子似是从云中走下来的仙人一般,自有一番清俊脱俗的意味,似是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她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走进了她的心里,她也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般的幸运,也恰好能留在他的身边。所谓的情不知所起,大概就是这样?   他在她面前站定,低头,极轻极柔地吻了一下她的脸,这吻越来越重,一直连绵到她耳边,然后带着淡淡檀香味的气息,在她耳边轻唤道:“秦婉婉……”。   他方才,仿佛说了话?秦婉婉有些恍惚了,只觉得随着他那轻呵的气息,自己从背心里传来一阵酥麻之感,让感觉让她心甘情愿的沉沦,迈不开步子。   “唔.....”双唇相凑,对舌缠弄,深红浅白,几回翻纵。楚更这才将她环住,然后打横抱起,朝着卧榻那边走去。   衣衫褪去,楚更瞧见她肩上那个被花锄所伤留下的疤痕,一时之间眸色又重了几分,他重重咬了一口,在她耳畔说道:“敢伤吾妻者,需以命偿!”   新仇旧恨,总有清算的时候,十年隐忍,终有报偿。   婉婉一时吃痛,耸了耸肩膀,眼角划过一滴眼泪。那情致落在楚更眼中却更显得风骚魅惑。   可这眼泪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曾经过往那些所有的伤痛!那些她今日从淑妃那里听来的,令她心碎心疼的伤痛。   她的手掌抚摸他的后背,他的后背并不光洁,即便她只是用手轻抚,依然能够感觉到他那些已经结疤,宛如游蛇交织错落的鞭痕。   她轻呼他:“殿、殿下!”   一时之间,千娇百媚,心动情浓。温香软玉灯边,裙褌尽脱,花钿皆弃;销金芙蓉帐里,锦帏初温,兽香不断;五彩鸳鸯枕上,波翻浪滚,香汗交流。   水里鸳鸯,癫狂交颈舞;笼中翡翠,极尽合欢曲。   檀口揾香腮,嫩蕊娇香,恋蝶狂蜂恣意采;纤指破新橙,凤倒鸾颠,柳腰款摆牡丹开。   楚更喘息之声渐渐重了起来,秦婉婉星眸半合,钗垂髻乱,此时也已色变声颤,粉汗如珠。那嘤嘤之声时而气促犹如莺声呖呖,时而低回又像是燕语喃喃。   温柔玉有香,旖旎春无价。多情杨柳叶,解浯海棠花。这一夜,翻云覆雨,极尽鱼水之欢;这一夜,排山倒海,同谐琴瑟之好。   待东方破晓之时,楚更方才从她身上离开。婉婉实在累极,昏昏沉沉,枕在楚更手臂上睡去。   直到日上三竿,秦婉婉只觉得被褥之中已经渐渐有了凉意,方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侧脸望时,昨夜的人已经不在身边。   听得里间窸窸窣窣的动静,柳姨和竹翡推了门进来伺候。柳姨看着秦婉婉一派朦胧的双眼,知道她是在寻太子殿下,这才柔声解释道:“今日是三朝,殿下一早陪梧桐苑的那位回门去了,特意叮嘱了,要让姑娘睡饱了再起的。”   婉婉身上酸痛,可是太子殿下他......大婚那日,他说自己把她当暖炉,一夜未得好眠,昨夜要得那样狠,今日竟然还起得这样早。   哦.....今日是三朝回门的日子。即便她是他的妻,可是到了人前,他身边的太子妃,还是媚儿。   她的心里一时之间有些吃味,眼眸间闪过一丝失落。   正欲起身,这才发现,她的身上尽是他昨夜留下的吻痕,衣带上还沾着昨夜从他身上沾染的淡淡檀香,月白的床单上还留有撕裂之时留下的残红......一时之间,面上又是一阵潮红。   看出了秦婉婉脸上的失落神色,柳姨也不点破,又笑道:“殿下还嘱咐奴婢,说姑娘在这院中困得久了些,今日便让人驾了车,带姑娘出去散散心。”   既然知道了秦婉婉心意,又有了昨夜夫妻之礼,楚更再也不担心秦婉婉会自己偷偷溜出东宫,弃他而去。于是便将这合欢院外的守卫的哨岗换成了暗卫,这样,也方便她日常出入。只不过,能够得他首肯进到院中的也只是寥寥数人而已,他又特意让柳姨多多照应着。   昨夜折腾了一晚尤嫌不够,连她脖颈间都是深深浅浅的吻痕,这样她又怎么能出门?!   秦婉婉心里嘀咕,柳姨却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姑娘放心,殿下特意着人准备了这半高领的裙衫,一会儿就会将这些......挡住的。”   秦婉婉慢悠悠起身,梳妆用膳,又被柳姨领着出了门,却见外头停着的马车旁,只是太子专用的那套车马,而且,竹青就立在马车旁,他一惯只亲自为殿下赶车的。   这是?太子的车驾?   她随口问道:“怎么,竹青没有陪着殿下一同去秦府吗?”殿下的车驾一直都是竹青当车夫的,他今日不是陪媚儿回门了?   竹青故作神秘,深深作揖,掀了车帘道:“属下愿效犬马之劳。秦姑娘,请吧!”   ☆、回门   秦府。   三朝回门的日子,楚更骑着马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的是秦媚儿的马车。及到门口,一番客套地行了礼,楚更对秦端之道:“本宫正好有事与岳丈商量,不如就让太子妃也好好跟她母亲说会儿家常话?”   秦端之心里喏喏,赶紧躬身称:“是”。于是只看见太子和太子妃一前一后进了秦府大门,秦端之一路将他让到了书房,而秦夫人则拉着媚儿的手回到了内室。   母女二人屏退左右,秦媚儿这才敢说出实情:“母亲,及到今日回门,殿下还未曾踏入过我的房间。”   秦夫人眼中划过一丝失望。她虽然知道媚儿在东宫之中的境遇艰难,却没想到,楚更竟然绝情到如此地步。想到秦婉婉也在东宫之中,虽无名分,却隐隐有压过媚儿一头之势,她心里就更不乐意了:“可是那狐媚子作祟?”   “我还不知,秦婉婉被藏在了哪里。”秦媚儿摇头。   她每晚都着人去东宫书房等候的,看着楚更和陈怀瑜灭灯而睡。尽管旁边无人,但她仍然像是说一个秘密一般,对着秦夫人耳畔道:“殿下这几日都宿在书房,跟陈怀瑜一起。母亲,您说殿下会不会真的是......?”会不会真的只好男色?   媚儿有那么一刹那甚至都在心里怀疑,是不是连秦婉婉都只是一个障眼法?她的确聪明,可是有时候太聪明了,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秦夫人眼中失落更甚:“你昨日进宫去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可曾嘱咐你什么?”   自己这么多年教养出来的女儿,按照她所期望的,将来的福分要远在安皇后之上的!现在这样的境遇,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更不能坐以待毙。   既然太子靠不住,那便找个更好的靠山。她不信,以安皇后手段,如今东宫之中就全无她提前安排的眼线?她既然促成了媚儿为太子妃一事,一定也早有筹谋。   媚儿点点头:“皇后娘娘让我利用杜仲,还有,之前以替太子调理身体为由,送到东宫的太医,刘协。”   秦夫人知道刘协此人,现下他的老母、家小,性命都扣在安耀扬手中。她附在媚儿耳边嘱咐了几句,轻蔑地说道:“凭什么狐媚惑主的,大字不识几个,只会勾男人。那乡野之地出来的所谓秦府大小姐,在府中时,大家可就都不待见她。即便如今到了东宫,一个小小宫婢,总也越不过太子妃,你才是东宫的正主。”   那边书房之中,秦端之正在看楚更递给他的一个账本。越往后翻便越觉得心惊肉跳,即便还是早春时节,他的背上都已经湿透了,额头上大粒大粒的汗珠不停的滴答下来,双手也在止不住颤抖。   只因那账本上面,桩桩件件,记着的都是安皇后和秦夫人这些年的种种所作所为,其中,当然还有秦媚儿的罪责。   反倒是主位上的楚更,冷眼看着秦端之这幅样子,面上浮过一丝鄙夷和冷笑:“岳丈,翻着这些陈年旧账,感觉如何?”   秦端之被楚更突然的开口吓得跪倒在地:“臣惶恐,还请殿下开恩!”   楚更眼中利刃锋芒毕现,那如针芒一般的眼神几乎能将人杀死一般:“开恩?秋迩之时所犯罪责,就足够诛九族的!岳丈,你、竟然在求本宫,开恩?”   一直以来,秦端之都反对秦夫人掺和这些事,如今富贵求不成,反倒招来灭族之祸!想当年,他停妻再娶,无非只想求一夕富贵悠闲,却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   秦端之知道现在后悔也是来不及了,只能苦苦哀求道:“殿下!微臣求殿下,看在太子妃面上,给贱内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岳丈,本宫,可以,开恩。”楚更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看在秦婉婉面上,他自始至终都以岳丈称之,自然也可以看在秦婉婉面上,格外开恩。   他放下手中茶杯,蹲下身子对他道:“婉婉,已经是本宫的女人。”   “这......!”秦端之更加震惊!那他定下的那桩婚事?还有,媚儿嫁到东宫......?!   楚更面上挂着毫无温度的笑容,轻飘飘地说道:“只要岳父能说服你那位贱内......御前首告,揭露安氏罪责......岳父,你的女儿,仍然是本宫的太子妃,将来的,皇后。”   秦端之这才领悟,原来太子娶秦媚儿,只是故意示弱的权宜之计。他擦掉手中汗珠,点了点头。   想当年在乡中,他也是热心正义之士,否则,也不会因为替乡民出头而与杜家结交,也不会有秦婉婉和杜仲婚约。   自从入京以来,朝中安耀扬一家独大,无人能够与之抗衡!自己也还要背靠着这棵大树,于是也就是只好对她们种种行径视而不见,唯唯诺诺这许多年。   这次太子威逼,反而突然又激起了他的热血!不过,他却仍然有所担心:“微臣也知,安皇后失德。可是......即便有人首告,那皇后、晋王、辅国公府,盘根错节,树大根深,殿下若想要连根拔起,谈何容易!”   见秦端之已经选定了阵营,楚更在他面前也并不打算再避讳什么:“谁说,本宫打算连根拔起?”   苦心经营了这许多年,又有还朝这一年的种种手腕,如今,朝中半数大臣、靖北候、平南王、禁军统领谢铭宇......明里暗里的,太子的羽翼渐丰,已经足够与他们分庭抗礼。   若说先前只是整饬了几个小爪牙而已,而现在......便是断其臂膀的时机了。   不打算连根拔起?难道太子还会给他们留有生机么?秦端之一时之间更加疑惑:“臣愚钝!”   楚更不欲再多说什么:“岳丈,只需要说服你夫人安氏出首,还有......”,他的眼神中意味深长,道:“当好秦婉婉的父亲。”   云来酒楼。   秦婉婉本还以为是去什么地方,神神秘秘的,待掀开车帘一看,才发现已经停在了云来酒楼的门前。只不过平日里酒楼里都人来人往的,今日,这门前倒是太冷落了些。她忍不住心里嘀咕:“今日,干娘不开门做生意吗?”   董月娘见东宫车驾已至,早早地便已在门口笑着迎接:“新婚燕尔,三朝回门!”   婉婉跳下车,却见那边两人纵了马过来,为首的那人身影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样的风华正茂,那样的清俊耀目,正是太子殿下。而后面的那一位是......爹?   一个利落地翻身下马,楚更就镇压立在她面前。   “见过殿下......”,秦婉婉此时见到他,着实有些欣喜。可是看着他身后站着的秦端之,又递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秦端之所见,太子殿下方才在秦府的老辣已经不见,此时到了秦婉婉面前,整个人都十分温润,望向众人时,自带着慈眉善目的姿态:“早上出门有些急,未曾叫醒你。还好,我快马加鞭赶来,还来得及陪你回门。”   回乡路途太远,而云来酒楼里,有秦婉婉干娘,如今他再把秦端之请来。这里是秦婉婉刚到京城时第一处落脚的地方,勉强可算作她在京中的“娘家”吧。   见楚更对婉婉如此有心,秦端之莫名鼻子一酸。   抛妻弃女的罪责他不愿为自己开脱什么,可是他此时真心希望闺女好,也希望她得到幸福,这样的舐犊之情也是真真切切的。若说之前将她与杜仲牵连到一起,多多少少还存了些自保,不愿意卷入纷争的私心,那么此时此刻,他选择支持太子,却是实实在在希望婉婉和媚儿都能好。   秦端之走上前去,那经久的疏离让他不敢靠的太近:“婉婉......,我之前糊涂,你不会,责怪爹吧?”   秦婉婉看了楚更,他鼓励的眼神让她流下泪来。父爱,他自认为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却愿意为她去争取。   从前种种,刻骨伤痕,可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或许也可以化解一切?她抹干泪水,主动迎上去,搀扶住秦端之的胳膊:“怎么会呢?娘说过的,爹爹,始终是爹爹。”   爹爹这样亲昵的称谓,儿时她只听别的孩子叫过,自己却不知是什么滋味。现在自己这样称呼起来,才发现,原来可以这样唤他,便是一种幸福。   云来酒楼的二楼上,陈怀瑜正倚在栏杆边啃着一只鸡腿,方才看着他们在这边神神秘秘、哭哭啼啼的,早就不耐烦了!   自从有了秦婉婉,太子殿下真的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没想到他从小念着佛经,竟不知是哪里学得这些,这样花式的泡妞手段,比自己都多多些。   尤其是昨晚!他自己跟秦婉婉两个倒是洞房花烛了,害他一个人在书房里整理那安氏的罪证,那一本子的书写,可是让他从晚上一直忙到天亮!   一想到这些,他就忍不住抱怨:“哎呦,真是麻烦!”这是故意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引起注意。   见大家都抬起头来看他,陈怀瑜对秦婉婉笑着喊道:“我的弟妹,今日殿下花大价钱包下这云来酒楼,你们再不上来,这一桌子好菜,我可全吃光了!”   ☆、出击   御书房中。   永泰帝笑逐颜开地将那奏折递给福康,示意他拿给晋王和太子过目。笑道:“你们都看看。驸马在这折子中说,靖北军在漠北连战大捷,大败敌军!哦,对了,小七也有了身孕,甚好,甚好!”   楚彦和楚更齐齐跪倒,难得一致地逢迎道:“父皇洪福齐天!”   永泰帝抬手示意他们起身,点头道:“嗯,这段时间的好事的确是挺多的。太子也大婚了,过几个月,宫中还有皇孙落地。朕叫你们前来,就是要商量一下漠北劳军之事。”   如此重大的胜利,或许可是奠定羲国边境十数年的安定,按照羲国惯例,的确是应该派出皇子重臣前去慰劳一番。又因为昭阳公主有孕,若是能有皇子前去慰问,比起朝中重臣来更加妥帖。因此,永泰帝特意召了太子和晋王前来。   晋王楚彦十分积极地说道:“父皇,太子新婚燕尔,还是让他留在京中吧。漠北此次大捷,儿臣愿请旨前往劳军!”   楚更故作想要与他相争的样子,也毛遂自荐道:“此去路途遥远,算上往返,恐怕需一个多月的时间。皇嫂临盆在即,大哥若是离得太远了,也是不妥。反倒是儿臣如今没有牵绊,儿臣也愿意跑这一趟。”   上次秋迩之时,晋王不顾一切想要刺杀萧穆祖的举动,早就让楚更怀疑他与漠北之间有所牵连。自昭阳公主下嫁以来,楚更便萧穆祖暗中书信往来,也曾明言过对于楚彦的种种怀疑。   萧穆祖在漠北之时,虽然也查探到一些线索,可是想要拿住真凭实据,却还是稍欠火候。若是可以趁着这次晋王亲赴漠北劳军之际,抓到他的现行,倒是个不错的机会。所以,漠北大捷,本就是楚更和萧穆祖联手给晋王准备的一份大礼!   只不过,楚彦此时只想着如何壮大自己军中势力,竟然丝毫没有察觉,这是一个给他准备好的圈套。闻言打趣楚更道:“王妃临盆还有两三月,儿臣从漠北回来,刚好可以赶得及。二弟成婚不过才几日而已,若叫你们夫妻分离,岂不显得不近人情?”   若说楚更与萧穆祖之间,是因为昭阳公主的关系而暗中联络,那么,靖北候府一向在争储一事上中立,只效忠于皇帝的态度却是从未改变。因此,在这奏折之外,靖北候早已绕过中枢,密奏了晋王与漠北之间的嫌疑。此举无疑让永泰帝对他们更加倚重信任。   虽然同时叫了太子和晋王前来,但是,永泰帝心中其实也早已有了人选。此次让晋王前去,若是他能自证清白,自然要为他劳军记上一功,若是,真的查知他为了一己之私竟至于叛国的境地......那永泰帝自然也容不下他了!   永泰帝不欲两人再争,下结论道:“晋王说的,也在理。这次,就让晋王代朕前去劳军吧,顺便,替朕和太子看看小七。”   楚彦大喜:“谢父皇!儿臣一定不辱皇命!”   ***   今日楚更从御书房回了东宫,直接转道来到了詹士府衙门。   一进门,只见杜仲仍埋头在那厚厚的书折账册里,时不时的提笔沾墨,在这纸页上涂抹上几笔。可是那面上的表情,一会儿悲愤交加,一会儿又唉声叹气,仿佛已经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楚更没有叫人通传,径直走到衙门里,轻飘飘地说道:“案牍劳神,这些天,辛苦杜探花了。”   杜仲这才略微醒过神来。见是太子进来,连忙起身行礼道:“小臣,见过殿下!”   自从殿试那日,他被皇帝钦点了任东宫属官。这段日子以来,独自一人被太子“请”在这衙门里公干,再加上所做的事情,竟然是让他整理辅国公府这这一堆罪证!   杜仲原本还是天真懵懂的读书人,觉得自己满怀一腔赤诚报国之心。可是乍一任职就接手这么复杂的事务,真是给他头上浇了一盆冷水。若不是这些账目清单摆在他的面前,他还不知晋王和辅国公他们竟然贪腐弄权到此种地步!简直是触目惊心!   楚更随手捡起一本账册翻了翻,挑眉道:“沈太傅的眼光果然不错,本宫看,杜探花这些时日竟然都累得消瘦了。”   若不是沈太傅一直喜欢杜仲的耿直赤诚,力荐他可为东宫所用,就凭他敢跟自己抢秦婉婉,楚更也断然容不下他。   杜仲微微有些脸红,躬身言到:““小臣,惶恐。”   如今,朝中许多旧臣早已深谙官场之道,在晋王和太子之间,无非是做墙上芦苇随风倒。无论是眼前扳倒晋王的大事,还是将来为国家计,对于楚更来说,反倒起用这些年轻的士子,更容易与自己勠力同心。   楚更见他傻傻呆呆模样,仍然是一幅读书人天真的表情,突然觉得,人才也是难得。平日在朝臣们面前不苟言笑的楚更,对他莞尔道:“你敢跟本宫抢女人,的确,应该惶恐!”   似是下定了决心,杜仲郑重地拜倒在楚更面前,躬身拱手道:“若不知看这些账册,臣真是想不到,以殿下太子之尊,身处如此高位,即便想要为国分忧,竟然也异常艰难!从前,是小臣,幼稚无状。至于,秦婉婉......君子不夺人所好!”   杜仲这才认识到,从前的自己,真的是个书呆子。若不是有了机会早早接触这些黑暗面,他就凭那满腔热血冲到官场里去,还不知要跌倒多少个跟头,可能被人吃完了连骨头都不剩了。可是今时今日,他的忠心热血仍在,见这种污浊之流,也恨不能一举将他们扳倒,澄清玉宇。   楚更面上的笑容骤然冻住了,眼中似是略有波澜:“哦?这么说,杜探花是在讽刺本宫非君子,夺了杜探花之所好了?”这个杜仲,原来还对秦婉婉不死心,果然是个呆子。   这几日,杜仲被关在这里,无从得知秦婉婉已经入了东宫,他自然还以为如今楚更大婚,太子妃是婉婉的妹妹秦媚儿。因此,书呆子跟太子争起女人来,竟然也颇有一些当仁不让的意味。他脸红脖子粗的辩驳道:“若是让婉婉选择,殿下又怎知,她不会选择小臣?!”   