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花与玉》 作者:富美   文案:   起初,闻人椿只是想要一个家。   遇到霍钰后,她却失了分寸,开始肖想能和霍钰拥有一个家。   有那么一阵子,她大概以为他们有家了,于是常常说着同一句话。   “我,和这个家,一直会在这里等你。”   有时是站在岸边,风吹得声嘶力竭,可怜她渺小啊,什么眷恋守候,一瞬间就被吞没。   有时是躲在屋中,被霍钰抱着亲着哄着,缠绵涌动,早就忘了天高地厚。   最后是坐在霍府门前那发了灰的台阶上,攥着手,怯懦地开口。她甚至不要别人听见。   直到跌进穷山恶水,跌回狗一般的宿命里,闻人椿才豁然明白。   她是她,他是他,而家是家。   世上有一千一万样比她贵重的人事物。   霍钰的圆满人生怎会在意她那一点自以为痴心的等待。   ———   悲剧收场。   原本想要一虐到底的,写着写着发现前半段还蛮多糖渣的。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阴差阳错 青梅竹马 爽文   主角:闻人椿,霍钰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往后熬不到,过往不可追。   立意:只有平等才值得浪漫 ======== 第1章 烈暑   这一年的明州城,盛暑难挡。   蒲扇往左扇,往右扇,皆是热烘烘一片。   此种日子,别说是人了,就连衙门外那棵活了好几百年的柳树也没能熬过。   百年柳树,遭这突如其来的烈日烘烤得空空荡荡,直到前天夜里,一道雷劈下,外强中干的柳树总算“乓乓”倒下。   “都给我让开!”领头的王衙役是几人中年纪最长的,满口的黄牙,一张嘴便飘出酒肉之臭,混在燥热空气中,教人连连掩鼻、避之不及。与其说他是衙役,不如说是半个身体寄在衙门里的地痞更妙。好在他力气大,办事爽利,对付恶徒反而得心应手。   王衙役身后还跟着几个新鲜面孔,他们只学到狐假虎威的皮毛,干起活来多少有些放不开手脚。   “就你们这些软脚虾,也不知是谁招来的。今日不过让你们看顾些皱皮娘子都看得乱七八糟,来日遇上匪徒斗争,我看你们铁定腿软得直接跪下!”   王衙役口中的“皱皮娘子”个个穿着劣质的粗布,补丁打了一块又一块,好似城门口那堵掉了皮的秃墙。她们的衣袖有些过长、有些又过短,随着行走起伏,时不时露出些干燥发黄的肌肤,龟裂之处如同整年没有下过雨的黄土地,灰白的纹路织得密密麻麻,怕是急色之徒看了都要绕道。   大抵是精气神跟着皮相一道走,皱皮娘子们人如游魂,步履拖沓得好似鞋底粘在了那地上。王衙役嫌她们耽误自个儿换班,便打着官家的名头大喝一声“不想吃鞭子的就走快些!”   话落,鞭子打地,粗壮的绳结急促爆裂,行人、马车皆大惊失色。   “菊儿,外头怎么了?”高阔的马车里头响起一个端庄的女子声音,很是得体,教人如饮甘露。   一旁的竹帘掀起,被唤作“菊儿”的女使慌张地探进半个脑袋:“大娘子,您没伤着吧。”   “无碍。”许还琼一只手护在小腹上,另一只手则抬过胸口摆了摆,“不需担心。”她一身青绿,简朴诗意,唯有袖摆上用金银线勾出的暗纹方能彰显大户娘子的身份。   许还琼微微挪动笨重的身子,将身下的竹席重新摆正。不过一抬一坐两个动作,鬓边便又多了几颗汗珠。   原想着生养过一回便有了分寸,谁知道比从前更加娇气。   她苦笑着拿起帕子,往额边轻轻拭了几下。   “前头抓的这是什么人?”   “瞧不清呢。”菊儿才回了一句便忽地想起什么,连喊“哎呀”,“大娘子,您可别看了,脏着您和小少爷的眼睛就不值当了!”如母鸡护食般,菊儿赶紧降下竹帘,吩咐车夫速速回府。   “哪有这么矜贵……”   “大娘子,谁不晓得主君待您如珠如宝。您啊,是矜贵中的矜贵,一根头发丝都不好伤着的!”   想到霍钰,许还琼不禁在车厢中笑得眉眼弯弯,失了端庄。   对那些个“皱皮娘子”心生疑窦的不止一个许还琼。   “王大哥,这些个娘子莫不是从活死人墓里带回来的吧?”说着,面摊陈大娘朝走近的人堆细细瞄了一眼,她那一眼时机不对,好巧不巧和其中一位“皱皮娘子”对上了眼,那娘子面黄肌瘦、颧骨高突、嘴角微勾,好似无声嗤笑。饶是今日艳阳高照,陈大娘还是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她拍拍胸口。真是幸好,衙役们给这些皱皮娘子的手上都绑了铁链。   王衙役顺手从她那儿捞了一个肉包子,现蒸的,烙铁一样烫,纵使王衙役皮糙肉厚也被烫得暗啐几声。   “这日头,真是要热死个人了!”他抹了一把汗,汗水如柱,和手上的热油混到了一起。至于“皱皮娘子”们来自何方、要去何处、姓甚名谁,素来管不住嘴的王衙役没有再提一个字。   看来是桩要案。   陈大娘对着锅中翻滚的面汤,若有所思地感慨了一声。   “来碗阳春面!”   “好嘞!”   感慨很快从她的思绪中划过。   直到这桩案子发芽抽枝,渐渐伸向了东边的某一户、西边的某一家,陈大娘才再度想起这燥热而诡谲的一天。   ***   日落西山之前,霍府的女使已将今晚的饭菜布置妥当。   一大盆素水凉面,两道青叶菜,再有一份炙牛肉,全是许还琼近日喜爱。菊儿怕她受委屈,常说“娘子,您别为了照顾女使小厮,压着自个儿的心性儿”。   不知是不是被菊儿撺掇的,她今日倒真的有了突发奇想的玩意儿。   “冰酪?”   “不知怎的,就是忽然……馋了嘴。”偶有任性,许还琼自觉脸红。   “娘子。”菊儿直言道,“冰酪生冷,恐怕会伤着少爷。”   “咱们大娘子可比少爷重要呢!”跟着霍钰一道回来的小厮冲菊儿嚷嚷道。方才他们一进屋便听到了大娘子与菊儿的话语,霍钰二话不说,当下给他使了个“立马去办”的眼神。这主君与大娘子的感情果然是远近艳羡。   肚子鼓鼓的许还琼仍是下意识地起身,霍钰迈大了步伐,将她扶回雕花玫瑰椅上:“你我之间,怎么还讲究这些。”   “礼不可废。”她虽说得一本正经,脸上却是抹不去的少女爱意。   “先吃面。”夫妇闲聊间,霍钰已经替她拌好了素面。他耐心十足,银丝笋菜被匀称地和进面条之间,顶上盖几片炙牛肉,牛肉之上又浇了些许菜籽油,比清汤寡水时诱人许多。   他到底是过过艰苦日子的人,不像别家主君只知吃、不知做。   “钰郎今日似是比平时回来得早了些。”吃了两口,许还琼便落了筷子。她心心念念那冰酪,酸酸甜甜的、冒着白气的,吃进嘴里时就像一朵云在嘴中化开。   霍钰则盯着那碗炙牛肉吃,很快,小半碗便空了。   他边吃边和许还琼搭话:“我怕回来晚了,你得饿伤自己。”   许还琼太讲究这些,只要霍钰说了回府用膳,她必要等到他落座才动筷。霍钰一直觉得这样过于拘谨,不像夫妇该有的样子,但夫妇该是什么样子,他又何尝知道。   然,眼下情况特殊。   霍钰想了想,还是嘱咐道:“还琼,往后几月生意忙碌,不知白天黑夜,你该吃该睡,不要守着我。”   “当家主母怎能只顾吃睡。那不成猪猡了?”   “珠圆玉润也曾是前朝风尚。”   “此猪彼珠怎能混为一谈。”   “还琼。”霍钰搁下筷子,看向她的眼睛,“你该知道的,你从来都是霍府的明珠。”许还琼对上他目光,他墨黑眉眼,鼻如高岭,此刻真切情意使他更显英朗非凡。可惜他眼下有个芝麻大小的疤,细看总觉遗憾。   冰酪呈了上来。   它在暑气里滚了一圈儿,面上一层已经化成油水质地。   菊儿替许还琼发问:“你这是在哪儿打岔了?不过出门几步路却折腾了这些时光?瞧这冰酪都变了样……”   “菊儿姐姐,这可不赖我!门口来了个小衙役,非要问咱们府上有没有丢过女人。你是晓得的,看门小厮是新来的,他哪里应付得了,两个人便在门口大眼瞪小眼,我看不下去……”   砰。   霍钰的碗筷在地上摔成一片。   “欸!主君你要去哪儿!拐杖还没拿呢!”   小厮嚷个不停,殊不知他身后大娘子的脸色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写照。   许还琼盯着那碗费钱费力的冰酪打量了许久。   一眨眼,再眨眼,佳肴忽地就变泥泞。往里踏一步,保不准就是无底的阿鼻地狱。   “化得可真快啊。”她轻声叹息。   “大娘子,要不让小厮再买一份?”   她微微摇头:“撤了吧。”至此,她仍保有大家闺秀最后一丝得体。   ***   小厮从未见过他家主君如此慌张,就像魂飞了,顾不得一切都要去追   “人呢!”霍钰抓着看门小厮的袖口。   “什……什么人?”   “主君是问你,刚才的小衙役呢?”   看门小厮抖抖索索地指向西南方向:“那、那、那儿呢。”   霍钰又一刻不耽误地奔了过去,可他腿脚不好,没几步路便开始踉踉跄跄,只好冲小厮怒喊:“别管我,去把那衙役带过来!”他捂着胸口连连喘气,不知是奔得猛了,还是太阳晒的,原地歇了一会儿却仍不见好转。   是心病,他自嘲般冷哼了一声。   拿那些水波不惊的静好日子骗骗外人还行,终究还是没能骗过自己。   霍府是丢过人的,还是被他霍钰半哄半骗半威胁地丢出去的。   那人不愿,他便高举三根手指,信誓旦旦对天发誓。   “我一定会把你救回来的!”   他要再唱一回里应外合的戏码,他知她是这出戏的关键,为了要她以身犯险,他甚至拿她的死契作把柄。   可——戏是成了,母亲家至宝 如今还供在霍府祠堂里,日日夜夜受香火熏陶。   人却散在茫茫大地上,像一颗水珠滴进海里,捞一回便失望一回。   这一回,真的是她吗? 第2章 怪物   是她。   朱红手印旁写了一个不能更端正的“椿”字,横平竖直,像是用四方形模子拓印的。   这是他教她写的第一个字。   霍钰原本想教她草体,一来顺手,二来他也喜欢,可闻人椿没念过私塾,规矩的字都不认识几个,写起高深的草体就像天师画符。   “蠢钝如猪啊蠢钝如猪!”就没有一件事能教人不嫌弃她。   “那私塾神童也不是生来就能挥笔泼墨啊!”或许是刚替霍钰递了书信给许还琼,自以为有功,闻人椿难得大胆回嘴。   霍钰看她竟敢挑眉生气,大呼“自作自受”:“唉唉唉,我就不该听还琼的,再下去你该爬到我头上了。”   “小的不敢。”她垂下脑袋,却拖出长长的尾音。   阴阳怪气的,颇有小人得志的意味。   霍钰作势掉转笔头,用柄尾在闻人椿的鬓角敲出清脆的一记。闻人椿惊得侧头,恰好与柄尾那一缕须擦过,又痒又滑。   她揉着鼻子,不敢瞪霍钰,只好瞪着眼前的笔墨。   “再瞪下去,上好墨水都得被你煮沸了!”   闻人椿动动鼻尖,转而挪向宣纸。   霍钰无奈,谁教她仗着许还琼的青睐,如今是打不得、骂不起。   “小椿啊,我瞧再过十数年,你的猖狂气焰定能和大娘房里的那位老婢一般。往后你横着走的时候可千万记得,别把少爷我撞着了!”   那刁钻老婢,什么恶毒法子想不出来,少爷竟将她和老婢相提并论。闻人椿索性不管不顾,直直地锚在霍钰身上。   她没说话,却令人生愧。   半晌,霍钰投降,写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那时的日子真是明快简朴。   他是主,她是仆,泾渭分明。若是能守住这份情谊,她至少能同那位老婢一般,成为霍府德高望重的老人,有一憨厚丈夫、一双老实儿女,青砖白瓦避风雨,岁岁年年常常欢喜。   全是命运捉弄。   也许又不是。   不过是她自己犯了错,像大多凡人那般自大妄为,以为能撑船渡海,便能脱奴籍,便能得自由。其实细细想来,自己就是地上这只渺小的八角爬虫,看似努力攀爬,其实拐杖轻轻一击便可教它粉身碎骨。   “小椿。”金丝木拐杖的主人拥有让她熟悉到几近怀疑的声音。   她想过这个声音太多次,日复一日,一次又一次,在悬崖深渊、无尽海底,在那些人把自己推入熊熊炼狱之前。   她好希望他出现,说一句:“小椿,我带你回家。”   哪怕只是说说都可以。   霍钰是独自进来的。   他怕自己的狼狈不堪被人瞧见,便将随行小厮安排在马车边等候。   握着拐杖的手似乎抖得越发厉害了,敲在地上,杂音一片。   他怕见到真的闻人椿,又怕不是闻人椿,怕自己说不出话,又怕自己说了太多杂乱无章的话。   她过得好吗?   不可能的。霍钰当即否定了自己的念头。   可如果坏的话,会有多坏呢。   像当年流落于系岛时身无分文、食不果腹?   还是像小椿没进霍府前,被迫四处卖艺赔笑,捱一天是一天?   还是……   霍钟临死前说过的话在他脑海里重重敲响。   “我要你们都活着!都生不如死地活着!”   霍钰想得心头越慌,只觉得背后冷汗如注。   衙门主吏远远见到霍钰的身影,忙不迭从椅中站起,前来迎人。   “霍爷,您身边的小厮呢?”霍钰如今已是城中富贾,主吏不敢怠慢一丝一毫。   可今日霍钰无心寒暄,只迈大步伐,匆匆问道:“人在哪里?”   “都在那间厢房中。”   有了方向,霍钰走得更显急促,连阶边新萌发的枝芽都被带的沙沙作响。   主吏担心他腿脚不便,搀在他手上,算是给他借力,也算借机套近乎:“霍爷,难怪坊间说您是活菩萨,这样的粗使奴婢搁在别人府上定是早就忘了。您却将她当作自己人,真真是宅心仁厚。”   霍钰没接话,只觉得眼前的门框愈发大了,黑漆漆一片中有许多个人影在动。   余晖的光歪歪扭扭地照进一些,人影逐渐有了轮廓。   只消一眼,他便认出她。   垂着头,安安静静,死气沉沉,像衙门口那棵空了大半截的树。   “小椿。”他几乎忘了衙役还在,忘了小小的厢房中还挤了其他疯疯癫癫的娘子。他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只知道闻人椿在他前方,只要径直向前走,下一秒她就能回到他身边。   闻人椿应当是听见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眼皮迅速眨了两次,可她没抬头。   为什么不抬头。   因为她和他一样正在惶恐不安吗?   听闻有人来领闻人椿,王衙役也赶了过来,一看竟是霍钰。   因平日受霍府照拂,王衙役忍不住提点道:“霍爷,您可瞧好了!这……真是您府上的人?”想到几日前见到的诡异一幕,王衙役的嘴巴有些不利索了。   他凑到霍钰身旁,神情严肃地絮叨起来:“我们去这女人家里头的时候,那个家的人都死光了,横七竖八地倒成一团,就剩她一个,坐在院子里,还拿着把蒲扇,就跟没事人一样。真真可怕!我一个老头子见了这么多大场面,都被吓出了冷汗。霍爷,这样狠厉的角色,怎么能是你们霍府的人呢!”   王衙役他苦口婆心,真心实意地劝着霍钰,不想后者铁了心,厉声道:“小椿不会杀人。”他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闻人椿但凡有一点狠心,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样地步。   “小椿。”霍钰怕她听不清,再度开口的时候甚至吃力地就着她的个子弯了弯腰。他语气温柔,连粗莽汉子都能感知□□。   闻人椿却置若罔闻,一双眼睛像是定在了拐杖上,一动不动。   “我带你回家。”   这一句,终于触动了闻人椿。她皱了皱眉,如同游魂归体。   眼前是霍钰张开的手掌,深邃繁多的掌纹从掌中蔓延而开,老人家看了,都要说一句“这孩子命运多舛”。   可再舛也是富贵荣华的命格,哪像她。   “小椿?”霍钰又低低地喊了一声。   他担心闻人椿失智失忆,可转念一想,那样未必不好。   闻人椿顺着他的手掌向上看,终于望进霍钰的眼。   眼波有水,剑眉高挑,跨千山万水,仍是倜傥翩翩。她细细凝视一眼,似乎还看出几分沉稳内敛,许是这些年生意昌隆所致。   这倒是同她的想象相差不远。   两人还未相认,旁边候着的娘子里忽然蹿出一位着了魔的,横亘在两人中间,死命地拽向霍钰的胳膊。霍钰有一条腿不好使,重心不稳,险些被她摇到地上。   “咋回事?”王衙役大喝一声,使了眼色让手下将女子束手束脚地加以看管,而后鞭子往地上打了个空响:“都给我安生点,该来接你们的总会来的!别不识好歹,伤了贵人!”要不是看在这些娘子年纪轻轻就被拐卖去渠村受罪,照王衙役的性子,早就让手下上棍棒了。   那被看管起来的娘子怕得立马弃了反抗,只是嘴巴还没合上。   她傻傻地重复着:“我是小椿!我是小椿!我要回家!救我回家!”   他的小椿是不是也这样喊过呢?   声嘶力竭,却无人回应。   霍钰不敢细想。   衙门主吏递来簿子,示意霍钰在最右处签字画押。他摁完手印,才瞧见闻人椿的名字旁边写着一个明晃晃的“奴”字。他心中似有无名之火,可苦于没有来头,只能将簿子愤愤扔了回去。   闻人椿还站在原地,她看着霍钰动怒、叹息,脸上不起一丝波澜。唯有垂在衣缝旁的那只手无知觉地晃了几下,好像烧焦的干瘪的柳树枝,在风中最后一次晃动。   “走吧。”霍钰空出离她近的那只手。   他试着同她牵起,却被躲了过去。   霍钰最终也没有牵到闻人椿的手,每次将将要碰到的时候,闻人椿就会把手缩进衣袖里。正是如此,他才注意到闻人椿身上穿的仍是长袖春衣,破旧麻布裁的,粗糙得很,磨得他一男子都觉着疼。   这样烈的暑日穿春衣,怕是迟早热出痦子。   他心疼地看向闻人椿,目之所及,如丝如缕,皆是藏不住的爱意。可后者却被一只蛾子引走了全部的注意。   好在最后闻人椿还是跟着霍钰回家了。   “她也不是真傻嘛。”王衙役不甘心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闻人椿确实没有变傻,她记得去霍府的路,一个人步子走得飞快。反而是瘸了腿的霍钰,心有余而力不足,跟在后头很是吃力。   贴身小厮劝他坐进马车。   他却难得撒火:“你别管我!快去跟着她!别再弄丢了!”   “大肚婆走路还横冲直撞的?”街上正是热闹时候,闻人椿这么不管不顾的走路法难免与人相撞。   她却还是继续走,继续走,拿出撞南墙的架势,似乎非要头破血流才肯罢休。霍钰只好忍着右腿的疼痛追上去,敛着面子,替她向人道歉。   总归是明州城里讲得出名号的富贾之一,路人看在他的份上大多噤了声,偶尔有个不服气的,也只是抱怨一句:“霍府打哪儿来的怪物啊?”   怪物。   闻人椿心想,这词倒是用得妥帖。   她黑黄斑驳的肌肤,还有硕大诡异的肚皮,确实与这明州城格格不入。   幸而她早就看透了。   她命如草芥。   明州城不会是她的归宿。   她身后跟着的那个男人,更加不是。 第3章 畜生   霍府的门宅重新修葺过,四边围墙高阔极了。   闻人椿在大约还剩三步路的地方停下。她侧头,应当是这个位置,往上数第九块砖,还是她当年亲手砌进去的。   可如今粉饰太多,她只能假装猜对了。   看门小厮是个胆小的主,他虽把闻人椿看作街头乞讨的卑微小人,但没有厉声教训,只将两只眼睛牢牢锁在闻人椿身上。若她不动,他便当无事发生。   很快,霍钰的贴身小厮追了上来。   霍钰也赶了上来。   有他们开道,闻人椿不受阻拦,径直钻进了霍府。   她去了自己从前住的屋子,没什么人气,倒是黄的绿的杂草郁郁葱葱长得热闹。   霍钰到底是仁慈的,没有将她的屋子同她一起丢弃。   所以她不恨他应当是正确的吧。   阖上门之前,闻人椿透过门缝看了眼霍钰,他似乎更清瘦了,此刻紧绷着,就像被死死拧成一股的绳子。还有他的腿疾,似乎也比从前严重许多,哪怕拄着拐杖都没法站直。   不过这些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   她是个连顾好自己都费力的粗使奴婢,从头至尾就不该替主子操心。   闻人椿的屋子大抵经年累月无人管,纵使关门的时候十分小心,还是扯出了一段难听的撕裂声响。如同有人拿着刻刀在门前石阶上划了一道又一道。   每一道叠在一起,就成了越不过去的沟壑,将一众人等统统隔在遥远地方。   包括霍钰。   跟在一旁的小厮女使皆是面面相觑,他们不晓得来者何人,更不晓得霍钰何以如此紧张。好在霍府家教严明,他们又纷纷将疑惑吃回肚子里。   真是惊动不少人。   闻人椿摸了摸隆起的腹部,心生歉意。她亦是走投无路,若不是为了腹中这条命,她是宁愿死也决计不会再回来。   亥时三刻。   墙外更夫的声音已有疲态,霍钰却还守在闻人椿的屋外。   “主君,夜凉了,回屋吧。”贴身小厮原本不知两人瓜葛,但眼下也瞧出几分故事,于是又说,“已经遣了两位女使姐姐在这儿候着,主君放心,不会怠慢娘子的。”   霍钰屈着手半撑着头,声音不大,却是当即拒了:“我亲自在这儿守着她。”   哪怕他能做的,紧紧是靠微弱月色看向窗户里的一小团黑影。   那团黑影很久没动了,她是否睡了,睡得可还安好。从前睡在她身旁的时候,他总是怪她睡得太沉,电闪雷鸣都可当作耳旁风。后来她睡得越来越差,有时明明被他抱在怀中,还会突然惊醒……   屋内的闻人椿没能成眠。   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知是因为换了地方还是因为身怀六甲,今夜精神莫名好。她笃定自己会睁眼到天亮,便也省了翻来覆去的啰嗦事儿,任凭过往经历在她脑中演出第三遍。   屋外时不时传来霍钰与小厮说话的声音。   闻人椿没得选,尽数听进了耳朵。   他说他要守着她。   他的声音随夜色一道变得厚重,带一些暗哑,偶尔咳嗽,显得一旁的小厮更加轻浮不稳重。   怎么当年盖这屋子的时候没请泥水师傅将墙壁盖得厚些呢,闻人椿心想。   她还是起了身,准备将霍钰请走。   此番回来,她无非是想借个安稳的落脚地,并不想扰了他人的日子。   “大娘子,大娘子……”   外头又起了一阵骚动,脚步声三三两两地踏近,闻人椿下意识定在了原地。她粗糙的手就落在门闩上,离开门只差一步。   “大娘子,您怀有身孕,月黑风高路滑,您别走这么快。”   菊儿比许还琼更在意这个肚子,唠叨的速度同脚上的步子一样快。许还琼没有理她,而是直直地立在霍钰与那间屋子中,遮住霍钰所有视线。   “请主君回房歇息。”许还琼稳着言语,福了福身子。   “怎么还不睡?”   “主君不睡,我又怎么睡得着。”   “……我始终欠了她,不能不顾她。还琼,你先回房吧。”   “主君腿疾一日重过一日,我怎能不担心。小椿妹妹既然回来了,事情便有了转机,来日方长,我们定能得她体谅。她在外流落辗转掐头去尾快有两年,回到霍府定要好好休养一番,你纵使守着一夜也是徒劳,不如回房休息,明早请来名医,我们再一道来看她。”许还琼教养十足,有理有据,一旁的小厮女使也跟着劝解。   霍钰被闹得心烦,却又不能发作,一副眉毛皱得越来越紧。   许还琼叹了口气。她微微倾身,伸手替霍钰抹平眉梢。   “钰郎,听说小椿被拐去渠村,其中经历坎坷,我听了亦揪心不已。我知这是我们欠她的,若非当年珑儿突然降生,你本可以……”   “不必说这个!”这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噩梦。仅仅只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明明他都听见她的呼救了,甚至都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抓住。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梦境之中反反复复呼救,然后变成云烟。   “钰郎,此番小椿回来也是菩萨保佑。可你守在外头,女使小厮围坐一堆,你不能好好休息,她也不能好好休息,何必如此。”   “我知钰郎担心什么。待她醒了、休养好了,我会同她说入府的事。若小椿不愿入府,我们也养她一辈子。不急在这一晚,好吗?”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搀起霍钰,许是顾着她的身孕,霍钰不再抗拒。   到底是她又自作多情了。   闻人椿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转过身便是一声叹息。   白练一般的月光就洒在她跟前,月光里照出她硕大的肚皮。   不晓得它是男是女,有何种际遇。   会不会恨她只知生不知养。   天亮时分,闻人椿终于有了困意,她忽梦忽醒睡了几番,神思迷离间竟觉得有一双手在轻抚自己的脸庞。那只手上有一块略微凸起的疤 ,虽只有半个指甲盖那么大,却让她起了万丈奢望。   她一生不会忘记。   霍钰至今不知闻人椿经历了什么。其实他大可以去衙门问个明白,但他怕衙役将血淋淋的事实轻描淡写,怕自己不能接受真相。   不过光凭这张脸,至少能告诉他一半的故事。   这张脸和回忆里的不一样,和梦里的也不一样。   上挑的眉峰不知怎么缺了一块,嘴角干涸起了皮,脸上、还有脖子都黑了许多,隐隐透出燃烧的焦炭一样的红色,   最重要的是瘦了,太瘦了。   同样是有身孕,原本纤细的许还琼因为一日五顿丰腴了许多,而闻人椿——她该是丰腴的,如今却只有一个肚子大得突兀奇异。   霍钰忍不住盯着她的肚子。   “小椿……”   “明明醒了,为什么不肯睁眼看我。”   “是不是——恨透了我?”   ***   宝元年间,明州城物丰民安。   时遇春日,桃红柳绿,临高望去,商贾白丁,往来不息,满街热闹。   “若是日日都如此刻般惬意便好了。”箩儿捏了一盏茶,懒洋洋靠在围栏上。   闻人椿点头不语。   箩儿便学闻人椿,往街上悠远深长地瞧了几眼,可怎么瞧也瞧不出实在玩意儿,于是说道:“小椿姐总是故作高深。”   箩儿见谁都爱喊一声“哥儿”、“姐儿”,她不晓得自己姓什么、家住哪儿,连出生年月都是个谜。不过她为人倒也乐天,索性以此为由扮嫩,偏她又长了张圆乎乎的饼子脸,戏班子里的人便都由她去了。   在这点上,闻人椿比她幸运一些,但总归是出身卑贱,谁会管她们是一等卑贱还是三等卑贱。   闻人椿从箩儿的另一只手里折下半个桃酥,边吃边道:“我哪里是高深,不过是借机发愣偷懒。过几日回了临安,怕是要过很长一段的苦日子了。”她是在苦日子里泡得太久了,哪怕有一朝一夕的好日子都不敢恣意挥霍。   箩儿一听,觉得有理,嘴里的桃酥立马跟着失了味道。   她们两都是戏班子里的小人物,既不能像琴苑那般挥水袖唱古今、也不如沈蕉知晓如何拨弦卖媚。   箩儿平日里专门给人补空档,谁的脚折了、手折了,便由她顶上去,照猫画虎凑个数,有时搬道具的哥儿没来,箩儿还得去抗大鼓。   闻人椿就更不值一提了。   班主金先生见她第一面就觉得她面相英武飒爽,想让她唱小生,可闻人椿唱音柔软,撑不出小生的风采,金先生便大手一挥,让她去训畜生。她养过蓝尾鹦鹉、金丝猕猴、拔了牙的罗纹巨蛇,最近这只白汪汪的小狗倒是最简单。   “不可不可。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还是乐呵呵地先把安生日子过了,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呢。”箩儿连连甩头,话毕,她将剩下桃酥一骨碌塞进嘴里。   闻人椿怕她噎着,往她杯中续了些茶水。   箩儿刚想道谢,又听闻人椿说:“少吃些,吃胖了,明日霍府老爷还怎么一眼相中你?”她拿昨夜闺房小话揶揄箩儿,气得后者脸都鼓了起来。   “闻人椿!我若真成了姨娘,我绝不让你做我的女使!”   “是婢子错了!箩儿姨娘宽恕!”她作出满脸悔恨,却还是掩不住嘴角笑意。   其实绝非嘲笑,她是真心希望箩儿能被好人家收了。到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亦可以在高门大院里有个安稳落脚。哪怕无婚配子嗣,日日圈于院中,也算是得上苍眷顾,免了奔波风雨之苦。   只是低微之人多如牛虻,人人存着这样的心思,人人身怀独家技艺,又如何能轮到她们。   第二日,霍府老爷大寿。   天公作美,风和景明,霍府从早至晚,吹拉弹唱,宴如流水,喧嚣不停,连府里淌出的气味都像染上了金子的尊贵。   许是金先生用了心,使出看家功夫十八般本领,叫来客都看了个过瘾,霍府待戏班子客气得很,时不时派人送来精美吃食。连畜生的,都盛在雕花木器之中。   吃饱了,便兴冲冲想走动。   这一点,狗同人不一样,至少闻人椿此刻只想瘫坐。   可她的用处便是照顾畜生,只能意兴阑珊、半打着哈欠带它去院子里。   真可谓投胎投的好,做狗都比做人强。   另一头,许还琼看了小白狗钻铁圈、叼彩球、拱手作揖的表演,惦念不已。可大家闺秀礼仪不可废,她只好将喜欢不动声色地放在眼底。   直到台上演到西洋幻术,手艺人凭空抓出两只鸽子。   那是霍钰特地请来的,他自以为豪,跟着众人鼓掌喝彩后,歪过头来冲许还琼低声请功:“是不是闻所未闻,新鲜得很?”   “唔……还是小白狗可爱些。”   霍钰无可奈何地“呵”了一声,捧着胸口大受挫伤。   “哎,不就是条狗吗?我给你讨过来便是了。”   许还琼一时乐得忘了姿态,可想了想,还是忍痛拒了:“算了,爹常说畜生有碍观瞻,怕是不会让它进门。”   许大人的脾气,霍钰是有所领教的,典型的规矩比官帽大。幸好许还琼没沿袭他的脾气。   “大不了放我身边养着,你想它了来看它便是 。”   “唔……”许还琼知道霍钰并不爱猫猫狗狗,于是说道,“还是让它跟着戏班子吧。”   “也好,戏班子里的出身不明,等你嫁过来了,我再给你挑一条好的!”霍钰挑眉,故意取笑她。   许还琼到底是闺阁女子,被他惹得眼睛都不知道放哪里。   “作什么!”她觉得霍钰年纪越大越猖狂,若是被人瞧见他们拉拉扯扯,爹又要不悦了。   霍钰还算识趣,松了手,老老实实背在身后。   “还琼妹妹,鄙人现下要去看那小白狗,你去不去?”   她没说好,脚步倒是轻快跟了上去。   闻人椿便是在那昏暗的四方院子里遇到霍钰的。   他生来富庶,要什么有什么,二话不说直接将小白狗抱了起来。   闻人椿受惊,下意识将他当作抢匪,可走到近处,看他剑眉星目,衣裳又绣有金银丝线,正映着薄光发亮,便将怒目圆睁的一张脸撤了下来,弯腰躬身,乖乖候在一旁。   “眼力见不错!”霍钰本就是性情中人,看闻人椿变脸如同变戏法,觉着有趣得紧,又说:“叫什么名字!待会儿让人好好赏你!”   “闻人椿。” 第4章 玉狗   谁都没有料到一条小白狗会成为霍家人的香饽饽。   不仅霍钰和许还琼对它心生念想,连霍老爷近来至爱的四娘都想将它占为己有。   霍老爷遣人讨要的时候,金先生大喜,以为琴苑或沈蕉得青眼相看,都想着赏钱得要几何了,结果人冷冰冰来了一句“不,主君要的是那只畜生”。   多少是个活物,大可随他心意开价。   金先生自我安慰一番,立马赔上笑脸,派手底下的人速速去将那畜生领来。   小白狗还在许还琼的温柔怀中歇息,它不怕生,尾巴惬意地晃来晃去。若是能说人话,它定会将许还琼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然后再将闻人椿从头至尾数落一遍。   譬如闻人椿言辞不绵软、态度不可爱。   闻人椿才不想绵软可爱,她日复一日伺候各等畜生,早已身心疲惫,故而弄不明白上等人是怎么想的,莫不是被人伺候得烦了,也想找点能伺候的。   因金先生派人讨要,闻人椿只好硬着头皮从许还琼那儿抱回小白狗。许还琼好说话得很,当即松了手,还说“是我耽误你们正事了”。反而霍钰不乐意了,嚷嚷着要找金先生买下这只狗。   金先生的手下不想惹事,腆着老脸作了作揖,赔罪道:“这位哥儿,这畜生已经被贵人定下了。哥儿若是喜欢,不如瞧瞧别的?”   他们府上还能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贵人?   霍钰嘴角轻佻一撇,眉眼一下子聚了起来。   许还琼看出几分意思,扯了扯他的袖摆,道:“钰哥哥 ,天色晚了,你送我回去吧。”   霍钰也知道自己的气不该朝无辜人身上去,便只冲着闻人椿怀里的狗狠狠地瞪了一眼。小白狗被吓得再也不嫌弃闻人椿,瑟缩着往她胸口钻。   再回到霍府花园,寿宴已到末尾,隆重奢华尽数到了极致。   砰。   西边天上不知何时燃起花千树,如星如缕,如光转,如龙舞。听一旁人闲话,说这是四娘拿私房钱采买的焰火,只图霍老爷一乐。   成效颇丰。   霍老爷大喜之下竟越过规矩请四娘坐在自己身旁。   四娘本就是霍府最受宠,习惯了府里的独一份待遇,便也不加推脱,直接坐于霍老爷腿上。她此刻娇纵得意,实在是闻人椿见所未见。   “呀,我要的就是这狗。”四娘一眼瞧见闻人椿手里的小白狗,兴致冲冲,便如二八少女拎着裙摆而来。可小白狗受不了她身上脂粉味儿,鼻子噗嗤噗嗤哼个不停。   闻人椿虽不爱它,倒也不想这畜生受罪,她立于四娘身后,脊背弯弯弓着,嗫嚅的嘴唇边憋了许多话,可直至最后都未开口。   这让她想起沈蕉曾说过的一句话:“你定是个窝囊鬼投胎!”   一语中的,分毫不差。   小白狗没得挑,这一抱便被四娘抱回了屋。   闻人椿亦没得挑,她忽然之间就成了班子里吃白食的那位。好在金先生刚收了霍老爷的赏金,眼下没空同她计较。   躺在厢房的通铺上,闻人椿无心入睡,一双眼睛定在窗外圆月上,看灰色云雾遮掩它又放过它。她在想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金先生会给她再领一个畜生回来吗,还是交代她去做新的活计。   安稳日子里横生枝节,真是叫人心烦。   有人用指尖掐了掐她的手臂。   闻人椿皮糙,只捂着痛处没有叫出声。她映着薄弱月色看出一个轮廓,竟然是与她交情浅薄的沈蕉。   沈蕉是班子里公认的美人,盼丽风姿绝不输霍府四娘。只是她少了出身做跳板,又缺了几两运气,只好同她们这帮凡女子为伍至今。   记得四年前,又或是三年前,沈蕉初初冒尖便得临安城一位公爷欢心,奈何公爷有多喜欢她,公爷的娘就有多厌弃她,公爷几番求情更是惹得公爷的娘差些将整个班子赶出临安城,遂恩情作罢。   再往后数,便是去年那位从四品的大夫。闻人椿见过他一回,头上只剩薄毛几根,算不上青壮,亲娘小娘想必都已入了土。人人都以为沈蕉此回求仁得仁,不曾想赎身前一日,那位大夫心痛难忍,在家中熬了两日终是去了。   也难怪沈蕉的唱腔愈发惹人怜惜。   夜里起了一丝凉意,两人出门前各披了罩衫。   她们没什么嫌脏的习气,就在院子里找了处石阶就地坐下,四周蛙鸣一片,此起彼伏,想是霍府的草木营养丰沃,连蛙虫都趋之若鹜。   “你养的畜生被抱走了?”   “是呀。”   “往后你要做什么?金先生可有同你说过?”   “不曾讲过。”   “那你自个儿怎么想呢?”   她能想什么,从家园被占、家人离别那天起,她就已经明白人之卑微无用。尤其像她们这样的人,活一天便是在奔涌洪水中挣扎一天,水静下来,就偷着喘口气,一旦湍急,便又要动魄惊心。   想想也是辛酸,光维持这口气怎么就能费尽心力。   “你就不想往上够一够?”   “摘月?还是摘星?”闻人椿昂起头,脖子伸得又直又长。   沈蕉被她逗笑:“都不是。”说话间,她微微抬高身子,伸手折下了一片叶。   叶子上已经凝了颗露水,随沈蕉的动作滑落,打在闻人椿的膝盖上,激起冷颤连连。   “我也不同你继续打暗语了。刚从金先生那儿听说,霍府想要将你一道讨去,好照顾那只畜生。”   所以——得留在霍府了?   闻人椿心中顿时像是落下无数颗露水,心尖儿颤动不已。说不上是喜是忧,毕竟豪门世家一朝倾塌的故事,她在临安城也算见过不少。   “蕉姐可知这儿月俸多少?”   “总不会比金先生给你的少。”   “唔。”   “原以为你会十分欢喜。”   “……我自小只会伺候畜生,入了霍府,虽说仍是伺候畜生,可总归还得兼带畜生的主人。”尤其那位四娘如今得泼天宠爱,怕是稍有闪失都能将闻人椿大卸八块。还有那两位郎君、姑娘,虽看着正派道义,但同她毕竟是天上云与地上泥,总不如班子里的人来得简单。   沈蕉瞧她细细沉思的模样,不禁说道:“我瞧得没错,你虽是窝囊鬼投胎,却心思九曲,着实不傻。”   “傻人才有傻福。”她最好自己同箩儿一般,有饭就吃,倒头就睡,浑然不顾明日波涛。像她这般担忧波涛又拦不住波涛,只是徒徒消磨时光。   “小椿。”许是心情激动,沈蕉忽然扬声,紧紧抓住了闻人椿的手腕,“眼下我有个法子,可教你也得一回福气。你只需拿出勇气,同我一博!”   那一刻,闻人椿被沈蕉眼中的光照醒了。   ***   转眼在霍府做工已是第五日,闻人椿盘算下来,日子过得还算闲适。   这霍府乃是明州城中第三号富贾人家,主营丝绵、药草、香料 ,铺子田产须以千百计。虽高门大院,人来人往,却是各司其职,而闻人椿只消顾好那条小白狗便能轻轻松松打发过一日。   如今掌管内院的是二娘,因其尊文守礼,故而内院礼数周全。闻人椿一懵懂新人入府,几乎不曾受到刁难,不论是年纪相仿的女使,还是老持稳重的婆子,都称她一句“小椿”。   唯二称得上遗憾的,是她五日没有瞧到外头天地了。   处处是墙,墙上又有青瓦,唯有长出一对翅膀才能飞出自在吧。   “啧啧啧,四娘这回算是看走眼了。花重金将你买入霍府,谁想你竟是日日朝天发呆,白占我霍府的吃穿用度。”来人手上把玩着刚从铺子里捎回的新玩意儿,见闻人椿傻愣愣坐在院子里,直接敲于她脑门之上。   闻人椿定睛一看,竟是只翠绿如水的玉狗,难怪敲得她生疼生疼。   她扶额揉了两记,埋着头,不敢瞪,不敢骂。谁让那是霍家二少爷,霍老爷和二娘心尖上的儿子。   “没意思,早知就不该让你知道我是谁。”   你穿得这般好,脾气这般骄,傻子才瞧不出你是谁。闻人椿心中一片腹诽。   这便是在霍府的另一处不妙,无处吐真言。   霍钰瞧着没劲极了,连连摇头:“你这样总是憋着不言语,莫不会憋成哑巴吧。”   “少爷放心,不会的。”语气僵硬得好像被一等木匠削过的树桩。   霍钰低低地“呵”了一声,他仰倒在石椅上,两只手肆无忌惮地垂向地面、随意晃荡。那日的焦阳就照在他鼻尖,沿着挺拔轮廓点亮整张脸。   立在他身后的闻人椿静静地看着,心想——无论如何,这辈子了结以后定要向阎王死死讨告,怎么着都得求一个少爷的出身。   “怎么又不言语了?”   言什么?语什么?闻人椿抿了抿嘴。   “唉,我瞧你对畜生说的话都要比对我说的话多了。”   “少爷也不必自轻。”   “我!我这是自轻!?在你心中,我同狗一般?算了,你还是别开口,开口就给我添堵。”   似是说错话了,至于发火至此吗,闻人椿气馁地垂下头。   “真不晓得还琼喜欢你哪一点。”   “还琼姑娘是爱屋及乌。”她开口前斟酌了一回,开口后反思了一回,应当没有出错。   “哼,脑袋里还算有点东西。”霍钰终于满意。不过他有其他事务在身,耽搁不了许久,没法继续教化眼前这块树桩。   “少爷,你的玉狗 ……”闻人椿追了上去,既是细心 ,也是怕霍钰将玉狗丢失赖在她身上。如今二房同四房只剩表面薄薄一层维系,她可不想成那炮仗,烧起两房的怒火。   霍钰没想这么深,他背着身大手一挥:“送你了。”   这算是无事献殷勤吧。   接下来就要非奸即盗了?   霍钰不必回头都知她在想什么,懒懒散散地添了一句:“安心收着,少爷我是爱屋及乌、再及乌。” 第5章 主子   小白狗不知在地上舔了什么怪东西,一整个晌午都“咕噜噜、咕噜噜”低声唤个不停。它眼皮耷拉着,难得让闻人椿起了怜爱之意。   “求求你了,千万别出事啊。”闻人椿将它抱在膝盖上,一只手贴着它后脑勺,轻轻安抚。她才给它喂下药,只求速速转好,别教旁人看出猫腻。   小白狗不懂闻人椿的紧张兮兮,越叫越凄凉,闻人椿的整颗心都像是被悬吊了起来。不行,若是小白狗出了事,四娘定然大怒,保不准会拿霍府家法处置她,到时许还琼亦会伤心不已,霍钰还怎能顾及她这个下等女使。   大抵是忧虑过重,闻人椿觉得自个儿都有些头晕脑胀。   廊上传来一排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细而尖的女声,闻人椿向外偏过耳朵,发现是四娘的贴身女使正边骂边啐,她激昂万分,想必唾沫星子又飞得到处都是。   “不过是个戏班子里甩甩水袖的,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将老爷缠入裙下。也不瞧自己是什么不得体的出身,淤泥里头来的杂种玩意,妄想飞上枝头的癞□□。”辱骂完了,女使又柔下声音劝四娘,“娘子您也别费心,老爷早已许诺您是他最后一位娘子,想必这回顶多又是费些银两罢了。”   四娘许是气着了,一度没有开口。   如此看来,沈蕉得逞了。   她已到了黄花年纪,即使现在没有,很快也有新人跳出,到那时,人比她腰肢柔软、嗓音亦可羞红黄鹂鸟,她就只能卡在台阶上不上不下。所以她等不及了,不再巴着脸面、不再抱有劳什子旖旎幻想,只想在眼前找个踏踏实实的依靠。哪怕他年事略高、满身铜臭、府上妻妾虎视眈眈,她也认了,总归下半生是不愁吃穿、不必漂泊了。   不过闻人椿仍是担心。   且不计卧床的大娘、皈依的三娘,二娘和四娘怎么可能会让沈蕉轻轻松松入府。那霍老爷虽看似贪乐无度,可到底是生意场上的大人物,绝不至于为一个无财无势的红颜随意冲冠。   难啊。   闻人椿心里想着,嘴上也跟着说了出来。   这便是她与沈蕉的不同。   有了从前遭人舍弃的经验,沈蕉深知想要摆脱下等蜉蝣的身份并不如表面那般容易。   可她必须摆脱,否则不如被天雷劈死来得爽快。   她这回筹谋得很详尽,先是让闻人椿要来霍老爷的行踪喜好,再时不常地假作偶遇,偶遇时必需受人为难,此后才能让霍老爷出手、慷慨施以恩惠。待男有情、女有意,沈蕉便拿出从临安城花小姐闺房里夺来的宝贝,让霍老爷老树开新花,享尽鱼水的欢愉炙热。   霍府迎五娘的消息不胫而走。   闻人椿明显感觉到四娘身边的女使、婆子待自己愈发冷淡了,而四娘更有五六日没遣人来抱小白狗。   果然是一时兴起,没几日便嫌弃。   闻人椿苦着脸深呼一口气,只希望沈蕉入了府后,能守信用,将她领到五娘的屋中。她自认为没本事做主子,但做个尽心职守的女使应当不是痴人做梦。   “又发呆!”   又是霍钰。   闻人椿哀怨地捂着脚踝,真想提点他——在心上人面前,怎么能整日对下人实行揶揄打击,多么不合身份、不成体统啊!   牢骚虽多,闻人椿面上还是乖巧,她轻轻福身朝两位主人行礼:“二少爷午安!还琼姑娘午安!”   许还琼冲她温柔一笑,便将小白狗从地上抱了起来。她倒是真真切切喜欢这只小白狗的,不嫌脏不嫌累,小白狗肚子吃坏的那回,还是许还琼央求霍钰请来畜生大夫。   可惜这么娴熟雅惠的女子日后得同如此顽劣的少爷过一生,天公不公!   “收一收,表情太狰狞,会吓到还琼的。”霍钰往闻人椿的肩膀上拍了拍。他找了个椅子落座,自斟自饮起来。   闻人椿发现他是当真不喜欢小白狗,不仅是小白狗,连二娘养的碧眼猫咪,他也总是兴致缺缺,非要二娘千万次叮嘱,他才勉强抱一抱。   她曾大胆问过他一回,霍钰只回了两个字:“麻烦。”   “小椿啊,帮我添些茶水。”   等添置完毕,闻人椿便被霍钰横出的一只脚拦在了身旁。她暗呼不好,可怜兮兮地望向许还琼和小白狗,瞧他们一人一狗和和美美温馨十分,凭什么不能多她一个。   还琼姑娘啊,回头瞧瞧可行?   “府上要纳小娘的事你应当听说了吧。”   闻人椿闷着点点头。   “那位同你是一个班子的,应当——很是相熟吧。”   “是,认识许久了。”她不敢撒谎,也不想同他撒谎。   “真巧啊。”他语气迂回,珍珠般的眼珠优哉游哉地绕了一圈,发黑发亮,惹人紧张。幸好闻人椿识相,头低得差不多能钻进地缝里。   “哈哈,因缘际会嘛。”   “好一个因缘际会!”话毕,霍钰放下茶盏,扬着眼角盯向她:“那你说说看,这缘是谁牵的?”   “……”   “你知道的,少爷我算是够不通透的了,但也猜出十之八九。旁人难不成一丝疑虑都不起?”   “少爷过谦了。”   “福祸相依,你若是聪明的,就该趁此机会在府上定下一个牢靠主子。”   闻人椿不曾想过霍钰会同她说这番话。他向来是没什么前因后果、尽知道将她当下等人耍玩的,如今这意思真是辗转莫测。   那厢,许还琼抱着小白狗来了,她刚刚学会如何让小白狗作揖,兴奋之情难掩。   霍钰很给面子地拍手叫好,他不吝夸赞,说许还琼能文能武还能训狗。   “钰哥哥取笑我。”许还琼说话的时候有一股特别的气韵,娇而不纵,庄而不木。闻人椿偶尔会逾越本分地嫉妒她,恨自己怎么不是她。   霍钰大呼:“我怎么敢?”   “钰哥哥有什么不敢。你瞧,小椿被你说得脸都白了,定是你又作弄她了。”说着,许还琼在闻人椿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记以示安慰,又对她讲,“你不必与钰哥哥置气,他从小就爱惹人生气,巴不得别人吹胡子红脸。”   “冤枉啊。如今小椿有你做靠山,我打狗还得看主人吧。”霍钰照着闻人椿的肩膀就是两记警告,“快告诉还琼,我是如何尽心叮嘱,免得你在霍府行差踏错、白受委屈。”   “还琼姑娘,二少爷确实没有作弄我。”   甚至夜半大雨惊醒,闻人椿想到霍钰的话,也觉得不无道理。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许久,每回地面刚刚被晒干,一盆雨又轰轰然倾倒而下,直下到沈蕉入府的那天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昨晚一群人被拉着布置到半夜的喜庆玩意有一半被风吹歪,还有一小半被雨淋湿,但这不影响霍老爷与沈蕉上翘的嘴角。   来吃酒的宾客中有嘴皮子好使的,冲霍老爷朗声道贺:“遇水则发,是好兆头啊!”   闻人椿倒想起老家的说法,说雨天的新娘子都不是善茬子。   不过她觉得这话也算是一种祝福,为人厉害总比为人懦弱要好。   话说回来,今日的沈蕉真是难得的眸光焕发,再不见从前一丝一毫的怨艾。就连平日里明艳惯的四娘站在她身旁,都被她一袭金丝红衣比下去。   金先生假作不舍,抱着酒盅乱喊:“哎呀呀,这可是我的台柱子,我们戏班子的灵魂啊。霍老爷,您可得好生待她,我是……我是真不舍得放人啊。”金先生不愧是戏班子的领头人,话到深处立马落泪几滴。   沈蕉也放过了陈年旧事,只顾笑眼盈盈。   “来,这杯酒我敬二位。”金先生贪杯,今日遇上好酒,挥袖一饮而尽。   “金先生……我这杯酒得十月之后再同你喝了。”   “十月?噢!噢噢!”金先生酒意涌上脑袋,激动地抱拳,“佩服佩服,霍老板老当益壮,定能愈战愈勇。看来往后我要来吃好几回酒了!”   “金先生,您轻些。”沈蕉知羞地低头。霍老爷见了,怜爱不已,将人一把揽进怀里,“羞什么。金先生也没错。”   恬不知耻。   老不知羞。   不知在场有几个人抱有此等念头。反正若是去问霍钰,他自会坦荡荡承认。   晚风习习,吹得清凉,霍钰携酒出了宴席,一双青头乌鞋绕过院中的九曲十八弯,转过亭台楼阁,发现府上无人看顾的清净地也只闻人椿那里。   闻人椿正在伺候小白狗用膳,两根鲜肉大骨头有婴孩手臂那么粗,滋滋冒着汁水,闻人椿没忍住,扔给小白狗之前先撕了一小块放进自己嘴里。   “狗嘴下夺食!闻人椿你可真是有出息!”她被霍钰抓了个现行,当场吓白了脸,好好一块肉还没来得及细嚼就滑下了肠子。   “二少爷,我……”解释到一半,她倒是极有出息地将自己呛着了。   “你什么你!难怪这只畜生不长肉,原来都被你吃了去!恶毒娘子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好手,枉费还琼这般高看你,谁晓得有朝一日你会不会从她手里夺走什么!啧!”他笃信“不听不听就是不听”,趁闻人椿咳嗽的空档,不管不顾将她骂个狗血淋头。   骂毕,通体舒畅,就差没有大呼一声“过瘾”。   闻人椿不同他计较,理顺了气安心喂狗。   毕竟做一日下人,便要有一日的自知之明。   然,独角戏多么无趣。   “举杯邀明月”,那是文人情怀,他霍钰还是喜欢鲜活蹦跳的人。当然,最好那人没学过指桑骂槐。   “怎么,你还生上气了?”霍钰搬出一个椅子,半个身子歪倒在椅背上。眼前只有酒没有杯,他也不以为意,直接提酒倒入口中。   闲散不羁混入风中,却教闻人椿闻出几分阴郁。   不,定是她自己过得太郁结,于是看谁都郁结。   霍钰见她神思游离,随手将脚边凳子踢了过去,没伤着闻人椿,却把小白狗的碗砸了个底朝天。   小白狗气急,咧着嘴唤了好几声。   闻人椿被一人一狗闹得心烦,终于开口:“二少爷心中有气,又体恤自个儿屋内的人,故而拿我出气也是顺理成章。我毫无怨言。可二少爷何苦同一只畜生过不去,难不成二少爷背地里嫉妒这只畜生好吃好住,还得还琼姑娘欢心?”   不鸣则已,一鸣气死人。   霍钰激动地走向她:“你何时见过什么人会嫉妒一个畜生!”   “我自己!”她义正言辞,毫无羞怯。   “嚯!”他真是没料到,彻头彻尾地没料到,甚至忍不住连连拍掌,“不愧是我相中的人。” 第6章 圆月   霍钰生在高门大院。   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心思纯澈之人,纵使不想同流合污,却逃不过耳濡目染。且不说害谁,至少见谁都先三分提防。   尤其他自小见惯了后宅争斗。   先是他娘同大娘斗,再是大娘三娘联手斗他娘,而后四娘入了府,又是好一番腥风血雨,绵里藏针滚着糖霜的厉害劲儿绝不输官场的明枪暗箭。因而他每每看着许还琼,都不禁忧心,怕日后顾不周全,让她被人欺着。   而闻人椿便是霍钰相中的准备放置在许还琼身边的一张人肉盾牌。   他说相中。   闻人椿一瞬间想到了娘亲。那时西夏铁蹄还没踏进家乡,乡民虽清贫,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生活安乐且自在。   年幼的闻人椿常常趴在娘亲的腿上,云动了她要问,花落了她要问,绿色刺虫脱壳成了斑斓蝴蝶她更要问。娘亲常拎着她的耳朵,说她啰里啰嗦,好像一个小老太婆。   “小椿啊,若是往后没人相中你可怎么办呢?”   “无碍。我力气大,可自己耕自己织,照样丰衣足食!”   “女儿家不可胡说!”   闻人椿那时最爱胡说,她以为日子会闲云流水般过下去,能出什么岔子呢。所谓的风浪,横竖不过是庄稼地没收成、屋檐被风吹塌了,哦,还有一桩——邻家俏哥哥相中了一个比她貌美、比她聪慧的姐姐。   直到战争的号角吹响,他们统统成了流民,余生从此只剩风浪。   相中。   呵。   闻人椿没有存多余的心思,当即猜出了霍钰的言下之意。她不晓得娘在天上会不会遗憾,如今的她竟只有被相中去唱戏、去卖艺、去做挡箭女使的份儿。   罢了,多想无益,活下已是福分。   “闻人椿!”霍钰恨极了别人在自己面前演“灵魂出窍”那一套。   闻人椿紧张地弯腰福身。   “不成,你还得多加□□。如此不灵活,万一惹恼其它几房,反倒要还琼替你当靶子。”霍钰有千万个不是,但仅凭对许还琼的一番真情,闻人椿便无法将他视作恶人。   不过有桩事情她还是要说明一下:“二少爷,我如今还属四娘房里的。”   “哦?我以为我得问五娘讨你呢。”   话说得太透,极没意思。   霍钰看她吃瘪,不免得寸进尺:“小椿,明日五娘就得找个由头将你要过去了吧。”   “小的不知。”   “啧,你莫不会真的相信那位的话,以为共苦过,便能同甘?”   “小的哪能和五娘同甘。”   “如此甚好。小椿啊,无论你日后是否愿意入我房中侍奉还琼,都可记住我今日说的——你那位五娘绝不会输于四娘。”   闻人椿清脆地应了一声。   “好了,喝酒吧。”霍钰招招手,允许她坐下。   他实在是不爱独酌,故而今夜饥不择食。   不过闻人椿确实是个扫兴鬼,她环顾四周,摆摆手:“不了,没有酒盏。”   “你倒是比我一个少爷还讲究!”没看见他都是直接倒入口中的吗。   “算了算了,到底是个女儿身。”   “女儿身亦有酒中豪杰的。”她还嘴,虽然细如蚊蝇,也还是实实在在的还嘴。   “你怎么没喝酒便忽然硬气起来!”霍钰的酒壶举到一半,莫名被她惊得停了动作。   “我……我是怕同少爷共用一壶饮酒,逾越了规矩,有碍尊贵,到时……到时又被人借题发挥。”   “什么人?说的是我吧!”霍钰冷哼,“牙尖嘴利的,不过也好,往后谁要欺了还琼,你便这样回过去!不,得再彪悍刻薄、阴阳怪气些,最好叉着腰、瞪出眼,教妖魔鬼怪三尺之外便不敢作祟。”   这是把她当钟馗使啊。   何况——她也没说要去伺候他们吧。   霍钰瞧她凝眉思量,又说:“小椿,我相中你是你的福气,不要这样不情不愿的。”   闻人椿没直接应下,却曲折地答了一句:“我知道你和还琼姑娘都是好人。”   “真明事理!”霍钰不急着逼她,手背往她额上撞了一记,气氛便又回到从前的欢脱。   “伸手!”他动手不停,又在闻人椿手腕上敲了一记,后者只好乖乖张开掌心。   本是做好了被打的准备,绷紧神经,闭上双眼,却感觉有冰凉液体倾倒了进来。   “还不赶紧喝了,一滴值千金呢。”   见闻人椿不假思索听话喝下,还有模有样地评了一句“味甘不涩,很是顺滑。”霍钰不禁笑了一声。   “看来饮酒之趣果然在于有人共饮啊!”他收回眼神,撑颈望月,脸上笑意却再也掩不住,看他眼角折起快要飞入鬓,闻人椿也好奇地跟着一道抬起头。   只是她那时尚且不懂,当空的圆月有何珍稀。   很快,沈蕉便遣人给她送来信。只言片语,却是快刀斩乱麻。   闻人椿看着它一个字一个字地被烧毁,心中仍有无端紧张砰砰作响。   那一日,艳光敞亮,四娘以家宅和顺、姐妹情深为名将沈蕉请至大花园。   桌上糕点水酒丰沛,台上青衣花旦正酣。   众人皆注目于戏曲变化,不时端茶品茗、鼓掌叫好。   此等开局算是和平。   因这是出新戏,闻人椿亦克制不住钻了进去。可惜渐入高潮,情节一颓不起,不见大仁大义,皆是小门小户的一己悲欢乱斗。   真是枉费了上乘的唱腔走步。   “小椿,绿豆糕该是好了。你去厨房拿一下吧。”   “嗯,好。”闻人椿下意识地应下,转身走远的同时不禁遗憾没瞧到结局。   折返厨房的工夫绝不超过一炷香,可便是这么紧的时辰,大花园已是风云突变。幸好台上换了黑面老生,拖着哼哼哈哈的长音唱得极为热闹,才解了台下剑拔弩张的些许味道。   “妹妹怎么不尝尝?”这碗绿豆糕简直来得恰到好处,就好像一盆大火尽缺这碗油了。   沈蕉颇为谨慎,懒洋洋倚在贵妃椅上作娇弱状道:“有了身子,胃口不佳。”   “哦?妹妹从前身在坊间怕是不知道,这绿豆糕可是临安宫里传出的看家本领,里头添了利胃口的几位补药,孕妇吃起来是最好不过。”话语间,四娘腿上的小白狗已经从她手上叼走了一块。   “你瞧,这狗倒是识货!”四娘对小白狗的表现极为满意,往它背脊上顺着拍了好几下。   小白狗不愧是戏班里出来的,立马昂着头冲四娘作了个揖,得笑声一片。   沈蕉见小白狗吃了无碍,才伸手拿了一块。   “谢四姐招待。”   “妹妹言重了,身在霍府,不都是承老爷的恩惠嘛。”四娘瞧都没瞧她一眼,只指着台上新人又说,“瞧这姑娘,唇红齿白,不知将来有没有妹妹一般的风姿。”   “台下十年功,都是不容易。可惜老爷说,还要我给他追生三个小娃娃,想来我这身工夫到时定是废了。”   “都说生孩子是鬼门关,妹妹有信心连闯三回真是胆气过人。”   “有老爷陪着,不敢也是敢了。”   “妹妹天真烂漫,教人羡慕啊!”四娘是最厌恶别人谈起子嗣的,她自五年前小产后,身子便落下病根,一无所出。虽不耽误霍老爷对她宠爱,可霍老爷年岁渐大,她没有子嗣作靠山,仍是一世空。   沈蕉敢明目张胆地挑衅,看来正如霍钰所说,她的野心才刚刚开始。不过她这么做,是要选在今日将闻人椿要回房里吗?   闻人椿还没看清场上的较量,忽听得沈蕉捧心喊了一句:“不,不行,喘不过气了。”闻人椿是头一回见如此场面,只觉得目瞪口呆,脚都粘在地上不能动了。   一旁女使婆子像涨潮的水纷纷围了上去,另一头,四娘腿上的小白狗也开始浑身颤抖、口吐白沫。四娘大惊失色,厉声吩咐道:“去给我请大夫!一定要秦大夫!不管他在做什么,都立马给我请来!”   随着这一声,人群彻底慌了,扛人的扛人,领路的领路,请大夫的请大夫,找老爷的找老爷,喧喧嚷嚷穿梭于前厅后苑,直到日落西山才消停。   被分去照料小白狗的闻人椿忐忑不宁,只觉得心在嗓子口荡着。   她是料到了这一出的,因而将放绿豆糕的篮子和盘子用流水冲了好几遍,还借着嘴馋,和厨娘分了一块卖相磕损的绿豆糕。   此刻她不痛不痒,怎么偏偏小白狗和沈蕉出了事儿。   真是防不胜防。   她惆怅地皱着眉头,怕是一时半会儿松不开了。   一夜无眠。   闻人椿每每闭上眼,都会想到睡至一半被人浇醒、打醒,然后拖去前厅问话的惨样。毕竟戏本子里十之八九都是这样演。   偏偏她是那十之一二。   四娘和五娘确实因绿豆糕彻底撕破颜面。   四娘说,沈蕉定是拿班子里的情谊威逼利诱闻人椿,闻人椿天性心软,一时不慎受蛊惑,才会与沈蕉里应外合栽赃于她。   五娘则说,自己同闻人椿皆是宅心仁厚之辈,纵使自己魔怔了,要拿孩子安危换自己在老爷心中的唯一位置,闻人椿也不会冒险伤害。此事权属四娘自编自演。   两人互相推诿责骂不假,但竟都将闻人椿当成自己人。   霍老爷夹于新欢旧爱间,两位又都无甚大碍,自是左边一个果子右边一块酥糕,囫囵吞枣将事情平了下去。   只是闻人椿这个名字算是在他心中落了痕迹。 第7章 自轻   借绿豆糕一事,沈蕉卧床休息好几日,缠绵床榻间,她不时抚着靠枕,娇滴滴、软绵绵地向霍老爷讨要闻人椿。   “小椿熬的粥最是好吃了,米都碾成花一般,入口即化。”   “她同我是一起在戏班子里长大的,说好有福同享。我如今得老爷护佑,实在不想她的下半生只能系在一只畜生上。”   “小椿淳厚聪慧,往后我有顾不上的,她也能替我操持房内事务、看顾我们的孩儿。”   她说得多了,又捎上肚中宝贝,霍老爷自然听懂了,搂着她留下一句“你且好心养胎,我心里有数”,便去了四娘的屋里。   四娘自是不愿意的,三两句之后已是满脸委屈,连粉黛下的憔悴都快浮了上来。   有道是无泪胜有泪。   “晖郎,在你心中,我已是旧日黄花了是吗?”她颤着肩膀捧着心口,恨不能呕出来给霍老爷瞧瞧。   “不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使吗?”   “小椿尽心乖巧,连府上二少爷瞧了都爱多说一句话。虽说眼下地位卑微了些,我却是一直想着要给她谋个更好的差事容她施展。莫非——”四娘抿着嘴,朝霍老爷虚虚探了一眼又颇为埋怨地别过头,“老爷是否觉得四房无足轻重,辱没了小椿。”   “你瞧你!”霍老爷最吃撒娇的一套,好似油醋葱花拌在一起,韵味悠长。他早将为他身怀大肚的沈蕉抛在脑后,揉着四娘的头发亲了又亲。   “我再给你寻个更好的女使不行吗?”   “不嘛,她走了,我那可怜的小白狗怎么办。”   “一只畜生,由它去吧。”   “晖郎!”   “为夫是怕你为只畜生劳心伤神,多不值得。”女人堆里长大的霍老爷哄起女人是易如反掌。   四娘被亲乐了,松口道:“罢了,让妹妹将小椿领走吧。若她仗着身孕不肯罢休,到时候还是给晖郎添忧愁。我最见不得晖郎苦脸了!”   “我晓得的,府中妻妾,就你最疼为夫!”   “呀!老爷!主君!晖郎!这日头还未落下去呢,不可……啊!”   床帏声响越发重了,门外女使识趣,屏退众人独留一个守在外头。   那厢,听闻小白狗又成病患,许还琼担忧不已,急着要来看它。   霍钰拦不住,只能边走边在嘴上劝道:“还琼,世间丑恶不少于淳善,你要改改悲天悯人的毛病。”   “可,不是有钰哥哥在吗。”   许还琼难得大胆,霍钰乐得连呛两声,随后大包大揽将错归于自己头上,“是,都怪我自小守在表妹身旁害你悲天悯人。如此看来,我也只能守一辈子了。”   许还琼不理他,红着脸加快了步伐。   他们到的时候,小白狗还未醒,看模样算不上糟糕。反倒是闻人椿,因悬着心思不上不下,整个人瞧着像是刚被扒过一层皮。   霍钰立在远处,他抱着胸,仍像从前那般轻松笑话她:“还没人惩戒你,你便这样,若真是严刑拷打你还活不活了!”   “钰哥哥,你别吓她。”   “二少爷说得不错,是小的没见过世面。”闻人椿颇有自知之明。   “这不怪你。”许还琼轻声道。她知闻人椿失过家园,明明比她还小一两岁,却将生离死别轮着经历一遍,心思深重在所难免。   “小椿,你这几日没有好好吃过饭吧。”   “吃了。”然而肚子不争气,立马哼哼一声。   许还琼便也不多问,扭头冲霍钰道:“钰哥哥,劳烦您去厨房拿点热饭热菜来吧。”   正在与夏日懵懂小虫作斗争的霍钰愣了愣,指着自己道:“我?给她?”他环顾左右,恨自己为了避嫌没有带上一两个小厮。   “哼,这丫头都没伺候过我用膳,如今却要我……”他气得“我”不出下文,可又架不住许还琼的殷切眼神,只能扬袍而去,留下一句,“我瞧你们两个,真是天生主仆一对!”   许是霍钰日日说、夜夜说,许还琼当真将闻人椿看作了自己的女使。又是心疼闻人椿的衣衫布子粗糙,又是嫌屋里的摆设简陋,还说日后要为她添置四书五经诗词歌赋。   闻人椿很久没遇到待她这样细腻的人,好得让她想起过去的家——哪怕是蚊蝇在它身上咬出一个小红点,她娘亲都会心疼好几日的。   闲谈时,屋外忽然一阵草木摇动,发出不大不小的沙响。   “应当是钰哥哥回来了。”许还琼翘着手,轻点闻人椿的胳膊,“你快去迎他,免得他怄火。”   “是。”   可闻人椿还未走到门口,身后便传来许还琼凄厉的一声大叫。她不愧为明州城内出了名的闺秀榜样,只第一声显得尖锐,之后都将痛楚强忍于牙缝。   “小椿,快将这只狗给我拿开。”许还琼胸怀宽广,力气却小,又或许是四书五经里没将她如何与畜生搏斗,有力气也使不上。   闻人椿听见第一声,当即使了力气往回跑。   步子虽迈得大,却还是快不过霍钰。   霍钰哪里舍得许还琼受委屈,大惊失色不过一两秒,立马怒发冲冠,抬脚直直地往小白狗身上踹去一脚。   那一脚踹得极重,两个□□凡胎间竟有砖石相撞的声音。   小白狗直被踹去三人开外。   闻人椿在此刻信了日久生情一说,明明她常说自己厌烦这只小白狗,此刻却想也不想地扑上去护住了它。   “二少爷,它一定是吃了药才不清不楚胡乱发疯的,请二少爷饶命!请二少爷饶命!”这是闻人椿第一次见霍钰发这么大的脾气,她怕他真的会要了小白狗的性命,说话的时候舌头都在打颤。   “呵,为它求情!好,我成全你!”话音刚落,霍钰再次抬脚,这一回,他踹向的是闻人椿。   砰。   连人带狗,统统撞在那青灰色的砖墙上。   “还求情吗!”   “二少爷,它一向温顺,小椿拿性命发誓,它肯定不是故意伤害还琼姑娘的。二少爷莫要一时冲动,伤了与四房的……”   砰。   又是一脚。   “自轻自贱!居然将一只畜生的命看得比自己的还重要!”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如此偏僻角落,今晚真是蓬荜生辉,不仅有二少爷、还琼姑娘,连四娘和霍老爷都纡尊降贵。可闻人椿真的疼极了,没法行礼。   霍钰那两脚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她怕自己的骨头被踢断了,怕往后没人给她接,怕死又死不了,怕一生都要曲着腰费力过活。   不如此刻一声令下,赐死她吧。   “谁能说说,今晚演的是哪一出!?”霍老爷二度发话,虽是问的在场所有人,眼睛却是盯着四娘。   四娘暗骂男子无情,索性心疼地扑往闻人椿的身边,抓着她的胳膊叹道:“小椿啊,你向来是机敏周到的,今日怎么会得罪二少爷呢!”   “不……不是的……”闻人椿的喉头已有了涩意,好像一口血涌了上来。   四娘实在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她抱着闻人椿,又抚着昏过去的小白狗,须臾间泪如雨下:“老爷,老爷您看看我这可怜的四房吧。被人枉顾性命、随意击杀,着实凄惨啊!老爷,与其要我继续看着它们受苦,不如叫二少爷也给我一脚!”   其实不能怪霍钰。   闻人椿这么想,却没力气说。不过不打紧吧,二少爷有二娘庇佑,同她一个下人总是不一样的。   霍钰遭四娘责备,却只冷冷向她射去一眼。   “四娘,您心思玲珑,今日是非大概,是如表面一样、还是另有渊源,您断不会想不明白。”   “人证在此,还有何不明白?你不过是仗着老爷宠爱……”   “论宠爱,府上有谁能同四娘相提并论!”   霍老爷被说得面上无光,刚要发话,又听霍钰说道:“爹,孩儿先送还琼去见大夫。”他怀中的许还琼颤抖不停,眼下又起了冷汗,霍钰没时间同人周旋,不等霍老爷应下,横抱起她便向外走。   “爹,许大人那头,我自会有所解释。若许大人问起,还请爹假作不知。”   霍老爷深谙商不如官的道理,皱眉挥手道:“赶紧去吧。”   “晖郎!”   “今日之事,谁敢传出府外,我要他性命!”   四娘不愿此事草草了之,她顾不得闻人椿与小白狗,转而跪在霍老爷脚下:“老爷,前些日子,小白狗与您那五娘纷纷病倒,您说为了府宅安宁,不查便也不查了。可今日,人都欺负到我屋内了,您瞧瞧我这可怜的小椿啊,就因她生来贱命,就没得活了吗?”   说起闻人椿,霍老爷气血上涌,直指着她恨恨道:“给我拉出去!罚跪于院中!”   “老爷!”   “待客不周!侍主不忠!你可是要为她求情!”   “……不敢。”   闻人椿是被冻醒的。   按理说,七月的天最燥热,哪怕三更时分,那丝丝凉意也该是舒爽的。   可闻人椿冷得稀奇,止不住地打颤,让她一时分不清是伤了的骨头更疼,还是受凉的肌肤在疼。   “就这样都不能醒?”耳边有个陌生的男声,闻人椿惊得下意识睁了眼。   他的脸就这样闯进她的视野。   是那位极少露面的大少爷。许是阴郁沉闷的个性,让他看起来不如霍钰英朗,甚至还不如霍老爷。   “大少爷好。”闻人椿勉强撑起身子,她才发现自己刚被浇过井水,身上地下皆滑得很,使也使不上力。   霍钟给面子,蹲在她身旁,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她挣扎。   还不时地将手拱成碗状,继续往她身上泼水。   “好玩!我还是头一回在府里见到比我活得更惨的。”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怜意,反倒有些喜悦,但又并非落井下石的那种。   闻人椿折腾了两三回,将自己都折腾得麻木了,索性老实躺于地上。   “继续啊,与命搏斗!其乐无穷!”   “……”闻人椿更想死了。   “是谁将你伤成这样的?二房?四房?还是五房?噢,或许是众人日子过无聊了,要你的命图个热闹!”   闻人椿终于闭上了眼。   “装死么?需不需要我给你个痛快!” 第8章 蝴蝶   “若是我能救你,你要如何报答我?”   霍钟咬着闻人椿的耳朵,一边厮磨一边低低发声,远远望去如情动男女。   老天极不公平,竟赐他流沙一般的嗓子,明明此刻说着杀人的话语,却让闻人椿看见风中扬沙细细绵绵。   她想她要是有把好嗓子,就不必在班子里落得一份看顾畜生的差事,那今日种种也不会发生。愈想愈觉得此生该死。   霍钟恨她没有回应。   不躲、不怕,不抱着他死死求饶。反倒把死看作成全。   哼,他眼中闪过凌厉,下一刻便围住了闻人椿的纤细脖子。   五根利爪透过皮肉,似段段分明的白骨,一寸寸往里进,掐得闻人椿不能克制地求救起来。   “还不是怕死。”他大为满意,冷笑着松了手。   闻人椿缓过濒死感觉,苦兮兮地想道,此乃生物本能,难道这也有错。   “想要活也简单。”霍钟将闻人椿扔回地上,起身道,“今日我高兴,你只消说一句,‘大少爷,求您救救小的’。我便勉为其难救下你。”   闻人椿想了许多。想得最多的还是如何讨好阎王,哪怕舍弃投胎,让她在地府任劳任怨干几百年、几千年的活计她都愿意,只要下一世不再颠沛、不再为奴。   可是娘亲会失望吧。   明明能活,却不要活。如何对得起家乡无辜战死的人。   “大少爷,求……”   “太迟了。”霍钟堵住了她的嘴,遗憾地摇摇头,“不过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可知我最爱的是什么吗?”   “……”   “兴许对你太为难了。也罢,我便再透露些,能飞的。”   “……鹰?鹫?大鹏?”   “错!错!错!”   “是蝴蝶。我最爱将其捉在瓶中,戳其翅膀,拔其触须,看它魔怔般四处乱撞,直到渐渐失了力气,奄奄一息,挣扎不能,连死都要听天由命。是不是美极妙极?”   光是听他说,闻人椿都觉得残忍不堪、瑟瑟发抖。   “你啊,真不是一只好蝴蝶。”   霍钟与霍钰不愧是一父所生。   他提起脚,向着的位置与刚才霍钰踢过的地方几乎不差分毫。   闻人椿已在心中开始告念——娘亲,不是女儿不珍惜这能闻花开、能听鸟鸣的日子,实在是花下有毒草、鸟中有猛禽,惊心动魄不亚于地府炼狱。还请接纳女儿吧。   她闭上了眼睛,睫毛同心脏一道激烈地颤动起来。   “大哥好有闲情。”霍钰回府的时机凑巧,正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霍钟没抬头,只一副眼皮缓缓抬起,阴冷不输于身后夜色。他鼻头轻哼,抬起的脚竟是落下了。   “二弟闲心也不少。”   “父母日日耳提面命,我自然要做到兄友弟恭。”   “哪位母亲?是那位叱咤商铺、掌握府宅的,还是那位流连卧榻、死活不知的?”   霍钰低声一笑,闻人椿听得心尖疼。她受了打、淋了水、遭了愚弄,做好了赴死的全部准备,不成想临了临了还要再听一回两位少爷的明讽暗嘲,也不知她得在油锅上熬多久才能获个痛快。   霍钰往前走了几步,直到与霍钟只隔一人距离时才停下。   他四两拨千斤,笑问:“霍府难道有不希望子女恭顺和睦的人吗?大哥这话别教父亲听了去。”   霍钟为之惊奇,连拍三掌:“龙生龙,古人诚不欺我。”   “大娘出于世家,论龙凤英姿、高尚姿态、慈悲心肠,谁能越过大哥。”   “二弟着实厉害。”霍钟挑眉。他往霍钰肩上拍了一记,力道之轻却似掸灰。随后对着闻人椿摇头叹息,最终还是步子懒散地背手而去了。   “求二少爷给个痛快。”此刻的闻人椿整个人瑟缩在一起,像极了扔进滚水烫熟的河虾。她虔诚地看向霍钰,寄希望于霍钰能念及旧日主仆情分,不要学霍钟迂回折磨。   霍钰紧了紧眉头,应当是有话要说,又欲语还休。   闻人椿很识相,主动道:“二少爷,小椿是自个求死。您放心,我就是变成厉鬼,也不会纠缠您和还琼姑娘的。”   霍钰的唇明明都张开了一个口子,却很快闭紧,甚至怕闭不紧,又重重地抿了抿。   “求您了,动手吧。”疼痛难忍的闻人椿实在顾不得体统,抠着石板的细缝,一声一声地哼唧起来。   疼,太疼了。她一直以为心里的伤比天大,没想到骨肉之苦更切肤。   可惜霍钰失了方才的狠决,良久才给出一个云淡风轻的巴掌。   她要的是一个巴掌吗!   等等!顺着她喉咙滚下去的丸子是什么!   太阳升至最灼热时,闻人椿醒了过来。   她身上筋肉酸楚似是解了不少,但被踢的地方是实打实的两记,仍旧无法起身。   “小椿姐。”有女子声音轻的不能再轻,好像游丝吹进耳朵。   竟是女使打扮的箩儿。   她也入了霍府。沈蕉在戏班子临出明州城前,遣人将她买了回来。   闻人椿不想她卷入风波,咧着嗓子说道:“你该做什么的便去做什么。”   “是沈,不,是四娘遣我来瞧瞧你。”   “她——还有何吩咐?”   箩儿附在她耳边,速速交代了一通。难为此刻落魄潦倒,闻人椿还有发笑的本事。她不愿箩儿难做,只说:“我晓得了,人多眼杂,你快回吧。”   沈蕉啊沈蕉,你倒是出手极快、毫不窝囊。   箩儿走后,又来了两位面孔不熟的婆子,两位魁梧大力,一前一后将闻人椿抬去了厢房。她被喂了点米,又换了身干净衣裳,还没缓过神,便被抬去中厅受问。   