他是真的喜欢秦婉婉!即便猜到太子可能会争风吃醋,哪怕将来在他麾下效力也可能会被携私报复,杜仲也决定,据理力争。   “哼。”楚更倒是并未如他预料的那样,醋意大发,他只不过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于是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见楚更如此骄傲,杜仲不由得挺起了胸膛,他抬起下巴来,明明心里有些没有底气,却仍然装作信心满满的样子:“殿下,是怕输吗?”   唉,杜仲为沈太傅所看中的耿直无邪啊,只是这种人,有时候的行为做派,就真的,只能用呆傻来形容了。   楚更早已胜券在握,既然已经得到了她,也应该让杜仲死心了。他不以为意地说道:“秦婉婉如今,就住在东宫合欢院中。”而且,她的人和她的心,都已经属于他了!   杜仲心里有些焦急了,继续抬着头,质问道:“我不信!除非我亲耳听她告诉我!还是殿下又对她用强了,将她禁锢在东宫?!”恃强凌弱,楚更所做过的这样的事也的确是不少的。   “放肆!”楚更厉声呵斥。即便他真的是个假面慈悲,又怎轮的上杜仲指指点点,更何况,他从来都不对秦婉婉用强!   杜仲见已经激怒了他,正好乘胜追击,继续提条件道:“那殿下,可敢让我见秦婉婉一面?”   “杜探花——”楚更的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危险和警告。   他的女人,难道别的男人想见就见?!更何况,他们还曾有过婚约!即便已经拥有了她,楚更还是忍不出吃起了飞醋,尤其是听杜仲一口一个秦婉婉的叫着,显然让他十分不爽。他语气之中警告意味十分明显:“本宫是怕,杜探花你,会伤心......”   在他殿试之前,他和秦婉婉的婚约都已经被提上了日程。一个冬天的相处,杜仲已经将秦婉婉视为自己未婚妻,又怎会轻易放弃:“若是秦婉婉亲口拒绝我,杜某绝不再纠缠半分!”   楚更怒极!对着门外叫道:“竹青!”   竹青推了门进来,递给了杜仲一个充满同情的眼神:“在。”   楚更看向杜仲的眼神已经毫无善意,冷声对竹青道:“你亲自带了杜探花,去合欢院。”能够让楚更放心出入东宫内院的男子,也就只有陈怀瑜和竹青了。因此,楚更点了竹青一路跟随。既然杜仲就是不死心,那就让他见一见,又有何妨?   竹青:“......”。见倒是可以见,他只是担心,杜仲见过之后,会哭得很惨。   “杜探花——”楚更突然又吩咐道:“见过之后,本宫可还等着看看,你那弹劾辅国公府的奏折,究竟笔力如何?”   杜仲抑制不住的欣喜,回答起来一副自信模样:“殿下放心,小臣向来公私分明!”   竹青挑眉叹了口气,楚更坏笑道:“那,就好。”      ☆、心意   合欢院。   微风中涤荡一股松烟墨的清香,原来是秦婉婉将笔墨铺到了院中的石桌上。今日百无聊赖,她刚好看到了之前与楚更之间来往的情书,一时便起了兴致,随意铺陈着练起字来。   秦婉婉其实十分聪慧,在楚更身边耳濡目染的,之前又得了杜仲不少指点,现在练大字对于她来说已经不算什么太费劲的事了。如今成了太子枕边人,她竟然主动地学着那些大家闺秀,练起了簪花小楷。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在纸上默上这两句,觉得极好。   当日在御前,也许就是言辞之中的这两句打动了陛下,陛下才一时感动,默许了太子殿下和她的?婉婉说不上来。总之,她就是觉得这两句真是极好的,越读越喜欢。   “婉婉!他果然将你关在了这里?!”竹青将他领到门口,杜仲见秦婉婉正在院中,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   “杜......,杜公子?”   秦婉婉也颇感意外。之前听说他一入东宫就没有了音讯,她虽然有些担心,但是又怕激怒了太子殿下,是以一直不敢提起,还想着找机会再慢慢打听。没想到,他就这样出现在了这里!   她本想唤他杜哥哥,可是话到嘴边,突然觉得不妥......毕竟,她也算是“有夫之妇”了。于是,她站起来想要迎上去的步子突然顿住,又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杜仲一时高兴过头,还以为秦婉婉这样的称呼动作,是因为忌惮太子。他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竹青,递给婉婉一个“我懂”的眼神,笑道:“你平安无事,就好!”   婉婉莞尔,笑道:“我怎会有事?倒是杜公子你,听说殿试之后入了东宫,就全无消息了。”   杜仲苦笑一声,道:“我的确是......不得自由。不过殿下抬举,对我有所重用,我也感激不尽!”   杜仲想要问的话,一时之间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好先转移一个话题,看见桌上摆着笔墨,忍不住走上前去,拿起那纸来看:“你在写什么?”   秦婉婉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飞起一抹红霞,道:“闲得无聊,随便写写罢了。”   这不是......自己曾经教她读的诗?秦婉婉心里的那人,果然还是自己啊!不然,她又怎会没事默写这两句诗,而且,现在又怎会脸红?   杜仲一时之间心情大好,仿佛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找到了答案,安慰她道:“婉婉,我知道,是殿下用强,将你关在这里。你不用着急,等我替殿下办好了这桩差事,我一定求他放了你!”   秦婉婉:“......”。杜仲好像,误会了?可是,她好像也不好意思,要怎么跟他解释.......。   杜仲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斩钉截铁地继续说道:“对了,太子妃不是你妹妹?等我找个机会求见太子妃,也让她到太子殿下面前,替我们求情!”   秦婉婉知道,杜仲真的是误会了!她十分不好意思地讪讪一笑,委婉地对他道:“杜公子,谢谢你,不必了。”   杜仲真是有些高兴坏了,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出来给她。自以为是的领悟道:“哦?想必是你已经说过了?没事,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再去求陛下的。”   秦婉婉见他想要上来拉她,只好侧身躲了过去,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的,杜公子,我......我是不会离开东宫的......”。   此刻,杜仲才明显感到了,秦婉婉想要跟他保持距离。他停住了向她走去的脚步,心里似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说什么?是不是......是不是太子殿下威胁了你?”   “不不不、不是的!”秦婉婉方才听见杜仲说,太子要重用他,心里很是高兴。此时,生怕杜仲因为自己再对太子有什么不好的印象。   她急忙摆手摇头:否认道:“不是的,杜公子,你不要误会!没有人强迫我,是......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地留在东宫的。”   见杜仲眼中有些失落,又有些不愿意相信,秦婉婉横下心里,决定快刀斩乱麻,跟他说清楚!   于是,她用极小的声音,似是十分抱歉和内疚地对他说道:“杜、杜公子,对不起。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可是我......经过了一些事情,我才认清我的心。我、我喜欢的人,是、是殿下!”   杜仲心里的期望骤然崩塌,怔怔然立在原地,此时,仿佛万籁俱寂,他只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婉婉十分担心的凝视着他。半晌,才见他痛苦闭着的眼睛才睁来了,杜仲失望而痛苦地喃喃自语道:“哦。原来,如此......”。   两人正在感叹,只听见外面是竹青的声音:“放肆,东宫重地,谁敢躲在那里张望!?”   原来那些明岗的守卫撤去不多时,竹青却在暗处瞥见那边墙角内侧飘出一片裙角,有一个人影鬼鬼祟祟,他一个旋步便将那人制住。   竹青的声音吸引了杜仲和秦婉婉注意,只是秦婉婉见那躲在墙根的丫鬟,不由说道:“咦?你不是……你不是媚儿身边的那个丫头?”   那织锦连忙挣脱开来,她也认得秦婉婉:“给大小姐请安!我是太子妃身边的,织锦!”   此时,织锦也只好现身出来,福了福身子。   顺着秦婉婉她们的对话,竹青抬眼看了织锦一眼,见她面上红肿一片,微微蹙眉。   敢在太子妃贴身婢女的脸上甩出巴掌印的,可能也就只有媚儿了吧?   因为媚儿自大婚以来一直被楚更冷落,在那梧桐苑中伺候的人又都是秦夫人悉心替她挑选了陪嫁过来伺候的人,因此,方才她肆无忌惮地发泄了一通这一段时日的怨恨愤懑,现下满屋子都是她刚刚砸碎的杯盏瓶碟。   织锦与她一同撞破了太子与秦婉婉在海棠花下的拥吻,媚儿只觉得无比难堪。找不上秦婉婉,方才织锦一句话没有说好,媚儿便将气撒到她身上,此时她的脸上还有方才媚儿甩上的五个手指印。就在方才,又派了她过来打探太子有没有回宫。   楚更并不打算一直禁锢这秦婉婉,也不想刻意对大家隐瞒,他将秦婉婉安排在了合欢院中居住。既然都在东宫里,以后难免要见面,不过他可能没想到,秦媚儿会这么着急,着急到将自己的丫头派过来打探。   秦婉婉见状,微叹一声,对杜仲和竹青道:“太子妃入府,我还未曾与她单独相见,不如,我送这丫头回去吧。杜公子,就劳烦竹青了。”   秦婉婉说要去,竹青自然不能阻止,他只好点了点头,对杜仲道:“杜探花,请吧!”   楚更此时还等在詹士府中,见杜仲并未离开多久,就耸拉着脑袋回来了,知道大概是秦婉婉口中得到了答案。   楚更见他这样,竟然有一种莫名的胜利之喜。他故意揶揄道:“杜探花,如何?这回,你该死心了吧?”不仅仅是死心,而且,应该是心服口服了吧?   可能是男人天生的自尊心在作祟,杜仲虽然心中失落,在楚更面前却仍然不愿意心服口服地认输,尤其是楚更这副看好戏揶揄的姿态,让他重新燃起了斗志,他挑衅地道:“秦婉婉本就是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殿下与她,无名无分。我当然还有机会!”   楚更:“......”。杜仲啊杜仲,竟然还能考上探花。他这岂止是呆傻啊!简直!简直就犟得像头牛!   “那、那个......,殿下啊!”竹青见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好像一时半会儿的这恩怨也没法算清楚了,忍不住打断他们,对楚更道:“殿下,要不,您先去梧桐苑看看?”   楚更正在气头上,对竹青黑脸道:“什么!”   “呃.....”,竹青吐了吐舌头,直言道:“方才我们离开合欢院的时候......秦婉婉跟着织锦,去了梧桐苑!”   楚更:“......”。秦婉婉,这是要跟杜仲合起伙来,把他气死么!   且说杜仲跟着竹青回到了詹士府中,而秦婉婉身边只带着竹翡,一路跟着织锦来到梧桐苑。一进去就见满地狼藉。   没有太子在身边,秦婉婉依然识趣地给秦媚儿行了一个常礼:“参见太子妃。”   秦媚儿倒是没想到,秦婉婉会自己巴巴地贴上来。她此时正在气头上,于是,趾高气扬地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语带讥讽说道:“臣妾怎么敢受长姐的礼?姐姐,你似乎在觊觎你不该得的东西?”   在秦府时,小桃也曾经在秦婉婉身边伺候过一段时日。她本就不待见婉婉,见媚儿这样的态度,更加狐假虎威地指桑骂槐,歪着鼻子道:“狐媚子也敢自称长姐,真是没天理了!”   啪!跟在婉婉身边的竹翡上去就给了小桃一个响亮的巴掌:“秦姐姐身为太子妃长姐,岂是你这小婢子轻易说得的?”   打完了又对秦媚儿福了福身,不卑不亢地说道:“太子妃恕罪,竹翡造次了。只是这位妹妹不懂规矩,竹翡便教了教她罢了。反正我瞧着这位织锦姐姐脸上的红印,想来掌掴婢女,在这梧桐苑中也算不得什么!”   ☆、希望   秦媚儿恨得牙根痒痒,正要发作,却听秦婉婉十分严厉地对竹翡道:“太子妃面前,怎能如此无礼?!竹翡,跪下!”   竹翡受了委屈,她更委屈的,是秦婉婉的态度。于是心里一百个不服气,还想要替自己辩解:“可是!秦姐姐!”   秦婉婉第一次发火,厉声对竹翡道:“我叫你跪下!给太子妃赔礼,给这位小桃姑娘,道歉!”   “是.....”,竹翡心不甘情不愿的跪了下来。   秦媚儿坐在主位上,冷眼看着院中她们几个闹腾,忍不住出言讽刺道:“长姐,你今日到我这梧桐苑中,是要来给我的丫鬟施恩?还是要来耍主子的威风了?!竹翡这丫头,衷心护主,依本宫看,该赏不该罚。长姐,何时也学着这般刻薄了?”   有太子钧旨,她不得不口称秦婉婉为长姐,但却在秦婉婉面前以本宫自称!可见在媚儿心里,其实对婉婉并未顾念半点姐妹情分。尤其是,她细细查了这么几天,才知道太子竟然单独将秦婉婉安排在了合欢院居住,这哪里是一个东宫小婢女应该有的待遇?!   楚更正巧往这边过来,就见一群人正在梧桐苑门口不远的回廊花邬处,似是围着一个丫鬟正在安慰她。方才吵吵嚷嚷的众人见太子无声无息过来,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突然鸦雀无声,连忙纷纷见礼:“见过殿下!”   他眼神晦暗,点了点头。   这才看清楚,原来人群中的人是织锦。她今日受了委屈,这会儿秦婉婉与她一同回来的,却又和太子妃闹得不愉快,也不知道待秦婉婉走了,太子妃要怎么罚她?因此,众人便正围住她关心,顺便给她出主意。   众人见了礼,纷纷作鸟兽散,只有织锦还在那里。楚更冷冷对织锦道:“怎么,本宫这就到梧桐苑,你还不去通传。”   织锦竟是没有预料到,楚更此时竟然会突然想起要往梧桐苑里来。她已经顾不上脸上的红肿和眼角的泪水,十分高兴的福礼道:“多谢殿下!奴婢这就赶紧去通传!”   楚更望着织锦背影,突然想起那日在海棠花下看到的那两个身影,其中一个是秦媚儿,另一个,原来是这个织锦?他微微蹙了眉头。   内院之中,鱼贯而入的宫人不紧不慢地收拾了这一片狼藉,秦婉婉与媚儿就僵在那里。婉婉忍不住解释道:“在太子妃面前,我会时时谨记,我只是殿下身边婢女......”   话音未落,织锦一路小跑着来禀报:“太子妃,殿下一会儿就要到梧桐苑来呢!如今已到门口花邬了!”   小桃不知道为什么,近来织锦反而在太子妃面前不得脸了,反正她觉得,她最近反而比织锦更加得太子妃的信任。于是她更加逢迎,笑道:“太子妃天天念着,这不,殿下就来了。”   见那俊雅身姿已经入了院门,秦媚儿已经顾不上秦婉婉她们,紧着几步到了门口盈盈下拜,出言也是轻言细语的:“参见殿下。”   楚更竟然笑着看她,可那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他走到主座坐下,冷冷道:“起来吧。这几日事忙,冷落了太子妃。今晚,本宫就在太子妃这里用膳。”   “是。”秦媚儿简直受宠若惊,兀自起身站到楚更身边,想要更加亲昵地用手攀到他的手臂上,却被他不动声色地侧身闪开。   楚更方才似乎没有注意,走进来了才看见竹翡跪在地上,而秦婉婉低着头立在她身边。楚更挑眉:“婉婉也在?”似乎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到了楚更面前,秦媚儿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她故作亲昵的嗔怪着,对秦婉婉道:“长姐也是的,竹翡不过淘气了些,又何必非得让她来跪地请罪。”   竹青和杜仲方才回去,太子便来得这样巧?定然是竹青怕自己吃亏吧?秦婉婉心领神会,福身,用商量的口气对楚更和媚儿道:“过几日皇后娘娘在宫中设春宴,殿下还要携太子妃参加。奴婢先去找柳姨,看看还有什么是要帮着准备的?”   “那就有劳长姐了。”秦媚儿此时巴不得赶紧打发了秦婉婉和竹翡离开。   秦媚儿挂上一个得体的笑容,目送着秦婉婉转身离去,本欲再扶上太子手臂,却又一次被他不动声色地侧身躲过:“本宫从小,不喜女子触碰。饿了,太子妃,布膳吧。”   秦媚儿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时之间面色微变。不喜女子触碰,那他那日与秦婉婉牵手拥吻的时候为什么不抗拒?!毕竟她,才是陛下指婚,明媒正娶的太子妃!   可是,她此时只能悻悻收回手,那指甲却重重地掐住了她自己的掌心。再福身时已经挂着笑意,道:“臣妾,这就伺候殿下用膳。”……   看着满桌子的膳食,楚更其实并无胃口,他看着秦媚儿忙前忙后,眉心微动,似是拉家常地问道:“今日在凤仪宫中,太子妃应该与皇后相谈甚欢吧?”   媚儿心里一沉。楚更虽然从未踏足梧桐苑,却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她今日进宫去给皇后请安,原来他也知道。   安皇后与太子之间结怨太深,这么多年来不过勉强为了个表面,她又怎会不识时务?于是也云淡风轻答道:“不过是叮嘱臣妾,为人妇之责。”   楚更冷笑,眼神却瞟着侍立在一旁的织锦:“皇后所言不错......太子妃,坐下陪本宫用膳吧,布菜这种事,就交给......这个丫头吧......”   媚儿看了一眼织锦,尤未回过神来。可是这样到太子面前露脸的机会,若让织锦得脸,媚儿可是不愿意的!尤其是,今日织锦挨了一巴掌,那面上还有些红肿。于是笑道:“殿下难得来一趟,就让臣妾伺候吧!”   楚更刚刚拿起的筷子被轻轻放下,眼中的威严却难以让人忽视。媚儿惊出冷汗来,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惹怒了他,只好自己与他对面坐了下来,吩咐织锦道:“殿下给你脸,你便,来布菜吧。”   织锦受宠若惊,唯唯诺诺地答道:“是。”   楚更似乎没有再多的话同媚儿说,反倒是对织锦,即便就坐在她的对面,他也时不时意味深长地瞟上织锦那么两眼。一顿晚膳,就这样静悄悄的用完了。楚更吃得不多,没一会儿就搁下了碗筷。   见宫人们收拾了桌子下去,冷然开口道:“太子妃身边的人,果然都是伶俐的。”说这话时,意犹未尽地看了一眼织锦那离去的背影,目光似乎是停在她扭动的腰肢上。   媚儿心里吃味,却又不好发作,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道:“殿下朝政繁忙,臣妾有几个得力的人在身边,也好打理好内院,让殿下省心。”   楚更见火候也差不多了,起身准备要走:“太子妃贤德。本宫近来的确事忙,多谢太子妃的款待,本宫这就再去书房之中批会儿折子。”   秦媚儿实在后悔,自己明明想要他留下来,干嘛又提起朝政!