许是濒死来过一波又一波,闻人椿此刻心如止水,趴在屏风后从头至尾一声都未出。   婆子不知是看她可怜还是别有用心,将她置于地上后留下一句:“你只要凭真心说真话,总有转机。”   她眨眨眼,心想自己的利用价值真是出乎意料地爬至了山顶巅峰。   人人都有话交代。   恨不得把嘴贴在她脸上。   只是闻人椿还没想好要用哪一个。   人齐之后,戏便开了场。   四娘难得着素衣裳,锦缎帕子动不动就往眼下拭。闻人椿昂头瞧了会,实在脖子发酸,索性老老实实垂头,哪知正巧看在她裙摆上,灰色镶金蝴蝶飞得满眼都是。   闻人椿顿时吓得呼吸不能。   那句“我最爱将其捉在瓶中,戳其翅膀,拔其触须,看它魔怔般四处乱撞,直到渐渐失了力气,奄奄一息,挣扎不能,连死都要听天由命。”,清晰犹在耳边。   幸而今日这位暴戾的霍府大少爷没来。   “晖郎。”四娘倚着霍老爷,柔柔发话,“自五娘入府以来,波折不断。哪怕为她腹中孩儿,我今日有话不得不说。”   霍老爷不语,捋了捋茶叶,小抿一口后问向身后小厮:“二少爷请了没?”   说曹操曹操到。   霍钰今日套了一身黑,从料子到剪裁,皆是临安城老师傅的手笔。他平日少年气盛,此刻黑色暗绣将其压得正正好好,还放出几缕肃杀气概。   他向长辈问过好,便寻了个末端位子坐下。满脸轻松,大有隔岸观火的意思。   然,在场谁不晓得今日烧火都是为他。   “钰儿。”霍老爷撇着胡子,沉着发声,“那日为何将你四娘房中的侍狗女使击打至此。”   “畜生咬人便是该死。她要护着畜生,我自然成全她。”   四娘抖着帕子,哑声插话:“我这小白狗,自入府以来乖顺听话,怎么偏偏遇到二少爷便似发疯。”   “四娘您错了。畜生是朝还琼发疯,若我不及时制止,闹出大事,惊动许大人,今日你我众人怕是该在衙门听人审问。”   “这……别说许家姑娘还未过门,纵使过了门,你也不能事事拿她许府搪塞我们啊。老爷,我到底嫁的是霍府还是许府啊。”   “四娘不必混淆视听。无论谁人入了霍府,都该以霍府家宅安宁为重。违者,自有祖宗与天罚。”   “好。”四娘泪眼朦胧中闪过一丝讥诮,她转头看向沈蕉,“还请五娘将证据呈上。”   一直默不作声的沈蕉半抱着肚子,月份不大,看起来却格外吃力。她因不能施礼歉疚地看向霍老爷,随后让箩儿将证据呈上。   “老爷,自打吃了毒绿豆糕后,我曾疑心四娘,总是同她有嫌隙、不对付。我怕四娘再有动作,便、便不知礼数地找人去她房中搜出毒物,不巧被抓了现行。”   “刚入府便受伤害,此刻想来,五娘所作所为也在情理之中。”四娘接上沈蕉的话,又道,“当时为避免老爷心烦、家宅不宁,我便由她看着,将屋内尽搜一遍,并无什么毒物。此次小白狗忽然再生异样,我忽地想起当时漏了小白狗所在的厢房,一搜,果然有秦大夫所说的毒物。”   霍老爷接过盛有毒物的白瓷罐,揭开,往里头远远地瞧了一眼,立马扔至一旁:“如此看来,钰儿打得对!”   “不,小椿自小秉性纯良,绝不会做出此般歹毒之事!”沈蕉应声跪下,攥着一旁的闻人椿的手,演得好一出姐妹情深。   霍老爷拉长声调,“咦”了一声。   “老爷,我虽与小椿相识不久,但她着实本分,此回——想是被人要挟的。”四娘稳稳地往上添油加柴,就怕熄火。   反倒是火已经烧到鞋尖的霍钰,眼观鼻鼻观心,毫无泼水反击的意思。   “钰儿,你怎么看。”   “我?”霍钰好似意外,刚拿起的一盏茶水竟脆生生砸在地上,湿了衣袍一片,“真是自作孽。”他哀叹。   四娘知他非善茬,憋了火,忍出一副慈眉善目吩咐小厮:“还不回房替二少爷拿件干净衣裳?”   “无碍。这等茶渍,我忍得了。”他拍拍衣袍,作不以为意状。   “方才听四娘、五娘言语,想是府内有人要借这位粗鄙女使的手迫害她们,不仅如此,还要她们交恶后自相残杀。想想真是阴毒,还望爹能一举查清,还各位小娘一份清净。”   “若是查明真相,二少爷莫要包庇。”   “吾心偏袒之人皆坦荡仁善,四娘多虑了。”   “好。”四娘朝身旁婆子交代一句,便有人将闻人椿抬至众人面前。   “小椿,今日有老爷做主,你大可告诉老爷是谁要挟于你,又是谁假意关照,关键时刻却要痛下毒手、杀人灭口!”   四娘循循善诱,五娘紧随其后:“小椿,你莫怕。老爷是个明白法理的人。”   是大少爷那个疯子。   闻人椿特别想在死前胡乱指认一把霍钟,但她也知道,这样于事无补,只是在浑水之中又添了两把泥。   “从未有人要挟我。”   于众人期待中,于一派冷寂中,闻人椿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第9章 毒物   闻人椿的耳朵在此时格外好用。   她几乎听见了四娘与五娘心底的咬牙切齿,枯竭费力的声响,让她不禁想起故去家园那位磨老旧菜刀的大叔。   “小椿,有我在,我定会保住你。你无需害怕报复!”说话间,沈蕉在闻人椿的掌心重重地捏了一把。她明明让箩儿传过话,怎么闻人椿像是毫不知情一般。   而闻人椿此刻就是一滩烂泥,搓圆捏扁,全凭人意。   霍钰终于发声:“五娘有孕还长跪于地上,若是伤着,可要一并怪在这位女使头上?”   “……是我考虑不周,差些又害了小椿。”出身卑微便是这点好,不在乎一时处于下风。只见沈蕉不急不缓地回座,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摸着肚子,“楚楚可怜”跃然于纸上。   四娘见状,又将白瓷罐子重新拿起:“老爷,小椿遭人威胁,又受人毒打,怕是知道我与五娘皆在府中人微言轻,难保她性命,便不敢冒险说真话了。可是你瞧,对方百密一疏。这白瓷罐子、罐中毒物都是临安城产的。老爷您是知道的,我们府上只有主母常去临安,如此稀罕小物,旁人如何能得到。”   霍老爷二度研究起那白瓷罐子,他眯着眼,皱纹一路漫至发际。   中厅所有人皆屏气凝神,等他发话。   “是谁在演包公案,好生热闹!”二娘,亦是霍府当家主母,竟风雨兼程从临安城赶了回来。她扯下纱帽,直接在霍老爷身旁的主位坐下。   四娘那点儿上不了台的傲气,此刻在二娘身边如烟消云散。   甚至连霍老爷都因为年岁渐大、华发早生,不如二娘来得盛气凌人。   “老爷,看戏不过一时消遣。眼下临安买卖繁荣,您消遣完还是得想想铺中赤字如何解决?毕竟我乃一介妇人,管家都管得七零八落,难堪信任。”   “梓君何以言重。”霍老爷虽赶上宠妾的风潮,但不至于干出灭妻的蠢事,尤其他这位主母手腕刚硬,补他的犹豫不决是正正好好。   可也怕手腕太过刚硬。   “是否我再不回府,两位小娘就要给我排一个吃人母夜叉的戏本?”许梓君冷眼扫过沈蕉,遗憾道,“你原本唱柔情小调不是唱得好好的吗?何必改换戏腔,就不怕此后连台都上不了?”   沈蕉听她这样讲,立马抖抖索索地跪在地上。她脑后的发髻今日扎得不紧,也跟着往下坠了不少。   霍老爷最吃柔弱无骨这一套,若不是顾及许梓君,定要上去将其扶起。便是此刻,他也出声提点了一句:“梓君,她还有身孕。”   “大娘有过身孕,我亦有过身孕。有身孕便该守好房门好生将养。老爷您若不信我,也可去大娘房里问问她,所谓孕者该如何,总归是女人更清楚。”   “老爷,我只是怕失了礼数。”   “是怕失了礼数,还是怕失了冷落?”不等沈蕉说话,二娘已将矛头对在了四娘眼前,“四娘,不妨您来说说。”   “五娘从戏班中来,谨小慎微,四处逢迎,自己都顾不周全,怎敢同主母争?”   “我已是老爷眼中的昨日黄花,倒是四娘你心怀宽广,不怕与人平分秋色。呵,也不晓得最后谁多谁少。”   在这些年的口舌之争中,四娘极少占上风,故而她又一次拿起了白瓷瓶子:“主母,莫非您是怕秋色被分,才施出此鹬蚌相争之计吗?”   “什么玩意儿?”   “这是您遣人藏在小椿屋内的毒物,便是它,害我与五娘失和,还差些害得许家姑娘大伤!”   “我还想着我可怜的还琼施善无数,怎么就被一只小畜生咬了,原来早有人祸。”二娘脸上不起一丝惧意,反倒字字用力地请示霍老爷,“老爷,还琼是您自小看着长大的,您就算不念僧面念佛面,看在表哥这些年给您行的方便,也该彻查此事!否则我如何在表哥那里抬得起脸,如何敢为霍府言语!”   “好了!”霍老爷往桌上怒拍一记,“区区小事,都巴不得捅到天上去。不过是一只畜生犯了魔障,非要前前后后地关联一遭,扯出个故事给外人看笑话!”   “为畜生伤和气,确实有失门风。可四娘费心费力找出这罐子,总该有个交代吧。”   “我看就是这个粗鄙女使惹的祸!”霍老爷轰地站起,一股脑地将所有罪责压在闻人椿的头上。   闻人椿是听累了、看累了。只是她没想到,数一数二的富贾人家竟养着这么多猪油蒙心、横竖不分的人,可悲可叹。   正等着发落,二娘却将老爷拦下来:“四娘、五娘如此厚爱此女使,老爷要如何惩罚她?你瞧五娘啊,闷着声儿哭得鼻头都红了,要是真将她赶出府或是杖责五十,怕是五娘要哭得累倒肚中孩儿吧。”   “那——梓君有何法子?”   “不如让她将功补过,回四娘、或是五娘房中做点粗重活计,磨磨性子也是好的。至于那条狗么,死不了便去后门,看家护院,也算找回自己的本分。”   “狗倒是可以。至于这女使——”   “五娘同她自幼相识,如今身怀六甲需人看顾,我愿将小椿让给五娘。”   沈蕉哪知四娘还有这等掉转船头的本事,进退不能,幸而霍老爷思索一番,替她回道:“此女使心性不明,又意志惊人,挨下这些苦楚却不喊一句疼,放在你们房中必定都不太平。如今倒是钟儿房内还缺一女使使唤……”   闻人椿光是听到一个“钟”字便脚底生凉,浑身忍不住地打颤。   原来意志惊人也不是什么好品质啊。   “爹,娘,既然尘埃落定,我便乘着天光还亮,先去趟许府。”霍钰好似等不及,忽地出声。话毕,他起身甩了甩袖子就要往外走。   “等等!”霍老爷叫住他,“这女使往后归你房中。若许家过了时候又想找她发落,你便陪着将她处置了吧,莫要再来烦扰其他人。”   霍钰低声念了句“麻烦”。他极为不乐意地瞧了瞧闻人椿,勉强回了个“是”。   闻人椿悬着的心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   于是一旦被人扔至霍钰的院中,心神过度劳累的她便在偏房睡死了过去。   “伤得如何?”   “骨头应当还是好的,但伤了筋脉,淤血极重。往后数一百日,最好能免去重活,按时服药敷药。至于这风寒,她体质天生算是不错,过几日可自愈,若不放心,膳食中可加几味药材固本培元。喏,这是方子,若是没用,就只能另请高明。”   “麻烦。”   “既觉得麻烦,何苦邀我鬼鬼祟祟来此房中?”   “还不是还琼。”   “如今便这样,成婚之后你便是围着她转了。”   “我至少有人可成婚,你呢,还真要窝在医馆的瓶瓶罐罐中?”   “自然不。”文在津老神在在,不愧是一心向佛之人,“待我学成,便要去更大世界,悬壶济世救下苍生。”   霍钰无奈仰天:“原以为你不出家是想通了,不曾想……罢了,你积德积福,吾辈只能自愧不如。”   “倒也不必。你可定时寄我银两,供我悬壶济世时吃酒用。”   “我不!”   “也行,我去问许姑娘要。她心善,不会不给。”   “你敢!”   两人渐行渐远,闻人椿只听出一桩要紧事情——霍钰为了打发许还琼,找了个半路出家的赤脚医生为她瞧病。   若是瞧不好,她岂不是又要多遭罪。   想到这里,闻人椿将脑袋绝望地垂至一边。   差完小厮煎药,重又折回的霍钰正好见到双眼无神瞪着床帏的闻人椿。不过也不好说她完全无神,明明从他进入视线时,她便涌出惊恐畏惧的神色。若不是身上有伤,他以为她能连滚带爬逃出三米远。   “你是伤了眼珠,将我认作大哥了吗?”霍钰心生不爽,他忙前忙后颇多费力,她一个惹祸的女使竟还不感恩。   真是天生的少爷性子。闻人椿摸着自己的伤,他的那两脚、那个巴掌可是余味悠长、不输霍钟呢。   对了,那个巴掌。   闻人椿当即想起那粒丸子,问道:“昨日?”她的嗓子开始发作,疼得好似开水浇过,咽了好几次口水才继续说道,“你喂我吃了什么?”   “毒药。”   “……”   “三日之后,你必暴毙而亡。”   闻人椿倒吸一口冷气,又问:“就没有能死得更快的吗?”   “闻人椿,你若求死心切,早在戏班子里就可求成,何必费劲进我霍府门下。那日我踢你一脚,你躲闪不及,可第二脚你又为何不躲,伤成这般还不是费我心神钱财。”   敢情被打也有被打的学问。   这与霍老爷的思量真是不谋而合。   “二少爷既然生气,何必救我?”   “说了那是毒药。”   “方才您与大夫的话,我无意听了一些。”   “那你还问,大难不死便可胆大包天了是吗!”   “我总要知道是什么药,吊精气神的?活血化瘀的?”   “你无需知道。反正百日后,保你筋骨通畅、无病无痛。”   仅凭那位连自己都信不过的大夫?她不是很信,下意识拱了拱鼻子,看得霍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罢了罢了,总归是我踹了你两脚。我还是听还琼的,忍着。”   “还琼姑娘。”闻人椿这才想起她,默默问道,“她还好吗?”那日乱哄哄一片,她都未来得及看许还琼的伤势。   “比你好。”霍钰不知自己吃的哪门子酸味,总觉得自己成了传话小厮,正在替她们两个还未结契的主仆联络情谊。   闻人椿点了点头。想来也是,许还琼有许府的女使婆子照料,许大人又会给她请城中名医,该是很快痊愈的。   提及许还琼,屋里又归于平静。   闻人椿喜爱平静。   她闭上眼,沉下身子,感受这床褥松软、夜风爽快,若是卧榻边上没有一个目光如炬的二少爷,那真是再好不过。   房外小厮轻轻叩门,说是药煎好了,霍钰回了声:“送进来吧。”   闻人椿这才睁眼。   “瞪着我做什么?还不赶紧喝了。”霍钰翘着一只脚,连打了两个呵欠。若不是许还琼千叮万嘱,他早将闻人椿扔给婆子照料了。   闻人椿只好敛起眼神,显得不那么怒目圆瞪:“二少爷,我,起不来。”她觉着自己说得很虔诚了,但换来霍钰一句“你可是得寸进尺,要我喂你不成!”   他是瞧大娘小娘争风吃醋的戏码瞧多了吧。   闻人椿只好身体力行,拼死撑起。   “麻烦。”嫌弃归嫌弃,霍钰已将大半个闻人椿扶在胸前。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喝了!”若过几日还无好转,他定要将文在津也扔往地上踹两脚。 第10章 死契   隔了四五日,那位文大夫的药才起效。   想来也是哭笑不得,第三日的时候,文大夫见闻人椿还是不见好转,索性破罐子破摔,朝霍钰撒火道:“我都说了我初初入门、学艺不精,你看,治不好吧。”   到了今日,闻人椿能自行落地、穿衣做饭,他又满是得意:“我果然有天资,天下苍生从此有救了!”   “好,那我也不便留你。再会。”霍钰搬来圆凳,向小厮挥挥手,示意送客。   “诶——过河拆桥?”   “你看中的佛龛已经送到医馆。”   “哪个?是那个前朝鎏金的?还有雕有阿难和伽舍两位侍者的?”   “你回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呵。”文在津知道他只能在嘴上横,也搬来一个小圆凳。一旁小厮你望我我望你,没人上前服侍,他便自己上手,亲自盛了一碗莲心粥。   “妙!难得有人能将苦涩莲心做出回甘之味。小椿,我那儿有些从庙里抄来的素斋方子,改日拿给你,你好好琢磨一下。”   闻人椿还没回应,霍钰已不耐烦地往桌上敲了两记:“她是我屋里的女使。”   “我知道啊。要不是你的人,我还不敢治她呢。你们怕是不知道,前些日子,秦大夫不在馆内,求诊者在外头哭了又哭、求了又求,我便大发善心替他看诊,说好了药效慢、需细心调养。他当时点过头,第二日却因只恢复了八成,便叫上左邻右舍来闹事,说我草菅人命黑心肠,只知道挑贵的药材给他。若不是我在庙中修行过,早被气煞!”   只消给文在津一个开头,他便能对你说叨一整日。   怕是当年没有文夫人阻挠,庙里也不会收下他。   霍钰受不得聒噪,斜过脑袋,将一只手抵在耳朵上,终于遮去一半声音。   “嘁,我又不是说与你听的。”文在津扭过脖子,看了眼闻人椿。不曾想仆随主人,她虽没有无情地捂住耳朵,却是在光明正大地发呆。   明明这碗白净的莲心粥,她是煮给自己吃的,怎么现在碗底朝天,她却一口没吃上。   是不是该提点二少爷和文大夫,眼下她恢复不少,无需再为她挂心。   自作多情。   闻人椿都能想到霍钰会接什么话。她小小的脑袋不禁又沉下几分。   “怎么看着不高兴呢?我华佗在世,将你治回原本模样,换了旁人,定是日日喜笑颜开。”   “你做了别人府上的奴役,你能高兴?”   啊,她心中所想怎么有了声音。   哦,原来是二少爷在直抒胸臆。   她挪过视线,对上霍钰宽阔的后背,他又穿了那件黑衣裳,复杂的纹饰爬满整背,走远了却是黑茫茫一片什么都瞧不清。   繁复,不可捉摸。   霍钰同文在津每日顶多只在这里耽搁半个时辰,留下一桌残羹剩饭便双双跑路。   送人出门时,闻人椿欲说还休,嘴唇张张合合,甚至还磨了两回牙齿。   “要说什么快说!”霍钰又变回凶巴巴面孔。   “你今日吃的什么炮仗,还爆个不停啊!”文在津才不会像闻人椿一样怯弱,他挺身而出,主动拯救苦主,“小椿,要不你弃暗投明,来医馆做我的跟班。活计不多,只要日日做素斋,我就……”   “她同我签的可是死契!”   听闻死契,文在津总算罢休,挥袖怒斥:“怎地如此剥削。”   闻人椿亦是头一回知道自己是死契之身。   难怪金先生临走前说她是金饽饽,为班子赚了许多钱,还难得大方提点,要她好好侍奉、攀个明主。   原来她这一生已被永久卖出,从此以后就要寄托于主家之上。无论婚假、转卖,甚至生死,她的命运都会被主家牢牢攥于手中。   那若是有朝一日,路上遇到家中失散亲人,也不可被赎回吗?   既然赎不回,又何必重逢。   霍钰见她一副苦楚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快说!到底何事!别教还琼知道,说我恶待你。”   闻人椿回过神,摇着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担心还琼姑娘伤势。”   “这个好办。”   “嗯?”   “嗯什么?还有其他要办的事?”   闻人椿被他眉眼吓住,连忙惊恐地摇摇头。   “那便不要挂出这副面孔,楚楚可怜、唯唯诺诺,我最是不喜欢。”   霍钰办事极快,第二日晌午,闻人椿刚啃完一个馒头便被两个小厮提到了许府。   许府不及霍府阔绰穷奢,灰墙黑门,入府后遍地都是方方正正,好像一块块长毛的豆腐叠在一道。   许还琼的闺房在最里处,院内种了三色芍药,从绯红到铅朱再到绛紫,流水般漾开,如黄昏时分将落未落的霞光,又如正在洗染的丝绸、上色轻重不一。闻人椿恨自己诗赋学得少,一时半会儿难以言明。   见闻人椿来了,许还琼遣人备上瓜子小果,铺于芍药花前的方桌上。   一切布置妥当,女使菊儿问道:“姑娘,今日要配什么茶?”   “溽暑扰人,便饮梅子绿茶吧。”说完,许还琼折起裙摆先落了座。“小椿。”她唤了一声,朝闻人椿指了指对面的圆凳,“眼下只有你我,坐吧。”   “那我便僭越一回。”许是这些年做惯了下等人,闻人椿总觉得这石凳不知何时会咬人,满脸写着诚惶诚恐。   许还琼没想到那一层,问道:“是否我们许府太不活泼,吓着你了?”   “不,不是的。”   “父亲为人深沉,家教极严。连这府邸都是厚重规整,一里一寸不可偏颇。”   “便要这样才能成就通判大人啊。”   “也是,若像钰哥哥那般,怕是一生只能做个祠禄官。”讲到这里,许还琼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郁色。   闻人椿斗胆,酝酿了一会儿才问:“可是许大人要一个能在官场帮衬的女婿?”   许还琼不作声,长吁一口气,默默剥完两个核桃后才说:“此事不怪父亲。”   也是,本朝人素来奉行“商不如官”,金银徒添铜臭,唯有一顶乌纱才能光宗耀祖。霍老爷与二娘如此属意许还琼同样是想绑定许家这条关系。   “不过还琼姑娘不必如此担心,以二少爷的才智,科举应当并非难事。”   “你倒是为他说起好话。小椿,你可知钰哥哥怎么说你的?”   定是坏到不能再坏的话吧。   闻人椿不敢直言。   “他呀,说你怀恨在心、保不准伺机报复,要我离你远些,免得同他一道身陷囹圄。”   可真是夸张至极。   闻人椿多希望自己的主子只有还琼姑娘一个,没有霍钰,更没有霍府那葡萄串一样错综复杂的人和事。   许还琼以为她面色忽地不佳,是真的怕了霍钰,连忙解释道:“你别放心上。钰哥哥是这样的,他待身边人难免会不一样些。那日他伤你,也是情势所逼,若被他父亲瞧见你与我们关系亲近,怕后头的事更难收场。他以为你会躲的,可你愣是生生挨了一脚。他其实真的是个没有坏心的人。”   闻人椿虽点头如捣蒜,颇有感激涕零的意思,但心中只信了七分。   没有坏心的霍钰。   恐怕此生只会出现在许还琼一人面前吧。   “唉。”许还琼没来由长叹一声,“就怕钰哥哥这性子,哪怕过了科举也是步履艰难。”   许还琼自小跟着许大人,没入官场却也算耳濡目染,其中能屈能伸的官场道理显然不是霍钰所长,加之父亲心性强烈,霍钰日后做什么官、交什么友难免都要按着他的意思,可霍钰又不是人云亦云、溜须拍马的后辈,总有一天要生出不可调和的矛盾。   她凝眉之时,桌上梅子绿茶已煮沸,香气随水雾传至鼻尖。闻人椿借机岔开沉闷气氛,握着茶柄替许还琼倒了一小盅:“这茶应是极品吧,光是闻闻都觉得舒心。”   “不必拘礼。”许还琼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上好质地的棉麻料子滑过,像猝不及防的凉风教人神清气爽,“钰哥哥与我选了你,便是看中你还保有天性,既受过管教又受得不多,还懂戏班子玩乐那套。”   “实则,唔,我也并不太懂玩乐。”   “那便同我一道学!来日方长,正如钰哥哥所言,要畅意人生。”言毕,许还琼收起方才的萧条之色,尽力笑了笑。   闻人椿搞不懂他们做姑娘少爷的还有何不畅意,顶多是受父母拘束,在府内着锦衣吃玉食,出了门永远有小厮女使前呼后拥,羡慕都羡慕不来。   不过她的主子心好、心善、心乐,于她总归是幸事。   礼尚往来,许还琼将自己方才剥的那些核桃分了几颗给闻人椿。   闻人椿却不小心瞄到她被小白狗咬到的伤疤,上头涂了一层薄薄的青绿色药膏,却盖不住狗牙斑驳的印子。   “这有用吗?”   “觉得有用便是有用。”许还琼将袖口往下扯了扯,并不将它放在心上。   “我家乡有一祛疤的方子甚是好用!可惜……”闻人椿尴尬地揪着头发,“里头的药材我记得不全。”她有心做贴心奴仆,却没本事得很。   许还琼笑她:“你怎么同钰哥哥一样,对这块疤在意得很。”   “美人留疤,自是闻者伤心。”   “什么美人,不妨碍过闲适日子不就行了。”   “待二少爷有了功名,还琼姑娘的日子怎么会不闲适。”   ……   于许还琼而言,闻人椿再合心意,也只是个要陪她打发一生日子的女使。   她没想过要闻人椿做得多么呕心沥血。只要平日里能说些体己话、做些贴心事;有人故意刁难时,能将明枪暗箭挡回去;府上繁忙时,能为她帮衬些小事,便是好的。   或那些做得都不够好,也不打紧。   正如霍钰所言,闻人椿若能时时刻刻记着她的主子只有霍钰和许还琼,此番忠诚便足够。 第11章 药膏   “这回定能成功!”文在津指着一只棕木色的小瓶,大放厥词。   闻人椿闷声不语。   他们已经失败五次了,文大夫哪一次不是这么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每回她一看,要么色泽差别到天涯海角,要么气味怪异、连猫狗都避而远之。   不过闻人椿有求在先,她还是得体地说了声“辛苦文大夫了”,才将小瓶拿至手中。   “说好了,要是还不对,你就另请高明吧。为了折腾你这祛疤的秘方,我都两日没去听人论佛学了,我这慧根都要蒙尘了!”   “知道了,明日小的便给您做清净果,擦亮您慧根。”   关了文大夫的嘴,闻人椿细细验着祛疤膏,珍珠光泽、细腻质地,闻起来有白兰花香和一丝薄荷气。除了效果不可验证,其它都与闻人椿的记忆别无二致。   “应当没错了。”   “这有句话我还是要说的。你这膏药没在人身上试过,且不说有用没用,万一雪上加霜可就不好了。到时连累我也作孽,那我这佛经可就白抄了!”   这道理,闻人椿自是懂的。   “喂!你这是做什么!”   闻人椿出其不意,文在津没来得及拦下,她手臂内侧已被划出一长条血口子。   “学神农。”她轻描淡写。   文在津“嘁”了一声,嘴里嘟嘟囔囔念了一堆。好在他嘴碎却仁心,当下取来了药酒、纱布,使其伤口速速凝结。   “小椿,你既有学神农的大义,不如就跟我身后一道积功德吧。我寻了许久,也没找到像你这样任劳任怨、不贪财、不贪色的女使。”   闻人椿紧紧抿着嘴巴。   “怎的,还嫌弃不成!我跟你说啊,跟了我,往后便是十足十的轻松。你只管做好素斋、俸好佛龛。你若有意,我便授你佛学引你入门,你若无意,要嫁人生子吃肉游戏,我自然也会放开胸怀一并接受的。”   闻人椿仍是绷着脸,算是在笑,可尴尬得很。   “唉!真是不懂筹谋!你家二少爷与你未来主母虽然人是不错,可他们成了婚定要生娃娃,两户都是大人家,至少要生两三个。到时候你多累啊,得顾着大的、顾着小的,里里外外脏活杂活统统归于你,便是与公鸡一道起,天黑了,你也未必能有闲工夫喘一口气。”   “文在津!”霍钰随手拿起一支羊毫笔,从后头不偏不倚地砸了过来。   不知为何,他一出现,简陋医馆竟肃穆矜贵起来。   “他来了你也不晓得与我说一声。”文在津揉着后脑勺,诸多不爽却不敢说,想是知道自己理亏。   闻人椿耸耸肩膀,以为自己方才暗示过多。   “你若整日无所事事,只知挖人墙脚,我便修书至你府上,给你娘亲一个捉你回临安的由头!”   “别别别。”文在津慌得立马攀上霍钰的肩膀,连“钰哥哥”三个字都不吝恶心地叫了出来,“我这是和小椿开玩笑呢。何况你也听见了,你们小椿忠贞不二、坚决不事二主,我就是天天挖也肯定挖不走的。”   霍钰冷哼一声,连手带人一道推了出去。   “这是什么?”他拿起小瓶研究了一番。   “小椿家乡的祛疤膏。就是不知好用不好用。”   “这又是什么?”他盯着闻人椿露出的半截手臂。   方才文在津胡搅蛮缠,闻人椿才发现自己的手臂被裹得好似重伤不治。   “小事。”   “不小了吧,得有两掌之宽。”文在津说着说着还比划了起来,“小椿,你一小女子怎么对自个儿如此狠心呢,二话不说便划破肌肤,这胆气都快赶上《六度集经》中割肉喂鹰的佛祖了!”   “不敢当的。”闻人椿无端害羞,赶紧将袖口放下,遮住纱布。   霍钰盯着那截手臂瞧了一会儿,又盯着闻人椿瞧了一会儿,说道:“往后做事不要这样较真。”   “是,二少爷。”   兴许是运气来了。   那药膏当真起了奇效,闻人椿手臂上那条伤口不仅收得很快,而且疤痕几乎不可见。她怕自己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又找文在津确认了一回患处。   文在津见识不多,见此情景连夸自己是“华佗在世”,她便放心了,又以素佛跳墙作为交换,请文在津照着先前的配方调制了一瓶新鲜的。   事情一桩桩都很顺畅,闻人椿又开始有了生活期盼。死契便死契吧,有个好主子、做个好婢子,也算对得起家乡父老舍命相救,换她人世一遭。   她许久没有这样轻快地走过路,好像刚出笼的小兔子,两根流苏钗子被她甩得蹦蹦跳跳。   见她若隐若现露出身影,小白狗兴奋得开始叫唤。看管后门的巴爷于是打着呵欠,慢悠悠从亭子中探出半个头,见又是她,便把头缩了回去。   闻人椿唇角笑意加深,赶紧挑开树枝,一头钻进了布满杂草的羊肠小路。   霍府这扇后门实则名存实亡。   周遭野树杂草经年不搭理,越生越繁茂,等到了春夏时节,蚊虫肆虐极重,众人都嫌它麻烦拖累,久而久之便冷清下来。   闻人椿却是格外珍惜。   世间宽广,要找一处像这里一般只得自己的天地并不容易。   “汪。”小白狗往她脚尖蹭了蹭作为示好,便埋头吃起肉包子。   说起这肉包,还是闻人椿从自己的月银中省出来的。不过看小白狗吃得欢快,她也不觉得肉疼了。   “你要乖乖看好门,若能安稳到老,也是福气啦。”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往小白狗的脑袋上揉了揉,“怎么好似肥了些?”   难道是她太久没抱小白狗,失了手感?   “放心,它不比你过得差。”霍钰居高临下,他的脚正抬到一半,不知要去往何处。闻人椿吓得仰身就是一跤。   还是怕的。   不管嘴上怎么说,她的身子还是牢牢记住了被他踢打的感觉。   这令霍钰颇为气馁,那只脚横在空中是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不会再踢你了。”他挥了挥袖子,眼睛望着别处,没头没尾来了一句。   闻人椿连忙站起,说:“谢谢二少爷。”   “手上的伤可好了?”   “嗯,我已让文大夫重制一瓶,等制好便会送给还琼姑娘。”   霍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想起方才在羊肠小道外,她明明是欢快的,和路上那些没忧虑的女娃娃迈差不多的步伐,还有同小白狗嬉戏时,她亦是不设防的,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怎么到他面前,总要拘着,莫非他做了这么多还弥补不了那两脚?   果真是记仇的小人。   “喂完了?”   “嗯。”   “那随我去趟书房。”   闻人椿没拒绝的资格,只好跟在霍钰身后。   霍钰的书房极为精简,舍去一切富丽堂皇,仅留一桌一椅。桌后有繁多书卷,也不设架子,全分门别类摞于地上,高低错落,倒别有一番秩序。   闻人椿虽从不曾言明,但霍钰看得出来,她在这间屋子里的时候眼里会迸出不同的光彩。尽管她只是来整理书籍、清洁桌椅的。   “那些是还琼给你选的字帖,稍后拿回去,能临摹多少便临摹多少。”霍钰看似不经意地指过去。   “嗯!”闻人椿重重点头,若许还琼在,她怕是恨不得重重叩头。   幼年时的闻人椿其实有过看书识字的机会,被她自己拒了。她那时目光短浅得很,以为一时温饱团圆便能一世温饱团圆,想不到星河变换如此之快,有一日她要靠自己本事独自艰难地活下去。   “近日四娘、五娘可来扰过你?”   终于说到正题。   闻人椿收回遗憾,老实交代:“四娘不曾,五娘遣了箩儿找我。不过我以才逃过一劫为由,表明只想本分做好手头的事。”   “做得好,无需将话说得太清。”   闻人椿应声之余,愈发觉得许还琼识人不清。霍钰若有心玩心术,怎么着也不会落得区区祠禄官的下场。   “咳。”霍钰敲了敲桌子,又问,“虽隔了些时日,我还是想知道,当日你为何不帮沈蕉?”   “唔……”   “转着眼珠可是要搪塞我!”   “不敢。”闻人椿扁扁嘴。   “我说过多少回了,别做那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模样!”   “是!”她极听话,立马中气十足地回了一句,惹得霍钰反倒不知道要怎么教了。   “好了好了,快如实交代。”他好奇,毕竟当日问审,他虽一派轻松地坐在远处,心里隐约还是悬着一块的。   “五娘入府前原是许诺我贴身女使的位置,可才没过多久,她就将箩儿要进府,而后重新与我打商量,要我栽赃二娘,事成后再将我私送出府、给予白银珠宝。”   “呵,她倒是全凭一张嘴。”   “无论如何,我算是看清我在她心中的位置。识于微时的情分是假,做她顺水推舟的工具是真。若当日老爷有心处死我,想必她也一个字不会说。”   “怎么听起来,你并不恨她。”   “五娘是个可怜人,她但凡运气好些也不会算计至此。连自己都顾不好的人,也不好求她顾及别人。”闻人椿讲着讲着忽然生出一丝悲哀。幼年时总以为恶人天生,活该被怒叱暴打,如今却发现,作恶,有时也是宿命逼迫。   “二少爷,我之所以愿意侍奉您与还琼姑娘,不仅是因为二位心善,也是因为二位有权利心善。”   她说得直白,没一丝隐藏,霍钰不由得愣了一下,又立马说道:“我心善?所以你见着我才会吓成那样?”   “二少爷——威严嘛。”   霍钰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你说得不错,但也有错。若想要有权利心善,还需平日多多经营才能保住权利。否则站得越高,只会更容易从陡峭边缘滚落。”   “嗯,小椿谨记。” 第12章 月俸   自从在霍府被小白狗咬了一记,许还琼便不怎么来霍府做客了。   霍钰也因科考在即,闭门不出,常常将自己锁在书房潜心学问。   两人间情意全靠闻人椿传递书信。   闻人椿倒是挺乐意干这个活计的,不用太费心思,何况许还琼高兴了会教她背诗、霍钰兴起了会教她写字。   她一日比一日更有长进,自觉与从前那个只能看顾小白狗的闻人椿大不一样。   这一日,她替两位打扫女使做完收尾的工作,又将院里烤焦的花草一道搬去收花泥的匠人处,还冒着照一照便会心火乱窜的暑气去了趟许府。   一杯水都不敢喝,就怕错过霍钰小憩的时间,耽误了霍钰知晓许还琼的心意。   可人家是主子。   主子要的是分秒必达,光她自以为是的努力是讨不到好的。   “慢的要死。”这便是霍钰赏给她的话。他虽对她言语不佳,拆信的手势却是温柔。   闻人椿看着他那张臭烘烘的脸,不禁呼吸急促起来,在烈日下积攒的火苗一刹那有了炸裂的迹象。不过她知道什么是为奴的分寸,便攥紧了手,奋力地掐着掌心,就当是在往心上泼凉水。   “给我倒杯茶。”   “好的,二少爷。”   “这么久了,连这点都学不会。”   噔!   茶是倒好了,倒得很快,倒得很巧,水与杯沿一厘不差。就是这声音着实刺耳了些。   傻子都能听出其中奥妙,何况霍钰。   不过他只皱皱眉,双手抱胸,等人发作。   “二少爷。”闻人椿低头做小人状,“小的无能,脚下未生风火轮。每月雇钱才一千文,做不了那日行千里的哪吒娃娃。”   “哦。”霍钰淡淡一声,不过顷刻,忽然抬首直直地逼近闻人椿,“你是想涨月俸是吧。”兴许闻人椿的眼睛将自己出卖了,霍钰很快挪回了原来的位置。   闻人椿以为他心情不错,否则指尖那一根羊毫怎会转得欢快。   “想涨月俸就直说吧,何必扯什么风火轮、哪吒娃娃,这儿又不是戏班子。”   既然说到这份上,闻人椿便也直言不讳:“是,我是想涨月俸。二少爷,我定会对得起您给的月俸!”   “小椿,你要这么多钱财有何用呢?”   瞧瞧这些少爷姑娘问出来的问题,多么不食人间烟火,多么——欠揍啊!   闻人椿暗吸一口气,反问:“谁会嫌钱财多啊?”   “听说你上无老下无小,婚配嘛。”霍钰颇感慨地叹了口气,“似乎你这个性子也是不怎么讨男子喜欢的……”   “二少爷怎知我没爹娘!”   “但说无妨。”   然闻人椿不怎么想说她的苦处,不管人家是觉得可怜还是可笑,都不是她想要的。   “说了我就将你的月俸涨到一千两百文。”   “……”   “一千五百文。”   “唔……”   “我数到三,你若不应那便改为八百文。”   “二少爷!”闻人椿哪里想得到还有此等剥削法子,连忙抓着书桌边缘喊停,“少爷,我说!”   许久没有同人说起家乡了。   闻人椿起初只是想要打发霍钰,但那些记忆刻在骨血里,说着说着就让人动了情。   譬如第一声炮火打来时,她正在食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糖糕,轰地一声,那块无暇白糖糕都没来得及咬一口便滚到地上、不见踪影。   譬如邻家俏哥哥为了保卫家园掩护妇孺,毅然而然扛枪上战场,从此再也没了音讯。   譬如他们一家逃至一半,三岁的弟弟突生大病,爹娘没办法,只好将她抵给金先生做学徒。起初爹娘还来瞧过她,可他们为了生计不得不四处做工,终于还是将她落在了人海里。   “说不准哪日老天开眼,他们就找来了。”   从何找起?说不准是嫌弃她这个累赘故意丢下?   霍钰不是戏中人,自然看得势利些。可他不知自己为何在闻人椿面前噤了声,许是她带笑的眼里含了太多水。   闻人椿亦觉得言语多了,说道:“辛苦二少爷听我唠叨。”   “科考中多有民生问题,我确实应当了解些百姓疾苦。”   “不过小椿——”他出声格外温润,叫闻人椿承受不起,“你似乎把府上的日子看得过于龙潭虎穴了吧。”   “自然不是的。”   “你最好不要忘了,你那是死契。”话毕,霍钰已在一张废纸上写下死契二字。起笔时有多随意,落笔时就有多锋利。   还真是温柔一刀。   闻人椿的泪意顿时散得无影踪:“我知道的,我只是想逢年过节瞧他们一次,就好像给自己找个盼头。”   “就这么渴望阖家团圆?”   霍钰不懂团圆有什么好。他自小便与爹、娘同住,一住就是十数年,不仅如此,他还要习惯和爹的大娘子、三娘子、四娘子、以及各房娘子生的孩子们同住。   日子长了,这人声鼎沸不假,可凑近了听,分明都是勾心斗角和你死我亡。   “二少爷,各家皆有不同。若是有您这样的主君和还琼姑娘一样的主母,团圆就是福。”   “这句说得不错。五百文勉强值了!”   “谢二少爷!若没旁的事,我先去外边候着。”   闻人椿正准备退出书房,又听霍钰叫了她一声“小椿”。   “二少爷可是还有吩咐?”涨了月俸的闻人椿态度尤其好。   霍钰没好气地瞪了瞪她这个财迷:“你踏踏实实守好本分。等我中了科考,迎娶还琼,定会另立门楣。届时你也算我们身边人,不必再怕霍府诸位小娘纠缠,也……”他喉结滚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也可安下心,将其当作自己长远安稳的栖息之地。”   霍钰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一时怜悯说出的话有多么触动闻人椿。   她夜不能寐,感怀于上天恩赐,甚至抱着竹席枕头立誓,只要霍钰与许还琼一声令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赶在许还琼 的生辰前,暑日突如其来。总是觉得闷了便落下一场雨,以为凉爽适意了,那在地底下憋了半年的热气又猛地升腾起来。   像闻人椿这般的小女使是没有福分享用冰块的,于是她靠讨好二房的一位老婆子,学来了如何扎蒲扇、又如何将蒲扇扎得风力够劲的技艺。   因收效不错,二房的许多小女使都来请她扎蒲扇。一时间,颇具风潮。   这日霍钰叫她进书房,她蒲扇来不及收,便随随便便将其插在背后。霍钰看得哭笑不得,揉着太阳穴,忍不住出言教训:“你瞧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闻人椿不觉有失,回道:“干活的样子?”   “真懂得贴金!”   闻人椿知道他是不高兴了,便忍着性子,垮着脸不回话。   “过来。”他招招手,因还有重要事情,暂且不同她计较。   闻人椿迈小步,规规矩矩地立到他身旁。   “你瞧这个怎么样?”   霍钰手指的方向正是一只通透分明的白玉小狗,它作双手作揖状,尾巴翘成得意模样。   观赏间,忽来一阵野风,吹开竹帘一半,漏出一半的光恰好打在这只白玉小狗身上,如水流涓涓、脂质温润。   其价值不菲,就是闻人椿一个门外汉都能瞧得明明白白。   “真好看。”她眼睛挪不开,千言万语的感慨全化成一句俗语。   霍钰却是语带遗憾:“可惜我雕艺不精,只勾出一个外形,还是得靠玉匠才能得此栩栩如生形态。”   “不过这只小狗……”闻人椿愈看愈觉得眼熟,“二少爷此前是否……”   “你手上那个便是我拿来打样的。也算费了番工夫,却怎么都有些不达意思。”   原来如此。   是残次货啊。   闻人椿不知为何涌出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可她很快意识到自己不配。毕竟她太清楚。人要想活得开心,便不该去痴心妄想。   白玉小狗巧夺天工,霍钰仍怕不得许还琼心意。   “唉,到底是死物,失了灵动气息。”   闻人椿转念一想,提议道:“不如等还琼姑娘生辰那天,将小白狗一道带上。”可她立马想起小白狗咬伤许还琼的事,自觉失言,连忙垂着头等待霍钰劈头教训。   可霍钰想了想,竟然同意了。   “万一……”   “还琼在信里几次提及要关怀那只畜生,应当是从来不曾怪过它。”   “还琼姑娘真是菩萨心肠。”   到底是因为许还琼得了一副菩萨心肠才能投胎至许家这样的人家,还是因为许家的培养浸润才让许还琼长出一副菩萨心肠。   闻人椿无处得知。   “娘亲不也说我是顶善良的个性嘛。怎么我便要过这样的日子呢。”她对着眼前躺在布帕子上的粗劣玉狗愤愤地“哼”了一声。   长叹一口气后,闻人椿趴倒在桌上,伸出一只手在它脑门上抚了起来,“若我一直善良,应当总有一天会得好报的吧。”   兴许有一日还会出现一个像二少爷待还琼姑娘一般待她的人。   唉唉唉,何苦奢求,只要那人能同她一道过安稳日子,不要像霍老爷左拥右抱便好。   闭关三日,霍钰神清气爽,一袭茶白色镶竹常服更是将他熏得道貌岸然。   唔,她这个词似乎用得不太到位。   闻人椿收起发散的眼神,将白玉小狗和霍钰亲笔写的祝语利落地收进嵌银的宝塔屉子中。这些都是要赠予许还琼的,所以矜贵精细、费劲心意。   一切准备妥当,只差小厮牵来马车。   等了半柱香时刻,闻人椿识相地赶在霍钰前头发问:“怎么回事?这马就算是爬也得爬来了吧。”话刚落地,有小厮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说是马儿吃坏肚子,已经去马厩里换马了。   平白无故在这好日子里添了些不如意。   闻人椿连忙补救道:“好事多磨,古人诚不欺我。”   霍钰被她接二连三地堵住话,暗叹小人难养,不过数月,便露出骄纵马脚。他于是指了指桌上笔墨,道:“既然还有些时间,你把我前些日子教你的那几个字写给我瞧瞧。”   拒是自然不敢拒的,可闻人椿一拿羊毫笔便克制不住地露怯,写得倒是一板一眼,可经不起内行人打量。   “方才说话说得挺镇定,怎么落到笔头上便像苍蝇脚。”   “是小椿,愚笨。”那最后两个字几乎一瞬间便被吞了下去。   闻人椿并不能料到霍钰会突如其来地捏上她的手臂,她惊得心神飞走,可他却一言不发,只是牵着她的纤细手腕,将力度或轻或重地过给她。   她渐渐松弛下来,任由他借她的手泼墨。   他写得肆意,横平竖直点弯钩,身随心动,因而茶白色袍子染上的草木香离闻人椿愈发近了。她无意吸了两口,竟教她在白纸黑字中看见有翡翠枝芽在飞窜生长,长到叶茂、长到花开。   “这才叫练字!”霍钰出声,一朝花谢。   闻人椿“嗯”了一声,忍着慌张将羊毫笔搁回笔架:“小椿学到了。”   “罢了。今日好日子,我便顺还琼的情赠你五十张宣纸。小椿啊,你可要勤加练习,莫要辜负青睐。”   “多谢二少爷。”闻人椿乖巧应着,却是完全不敢抬头。   明明什么事都未发生吧,她却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兴许肖想一场隆重的枝繁叶茂也是种亵渎吧。 第13章 糯米   许府统共就一位姑娘,在其上有两位哥哥,在其下是一位弟弟。虽说兄弟心粗,不懂女儿家心思,但他们待许还琼实在称得上一个好字。   听闻此回只是一个不逢整的普通生辰,但席上规制仍旧隆重。不过这宴席同许还琼一样,贵气有,大气有,却不俗艳不恼人,独具风华。   明州城大半的显赫人家都来了,许是风声传得快,巴结之人就跟大螃蟹似的,一串一串地往这儿赶。霍府虽同许府沾亲带故、交好多年,却也没能得到太过明显的厚待。不过几句寒暄话,许大人便打着官腔将许还琼领去了另一处。   欲盛其重,先受其累。   闻人椿看着许还琼的满头珠翠,不免叹了一口气。   “学着点。”霍钰侧头便是一句教训。   闻人椿虽嘴上应得快,心里却不免慌张,到时若真要陪着许还琼操持一整个府邸的事务,她要学的恐怕多得很呢。   伺候霍钰入席后,闻人椿便要回最末端的下人桌。   她还没走开几步,许还琼的贴身女使菊儿便来请她:“姑娘说了,请您且去那一桌。”   菊儿所指的那一桌倒不是主人席,可位置不前不后,实在与闻人椿身份不符。她不愿拂寿星公的面子,只好拖着沉重步伐、厚起脸皮往那儿走去。早知如此,她该问霍钰借个金镶玉的钗子,替他们撑一撑场面。   幸而开席前,文大夫来了。   由他相衬,闻人椿都像是盛装打扮过的。   “这眼神,生怕我瞧不出你在想什么吧。”文在津睨她一眼。他才不拘小节,长袍一挥,坐得是脸不红心不跳。   “方才来了个快断气的人,秦大夫怕人死在他手里有碍医术名声,竟拒了。得亏我不吝辛苦,靠书上三两点拨,才将人起死回生。”   “唔,现学?现卖?”   “小椿。你这说文解字的能力可是很不行呐!你应当说的是——华佗再世!菩萨心肠!我佛慈悲!”   闻人椿点头如捶地。   “那你倒是说啊!”   “文大夫就这么想听?”   “我瞧出来了!你如今是仗着你家少爷撑腰,脾气刁了!你这是反讽!你当真以为我修行之人看不出来吗!”   闻人椿努了努嘴角,小声道:“哪有一边修行一边饮酒如水牛的。”   “我、我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他扶额长叹的模样真是比台上老生还要入戏。   闻人椿没再搭理他。   入了席后,琼美佳肴鱼贯而出,光是细嚼慢咽便花去她所有心思。哪怕家园未失去时,她都没尝过这么多珍馐。   真是的,怎么能在热闹喧嚣席间去想伤心事呢。   闻人椿赶紧咬牙收神,她无意识地取了一块馍馍攥在手中,撕了一小块,咬到第二口的时候发现这里头竟有芝麻籽。掰开整个馍馍,里头居然是有馅料的,闻人椿欢喜地尝了一口,没错,就是这个味儿。   上回许还琼赏她吃杨梅的时候,她将这种做法提过一次,本是无话找话,没想到许还琼还真的遣人做成了。闻人椿又吃了一口,闭上眼睛,她几乎就能欺骗自己——家园还未失去,娘亲就在灶间。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见她神思忧愁,文在津难得有了正色,低低劝解起来。   可那时的闻人椿不懂《佛说鹿母经》,亦不懂《佛说妙色王因缘经》,她甚至以为这句同霍钰教她写的那句“但愿人长久”有什么牵连,还极为好学地多问了一嘴。   气得文在津差点戳偏菜肴破了肉戒。   宴席过了一半,家有老幼的多半先行告辞。剩下的男人家重新笼成一桌,朝堂谈不得,便大聊商贸民生,女眷则搬了瓜子葡萄去水边亭台,聊些水粉胭脂与闺阁之事。   此时夜色最黑最乱,最适宜谈情。   而闻人椿便是为谈情保驾护航的那位。   事实上没什么好防的,统共撞到此处的人也就文在津一位。闻人椿甚至觉得他不是歪打正着撞进来的,而是一路跟过来的。   “文大夫,您且回吧。”   闻人椿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文在津连头不必往草木里探,便知里头是谁。   他扁着嘴唇摇头大叹:“礼数框死人啊。”说罢竟席地而坐,大有“你们不走我不走、你们要走我还是不走”的架势。   “文大夫,您要不去那边的亭子小坐?”闻人椿一边说一边费力地抬起他的一个胳膊,可酒鬼最是笨重,闻人椿用光所有气力也没将他抬高一丝一毫。   “文大夫,您可怜可怜我。若是被二少爷知道了,会怪我做事不力。他生气事小,说不准会罚我月俸,甚至关我入柴房怎么办。”   文在津连连挥手:“放心罢,你家二少爷唬人一流,舍不得的。”而后他还化被动为主动,往自己身边空地拍了拍,说道,“站得多累,不如一道坐下吧。”   闻人椿可不敢,面上堆满难色继续请他:“文大夫,您就不要让小人难办了。”   “小椿啊。”他没来由叫了一声,声音悠远,似乎是在叫闻人椿,又似乎是在叫任何一个人,“你觉得做人的滋味如何?”   她只知道霍钰见了这一幕,会让她知道惩罚的滋味。   “听说你家原在西边?”文在津又问。   闻人椿本来一心只想将他从地上拔起来,就这么一句话,四两拨千斤,让她失了力气。   “是。”她牙齿缝里蹦出一个字。   “战火燎原,铁蹄不怜白骨,你失了家园,还要于人世间流离,可你硬是坚强地活到现在。小椿,佩服啊!”他高昂一声,脸上少有这般诚恳颜色。   闻人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淡淡回了一句:“命运逼迫,随波逐流而已。”   “那你可曾羡慕过?嫉妒过?”   “……”   “譬如说,你戏班子里的那位?就不想攀上枝头,做霍府主人吗?”   “哪里是主人啊?”沈蕉自打那一出过后,便被二娘以休养生息为名软禁于房中,如今活得恐怕还不如她这个小女使自由。   “何况我太重了,枝头会被攀断的。”   “若有一根枝头足够坚实呢?”   “……何必强求倚靠呢。如今日子有了转机,我靠自己诚心待人、费心做事,相信二少爷和还琼姑娘不会亏待我,非要去借别人的枝头说不准还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呢。”   “不错!有慧根!”文在津虽在酒意里,仍是对她刮目相看,扯着她胳膊立马追问道,“小椿,你不如入我门下,做我的第一位弟子吧。”   “唔,我,我还是很喜欢吃肉的。”   好在文在津不是发酒疯的那类人,求而不得便松了手。   对月连饮三杯后,他愤慨感叹:“这霍钰,上辈子不知积的什么福,竟能有个如此通透的人陪在身边。”   “文大夫,我只是个粗鄙女使。您往后不要这样说。”   “你倒是怕锋芒毕露。”   “是文大夫高看我了。我连字都写不好。”   “字不会可以学,做人不会……一生尽毁。小椿,你有善心、有慧根,真该同我一道的。别贪那红尘酒肉香,尝尽嘴里皆是疾苦啊。”他说到后头有些困了,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文在津,你又在撬谁的墙角!”   “钰哥哥,文大夫是醉了。”   伴着一阵碎草晃动声,霍钰与许还琼的声音传了过来。闻人椿并不知道他们是何时折返的,幸而回想起来,自己没说什么痴人的话。   然霍钰便是听到了、便是有火,也发不出。   始作俑者已然沉沉睡下,他以地为席、以月色为被,倒是潇洒天然。   霍钰虽气急,还是不忍将好友丢在规矩森严的许府,只得目送佳人远去,然后将狼狈好友抗于身上。   “早知如此,该养个八尺大汉在身边才是。”   “嗯!明日我便提点婆子,教她们速速招人。”   “闻人椿你听不出我的揶揄讽刺是吗?”   “听是听出了。”闻人椿嗫嚅着小声说道,“可我不会同二少爷较真的。我知道,二少爷只是将冲着文大夫的气挪到了我的身上。”   多深明大义啊,霍钰快被压得喘不过气:“算了,我也不自作孽了,文在津这般看重你,你不如跟他走吧。一个做僧人,一个当尼姑,往后也不怕无人给我念经祈福了。”   看来她与文在津的那番话都被他听了去。   那他怎么也不晓得夸夸她对他和还琼姑娘的一片诚心呢?   闻人椿的心上烧起一些些情绪,半痒着嗓子说道:“不要。”   姑娘家家的声音,像糯米碾成了糕,千丝万缕缠上来。   霍钰当即没好气地甩甩头,抱怨道:“愈发娇气了。”然后将背上的文在津向上重重抬了一记,加快了步伐。   好不容易将人扔进马车,霍钰累得只想躺倒于床上,却听闻人椿咬着嘴唇忽喊道:“不好了!”   他省了骂她的气力,斜着甩去一个“有话快说”的眼神。   “小白狗还在还琼姑娘屋里。”   还以为是什么关乎人命的事,霍钰摆摆手,将她拉回马车内:“一日两日不打紧。难不成还琼会恶待她吗?”   闻人椿将信将疑,盯着霍钰不说话。   霍钰没被她盯得发毛,反而觉得此刻格外好笑。   “再下去怕是我要成你的小厮了!”说着,他照着她的脑门便是一记清脆的打,“记清楚了,往后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呼——呼——呼。”   “我可没用力,只是要你长个记性罢了。你若是要同还琼告状,我可就真的用力了。”   “小椿不敢。”   然今夜的霍钰仍是不得休息。   马车没能放开缰绳便被许还琼的贴身女使拦了下来。   “小椿姑娘,你可有抱走那只小白狗?”菊儿一开口便让人心焦。   闻人椿连忙问:“小白狗怎么了?我们不曾抱走它啊。”   “方才顾不上,便教房内一小丫头看顾它。谁知她傻愣愣的,将那牵狗绳系得松松垮垮,转眼小白狗便钻了出去。直到还琼姑娘想起,才自觉铸成大错。”   “菊儿姐姐,你是说小白狗不见了?”   “应当是的。”   怎么会呢?闻人椿一时间整颗心纠在一道,又问:“可否让我进府找找它?”   菊儿苦着脸摇头:“还琼姑娘唤人都找遍了。”   “这……”   “狗子天性认路顾家,会否自个儿先回霍府了?”   不是不可能,可小白狗是受过训导的,不该这样肆意妄为啊。   闻人椿茫然无措,四下环顾,最后还是看向了霍钰。   “先回府。”   霍钰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第14章 谣言   途径后门时,闻人椿扯开帘子,先行跳下了马车。   她等不及,失礼地将看顾文在津的责任统统丢给霍钰。   闻人椿拎着裙摆快步穿过碎叶林子,却因为跑得太快太猛而被冒头的枝芽擦红了手臂肌肤。她来不及查看伤痕,一双眼睛全用来找小白狗。   东边没有,西边也没有。   闻人椿愈发忧心忡忡。她不知该往哪里去,只好站在原地,隔着寂寥夜色,竟渐渐听见胸口心跳,像一阵胡乱的鼓点振聋发聩。   霍府这样大,这才找了第一个地方而已,不要怕。   闻人椿往胸口顺了顺,自我劝解道。   “巴爷,巴爷。”她大胆推醒看守后门的老伯。   老伯以为她又是来送厨余剩菜的,没睁眼,敲了敲一旁的桌子,“椿姑娘,你放那儿便好,我醒了再吃。”   “巴爷,吃的我明早一定给您送来。眼下小白狗不知跑去哪儿了,你可有见过?”   “太阳落下前,不是你抱走的吗?”   “是,可它后来……”   “不过一只畜生罢了,谁会要啊。说不准明日自己跑回来了。”巴爷不以为然,两三句过后便又昏睡了过去。   闻人椿知晓小白狗的秉性,胆小、乖顺,顶多只敢在窝里横一横。说它在院中撒欢还成,要它去广阔天地自谋生路,它是决计不会主动迈出前脚的。   今夜是怎么了?   难道是又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发了魔障?   她胡思乱想着,脚已经迈进同小白狗一同住过的那个院子。   仍是没有。   “啧,如此楚楚可怜,可是被霍钰丢弃了?”   无人小道上,霍钟来得不声不响,却在出现那一刻迅速出手,牢牢擒住闻人椿。   那夜濒死的感觉再度浮现。   闻人椿掐着掌心才让自己回到眼下。   “大少爷。”她试着稳住嗓音唤了一声,但音质紧绷,一听就是只瑟缩发抖的待宰羔羊。   霍钟没说话,没松手。   他身上气味杂陈,一点一滴绕满闻人椿的四周。那气味说不上是香还是臭,有点像长了霉的檀木,又像发了酸的杨梅,总之不好闻。   偏偏霍钟还在靠近。   他爱死了这种自以为是的镇定、逞强,若有朝一日能置于手中,他定要磨刀七日,再将其自尊一点点剥下。   闻人椿不知霍钟在想什么,只觉得这夜好冷。   她克制不住地咬牙。   “这么晚还在府上乱晃?是冷了?还是寂寞了?”霍钟的话几乎一出口就撞进了闻人椿的耳朵,原本掐在她腰间的手就像一条黑眼的蛇,黏腻地、缓慢地顺着肋骨一路向上爬,爬过脖颈,定在脸上。   闻人椿是当真将他的手看作了毒蛇,连眼珠都不敢乱飘。   “平日霍钰将你困在二房屋中,你我不得暧昧。然今日天赐良机,不如同我回房寻欢。明日醒来,我便给你一个侍妾的名头如何。”他一边说一边摸,害闻人椿的颤抖从牙齿漫到了全身。   她吸着气答道:“我……我还有事在身,再不回去复命,二少爷会责怪的。”   “呵,你以为我同你一样畏惧他?”   “自然不是的。”   “你瞧着,便是我今夜要了你。他都不能待我如何!”   “小椿不敢脏了大少爷。”   霍钟似是听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竟一时松了手,捧腹大笑起来:“脏?人都是脏的!你一个粗鄙女使,难不成还想干干净净一辈子,就是许还琼都别想!”   闻人椿可顾不上同他辩驳,趁他放松拔腿就跑,想不到迎面就是霍钰。   他竟真的寻了过来?   闻人椿来不及收脚,只好大呼“我错了”,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扎在霍钰的怀里。   她以为他又要打她了。   无妨,比起霍钟的阴毒诡谲,她宁愿被霍钰光明正大地教训。想到这儿,闻人椿索性不管不顾双手环抱,将霍钰围了起来。   “不是在寻狗吗!竟在这儿叨扰大少爷,说出去是不是二房没教养!”他果然训斥起来。   闻人椿却因有了对比,此刻如沐春风,收紧了手,牢牢攀附于他。   反正她看明白了,霍钰顶多只是嘴上骂骂,不会害她性命的。   身后的霍钟已然缓了过来,他冷笑着看向霍钰:“二弟如今也学会了父亲怜花惜玉那套?”   “小椿是我房里的人,体恤婢子小厮是我应尽责任。”   “哦?”霍钟摇了摇头,不屑道,“你们二人此刻模样,哪像什么主仆?便是许还琼看了也要叹一句鹣鲽情深吧。”   闻人椿一听,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了保命似乎失了分寸,连忙松手,却被霍钰捉在原地动弹不得。   “还琼心思善良,只会觉得小椿可怜,三更时分还要受惊吓。”   “二弟真是不懂女人。”霍钟往前走了几步,气势阴狠,几乎是要从霍钰的身上踏过去,可他是笑着的,笑声凄凉,如山野孤风。   闻人椿无比庆幸霍钰肯护着自己。   “再好的女人,也不会由着自己心爱的男人怀里抱着其他人。尤其——”说到这,霍钟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他抬手,戳了戳闻人椿脑后的那只流苏钗子,银质叶片立马打作一团,叮叮当当响起来,他被逗得很开心,背过双手继续说道:“尤其这人低贱如同畜生。”   确定脚步声远了,闻人椿才从霍钰的怀里钻出来。   他黑着脸,满脸愁云,果然气得不浅   “谢二少爷相救。”说完,她便乖乖立在一边,等候发落。   他沉默半晌,忽然来了一句:“你今晚睡我屋里。”   闻人椿倒没往男女绮丽事情上想,只觉得奇怪。   从霍钟总在大半夜出现开始,很多事情都显得奇怪。   男子沐浴总是很快,闻人椿才撑着头思索了一会儿,霍钰便披着浴衣从内室走了出来。浴衣色泽寡淡,全靠浅金色暗线织出瑰丽花纹。那是一种闻人椿不太识得的花,但开在氤氲气氛中很是妥帖美好。   闻人椿的脑海里忽然蹦出一个新学的词,芝兰玉树。   “想什么呢!”霍钰恢复成先前模样,毫不留情地往她脑门上弹了一记。他骨节大,又敲得不留分寸,确实好疼呀。   闻人椿捧着脑袋赶紧说道:“少爷让我想什么,我自然就在想什么。”   “哼,你方才那眼神,我确实该疑你对我图谋不轨了!”   “怎么可能!”   “少爷我难道还不足以让你图谋不轨?”   真是思路清奇,闻人椿只好耐心解释道:“少爷确实有别于凡夫俗子,正是因此,小椿才不会僭越规矩、产生非分之想。”   “那你对谁有非分之想?”   他问得顺其自然,闻人椿却答不上来。   其实她少女时的心思极为旖旎,看邻家哥哥喜欢,看带兵将领也喜欢,往往见一面、得一笑,便能憧憬自己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场面。   这几年不知怎么就淡了下来。   “莫非是文在津那个和尚?”霍钰询问道。   闻人椿连忙摆手:“小椿可不敢同菩萨相争。”   “若你有属意之人,大可告诉我和还琼。待她入府,自然会为你操办。”   “我,我其实……”闻人椿说不好自己心中所想,但霍钰既然要她婚配,她倒是能看出几分他心中所想。   “是因为大少爷吗?”她斗胆一问。   “总算没让我失望。”   “嗯,小椿明白了。”   纵然闻人椿此刻的脑子里想不出任何一张具体的面孔,但她并不觉得此事有什么难的。   她不奢求戏本子里刻骨铭心的情啊爱的,那都是落魄文人为了糊口饭才编纂出来的玩意。也不奢求被达官贵人相中,居于高门大院,同几房娘子勾心斗角,闻人椿自觉没那个本事。   她只要一个安稳,要他朴实、上进,要他甘于平平无奇的一生。   “并非是我要逼你婚配。实在是大哥……呵,大哥总是要出其不意。”提及霍钟,霍钰没了刚才的针锋相对,只将怨气和进茶水一饮而尽。   “若你有了婚配,他尚且能顾及律法、有所忌惮。”   “嗯,有了夫家,兴许我在少爷和还琼姑娘身边处事也会更老成些。”   兴许是男女有别,霍钰没再就着婚配说下去,转而问道:“你可还记得大哥方才穿的什么?”   “藏蓝袍子?又或是墨黑的?”   “不是这个!”霍钰又问,“是不是松松垮垮?”   “是!就好像在卧房里,睡到一半,仓促起来,随意披于身上。”   “可那附近是四娘的屋子……”   “说起来,他擒住我的时候,那味道里有一丝丝苏合香。”整个霍府谁人不知,苏合香是四娘独一份的待遇。   他们两人霎时想到了一处,四目相对,竟是一模一样地映着震惊离奇。   “不许去外头乱说。”   闻人椿如小鸡啄米,点头不停。   寻了三日,小白狗依旧是踪影全无。   许还琼得知此事,自责不已,闻人椿只好时常宽慰,到了第四日,她还带着霍钰新买的小白狗去见了许还琼。   “不过是个小畜生,世间随处可见,还琼姑娘莫要再为它伤心了。”她将霍钰教她的话说给许还琼听。   也不知怎么的,真的从自己口中说出时,闻人椿竟觉得心上起了一阵疼痛。   从许府回来,闻人椿还没来得及填口肚子,便被箩儿请去了沈蕉的院内。   她本是要拒绝的,可箩儿搬出了霍老爷的名头。霍钰这几日去了临安城拜访高人、钻营社论,她人微言轻,推辞不得。   原以为沈蕉的院子会是奢丽堂皇,一如从前她在戏班子的那间。然跨进门,素洁清雅的兰花开在两边,不争不抢的气氛扑面而来。   沈蕉正在摇椅上休息,摇椅背后放了三四个冰笼子。见闻人椿来了,她指了指近处的凳子,示意她落座。   闻人椿道了声谢,不卑不亢地打量着她。   孕气使她的轮廓变得圆润,少了尖酸,也少了苦楚。闻人椿随即开口说了句讨巧的话:“五娘真是好福气。”   沈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摆手道:“论福气,谁能好过你呢。”   闻人椿懂也不懂,懵着脸说不出话。   “不必藏着了。府内的下人们早已传遍,我们霍府二少爷可是要你进屋伺候了好几夜。”   此伺候非彼伺候啊。   然沈蕉非敌非友,闻人椿只能含糊其辞,腆着脸搪塞过去。   只是她没料到,谣言竟传得这样真。什么床笫细节都是清清楚楚的,听得她还算厚实的脸皮都撑不住了。 第15章 清白   皮毛东西聊得差不多了,沈蕉便让箩儿将闻人椿领去了里屋。   今日召她来的原来另有其人。   “小椿啊,你说我怎么就低估了你呢。”四娘漫不经心,捏着一直茶盏,晃晃悠悠多时,却不急于饮下。   箩儿出了屋子便将房门掩上,屋内霎时暗下许多,只在竹帘中漏出几缕亮光。那光恰好照着四娘半张脸,一张韶华正好、浓妆娇媚的脸。   不,此刻是骄不是娇。   闻人椿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喘着小心翼翼的气。   她真是在霍钰身边待久了,以为从今往后伺候的都是许还琼、文在津之流,早早将四娘、五娘摘出自个儿的日子。哪知她们依旧记着她,姊妹情深时还不忘将她一道拖上戏台。   她老实站于四娘身旁,一开口就是讨饶:“小椿愚钝。”   四娘冷哼一声,下一秒,手上茶盏直接飞到了墙脚。   “我看你是扮猪吃老虎!”她盛气凌人,眉梢好似被吊了起来,整间屋子立马有了逼供的气氛,“我还道你是胆小怕事才不愿嫁祸二房,原来早就看上霍钰。莫非你以为自己能同沈蕉那般,爬上床便可翻身做主子?”   闻人椿一曲一叩,跪得极为利索。她一边想着以讹传讹害死人,一边连连说道:“小椿不敢妄想、不敢妄想。”   “妄想!?”四娘如听笑话,又问,“下等人攀上等人是妄想,那糟油老头子攀天真稚女是不是妄想?男人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却要女子忠贞不二从一而终,又是不是妄想!”   闻人椿竟不知她会将话说得这样明亮。   思绪飞织起来。   “好了,不必揣着糊涂装明白。那日你们撞见了霍钟不是吗?”   “……小的记不得了。”   “你不记得。呵,你家二少爷也会不记得吗?”   “二少爷他专于科考。”   “如今看来,你与霍钰也相配,都懂得怎么活出别人想要的模样。”四娘伸出了手,涂着玫色蔻丹的指甲从闻人椿的眉头滑下。   闻人椿只觉得眼前艳丽夺目让人难受。   “这眉毛真是生得不错。眉骨挺,眉峰高,若生于男儿身上,必定被赞有运筹帷幄之才。小椿,你可有怜惜过自己只是个女儿身?”   “性别样貌都是上天注定,小椿只想活好眼下。”   “哦?得了霍钰的恩宠便算是活得好?”   闻人椿当真想昭告天下,她与霍钰是清清白白的!   四娘瞧她不语,变着法儿地又说:“他在床帏之中是如何诳你的?要疼你宠你一生一世,还是要赐你珠宝华服,令你一生无忧。莫非——他允诺你同许还琼平起平坐?”   “回四娘,并没有。”   “哦,那便是他工夫了得,将你训住了。也对,霍钰是大好年纪,精力烧得旺,自然同他爹不一样。哪怕你们往后失了恩爱,你至少在床帏中得过抵死欢愉。”   闻人椿虽在戏班子里听过不少荤话,也晓得街头巷尾的各色绯闻,可到底未经人事。她听着四娘的言辞,不由想起霍钰那张脸,想得大半个身子都红了,回过神后恨不得去文在津那头拿串佛珠念三天三夜的“阿弥陀佛”。   四娘以为她是真的喝了霍钰的迷魂汤,捧着她的下巴,眉目遗憾地说道:“小椿啊,你该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啊。”   “你以为入了霍钰的房,能过得比沈蕉好,过得比我好?”   “男人都是一样的。他们生来便是天,生来就是踩在女人身上的。他们永远不可能将女人放在眼里。你看那二娘,精明稳重,好一派巾帼姿态,可若是背后没了许大人,必然一夜间憔悴。而我们这位卑微蝼蚁呢,无依无靠,只能日日装出乖顺温柔、装出缠绵欢喜,若有一日想活出自己,便是死路一条。”   “小椿啊,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想要救下自己,能靠的也只有女子。”   那一日午后,四娘断断续续同闻人椿讲了许多。   闻人椿耐心好,便跪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听进每一个字。兴许是因为她面相虔诚,四娘并没有真的做什么便将她放了。   过去她从霍钰房里听了些四娘的坏话,如今觉得四娘也是苦命。未及笄便被霍老爷看中,爱得情真意切的竹马竟还与她父母为她的卖身钱争得面红耳赤。   绮丽的梦碎得未免太突然、太惨烈,她不甘心。   闻人椿想,四娘少女时的模样应该与如今天差地别吧。   而若干年后,她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   当夜,霍钰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听小厮说,临安□□师极看重他,要霍老爷与二娘提前为他打点来年殿试。   霍钰嘴上不自夸,行走间却是比往日更意气风发。   闻人椿早早候在房门口,因夜深了,她没有备大鱼大肉,只煮了一碗观音面。   霍钰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头:“你可是把我当作文在津了!”   “二少爷过会便要沐浴睡下,吃得太饱太油容易积食,反而不妙。”   “管得越来越多了。”   这不是天下女使皆该做的本分吗?   何况上一回他吃坏肠胃,辗转反侧夜不能眠,最后竟恶毒地将熟睡的她从榻上打醒,还从头到脚将她训斥了一番。   闻人椿可不愿再来一次。   她索性借打水的名义,溜了出去。   外头婆子看她不情愿的模样,拉着她的手教导起来:“小椿,二少爷虽与你恩爱正浓,可到底他是少爷你是奴,可不能持宠而娇。我们二少爷,是真正的天人之姿,能得二少爷眷顾是福分,你莫要丢了!”   又是这句。   闻人椿心中不禁翻过好几个白眼,好在面上还是和颜悦色,没惹怒好心的婆子。   屋内,熏香刚燃出气味,五分檀香里夹了一分薄荷脑,还混着一分隐隐约约素面香。   可霍钰舟车劳顿,提神醒脑的功效对他全然无用,倒是方才那碗观音面,余味绕肠,教他闭着眼还忍不住抿嘴。他连衣衫都未解开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什么天人之姿,都被抛去脑后。   过去几月,他既要应付州里的科考,又要兼顾霍家的生意,心生烦躁时,恨不得将自己劈成八百瓣。好在二娘宝贝这个独生儿子,得知他忙,立马揽过所有生意,将他完完整整地送到了平平仄仄中。   “我儿势必高中!”二娘对他素来信心满满。   眯了一小会儿,霍钰才揉眉睁眼。   “作甚么!”他被吓一跳。   闻人椿进了屋不声不响,就候在他床头,而且细瞧之下,居然有愠色。   “不过是要你倒杯水!怎么还给我瞧起脸色了!”   “二少爷!”事关清白,她也不憋着了,“你既要我去寻人婚配,又任凭流言蜚语满天飞。您不自觉矛盾吗?”   “如此流言,才能压住各房。何况真心与你婚配之人应当知晓你的为人,只听流言,日后也不能同你过到一起。”霍钰讲得很有道理,闻人椿却听不进去,“二少爷,真心相待、彼此信任,那是您同还琼姑娘。我等奴仆,不过是寻个人过日子,生出情意都是后话,人现在都将我当作你房中的……谁还愿意同我相处。”   他活在少爷姑娘的戏本里,真是全然不知疾苦百姓的思量。   “我的清白都被毁了。”她想到几日前的一桩糗事。   闻人椿听话,将霍府男丁搜罗一遍,终于瞧上一位新入府的小厮。人长得清秀,干活也卖力,家住城外,父母兄弟都是靠务农过活的老实人。只是闻人椿比那小厮大两岁,不过女子岁数大也是有好彩头的。   这么想着,她便定下心,抽出时间做了莲心粥、绿豆酥,趁滋味最佳时给人送去,谁知小厮吃得精光后竟醉醺醺说道:“谢二少奶奶。”   闻人椿当即吓得不轻,狠狠训他一顿,要他从此不许胡说。   “如此呆憨之人,本也与你不配。”霍钰权当此事是个笑话,又说,“你还是请还琼帮你挑。她识人清楚,眼光也好一些。”   “还琼姑娘的眼光最好不过,一眼便相中了我们霍府二少爷。”她名为吹捧实为揶揄,可这屋里的气氛却一下子变得暧昧纯真,好似有人偷偷摸摸换了熏香。   噢,原来是清风懵懂,裹着栀子香闯了进来。   “这窗开得太大了。”霍钰坐在床沿,淡淡地说了一句。   闻人椿一听,立马甩着发梢跑去关窗。   为了彻底消弭方才的悸动,闻人椿将四娘、五娘的事拿来提了一提。   霍钰直叹猖狂,但手无证据,又百事缠身,只能让闻人椿继续与她们搪塞周旋。   “她们应是要施以怀柔术,你左耳进右耳出即可。”   闻人椿面露苦涩,却也只能迎难而上。   “也是,你一个小小女使,难以应付她们两房。若她们反悔,要打要骂,也是张张嘴的事儿。”   “二少爷就别吓我了。”   “你还记得我踢你那两脚?”   