太子好不容易来一趟,此时她也顾不得从小学得那些矜持规矩了,于是豁出去,红着脸道:“那,殿下今夜还来吗?”   楚更心里冷笑,却故意给她希望:“再看吧。若是太晚,你便不要等了。”   这是?会来?至少这是可能会来的意思吧?!媚儿有些喜出望外,欢欢喜喜地送他出去:“臣妾恭送殿下!”   合欢院。   “竹翡,对不起。我知道你是怕我吃亏,一心护着我,让你受委屈了!”秦婉婉回来亲自检查了一下竹翡的膝盖,确认并无大碍方才放下心来。   她与媚儿之间永远有隔着一个太子殿下,秦婉婉知道她们是不可能亲如姐妹的。只是,总要见面的,她不想闹得太难看了。   “这点子委屈算什么。姐姐,你别难过了。”竹翡在意的,却是听见那么难听的话,秦婉婉心里一定很难过。   “不想要自己身边的人受委屈,那你自己,首先就不能委屈了自己。”楚更的人还没出现,声音却已经先到了。他进院子就听见主仆二人的谈话,婉婉这才发现,好像从一开始的时候,他到合欢院中来就从来都不让人通报的。   她本就不想让楚更插手,若不是今日想要替她解围,没准他都不会踏足梧桐苑。婉婉突然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贸然去见媚儿,到底是对还是不对了。不过她此时却有些生气楚更偷听了她们的谈话:“殿下总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吗?”   竹翡见状,笑着福了身退下去。楚更倚在门口,见秦婉婉已经换上了就寝的衣服,似是看着一幅美人图一般站在那里欣赏,有些暧昧地问道:“有人想留我,我却巴巴地赶过来陪你。怎么,就嫌我烦了?”   秦婉婉莞尔,也不欲与他斗嘴。笑道:“还有清粥温着,殿下可是要用一些?”梧桐苑的饭菜,未必合他的口味。   楚更受用,走进来搂着她的细腰,在她耳边轻柔地笑道:“知我者,妻也!”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本,求预收 《重生之玲珑骰》 重生回到三年前,林知澜这一世不想再做失宠的皇后、叛王的棋子、家族的傀儡。 她仔细盘点了一番,觉得自己颜值尚佳、武功尚可、医术略通、人缘不错......完全有在后宫立足的资本。 可惜,这一世,她仍然不是皇帝心中的白月光。 那又如何? 既然不是那抹白月光,她立志要成为他心尖的那颗朱砂痣!   ☆、刘协   楚更一边喝着粥,一边似是毫不在意地对婉婉道:“听说你今日见了杜仲?如何?”   婉婉佯装生气的嘟嘴,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似是有些歉意地说道:“当断不断,反而让他更受伤。我今日已经向他表明了心意,也希望将来,他也能遇见真正知心的人。”   “嗯?”楚更挑眉笑着看她,目光却似乎有些凝重:“今日杜仲回詹士府时,主动跟我提起了名分二字。倒是,提醒了我。”   木已成舟,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即便他有心要将秦婉婉当做真正的妻子,可是在这深宫之中,若是真的不给她一个名分,似乎也是委屈了她。当然,楚更不会告诉秦婉婉的是,若是缺了这名分二字,那杜仲怕是总对秦婉婉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秦婉婉手上一顿,一时之间呆了呆。她知道,她与殿下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只是,她得到了名分,恐怕与秦媚儿之间的疙瘩隔阂便会更加难以消弭......   楚更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用完了膳,将秦婉婉此刻的犹豫和担忧之色收入眼底,他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将她搂过来,安慰道:“你放心,万事有我。”说罢,在她鼻尖轻轻落下一个吻,未等婉婉反应过来,已经自己起身离去。   梧桐阁中,秦媚儿以请平安脉的由头,特地着人去请了一直在东宫之中当值的太医刘协前来。   她仪容庄重地坐在主位上,收回了刚刚让刘协把脉的手臂,一边将那广袖重新覆在手腕上,一边似是拉着家常地问道:“刘太医,本宫近来去宫中请安,皇后娘娘可是不止一次地提起刘太医。娘娘说你医术精湛,最重要的是,足够忠心。”   刘协自然知道秦媚儿与辅国公府以及安皇后之间的关系,他也不紧不慢地收起药箱,恭敬地答道:“娘娘谬赞了,论起来,还是皇后娘娘将小臣引荐到东宫来当值的呢。”   秦媚儿见他还记得自己来处,心里更加放心和满意,点头道:“刘太医果然不曾忘本。既然如此,本宫也就直说了。你既然一直在东宫之中伺候,太子殿下的身体究竟如何,还望刘太医如实相告!”   刘协微微蹙眉,面上露出为难神色。秦媚儿不由得心中一紧,忍不住起身追问道:“什么意思?难道传言是真的,殿下他......真的有隐疾?”   刘协故作慌乱地跪了下来,以头叩地,似是十分怯懦地恳求道:“此乃深宫秘辛,又事关储君,请太子妃不要为难小臣!”   原来......不是秦婉婉信口胡诌的,而是确有其事?!秦媚儿一怔,木然坐了下去。   呵,亏得太子还专门到秦府去,想要让秦夫人反水出首,若是这样的话,待晋王妃诞下皇孙,若是安皇后和晋王将此事挑破,那太子的储位真是岌岌可危!   媚儿心里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柳姨已经被梧桐苑的小婢女引到了她的跟前:“奴婢给太子妃请安。”待到柳姨请安之时,她方才回过神来。   秦媚儿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站在一旁的刘协,开口道:“哦?原来是柳姨来了?本宫刚才请了刘太医过来请了一个平安脉,柳姨前来,有何贵干?”   柳姨并不理会媚儿所说的平安脉一节,也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刘协的存在,她只是一本正经地将太子交待给她的事情办好。躬身禀报道:“启禀太子妃,殿下说今日繁忙,依然宿在书房之中。不过晚膳之时,殿下觉得娘娘身边的织锦姑娘伺候得十分妥帖,因此,特命奴婢前来,叫了织锦姑娘今夜到殿下书房之中伺候。”   秦媚儿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开口说话的声音都因为气急而有些颤抖,忍不住再次确认道:“叫织锦去书房伺候?”难怪,今天晚膳之时,她就已经觉出来,太子看织锦的眼神总有些不一样似的。   柳姨笃定点头:“是的。殿下还说,知道织锦姑娘是太子妃陪嫁过来的,又是太子妃的贴身丫鬟,骤然要了去,大概太子妃会舍不得。故而,殿下让奴婢转告太子妃,太子殿下身为储君,这东宫之中,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哼,这是什么?明明自己有隐疾,还想着要在东宫之中多放几个女人来掩人耳目吗?   秦媚儿心中一时闪过这许多想法,再面对柳姨时已完全看不出有半点不情愿。笑道:“那是自然!大户人家尚且三妻四妾,更何况是太子殿下?这东宫之中的女人,只要殿下愿意,本宫自然也乐意!”   她又用宛如利剑的眼神剜了一眼站在一旁,受宠若惊的织锦,吩咐道:“织锦,殿下宣召,你就赶紧同柳姨一道去吧!”   织锦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机会,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看来今天这一耳掴子没有白挨!若非如此,太子殿下又怎么会注意到她?可是当着秦媚儿的面,她也不敢表露半分,仍是恭恭敬敬的福身,自称奴婢,道:“是,奴婢遵命。”   目送着柳姨和织锦离开,秦媚儿只觉得委屈憋屈地紧,也顾不上还有刘协在这里,已经将桌上的瓷器又一次扫到了地上!那刘协见状,只顾低头,只有那轻抿的嘴唇暴露出了他此刻内心的不安。   织锦战战兢兢地跟着柳姨到了书房外,心里噗噗直跳。待走到门口,只见里头已经掌了灯,太子坐在案前批折子的身影投印在了窗牖之上。   柳姨停住脚步,示意她自己进去。   织锦还是第一次走进太子的书房。只见书房里陈设十分简洁,兀然摆着两张案几,在太子书案之前的那张桌子用精致的黄花梨雕刻,那款式像是给女子用的。   “来了?”楚更未曾抬头,只是听到那要轻巧的脚步,已经知晓了来人的身份。   “梧桐苑织锦......见过太子殿下。”织锦被太子那不怒自威的阵式和冷如冰霜的话语震慑到了,单独与他相处又觉得手足无措,尤其是,此时楚更只是身穿中衣,披着一件薄薄的外衫......织锦慌忙跪地请安。   “知道本宫今夜为什么宣你前来吗?”楚更合起一本奏折,十分吝啬地给了她一个眼神。   “奴、奴婢,愚钝。”织锦两手交叠,紧紧互相握在一起,她的头埋得更低了些,背上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   “那日,在海棠花下......”,楚更耐着性子起了身,走到了织锦的面前。即便她的头低着,也依然清晰地看见了他脚上的那双靴子。   “奴婢什么都没看见!”织锦苍白无力的抢答,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否认。   “哼,”楚更冷笑出声,脸上未着半点怒意,可那威严更加让人不敢直视。   他淡淡地说道:“秦媚儿是个聪明人,她的丫头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你,或者是她,看见,或者没看见......”又有何妨?他既然是为了给婉婉一个名分,自然知道秦媚儿心中会有不满。   “殿下,奴婢是真的什么都没看见!”织锦只怕太子兴师问罪,连忙再次否认。   “本宫乏了,今夜,由你跪在这里,侍寝。”并未叫她起身,而是自己径直朝卧榻那边走去。   织锦只好僵在原地。   听那声音,太子似乎是已经安寝了。半晌,他似乎在榻上翻了一个身,便有一个慵懒的声音传来:“明早,本宫会派柳姨去梧桐苑宣召,封你为东宫庶妃。你如今既是东宫的人,说什么、做什么、看见什么、听到什么,本宫只希望你谨记自己身份,如你主子一般,贤德。只是......那合欢院......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这是敲打,也是警告。   “是。”织锦心想,果然如那刘协太医所言,太子殿下有隐疾,又想在东宫之中多置些女子掩人耳目?   且说刘协从梧桐苑回到自己的寝室,待将那蜡烛点亮,他被早已坐在桌旁的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看清楚原来是陈怀瑜在那里。   “陈二公子!”刘协几乎是惊呼出声的,待反应过来之后,又气急败坏地怒斥道:“即便这是在东宫,难道我这屋子你想进就进!?我已经照你说的做了,你还想要怎样?”   若不是陈怀瑜拿着他的短处相威胁,他怎么会到秦媚儿面前去扯谎,亲证太子有疾不是谣言?   陈怀瑜也不恼他,只是冷笑出声:这个刘协啊,也是一个多情的书呆子,可惜还是太嫩了些,枉费了安皇后和辅国公府一番安排,费劲心思将他送到东宫里来。这不是,稍稍对他威逼利诱便妥协了,而且,他生气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别人不打招呼就进了他的房间?   他大概忘了,他面对的人是陈怀瑜,连皇帝私下都叫他小狐狸的。而他所在的地方,可是东宫,陈怀瑜可以横行无阻的所在......   “啧啧啧,刘太医!”陈怀瑜此时反客为主,不以为意地安抚他坐下,又似是十分熟稔地拍了拍刘协的肩膀。只是,刘协一股子窝囊气尤未消去,十分不配合地别过了身去。   ☆、安伊   陈怀瑜又拎起水壶来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水递到他的手里,方才好言开解道:“刘太医,你也不想想,若你没有今日的用处,又怎能安然在东宫之中待这么长时间还没被撵走?”   刘协接过水杯,并不喝,只是重重地将杯子放在桌上,那水都有些溅了出来。他咬牙切齿地道:“哼,辅国公扣着我的家人相要挟,逼我到东宫来为他们做事,而你们......我就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原来早就将我查清楚,只是在等着今日用我!”   陈怀瑜自顾自给自己倒上一杯水,嘴角轻扬,笑道:“刘太医应该庆幸,你尚且有可用之处,否则......东宫是什么地方?你既然为安氏所用,难道以为自己可以活着出去?”   “可是!”刘协有些震惊!   他的确被陈怀瑜这句话,尤其是他说这句话时轻飘飘的样子震慑到了......虽然他知道朝堂争斗波云诡谲,却没想到,如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一条命竟然这么脆弱和随意!   “可是,我本无意卷入其中!”刘协有些懊恼,也有些无奈地叹道。他明明憎恶陈怀瑜得紧,却又忍不住对他说出这样的真心话来。放眼身边,似乎他也就只能对陈怀瑜说起这些话。   陈怀瑜没好气地说道:“若是都能由人选择,太子,我,乃至于我姑姑......你以为有谁愿意?”谁还不是被命运、被时势所裹挟着,一步一步往前蹚出一条路的呢?   刘协听他这语气中,如自己一般无奈,却多了几分淡然和果决,心中竟然莫名生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感。他这才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水,叹气道:“我入杏林,又有机会到太医院当值,原本只是存了一丝悬壶济世的心罢了。”   陈怀瑜早看不惯刘协这一幅与人无害的无辜样子,讥讽道:“安耀扬扣押了你的家人,其实你并非不能反抗。可是你却仍然为他所用,你敢说,这其中,没有你自己的心甘情愿?你对安伊......”。   刘协对安伊一往情深的心思被陈怀瑜点破了,他方才从自己的懊恼和无奈之中暂时走了出来。眼神中是痛苦、失落的情绪,连说话的语调也低沉了下去。   喃喃道:“是......我原本真的以为,她会成为钦定的太子妃......”,所以,即便不能拥有,哪怕在东宫中作为一名值守太医,能够默默守护着她,刘协也是心甘情愿的。   所以,他才努力在安皇后和安耀扬面前表现,博得了他们的信任;所以,当他们提出希望他到东宫潜伏的时候,刘协表面上装得为难,但其实内心已经盘算好了一切!   刘协继续说道:“安伊是跋扈了些......,其实如她这样敢爱敢恨的率性女子,在世家大族之中也的确少见。”   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陈怀瑜听他这句“在世家大族之中少见”的评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浮现出了乌媛菲的身影!如她那般敢背着家里开银楼,还给自己攒下不少嫁妆的世家女子,岂不是更加少见?   待反应过来时,陈怀瑜才被自己方才的想法吓了一跳!他面上故作镇定,回过神来,不欲再与刘协在安伊一事上纠缠,聊到现在方才切入正题,道:“所以......刘太医,若是你真的在意安伊,乖乖配合,听我的话,或许,我还可以让太子手下留情,留安伊一条性命。”   刘协也从儿女情长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心里一紧,只觉得连背上都凉飕飕的,沉着脸道:“你们,准备动手了?”   既然刘协现在已经收为己用,陈怀瑜在他面前倒也不避讳,他微微颔首,胸有成竹地笑道:“陛下一向称太子是小狼崽子,更何况,蓄势已久,君心,如今在我们这边。刘太医觉得,太子和我,我们还要再隐忍多久?”   他对太子有实力扳倒安氏丝毫没有怀疑,但是对陈怀瑜的承诺,却心里打鼓,追问道:“你敢打包票,不伤安伊性命?”   刘协虽然在太医院当值,但是凭他对安耀扬的了解,以及冷眼旁观,听着大家私下议论,他也知道辅国公府犯下的事可是连篇累牍的,而太子殿下的手腕,也绝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他这次,就已经领教了。   “不敢。”陈怀瑜没有半分犹豫地答道。   “那你!”看着陈怀瑜这副无赖的样子,刘协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陈怀瑜不以为意,站起身来,绕到刘协身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刘太医,如果你答应了,至少还有一线希望。如果你不答应的话......不必问太子,就是在我这儿,你自己,和安伊,都不会有活路。你觉得,你还有什么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本呢?”   “小人!”陈怀瑜说得对......刘协此时,也只能拍着桌子,嘴上骂他一句而已。   “啧啧啧”,陈怀瑜见他这样,得意笑道:“比起安氏,我陈怀瑜已经够正人君子的了。我不是个好人,可是,也绝不是小人。”   “你!”刘协又被他呛了一句,除了瞪他,别无他法,竟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   总之,自从那日之后,太子每日都宣召东宫之中的宫女们到书房之中侍寝,有时只唤一人,有时数人。而侍寝次日,柳姨便会到梧桐苑中传旨,告知秦媚儿新人给与的封号和相应的封赏,不过十日,东宫之中便有了姬妾十数人。   只是,这些人秦媚儿都逐一亲自盘问了,还专门叫宫中的老嬷嬷验了,竟然都与太子殿下并无夫妻之实!随着太子名下的女人越来越多,秦媚儿心中的担忧也跟着越来越多了。   梧桐苑里,秦媚儿正独自扶着额头担忧伤神,小桃迈着轻快的进来通报道:“太子妃,夫人来了。”   “娘?”秦媚儿赶紧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待要出去迎时,秦夫人已经到了门口。   毕竟是在东宫之中,秦夫人见媚儿出来,先依着命妇觐见的礼仪行礼道:“臣妇参加太子妃。”   秦媚儿会意,稍稍侧过身去表示虚受了母亲的礼,给小桃一个眼神示意,将秦夫人扶了起来道:“娘,快进来坐吧。”   母女二人携手坐了,秦夫人只一眼就看出了媚儿脸上端倪,见她已经屏退左右,只留了陪嫁的小桃在里面伺候,直言不讳地问道:“太子妃怎么眼睛都有些肿了?你哭过了?”   秦媚儿说话也不再避讳,吸了吸鼻子,又想垂泪,靠到秦夫人怀里哭诉道:“娘,我就是一个被供奉在太子妃之位上的工具而已!这段时间我在想,我将来真的要像皇后娘娘那样吗?”   “傻丫头,你怎么会和她一样呢?!”