当然。   “不记得了。”   “哼。”霍钰懒得同她计较,“比起女人的手段,那两脚算是小巫见大巫。”   闻人椿本是不怕的,倒是被霍钰吓怕了。一张小脸崩得越来越紧。   霍钰只能自己收拾摊子,勉为其难道:“也罢,谁教你摊上我这样好的少爷。下回我去临安,你便跟着同行,免得真被她们拆了骨。”   一整晚,霍钰总算说出一句良心话。   闻人椿感激不尽,难得笑得不加掩饰,连眼珠子都瞧不见了。   “赶紧走。”霍钰冲她挥挥手,“笑得这么难看,怕是要做噩梦了!” 第16章 野种   谣言是不管不顾便会传破天的玩意。   霍钰虽令小厮压下,可还是治标不治本。他信许还琼,只是更信三人成虎,便拟了书信一封传到许府。   许还琼一目十行,不过片刻便将书信阅完。   慢悠悠地将信纸叠回原先模样,她顺口吩咐道:“钰哥哥此番要在临安城耽搁许久,记得给他备点笔墨、衣服、糕点。”即使知道霍钰什么都不缺,许还琼还是每次都会赠他一整套行头。霍府二娘也常常籍此夸她:“我们钰儿的准新娘子哦,真是越来越像样。”   然而想了想,许还琼又凝眉说道:“糕点就不必了。有小椿跟着,他想吃什么,做热乎的便是了。”   “小椿姑娘?”菊儿有样学样也蹙起眉。她欲言又止,最后仍是小声多嘴了一句:“二少爷是去备考的,她文墨不通,跟在二少爷身旁能做什么?霍府传出的风声已经够离谱的了,莫非他们……”   许还琼当即瞥了她一眼,拦住了后头的话。   “姑娘,我是替您委屈。”   “钰哥哥信中写得明白。要相信他们。”   可惜世上信任霍钰和闻人椿的人着实不多,许还琼是双手难敌四掌。   “你竟然早就知道!”二娘许梓君为了此事特地将许还琼召来身边。几十年来,她旁的本事或许一般,可把握后院杂事颇有经验心得。   “琼儿。”她握着许还琼的手殷殷教导起来,“你听姑姑的。就那般从穷苦里爬出来的货色,连活命都难,哪还记得自尊淳善。平日里像只狗养在院中,对她严加规矩,或许还能知道老老实实忠诚一生。一旦放得近了、待得亲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跳到你头上了。”   “小椿她不是这样的人。”每当此时,许还琼都记得她以身试药的故事。   “她现在的确还没这样。可人都是会变的。你看钰儿的三娘、四娘,哪一个进门的时候不是我见犹怜、做足礼数、好似是来为我分忧的。最后露出什么真面目,你多多少少也是瞧见的。”二娘是真的喜欢这个表侄女,也是真的将她看作亲媳妇,看她还不开窍,直言道:“钰儿他是男人,男人最是心软,受不得别人细水长流地陪在身旁。若钰儿一时发昏,那个闻人椿能想着你、能拒了钰儿?”   “琼儿,你可别将良机送到别人手上啊。”   “就是啊姑娘。小椿姑娘来自戏班子,那里三教九流,您还是得防一防的。”菊儿也跟着说了一句。   许还琼被她们两绕了进去,拗不过,只好说:“知道了,下回我会同钰哥哥讲。”   “就知道你脸薄。不用等下回,我来同钰儿讲。”   霍钰不知是来受训的,背着手进门的时候神采奕奕。   方才闻人椿去后门给巴爷送吃食,竟发现小白狗回来了。他以为这般好事告与还琼听,还琼一定会开心。   “科考在即,整日心系一个畜生,你成何体统。”   霍钰被堵得莫名其妙。他总不能十二个时辰通通拿来温书吧。   许还琼瞧他脸色一下子变了,忙说:“是我一直担忧小白狗,钰哥哥才这么上心的。”   二娘恨铁不成钢,幽幽地瞪了一眼她。   “娘找我来,所为何事?”失了好心情,霍钰再开口已是硬邦邦的。   “你爹上回丢给你的女使,听说很得你器重。”   “府上小厮女使,不都是一个模子嘛。”   “既如此,你将她送到我屋中吧。”   “娘的屋中还缺女使?”   “前些日子宫中贵人送了我一只鹩哥,我屋中的人都不知怎么照料,今儿听下头人提醒,想起你屋中那女使是训畜生的出身。请她过来,也算适得其所。”   “她如今已有其他差事。”   “大字不识的戏班丫头,找个婆子还会比她做得差?”   霍钰听得直皱眉,又看了看许还琼的脸色,她两只眼睛里全写着“别同姑姑争”。   凭什么不能争。   只听霍钰说道:“小椿如今已拜在文在津的门下。上回还琼受伤,是小椿拿出家乡良方才免她落疤。我看她天赋不错,我屋中又缺一个通医药的,便让她跟着文在津学。毕竟日后外事内务繁忙,偶有头疼脑热,总去请大夫也未必来得及时。”他说得滴水不漏。   二娘还是头一回被霍钰拒得如此直接,一方面感叹其长大成人、有了自身筹划,一方面又觉得此事的源头过于上不得台面。   “既如此,便让她每日来我屋中,教导女使如何驯养鹩哥吧。”   “一只鹩哥罢了,教个一两日足够。”   “哦,这可不是你说了算。”她拨动手上的白玉珠串,看似说得无意。做了霍钰近二十年的娘亲,儿子心里想什么,她太清楚不过。何况她已经退让一步,他要是再不肯放手,她倒真要重新思量一番了。   一番母慈子孝过后,霍钰便要请许还琼去后院看小白狗。   瞧着两人天真烂漫的背影,二娘不由得长叹一口气。险恶世间,若没她和表哥帮衬教导,他们要如何撑起家宅。   “走!”想到后院最近的异动,她撑起身子,也跟了上去。   彼时,闻人椿正打了一盆清水,在院子里给小白狗洗澡。   “跑去什么地方玩乐了!胖了那么多,是不是尽去别人家里讨东西吃了!还弄得一身泥巴,都变成小黑狗了!亏得我不嫌脏,换作旁人,早就不要你了。”闻人椿拿了皂角,在小白狗的身上擦了一遍又一遍,手上用力不停,嘴上也没闲着,换着法儿地数落小白狗。   小白狗估计是在外吃了不少苦,也不乱吠,依偎着闻人椿的袖管儿,好似一个哭唧唧的小美人。   而闻人椿就是那看不得美人撒娇的君王,忍不住摸着它脑袋安慰道:“好了好了,苦尽甘来啦。”   小白狗好像真的能听懂人话,忽然跳进了闻人椿的怀里。它带来满身脏水,惹得闻人椿生气不已,然而更多的还是失而复得的欢喜。   原来她是这样喜欢这只小白狗的呀。   “小椿。”许还琼同她打了声招呼。   “还琼姑娘好。”可她抱着小白狗,一时不知道如何行礼,只好把礼数化作淡淡一笑。   霍钰瞧她一身狼狈,嫌弃道:“要你把它弄干净,你怎么却把自己弄脏了!”他最是爱干净,不仅自己站得远远的,还将许还琼也往身边拉了拉。   “没规矩。”二娘身边的婆子斥了一声。   “见过主母!”这回,闻人椿不敢省却礼制,连忙放下小白狗行了个礼。   自打进了霍府,闻人椿虽没有同二娘见过几回面,可她身上那股子下等人不可亲近的氛围,闻人椿还是深有体会。   想是二娘还有经商本事,同一般女子总是不一样的。   二娘没为难她,却将矛头对准了小白狗。偏偏小白狗不要命,还傻愣愣地往二娘身边凑,一身脏毛立马染灰了二娘的衬裙。   “在外头野了两个月的畜生,竟敢伤我们的主母!”二娘还没发话,她身边的婆子已将她心中怒怼说了出来。   霍钰见此情景,立马伸脚踹了小白狗一记。   那一晚被踹的往事涌了上来,闻人椿膝盖抖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跪下求情,却被霍钰一个眼神镇了回去。   顾此失彼,霍钰没想到许还琼也要为小白狗说话。她不嫌脏,甚至蹲下身要抱它。   “你是大家闺秀,弄脏了怎么同你父亲交代。”二娘一把将许还琼拉到了自己身边,“这种畜生,也就是上不得台面的娇娇娘子才会喜欢的东西。因着平日不学无术,只好以逗乐畜生打发时间。你可不要学了去。”   婆子也围上来,提点许还琼:“姑娘不晓得,外头世界又脏又乱,保不齐这畜生身上被传了什么虱子跳蚤。你是千金之躯,可耽误不起啊。”   话说到这份上,许还琼只能作罢。可她倒不是无所作为的,顺着二娘的话继续道:“姑姑,那我们还是回你屋中吧。方才那盏茶好喝极了,我想再品品。”   “喝茶自是可以。”二娘挽着许还琼的手,侧头吩咐起身边的婆子,“去找个看畜生的,好好查查有没有虱子跳蚤。”   “霍钰!”最后她又连名带姓地叫道,“你还呆在这儿做什么!得了外头带来的脏病,连考场都别想进去。”   “是,娘。”他应了一声,有些无奈,有些无力。   而闻人椿直到此刻才配出声,她说“二娘走好”、说“还琼姑娘走好”、说“二少爷走好”。等到所有人只剩一个黑乎乎的背影时,她才敢松了眼睛,任凭眼中珠子一颗颗落下。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哭。   小白狗身上没有跳蚤没有虱子。   然,“它怀孕了?!”闻人椿难以置信,甚至大声地极为无礼地重复了一遍。   “这月要落崽的。”狗大夫口音很重,他后面还说了一长段话,闻人椿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惴惴不安,掐着掌心,算不出二娘知晓了这件事会有何操作。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小白狗睁着天真稚嫩的圆圆眼睛看向她,她却没法甩掉忧虑。   有了刚才那一遭,闻人椿绝对不相信二娘会将此当作什么天降的喜事。   “居然有了野种!”二娘一行人还在走廊,她身边婆子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听在闻人椿耳朵里,简直是索命的咒语。   婆子见无人驳斥,继续说道:“主母,虽说是个畜生,可我们大户门楣,约束畜生的规矩也该是严明的。否则难免有人推及主人家,说主母治理不周。”   二娘“哦”了一声没言语,走了几步才问:“按府中女使的规章,该如何做?”   “赐酒一杯。”   “钰儿,你意思如何?”   “……好。”霍钰说出这个字的时候,他正踏在厢房的门槛上,男人脚步声重,发出钝钝的声响。闻人椿觉着自己的胸口好像也被人踩过一脚。   明知道他是无意踩到,可她还是心酸至狰狞。 第17章 墓碑   闻人椿一直跪在角落里,她做不了旁的,深知多求情一句便会将自己的命搭进去。   怎会如斯懦弱呢,她叩心自问。   “等等。”二娘忽地开口,在毒酒倒进小白狗口中前。   闻人椿心中燃起希望,以为是许还琼的低声啜泣终于起了作用。可二娘只是抿了抿嘴唇,冲婆子使了个眼色:“让她喂。”   二娘口中的她便是闻人椿。   努力逃避的事情一下子□□裸展开在她面前,闻人椿没时间惶恐讨饶,她站起身,还不忘谢二娘恩惠。   可她的道行还是不精,拿起碗的时候竟止不住哆嗦,毒酒还没喂进小白狗口中便已洒出小半。   闻人椿啊闻人椿,你能不能争气些、果断些。   要么陪小白狗一齐赴死,要么就好好活。   她这么想着,便抬起另一只手一起握在碗边。   都说狗鼻子好,方才还躺着不动奄奄一息的小白狗见毒酒愈发近了,突然挣扎起来。它一动,闻人椿才镇静下来的心便尽数乱了。   她没法抓着它拼命喂进去。   眼见着二娘要发话,霍钰先开口了:“娘,这畜生并非自甘堕落,何必如此残忍。”   “方才不是你要赐酒的吗?”二娘不动声色,将话抛了回来。   一旁的许还琼早被这场面吓出了满脸泪痕,她顾不得闺秀礼仪,抓着霍钰的手求他手下留情。霍钰神色不动,只将手稳稳地按在了许还琼的手上。   “赐酒归赐酒。可也要它心甘情愿喝下。”他说。   “二少爷说的是,是我这个老婆子做事不精,差些作孽了!我这就让人和些骨头汤进去,让这畜生好做个饱鬼。”   “做好了就放在地上,让这畜生自个儿吃下。省得传出去,说我们大户门楣连只畜生都要强迫恶待。”   霍钰今日顶撞得多了,不止婆子,连二娘都不禁深深望了他一眼。   他何尝在意过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但他做得又浅尝辄止,很快又说:“娘,还琼从前心悦小白狗,看不得此等惨事,我先送她回府了。”   许还琼顺着他的话,抬起朦胧泪眼看向二娘。   “罢了,回去吧。”二娘挥了挥手。她这个表侄女就是心软,想做稳当家主母还是缺些磨炼。   二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没了看客,新调的肉汤又未配好,她也嫌无趣,便将婆子留下,自己先回房了。   狭小的厢房忽然空旷起来,只剩小白狗乱跑不停的脚步声。它比人天真,以为自己逃过一劫,乐得不停地去蹭闻人椿的小腿。   它大概是疑惑的,为何闻人椿此刻凝着一张脸,不哭不笑,比平常难看好几分,却也——深情好几分。   何必如此煽情呢,它想。   它一直都知道她是爱它的呀。总是背着金班主让它偷懒,总是拿私房钱给它买肉包,怕它瘦、怕它饿,有时候多掉几根毛,她都紧张极了。   记得今早她在后门找到它时,虽然骂得好狠,却也抱得好紧。它很笃定,此生再不会有一个人会将它抱得这么紧。   为了安慰闻人椿,小白狗乖乖地趴在了她的脚背上,它露出大大的肚皮,冲她示好。   闻人椿才摸了一下,送肉汤的小厮便进来了。   小白狗立马耸了耸鼻子,确定闻到了肉味,确定闻人椿没拦着,它便一骨碌起身蹦过去。很快,一整碗肉汤便被它嘬了下去。   为什么要回来呢。   此处根本不是归处。   闻人椿盯着它的肚子,感觉眼前一切渐渐花了。趁婆子不注意,她赶紧背过身抹了抹眼睛。   文在津一收到闻人椿传来的纸条便往霍府赶,可进屋的时候,毒药已经开始发作。   痛楚的小白狗不自觉地团成一团。   婆子将他拦在门外,文在津厉声道:“我同霍家主母已经说好,要将它带回医馆超度。您若不信,大可自己去问问。”   婆子面有难色。   “莫非您觉得我有起死回生的本领?还能耽误您的差事?”   婆子连说“不敢”,但还是亦步亦趋跟在文在津身旁,又谨慎地拖了些许时光。   到底是身处别人屋檐下,文在津也不能任意妄为。他只好同闻人椿一样,静静地看着小白狗挣扎,由着它赴死。   唯一能多做一些的,便是捻动佛珠默念佛经。   佛法佛法,应是无边。   闻人椿却不见小白狗的痛楚因为文在津的出现而减少一丝一毫。   她其实不敢看了,但不能不看。   她知道,等小白狗真的殁了,她再想看就什么都看不着了。   真的能去极乐世界吗,闻人椿跪在小白狗的墓前诚心发问。   她在医馆后面的小山丘上找了块干净地方,亲自挖土埋坑,亲自捧着它落葬。她削了一块木头作为它的墓碑,题字的时候却发现不知道要写什么。小白狗还没有名字,人们要么叫它小白狗,如同叫世上任何一只白色的狗,要么称它为“畜生”,时刻提醒它种类低贱。   “给我。”霍钰不知何时来的,亦不知他是怎么知道这个小山丘的。   闻人椿大抵是因为出了霍府,竟犟了起来,抓着那块木板不肯松手。   那是一块新鲜的木头,闻人椿削得拼命又焦急,留了许多倒刺。有那么几根戳在她手里,也有那么几根戳在他手里。   “我没有踢它。”他没头没尾,叹着气说道,“我答应过你的,不会再踹你,自然也不会踹它。”   闻人椿却听懂了,默默松了手。   霍钰于是蘸了蘸墨,思索片刻后,几笔便将小白狗的模样画了出来。   惟妙惟肖,尤其是那双笑眼。   可是这双笑眼却让闻人椿想起那双被痛楚折磨得发了红的眼。她咬了咬牙,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闻人椿将木板插进了小白狗的土坟,然后不断地修整着土坟的形状。   要圆,要很圆很圆,家乡的人都说,坟越圆,下辈子越圆满。   她想得认真。刮得手都红了,指甲里戳进了许多烂泥,她都没有发现。   “小椿。”   听见霍钰的声音,闻人椿才想起他还没走。她知道自己不该将一切怪在霍钰身上,更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怪罪霍府二少爷,于是起身,回了一句:“谢谢二少爷。”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是一样的,没有怨怼、没有悲痛、更没有脆弱。因为那些不会是主子们想要的。   “要哭就哭出来!”他却说。   强压着的悲恸难熬就这么涌了上来,像突来的涨潮,将来不及逃走的人统统卷了进去。   出乎霍钰的意料,闻人椿仍旧忍住了,她死死地咬着唇、不断地眨动眼睛,一张脸压抑得通通红,但是没哭。   “过了今日便不准再哭。”   “还琼很伤心。”   “我不希望你再惹她伤心。”   等霍钰走远了,闻人椿突然支撑不住,像一滩泥,歪七扭八地蜷缩着跪倒在小白狗的墓碑前。   她抱着脸,起初哭得含蓄,而后愈想愈沉痛,竟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后背颤动着,风来自四面八方,从她的衣袖中灌入,像海浪涨了落、落了涨,悲戚连绵不绝,将她整个人都吹得缥缈悠长、难以触及。   树木都为之凋零。   霍钰看着她,不能向前。   “叫人怜惜不是吗?”见他不接话,文在津又说:“只能在无人处哭泣,只因无人在意她哭泣。”   “若我有颗凡心,或许要为她动心。”   “你其实也这样想吧。”   得不到回音,文在津一个人陆陆续续又说了几句。他平日一向聒噪的声音今日却让人心生酸楚。   霍钰终于开口:“待我科考了了,我便同娘说一声,将小椿的奴籍过给你。”   “舍得了?”文在津顿了顿,接着问道,“还是因为不舍得?”   “嫌她无用罢了。又傻又老实,阳奉阴违不会,吹嘘拍马不会,只知窝里横两声,出了门便是被人欺的命。等我另立府邸,还是请我娘给我扔个没心没肺的婆子料理事务,免得伤我心神。”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是心里有怨,或者,也是心虚。   “霍钰,你真的觉得生在富豪贵胄家里便是福气吗?”   “莫非你想同她一样。”说罢,霍钰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闻人椿。可他耳力实在不错,听着文在津言语的同时还是会伴着闻人椿的抽泣。   又不是娇滴滴的姑娘出身,为只畜生竟还哭个没完。   “霍钰?”   “你方才说什么。”   “不过是叹众生皆苦。倒是那只小白狗,此生的劫算是历完了。”   “这话你该拿去安慰闻人椿。”   “她不需要。”文在津轻笑一声,“倒是你的准新娘子,顺遂日子里受这么一敲打,要靠你好好安抚了。”   霍钰点了点头,并没接话。   “你说人的命数真是天差地别啊。有人好得如天上人间,有人却好似在滚油炼狱。还琼姑娘前世定是布下无数恩惠,才能得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还琼自小同我一道长大,从无有过行差踏错,许霍两家又般配,故而我才应下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说起来是孝顺,其实也是顺水推舟,偷懒罢了。”   “怎么讲?”   “后院女子斗争何其恶劣,你文府,我霍府,哪个敢说没出过人命。若只要一个好生相待,岂不是于人于己都省却烦恼。”   “精辟!”文在津听完啧啧惊奇,不禁在霍钰肩上拍了一记,“不如你也跟着我一道求佛论道吧。”   “滚!”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而自由,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珍惜给你自由的人吧。 第18章 匿税   三更夜里,忽然起了疾风骤雨,窗子来不及关紧,那水便一盆一盆地往屋中泼来。水里头掺着绿的叶、黄的花,在桌上开了又谢。   婆子湿了半身衣裳才将窗门封住。   “主母,扰着您了。”见许梓君披了一身灰青色袍子走来,婆子连忙去扶她,又见自个儿身上水珠不断,立马收了手。   “主母,我让人给您端一杯安神汤吧。”   她哪里喝得下汤,白日赐给那只畜生的不也是一碗汤嘛。   许梓君微微摆摆手,朝婆子看了一眼:“去换身干净衣裳,免得着了凉气。”   “谢主母。”   “等等。”   “主母可还有吩咐?”   “今日赐死那只狗,看狗的那个女使可有什么异动?”   “不曾。她一直跪着,没求饶也没怨怼,连一滴泪都没流。”   遣退婆子后,雨滴撞在屋檐上的声音更烈了,咚咚咚,咚咚咚,一声比一声扎实。   许梓君听得心神不宁,随手捻起一片飞花。它本在开得最盛时,却逢雷雨,从此再无花期。   霍钰会怪她这个娘亲吗?   怪她将尊卑秩序、大人世界血淋淋地撕给还琼看。   怪她将无辜闻人椿当作杀鸡儆猴的牺牲品。   女使婆子亦有善心赤忱之人,淤泥之中亦可开高洁白莲。她许梓君活这些年,其实怎么可能不知道。再不济,陪在她身边的那位婆子也是其中典范,从来尽忠职守,从不逾越半分。   可她赌不起这十之一二的运气。   这世道吃人吃惯了,逞一时善良,保不准就教你领略电闪雷鸣暴风雨。她不能让钰儿和还琼在她摔过的地方再摔一次。   今夜,霍府之中对雨失眠的人似乎格外多。   闻人椿累极了,四肢好似被抽去力气,伺候完霍钰洗漱,熄了灯,便软绵绵地化成一团,瘫在外头的榻上。下午在小山丘上,她没拘着自己,竟哭了一个时辰,哭得整张脸都藏不住疲惫消极,连霍钰房中一向寡言的两位婆子都看出了恻隐之心,宽慰她不要较真。   她怎么敢较真,又能同谁较真。   不过是一想到生死无常,由不得心头阵阵发酸。   瞧,此刻又有些忍不住了。她怕是彻夜不必闭眼了。   还没来得及拭去眼泪,就听见霍钰隐隐约约在叫她。   她想自己并未哭出声吧,未免扰他清眠,她甚至不敢辗转反侧。   “小椿?”他以为她睡了,又低低地叫了一声。或许是三更寒露太过清冷,他的声音听起来比白日里更真实,如平常人家的哥哥,谁都可以妄想拥有。   咽了咽口水,又抹了抹脸,闻人椿连忙跑进内室。   “怎么连鞋都不穿?”霍钰斥道。他才侧过身子,一定睛便是她那双透白的脚,躲在灰绿色的裤管下,显得愈发明亮,如同月光。   闻人椿慌得立马勾起了脚趾尖。   好在霍钰没再说什么,只是偏过了头。   “明日我便起程去往临安。”   怎么忽的提前了两日,不过不打紧,她早就备好了带给戏班众人的特产。   “此回走水路,然近来路上多匪寇,我又有诸事缠身……”霍钰不过才说了两点,闻人椿便很识趣地弯腰福身,“小椿明白了。”   他不会带她去临安了。   有了白日那一遭,她早该想到的,可她只知悲伤不知计深远。   她太笨,不懂筹谋周全,难怪总被当作废子。   心上又开始发酸,就像吃了颗顶酸顶酸的杨梅,余味悠长。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碍事的,她本来就不想去临安城的。   可有一颗眼泪不争气,还是酸得直往地上跑。   它跑得不准,正好砸在了闻人椿的脚上。   水花晕了开来,直晕到霍钰心中,晕出湿漉漉一片。   “你不是给戏班的人备了些糕点茶叶吗?”他又戴上惯用的没好气的声音,“明日起早些,交给小厮,等到了临安再给你送去。”   “谢二少爷。”   他知道她真的感谢是什么样子,至少也该像他答应带她去临安的那回,满眼冒欢喜,而不是眼下这么寡淡。   “小椿。”他支起身,坐在了床沿。便是如此,闻人椿也没有比他高出多少。只因她垂着头,弓着背,郁郁寡欢。   “闻人椿。”他连名带姓喊她。   闻人椿这才昂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是一双红红的眼睛对上另一双红红的眼睛,只是不知是自己红了眼,还是映在眼里的那双眼红了。   外头雷电突然鸣了一声。   闻人椿立马挪开半分视线。   “等我回来。我便会将你送到文在津身边。”霍钰看着她身后的夜色,沉沉地说了一句。他本不需要同一个签了死契的女使交代这些,可那些话能自己跑出来,真是奇怪。   闻人椿一愣:“是从今以后都不要我了吗?”   霍钰一听,也跟着愣了。   闻人椿才知自己嘴快,词不达意:“少爷,是否我从今往后都要跟着文大夫,不再回霍府?若是那样,我便将我的包裹都收拾整齐,免得到时仓促。”   “你想一直跟着他吗?”   “……文大夫心怀慈悲,应当是个好主子。”   “你怪我。”他叹了一口气,听起来是这般委屈。   其实他误会了。   “小椿知道的,二少爷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的。跟着文大夫,未尝不是小椿最好的归宿。毕竟您是晓得的,我实在怯弱,再打磨许久许久,也不一定能替二少爷与还琼姑娘分忧解难。只是苦了你们,日子本非随心所欲,还要为我分心。不过二少爷睿智、还琼姑娘又淳善,你们总是能得善报的。”   “或许有朝一日我从了文大夫,同他一道吃斋念佛,还能给二少爷与还琼姑娘积下福荫呢。”   连闻人椿自己都没想到,她能忍着苦涩宽解霍钰。   霍钰再也没开口,不知是不在意,还是真的被闻人椿解了忧。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倒着数起来。   因霍钰离开前给她下了禁足令,闻人椿只能困在霍钰的书房中。   无趣是无趣了些,每日重复打扫、重复整理,她甚至快要背出每一卷书分别位于哪一摞的哪一行。   直到二娘入狱的消息在霍府不胫而走。   罪名是唬人的一长串,传到闻人椿只剩两桩——贿赂朝中高官,逃匿巨额税款。   尽管如此,闻人椿还是被吓得青筋乱跳。   听说霍老爷连夜赶去了临安城,还带上了府中所有的金块。   闻人椿却只想问,那霍钰呢。   他慌张吗、着急吗,是否能转危为安。   外头想起碎碎的议论声。   “我衙门当差的侄儿说了,这事捅到审计司去了,是要掉脑袋的。”   “老爷补足税赋还不行吗?”   “唉,你是不晓得当今形势。匿税这事儿,较杀人放火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是和朝廷抢钱啊,哪能不了了之。”   大难当头,平日里交浅言深的女使婆子也顾不得体统了,有些过分的,甚至已经去给四娘、五娘屋中得势的女使送珠宝了。   也是在那时,箩儿寻了过来。   想是沈蕉屋中伙食不错,她比在戏班子里圆润许多。   “小椿姐。”箩儿还是没什么心机,直接勾在闻人椿的手臂上,“等二房散了,你也来五娘房中吧。”   暂不说二房散不散,闻人椿是半只脚已经被送出霍府大门的人。   她随手剥了个柑橘,往箩儿手中塞去一半:“你好歹在五娘身边伺候不少日子了。怎么说话还不知道收敛。”   “这不是在你面前嘛。”箩儿才吃了一瓣,便因酸涩停了嘴。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只要是吃的,都能吃个精光。   “说吧,这回五娘又教你传什么话?”   “哪有!”箩儿斜瞪了她一眼,“是你们屋中有好几个想来我们五房的,我才想到你嘛。唉,也不对,我是早就想见你了,可二房森严。要不是二娘失势,人心不稳,我哪能像现在这般随随便便溜进来。”   竟是她想多了。闻人椿不免心生抱歉。   柑橘上的白丝摘都摘不完,闻人椿索性弃了,直接塞进嘴里。她倒是喜欢吃酸的,比起甜的、辣的,她觉得酸口的东西来得最刺激,而且唯有尝过酸才能知甘。   “五娘如今可好?怀中胎儿可稳当?”闻人椿问道。   “怎么能不好。霍府多年未添丁,老爷宝贝地不得了。别说四娘了,大少爷都亲自送过几回补品。”   “大少爷?”   “是啊。哦,还有你们二娘。反正他们大户人家,个个不缺金银的,面子上的事儿能做足自然会做足。”   “看来你还是学到了一些。”   “蕉……不对,是五娘。她每日都在房中盘算来盘算去,我再不懂便成痴儿了吧。”说完,箩儿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拍着闻人椿的肩膀大叫,“小椿姐是把我当成痴儿了呀!”   “我是夸你有福!五娘算得越好,你便过得越好,箩儿姐姐,往后还得多多关照我啊。”闻人椿揶揄地在她手上掐了一把。   她是很喜欢同箩儿在一起说话的,叽叽喳喳,尽管吵闹却很平常。   若是此刻她能撇开外头的风雨就好了。   “箩儿,你说五娘钻研盘算,那她可算出过二娘的事情?”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箩儿噘着嘴打了个转儿,又眯着眼凑到闻人椿的面前,“外头传你和二少爷的事儿不会是真的吧!”   “乱说话。”闻人椿一把将箩儿推开,“你若是伺候过二少爷一日,你便知道他那样的人是瞧不上我的。”   “我瞧着你挺好的啊。尤其是这、这、这!”箩儿调皮地拍了拍闻人椿的胸口,又拍了拍她的屁股,后者其实是个面薄的人,前凸后翘被人点出,她脸上很快泛起绯色。   闻人椿努力地将布料恢复到原来平整的样子,她低着头,看似无意地说了句:“在他们眼中,还琼姑娘才算得上好。”   许还琼温柔贤淑、大方得体,能弹动容之琴、能烹悦心之茶,最打紧的是,她有许府根基为她背书撑腰。“没有人会觉得她不好。”闻人椿又补了一句。可惜没缘分,她要去跟文大夫学医了,不能陪在她身旁。   箩儿的嘴巴夸张地砸吧了一记,她一脸“你还不知道吧”的样子看向闻人椿:“好?前脚二娘被捉,她许府后脚就要举家迁走。听说许家那位姑娘还搭上了临安的贵人,要给人去做小娘子呢。”   “不可能的!”闻人椿脱口而出。   她绝对不相信。 第19章 红豆   趁着屋内人心涣散乱哄哄,闻人椿便抄小道绕去了后门。   巴爷平日里虽只知喝酒,连白天黑夜都过得颠倒,此刻却拦着闻人椿问了句:“可是二少爷出事了?”   她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不敢胡言乱语。   “你此刻要去哪儿?”   “去……许府。”   “拿着。”   闻人椿定睛一看,他竟往她袖口里塞了把银质小刀,脱了刀鞘,双刃都磨得发亮。   “今日不同往日。”说完,巴爷又钻进了他的亭子间。   隔着碎裂的竹帘望进去,他正伏在案板上,起伏有序的背影让人觉得方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闻人椿原本还留有一分柳暗花明的幻想,可这把刀的刀刃是这样的锐利,轻轻一划便能将现实戳得鲜血淋漓。   她不禁加快了步子,跑得同坐着姑娘的马车一般快。尘土扬满她双脚。   许府也正乱着,却是有条不紊地乱。   门口列了好几辆马车,木匣一箱连一箱地被下人扛了上去。年长的婆子正在门背后同人清点带不走的物什,那人给婆子塞了一根包着布头的银镯,婆子立马松了价钱。   闻人椿低着头,她庆幸自己换了套便服,没教人认出她是霍府来的。   折过几个长廊,闻人椿终于到了许还琼的院子。   这里今日格外冷清。平日烹茶作画的物什都失了踪影,只留一扇刷了竹漆的门,刺眼地关着。闻人椿凑得近了,听见里头的人声,人声又似乎是熟悉的,便大着胆子唤了一声“菊儿姐姐”。   过了一会儿,菊儿才轻轻推开一个门缝,眼疾手快地将闻人椿捉了进去。   “你快帮着劝劝姑娘吧。”从前虽有许还琼同霍钰那层情缘,菊儿和闻人椿却一直是生分的。此刻怕是没招了,脱下架子,求闻人椿帮忙。   闻人椿顺着菊儿所指,看见了梳妆镜中的许还琼。   那张映在镶金边框之中的脸仍是美的,可就像疾风骤雨过后的满地落红,美则美矣,却染了凄凉破落。   大抵是睹人思人,许还琼同闻人椿才对视了一眼,压下去的眼泪又冒了出来。   没人会舍得让她哭下去的。   闻人椿小跑了过去,可也只是跑了过去。她不太会劝慰别人,因戏班子里的女人都有一颗自愈的心,她们从不指望有谁会真心怜惜。   闻人椿想了想,想起了印象中霍钰照顾许还琼的样子,她照猫画虎,拍了拍许还琼的背。她第一次发现许还琼的背很薄,隔着衣衫都能摸到骨骼,同她这样粗鄙的人完全不一样。   她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风浪吗,闻人椿苦着脸想道。   对了,还有二少爷,他能吗?   “小椿,你知道钰哥哥在哪儿吗?”许还琼哭到一半突然抓住了闻人椿的手,她力道居然那么大,就像将闻人椿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闻人椿知道很残忍,却只能摇头。   “相信二少爷一定也在想办法。”她说了句无用的话。   “还会有办法吗?”许还琼喘了好大一口气,才气若悬丝地念出一句。   “爹连聘礼都收下了,钰哥哥……”她一念到霍钰的名字,鼻头就止不住发酸,湿透的帕子再怎么擦都是无济于事,“从小到大,大家都说我是钰哥哥的新娘子,为什么突然要我嫁给旁人?莫说姑姑还没定罪,哪怕真的定了罪,也不至于连坐钰哥哥啊。”   “小椿!”许还琼又重重地叫了她一声,“钰哥哥此刻一定也是身陷囹圄,我无能,逃不了家中安排,可你一定要帮他!你莫要因为小白狗的死记恨他,他同我都一样,身不由己,是不得不割舍。”   “还琼姑娘。”她回握住许还琼的手,紧紧的,将自己的力道都从皮肤上传过去,“我从来没有怨过二少爷,更没有怨过你。”她只是有过一瞬不甘一瞬自怜,只是觉得二娘若要喂还琼姑娘毒酒,霍钰一定费了性命也要去救她。   世间高贵卑贱,好似早有注定结局。   许还琼欣慰,抽泣着连说三个好字,一个叠着一个,她鲜少这样急迫。   偏偏外头有婆子高声催促起来,看窗中剪影,婆子身旁好似还带了几个高壮的小厮,再由不得许还琼拖沓。   她连忙从屉中抽出最后一包细软,丁零当啷的,分量极重。   “小椿,这些都给你!”闻人椿被塞得措手不及。   “待钰哥哥回来了,你替我交给他!”   菊儿知道里头是什么,赶紧拦了下来:“姑娘不可!你若没了这些,去了婆家要被婆家笑话的。”   “难道我现在不就是个笑话吗!”许还琼从未这样斥过人,她眉尾扬起,眼角赤红,是怒火,也是悲痛。   闻人椿竟看出几分二娘的影子。   菊儿无奈,却只能撒手。   然而闻人椿也不敢全部接下。且不说二娘入狱的事还没下文、霍钰的处境无人知道。若事有转圜余地,许还琼岂不是白白付出。   这么一想,闻人椿只从包裹中抽出两只素雅金钗,又将细软包袱塞回许还琼的手里。   “您的心意二少爷不会不知道。可他若是知道你将嫁妆统统赋予她,自己却要为此受委屈,无论那时二少爷过得好或不好,一定都会更加不好。”   “可……”许还琼深知匿税兹事体大,实在不能相信。。   “还琼姑娘,我娘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要护好自己!也要相信二少爷!”   “小椿……钰哥哥从没受过委屈,若真的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多多劝慰他、多多陪伴他……往后就全拜托你了。”她竟将身体折成一个直角,冲闻人椿使了个大礼。   她那般郑重其事,闻人椿更觉得事态紧急。   回到霍府时,下人们正在传最新的消息,说霍钰为了营救二娘没赶上州试。   有婆子是看着霍钰长大的,听完立马长叹三声。   也有人小声议论说二娘此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儿子的脚。   一路议论纷纷,闻人椿顺着便走回了书房。   上等人看书作论,下等人嚼舌根子,这里倒是永远清静的,静得让她想起某一夜。   那晚,霍钰迟迟不回房。   闻人椿想睡,又不敢睡。外头人都称霍钰是贵气的,寡言的,难以亲近的,但他对内却是与传闻完全不同。要么像对许还琼那般知冷知热、万事顺从,要么像对文在津那般出言放肆、喜怒毫无遮掩。闻人椿自然无福前者,被归在后一类。所以她怕霍钰回房时,又要以她睡姿不佳为由,冷不防将她从榻上拽下来。   他很守信,只拽,绝对不踹。   不过总归是要从酣梦中猝然醒来,那滋味可真是不好受,还不如不梦。   睡不着的闻人椿索性主动跑去书房催促霍钰。   两手空空总是不像样,她便开了小灶热了份红豆白玉汤。那时的闻人椿没料到今日的祸患,总以为大户人家坚不可摧,总想着如何向霍钰和许还琼表衷心。   沈蕉说她狭隘而不知争取,是一点儿都没说错的。   哦不,也算是有一点点错。毕竟她将女使本分做得这么尽忠卖力,也是有所图的——她要霍钰另立府邸时给她放点权,教她做个高等女使。   夜风幽送三尺,将红豆白玉汤的浓郁香甜吹得缠绵可人。   闻人椿到底是不一样了,能忍住胃肠诱惑,绝不偷偷摸摸尝一口。她想,霍钰见了这甜汤会如何,饥肠辘辘忽遇美味佳肴,是否会大赞她手艺高超、心思细腻,是否又要给她加月俸。   谁知她的二少爷学得疯魔了,听不见敲门声,闻不见红豆汤。   见了闻人椿便拉着她的手,要同她讲民生大道。   她听得眼睛乱眨,好在多少听懂一些,譬如穷苦百姓的教化、战乱流民的处置。若朝廷大官人能有霍钰的觉悟,她今日或许还是阖家团圆的。   那一刻,她当真希望霍钰高中榜首、官运亨通。   “你可听懂了!”霍钰见闻人椿神思游走,嫌弃地将她的手甩到了一旁。   “听了听了。”闻人椿连连点头,“我是没想到二少爷能这样体恤贫苦百姓。”   “呵,你能想到什么!”   真是夸不得、骂不得,难伺候。   闻人椿方才那点期待都成了空,便心无旁骛、老老实实地将红豆白玉汤呈给他。   才舀了一勺,明明甜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霍钰却停了。   “怎么了?不合胃口吗?这……这该是好吃的啊。”   “你——有没有偷吃过?”他还记着她从小白狗嘴下夺食的事情。   “我没有!你又不是……”还好她及时悬崖勒马,没把畜生二字一道说出来。但霍钰的脸色已经是十分难看。   “二少爷,我如今是有分寸的,不会逾越规矩。”   “呵。”他又来一声,不过最后还是端起了碗。   他曾那般用功奋发,怀揣满腔抱负,要为天下谋福,最终竟是连州试都没能参加。   闻人椿情不自禁叹起气。她手脚也不耽误,趁还未生出乱子,将屋中珍贵物件逐一收了起来。   然整间书房值钱的不多,都是文人的物什,丢进街头巷尾倒卖大概只能卖出一个零头的价格。最值钱的居然是闻人椿的那张死契。它被放在屉子的最下方,几方镇纸将它压得过于平整。   只是——它不该和其他女使婆子的奴契放在一处吗。 第20章 荷包   文在津不知何时来的。   他平日语速就快,今日语速更快,往闻人椿的手肘拍了一记之后说道:“正好你找着奴契了。来,跟我走吧。”   “去哪儿?”闻人椿瞪大了眼睛,不懂他突如其来的这一出。   “霍钰没同你说嘛。他要你往后都跟着我。”   “可霍……”   “霍府……”文在津幽幽地念了一句,沉重地好像对着一幢着了火的寺庙。火光滔天,如他心中急切,可惜救不了,“霍钰自顾不暇,你顾好自己便是。”   闻人椿还是跟上了文在津的步伐,这是霍钰的安排,她想她应该遵守。可她小小的脑袋却不听话,三步一回。平日待在书房里不觉得,如今隔得远了,这间书房竟在她眼中有了些许无欲无求的风骨。   “文大夫,你能帮帮二少爷吗?”闻人椿说了不该说的话。   而文在津只是步子变慢了,却没回答。   “文大夫,我还能见到二少爷吗?”   仍是没有回应。   闻人椿罢休了。   直到在马车上坐定,所有的帘子垂下,所有的光被夺走,文在津才极慢地说道:“小椿,你记住,世家皆无情。”   许府帮不上的,他文府同样帮不上。   吃人世界,谁都不会拿自己血肉身家去救那大厦将倾。   “你也不需如此担心,霍府根基深厚,只是这几年会难过一些。”大概是闻人椿的脸色太难看,文在津多劝了一句。   其实闻人椿并不担心霍府。霍老爷缠绵温柔乡,霍钟阴郁无常,几房娘子各有心机针锋对麦芒,他们有什么值得担心的,顶多是因缘造化。   除了霍钰。   闻人椿实在不觉得他是个该有报应的人。他在意流民艰辛,不喜府宅内斗,脱掉那层刻薄冷面的伪装,他其实同还琼姑娘一样淳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喜欢还琼姑娘吧。   想到许还琼的归宿,闻人椿又是一口气闷在胸口。   “霍钰倒是没看错人。”   “文大夫。”闻人椿突然想起什么,“这些值钱东西,有些是还琼姑娘给的,有些是少爷屋里的,你可有办法交给二少爷?”   文在津接过,清点了一遍,然后拿起其中一只粗布小荷包问道:“这是?”   “这,是我攒的月俸。”闻人椿怯怯地说了一句。确实,这只荷包简陋得过于明显,同许还琼的两只金钗不好相比。   “要一同留给霍钰?”   闻人椿点点头,她在文在津面前并不避讳,直言道:“二少爷待我不薄。除此以外,我不知如何帮他。”   “你身无分文,往后怎么办?”   “文大夫应是不会亏待我月俸的。”   “倒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文在津虽是揶揄着,却也从自己的细软中抓出一大把银票。纵使他知道,霍钰若能转圜,是不需要这些的,若不能,再加一些都无济于事。   他们又去了一趟医馆。那儿有个文在津留下的粗使,他同闻人椿一样,是死契之身。文在津不知用了什么条件,将粗使硬是从文老爷那儿抠了下来以免不时之需。这回,刚好可将金银铜钱先交付于他。   “二少爷会有那么危险吗?”粗使身长八尺,远远望去如魁梧巨树。闻人椿大抵猜到了文在津的用意。   她又问:“二娘犯错,不至于连坐二少爷吧。”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霍府的娘亲素来是不怕结仇的个性,若要落井下石,霍钰哪怕是砸也会被砸死。”   “可——他是霍老爷的亲生子啊。”   “又不是独生子。”说到这里,文在津忽然感触颇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椿,你在霍府也有些时日,应该明白这里同你的家乡是截然不同的。不用战火刀枪,自己便可杀了自己。”   “那二少爷怎么办啊!”她急得脱口而出。   “他在这里长大,自然会有办法的。”   闻人椿不太信,二少爷可是连小白狗都保不住的人啊。   “我要在这儿等他!”她作势就要跳下马车。   “闻人椿!你这样会浪费他的苦心!”文在津全然料不到闻人椿的这番举动,她一向是听话的,是隐忍的,怎么到了他身边,竟这么刚烈。   “到时候霍钰还要顾着你,你会拖累他的。”文在津抓着闻人椿的胳膊,他不想辜负好友的嘱托,更不想看着无辜的人卷入霍府的一团乱麻中。   闻人椿却是铁了心,目光灼灼:“我不会拖累他的!若是到时候成了他的绊脚石,我便一刀了结自己!”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那么刚毅。   没有任何余地。   一时间文在津反倒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松手,叹一句情深不寿。   “少爷,再不回,主君该要等急了。”   “上路吧。”文在津收了眼神。   一切都在往既定方向行驶,他从来都拦不住。   彼时,霍府叱咤前厅后院的二娘许梓君正在牢狱之中残喘。   匿税是真,贿赂是真,她没什么好辩解的。只怨自己命不好,匿税贿赂的商人那么多,偏她被拿出来作儆猴的那只鸡。   外头的狱司说又有人要来探她。   霍晖的虚伪情深她看够了,霍钰的孝顺赤忱她不忍看。她闭上眼,摆摆手,一副憔悴不愿的模样。   “二娘。”   这声音,许梓君当即像是吃下灵丹妙药,眼睛里发出异样锐利的光。   来人正是霍钟。   他站在狱门前,正午阳光大好,窗子漏出的那些光尽数打在他脸上。有半袭灰白色袍子也被一同照亮,泛出青色的光,就像人死之后的那种诡异肤色。   许梓君并不怕他,她连他母亲都不曾怕过,一开口便是刺:“大少爷何时这样有闲心了,无需看顾大姐姐了吗?”   “死到临头还这样刻薄。”霍钟冷笑。他越长越不像霍老爷,也不怎么像他的娘亲,仿佛是两人生拼硬凑出来的,处处都是棱角。   时隔数年,许梓君竟因他的笑声怕了。   “二娘,你可知这回我是来救你的吧。”   “大可不必。是我罪有应得。”   “娘从小教我以德报怨。二娘将娘害得半生流连床榻,又害我瘸了一只脚不能参军报国,如此滔天怨恨,我可要好好地报。”他说话的时候自带阴凉气息,许梓君头一次觉得这牢狱难熬。   “不过我也不是无欲无求。只有二弟配合了,二娘你才有活路。”   “不许你去找钰儿!”   霍钟大笑:“怎么还没开始,二娘便像是受了虐待呢。”   “霍钟,若是没有钰儿,你当日何止只瘸一只脚?”   “是啊,我该摔得同我娘一般。最好更重些,把脑子都摔裂,露出白骨、白浆,再熬成粥给二娘送去。”   “够了!”许梓君气得胸口起伏不停,她就不该听霍钰的停手。斩草不除根,害的仍旧是自己,“当年的帐我来还。你应当很清楚,钰儿从小都是将你当大哥看的。”   “难道我没将他当弟弟看!若是当日我选冷眼旁观,许梓君,你要的就是你儿子的一双腿!”忆及往事,霍钟真想笑自己天真愚昧,“你就是利用我和娘的善心,才能轻轻松松将我们打入谷底。霍钰有你这样心思诡谲的娘,活该拿一辈子偿还!”   “钰儿这些年一直在补偿你们不是吗?若不是他这些年接济,你以为你们大房的月俸能给你娘请来城中名医!”   “好笑。”霍钟使了个无奈的眼色,“你打我们一巴掌,再教你儿子给我们一粒糖,这种劣等把戏,狗都不乐意配合你了。”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很简单,我娘受过的,你要受;我受过的,你儿子也逃不掉。”   “呵!想得简单。你以为没有霍晖,我能做这些!”   “二娘,你放心,他的帐我自然也记好了。只是我以为您是不关心爹的,毕竟许大人对您而已才更重要吧。”   许梓君听他这么讲,再也忍不出了,抓着牢狱的铁栏杆,一双眼里能喷出怒火:“霍钟!我劝你不要太过分!小心你自己哪一天死的都不知道!”   “死?”霍钟拖了一个长音,脸上的笑意一直升到了头顶:“只有像您这样什么都有的人才会怕死,我有什么可怕的。何况黄泉路上,有二弟、有许家姑娘一道作陪,并不孤单。”   “霍钟,你能不能不牵连无辜啊。”   “你也配跟我提无辜吗?当年霍晖觊觎我娘家产,靠她嫁妆才将霍家生意重振,偏娶了你,由着你霸占府中大小权力。他是乐得悠闲了,府内外养了一堆小娘子。你却贪念变大,要主母之位、要嫡子之位、要我和我娘魂断府中。你们当时为何不想想无辜二字!”   “二娘,你要那么多又有何用呢?如今除了霍钰那个蠢材愿为了你抛下前程东奔西跑,谁不是作猢狲散去。对了,你还不知道吧,许大人将许还琼许配给临安一位贵人了。你没圆上的梦,你儿子也不能替你圆了。”   “你说什么!他居然!他居然将还琼……”许梓君字不成句,跌坐在地上,杂乱的枯草刺得她皮肤生疼。   “二娘活了一世人,连杀人都不怕,怎么,还怕伤心吗?”   “不!还有钰儿,钰儿会救她的!”   “嗯?似乎许还琼比我那二弟还要得二娘的欢心呢。”看她发疯癫狂,霍钟浑身舒畅,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继续轻描淡写地往她心上泼油,“别说二弟此刻是自顾不暇,便是顾得过来,他也会紧着他屋中的小椿。那个小椿呀,啧啧,真是命好。有我那二弟放她生路、给她铺路,往后一生算是不愁了。”   “你是说那个贱婢!”   “贱?人往后跟着文家少爷济世救人,可比困在所谓高宅门第之中仰人鼻息要好得多!那种步步为营、一步错、步步错的刁钻滋味,二娘不是最明白不过嘛。”   “霍钟!你!你!”许梓君忽然发起疯来,抓着手边杂草往他身上抛去。然今日被困的人是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是她,发天大的疯也没人会怕。   霍钟已经说完想说的,没再应她。他脸上带着莫测的笑,倒也不见得有多开心。   因果报应啊,他想着,也许哪一天滚在那里溃不成军的人就是他自己。   人生可真是有意思。 第21章 檄文   霍府大少爷将霍府二娘救出牢狱的事情传遍了明州城。   人们本来都是不知道这位霍家大少爷的,他一向行踪不定、阴郁寡欢,既不于人前抛头露面,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花边事迹。   不曾想如今一鸣惊人。   关于霍府大少爷的各番消息于是不胫而走。   有人说他是命犯孤煞,不受器重,却拗不住天赋本事,可扭转乾坤。   有人说他是被霍老爷养在暗处的继承人,只等时机合适,将二娘一众人连根拔起。   传得最烈的当属大少爷生母被迫害的往事——糟糠之妻赔上痴情身心还要附上万贯家财。   明州城中爱讲闲话的大多是年长些的妇人,她们从左邻右舍处听来此等惨烈故事,立马感同身受,直骂霍府二娘是恶人恶报。   而霍钰作为二娘的儿子,自然受到了牵连。   霍钰几乎是跟着二娘出狱的消息一道回的明州城。   那日,他骑了一匹深棕色的大马,马的额头上系了一块亮堂堂的铜牌。他从前鲜少骑马,偶尔有几次,都被明州城的少女妇人盯得滴水不漏。可这一回,瞧他的人中多了一些看笑话的,还蹦出一个不知好歹的人,直直地往霍钰的后背扔了棵水萝卜。幸而那人水准不够,水萝卜只从马尾擦过。   闻人椿也藏在人群中,她越过人群瞪了那人一眼。   霍钰几乎都不知道有过那棵水萝卜。   他只知道霍钟正在报复,不顾一切,穷凶极恶。他绝不相信霍钟是为了救他娘而救他娘。   下了马,缰绳都没系牢,霍钰便冲进了府。   曾经只有霍晖和二娘坐过的位置,如今坐着霍钟。他优哉游哉,神清气爽,与霍钰是截然不同的心绪。   “二弟怎么回得这样仓促?不在文府讨顿饭吃吗?”他抱着一盏茶,说几个字便品一口。   “我娘在哪里?”   啐。   霍钟没说话,茶盏却从霍钰身旁飞过,上好青瓷顿时化作一地粉末。   “霍府养的废物!”霍钟破口大骂,“平日里不学无术,糊弄度日。我同你们说过多少次,要去二少爷府上学学,人那儿的小女使不仅将畜生伺候得好,还能煮一手好茶。”   他一连串的指桑骂槐,教霍钰的火气烧得正旺。然而霍钰不能发作,事已至此,除了保全他想保全的人,不好多做要求。   “大哥要是想吃茶,不妨我来替你煮一壶。”掐着自己的虎口,霍钰说道。   “哦?二弟不急着找娘亲了?”   “毕竟是在自家府上。”   “也是,到底是一家人嘛,害命不至于,再怎么样也会留口气的。”   听到这里,洗茶洗到一半的霍钰险些将水泼了出来。   “不错,所谓‘茶香吃进花香,花香吃进茶香’便是这般滋味了。”霍钟连吃两盏,赏了句赞扬。   “大哥喜欢就好。”   “呵。”霍钟不明所以地笑了笑。他起身走到霍钰正前方。兄弟两人其实是一般个头,可霍钟瘸了一只脚,显得矮半分。   “我倒是头一次发现二弟如此能屈能伸。从前不是连一个小女使都不肯留给我嘛。”   霍钰假装不记得了,只是撑着赔笑。   霍钟也笑,还稳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二弟,我也不同你绕弯子了。只要你将自己从族谱上除名,再替你娘写一篇自檄文公示全城,我便勉强慈悲,由着你娘颐养天年。”   “可还有其它转圜?”霍钰此刻已是咬紧牙根。   “你还有资格同我谈?二弟怕是不知道二娘此刻过的什么日子吧。”   “爹在哪里!”   “爹是什么人,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早就领着五娘去乡下别院休养了。何况五娘腹中的也是个男儿,再过两年就能替你喊他爹了。”   “大哥,你我到底是手足!”从前娘要赶尽杀绝,他多番劝阻,难道就是为了如今这个结局。霍钰真不知道是他们魔障了还是自己魔障了。   霍钟冷笑一声,将他的言语都当成笑话:“二弟,这个家里何曾念过手足之情。人伦纲常,只要进了这里便是废纸一张。”   何况他算是仁慈的,没将最狠毒的那一句告知他。   霍钰没有太多考量的时间。   起初是一支碎掉的发簪,一只沾血的镯子,然后是一簇头发,刚才又送来了一片完整的指甲。那片指甲被清洗得十分干净,霍钰却看得肠胃翻滚。   他再也坐不住了,提笔,飞快地写下一篇檄文。横撇竖捺间,他的娘亲已然成了一个自私自利、龌龊不堪、枉法狡诈的毒妇。   他从前意气风光时,哪知有一日所有出路都会被堵住。什么亲朋、什么好友,都有无穷尽考量,都留他一人孤军奋战。   等来等去,等天等地,只能等死。   短短几步路,霍钰竟像是脱胎换骨,昨日天真都随夏虫一道死去。   同霍钰天差地别,霍钟正在屋中与四娘调笑,听小厮高声报“二少爷来了”,他不缓不慢,又搂着四娘腻了一番才去见人,俨然一派当家主君模样。   “想通了?”   “大哥高抬贵手,我不敢再奢求。”一纸檄文被双手奉上。   不知为何,霍钰脑中突然闪过闻人椿的影子。她素来是这样的,卑微、恭敬,被欺辱、被打压却从不敢昂首反抗。他过去不明白人为何能这样抛却自尊,原来是时机未到。   “不行啊。”霍钟抖落着白纸,懒洋洋说了一句,嗓子里还带着没有褪去的春意。他随手一挥,才写好的檄文便随风落到地上,那是连当今太傅都赞过的文笔,自带风骨,此刻与尘泥别无二样。   霍钟在上头踩了两脚,又朝身旁小厮道:“给二少爷的笔墨都备好了?”   “回大少爷,府上并无您说的血红色朱砂墨,我已遣人去买了。”   “这要等到何时啊?我倒是无所谓,可二娘尊贵惯了的,要是受不了昏厥了、不醒了,你们该如何同二少爷交待啊。”   霍钰不知他要迂回至何时,直说:“无妨,给我一把刀,我以血研墨。”   “那就辛苦二弟了。”霍钟抖了抖眉,也不回头,继续掐着他手上的那一枝树杈。   他最讨厌干脆利落一下子折断了!   霍钰很快写完第二张檄文,霍钟瞄了一眼,懒懒道:“不合乎实际。”   霍钰领悟,是批判得不够狠、不够不留情面,他什么都没说,又提笔写下第三张,几乎是照着西周的妲己、大秦的赵高、前朝的秦桧在描绘他的娘亲。   “唔……庸俗毒妇而已,倒也不配遗臭万年。”   写到第七张的时候,霍钟又嫌墨水里的朱红色变淡了,全然不顾霍钰发白脸色,质问他:“二弟救母的心意看来还是不够。”   那割开手指的短柄小刀就在他手边,刀刃闪着银光,霍钰甚至起了背水一战的念头。   “二弟,你说你要是成了弑兄的嫌犯,二娘知道了会不会气得一命呜呼啊?”   霍钰不答,只见他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记,写下了重重的一笔。   “大哥,这颜色可还满意?”   “满意!”霍钟一边赞叹一边深吸了一口气,他又说,“二弟不觉得这带血的气味教人神清气爽吗?”   霍钰点头,趁霍钟还没变卦,他赶紧将檄文填满呈上。   “甚好。”霍钟如同拿着一件上古宝物,爱不释手,啧啧称奇,“只消盖上你和二娘的印章,摁上你俩手印,便可贴于府门前。”   他没有收起来,而是将檄文再度交到了霍钰手上:“二弟,稍后去见二娘时,你便把摁手印的事儿一同办了吧。毕竟二娘最喜有始有终了。”   去二娘房中的路上,霍钰一步更比一步沉重。   这条路,他走了十数年,纵使闭着眼都能走对每一个岔口。从要人搀扶的学步婴孩走到今日高大身量,他万万料不到,他要走回一无所有,还要连累他的娘一道受苦。   当初他来劝娘高抬贵手,似乎走的也是这条路。   因顾及手足之情,因厌恶自相残杀,因怀念孩提时光,他总是搬出佛家那一套说辞,或动之以情,或晓之以理。   他不希望将事情做绝,总想着一切留有余地、保有表面平静。   不曾想府中只有他一人这么想。   “为何不去科考!”霍钰一进屋,一直奄奄一息的许梓君便从床上扑了下来。一旁的婆子还以为她快没命了,没想到竟是存了力气要教训儿子。   霍钰被她一身落魄惊到,他自小到大,从未见过许梓君如此不修边幅。跑去扶她的时候霍钰甚至扎了一个趔趄。   “娘,如今还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苟延残喘,不如不活!”她从来要强,成王败寇她认了,“可你怎么能不分轻重!你尚且年轻,又有过人文韬,入了仕途还有你表舅倚仗。钰儿,到那时你还愁不能为我报仇吗!”   霍钰不知她竟还在梦中,眉头皱紧,叹了口气。   “你表舅怎么了?他当真弃我们而去!?”   “表舅为人谨慎自保,娘,你该是知道的。”   “我……我们同他不是自己人嘛。” 许梓君低低地念了一句,就像在对自己说话。她一直以为霍钟是故意激怒她的,没想到都是真的。这样想来,比起霍钟,或许她表哥才是最可怕的。   “那还琼呢!”她忽地想起,抓着霍钰的手臂,五根手指快要掐进他的肉里。   “她真的被配给别家做小的了?”   霍钰无奈地闭了闭眼睛。   “还琼、还琼、还琼……钰儿,你去救她!你快去救她!”许梓君怒火攻心,一边说一边将霍钰拼命地往外推。   “娘!”霍钰大喝一声,将她箍在原地,“我是来带你走的。大哥不知道何时又要变心意,我们没时间了。”   “他能这么好心?他是不是同你做了要挟?”   “……他要我们檄文自罚。”   许梓君耗了好多力气,此刻听了霍钰的话,更是胸口起伏异常剧烈。   “若我们认下过往恶毒,甘愿从族谱上除名,他便放我们一条生路。”这话太丧气,霍钰说得胸口发闷,可他必须说出口。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许梓君已将手边矮凳砸了出去。   “他也配咄咄逼人!”   “娘,如今不该纠缠这些,先保住命,再谈日后的……”   “我生是霍府的人,死是霍府的鬼!你爹还没死,凭什么由他做主!”   霍钰叹了口气,就像叹出半身力气:“爹已经去了乡下别邸。”   “啊?”许梓君似是听了什么鬼怪故事,竟眯着眼瞪了瞪霍钰,可是很快她便醒悟了,摇着头轻笑:“霍晖啊,年轻时不过是蠢,老了却是蠢恶。呵,这就是我爹娘威逼利诱要我嫁的人!”可她自己心心念念要嫁的人又怎样呢?   长袖善舞,弄权附势,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往她身上踩了一脚。   几乎没有一丝恐惧,许梓君拔下霍钰束发的簪子,直直地插进了自己的脖子。   血是朱红色的,流得很快,顺着那根簪子染红了许梓君的脏衣裳,也染红了霍钰的手。它渐渐变得深邃,镶一点黑,和许梓君被拔了指甲的那只手指一般。   “娘!娘!”   霍钰不知他的娘亲会如此决绝。他捧着许梓君渐渐流失生气的身体,不敢紧了,不敢松了。情绪那么多、那么浓,最后也只化作一声“娘”。   “钰儿……”许梓君的声音很纤弱,却依旧掷地有声,她断断续续地嘱托起来,“不要再心软!一定要把霍府抢回来!把……还琼也抢回来!还琼爱慕你,你答应娘,要一心一意待她,不要让她像我这么……”许梓君终究还是没撑住,整个人如同棉花一下子瘫在了霍钰的身上。   剩下的话从此成为霍钰梦魇中的谜题。   所幸在她合眼之前,她听见了霍钰连声的承诺。掷地有声,保他一生难忘。 第22章 恭桶   许梓君被一把火烧成了灰。   据说烧的时候,霍钟还将霍晖的原配、霍府名不副其不实的大娘子推去了当场。那场火烧得极旺,血肉味和着干燥的柴草味传得很远很远。   听在场看火的人说,他几个月都不想沾荤了。   闻人椿偷偷摸摸地去霍府后院的坟上给许梓君磕过一次头,还拔了两棵长歪了的草。她怕被人发现,去时两手空空,既没有带糕点,也没有点香烛。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许梓君的时候。那是她头一回见到经商的女人,能拨算盘、能理账、更能在丈夫面前说一不二。   许梓君或许过于清高无情了,却是飒爽利落的。所以哪怕后来许梓君赐死了小白狗,闻人椿似乎都没有恨过她。毕竟闻人椿从前见过太多还不如许梓君能干的女人,她们都同许梓君一样,眼光放得很高,高得根本看不见权贵之下的人和狗。   只是没想到,许梓君竟会比小白狗死得惨烈。   想到这一点,闻人椿莫名生出万千情绪,胸口位置隐隐约约泛起了钝痛。   只是眼下不是感怀生悲的好时候,她必须救出霍钰!   那是秋老虎肆虐的日子,霍钰被软禁在他最爱的那间书屋中,心情燥郁远胜外头天气。   屋内一桌一椅都没有动过,他却生出嫌恶。他在这儿估摸着已经困了大半个月,又也许是一月有余,他如今过得荤素不忌日夜颠倒,实在不知今夕是何夕。   霍钟有时也会给他放风。   譬如大半夜遣小厮将他叫起,去洗茅房恭桶,一间间一个个慢慢刷;又譬如雷电轰鸣时,请他上树去踩四娘最爱吃的果子,若有一只坏的,便要他在祠堂跪一夜。那祠堂偌大,灯火长明,先人牌位林林总总列了几排,却没有他娘的。霍钰跪在祖宗前,只想质问庇佑何来。   今日他又被叫去洗恭桶。主管的婆子是大房的老奴,意见颇多,要他刷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竟命他用从前攒下的练字帖将恭桶全部擦净。   还有他重金收来的几只羊毫玉笔,也都沦为了洗恭桶的毛刷。   霍钰看着被糟蹋的笔墨纸砚,以为书屋里的一切,乃至他自己,最终都会是眼前的下场。他被磨出了求死的意愿,可一闭眼就是许梓君临终的嘱托。情真意切,字字带血。   窗外,细雨夹秋风,时不时泼进一些,霍钰却像是失了知觉,打湿了半个背也没有挪动一分。没人押他出门的时候,他一直都是这个姿势。不洗漱,不更衣。   三四日前,自小看着他长大的一位婆子挨不了心酸,冒险进来替他擦过一把脸,到今日,又是蓬头垢面。   其实衣冠不整他不在乎。他在乎的,霍钟深知且已摧毁了大半。记得霍钟将他关入书屋时曾说过一句话:“二弟放心,我不会要你的命。”   他要他活着,无父无母无情无爱,一身本事抱负都卷入那恭桶。多尽兴啊,可以让一个年少气盛的人过上废物一般的人生。   霍钰想得神经无常,又开始发无名火。昨日被撒至东边的卷轴又被他踢到了西边。什么施人恩德手有余香,什么无为而治大同天下,统统是蒙人的鬼话,他连自己都顾不好,根本不该顾及他人生死。   他在心里撒着泼、打着架,夜不知不觉更深了。累了,便直接靠在身后书卷上睡了会。梦中又见到了许梓君,她苦口婆心,要他不要心软、不要留情,未来得及答应,许梓君又换了张面孔,逼他夺回家业、夺回许还琼,她抬手抓着他,血流了一地。   霍钰其实不怕许梓君的,哪怕她凄厉,他也不怕。可还是惊得醒了个彻底,愧疚与悔恨挤在一起、撞在一道,他胸口停不下地发颤,一直颤到了喉咙口。   咚咚咚。   嘶嘶嘶。   声音好像是从他身体里来的,又像是从外头来的。他听不真切,直到起了狗吠声,门口看管的小厮骂骂咧咧起了身,霍钰才似回到了现实里。   “二少爷。”有人在低喊。他回头,眼前便多了一个身影。   他以为她早就跟着文在津回了临安。   “我带你逃出去。”时间仓促,闻人椿言简意赅。   整整等了一个月,费了不少银两打点,闻人椿才得来这个契机。要不是之前看管霍钰的小厮老家出了事,她怕是要等更久。   霍钰从地上撑起身,刚刚站定又摇了摇头:“霍钟派来的都曾学过武,你还是自己快走吧。”   “方才换了新来的,一路上的人也都支开了,二少爷,快走吧。”   闻人椿曾在金老板的班子里跟着学过几日的口技,上台是上不了了,今日拿来唬唬半梦半醒的小厮们倒是绰绰有余。只是很快就会被戳穿,实在不能耽搁太久。   她见霍钰仍是不动,索性逾过规矩抓住了霍钰的手腕。“二少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那儿还有还琼小姐和文大夫给你留的盘缠,大不了白手起家从头再来!”她是冒着小雨来的,前额的刘海被打湿了一半,软绵绵地耷拉下来。要是放在从前,霍钰一定又会取笑她仪表邋遢。   霍钰很快沉沉地“嗯”了一声。   闻人椿心想,果然还是还琼小姐的分量重。   一路通畅,值守的几个小厮们确实都信了闻人椿,傻乎乎跑去了前厅听“霍钟”吩咐。但小厮好骗、霍钟难防,尤其此刻夜深,是霍钟常常出没的时候。他若是忽然出现,又要使出什么阴毒手段。闻人椿说是胆大,却也多虑。   “怎么了?”见闻人椿回头望了一眼,霍钰问道。   “没什么。”她摇摇头,不想让心中担忧也变成霍钰的包袱。   “事已至此,只能继续走下去。”说完,他停下脚步,这回换成他将她牵住。他的手掌冰冷而宽阔,裹着好多雨,紧紧贴在她的手心,潮湿之中有着难得的温度。   闻人椿红了脸,在这惊心动魄不能谈情的时刻。   后门仍是巴爷值守,他吃了闻人椿这么多顿饭,没有任何阻拦就将二人放了出去。闻人椿速速地道了一声谢,便跟着霍钰钻进了外头的野草杂树中。   无人修剪的枝芽或左或右地胡乱叉出,他们从中擦过,雨滴有的从天上来、有的从树上来,霍钰走在前头,倒是替闻人椿挡下不少。   婆娑的雨打树叶声中,闻人椿开了口:“二少爷,我定了船家,你要不要先离开明州一段日子吧。”   “那你呢?”   闻人椿愣了一下,说:“我回医馆拿盘缠。”   “我陪你一道去。”   闻人椿拒绝得毫不犹豫:“太危险了。”   “你一个人更危险。”   “唔,大少爷一心只想报复你,应当顾不上我的。若我一个时辰后还没上船,二少爷你便先走吧。我会保护好自己。”闻人椿看着霍钰,强装镇定地点了点头,然后轻巧地将自己的手从霍钰的手中脱了出来。   “我不是第一次逃亡,我不怕的。”她又说了一句。   而霍钰只是盯着她,隔着一片又一片的雨,他的目光看起来明明晦暗,却有着从前的闻人椿见不到的光亮。   “那你怕什么?”   最外一层的枝叶被人拨开,闻人椿最怕的那个人忽然出现,他一开口,闻人椿就发凉,好似脊背正中间躺了条独眼蛇。   霍钰一个侧身迎了上去,闻人椿被他彻底掩在身后。   “好一对亡命鸳鸯呵。”霍钟轻笑,笑意却只浮在表面。   他今日难得拄了拐杖,许是雨夜路滑的缘故。只见他轻轻抬起拐杖,往霍钰的腿上敲了敲。他只用了一两分力气,并不教人发疼。   “二弟跑得同小时候一样快啊。”他感慨万分,将旧事重提。   霍钰不说话,只是全身力气都醒了过来,它们凝在一道,时刻要爆发。他想好了,若是从此以后只能躺在书屋任人折磨,不如此刻搏一把。   不能再窝囊下去,就连小椿都比他有勇气。   于是下一刻,霍钟便被霍钰掐住了脖子。可怜霍钰爱念文作赋,骑马射箭都是半吊子,动起手来更是不堪一击。   只两三个小厮就将他摁在了地上。因霍钟没拦,拳打脚踢更是齐齐落下。   “都轻些,二少爷岂是你们能伤着的。”打得差不多了,霍钟才摆摆手,装作一副稍安勿躁的模样。他一只手还揉着脖子,被霍钰掐过的地方起了一圈红色印子,再用力几分,该要破皮了。不过他很笃定他的二弟,纵使有力也没心,霍钰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够残忍。   这一点,他们恰恰相反。   “二弟看来是不惧生死了。”说着,霍钟拿起拐杖在霍钰的脸旁晃了好几圈,而后猛地甩了一记,地上的泥立马落满了霍钰的脸。他看着霍钰惊恐闭眼的模样,兴奋不已,大笑声响彻黑夜。   “那二弟在意她吗?”霍钟又做了个手势,小厮识相地立马将闻人椿拖了过来。   霍钰垂头不答,霍钟也不恼,反而俯下身对准了闻人椿。   “小椿啊。”他捏着闻人椿的下巴,言语拖得很长,尽是遗憾,“后不后悔当初跟错了主子?”   闻人椿被他捏得很紧,不得不昂起脑袋。她喉咙口滚动了一记,不卑不亢地问道:“若我愿改换主子,大少爷还愿接纳吗?”   “哦?”霍钟看来极为满意这个回答,眉头都抬了起来,“那便让我瞧瞧你的衷心。”他冷笑着将拐杖丢到了闻人椿的面前,“听着,我要我们霍府二少爷的腿同我的腿一模一样!” 第23章 骤雨   拐杖拿在手里的时候,闻人椿才知霍钟是有备而来。它虽看起来与寻常拐杖无异,但分量极沉,木头下怕是包裹了金石。   她看着身旁蠢蠢欲动的小厮,没能迟疑太久,抬起落下,照着霍钰的右腿便是一记击打。那金属刚硬无比,透过衣衫皮肉,直直地往骨头里撞。   纵使做好了准备,霍钰仍克制不住闷哼了一声,听得闻人椿险些慌张松手。   “你这算打好了?”霍钟皱眉,“怎么连个响儿都没听到呢?”   闻人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凝着全身力气又将拐杖高高举起。她怕自己不够使劲,要霍钰再受罪,索性闭上眼,不管不顾地往霍钰腿上狠狠来了一记。   她听见了一声清脆的断裂。再睁眼,就是霍钰那张疼到青筋暴起的脸。他掌心似乎沁出了血,指尖都被染红了,流进泥土与残红化作一堆,又很快被雨冲走。   闻人椿不敢多看,转身,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向霍钟交差。   “平日里力气不是挺大吗”霍钟并无感同身受之意,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语气懒散,“二弟连声痛都没喊,你就想交差?”   “小椿一介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还请大少爷教导。”她尽量抑制下自己的恐惧颤抖,拿出媚意假作逢迎。   “罢了。”霍钟勉为其难地甩了甩袖子,正当众人以为他要罢手的时候,他又从闻人椿的身后围了上来,将她紧紧地包裹于怀中,然后沿着她的肩、滑过她的手臂、抓着她的手,再度抬起了拐杖。   说时迟那时快,闻人椿的另一只袖管里突然滑出一把双刃小刀,它分毫不差,就抵在霍钟的脖子口。   闻人椿比霍钰心狠,立马划出一条血印子。   霍钟有一瞬的惊讶吃痛,闻人椿便趁机在他瘸掉的腿上又连着砸了两记。敲打声响在夜色里,比刚才任何一种声音都要利落无情。   “有意思。”尽管额上冒了冷汗无数,霍钟嘴上并未认输,“看来刚才都是为了引我上钩,还挺聪明的。”他几乎没把那刀放在眼里,肆无忌惮地伸手,替她将乱了的额发都整整齐齐地理到了耳后。   “你别动!”刀又往里刻了一分。闻人椿的力气其实压根不输男人,尤其此刻对着霍钟,毫无刚才对着霍钰时候的留情。   明明同样是血,同样猩红腥气,她看了却不会心疼。   “放我们走!”她无心恋战,刀还抵在霍钟的脖子上,一寸寸往里逼。   “真狠啊。”霍钟抿着嘴叹了一声,“小椿,你知道你此刻像谁吗?”   “放我们走!”   “啧啧,更像了。你若生于世家高门,保不准比二娘还要手腕毒辣!”   “若你们中还有顾及大少爷的,就赶紧给我们备下马车送我们去码头!”她索性扭头,对着一旁的小厮下令。   马车与车夫来得很快。   霍钟全然没有被胁迫的促狭,仍在刀下说些不着调的话:“小椿,我劝你还是一刀结果了我。”   “你别以为我不敢!”她知道自己真的不敢。此刻的她只是愤慨不是失智,还没想过变成杀人犯亡命天涯。   霍钟看透了她,又说:“看来你对霍钰的感情也是一般。其实只要你赔上自己同我走黄泉路,霍钰说不准还是能回府继承家业的。只要他学乖点、心硬点,把将出世的三弟搞死在襁褓里,爹也没得选择。小椿,你说杀死一个刚出世的婴孩会是什么感觉,比杀蝴蝶更爽吗?”   闻人椿根本没有听他说话。她只是负责挟制霍钟,剩余的每一分力气都用来看顾霍钰。   明明霍钰的伤该是比霍钟轻的呀,怎么这般奄奄一息。   他的面孔比方才还要苍白,胡茬显得更青了。   若是眼神如柔水,霍钰怕是会因为闻人椿住在汪洋之中。   闻人椿将身上碎钱都拿了出来,才有一个船家愿意冒黑送他们出城。   她让小厮将霍钰扛上船,自己则仍旧用刀对着霍钟。   船头有盏小黄灯,将刀刃照得亮堂堂,霍钟眯了眯眼,一只手想挡在前头,刚抬手就被闻人椿警告了。   “没看见我是故意放你们走的吗?”他人在刀下,仍是盛气凌人。   “……”   “我最不喜欢把人一次性玩死了。”尽管说得云淡风轻,可他一只腿快要支持不住,浑身不停打着颤。闻人椿这才注意到他的伤势。   