秦夫人替她拭去了眼泪,安慰了一句,转脸道:“今后,太子身边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织锦那丫头,我原本想着,她与你从小一起长大,让她陪嫁进来,将来也有让你身边有个可靠的人,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快就起了这种心思!”   自从上次回门之后,秦端之有意无意地老在秦夫人面前提起,如今媚儿是太子妃,让她为了女儿考虑,想想怎么选边站队。她本来也想找机会来跟媚儿当面商量一番。可是,媚儿不能轻易出去,她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进来,因为,这些天也已经犹豫好久了。   好在,东宫之中的消息虽然密不透风,但是织锦被封为庶妃也要跟内务府报备的。秦夫人也是因为听说了这一遭,自以为是织锦野心勃勃想要往上爬,这才找了一个由头到东宫里来看看媚儿,也好给她出出主意。   秦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解释道:“娘,此事,您还真是冤枉了织锦了。”   东宫之中多了这么多姬妾,也难怪,连太子岳家都以为太子纳妃之后成了好色之徒,更不要说其他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太子这样做的目的达到了。   媚儿脸上一红,即便此时只有母女二人,她也忍不住附到秦夫人耳边,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将事情原委和来龙去脉细细说了。听得秦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秦夫人在心里快速掂量着利弊轻重,半露不露地对媚儿说道:“这么说来,太子殿下他......这几日,你爹竟然破天荒的,有意无意跟我说起了一些朝堂上的事......”。   要知道,秦端之从来都是一个缩头乌龟,得过且过的,似乎对朝政和争储并不上心。她与他夫妻十几年了,竟然不知道他何时对朝堂之事看得这么通透。   秦夫人心里,想到了那个后宫之中高高在上的女人,那个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骄傲的嫡姐......她虽然想要攀求富贵,之前也不得不掩饰自己,一味示弱地依附辅国公府和安皇后,可是,她也十分清楚,安皇后之所以愿意推媚儿上位,那背后又有怎样的私心。   她又怎么会甘心,甘心自己和女儿一直只是安皇后手中的棋子,被她控制?更何况,媚儿如今是太子妃,如果她坚定地站到太子阵营,对媚儿、对她梦寐以求的那个高位,反而是最有利的!   ☆、固宠   秦媚儿并未领会,为什么秦夫人会突然说起朝堂,说起爹的变化来。只不过她有点明白过来的是,如今她的身份,在利益上就已经跟楚更紧紧绑在一起了!   秦夫人对于太子有疾一事依然将信将疑,至少她能感觉到,秦端之的变化肯定是因为太子。她思量了片刻,心里已经做好了一个重要的选择,问道:“媚儿,听说婉婉一直被安排在东宫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里独居?”   提起秦婉婉,媚儿突然觉得自己之前无谓地跟秦婉婉生生置了许多闲气......比起这些实实在在有名有份的姬妾来,秦婉婉现在对她而言实在不是那么迫切的威胁。她不当回事地答道:“是,在一处极偏僻的院子,合欢院。”   “合欢院?”秦夫人蹙眉。   合欢院这个院名,并不是东宫旧制。那么,是太子回东宫之后重新选的?这偌大的皇宫,若说还有哪里有合欢......那便是皇后所在的凤仪宫!那凤仪宫虽则现在是安皇后的居所,可是它的前一任主人,却是先皇后!凤仪宫门前那一棵高大的合欢树,据说是先皇后所手植......   秦婉婉居住位置的偏僻、太子对她态度的一时冷淡,并不意味着真的不在意。反而,这正证明了太子其实对秦婉婉在意得紧呢,这种在意,甚至可能远远超过了她们认为的那样。秦夫人越想越觉得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沉声道:“媚儿,娘可忘不了,宣旨赐婚那日,安伊甩在你脸上的一巴掌!”   “娘,您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媚儿现在觉得,不光是爹变了,怎么娘好像也变了,至少对安伊,对安氏一族,似乎不像以前那么好说话了,反而对秦婉婉,多了一点亲近似的。   秦夫人还没有想好,到底怎么处理才能不让安皇后她们起疑心,因此,此时并不想让媚儿知道太多她背后的想法。毕竟,有媚儿时常进宫请安,在安皇后面前不表露出任何端倪来,才是最稳妥的。   因此,秦夫人并没有解释太多,只是语重心长地对媚儿建议道:“媚儿,娘所做的,还不是为了你!娘冷眼瞧着,若是你真的想让太子对你刮目相看,与其便宜了别人,还不如做个顺手人情,主动将秦婉婉送到太子面前。”   反正太子身边也少不了女人,与其让媚儿独自面对,还不如让秦婉婉帮着媚儿固宠。虽然两人同父异母,但毕竟还是姐妹。比起深不可测的安皇后和树大根深的辅国公府来,秦夫人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对秦婉婉的那点看法实在算不得什么。至少那丫头看上去可比安皇后良善好对付!   媚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娘有了这么大胆的想法,对秦婉婉的态度也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忍不住伸手探了探秦夫人额头,确认她的确没有发烧,才带着疑惑地问道:“娘,我没听错吧?您让我将秦婉婉推给太子殿下?”   “是。”秦夫人十分笃定的说道:“只不过,不能这么轻而易举的成全。一定要让殿下记得你的好,记得你的这份体贴和人情才行......”。秦夫人脸上划过一丝算计的笑意,对于自己左右逢源的决策颇有些得意。   送走了秦夫人,媚儿又命人将刘协唤了来,令他开了调理身体的方子,又亲自在梧桐苑中熬好了药,带着小桃,将这滋补的汤药给太子送到了书房之中。   “太子妃,这还是第一次亲自来本宫的书房吧?”即便是秦媚儿到了书房外也不敢造次,待竹青通报了以后她才敢进去,却见太子已经面带笑容看她。   “臣妾知道殿下国事繁忙,平日不得宣召,不敢贸然打扰。”此刻,他竟然春风满面地同她说话?媚儿颤着声故作镇定地对答,实则背上已经是冷汗涔涔。   自从成婚以来,他每次见她都是面无表情的,那种疏离和冷漠,着实让她心里沉沉郁郁的。可是今日,怎么突然转了性子?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反而让她心里更加不安。她听说,太子殿下素来不喜人到书房里打扰他,因此来之前还在犹豫的。   “太子妃,来找本宫是有事?”见她一手拿着一道圣旨,另一手里还提着食盒,却又不敢再往前靠近,楚更撂下手中奏折,走到了这边圆桌旁坐下。   “殿下日夜操劳,所以,臣妾备了些点心过来。”见楚更已经移步,媚儿这才刚上前。一边说着,将那道明晃晃的圣旨恭恭敬敬放下,才一边将那冒着热气的汤药和几碟子点心端到了楚更面前。   方才媚儿在书房外请竹青通报时,已经跟他说了,今日是特意让刘太医开的方子,送了调理身体的汤药前来。因此,楚更瞟到站在门口的竹青时,只见他双肩微微抖动,脸上似是憋着一幅看好戏的坏笑。   见到那黑色的汤药,闻着那药的味道,一丝厉色从楚更眼底划过。他敛起了方才的笑容,看了这汤药一眼,然后给秦媚儿递过去一个不耐和询问的眼神。   “臣妾近日接了一些府中的庶务,整理之时,偶尔瞧见了这道圣旨......曾听长姐说过的,殿下.....身子并不太好。臣妾也是前几日看了父皇这道旨意,才知道,刘太医是奉旨前来照料殿下病情的。因此,特意让刘太医写了方子,熬了这药.....没有把殿下的身体照顾好,岂不是臣妾失职?”秦媚儿福了福身子,双手捧了药盅奉到他的面前。   气氛诡异而压抑。   秦媚儿以为把圣旨和秦婉婉搬出来,能够稍微缓解缓解太子心中的尴尬与不快,而且还给自己找了个奉旨熬药的由头,无非就是想逼着楚更把这药喝下去。   却没想到......楚更那锐利的眼神盯得她心慌,她只好低下头不看他,只是半福着身子,将这药盅双手奉了。   谁知太子殿下既不接过去,也不再发话,她便只好一直以这样的姿态立在他面前,不过小半刻钟,她的双腿便已经微微发麻,手臂也在微微抽搐,额间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   此时书房中突然变得无比静谧,只能微微听到那药盅盖子,因为媚儿手臂的抽搐而发出的细碎的瓷器抖动的声音。   楚更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那是一种了然于胸、胜券在握的姿态。可是媚儿却早已顾不上抬头看他,反而是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媚儿看。就这样耗着吧,反正他此刻是坐在这里,再多坐一会儿也无妨。   她的手抖地十分厉害了,饶是她从小专门训练过德容言功的,也还是经不起这样耗。终于,哐当一声。   秦媚儿支撑不住,将那药盅打碎,汤药也洒了一地。   “臣妾该死!”慌慌张张的下跪,秦媚儿不敢再抬头看他。   略有些嫌恶地看着那药汁溅到了自己焦黄的靴子上,楚更不耐地问道:“太子妃,还有别的事吗?”   媚儿咬了咬嘴唇,紧攥的拳头似乎提醒着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听信了秦夫人的计策,壮着胆子抬起头与楚更对视,那样的大声也似乎是在给自己壮胆的,答道:“臣妾......臣妾是、还想与殿下商议,长姐之事......”   楚更挑眉,用拖长的声音道:“哦?”憋了这么久,原来这才是她的正题!只不过,秦婉婉的事......何时轮得到她来同自己商议了?   “太子妃的长姐......有什么事需要商议吗?”欲擒故纵地提问,却并未让她起身。   “臣妾,今日听母亲说,前几日,杜、杜探花曾派人到秦府去送过口信。言及......,言及他与长姐的婚、婚约......”,媚儿真是鼓足了勇气,即便这样,也依然吞吞吐吐地,好歹照着秦夫人教她的话,说了出来。   “那又如何?”就在秦媚儿方才说话之时,楚更漫不经心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看她,这几个字也仿佛从她的头顶灌下来,冰冷,危险,压迫。   秦媚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殿下若是......属意于她......长姐有婚约在身,毕竟不美。臣妾,愿意从中斡旋,也全了殿下心愿。”   还以为她们是有什么好手段,原来,是想将秦婉婉推给他邀宠。楚更随意将一片碎瓷片往旁边踢了踢,弯下身来,在媚儿耳边轻轻问道:“本宫有疾,你就不怕,耽误了你长姐?”   秦媚儿自以为已经在太子面前讨巧卖好了,方才的紧张和慌张也缓解了不少,笑道:“只要殿下喜欢,臣妾身为正妻,自然也应有容人之量。”至于会不会耽误秦婉婉,又有什么要紧的?   更何况......想到亲眼见到他们在海棠花下拥吻的那次,想到此时秦婉婉就单独霸占着合欢院,早已经宛如东宫的半个主人,秦媚儿就恨得牙痒痒。   秦媚儿的讨巧并不足虑,反倒是杜仲......那个认死理的书呆子,给婉婉一个名分,倒是好彻底断了他的非分之想。只不过......即便视她为妻,也只能让她屈居侍妾名分了。   楚更面上又挂了笑容,似是满意地点头道:“太子妃的确雅量......既然如此贤德,此事,就交由太子妃处置吧。”   “是!殿下放心,臣妾一定办妥贴的!”秦媚儿好不容易有了表现的机会,心里更是觉得秦夫人的计策的确高明,不由得笑逐颜开起来。   ☆、觐见   春天百花怒放,竹翡打理着合欢院中的花花草草,与立在廊下的秦婉婉聊着天。从昨日册封她为庶妃的恩旨赐下来,竹翡就一直叽叽喳喳个不停,仿佛得了天大的喜讯。   她朝那花盆里浇了一勺子水,笑嘻嘻地说道:“姐姐今后与殿下在一起,更加光明正大的了!虽只是一个庶妃的名分,但是殿下嘱咐过的,姐姐才是殿下心中的妻子。这回从姐姐身上,我倒是觉得,殿下原来也没那么可怕的。”   一想到几日后的春宴,婉婉心里就觉得有些堵得慌,因此面上不见喜色,反而挂着一丝愁容。见她衣袖滑落下来,便上前去亲自替她重新挽好了衣袖,点点她额头道:“瞧把你高兴的,又口没遮拦胡诌起来。”   竹翡露出一个爽朗无害的笑容,示意秦婉婉让到一旁去,又继续将那水桶拎到另一边继续浇花,继续说道:“太子妃竟然亲自去办了此事,这倒是让我大为意外的。”   柳姨从里间拿了件单衣出来,替婉婉披在了肩上,训导道:“太子妃办事,岂是你能在背后嚼舌根的?若是传了出去,小心又惹出祸端来!”   柳姨可不比婉婉姐姐好说话,虽然平日和蔼可亲的,但若是真的错了规矩,罚起人来也是从不讲情面的。见柳姨板着脸,神情严肃的样子,竹翡这才吐了吐舌头。到那边干活去了。   “殿下最近忙了些,也没时间过来看娘子。过几日皇上和皇后娘娘携了内眷去畅春园踏青小住,皇后娘娘还要摆春宴的。除了太子妃,殿下也让娘子随行,所以特意命我过来帮着打点些东西。”柳姨如今再称呼婉婉为姑娘已经不合时宜了,若是以位份称之又不合太子心意,因此,便改口以娘子称呼。   婉婉眉心一跳,嘟囔道:“淑妃娘娘曾经跟我提起过的......”。   春宴!   那日进宫陪她,淑妃提起肚子里即将临盆的孩子时,似是有意回避躲闪。秦婉婉这几日再细细回忆起来,淑妃娘娘跟她说了,当年的安贵妃,就是利用混在胭脂里的落子香,击溃了先皇后的!难道......太子殿下和淑妃娘娘早已筹谋好了,是想要在春宴上用肚里的孩子来发难?   虽然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测,但是她笃定,柳姨一定知道更多的内情!于是,听见柳姨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秦婉婉转身扶住她的手臂。她带着半分试探对她道:“柳姨......淑妃娘娘的孩子都已经快临盆了,若说在胎里就保不住,我不信!”   柳姨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娘子何必担心这么多?”   可是在说这话的时候,柳姨明明就不敢与她对视。   秦婉婉更加笃信了,几乎是脱口而出说:“殿下真的,想对淑妃娘娘的孩子下手?!”   柳姨面露为难之色,只好又安慰道:“一切自有殿下在,娘子且宽心罢。”   内宫,梵华楼。   香烟萦绕,佛音缥缈,安皇后跪在佛前虔诚祷告了一番,这才伸出手来,示意陪她前来进香礼佛,此时就跪在她身边的太子妃扶了她起来。   媚儿赶紧上前去,双手托住她一条手臂,笑着恭维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在佛前如此虔诚。佛祖有灵,定能护佑天下黎民。”因是在佛堂之中,媚儿连说话的声音都轻了几分。   安皇后时刻观察着媚儿的一言一行。媚儿虽然位份尊贵,可是在她眼里,其实也不过是个刚刚及笄的女娃娃而已。恭敬勤谨的样子可以伪装,即便城府再深,那眼神也是难以伪装的。离着春宴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宣召媚儿进宫也越来越多了。就是想要从她的表现,确认她们母女是不是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看着媚儿眼神中流露出的那几分艳羡、几分崇敬,安皇后的心定了下来。   于是她对媚儿的态度也越发亲昵了起来,和颜悦色地说道:“太子妃嘴越来越甜了。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你!张罗这踏青春宴的事实在琐碎繁杂,本宫如今竟也有些力不从心。晋王妃也快要临盆了,倒是半点指不上她,也就只有每日宣召你入宫来帮忙了。你呀,别嫌烦才好。”   娘儿俩不急不忙地退出佛堂,媚儿道:“怎么会?能得娘娘手把手教授,也是儿臣的福气呢!长嫂肚里是皇上的长孙,这才是顶顶重要的事,儿臣拎得清的。”   安皇后十分受用,两人走出佛堂,外面春风和煦,艳阳高照。安皇后抬起另一只手来,稍稍遮挡了一下刺入眼睛的阳光,似是不经意地说道:“嗯......宫中有妊的也不止晋王妃一人。淑妃肚里的也同样的。再加上这转过年来,你父皇的身子也总是毛病不断,自从回了宫,各种汤药补品就不曾停过。本宫刚刚还在求佛祖保佑,一切顺遂呢。”   “是,倒是儿臣狭隘了。父皇为国事操劳,有了皇后娘娘悉心照顾定能身子康健的。算一算日子,长嫂和淑妃娘娘临盆的日子也都近了,大哥远赴北境劳军,也该启程回京了。”媚儿见安皇后姿势,便同她换了一个位置,走到她的另一侧去,刚好可以替她挡住些阳光。   听媚儿提起晋王,安皇后不由得点了点头。他这次北境之行也并不仅仅只为了劳军......为了取得那北境外的盟友的支持,有些事,也非得当面去跟对方谈好了,才能万无一失。   沉思小片刻,安皇后不欲再将晋王的话题引向深入,于是转移了一下:“这次去畅春园,本宫也是存了多住一些时日,也好让皇上好好调理调理的心思,故而才大费周折地,将例行的春宴也摆在那儿。本宫倒是听说,你亲自请旨,封了秦婉婉为东宫庶妃?”   “是......”提到秦婉婉,其实媚儿心中仍是十分不快,当着安皇后的面,她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情愿,忍不住嘟着嘴巴,酸溜溜地说道:“是娘说,东宫里姬妾越来越多,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将秦婉婉也纳进东宫来,日后也能帮着固宠。”   见秦媚儿这样情态,安皇后更加放下心来,难得打趣她道:“不过一个庶妃而已。日后你正位中宫,太子再有了三宫六院,你岂不是每日都要泡到醋坛子里?你娘说得没错,正妻,没有容人之量是不行的。”   媚儿并非不知安皇后母子野心,可是,也许......也不知是心存幻想,还是不愿面对,总之,媚儿此时沉浸在自己将来可以登临皇后之位的幻想之中,见安皇后对自己也越发好了,笑逐颜开地恭维道:“辖制后宫,儿臣还需多向皇后娘娘请教的!”   安皇后点点头,似是有些惋惜地提起了安伊:“若是安伊有你一半懂事,也不会做出那么有失体统的事情来......”,安皇后所指的,自然是安伊在宣旨赐婚之时甩了媚儿一个耳光的事。   她见媚儿脸色微变。   也能够理解,那样大庭广众之下,的确是挂不住的。此时她能在自己面前表露出这不悦的神情,反而表明媚儿并没有刻意伪装。   于是安皇后又找了个台阶,劝道:“本宫知道,若要你毫不在意,也的确是太为难人了。