他竟这样能忍。   有那么一瞬间,闻人椿觉得霍钟也是可怜人。   “收起你的眼神!”霍钟却忽然怒了。他厌恶这种眼神,从他瘸腿那天开始,无数的人都这样看他。他们不断提醒他,他已然是个废物。雄心壮志、诗书满腹,从此于他都是精卫填海般的无用功。   而那些都将属于霍钰——他从小疼爱的弟弟。   就连眼前这个小女使,不也避他如蛇蝎,反将霍钰放在心上吗。   老天对他从来不公平。   “大少爷,你何苦要和二少爷自相残杀呢?”看他们两败俱伤的样子,闻人椿作为局外之人,实在觉得不值。他们生在太平世道,又有家业傍身,明明可以比边境流民过得好上千万倍,却最终囿于家宅的你死我活。   霍钟哼了一声,目光在闻人椿身上溜了一圈:“若你是我,霍钰此刻怕是连命都没了。”   “可一直以来迫害你和大娘的都是二娘啊,她已经得到了惩罚。”   “那算什么惩罚?她该谢我没有将她绑起,倒是给了她一个轻松解脱的机会。”   “二少爷从未想过与你为敌,就是当时知道了你同四娘的事情,他也权当不知。”   “怎么?我还要感谢他?”霍钟扫了一眼蜷缩着的霍钰,胸有成竹道,“不过往后不会了。只要他活着,一定会想方设法与我为敌、将我击垮。他再也别想过风平浪静的一生了。他会跟我一样,一生都成枉费。哈哈哈哈——”   闻人椿听得心惊,就像第一次遇见霍钟的那晚。   她从未遇过比他更阴狠的人,阴狠到连自己都拿来牺牲。   船驶了出去,渐行渐远,闻人椿往他后背推了一把,岸边的霍府小厮纷纷跳海来救。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她望着枯水无边,忽然想到这一晚,又忽然悟出一个道理——原来很多决定会卷起风云千樯,而在当时真的平凡而不假思索。   人生苦楚,大抵都是自己酿的。   闻人椿终于能好好看一看霍钰了。   他的嘴蠕动着,好像有什么想说,闻人椿凑近了听,才听见三个字“杀了他”。明明疼得脖子都憋青了,明明被打的那只右脚都渗出了血,他却只记得仇恨。   难道有一天,霍钰也会变成霍钟吗?   闻人椿心疼地替他擦掉冷汗,然后将他整个人重新安放在自己柔软干燥的腿上。她试图将他的拳头松开,把自己的手借了进去,随他捏、随他掐,至少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疼痛。   “再忍一忍,等上了岸就去找大夫!”她的另一只手在空中停了停,最终仍是抚摸上了他的下颚,轻柔的,眷恋的,像这场缠绵细雨。   若他们还在霍府,她想她是绝对不敢做出这样行为的。   “小椿!”霍钰从疼痛中醒来,他死死地抓着闻人椿的手,大喊,“杀了他!杀了他啊!”   闻人椿分不清这是梦呓还是真心话,因为霍钰说完这句话便再度晕了过去。   病急如山倒,霍钰的额头烫得不像话。闻人椿有些慌了,请船夫将船撑得更快些,而后拿出照顾畜生的那一套本事查看了霍钰的伤势。   被小厮打的都是皮肉伤,最重的还是她砸的那两记。   隔着皮肉,闻人椿甚至摸到了被打的那截骨头,它没了完整的形状。也许一切真的都是霍钟设计好的,他就是料准了她会以退为进,好借她的手让霍钰的下半生都活在腿疾之中。   他其实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霍钰的命。   只要这双腿。   只要他卸尽一身少年志气。   悲从中来。闻人椿不禁替霍钰感到绝望,即便她是一个与他无关的旁观者,也很难接受他从此要瘸腿的下场。她等不到临安了,火急火燎地对船夫道:“师傅,出了明州的边界,只要能上岸便放我们下来吧。”霍钰的腿必须马上请大夫治疗。   船夫并不关心他们的生死,他指着远方天象悻悻道:“姑娘,你瞧那头的云卷得多快啊,若是风雨真的起了,且不说这位公子,你我手脚健全的也只能听天由命。”然后他又自言自语起来,说什么不该为了挣这些钱堵上性命,说得怨气十足。   闻人椿几乎以为他们要死定了。   是夜,果然疾风卷骤雨,单薄的小船在海面波涛上颠簸得快要散了架。船夫灰了心,当即扔桨不顾,独自跳入海。   闻人椿来不及拉住他。原本船夫坐着的一块更是因为失去重量翘了起来。她好不容易将船稳住,又一阵浪滚了过来。   几经翻滚,木质小船几乎只剩下一个壳。   闻人椿此时全身都已湿透,积水在她身上,沉甸甸的,像有一只无形手不断将她往下摁。霍钰更是被浪打醒,他分不清自己是炙热还是寒冷,只是下意识地在暴雨中握住了闻人椿的手。   “没事的。”她轻声哄他。   闻人椿甚至希望他能疼得再昏睡一会儿,直到她解决眼前风波。   霍钰却忽然清明了,他很清楚这不是梦,于是支起身、抓着船板,咳了几声才勉强放开自己的声音:“小椿,别管我了。”说完他就要将手抽回。   闻人椿抓着他不放,她今夜逾矩逾得过多了。   “我不会扔下你。”她对上霍钰的眼睛,郑重地摇了摇头。   那一刻,天上闪过一道光,他的脸被照出一种凄苦、一种惨烈。或许是他终于尝到了人世的苦果,得知何为身不由己、何为无能为力。   他眼里几乎不剩光亮了。   “霍钰!”闻人椿直呼其名,“你娘的仇还没有报!还琼姑娘还不知在何处受着苦!不要放弃!撑下去好不好!”   若她没有进霍府,若她没有遇见霍钰,也许此刻已经放弃。毕竟她不如意的一生,该回忆的都回忆了几万遍,花好月圆全是遥遥无期。   可此刻,就是看见霍钰失了光亮的这一刻,她特别想活下来,甚至不用去想为什么,本能地就想活下去。   就像她本能地将自己的裙摆同霍钰裙摆系成了一个死结。   要么同生,要么共死,无缘由。 第24章 女卑   再度睁眼,已住进遮风挡雨的砖瓦房。它三面都开了矩形小窗,通透明亮又不缺温柔。   闻人椿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对着此刻陌生场景她神思有些恍惚,甚至一度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之中。   快醒来,她闭上眼睛挣扎了起来。她可不想睡过头又被霍钰笑话。   挣扎着,挣扎着,后来的那些回忆像碎掉的纸片纷纷飞了回来,将最惊心动魄的回忆又拼了个完整。   而最后的场景是一个卷了千万重的骇浪,它在漆黑中嘶吼,威力惊人,不等人呼救,便毫不留情地将他们一道打入深海之中。   水从四面八方灌入,眼耳口鼻在一瞬间被窒息感充盈。闻人椿呛了好几口,终于在急涛中捡起自己的水性,她下意识地往前游,手臂推得颀长而有力,越游却越沉。于是想起同她系了死结的霍钰。   他正不断地往下坠着,闭着眼睛,失了精神,乌黑头发散成无根海草,脸庞渐渐变得透明,如同闻人椿幼年时期见过的澄澈水母。他原本的衣衫都脏了,污渍被海水冲到了表面,右腿膝盖出不断映出血色,黑的红的,拉扯出一副凄苦绝美水墨画。   就那样一起死去也甘心。   神识彻底断开前,闻人椿抓着那个结,一度这样想。   闻人椿还在消化这几日的动荡,胸口起伏迟迟不退,房里已经来了个人。闻人椿装着假寐听了一会儿,才认为对方是在同自己说话。   那是一种更扁平的语言,字节之间短促,有些词她能听得懂,有些词又完全没有头绪。不过对方语气很轻柔,闻人椿愿意相信她是没有恶意的。   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闻人椿朝对方无辜地眨了眨眼。   对方是个同闻人椿差不多年纪的女孩,黑头发、白皮肤、眼睛水汪汪,乍眼看去同明州城里的姑娘差不多长相,只是作了不同打扮。女孩并没有束发,任由一头及腰长发垂到腰间,俯身查看闻人椿伤势的时候,那头长发便像波浪一般顺滑地散开,浑然天成。   “这是哪里?”闻人椿摸着发肿的嗓子问了一声。如她所料,女孩似乎听不懂,一双眼睛立马不转了,直愣愣地顿在原地。   闻人椿暗叹不好。她要如何才能问到霍钰的下落。   “你是宋人?”女孩又动了,用古怪的语调回了闻人椿一句,眼神里却多出一丝防备。   闻人椿的脑海中闪过一丝慌乱,怕女孩与宋人有过节,不免打击报复,但也只是犹豫了一下,仍旧诚实作答。   她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樱桃小嘴翘得很高。闻人椿诚惶诚恐,虚弱的同时又分出一些眼神去瞧女孩。细细打量,闻人椿倒是发现此处的装扮略像前朝,乌发朱唇,明艳而浓烈。   估摸着女孩的生气是没有深意的,闻人椿大胆问道:“姑娘,同我一起的那个人也在这里吗?”她刚醒来的时候便看见远处晾衣架上挂着自己之前的那身衣服,打了死结的地方被剪得干净利落,显然是人为。   “死了。”女孩这回的发音很清晰,还赠了闻人椿一个骄纵的白眼。   “不会吧。”闻人椿赔着笑,不敢相信。胸口传来闷闷的钝痛,好像有人不停地往里塞着棉花,塞得呼吸无处可逃。但她又必须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女孩又翻了个一个白眼,用不熟练的口吻补充道:“他伤得那么重,脚都断了,治不好肯定要死掉的。”   “真的吗?真的吗?”闻人椿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她甚至没了刚才的分寸,翻身而起抓住了女孩的胳膊,“你带我去见他!就算死了我也要见他!”   “死都死了。”女孩因为她的没分寸更恼怒了,往她的手上乱拍了好几下,“你再这样,我也不管你了。”   “没有他,我也不要活了!”她急了,近乎吼了出来,狭小的砖瓦缝里都是她的余音,一遍遍回放。   女孩还未知道男女情愫的复杂纠葛,瞪大了眼睛,面目都不知如何摆放。在她眼中,闻人椿简直同疯子无异。   怎么能为了另一个人不要自己的性命呢。   “不就是一个男人嘛。”许是怕触怒闻人椿,使她真的发疯,女孩只是轻轻地自言自语一声。她想方设法将闻人椿的手拂下。可那双还算纤细的手就像是长在了她的胳膊上,不至于弄疼她,但就是丝毫掰不动。   “就你力气大!”女孩不服输,与闻人椿僵持不下。   可惜最后还是女孩咬着牙先放弃了:“我认输!他没死!没死没死没死!”   “真的?”   “真的真的真的!”女孩气得哇哇叫,等到闻人椿松了手,更是叉着腰呼哧呼哧叹着气,“都说你们宋人男尊女卑,我算是看明白了!”   不是的,这绝对不是因为男尊女卑。   闻人椿很想告诉她。   耐不住软磨硬泡,女孩当日就领着她去见了霍钰。   女孩走路姿势很不雅观,两只脚尖一颠一颠的。闻人椿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女孩儿气,不像许还琼那样温和内敛,也不像箩儿,天真却不带筋骨。   如果家乡没有被炮火染指,她也能这样肆意长大吗。   也能这样想说就说、想做就做,不必自我压抑、不必强加束缚。   “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啊。”女孩不知是天性好奇,还是有心打探,一路上总是东一茬西一茬地问她问题。窄窄一段路,被她撑得漫长无边。   而人在屋檐下,闻人椿只要能作答的都会坦诚相告。   她想过隐瞒,又怕说了谎圆不回来。   女孩这次的问题是:“你跟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啊?”   闻人椿被问倒了,脸色青红不接。   若以事实作答,她怕女孩讨厌尊卑阶级,继而对霍钰不利,但除却主仆之谊,她和霍钰又算什么呢。   “他是我的恩人。”闻人椿找到了合适的描述。说完,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似解决了一个积年累月的困惑。   女孩转转眼珠,不解地追问道:“什么恩啊?”   “他教我读书写字。”   “他是私塾里教书的?”   闻人椿摇摇头:“他没收钱。”   “噢,那也不必这样报答吧。还是说,你们宋人的规矩如今这般大了?”   闻人椿被她讲得尴尬,眼睛都不知该落在哪里。   幸好女孩不在意,她捋了捋自己的长发,若有所思:“他读书读得很多吗?”   “嗯!”闻人椿想得深远,她以为霍钰的一身才华或许可以在此处重新开光。可女孩想要探明的真相只是——“那你们掉进海里前,他没告诉你不能把衣服系在一起吗?”   “连活命都不会,白读书了!”女孩数落完这一番,又加紧了步伐,一蹦一跳地走到了闻人椿的前头。   真是教人哭笑不得,又心生羡慕。   收留霍钰的屋子同她住的那一间形制相同。似乎此处所有屋子都是照着一个板式建的,不过是有些造得尖、有些造得平,有些留着砖瓦的本色,有些刷了清漆、围了竹林。   它们无论远近,皆有一脉相承之美。   不似临安、明州,白丁鸿儒泾渭分明,朱门右拐便是冻死骨。   女孩将闻人椿送至门口,便说:“怎么回去知道的吧。”   闻人椿点头,她确实记了路。   刚被父母卖进戏班子的时候,她还不情愿、不懂事,想着要自己跑回父母身边,可她抹着眼泪走啊走,发现自己连戏班子的大门都找不到。从此以后,她无论去了哪儿,都会下意识地记住每一步。   她怕不知何时,又入了逃不出的境地。   “那你去见你的恩人吧。不过……”女孩抿了抿嘴,还是提点了一句,“最好别教人瞧见。我们这儿不兴男尊女卑。若不是父母双亲、兄弟姊妹,也就只有夫妻才会贴身照顾。”   “我……”   “你可别说你是他的姐姐或妹妹。”女孩眯着眼,精明了起来,“若是的话,你方才便会直说。若不是,撒谎在这儿可是重罪 。”   闻人椿讪笑着进了屋。   霍钰躺在床上,身上的薄被几乎快要将他的脸都盖住了。逃离霍府的时候,闻人椿没能好好看他,如今坐在他床边,一双眼里只留下他的脸,才发现他瘦了那么多,颧骨下方都陷出了一片阴影。   听那个女孩说,他一直没能清醒,他喊过“娘”,也喊过“还琼”。   闻人椿知道他意难平,只要活着一刻,便难平一刻。   “二少爷。”她附在他耳边,低低地唤了一声。   他纹丝不动。   于是她才敢直呼其名。   “霍钰。”   “霍钰。”   “你快醒来好不好。”   她声音婉转轻柔,似连绵的吟唱。日复一日在他耳边响起。   可这般呼唤没有被霍钰听见,也没有被老天爷听见。   她不气馁,仍是一日不落,拿精卫填海的本事、夸父逐日的执着,终于教霍钰从病痛昏迷中醒来。   他微弱地开口时,闻人椿正在擦桌几,上头有条斑痕不知是何时弄上的,怎么使劲都擦不掉。因而霍钰喊了她两次,她才后知后觉地扭头。   “你醒了?”她求了这么久的愿望,等到实现时竟不敢置信。   “是。”霍钰还没什么力气,费力地眨了眨眼。   这是真的!闻人椿激动得不能自已,她连忙丢了抹布,也不再去想礼制教条,喊着霍钰的名讳,直接奔到床边。然后她做了一件于她而言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儿——她毫不犹豫地张开双手、用尽所有力气抱住了霍钰。她甚至感受到了霍钰的心跳、霍钰的气息,哪怕那时的他身上还包着一层厚被子。   他好像低低地叹了一句,闻人椿只听出一个“傻”字。   于是她变得更忙了,除去一日三餐、洗漱伺候,还要煎煮药材,吃的药和敷的药得分开,前半个时辰要急火,后一个时辰要慢火,往往料理完这些,大半天工夫就过去了。   那个女孩看不过去,总是用纤细食指恨铁不成钢地戳她:“你欠他的到底是什么恩!不用这么报吧!”她自小生长在系岛,见不得别人没有自我地无私付出。   闻人椿则总是淡淡回一句“你不懂”。   “我是不懂。男人有什么好的。你这般贴心衷心,说不准来日被他当作软肋捏在手里。”   “苏稚。”闻人椿佯装不悦,连名带姓称呼她,“你不要总是拿戏说的本子来看真实人心。”   “嗯!真实的人心一定更残酷,杀人诛心不带血!”苏稚眨眨眼,一头乌发晃到左边又晃到右边,她似乎很喜欢和人唱反调。   闻人椿不怒反笑。   大抵是处久了,她对苏稚没了戒心,羡慕都嫌来不及。她也想要那般果敢又直率的个性,带些不经世事的幼稚,很多时候哪怕口无遮拦,都显得顺理成章、发自肺腑,绝无丝毫刺耳。   “那你说桑武士的心是残酷还是柔软呢?”阶梯走到一般,闻人椿停下步伐,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闻人椿口中的桑武士是系岛为数不多的武者,刀枪剑戟,无所不能,能远攻,亦能贴身近搏。系岛男女老少都对他青眼相看,想着法儿地要与他沾亲带故,偏偏自小沉稳寡言的桑武士大胆放话,此生非苏稚不娶。然郎有情妾无意。苏稚恼他断了自己的姻缘,更恼他将自己变成众矢之的。   时至今日,光是听到他的名字苏稚都能心生窝火。   “不准你提他!”苏稚龇牙咧嘴,一脸嫌弃,“都说了几万遍我不喜欢他了,他还要缠着我,跟个狗皮膏药一样!”   “我倒觉得桑武士保家卫国、英勇威武、丹心赤诚,是个良配!”   “那你跟我换!”苏稚叉着腰,指着闻人椿身后的砖瓦房,“我上回隔着门缝偷偷瞄了一眼,你那恩人粉面书生、文质彬彬,倒是我见犹怜!说不准同我会有好姻缘呢!”   苏稚一句妄言,竟传到了霍钰的耳里。许是他屋中太静,听什么都格外清晰。   “方才那人是谁?”他今日胃口不佳,吃了三口粥、两片鱼,便摆摆手将碗推到了一边。   闻人椿怕他身体撑不住,又舀了一小口送到他嘴边:“再吃一口。就一口。”   霍钰的嘴角向下压了压。他从来没有说过,他讨厌闻人椿哄他的样子,这让他觉得自己窝囊,如同曾经他最看不上的那类吃软饭的废男子。   “你若是想知道就吃下去。”闻人椿或许是被苏稚耳提面命太多回,不禁将语气削得利了去威吓他。倒是有用处的。霍钰直接侧头,迅速地将半碗粥滚进喉咙。   “说!咳咳咳。”他喝得太冲,呛到了自己。   闻人椿见状,立马收了那一点点可怜的架势,紧张兮兮地往他后背轻拍起来。霍钰不觉宽慰,只觉得胸口烦躁。他虽一只腿动不了,手上力气倒是养得比从前还好,抓着闻人椿的手直直地就将其甩开。   “我让你说,你听到没!”他又发脾气。简直把不能走动省下的力气都放在了恼怒光火之上。   如同之前的每一次,闻人椿并没有和他计较。她安安静静地从地上爬起,拍去裙摆灰尘,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知为何,她好像就是能明白他的苦衷。   痛失母亲与恋人、被亲父抛下、遭兄长折辱,这一桩桩一件件好似雪花连绵不绝地落下。眼下蒙天怜见漂泊至系岛,却又只能日日缠绵床榻,对着一条不能治好的废腿打发时间。   她有过一些相似的时刻,那日子近乎天翻地覆。   故而闻人椿一直同自己说,二少爷没想着寻死已是为她解忧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小椿的个性越来越明显了——同理心重、共情力强、总是感同身受。这种个性可能就是生在21世纪都很容易被欺负。   至于二少爷嘛,他这一生算是被“母亲”绑架了。期待他把自己逼疯吧。 第25章 恩人   “她叫苏稚。”闻人椿在床沿边上站定,而后将所知的一切娓娓道来。她想让霍钰明白,他并不是对这个崭新的生活一无所知的。   只要他想,她就会帮他。   倾尽全力。   “这一片都是她府上的?”霍钰沉思了一会儿,抬头,定定地凝向闻人椿。墨黑眼眸因为思虑变得深不可测。   闻人椿不知他的心思,老实点头。   “那整个系岛是否也归她府上管?”   “应当不是。系岛各家都有田产房产,虽有多有少,但无高低贵贱之分。他们平时各扫门前雪,有难时亦能同舟共济。”   霍钰眼中突然有一小簇光灭了。   “她府上是做什么营生的?”   “农、牧、渔似乎皆有涉及。”   “可同外头世界做过生意?”   “有的。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外头的商贾寻上来,他们并不想为了敛财致富离开故土。”   “眼界低浅,不思进取。”霍钰哼了一声。   可闻人椿却以为乐天知命便是福分。若是有的选,她也想在系岛不争不抢、闲云野鹤地过一生。   这一句,她不敢同霍钰讲。   “那个叫苏稚的,可是家中独女?”蓦地,霍钰又问了一声。   “是。”闻人椿答得有些迟疑,然而很快她就猜到了霍钰心中所想,脑海中顿时响起蜂鸣嗡嗡,“不过她同一位武士相处极好。”她下意识地想要浇灭霍钰的念头,捏造了一些事实,可她没想到方才她与苏稚的玩笑话尽数被霍钰听了进去。   “极好吗?”霍钰斜过头,冷冷地打量着闻人椿,“见我落难,连你也要随意欺瞒我。”他十指抓在被子上,皱起一大片,抹也抹不平。   “小椿不敢。”   “你莫不是以为救了我便能愚弄我了吧!”   “我没有。”她慌得连忙抬头,委屈涌上来,泪眼一眨不眨,闪着水花望向他。   然霍钰根本不在乎。只在最初时分与她的眼神擦过,那双越发深沉的眼睛便再度落在被子下的那条废腿上。岛上赤脚大夫的话犹在耳边:“看不好的,别费力了。能站起来就不错了,不行就躺一辈子呗,多清闲。”   他如何躺着,日后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谋。   该是要步步为营的,不曾想却是连第一步都跨不出。思及此,霍钰的力道几乎能徒手裂了这床被子。   他缓了缓心神,吩咐闻人椿:“将苏稚的喜恶告知于我。”   出乎他意料,闻人椿假装听不见,站在原地竟动也不动。   她看得笃定,霍钰这是要借苏稚上位复仇,如传闻中霍老爷对待大娘子那般,假意利用、真心抛弃。她从来做不出恩将仇报的事儿,此番自是绝无可能答应。   “闻人椿,你如今是谁的人?”霍钰叹了口气,皱着眉,压着声问她。   “……系岛不喜分主仆尊卑。”   “看来你很喜欢这里。”   “小椿只是习惯了随遇而安。”   “好一个随遇而安!”话音刚落,粥碗药盅便应声洒了一地。它们方才还是润白的、香苦的、分明的,一眼便能让人瞧出用心,此刻全混成恶心的一团糊糊。吃又吃不了,收拾起来还嫌费力气。   她心中立马起了涟漪,一波波地向外晕开,可面上看起来只是咬着唇吸了一口气。   泪珠子都收去了无人之地。   楚楚可怜那一套,她不稀罕。   霍钰自然也不稀罕,他放了话:“若要我在此处仰人鼻息苟延残喘,还不如那夜死于巨浪。”他把每个字咬得很清晰,就像一把把磨得锋利的刀刃,在闻人椿心上划出深邃印记。莫非将他救起,全是她的错了。   闻人椿被他逼入死胡同,强行隐忍着的情绪在眼下涨成一片红。   “小椿。”霍钰终于放软了声线,像从前一般叫了她一声。甚至比从前有着更多依赖、眷恋。   闻人椿在自己虎口掐了一记,她告诉自己——你一定听错了。   再应声时,万千迷惘委屈都被藏好。   “我知二少爷复仇心切,但眼下山高水长,还是要再等一等。若哪日有船从明州或临安来,小椿一定竭力帮二少爷回去。”   “就这么两手空空、废物一个地回去,有用吗?”自从赤脚大夫给了判词后,他便常常话里带刺地戳自己痛处,那刺说大不大,刚好能梗住闻人椿的喉咙。   她咽了咽口水,喉头有些刺痛:“还琼小姐与文大夫曾给你留下金银细软,一直寄于医馆,日后应当能助二少爷一臂之力。”   “那些玩意至多够你我活命。扳倒霍钟、夺回霍府、救下还琼,没有权势富贵,这些便都是废纸。”   闻人椿接不上话了,她望着眼前寡淡的砖瓦墙,无工匠雕琢,无翠石点缀,自然而拙劣。前几日她是怎么瞎了眼,从这些凹凸不平中瞧出波澜不惊的静好之美的。   “小椿。”霍钰的声音忽然沉下来,好像一支勇往直前的队伍突然偃旗息鼓,人群中有人唱起苍凉悲歌。   他说:“你知道我不能这样过完余生。”   他说:“只有你能帮我。”   短短两句话编成一段紧箍咒,扎得闻人椿分分秒秒都头痛。连苏稚烘了两只丑八怪的红薯,都不能将她哄笑。   “像个怨妇!”苏稚不顾热气,一边喊“烫”一边火急火燎将红薯褪去外壳,还不忘刺闻人椿一声。   闻人椿将她当成半个主子看待,很少刻薄还嘴,继续埋头洗碗。   “怎么这碗又少了好几只!”苏稚有时也是心细的,何况霍钰近日砸碗砸得确实有些多了。她噘了噘嘴,念叨起来,“白吃白喝白住,怎么还有脾气了!便是貌比潘安也不能有失体统吧!”她嘴里还咬着软乎乎的红薯,很多字都漏气。   闻人椿以为她有失偏颇,驳道:“他家中横遭劫难,一时接受不能。待日后想明白了,他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哼,总是护着他!你是不是喜欢他啊?”苏稚猛地偏过头,声音之大毫无遮拦。   闻人椿一时半会躲不开,只能由着脸上发烫、泛红、见不得人。   “咦——”苏稚发出了一声怪叫,而后胸有成竹地做出总结,“你肯定喜欢他。”   “我只是面薄!”闻人椿总算扯出一个理由。   苏稚摇头如鼓槌,坚定万分:“你别诳我。我虽自小长在系岛,可也是拜过一位宋人师父的。你们宋人女子心生爱慕时就是这个调调!”她如同抓住了闻人椿的尾巴,一副胜者得意的样子。   这是什么不务正业的师傅啊,闻人椿扶额,脑袋里继续想着其它理由。   “有人能爱慕,其实也不错。”苏稚不知中了什么邪,又变了口吻往闻人椿肩上安慰地拍了拍。虽说她看不得宋人男女躲躲藏藏的那一套,但也不得不承认,隔山罩雾别有一番含蓄风味。好似柳絮擦过鼻尖,鹅毛拂过掌心,痒痒的,挠又挠不到位置,凭空就能生出好久的念想,想扯都扯不断。   比那勇莽无遮拦浪漫千万重。   “苏稚,你既有过宋人师父,应当知道宋人有尊卑阶级吧。”那厢,闻人椿终于从方才的旖旎惭愧中挣脱了出来,正色道。   “唔,你不是说……”   “实则——我是他府上的女使。签了死契的,到死才能获自由。”因此她必须帮他,别无选择。   苏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扭头就说:“可这儿是系岛啊,你们宋人的条条框框算哪门子狗屁!何况你做他女使,不就是要伺候他一辈子吗,那你做了他夫人,不也是一样伺候他。统共是个名头,分这么清楚做什么!”   夫人?!闻人椿想都不敢想。   他们之间绝无可能吧,也绝不该有可能。   她知道苏稚懂不了,便抿着嘴没再说什么。   说白了,其实她自己也不懂。她总将自己看得这样低,动不动画地为牢,究竟是前尘世事所逼,还是自我个性所致。眼下已离明州千万里,怎么那些阶级尊卑却还死死缠在她心里。   “你就是喜欢他喜欢他喜欢他!”苏稚又凑了过来,红果子般的一张圆脸晃得不停。   闻人椿愤然抬手,将她的脸直直地推了回去。   苏稚被她捂得一脸脏水,当即哇哇大叫着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好不容易用清水洗完脸,她也不走,又绕了回来,指着闻人椿道:“死鸭子嘴硬!”   可真是无聊透顶的小女孩。闻人椿莫名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成天在一些芝麻大小的杂事中乐此不疲地打转。   早知今日,她应珍惜。   “不说话了吧,你肯定早就情根深种了!”   “苏稚,我说了不是就不是。你不要胡说!”闻人椿终于忍不住了,瞪着眼,绷着颧骨,撑起一副骇人面孔。   奈何苏稚叉着腰,理也不理:“我可不怕你。”   “好!”闻人椿灵光一闪,“那我就去找桑武士,说你对他情根深种,奈何面皮薄抹不开面子,要他再加把劲!”   “我没有,不是这样的!闻人椿,你胆敢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和你男人都扔出去!”苏稚一光火,便动手动脚,闻人椿习以为常,两个小女孩立马扭作一团,闹得整个院子闹哄哄,又透出一股轻松自在的喜庆。   时值初冬,梅花都被她们催开了好几枝。 第26章 婵娟   有人天真便有人忧。   管事大娘远远走来,叹气声快要压过两个女孩的吵闹,她好似生怕她们听不见,愈是走近,那捶胸顿足、愤愤不满的姿态便越是夸张。   “陈大娘,出什么事了吗?”苏稚如她期望的那般问了一声。   “姑娘,剪兔毛的那家伙又涨价了。我瞧他是仗着岛上没什么人会这手艺,一日比一日更宰人呢。”   “这样啊。”苏稚干巴巴地抿了抿嘴,“涨了多少啊。”   “一只兔子五分钱。”   “五分钱,倒是还好。”   “是一只兔子涨五分钱!”陈大娘气得眉梢都吊了起来,“姑娘,要不你去跟桑武士说说,要他去岛主前头参一本。总不能由着剪兔毛的漫天要价吧。”   一听桑武士,苏稚的脸顿时垂了垂,她大手一挥:“不就五分钱嘛。大不了我每月少裁两件衣裳,这钱就省出来了!”   “姑娘,你何必委屈自己呢!”   “不委屈!反正我衣裳多的是!”说着,苏稚就将闻人椿推到了身前,拽起她的胳膊,又撩了撩她的裙摆,“你瞧,我的衣裳两个人穿都绰绰有余。”闻人椿从前被礼教拘惯了,下意识地扯开苏稚的手,将裙摆贴回腿边。   系岛民风她还没能习惯。   这儿承袭着前朝风韵,衣领宽而放荡,色泽明艳富丽,裙摆如同海浪一般活泼外放。   霍钰头一次见她穿成这般粉红粉绿的时候,甚至露出了一种今夕是何年的木楞。   闻人椿理了理衣衫,随后打断了苏稚和陈大娘的鸡同鸭讲。   “陈大娘。”她操着极不标准的系岛话,一旁的苏稚不顾三七二十一就开始偷笑她。闻人椿瞥了她一眼,继续坚持用系岛话言语,“陈大娘,你们这儿剪兔毛有什么要求吗?”   “要求?”陈大娘听到了一个稀罕词,“把毛剪了就行。”   不过陈大娘虽然说得毫无要求,待闻人椿上手了,她又嫌毛基剪得高低不平,尤其闻人椿手艺生疏,期间伤了一只兔子的皮肤,流了好些血,她差些气得说不出话,若不是顾着苏稚的颜面,陈大娘绝对会拿扫把将闻人椿铲出去。   好在闻人椿脸皮厚实,愣是站在兔圈里巍然不动,到后来还真的找回了从前的手感。陈大娘还在可惜那只受伤的兔子,没夸她,只说:“那往后就交给你了,不过剪坏的兔子可不算钱。剪伤了还得扣!”   “谢谢陈大娘,我会很小心的。”终于找到营生的手艺了,闻人椿此刻心情大悦,心想往后不必再在苏稚家中白吃白喝。   她不想再受苏稚给的恩惠,霍钰却同她南辕北辙。   当外头开始飘雪的时候,霍钰终于能落地了。他不肯听闻人椿劝阻,熬着万分不适,才第一日便要去外头的白雪上踩,连闻人椿给他拿的绒花做的袍子都不肯要。   幸好系岛的冬寒季节与明州大有不同,虽是落着鹅毛大雪,那鹅毛却不带寒气,多走几步便能御寒。   霍钰还不熟悉拐杖,稍稍加快步伐,冷不防就是一个趔趄,闻人椿守在他身后,想都不想就将他全身分量压到了自己肩上。   “放开!”他却不领情,凝着脸斥道,“你当我是废物吗!”   闻人椿轻轻摇了摇头,收了下巴,恨不得把整张无措的脸都藏起来。她可以料理霍钰身上的伤,但总是对他心里的伤无能为力。   若是还琼姑娘在就好了。   “小椿!”远处传来苏稚的招呼声。她常常挑这个时辰来找闻人椿玩。闻人椿曾问她:“你何以同我这样亲近,不怕我是个坏人吗?”她倒是一言道破天机:“你不知道吗?你浑身上下都写着‘好欺负’。”   尤其霍钰醒后对她多番苛责,她却总是任劳任怨打骂不还手。   苏稚听在耳里,便更加笃定了,甚至好几次劝闻人椿:“你能稍微坏一些吗?”   她只是苦笑。其实那些狠话“信不信我杀了你”,“巴不得她明天就死”,“这人活该下阿鼻地狱”她也会说,只是落到实处,于她而言难于登天。   做个坏人大抵也是天赋。   “她便是苏稚?”霍钰忽然凑近,附在在闻人椿耳边低声问了一句。他心急,没顾好分寸,闻人椿被他的贸然惊得退了一步。   “是。”她沉默了一秒,想到霍钰的野心,又把想说的咽了下去。   霍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将目光都移到了苏稚的脸上。他就那样怔怔地站在原地,雪一片一片落满他发梢,少年气质中染出一种沧桑,烧出一股炙热。   等苏稚跑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发现霍钰当真是入了迷一般瞧着她,不知从哪跑出来的羞红立马浮满面孔。   当真是好看,比系岛所有男人加起来都要好看,苏稚满脑子只剩一个想法。   “苏稚,这便是我家少爷。”瞧两人起了旖旎,闻人椿默默退到两人身后,轻声开口打破宁静。   “噢!噢!噢!噢!我知道的。”苏稚还没缓过神,扭过头,纵使对着闻人椿也在傻笑。   闻人椿便赔着笑扬起眼角,哪怕她心里已经飞进了无数只蚊虫,很小很小的那一种,正成群结队地啮着她的心。   “我姓霍,单字一个钰。”霍钰自报家门。   苏稚还没弄懂是这个玉还是那个钰,嘴巴就走到了脑子前头:“我叫苏稚!”她音调轻快极了,听着就知道从未有过烦恼。闻人椿总觉着,像她这样的人进了戏本子里头,都是主角的命。   霍钰冲着苏稚点了点头:“小椿常常提及你,这些时日多亏你好心接济了。”   “应该的。”苏稚晃了晃脑袋。她素来觉得此事不值一提,许是她那位宋人师父总是在她面前念些佛啊经的,让她将见死不救直接当成作恶。   “而且小椿也在我们宅中做工啊!陈大娘方才还夸她呢,说小椿吃得少干得好,替我们宅子省了许多钱呢。”   闻人椿听闻,连忙自谦摆手。   “原来如此。”霍钰若有所思地看着积雪,原本的石子路几乎全被盖住了,只剩一片灼人的白。他颧骨处微微触动了一下,又说:“如今我的伤也好了大半,不好再躲在这屋中做个闲散人。听说你曾拜过一位宋人师父,不知还想继续研学吗?”   苏稚似乎同那位宋人师父情谊不浅,脸上青葱无知忽然收起了大半,不过很快她又笑了,清脆道:“好啊,小椿常常夸您诗书精湛,我求之不得呢!往后我便称您为霍师父吧。”   “既如此,可否借为师一些力,陪我在这雪景中走走?”霍钰微微弓背,不远不近地礼貌伸手,眼神却是欲说还休,像是上好的鱼钩。   苏稚不敢细瞧他眉眼,低着头借出前臂,由他搭着。   若是霍钰真心待苏稚,也算一段相配的佳话。   闻人椿识相地跟在不远处,从他们的背影中,她好似已经看到白头偕老的动人。   似是有些嫉妒。   似是不该嫉妒。   自那日过后,苏稚隔日便会跟着霍钰来学水墨写意。因男女有别,苏稚遣人辟出了一间单独的书屋。那屋子造得极好,四面临窗,光追进来,风雪却吹不进。   闻人椿会提前替他们洗笔、研墨、铺纸,待收拾妥当,这间屋子里高贵的一切便同她无关了。她还有一群鸡鸭鹅兔等着照料。   通常是一个时辰,有时母鸡落了蛋、兔子产了崽,她便会晚个一刻钟,先要换上没有杂味的干净衣裳,再去厨房端热好的甜汤。   只是今日出了岔子,有只兔子刚生产完便抖个不停,陈大娘没主意,拉着闻人椿的袖管求助,可等闻人椿治好兔子,时间也耽误了大半。她若是再去换衣服,定要误了送甜汤的时候,苏稚或许不在意,霍钰恐怕要同她发脾气。   闻人椿最不喜欢看霍钰发脾气,倒不是忘了下人应受委屈,只是她有时觉得他是在同他自身置气,别扭得不可理喻。   闻人椿一边走一边轻轻扯着自己的袖摆闻了闻,没什么味道,唔,真的没什么味道。她如此想着,便去往厨房将甜汤端了出来。今日备的是红豆桃胶,磨了姜汁倒进去的,活血又驱寒。闻人椿一路护着汤碗,行至书屋外头敲了敲门。   许是她敲门声太轻,又许是误了时候,苏稚已经离去。   闻人椿皱了皱眉,正要喊“少爷”,少爷便出声了:“进来。”她应了一声,随后轻推房门,门才开了一个细缝儿,苏稚甜美可人的笑声便传了过来。   “都是师父教得好。”   应是霍钰才称赞过她。见闻人椿进门,苏稚扯着一卷画跑了过来,上有山水疾风,落墨轻重完全是霍钰手笔。   “小椿,你瞧我这画,如今有没有一些你朝风骨啊。”   闻人椿说不出瘆人的精美好话,便夸“好看,真好看”。   “净知道搪塞我。”苏稚噘着嘴,又回到了霍钰身边,“师父,如今我这写意水墨学得算是不错了吧,往后可再教我些书法。”   “此刻便可以。”霍钰耸了耸眉,说罢,便围在苏稚身后,提着她的手腕写下“苏稚”二字。   他很礼貌,肌肤接触的几个点几乎全是为了写好那两个字,可苏稚还是觉得有一丝微妙,又不知究竟哪里不对,便什么都没说,只是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往袖子里躲了躲。   霍钰反而风轻云淡、毫无挂碍,他将头侧向闻人椿的方向:“你先喝甜汤吧,我先将书法字体罗列一下,你好看看到底喜欢哪种?”这话全是对苏稚讲的。   语毕,他便抬手,行云流水游走于纸间。他同在霍府的时候一样,仍旧坚持站着写字,哪怕脚伤还未痊愈,常常疼得让他眼角乱跳。   “好好吃啊。小椿,日后谁娶了你真是福分!”苏稚向来捧场,今日也不例外,不过一会儿,便将小半碗甜汤舀进了肚子里。不过有一件事很耽误她享用甜汤的心情:“你干嘛看着我吃。不是跟你说了嘛,要盛三碗,一起吃才更好吃啊。”她始终不能习惯被人侍奉。   苏稚当然知道闻人椿是在顾及霍钰,便昂着头打断他写字:“霍师父,以后能让小椿跟我一起坐着喝甜汤吗?”   “此处是系岛,她自己决定就行。”   似是击鼓传花,那花绣球回到了闻人椿的手上,她忙扯出一句谎:“我做工饿得快,早就吃过了。”天可怜见,她扁扁的肚皮没在此刻发出乱叫。   “吃好了吗?”霍钰那头已经洋洋洒洒写满一张,行楷飞白不等。   苏稚被引去了目光,跳着跑了过去,她有好多认不清的字,因而瞧得极慢。   “这个好!”说是千挑万选,倒也是电光火石,苏稚的手指就定在一行规规矩矩的楷书旁。   “你能用这个字体教我写一行诗吗?”她诚恳地近似乞求。   “自然。”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你们那儿是不是有这样一句诗?”   “……有。”   于是那日,霍钰又教了苏稚半个时辰的书法。每个起势、每次落笔一一修正,直到这十个字写得尽善尽美,无一处不受褒奖。   闻人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便在远处傻站了半个时辰。   她看着那十个字渐渐神形兼备,也看着那两碗甜汤渐渐冷却失味。 第27章 算计   霍钰的耐心好似全都留给了苏稚, 待书屋只剩闻人椿,他的温润礼貌便统统收了起来,放出一些刺人的棱角时不时往闻人椿身上戳。   “怎么这么臭?”他皱着眉头, 眼角斜着瞄了闻人椿一眼。   “方才在兔子圈里耽误久了,怕再去更衣耽误了甜汤。”   “我不想听这个。”霍钰重启了一张宣纸, 说完便在纸上落了一笔,半人高的纸上, 顶天立地就写了一个字——忍。   闻人椿知道那个字是写给他自己的, 可此刻又觉得这个字很适合她。她盯着那个字的最后一点, 说道:“此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可没能等到霍钰的夸赞。   他正沉迷于那些深浅不一的横平竖直中。   良久, 霍钰才再度与她搭话:“你可知道苏稚喜欢什么?”   苏稚喜欢真心,喜欢真性情。然而闻人椿不能硬生生地直说, 只好迂回地答了一句:“我再去打听打听。”   “你觉得如今时间很富裕吗?”   “苏稚应该喜欢水到渠成。那桑武士……”   “小椿,不要再天真了。难道我付出的代价还不够给你警醒吗?”   她知道他是一招怕蛇咬十年怕井绳,可若他不是存着真心、只是想要将苏稚当成垫脚石, 她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她不能因为恶毒之人的欺辱而将自己变成恶毒之人。   “二少爷, 您可是真心喜欢苏稚?”她挺直身板, 正面迎上他的火气, 甚至不惜搬出许还琼, “若是还琼姑娘知道二少爷如今这般使手段, 会不会因此心惊心寒。二少爷,您不能被一时仇恨蒙蔽了心智。”   霍钰起初只是皱了皱眉, 听到后来竟不声不响将笔直直摁断在纸上。   “闻人椿,你是不是在这破岛上待久了,忘了你的主子是谁。”   “小椿不敢。”   “可你字字句句都是为苏稚、为还琼,你有替我想过吗?”   她何尝不想,她全心全意所有身心都是替他想啊。只是那些露骨的话不是她敢说出口的。她的怯弱犹豫让霍钰更生烦躁, 重重地又问了一句:“还是你觉得我如今成了残废,连苏稚都配不上!”   “当然不是!”闻人椿被他激得升高了音调,“二少爷,您不该这么想。”   “呵,也是。这伤没有落在你身上,你不懂。”   她如何不懂。若是不懂,又何必三番四次忍下他的无理取闹、喜怒哀愁。不知不觉,闻人椿的眼睛酸了,盈满了水珠,于是她低头,偏过半片脸,以极快的速度用袖管将其拭去。   再抬眼时,她已能波澜不惊地说话:“二少爷,若是为了复仇,兴许还有更好的法子。”闻人椿并非是心血来潮讲的这一句,那些做工的空隙、惊醒的夜晚,她都会自然而然地想着如何帮霍钰回到他想要的位置上。因思虑过许多次,闻人椿今日很快便将诸多可操作的门类一一举例列出,其中有一项倒是与霍钰近日来想的不谋而合。   “就药材买卖的事儿,再说详细些。”   话题又回到正事儿上,霍钰不再自怨自艾,似是又变回了当年霍府那位少年志气的二少爷。   闻人椿有时觉得霍钰变了,有时,譬如专心致志的此刻,她又觉得他没变,只是在原来的心上包了一层盔甲一层戏服,层层叠叠,只有得他允许方能见真心。   同霍钰探讨后,药材买卖的事儿一直萦绕在闻人椿的心上,他们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得到苏宅药材的代理买卖,继而收得整个系岛的。不过此事不易,系岛虽地广人稀、人口分散,倒也不是好任人摆布的。事关身家利益,只有找到一个拿得出手的点才能说服苏宅的大家长。   她想得入神,手下轻薄的里衣都被洗出了一条口子。   “哎哟哟,你这干活的劲儿还真大。”陈大娘看不得好好一件衣物被糟践,将里衣从她手里抽了出来,“你就是为了洗坏这件衣裳才不吃饭的?”陈大娘取笑她。   “饿得都开小差了。”闻人椿腼腆地笑了笑。   经过这几个月,陈大娘也算摸出了她的个性,直言:“你年纪轻轻,这么吃苦耐劳,实在是少见。”   “我们那儿的人挺多这样的。大家生来低人几等,谁敢不吃苦。”   “这人不是生而平等吗?”光是听她说,陈大娘的皱纹已经愁得挤成一堆。你若同她讲贫穷、富有、目不识丁与饱读诗书,她都是能懂的,偏偏主仆尊卑的阶级观念一直教她百思不得其解。她索性拉了把凳子坐下,要同闻人椿掰扯清楚:“就比如我吧,家中清贫,来苏宅做工,每日做好分内事便能领工钱。若有克扣的、无端辱骂的,也不必忍着,大可去岛主那儿参他们,教他们罚个倾家荡产。难得你们那儿的当权者就不会这样护着你们吗?”   “谁管蝼蚁死多少。”   “什么蝼蚁,我们是人!遇到压制便得奋起反抗!”陈大娘说着说着已是义愤填膺,霍钰也自然成了她开炮的对象:“就那个教苏姑娘写字的,他能恢复到现在模样,不都仰仗你悉心伺候吗。也不见他感激,反正我是听说了,他还对你大呼小叫、横眉竖眼的。什么不识趣的玩意儿!真当自个儿是天人下凡嘛。”   闻人椿虽不这么想,可听陈大娘絮絮叨叨地骂着,心中郁结倒是散了不少。   “对嘛,笑着才好看。你整日被那种人奴役着,压着心性,人都要不美了呢。”   闻人椿长呼一口气,该替霍钰解释的还是解释了:“大娘,其实他从前不是这样的,只是家中逢难,一时接受不能。”   “是你让他遭的难?”   “当然不是的!”   “那便好了,迁怒于你算是什么名堂。小椿,你可得离这般眼珠长在天上的人远一些。日后他若是走,你千万别跟着,待在系岛好歹能图个自由轻松呢。”   闻人椿但笑不语,只是陈大娘接下来的话就让她很难笑出来了:“小椿啊,我坦诚同你说,我有一侄子,自小看着长大的,与你一样老实淳善,长得人高马大,如今就在桑武士手下做事。你不妨同他见上一面,若是看对了眼就是好事一桩,若是对不上眼嘛,也无碍的。”   闻人椿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下了。   她怕霍钰往歪处想,同陈大娘的侄子见面前还特地知会了霍钰一声,然而霍钰若有所思后说出口的与她设想过的截然不同。   “小椿,你要顺着他攀到桑武士的关系。”他布置命令的时候,眉毛尾巴就像被人拎起了,充满算计。   “可若他看不上……”   “你必须让他看上你!”   “然后——嫁给他?”闻人椿皱着一张小脸,小心翼翼问了一声。   霍钰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她,深邃眼珠在她身上上下滚了三四回,才幽幽发声:“你想留在岛上?”   坦白讲,她不是没想过。   “你别忘了,你的奴籍还在我手里。”   “我……”   “你什么?你想说你明明放在自己的包裹中了吗?试问那包裹里的东西哪一件不是我给的?”   “闻人椿,是你救了我,不能不顾我!”   他好理直气壮,闻人椿不愿同他相争。只是之后的几日,在无人之时,她总是郁郁寡欢,便是去见陈大娘侄子的时候,她还带着一副不展的愁眉。   不曾想那委屈模样映着流水汤汤,恰恰触动了陈大娘侄子的心弦。   正如陈大娘所言,她的侄子威武健壮,约摸着比霍钰要高出大半个头,身形也比霍钰厚一重。闻人椿站在他对面,简直就像立于泰山之下。   “你真好看。”他带着笑容夸她,露出八颗大白牙齿。   闻人椿太久没被人这样直白地夸过,那阴郁忧思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绯红将她的脸从额头染至脖颈。   她手忙脚乱地捂住脖子,烫得像是烙铁。   “是我吓着你了吗?”陈大娘的侄子诚惶诚恐地往后退了两步,他没什么男女相处的经验,一时不知所措。   闻人椿连连摆手:“是我皮薄。”   “可你确实好看嘛。”   这一夸,闻人椿更不知道如何说话了,之前编排的勾人手段早就被抛至九霄云外。她竟低着头说了实话:“在我们那儿,大家都说我长得太英气,有些男儿像了。”尤其是两条乌黑眉毛,眉峰挺拔高耸,似男人般坚毅。不论做何打扮,都与婉约之风大相径庭。   “英气多好啊!待有空了我教你骑射,配上马鞍弓箭一定瞧着更飒爽!”说完,陈大娘侄子自己倒是不好意思了,揉着后脑勺又讲,“不过你若不爱学就算了。我不是要逼你。”   “有机会的话,当然要学!”   “那我回了军营便替你挑好弓箭骏马。这可是我拿手的!”一提到骑射,陈大娘的侄子就似变了个人,滔滔不绝,自信满满。   闻人椿忽然觉得如此相处也不错,简单朴实,没什么扰乱人心的杂念。没有激烈的仇恨,更没有压抑的爱恋。   可惜她想错了。   有人聚集的地方怎可能简简单单。   她和霍钰的一举一动早就被桑武士盯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大娘的侄子真的不错。 第28章 浮萍   异乡人的身份总是尴尬的。   总会有人想理清楚你是“从何处来、往哪处去”, “怎么来又怎么去”。   戒备之心,是任何一个人、一个种群活下来的根本。   桑武士作为守卫系岛边疆的一把好手,纵览兵书古籍, 警觉性自是一流。闻人椿与霍钰近日的异动早就被他瞧在眼里。听闻陈大娘侄子要教闻人椿骑射,他更是拍案而起, 痛批自己的心腹没长脑袋。   陈大娘侄子同闻人椿的第二次相约因此被截胡了。   当闻人椿傻乎乎地端着一盘亲手做的点心走到后山时,只见到一个庄重肃穆的背影。其实望起来与陈大娘侄子有那么七八分相似, 可气质凛然、不可亵玩, 绝对不会被认错。   “闻姑娘。”桑武士的耳力不错, 他很快地转身, 让闻人椿错失逃跑良机。她只好硬着头皮同他招呼:“您好。”   “初次见面,我叫桑藤见。”他声音浑厚, 与后山起伏的巨石极为相衬。且他不愧是系岛男女老少皆想攀附的人,不仅武能杀敌,这一口宋语练得也是字正腔圆。每一个发音都刚刚好。   他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 闻人椿不觉害怕, 倒还有些许安全之感。   收了收筋骨, 闻人椿立得比刚才还要端正:“久仰桑武士大名。今日一见, 确实非一般人。”   “我同宋人打过几回交代, 阿谀客套之流暂且免了吧。”   他一本正经, 极不给面子。   “桑武士可是对我有何误会?”   “你与你带来的那位男子步步接近小苏,又将触角伸至商贸、军营, 到底是何居心!”他摸得还真是清楚。   闻人椿不惧,搬出苏稚,“不知苏姑娘可有同您讲过我们的遭遇。”   答案自然是没有,桑武士当即哼了一声。   “我家少爷本是临安富家子,满腹经营韬略, 却被兄父栽赃嫁祸赶出家门,甚至末了还毁了他一条腿。如今他好不容易拾回一条命,如何甘心苟延残喘,自是要筹谋东山再起的。桑武士,您虽见他与收药材的几家联络繁忙,可他从未居心不良,皆是本着彼此利益正当商讨的。您也是怀抱大志之人,设身处地,想必您能明白这份心。”   “至于苏姑娘——她心思剔透晶莹,谁见了都忍不住亲近。”   桑武士原本看她的眼神是凌厉的,带了一丝审问,可到底是系岛人,民风淳朴,听着听着便点起了头。尤其是最后一句,简直是说到了他的心尖上。   正当闻人椿松了一口气,他又猛地醒悟过来,抓住了漏掉的那一点细究:“那你为何要人教你骑射!可是要占岛掠地、反客为主?”   “啊?”就凭她,闻人椿自个儿都不信,桑武士还真是高看她。   桑武士看她无可奈何模样,以为自己问到了痛处,又厉声道:“你给我如实交代!”   “桑武士。”闻人椿尽量将语气放得舒缓,好教桑武士消了火气,“您若不改改这一点,苏姑娘很难对你倾心的。”   “不必抓着小苏当由头!若你们要同系岛为敌,就是小苏此生再不见我,我也二话不说下令斩杀!”   “我们没有要同系岛为敌啊。”闻人椿被桑武士的防范之心闹得哭笑不得,又怕桑武士当了真不好收场,苦着一张脸慌慌忙忙解释起来,“是陈大娘介绍我与他侄子相亲。我岁数渐长,一直有意找个夫家,自然应了。陈大娘侄子您是认识的,他的为人本事您应当比我更清楚。我看他不错,想与他处处,答应他学骑射他都是顺水推舟啊。”   “顺的什么水!他只长个头不长脑袋,保不齐是掉进了你的话里了。”   天可怜见,那日她被陈大娘侄子的几番夸赞惹得晕头转向,甚至将霍钰要她做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记起来了也不好意思下手。   纯洁的人,她实在利用不了。   “桑武士,您若确实不信我、不信我家少爷,大可去问问苏宅的人,譬如陈大娘、譬如管家。若我们存了恶意,怎么会一丝把柄不露。”说着,闻人椿的语气也硬了起来。   那桑武士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拂袖甩出一句:“我自会看着你们!”   “劳桑武士费心了。”   “你回去同你那位少爷也讲一声,他要东山再起同我无关,决不能将我系岛百姓当作垫脚石!”   这话,他倒是说对了。   隔着薄薄鞋底,沿着一颗颗石子踩过一步又一步,到了门前闻人椿才从思虑中醒来。   这桑武士虽不是坏人,可若他为了保卫系岛安宁,有心针对,她与霍钰只能听天由命。到时系岛不能容下他们,天地之大,又要飘向何处。   闻人椿最恨浮萍无根。   “二少爷!”闻人椿才推门便惊呼。霍钰竟拄着拐杖亲自来了她的屋中。   前些日子,苏稚为了方便闻人椿照顾霍钰,特地将她的屋子换到了现在这方地上,按常人步伐计算,两处屋子相距不远,可霍钰腿疾,走一步疼两步,他是怎么撑过来的。   闻人椿刚有担忧又立马压下,毕竟之前经验无数,霍钰不喜她提腿疾之事。   “二少爷可是有急事?”闻人椿掩上门,拎了暖炉,安安静静地替霍钰续上一盏茶,没有多说一句无用的话。   “今日相约如何。”他声音平稳,犹如茶水表面。   “陈大娘侄子没来,来的是桑武士。”   “我问的便是他。”   “你知道是他?”可清晨她去霍钰屋中换药的时候,没听他提过半分。   “我有意放出消息,他怎么可能坐得住。”   所以——桑武士成了霍钰的瓮中鳖?闻人椿忍不住皱眉,原来今日在她眼中突如其来的一切,都是他运筹帷幄的结果。   “他说了什么?”霍钰也有算不准的,所以要靠闻人椿。   闻人椿便将桑武士的意思又讲了一遍。平心而论,她以为桑武士的话挑不出错处。   听她言语时,霍钰饮完了一盏茶,瓷器在桌上碰出一声脆响:“倒是位忠诚之士。可惜倒在女人脚下。”   “……”   “怎么近日话少了这么多?”   闻人椿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小脾气藏得并不好,霍钰不过是无暇提起。许是今日事体进展有了进展,他才能歇口气,拨出时间询问他的这位救命女使为何耍性子。   闻人椿不承认那是小脾气,她只是觉得无话可说,说了徒增火气。   难道她能问“二少爷为何常常像是变了一个人”,难道她能说“二少爷请别这样不择手段”。   她拦不下霍钰的,只能守。   哪怕有时心里窝了气。   “是我本来就……”   “你本来什么样子,我很清楚。”他知道她在同他生分,动不动就将他们间的距离拉去一个不上不上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什么事都照他吩咐,实则有怨。   “小椿,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他用最温柔的语气、最沉重的眼神,闻人椿只是瞄了一眼便被吸了进去。   “我知道二少爷是身不由己。”   “可你不认同。”   “……冤有头债有主。”   “若是我说我已经想到了一个既能报仇、又不伤苏稚的法子,你信吗?”   闻人椿先是惊讶地对着霍钰眨了眨眼睛,立马又开始将信将疑。   霍钰有些失望,有些郁结,他不得不承认。   他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茶:“既然桑武士心悦苏稚,日后你便照着苏稚的习惯打扮、说话、行事。一有机会,多多接近。”   “是要勾引他?”闻人椿的心已经跳到了谷底,脸上的表情又苦又涩。   “凭你,勾引不上。”霍钰将闻人椿从头到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那要做什么?”   “做了便知道。”   “若是桑武士不喜,一朝将我发配入狱,怎么办?”   她的想法还真是天上地下,霍钰难得笑容如从前。他同她保证:“就算有那一日,苏稚也不会答应。”   “他看起来可凶了。”闻人椿悻悻道。   “那还有我呢。”   这句话说得太自然,散得也自然。他们都不是热衷深究的人。   上天垂怜,亲近的机会很快便来了。   因药材长于险峻之处,桑武士特地拨出一小队人马陪同苏宅的采药工人上山。闻人椿拿从前跟着文大夫学来的本事毛遂自荐,当即选征入队。   她不怕日头晒,冲在最前排,桑武士每一次回头准能看见她——扮得同苏稚愈发像了,除却一些刻在骨子里的自卑。她到底想做什么,桑武士看一次便皱眉一次,最后在其授意下,闻人椿被分到了最难的一块区域。   还没找到地图上标注的那个红点,闻人椿已经见了两回落石,大也不大,就是让她心中时不时地砸出些涟漪。   不过她的步伐却是越跨越大。   早些采到药材,早些解脱,她这样鼓舞自己。   勤劳做工的时候,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日头就从头顶掉到了斜上方,闻人椿的脸被照得红红的,两臂虽然没受伤,却被乱长的枝芽、遍地的奇石磨出了好几条白印子。   说起来还挺娇贵。   闻人椿拍了拍衣衫上的粉尘,又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才将竹篓背到了身上。   走了十步不到,她的腿竟不受克制地颤了起来,她甚至感到有两根筋正在剧烈地跳动,只要她一失神,这腿就能软绵绵地化作一滩污泥。   都说下山更比上山难,闻人椿今日是体会到了。她不敢冒险,尤其鞋底在上山时已经磨平了许多,若是此时执意前行,必然滑出一个得不偿失。   山下,众人陆陆续续回到了集合点,有采药的老手甚至已经喝完了三盏茶。   “还差一个。”   “知道了。”桑武士都不用细问是谁。这个异乡人,古里古怪,又在玩什么把戏,他最是讨厌这样心思复杂的人,多琢磨一次便要费他一根头发。   “天色已晚,你们先行回去。我在这儿接应她便是。”   只是最后桑武士也坐不住了。   春雨来了。 第29章 忠仆   山路怕水, 泥都搅作一团糊,别说鞋子,闻人椿大半个脚腕都被染得灰不溜秋。这还是好的, 回了苏宅洗一洗便是,就怕泥滚泥, 到最后每走一步都是千斤重,直到抬不起脚。   这根树枝不错, 够粗!   闻人椿于是立马丢了手上那根半截都是泥的, 徒手又劈下一根, 干脆利落, 捡起树枝的时候她甚至还得意地笑了笑。   瞧,她还是蛮坚韧蛮厉害的嘛。   这样的想法不只属于她自己, 桑武士亦有同感。   他见她满身泥泞,黑的点早已连成灰的片,平日收拾得还算妥当的一张脸如今雨水汗水混作一堆, 这般辛劳, 但竟全然不能从她的脸上看到委屈畏缩。   佩服与惊叹油然而生, 与此同时, 桑武士还是惭愧的, 他此刻竟身披蓑衣、脚踩油靴。   “闻姑娘!”他放开声音, 每个字都在雨声中撞击,随后掷地有声。   闻人椿激动地昂头, 她甚至忘了桑武士是如何提防她的,拼了命地冲他挥手:“我在这儿!”她知道的,只要她坚持,就不会被抛弃。   “桑武士,我在这儿!”她怕自己灰蒙蒙一个, 让桑武士看不清,又高声喊了几句明确位置。   桑武士也不辜负她信任,逆向攀爬,用了全力。   “如何?可有受伤?”他似是将她当成了手下的士兵,殷切地往她肩上拍了一掌。   闻人椿原本倒是不觉得的,却因桑武士的手上分量加重了肩膀上的负累,她皱了皱眉。   “来,我背!”粗糙莽汉难得看穿一回人心,他的手往上一提,闻人椿的背便轻了大半。   “多谢桑武士。”   他哪里担得起谢,要不是想给她和霍钰一个下马威,今日她也不必受这罪。   闻人椿同桑武士都不是话多的人,过了起初相遇那一阵,山中又只剩下雨打嫩芽的声响。   倒也不尴尬。   “啊!”离平地还有十步不到,闻人椿不知是腿软还是分神,忽然跪着歪倒在地上。走在前头的桑武士下意识将她扶起。   闻人椿还在揉着腿肚子,桑武士清了清喉咙,若有所悟地开口了:“闻姑娘,你这样便没意思了。”   闻人椿抽了抽嘴角。   “你做自己便好,何必作苏姑娘模样。”   “唔……在桑武士心中,苏姑娘难道就是这般软弱可怜的人?甚至要故意摔倒博怜爱?”   “她是天生单纯,你不同。”一码归一码,桑武士分得还是很清。   闻人椿好笑地摇了摇头:“我生于长于平整地势,欠缺上山经验,这腿是当真有些抖了。桑武士若不信,大可去问问岛上大夫。”   “我来之前,闻姑娘不是也走得好好的嘛?”   他说的还算在理。闻人椿这回吃瘪了,迈下最后几步,终于到了平地。   那雨也是蹊跷,随着她脚点地面,落完了最后一滴。   真是爱雪上加霜。   “桑武士,你可曾有过孤身作战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更勇敢。”   “这是孤勇。”   “也叫硬撑。”   “可瞧你表情不算狰狞。”   “毕竟这还不算什么迈不过的灾祸嘛,顶多是费心费力。胆大心细点,是个人都能熬下来的。若是雨再大些那就可怕了,山上滚下大石头,又或者雷公一道上阵,轰的一声劈下来。”   “不一定都能熬下来。”桑武士摇了摇头,将解下的水袋递给闻人椿,“闻姑娘,你从前应当受过不少苦吧。”   “也不算啊。我可从小都没被人打过呢。”他们交情不深,她玩笑着一笔带过,而后趁此机会,讲了一句她一直想讲却不敢讲的话,“对了,桑武士。我姓闻人,不姓闻。你可以叫我闻人姑娘,也可以和苏姑娘一样喊我小椿。”   闻人椿说的还算诚恳,但意思还是叫人尴尬的。   桑武士“噢”了一声,浑身羞愧掩不住。这不就是在说他是个文盲嘛,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那——闻人姑娘,上马吧。”   闻人椿确实有些体力不支了,道完谢后便撑着桑武士的手掌跃上马背。   先行回苏宅的队伍已经到了近一个时辰,偏偏闻人椿同桑武士踪影全无。苏稚忧心闻人椿,在书屋中踱来又踱去。就是雨停了,也不见她要罢休。   “霍师父,你就不担心吗?”霍钰越是镇定自若,她便越是心烦。   “小椿福大命大,你要信她。”搁下笔,霍钰透过四方矩形的窗向外望了一眼。雨过天晴,她不会出事的。   真是搞不懂。苏稚别扭地哼了一声:“若今日是你在山上、在雨中,小椿肯定早就去寻你了!”   “有何用。”他垂下头,望了一眼自己的腿,连站久了都能发酸,还谈什么上山,“小苏,你便放心吧。有桑武士在,比我可靠。”他在苏稚面前一向慢条斯理,可后者还是不买账,“你是要让小椿同桑武士在一道吗?”她其实也不笨的。   “若真是这样,我也算替你解决了心头一患吧。”   “……哼,他配不上小椿!”   “只要小椿喜欢不就好了。”   “那更不可能了!小椿喜欢的人是你!”   她太单纯、太天真,好似童言无忌,又直打人心。   霍钰有那么一刻是顿住的,就好像粉饰太平的那层布被人全撕了去,不过很快,他便浅浅地笑起来:“不是的。小椿只是尽了一个忠仆的职责。”   一点儿也不真诚,整日藏着掖着。   苏稚完全不信。   经过这么些时日,她早就不受霍钰皮相的迷惑了。她承认霍钰的诗书文采一流且不亚于她曾经的那位宋人师傅,但忽远忽近,老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纱。她既不聪明,看不透纱里的东西,也不勤奋,懒得将纱一一斩尽。   “霍师父。”她等不及了,“我去找人寻他们!”   才走到宅子的大门,便瞧见两人一马远远归来。   马的力气还剩了许多,蹄声带劲。两人却是一人比一人狼狈,看着就蔫蔫的。   没有多说一个字,下马的时候,桑武士自觉伸出手。   “怎的这般烫。”他一下就察出不对,也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抓着手腕便要把脉。   “没事的,桑武士。”闻人椿却急着要将手腕抽出。女儿家心细敏感,一下便觉出门后有目光灼灼。   “有病便要治!”他可不管,拎着她就要去最近的医馆抓药。   桑武士年少时曾在边境守卫,当时的将领仗着天高岛主远,一日比一日自私,好些士兵受了伤得了病都不得救治,其中不少最后竟是活活熬死。于是自他有了些许兵权后,便督促各级士兵保重自己,如此方能保卫系岛。   闻人椿不知他竟是将自己当作手下士兵了,被他扯着走了几步后,终于没好气地压着声说道:“桑武士,你可知苏姑娘为何瞧不上你吗?”   “……被跟我扯些有的没的。”   “从前旁的女子受伤了,你也都这样?”   他愣了愣,在他眼里,许多事情似乎不分男女。   “罢了,将错就错。”闻人椿硬是忍着后背的芒刺,同桑武士一道转进了去医馆的小路上。   苏宅门口,某个小小女子的嘴巴一直张着,又一直没能说出话。   她在生气吗?不对,有什么可生气的。   正如霍师父所言,他们两情相悦,她也能断了惹人厌的纠缠。   那她心里这把火究竟是为何燃烧,又为何扑不灭。糟糕,她甚至能看见火苗边缘那幽幽蓝光。瞧着像是嫉妒。   “哼!”苏稚到最后都没搞清自己是在同谁置气,跺了跺脚扭头便走。   “霍师父,您腿不好,也早些回去吧。”   就是可怜了姗姗来迟的霍钰,拖了条废腿打颤着走到门口,还要被苏稚的无名火烧上一把。不过总而言之,他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十分之中有八分是喜悦。   一切都如他想象。   除了闻人椿突如其来的疾患。   她烧得厉害,不过性命无虞。   “太累了,没旁的病。”医馆老大夫精修疑难杂症,并不把闻人椿当一回事儿,“都是自个儿把自个儿耗的。小姑娘,之前也淋雨着凉过吧。”   闻人椿点点头。她烧得整个人都烫乎乎的,嘴里冒热气,连说话都不想说了。   “肯定头脑也发沉发昏过,易冒虚汗,动不动肠胃虚寒。你怎么就沉得住气不来瞧大夫呢。”   “呵呵呵。”闻人椿勉强撑出傻笑,她要做工、要照料霍钰,哪里顾得上自己。何况放眼明州城,哪有一个女使小厮敢说一句“我累了”。要么是发了野财不想干了。   老大夫不吃这一套,摇头晃脑地丢了张处方便要送客。   桑武士是个负责的人,忙前忙后领了药,还架着闻人椿的手臂一路送到她屋前。他当真是个顶天立地男子汉,昂首挺胸,丝毫不怕可能有的流言蜚语。   “一定要吃药、休息!”他语气好似板上钉钉,容不得说不。   闻人椿连连点头,虚着声音道了声:“劳烦您了。”   “方才走路时的中气还挺足,你这病还一阵一阵的?”照顾归照顾,钦佩归钦佩,可该有的提防桑武士没有抛诸脑后。   真是莽夫,完全不懂她深意,闻人椿只好将话拆个明白:“方才我抬高了声音,那是故意说给苏姑娘听的。”   “不懂。”他理直气壮。   “桑武士难道不觉得苏姑娘对您还是上了一些心吗?”   谈及私情,桑武士的脖子都似被人煮过:“勿要胡说,她可讨厌我了。”   “哦?那您怎么不放弃?”   “谁让我就是喜欢她!旁的姑娘在我眼里都跟男人无异!”他说得直白极了,闻人椿人在病中都被逗乐了。   “这话您同苏姑娘说过吗?”   “还、没……”   “这话得说!这是重中之重。您整日说要娶她还不如说为何要娶她!”   “娶她便是最重的承诺了。”   “那您便照着您想的去做,迟早有一日,苏姑娘会连一丁点的动心都给扔了。”   桑武士迟疑了。   “闻人姑娘是要帮我?”   “正是。”   “敢情你是在这儿等着我呢!下一句是不是要我报答!”不愧是军旅出身,桑武士立马吊了眉梢要发威。闻人椿算是知道他本性了,迎着怒火又开口:“您且静下心听我说……” 第30章 圆满   平日身壮如牛的人最是得不了病, 一瘫下便像是钉在了床板上,连轻轻一个起身的动作,闻人椿都觉得全身筋骨被牵起, 酸痛无比。   她索性合了眼,踩着朦朦胧胧又窝了下去。   期间有人进过她的屋, 叫她起身、吃水、吃饭、吃药。   那人柔软嗓音绵绵语调,却被她当作梦中吟过的一阵风, 不予理会。   “闻人椿!”那人终是发了火, 连名带姓喊得格外清晰。   闻人椿还真的抖了抖肩膀, 嘟嘟囔囔回了一小句, 然而下一秒,她便大喇喇地翻身朝里, 半只脚张扬舞爪横跨在被子上。   毕竟懒惰劲儿已经攒了小半年,一起涌上来,谁都别想叫醒她。   她要在梦里过香甜的生活。   等周公将她放回人间, 已是第二日的傍晚。   她半梦半醒, 惺忪地眨着眼, 好像头一回来这儿。   小窗子里正透出天边落日, 瑰丽壮阔, 如缱绻牡丹一夕铺开, 金粉洒满它卷翘的花边。   这应当不是什么奇异景象吧,可她平日忙得脚不着地, 哪有工夫去瞧这天上精致。   是福不是祸。   闻人椿总是想法设法让自己往好处想。   任性劲儿随着药效过去了,纵使喉头还有一些刺痛、手脚也不怎么得力,闻人椿还是冒着头晕撑到了桌边。桌上已经备好了清粥、炙牛肉,粥下煨着小火,米粒已经化了。闻人椿不讲细嚼慢咽那一套规矩, 将一小碟炙牛肉全部倒进了清粥里,利落地拌了拌,而后三下五除二便把它吃了个干净。   “越是头疼脑热时,越是要吃饱饭。”她娘亲从小都是这样对她的。   如今娘亲在哪里,她的亲人可还在一道。   闻人椿竟从这寡淡的食物中吃出想念之味。   既然身子挺了过来,闻人椿也不好再扮娇滴滴的姑娘,拿着一堆碗碟去了厨房。然后又去了趟兔场,抱着簿子逐一清点。   陈大娘因为侄子的事情总是对她有些别扭,甚至一度以为她是嫌贫爱富要去高攀桑武士了。可瞧她这样负责也忍不住了:“小椿啊,这活是干不完的。身体要紧,我做主了,这两日,你不用来兔场了。”   “陈大娘,我真的没事。”   “眼珠子都没精气神了,哪里没事。你放心,我们这儿同你们那儿不同,偶有歇息,没人会说什么的。”   “那……谢谢陈大娘照顾。”   “真能吃苦。可惜没缘分,你做不了我的侄媳妇。”陈大娘仍是意难平,她一生未婚,那侄子几乎是她的半个儿子,“不过嘛,桑武士是真的好!有了桑武士,谁还看得上我家那个大个儿啊!”   “不是的,我同桑武士并无关系。”   “噢——那我侄子还是有机会的呀。”   “陈大娘,其实我出身……”   “什么出身。别说这个玩意儿,大娘我最是不信这一套。难不成那出身富庶的就尊贵,放屁,我看好一些都是手不能抗肩不能提的软脚蟹!小椿,你莫要被那套封建阶级的玩意束缚了去,要什么便大大方方去争取。”   她可以吗?   闻人椿不敢打包票,但她感激陈大娘这样推心置腹。   从兔场出来,闻人椿又绕去了药场。她不是写进名册的采药工人,工钱要以现结的形式发放,虽知系岛藏污纳垢的少,可她还是怕时间耽误久了,工钱被人吞了。   这一绕便撞上了苏稚、桑武士同霍钰。他们才从一间小屋子里出来,该是在商讨什么,出了门还有好些话说。   闻人椿便一个、一个、接一个地问了好。   苏稚见了她,犯起小脾气,鼓着嘴左顾右盼。   “苏稚,谢谢你让人送的粥和药。”闻人椿主动与她搭话。她大抵知道了苏稚的心思,不觉得委屈光火,反而有一丝想笑。   “什么粥啊药的。我没送过。”苏稚甚至都不知道闻人椿烧得人事不省。她原本是不相信流言蜚语的,可昨日见闻人椿与桑武士亲近,那流言一下有了画面。   竟是养了条白眼狼!   系岛十年才出一条白眼狼,怎么偏偏叫她遇上。   苏稚气不打一处来。   偏偏闻人椿不声不响还在浇油——既然不是苏稚给她送的药和粥,难道是桑武士?疑虑间,她的眼神同桑武士撞到了一起。   “不是我。”   也是,那人进了她屋子不说,还坐过她床头、摸过她额头,桑武士不会如此逾越。   苏稚瞧他们眼神黏连欲说还休,怒火一下子烧到了天灵盖:“桑武士,今年的播稻节您直接同小椿结对便好了,两个都是有无穷力气和心思的人,保准第一!”她越想越懊恼,嘟着小嘴,索性甩手就走。   “苏稚!”   “小苏!”   男女和声,琴瑟和鸣,捂着耳朵的苏稚恨不得再往脚上装一对风火轮。   “你还站着做什么!”闻人椿也急了,将桑武士的称呼都省了去,“还不去追!将你说的那句话好好同她讲一次!”真是枉费平日的稳重果断,到了心爱的女子面前错漏百出。   桑武士被她一激,终是迈开了腿。   三人只剩霍钰一个。他倒是有闲心的,事不关己,两手藏于宽袖之中,一齐背在身后,目光见天、见树、见近处小溪流。   “二少爷,我先去领工钱了。”闻人椿还想着那些蝇头小利。   霍钰用鼻子“嗯”了一声,不咸不淡,却是在药场外头一直候着她。   惊讶之余,闻人椿不禁为他的腿操心。   “我已经学会用拐杖借力了。”他语带不爽。   “真厉害!”闻人椿吹捧他的本事不尽如人意。   霍钰果然气着了,“哼”了一声走到了前头,留下一个强硬而别扭的背影:“去我屋里,我有话同你说。”   又要布置下一步了吧,这回想怎么着。   隐隐地,她觉着自个儿的脑袋又有些发沉了。   “你那病算是好了吗?”霍钰估计是捡回了自己的人性,一进屋先关心起了闻人椿的身体。闻人椿略微有些触动,看他都觉得像是看到了从前明州城那位体恤民生的二少爷。   “快好了。”她语气里又见了轻快。   “那走得怎么比我还慢。”   扬到一半的唇角立马耷拉下来,闻人椿内心腹诽:若是走到您前头,您该说我目无主子了吧。   当女使还真难。   “又是这副表情。”霍钰瞥了她一眼,“还不如眼睛闭着、睡得像头疯猪的时候来得顺眼。”   “是你?”与其说她想不到,不如说她不敢想。   心头划过一丝喜悦,但那极其短暂,迷惘和担忧逗留得更久。她不想欠霍钰的恩情,不想给自己任何机会去肖想缥缈的东西。   “麻烦二少爷了。”她木木地道了谢。   “是挺麻烦的。”   忆起昨夜,霍钰又想笑又想气。