自从那日之后,本宫已经专门命荣嬷嬷去申斥过她了,还让你舅舅、舅母他们将她禁足在家了这许多时日。”   媚儿比起安伊来,其实更通人情世故,因此听安皇后提起,已经知道她是想要有意说和了。只好道:“表姐自小娇宠,对太子殿下也一直......儿臣,省得的。”   安皇后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笑道:“本宫倒并不是要你一定原谅她。”   从小,在安伊和她之间,安皇后一直就是更偏袒喜欢安伊的。此时她反倒这样的开明,竟是不勉强她?媚儿有些意外,抬起眼睛来看了她一眼,等着她的下文。   “这次春宴,本宫打算让你舅舅他们将安伊也带过来,她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将来安伊也嫁了人,你和她,所处位置自然会有天壤之别的。若你对秦婉婉都能那般想,本宫只是提醒你,希望你在春宴上见到安伊,也不要失了气度才好......”。   现在的媚儿,对待秦婉婉和安伊同样厌恶。可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妃的光环,却又让她无比受用。安皇后说得对,终有一天,她登临后位,她们,都只是跪在她脚底下的臣子而已!   “是,儿臣受教了,请皇后娘娘放心。”媚儿福了福身子。   吹面不寒杨柳风,转眼就到了出宫踏青的日子。走在最前面的是帝后的銮驾,其后便是依着不同品秩的车驾,浩浩荡荡的一行人马,朝着宫外的畅春园而去。   东宫车驾上,楚更正拿着一本闲书消遣。他抬起眼看了婉婉好几次,却见坐在一旁的秦婉婉似是闷闷不乐的,时不时就掀起车帘子往外头张望,心思竟然全然都不在他的身上。   ☆、央求   莫名的有些失望和生气,楚更放下书来,伸手拉住她的手,那车帘便随之放了下来。略带着暧昧的在她耳边呵气道:“多久没见到了,怎么,老是看外面?”   “没......”,婉婉只觉得耳根痒痒,顿时红了脸,想要否认却又有些心虚,只要转口道:“就是,随便看看......我和殿下,好像,也没有太久没见......”。   细细算来,不过十来日而已......婉婉觉得还好吧,十几日,算不得太久。   楚更白了她一眼,特别是看她这样一幅迷迷糊糊、满不在意的样子,在他看来,竟然生不起来气了,反而有一种爱到骨子里去的感觉,真是.......。她今日耳垂上挂着一对珍珠穗的耳坠,一晃一晃的甚是可爱。   楚更一时来了兴致,一手将她搂了过来,另一手却已经伸到她的后脖颈处,只是有些惩罚似的逗她道:“亏得我每日召人侍寝,看来这十来日,你在合欢院中倒是惬意得很?”   婉婉直觉得有些痒痒,被他逗得咯咯笑,这才真的将心收了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推开他,此时她已经笑得眉眼弯弯的,却矢口否认道:“哪有,其实我......,我每日都是挂念着殿下的!”   被他禁锢住,婉婉哪里挣脱得了?楚更的唇已经贴到了她的耳边,婉婉只觉得背脊骨上一阵酥麻之感。   既然挣脱不得,她也突然起了玩心,故意说道:“殿下不是每日都召人侍寝?”   明明知道他的心意,却还故意说这种话来激他,亏得他为她守身如玉的,素了这半个月了。楚更带着一点点怒气和更多的宠溺,唤道:“秦婉婉!”   “唔......”,秦婉婉已被他拥入怀中,一个热烈的吻落了下来,只不过,一个身体有些微凉,另一个却已经热烈如火。即便是隔着衣衫,秦婉婉也能感觉到他的体温。   看楚更已经情难自禁的样子,婉婉不动声色地护住了自己的小腹,趁着他的唇离开的间隙大口地呼吸了起来,才艰难挤出两个字:“不、不......”。   从楚更的角度,并未发觉她方才的那个小动作,见她脸上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才突然发现,自己是被拒绝了!有一丝真正的怒气从他眼底划过,而秦婉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中的这一丝变化。   “殿、殿下......”,此时她也顾不上柳姨的嘱托了,趁着他这片刻的清醒,问道:“淑妃娘娘的孩子......”。   楚更闻言,顿时没了兴致。他松开了手,看着她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看着楚更毫不掩饰的表情和他此时说话的语气,婉婉心想,自己没有猜错!她不敢直接点破,只要委婉地问道:“殿下,淑妃娘娘的孩子,会平安无事的,对吗?”   “是谁跟你说起的这些?”楚更脸上已经有明显的不快。   “没、没有人”,她已经许久未从他身上感受到这样肃杀的气场了,可是她忘不了,那日提起这个孩子时,淑妃娘娘脸上的躲闪和落寞......那样的神情,全然没有一个母亲期盼孩子到来之时的欣喜和雀跃,反而杂糅着惋惜、歉疚......那是一种让秦婉婉难以描述的感觉。   见他没有再说什么,婉婉小心翼翼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靠在他的肩上撒娇一般的央求道:“殿下,我只是想......淑妃娘娘就要临盆了,皇上最近身子不好,不常去看望她,她在后宫之中又没什么朋友,要不......要不,在畅春园的这几日,我就去陪淑妃娘娘一道住着?”   她一向不是谄媚之人,如今为了提出这个小小的要求,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跟他撒娇.......楚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刚刚压下的那一丝怒气早已烟消云散。他越发觉得,自己怎么在别人面前都能冷面心狠的,只是婉婉跟前就没了脾气。   他替她略微整了整头发,才将手重新搭在她肩膀上,问她:“你在,担心她什么?”   低垂了眼眸,秦婉婉不敢看他,只是心虚地说道:“没什么......皇上既然要修养身子,命殿下总理国事,我也是,不想让殿下......分心。”   不知为何,楚更心里微微觉出了一抹异样。她已经猜到了他和淑妃的计策,却又,不敢公然说出来。所以,她想要跟淑妃住到一处,好护住淑妃肚里的孩子?......她到底是没听进去柳姨的话,他多么希望,她只需全然信任他、依靠他就好了!   半晌沉默。   秦婉婉的一颗心越来越沉,她知道,太子殿下行事,必然有他的道理和用意。此时,彼此都有许多东西并不能宣之于口,或许,她这个要求却是有些令他为难了。   这一次,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小腹的动作,恰好全然落在了楚更眼中。   难道?!!!   楚更恍然大悟!难道秦婉婉已经......有了他的骨肉?!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似是心中某处最柔弱的地方被触动了似的。   就在秦婉婉无声的叹息着,不抱有什么希望的时候,忽听见,头顶上传来他一声:“好”。感觉到他搂着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便已将她搂得紧了些。   “殿下?!你答应我了?”秦婉婉似乎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十分欢快的唤了他。自从今日相见,她都一直是愁容满面的,此时心情倒是轻巧了许多。   见她心情好了,楚更也跟着高兴起来。微不可为地叹气,刮了刮她的鼻尖,莞尔答道:“是。”   他不欲再勉强要她,看似不经意地捡起自己的一件外袍披到她的肩头,叮嘱道:“春寒料峭,小心着了风寒。”   婉婉这次终于也不推却了,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也不想再在他怀里再多赖一会儿,她十分自觉地将他刚才放下的那本书拾起来递到他面前,自己却挪到那边去坐了,夸赞道:“殿下原就是这么细心体贴的。柳姨说得对,只需相信殿下,就好了!”   太子那一个“好”字,答应得笼统,婉婉也不想再追问,他是答应了她所有的请求,还是仅仅只是答应她可以去和淑妃同住。   不过,只要她能同淑妃一道,凡事便都有机会!她已经决定,这几日一定与淑妃同吃同住同眠,只要再一个多月,待到那孩子便呱呱落地的时候,便万事大吉了。   不紧不慢的颠簸了半日,终于抵达了畅春园。秦婉婉毫不犹豫地叫竹翡她们将行李搬去了淑妃所在的清雅阁。   “见过淑妃娘娘”,见淑妃正挺着肚子坐在外头晒着太阳,看着大家往里头搬东西,秦婉婉满面笑容地迎上去,一边与进进出出的宫人们打招呼,一边解释道:“我得了殿下的允准,最近特意来陪娘娘同住!”   “怎么,殿下竟然舍得放你来陪我?”她这一处,恐怕不久就会成为是非之地和漩涡的中心,怎么,太子会特意遣了婉婉前来?淑妃心里纳闷,嘴里却是一惯的取笑打趣。   婉婉搬了一把小椅子坐到淑妃旁边,替她轻轻地揉了揉手腕和手掌。月份越来越大,淑妃的身子也越来越沉了,手脚处还会时不时地水肿起来。有人进进出出的搬运行李,婉婉看了看左右无人,才小声说道:“娘娘怀着陛下的幺儿,也是殿下的手足,殿下遣我前来,自然是要好好照顾娘娘的。”   其实,楚更并没有这样的嘱托,婉婉为了打消淑妃顾虑,故意假托了楚更的话来说出这些意思,无非是想让淑妃安心而已。   “哦?”淑妃心里更加狐疑。她早就下定决心,要用这个孩子,替太子殿下扳倒安皇后。这次的春宴可是天赐良机。早在暖泉山时,她就特意告诉过他了,太医说这个孩子保不住的,也是为了让他没有任何顾虑和歉疚。   门外小青进来通报道:“娘娘,太医院的人过来请平安脉了。”她这一打岔,淑妃也顾不上再细细问婉婉一些什么,她微微颔首,婉婉已经起身搀住她,拐到了里间的罗汉榻上等着太医。   这老太医一直负责照料淑妃的胎,婉婉从前到淑妃的长春宫里拜访时,也曾见过几面的。今日再见了他,婉婉反而对他行了一礼,嘱咐道:“陈太医,这半日路程有些颠簸,听说您是妇产科的圣手,可得给淑妃娘娘仔细瞧瞧。”   陈太医也认识这位挺机灵的小丫头,知道她如今在东宫之中也有位份了,因此只是不敢受礼,连忙躬身回礼道:“哦......贵人放心,老夫一定。方才从晋王妃那边请了平安脉过来。如今月份大了,胎象已稳,这半日劳顿,应是无碍的。”   细细把脉问诊,确定无虞之后,陈太医方回话道:“龙胎一切安好,请娘娘和这位贵人宽心。”   婉婉倒是比淑妃还要高兴,亲自将这位陈太医送至门口方才折返回来,故作轻松地对淑妃笑道:“娘娘绣工一向了得的,这阵子,我就陪着娘娘一起,给小皇子做些小衣服、小鞋子的,怎么样?不过,我针线实在不怎么样,只能打打下手了!”      ☆、春宴   再过一个多月就要临盆了,一应的东西也得备齐才是。可是淑妃这里却全然没有动静。秦婉婉真是觉得,心里有些难过。   淑妃这时已经看透了她的来意,也领会了楚更同意她过来的心思。若是不按他们最初设想的那样......看来,太子殿下还会有其他的安排?无论如何,淑妃长舒了一口气,似是许久的郁结都打开了,自有孕以来,第一次展露了真正明媚的笑颜,对秦婉婉道:“婉婉,多谢你!有心了!”   两人会心一笑。   两日后,便是一年一度的春宴。   天子躬耕理农具,搭台听戏啖春饼。因为永泰帝身体不佳,懒得动弹,今年的躬耕、祭祀等仪式也都是由太子楚更代天子履行的。   虽然已经入了春,但是天气依旧寒凉,永泰帝身上披着墨狐皮斗篷,头上还带着一顶毡帽。见他有些精力不济的样子,安皇后到他耳边轻声解释道:“皇上畏寒,宫妃之中又多有妊者,因此,今年春宴臣妾便没有摆在外面。只不过大家都聚在这清漪殿中,稍微显得局促了些。”   永泰帝微微点头表示赞同,用微凉的手拍了拍皇后的手背,答道:“嗯,皇后向来贤德,这些事自然安排得妥帖。朕倒是没觉得多局促,座位挨得近一些,大家之间反倒亲热了不少,挺好的!”   “是。淑妃和晋王妃也都快临盆了,臣妾已命太医院提起准备着,这次随行前来的太医也有不少的。”说话间,安皇后看着下面,是晋王妃姗姗来迟了,她先是走到殿中向着主座上的帝后行了一礼。   那边秦媚儿见了,赶忙上前来搀扶她,妯娌之间一幅十分和睦的样子。永泰帝笑着点头,看她大腹便便的身形,腹中胎儿已近足月了。皇帝扬了扬手,示意晋王妃不必多礼,媚儿这才扶了她落座。   永泰帝又扫了一眼赴宴的众人:自从开宴以来,楚更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沉默不语,看着媚儿在长辈宗亲们面前表现这么殷勤,可是楚更却不屑于与媚儿互动,一幅毫不在意的样子,也未对她表现出半分新婚燕尔小夫妻的亲昵来。见媚儿退到了楚更身边、她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虽然她时不时看看太子,可是太子竟是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她。   永泰帝心想,以他对太子的了解,他既然只认秦婉婉为妻,想必这太子妃,在东宫之中的日子也不那么好过......   安皇后见皇帝似乎精神了一些,心情也似乎不错,继续对他说道:“陛下,大郎前几日来信说,他已经从北境启程返京了。应该能赶上孩儿出生的。”   “嗯......朕也听太子提起了,晋王还专门上了折子的。朕看这媚儿,也如皇后一般贤德,倒的确堪为太子妃的。”这是对秦媚儿方才主动去搀扶晋王妃的褒奖了。   即便是听他主动褒奖了秦媚儿,太子竟然仍然是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连起身道谢的客套都不顾了。永泰帝蹙了蹙眉,再环顾了一下座中众人,倒是没看见淑妃和秦婉婉。   “是啊。”安皇后见皇帝对晋王行程兴趣寥寥,反而更关心东宫一些,暗暗捏了捏帕子,含笑着道:“自从媚儿为太子妃,东宫之中的姬妾也多了起来,相信不多时,太子那边也会有好消息传过来的。”   永泰帝犹觉得冷,拿起桌上的手炉抱在怀里,看着淑妃空空的座位,问道:“怎么不见淑妃,还有那个,秦婉婉?朕这阵子虽不怎么管事,也知道太子妃引荐长姐为东宫庶妃之事。”   听见永泰帝有此一问,楚更方才抬眼看了一眼主座。一队一队的宫人们已经将杯盘碗筷都摆放好了,一会儿只要安皇后一个招呼,就可以上菜开宴。   安皇后本就准备在今日春宴之上发难,如今皇帝主动问起,倒是正中了她的下怀。于是看似不经意的提起道:“陛下对小辈们向来是关爱有加的。是呢,说来也是怪事,秦婉婉虽是东宫庶妃,这回来畅春园,太子竟然安排她去了清雅阁,每日同淑妃一处。”   虽然这是意料之外的事,但一想到秦婉婉的胭脂盒里有落子香,安皇后还巴不得她日夜与淑妃相处呢!看来,她日夜在佛前的祷告还真是灵验了。不过此时,她也是刻意在皇帝面前当一个错处提起的。   座中众人虽都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来,可是自始至终可是十分留意着主座这边的动静的,更是十分留心听着帝后二人的对话。这样当着面,公然地挑太子的错处,听到的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看来,安皇后今日摆的这顿春日宴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楚更冷冷看了安皇后一眼,并不急着发言。反倒是永泰帝似乎没有察觉到皇后和太子之间的暗潮涌动,淡淡说道:“此处不比在宫里,她们俩既然投缘,多多相处也无妨。”   楚更收了眼神,也不便再说什么。那边小青搀扶了淑妃过来,福康远远瞧见,连忙到永泰帝耳边提醒道:“陛下和淑妃娘娘倒是心有灵犀的,话音未落,淑妃娘娘就到了。”   安皇后闻言,微微沉下脸来。福康这个老家伙,向来只会顺着永泰帝的心意说话,自己还坐在这里,竟然就敢公然说出陛下和淑妃心有灵犀这样的混账话,这是全然不将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了吗?老糊涂的东西!   “淑妃,来,坐到朕身边来!”永泰帝对着淑妃伸出手来。   主座上,此时是帝后二人分席而坐,淑妃本来已经被安排了自己的座位。听见皇帝招呼,眼疾手快的宫人们又重新在皇帝的坐席一侧安放了一张稍微小一些的椅子。淑妃有些费力地福身谢过了,略有些挑衅地看了一眼安皇后,便直接坐了过去。   安皇后平时总是避着淑妃的锋芒,轻易不去招惹她。可是此时,没见到秦婉婉出现,她决定主动提起,问道:“本宫听说,淑妃宫里有客人?她既然也是东宫嫔御,怎么不见前来参加春宴?”   楚更方才见淑妃只身前来,也有同样的困惑。婉婉不是对淑妃各种不放心,说要与她坐卧一处的,怎么此时却不见了踪影?   淑妃瞧了一眼安皇后,若有所指地说道:“都怪臣妾,这几日对她说了一些陈年往事,把她给吓到了。太医今日给开的安胎方子还未曾煎得,婉婉不放心,必得她自己亲力亲为煎好了,才行。她呀,还特意嘱咐了,让我稍等着她,要将她送来的安胎药喝过,才许臣妾进食其他的东西呢!”   楚更:“......”。   原来,那丫头是怕有人在食物中做手脚......虽然,她维护淑妃的心的确日月可鉴,但是这样的想法,委实是......有点傻。在这样的春宴之上,在吃食中做手脚,且不说安皇后脱不了干系,而且也太拙劣了些。   安皇后:“......”。   什么陈年往事?!淑妃这就是在暗暗戳着安皇后的心!她倒是真的有些心虚了。当年,她的确就是用落子香加害后宫有孕嫔妃,然后再嫁祸给先皇后的。可是她笃定,此事极为隐秘,断然不会有人发觉的!于是,又重新定下心来。   安皇后只当刚才淑妃随口一说,报以一个得体的笑容,又同皇帝商量道:“秦婉婉毕竟是晚辈,她若是在为淑妃煎药,真不知还要多少时候。陛下,要不,我们这里先开宴吧?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永泰帝点点头,随着安皇后的三下击掌,鱼贯而入的宫人们井然有序地将吃食逐一奉上,又有宫乐响起,宫廷舞娘们来到中庭献舞。   “淑妃就要临盆了,别人都有家人可以入宫陪伴生产,本宫记得,淑妃似是很小的时候就入宫了的吧?若是有什么家人需要接进宫来照料你一二的,淑妃可一定告诉本宫才好。”安皇后特意提起来,言语中满是关怀之意。尽管周围已经歌舞声起,但夹在两人中间的永泰帝仍然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楚。   安皇后是发现了什么?!淑妃想要望一眼太子,却硬生生忍住了,带着一丝不耐地答道:“臣妾只是一介孤儿,自幼入宫,家里已没什么人了。多谢娘娘关怀。”   “家人嘛,的确是没有了。不过当年尚衣局的杜尚宫......”,安皇后对着皇帝躬身解释道:“前一段时日,前些年放出宫去的一些老人入宫来给臣妾请安,那杜尚宫倒是跟臣妾提起了,她与淑妃,好像还是故人呢!”   楚更在座中安安静静听着,又面色阴鸷地看了一眼坐在远处的秦夫人。   而淑妃的表情也僵硬起来,再难以镇定如常。原来,安皇后一直在调查她的身份?!若是找到了杜尚宫,那么她的底细,安皇后岂不是已经拿捏在手里了?   若是让皇帝知道,她是太子安插到身侧的,恐怕一个欺君之罪都兜不住!!淑妃此时只觉得急火攻心,头晕目眩,半晌都接不上安皇后的话来。   ☆、安胎   秦婉婉本就是拎着食盒急匆匆往这边赶过来,原本以为淑妃自然是坐在她自己座位上,她只需悄悄过去,也不会引起多大的注目。可待进到这廊下来,才发觉淑妃坐在皇帝主桌一侧。如此一来,她便不敢贸然上前了。   福康眼尖,见秦婉婉已经立在那边廊下,又稍稍将食盒举起对他示意,刚好逮到了这个时机,开口道:“淑妃娘娘,安胎药已经煎得了。秦娘子正在那边候着呢......”。这样打断,又在无形之中给淑妃解了围。   淑妃只是看着皇帝,永泰帝顺着他们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秦婉婉就在廊下呢。于是对淑妃道:“你先回自己座位去吧,天凉,药也凉得快。”   于是她起身告退,秦婉婉这才转道过来,一边将安胎药端出来,一边又端出好些吃食来:“孕中宜清淡,想来这宴席上的娘娘还是不吃的好。”   淑妃双手接过药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喝了下去。   淑妃的座位就在安皇后的下手,安皇后看着她喝下安胎药去,嘴角却是嘲讽的笑意。那落子香......秦婉婉若是用了那胭脂,这几日又与淑妃起卧在一处的话,恐怕再好的安胎药也救不了她腹中的孩子。   她决定步步紧逼着,看淑妃放下了药碗,安皇后继续追问道:“上次听杜尚宫提起,本宫才知道淑妃的本名呢!”   秦婉婉不知前因,骤然听安皇后提起这一遭来,吓得将玉著掉到了地上,那玉著一下子便摔成了两段。永泰帝不得不看向这边,皱了皱眉。   秦婉婉慌忙跪地,低头怯怯道:“陛下恕罪!”将那摔断的玉著捡起来紧紧攥到了手里,她心里更害怕的是,安皇后那个坏女人想要借淑妃的来历发难!   “云意......”,秦婉婉的惊慌失措,显然助长了安皇后气焰,她对着淑妃直接唤出了她的本名。   尽管歌舞之声喧嚣,可帘幕之内的众人却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安皇后吐出的这两个字!这不是......先皇后的名讳?!   只见楚更淡定从座上起身,却并不理会主位上的帝后,反而径直走到秦婉婉身边,十分体贴地扶了她起身来,笑着道:“父皇又怎会为此苛责你?地上寒凉,起来吧。淑妃娘娘这里自有宫人伺候着,你随我过去坐吧。”   秦婉婉已经吓得双腿虚浮,几乎是靠着楚更才站稳的,感觉到他挽在自己腰间的手微微给了一些助力,她抬起头,眼神越过他好看的下巴抵达了他的眉间,只见他眼中无波无澜,一派云淡风轻,婉婉的心方才定了定,乖乖跟随着他的脚步,到他的座位那坐好。   楚更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手,算是无声的安抚。可是秦婉婉的眼睛仍然忍不住看向了淑妃。   太子方才过来的这一下,其实也让淑妃定了定神。皇帝没有发话,淑妃自然也淡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那安皇后给荣嬷嬷递来一个眼神,那老婆子竟然真的将那杜尚宫领到了淑妃跟前。   “淑妃娘娘,多年未见,不知还记得故人否?”杜尚宫并未着宫人的服饰,身形样貌较之当年,倒是没有太多变化。   “本宫出自宫中绣坊,又怎能不记得杜尚宫?”淑妃面上淡定自若,内里却早已气血翻涌,她背上冒汗,腹中也觉得隐隐有些作痛。她只好偷偷用指甲掐住了自己的手指,让自己保持清醒。   “陛下”,那杜尚宫冷笑一声,跑到皇帝跟前跪下,沉声道:“当年,淑妃娘娘本名犯了先皇后的讳,因此小人给她改名叫,小幺。只是后来,淑妃娘娘得了先皇后青眼,收到凤仪宫中专门替殿下织绣,便也得以与当今太子殿下,成了主仆......”。   安皇后见皇帝讷讷,知道他已经怒火中烧,于是适时地将这火引向了楚更这边,轻飘飘地说道:“本宫记得,安伊身边的那个丫鬟犯了先皇后的名讳,太子可是以大不敬之名,治了她的罪,要了她的命!不知太子如何容下了自己的绣娘?若是没记错的话,太子去大相国寺不久,淑妃就得到了陛下的宠幸吧?”   “太子!”永泰帝眼中一抹失望之色,抬手制止了安皇后的话语,他更生气的是,太子现在那一幅不关己事的模样。没好气的问道:“你母后的话,你可是听清楚了?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父皇,儿臣的母后,早已仙逝了。”楚更的话语极轻,其中却有一丝淡淡的悲伤,他低声道:“至于皇后娘娘......无非是想说,儿臣与淑妃娘娘是旧识而已。其他的......父皇,想听儿臣说什么呢?”   安皇后不忿更显,特别是楚更这样一幅淡然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的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股子力气没有发出去,讥讽道:“哼,自始至终,淑妃不就是太子安插到陛下身边的人?如今杜尚宫已经出面对质了,太子,还不愿意承认么?!”   楚更那针芒一般的眼神刺向了跪倒在地的杜尚宫,反讽道:“杜尚宫出面,是要与本宫对质什么?”   杜尚宫脸红脖子粗,眼前的太子,年方五岁之时,她便被他的气势所威慑到,如今,更是让她胆战心惊:“淑妃娘娘,不就是、是殿下的人?!”   楚更似是很同情她的摇了摇头,冷冷反驳道:“当年曾是我的绣娘,所以,她日后成了父皇的嫔妃,竟然就成了本宫安插的吗?莫说当年本宫被困在大相国寺中,自身难保,即便是本宫真有此心,将女人送到父皇面前......”,说到此处,楚更骤然停顿了一下,望了一眼主座上的皇帝,悠悠地道:“父皇幸与不幸,会不会恩宠,难道,君心......也是本宫左右得了的吗?”   即便是垂垂老矣,那至尊之位上的人仍会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一切。而自古以来,君心难测,永泰帝极重自己的威严,又怎么会承认,自己的这颗君心,能够被别人所左右?   半晌沉默,反而让老皇帝想起了当年旧事。他是怎么与淑妃相遇的来着?是啊,那样的顺其自然,明明是自己看上了她,又怎么能说,她一开始就是太子安插的?当年的楚更,不过十岁!   对于上位者而言,承认自己衰老,承认自己失去了对事态的控制,简直是太难的一件事了。即便知道,安皇后所说的可能才更接近事实,但永泰帝心里,却更愿意给自己找个台阶,自我安慰一番。   安皇后没想到楚更心思这样缜密,单单一个旧相识,的确并不能坐实淑妃就是太子的人!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安皇后愤愤道:“强词夺理!”   “娘娘!”站在淑妃身边伺候的小青惊呼出声:“陛下!娘娘见红了!”   只见淑妃额头上已是细密汗珠,痛苦地护住肚子,座位处已经有了殷红血迹。   “快!抬回去,宣太医!”珠帘之后的众人顿时乱作一团,秦婉婉更是惊慌失措,不可思议的惊呼道:“怎么会?!”她分明十分小心了,怎么还会有人加害得到淑妃?!   众人手忙脚乱地拿软轿抬了淑妃要离开,秦婉婉想要过去帮忙,反而是楚更拉住了她,将她拢在自己身边,镇定地安慰道:“不要去添乱了,淑妃自有太医照应。”   “可是!”   “没有可是,秦婉婉,听话!”楚更未见丝毫慌乱。   珠帘之外前来赴宴的群臣们隔得太远,依稀能看到主座上的人似有不快,又见刚才略有些慌乱,但并不知道方才主座上的人剑拔弩张的情形。   中庭之中,一曲歌舞未毕,座中众人见永泰帝略有些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似是也要离开,突然有一位绿衣郎起身来到庭中央,躬身跪拜道:“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安皇后与楚更之间的对话戛然而止,皇帝顿下脚步,压了压眼睛方才看清楚跪地的这人,沉声道:“杜探花,有什么事,非要在春宴上来禀奏的?”   东宫詹士府的属员选在这样的时机启奏,这摆明了就是太子的意思啊!   杜仲没有想到,自己以名分二字挑战太子,换来的结果竟然是太子妃亲自出面,将秦婉婉纳为东宫庶妃!亏他还在太子殿下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可以做得到公私分明......自从知晓了秦婉婉已成为太子枕边人,最近这几日,他可没少拉着竹青一起借酒消愁。   也是在竹青的撺掇之下,他决定今日在这春宴上再做出这等一鸣惊人之举。方才等不到秦婉婉,如今看得真切,知道秦婉婉就站在楚更身边。于是,杜仲忍不住直陈道:“微臣在陛下离宫前曾经上过一道折子,却不知道为何,中书令却一直留中。微臣想不通,本朝辅国公府结党营私、官官相护,竟至于如此境地了吗?徐相公然弄权,竟至于群臣奏折,如今都不能上达天听的地步?”   ☆、落子   阻塞言路,向来是永泰帝十分忌讳的。可是杜仲跳出来,是太子,又想要干什么?!永泰帝压住心中怒火,当着百官的面,他不好直接质问太子什么,反而对阻塞言路一事,需要有一个说法:“中书令?”   徐同济和安耀扬对了一个眼神。因为杜仲那一封奏折,细数了安耀扬二十大罪状。有了前番太子私自调查朝中重臣,被皇帝申斥一番的先例,徐同济才敢将那奏折留中不发!   徐同济看了一眼那边的晋王妃。为了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如今,他已经把自己和安氏紧紧绑在了一起,这个时候,哪怕是硬着头皮也要顶下来。   “陛下,臣惶恐!杜探花那折子满篇胡言乱语,臣还未与幕僚商量妥当应如何处理,因此,未敢贸然呈送御前!”   双方剑拔弩张,看来今天非得拼个你死我活。坐在不起眼位置的秦夫人也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和权衡。秦端之将太子的话带到了,可是真到了要反水的这一日,她仍然忍不住紧张起来。   “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随着一声清脆的杯盏落地之声,永泰帝大声呵斥,这话是对着徐同济说的,也是对着安氏一族和太子。   秦婉婉一惊,忍不住蹙眉攥紧了拳头,而楚更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晋王妃徐嘉敏自小养在闺中,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方才淑妃的那一遭已经让她焦虑不已,不知为什么这把火又为何会突然烧到自己的父亲那里。   见自己父亲被皇帝当众呵斥,晋王妃已经吓出了层层冷汗。她拿起帕子来,轻轻擦拭了一下脸上,却从鼻翼下擦出鲜红的血迹!   旁边的丫鬟吓得几乎跌倒在地,大叫道:“王妃!你......!!”   几乎是顷刻之间,晋王妃的鼻子和嘴角竟然有止不住的鲜血喷薄而出......再细看时,晋王妃已经痛苦地捂着肚子晕倒在地,地上也有了一摊血迹,已经有汩汩的鲜血从她裤管里流了下来......   晋王妃这样的症状,显然是中毒了。经历过先皇后时落子香事件的每一个人都大惊失色!时隔多年,没想到,当年的事又在后宫之中重演。   安皇后瞬间明白了过来,哭着道:“来人!快来人!这是落子香!落子香之毒!”   落子香。毒如其名,落其子,陨其母,一尸两命。   那边徐同济他们也万万没有想到会有这般情势,顾不得内廷礼仪,冲破众人就一把冲了上来,将晕倒在地的晋王妃搂入怀中:“女儿!你怎么样了,嘉敏!!”   晋王妃的意识几乎涣散,浑身上下都是淋漓的鲜血,眼里的光华瞬间暗淡下去。她的嘴角仍然不停地冒着鲜血,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方才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来:“爹,我......我痛!......谁、谁要......害、害我!”   眼见自己的女儿咽了气,徐同济放声痛哭。   晋王妃、还有,那个没有出世的皇长孙,就这样,没了?!   永泰帝讷讷瘫坐在座位上,似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安皇后也已经被吓得,连哭都没有了声音!那落子香,明明是用在秦媚儿和秦婉婉身上的!怎么会......什么时候,竟然被用到了晋王妃的身上?!   秦婉婉也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了,忍不住躲到了楚更的臂弯里。   而秦媚儿,此时也已经瘫倒在地。这几日,她协助安皇后打理春宴之事,为了在安皇后面前卖好,她对晋王妃也格外热情,这段时间没少与她相处。她真的不敢相信,晋王妃死了。而自己,可能也说不清楚。   跨啦一声,整个桌子都被永泰帝掀翻开来,那铁青的脸色,连嘴唇都被气得成了青紫色。厉声道:“来人!查!给朕查!!”   安皇后抹干了眼泪。她还没有输,她不会输的!她都已经揭发了太子和淑妃之间的关系。对,那落子香,在秦婉婉的胭脂盒里,有落子香!   安皇后似乎要发起疯来,指着秦婉婉道:“秦婉婉!是不是你?!方才,淑妃也是喝了你的安胎药才腹痛不止的!”安皇后心里清楚得很,淑妃方才的症状,根本就不是因为落子香,可是,既然晋王妃已经一命呜呼,不管是谁在设计陷害,她都必须将东宫拖下水!   楚更冷笑一声,对于她歇斯底里的指控,觉得不过是临死前的挣扎罢了。直言道:“皇后娘娘,当年,也是这样陷害我母后的么?”   “陛下!”镇国公陈明省站了出来。他看了一眼满脸委屈的秦婉婉,扫过面色阴鸷的楚更,沉下声音道:“当年,先皇后就是因为这落子香,背负着戕害后宫有孕嫔妃的罪名。臣没想到今日,这样阴毒的手段还会出现。陛下既然要查,臣请陛下从今日事起,重查当年先皇后落子香一事!”   “臣附议!”   “臣附议!”   “臣等,附议!”   一时之间,从前镇国公的老部下们、这许多年来楚更和陈明省在朝中经营下来的人脉,纷纷站了出来。永泰帝粗略一看,朝中重臣,竟然半数都站在了陈明省身后。   “太子,你,也是这个意思吗?”明知是多此一问,永泰帝却要逼着他开口。即便当年的事情他也有疑心,但是眼前,难道,皇后会谋害自己的儿媳和孙儿?永泰帝不敢信。   “当年,母后的确是被人设计陷害,才会失信于父皇,不久便郁郁而终。儿臣相信,天道有轮回。若不彻查,又怎能还晋王妃一个公道?”   “好。”看来,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太子在朝中的羽翼已丰,他今日想要翻案,即便是自己身为父皇,再想要用皇权将这些事压下去,也已是力不从心了:“福康,你亲自去查。”   “是。”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原本欢闹的春宴变成了一场丧事,众人都挪到了殿内安坐,人人都显得疲惫不堪。   “夫人,有人在回廊梨树下等你。”天已摸黑,秦夫人的位置又并不显眼,一个眼生的小内侍悄悄在她耳边递过来这句话。   秦夫人被吓了一跳,心中纳罕,也只是迟疑片刻,见大家没有人在意她,便趁机溜了出来。原来是福康在那里。   “福公公,您找我?”   “夫人,方才在太子妃的妆匣之中,老奴发现了这个。”掌心中是一个精致的胭脂盒。秦夫人认得,那的确是媚儿的。   “这不过是一个胭脂盒而已,福公公,有什么不妥吗?”   “夫人认得这个胭脂盒?”福康跟她确认。   “这是及笄之时,皇后娘娘赏赐的。众位后妃和各府的贵女们,很多人都有......”,可是,当她看着福康将这胭脂盒打开,扣动底下的夹层之时,那出现在她眼前的东西却让她大惊失色。   “夫人,应该认得这夹层之中的是什么?”落子香!   “若是老奴将这个呈上去,夫人,太子妃的谋害晋王妃的罪名可就坐实了......”,最近媚儿与晋王妃走得近,有太多的机会可以得手。从动机上来说,晋王妃肚里那皇长孙的头衔,就是太子妃动手最好的理由。   “不!”秦夫人骤然高声,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环顾了四周,确认没有引来别的人,才替媚儿辩解道:“媚儿她是无辜的,她根本就不知道,这胭脂盒有问题!”   福康不无惋惜道:“老奴也觉得,就凭太子妃这胭脂盒里的落子香,不足以让晋王妃毒发如此之惨烈......,所以,老奴方才又细细查了,王妃日日使用的口脂里,竟然也被掺入了落子香......”。   言下之意,晋王妃的确是无辜受累,白白丢了性命。可是,媚儿是不是无辜的,却全在他怎么处理手上的这枚胭脂盒,怎么到御前回禀。   “是她!皇后娘娘!......”原以为对她表忠心,她至少不会对媚儿下手。却没想到,早在媚儿还没嫁入东宫之时,就已经被安皇后算计在内了。   福康不置可否,马上认可地说道:“是啊......老奴也觉得,太子妃被人算计了,的确是有些冤枉啊!哎,老奴与夫人一样,又怎么能忍心看到无辜的人被冤枉陷害呢......”。   福康脸上挂着精明的笑容,不动声色地将这胭脂盒从自己的手心递到了秦夫人手里。   秦夫人感激地将那胭脂盒收到袖管之中。这个胭脂盒是安皇后赏赐的,谁想要陷害算计秦媚儿,已经十分明了了。   可是,对于福康的举动,秦夫人仍然保持着几分疑心。毕竟,他可是皇帝身边的心腹之中。她低声问道:“福公公,你这是......?”福康,究竟是要效忠谁?   “老奴,自然是效忠于陛下!”福康知道秦夫人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他从来都不曾想过要背叛皇帝,若说他对太子有所偏袒,那也只是感念陈皇后当年的宽仁之恩,在心中,把楚更当做了小主子。   “我知道要怎么做了!”安皇后造下的那些罪孽,秦夫人也或多或少参与其中,这是早知她最后仍在犹豫挣扎的原因。可是,现在为了保全媚儿,即便知道出首会给自己招致祸端,秦夫人也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庶人   秦夫人不动声色的回到殿中,咬咬牙,终于选择了在这一刻,从众人之中站了出来,噗通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陛下!臣妇有罪!”......   指使宫妃意图毒害太子,用落子香谋害皇嗣陷害皇后......在秦夫人第一个跳出来揭露安皇后之后,安皇后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了!   如今的安皇后,脱簪戴罪,瘫倒在地,眼神空洞,几近疯魔,已经没有了往日贤良淑德的母仪之姿,却反而如同丧家之犬。   “安氏......”,永泰帝疲惫不堪地低低唤了她一声,只是这称呼,已不是皇后,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懒得叫了。   “不!我还没有输!我还没有输!”她哑着嗓子扑到永泰帝身边,抱住他的腿哀求道:“陛下,我们还有大郎呢!晋王,晋王,我的儿子,他马上就会回来了。陛下!晋王劳军有功啊!!求陛下看在孩儿的面上,求陛下,顾全皇家体面!陛下,陛下!”   “大郎......”,听安皇后提起晋王,想到今日晋王妃的惨状,永泰帝不禁老泪纵横,他一脚将安皇后踢开,呵斥道:“晋王回来,妻儿都死于她母后之手,你竟然还有脸提他?!”   “不,不是的,不是我!是.....是太子,一定是太子指使人做的,我怎么会加害自己的孙儿。陛下,臣妾知道您生气,可是,晋王妃口脂中的落子香,真的不是臣妾!是......是太子?还是太子妃?还是淑妃!?”泪水已经花了她的妆容,她已经词穷到所有的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连胡乱攀咬,都显得如此的软弱无力。   “还有你!”想到最后竟然是自己的妹妹,自己一直以为最软弱好控制的人反咬了自己一口,安皇后就十分不甘,她直直地指着秦夫人的鼻尖,哭诉道:“你以为你站到了太子一边,他就会放过你吗?!许莹莹为什么会背叛?还有在秋迩之时,是谁想要用迷情香,毁掉秦婉婉的清白?!哈哈哈,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保住媚儿的太子妃之位?!你别傻了!”   今天的变故来的太急太猛烈,秦婉婉全然觉得似是在梦中一般。只有身边楚更自始至终握着她的手,让她感觉到了一丝真实。方才晋王妃的那一幕......她已经十分难过了,听到此处提到自己,却越发愕然。   迷情香......她几乎搜索不到这一段记忆。   她们狗咬狗的,把之前的种种罪状都互相攀咬了出来。可是对于楚更而言,他深知自己在这场争斗之中,手段也并非那么光明正大......   面对绝对的权力和你死我活的挣扎,良善有时候是那么无关紧要,而良善之人,就如同晋王妃这般,有时,也并不总能得到善终。   事到如今,楚更也不打算再瞒秦婉婉,如她这般善良无害的人,不知会对今日种种作何感想?今后,他们还有长长的一生,要相互扶持走下去,他不希望,她从此觉得,自己已不是她心中的那个太子殿下。   只是,他也不想刻意强调什么。面对秦婉婉质询的目光,他只是不以为意地玩笑道:“我本也想要慈悲为怀,连围猎都未曾参加。可惜,他们想要对你不利,我也就只好大开杀戒了。”   “陛下......”,福康的话,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他的嘴角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样的场合却不敢太显露,只是平平淡淡地禀报道:“太医方才差人过来禀报,淑妃娘娘此次是急产,方才,已经顺利地诞下了一位小皇子!”   本是可喜可贺的一件事,殿中众人,却无一人敢说出一句恭喜的吉祥话来。   这样的消息,令安皇后抓狂!她的五官几乎是扭曲在一起,用尖利刺耳的声音高呼道:“淑妃!陛下,臣妾以我安氏先祖起誓,淑妃的确是太子安插到陛下身边的耳目!臣妾有证人,请陛下宣召!”   “殿下......”。秦婉婉百感交集,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已经凝固了,这殿里的气氛简直让她无法呼吸!她无端的落下一串泪来,却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楚更听到福康的禀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还好,他答应了婉婉的,没有让她失望。将手指轻轻放在她的唇边,只是叫了竹翡过来。   “竹翡。”今日发生的事,秦婉婉从前一无所知,要让她接受起来,恐怕也得时间。剩下的,便是他与安耀扬他们之间的对决了,他也不忍心秦婉婉还在这里煎熬,于是吩咐竹翡道:“好好照顾婉婉,回去休息。或者......或者如果不放心,你们也可去探望一下淑妃娘娘。”   主座上的皇帝并未反对。被安皇后当面揭露了淑妃一事,太子竟然还敢公然让秦婉婉去探望淑妃,到底是问心无愧,还是大胆放肆?永泰帝心里知道,他早已不是他认为的小狼崽子了,如今,他是一匹冷漠而凶残的狼!   墙倒众人推,商人唯重利。   安皇后一倒,晋王失去了最强大的依仗,能不要说之前那夺嫡的幻想。况且,太子早以再让杜仲将那弹劾的奏折递到了中枢,这是,要将辅国公府连根拔起的意思了?   认清了这般情势,安耀扬也已经明白过来,当今之际,不能和安皇后抱着一起死,虽然辅国公府必定要受到牵连,但是,速速与她切割才是自保之计。更何况,太子和淑妃之间有勾连的所有证据,都掌握在他的手上,拿着这些筹码倒戈,或许,还能让太子忌惮几分,在今日换得一丝喘息。   安耀扬战战兢兢地跪地,恳求道:“陛下!臣,身为外戚,之前畏惧皇后威势,不得不为虎作伥,只是皇后娘娘所为,令臣汗颜!如今,竟然还想要随意攀咬太子殿下与淑妃娘娘,即便皇后娘娘是老臣的妹妹,臣,也不敢包庇。臣自知有罪,愿自请削爵为民,承担所有罪责!还请陛下,不要迁怒臣的家人!”   “你们?!”安皇后最后的一丝力气被抽干了!如果,安耀扬也舍弃了她,如果他不像之前约定的那样,拿出太子与淑妃勾结的证据,那对她来说便是釜底抽薪,无疑是将屠刀,递到了太子的手上!   “晋王,我的儿......晋王回来不会放过你们的!”尽管那么遥远而缥缈,但却是安皇后的最后一根稻草。   “晋王......还要多久抵京?”永泰帝已经明白,安耀扬的取舍了。现在他考虑的,是在废后,和赐死之间,二选一而已。   只有福康敢回答这个问题:“启奏陛下,快的话,应就在这两三日。”   “事关晋王妃和......”和晋王的未出生的孩子,永泰帝一时哽咽,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传朕旨意,安氏,废为庶人。此事,先不必知会晋王知道。”   众人噤若寒蝉,安氏又燃起了一线希望,而楚更的心,却往下一沉!   似是又被人从心里捅了一刀。如今,真相大白,母后当年所承受的,自己这么多年所失去的,难道,还不足够让安氏拿命来偿吗?父皇啊父皇,你这是,在逼我!   “朕乏了,”永泰帝想要自己站起来时,却不得不让身边的小内侍搀扶才行 。经历了这一天,他看上去老态龙钟的,那是只有在走向生命终点的人,才会呈现出的一种暮气和沉闷。   当秦婉婉在竹翡的搀扶下走到空旷之处,见那天边有最后一丝落日的光亮,马上就要隐藏入天际线下。于是她追逐这那最后的一线光,一路登高,一路登高。   临着夜色,她想大声得叫喊一声,却终究没有发出声来,她在张开双臂的时候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即便等到了这阁楼的最高处,她仍然追不上那道光,随着更深的夜幕的来临,那最后的光亮终于暗淡了下去。   “姐姐,天黑了。”竹翡眼中含泪,却笑着提醒她道。   “嗯,天黑了。”今夜,不知有多少人要睡不着了。   秦婉婉突然明白过来,并不是每一份善意都会得到对等的回报,并不是每一个善良的人都会得到公平的结局。如果,一个人身处风雨如晦,还能保有自己最初的善良,或许是因为有人替你遮风挡雨,为你撑起了那一片阳光。   竹翡不想懂太多,她只知道,虽然残酷,但好在,太子终于把安皇后扳倒了!她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今天的太阳落下去了,明天早上又是全新的一天!   “姐姐,我们回去,还是,姐姐想去看看淑妃娘娘?”   婉婉闭着眼,又张开,想要将心中的雾霾一扫干净。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道:“去看看淑妃娘娘和小皇子吧!”   ☆、终章   白天闹将了一整天,今夜的畅春园格外宁静,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无情地将这一丝诡异的宁静踏破了。原本就无法入眠的永泰帝骤然睁开了眼睛,紧接着,寝殿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福康领着一众内侍近前来。   “谁?!”似乎有了不详的预感,永泰帝警醒地问道。   他努力保持着平稳的声音,却仍然无法抑制那声音中的震颤:“陛下,是禁军统领,谢铭宇。”   如今......老迈的他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失去对朝堂的掌控,一个羽翼渐丰的太子,已经足以让他忌惮。还好,只是禁卫军。永泰帝安下心来,沉声道:“禁军深夜入内,如此大张旗鼓,是有何事?”   隔着一扇屏风,殿门口的郭铭宇一身戎装,跪地禀报道:“北境传来了急报!晋王殿下他......反了!”   “什、什么?!”心力交瘁的永泰帝一时气血上涌,骤然喷出一口血来!眼前一黑,便栽倒了下去。   “陛下!保重龙体啊!”福康吓得带着哭腔,永泰帝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原本就是靠着药石吊着,晋王若是再反了,这真的是在催命啊!   福康赶紧命内侍去传太医,不一会儿,太子和一干重臣也已闻讯赶来。   一番针灸急救下来,永泰帝方才转醒过来,出来的太医无奈的摇了摇头,众人噤若寒蝉,各怀心思,皆知,这是皇帝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安耀扬等人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里。   “太子......”永泰帝眼神浑浊,苍老的声音响起。   “儿臣,在。”楚更近到前来,脸上有那么一丝动容。   “这样逼反晋王,你想要的,都,得到了么?”永泰帝开宗明义的质问。众臣听到皇帝这样问,一时之间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楚更脸上方才那唯一的动容消失了。   不错,他只不过是遣了人将今日宫中的这诸多变故,提前知会给了晋王而已。没想到,他竟然真的铤而走险,与北境的外敌联起手来了。若不是萧穆祖那里早有部署,如今还不知情形会是怎样。   “淑妃之事......安氏也没有冤枉你吧?”这样的环环相扣,这样的密不透风,若说内宫之中没有人策应,又怎能成事?永泰帝终于面对了这个现实。   楚更嘲讽的笑意未曾褪去,反问道:“大哥若无反心,又怎会被人利用?父皇,若不是对母后犹难释怀,又怎会盛宠淑妃?”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原本,就不应该觊觎。而自己真心所爱之人,若都是可以牺牲掉的,找再多的替身,却也不是曾经那人了啊!   太子这是承认了,承认他用计逼反了晋王,安插了淑妃在皇帝身边!?   永泰帝没想到他竟然承认得这么干脆,太子对他这个父皇的了解,倒是比他对他,要多得多!顿时之间百感交集,气血翻涌,老泪纵横的他又呕出一口血来!   只是这般情势.....太子到底年轻气盛,下的都是死手,竟是未留半分余地!   即便太子即位,安氏一族也未必能够连根拔起。若是朝廷内乱,太子又可曾有办法应对么?   永泰帝重重叹了口气,让人觉不出其中悲喜。他抬手制止了想要上前诊治的太医,自己用帕子擦去嘴角的鲜血,命福康掀开了床帐,用最后一丝力气问道:“众臣,可在?”   “臣等,在!”随侍而来的官员们,都已经跪立在这里,等着永泰帝做出最后的裁决。   永泰帝点点头,交代道:“朕,大限已至。福康,给朕取笔墨来!”   永泰帝手上无力,颤颤巍巍得执笔,虽然笔力不济,却仍是笔走龙蛇:上书道:   “朕大行后,太子楚更即位。庶人安氏,赐鸩酒,死不入皇陵。淑妃,朕素所钟爱,赐白绫殉葬。令,册安耀扬女安伊为新帝贵妃。钦此!”   自始至终,他从未想过易储,这天下,迟早也是要交到太子手上的。   对于安氏的处置,也算是给了云意一个交代了吧。   身为帝王,他可以容忍皇子们的精明算计,却容不下自己的后妃对自己的背叛。淑妃殉葬,也算是给自己留得一个体面吧!   安耀扬一派,大而不倒,如今,晋王谋反,单单将秦媚儿立为皇后,不足以拉拢分化。也只好将安伊塞到太子的后宫了!   未尽的事,便,留给太子吧.....   将笔掷下,永泰帝安然躺到龙榻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   半年后。   人人都知,新帝寡义少恩,以雷霆手段平复了晋王的叛乱,对于叛军竟然未留活口,又废黜了秦媚儿,连带着他那岳母秦夫人,都被打发去了偏远的佛寺之中。反手便将秦婉婉扶上了后位。   安伊虽然奉先帝遗召入了宫,可那辅国公府却抵挡不住新帝的雷霆手段,一番清算下来,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即便她如何在御书房外哀求,楚更也未曾见她一面。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周相承受不住晋王妃之事的打击,请旨致仕,朝中局势为之一变。只不过短短半年,朝政军权,都已被新帝牢牢握在了手中,朝中气象又为之一新。凤仪宫。   “皇后娘娘,安贵妃她......实在算不得十恶不赦,如今,辅国公府已经倒了,小臣实在是无法,才敢斗胆来此,请皇后娘娘开恩。”   把完了脉,刘协思忖了片刻,方跪下来求秦婉婉。他实在不忍心看安伊整日痛苦的模样。今日好不容易才寻了一个来给皇后请脉的机会,也是这个目的。   “朕已严令,前朝之事不得传入凤仪宫来,刘太医,你,是想要抗旨吗?”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刘协顿时到了一机灵。没想到,又被皇帝给撞上了。   溽暑难耐,对于怀孕之人更是如此。往日这个时候,秦婉婉都是歪斜着躺在软塌上小睡。怕扰了她,楚更来凤仪宫时,从来不着人通传,总是轻手轻脚地进来。因此,见此时刘协在这里,方才又拿那些事烦她,楚更心里已是极不痛快的。   “今日是我特意请了刘太医来的,既然皇上来了,刘太医,就先回去吧。”秦婉婉开口扯了一个谎,就想替刘协将此事遮掩了过去。   刘协闻言,如蒙大赦,也不敢再看楚更一眼,便匆匆退了下去。   楚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天下众人都知,凤仪宫那位皇后娘娘秦婉婉,便是铁血君王的软肋,又知道她向来心慈手软的,如今,竟然都敢把主意打到这凤仪宫来了。   秦婉婉只是笑着看他,将他的手拉到自己的小腹上覆着,肚里的孩子便有了动静。她学着肚里的孩子说话:“父皇,不要生气啦,过一阵子,我就要出来啦”。   楚更心上一软,佯装生气,将她搂过来,道:“若是皇后当真如此大度......前朝大臣们吵着让我选秀,此事,可不是得来跟皇后娘娘商议?”   如今这六宫就已经形同虚设,还谈什么再选秀呢!秦婉婉瞥见楚更眼下的青黛之色:“皇上这半年都消瘦了,其实,不必日日都过来的。”这是在赶他走了?   “你生气了?!”楚更十分受用。   “不敢。”婉婉的嘴已经嘟得老高。   楚更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略有些为难地卖好道:“我倒是想随了皇后娘娘的心意,可是一想到,皇后娘娘要因此平白担上一个悍妒的名声,却又不敢擅专了!”   “皇上是说......愿意成全安伊和刘太医?”秦婉婉拉着他的衣袖,似是看到了一点希望。   “若是我说,想要废黜六宫,婉婉可敢担上这个名头?”   婉婉心中一暖,低头轻轻抚了抚肚子,歪着头看他,笑道:“冷面心狠的帝王,配上一个焊妒跋扈的皇后,岂不正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两人相视一笑。   ***   京郊,陈怀瑜骑着一匹马,正在对着前头的一架马车穷追不舍,心里却叫苦不迭的。   这新帝登基,拢共就赐了两桩婚事,凭什么杜仲和竹翡那一对恩恩爱爱的,自己却天天担心媳妇会跑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了。   心里再来不及做更多感叹,只听他在后头央求道:“媳妇儿!媳妇儿,你别生气嘛,等等我可好?”说完,扬起马鞭紧赶着几步,倒是终于与那马车并驾齐驱了。   乌媛菲掀了马车帘子,没好气地看了陈怀瑜一眼,道:“哼,你说要入股玉珍楼,原来是预谋已久的?你和陛下倒是好,下了这么大一盘棋,连我都被你们利用了,是不是?”   陈怀瑜对着赶车的竹青使了一个眼色,顺势从自己的坐骑上跳到了马车上来,又见竹青一个足尖跳起,便已经坐到了陈怀瑜的马上。   陈怀瑜成了马车夫,又狠狠地抽了几下鞭子,却故意不说话了。   坐在马车里的乌媛菲并未察觉外间的变化,以为外面赶车的人还是竹青呢,于是对他道:“竹大人,你这就对了,且快些赶车,我才懒得再理陈怀瑜那个混蛋呢!”若不是因为他,玉珍楼还在京中开得好好的,又怎么会卷入这朝堂之中。如今,她不得不关张大吉了。   陈怀瑜忍不住辩解道:“这是怎么说的呢?媳妇儿,这可都是陛下的主意!你看看他如今这皇帝当得多有威严,从他当太子的时候我就天天在他的威逼之下,你说,我活得也不容易着呢!”   乌媛菲掀开车帘再看时,就看见了陈怀瑜的背影:“怎么是你在赶车?!”   见乌媛菲上来揪住了他的耳朵,陈怀瑜反而不躲不闪地,一幅谄媚的样子,讨好道:“哈哈哈,媳妇儿,你就说,想去哪儿吧?去江南可好,我大哥在那里,莫说是一家玉珍楼,便是十家咱们也开得起啊!要不,去云南也行,蕾蕾如今成了平南王妃,我们刚好去投奔......”   后面的竹青早已勒住了缰绳,他骑在马上,目送着陈怀瑜他们奔驰而去的马车,忍不住对着他们大大的挥手,又大声嘱咐道:“二公子,记得写信回来!”   一路,保重!   ☆、番外(一)   一位须发苍白、衣衫朴素的老汉步伐轻快地从驴车上跳下,然后伸开双臂,对着驴车上的小姑娘道:“婉婉,来,我们到了。”   那小姑娘长得不算白净,一看就是乡野之中长大的娃娃。身上穿的花棉袄上还打了几个补丁,看样子,已经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了。不过,婉婉胜在那双眼睛又大又水灵,透着一股子灵气,叫人一看就觉得喜欢。   她一把扑到老汉怀里,任由他将自己抱下车来。看见眼前的朱门大户,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阿公,我爹就住在这处吗?”   婉婉娘没了,可是爹还在。秦夫子是族中的长者,替婉婉安葬了母亲,又带着她到京城来寻亲。   别看小姑娘年纪不大,抱在怀里已经有了一些分量。秦夫人将她放到地上,又替她拉平了衣角,整了整头发,望了一眼那门头上“秦府”二字,点头道:“是啊,这可是高门大户,你以后跟着你爹,不愁吃不愁穿,还会有先生教你读书的!”   婉婉嘟了嘟嘴,有些不乐意:“可是,这府里还有后娘。”   平时那说书先生怎么说来着,谁养谁疼,不养不疼!自己跟着后娘隔着一层肚皮,更何况娘早就告诉过她,爹娶的新妇也有了生养,她能善待自己吗?婉婉心里犯嘀咕。   “咳咳,”秦夫子掏出旱烟来,将那烟杆子在驴嚼头上敲了敲,安慰道:“你爹的继室出身高门,她会对你好的。再说,还有你爹呢!”   哒吧了几口烟过了把瘾,秦夫子收起烟搭子,牵起婉婉的手:“走吧,咱们进去。”   走到门廊上,有守门的小厮在那里阻拦:“哪里来的?随随便便就敢往里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秦夫子在来之前已经托人给秦端之递过信了,他觉得,秦端之对他们的到来应该早有准备的。于是客气地说道:“小哥,劳烦通传一声,我们是你们秦端之大人的本家,来京城探望他的。”   秦夫人刚进宫探了安贵妃回府,门前停马车的地方却被秦夫子他们的车占住了。她身边的贾嬷嬷十分不乐意的从秦夫人的车上跳下来,走到门子这边来训斥道:“什么人,在这里喧哗。夫人的车马回来的,这么还有别人的车挡在门口?”   秦夫子与这贾嬷嬷见礼,解释道:“这位夫人,此处可是秦端之大人的府邸?”   前几日,秦夫人跟她提起过,说大人接了家乡来信,会有老家人将他留在乡下的长女送到京中来抚养。如今听着这老汉的口音,看着他的穿着,身边又带着这么一个小丫头,贾嬷嬷已经猜出了个大概。   不过她明知故问道:“你是什么人?怎知我家老爷名讳?”   “那我就没走错啦!”秦夫子十分高兴的将秦婉婉拉到跟前,解释道:“夫人,这位是秦大人长女,之前已经跟他说好的,我给他送来了!”   婉婉一眼就觉得,这个老婆子不是什么善类。尤其是她那双三角眼,似乎闪着一股子贼光似的。婉婉忍不住往秦夫子身后缩了缩,眼里透着一丝怯懦。   那马车中的秦夫人听到外面说话,隔着车帘子递出来一句话:“秦端之是辅国公府的女婿,他的长女,是如今安贵妃的侄女儿。这是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也敢妄称,是我们秦府的长女。”   连面都不曾露一下,那语气里满是不屑和高傲,全然不似秦夫子想象中的高门贵女的修养。   秦夫子是读书之人,虽然出身乡间,却是极重礼仪和脸面的。看秦夫人这般无礼,一时之间觉得有失体面。可是,他低头看了看秦婉婉,忍下心中不悦,耐着性子和颜悦色地说道:“想必,这位就是端之的夫人了?婉婉没了娘,只能到京城来投奔她爹了。秦府这样的高门大户,想必不会养不起一个女娃娃吧?”   那秦夫人掀开一半车帘,探出半个身子来。秦夫子和婉婉便见她一身珠光宝气,锦衣华服,一看就是高门贵妇的打扮。便是他们从前看过的最富贵的人家,也难以望其项背。   秦夫人眉毛一挑,用十分嫌恶的眼神看了一眼秦婉婉,皮笑肉不笑地哼道:“高门大户,也没有一粒米,用来养多余的人。贾嬷嬷......”。   那贾嬷嬷听见招呼,趾高气昂地走过去,到秦夫人面前又十分谦卑地低下头来:“夫人,有何吩咐?”   “去账上支三百两银子,就全当辛苦了夫子,这一路来了京城又要回去的劳顿。”话还没有说完,秦夫人已经重重地放下了车帘。   秦婉婉气得跺脚,哼哼一声,道:“谁稀罕你的银子!你是一个坏女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一边跑着一边擦着眼泪,对身后的秦夫子道:“我宁愿回乡饿死,也不稀罕进这秦府!”   秦夫子那读书人的傲骨也被激了起来,他气急败坏地指着门头牌匾,叹道:“如此高门!斯文扫地!”说完愤愤牵起驴车转身,去追秦婉婉去了!   若是秦端之他们不能善待婉婉,他可舍不得将这孩子交给他。可是方才看他这当家主母,实在是不地道,真把婉婉交给他们,秦夫子自己反而还不放心呢!   也罢,日子艰难些,总是能捱下去,至于读书写字,他自己也能教孩子!   秦夫子一边赶着驴车,一边对坐在后面的秦婉婉道:“婉婉,千里迢迢到京城,咱爷俩也别白跑一趟了。今日便在这城里转转,再往回赶路吧!”   秦婉婉的鼻子通红,不是因为冻的,而是因为刚刚哭过。她虽然人小,自尊心倒是挺强的。听见夫子这么说,心里憋着的担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才破涕为笑:“阿公,你不准备把我送给我爹了吗?”   秦夫子笑着停下来,替她将裹在身上的棉被紧了紧,故作轻松的鼓励她道:“不送了!走,其他地方咱们去不起,这一路刚好要路过大相国寺,听说那里菩萨灵验,咱们也去喝上一口这大相国寺舍的粥,求个平安,怎么样?”   “好!”秦婉婉脆生生的回答。   那佛像真是庄严啊!无论怎么看他,似乎都是慈眉善目,笑看众生的。秦婉婉学着秦夫子的样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歪着头看过去,秦夫子口中念念有词的,也不知还在祷告着什么?   婉婉的眼珠子滴滴溜溜的,一转便有了主意,于是趁着秦夫子不注意,调皮地跑开了去。方才进来时,她便已经看见外面有不少小商小贩卖好吃的,她正好趁机溜过去看看。   若说那大雄宝殿中的神佛,是在肃穆幽静之中享受着善男信女供奉,那么这山门外的喧哗热闹,才是凡夫俗子们充满着人间烟火的现实。   婉婉揉了揉饥肠辘辘的肚子,从腰间裤袋里掏出最后一个铜板。   热腾腾的包子,买不起。   红彤彤的糖葫芦,只能看看。   还有,香香的麦芽糖?......   婉婉咽了咽口水,讨好地对那卖麦芽糖的商贩道:“老板,我这一个铜板不够买一包的,我能不能,就买一片?”   那商贩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就是一幅挺好人的样子:“小丫头,嘴馋啦。得,大叔我给你包上一片儿!”   婉婉满足地将那铜板递过去,接过那薄薄小小的一块儿糖片:“大叔,你真是好人。”一会儿在路上,她可以和夫子一人一半的吃糖了!正笑得开心,却见远远的树干旁边,站在一个身穿素白佛衣的小少年,不知何时开始正盯着她看呢。   看上去,那少年不过十来岁,只是他的眼中,全然没有半分善意,反而有一种......不屑和怜悯?婉婉说不上来,只觉得很奇怪,这样的眼神本不应该属于这个年纪的人。   “小哥哥,你干什么看我?!”秦婉婉从来不喜欢别人高高在上的样子。这让她想起今日秦府门前那个女人,那鄙夷的神情。   “谁是你的小哥哥?!”楚更冷冰冰地说出几个字,背过身去,小小的身子靠在树干上。十岁少年的身体,还没有一般的树干这么壮呢。从秦婉婉这边看上去,只能看见他微微飞扬的衣角。   秦婉婉凑上前去,一直转到他面前来,方才抬起下巴,嘟着嘴问他:“难道,你爹也是当大官的?”   在她眼里,只有那些高门大户的人家,才会这样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   他的眼神骤然犹如利刃冰芒,瞪了她一眼,便带着十分的危险和警告。秦婉婉一怔,竟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害怕!自己就这么随口一问,刺激到他哪里了?   秦婉婉只觉得奇怪,歪着脑袋笑他,伸出手来戳了戳他的手臂:“小哥哥,你,好像不高兴?”   楚更嫌恶地将她的手抚下去,朝婉婉肩上推搡了一把道:“你别碰我!”除了母后,他从来不喜女人碰他,尤其,还是这么一个破落的小乞丐!   楚更暗暗咬牙,他其实更多地是在生自己的气!自己不高兴的情绪竟然轻易就被这么一个小乞丐识破了?!舅舅和方丈都告诫了他,一定要忍!这丝不高兴和不服气若是落在政敌的眼里,恐怕又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秦婉婉不防,摔了一个屁蹲儿,还好这冬天地上都是枯枝败叶,才没有受伤。她从地上一蹦起来,自己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那表情有些一股说不出的倔强:“哼,你不过是仗着比我长得高些,就欺负人罢了!我不要理你了!”   楚更方才见她摔倒,心里就有些抱歉。他一时情急,推她的时候也的确手重了些。只不过,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低头认错。   可是这小姑娘的这句话,却让他脸上一红!   是啊,他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比她强一些,才敢欺负她的。   他自己,其实与欺负他的那些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无非是弱肉强食,仗势欺人而已。   “你去找你爹娘去吧。”他心中歉疚,却还没有学会如何道歉。只是此时面上已不见方才高傲,眼神之中也柔和了许多。一个偶然遇到的小姑娘,与他非亲非故的,他着实没必要对她那样。   可是听见他这话,只见这六七岁的小姑娘,瞬间失去了眼里的光华。她垂下失落的眼眸,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我娘死了,我也......没有爹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楚更默然,良久,方才吐出一句:“原来,你跟我一样”。   难怪方才这小哥哥这么凶,原来是自己无意中提起了他的伤心事?婉婉不生气了,反而觉得他跟自己一样可怜。   不,他比自己可怜多了,自己还有阿公可以依靠!   这个小哥哥,原来是因为没有爹娘,要被送到大相国寺当小沙弥了,才不开心的,难怪穿着一身僧袍。   良久,这小姑娘才抬起头来,泪中带着笑地说道:“我这里有麦芽糖,你要不要吃?”   楚更仍然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淡,他别过头去,说话仍然如同大人一般,虽然依旧冷冰冰的,但是语气上缓和了许多:“小孩子才喜欢吃糖呢。”   楚更忘不了,正是因为他对于食物的喜好被有心人利用了,才有了上次凤仪宫投毒的事。以太子中毒之事为分水岭,他的人生从此便如噩梦一般!所以......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了。   更何况,他方才都看见了,这片麦芽糖,是这小姑娘用最后一个铜板买来的。看她衣衫褴褛的样子,也不知是从哪里攒下了一个铜板,才能买一回自己爱吃的麦芽糖。   秦婉婉早已将不开心的事丢到九霄云外,她不知道楚更心中已经盘桓过这许多想法,只觉得他这一副假大人的样子真的好有趣,于是打趣道:“嘿嘿,小哥哥,你难道,不是小孩子嘛?”   楚更被噎得不再言语......   从他还不曾记事开始,他就已经在太子的尊位之上,身边的人,从来又会有谁,把他当成孩子呢?不能,也不敢!   估计也就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还把他当做小孩子吧。   “婉婉——,秦婉婉——”,秦夫子烧香礼佛,起身没有看见秦婉婉,于是四处寻找。   秦婉婉扭头过去,就见秦夫子站在山门口,正在高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赶忙答应:“来啦!我在这里——”   她见楚更呆呆站在那里,一把便牵起楚更的手,还没等楚更反应过来,将手中的那一片糖递到他手里。   “你......?”楚更朝前迈了几步,想要还给她,却见那小姑娘已经慌忙地朝秦夫子那里跑过去。   她一边跑着一边招手与楚更道别,扭头笑道:“不要不开心啦!小孩子都喜欢吃糖的,这糖能够融化你所有的不开心!”   楚更这才站定,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他望着这那姑娘远远离去的背影,眼中已没有了方才冷厉,低头真的将那糖纸剥去,将糖一口放进嘴里......   是的,很甜。楚更不自觉地有了一丝笑意。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对不起。谢谢你,秦、婉、婉。”   菩提树下。   一袭僧袍的楚更安安静静地抱着一本书在看。陈怀瑜蹑手蹑脚地进来,一把将他的书夺了过去:“出大事啦!你还在这里看书念佛?”   楚更一派与世无争的样子,书被夺走了也不恼他,只是随手拾起飘落在身上的桃花,云淡风轻地说道:“十年风平浪静,能出什么大事。”   储君被困于大相国寺中,后宫之中安皇后只手遮天,朝中又以晋王和辅国公府一家独大。这十年来,父皇如他自己所愿的那样操控着前朝后宫的一切!不敢说一潭死水,但好歹,还算得上是风平浪静。   陈怀瑜随手将那书扔到一边,一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有人将辅国公府的管家安斯业,告到了京兆府那里。你说,这算不算得上大事?听说,京兆尹随便给那姑娘安上了一个诬告的罪名。”   “姑且看之。”楚更不以为意地冷声道。   辅国公府的下人,吃官司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哪次不是轻轻松松就摆平的。如今还不是他们出手的时候,他们只能静待时机。恶行多端,总有清算的时候,不过那告状的也应该是个莽撞之人,并没有多值得同情。   “这次可不一样!我暗中查访,才知那告状之人竟然还是他们辅国公府的亲戚呢。自家人不识自家人,这次安耀扬脸上可是有些挂不住!”陈怀瑜幸灾乐祸的笑道。   楚更仍然是淡淡的,起身站到鱼池旁边,看着里头的锦鲤游来游去的,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哦。”   陈怀瑜与他并肩立在池边看鱼,像竹筒倒豆子一般继续说道:“不过京兆府尹倒是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一顿板子下去,估计这人也去了半条命了。她可是秦端之从前在乡中的女儿,好像叫做,秦婉婉。”   楚更眉心微动,眼神瞬间变得锋利无比。歪头问他:“秦婉婉?你说那个告状的人,叫秦婉婉?”   陈怀瑜纳罕,疑惑地问道:“对啊,秦婉婉......你,认识?”   楚更那一瞬间的紧张归于平静,他蹙了蹙眉头。他没有直接回答陈怀瑜的问题,却沉声道:“你不是一直怪我隐忍太久?若我说,此事我想插手,你觉得,如何?”   陈怀瑜心中大喜过望!   这十年来,他一直时不常的拿外面事刺激楚更,他却总是不接招,仿佛真的无欲无求一般,今日怎么突然开了窍,准备利用此事反击了!?   他用拳头重重锤了一下楚更的胸口,大笑道:“我可是一直都在等着你说这句话!看来,我们太子殿下是想要搭救这位姑娘了?”   这许多年,楚更身边人一直以法号“觉民”称之,此时,陈怀瑜却忍不住重新称呼他为,太子殿下!天知道,陈怀瑜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楚更不再纠正陈怀瑜的称呼,并且毫不掩饰地答道:“是。”   陈怀瑜点点头,并不点破,只是分析着出主意道:“我们都不便直接出面。只不过,此女身份,秦端之可能还未知情。若他还有半分舐犊之情,定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女儿枉死!”   既然他要达成的目的已经吩咐了下去,他知道陈怀瑜和竹青他们自然有办法将此事办妥。他难得牵起一丝笑意,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书来,道:“那就,从秦端之开始吧!”   与楚更此时的淡定悠然相比,陈怀瑜已经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他一边转身准备离去,一边笑道:“殿下放心。今晚,秦大人便会收到故人来信了!”   ☆、番外(二)   三年后。   “呜呜呜,哼!十一叔!你还是当人家叔叔的呢,怎么又来抢我的糖葫芦!”树底下,梳着双垂髻的小公主叉着腰、仰着头,一幅小大人的样子,正在教训着树上的另一个小孩子。   楚知躲在树叶子里咯咯地笑,顺手就把那黏黏的麦芽糖塞到了嘴里,他砸吧着小嘴,一幅心满意足的样子,对着地上的这个小孩也完全不让半分,教训道:“小爱晚啊,你就是被皇兄和皇嫂惯坏了的小屁孩!你也知道,我可是你皇叔!有了好东西,自然是要先孝敬长辈啦,夫子没有教你吗?”   “噗——咚”,草丛边,一个与楚知差不多个头的男孩拿着一副弹弓,对着树上的小十一打出了一颗石子。只听见“哎呦”一声,楚知便从树上摔到了下来。   “大表哥!”爱晚脆生生的叫了一声,笑眯眯的眼睛如同一弯新月,屁颠屁颠地就跑到了他跟前去。见这拿着弹弓的小孩子后面还跟随着几个侍从,那侍从的手上正拿着好几串糖葫芦呢。   萧靖北随手从侍从手上接过一串糖葫芦,递到爱晚的手里,有些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他不过比她大那么一岁,却足足比她高出了一个头!   “哼!还是大表哥对我最好了!不像十一叔,成天就会仗着自己辈分高,欺负人!回头我告诉父皇,看他一定叫夫子好好教教你!”爱晚朝着坐在地上摔了一个屁股蹲儿的楚知做了一个鬼脸,咬下了葫芦串上的一个红果儿。   “你们这些小女孩,成天娇滴滴的,只会打小报告,就是麻烦!”楚知径自爬了起来,端着一幅大人似的架子,对萧靖北笑道:“臭小子,之前几次看不出,如今你的胆子倒是越发打了,连舅舅都敢打了!”   萧靖北微微笑了笑,他走过去将楚知扶了起来,又替他拍了拍背后的泥土,小大人一般做了一个揖,有些抱歉地说道:“小舅舅,你怎么又和爱晚妹妹抢东西吃了?”   楚知略有些心虚,鬼灵精怪地说道:“我不过逗她玩儿罢了!你如今回京了就好了,也免得我每日在宫里,除了欺负她,竟然也没有别的什么趣儿!”   萧靖北笑地有些收敛,道:“舅舅、舅母要回宫了,让我过来找你们呢。爱晚喜欢吃宁国公府上的糖葫芦,母亲特意让他们多做了几串,一边儿,你和小舅舅带回去吃吧!”   萧穆祖肃清了靖北之患,还特意给儿子取名靖北。楚更便顺势封了他宁国公的头衔,调入了京城。   远远地看见一行大人正朝着这边走过来,见是帝后二人和昭阳公主夫妇过来了,爱晚越发来了底气,连忙迎上去:“父皇!我可不想回宫,姑母这里可比宫里好玩儿多啦!”   楚更含笑着将小女儿抱在怀中,亲了亲,宠溺地说道:“爱晚若是喜欢,自然是可以常来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致谢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