他本是去闻人椿屋中兴师问罪的,因他要歇息了却迟迟等不到闻人椿送药打水。   结果一脑门的怒气把门震开了,却没把闻人椿从床上拖起。   “小椿。”第一声是嫌弃而高傲的。   可闻人椿只是脸色潮红,静静发着汗。霍钰这才正眼瞧了瞧她。   “小椿。”他又叫了一声,带了些关怀,手背也跟着贴到了她的额头上,完全忘了汗水黏腻。   可惜他难得的关心没得到回应。   “小椿,小椿,小椿。”   不知是不是被霍钰接二连三的叫唤惹怒了,还是平日就对他怀怨在心,闻人椿索性哼哼唧唧翻身对墙,只留一个笨重无情的背影。   “闻人椿!”   他失了耐心,她毫无悔改之意。约莫僵持了半柱香的时间,没病的只好迁就有病的。   当是报答吧。   霍钰一边倚着拐杖,一边替她煨粥,一边还要说服自己。   然而今日她压根不感谢,还要把自己的付出记到别人头上。   “小椿啊,你这生了病还挺张狂的。”他似是有些委屈,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拐杖的手柄。   “我那是烧魔怔了。二少爷放心,我此刻已经好了。”她郑重其事地冲他点头,毕恭毕敬,尽量使他们之间的氛围像是主与仆。   可他不稀罕,一句话就让她的努力前功尽弃。   “现在你还觉得我变了吗?”   她被问住了。   原来他会在意她的感受。   像鸟在意着风,草木在意着雨露那样吗?   闻人椿忽然觉得眼前一切失了真,霍钰变成了一只撒娇的小白狗,正摇着尾巴要她赞扬他。她往自己的虎口掐了一记才彻底醒来。   “我知道二少爷本性善良。”   “可我为了报仇抛弃了本性,甚至变得像霍钟那样……”   “不,不会的,你永远不会变成他!”   “如果没有你……大概我真的会和大哥选一样的路。牺牲自己、牺牲别人、牺牲所有可能的一切。”   “我是不是一直没有谢谢你。”原本垂着头的霍钰忽然直直地看向闻人椿,他目光真诚,至少闻人椿在那双无辜软弱的眼里看见的只有莲花一样纯粹的真诚。   她没法再责怪他,何况她本来就向着他。   “这是小椿应该做的,我……”她被逼出很多话,“我不希望二少爷和大少爷一样,损人损己,耗费一生。我知道您的本性,您值得圆满灿烂的一生。”话说到后来,闻人椿竟是害羞了,收着脖子,下巴几乎要抵着胸椎骨了。   他知道她看不见,于是肆无忌惮,笑得格外开怀。就像昨日他抱着她喂她吃粥的时候,明明她烧得荤素不清却还惦记着他,教他浑身上下都似趟过一片糖水池塘。她一直念着:“霍钰,你快醒过来!霍钰,你把药喝下去好不好!二少爷,你不可以死的!”这些话,带着哭腔,曾经在他的耳边重复过几千几万遍。   她对他的好毋庸置疑。   只是前路昼夜分不清,他不知道自己能还几分。   直到很多年后,每每想起系岛一切他都会问自己——若是没有离开,后来故事会怎么写。他的小椿能不能拥有圆满灿烂的一生。 第31章 播稻   一连几日, 闻人椿都睡得很好。她怀疑大夫在药里搁了安眠的,教她夜夜舒畅至天亮。   样样都好,除了苏稚, 她还同闻人椿别着一股气,路上相遇定要用眼神射出一股“你我恩断义绝”的悲怆感。不论旁人怎么解释, 苏稚都摆出一副“关我何事”的姿态,然后死活不消气。   霍钰对此喜闻乐见, 高高兴兴地对闻人椿说:“说明她对桑武士用情真的不浅。”   “嗯——”她阴阳怪气拖了个长音。反正被好友当作靶子的不是他。   “又得病了?”霍钰拱起一边眉毛, 假装威吓。   “没有。”   “没生病也开始猖狂了?”   “小椿不敢。”闻人椿扁了扁嘴, 看不出委屈, 倒有几分调皮与生动。   人说祸福相依,闻人椿以为不假, 这一场忽热忽然睡不醒的风寒让霍钰更像从前了。她不必再在他面前时时刻刻踩高跷一般地说话行事。   阿嚏。   不知是钻进了花粉,还是风寒没好透,闻人椿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可鼻子还是不爽利, 她揉个不停。   “别动。”霍钰忽然俯身向她, 闻人椿不自觉地往后仰倒, 眉眼里一片水汪汪, 都是鼻酸惹的祸。   他含着笑, 越欺越近。无穷放大的五官在闻人椿的眼里已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是味道香醇却决不能吃的诱饵,是春日洋洋洒洒害人发红发痒的花粉。   她破天荒地往前送了小半个身子, 圆圆的小鼻尖直接顶在霍钰的鼻头上。   就那么一下,接触到的地方甚至不如一个指甲盖,闻人椿却觉得有万千炮仗在她脑中点燃。她甚至从未见到过引线。   “别动。”他还是那句话,若是能反反复复听上百来遍,便能听出他正把持着最后一丝分寸。   他的手抬了起来!   闻人椿浑身上下的气也跟着抬了起来, 她没了五种知觉,就锁着他那双手向上、向上。   那只手最后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似是轻轻地刮了一下便不着痕迹地离开了。   他的人也跟着一道离开了。   “看,金翅的蝴蝶。”他盯着自己的手背,语气惊喜,是为了蝴蝶。方才在闻人椿耳里响彻的炮竹声响,他似乎完全没有听到。   “真好看。”闻人椿称赞的同时默默往后退了两步。她将两只手绕到身后,攥在一道分散紧张。   差一些要做出丢脸的事情了。   她低着头想道,随后莫名笑了起来,像是嘲讽,像是无奈。幸而环境嘈杂了起来,容不得她悲春伤秋浪费时光。   刚垦好的稻田边上逐渐围起了几圈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有些天不亮便出发了,从岛屿的最北端一路往下赶,才赶上一年一度的播稻节。   平日瞧着地广人稀、文文静静的系岛,如今人聚成一团又一团,熙熙攘攘,多了好些烟火气。   “今日必要得头筹,为我们镇争光!”   “听说岛主今年要承包第一名的队伍生老病死婚嫁养子所有的花销呢。”   “啊,为什么非要一男一女呢,歧视我们吗!”   “小声点,说是明年会改,今年嘛就谅解一下咯。”   “好吧,我都听你的。”   闻人椿听了好多墙角,忽然觉得原来人可以这样活、还可以那样活,奇形怪状,什么样子都有,而且并不会被旁的人说三道四。   她想留下来。   那一刻,有个念头萌芽了。但只要微微侧头看一眼霍钰,她的念头便蔫了。   “今年我要好好比一回!”苏稚爽朗的声音像一串上好的银质铃铛吸引走了大家的目光。她是冲着闻人椿而来,两人视线一对上便是你追我逃。   苏稚指了指身后就差卑躬屈膝的桑武士,又一个打弯,指在了闻人椿身上:“你邀请我做什么啊,喏,小椿多配你。”   这醋吃了那么多日,她也不嫌反酸。   闻人椿陪了个敷衍的笑,正想火上浇油再烧一烧,却被霍钰拉住了手:“小苏,你知道我腿脚多有不便。没有小椿照顾是不行的。”   “哼!”苏稚双手抱于胸前,“霍师父看不起我么,不就是时时顾着你的腿吗?我也行的。”   “那你就赢不了了啊。”   “嚯!”苏稚被自己方才的话噎住了,面上挂不住,幸好桑武士是痴心的,凑在她近处说了句:“苏姑娘,有我在,一定能赢!”   “我不要同你一道!”一个四处留情、处处纠缠的男人罢了,她苏稚才不稀罕呢。   闻人椿看他们这番厉害的打情骂俏,差些笑出声,不过她还是憋住了,很不识相地冲桑武士撒了句娇:“桑武士,若苏姑娘不愿意的话,小椿愿意……”   “你自己男人不要了吗!”不容闻人椿讲完整句话,苏稚已经光了火,恨不能立即修一艘船将闻人椿运回明州城。她用语直截了当,如同本事高深的射手从百里之外射入一只正中靶心的飞云箭,引得原本想要逗她的闻人椿静了声。   偏偏霍钰的手还没放开,拘着她的手腕轻轻松松便将她藏到了身后。清风赏光,由着他皎洁衣角擦过闻人椿的手心。   脑袋里又开始锣鼓喧天震个不停,还混入扯碎的红色喜纸,纷纷扬扬盖满头。   “小苏。”霍钰摆出了师父的姿态,“小椿还没说完话呢。怎么能如此急躁。”   “是她要同我抢……”   “抢什么呢?小椿可不要第一名。”逼人说实话,霍钰玩得还算顺手。   苏稚气得要跳脚了,而她身边那位年复一年说要娶她的人正像个木头一样杵着。没旁的本事,只给人添堵,   “霍师父!”她呲着牙,“为何你也帮她!她不要你了,你有何好处。”   “她不会不要我。”霍钰的语气笃定极了,就像在说“明日太阳一定会升起”。   “桑武士。”他将话柄又抛给了桑武士,“我相信无论如何,你也不会不要小苏的,对吗?”   “当然!”   “瞧,小苏,你到底在生哪门子气。”他浅笑着反问,眉毛翘起像狐狸的尾巴。桑武士是猜不出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原因的,但苏稚插秧插到一半,忽然后知后觉地喊道:“阴谋,一切都是阴谋!”   她绝不能被人白白摆一道。   “什么阴谋?苏姑娘,可要我帮忙。”   “都同你说了,叫我小稚。”说完,她又害羞地扭过头。   “……小稚。”   天下有情人,似是又成一对。   另一头,霍钰同闻人椿也在自己分属的稻田里辛勤劳作。霍钰替他们选了西南方靠近角落的一块地,“意在参与”的目的很是明显。   他们确实无心头筹,只是想混迹于系岛人群,多探得一些民风民俗,方便促成日后明州城同系岛的往来商贸。   于是嘴巴累了,手还不怎么酸。   闻人椿刚要去拿水壶,霍钰已经递了过来。   “有些碎嘴婆子的样子了。”   她撇了撇嘴,咕噜咕噜灌下大半壶:“这不是你交代的任务吗?”   “这么听话?”   “我何时不听话。”   “嗯。”他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还真是一直听话的,就是不肯给我好脸色。”   明明是他——算了,他遭逢接二连三的劫难,闻人椿不与他计较,老老实实地开始插秧。虽不图名列前茅,但不好名落孙山吧。   很快,她插完了一整排,而霍钰却因为手艺不精、体力不支,此刻只插了一半不到,好多还是歪歪扭扭计不了数的。   闻人椿摇了摇头,下了逐客令:“您还是去坐着吧。”   “……我待会儿会把他们摆正的。”   “这插秧嘛,一上一下不就好了,谁还要返工啊。”说着,闻人椿已经同他做了一个极标准的示范。   霍钰如受侮辱,凝着眼收着下巴可怜兮兮地瞧着她。   “行行行,你慢慢返……只要别累着自己就行。”反正平日都窝在书屋里,如今他肯自觉出来照照日光也是好的。   被闻人椿嫌弃之后,霍钰使了更大的力气,插得还是有些弱不禁风,但比上午那批挺拔了许多。旁边的老婆婆拉着闻人椿,颇有心得地向她分享起半辈子的经验:“男人就是欠骂,多骂骂,他们没什么不会做的。”   闻人椿对着霍钰的背影长吁了一口气。   要是他真的是她的男人就好了。   啧,她的妄想怎么一日比一日激烈。   插秧子的头一名毋庸置疑是桑武士,不过他不好意思要奖励,于是第一名顺延到了陈大娘的侄子手上。   闻人椿同他们站得不远,见陈大娘侄子意气勃发,捧着个木牌牌笑得十几颗牙都露了出来,也在撞上他目光的时候朗声贺了一句。   “闻人姑娘。”陈大娘侄子顺水推舟,挤过人群到了闻人椿的面前。准确地说,是到了闻人椿与霍钰的中间,“我替你寻到了一匹好马,得空了来骑一骑呗!”他瞧闻人椿想应不敢应,又说:“您放心,这回我已经请示过桑武士了!没人能拦着!”   没人吗?霍钰的唇边冷冷一笑。   只见他俯下小半个身子,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虽没有说一个关于痛的字眼,却是不断倒吸着凉气。   闻人椿口中的“好”字被吞了下去,她顾不得那马是哪里的宝贝,立马绕过陈大娘侄子,只是依靠着本能便将霍钰扶在了肩上。   “我没事。”霍钰低声安慰她。   闻人椿操心他胜过操心自己:“我送你回房吧,今晚得敷药了。”   “你先去看马吧。”霍钰用眼神指向陈大娘侄子。   可闻人椿已经毫无心思了,比起驰骋平原山岭,她更在乎霍钰,哪怕在他身边需要戴着枷锁。   “下回可以吗?”闻人椿抱歉地望向陈大娘侄子。   好在人家是个爽朗人,大方地挥挥手道:“我时间宽松,你提前同我讲一声便是。”   竟还不死心。   霍钰一边搀着闻人椿往回走,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陈大娘的侄子。可他从来不问问自己,他凭什么。   大抵人陷于爱里的时候同陷于恨里的时候一样盲目失控吧。   作者有话要说:  霍少爷还蛮绿茶的。跟那些“害人白月光”一样,我弱我有理,就要缠你一辈子。 第32章 假扮   治脚疾的敷药需要蒸煮半个时辰才能发挥药效, 里头药材五花八门,煮透后带着一股浓浓酸腥味,像烂橘子和臭鱼干搅碎了混到一起。   闻人椿进屋第一件事, 便是替霍钰将三面的窗户通通撑开。   “不是让你坐着吗?”   “站着更专心。”他算盘拨动得很响。霍钰在霍府的时候也有一只算盘,金子与琉璃珠子铸造的, 但常年束之高阁作为摆设。   “药好了,先敷吧。”闻人椿手脚利落, 已经燃好熏香、铺好床褥, 就等霍钰乖乖坐上床。   “等等。”霍钰却是不配合的。   “二少爷!您的腿到底疼不疼?”闻人椿看他膝盖以下并无打颤, 细细回想起来, 霍钰故作脆弱也不是没可能。   拨算盘的声响停了,霍钰昂头, 理直气壮道:“我难道会没事装疼吗?”   “小椿不敢胡乱猜测。”她偃旗息鼓的速度像是刻进了骨血里,“既然您觉得疼,还是赶紧过来敷药吧。大夫讲了, 不好好休养, 会有恶化的可能。”   这回霍钰听话了, 拄着拐杖坐到了床边, 就是翘脚的幅度嘛, 略微夸张了一些。   闻人椿暗叹, 少爷脾气怕是一辈子改不掉了。   “别叹气了,这腿……只能这样了。”霍钰当她是在为自己的腿疾悲伤惆怅, 也跟着感慨了一声。   他其实一度不肯相信自己要做个瘸子,但久而久之,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是接受不了的。   只要活着,都能受住。   无非是如何接受罢了。   “二少爷,你得有信心!我在文大夫那边翻到过一本古籍, 说世上有续骨奇药,只要寻得久寻得深,想必还是能寻到的。”闻人椿正认真地在他的膝盖上抹着药膏,因为病患,他右侧的膝盖骨明显肿胀一圈,哪怕是最舒服的时候,也有微弱的疼。所以坦白讲,霍钰不算装疼。“小椿,你对陈大娘侄子可有意思?”他没头没尾问了一句,闻人椿抹药的木勺子差些掉落在地上。   这回她没有明晃晃地回答,只说了一句:“二少爷是不是不喜欢他。”日积月累,她好像也学到了一些说话的本领。   霍钰不由咳了两声:“他有勇无谋,不如桑武士。”   “那桑武士不喜欢我啊!他喜欢苏稚,你很清楚的。”   “如果桑武士心悦于你,你,会跟他走吗?”   “当然走!世上没有女人不喜欢桑武士那样威猛忠诚的男人!”闻人椿纯属胡说八道,压根就把这个假设当成了天方夜谭。   霍钰却是经不起逗了,猛地从闻人椿手上拿过药,非要赌气自己涂。   “二少爷从前不就要小椿找个好郎君嘛?”她不是不记事的。相反的,关于霍钰的每一桩每一件她都记得分毫不差,哪些是不好触碰的,哪些是与她无关的,她不能忘,“就是可惜小椿资质差了些,寻不到太好的,没法使二少爷如虎添翼。”她话里有了自卑之意,霍钰听出来了,不由劝慰道:“你资质不算差,否则小苏不会一眼相中你做闺中密友。”   谈及此事,闻人椿岔开问道:“二少爷为何要极力促成苏稚与桑武士?”   “顺水推舟罢了。只是面上看着我们是最大功臣。”   “你是要桑武士欠你人情?”   “我要的是信任。”   闻人椿目光发亮地眨了眨眼,想要探得更多。   霍钰好笑地看了看她,难得当了回语重心长的老师:“人情不过是一时的。只有建立长期友好关系,让他们把我们当成同类,卸下心防,这生意才能做得细水长流。既然苏稚与桑武士都认为自己是诚恳的好人,那我们就必须证明自己的善心,想他们所想,解他们所求。”   “你……还是在算计他们?”   “只是想让大家省下戒备的时间,各增利益。”霍钰瞧闻人椿垮了半张脸,将她头顶的发髻整个往上拎了拎,“我不谋他们的财不害他们的命,还不满意吗?”   如惊弓之鸟,闻人椿为他的又一次接近慌了心神,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这是?”   “太太太滑了。”   “这么羞怯,往后要怎么与我假扮夫妻。”   闻人椿庆幸自己就坐在泥地上,要摔也没地方摔了。   日子被风吹起,阴霾赶走不少。   有一日竟然听说苏稚与桑武士要办喜酒了。为之欣喜之余,闻人椿钦佩霍钰,钦佩之中又带了一丝畏惧。   苏稚会选哪一子,要落哪一步,全在霍钰早就画好的棋谱之中。闻人椿是那颗知道结局的棋子,走得多少有些麻木。   陈大娘侄子许是听闻了消息,特地来问闻人椿,可要一同去喝喜酒。   他是受苏稚,准确地说,是准桑夫人的威吓利诱才三番五次来纠缠闻人椿的。   闻人椿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丝官低一级的滑稽。只因苏稚是出于任性好玩,故而他瞧着并不可悲。   她面露难色,说不了吧。   陈大娘侄子也不恼,憨憨一笑,毕竟这回答亦在意料之中。   闻人椿需要坦白自己的心。她对陈大娘侄子是有好感的,那不是一种暧昧热切的男女思慕,而是一个吃过不少苦的人对一个天天乐呵呵的人自然地亲近。她甚至很笃定,若她同他搭伙过日子,这一生都会安稳太平。   “知道了。”刚听完闻人椿的报告,霍钰并不上心,只在心中记了一笔,就等明日苏稚来学诗词之时,演一出吃味的戏码。   “不过——你瞧着似是有些遗憾。”霍钰撤了笔,说得轻描淡写。闻人椿神色中飘过一丝惊讶,她以为他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过她。   她摇着头“唔”了一声:“选定离手,不遗憾的。”   “等回了明州城,我会为你择一良婿。”他很喜欢提及此事,甚至,他就像是在害怕什么,要依靠不断地提及此事,教彼此的脑子里都留出一片警醒——逾越雷池,天诛地灭。   几次三番下来,闻人椿听得疲了,应得敷衍至极。   “怎么,当真对陈大娘侄子起了心思?”霍钰拄着拐杖走到了她面前。闻人椿知道自己要说的话着实大胆,头也不敢抬,便死死地盯在了拐杖上,密密麻麻的纹路里,她几乎能看出花来。   “二少爷。”她咽了咽口水,这回终于鼓足勇气:“难道世上女子只有嫁人一个归宿吗?”   霍钰以为她是玩笑话,低低地哼了一声。   “若是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或者,遇到的人没有一个是良配,就不能自食其力过完一生吗?”因为陈大娘的耳濡目染,闻人椿近来觉得孑然终老的日子并不可怕。比起霍府的任何一房娘子,比起那些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却毫无价值的府宅争斗,陈大娘的日子实属天赐恩惠。   霍钰被问住了。在明州,在临安,在他知道的任何一座城,只有尼姑才不想嫁人。他怕闻人椿是意有所指,但他不能点破。   棋子是不可以下到棋盘之外的。   “看来你是想一生都做女使了。”霍钰挑起了眼角,明知不如此,非要如此问。   闻人椿也配合,扫过他眼下青黛,傻笑了一声。   春雨绵绵下了好几场,快要熬到温暖开花时候。   万物复苏,气象更新,闻人椿瞧着欢喜,想把这彩头带到身边,便剪了几只刚刚结苞的花梗摆到了书屋里。   “小椿,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自从和桑武士敞开心扉你侬我侬,苏稚便和闻人椿不计前嫌,甚至她心里是清楚的,没有闻人椿推波助澜,她还要和桑武士别扭好些年。于是她面上不明说,待闻人椿倒是愈发好了。   闻人椿看着那花那叶,脑子里头是空白的。她对畜生知道的比较多,花花草草的高雅玩意儿,她只能道出好看二字。   “这个啊,叫椿花!”说着,苏稚已经端端正正写了一个“椿”,“喏,和你的名是一模一样!”她将宣纸高高举起。苏稚学字学得认真,远处看去,很得霍钰精髓。   闻人椿“噢”了一声,又将那花那叶好好打量了一遍:“可我听说椿花开于冬日。”   “在我们系岛,夏日也能开哦!”   “好稀奇!”她忍不住上手摸了摸。花还未开,她只能将眼珠子凑到花前,透过一个针孔大的眼儿去猜那重重叠叠将会盛开的模样,“这花好看吗?”   “好看!”苏稚已经绕到了闻人椿的身后,“同你一样好看!”   她又胡乱夸奖,十分里面没一分是真的。   闻人椿连连摇头:“我要真好看,桑武士看上的该是我了!”她也不赖,将苏稚逗乐了。   苏稚翻了好几个白眼才说:“哦,你瞧得上吗?我瞧你喜欢的可是斯文书生那一款,最好赋诗作画之余还能谋定生意。那鼻梁得是高的,眼角得是翘的,身子板不能太厚,最好右腿微微带些瘸……”   “苏稚!”   “还藏什么呀。你那少爷被我几次一激不都激出来了,既然你帮了我,我也得帮你啊。”   我们不一样。闻人椿苦笑,真想同她说实话。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会喜欢阴的。”   “唔……”闻人椿忽然想到了霍钟。论“阴”,无人及得上霍钟的阴郁诡谲,她甚至冷不防打了个颤。   幸好苏稚顾不上她,人家有自己沉迷的心事:“不过我也喜欢的。”   “啊?”   “不是霍师父,我是说,阴的这种男人。”   “那桑武士?”   “他是现在!我说的是以前嘛。”   “那位宋人师父?”   “你!你怎么知道!”苏稚顿时吓得小脸变了形,扯着闻人椿的胳膊甩个不停。   “你提起他的时候,总是神色不明,我好歹也是个女儿家,能看出一些的。”   “算了。”苏稚洒脱地叹了一口气,“人总是要向前看的。要不是他,我也不知道我们阿见有多好!”   “啧啧。”   “你什么意思!”   “羡慕呀。”可以肆无忌惮地表达爱意,恨不得人人知道自己陷于甜蜜,哪能不羡慕。   “那霍师父也还算不错。虽然他时不常地拘着自己,偶尔阴阴的,但我瞧得出来,他心里有你。每每我说要给你介绍旁的男人,他都快要气得冒火了。还有啊,我发现你身子不爽利的那几天,他都没平日那么刻薄了,变着法子地让你歇息。”   那是装出来哄骗女人的。   闻人椿提醒她,更是提醒自己。她好怕自己忘了一切都是假扮,然后跌进深渊,永世爬不出。   瞧,她是多么高瞻远瞩。 第33章 喜酒   水到渠成碰上急性子, 苏稚同桑武士一合计、一盘算,喜酒便摆在了六月初六。   系岛同明州一样,也信黄道吉日喜乐平安那一套。   那一日, 日头烧得猛,辰初未至, 青石地上已被照得冒热气。闻人椿跑出去,跑回来, 又跑出去, 跑回来, 半件纱裙都被汗水浸透, 比苏稚这位新娘子还要忙得厉害。   苏稚瞧她脸上红扑扑的,一边咬着喜饼一边笑她:“你这脸, 怎么比擦了粉黛还要红。”喜饼的皮是千层酥油揉的,她一边咬,饼屑便细细碎碎地往她身上掉。   “别吃了!”闻人椿悔不当初, 怎么想都不想就答应帮她料理今日杂事。这种操心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还得热心肠的大娘们来做。她连忙寻来一柄鸡毛掸子, 将苏稚内衫上的饼屑都扫了去:“等换上嫁衣, 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再偷吃了。”   “不必当真!统共是走个形式, 就是脏了也没人在意的。”苏稚随性极了。闻人椿气得忍不住往她脑门上点了点:“身在福中不知福。”   “哎呀, 你不知道越是当真越容易搞砸的道理啊。”别说, 苏稚还是很有一套过日子的办法的。   闻人椿只好点头:“您说的有理。那我也不费心了,嫁衣差不多套一套, 喜帕差不多盖一盖,就把你送去桑武士那儿。”   “好小椿,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嘛。”她没个正形,爬山虎一样黏了上来。闻人椿是最受不得女子撒娇的,只能继续献出心力, 为她奔波。   不过她奔得心甘情愿。   好像看着别人过上如意日子,自己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镜中女子愈发娇美了,苏稚本是活泼圆润长相,被妆娘几笔描摹,扬长避短,竟画出了一丝绝色。   “真是好看!”苏稚用手指头轻点了自己的脸颊,她向来不遮不掩表里如一。老成的妆娘没见过这么不害臊的,掩着嘴也笑起来。   闻人椿这回也没泼她冷水,顺着夸下去:“苏稚,你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新娘子!”   她诚恳极了,苏稚倒有些不习惯:“你这就夸大其词了。”   “唔。”闻人椿摇摇头,郑重其事又说一句,“是真的!”   “等你出嫁那天,肯定比我好看!”   出嫁。   闻人椿还挺向往有那么一天的。哪怕娶她的人不是她心里那一位。   可即便如此,这些对苏稚来说触手可得的东西对她来说仍是远在天边,它们飘渺无常,此刻连一根看得见的牵绳都摸不着。   闻人椿不想扫兴,便重重地点头蒙骗苏稚。   言语间,苏稚在桌上摸了一根金步摇,对着镜子直直地插进了闻人椿发髻。因为常年干活,不是在兔场就是在药场,闻人椿极少佩戴首饰,今日被苏稚趁其不备地装扮过后,她整张脸似是都豁然明亮了。   好像蚌壳开了口,一颗遗珠露了面。   苏稚轻佻地拍了拍闻人椿的侧脸:“真是便宜了霍师父。”   闻人椿愣愣地看着镜中人,只觉得陌生了,好像有股声音要她敲破枷锁。她作势要将金步摇摘下,却被苏稚拦住:“戴着!今日新娘子最大,你不要教我不开心!”   闺房之外,早被宾客占满。   系岛不兴出嫁从夫那一套,全凭新娘子和新郎官自己意愿,要住婆家,要住娘家,要挑个无人之地自己搭建院子,都无人管束。   像苏稚同桑武士,便是自己向岛主择了一块空地,要建独门独院。如今院子才刚刚劈了树,铺完泥,没法纳人活动,喜酒便就近摆到了苏宅。   苏宅爱结善缘,桑武士又好人缘,偌大一个苏宅竟是被挤得满满当当。   苏稚躲在喜帕下,光听着人声鼎沸都有些紧张了。   “小椿,小椿。”她虽握着喜婆的手,还是安不了心,总是偏头低声去喊闻人椿。   方才说得随性自在的小姑娘不见了,她开始害怕出错闹笑话、害怕丢了桑武士的脸。   “放心,有你夫君在呢。他一定能领好你的。”此刻轮到闻人椿安慰她了。   说真的,她羡慕得快要融化了。就像见到了人间奇景——冬日开花、沙漠流小溪。   等桑武士念到他要生生世世守护苏稚时,不知是桑武士的嗓音太有力,还是苏稚的肩膀颤得太动人,闻人椿竟然不知不觉流下一行泪。   她立即扭头抹去。   脑袋晃得太快,都忘了头上还插着一只金步摇,丁零当啷的,猝不及防就从霍钰的下巴前扫过,闪得他眼睛疼。   “怎么了?”   闻人椿不说话,只是幅度很小地摇了一记头。   “舍不得桑武士?还是舍不得苏稚?”他故意同她说了玩笑话,可她好像没听懂,还在小女儿的忧思之中。   “再凝着这张脸,人家还以为你要去抢新郎官了。”   “我没有。我……”她说不出个名堂,但还是要说,“我就是觉得嫁衣好好看,羡慕的!”天马行空摘来的一句话,竟被他接了下来,“等你出嫁,我请人给你做一条更好看的。”他说得不假思索,闻人椿又一次迅速地扭过头。   金步摇在他们中间照出一道光。   她怔怔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不用了。”   他不懂。   嫁衣这么贵重,得她和她的夫君自己挑,才能穿出艳绝四方。   走完繁文缛节,苏稚同桑武士总算在晚上那顿酒席上抽出空来。   拜完天地后,苏稚似是真的有了妇人模样,挽着桑武士的手腕,好有端庄派头。哪怕她已经换了一身粉金袍子,满满当当绣着娇嫩山花,却不再像从前那般,十成十的小女儿模样。   “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早生贵子!”闻人椿早备好了贺词,吐枣核一般往外倒。   苏稚笑着与她碰了酒盅,将心意一饮而尽:“霍师父。”她的话却是对着霍钰的。   “新娘子有什么指教呢?”旁的人也许听不出,闻人椿却听得明明白白。这是一种胸有成竹的声音,还带了一点请君入瓮的狡猾感。   之后苏稚要说什么,霍钰要说什么。   她心中有了数。   “我们系岛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做新娘子的都是要把自己的喜气传下去的。霍师父教我书画临摹,小椿同我寻欢游戏,我呢——就十万分地想把喜气传给二位。霍师父,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你就同我们小椿先定个白头之约?”   “哦?”霍钰用鼻子发出了一声疑惑,将话温温柔柔地扔到了闻人椿手上,“小椿怎么想呢?”   小椿正在数菜肴呢。   晚上的喜酒竟是比白日那顿还多了两个冷菜一道凉糕呢。   “小椿?”苏稚恨铁不成钢,耸了耸闻人椿的胳膊。那一点点妇人的稳重感快要瓦解了。   闻人椿便借着傻气看向霍钰:“我听你的啊。”   她没说谎,她就是听他的,爱也好,恨也好,欺哄瞒骗都好。   她只是在做一个死契女使该做的事。   “那我们便不客气了。”不得不说,霍钰做戏做得比她好。他竟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十指紧扣。她放任自己沉迷于他手心,有一丝粗糙,指关节的地方因为常年握笔还带着厚重的老茧。   霍钰已经演到下一幕,好像他们早就暗通款曲许多年。   “今日。”他郎着声,闻人椿有一刹那在他身上看见了那位意气风发少年郎,“就请系岛好友做个证,我,霍钰,愿同闻人椿结发为夫妻,一生相伴。”   “好不好,小椿?”他又忽然沉了声音,在她耳边恳求起来。   闻人椿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云里雾里,朦朦胧胧。她甚至觉得真正的自己已经飘到空中,坐在了月亮上,看着那副躯壳娇羞、点头、顺着霍钰的手躲到了他怀里。   那一刻,所有谎言都被隔绝了。   她允许闭上眼,由着自己涌入欢愉。   不知上天是不是要惩罚他们说谎,原本喜宴快散了,不知从哪儿蹦出一只酒鬼,说系岛有情人一定要去烙个印,还问闻人椿和霍钰选了什么纹饰。   闻人椿被问得满头雾水。   偏偏苏稚也开始帮腔,她今日吃酒吃多了,桑武士都拦不住她:“对啊,一定要去烙。烙过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分开了!”她还大喇喇地扯起自己的袖管,露出自己的手臂,“你看,我选了稻子作纹饰,是不是很别出心裁啊。”   桑武士忙不迭地替她将袖管拉下:“小稚乖,别拉得这么高,过会儿夜风吹进来。”   “这么热的天,瞎担心。”她嘴上责怪,人倒是歪进了桑武士的怀里,“你把你手上那只稻花也给他们看看!可好看了,五谷丰登,吃喝不愁!”   桑武士听话,还真乖乖地拉起袖管。   “真好看!”苏稚揽着那只胳膊贴在脸上,惹得一向威武肃穆的桑武士红了脸。   闻人椿并不想要去烙什么印。   又不是真的,烙了,说不准还得想办法抹掉。   于是她劝桑武士:“苏稚似是醉了,你赶紧带她回屋歇息吧。虽是夏日,夜风还有些凉的。”   此话正中桑武士吓坏,他连连点头,可他新婚妻子却给他当头一棒:“不回!”   “我要看看你们会烙什么花!”她丢了桑武士的胳膊,又抓上了闻人椿的。   “不准比我烙得好看。呜呜,你男人已经比我男人好看了,呜呜。”她喃喃自语,旁的人皆听得哭笑不得。   “好了,小稚,我们回房了。你累了!”   “不嘛。”   “你瞧闻人姑娘也累了。”   “她不累!她平日跟个老黄牛忙活一天都不累,今日吃吃喝喝累什么呀。”苏稚眸光一闪,忽地拉着闻人椿站起来,“来来来,那桌就坐着给我们烙花的奶奶,你们现在就烙。免得偷偷摸摸,选个我不晓得的好看纹饰。”   闻人椿当真是招架不住这只酒鬼,还发现桑武士也是个没辙的主儿,只好把眼光投向霍钰。今夜,他借着与她订婚,借着桑武士这棵大树,同许多平日只有过照面的生意人拉上了线,推杯问盏,财来财往,几乎没什么能难住他。   “霍钰。”她小声道,伸手抓了抓他的袖子。   “怎么了?”他凑近,反手就将她的小手包在了掌心。   “苏稚非要烙什么印?明州城好像只有牢狱中的人才要烙印吧。”她已经想好了理由,只等着霍钰顺着说下去。   “没有啊。”他才同一位制白瓷的手艺人作别,也不知是不是脑子没转过来,立马堵住了闻人椿的路。   僵持中,闻人椿已经被苏稚拉出了两步:“走走走。这个奶奶烙花手艺很好的,一点儿都不痛。”   而霍钰也没松手,勾着闻人椿的手指,跟在最后头。   他有多久没过过这样畅快的日子了。 第34章 椿花   骗人。   好疼。   闻人椿瞧着那位慈眉善目的奶奶, 脸上不禁泛起愠色。老奶奶手指缝里夹着一排比头发丝还细的针,跟落小雨似的,密密麻麻往她皮肤里钻。   靛蓝色的花汁就此在她手臂内侧的皮肤渐渐晕成一朵花。   方才老奶奶问他们, 要刻什么定情。   霍钰一派“你做主便好”的宠溺架势。   闻人椿索性利用了今晚这场戏,抱着私心, 说要刻只小白狗在自己的手上。她还是会思念那只小白狗,活得莫名其妙, 死得稀里糊涂, 想到就悲怆。   如果刻在她手上, 也算被人间惦念着。   可惜老奶奶只有一种色儿的花汁, 摆摆手,说做不了小白狗。   闻人椿觉得她是托词, 一定是她本事不精,只能画花花草草。她扁了扁嘴,正要拖着霍钰离去, 身旁人却扯高了袖子, 露出一截白花花的手臂内侧。   高门大院贵养的少爷, 细皮嫩肉, 有甚于女子。   “刻一朵椿花。可以吗?”   “可以!”奶奶提了针尖便戳下第一笔。   就像是提前商量好的, 不及闻人椿反应, 第一朵花瓣便成形了。   这是闻人椿此生见到的第一朵椿花。   她的家乡种不出椿花,娘亲当年是翻了草木杂录翻出这个字的。   临安城, 或者明州城倒是有这种花的,但不登大雅之堂,她也没得功夫闲心去郊野乡下慢慢寻。   她一直以为要过些时日,等到系岛种的椿花开了,她才能见一回, 才能知道自己的名字该是什么意境。   没想到一夜花开。   那一片片、一瓣瓣,连着霍钰的筋脉骨血,开到最盛。   他醉了。闻人椿扭着头看了他一眼。   “我没醉。”霍钰看懂了她的眼神,挟着气回她。   这是一句酒鬼常用的辩词,闻人椿不跟他计较,扯了别的话:“痛不痛?”   “痛了你也得烙!”他完全想多了,还想得很认真,把她当逃兵,用力地抓住她的手,固定在老奶奶的面前。   “我没说我不烙,你别抓这么紧啊。”闻人椿皮薄,觉得老奶奶正在看他们的笑话。   “小姑娘,瞧你夫君爱你爱得紧呐。”老奶奶嘴上笑眯眯,下手却一点儿不含糊。   闻人椿强忍着,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她一向告诉自己不要怕疼,不能怕疼,疼算什么,什么都不算。   “痛不痛?”霍钰话里带笑,把刚才那句问话还给了她。   他要把这个当做笑话放在往后的日子里嘲讽她吗。闻人椿深谙他本性,使劲地扭扭头。   “口是心非。”霍钰瞧她吸气的样子,毫不留情地戳穿。   闻人椿不服,正要表达自己是如何坚强勇敢不畏痛楚,那厢霍钰已经环了上来,留了一段距离,但她已经逃不出,周身都是他的气味。   她猝不及防吸了一口,感觉分寸将要远去。   “嘶。”好像被他抱着,手上的针扎就更疼了。   又或者,是她分去了好多毅力去抵抗霍钰的蛊惑。   然始作俑者并不知错,轻笑着说起风凉话:“你以前不是都不怕疼的吗?”   还不是你。闻人椿恶狠狠地去瞪他,白日那只金步摇仍在她发间,倏地从霍钰眼前打过,没什么痕迹,却留下余痛。   小人得志,她嘴角笑意藏不住。   “真麻烦!”霍钰早就看这只金步摇不爽了,招摇过市,引人肖想,他蛮横地一把将其摘下。   “你……”   她刚要反抗,就得老奶奶一句警告,“别动,花要歪了。”   “你!”闻人椿这下彻底动不了了。   “听话,别动。”   醉鬼索性一丝缝隙不留地抱了上来。   “抱”字太旖旎,或许用“困”字更好。   闻人椿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眼前的花草风月都正在拼命地将她挤去一个写着“禁地”二字的地方。她想了想,还是拍了胸前霍钰的手,小声道:“放开,你要闷死我了。”   “不会的。”他将脑袋摆在闻人椿脖颈凹陷的地方,那一处热得像烈日火烤过,分不清是因为霍钰还是因为闻人椿。偏偏他像失了知觉,一张侧脸蹭不够,还换个方向,用上另一张脸。   闻人椿甚至能感受到他眼睛、鼻子、乃至嘴唇的形状。   “霍钰!”她咬着牙喊了一声。   她没有醉,不想陪他胡闹。   “不要动,花歪了就不好看了。”   “小两口刚在一起吧。”老奶奶总算刻完又一朵椿花,正收拾着残余花汁儿。她爱见年轻人热络甜蜜,忍不住同闻人椿搭话。   闻人椿不想诓人,含糊不清地应付着。   霍钰却忽然插嘴:“没呢,她挺瞧不上我的。”   谁瞧不上谁!   怨怼着,话竟真的出了口。   霍钰忽然扁扁嘴:“小椿,是我不好。”   他在说真话,还是假话,是说给旁人听的,还是说给她听的。   辨不明的闻人椿避开了他的好看眼睛,将拐杖从他手里接来,然后把自己的胳膊交到了他手中。   “回屋吧。”   他该好好睡一觉,醒醒酒,忘了这些扰人的胡话。   终于进了屋。   没了看戏的,他是霍府二少爷,她是签了死契的小女使。   闻人椿试图将刚才一切忘掉,她不敢对上霍钰的眼神,不去搭理霍钰说的醉话。像世上任何一个知本分的女使那样,伺候主人洗漱换衣。   哦对,霍钰还多一桩,他得换药。   待闻人椿装了新的药包再进屋子,床上的人已有了稳稳的呼吸声音。他的胸膛起伏平稳,闻人椿喊了他一声“霍钰”,没人应,她便自己掀开了被子,将旧的药包拆下,将新的药包换上。   一切妥当,他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   “霍钰。”她不自觉地开了口,大概只有对着熟睡的他,她才能放任自己说实话。但还是谨小慎微,于是她深深呼了一口气平复心绪。   “明明都是假的。”   “但我还是会忍不住欣喜若狂。”   “……以后不要这样了。”   她不知道哪一天,自己的心就会凌驾在理智之上。她怕她会生出歪念,想要占有霍钰。然后她会变成二娘、三娘,又或者四娘、五娘。   她不要那样拘于后宅怨气之中。   她想要同陈大娘一般自在生活。   黑夜行至一半,下了一场小雨,不是铺开满地的那种,而是左一处、右一处,似乎只想下在有缘人眼前。   霍钰在那场雨中醒来,膝盖上的药包已经过了药效,除了徒增分量,没别的用处。他花了些时间将它解下,也许是因为他在心中想着旁的事情,也许是因为闻人椿系得太紧。   闻人椿,闻人椿。   她当真以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彻头彻尾的假象吗。   可她是对的。   无论真假,他们都应该当成是假的。   除非……除非……   他想到了一个能自圆其说,使自己良心过得去的法子。他希望老天爷能眷顾他一次,如果不能,也请眷顾闻人椿一次。   只要一次而已。   待到第二日,无论霍钰还是闻人椿都将昨日那档子事撇开不提。   就像那两朵同根椿花,只能隐在各自衣袖中。   待无人时分,她抱着睡,他闻了又闻。   ***   八月中,日头高烧的时候,临安终于有商船来系岛。   他们带了丝绸、香料、碧瓷,但都不是顶好的品质,估计是瞧系岛地广人稀,只将两城间贸易当作漫长航行中的消遣。   霍钰并未挑明身份,他作了系岛武士的打扮,乌发用一支短剑竖起。陪同期间,只在桑武士问到他时,他才给出几句简短回答。   桑武士以为他是个中庸之徒,不曾想人群散去后,被霍钰一手拦下。   他从货品种类、货品价值说起,又同桑武士重新讲了一遍临安、明州几座城的什么东西稀罕、什么东西泛滥。   然重中之重是最后一句:“为何他们要什么,你们就卖什么。应该是你们想卖什么,就让他们买什么。”   霍钰顾着面子,才没同桑武士讲更扫兴的话。   “克扣价钱?你方才怎么不说,我把他们赶了去。”桑武士不是生意人的料,脾气上来了,就一棒子打死。   “价钱是可以谈的。只要他们最后仍有利可图,便能答应。”   “那……怎么谈?他们能听?”   “我可以帮你们。”   桑武士闻出了狡诈的味道,大笑了一声:“万一你同他们成了一伙儿,我们系岛岂不是成了砧板鱼肉。”   “桑武士,您觉得小椿会让我这么做吗?”   霍钰不值得信,闻人椿就不一样了。   她可真是个大大大好人啊,桑武士一想到她日日除了做活,还要去陪他家那位有了身孕作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夫人,他就感激不尽。   “那今晚你们一道留我宅中吃饭,人多好商量。”   他留了心眼,霍钰也做了万全的准备。   去桑宅之前,霍钰便将今日看货的事情同闻人椿讲了一遍。他预备做个中间人,靠抽成赚取佣金。   “我已经摸得很清楚了。这支商队有底子,价格抬高些也能吃得下。从前他们在系岛拿过几次货,该是知道品相的。只要我不恶意做高,他们该拿的还是会拿。何况系岛还有好多货没放出来,那些货在系岛是稀松平常,在临安、明州却是见所未见。无价的东西,最好做价!”他筹谋调研许久,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那能赚多少?”闻人椿眯着眼问了一句。   霍钰对着她,将整个手掌张开。修长的五指绷得紧,似是他蓄势待发的野心。   “五百两?”   “是五五分。”   “你拿一半?桑武士能答应吗?”   “这钱本就是我帮他们赚的,何况再多他们也用不上。”相反地,霍钰很需要这笔钱。只有无数财富打通人脉,才能安全无虞地将属于他娘和他的东西夺回来。   这是闻人椿最不喜欢他的时候。   快要被仇恨和欲望吞噬了。   “霍钰。”她没来得及说话,霍钰已经开口,“我决定了。”   闻人椿觉得自己多余,怎么能因为在旁人面前演了恩爱就真以为自己在他心中是不一样的。于是她低头,借着整理书卷掩饰尴尬。   “你放心,我不会害系岛。”   她不仅仅是怕他要伤害系岛,更怕他伤害自己。   刚来系岛时,他有过的每一个念头,她都还记着。   那样危险,不择手段,令她忧心。   “我知道你要报仇,必须报仇。可是二少爷,你不能为了报仇就把自己变得像大少爷那样。”   “够了!”他不会变成霍钟,绝对不会。   两人于是再次僵着,但凡扯到霍家的事,他们永远有分歧。更别提许还琼,闻人椿连这个名字都很久没有提起。 第35章 商队   快到桑宅的时候, 霍钰大抵是为了生意,才不得不低头:“你准备一直板着脸吗?待会儿小苏见到了,又要数落我这个师父了。”   “二少爷放心, 我不会的。”她只会在他跟前生闷气,从来没有一次不是站在他一边, 不是吗?   闻人椿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兴许是在系岛太久了,陈大娘、苏稚, 还有好多姑娘同她讲了新鲜的玩意儿, 她有些不乐意被霍钰揉圆搓扁地过一生。   甚至——   “又在想什么?”比起争执, 霍钰更恨她看不见他, 他撑了撑拐杖,往她身边挪近了两分, “口口声声叫我二少爷,却将我视为无物。”   闻人椿不说话,故意挪远两分。   “哄不好了是吧。”   “小椿不用二少爷哄。”   她正等着他的下一句, 却听霍钰嗤地一声笑出来, “你看你这样子, 像极了怨妇!”   还不是你。   闻人椿瞪不过霍钰, 就朝着无辜窗户愤愤地白了一眼。   “小椿。”他有时觉得闻人椿很乖, 有时又觉得她很刺, “相信我,我走的每一步, 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   “我知道,二少爷是为了二娘、为了还琼姑娘。”她承认自己在强行歪曲事实,把那一分的事情硬要讲到十分满。   她要让自己与霍钰隔出一段分寸。再这样放任下去,她好怕有一天自己会放下礼义廉耻,做出投怀送抱的下流事。   不能这样偏向虎山行。   前头车夫适时地说“到了”, 闻人椿想也不想,立马跳下车。   霍钰望着她飞奔而去的背影,脸色随着天际晦暗下来。   “同你男人吵架了?”瞧见闻人椿没有扶着那个瘸腿少爷,苏稚觉出不对劲。她着急地,还带了一丝兴奋地问询起来。   闻人椿同她厮混得已经很熟了,反问道:“是不是桑武士不同你吵架,你就盼着别人吵?”   苏稚被踩到痛处,顺着大喊“无聊透顶”。   “什么事儿都顺着我心意,没意思极了。”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每每抱怨此事,闻人椿都是一副毫不遮掩的嫌弃脸。   “等哪天桑武士不顺你心意了,我看你也不会觉得有意思。说不定要把整个系岛都震一震!”   “别在我娃娃面前胡说。”苏稚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月份还小,肚子微微凸起,像是吃多了。   闻人椿也蹲下半个身子摸了摸,满脸爱意。   “我这两天在缝一双娃娃鞋,等缝好了,我再给你拿来。”   “别啊,你都做了好多衣服鞋子了。加上我娘、我姨、我姑婆们做的,怕是穿都穿不完了。”   “反正我也没旁的事,做这些事,图个开心!”她的目光一直留在苏稚的肚子上,好像那里已经有了一个成型的娃娃,圆圆眼睛嘟嘟眼。   苏稚觉得闻人椿身上的母爱光辉比自己还要亮眼,打趣道:“你这样喜欢孩子,赶紧自己生一个啊。到时孩子们一起长大,还能做伴呢。”   闻人椿想都不敢想,努着嘴唇回了一句:“我自己的日子都没过明白呢。”   “不是挺明白的嘛。如今谁不知道你是霍师父未过门的妻。”   闻人椿摇了摇头:“总是要回明州的,那儿有很多事情,也有很多规矩。”   “那你们先在这儿把孩子生了,等回了明州再结亲呗。”系岛不是掐着规矩过日子的,因而苏稚总把事情想得很简单。   “不行。”霍钰一进前厅,就听见苏稚又在怂恿闻人椿。他立马拦住苏稚的下文,唯恐闻人椿听多了歪门邪说,又要同他置气冷脸。   “没名没分生下的孩子,会让小椿同它一起被说闲话。”说着,他牵起了闻人椿的一只手,指尖摩挲她手背。   闻人椿已经习惯了,不再像起初那几回,会脸红心跳地当真。   她足够配合,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只有苏稚还不服气:“我看霍师父就是怕自己被说闲话。”要不是桑武士来得及时,又有公务要与众人商讨,苏稚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数落的话。   他们很快落进了霍钰的如意算盘。   得知货物能比从前卖高两成价格,桑武士已是心满意足,他不知道系岛的寻常物件能在大宋的土地上得多少喜爱。也许他知道,但他不在乎。   苏稚也是个不管事的,桑武士偶有问她意见,她都说好。   财、权、地位,霍钰想要的一切在系岛永远显得可笑且无足轻重。   一顿饭吃下来,闻人椿更加闷闷不乐了。   直到霍钰说他要组建一支系岛的商队,同船去趟临安城的时候,闻人椿的脸上才闪现出一片生动的惊讶。   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这话同样在桑武士的意料之外,他搁了筷子,沉着声问为何。   “就之前同您讲过的药材,我以为还是要亲自跑一趟。毕竟奇货可居,价格难定。”   “系岛不在乎这些。”   “那系岛的子子孙孙也不在乎吗?未雨绸缪,方能求得更加安泰繁荣,否则和平日子,您又作何要起早贪黑地练兵。桑武士,商贸之争何尝不是另一个战场。”   “……”   “待您和小苏的孩子出生,他若是想去周游他地,却发现出入困难,货币不通,甚至外头世界比这儿繁华千万倍。他要作何感想?”   “你闭嘴!”   “固步自封,以为世外桃源,迟早落后被打!”   “霍钰,不要再说了。”闻人椿不知霍钰今日是怎么了,平时都是谦卑着逢迎着,做一个谋士,今日竟自己挑了枪。   那头桑武士心中也发毛,不顾苏稚拉扯的手,放了话:“霍钰你不必激我!你就是想拿我系岛当踏板,大肆敛财东山再起!”   “桑藤见,我敬你是有谋的武士才同你讲这些。若不是顾着小椿和小苏的情谊,感恩你们搭救之恩,我大可自己回明州。管你系岛被人削去多少财富!”   两个男人都像点了引线一般砰砰砰地吼着,苏稚和闻人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能无用地劝着架。最后竟是靠苏稚谎称肚子痛才消了这一夜的炮火。   回去的路上,车夫走了另一条路,本是想趁天黑走个捷径,却发现这条路颠簸得厉害。闻人椿怕霍钰的腿撑不住,便主动靠了过去,让他将大半个身子的力量都放到自己身上。   “不躲着我了。”他顺着靠上去,语气示弱,似是不准备将脾气转到她身上。   “小椿不敢。”闻人椿也没带情绪,平平淡淡地叙述了一句。   “害怕?”他本来是想逗她的,结果腿疾发作厉害,连声音都在隐隐作痛。这条废腿,他看了一眼,尝试伸直、屈起,可怎么动都是酸胀不爽。闻人椿没有问他,只是与他眼神擦过,就将他的右腿搬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她的手攥成一个圈,并成三个点,对着他膝盖上的三个穴位慢慢揉起来。   她在这种时候特别识趣、温柔。   连耳边蛙鸣都因她显得清脆可爱。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一切安静下来,闻人椿好像想明白了刚才的事情。   霍钰眸光一亮,笑了声:“难得聪明了一回。”   “二少爷,不要牺牲系岛人。”   又叫他“二少爷”,他越听这三个字越觉得阴阳怪气。   霍钰于是摁住了闻人椿的手。   “你还是不信我?”   “我只是怕你去了临安,一切又有变数。”   “霍钟?”   “我是说临安城里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霍钟、许还琼、许大人、文在津,还是死去的二娘?她怕的好像不是某个具体的人。   “所以你就是不信我。”他方才是假生气,此刻倒是真发怒。   闻人椿看着他紧绷的面孔,他恼怒的时候就是喜欢这样,收起所有弧度棱角,盯着人看,又像是盯着皮囊之下的什么东西。   她被逼退了眼神,垂下头。她信他不会想要害人,信他能东山再起,只是不信那片名利欲望纠缠的地方。那儿的人要得太多,要平步青云、要美人如云、要世道公平、还要贫民太平,人人日日夜夜钻营身边达官贵人,只消一朝登上黄金殿,便可打马回乡,吹半世得意风。   她怕霍钰身不由己。   尤其他还有家仇日夜萦于脑中。   闻人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没有不相信。”   “那你摆出这样的脸色。”   “届时海路颠簸,我担心你的腿会受不了。”   她没有说实话,霍钰当然知道。   “你是不是怕我不回来?”他捏着她的下巴,要她眼睛完完全全看向他,只能留下他,“小椿,说话!”   “你不会不回来的。”她挣扎着,还在闪躲,却给了霍钰一个足以放手的答复。可惜下一句却是——“等到万事俱备你才会彻底离开。”   “你真是,真是……”真是要把他气死。   霍钰此刻尤其希望闻人椿能更娇柔一些、体贴一些,绵绵细语、百般温存,最好能缠得他放下清醒。   可若是那样,他还会一眼相中她吗。   船队两日后便要走。   闻人椿囫囵吞枣似地给霍钰打包了好几袋包裹,好不容易整理妥当,又想起霍钰如今的身份,又一个个解开,将冗余的衣物书卷拿了出来。还有那些写写画画的玩意儿,哪像是小人物该有的消遣。   “你这是在做什么?”霍钰刚从桑武士那儿回来,一进屋便看见桌椅上铺得满满当当。   闻人椿手脚利索地继续收拾着,看都不看他一眼:“很快就好了。”哪有半点见了少爷该有的礼节。   霍钰叹了口气,他估摸着此次远行回来,闻人椿会与初见时懂事的模样相去甚远。   “好了!”大功告成,闻人椿拍了拍手,满身轻松。   不过霍钰看起来更轻松,一盏茶,一卷书,比风更静谧。   她突然想起苏稚说的话:“收拾行李?他们自己有手的呀。”罢了,人家是夫妻,他们是主仆,该!   “二少爷……”   这一叫就把霍钰的心都叫毛了:“又怎么了,闻人姑娘。”他放下书卷,也捏出一股造作的口气。   闻人椿小声地“呃”了一下,随后清了清嗓子,指着面前两袋包裹道:“行李我都理好了,你要不要瞧瞧还有什么要补的?”   “就这样吧。”   “那,时辰该是差不多了,我给你送去码头。”   怎么听起来有些激动雀跃呢。   还有这步伐,平时可没这么轻脱。   莫不是她真要听了苏稚的话,巴不得他走,好找个男人另起炉灶。   “你别忘了你的奴契在我手里。”   “奴契”两个字太重,闻人椿一下子就像绿叶被霜打过,两处肩膀沉沉地向下压。她不知道霍钰在此时提及“奴契”是何用意,幽幽地回了一声“知道的”,便兀自向前走去。 第36章 临安   在系岛, 出海远游是桩堪比婚嫁、直逼生死的大事。   往前数五十年,离开系岛的人仅用两只手便可数完。此次岛主应允桑武士、霍钰成立商队去往临安开拓贸易,也招来了一些保守百姓的非议。   故而称为商队, 除了霍钰以外,仅选派了三位壮士。   不过三位壮士招来的亲朋好友不少, 约有三四十位,在岸边围成一排又一排, 他们叮嘱着、探讨着, 有心思澎湃的大爷大娘甚至哭喊起来, 仿佛临安会有吃人的怪物随时将他们的孩儿扒皮拆骨。   霍钰同闻人椿形单影只地站在一旁, 显得极为单薄。原本苏稚是要来送行的,然而昨夜不知怎的吹了风, 一清早咳了几声,桑武士心疼得紧便不准她冒着受凉的风险再来岸边。他自己来是来了,同壮士们一阵鼓气后又回到不善言辞的本性, 耸着一张脸威武庄重。   闻人椿瞧着桑武士的不同面孔, 仍是忍不住感慨苏稚命好。   霍钰顺着她目光看去, 凉凉地捅了一句:“看什么这么入神。”他不自觉地击打着拐杖, 不满一触即发。与之相对的, 是一旁的夫妇, 正其乐融融、密不可分,妇人勾着自家相公的手指发着浑然天成的嗲劲:“你答应我, 要天天想着我,不准被外头的小花儿迷了眼。你要是敢负我,我就把你丢到海里喂鱼!”   闻人椿也听见了,可她没想多,只觉得系岛女人果然敢爱敢恨。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的?”   “啊?”闻人椿皱了皱眉, 难道要她把那位妇人的话也说一遍。他们……   他们是订过亲的,霍钰将手腕向上提了提,露出半朵椿花特意提醒她。起初的红肿褪去了,椿花有了青光石一般的颜色。   闻人椿才想到——他是觉得丢脸了吧,因为她和他的夫妇戏码演得如此蹩脚。   于是她手指动了动,像那妇人一般亲昵地替他理了理衣领。   “早去早回,一帆风顺。”她嘴上仍是客套的,就差没有扯出敷衍的笑,而后作揖补上一句,“愿二少爷财运亨通,重耀门楣。”   明明她这样识大体,霍钰就是不满意。他不知哪来的固执,没有拿拐杖的一只手直接将闻人椿的手抓在了手心里。他手心发着烫,火烧一般,闻人椿没法继续冷静。   死鸭子嘴再硬,还是会怕霍钰真的不回来。   他抓得越紧,她就越害怕。   “是不是挺希望我一去不回的?”他捉着她,逼得她贴至胸前。   闻人椿咽了咽口水,望着他衣服上的纹路低声道:“不要冤枉人。”她声音跟蚊子叫一般,嗡嗡嗡,打又打不死,闹得人心烦意乱。   要不是顾着人群熙熙攘攘,霍钰真想将她这张脸好好揉一揉,让她再也不敢对自己藏起任何想法。   “骗子,那日你同小苏怎么说的?”他两只耳朵听得清楚清楚。   一个说“你不怕你男人不回来了吗?”,一个说“他自有主张,我管不着”,于是前头一个又说“不回来便不回来吧。我们系岛好着呢!”然后两人嘻嘻哈哈,把岛上没主的男儿都盘了一遍。   枉他日夜思量那么多。   闻人椿蓦地抬头:“你偷听!”   “你们声音这么大,还怪我偷听?”   “……”   “平日在我面前闷声不响都是装的?”   “我……我……”她若是在他面前什么都交待,他怕是要气死了吧。闻人椿索性不说了,磨了磨牙齿,乖乖闭嘴。   “我最晚月底便能回来。若到时被我瞧见你与旁的男人拉拉扯扯,别怪我拿出那纸奴契!”   又提奴契!   闻人椿哼唧了两声,憋不住,反问道:“那要怎么样你才能把奴契还我。”   “唔——”霍钰一定是故意的,拖了一个磨人的长音。   闻人椿盯得累了,眼睛像兔子一样泛着红,却还是紧盯不放。   霍钰却松了手,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要乖!”   “我何时不乖!”   “此刻你觉得自己很乖吗?”   两人忽地拌起嘴。   远处的船已经起锚,临安商队的头头在船头不耐烦地高喊起来。他两撇胡子被风吹得变了样,噢,也可能是气的。毕竟这系岛也太小家子气,出海航行而已,个个像是生离死别分不了手。   “霍钰。”真的要离别,闻人椿的话倒是变多了,“你要小心。到了临安,记得去找文大夫,他是个好人,一定会帮你的。还有你的腿,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治愈的法子。”   “若是不小心遇到大少爷,你千万不要与他纠缠争斗。眼下霍府估计都捏在他手里,还是不能硬碰硬。不不不,你还是躲着吧,忍一时风平浪静。”   “闻人椿。”霍钰忍不住打断她,“怎么听你讲话,我觉得自己蠢钝又无能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真是经不得逗,霍钰无奈地笑笑,原本向前走的身体又转了回来,冲她张开了手。   闻人椿一脸惊愕。   霍钰不罢休。用眼神点了点身旁的那对夫妇。人家深情相拥好不甜蜜。   闻人椿立马红了脸,她觉着霍钰这回一定是故意的,他真是清楚如何一招之内使她落败,而后乖乖送上门。   尽管如此,她仍是围上了他的身体,两手在他背后虚虚地搭着。两人的胸口留着一段空隙,抱得好似李白赠别汪伦,实在闻人椿早已满心火烧,甚至不禁去妄想——或许他的戏也有几分是情不自禁。   “你自己在系岛要小心。”抱到了想要抱的人,霍钰心满意足,闻着她的发香继续交代,“不要别人吩咐什么便都拼命去做,要顾着身体,保证休息。”说起来,他将闻人椿的秉性摸得十分清楚。   “知道的。”闻人椿埋着头小声应下。   相较之下,旁的妇人声音清脆,正恋恋不舍地说道:“我会在家等你的!”   那话对于男人而言大抵十分受用,霍钰于是冲闻人椿扬了扬眉毛:“你要不要也说点好听的?”   可闻人椿很不给面子,摇了摇头,松了手试图退到原来位置。霍钰大为不满,将她直接箍到了胸口:“不说我就不放。”他压着声音,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就不信逼不出一句好话。   “方才不是说过了嘛?”   “哪一句?”   “早去早回,一帆风顺。”   “不够好听。”   闻人椿“咦”了一声,斜着睨了他一眼。作为女使,她是顶乖巧顶能干的,可作为女人,她似乎偏爱唱反调。   时间不够僵持,船要离岸,商队头子快要把嗓子喊出来,霍钰只得松手转身。就是在他背过身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一句声音:“我会等你的。”   轻轻柔柔,一个字又一个字,连成一缕风钻进他耳朵。   他笑了,比天上太阳还要潇洒得意。连那只瘸了的腿都似是愈合了不少。   闻人椿虽然看不到,脑海里却有了那画面。   她其实不止说了这一句,当船只渐渐变小,人影变成小圆点,她又在心里说了很多很多。   何尝只是我会等你,而是我会在家等你的。   如果人定胜天,她真的很想和霍钰拥有一个家。   临安城还未真正热起来,重新站回这片土地上,霍钰莫名感到一丝凉意,从头到脚,无孔不入。只要沿岸走出三里进入主街,再顺着人群往更繁华处去,便是他当年求学之处。他无知时候在那里发过不切实际的梦,想着某日仕途高升,能掌一方土地。   再看看眼前这根拐杖,想来都好笑。   人生际遇真是难以捉摸。   “霍先生,我们接下来往何处走。”来人是陈大娘侄子,他是三位壮士之中头衔最高的,不过按桑武士的吩咐,一般事务皆由霍钰抉择。   霍钰瞧他不怎么顺眼,虽然人家待他不薄。不过陈大娘侄子也说了,他是看在闻人椿的交情上才答应一路照应霍钰的。   霍钰想了想,选了一家住店费尚且能承受的老字号。他往先不曾住过,进了屋才发现这儿的墙壁斑驳、床板轻薄,好在三位壮士本就抱着吃苦的精神来的,毫无怨言。   四人的分工安排,霍钰早在船上尽数布置完,有询价的,有打探的,至于陈大娘侄子,他负责近身保护霍钰,第一件任务便是随霍钰去文府。   看得出他不曾见过世面,一路压着惊叹的眼神。待蜿蜒曲折到了文在津的屋前,他便被留在门外看守。   他起先有疑心,霍钰倒不隐瞒,直说:“若我们说得快些,你就是立于一旁也未必能懂吧。”   理儿是这个理儿,可他还是觉得霍钰不如闻人椿,不可全心交付,无奈之下,霍钰还是让他进屋了,仅隔一扇屏风。   文在津早已等候多时,他不怕人笑话,大步跨上前,揽着霍钰的肩膀差些泪流满面。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诵经一般振振有词,让本已看淡这些的霍钰都忍不住拱了拱鼻子。   “放心。”他拍了拍老友的肩膀。   “霍钰,你到底去了哪儿?这段时间我一直派人在找你,你大哥对外称你是有愧宗室离家出走,我不信,甚至一度怕你遭逢毒手。”   霍钰长叹一口气,拄着拐杖先寻了个椅子才说:“故事太多了,都不知从何说起。”   “你的腿?”文在津此刻才察觉他的异样,便坐于他对面,逐一问来。   关于霍钟的迫害,关于海上的风雨,关于系岛的种种,若不是今日盘点一番,霍钰自己都不知道他与闻人椿一道经历了这样多。   他与她,竟是大部分时候都在患难中。   “我倒是猜到了小椿同你在一道。”   “哦?”   “那日我要带她回临安,本是说得好好的,临到最后一日要出城了,她却死活不肯走了,非要留下等你。我当时就在想,就是死,她怕是也要跟你死在一处的。”   霍钰没接话,只握着杯子浅浅抿了一口。   有些东西,他连如何向自己交代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同别人讲了。   文在津大约看出一些名堂,没再细问。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关于药材买卖的事儿,这是文在津的拿手本事,尤其是一些系岛独有的药草引子,他当即放话要买。   霍钰并不想把生意铺得这么窄:“你买归你买,还是得找其它客源抬升价格。”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去抗衡霍钟,便不能走寻常路。   文在津看他意志坚决,便问:“你是要从你大哥手里夺回家业?”   “要么夺回,要么——彻底毁了。”   他脸上肃杀神情教人发颤。   “霍钰……”文在津不知如何说,要世俗人放下三毒贪嗔痴,他自知不可能,便问回闻人椿:“小椿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我还是要回去的。何况船上多男子,她跟着并不方便。”   “你们在那儿一切可还习惯?”   “人事简单,算是不错。”   “那便好。”   “在津,还琼……你可知道她过得如何?”霍钰问出口的时候格外小心,他眼神波动着,既迫切想要得到回复,又怕自己承受不了真相。   文在津颇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只说:“过几日她夫家为她做寿,你同我一道去听听便是。”   这个答复至少让霍钰知道,她过得不可能太好。 第37章 雷鸣   许还琼生于暑日, 年年生辰天上都是云白风清,大好阳光映得底下的人灼灼其华。而她偏又是最端庄的,勿论日头高照多热烈, 她都一身清爽自带高洁之气。   只是如今,高洁之中多了几分冷傲。   她今日穿了一身绣兰的裙衫, 碧瓷般的色泽,衬得白皙肌肤中都透出青色。她身旁站着两位年长的妇人, 听说一位是她的婆婆、一位则是这座府邸的大娘子。   遍寻四处, 不见她夫君。   若不是有人贺喜贺得热烈, 霍钰压根想不到那半躺在摇椅上的头发花白的男子就是许还琼的夫君。且不说年纪几何, 他身形枯槁,面黄肌瘦, 似是缠绵病榻好几年。   拳头忍不住攥紧了。   许大人,还有许还琼的那几位哥哥,平日待她如珠如宝, 怎么最后竟给她挑出这样一位如意夫君。   “瘦死的骆驼比马强。”文在津在旁点了一句。别说还有一口气, 就是他死了, 作为郡主唯一的儿子, 这座府邸照样还能屹立三世不倒。虽不好同塔尖上那些皇亲贵臣作比, 但荣华显赫亦是平民商贾不可想象。   他轻哼了一声, 然不满仅限于此。   如今他的身份和他的身家都不允许他去当什么救世主。   还未说什么,文在津已经用胳膊顶了顶他的手臂:“小心, 他来了。”   霍钟,亦是明州霍府如今的话事人,也在宾客名录里。   他着青白素衣,手上的拐杖倒是换了根新的,柄头以蝶翼为形, 镶了金珠几颗。   霍钰立马生出疑窦,他是怎么攀上这层关系的,便是从前娘亲掌权时,也未曾听说过什么郡主之子。   再看府上大娘子招待霍钟的热络姿态,关系竟是匪浅。   短短一年,霍府在他手中似是更盛于以往。这让霍钰无名窝火,复仇变得道阻且长,再不能如想象中一蹴而就。   叹息,一而再,再而三。   宴席刚过一半,主人先退了场。许还琼借着照料之名,同贵人们一一道完谢,也跟着郡主之子一道离去。   她其实并无展露任何厉色,依旧有唇角弯弯,依旧轻声细语有问必答,只是做什么、说什么都像是在背先生布置的诗文。看着虎,画出猫,涂个满纸黑便好。教人看着发闷。   “娘子可是累了?”菊儿悉心问道。她是许还琼带来的陪嫁丫鬟,也是她在这座宅子里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与人赔笑,有什么累的。”许还琼说话冰冰凉凉,不留情面,越发像当初的霍府二娘了。菊儿一直这样想却不敢这样说,她怕许还琼触景生情又要哭闹,若是砸得大声惹怒了大娘子,苦的还是许还琼自己。   实则她多虑了。许还琼已经不会再犯傻,哭哭啼啼,弄得好像有谁会心疼一样,实在像个丑角。   “剥些莲子吃吧。”她点了点一旁的凤首盘,听说是宫里赐的宝物,她不稀罕,却还是搬出父亲的名号从大娘子手里争了过来。   既然出不去,总要争一争,否则不如学霍府二娘抱柱而死。   真是的,怎么就死了呢,说好要护她一生的人为何没有一个信守承诺。这么想着,嘴里的莲子竟是更苦了。   可她还是咽了下去,连眼角都没有动一下。   “钰哥哥的下落可有打听到?”近一年了,她一直没放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不信邪不压正,更不信人死死一双,“还有小椿,戏班子那头也得盯紧些。她没什么认识的人,但凡想要寻个熟人,便会联系他们的。”   “娘子,霍府的人我问过好几遍了,说当年二少爷与闻人椿走的是水路。当夜急风骤雨,想必……”   来来回回总是这几句,许还琼拦下她:“若真是死于急风骤雨,霍钟必然遣人沿岸找回尸体。他能将姑姑烧成灰,又怎么会轻易放过钰哥哥?”   “可汪洋无情……”   许还琼不信,坚决地摇了摇头:“我觉得他还活着。”   他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他绝对不能死!   回文府的那段路,霍钰完全记不得,脑海里有白茫茫一片,还没理清楚便听文在津说“到了”。   方才宴席之中,他听来无数碎片,关于霍府、关于许家,他有几万个方向准备发问,如今可以问了,却不知道从何开始。   “小椿。”他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两个字。   文在津正在倒茶,一个愣神,那水沿着杯壁流了出去:“霍钰?”   霍钰压根没意识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他终于有了一丝头绪,问道:“霍钟是否攀上了许大人的关系?”   文在津点了点头:“至于霍钟为何能和许大人交好,我曾问过一些人,无从得知。”   “怎么会如此,娘生前就与霍钟不对付。”霍钟想不透其中缘由。许大人一向看不上霍府小门小户的家业,如今难道会因为利益就与霍钟结党。何况许大人应该很清楚,霍钟就是害死娘的人啊。她若地下有知,如何瞑目。   罢了,霍钰揉了揉太阳穴,千头万绪缠上来,他仿佛被无数蜘蛛困在中间,眼睁睁瞧着一张张网织起来。   “也许找到他们之间的秘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说话间,文在津往他手里塞了一盏茶,“我在想,许还琼会否知道一些?”   “霍钟既能与她府上大娘子交好,想必难以接近她。”   “确实,我曾有心要与她见面,连着两回被拦下,也不好多去,就怕替她招祸。”毕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虽情谊疏浅、话不投机,但要看她过这般日子,文在津允许,他念的佛法佛经也不允许。   “幸好我打探过,她在府中日子过得不算太差。郡主年迈,其子无用,将来说不准是许大人蹭他们的光还是他们蹭许大人的光,因而吃穿用度皆是上品。就是这日子,应当单薄无趣了些。”   “娘临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霍钰举杯,一口饮完,茶在心里变成了酒。他娘亲临死前的一幕随着回到临安重现得更加频繁。   “你也别太执着,也许这已是最好的安排。”文在津劝着,“若跟你一道漂泊,前途无依,怕是更苦。”   “总不能一直这样。”   文在津不知霍钰所指为何,只听他幽幽叹了一口气。   “霍钰,你知道这些年我悟出什么道理吗?佛不能普度众生,人就更加不能。若是想成全身边一切人,尽一切善一切美,只会将自己逼得不伦不类。”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说说我自己罢了。呵。”他忽然大大地伸了个腰,脸上写着嘲讽,“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说不准下回见面我就有家室了。”   明明他自少年起便看脱红尘,无心情爱,却还是被抓着传宗接代。那父母发肤之恩将他也牵绊得紧。   “不如你将小椿带回来,让她嫁我。”他忽地蹦出一句。   霍钰脸色未变,手指却不自觉地将茶杯捏得更紧了:“她出身低微,你爹娘怎么肯。”   “你认她做义妹不就好了。”   “我如今自己都见不得人。”   “那也无碍。我原本就是铁了心不成家的,我娘耗了这些年,如今只指望她能有个媳妇,门楣家产都不打紧。”   “小椿当真这么讨你喜欢?”霍钰不由挺直了背,一副要开弓的架势。   文在津还在絮絮叨叨,他一向爱打闻人椿的如意算盘,今日尤其响:“小椿多好啊,本分,勤快,而且对我没什么企图。我同她过一辈子,两人都安稳快活。”   “成了婚,你娘肯定是要催子嗣的。”   “那我就领着她去外头游山玩水,待过个一两年,领个孤儿当作她生的。小椿心地善良,定能视如己出。”   无稽之谈。霍钰常常觉着文在津超脱世俗已经到了天真无邪的地步。   “你做什么摇头?舍不得吗?”   “若她愿意,我不会阻挠。”   文在津“哈”地一声笑出来:“霍钰,你手上那朵椿花实在比你坦诚得多。”   椿花的颜色一日比一日深邃,像仍长在树上时一样,肆意生长。听说愈是有情人,那花汁儿渗得越深。闻人椿不信,想是岛上手艺人编出来哄人的胡话。   “你这花儿这么好看,得穿些宽阔袖子的,将它露出来。”苏稚抓着她的手腕,翻来覆去地研究,“怎么就我傻乎乎的要出挑地选个稻子,像是上辈子没吃饱饭一样。”   “五谷丰登多好啊。花才俗,花开花落一场空。”   “不许说丧气话!”苏稚往她手背拍了一记,“你老实讲,是不是想霍师父了。”   闻人椿想摇头,又想点头,最后只是挠了挠耳后根:“临安不比系岛,虎狼豺豹挤作一堂,是挺让人担心的。”   “哦?你就不怕霍师父一去不复返?”   “他的根就在那儿。”   “啧,一说这些就同我弯弯绕绕。”苏稚扁了扁嘴,“来!我教你!待霍师父这趟回来,你就抱着他不要放,然后大声告诉他,你喜欢他,喜欢得没办法放,要同他一生一世做夫妻。”苏稚还没说完,闻人椿已经面红耳赤地捂住了她的嘴巴。即使没旁的人在意,闻人椿自己第一个受不了。   她凭什么这样做。   若是霍钰将她踢开……   “相信我,霍师父不过是在那儿强撑出一副姿态。他喜欢你,没瞎的人都能瞧得出来。”   苏稚说得如此胸有成竹,闻人椿还是不敢信。   “你呀,明明这样好,为何总是不敢争取。”   闻人椿傻笑,看着看着却有了苦意。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好。若是好,爹娘为何不把她留在身边;若是好,班主为何不送她上台。不如求得少一些,能平安地活着,偶尔舒一口气,时不时放声大笑,便心满意足吧。   就算……就算霍钰此番真的一去不复返,她也想好往后怎么过了。   反正他们之间拥有的,只是一朵椿花罢了。   只是当那一天终于来临时,闻人椿还是慌得一夜没睡。   距离归期已经迟了五日,有担惊受怕的人做了道场去岸边祈福。   汪洋深不可测,若遇暴雨、恶风,四处求救不能,凶多吉少。   闻人椿是在海上历过劫的,一幕幕惊险回想起来,再也不能安心。她不能笃定霍钰是否还有好运。   雷鸣击打至第三回 ,她终是熬不住心焦,撑起了身。外头忽地闪过一道白光,透过那一户窄窗,将屋子刹那点亮。   闻人椿下地的时候不免腿都软了一下。   她顾不上得体,披了件宽大的罩衫,随手摸了一根木簪将许久未剪的长发满头盘起,带着倦容与伞便往岸边去。   雨点还未打下来,闻人椿走在路上,只觉得自己正被云层一处又一处地往下压,还要时不时受那劈雷的惊吓。   闻人椿斗胆将伞往后撑,迎面遇上一道白光,一生二、二生三,那白的光竟像蛇身长出无数脚,密密麻麻,占满一片天。   闻人椿下意识地俯低身子。   为了祈福,岸边临时搭了一间小屋,有修行之人在里头诵经。闻人椿不敢进去叨扰,便撑着伞乖乖待在屋檐下。   有人认得她是谁,有人低声怨了句:“都是他们这些外乡人害的。”   陈大娘也在其列,她担忧自家侄子,已经连着来了三晚。   “穿的如此单薄,待会儿要着凉的。”陈大娘走近,扯了扯闻人椿身上的罩衫。   “对不起。”她因方才一句抱怨愧疚至极。   陈大娘却是不忍责怪的,搀着她的手,将手上温度传给她,“傻孩子,别放心上。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他们都会回来。”   话是这么说,天却无情。   不过半个时辰,天上下的雨已经积到了脚背,有人看情形不断,怕这雨一时半会儿断不了,赶紧撑着伞趟过水去寻桑武士等人帮助。   竟是被他说中了。一炷香的时间,那雨从小雨滴答到水流如注,待在屋檐下,就像站在瀑布旁,飞流直下,任是威武的勇士都难冲出去。   祈福的屋内也开始漏水。   事不宜迟,待雨势稍稍放缓,闻人椿和旁的几位年轻人将大娘姆妈们赶成一排,而后拿一根长棍,由年轻的、体壮的站于一前一后,领着人淌水回去。   她心中只想着别人,自己的罩衫已经湿了大半截。   一个回神,立刻起了哆嗦。   “船回来了!”只听一位大娘中气十足地喊道。队伍即刻散了去,同三位武士有血缘爱情的跑在了最前头。   泼天的雨水、震耳的雷鸣都无法让人却步。   闻人椿看着那小船上跳下一个一个人。   都不是他。   直到——“霍钰!”   她看见自己的心里也起了电闪和雷鸣。 第38章 非分   那一声“霍钰”, 炙热明亮。霍钰不得不承认,他听懵了。   脚上的伤不痛了,在临安思量妥当的安排也逐一没了踪影。   眼里心里只有从雨中跑来的她。   伞跟不上她的步伐, 一件白灰色罩衫早被浸透,里头那件裙子似是镶了小红花, 若隐若现,在黑夜之中艳丽异常。   离他跟前还有两步的时候, 她却停下了。   她改了称呼, 叫了声“二少爷”。然后将那把东歪西倒的伞撑到了他头上。   “不成体统。”他脸上绷着, 眼睛嘴巴都拉成一条长长的线。她未来得及低头认错, 已经被他整个拥进怀里。   是风尘仆仆的味道,被暴雨雷鸣冲了一半, 留下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忽然觉得好热,明明正在淋雨。   “怎么我不在,变得这么笨。”霍钰抱够了, 松了手, 将伞接到自己手中, 然后自然地牵着她往岛中走去。   那伞不大, 他们挤得很紧, 湿透的衣衫如若无物, 闻人椿甚至能感到霍钰手臂肌肉的走向。这种隔了一月有余的亲昵让她不禁小鹿乱撞。   “以后这种天气,要在屋里躲雨。”   “我是怕……”越解释越乱, 她哑了声,“嗯”了一句。   “真是的,衣服也不好好穿,头发也乱七八糟。”   “我刚才睡着。”   “那起来做什么?”   他问的每句话都不好答,闻人椿嘟囔着嘴, 觉得自己大概是自讨苦吃。   “是不是怕我不回来?”霍钰注意到她还有小半个身子留在伞外,便将她直接揽了过来。闻人椿不自在地忸怩了一下,女子独有的柔软清香在他怀里蔓延发酵,竟让他生出绮思。   “小椿。”   “嗯?”   “我答应过你的,就一定会回来。”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不再同他过不去,乖乖与他同撑一把伞。   不知道是不是雨声太大,两人都觉得自己的心静了下来。   这雨实在稀奇,颇爱落井下石。待众人各回各屋,它便收了力气不再发威,只留稀稀拉拉的几滴雨声。   霍钰身子弱,被闻人椿先推去沐浴更衣。闻人椿自己则用干布擦了一把,勉强套上了他屋中的旧衣服。   他此回收获不少,带出去两个包裹,又带回三个铁箱。   闻人椿怕方才的大雨淋湿了里头的重要物件,忙不迭地一一打开,样样擦了一遍。   霍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小小的人拖着一件大大的袍子,往左往右,忙碌地像一只蚂蚁。   “怎么穿我的袍子?”他出声。   闻人椿正弯着腰搬书,背脊凹出一条圆滑的曲线。她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袍子边缘:“这下头被虫蛀了,索性我将它穿去最后一回。若是回屋换衣裳,耽误工夫。”   霍钰没再就此发问,他随手拿了块布,擦起头发。   “布怎么是湿的?”越擦越不对劲,霍钰犹疑地问了一声。   闻人椿顺着看过去,倒吸一口凉气,下一秒,整个人都像是从热水里捞出来的。那是她方才用来擦身的布头。   她连忙从他手里抢下,然后跑进屏风后头,将早就替他备好的干布拿了出来。   “你用这个。”几乎是丢到了他手中。   “哦。”难得地,霍钰没有追着说她愚钝不仔细。   铁箱里装的最多的便是书。从四书五经纵横韬略到新近临摹的双程理学,还有一些是山水拓本、医草药经。   闻人椿将它们一一摞好,竟有小半个人高。   “这些都是要卖给系岛吗?”她记得里头大多数,都是霍钰早就熟读的。   “给你的。”   闻人椿心尖一动,闪着眼珠子看了眼霍钰。   “是文在津要我带给你的。”   缘是如此。闻人椿收了表情收了心,兀自点头说道:“文大夫真是个好人。”   “他想娶你。”   许是冲击大了些,闻人椿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上正搬着的那卷轻薄佛经直接砸在她脚上。   一整卷散开,似是风在读着每一章。   霍钰的肩膀不由向下沉了沉,继续说道:“他潜心向佛,又想同父母有个交代,想来想去还是属意你。”   霍钰要把她送给文在津不是一日两日了,只不过从前是去做女使,如今是去做娘子。   闻人椿已将佛经拾起,她用力地将卷册收紧,隔了一会儿才说话。   “二少爷,小椿待您是否还算得上忠心?”   霍钰束发的手顿了顿,没料到自己会处于下风。他从镜中看向身后的闻人椿,黄铜镜里只有一个背影,镜边繁复花纹将着他旧素衣的闻人椿衬得单薄委屈。   她的手蜷着,留出两个手指尖滑在某一卷卷册上。   他回了一个“是”字。   “那——”闻人椿使了很大的决心,连贯地说道,“等回了明州,或者去了临安,小椿可否自己挑夫婿。我这一生,已有了好多身不由己,被战争牵连,被送入戏班子,被卖给霍府,我也想自己选一回,行不行?”   她鲜少拒绝他,还说这么多真心话。   “是有意中人了?”   闻人椿摇头:“不知会不会有。若是没有两情相悦的,小椿可以自己过,就像陈大娘一样。”   “明州不是系岛。”他想他应该再多敲打她一些,免得她变成系岛女子。   闻人椿仍旧摇头,未来得及拾掇端正的头发彻底散了下来,披出一片黑色的海。她抽出摇摇欲坠的簪子,叼在嘴里。   话从她齿缝里一句句地往外蹦:“那等二少爷报了仇夺回霍府,小椿便回系岛好了。”闻人椿想好了,她没资格去求镜花水月,但也算有几份苦劳,求一个自由身,霍钰应当能答应的。   “就这么喜欢系岛?”霍钰的声音几乎贴着她的后脖子。   她下意识地扭头,被霍钰一只手定在原地:“连头发都扎得愈发散漫了。”他从她嘴中抽出那支勉强可以称之为簪子的木棒,而后利落迅捷地给她束了一个男子发式,配她一副上挑眉峰,英气极了。   霍钰满意,闻人椿却面露异样,避着他,避着镜子,说道:“以后无人的地方,二少爷就不要这样做了。”   “这样是怎样?”   “……”   “是我不能对你好吗?”   “是。小椿怕自己会起非分之想。”她索性坦诚,迎上他的目光。   “怎么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一个人对一个人太好,很容易就会有非分之想。”   “那你之前对我那么好,是否也是要我对你——?”霍钰没把话说完,只紧紧盯着她,害得她目光闪烁起来,再也无法平静叙述。   “我……我没有。”   “闻人椿,月余而已,你嘴皮子倒是好了很多!”霍钰往前逼了两步,闻人椿整个人都倚在了那一摞卷册上。木简摩擦出声,歪了好几卷。   大厦将倾。   而当霍钰整个人压过来,闻人椿猝不及防,再三退让,那些可怜的卷册彻底倾塌。稀里哗啦,和着外头还没散场的雨,落满一地。   “没事吧。”闻人椿连忙撑起身子,她不知道霍钰究竟在折腾什么,逼她无处可退的人是他,将她揽在怀里护着的人还是他。   霍钰不答,只是皱着一张脸,手不由自主地摸在右腿膝盖上。   “要不要紧,我去给你请大夫。”   “你可以走了。”霍钰冷着声,“不用对我这么好。”   “……”   闻人椿气结。他博览群书,心思聪慧,明明就该知道自己所指为何,却偏要逮着几个字向她发难。   “那我走了,二少爷早些休息罢。”   “闻人椿!”   她被他再度拖了回去。   霍钰生气了,怒不可遏,屋子里的所有气息都变成他一个人的。闻人椿只觉得自己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地方,叫不出声、睁不开眼,耳朵里、鼻尖上、还有唇齿之中,只有霍钰、霍钰、霍钰。   他的怒气在消失,温柔灌了进来,终于给了她一丝喘息的机会。闻人椿这才意识到身上的这个男人是在亲吻自己,他的吻像细小的虫子,唇上渐渐传来细细麻麻的痛楚。   “霍钰。”她努力地发出声音,试图制止他,“放开我。”   可惜霍钰的吻缠绵不绝,将她所说的每个字都打碎了,闻人椿甚至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都是些咿咿呀呀叫人脸红的东西。   心里有个声音甚至气若游丝地在说——抱紧他,抓住他。   可真正的闻人椿仍是在霍钰的后脖颈处抓出了一道印子。   一直到忍无可忍,霍钰才松手离开她。   “你放开我。”她胸口起伏着,说不出是紧张、郁闷、烦躁、兴奋。白皙露出大半,夹着方才吻出的红晕。   那件原本属于霍钰的旧衣裳早就禁不住两人厮磨,大半个肩膀都是一丝不挂。   喉结处不禁滚了滚,霍钰挪开眼,替她将衣服重又裹好。   闻人椿像只惊弓鸟,躲到一半才发现他是在替自己理衣服。   “我自己来。”她很怕,因这是她头一回与人相濡以沫,又不止于此。   霍钰却在手上加重了力气,绷着手背扯着那件袍子,不由她脱身。   “小椿。”他将她的名字念出好多情绪。   闻人椿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忙着堵住他:“二少爷,我困了,我想回去。”   他们都是执拗的,一个退,一个进,最终仍是僵在原地。   “我不会把你嫁给文在津。”他眼波流转,从她眉梢到她眼角。   这一句话十个字,没有一个戳心眼,闻人椿却咬着下嘴唇,不可自控地流下两行清泪。她其实是爱哭的,只是藏的好,可这一次,因他抓着自己,她没办法在须臾之间偷偷将眼泪抹掉。只能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是个敏感又脆弱的人。   “小椿,当时在海上,你不该管我的。”他伸手,常年握笔的手指边上有厚重的老茧,擦在闻人椿眼下最柔软的地方。   有些疼,又很喜欢。   “怎么办,我要拿你怎么办?”   闻人椿耸起的肩膀不断颤动着,她小声嗫嚅,连连摇头。   霍钰知道,没说的话,她听懂了。   他们不是不可以在一起。人前相拥,人后相爱,饥饿时彼此喂食,夜黑时抱团取暖,没有一桩是他们做不到。   可以后呢。漫漫长路,荆棘与豺狼伏在一旁,还有过往发下的誓言变成拦路巨石。   “算了吧。”闻人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语气里尽是哭腔。一只比霍钰更粗糙的手将他的拂开。   趁还未开花就忘记这朵花,这是最好的办法。若是守着这朵花、爱上这朵花,等到花谢那一天,自己会疯会傻。   那还怎么活成陈大娘那般潇洒。   闻人椿苦笑。   “闻人椿!”近乎低吼,霍钰将她再度掠至怀中。   她忽然有了脾气,使了浑身力气在他怀里挣扎不停。她骂他,就像从此以后要与他割袍断情一般。一开始还称呼“二少爷”的,骂到后来全是“霍钰”   她不晓得,霍钰被骂得通体舒畅。   他知道那些都是真心话,他知道她骂的每一句都是因为在乎。   他一直都知道的,她爱他。   “无论发生什么,陪在我身边好不好。”他对她说了那晚的最后一句话,而后是奋不顾身地蚀骨狂欢。   克己复礼,无爱无怖,在贪嗔痴面前皆是狗屁。 第39章 附属   屋子好黑, 泥地好硬,还有她身下,居然压着两卷硌人的佛经。再一摸, 他们竟是落在了一切诗词歌赋阿弥陀佛之中,   方才毫无察觉, 闻人椿缓过神,忙不迭扯了袍子的一角盖在整张脸上。可那袍子, 无论哪一件都是霍钰的, 其上气味和刚刚jiao合时分搂在怀里的如出一辙。   “都是人妇了, 还害羞。”霍钰从她身上撤出, 侧过身睡在她一旁。他看不惯她胡乱罩着自己的模样,将本能蔽体的两件袍子弄得只能遮住一个脑袋。于是硬生生将袍子从她手里夺出, 抖了抖皱在一起的地方,似薄被盖在身上。   闻人椿闭着眼,一副“我先睡了, 你随意”的赴死模样。   霍钰的嘴角弯着, 怎么都下不来。他撑着脑袋, 微微探头, 在她耳边贴心地问了句:“要不要给你拿卷书垫在脑袋后头?”   闻人椿哼了两声不作答。   “冷不冷?抱你去床上吧。”   勉强哼一声。   “睡了?”   睡了, 所以连哼哼都省了。   这倒是方便了霍钰直接动手。   闻人椿的额头被挠得痒痒的。霍钰平日描龙画凤厉害, 此刻替她理起头发却是毛手毛脚。这个乌龟王八蛋,方才还在给自己束发, 转眼又将它全盘扯散了去。情动时分,甚至揪着她的头发一缕缕吻过来。   羞得没边。原来他平日都是道貌岸然装出来的。   “霍!”   她受不住他这样轻轻柔柔的bo弄,猛地睁眼,却正对上他下巴。许是海上过得粗疏,他下巴青色比从前深了许多, 爱捉弄人的少年影子渐渐远去。   闻人椿无法继续遥想,霍钰的吻已经落在她的眉中间。   额头的正中心,没有那些意浓情深的灼热欲望,平静的吻郑重落下。   没有任何许诺,于她于他,此刻风雨中的安宁就是最大的福祉。   历了一番qing爱,闻人椿仍是早早醒来。她望着霍钰的眉眼,开始肖想些有的没的的事情。譬如自己真能成为他过了门的媳妇,能否习惯那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此不用干活的日子。   想着想着,自己先笑了,又怕闹醒霍钰,便咬着嘴唇不敢出声。   “好久没见你这么笑了。”大概是闻人椿扭着身子来瞧他的时候,他便醒了。此刻以为她要起身,便伸了伸手将她摁回怀里,“好歹算是个小洞房,再同我睡一会。”   洞房、花烛、拜天地、凤冠霞帔扮红妆。   闻人椿贴着他胸膛憋出一句话:“不要胡说。”   “委屈了?”霍钰埋头瞧她,鼻尖似是故意为之,在她的脸颊上蹭了又蹭。   “这在我们家乡叫做苟合。”   “嗯?你我手上不是早有一枝椿花定情。”说着,霍钰将闻人椿的手从被子下抽出,就这么直直地往那朵花上亲了去。   他惦记了许久,如今这朵花终于开在他手中。   “小椿。”他索性刨开自己的真心,“待我了结娘的事情,便八抬大轿娶你回府。”   “八抬?”   “嫌少了?”   闻人椿摇头,往霍钰怀里缩了缩:“只有大娘子才能用这般礼仪的。”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箍着她的腰又紧了紧:“事已至此,我会想办法的。”   人在年少时,都以为有情便可胜天。   日子从此和了蜜。   不管是苏稚还是陈大娘,都说她近来养得不错,面色红而娇,嘴角还常常带着弯钩。她们都将源头归于霍钰。闻人椿倒不这么想,她觉得一切都是因为她有家了。   失了太久的家,终于重新黏在了一起。   她不再是无根浮萍随波逐流。   有人会一直牵着她的手。   与闻人椿的心情一样如火如荼的,还有系岛的船队商贸。系岛在贸易方面,本就是三岁稚儿的层次,霍钰只消拿出一半的本事,便可赚得两面开心、钵盆盈满。如今他正准备将二娘曾经交好的商户拢起一些,而后以临安为中心,渐渐向其它城镇扩开。   夺回霍府始为一。   闻人椿是这样劝的,霍钰也是这样想的。   而闻人椿自己也没闲着。借了点霍钰的光,她不必再去喂养兔子鸡鸭,不过药场那边她依旧坚持随队上山采药,而后按着文在津寄来的医书,挑些派得上用处的方子,一个个轮番调配。她是不敢用在人身上的,就拿一些病兔病鸭当作患者,治得不错才缠着霍钰要给他试。   “小椿,就算是在系岛,谋害亲夫也是要死的。”霍钰每次都这样,皱眉,板脸,不情愿。非要闻人椿肯献出自己的凡胎肉身当作报酬,他才勉勉强强答应。   闻人椿总觉得自己被他占尽了便宜。   可她爱他,故而这些似乎也算不上吃亏。   你情我愿的鱼水之欢,他欢她亦然。   故而后来哪怕一切走到了歪处,她都没恨过这一段。   药场外传来轻松步伐。   “你这肚子什么时候才能大起来啊?”苏稚见什么吃什么,此刻剥了块红豆方糕。她肚子愈发鼓了,似是长了个小圆球,连着胃口也大起来。   闻人椿赶紧放下手头草药,洗过手,给她热上一碗安胎汤。这是医术中的方子,同系岛现有的并不一样。闻人椿起初不敢用,怕地缘差异,好心做坏事。可苏稚妊娠反应大得厉害,系岛的安胎汤怎么喝都不见好转。她这才决心一试,还往不怎么待见她的医馆老大夫那儿来来回回跑了好几回,才拿出了一副保证不伤人的。   许是诚心感人,苏稚吃了大有好转,引得其它孕妇人都来求这安胎的方子。霍钰甚至笑话她不懂生意经,将这宝贝方子才卖出一个茶水钱。   “做好事懂不懂呀。”何况闻人椿也不是傻的,她那祛疤的药膏就在系岛赚了许多。只是她无甚野心,不想一百桩事情都为一个利字活着。   苏稚瞧闻人椿不回她,又伸手轻轻拍了拍闻人椿的肚子:“大夫说了,我肚子里的是个男孩。你也紧着点生一个,生个男娃娃就凑个文武双全,生个女娃娃嘛,只要她愿意,就给我做儿媳妇。”   “姻缘之事天注定,就怕你喜欢,你儿不喜欢。”闻人椿摇头,随意回了一句。   苏稚悻悻地扁扁嘴:“那便认作义妹好了。多个兄长疼,总不是坏事。唔,就是便宜外头人了,真是的,凭什么呀!。”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都能气着你。”闻人椿笑她。   “哪儿呀。你同霍师父都睡进一个屋儿了,这孩子不是早晚的事儿嘛。”   “再等等吧。”   “等什么呀。大夫讲了,你我这个岁数最好生养。人家还未遇到缘分,自然得另说。你这可是干柴烈火大好时候吧。”   瞧瞧这词儿用的。   闻人椿虽不是不谙世事的含苞少女了,还是红着脸拦住她:“别瞎用词儿。”   “反正你知道我的意思。”苏稚,如同系岛大部分妇人,在此事上都毫无避讳。如她们所说,传宗接代是光宗耀祖,颠鸾倒凤怎么就成龌龊之事了。   又不是和姘头一起伤风败俗。   闻人椿以为有理,可自己还是张不开口。   “何况如今养娃娃费钱得很,添齐了物什又用不了多久。你我做个伴,我出七你出三,多少省出一些。”   “怎么你也知道省钱了?”闻人椿犹记得初到系岛时,苏稚一派不食烟火的小姐模样。   苏稚歪了眉,凶道:“你笑话我!”而后一边接过热好的药汤一边说道,“还不是被你传染的。你这般能干,还能帮衬霍师父。我也不想就这么一天天傻乐过去。”   “你那是福气!”   “福气也不好用一辈子的呀。”苏稚仍是天真烂漫口气,只是说的话多了一番成熟,“待我将它生下,便来这药场帮忙,同你一道治病救人。算了,好像想得太远大了,我还是先从采药、熬药开始吧。”   “桑夫人,你可别嫌苦哦。”   “发我工钱就行。”   “发少了,桑武士会不会领着人将这儿封了呀?”   “发多了,我看霍师父会不答应吧。”   “他管不着这儿的事。”   “那姓桑的也一样,来了这儿,我便不是他夫人。”   两人不知怎的,明明各家夫君待她们是极不错的,却还是同仇敌忾地将桑、霍二人骂了一通。或许再相爱,也没人愿意彻底剐去自己,成为爱人附属。   当夜,霍钰回来了。   他身上寒气还没散尽,带着风霜直接钻到了被窝里。闻人椿猛地被冻醒,下意识弹起,却被霍钰一手压下。   “我误了归期,你倒是睡得着。”说罢,他空着的另一只手将闻人椿的耳朵向上提了提。   他其实矛盾,既希望闻人椿不要为他担惊受怕茶饭不思,又怕闻人椿没有将他记满十二个时辰。这一点,他自己最明白,故而那怨气之中带了几分好笑。   闻人椿习惯了他的捉弄,揽着他的腰直接黏上去。   “反正你会回来的。”她那时自信满满,如同回到战火之前的那个女孩,仗着接连得到的爱意凭空以为苦尽甘来。   霍钰爱极了闻人椿娇宠的模样,反手将其抱紧,鼻尖顿时涌满她发香。他安心地吸了好几口,终于卸下绷了一月有余的防备。   如同之前的每一回,他倚在闻人椿耳边,断断续续讲着一路的见闻。   “你回过明州了?”闻人椿原本有了睡意,又被这二字惊醒。她还是怕霍钟,比死还怕。   霍钰摸了摸她快要冒刺的头发,安慰道:“没事的,一路都有人守着。”   “你要小心,要很小心很小心。”   “知道了,娘子。”他懂得如何让她宽心,只要这一个简简单单的称呼。   闻人椿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躲进了他怀里。   “你呢,又捣鼓出什么新药要为夫以身试法吗?”   “哪有那么多新药,我又不是天赋异禀。”她恼了,拍掉两只已经探入里衣的手,一股脑滚到了床的边缘。   每回回来,体己的话没说多少便要动手动脚。   闻人椿不喜欢这样,好似她只能以色侍人,跟当初霍老爷的四娘差不多。   “怎么了?”男人到底力气大,下一刻便将她拖回了自己怀中,“为夫回来不到半个时辰,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从头到脚。”   还来劲了,霍钰笑出声:“小椿,你可真是一个给点颜色便要开染坊的主儿。”   “那二少爷要不要退了我。反正你我只得一纸奴契,退起来快得很。”   “不准再提这事!”他加重了声音,分不清怒意占多少。   闻人椿赶紧搂着他的脖子往上亲了两记,委屈的眼神不让他瞧见。   唉,路漫漫其修远兮,她何时才能将奴契变为婚书。   下个冬日吗。   闻人椿下意识去望窗外,那棵长脖子的树秃了。这一年过得可真快啊。 第40章 娘子   霍钰的生意铺得越来越开, 来系岛靠岸的船只因此多了不少。今日更是稀奇,来了一艘挂有朱青色旗帜的金边大船,还未靠岸, 檀香袅袅。   闻人椿猜他们是僧侣,便拉着霍钰的袖管问:“如今修佛法之人皆富贵无边了?”   霍钰正嗦着一碗观音面, 他不想吃,却没得选。从前听闻人椿说观音面, 雅致高洁, 直到近来发现这面就是白水素面里窝了昨夜剩菜剩汤, 他这少爷身骨便有些承受不能。   此刻听闻闻人椿语带惊奇, 霍钰也抬头看了一眼。   “不像。”他摇摇头,“倒像书里提及的暹罗人。”   闻人椿未曾看过霍钰提到的这本书, 又侧耳问了一声:“什么人?可他们穿的好像僧袍啊,你看,还有佛珠。噢, 那个是香插吗?形状看着挺别致的, 若是能卖, 我们给文大夫也买一个吧。”   “闻人椿!”他压着声喊她。自打住进了一个屋, 这闻人椿的心性便愈发开朗直率了, 哪还顾着他霍府二少爷的身份, 常常令他很失颜面。   “你见了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文在津吗!”   闻人椿不晓得他何时心眼这么小, 反问:“送你你要吗?”   “当做摆设,为何不要。”   “物要尽其用!”   “能让我高兴,难道算是浪费。”   是是是,当然是。不过闻人椿倒还不敢如此嚣张,她只是指了指那碗面, 凶巴巴地说道:“赶紧吃,吃不完就真的浪费了。”然后坐回原处,撑着脑袋看人搬货。   唔,四边镶玉的这只八仙桌不错。   那小小一个坐落在手掌之上的可是砚台吗,不知近看如何,若是做工上乘,她想拿私房钱给霍钰买一个。   噢,还有这样媚而不俗的红布料子呀,钉一些天女珠,绣几条金线,拿来裁个裙装定是好看的,可——不是出嫁,谁会如此盛装。   一碗面下肚,身旁人还嘟着嘴。霍钰以为她还在耍性子,故意拿筷子尖戳了戳她的嘴唇。   “还没消气?”   闻人椿不接他话,另起一头说道:“这世上好东西怎么这样多。”   “所以人才会变坏。”   “不是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吗?”   “那你见过几个君子可以发财?”   “所以你也会变坏?”   她总是出其不意,教他无法知道,她是大愚若智还是大智若愚。   霍钰无奈一笑。   “反正我不要同坏人在一起。”   “你还真是看得起我,哪有这么好发财的。”丢下两枚碎钱,霍钰拉着闻人椿的手往前走去,“走,去看看。若是香插真的好,就便宜一回文在津吧。”   那香插确实是个巧物,上嵌一颗红玛瑙以为莲心,八方拱出莲花瓣,瓣尖皆雕出细密纹理,其中一瓣底下托了佛手,佛手圆润,丰而不荤,佛家道义全在指尖。   因是佛家物什,闻人椿不敢还价,幸而对方要得不多,她小小荷包承受得起。   比起满场好物,霍钰独独对那只荷包兴趣十足。   “何时攒下这些钱的?”   “既是有钱,为何总同我说牛肉价高要我吃面。”   “你为文在津花钱怎么不用半点思量便阔绰出手?”   他想来想去,觉得闻人椿是故意克扣他。   闻人椿回以白眼连连:“自己人同外人怎能一样。”   他就爱听这话,立马不纠缠,还好心道:“回头我把钱给你。你的金库存来不易。”   “这回我得自己出。文大夫赠我这么多书,我都没报过恩。”   “既如此,你还看中什么喜欢的,为夫出钱!”   她想要的其实好多。他们如今住的那间小屋仍是先前装扮,家俱物什都没有他和她的气味,比起家,更像是一个落脚的客栈。   不过她知道分寸二字怎么写,只说“再看看”。   看到后来,拿在手里不肯放的竟是一块玉。   “喜欢?”   “摸着舒服。”   “倒不知道你还喜欢玉。”   “谁会不喜欢玉呢。”   两人玉来玉去,竟都从玉字想到了钰字。   还是霍钰更不要脸面一些,往她耳边嚼了一句:“娘子喜欢,为夫喜悦。”   闻人椿嘴上功夫不如人,索性将手上玉块撒手扔了去:“谁喜欢了。”   “扔得好,彼玉非此玉。娘子珍惜我便好。”   真是不要脸到家了。闻人椿气得甩了甩袖子,像个老爷们一般将手背在身后,往前走得飞快。霍钰直叹她脸皮如蝉翼,没有半点已为人妇的自觉。   “小椿,你若这样气性大,夜里我就不给你……”   闻人椿一听夜里便想到那茬子事,若方才只是脸颊红彤彤,此刻竟是从头顶心红到脚趾尖,她忙着掐霍钰:“尽胡说、尽胡说。”   霍钰乐得被她打,有道是“疼在手上,乐在心头”。   两人打打闹闹逛完一圈,竟是什么都没买着。   因霍钰还得去桑武士那头练习拳法,耽误不得,两人就此作别。闻人椿径直去了药场,系岛如今买卖骤增,人手成了大问题,在新人还未上手前,吃苦耐劳好比老黄牛的她只好多做些。不过多劳多得,她也心甘情愿,   日头落下前,她回了一趟屋子,做了一道白日里霍钰提起的炙牛肉,配了盘地瓜叶、蛋花豆腐羹。自己草草吃了八分饱,便又要折回药场去。   进屋的霍钰只能同她打个照面。   “夫妻不一道吃饭,成何体统?”他是典型的州官放火,只许闻人椿独守空闺不言语,自己受不得半点冷板凳。   闻人椿“噢”了一声,听话地掉转方向:“那下月的药材不能按时交付,可不要找我问话哦。”   霍钰被戳到了痛处,一边盛饭一边挥手:“走走走走走。”   闻人椿就爱看他吃瘪,踮着脚往他侧脸上亲了一记:“今日煮了牛肉,钰哥哥要多吃些!”她本是雁过不留痕,却被霍钰扯着动不了。   “方才喊我什么?”   她会错了意,吓得不敢看他:“你若不喜欢,我就不这么喊了。”   “谁说我不喜欢!”言语间,他另一只手已经找到了闻人椿的手,修长骨节将闻人椿垂着的手彻底撑开。他用了力,她手指被夹得疼,又隐含一丝蠢蠢欲动的激烈。   “再叫一声。”   “钰……哥哥。”   “不够响。”   “霍钰,你。”   “听话,我就想再听一回。”   “钰哥哥!”   他语气越平静,手上力气越是不受控制。闻人椿受不住了,咬着牙喊了一声“疼”,那柔柔弱弱模样,霍钰比吃了一百碗炙牛肉还要血脉喷张,当即揽着她的腰,贴墙要了一回。   上好的炙牛肉,花了心思熬煮的炙牛肉,就这样冷却了。   庆幸的是,它在落入口腹前,赏过满室春光。   闻人椿抓着霍钰的胸口,留了五六日的指甲往他锁骨上一条条地刻画着。   “哼,害我耽误了一夜工时。”她神明清醒的时候,倒是个以大局为重的主儿。   不过霍钰也是个擅长蛊惑的主儿,亲着她的发梢,朗声许诺:“明日为夫陪你一道补回来。”   明日复明日,她才不信床上鬼话。   闻人椿撅了嘴,气鼓鼓的,霍钰忍不住去亲她,还未来得及撬开她贝齿,便被她往脚背上踹了一记。   他忍不住缩起来,大呼:“还是动情时可爱。”   “你休要胡说八道!”   “我胡说?方才是谁缠着她的钰哥哥要要要!”   “霍钰!”她羞得不行,掀起被子恨不得将他闷死。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霍钰跟随桑武士习武有些日子,手上长出不少气力,容她做个假把式便一个翻身又将她困住。   “别动。”他探出半个身子,不知从床边捞出了什么。   闻人椿好奇不已,也跟着探头去看,霍钰皱眉,又将她按了回去。   “有什么不能看的嘛。”   “待会儿看!”   “差这一星儿半会儿吗。”   差!   当那玉椿花开在她胸口,薄薄透透,水一般的质地下映出女子白皙柔嫩肤色,温、厚、善、美。不过指甲盖大小,却能照出光华万里。   闻人椿忍不住去摸它。   “喜欢吗?”   “嗯!”   “往后没我允许,不可摘下。”   “不摘不摘。”这样珍惜的物件,傻子才会摘下。闻人椿爱不释手,喜爱之情似是超过了霍钰。   “你不是不晓得我喜欢这个吗?”闻人椿又忽然抬头,她还记得早上的事儿。   霍钰戳了戳她脑门,“你喜欢玉,我怎么会不知道。就连逃难的包裹里都要藏着那只玉狗不是?”   “我那是为了怀念我的小白狗。”   “口不应心的女人,我要把这串玉椿花收回去!”   “别嘛!”她怕霍钰力道粗伤了这个坠子,将“钰哥哥,夫君”一骨碌地叫了出来。她是当真喜欢这一朵小椿花。   她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样东西,一件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东西。   若她知道这花是霍钰出了咋舌价钱、熬了十几夜、刻坏了整整一块原石、刺伤了三根手指才得到的。   恐怕她真要当成命来宝贝。   第二日大早,霍钰因脚伤疼醒。   他一本正经地说这是自己接连几日沉溺女色的缘故,正在给他上药的闻人椿恼了:“那往后各睡各屋罢。”   “但是值得!”   “值什么值,净知道往我身上泼脏水。谁晓得你在临安时是不是左拥右抱。”   “是呀,我好歹面貌干净,又有点银两傍身,如狼虎一般盯着我的人也不少。娘子以后真得严加看管些。”   闻人椿斜瞟了他一眼,两人相视一笑,都知这是戏话。   但这条腿确实教闻人椿遗憾,如若当时她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如若她手下力道控制得当,霍钰何必落下这样的残疾。   “我在医书中倒是看到过一则能复人腿骨的药房,可惜其中两味药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无碍。”他握着她的手,稳稳地捏了捏。瘸腿既成事实,若常年为此耿耿于怀,总有一天要变成霍钟那般。   闻人椿点头,却仍把这事看得很重,每每采药、买药,都要同人聊起这两味药材。   陈大娘侄子是个热心的主儿,知道闻人椿求药心切,便常常给她带来一些形似的药材。   今日霍钰来药场寻闻人椿的时候,那陈大娘侄子的前脚才刚跨出门口。   他俩出海时也算结下一段交情,点头致意算是招呼。   “你怎么来了?”闻人椿停了拨算盘的手,哪还有半点面对陈大娘侄子时的冷静自持。她见霍钰行走时还是半个身子歪得厉害,又赶紧替他搬来一个椅子。   “还是不见好转吗?”   “不要紧的,可以承受。”   “你定是在临安、明州不知节制,走了太多路。我知道你不是去游山玩水,事必躬亲在所难免,可这腿是你自己的,医书里头写了,若经久不治累及骨髓,会害性命的……”   那老话怎么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   他的小椿书是越读越多,唠叨也跟着见涨。   许是因为霍钰但笑不语,闻人椿也悟出一些什么,抿着嘴小声道:“嫌我烦了吧。”   “烦得惹人爱。”他伸伸手指,在她脸颊上刮了一记。而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怕是要让她更加唠叨的。   “你又要出海?”   “临安有官崇礼侍佛,一直在寻觅佛家珍宝,此回暹罗商队的货物多有珍宝,若能第一个献上,当能得人青眼。”   “官员?”不是从商吗?闻人椿只敢疑惑,她晓得霍钰想得比她长远。   霍钰知道她的担心,一双眼眸定定地看向她:“古往今来,哪个商人敢不与官交好。”   “那你的腿脚怎么办?”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自己能照料。”   “你若能照料,这回怎么发得这样严重?”她脸上挂出苦相。于她而言,报仇、家业,哪有霍钰的一根头发来得要紧。   霍钰只好安慰她:“还有文在津呢。我到时一定让他给我好好瞧瞧。”   “你若真的废了这条腿,我便不要你了!”   “真狂啊。”他笑着摇头,也不顾青天白日的,搂上她的腰贴了过来,“那你想要谁?陈大娘的侄子?”   “哼。”   “我不在的日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他们对你好是你的福气,若遇上难处,也要同他们主动说。”霍钰今日唠叨得甚至有些不像他。   “那——同陈大娘侄子也能说?”   “当真以为我是个小心眼的醋坛子啊。”他可以怀疑一切,但绝对不会怀疑闻人椿的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珍惜这点甜。 第41章 愧疚   待到冬雪来时, 银妆裹满半片地,霍钰还未归。   他此番是独行客,又走了将近三月, 闻人椿纵使披着绒毛、点上炭火,依旧感到心头颤动不宁。   坊间流出闲话, 说这位宋人少爷是抛妻,和所有话本子的负心少爷一个模子。闻人椿只信一分, 更多时候, 她怕的是霍钰遇上大麻烦。   没有二娘鞍前马后的铺垫, 没有霍老爷门楣的背书, 却有霍钟明里暗里的打压斗法。他要一己之力白手起家,有多难要多难。   闻人椿愁得连手里的小棉袄都织得跳针了。   “竟也有你不擅长的活计。”苏稚笑话她。她在女红上颇有天赋, 一双手翻上翻下,小老虎的眼珠便有了灵气。   闻人椿叹了口气,说:“是啊。”她本就不是多能干的, 女红、烹茶、花艺, 那闺阁女子最最擅长的三件, 她都做得不得要领。就譬如烹茶吧, 备器、择水、取火、候汤、习茶, 这一套按部就班泡出的茶, 闻人椿却喝不出半点不同。于是仗着身边只要伺候霍钰一个,总是偷工减料应付他。   瞧, 想什么都是霍钰。   真是活得愈发像那菟丝花了。   苏稚瞧她满脸惆怅,母爱大发,凑上前问道:“可是在担忧霍师父?”   闻人椿不瞒她,连连点头。   连封书信都没有。海上艰险,明州城又比海上更艰险, 她怎能不担心。   “我瞧他不该是那负心薄幸的人。”   “我并非忧心这个。”闻人椿是真的守不住秘密了,一骨碌向苏稚交了底,把明州霍府的事情连头带尾讲了一遍。   苏稚如听戏本,专心致志,目光炯炯,手上动作全都停了。末了趁闻人椿喝水间隙来了一句:“霍师父家中的人怎么听着都好可怜啊?”   可怜,算是吧。   闻人椿无奈低笑。   “到底是父母手足情,他们真的能不管不顾?还落井下石、置人于死地?”   闻人椿知道,苏稚活在系岛这样干净纯粹的地方,一定想不明白世上竟有连血脉亲情都可以枉顾的人。   她也不多说,从盘中挑了一枚盘扣递给正要伸手的苏稚,只道:“所以生在系岛已是命带福星。”话落,她不由伸手去碰了碰苏稚的肚子。   “你这样喜欢系岛,为何不跟霍师父讲一声,留在这儿别走了。”苏稚天真建议起来。她可以这样说,因为是戏话。闻人椿却不敢,她深深地明白,霍钰绝对不甘在这座小岛苟且偷生。家仇、抱负,哪个不比她重要,否则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等。等霍钟、霍老爷都受到谴责,等二娘九泉下瞑目,等那座属于他的新霍府平地升起。   “待到那时,你再为我生儿育女,既不委屈你,也免得苛待了我们的孩子。”他回回都是这样说,闻人椿亦越信越真。   只因她爱他,没来由,没期限,所以甘心一日日地陪他等下去。   苏稚羡慕她情意绵长,悠悠感慨了一声:“你怎么能这样爱他?”   “你不爱桑武士吗?”   “我可不能由着别人牵我的鼻子!”   闻人椿被逗笑,细数起来,她的羡慕绝不亚于苏稚。于是她突发奇想,问了一句:“苏稚,若是桑武士三月没有踪影,你会怎么办?”   “当然是去找他啊!”   “然后把他捉回来打一顿?”闻人椿眯着眼睛,她被苏稚感染,常常冒出小女孩姿态。倒是苏稚本尊待此事十分严肃:“捉什么捉啊,变了心的男人何苦费力费心。不过凡事求个明白,若他确有抽不出身的事儿,那便是我瞎操心,若他有了新欢,我也不含糊,该赔我的金银田产赔了,从此天高海阔见面不识。”   “怎么同吃一锅饭,你就这么洒脱呢!”   谁想苏稚豪言壮语一番,却蓦地哭起来,泪流不止时,还随手捡了块帕子垫在眼皮子底下。   “怎么了?怎么了?”孕妇哪好伤心的,一伤便是两颗。闻人椿立马脱了伤春悲秋的壳,急匆匆起身,赶紧唤人请大夫。   “不用不用。”   “你这是怎么啦?”   “我……我就是一想到桑藤见那混蛋居然敢不要我,我就想哭。”   “那、那不是咱们瞎编的嘛。”   “万一成真了呢。”苏稚是真的入戏,哭花了半条帕子。闻人椿又是斟茶又是擦脸,生怕待会儿桑武士瞧见了要拿她开刀。   不过苏稚的话,和她这番突如其来的泪,倒让闻人椿做了一个不像是她会做的决定。   她要随船出海!   随波逐流的日子,她过够了。   上天发什么戏码她便要换上什么扮相,那为何自己不能写一出呢。就像苏稚,像陈大娘,像系岛千千万万的女人们。   于是她开始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的迁移。   海上的日子并不好过。来来往往大多是糙男人,张口闭口,娘啊妈的,有系岛方言,也有明州话,闻人椿一句不愿插上。   幸好随行有陈大娘侄子,时不常地给她添点水、道句好。   她不是块木头,隐隐觉出陈大娘侄子的心思。   于是她索性躲回了房,不再承人恩惠。   霍钰临走前,要她受着别人对她的好,她实在做不到。也许是因为她并非尊贵出身,只知道得人恩惠必要报答。可她的身、她的心都毫无保留地给了霍钰,分明不可能为他人留出一分一毫。   那便不要给人留下一星半点的遐想吧。   与此同时,被闻人椿记挂不停的那人却在临安狱中。   他在此已经小住了半月有余,因他心平气和,故而并不觉得这狱中日子有多难熬。这和他头一回来临安狱的心境大为不同。那时他不经风雨,见过最厉害最血腥的也就是府宅姨娘们的手段而已,入了临安狱,见自己娘亲被伤得遍体血淋淋,差些失了血色、就地跪下。   如此说来,此回也不算心平气和,每每午夜梦见娘亲临终嘱托,他都心悸不已、捂着胸口迟迟不能眠。   夺回霍府。   夺回还琼。   一个仍未实现,一个许是再不能实现。   狱外来了人,长而宽的黛紫袍子拖地,却盖不住腰肢纤细。虽有锥帽遮面,霍钰却也知道这并非他心中等的那个人。   “二少爷。”来人身边的女使从齿缝里蹦出三个字。她紧张兮兮,眉眼如小鼠乱窜。   霍钰认得她,真真是出乎意料——许大人竟放任自己的女儿来见他。   “此处凶险,你们还是走吧。”救不救得了是为一说,霍钰且不想将许还琼算进自己的棋局之中。   许还琼却不动,站在原地,如一尊石像。   于是两人便这样隔着牢门寥寥几根柱子、隔着锥帽薄薄一层麻布对峙着。   四百多个日夜,未必能栽出一只果,未必能凿开一座山,却让少年欢喜化成虚空一场。怎么就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了呢。   许还琼想笑,又想哭,不知是哭着笑好,还是笑着哭好。   她一气之下掀了那麻布。   霍钰被那锥帽下的面容刺到头顶发麻,不止是那紫红色勒痕,还有那止不住的眼泪,若大珠小珠,顷刻间淌满脸。   许还琼从小到大何曾委屈至此。   霍钰莫名愧疚起来,他甚至为自己全然不顾她的筹谋算计感到罪恶。他一直以为她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至少传闻如此,他愿意相信。   “钰哥哥。”许还琼侧过脸,抹了抹眼泪。她只拿出一句年少时的称呼,后头的话便被堵住了。明明她声音不曾改变,却教人听出几多心酸,好似梅子长错了枝芽,除了酸涩还是酸涩。   “救我,好不好。”   ……   出了临安狱,天色都要黑去。   许还琼于马车上迅捷地换了身清丽的衣服,抹去泪痕,还请菊儿为她重新盘了一个提气的发髻。片刻后,和刚才狱中梨花带雨的模样已是判若两人。   她学乖了,不再将自己的心赤条条地放在别人面前,她的好、她的委屈,除了霍钰和死去的二娘,又有几个真的会放在心上。   哭给那些人看,那是浪费泪水和力气。   然,便是你再无声无息,该找茬的人都能挑出错处。   府厅正中央,大娘子巍然坐于上位。她剥着指甲上刚涂的丹蔻,朱红色块被撕成斑斑点点,像血迹凝结。   她出声要许还琼留步时,许还琼正在跨一级台阶。这府上不知哪儿来这么多台阶,听说还是郡主指名要工匠做的。   站定后,许还琼冲大娘子福身问好。   大娘子并非高门大户出来的,她那老父亲死后也只被追了一个五品头衔,可她将郡主、主君拿捏得极好,该笑时眉飞色舞,该哭时悲恸震天。如今二位真正的主人老的老、病的病,她的位置倒是坐得稳妥极了。   “去你爹那儿卖惨了?”那丹蔻扫过许还琼的脸,眼前红了一片。   许还琼摇摇头,说不敢。   大娘子却是不吃软不吃硬,挑起她下巴,往紫红色勒痕上重重地拧了一记。   “竟还晓得给自己添置伤痕了。难怪我去打吊牌,有碎嘴婆子劝我要善待妹妹。”   “我……”   “妹妹若是喜欢卖可怜,只消说一声,想被怎么打都行。别折腾这些有的没的,保不准我兴致来了,就是假的我也弄成真的。”   “大娘子,我不过是见爹爹迟迟不动作,想让爹爹怜悯我这个做女儿的,好让他早些为府上拉拢生意。”许还琼微微弓起身子,好让自己比大娘子矮上几分。   “那我便等着。”大娘子冷笑一声,没有尽信,她盯着那条勒痕威吓道:“若月底你爹还没动作,你这脖子啊,就不知得是什么颜色咯。”   许还琼瞧着她,只觉得从前的自己愚昧不可及。想她嫁进来时,郡主身子还硬朗,府上生意也是常有盈余,这位大娘子待她是有礼有节。府上第一个想到她会孤单不适的便是大娘子,变着法地为她铺被置装、打点吃食,甚至还从明州雇了一位伙夫。   没曾想,变脸变得这样快,和那霍府、许府的糟人们实为一丘之貉。   一个人到底要上当多少回才能长记性呢。   又或者,一个人上当上得多了,是不是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变成糟人,如蛇蝇佝偻。   不过做蛇蝇又何尝不好,至少恶心的不是自己。   血都流在别人身上,苦也刻在人家心里。   他只要笑,欢畅日复一日。   耳边还有女人哭喊声,老父咒骂声,渐渐远去,却还是不绝于耳:“聒噪啊聒噪。”霍钟可惜不已,转着自己的金头拐杖,多璀璨夺目,谁敢直视一眼。   “去,拿个掏耳的,我这耳朵都要给他们哭堵了。”他懒懒散散念了一句,好像刚才杖责的人与他没有多少关系,他与他不曾留着相同的血,他同她也未曾床帏愉悦日夜颠覆。   他心狠,狠得像是没有心。   纵使是府内老仆都说不出他几句好话。   “主君,确认过了,他们都回来了。”来人是他的心腹。   霍钟幽幽点头,而后笑着同他聊起:“唉,蝴蝶就是这样的,有一双翅膀就想飞来飞去,却想不到终有一天飞不出生天。”   “可要派人?”那人做了个砍脖子的头。   “同你说了多少遍,要人性命有何意思!一命呜呼,再不用尝人间苦楚,那叫成全!”   “是。”   “何况他们既然出现,定不会两手空空。倒是你一头火气撞上去,小心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那主君意下如何。”   “暂且由着他们开心快意吧。顺便你也帮着点,我那二弟想要什么,能给的便给了吧。人嘛,得爬到至高处,尝过荣华与至爱,否则就算把他们的心撕成千百片,人家也哭不出声的。”他想得入迷,好似真有那么一只蝴蝶正在他面前喘息挣扎,于生生死死间来回颠簸。   眼里的光烧得愈发灼热了。   他折死了千万只蝴蝶,终于要迎来他最爱的一只。   作者有话要说:  连我都有点恍惚了,变态大哥最爱的到底是小椿还是霍钰…… 第42章 生疏   窗棂上落了只金蝴蝶, 金得昏黄,而且静谧,让闻人椿想起文在津屋中常年燃着的佛香。他是佛门好弟子, 照顾家中生意的同时,从不忘早课、晚课。   闻人椿问过他:“一日不漏地念经礼佛, 真能保佑平安顺遂吗?”   “若是真心向佛,则不该求回报。 ”他双手合十, 目不转睛, 又同闻人椿讲了古时释迦牟尼佛割肉喂鹰、舍身喂虎的传说。   那故事感人, 为天地生物竟要献出自己。   闻人椿惊叹之余别无它想。毕竟她如今爱意正浓, 不得点化。   她原本心想,如若念经礼佛能得平安, 那她也要买个佛龛日日钻营。既然不能,那便算了,她还有俗世无数事务要料理。   心不诚, 大抵真的要遭报应的。   听闻霍钰入狱, 是在文府。文在津见她的第二句便说了实话。   他没有要瞒她, 霍钰也没有。   因为他们都没料到闻人椿会亲自回到临安城。   文在津要她无需担心, 只言片语说得并不多。闻人椿倒是听懂七八分, 知道霍钰这招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可许大人那只狼, 套着了会不会咬伤他自己呢?   还有更重要的,许还琼是许大人的女儿啊。她与霍钰是否要因此重逢, 又要生出怎样的故事。   于是那颗心就似是被人穿针引线吊了起来,时不常地往上拎一拎,连睡眠时都不得轻松。   约莫过了半月,离除夕夜还有三日的时候,霍钰终于出狱了。   临安城有眼力见的都瞧得出来, 那是许大人专用的双头马车,马头耳侧套了红穗穗一般的银饰,辅以一般人家连见都没见过的虎毛皮。   宝马要什么虎皮御寒,霍钰从窗中望过去,只觉得热闹而可笑。不止宝马,包括他自己。   他的身上不也套着一只名为许大人亲侄儿的壳嘛。   这个在娘亲生死关头撤得最快最干净的人,却是他此刻不得不攀附的贵人。   他笑,看不出喜悦满足,也看不出讽刺怨怼,倒是适合拿来与许家父子演推杯换盏、交浅言深的戏码。   敞亮厅堂中,珍稀家宴前,没人提起二娘,也没人提起许还琼。   他们舅甥兄弟好似感情亲密无间。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灵性的。   霍钰只在许府耽搁了两日。不过短短时日,他这位舅舅也算给出了诚意,将两个亲儿子的弊端暴露无遗。一个无才,只知拾人牙慧,一个无德,只会向外泼钱。   故而他将头脑堪用的亲侄子招入门下,并非心血来潮。   然,只是悉心培养、无私付出,又怎么会是他的舅舅呢。   霍钰摸着手上一串与许家父子一模一样的檀香珠,又重新计较起来。   彼时,闻人椿正在文在津的药房里折腾草药。外头风雪淅淅沥沥,她却忙得热火朝天。   她骨子里是个爱做活的,与其躺在房中悲春伤秋冻个半死,不如给自己一点事做,身子和心都能暖和起来。   不过她手头这项活有倒买倒卖的嫌疑,先是将此处的方子传去系岛,再将系岛的方子复原给文在津。   不晓得系岛的野方子能不能在这儿赚上一票。   也不知道这一票能帮上霍钰多少。   药草磨成暗绿色汁液,她将其封存后便撑着脑袋在木头长桌前发起呆,浑然不觉门外正有人对着她发呆。   雪从树梢滴落化成水。霍钰摸了摸鼻子:“她何时来的?”   “有些日子了。我说你自有筹划,她也没多问,就一直乖乖在这儿候着。”   “哪里乖了。”只消看着她,霍钰便忍不住带出笑意,纵使理智告诉他,她不该来的。   文在津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方才是许府的马车吧。”   “是啊。”   “如今收手还来得及。”   “你知道不可能的。”   “我说的是她。”   不等霍钰接话,屋内人的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了他们。   她就知道右眼跳、好事到,这不霍钰回来了吗?闻人椿顾不得文在津在场,也忘了霍钰的腿疾受不得重力,起身的时候甚至还差些将椅子绊倒。   “霍钰!”她连走带跳地扑了过去,今日的雪都下得没她欢快。   于是霍钰低低回了文在津一句:“你太悲观了。”便大步迈开,将眼前这个乐不可支的女人收到了怀里。   他也想她了。   只有她,才能让他片刻忘记苦难、罪恶的枷锁。   “有情人饮水饱,从此苦难不煎熬。”   途经花园,台上人的唱词脆而洪亮,这是文夫人请来的时下最红的戏班子。   想到闻人椿从前也在戏班子待过,霍钰不免警惕地问了一句:“小椿,你近来可有去找过你从前待过的戏班子?”   文在津代为答之:“她大门而出二门不迈,顶多见见我。”   “我不敢去,怕被大少爷发现,耽误了你。”   霍钰知道是自己多虑了,拉着闻人椿的手又紧了紧。   那不过是个小插曲,夜色依旧曼妙。   林间树叶婆娑,夹有墙外幽长缠绵竹笛声,吹的是两情相悦与花好月圆。   尽管这是个繁花不开的季节。   久未相见的男女不着丝、不着绸,指尖相抵,骨节相扣,你来我往,一回又一回地冲着对方心里撞去。力道之汹涌,恨不能将这床都拆了去。   而后耳鬓厮磨、脚趾都要缠在一块,以至寒冬大夜中,彼此都折腾出满身黏腻。   却也舍不得分离。   霍钰揽着怀中人,一双牙不安分地咬起闻人椿的耳廓,那里有几根软骨,他顺着骨骼走向一直咬到耳垂。   “小椿,小椿,小椿。”   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个字都是要人死心塌地的药丸,效力百倍,闻人椿窝在他颈边,应得又羞又坚定。   “永远待在我身边好不好。”   “嗯!”   “也许要受点委屈,怕不怕?”   “……只要你的心不变,我就不怕。”   那什么叫不变心呢?   大概闻人椿自己都还不懂,世上的一切东西都免不得变质。要爱就不能害怕改变。   原本是要寥寥度过的除夕,却因霍钰回来了,闻人椿干劲十足。   她将文在津当作跑腿小厮,写了张长长的清单,鱼肉乳酪,西域葡萄酒,满满当当都是值钱的玩意。文在津接过的时候阴阳怪气地道了一句:“是,霍夫人。”   不过一句玩笑的称谓,闻人椿却偷摸着笑了许久。   太阳落山时,她一个人、两只手终于备出这桌菜。好不容易得个喘息,却听一位文在津的亲信来报,霍钰有事耽搁,需晚归。   不失落、不惆怅,那是骗外人的体面话。闻人椿看着一桌丰盛佳肴,就差一阵风吹,就能盈盈两行泪。   但她不恨、不恼,如今还未到享乐的日子,何必同这点心酸过不去。于是她紧了紧手中的帕子,请府中小厮去喊了旁的人。   郡主别府。门口有小厮架了两梯子,正在点白灯笼。   城中富贵人家联络得紧,郡主之子前脚刚断气,后脚消息就传入了各家主事人的耳朵中。不过一个时辰,人群鱼贯而出、川流不息。许大人借口算命先生的卜卦,不便沾染白事,便将霍钰推了出去。此刻,他随许还琼的大哥许珙一道跨进门。   有小厮立于门侧,给每位来客都发了一朵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纸花。   晦气。霍钰的脑海中响起许珙在马车上讲过的一句无心之言。   其实他也这么觉得,但他与此处大多人一样,晦气归晦气,来归来。   毕竟郡主年迈式微,终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霍钰再度见到许还琼。她被裹在一件白衣丧服中,脑袋和手一起下垂着,逢人问候也不看,只微微点头。大娘子嫌她礼仪不周,偶尔趁人高声谈论时,对她板着脸数落。   她们身后便是郡主之子的棺木,百年树根黑里发红,纹理盘综复杂,找不出源头来自哪一支。再往后看,便是这一年最后一场落日金辉,磅礴又诡妙,好似沾过金粉的笔头在水中晕开的那一刻,可化出的氤氲又不像自然为之。   哀歌被其衬得愈发盛大,许还琼却显得更为苍白单薄,发出一种透明如蝶翼的光。霍钰只是看她一眼,便没来由地愧疚,仿佛郡主之子、她之亲夫是他杀的一般。   这怕是他心中隐隐不愿来此的另一个原因。   身旁的许珙上前问候了一声亲妹,还捎带加了一句:“你钰哥哥也来了。”   许还琼终于抬了头,不知是因为亲哥的到来还是因为钰哥哥三个字。   她短促地回了一个“哦”字便没了下文。大抵是还想说的,但碍于今日场面,她最好还是禁声不语。   旁边的大娘子看她这副模样,心道人活着的时候没见你这般爱之慕之,此刻倒是情深似海,便捏着裙角、放开哭声,走了过来。   “是妹妹家的哥哥们啊。今日老爷走得没交代,薄酒备得仓促,招待不周还请海涵。如今府中只剩我们几个弱质女流,没人挡风遮雨,我一个人撑着难免会有不好兼顾的时候,日后还得请二位哥儿多多照顾着。”   霍钰不知许珙听出几分,但瞧许还琼的脸,她一定听懂了。   因而他对他的舅舅愈发憎恶起来。   没有一顿白事薄酒是好吃的。   无论是想来巴结郡主关系的,还是想来看一场衰败笑话的,人人目的达成便想草草了事。   不过也有好处,人头散去一些,这悲怆气氛才渐渐浮出,留下僧人重复转动佛珠,吟着往生的生涩难懂的词。   许珙灌下一小壶黄酒,有些坐不住,便同霍钰说:“要不我们也走吧。留得太久,旁人会以为我们关系交好。”   这可真是教人发笑,若不是想同郡主府交好,当初舅舅怎会奉上亲生女儿。   然而他无能,除了搁下酒盅道声好,亦是别无他法。   许珙虽无大才,但总归在许大人身边耳濡目染多年,套话说起来不输其父。于是大娘子意外地讲了情面,允许许还琼将两位哥儿送上马车。   但总归是男女有别。尤其情绪高涨时分,男的大多选择沉默,这一路的体己话加起来都不过三句。   临别时分,许还琼从菊儿手上接过两份糕点,哥哥一份,钰……,不,是表哥一份。   “琼妹妹,这几日人多事杂,能给别人做的就让别人做去,别累着自己。”许珙低声讲了一句。   她点头听着,眼神却若有似无小心翼翼、想飘又不敢飘向霍钰。   “多保重。”霍钰只给了三个字。   她原是要心冷了,又见他手掌蜷着,青筋暴起,便燃起信心:“这是大娘子请尹厨子做的,我记得表哥每回来临安都爱买这家的糕点吃。”   “……是啊。”他想了想,明知道此刻许还琼要的不是这一句,却不知该多说些什么。   真的是阔别太久。   连言语都变得生疏。   悲欢不相通。   文府后院正是喜气洋洋过节气氛。红灯笼下红腊梅,连八宝饭上都点了一颗红彤彤亮堂堂的朱砂痣。   一阵家常饭菜香闻得文在津步伐加快。他有时也够离经叛道,嘴上说皈依,贪嘴的毛病却怎么都改不了。才用完文府的除夕宴,又抱着一坛酒颠颠地往这儿赶。   他实在惦记闻人椿的手艺。若是砍下闻人椿的手装在自己身上便可烧出对胃的素斋,他怕是要开杀戒。   “咦,这位不是?” 第43章 共情   桌边正坐着陈大娘侄子。文在津同他是打过几次照面的, 以为他是霍钰在系岛找的武者,不曾想他和闻人椿亦是关系匪浅。   那厢,闻人椿端了一大盆土豆饭急急忙忙地往这儿搬:“他是……”她鲜少称呼陈大娘侄子的姓名, 一时半会儿竟是彻底忘了。   好在陈大娘侄子不计较,主动接话道:“陈隽, 耳朵陈,隽永的隽。”   “文在津。你跟着霍钰来我府上多次, 应当知道的吧。”说话时, 文在津已从土豆饭上捡了个最大块头的土豆, 剥了焦香的皮, 咬了一大块。   陈隽点了点头。他有些矜持,比前几回相见更矜持, 两只手僵在衣服旁边不曾动过。若不是闻人椿主动给他盛了一碗土豆饭,怕是整桌菜被文在津尝过一遍,他还没动筷子。   “是不是饭菜不合口?”闻人椿小声问了一句。都怪她临时起意, 才想起去请系岛商队的人一道吃除夕饭, 若是用点心, 至少该备一个系岛的家常菜。   “不不不, 很好吃。”他连连摆手, “我竟不知道你煮饭这样好吃。”   “就是, 有这么好的手艺还整日藏着掖着。你是不知道,若是霍二少爷不回来, 我们今日仍是无福吃上小椿做的饭的。”   “别胡说!”闻人椿将斟满的酒杯塞到文在津的手中,“我何时藏着掖着,您也没说要吃我做的饭呀。”   “那咱们霍二少爷说了?你还不是眼巴巴地替他备下。”   “我……”   “算了,是我僭越了。我怎么能与霍二少爷比呢。这红尘中所有男人老的少的加在一块都不能跟霍二少爷比!”酒还没落肚,文在津就似醉了, 嘴巴张张合合全是打趣闻人椿的话。   陈隽与他们不熟悉,只是抱着饭碗配合地傻笑。   闻人椿心想,早知就不要为了节约粮食请他们来吃饭了,平白被人当作笑话。   霍钰紧赶慢赶回到文府别院时,看到的便是眼前这幅景象。   他越往前走,那灯笼照出的红色便越饱满热烈,周围一圈晕出温暖的乳黄色光辉。闻人椿的整张小脸都落在红光里,她在笑、在气。   没有他在身边,她依旧生动明媚。   霍钰没来由地恼怒,分不清为人还是为事。   他又走了几步,闻人椿终于看见了,迈着小碎步跑到他面前。   “吃了吗?”她就像寻常人家的妻子,最关心自家夫君的胃肠。   “吃了。”   平静中听出一丝恼火,闻人椿只当他在外头遇到了棘手的事儿:“要不要再吃一些?”   “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同自己说过这样简短的话,只言片语,每个字都恨不得改成“敷衍”二字。可是当着外人的面,闻人椿还是有分寸的。既不甩脸子,也不直接问,把疑惑藏进心底,继续扬着笑脸替他拿筷布菜。   只是霍钰心里不爽气,吃什么都不是滋味。   看不过去的文在津趁着闻人椿去温酒的空当,拿筷子点了点他上臂处:“先把这摘了吧。”原来他一路思绪万千,至今还别着那朵白色纸花。   小小一颗,又着实瞩目。   霍钰伸手摘下,丢弃时不忍看了一眼,许是映着此处的喜气,这花显得更加惨白了。   破天荒的,霍钰今日喝了许多酒。   起初是和文在津、陈隽浅酌,后来兴致上头,竟顾不上吃菜,找着新岁新气象的由头连连对饮。   闻人椿忧心他的脚伤,劝过两声,他不听。   于是闻人椿,这位瞧着卑躬示弱实则犟主儿的女子,也拿了酒盏加入了男人的队伍。细究起来,喝了也不下半坛。   “今朝有酒今朝醉。”文在津酒意布满脸颊,扭着头开始念诗。他两根手指夹着窄窄的酒盏下方,酒还没入嘴,就在空中晃去大半。   “你怎么不念经呢?”闻人椿一只手支着脑袋,傻笑着发问。   “他怕遭天谴。”霍钰妇唱夫随,接了一句。大抵是酒精冲刷走一些情绪,他没像方才那般冷着性子。甚至怕闻人椿力不可支磕碰了脑袋,将她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文在津。”闻人椿扁着嘴直呼其名,“做什么要骗自己呢,你明明是个凡夫俗子。”   不等文在津开口,霍钰似是听出了闻人椿的意有所指,将她搂到自己怀中,不许她继续说话。   可闻人椿偏要说,这话压在她心头许久许久了。哪怕苏稚得了一个好归宿,闻人椿还是心有遗憾,简直比两位当事人还要不甘。   “你明明心里有苏稚,为什么不肯给她回应?”一个将宋人师父常年挂于嘴上,为他练字、为他学诗;一个在府中摆着某位系岛女子的画像,位置不佳,却经年不换。   霍钰不想她掺和此事,抱着她佯装动怒:“小椿,你喝醉了。”   “我没有!”她犟起来,霍钰出马也不管用。   不过文在津显然不会为此事置气。他搁下酒杯,看了看闻人椿、又看了看霍钰,才幽幽说了一句:“她现在过得很好不是吗?”   “可她之前苦恋相思不得回应,甚至以为自己是个不讨喜的女子。”   “在一起不过是一时欢愉。何苦耽误她在系岛找一个更好的。”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   “难道她在系岛如今过得不好吗?陈武士,你方才不是说你上级对他夫人很好,他夫人还将要临盆吗?”   一直埋头吃饭的陈武士这才发声,老实地说了句“嗯”。   闻人椿气结,苦着脸埋进霍钰胸口。   随着闻人椿板脸不语、躲在霍钰怀中,这顿除夕饭很快吃到尽头。   有人心绪由好转坏,也有人心绪由坏转好。   “你不要同她计较。”霍钰替闻人椿道了一声歉意。   文在津摆摆手:“她不过是生出太多共情。正主怕是连我的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   “小苏其实……”   “不必多说。只要知道她如今为人妻,又将为人母,生活自在幸福,就已足够。”   于是霍钰就如从前那般,不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叹他觉悟过人。   像他自己,纵使没把握、不确定,后头跟着一大堆麻烦,还是没法放开闻人椿的手。   如果——   如果真要去一趟炼狱,牵着心爱的人的手,会不会少些锥心疼痛。   他和文在津选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待霍钰洗漱更衣完,闻人椿已经揉着眼抱着枕头,半倚床背。   她问他:“方才我是不是胡言乱语了。”   “嗯,娘子说后悔了,想另觅新夫婿。”霍钰逗她。   他刚从热水池子里出来,满身暖意,闻人椿不顾身上脏衣服,情不自禁靠了过去,嘴上却是不讨饶的:“你别诳我,我知道自己说过什么。”   “哦?那你自己说说看。”   “我……我是不是将苏稚的事儿说破了。”   “是!怕是小苏见了他都没这般义愤填膺。”   “唔,糟了,以后我要怎么见文大夫啊。”   “他浸于佛学多年,心胸总是比我们宽广。倒是你,以后还敢不敢学人酗酒!”他低头拧着她的鼻子。   闻人椿将其拍开,咬着唇,小声回了一句:“还不是你。”   他不开心,连着她也没法好好开心。   霍钰知错,紧了紧自己的怀抱,在她耳边诚挚说道:“是我不好。”   他真的不好。当年刚到系岛时,他也常在她面前流露出脾气,还只针对她一个。   怎么偏偏在她面前做不出假。   “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闻人椿昂着头细问起来。   “不是什么大事。”   “小厮说你临时有事,是去了哪儿?”   霍钰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傍晚的那一幕,许还琼哭红的眼里就像住着红色灯笼。而这是他不能提及的,只能笼统其词:“娘亲的一位旧友过世。今夜是除夕,辞旧迎新,不提也罢。”   难怪回府时别了一朵白色纸花,闻人椿反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像这样的好日子,很多事情确实不该提的。   又或者人要把好日子过下去,就必须故意忘记一些事情。   弄不懂,哪怕此刻在霍钰的怀里,听他说好听的情话,闻人椿对这人间万物仍有许多不明不清的地方。   然,被压下去的秘密总会被命运重新拾起。   一层一层的包装被揭开,里头是六枚烤得色泽金黄的饼。   闻人椿拿起闻了闻,幸好天气寒冷,没有变质。   霍钰并不晓得,他不回来,闻人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懒汉儿,随便打发一顿就能果腹。今日没有剩饭剩菜可用的她索性征用了这盒久未被人问津的饼。   约摸在炉子上烤透了,她才撤进碗里。   咬到第一口,味道不错。   咬到第三口,啧,城中老字号,竟还在饼里头落了纸。   救我。   闻人椿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她不可能认不出这是谁的字。当年霍钰同许还琼书信传情,两个人的字迹她早就看过上百遍。   这饼一定是许还琼送的。   如此说来,除夕那日霍钰见过许还琼。   霍钰是戴着白色纸花回来的,莫不是许还琼家中有人离世。许大人吗?不,若是许大人,霍钰不可能只耽误片刻,那会是谁。   还有,许还琼不是嫁给城中贵人了吗?为何要写“救我”二字,她过得究竟有多不好,之前又是否找过霍钰?   闻人椿在此时还算脑子好用,想着想着甚至苦笑了一声,难怪那日霍钰心神不宁板着脸回来。   许还琼落难,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置于不顾。   这个被她一直故意抛诸脑后视而不见的人,终于还是逼她直视了。   甚至什么都还没发生,闻人椿就累了,累得想逃。   她藏不好心事,欲说还休的样子逼得霍钰直接问她发生了何事。   她掐头去尾,索性交代了事实:“我今日吃了你拿回来的那盒饼,竟吃出一张‘救我’的字条。想来也是离奇,又怕跟你说了,说我大惊小怪。”   霍钰滚了滚喉结,说:“是挺离奇的。”   “那你要不要去问问主人家,若真的……”   “我同他们没什么交情,怕是有人故意恶作吧。”   “是这样吗?”   “对了,那饼都别吃了。以后外头拿回来的随手礼,都别吃。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   “……好。”   还在新年里头,闻人椿最终还是知趣地住了嘴。   她想,霍钰瞒她自有瞒她的道理,她不该让一张纸条两个字毁了这个得之不易的太平年。 第44章 怜爱   开春的时候, 系岛传来苏稚临盆的消息。   是个女孩,听说重达八斤多,满身肉乎乎。这让闻人椿忙碌平常的日子有了一丝喜气, 又有些懊恼。她竟一心扑在药材、药房、挣钱上,忘了远在系岛的苏稚。   记得她曾半开玩笑地承诺苏稚, 一定要陪苏稚到临盆最后一刻。   结果忘得干干净净。满脑子填满了霍钰的生意、霍钰的身心。   所幸苏稚生养得顺顺利利,没留遗憾。   当夜她同霍钰说起此事, 又接着大胆表示自己想回系岛一次, 可以找找新的药材。   霍钰明白, 找药不假, 但看望苏稚才是头等大事。他往她碗里夹了一块炙牛肉,调侃道:“你倒是把苏稚当成亲姊妹了。”   “我哪有这么贵气的妹妹。”这话换作有的人说, 会阴阳怪气带出酸涩。可闻人椿不一样,她是笑着说的。低微的身份伴随她已有十数年,要是再因为这个动不动惆怅感怀, 那日子就难过了。   霍钰默默地往嘴里塞着饭, 过了会儿才讲起生意上的事。说来奇怪, 在脑子里的时候常常一团乱麻, 但在闻人椿面前反反复复地讲, 却很快就能串出一个通畅。   “这么想来, 你确实该回系岛。至少霍钟的手伸不到那里。”他们这几个月没像从前那般锋芒尽藏。霍钟虽未找上门来,但霍钰相信, 霍钟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他们是自小长大的兄弟,哪怕决裂了,也不影响他们对彼此的了解。   “那你自己怎么办?你真的要转阵回明州?”   “总是要回去的。”他从未忘记,至少夜深时的噩梦会提醒他,他是谁、该做什么。   闻人椿垂下了眼。她从不敢在此事上劝他, 只能反反复复提醒他小心。   “你放心,舅舅也会回去。”   “许大人?”   “他调回明州监事。”   “他……他可信吗。毕竟二娘之事……”闻人椿越说越小声,她怕自己成了挑拨舅甥关系的那个人。   霍钰却是懂她的,将她搁下的筷子重新塞回她手里:“我不会尽信他。说是舅甥,不过是彼此利用的关系罢了。你就别烦心了,多吃点,回系岛被人瞧见你瘦了,又要一个两个在背地里说我的不是了。”   “你又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说的。”   “看来你还挺希望别人说我的嘛。”   闻人椿“哼”了一声。在他和她的事情上,他确实就有诸多不是。光这不见天日的野娘子身份,就够让人受不了的。   瞧她怨妇上身,霍钰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临走还要给我看脸色,你就不怕我一气之下跟其他人跑了啊。”   “爱跑不跑,大不了我待在系岛不出来了。”   “啧,有娘家撑腰是不一样了。”   她要是有娘家,她那泼辣的娘、还有长大的弟弟早就把他打一顿了。只是这么肆意地想完,苦的还是她自己。   这些悲春伤秋的玩意儿在回到系岛之后烟消云散。   苏稚生下的女娃娃一天恨不得哭闹十三个时辰,岛上经验老道的奶娘都忍不住叹一声“厉害厉害”,厉害得能把身边所有人都折腾得精疲力竭。   桑武士有一回忍不住,恨恨地念了一句:“怎么比老子守边疆还累?”   事后被苏稚一阵骂:“你还累!你做什么了你就嫌累!”   这下好了,夫妻情分都被这女娃娃分裂了。   于是桑武士又要讨好小的,又要讨好大的。哪里是守卫边疆,简直比兵戎相见还要煎熬。   闻人椿便是在那时候回来的,桑武士迎她进府的时候,恨不得派人给她扮出菩萨的模样。   她是极喜欢小孩的。女娃娃哭得震耳欲聋,她也能浅浅微笑,“咿咿吖吖”地哄着。而后先瞧瞧她是不是饿了,再瞧瞧她是不是困了,最后看她是不是在尿布上干了坏事。   有时候女娃娃既不饿也不困,只是心生无聊。闻人椿从来不恼,就抱着她的小包裹在屋中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   她会说:“等你再长大一些,嬢嬢就带你外头晒太阳。”   也会说:“你长得真好看,比你爹你娘都好看。”   她有十成十的耐心,看得苏稚这个亲娘甚至说出:“不然我把这个冤家送给你吧。”然后苏稚又晃着脑袋自己接了一句:“哎,你怎么会要她?自己生一个不就得了。”   “别胡说。”见苏稚起了,她便将孩子交还回去,“小娃娃听得懂的,该要伤心了。”   “她何时不伤心,蛾子飞过要哭,奶娘声音尖要哭,就没一件事不伤心。”话是这么讲,苏稚还是捧起自家闺女圆圆的额头亲了亲。有亲娘的香吻,女娃娃突然喜不自禁,咯咯咯地笑得不停,直往她身上钻。   无论闻人椿对她多尽心,她也不会有这般反应。   很忽然、很莫名,她想当娘亲了。   偏巧苏稚是个不长心眼的,问起闻人椿同霍钰成亲的事宜。   “他还有大事要做。”她替他解释起来,但又像是在为自己的尴尬解释。脸渐渐木了,一双手也不知道该要怎么做点什么。   苏稚不舍得往下说了,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也是,你们宋人的规矩和我们不一样。反正霍师父办完事一定会娶你的,他要是敢不娶,我让桑藤见再也不给他供货。”她够义气,倒也不辜负闻人椿将她视为娘家人。   两人相视一笑。   然襁褓中的那位不服气了,她就要众人关注、众人宠爱,受不得一分一秒的冷遇,“哇”地发出一声前奏,紧接着立马嚎啕大哭起来。   她的亲娘、嬢嬢皆是嘴角抽搐一记。   还是会哭的好。   可以从三月婴儿哭到八十老妇,哭出一生怜爱。   “姑娘,你再哭下去眼睛都要毁了。”菊儿又替许还琼换了一方帕子。自从郡主之子离世后,她家姑娘比念佛诵经的还要诚心,早一次晚一次从不落下。   大娘子回回都说许还琼是做戏,她常常指着许还琼的泪眼冷冷嘲讽:“你这副尔虞我诈虚虚实实的好本事,真是可惜了藏在女人的身形下。”   做戏吗?   许还琼觉得冤枉,她眼里苦楚至少有七分是真的。   她一个书香门第的独女,学风雅颂、诗词赋,懂纵横谋略、官场沉浮,又是被爹爹、哥哥、二娘、霍钰哄着长大,光是嫁给郡主之子已是勉勉强强、强忍心性,如今郡主之子离世,要她在这座枯宅中日夜与那没涵养的大娘子斗心斗嘴,而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生同郡主府一道彻底没落。   万万不能。   “若是不哭,我这一生都要毁了。”许还琼甚至开始恨当初那个自己。若是她心性再烈一些。能毅然决然抛下家族跟着钰哥哥一道去别处,哪怕流亡时艰险无数;又或是出嫁之前对着父兄以命相挟,保住自己少女的稚嫩。   今时今日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至少——她不必将自己所谓的学识谋略用在亲近人的身上。   她想不到,箩儿就更是想不到。以为许还琼得了好归宿,自个儿也能跟着水涨船高,却没想到变成折翅笼中鸟。   “姑娘,您都哭了这么久了。真的有用吗?”   这是霍钰第三回 踏进郡主别府,他私心希望,这是最后一回。   郡主之子离世的阴影没有随着那场葬礼离去,白色绢花犹在四处系着。头顶像有看不见的乌云,一层层叠起,一阵阵下压,逼得人心慌憋屈。   闻人椿说许还琼在糕点里夹了一张纸条,上书“救我”二字。他忽然有了具象。   就像百花争艳图顷刻间被夺去所有色彩,只留黑的白的,等着年岁往下推,灰尘将其覆灭。   救。   自然是要救的。   可,年迈的郡主、年长的大娘子,都不曾是他打过交道的类型。他对女人实在是格外没辙。   郡主大抵是看不上他这位年轻人,正厅里只有大娘子孤零零一个。她坐在最里头的主位上,整个人隐于暗处,一丝光照都没有。   “是妹妹家的表哥呀,可真是上心,前些时候不是回明州了吗。”她冷冷地说了一句,挥挥手,命人奉茶。   霍钰有求于人,出师又是名不正言不顺,便也没有草率落座。   “舅舅关照我生意,如今他年纪大了,不堪长途,我理应替他分忧。”   “忧?”大娘子重重点出一个字,“偌大郡主别府,不愁吃喝,身披罗缎,何来忧愁?”   “您误会了。不过是一纸调令将舅舅派去明州,亲人分隔,实在想念。”   “我看是瞧我们老的老、弱的弱,早早落井下石罢。”   “怎么会?表妹娇贵,听闻她失了夫君日夜啼哭,想来在府上给郡主、给大娘子徒添不少伤感麻烦。”   “无碍,我与我的老婆婆年岁大了,耳朵也都各自不好使了。由着她哭吧,只要她是为了死去的公爷哭的,也算有心了。”   正如此前许珙带来的消息一样,大娘子是明摆着油盐不进,莫说这些小辈上门,怕是许大人亲自来都未必能瞧到一个好脸色。   “可人哭坏了身子总是要人照顾的。大娘子又要操持家务,又要打理郡主府的产业,怕是辛劳不已。不如……”   备好的“诚意”还没交代,那厢许还琼知道霍钰来了,已经拿着帕子往这儿走来。   “表哥。”情绪在喉咙口滚了好几回,她才愤恨开口:“告诉父亲,不必让许府任何人再来!由着她无耻威胁,实在是脏了父亲与哥哥们的前程!”   “还琼,不许胡说。”   “她既然要逼死我,好,那我就舍去一条命。不就是欺我软弱不懂争斗嘛,我今日——”许还琼当即从案几上抓起一盏铜质烛台,凤凰的形制,一只嘴雕得尤其锐利,许还琼对准大娘子的脑后勺就要砸下去。   大娘子到底年岁不饶人,大呼“来人啊”,脚却挪不开。她哪里知道许还琼今日会改换戏码,否则早就命人将许还琼的屋子四面封上木板。   还好霍钰眼疾手快从背后将许还琼抱住了。   “不至于!”   “还琼,放下!”   “我会带你回去的,你别这样!”   他连着劝了好几声,许还琼才终于把那盏据说是上等贡品的烛台丢到了地上。她不顾还有外人在,扑进霍钰的胸口放声大哭。便是亲近如箩儿日日观摩她哭泣,都被她今日的哭声吓着了。   凄惨悲凉。   似是再无退路。   唯有大娘子心硬,稳下心神后命令小厮:“将小娘给我带回屋!抱着男眷哭哭啼啼,传出去成何体统。”   “都给我住手!”霍钰愤而挡在许还琼身前。   她终于要得救了。 第45章 猖狂   救人其实没那么难。   无非是像个傻子一般退让, 以近乎成本的价格向郡主名下的药材店供货,再以重金收回两处连年无所出的田产。   那大娘子见霍钰答应得豪爽,想要再讹几笔, 却被霍钰一口回绝,甚至要将前头那些一一推翻。   “许大人好歹是朝中官员, 若哪日表妹发了疯闹得城中人皆知,旁的不说, 郡主府在百姓、在圣上面前定会颜面尽失。不如见好就收, 各家太平。”   “呵。”纵使不屑, 大娘子仍是遣人去拿了当初的籍契婚书。   一个交人, 一个交钱。   那许还琼说起来是书香门第嫡姑娘、郡主别府小娘子,但此刻她同巷尾女奴并无两样。明码标价、银货两讫。   许府救不出来, 无非是给不了郡主想要的东西,又或者——能给,却要霍钰亲自出马。   想到这里, 霍钰不免露出一丝苦笑。他算计着, 也被人算计着, 也不知最后谁能棋高一着赢下这盘棋。   马车晃得厉害, 车轱辘一圈一圈地磨在地上, 惹人心烦。   先前落下的雨还未干。有道是“好雨知时节, 当春乃发生”,可霍钰以为这雨实在算不上好, 将不少细沙粗砾冲到路上,硌得来往的人浑身不对劲。   他终是忍不住,冲外头交代了一句:“不必着急,稳一些吧。”   然后习惯地将手搭在那只病腿上。   他不是个听话的人,因此病痛缠绵不肯走, 总在坏天气时来叨扰他。也就闻人椿在身边的时候能勉强好过一些,毕竟吃药、敷药,他一个都别想逃掉。   身边人将他拉回狭窄的车厢。许还琼的嗓子仍旧沙哑,不知是连日哭坏的,还是今日特别,她不敢看霍钰的眼睛,只将目光落在他抚摸着的膝盖上。   “钰哥哥,是我连累你了。”   霍钰没法怪她:“不要自责,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怎么好不自责。他背负着夺回家业的责任,却将好不容易攒下的第一桶金狠心丢弃一半只为救她。许还琼无比确信,世上除了霍钰,无人再会如此真心待她。   她攥紧了裙摆,极为惭愧:“我知道父亲和哥哥有太多考量,无法一心救我,所以我才……”   “不必多说,我知道的。”   “不,我……”打断之后她生出犹豫,反而很难拾起之前的话。   然而霍钰是真的知道,她今日种种哪里像是疯掉,不过是想让众人以为她疯掉。从那声陌生的“表哥”开始,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费尽心思,将自己从前心性抹得干干净净,无非就是为了自救,他又有什么资格不去帮她。   “还琼,这几年难为你了。”   这话不是头一回听,父亲说过、哥哥也说过,可他们要的是她迎难而上换取利益,只有霍钰,他会放下身家救她危难。   眼眶无法不湿润,只是这次鸦雀无声,静谧却沉重。许还琼无比后悔,在霍钰最需要她的时候做了个懦夫,奔向了父亲为她选的粉饰太平的日子。   那日子塌了,偏偏只有霍钰肯救。   “别哭,都过去了。”他从小就见不得许还琼哭,大抵许还琼每次哭的时候,他娘都会心疼不已。   许还琼抹了抹眼泪,难得用了重音承诺:“钰哥哥,从前往后无论发生什么,我定会站在你一边!”   纵使他的对面站着她的父兄,她都不会犹豫一分一毫。   有雨丝又开始飘,从窗子里扑进来,染深了霍钰的袍子。   许还琼倚着窗口,忽梦忽醒。她终于能卸下给人看的戏妆,却是放不过自己了,连怎么好好酣睡一场都忘了。   霍钰被她起初几声梦呓吓得不轻,于是像幼年时候娘亲那般坐到她身边,往她背上一下又一下柔和地拍起来。   “钰哥哥。”她不真切地确认着。   “我在,睡吧。”   得到霍钰的保证,她这才渐渐睡得安稳。   雨一直飘,穿过荆棘灌木,擦过柔嫩花蕊,飞过无边海岸,一路去往别处。   闻人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的,在戏班子里养成了习惯,有的睡便能睡,再苦再累,只要睡着了就什么都能忘记。可今日苏稚家的娃娃睡在她屋里,一道雷劈开天空,那光亮虽一瞬即逝,却把它吓得啼哭不止。   “不怕不怕,嬢嬢抱,嬢嬢抱。”她抱着它、哄着它,便是霍钰都没有过这般温柔待遇。   说来奇怪,每当抱着这个娃娃,每当娃娃的手攥着她的衣袖,每当娃娃亲昵地贴着自己的脸,那无形之中就像长出了一根引线牵扯着闻人椿的心。   她想要孩子的心情愈发迫切。   她想再次拥有家人。   然,回明州的日子迟迟定不下。许是如今船运兴盛,错过今日这班再等十日即可。   “你就不想他吗?”苏稚寻常般提起。   “当然想啊。”她同每个人都是这样说。怎么可能不想,孤独惯了的人在人海茫茫里找到了伴,晚上梦醒发觉身旁空空如也都会格外惆怅。   “可总不能一直绑在一起啊。”他有大事要做,而她似乎也更喜欢在系岛忙活的感觉,“何况我在他身边帮不了什么,要是碍手碍脚岂不是更不好?”   “啧,又胡说。”苏稚没再说下去。因前头的商队队员给她递了一本商品名录,她正要开始清点。   这些活计并不难,但她从前从未想要尝试,是闻人椿让她萌生自力更生的想法,所以她敬她,要不是有霍钰横亘其中,她真想让闻人椿永远留在系岛。如此她们便可以一起做活、一起养孩子、一起变老。   闻人椿哪知苏稚将她摆在这样高的位置,她只是尝过世道底层的艰辛,如今能选择自己要干的活已是难得,故而一定要做好、要珍惜。   “这次怎么忽然要了这么多野天麻?”核查完所有药材的品质,闻人椿又将它们归到一起重新扫了一遍,这才发现此次采买有了些许不同。   “明州起了吃天麻的风潮?”她猜测起来。从前待在戏班子的时候,她便见识过那些人上人的手段,他们不满足眼下,隔三差五整出新风潮实属正常。   “是临安。”陈隽回道。他翻开采买账簿的某一页,上书一个浑然陌生的药材房。   “临安又开了新的铺子吗?”   陈隽摇头:“这一间是郡主府名下的。”   顿了顿,闻人椿才小声应了一句,而后再也没问下去。   她还不够天真愚昧,也不够勇敢无畏。   猜到了三五分事实,却不敢打破砂锅再问三五分。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货物一箱箱地往上搬,直到陆地上所剩无几。等到最后一个箱子搬上船的时候,她忽然小跑到苏稚身边,不等苏稚明白事情因由,她已经急急匆匆道完别,一头扎进了船。   什么都不要了。   她只想亲自去看看这个郡主府的药材铺凭什么能够用低廉价格收购这批药材,又凭什么说服为了报仇重利重益的霍钰。   答案呼之欲出。   她不肯承认,却早早开始安慰自己,哪怕霍钰做这些都是为了许还琼又如何,这都是应该的啊。他们的旧情不可抹杀,出于道义,出于亲缘,怎么能不救呢。   不要急,不要躁。   “他们也太猖狂了!”到了临安的第一句,便是气势汹汹。若不是陈隽拦着,她怕能当场引起争端。   可那位管事实在欺人太甚。系岛商队不仅要给他们送药,还要兼当伙计,按他们的吩咐爬上爬下归置完,却连一个“谢”字都得不到。   赔钱、费力、不讨好。   她少有地冒了火。   陈隽还是头一回看她这幅模样,赶紧倒了些凉水递给她:“无碍的。霍先生讲了,做生意有好的时候就有不好的时候。”   “这算什么生意。”赔本买卖吧。后半句的抱怨闻人椿没说出口。   陈隽虽是个直来直去的男人,此时到底还是知道她在气什么,正要鼓足勇气同她讲些私下的话,却听岸边传来人声,沸沸扬扬,直到彻底引走他们的注意。   闻人椿小心探出头。   临安,这座繁华热闹城市再度回到她的生活。无论是她走之前,还是她走之后,这里永远喧闹,日日都有悲喜剧交叠上演   。   岸边柳树不知抽了多少回新芽。嫩的绿,焦的绿,从头至尾分得清清楚楚。   柳树下围着无数人,枝丫把人的脸庞都照绿了。   她原本也只是无数看热闹人中的一个。只是弄明白这热闹是什么,她便缩回了头,不想再看。   罪妇沉塘。   有何可看。   只是撤回眼光的那一刻,她看见了熟悉的脸,而且是两张,一张彷徨无措,一张视死如归。   闻人椿再也无法置身事外,哪怕她冷下心肠不顾四娘,也不好不顾箩儿啊。   单纯爱笑的箩儿,旁人说什么都信的箩儿。   她能犯下什么错。   闻人椿不敢怠慢,船正下着锚,她已经轻巧地跳了下去。因心急,她还在地上踉跄了一记。   人群中有专爱看热闹的,知晓不少事情,譬如霍家老爷久病不治,譬如霍家老爷的病就是被眼前这个女人害的,又譬如今日霍家少爷要替父除害。   他们七嘴八舌说得欢快,好像不是在看人赴死,而是在等人降生。   唯有闻人椿,他的心彻底乱成了一锅煮沸的白米粥,那米粒都要爆开跳到锅外了。   “我不想死不想死,大少爷,与我无关,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霍钟,你没有心。祝你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如今生一般可怜可悲。”   “箩儿愿意终生守在柴房,求大少爷网开一面!”   “够了,求什么求,像他这般人,说话从来是欺是骗,今日答应你,今晚便杀你!”   两个女人的话紧锣密鼓交织在一起,截然不同却又相同。   因霍钟对弃子素来一视同仁,骂也好,求也罢,甚至重不过耳旁一阵风。   他用指甲揉了揉耳骨,懒洋洋地挥挥手:“行了,热闹够了,都动手吧。”可话音刚落,他又懊恼地敲了敲拐杖:“瞧,我都忘了。”然后扭头看向身后,“二弟,你没意见吧。” 第46章 压抑   被点到姓名, 霍钰这才往前走了一步。他素来不是爱惹人眼球的人,着平平淡淡的色儿,神情若有似无, 似是漠不关心。   落在人群最外头的闻人椿便看着他在两人身上扫了一眼,没什么犹豫, 他回了一句:“全凭大哥发落。”他何时又与霍钟兄友弟恭了?   一时之间,闻人椿恍惚以为他们早就阔别多年。   幸而霍钟诡谲之声再度迂回响起:“既然慈悲善良的二少爷都不愿搭救, 那就没办法了。”他抬手, 手掌对人, 手指骨节凸出, 如一堵高高低低不平的墙将四娘与箩儿逼进死路。   有霍府小厮开始赶人,可越是赶, 贪图热闹的人就越执着。   大抵有一种人不怕疼不怕死,毕竟刀没有架在自己身上。   可闻人椿不会,她看着两股麻绳紧紧拧成一个死结, 看见四娘姣好面容变得扭曲魔怔, 看着箩儿……她喊得太凄厉了, 被人用棉布一把堵住了嘴。   闻人椿只觉自己被人在天灵盖上放了冰棱子, 春日暖阳里, 她一双手脚顷刻间冷得吓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怎么转的, 竟一度将箩儿看成了自己。   又转了转,她看见了那只小白狗, 奔跑着、呜咽着、倒下了。   世上卑贱物,皆逃不过仰人鼻息的下场。   她这回没有忍,用光所有力气将人群拨开,无需脑子发号施令,嗓子自己出了声:“不要杀她们!”   她实非脑袋空空, 求人手下留情之前也想过霍钰大抵有计谋、四娘大抵是罪有应得、霍钟大抵正等着事情越变越糟糕。   可——放着始作俑者霍老爷安安稳稳躺在府中,把罪名全丢给两个女子,难道霍府老少兄弟间的恩怨能就此化解?   着实可笑残忍了。   身后的陈隽没料到她会这般生猛,伸手时抓了个空。   而霍钰平静如水的表情同样因她打破,幸好他本能反应,及时将她拉往身边。   “你怎么来的?”   她不答,这个问题前因后果太多,便是人落进水里被鱼啃完,他们都未必能说清一切。   两人力道较量着,第三人插了进来。   “噢——”霍钟似是看见变戏法,惊喜大呼。他怕是唯一一个毫不意外的,撑着拐杖悠哉悠哉地走到闻人椿面前,眼神放荡地打量起来。   霍钰将她往身后挪了挪,可那又如何,他此刻是连天地都不怕的。   “小椿回来了呀。”   “大少爷好。”怒火只能烧个一时,闻人椿此刻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俯首点点。   “好好好,托你的福,我今日很好。”方才的霍钟还是满身杀人戾气,此刻心情大喜,“对了,你说什么?不要杀她们?”   “是,还请大少爷手下留情。”   “我好歹是霍府当家,你一个二房的女使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岂不是丢人?”   “我……我了解箩儿心性,她必是遭人指使,罪不至死的。”   “罪不至死?可是二娘的死、父亲的病都和她脱不了关系。二弟,我应当没记错吧。”   “……确实如此。”霍钰一边答一边将闻人椿的手抓得更紧了,“小椿,你不了解真相,莫要妨碍大哥。”   真相……区区一个末流女使,进府时日不多,与主子无冤无仇,就能谋划此等大事?闻人椿奋力地挣脱起来,她感觉自己和霍钰的手臂都在抖动。   “若是小椿真想救人,倒也行。譬如我的妻、我的妾,她们说话我总要听进一两分的。”言语间,霍钟又往前迈了一步,因为离得太近,他与霍钰各自的拐杖都快要撞上了。   而霍钟也一步不退:“大哥说笑了。小椿这般身份岂不辱没大哥主君身份?”   “身份算什么?你瞧瞧三娘四娘五娘的身份,我们霍府压根早就不看重这个了。”便是如今掌了霍府的权,霍钟也没有寻常主君肃穆巍峨的模样,他甚至不屑与他们一般道貌岸然、同流合污。   岌岌可危的两个拐杖头子最终还是撞上了,霍钟几乎是把霍钰当作无物:“小椿,只要你点头。我立马放人。”   一边是他人性命,一边是自己幸福。   闻人椿快要被逼疯了,她止不住地去咬自己的嘴唇,血沁了出来都毫无知觉。   直到闻到腥味。   “用其他法子惩戒不行吗?”她摇头了。   随之而来的,是箩儿被抛入海中的响声。那种震动,就像有什么石子钻进了鼻孔,沿着喉管一路往下,直直地往心里奔,非要把心撞碎才行。   “箩儿!”   她悲痛欲绝,连霍钰都再也不能抓住她。   “好了,救上来吧。”霍钟对眼前的这幕戏不能更满意,他想不到可以这样精彩,甚至想鼓掌致意。   作为感激,他走到岸边蹲在了闻人椿身旁。   他的姿势有些奇怪,因那条坏到不能再坏的腿实在很难佝偻起来。如此说来,他是吃着痛在说话:“上回要不是你留我一命,我怕是早就死在那破船上了。这条就算是还你的。”   闻人椿早已吓哭,颤抖着声音回道:“谢,谢谢,大少爷。”   “你真的不要做我的妾吗?”   她还知道如何摇头。   “罢了,你要是跟着我,也没什么意思。”   闻人椿接不上话,一心只有箩儿。   “大少爷,那另一位还沉吗?”身后小厮不确认地问道。   “当然。”   这一回,闻人椿救不了了。   闻人椿随着小厮的口号回头,就看见精细的竹笼里,有一抹美得清丽的眼神正在发亮。脱了浮华和俗艳的四娘宛若一个二八年华的稚嫩女孩。   她解脱了,不必活于爱恨怨怼。   可她也坠落了,从此心事无人问津。   明州,在归来的第一天,便让她忘却一切真性情、真欢愉。   压抑重又包裹起来。层层叠叠,明明灭灭。   “是我错了,耽误事了。”这是相见后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多像一个怯弱的女使正在同她的少爷认罚啊。   她又变回了她,都不需要谁人敲打。   而他只说:“等你料理好,再来找我。”   她听出他有气,可再来一回,她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只是她没有想到霍钰的气会大到烧了陈隽,还未进屋,便能清清楚楚地听见霍钰的大发雷霆。纵使从前的她都没见过这般怒火。   可等闻人椿进了屋,又安静地可怕。闻人椿甚至听见了落花飘零和窗棂晃动。   “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跟我讲呢。”也许是顾着两人间不同寻常的情谊,他的口吻不算激烈。   我听闻要给郡主府的药材铺供货。   我怕你和还琼姑娘旧情复燃。   实话在心里头浮现,又被摁下去,闻人椿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是我不好,下回我会跟你讲的。”   “今日为何如此冲动。”他质问着,责怪大于疑惑。   闻人椿知道自己必然是搅坏了他的计谋,除了知错、认错别无她法。或许换作旁的女人是有法子的,但偏偏是她用不来。   “闻人椿,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我、也害死你自己?”   “我……没法看着箩儿从我面前死去。”   “箩儿?她比我们都重要?”霍钰不敢苟同,踱着步子走来又走去,“何况那些事确实是她做的,便是冤枉了也大差不差。为了这样一个人,你竟然……闻人椿,你可知我们如今腹背受敌!”   “我会想办法弥补的。”   “如何弥补?难道真的要嫁给霍钟那个疯子?你不就是仗着我今日才敢跳出来吗?”霍钰一连三次发问,他的棋谱彻底乱了。   闻人椿被问到心酸。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仗着霍钰的威风去做任何事,何况她多知道分寸,如今他们二人的关系只有主仆。   而此刻相距不过半臂的两朵椿花算什么。   放眼明州无人识。   瞧她低眉不语,霍钰也停了懊恼的火气:“罢了罢了,人都救了。待她醒了,你就将她打发走。”   “她还受着伤。”   “她与我娘的死脱不了干系,放她走已是慈悲。”   “她不过是被主子挑去办事,根本不由自己。害死二娘的明明就是大少爷,就连四娘帕也是受了大少爷的唆使,不是吗?”   他怎能不知道,只是时候未到。   “你不必担心,总有一天会轮到他。”   “霍钰。”她看他气得脖子上青筋四起,不禁上前握住他的手,“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报仇归报仇,但不要凡事都为了报仇,便是二娘也不愿见你活得这般尖锐。”   却是被他甩开了。   “你不懂,总之你赶紧把那人送走。”   “霍钰,两军交战都能收服俘虏不是吗?她不过是个最低等的人,五娘选了她,四娘选了她,她为了活命只好什么都做。如果当年她们挑中了我,如今被扔进海里的人就是我,被你恨之入骨的人也是我。”   “不一样!闻人椿,你和她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像我们这样的人根本没法选择。难道等你报仇完,要将霍钟手下所有办事的小厮女使杀个干净吗?”   “够了,小椿!难道我在你心中这样不堪吗?”   “我只是不想你走偏了。”   她害怕。想起今日他和霍钟站在一起的模样,她就无比害怕。   她绝对不能让霍钰会变成霍钟。   “霍钰。”闻人椿试图放柔自己的声音,可还没把真的柔情道出,外头已经响起了一枚女声。   “钰哥哥。” 第47章 吃醋   闻人椿觉得自己十分蹩脚, 她做不出宽慰的自然的表情,只能勉强耸着颧骨,不让自己的脸垮成一只苦瓜。   “还琼姑娘好。”那门吱呀一声才开一条缝, 闻人椿便识趣地唤了一声。   纵使心中疑惑无限。她的身体却是长了记性的,就像刚进霍府时候, 见着主人家要弓背、颔首,嘴巴不要多问, 眼睛绝不直视。都不消霍钰吩咐。   有一丝苦涩的好笑, 闻人椿在心中叹息一声, 怎么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他们是少爷、姑娘, 而她是通风报信的女使。   系岛种种宛如美梦散在风中。   许还琼拖着皓白衣裳施施然进了屋。那剪裁极好,裙摆走了一路都没染上半点灰。   她同霍钰说了两句话才恍然认出方才那句“还琼姑娘好”是闻人椿的声音。带着久别重逢的惊喜, 她忙不迭搁下手中糕饼,砖头握着闻人椿的手:“小椿,许久不见, 你竟是出落得愈发清丽了, 我都认不出了!”   闻人椿傻愣愣地摇了摇头。她好像一直做不出场面事, 学不会说讨巧话。   该强硬的时候, 该示弱的时候, 她都选了一潭死水地度过。   霍钰宁愿她发火, 又害怕她发火。   “听闻钰哥哥落难时,一直是你侍奉左右, 辛苦你了。”许还琼还未放开闻人椿的手,她天生一派亲切大方模样,正体恤着闻人椿。   “这是小椿应该做的。”   许还琼摇摇头:“当时钰哥哥与姑姑房中小厮女使何其多,只有你一个挺身而出,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大抵是因着霍钰同闻人椿真有一丝一毫的与众不同, 闻人椿总觉得许还琼今日话中有话。故而她只是客套地回了一句:“小椿不过是学了菊儿姐姐的样,还琼姑娘不必挂心。”   “菊儿……她受的苦哪能和你相比呢。”有些事说来话长,许还琼幽幽叹气不再多讲,“还是吃糕吧。这是钰哥哥最喜欢吃的糕饼,只有临安才有,你也尝尝。”   她拆了糕饼的红丝线,不等闻人椿说要不要,就将糕饼塞到了她的手中。   酥松软糯,白豆沙的馅儿与千层酥皮严丝合缝一毫不差,可惜就是吃不出温情。   闻人椿记得清楚,它和除夕那晚霍钰带回府的糕饼一模一样。   噢,她记错了,这一回的饼里没有写着“救我”的纸条。   因为写纸条的人——该是已经得救了。   “真好吃。”闻人椿赞了一句,不算违心。不过她再也待不下去,将剩余的糕饼囫囵吞下后就说:“还琼姑娘,我还有活儿要做,就不耽误您和二少爷了。”   得人一声“你去忙吧”才终于能走。   可要走去那儿。这是霍钰的新宅子,工人忙着敲打,多处还未成形。她向东走了一步,退了回来,又向西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   茫茫然地往四个方向窜了一遍,汗冒了出来,心火都冲到了天灵盖。   为什么要瞒着她。   待在系岛的日子,她明明与霍钰写过书信。可对于许还琼、新宅子、郡主别府,还有旁的要紧事情,他从来只字不提。只晓得说那些芝麻大小的小事儿,只知道要她在岛上等他回家。   他们还会有家吗。   闻人椿仰头,看见原本宽阔无垠的湛蓝被四四方方的屋檐切了边角。她要爬到多高才能不被困住呢。   闻人椿后来去了安置箩儿的屋子,除了霍钰的书屋,她只认识这一间。   箩儿喝了汤药,半昏半睡,因是日子不好过的缘故,她比从前清瘦许多。   闻人椿搬了张椅子,在旁边试图专心看护她。她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再去想霍钰、霍钟、许还琼的事儿。   “你同她不一样”,霍钰的话犹在耳边。可愈是回想愈觉得好笑,他们才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吧——有无尽考量和计较,学过太多、懂得太多、也背负太多。   而闻人椿只想平安地经营出一个小家。   不想动不动就看人生死。   天黑时,霍钰遣了人来唤她。   闻人椿没有故意拿乔,也晓得自己不配拿乔,便随着人乖乖去了前厅。   与系岛不一样,用不着她劳心劳力想今日吃什么、菜价多少,桌上已有了各色菜肴,且不说味道,色泽香气绝对胜于她。   “过来坐。”此处只剩他们两人,霍钰知道她还在生白日的气才会一本正经地站在原地,便特意放柔了语气。   若没有这些雕梁画栋碍眼,闻人椿真想无忧无虑扑进他怀里。   可眼下她只是规规矩矩地走过去,坐在他指的位置上。   “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很久没吃了,快尝尝。”霍钰很快将她的小碗铺满。   闻人椿吃了一口便搁下了筷子,白日那块糕饼一直堵在她的嗓子根,不上不下难过得很。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她不绕一点儿弯子,甚至想过两人争红眼的模样。不过这比霍老爷与几房娘子虚与委蛇地做戏要强。   “是我不好。”霍钰倒是知错的,斟了杯酒自罚。   闻人椿拿过他的酒杯,自己也灌下一口,这才理直气壮些:“还琼姑娘是不是你同郡主府换回来的?”   “还琼过得并不好。”   “那你便光明正大地救啊。为什么从来不见你说起,还有除夕夜你拿回来的糕饼,也是还琼姑娘给的吧。你们明明早就见过了。”   “这里头夹杂了很多,你不必知道。”   “我不必知道。”闻人椿一边往下灌酒,那酒的涩意又一边往上返,她咬着牙恨恨道,“若有一天,我瞒下一切,让你每一刻每一分都觉得自己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傻子,你会高兴吗?”   “所以我在信里写了,让你在系岛等着我。你为何如此冲动?”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等你站在霍钟身边,看着箩儿去死。还是等还琼姑娘……”   “你不用总是提及还琼。我就是怕你知道了变成现在这样,才一直避着不说。”   “现在这样不行吗?我就只能心平气和、闷声不吭?”   两人一句一杯酒,等霍钰再倒的时候,一小壶酒已经见底。   闻人椿趁他叹气,侧头抹了抹眼泪,她不晓得自己在哭什么,明明用了好几个时辰劝自己要坚强、要有条理,到头来毫无作用。   “小椿,你信我好不好?我不会负你。”他惆怅疲惫不堪,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拉着她的手紧紧不放。   闻人椿没有逃,却也没有回握。她看着他们纠缠的手,静静问了一句:“那若是还琼姑娘想重修旧好呢?”   “你放心,她说她再也无意婚嫁了。”   这话大抵只有男人会信吧。   闻人椿又问:“若是许大人逼你娶她呢。”   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不晓得闻人椿也会借此咄咄相逼。忽地生出一丝烦躁,冲闻人椿道:“既然当初我要了你,就不会不管你。”   “二少爷是要留我做妾?”气息凄凉,如同弃妇。   “闻人椿,你何时变得这样得理不饶人?”   “因为小椿真心爱慕二少爷啊。”明明是情人间的真心话,闻人椿说着说着却像被人刨开心,泪如雨下,疼得肩膀颤抖不已。她边哭边抹泪,袖管霎时湿了一片。   霍钰此时哪还顾得着生气,忙着替她拭泪。   她立马别扭地别过头,不准看自己的委屈。   “小椿。”他无奈极了,将她一把抱到了自己腿上。闻人椿还要挣扎,他便搬出自己的腿疾,哀哀地嚷疼。   “分别几月,就别同我置气了好不好?”   “我对还琼真的没有那种心思。”   “无需骗我,若不是因为二娘殁了、还琼姑娘被逼嫁人,你与还琼姑娘早就子孙满地了。”   “好好好,我骗人。但自从和你在一道后,我真的再无二心。只是还琼毕竟是我表妹,娘临走之前还要我好好照顾她,我做表哥的总不能让她在别处受苦吧。”他这张嘴也是厉害的,一边解释事实一边亲昵吻着她额头,密密麻麻,像有棋谱一铺地往下落,闻人椿满身刺都软成了棉花。   “原来只是吃醋了。”他笑她。   “哪有。”她抿着嘴将他推开,“箩儿……”   “箩儿的事儿随你。如此小别胜新婚的机会,莫要再提旁人。”她不再冷若冰霜,他的眉头也总算展开,搂着怀中人变着法地亲。   闻人椿甚至分不清自己的脸是哭湿的还是被亲湿的。   那夜,两人再未分开过,黏着回了卧房,黏着沐浴入眠。   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们身体力行。   闻人椿捏着霍钰手上的皮肤,尽管回了临安,他也没有懈怠训练,手上线条愈发明显,力气也愈发大了,方才掐着她的腰都快要掐断。   “想什么呢。”霍钰替她理着额发,那些碎发早就被汗水打湿,一根根地散着,飘着爱意的味道。他爱极了她床帏中的模样,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用力地写着她爱他。   闻人椿摇摇头,她不过是胡思乱想。   “是不是把你抓疼了?”   “没有。”她声音像蚊蝇,qing、yu散去的她又开始犯羞,“怎么会想要练拳?”   “难不成你要我去练腿?”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旁人不会想到我一个瘸子,一个日日贴膏药喝汤药的人还有本事出拳还击。出其不意,才能以防万一。”   闻人椿点点头。   “而且万一我娘子想跑了,我也能把她一把抓回来。你说对不对?”   “别瞎说,谁是你娘子!”   “难道你还想嫁给别人?!”他作怒汉状,翻身将她带到身上,又逼着她将方才的戏码颠倒着演了一回。   颠龙倒凤、鱼水恩爱,闻人椿在力竭之后,一双眼中只剩烛火下隐隐发光的椿花。   她与他的相对着,每一枚花瓣都相同。   他们是被祝福过的,应当能走下去吧。 第48章 成全   确认过霍钰的心意, 闻人椿又待了几日便想打道回府。说来真是奇怪,系岛并非生她养她的地方,但她身子里好像就是长着一条以系岛为根的丝线。   谁想霍钰满口拒绝:“既是回来了, 怎么能走。”见不到她的时候,霍钰尚且懂得克制, 但近在咫尺尝过了甜头,他不甘于遥遥相思。   “我在这儿什么都帮不上, 还要你分神。”闻人椿还有没说的, 那便是她不愿见着听着霍家人、许家人的事情。这些乌糟糟一箩筐的事儿只会提醒她东西南北四面忧心, 而她又是解决不了的, 还不如采药晒药来得轻松。   霍钰看破不说破,只笑她是劳碌命、一刻不得闲。   “正好这宅子百废待兴, 栽的花、砌的瓦,样样要决定,烦都烦死人。不如你就跟着监工, 他问什么你便拿主意。”   这怎么行。且不说她从没干过这个活计, 她要以什么身份在宅中指手画脚。   闻人椿抿了抿嘴, 有些失措。   她甚至小心眼地想到, 要是霍钰将此事交给还琼姑娘, 还琼姑娘一定会操持得很好吧。瞧, 无须旁人撺掇,她自己就能想到不愿想起的事。   霍钰将束发的冠子递到闻人椿手中, 他没有很快挪手,而是淡淡地搭在了她的手背上:“不必担忧,纵使你挑了红墙配绿瓦,再养一只七彩鹦鹉守门口,为夫也不会说什么的。”仅剩两人的时候, 霍钰从来不知分寸为何物。他以为夫自称,以娘子称她。   但那毕竟只是闺房密语。   出了屋有谁会承认。   见她垂着脸、不声不响地替他将碎发理好,霍钰又说:“小椿,总有一天我会将你明媒正娶。”   “嗯。”她弯了弯嘴角。霍钰几次三番直抒胸臆,她再木着脸惆怅心忧也实在太不懂事了。但她心中如同明镜,那一天或许要等很久。   自从接下修宅子的活计,闻人椿就似是这座府邸的管家,从每一根柱子到每一个人,都要记得清清楚楚。她一笔一划、赤字墨字、勤勤恳恳,久而久之倒是字体愈发娟秀起来,再经霍钰握她手腕逐一修正练习,更像大家闺秀的出品。   府中人丁兴盛起来,有好些小厮女使都是新买来的,青葱稚嫩,坏处是办事不牢,好处是受了罚却还能傻呵呵;少许则是从老霍府要来的,因是霍钰开了口,躺在床上的霍老爷二话不说总算做了件人事。其中便有当年守着后门的巴爷。   闻人椿与霍钰原想给他安排一个吃空饷的挂名活计,好让他颐养天年,可他不干,挑了一处侧门道:“就这儿了,老头子我一定好好守着这扇门。”   安置完巴爷,闻人椿还得安置箩儿。   她知道霍钰不乐意见到箩儿在眼前蹦跶,但世道艰险,她亦多有体会,放任箩儿去外头闯荡她实在不忍心,便在临安的一处药材铺里给箩儿寻了个分拣药材的活计。而后她又将箩儿引荐给陈隽,倒没存过胡乱拉郎的心思,只是想他们每回见面能打声招呼,那药材铺的人便不敢看人下菜。   可惜箩儿本性难移,稳妥日子过久了,又开始把天真话放在嘴边。   “你也算死里逃生,不晓得祸从口出嘛。”今儿听的人是闻人椿,自然不会多计较。但药材生意红火起来,府上也是人多眼杂,总能混进几个爱惹是非的。   箩儿乖乖听骂,同时拦下闻人椿付铜钱的手:“这串糖葫芦我请你吃!”她嘴上讲得不多,但知道自己的安生日子是闻人椿为她争取来的。   “小椿姐,还是你命好,跟对了主子。哦哦哦,不该这么说,小椿姐说不定很快就要变成主子了。”   看起来闻人椿方才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于是她照着箩儿的手背就是三下打:“不准胡说八道!”   “唔,谁瞧不出来少爷对你别有情意啊,他们私下都这么说的。”   “……反正你不准再说。”   时至如今,闻人椿已经不想再问霍钰何时成婚何时生子的事。那絮絮叨叨明里暗里的样子,多问几次,自己都会嫌弃自己。   何况他说得明明白白,一切才开了头,根基不稳,前有霍钟,旁有许大人,要平衡其间关系已是难事,更别说隐在暗处的苛捐杂税、城中富贾都在虎视眈眈。   他要护着家业护着她,多出一个小娃娃,实在疲于应付。   这算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吧。   而她不过是个小人。   那就信霍钰的,一步步走下去便好了。反正有他哄着,漫漫长夜也不算寂寥。   闻人椿心思重,想东想西,咬下一颗糖葫芦都不知道味道是苦是甜,反而身旁的箩儿大呼:“真好吃!我要记住这儿,往后天天下了工来吃。”   “小心荷包。”闻人椿勾上她的手,两人相携着,迈着轻快步伐往前走去。   她爱和这样的人相处。   但世上像这样不染世事的人并不多。   受过的伤、遭过的劫常常让很多人逃不过蜕变,纯粹的变复杂,博爱的变吝啬,温言细语收起来,甚至连一丝纯真表情都不肯给。   许还琼应是其中的一个。   尽管她面上无二样,言语依旧软糯,闻人椿还是瞧出了几缕不同。   离她们上次相见已是一月有余。   许还琼今日拖了件灰蒙蒙的袍子来的,上面纹路珍稀,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把人心都往下压了压。   她瘦了,显出高高的颧骨,原本高于闻人椿的个头此时反而更为脆弱一些。   “还琼姑娘好。”闻人椿福身致意,她以为许还琼是来寻霍钰的,便又说:“二少爷出门了。”   彼时闻人椿正忙着栽种府门口的花,见了许还琼,她便停了手,想请远道而来的许还琼至少喝盏茶,却发现自己的指甲袖管都被花泥染了脏淤。   好在许还琼不在意,站在一旁轻声道:“你忙吧。”   “那我请人带你去找二少爷吧。”   “我不是来寻他的。”   闻人椿强撑出的波澜不惊到此为止。她愣愣地“哦”了一声,抬头看对方,眼波清明,似是运筹帷幄。   幸得监工出声相救:“椿姑娘,这几株是特地从山野悬崖挪来的,与其它不属一个品种,您给个主意,放哪个位置好?”   闻人椿于是向许还琼歉意地看了看,便折回花坛旁。   她比着颜色、位置,最后选在一处偏东的位置上。   “不放中间吗?”   “就这儿,霍……”她为自己的决定小有得意,差些直呼霍钰名讳,“我们府的少爷不喜欢规规矩矩置于正中的。”她赶忙收起自己的雀跃,同监工好好解释道。   “也是。我只见过种松兰竹菊牡丹花的,种这个还是头一遭。这是什么花来着?”   碍于许还琼在场,闻人椿不好答:“山野小花,听过便忘了。”   “不过看久了倒是蛮好看的,跟别的都不一样。”   “嗯嗯嗯。”闻人椿连声应和,不想再继续。   却听身旁插进一个声音:“这叫重瓣椿花,喜温暖湿润,城中已经不多见了。”   “没错,就是这个名!”监工不懂她话里有话,接得快极了。   闻人椿却是心中有数的,毕竟这是她与霍钰心照不宣的心意。记得那日还是她还下了十万分的决心、厚着脸皮去跟霍钰讲的,结果霍钰满口答应,说是整座府宅种满椿花也不是不可。除了最要紧的两样,其它的,霍钰真的样样依她。   但这心意在许还琼面前就像一把盐,洋洋洒洒烧得灼痛。   闻人椿向监工丢下一句“你们继续忙”,便匆匆将许还琼引去前厅。   她想去洗手更衣,却被许还琼拦住:“不必这么见外的。”   “那……也实在太不得体了。”   “同我无需讲究这些的。”   “还琼姑娘……”   “别喊我姑娘了。你应该知道,我如今就是个寡妇,从婆家扫地出门,哪还能在乎得体不得体。”   “你不必这样想,你这样年轻,知书达理,又有许大人护着。何况城中二嫁的也不在少数。”闻人椿看不得别人被命运压得自怨自艾,自然而然劝了很多。   许还琼却是摆摆手:“这些话,只有说的人才会信。”   见她如此,闻人椿只好长长叹出一口气,她确实不懂许还琼的遭遇。   也许比道听途说的还要磨人心性吧。   “倒是你,同钰哥哥相伴这么久,如今落下脚,还不请吃喜酒吗?”问这话的时候,许还琼又换了一副面孔,她提起了精神,眉毛弯成从前端庄模样。   闻人椿来不及细究便被这话问住了。   她摇摇头,不准备说实话。   “外头都传遍了。便是你不承认,说是空穴来风,我也瞧得出来的。”   闻人椿仍是傻笑。   “小椿,你比我勇敢。当年只有你肯奋不顾身去救钰哥哥,他待你好、要娶你,都是应该的。”   “二少爷并没有要娶我。”闻人椿心想,她这也不算撒谎吧。可她就是没法和许还琼推心置腹、开诚布公,哪怕她知道许还琼也有心酸无数。   “还琼姑娘不必担心。”   “担心?”许还琼好笑地看着她,这好像是重逢之后她第一次笑得那么像从前。   她到底有没有恶意。   究竟还爱不爱霍钰。   闻人椿实在猜不透,又很害怕一杆子打死。   “小椿,我不过是想成全你们。若你们两情相悦的,还是该先成婚。父亲他为官多年,难免有时刚愎自用,若等到他为钰哥哥选到联姻之人,怕是生出嫌隙争执,对钰哥哥不好。”   竟真的是她小心之人了?   闻人椿抿了抿嘴,不敢多嘴,只回:“缘是如此,许大人考虑深远。待二少爷回来了,我会同他讲的。”   “钰哥哥是唯一肯救我的人,我不会害他。”再留就没意思了,许还琼撑起桌几便要走。   闻人椿亦步亦趋走在后头,可前头的人没走几步又停下了,扭头望着闻人椿,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小椿,你其实变了很多。”   “是吗。”闻人椿不以为然,“我仍旧不会害二少爷,也不会害还琼姑娘。” 第49章 噩梦   自打许还琼来过, 闻人椿便像一只霜打的茄子,蔫叽叽的,眉眼唇角一个劲儿地向下。许还琼的话是真是假呢, 若是真为何真,若是假又为何假。   而她又要如何向霍钰提起。   毕竟他都捧着她的手解释过好几回, 她这样跟着许还琼的话头说下去,似是又要让他娶她了。   她忽然希望霍钰只是平常农户家的儿子, 成婚生子都可凭心而为。   “这么晚了你还没吃吗?”是霍钰回来了。他在许大人那里吃了排头, 数落教训从申时蔓到酉时。一脸的凝重却在踏进前厅的那一刻尽数卸下。   闻人椿也从晃神中醒来, 她忙着起身, 接过他的拐杖,将自己的手递了上来。   霍钰在她手心上捏了捏, 她如今被他养得不错,手心上的肉厚厚的、软软,教人心生踏实。   “我以为你又顾着自己吃完, 然后忙着去干着干那。”   “这儿又不是系岛, 清闲得很。”而且在系岛时, 他们一穷二白寄人篱下, 再手脚偷懒些, 还不得被人背后戳脊骨;至于这儿, 纵使睡到日上三竿,饭来张口, 也是无人指摘的。   “看来你还不乐意清闲。”霍钰从闻人椿手上接过一碗观音面,这是改良过的,银丝、肉丝、鱼丸、叶子菜全是厨房新鲜烹制的,底汤里头更是搁了三种鱼的鱼骨。   闻人椿从前做的剩菜面哪好与之相比。   可也没见霍钰被鲜得眉毛翘起。他不过是捧着碗,寻常一般吃了个七八分。   闻人椿也陪着舀了一小碗, 许是心境不对,她也没能尝出灶头师傅口中的“香甜爽滑、一口难忘”。   等到霍钰放了碗,闻人椿才开口。她言词不快不慢,不晦涩,不绕弯,将许还琼的每一句话尽量原封不动地转述给霍钰。   她哀叹自己只学了几个字,不会描画,不然就将今日事宜绘成画本递给霍钰就是。   总之她不想霍钰听出任何原话以外的东西。   她本就是识相的那类人,不喜逼迫,不喜被人以为受她逼迫。   霍钰听她讲完,点着头说道:“还琼说得应当没错。”今日舅舅虽然不曾讲过婚配之事,但言辞之中已将他与许府前途系在一起。他的娘子,若是不能于许府有半点裨益,恐怕舅舅难以满意。   因而他才一直想拖,以免扰了如今的平衡。   但看起来并非长久之计。   “都怪我从前一心只想避让,此刻真要争,什么事情都受人掣肘。”他并非一往无前的孤胆之人,有时也会想,究竟是旁人在自己的局中,还是自己早就掉入了别人局中。   也许在他算了五步之时,旁人已到了七步。   然落子无悔,早就是无路可退。   闻人椿看他眉头蹙紧、眼眸深邃,便将自己的凳子向他身边搬了搬:“别这样,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凡事不能一蹴而就,你不要心急,也不要被人乱了阵脚。”   她忍不住轻轻拥了他,谁教她最心疼霍钰这副迷惘自责的姿态。   霍钰亦伸手,将人不轻不重地揽在怀里。   他们和风细雨般相拥,有弱小的吻落在闻人椿的发梢。   “小椿,在这世上,我只剩你了。”   霍钰的嗓子里没了世故城府,深情缱绻地卷了一层又一层。那每个字都像是从心里挖出来的,闻人椿绝对不信霍钰不爱她。   纵使他没提及,闻人椿也兀自想起来——哪怕往后只能在他府中做妾,她也不委屈了。   知道闻人椿不爱清闲,霍钰又将一处离府宅最近的药材铺托给了她,那儿有箩儿、有陈隽,他想她会过得充实,而闲杂人等叨扰她时,他也不必害怕鞭长莫及。   不过许还琼没再去找闻人椿,却是来见霍钰了。   许还琼几乎是吃着墨水长大的,只是从前的她,诗文辞赋都浮在皮毛,什么名士潦倒、千古绝唱在她口中都是没有筋骨的。而如今,她不再是深宅大院不谙世事的女儿,读过的沉浮算计、惆怅离殇都有了具象,言语中带着抹不去的厚重。   “表哥。”从某一天开始,也许是在闻人椿回到明州之后,她便不再喊他“钰哥哥”。霍钰倒是从未对此发问。   见是她,霍钰立马想到许大人,可是舅舅又要她来传话?   他放下手中的簿子,想了想还是先问了句:“近来过得可好?”   “比之前好了许多。”   “哦,那便好。”这个回答使他的良心勉强过得去。   “今日为何事而来?”   “我去寻过一次小椿,她应当同你说过吧。”   霍钰点点头。   “小椿毕竟不是高门大户家的女儿,我怕她不晓得这里头的险阻考量,也怕……怕你们误会我的心意。其实无需担忧的,我自知嫁过人、又丧了夫,不会再想要争什么。”她垂着头,手上的帕子被拧成一股又一股。   “还琼,你不要这样说自己。”   “可大家都是这样说的不是吗?”许还琼松开帕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过不碍事,这些比起郡主别府里的日子算不上什么。”   霍钰忍住不看她,远远地望向窗外。那日头又烈了起来,将叶片照得青葱闪亮。   “表哥,你救了我,就当我是报恩你也该信我。父亲已经开始为你物色起妻子的人选,你该好好想想如何应付。我知道小椿对你恩重如山,而且……或许是同为女子,我还是希望表哥莫要负了她。”许还琼说得足够坦诚,有礼有节,没有越雷池半步。   霍钰没有多加揣测,只说:“我会好好待她。”   他语气里的稳重笃定实在教人很难不羡慕。   许还琼陪着笑了笑:“小椿也算是苦尽甘来,好人有好报。”   “还琼,你自小也是心性善良的,不要因一时挫折而气馁。”他大概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她过得好。   她过得好,娘亲地下有知才不会午夜梦回追着他不放。   许还琼不置可否,抿着唇笑了笑。   “既然表哥心中有数,那我就不再多说了。”而后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古朴的方盒子,“这是姑姑当年托人给你打的紫檀手串,可惜那一年命途多舛,只好由我一直收着。前几日我翻出来,便想着物归原主。”   方盒子不过几片木板,手串珠子一颗颗也算文雅,可落在霍钰手中却是千斤重。   真沉啊,快要让人扛不住。   霍钰捻着珠子,不知是不是错觉所致,他竟觉得珠子上的味道去从前娘亲屋中的味道一模一样。不明不灭,思量万千,像干涸草木间若有似无的一颗火,不知何时要烧到天上去。   娘亲是怎么教导他的,是如何为他盘算的,又是如何甘愿牺牲的。   一幕幕交叠错落,毫无前因后果。   霍钰的脸色很快变得难堪,即使明媚日头照在他脸上,也不过是让他徒增烦恼。   他在夜中发了一场噩梦,梦见娘亲教他走路、甩他鞭子。她一向不是个慈爱泛滥的母亲,为他成才没少打骂。可她所有手段,也不过是为了将霍府最好的东西交于他手上。   而他不才,天生个性不适为商,念书作文当个父母官倒成了心头志向。   “你这是要把家业都让给你大哥啊。”娘亲活着的时候常常这样说。   可霍钰彼时还不知道同源的兄弟还能你死我活到这番地步。他知道娘亲有过激之处,害得大娘、大哥失去不少,故而尽力弥补,想着囫囵应付过下去便好。   却是将娘亲害到了死路。   那梦的最后一幕,是娘亲握着他的手,拿最后一口气要他复仇:“不要再心软!一定要把霍府抢回来!把……还琼也抢回来!”   血流了好多,顺着娘亲和他的手朝四面八方流去,染红了所有回忆。   霍钰在梦中掐着嗓子尖叫,无论闻人椿如何唤他都唤不醒。   眼见着他一声睡袍湿透,闻人椿担忧不已,忙着打水为他擦身。   “娘,娘!”尖叫之中终于有了听得清的字眼,闻人椿连忙抓着他的手,不让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扑空。   “我会抢回霍府为你报仇的!”他说。   “娘,我定会一心一意对还琼!”他又说。   噩梦缠人,霍钰睡了一夜却像是没睡,睁眼醒来,脑子仍旧一片混沌,连身上睡袍换了一身都不曾察觉。   身旁空空如也,好似没人睡过。他看了眼外头的日光,心想定是自己睡得太沉,闻人椿不愿叫醒自己。   熟不知闻人椿是一夜未睡。   待霍钰不再发梦后,她便拿了汗湿的睡袍和布头去院子里洗。   夜色凝重,比深井里拉上的水还要凉,闻人椿也是犟的,宁愿受冷也不要去烧热水。就这么蹲在地上,重复地使劲地搓着睡袍,恨不得将黑的洗成白的。   一心一意对还琼。   她的脑海里只剩这一句话。   他们不是做回了表兄妹嘛,要如何一心一意呢。   霍钰将自己留在身边,还算是一心一意吗。   二娘就这样喜欢还琼姑娘,连开枝散叶、人丁兴旺都不在乎,只要她一个媳妇吗。   ……   凡此种种结成眼泪,连绵不断砸在那盆脏水里。   她想,爱一个人真难。 第50章 婚事   少见地, 闻人椿没在前头风风火火地忙活,而是一个人躲在库房里睡觉。角落里有一个修缮时落下的沙袋,鼓鼓的, 闻人椿便伏在了那上面。   她素来是不嫌脏不嫌简陋的。   可今日换了好几个姿势都未能睡着。   她知道自己很累,凡胎肉身熬不过彻夜不眠, 但闭上眼听见的是霍钰的梦呓、是二娘处死小白狗的场景,心里立马慌得像有几万个虫子在鸣叫, 清醒得好像才被一盆冷水浇过。   于是她反复睁眼、自我安慰, 会苦尽甘来的。   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总该有那么一桩好事落她头上吧。   她要相信霍钰。   思量间, 闻人椿不由地摩挲起手腕内侧的那朵椿花,这是系岛姻缘的象征, 说是花纹经久不灭日益鲜活,有如两人间情爱。   如今这花越开越盛,他们不该过不好的。   门被人轻轻推开, 是箩儿来取药材, 她走到亮堂处, 才隐隐发现屋中有人, 更意外的是, 那人竟是闻人椿!   “小椿姐?”她将信将疑地问出声。   闻人椿见是她, 起到一半的身子便停止了慌乱,直接在原地盘起了头发。   “你来拿什么?”闻人椿刚问完, 便兀自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来思虑过多实在没有任何裨益,只会让人再也生出更多懒惰筋骨。   因而她重新束了发后,立马拿过箩儿手上的清单,帮着一道取药材。   箩儿倒是逮着了打趣她的机会,故意取笑:“好呀, 小椿姐,我们忙得不可开交,你竟一人躲在这里偷懒!果然是主子的派头!”   “又胡说!”闻人椿往她后腰上拍了一记,“小心你被这张嘴害死!”   “这儿就我们两个人,我又不是去外头说!”   “隔墙有耳你不懂吗?好歹也跟过五娘和四娘。”   听闻五娘和四娘,箩儿连忙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要说不要说!她们一个个过的什么日子、存的什么心机,累煞人又不讨好,也不知图的什么。”   “小椿姐!”她忽是想到了什么,抓着闻人椿的手叮嘱道,“等你做上二少爷的娘子后,可千万别变成那般模样。不值当,没意思极了。若要日日尔虞我诈、变着法儿地给人下套,那还不如躲在这儿睡觉呢。”   前头几句闻人椿听着还算顺耳,可到了最后一句:“箩儿,你这是绕着弯儿地在数落我吗?”   “不敢不敢,我哪敢数落大娘子啊。”   “箩儿!”闻人椿板起了脸,但到底心里是喜悦的,眼底藏不住笑意。   成为霍钰的娘子,对于彼时的闻人椿来说,实在是一生所愿、毕生所求。   她还不知道世间风浪有多磨人,还不知道爱恨嗔痴都可以化作乌有。当那颗爱人的滚烫的心被磨成砂砾,向神佛求告的竟成了避之不及的。   霍钰爱闻人椿。   他自己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相信的,否则这一刻他不会站在霍老爷的病榻之前,求霍老爷主持这桩婚事。   “你们现在都是自己有主意的人,我还能不答应吗。”霍老爷平躺着望着床顶,不惊不恼。他的衰老肉眼可见,尽管他本人不以为然,没说过半句“我要死了”、“我不行了”的丧气话。   霍钟是故意恶待他的,拿陈年糙米给他吃,月余才烧一份白肉给他,屋子几月扫一次,甚至隐约透出了一股发馊腐臭的味道。纵使这样,霍钟仍称赞自己心善,常叹霍老爷这位父亲有福气,坏事做尽还有他这么个儿子养老。哪像他的亲娘,当初年纪轻轻便饿到偶尔沾了油水都会吐个不停。   他在报复霍老爷,霍钟看在眼里,愤懑占一半,痛快占一半。   这个曾经拥有过五房子女的男人,究竟对谁尽过父亲的义务,又把哪位娘子当成了自己发妻。他原以为父亲多多少少对娘亲有一些情谊,可娘亲深陷泥潭之时,他却一言不发带着小娘子逃去避暑。   娘的死,他的腿疾,他们与霍钟无法化解的仇怨,细细推演,源头其实不都握在他手里吗?   霍老爷应景地叹了一口气,扭过头,他脸上有一小片打上了光影,更显憔悴晦暗。身上倒是被人盖了一床梅紫绣金花的被子,喜庆得教人发笑。   “钰儿,这事儿你同你娘说过吗?”他问得离奇,霍钰不知从何答起。   “她答应了?”霍老爷又问。他皱着眉,纹路挤成一堆。   他是不记事了吗?   霍钰心中一沉,刚想说话,又听霍老爷冷冰冰嗤笑一声:“哦哦哦,她死了。唉,都怪她夜夜入梦纠缠,我都要忘了呢。”   “父亲竟还能梦见娘亲?”提及娘亲的死,霍钰顿时失了平静语气,他别开头,再不觉得眼前之人值得同情。   “钰儿,你别怪我。”霍老爷语带苍凉,像一口极沉的钟鼎砸在了地上,“我想救她的。可是救了,她也不会想要好好过下去。这么多年,我救她不止一两回,可她的心从来不在这个府上。”   说来谁又相信,他霍晖一生挚爱竟是他府中的二娘。   不,也许早就不爱了,也许还有一丝余情。他老了,一生在他眼中愈发潦草而糊涂,多一日便过一日,不想再计较那些藏得太深的玩意。   “可您作为她的夫君,就能眼睁睁看她去死吗?大哥要的是她的尊严,她的命!您何尝不知!”   “那是她自己做的孽。钰儿,钟儿恨我是我罪有应得,可你不该。”   “够了!”霍钰气得快要发狂。他为何不该,那是生他养他的娘亲,千错万错,娘亲都不曾伤过他一分一毫。在这座冰冷高阔的府宅之中,是娘亲始终护在他身旁,使他得以做个闲散倜傥的二少爷,使他得以安心放下家业去搏功名。   他绝无可能放下娘亲的仇恨。   见他满脸仇恨,霍老爷哀哀地转过头,仍旧是那片灰白色的床顶,积了许许多多灰,没人在意。   就像他将要说的话。   “钰儿,你娘虽是不在了,但我们都还得照着她想要的过。”   疯的疯,死的死,听话的继续听话。   霍钰并不在乎这些,他此番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这桩婚事,只要霍老爷能撑着这副病躯喝完闻人椿奉上的媳妇茶,他便仍能勉强称他一句父亲。   回府时已是天黑,因前厅无人,他便拄着拐杖一路回了屋,还是不见闻人椿的身影。   她似乎过不惯清闲日子,但凡他早归、或是临时取消宴席商谈,都是捉不到她人的。   管家瞧他回得突然,连忙遣了女使送来一碗甜汤垫肚子。那位女使虽是年轻,却也体贴,又多问了一句:“主君想要吃些什么?”   他当即想到霍老爷屋里那碗绕着虫子的剩饭,毫无胃口,便摆了摆手。   不多时,却有一碗观音面呈了上来。   “椿姑娘吩咐过,主君没胃口的时候,要厨房给您做碗这个。”   霍钰仅是看了个色面便不怎么想吃,于是戳了一筷子又放下了:“她一定没同你们讲,这个面一定要用剩菜才好吃。”   “剩菜?”女使惊得重复一声。她不解,也不敢端一碗剩菜到主人面前。   幸而闻人椿敲门而入。   她带着一身药草香,霍钰就像病入膏肓的人见着了药引,不自觉地往她身边倚靠。闻人椿忙在他小臂上拍了拍:“还有人呢。”   于是霍钰眼神一甩,女使立马隐忍着嘴边偷笑,连声告退都不讲,便一溜儿地消失了。   “这个小丫头不错。”霍钰都不给闻人椿落座的机会,搂着她的腰便亲昵地凑了上去。   闻人椿怕他乱来,羞得推搡起来。   “我就抱抱,你让我抱一会儿嘛。”像是被爹娘抢走糖人的小娃娃,霍钰发起脾气来任性至极。他往霍老爷那儿走了一遭儿,总觉得心里空空的,明明霍老爷应得毫不犹豫,他好像还是没个把握。   闻人椿瞧出他的不对劲,拨弄着他额前碎发,哄骗一般地询问起来:“怎么了?有人欺负二少爷了?”   “嗯,好多人呢。小椿你去消灭他们!”   他语气稚嫩,故作活泼,闻人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都被人欺负了,你还笑得出来!”   “你敢这么在外头说话嘛。”   “连你都欺负我,亏我还去找父亲定婚事。白忙活了!”   闻人椿反应了一会儿,才晓得霍钰所指为何。她顿时推开了霍钰,俯身,将一张小脸凑到霍钰的面前,眼对眼,鼻对鼻,再三确认:“你是说,婚事?我和你的,婚事?”   “还能有谁?”霍钰压着心中喜悦,扬着眉毛不以为然。   “霍钰。”她唤了一声,揽着他的脖子主动抱了上去。她不知道否极泰来可以颠覆得这样快,昨夜还在为他的噩梦哭泣,今日他就披荆斩棘将自己最想要的送到了面前。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她窝在霍钰的肩膀上,攥着他后背的衣裳,闷闷地说起来。她越说越没骨气,忍了不多时,便将霍钰肩上的衣衫尽数打湿。   霍钰忽然也有些鼻酸。他晓得闻人椿成家的心愿,却不知她如此想要和他成家。从前他一拖再拖,她都是很识相的,淡淡地应下,一句扰人心扉的话都不讲。   原来都是迁就。   “小椿,等我们成了家,就要个孩子吧。”   她没作答,却侧过头用力地捧着他的脸。   人生第一次献吻。   脑海中全是他们孩子的模样。   他想要它和她一样坚韧、善良,她想要它和他一样擅题词作赋、思民生疾苦。   它会是他和她的结合,拥有他的眉,配着她的眼。 第51章 喜服   得霍钰许诺, 闻人椿马不停蹄地置办起嫁妆。她与家人早年失散,十数年无音讯的人,一时半会儿更是找不着。但霍钰毕竟是以大娘子的位分求娶的, 什么都没有似是太不成体统。故而她想来想去还是厚着脸皮写起书信,想请苏稚领着陈大娘等女眷来这儿撑撑场面。   可一提笔, 想说的太多,纷繁杂乱结于脑中。到底是没在学堂里正儿八经学过的, 连头一个字都想了半天。   她想, 若是将来等孩子到了进私塾的年纪, 她也要跟着一道从头学起。   沐浴完毕的霍钰一出内室, 便瞧见她歪着脑袋,一只手懒懒散散地撑着, 一只手握着笔在墨水里头游来游去。   烛火半明,被风吹得颤动不已,亮光载着夜风摇摇晃晃地穿过闻人椿身上披着的那件乳白色天蚕袍子, 照得她身上, 由内而外, 白皙圣洁。   他从她身后绕过, 硬是跟她挤在了一张小圆凳上。   “写了些什么?”   纸上只有几个正经字, 其它都是乱涂乱画洒出的墨点。闻人椿连忙将信纸藏在自己怀中, 低声嚷嚷:“我还没想好呢。”   “要不要为夫替你写?”   他自作多情,闻人椿眼睛眨也不眨地拒绝了:“你又不知道我要同苏稚说些什么。”   “自然是问问苏稚好不好, 苏稚孩子好不好,系岛男男女女好不好,然后问啊问啊,就忘了自己还要请苏稚帮忙。”   “你胡说,我知道该写什么。”不过前面大半截大差不差, 她怎么能许久不见一上来就请人给她帮忙呢。   “我还不知道你脸皮薄啊。”霍钰捏了捏闻人椿的脸蛋。她在他身边养得不错,从前点到为止的小女使如今偶尔也冒出娇气,肌肤捏起来又软又带劲,捏一处便红一处。   闻人椿被捏得恼了,连说“你真是”、“你真是”,可她词穷,接不出下半段。   看她吃瘪,霍钰没来由地更想逗弄她了,紧了紧怀抱的手,侧脸贴在她耳侧,追问道:“我真是什么?无赖?虚伪?尖锐?坦白?”   “你真是欺负人!”她往他大腿上狠狠地拍了一记,趁他吃痛惊奇,又速速从他身上逃脱。   “疼。”霍钰哑着声,可怜巴巴地昂头。   刚要担忧,闻人椿又变了脸色:“你是不是又诓我?”   “真的疼。你掀开看看,定是青紫了。”   闻人椿偏过脸,将信将疑,脚却认命地往回走去。她上了太多次当了,霍钰动不动就借着腿疾捉弄她,可她不敢不应。   那可是她放在心头的霍钰啊。   “这里疼不疼?”闻人椿蹲在他身前仔细察看,并没有看到他口中的青紫。   都说久病成医,闻人椿是久伴成医,至少霍钰的伤痛,她应付起来早就是熟能生巧。   瞧她当真了,皱着眉头,小脸垮成一片被风雨打过的叶子,霍钰立马撤下玩笑:“不疼不疼。”   “你再拿这个诓我,我以后便……”她很气,就差没有叉着腰,将眉毛竖过来。可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威胁霍钰,从始至终,都只有被他拿捏的份儿。   故而霍钰从来不怕,不怕她真的走,不怕她真的不爱。   她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小椿,世间对他最死心塌地的人。   哪怕要滚一遍风沙、卷一层海浪、从刀尖火海淌一回,闻人椿都不会离开他。   “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我这腿就不疼。”霍钰的声音沉沉地往下铺,随着他的手一道牵住了闻人椿。   他一个使劲便将闻人椿带到了自己的腿上。   闻人椿想挣扎又不敢挣扎,怕真的伤着他的腿。   情话在她这儿很是受用,但她只信霍钰的情意,不信里头的字句。   若有情,伤会治愈,那一家家药铺、一个个神医又怎么会琳琅满目填满街头。   “我在医书里偶然看到一种药材,说是有接骨续筋的奇效。要是能找到就好了。”   “那玩意说不准连编书的人都没见过。”   “万一真的有呢。”   “看来娘子还挺嫌弃我的。”   “哪有!”闻人椿忙着给自己澄清,对上霍钰的眼才发现他在偷笑,“你!哼!”闻人椿这回学乖了,拳头都往他身上的好地方打,比如肩啊、胸啊、臂膀啊,反正他拳法练了多时,不在乎这些挠痒痒。   “真是越来越管不住了!”   霍钰失笑,又乐在其中。   外头风墙渐起,呼啸擦过窗棂,却进不来这一方狭隘天地。   他与她耳鬓厮磨,几番温存,容不下一丝丝间隙。   霍钰看着怀中人睡颜,她在此时最粘人,会像父亲的那些小娘子一样拼了命地往夫君身上贴。他不知道今夜还会不会发噩梦,但想到惊醒之后能看见闻人椿,便觉上苍待他不薄。   一日十二个时辰,终是给他留了些不必防、不必慌、不必自持的时光。   得知许还琼与霍钟婚配,是在做喜服的铺子里。   听说是明州城里最有名望的一家,达官显贵家的娘子姑娘个个都知道,可闻人椿不知道。便是知道,没有许还琼领着来,人家也是不待见她的。   许还琼说二娘生前的每一套衣裳都是在这儿订做的,还说二娘若是知道霍钰找了个一心一意待他的娘子,九泉之下亦能安心。   闻人椿说不上感激,但眼下尘埃落定,她又前前后后听了一些许还琼的不幸际遇,实在不好故意拿乔。   毕竟日后少不了相见,许还琼既表诚意,她这个准表嫂也该有个姿态,不能让霍钰难做。   再者,同为女子,就为了爱过或者爱着同一个男子便要彼此明枪暗箭地争斗设防,那和当初的二娘、四娘、五娘又有何差别。   若全天下女子皆如此,那莫要男人逼迫,女人就先把自己害了一半。   如此,闻人椿自觉与许还琼近来的关系谈不上疏远。   可她从来没听许还琼说起过与霍钟婚配的事。   “许家可算是捡了个便宜。”一旁有位娘子说道。她的下巴与声音一样尖细,好像被人掐着不放。   “那许家姑娘是嫁过人的,克死老夫君,厚着脸皮跑了回来,居然还能嫁进霍府。好歹霍府在明州立了数十年,名门大族,真是不讲究。”   “讲究两个字,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瞧不上。”   “可那许家姑娘真有这么好,听说在郡主府上并不讨喜。”   “比你长得标致大气。”又一位娘子插了话,闻人椿看她眼熟,便眼神多逗留了几秒,那娘子也不躲闪,同她对望。   “真是眼熟。”那娘子微胖,脸上鼓鼓的两块肉随着神思游走动起来,她有些记叉了,“姑娘,我们是不是在许府见过?你是许府的?”   尖下巴娘子忽然收了声,下巴压得紧绷绷。她多怕闻人椿是许还琼的表姐堂妹,一个告状告过去,直到传入许大人的耳朵。   闻人椿不愿多说,摆了摆手。她觉着霍钰说得对,自己的胆子似是养大了,然而她还不配有这么大的胆子。   以她的出身,就该乖乖站好,收起多余的打探。   若她方才装聋,权当听不见,就不会被胖娘子的一句“噢!你是跟着霍家小儿子身后的那个丫鬟!”   胖娘子无心道出实话。   尖下巴娘子终于呼出一口气,她斜着眼望着铺子里的伙计:“怎么如今下人也好来这里做衣服了?”   都是得罪不起的主儿,伙计只好讪笑。   刚巧方才为闻人椿量体裁衣的老师傅拿着一匹绣金的叶绿锦缎出来,他也不多讲,只是将布匹搁在闻人椿眼前:“霍家小少爷也算是在我眼门前长大的,霍二娘又常年照顾我生意,这布匹我便以进价给你。至于裁缝的工钱,就当是我给你们成亲的贺礼罢。”   “多谢。”有人解围,闻人椿好受许多。   那些个娘子都是玲珑人,再不玲珑也是知道体面的,很快又回到了各自原先的话头上。   只有闻人椿心不在焉,全然没有挑锦缎时的兴致饱满,付了定金便草草回府。   马蹄声铮铮,和着其它嘈杂,一起踩在她心上,   “霍钰是疯了吧,怎么挑了个身份不明的女人。还不如许家那个退货呢。”   “她识字吗?知道怎么煮茶怎么插花吗?莫非往后我们还要同她来往了。”   “估计是肚子里头有肉了吧,这种下面爬上来的女人,没爹娘教,顶喜欢用这一套。”   “说得好像你不用一样。”   ……   不要想。   不要想。   闻人椿掐着自己的虎口,逼自己停下来。根本就没有人这样说,她不能再这样恶意揣测平添烦扰了!   她不要变成困在深宅大院里的刻薄女人!   回了府,闻人椿亲自备了饭菜。   霍钰出门时说过今晚要吃炙牛肉,她便从买到煮亲力亲为,因而磨去不少时光。   然,那炙牛肉摆在华锦敞口盘中,从热到冷,再热再冷,直到面上一层发了干。闻人椿用手拿了一片放入嘴中,果然是失了精髓,不过是填个饱肚而已。   一旁被霍钰夸赞机灵的小女使瞧她连着打了两个呵欠,便问要不要打水沐浴。   闻人椿摇头。   她想在这儿等他。   她要在这儿等他。   只是等到林间蝉鸣,星河点亮,夜色浓郁教人发昏,霍钰都没回来。   倒是有一位常年同陈隽走在一道的系岛人士因为闯入府宅闹出一片乱哄哄。他见了闻人椿,将她拖到无人处,才从袖子缝里拿出一卷纸。   绑霍钟儿子。   是霍钰的字迹。   “霍钰在哪里?”   “霍府。”   “我们这儿就是霍府!”有不懂事的小厮听见他的洪亮回答,忍不住插嘴。   “别说话!”这是所有人头一回见温顺好言的椿姑娘发火。她板起脸、眉峰凛冽的样子,实在很像外头传说中的厉害角色。   闻人椿还想问什么,这人却说不明白了,他的宋语练得不好,能听不能说。不过霍钰正是念及此,才会要他来送信。   闻人椿不敢多声张,只同众人说铺子里的生意出了些事,而后用尽所有力气摩挲着掌心那卷纸,她不允许旁人看见上头的任何一个字。   从此刻开始,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猜。   她猜霍钰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于是如寻常妇人在前厅扮了一会儿苦恼怨妇,又在女使劝说下憔悴地前去沐浴。   她猜事出紧急,于是连忙换上素色旧衣裳躲着人从这一座霍府的后门奔到了那一座霍府的后门。   她猜霍钟定是拿了人命威胁,霍钰才会出此下策。   她猜自己是霍钰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一边猜一边又怕,还不能耽误了大事。   便是闻人椿自己,事后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绑住这个小娃娃的。 第52章 自欺   霍府的正厅修得格外端正, 以中间那根最浑厚的房梁为界,东西两方一一对应,不差毫厘地分庭抗礼。   厅中桌椅尽是霍家祖上辈辈相传的老物件, 其形取“天圆地方”之意。期间几代当家人生出自己主意,便描金, 便雕花,延用至今, 件件都有了独一无二的繁复。   霍钟与霍钰年少时, 并不知晓正厅偏厅有何差别, 他们连家规族谱都背得三三两两。有一回躲迷藏, 兄弟两个偏向虎山行,撒开女使老奴闹到了正厅, 还将一把椅子的扶手磕掉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皮。两人因此被霍老爷罚着跪了一整晚。   霍老爷厉声放话,不准大娘与二娘送饭,不准在膝下垫软垫, 不准打瞌睡, 不准交头接耳。   只是结果嘛, 兄弟两个自然还是吃了饭、垫了软垫, 还交头接耳直至瞌睡。   正厅东南方有一株古树, 此刻被风吹得嚓嚓作响, 像是铁匠正在奋力磨刀,且是一把锈钝了许久的刀, 将刺耳声音扯得很长。   古树本是祖上拿来挡煞的,风水先生说必须要粗、要壮,万里挑一,才选到这颗树桩饱满、叶片粗大、犹如钟馗再世的。   好像只有这棵树不曾变。   吹过年少无知,亦吹过兄弟断袍日。   霍钰始终记得那一晚, 他年纪小,犯了瞌睡摇摇晃晃,脑袋差些撞在桌角上,霍钟脑袋也有些不清明了,却当即敏捷地托起了他的脑袋。   他说:“弟弟小心。”   他说:“谢谢大哥。”   虽是从未放在嘴上,但这件事一直积了许多年。   哪怕大房二房相争,其中生出无数祸患,霍钰甚至多年不同霍钟交心夜谈,他都在心里将霍钟视为大哥。   他以为他可以补救大哥失去的东西,做个闲散文官,将家业拱手相让,却不想霍钟的怒火愈烧愈烈,直至将娘亲烧得尸骨无存。   哪一步错。   怎么做才对。   这一盘棋是否生来就要陷入困局。   霍钰也要迷惘了。   “放了还琼吧。”霍钰又说了一遍。   “姑娘家总该有个归宿的,我愿意纳她进门,外头的人都羡慕着呢。怎么我的亲弟弟,还琼的亲表哥却偏要横插一脚故意作对呢。莫非是你们表兄妹情意未了?”霍钟不痛不痒,眼神在横梁上飘忽着,而后蓦地冒出一句,“这么重的横梁,哪天塌了,你说会砸死谁啊?”   霍钰瞧都没瞧。   他真是越来越疯了,若不是碍于生意才有了起色,一切尚未妥当,霍钰才不会这般委曲求全。   “你不会对她好。”霍钰笃定地出声,将两人间谈话定在重点之上。   “嚯,你也算吃过教训的,怎么还想着这么不靠谱的事儿。男男女女合在一起,不过是彼此利用。爹有五房娘子,对他好的得了什么下场,他对人好的又是什么下场。怎么你真以为世上有真情真爱,连流着同样骨血的人都未必同心,何况旁的!”挟着冷笑,霍钟不吝赐教。   而霍钰那时还有闻人椿,自然不会苟同。他面带不屑侧过脸去。   瞧他坚决不听的模样,霍钟笑出声。   他抛出一小截自己的拐杖,往霍钰的拐杖上敲了敲:“殊途同归,你怎么还是不懂。”   “这是你与我的恩怨!”   “不。”霍钟出声极快,他不满地摇了摇头,“不能这样一言以概之。只要是入了局的,就都别想要摘出自己。”   “攻城略地尚且有善待妇孺……”   “我又不是将军!”霍钟突然怒火烧起,那拐杖撞地的时候恨不能将泥地尽数撞裂。他最好地上立马生出百十个无底深渊,众人死去,一了百了。   霍钰实在不懂他为何疯魔至此,竟是比他离开系岛之前更加激烈了。   他恨自己根基浅显,手下没有多少能打的,不能千百人马一声令下,将许还琼当即从这儿绑出去!   “看来是想硬抢了。”霍钟浑然不把霍钰放在心上,语气轻蔑,“去吧,把我们霍二少爷的心肝表妹请出来。看看他有没有本事硬抢!”   今夜的剑拔弩张在他心中如同少年时的迷藏,他甚至打了个漫长的呵欠。   霍钰怒从心生,隐在袖中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冒出了青筋。   也不知道小椿有没有收到自己的纸卷。   若是不能——他便是废了这双手也要将许还琼带出去。   他绝对、绝对不能让许还琼像娘亲一样折在他眼前!   许还琼被人请了出来,她头发散成一堆,毫无章法地纠结在一起。那月色在她脸上照见了、熄灭了,直至她彻底站定,月色离去,只留黯淡。   霍钰想起郡主之子的丧宴,她也是这般,浑身透明地似是要消失了。   只是今日的她不再求救,而是缓缓昂起头,冲他说:“钰哥哥,你走吧。”   事已至此,他再走便是要受天打五雷轰的。   “还琼,过来。”他语气清冷平静,像夜色转凉后树上悠悠坠下的一滴露水。   身旁健硕的小厮,霍钟刺一般的眼神,都被他的怜惜隔开。   许还琼往前跨了一步,又停住,她用力地对着霍钰再三摇头:“钰哥哥,我不能再耽误你了。”   “你过来。”   “钰哥哥,其实……”   “你先过来!”他生出怒意,绝不是冲着许还琼的,而是因他自身无能。   “当真把我看作废物了呀。”霍钟先于许还琼,堵在了两人中间。他那根拐杖恰巧对上燃得最旺的那根烛火,金得刺花眼。   “亲弟弟的表妹与我结连理,该是喜上加喜。怎么你们竟像是鸳鸯被棒打了呢?”   “哦——是啊,若没我兴风作浪,你们早就该儿女双全了。”   偌大正厅,只有霍钟一人言语着,偶尔冲着霍钰,偶尔冲着许还琼。真不知二娘在地下还能瞧见吗,她最爱的两个孩子竟有这样的一天。   拐杖撞击的声音绕着横梁唱了三圈。   霍钟凑到霍钰耳边,遗憾地提醒道:“别怪大哥不提醒你,你这表妹现在有多脏要多脏。”   “够了,霍钟!”   照着正脸便是十成力道的一拳,霍钟始料未及,连退三步还是摔在了地上。那血从他的鼻骨开始流,腥味挥散不去,他啐了一口,竟也是深红的血水。   “了不起!”霍钟往地上重重地拍了三掌,以表庆贺。   霍钰再想上前,却已有小厮架住他。   “放开放开。我与二弟自小打闹惯了,这些算什么。”大宽衣袖往嘴边一擦,霍钰借着小厮的力又站了起来。   他站得远了些,灌了口茶水,漱了漱口又吐了出来。   “二弟既然对自家表妹情深至此,怎么还等到了今日。若你早早提亲,你那舅舅也不会饥不择食,随随便便将女儿许给我吧。”   “此次回去,我自会同舅舅讲明!”   “来不及了,这人都送我府上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难道你有吗?”霍钟的眼神居高临下,他总是给霍钰一种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错觉。并非是他棋高一着,而是他实在太疯了,霍钰甚至觉得有朝一日霍钟会将自己磨碎了变成手中一颗子。   只要能将所有人杀进阿鼻地狱。   “铺子、生意,你想要什么。”到底是穿鞋的,昂着头的霍钰先败下阵。   “呵,这些玩意我要了有什么用,又不是没有。”   “那你是想要我的命。”   “咦——死了多无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死人了。”霍钟转动眼珠,当真努力思索起来自己想要什么。   香烧到只剩小半柱的时候,霍钟终于大开金口:“不然你用小椿跟我换吧。”   刹那间面如金纸。   霍钰如此,窗下的闻人椿亦然。   那是多少年前了,掰着手指头数数,手指头都要不够用了吧。   爹娘带着闻人椿和弟弟终于逃到了临安城里。那儿什么都有,高阔的朱漆涂过的院子连着绵延起伏的奇花异草,闻人椿识不得,但觉得好看,比家乡杂草堆里冒出来的小白花好看,比战火烧过的发着焦味的野花更是好看。   都说这座城能纳八方来客,可是奇怪,他们一家迟迟落不下脚。小小的闻人椿总是在熙熙攘攘中仰着头,看那些勾金绣花的荷包里掏出一枚枚圆乎乎的币子,看一只只香喷喷的肉包子被塞进嘴里,又很快仍在角落。   她起初还是知道礼数的,人家扔掉的东西,她可不要吃。   但后来实在过不下去了,爹娘辛辛苦苦捡来残羹冷饭,她怎么能不吃呢。   “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旁人是这么说的,她渐渐也这么想了。   等到爹娘将她卖给班主金先生,她才第一次发作,撒了泼地抓着娘亲的手不肯放。   为什么呢,她从来没喊过苦,她愿意跟着爹娘吃那些残羹冷饭,愿意被人当成小叫花子打发,只因为一个家中养不起两个孩子她便要卖身吗。   那为何不选年幼爱哭的弟弟而是她呢!   她话音刚落就被爹爹甩了一个耳刮子。   幸好金先生的手势快,一阵胡闹很快停住。   “决定了就去账房拿钱。”金先生的手下语出冰冷,“我们先生做的是良心生意,去了旁的地,换不出这么多银两。”   然后爹娘身影模糊了,娘亲的声音随风飘得远:“你要听话,我们会来接你的。”   卖都卖了,怎么接得回去,再回去那就是买回去的呀。   闻人椿眨眨眼,停了最后的挣扎。   她的性子一向闹不出什么大名堂。   娘亲从起初一月来一次,到数月来一次,到最后彻底没了音讯。   她其实知道的,爹娘就是不要她了。一纸籍契将她变成了一只肉包、一串糖葫芦,那些人掏出荷包里的饷银就能把她买来卖去。   但那样想,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她得活下去,自欺欺人也要活下去。   邻家哥哥和那么多父老乡亲抛头颅洒热血不就为了给她们博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吗。   何况爹娘也是没办法。   舍得她一个,他们三就能看到希望。   闻人椿素来都是这样体贴别人的。   故而这一刻,她甚至过分自尊了,她想她绝不能让霍钰点头称好,与其被人换出去,不如自己勇敢些,挺身而出。   她太知道被亲者踩过心脏的滋味了,会见到地狱阎王的狰狞模样。 第53章 血迹   闻人椿慷慨赴死般抱着手上八九个月大的孩子入了正厅。   有风随她一起, 比她更劲更勇,吹灭烛火小半。   月色映得更明了,如一条笔直的白练, 不偏不倚落在厅的正中。一边是霍钟许还琼,一边是霍钰。   闻人椿是莽撞踩入的局外人。   “放了她!”   “小椿。”   齐刷刷三声, 或高或低,情绪辨不明。   有小厮见她抱着小少爷, 已经围了过来, 闻人椿并不带怯, 耸着眉毛, 将手中白刃故意亮出一截。她实则毫无底气,多亏在戏班子里有过数日功底, 耳濡目染,唬些小厮绰绰有余。   因她出现,霍钟喜上眉梢, 拄着拐杖急匆匆奔到前头, 而后又规规矩矩地站定, 如松一般挺直背脊。   他嘴角轻扬, 算作重逢问候。   “我的蝴蝶, 我们又见面了。”语气彬彬有礼, 闻人椿却忍不住浑身冒疙瘩,就像千百只爬虫沿着脚趾一路往上钻, 泥泞的汁液怎么都抹不干净。   她好像又回到那个被扔在堂前的夜晚,霍钟阴恻恻声音犹在耳侧:“我最爱将其捉在瓶中,戳其翅膀,拔其触须,看它魔怔般四处乱撞, 直到渐渐失了力气,奄奄一息,挣扎不能,连死都要听天由命。”   她不要成为他的蝴蝶!   闻人椿绷着自己的脚面,将刀逼近半分,婴孩皮肤娇嫩,刀口处顿时泛了红。   “放了还琼姑娘!”她无路可退,必须扮镇定!   “放了她?”霍钰让开半个身子,要她看清前头彼此搀扶的两人,“你是说要我由着霍钰将她娶回家吗。小椿,若是我没有记错,你……”   “放了她!”   “呵,真是有意思!”霍钟抬了抬眼皮。他伸手,想要替闻人椿理一理因为慌乱而散作一堆的头发,又连忙收起,换成另一只没有沾血的手。   闻人椿本是威胁人的那一个,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别碰她!”   霍钟扭头,朝霍钰发出一声“啧”的轻蔑声响:“二弟,自古好事难成双,你不是最明白的嘛。二娘临了可是教过你要一心一意的,你莫要同我们的父亲一样。”   “我说了,不准你碰小椿!”他痛苦地皱眉,怀中是奄奄一息的许还琼。   真是鸡同鸭讲,霍钟倍感没意思,又对着闻人椿进了一步。   “这可是你的亲生子!”闻人椿压着颤抖,将刀刃往前再送了一分。她余光看见手中婴孩,粉扑扑的脸蛋,上头长了软软的绒毛,和苏稚家的那一个大差不差,亦是可爱。幸好给他喂了药,在这场剑拔弩张之中他才能得以酣睡。   霍钟往襁褓里头探了一眼,冷冷讽刺:“你若是下得去手,我定放你们走。”稀松平常的口吻,仿佛这个孩子与他无关。   总不能真的杀了这个孩子吧。   闻人椿浑身冒起冰冷,血都像是凝住了,仿佛那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   霍钰,她下意识地想要去看他,求他告诉自己怎么做,可那一刻,他抱着快要昏迷的许还琼,忙着掐她人中护她性命,分不出半丝目光。   到底还是将刀扎进了孩子的身体。   偏了一寸,血从孩子的肩胛骨流出。是鲜红的,没什么腥气,不像霍钟衣衫上的深红色印记那么污浊沉重。   药也失效了,孩子在她怀中挣扎起来。   闻人椿手忙脚乱,惊慌失措,那泪水已经到了决堤关头,将涂了黑蓝朱黄各种颜色的伪装面谱快要洗刷干净。   做坏人,大抵也是要天分的。   她在事后想到。   “有意思。”霍钟眼里迸发炙热红色,“小椿,你真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蝴蝶!”他最终还是如愿摸到了闻人椿的碎发,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的头发都要坚硬,要花上几倍的力气才能将它扯断。   挣扎吧,攥紧十指,越用力越好,这样才能令他持续永久陷入着迷。   小厮匆匆闯入,说门外有人闹事。   霍钟摆摆手,也不问来者何人所为何事,只说自己累了,赶紧送客。   瞧着三人完好无损地出来。   陈隽猜测,霍先生是否有夸大其词之嫌。   夜风越吹越冷,闻人椿不小心和霍钰手背相碰,也不知谁的更凉。他眼神逗留过几分,似是有话要说,但她今夜没什么想听的耐心。于是将霍钰与许还琼送上马车后,闻人椿便擅自放下了门帘。   “小椿。”霍钰从窗口探出头。他愁思满面,万千痛苦,任谁都瞧得明白。   闻人椿不忍他为自己分心,假模假样地编出一个借口,大概就是说药材铺里好像有一箱积压的腐坏药材还未处理,若是连着其他药材一道腐坏那就不好了。   编完,她自己也忘了。   反正只要搪塞过这个夜晚就好。   马蹄声、车轱辘滚过石板声、小厮前前后后侍奉声,都渐渐远了。   这个时辰的街重又归于静寂。有家的人躲在被窝里,拥着相爱相亲的人,说情话、说梦话,天上泼下浓墨,淋不着他们半分。   闻人椿却在那抹不开的墨里沉沦,乌黑之中扯出几缕霍钟孩子的鲜血,亮堂堂的红色,扎着闻人椿的眼睛。   愿他快快康复。   她并非有意伤及无辜。   闻人椿愧疚不安,忽地双手合十对准天际明月。   她知道自己不够虔诚,即使上苍允许重来,她还是会听霍钰的话。   身后现出个人影,不前不后地跟着走了一段路。他身形比她宽阔,影子被照得极为斜长。   她昏了头,转身的时候脱口而出:“霍钰。”   她忘了,霍钰有腿疾,走不了如此笔直的路,也忘了霍钰的个性,便是要解释,也会将自己锢在原地、抓着她的肩膀,由不得她不听。   他哪有陈隽这样慢悠悠的温吞个性。   “是霍先生吩咐的。”陈隽一向不给人难堪。   闻人椿便冲他尴尬地笑笑:“是我任性,大晚上还要在外头走,害得你也不好回去睡了。”今夜这一折腾,怕是快要二更,往常这时候,她与霍钰早就睡下了,便是有睡不着的时候,也能拥成一团,或读些新潮的诗词,或讲些生意场上的权衡,有时闻人椿嘴巴闲不住,还会碎碎叨叨地跟他说些街头巷尾的俗事儿。   怎么忽然觉得那些事情都在远去呢。   若她今日领悟不到霍钰的考量,霍钰是不是会遣人将她送给霍钟。   毕竟他要娶许还琼了。   “这条路你是不是走错了。”置身事外的陈隽犹在一心看路,“记得方才你说要回药材铺的。”   “是,天太黑了,我走糊涂了。”   “那我走在前头吧。”他步子大,很快追了上来,又超了过去。   走了两步,陈隽似是想到什么,停了步子折回到闻人椿的身侧:“你是不是走不动?”   “……”   “若你不介意,我可以背你。”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古怪,但更深露重一片黑茫茫,闻人椿无心细究。   她只是摆了摆手,连说“不用”。她从来知道自己身份,没资格娇生惯养喊苦喊累。   “可你受伤了。”陈隽盯着她的手看。他觉得自己愚钝不堪,明明早就注意到了,明明担心了一路,却在她回头那一刹那忘得精光。   闻人椿这才看到自己手腕处沾到的血迹:“我没事,那是别人的血。”   “是霍先生?”   闻人椿又摇头。   “是……”霍先生抱着的那位姑娘的?陈隽总算学聪明,及时改口道:“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嗯,借你吉言了。”   在街上绕了几个回合后,闻人椿竟真的有了晕头转向的错觉。   “我们路过过这边吧?”闻人椿的声音在飘,她不确定极了。入夜之后,店家接连打烊,撤去五花八门的揽客牌子,望起来全是一个模样。   “是的。”   闻人椿听出他的强撑镇定,耸了耸脸颊骨,神色尴尬起来:“你是不是也不怎么记路啊。”   “系岛的路我都记得。”   好,那便是不记得,闻人椿不小心失笑出声。   也怪她,哪有在本地叫一个异乡人领着自己走的。   可总是要走回去的,两人便只好硬着头皮在街头巷尾东转西转,期间还把守夜的衙役招来了,非要他们验明身份。   幸好陈隽带着系岛的文书,辩了几句总算放人。   “都是我的错。”陈隽低头认错。   闻人椿却是承受不起的:“不不不,怪我。”要不是她编出什么无中生有的借口,也不必害得陈隽跟着受苦。   “我实在是个倒霉的人。”她苦笑一声。   “不能这样讲!”陈隽拔高音调,竟是有些破音了。   闻人椿立马惊异地投去一眼,陈隽却没看她,望着前头黑暗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是个很好的姑娘。吃苦耐劳、善良大方,遇到事儿了从不自怨自艾、哭个没完。而且你模样生得也很好,眉毛挺拔利落,像书里头画的救世女将军一样。”   女将军?   闻人椿可不敢当,她一介不自由身,心思狭隘,从头至尾只装得下一个小家。   “看来你得多认识一些女子了。”   “不用!”话落,陈隽自觉失言,赶紧岔开一句,“走这边吧。这回我肯定不会认错了。”   午夜迷路将闻人椿最后的精气神折腾掉大半。   她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想进了房,意外地倒头就睡。   只是日出时分,当她再度醒来,手上未洗净的血迹、身侧无人睡过的床榻都提醒着她已经发生的事实。   若是能一直迷路,可能也不算是坏事。 第54章 夭折   不必旁人指路, 只需向着有人鱼贯而出的地方走去便可。   闻人椿走了几步便隐入其中。她起初还是有些姿态的,可总觉着背上压了点什么,越走越佝偻, 到了屋外,她几乎又回到了刚进府时的畏缩模样, 怕一点点差错就会害自己无处可去。   候在门外侍奉着的,是霍钰口中那个机灵的小女使。   闻人椿听婆子叫过她的名字, 小梨。   近来坊间小词最爱用这个字, 前些日子一句“梨花带雨, 仿佛霓裳初试。”传遍明州城。   “椿姑娘, 主君在里头的。”小梨明了她心意,为她掩开一个小口子, 而后附在闻人椿的耳侧悄悄说道,“您别担心,大夫说了, 主君的表妹并无大碍。”   “那这些人?”闻人椿指了指偏房, 好些个郎中打扮的人, 有贫有贵。   小梨摇了摇头, 模糊其词:“似是主君还不放心, 想多请些人瞧瞧。”   竟慎重至此, 闻人椿心头滑过一丝苦味。   小梨又讲:“不过主君的表妹瞧着确实可怜,我昨夜为她擦身, 那胸前骨头都快要戳破皮了。”她本意是让闻人椿宽心,然南辕北辙,闻人椿此刻的心就像被一个铁块绑住,不得轻松。   许还琼为何就不能过得好呢。   她那般温婉、聪慧、识大体,拥有着令人艳羡的家世, 为何还是落到这般下场。   若她——若她一直不能过得快活,闻人椿不敢想下去。   她从小厮手上接过送汤羹的盘子,终于还是推开了门。   许还琼仍睡着,白日光芒透过帘子,使她的脸上泛出显眼的青紫,几乎要与那床被褥染成一般模样。   明明她们几日前才见过。   那日亦是阳光大好,许还琼倚着窗户,半边脸上被照出浅浅的金箔色,不知怎么就说起去尼姑庵修行的事情。   “待你们成完亲,我便动身。”   闻人椿大惊,她自认没有佛根,觉着年纪轻轻便要断去七情六欲实在是苦恼,且不说朝暮诵经、日日食素,终其一生的孤寂便是世上最难熬了。   她想劝几句,又听许还琼哀哀讲道:“在父亲眼中,表哥是棋子,我何尝不是。不如削发为尼将事情做绝了去。可惜日后再不能替表哥探到什么消息了。”   “还琼姑娘……”   “小椿,这是眼下唯一能解脱的法子。修得成,便不痛不恼,不扰无辜人。修不成,也算保全自己。”   闻人椿看出几分出尘的姿态,又见她笑得淡然,便不再多嘴。   到底是天难遂人愿。   许还琼还没踏过尼姑庵的坎,便落入了霍钟的手掌。   霍钟。   闻人椿一想到他便心口直跳,那日他们走出霍府之时,他于混乱中附在她耳边阴恻恻讲过一句:“小椿,你不要嫌我恶毒。终有一天,你会被这些个肮脏蝇虫逼得同我一般。”   当时听来想要作呕,再回想竟奇怪地觉出一丝悲怆。   她慌得直摇头,怎能怜悯那连亲生子都不顾的霍钟。   霍钰本在床榻的边缘趴睡,他在睡梦之中也不得安宁,嘴唇干涸,紧紧地抿着。   听见脚步声,他很快醒来。   “小椿。”眼睛里还未透过光,不过仅凭气息他也知道是她。   “是我吵醒你了。”闻人椿想靠近,不敢靠近,多少有些不知如何自处,于是她又干回老本行,端起汤羹问道,“厨房煮了汤羹,要不要喝一些?”   “你过来。”   闻人椿记得,昨夜他对许还琼说过一样的话。   “小椿。”他又唤一声,闻人椿这才端着汤羹走了过去。   可他要的显然不是什么果腹之物,他不过是想抱着她,不过是想眼见之处、口鼻闻见之处全是她。   闻人椿猝不及防,手上端碗的功夫再熟练,还是撒了几滴。她连忙用袖口替他去擦,却被他抱得更紧了。   身下的圆凳倾斜了,霍钰整个人几乎都要躲进她的怀里。   “怎么办?”他在她胸口发问,既脆弱又无助。   闻人椿感到自己的心正在被人刺着,那一根根针,细得教人看不见,只要人长久地发麻发涩。   她忍着疼拍了拍霍钰的后背:“还琼姑娘会好起来的。”   “我答应娘要照顾她,却害她这般痛苦。小椿,我是不是很没用!”   “怎么会呢,你已经将还琼姑娘救回来了。还琼姑娘不是常说,表哥是世上待她最真心的人嘛。你待她真的很好。”闻人椿不知自己是如何想到这些话的,大抵是许还琼常常讲,讲得感恩戴德、动人肺腑。闻人椿虽不在意,却早就刻在心里。   霍钰叹了一声“小椿”,嘴唇张了几次,还是欲言又止。   “好了,先喝些汤羹吧,别误了自己的身体。”   闻人椿在他身上拍了拍,待他松了手便蹲在他身前,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吃。   若是不说些别的,这一幕还是温馨的、宁静的。   闻人椿更不会将脆弱眼泪落进汤羹里。   “我让你受委屈了。”   汤羹快要见底时,霍钰忽然沉着声音冲她说道,若他不刻意说起,闻人椿还能囫囵应付,可他这般惭愧地望着她,情真意切,实在让人招架不能。于是泪珠子就像发了疯,大颗大颗往下砸,闻人椿抹到最后,索性将汤羹塞到了霍钰的手里。   “小椿。”他抬手,抚着她的脸,要她看他的眼睛,“你信我,我不会拿你去换还琼的。”   便是昨夜,闻人椿都没有心酸至此。   她试图咬住嘴唇,可嘴唇还是忍不住地发抖,她想跟他讲那些大度的宽慰的话,但一个字都出不了口。   她其实就是个小心眼的人,面上多无谓,心中便有多害怕。   霍钰未给出的答案,她实则在意得不得了,今日醒来反反复复猜过千百遍,恨不得将霍钰拖出门外义正言辞问一遍。   可她不敢啊,怕他跟爹娘一样久而久之弃了她……   那连绵泪水一时没有尽头,落在碗里、打在地上,最后齐齐撞在霍钰的心头。他不能自已拥她入怀,一分分收紧。   “你是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小椿,你也要信我。”   “嗯!”应得清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哪怕会很难,哪怕已经变难,只要霍钰要她、爱她,她就可以撑下去的。   闻人椿待在药材铺的时候愈发多了。不想躲在府里胡思乱想是为其一,更重要的是,她以为霍钰处处受制于霍钟,有时还要被许大人牵制几分,都是根基尚浅、生意不稳的缘故。   若他的实力凌驾于他们之上,救出一个许还琼何须伤了她和霍钰的情分。   故她做起生意来,比从前少了些优柔寡断的意思,该得的利、能得的利绝不让出一分,而那些稀罕药物更是全听霍钰安排,统统束之高阁,非能人贵人不能得。   箩儿有时胡言乱语:“小椿姐,你板脸谈买卖的时候好像二娘啊。”   她摇头,是霍钰愈发像他娘亲,而她愈发像他。   箩儿脱口而出:“小椿姐,那你可赚了,二少爷……不对,主君长得多俊啊。待你们成亲后,朝夕相对,那小椿姐得成仙姑卖相了。”   “不准再胡说!”   “我哪个字胡说了呀。”箩儿鼓嘴,难不成还真要如了某些人的意,让那许家姑娘先进府做大娘子?   切,有个好出身便能横着爬人头顶啊!   有她箩儿在,绝对不许她的小椿姐受这档子委屈。   她不知道的是,闻人椿早就生了给霍钰做妾的念头。哪怕霍钰一个字都没讲过,她也愈发晓得,就算不是许还琼也会有旁的人给他做大娘子。   毕竟放眼明州城,要博个出彩地位,谁还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大娘子呢。   而她嘛,莫要说背景如何了,连爹娘族亲都是没有的。   万千思绪被街上出殡的人扰得更乱。   那一个“霍”字写在白色麻布上,触目惊心。   “大娘可知这是哪一家的?”闻人椿一边问,一边起了寒颤。   “是霍府。哦,不是新起炉灶的那位,是老霍府,就是那个瘸腿大儿子的。哦,听说如今小儿子也是拄拐杖的……”大娘扯得远了些。   闻人椿瞧着随行祭品,在此刻聪明得有些过分,她直截了当地问:“可是霍大少爷的儿子夭折了?”   “是啊,你怎么也知道的啊。听我一个在老霍府当差的亲戚讲,是被什么人拿刀惊着,寒热半月不退,就这么走了。你听说的是什么啊?”   “喂,喂!你套我话呢!跑什么啊!”   闻人椿也不晓得自己在跑什么,就跟身后追着那个小孩子的亡灵一般,拼了命地往前跑。   “小椿姑娘。”又是陈隽。   他常年习武,身材高阔,闻人椿绕不过去。   “可是有事发生?”他知道多嘴,却还是厚脸皮地问了出来。方才在人群中看见她,他本来只想远远望着,却见闻人椿忽地煞白脸色,于是一双脚便自己追了上来。   闻人椿此刻不怎么想同人说话,低着头说了声“没事”,又说“我回府里还有事”。   “那与你无关!”他迈开步子,又堵了去路。   “你什么都不知道。”   “霍先生同我讲过的,我知道。”陈隽说了谎,可他见不得闻人椿这幅自我愧疚的模样,更见不得她把什么心事都藏在自己心里。   她以为自己是多精明的戏子,每日沉于账本,抹去心绪一丝不苟,却是连箩儿和他都瞧出她的重重心思。   “我……是不是我把这个孩子给害死了。”闻人椿犹记得它的分量,不是很重,抱起来像个顶软顶软的棉花枕头。   它的脸蛋很娇嫩,出娘胎虽然时日不多,眉毛却粗得很。   可因为她,它这一世结束得太早。   “小椿姑娘,你不要胡思乱想。”   “我用刀子捅了它的!”   “那定然是被逼迫的!你这样温顺,不是受了胁迫怎么会出此下策。”   闻人椿有些恍惚,她不记得旁人是如何胁迫她的,只记得孩子的血流到了她的手上,温温的,她却没有因此想要收手。   “你没有捅它的要害,对不对?”   “我没有,我没有。”闻人椿总算回了点神,停不下地摇头,“我不是要它死,我只是要霍钟住手,我只是想帮霍钰救出还琼姑娘。我,我不想要无辜的人枉死啊!”她最知道性命的重要了,她怎么会害死人呢。 第55章 要害   浑浑噩噩地走回了府, 纵使陈隽劝慰一路,闻人椿始终心有戚戚。   “麻烦姑娘好好照顾她。”   “好的。”   闻人椿记得这么一段话,却不记得自己为何要从后门入府。   “发生何事了?”晚风习习让她得以清醒。   小梨抿了抿嘴唇, 话语中有几分遮掩:“主君吩咐了,说正厅有客, 椿姑娘不便相见。”   “什么客?”闻人椿心头闪过一个名字,但又立马否决。纵使霍钟要发疯, 也不会挑亲生子出殡之日吧。   不过她还是确认了一声:“应当不是主君的大哥吧。”   “不是不是。”   那会是谁, 谁又是她见不得的。   闻人椿一路眉头皱紧, 瞧得小梨心中忐忑不平。她阅历浅, 但也知道椿姑娘与主君之间有了些爱慕以外的东西。   不过她仍是看好两人间真情的。不然今日有人送喜服来,主君怎会笑得那般无拘束。   喜服惹眼, 闻人椿一进屋便瞧见了,一红一绿,交相呼应。   那绿似春日时分铺开满地的草, 软绵绵, 暖烘烘, 天上金光闪烁其间;那红则红得稳妥缱绻, 如煮了许久的浓郁红豆羹, 轻轻一抿, 蜜意化在心口。   什么忧愁思虑都可暂且散去。   小梨心喜,这二人唇角笑容一毫不差, 分明是郎情妾意,急不可耐,看来府上阴云很快就要散去。   闻人椿小心翼翼地将喜服展开。老裁缝讲过,这喜服料子的质量非同一般,要有十二万分的细心, 便是指甲糙了些都能将其扯出丝来。她可不要这喜服出什么差错,白触霉头。   先是瞧了霍钰的那身红袍子,那老裁缝果真是城中名匠,心思独到,技艺了得,光瞧个板式便能想到霍钰身着它时的俊美英朗。   小梨头一回见识,在一旁发出“哇”地赞叹。   “椿姑娘,你瞧这鸳鸯,像是要活过来了。”   “是呀,真好看。”好看得能忘却烦恼了。闻人椿爱不释手,指腹在鸳鸯的羽毛上摩挲许久。   她和霍钰同去裁缝铺子的那回,老裁缝问他们要绣金丝龙凤、还是凤穿滢牡丹,霍钰同她对上一眼,便做了决定:“愿作鸳鸯不羡仙。”   情人鸳鸯,那可是世上最俗不可耐的比喻,只是被他一说,好似野鸟都胜过凤凰。   何况她本就是喜欢野鸟的,做龙凤多艰难,得多少荣华,便要背多少责任,还不如在乡野小溪里扑掌欢快。   她一直以为他与她心意相同。   “咦?”小梨不敢造次,远远地指了一处,“这领口绣的是什么花?”   “好像同府门口那些花差不多模样。”她自问自答。   闻人椿却是一眼看懂了,那是椿花,且是照着她手腕内侧的那枚绣下的。她忽然记起来,一定是那日离开裁缝铺子时,霍钰折回去找老裁缝说的。   他故意躲着不让她听,她当时还有些气愤,以为他们是在讲二娘的事情。   谁知他心意这样深。   真好。   她不是痴心妄想,更没有一心错付。   情不自禁地,眼眸又湿润起来。   小梨知她感动,但好事当前,还是开心些更好,便说:“椿姑娘,要不要此刻试试这绿裙子?你穿上定能将别家娘子统统比下去。”   “不了,错不了的。”她将两身喜服重又收好,令小梨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壳儿,还塞了枚防虫的樟木丸子。   她想,头一回穿喜服,要图个好兆头,一定要穿给霍钰看。   何况日子也不远了。   纵使——横生出变数,他这样真心,总会将自己娶回家的。   相距四五个长廊,是才修葺的正厅。也不知是不是骨子里刻的记忆太深,霍钰要匠人师傅改这个、换那个,最后竟折腾出一个同老霍府形神相同的。   许大人坐在高位,望眼前桌椅,心中感触颇深,不过他到底道行深些,并未提及只言片语。   “舅舅,我是决不能交出小椿的。”霍钰并未厉声,却也是态度坚决。   “那你要我如何给霍钟交代?难道说是你派你那位小女使去夺的婴孩。如此歹毒,不顾血缘,往后生意谁同你做。”   “那敢问舅舅,为何要将还琼许给霍钟。若我没记错,舅舅自小便是不喜他的。”   “钰儿,你也算经过些事情了。这世上诸多抉择,难道还要凭喜欢吗?临安城的金龙宝殿里,至高权力之人,谁还不是当断即断!”   “可还琼已经嫁过一回,她尽了为人女儿的心意,亦受尽委屈。舅舅为何不体谅呢!”   “我若有办法,何苦被人戳着脊梁,教同僚背地里说我是个卖女儿的。你那哥哥,你自己是领教过的,着实有手段,逮着你娘亲的事儿不放,还挟制于我。还琼为了你娘,为了我许府,甘愿冒险。可你呢!”   “我只知娘亲若在世,绝不会让还琼如此煎熬一生!”   “那你以为我的好女儿还能怎么过?青灯我佛常伴吗!她心中自小住着谁人,我不知?你不知?”   许还琼心意,他怎么会不知,可要顺着怜惜说下去,要她重又生出心思,就再也斩不断了。而到了那时,小椿要如何看他。   “钰儿,我知你从小心善,文章字里行间多有体恤平民,这一点,与你爹娘并不相同。而你那位女使也是个尽忠的好孩子,当时你娘与你蒙难,我为保全青山留存实力,不曾出手,更将还琼绑回了府。幸亏她有情有义,也幸亏老天有眼,让你今日东山再起。此回我明着将她交予霍钟,再暗地里请人救出送去泉州城,算是结清此事。到时我许府定会为她置办田产房屋,保她从此三代不愁。”   “泉州城?”相距千里,要他与闻人椿从此比牛郎织女还凄惨?霍钰不禁冷笑,“舅舅如此英明,怎会以为区区一个女使就能拦住霍钟。”   “若她只是一个女使,霍钟也许便不这么执着了。”话落,许大人定睛看向霍钰。他虽为官多年,锦衣玉食,但一张脸瘦削得很。   许是算计过度了吧。   霍钰比少年时更不喜这位舅舅了。   “既然舅舅什么都知道,又何苦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要我放人。”   “因我也是男人。你与那位女使皆是初尝情窦,以为铭心刻苦真爱非常,实则不过是患难之中无依无靠没得选择才生了情。往后你还会遇上更多女子,到时你便知道为了这样一个无权无势平平无奇的小女使而给自己挖出一个大坑是多么愚不可及的事。”   “若不是她,我早就没命。别说一个坑而已,再多几个我也甘心。”   “天真!无知!”许卫城终是脱了谆谆善诱的文官壳子,宽大袖子重重甩在椅背上。他还是克制的,若——罢了,时机未到,他还是搬出梓君的名讳为好。   “你既是甘心,何苦回明州城蓄养什么势力。与你那小女使躲在系岛天长地久岂不更好?”   “舅舅不必故意混淆,娘的仇我会报,小椿我亦不会放。霍钟若是穷追不舍,大可来我府上。”   “你同我硬气什么!难不成我是要与你作对不成!”许卫城被激得眉毛吊起,他迈到霍钟跟前,斥道,“我与你、与你娘到底是一家,怎会联结外人。你娘的仇,你不能忘,难道我便能忘!我知道当年的事你心中有怨,可若我出手,岂不是教人一网打尽,你娘数十年心血从此有谁记挂。便是你命大,有你那小女使护着,她能做什么!是能引你结识朝中贵人,还是能助你抗衡霍钟!”   霍钰被踩中心事,昂着头不作声。   “钰儿,你若还觉得舅舅不可信,此回舅舅就拼力替你挡回去。再不济,让你还琼表妹牺牲一回名誉,总归她要去做尼姑了,俗世清白与她无关。可你实在不该执着于这位女使,你娘生前一向喜爱还琼这样的孩子,纵使你不挑个名门闺秀,也万万不该迎一个女使做大娘子。这样的女子,于你娘,于报仇,于你一世前途,都毫无益处!”   霍钰听得快要发疯,十指指节早就崩得发红。   难怪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这位舅舅太知道他的要害了。   可偏偏这是他如今最好用的一个拐杖。   “舅舅说的,我心中有数了。钰儿并非不信舅舅。此次回来,短短时日能将生意铺开,也是多亏舅舅倾力相助。只是不知霍钟拿什么在挟制舅舅,让舅舅这般难做,倘若我帮得上,或许能助舅舅一臂之力。”   许卫城心中暗叹,原以为他会陷于良心拷问,不曾想他头脑尚存,竟是抓住他话中错漏。   他似愁似忧,目光浊而深邃,长吁一口气:“你既是不肯放人,还是不知为好。”随后拂袖而去。   霍钰一直撑到人都散了,才拄着拐杖坐到了椅子上。是最末尾的一张椅子,过去在老霍府,他习惯坐在这个位置。   因自小到大,府中一切都是他不可决断。   人之对错、之去留、乃至生死,与他心中所想、眼里所见相去甚远又能如何。他管不了、不该管,唯一能做的便是摘下自己的心,当自己是只闲云野鹤。   偏偏事与愿违,他生来就要活在纷争中。   年少时逃开的钳制、枷锁又扣在了他的手脚之上,他欲在局中前行,就要受规则压制。   当断即断,舅舅怎么说得如此轻巧。 第56章 结巴   走到最后一方长廊时, 天上忽然下起雨,雨丝细而密,蒙蒙一片, 打在地上像是细碎的砂砾滚落作响。   因长廊与屋子间有一方没有遮掩的院子,身旁小厮请霍钰等在原地, 待取了伞再走。   “不必。”再大的雨也是淋过的,霍钰敲着拐杖继续往前走。   不过他命好, 还是未淋到一丝雨。   闻人椿本是听闻雨声才开门的, 她觉着夜里不热, 但有些闷, 透些雨气进来,说不定能解开一些。   可还没开门便听见了霍钰的步子。他心情应是不好, 步子走得有些快。而这雨是趁人不备才落下的,他身旁怕是没有伞。   也不怕落空,闻人椿撑开一把伞便出了院子。   果然是他, 果然没伞, 果然要淋雨。   “霍钰!”   一旁侍奉的小厮惊得五官换了位置, 他知道椿姑娘有别于一般人, 却不晓得她还有直呼主君名讳的权力。   屏气凝神时, 又听椿姑娘毫无悔意, 大喝一句:“你给我站在那里!”   最要命的是他家主君,不发怒、不斥责, 乖乖回了一句:“好。”   看来这宅子往后都是椿姑娘的天下了。   他得早日,不,是在他们成亲之前,同椿姑娘攀上关系啊。   小厮谋着自身利益,霍钰已钻到了闻人椿的伞下。她的个头才刚刚过了他肩膀, 那伞怎么撑怎么变扭。   霍钰要接过那伞柄,闻人椿却故意挪开一分,也不知此刻怄的哪门子气。   “你这到底是不是在给我撑伞。”他扯起自己湿了的袖摆,作弄似的,直直地贴到她脸上。   闻人椿用鼻子发了一声扭捏的“嗯”,把伞扔到他手里。   他接过伞,也接过她。   伞很乖,她却挣扎起来。   “啊,别动,我的脚又疼了。”他知道怎么让闻人椿束手就擒。   于是怀中人任他抱着,抿着嘴,翻着眼皮,只是怎么瞧也不像是在生气。   总算进了屋。   “敢问新娘子,我哪里得罪你了?”这屋子虽大,却也是四堵墙拼起来的,逃不出多远。闻人椿怕霍钰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犯了腿疾,并不敢反抗得太厉害。   霍钰也是个爱招惹人不爽的,从背后困着她不说,还要抽出一只手去拿捏她脸庞,怎么好像又少了些肉。   心疼归心疼,嘴上却说:“把脸扯得这么长,知不知道很难看啊。”   “那你去找个好看的。”仗着他的承诺,她丝毫不怕。   “不了。我若去找一个,你肯定要哭死,到时夜夜找我索命,我也活不成。”其实怎么会呢,闻人椿这样知趣的个性,便是死了也是一只懂事鬼,绝不扰人清梦。   难道他是因此才会对她放不了手。   霍钰忽然想到从前要她寻人婚配的事儿,她没有一次不答应。   闻人椿也是知道自己性子的,往他手背掐了一记,爽快地说道:“放心!我做人做鬼都绝不纠缠!”   “可我会纠缠。”他几乎是咬着闻人椿的耳朵说的,说完又顺着方才打在上头的雨点,一个、两个,统统舔了干净。   闻人椿立马没了声,动也不敢动,她实在不知道霍钰是从哪里习得这些让人心颤的话语的,更不知道他为何要纠缠于自己的耳朵。   “不要。”她挠痒痒一般推了推他的手,浑然不觉自己娇羞的本事。   “那告诉我,为什么生气?”   “你——”   随她出声,霍钰停了动作,不再玩笑。   “你为何要逞强不撑伞。”   答得真妙。   霍钰觉着自己这辈子都不好放过她了。   “腿疾最怕阴雨连绵天。旁人都保养得好,雨天出都不出去,你倒是好,在自家府上连等一把伞的工夫都没有。你有什么急的,比你自己身体还急吗?你知道我……”她可是一直想着要治愈他腿疾的,只是他如此不珍惜,奇药找到之前,他怕已是无药可医。   只是闻人椿的数落没能数下去,霍钰一句话就教她变了心境:“我急着见你,不行吗。”   她最难应付这些,不由地泛起结巴:“我……我又不会……不会……会逃。”   “小椿,你说——将来我们有了孩子,是个结巴怎么办?”   “你,你才是结巴!”   “啊,爹娘都是……是结巴的话,他……他……肯定也是……”   “霍钰!”哪有咒自己小孩的。闻人椿直接往他肩上砸了一记,才发现那半边肩湿了好大一片。   “快去沐浴,别着了凉。”她要他起身,管头管脚的样子实在很像当家娘子。   霍钰灵光一闪,索性将病夫演个彻底:“不洗了,我没什么力气。”辅以脆弱的盈盈目光。   “二少爷,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嗯,怎么不叫我霍钰了?”   “你今日是非要惹我了是不是?”   “谁让我喜欢看你发火。比流眼泪时候、不说话时候都要好看。”   “我何时流眼泪、何时不说话了。”闻人椿讲不出口,因她确实爱上了流眼泪、爱上了不说话。也就是这种撑不撑伞的芝麻大小的事情,她才敢叉腰质问。   “喏,就是现在这副有心事却隐忍的样子,最不好看。”   他既然摊开讲了,闻人椿沉了沉气,索性开口:“……为什么今晚不准我从正门进来?”   “舅舅来了。他想拿你去应付霍钟。”   “是那个孩子?”她又想起白日里撞到的那一幕。   霍钰叹了口气,无奈点头。他连见都没见过这个名义上的外甥,哪里算的到这个孩子从出娘胎开始便是羸弱不堪的,那日被喂了药、又戳了刀子,竟是没能救回。   而闻人椿,果然因此负罪不已。   “别怪自己。”他将她拖进怀里,由着她的碎发在自己的颈边摩擦,“都是我不好。若是有什么报应,也该落在我身上,与你无关。”   她不说话,只是躲在那里呜呜个不停。   “小椿,这便是府宅的可怕之处。有时候,哪怕你不想害人,可只要棋差一招,为了自保,也只能害人。”   “那便要冤冤相报,不止不休吗?”她蓦地抬头看他,“你,你也会变成那样吗?”   那一刻,霍钰莫名心慌。   许是想圈住闻人椿,那一夜他借口沐浴,缠着她要了两回。   赤诚相见时分,他哪里还有脆弱样子,情到浓时,恨不得要将闻人椿融进自己身子里,力道之大害得水波涌出桶外,湿了小半圈。   而闻人椿平日里听话惯了,在qing事上向来是予取予求。   他要什么,要得再离谱,她都肯给。   “我的小椿最好了。”下半夜,霍钰便是上了床也不肯好好睡,捉着闻人椿的脸亲个不停。   似乎自从许还琼入府之后,他们好久没有如此温存了。   因而闻人椿不恼他,只觉得欢喜,任由他胡来,还几次三番给他甜头。   下场自然是一夜未睡。   第二日,小梨见她眼下青紫,以为是许大人昨夜拜访又让她生出愁思,编了许多讨巧话引她开心。   闻人椿得知原因,却也只能吃瘪。   而这位不速之客许大人在几日后又来过一回,他领了些家丁,说要接许还琼回家。他还说许还琼如今没名没分待在霍府,徒令两家被人闲话。   司马昭之心,小梨都看得懂,她事后同闻人椿说道:“估计两个府里只有那位大人怕丢面子。”   以及,“这样想想,主君的表妹可真是惨啊。”   “世人各有各的惨。”闻人椿却是没头没尾来了一句,不愿深聊。   她可怜许还琼,却隐隐约约希望许还琼离开。   难道人真的会变吗?她真的变恶毒了些?   可她实在不能、越来越不能接受霍钰有朝一日要与别人在闺房纵情。   许还琼的消息还是接二连三地来。小梨不讲,自有人说,她们到底处在一个屋檐下。   许还琼开口说话了。   许还琼能下地了。   许还琼自断其发。   不过霍钰从不跟她讲起,他也不怎么希望闻人椿与她有多接触。只是今日破天荒地,霍钰说了“许还琼”这个名字。   闻人椿不晓得自己为何小心眼到了这个地步,光一个名字就让她醋意大生。大抵人都是被惯坏的,霍钰说爱她说得越多,给的承诺越多,她便真的以为自己别有不同。等到成亲之后,难不成真要变成母夜叉、醋坛子,将所有女人视为眼中钉。   闻人椿自我检讨起来,听他继续讲。   “许大人怕还琼再下去会出事,从临安神医那儿讨了药。她现在,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那往后要怎么办?”   “先住着再说吧。”   还是不回许府?只是这话不好由她说吧。   闻人椿忽然想到什么,又问:“还琼姑娘记得你吗?”   霍钰点了点头。   那她要住一辈子了。闻人椿不知怎么的,随便瞎想而已,心脏却像被人抽了一记。   她的心情向来是写在脸上的,开心时便是整张小脸扬着,不开心时还是扬着,只是瞧着生硬,好像是被人提上去的。   熟悉她的人很快便能摸清。   箩儿以为她是知道的,便大喇喇地劝起来:“小椿姐,她要料理明州的铺子也好。眼不见为净,总比在你跟前晃着要好?”   “什么铺子,谁要去明州的铺子?”   “啊,你怎么会不知道?”   她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不知道。闻人椿也好想问一问。 第57章 权宜   当夜, 闻人椿拆了头饰便一直坐在铜镜前。她看着镜中自己,却满眼都是霍钰。   她在等霍钰回来,她想平心静气地问问他, 许还琼到底要去明州的铺子里做些什么。   闻人椿知道自己是没资格不让许还琼过去的,还在霍府做女使的那会儿, 她便见过许还琼拨算盘的模样,轻快利落, 分毫不差。她都能在铺子里管事, 何况是许还琼呢。但她要从霍钰嘴里得一个清楚明白。   眼下成亲的日子在即, 她不能由着自己和霍钰继续模糊其词。   许还琼之于他, 之于他的生意,到底是什么位置。她必须心中有数, 才不至于成了霍钰的娘子之后还要像今日这般一头雾水、措手不及。   只是霍钰的心事瞧着比她更重一些。   他推开门,见闻人椿还未睡,似是有些失望, 随后很快地扯出一丝宽解的笑容:“怎么还不睡?”   “等你啊。”方才还想直截了当地问出口, 却在看到霍钰疲惫的脸庞后, 闻人椿的心思又软了。她只好顾及眼前, 将他扶到软榻上, 替他脱了鞋袜、倒了茶水, 又到外头去遣人备浴桶。   这么会工夫而已,霍钰已经闭上了眼, 呼吸清浅而平稳。   她知道他累。   一双眼睛看得再清楚不过,何况还有陈隽,他时常讲起霍钰的筹谋,叹他生意做得像在用兵,也会讲霍钰的隐忍, 进一步退两步、被人拿乔剥削的事,不止发生过一回,但他还是要有礼有节含笑割利。   他身旁没有一个真心人,陈隽曾经这样叹过。   而闻人椿在那些事上是毫无办法的,她没有过人本事,不能给旁人换上一颗真心。只好用自己的这一颗,让霍钰能有片刻卸下心防。   朦朦胧胧间,霍钰感到脸上温温的。他几乎不假思索,伸了手就将人捉在掌心。   “还没擦完呢。”闻人椿原想着不催他去沐浴,用湿帕子去掉些脏污便由他睡了去。谁知他睡得这么浅。   “小椿。”他没有睁眼,语气里染着陈年好酒的绵密。   可闻着并无酒气啊。   “我在呢。”闻人椿抬起另一只手,抚了抚他的额头。她一直没有同他讲,他好像比初见时分黑了些、糙了些,清朗少年变得多少有些老谋深算。   不过他一定不喜欢听这样的话,说不准还要借着话头同她小孩子般置气。   霍钰又接连喊了两声“小椿”,喊得苦涩极了、委屈极了,闻人椿心疼地在他脸上亲了亲。大抵是又在许大人那儿受了折磨吧,又或是与霍钟交好的一些老派人士,他们做惯了吃人不吐骨头的事儿,既要霍钰手里的药材,又假意奉承、说话从不作数。霍钰要讨好他们,甚至不得不将自己同他们系在一根绳上。   所谓同流合污、近墨者黑,他也是恼的。   闻人椿几乎已经半个身子贴在他胸口,霍钰索性揽着她的腰,一把将她带入软榻。   她没怎么挣扎,却是第一时间顾及着他的腿疾。这几日雨水多,他腿骨间常常泛酸,可不能再被她压坏了。   就知道关心他,霍钰于是用膝盖往她腿上顶了一记,示意自己一切都好,然后用自己的下巴戳了戳她,逼她抬头,再不许她低头。   “小椿。”他抱得好紧。闻人椿心想,还好她不算柔弱无骨的美人,不会被他箍断了去。   她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英气的眉眼只要在他怀中,永远是绕骨柔。   “先不成亲了,好不好。”   他抱她抱得那样紧,恨不能两人合二为一,却对她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霍钰本想看着她的眼睛说的,想她看清自己的身不由己,却还是败下阵来,他怕自己先看到闻人椿的大失所望。   至于闻人椿,她还在消化这句话。她的心里就像被人塞了块硕大刁钻的冰石头,凉意一丝丝往外散,而与她肌肤相贴的霍钰又将热意一股股往她身上传。   冷热在她身体里相撞,她快要疯了!   “小椿!”他不许她推开她,忍着痛地将她束缚在怀里。   “你放开我!”   “这是权宜之计。小椿,眼下我不能与他们硬碰硬。”   “……你弄疼我了,先放开。”她口吻似乎没有刚才那么激烈了,只是他怕她会逃,仍是不肯松手,“小椿,你信我,我总会娶你回家的。”   闻人椿不再僵持,在他身上低低喘着气。   她不是没想过变数,甚至想过成亲的日子不能如期,还有更厉害的,譬如她要做妾、做许还琼之下的妾。只是当霍钰真的开了口,无论变数大小,她还是浑身上下都难受得紧,难受得恨不能让霍钰消失在她眼前。   “小椿,陪我一起忍下去。”他贴着她的脸,吻在她发梢处,试图让这吻淹没彼此内心的痛楚。   闻人椿却是毫无缱绻心思,冷漠地别开了头。   这大概是闻人椿头一回拒绝他吧。   霍钰不知道,闻人椿哪里只是拒绝,她甚至想质问。   到底什么是权宜之计,不成亲是权宜之计,那留下许还琼算不算权宜之计?而将明州几家铺子丢在许还琼又是哪门子高深计策?他还有多少权谋考量是要牺牲她的,不如早些说出口,说得明白些,免得她又做许久空梦。   若闻人椿是有父母族人倚靠的,若她身家清白不是卖给霍府做女使的,她今日定要好好问一问他。   那夜抱着睡的,却像隔了座鹊桥,谁都不知怀中人睡了没、何时睡的。   而为求好过,此事便被闻人椿遮了起来。   还是箩儿说得好,眼不见为净。   只是这过日子,全凭自己难以掌握。   她不想见的、见了要发慌的人总归还是出现了。   记得那是苦夏中最烦闷的一段日子。   闻人椿和箩儿才在码头点完货,正牵着手往铺子里走,她不知是为了脸面还是安慰自己,说:“幸好没在此刻成亲,这样热的天,穿那么厚的衣裳,人都要化了。”   箩儿“哼”了一声。她倒不是笑话闻人椿,就是鸣不平:“二少爷也真是的,不就是娶个娘子嘛,霍老爷同意了,他倒是往后拖了。这世上难不成还找得出比你待他更好的人吗!”   “他自有考量的。毕竟二娘走了,霍老爷又缠绵病榻。”   “我猜就是二少爷的舅舅搞的鬼。”   “不好瞎说。”   “你总说我瞎说!小椿姐,你不晓得临安铺子里的伙计何其猖狂,竟说货物得先紧着他们的,因什么呢?因他们背后管事的是二少爷的未来的大娘子。真是的,什么大娘子,忘却记忆了便能从黄花大闺女重新来过嘛。自个儿嫁了人,还许出去两回,怎么好不识趣啊。”   她那话嚣张得没边,闻人椿未来得及将她的嘴巴捂上,已有人推开了她,随后极为厉害地向箩儿甩去一个巴掌。   箩儿不是好欺负的,她换上在戏班子时候的野劲儿,扭紧来者发髻,连着扇了两记。   “你再扇一个试试!扇一个我还十个!”   “箩儿!不要打了!”此地离铺子近,闻人椿不想箩儿的个性传到霍钰的耳朵里去,忙着去劝架。   谁晓得搅合在一起的两人难舍难分,把彼此发髻扯散了,把人都扯来了一圈又一圈,还是不肯放。   “你再说我家姑娘坏话,我就扇!”   啪,一个!   “你家姑娘是谁!是姓许吗?难不成我有一个字说错吗?弃妇、破鞋,你当临安明州所有人脑子都进水了啊!”   啪啪啪,连甩三个!   “粗俗不堪!不愧是没爹没娘的野丫头,不懂体谅,背后嚼舌根,我们府的铺子怎么会招来你这种人。”   “有爹娘便可高人一等吗?到时候别被爹娘卖了都不知道。”   ……   而她们身后,是各自帮衬的人。   一个眉眼发怔,一个满脸惨白。她们太久不见了,换了打扮,换了立场,又才结下这么大的梁子。   “箩儿,够了!你中午吃过酒便能胡言乱语吗!还不赶紧同人认错,认了错便回去跪着,同主君请罚!”   “小……”   “还不赶紧的。”闻人椿急得往箩儿手上拧了一记,“这可是主君表妹身边的菊儿姐姐,哪由得着你在面前撒泼。”   箩儿不甘心,为了闻人椿才勉勉强强道了声“我错了”。   菊儿却不领情:“免了。小人得志!”   “菊儿,不准再多言!闹得这样热闹,钰哥哥会恼的。”   闻人椿不禁侧过头,许还琼喊他钰哥哥,她却只能在人前叫一声主君,真是高下立见、自取其辱。   回了府,闻人椿二话不说便让箩儿跪在正厅。   箩儿心中格外不服气:“小椿姐,凭什么总有人当主子当惯了,落水的凤凰不如鸡,她们知不知道!一个下堂妇罢了,竟还抛头露面耀武扬威!”   “好了!”闻人椿将小半个馒头塞进她嘴里,“我瞧你还是吃饭的时候最懂事。”   箩儿被堵住嘴却还是要说:“我可有说错?”她气鼓鼓地张着嘴,馒头碎屑都落到了闻人椿的裙摆上。   “错!当然错!”闻人椿往她肩上打了两记,而后又给她喂了一口水,“她嫁人是被逼无奈,打道回府也是无计可施下下策。你同为女子,该是知道女子的艰辛,不怜悯便罢了,还要将那些惨痛事说得人尽皆知。你自己觉得错了没。”   “我……”箩儿被她绕了进去,又自己绕了出来,“我只知道她给你添乱了!”   闻人椿无奈叹了一句:“哪是她一个人就能添乱的。”她去一旁放下馒头和水,又回到箩儿身边,同她一起跪着。   箩儿这才晓得自己才是添乱的那个,扶着她的手臂慌张劝道:“我一个人跪着就好了。”   “那和没跪又有何区别。”   “小椿姐,我……那许家姑娘真有这么重要吗?”   “比你重要。”说不准也比她闻人椿重要。   闻人椿沉重的脸色让箩儿愧疚难当,她意识到事态并不是街头巷尾女子扯头花那般简单。   “小椿姐,我不能害你。你起来吧,今日的事都是我口无遮拦,二少爷就是要打要骂、将我赶走也不打紧的。”   打骂,赶走,那都是轻的吧。箩儿本就是霍钰怨恨之人,太太平平地窝在角落便是他最大的忍耐,今日闹这么一出,闹到许还琼、许大人跟前,他们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闻人椿握着箩儿的手,并不同她多说,只道:“我也不是什么娇贵的人,跪就跪了。”   何况她真的太久没有跪了,是该重新提点一下自己姓甚名谁、身份几何。 第58章 问罪   许府张灯结彩好不风光, 坊间不入流的话显然撞不穿这儿的高墙。   哥哥嫂嫂给长远不见的许还琼办了个接风宴,因许还琼正好出生在这个节气,备礼的人都主动往祝寿上靠。   许还琼不知是不是失了记忆, 受众人恭贺,神情却总是游离, 连兄妹之谊都比从前寡淡许多。   “还琼,是家中的菜不合口味吗?还是舟车劳顿乏得很?”长嫂是今日攒席的人, 她瞧许还琼总挂着个脸, 不怎么欢喜, 免不了教自己在城中大娘子中失了颜面, 便担忧地问东问西。   问得多了,菊儿憋不住, 要把白日遭人羞辱的事和盘托出。   还是许还琼知道体面,扯了扯她的衣袖,又挑了块桂花水晶糕吃了三小口:“我在临安, 最想念的便是家中吃食。”   “那定是累了!都是你两个哥哥, 只想着为你接风洗尘谋个好彩头, 却不知女儿家身体羸弱。”   无端成为箭靶的许珙偏过头训她:“胡说什么, 明明是父亲要你操办的。”   长嫂眉间微微怒意, 并不发作:“都一样都一样, 大家都是想图个热闹喜庆嘛。”   许珙不着痕迹地哼了一声,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怜他这妹妹人如浮萍, 父亲要她往哪儿飘她就得往哪儿飘。   罢了罢了,他自个儿也是一样。   “来,吃酒。”许珙拿起酒盏同身旁霍钰的撞了一记。   霍钰出于礼节微微抿了一口。   他不能醉,他这舅舅借许还琼生辰将她接回,还不知道要出什么招。   席过大半, 有世家子弟借酒起哄,要许还琼在数十份贺礼中挑一最合心意的。那人本想炫耀自己的贺礼是不可多得的巧夺天工,再向许还琼小表心意,可许还琼偏偏点中霍钰送的那一只琼花簪子,万千花瓣才拼出一朵圣洁无暇。   “还是你表哥懂你啊。”许大人顺水推舟,在场的人心如明镜。   霍钰不过是淡淡一笑。   他想舅舅真是得寸进尺。他已搁下婚期,要闻人椿无名无分跟着他,也顾及还琼身体,每每去往临安倍加照顾。   怎么舅舅还是不肯放过,执着得就像娘亲一般,动不动就潜入梦来,要他反反复复发报仇雪恨、一心一意的誓。   如此,还不如将这副躯壳让给他们,由着他们替他去活这一世好了。   就着心中怨怼,霍钰索性将杯中残酒都喝了去。   不出所料,今日之宴与鸿门宴殊途同归。   许大人一句话,霍钰便不能跟着旁人闲闲散散摆袖而去。   既然走不了,不如踏踏实实留下,霍钰因此扬了一脸笑,起身给舅舅、表哥又倒了一番酒。瞧这其乐融融,真想知道最后谁胜谁负。   “表弟,你这架势很有自家人的模样啊。”先出声的是许珙,他抛了个引子,许还琼的长嫂便顺着往下说,“本就是要成一家人的,当初还不是被霍府大郎搅和了去。搅和一回不够,还要搅两回,真是防不胜防。”   言多必失,许珙见许还琼的脸更清冷了,连忙要她闭嘴。   反倒是许大人称她说得对:“有道是事不过三,确实该未雨绸缪,免得又受人钳制。”   “舅舅有何高见?”   “我身在官场,许多事情不便插手。钰儿,纵观家中小辈,还是你最稳重。”   “舅舅实在高看。前些日子遇舅舅同僚求药,听闻舅舅近来与专营停塌(仓储)、解质(放贷)的几位大商贾走得很近。那些人,我可是求见无门。”   许大人定睛瞧他,不急不恼:“自前朝来,便有恤商法令。我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至于职权之外的话,我是一句不好多讲。”   “舅舅廉明,是百姓福泽。”   “我对百姓确是无愧于心,可惜——”许大人拖着长音,目光投在了一直不言语的许还琼身上。   “还琼在临安铺子里待得开心吗?”霍钰问她。   许还琼点点头。   “这几日可有再犯头疼?”   许还琼摇摇头,本是不准备开口的,想了想还是问了回去:“钰哥哥可有吃我给你找的药,腿疾是否好了一些。”   “好了许多。你照顾好自己,不必挂心。”   “我一切都好的。”   两人你来我往,得体有礼,将方才刁钻的场面又缓和了回来。   许还琼的长嫂会看脸色,瞥了许大人一眼,便有勇气张嘴了:“瞧琼妹妹与霍家表弟相敬如宾的样子,多像一对模范夫妇。”   许大人只是笑,并不接话。   反而许还琼忽然变了口吻,既怒气冲冲又夹了些委屈,她朝众人丢出一句明白话:“你们明知我配不上钰哥哥,为何还要接连提起折辱我。”   “还琼,你怎么能这样想!”   “琼妹妹,我们哪敢折辱你。我们是为你好啊!”   顷刻间,整间厅堂都是此起彼伏的劝慰声。许还琼是苦的,但她身边有这么些人,纵使真情假意混作一团,到底还是能凑出几分在乎的。   哪像跪在霍府正厅前的那两个女子,等到月儿升起、明星点亮,都不知道等不等得到旁人的在意。   箩儿攥紧了闻人椿的手,她知道自己的这条命是闻人椿捡回的,如今报恩报不成,反倒添麻烦,良心实在过意不起:“小椿姐,那大夫不是说你的身子积了不少寒气吗?这夜再黑下去,更深露重,对你身子不好的。”   “江湖郎中,搭谁的脉都能说出不好的名堂。你又不是不晓得。”   “可你同我一起跪,岂不是往自己身上揽错吗。要是二少爷知道了,会伤了你们之间的和气。”   “若我与他之间能解决,一切倒还有转圜。”就怕他自己也是前有狼、后有虎,保全不得。   “都怪我这张嘴!”情急之下,箩儿自扇一巴掌,“是我犯蠢!明明从四娘、五娘那儿看过那么多女人把戏,竟以为这儿是不同的。到头来还是一样,要谨言慎行、步步算计才好活下去。”   她嘴快,一个字一个字随随便便往外蹦,兴许连自己都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闻人椿却听得心头一颤。   “还是沈蕉那厮聪明!”箩儿也不喊五娘了,就如在戏班子时候,颇带挑刺地称其姓名,“便是当年身怀老爷的孩子,也不曾付出一两真心。卷到了金银,得了自由身,立马拿着籍契跑路,连孩子都能拿药打了去。”   “连孩子都不要了?”   箩儿点点头:“她讲这孩子又不是郎情妾意甜蜜蜜生下来的,来了这世间也是受苦。”   “我还一直以为她知足于此呢。”   “当时是谁也看不懂,现在想想她是顶自由的了。”箩儿长叹,随后没头没脑地补了一句,“小椿姐,要不你也跑得远远的吧。那个叫什么的,对,系岛,陈隽大哥说你在那儿可受人喜欢了,你去那儿呆着。别再同他们一起算来算去!”   “怎么可能啊。”闻人椿当她是天马行空。她如今怎么跑,身上系着霍钰千丝万缕的爱,又能跑去哪儿?   沈蕉她是不曾动心,才能舍去一切自顾自潇洒,可她对霍钰是情根深种无法回头,要她留霍钰一个人受狼虎觊觎、仇恨煎熬,她是万万不能。   箩儿看着她,虽她只言片语,神色略微翻涌,却瞧着比戏词之中任何一片唱段都要情深似海。   “你总是这样好。”   旁人却未必识得这份好。便是嘴上不把门的箩儿,也不忍再劝。谁教她的小椿姐自小就是这个脾气。   不然以她的英气模样、能干劲儿,当年也不至于落得一个驯养牲畜的活计。   半个时辰后,小厮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响起,粗糙的、尖细的,掺杂在一起,像质地不均的拨浪鼓响个不停。   霍钰回来了,后头领着许家兴师问罪的人。   箩儿偷偷向身后瞄了一眼,那乌泱泱一堆人,身着锦缎亮堂堂,却聚在一起,不肯放过她一个粗布麻衣的。   “怎么办啊。”她喉咙颤着,将气氛烘得更可怕了。闻人椿也没料到会是这个阵仗,身后密集的、不断逼近的脚步声仿佛要将她踩成刚入府的那个小女使。   那时候,但凡出了差错,但凡有人将矛头对准自己,除了认错认罚,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可以讲道理的余地。   这个尊卑有别的世道,主人家赏你蜜糖时,你得说甜,主人家赐你鞭打时,你也得说甜。   这次——会不一样吗。   她不晓得。她此刻望不到霍钰的眼睛,只看得到他青灰色的鞋尖。清早出门时,她才在这双鞋的侧面绞了两针,本想给他换一双新的,他却执意不要,说旧鞋才穿得舒服。   霍钰从头至尾只在她身上落过一次眼,便让婆子小厮伺候许家众人坐下。   他料得到的,放任箩儿不管不顾那就不是闻人椿了。可她这样顾及箩儿,还拿自己挡在前头,要他如何应付许家责难。   若是从前,她敢这样强出头吗。   见霍钰幽幽坐着不言语,许还琼的长嫂以长辈身份先发了话:“你们两个跪着的便是白日里乱嚼舌根的奴仆吧,倒是知错的。”   她身旁跟着一位年长婆子,立马跳出来,看起来是说给长嫂听的,实则声音不见收敛:“娘子,你可别被骗了去。她们这种丫头我是知道的,就是逮着好说话的主人家胡言乱语,被捉了就认个错,大不了再流两行泪。想必就是欺着霍家表哥府中人丁单薄,又是不同她们一般计较的,愈发放肆了。”   “是啊。”菊儿跟着帮腔,“白日里她们可不是这副模样。瞧我这半边脸,到现在还红着呢。幸好今日没让我们姑娘落单,否则这巴掌不知要落到谁脸上。”   箩儿想抬头,却被闻人椿死死按住。   她们今日就是吃了“忍”字的亏,若忍下那一巴掌,再将箩儿所说颠倒成戏文故事,哪能如了许家的意。   年长婆子和菊儿见她们只顾低头、一招不应,又撒芝麻一般对唱了好几轮。唱到后来,年长婆子只好使了个眼色给许还琼的长嫂。   “霍家表哥,你瞧这二位女使,似是不甘啊。”   “你们是客,自然该由你们先将是非曲折讲一通。若她们还嘴,岂不成了强词夺理,显得我管束无方,好似连府上女使都能欺了我。”   到了这一句,闻人椿才敢扬头看霍钰。他并未看自己,撑着半边头,眼神不知飘在哪里。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闻人椿似是在霍老爷脸上也见过。   许珙听出霍钰话外音,连忙责备自家娘子:“妇道人家胡扯什么。此回是要为还琼讨个理儿,至于旁的,那都是别家府上自己的规矩。”   “我……”   “箩儿。”霍钰点了名,掩去许珙夫妇自乱阵脚的声音,“既然人家说完了,那你来讲一讲事情经过吧。” 第59章 不堪   箩儿早就想好了一大堆话, 她甚至为自己刚才自掴的举动小有得意,抬起半边脸,由着那尚未褪去的浅红映上烛光。   她许府得体有家教, 打人耳光不照样厉害得很嘛。   “主君,今日我与小椿姐去码头卸了药材, 盘点下来,药材竟缺了三成有余, 皆是被临安的铺子先征用了去。又听得搬运小厮们传出闲言碎语, 我一时气急, 当了真, 便跟着胡言乱语。谁想这位菊儿姑娘远远听得两三字,便照着我脸上打。箩儿自是铺中的卑贱杂役一个, 但外头人怎会在意这个,只知道霍府女使当街被打,若不反抗, 由人骂下去, 岂不是让府上与我一道坍台。”   霍钰不发声, 只将杯盏放回了桌上, 发出一声清脆。   “主君, 箩儿若是知道事情会闹成这样, 索性闭了嘴,让菊儿姑娘当众打个痛快便是!”   菊儿此时已是咬碎了牙, 但她待在许还琼身边不是一日两日,该忍则能忍。   “胡闹!”霍钰摇头叹息,“你可知缺了药材是因为贵人相求,临时调拨。怎能不知真相便信口开河。我霍府念及旧情,留你于铺中打杂, 你却不珍惜,反而搬弄起是非。还琼的名声,也是你能随便污蔑的吗!”   “钰哥哥。”一直垂头不作声的许还琼打断了霍钰的怒气。她提着月白衣衫,裙摆摇啊摇,如鱼儿透光的尾巴游到了闻人椿的面前。   她伸出一根青葱指头点在箩儿的上方:“箩儿姑娘,你只消把白日的话在钰哥哥面前再讲一遍。其余的我不追究,也请钰哥哥莫要追究菊儿。”   霍钰微微点头,不作表示。   箩儿瑟瑟发抖,嚼舌根时逞意气的话哪好搬到这儿来,于是吱吱呀呀半天,愣是没有讲清一个字。   “装什么,白日里嘴巴多利索!还不赶紧同我们家姑娘再讲一遍!”菊儿仗着主子,横插一嘴。   “既然你讲不出来,那——这位姑娘,你来讲吧。”   许府带来的这把刀,终于还是对准了她。   见闻人椿答得迟了些,许还琼还好心好意宽慰:“你不必怕的。我并非要责怪谁,也不会让钰哥哥责怪谁。只是我前一阵不知为何忘了些事情,他们都为我好,什么都不说,可我总觉得空荡荡。今日你们说的,我其实隐隐约约也听过,我就想知道那些是不是真的。若我……若我真是那般不堪的,我实在……”她口吻像是完全信了箩儿所说,又愧又哀,怕是下一秒就要飘飘然倒下。   而闻人椿不过定定地瞧着她的裙摆,她平日到底是怎样走路的呀,竟可以不沾一丝泥泞。罢了,也不是能想这事的时候。于是闻人椿抬高了下巴,也不算太高,至少能瞧见许还琼掐着指尖的手。   她手腕纤细圆润,皮肤光滑,似披着一层油脂。这样的手,写字好看,烹茶好看,戴一副紫檀手串便更是好看。   “回还琼姑娘。箩儿当时不过是吃酒后说了胡话,而我想着药材铺里的事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本就没听多少,此刻更是记不得了。至于还琼姑娘失了的记忆,相信姑娘身边至亲至爱真的都是为你好,又何必要为一些下等人的胡话发愁。”   “为我好却未必会说真话啊。可人该有自知之明,不该高攀、不相配的,便是得了也会被人背后说胡话。我实在是不喜欢的。”   闻人椿顺着点了两下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霍钰才开始恶意揣摩许还琼,总觉得她并未失去记忆,反倒像是换了心性。   “姑娘。”箩儿搀上了许还琼,她狐假虎威,亦能居高临下,“小椿妹妹不就是仗着胡话才敢这样对你的嘛。毕竟关于您的胡话都是入不得耳的,关于她的却是好听许多。”   “霍家表弟,这就是那个闻人椿吧。”许还琼的长嫂将话柄接得严丝合缝,她往前迈了几步,直到与许还琼、箩儿的鞋尖定在一根线上。她弯了弯腰,脑袋往东西南北每个方向转了一圈,眼神之好奇、好笑,就像当年来戏班子里瞧珍稀畜生的人。   她瞧够了,淡淡评了一句:“资质这般普通,性情看来也中庸,也亏那些传闲话的人编得出来。但凡见过一面也不至于浪费口舌的。”   “嫂嫂,你不要这么讲。若别人没说错,当年钰哥哥落难,全凭这位姑娘舍身相救。”   “似是有这么回事。那倒是个忠心耿耿的,可也不好学骄纵啊。小椿姑娘,你怕是没怎么读过书吧,我跟你讲,就是前朝的开国元勋里头还有一些恃宠而骄落得杀头下场的。做人还是要守本分。”   “小椿知道。”闻人椿低眉顺目,袖中却隐着掐红的掌心。她大概真是好日子过久了,被左一句“娘子”右一句“椿姑娘”喂得喜滋滋。从前听这种话,她都是不过心的,哪像此刻,心都像是被人攥在手心。   “瞧,还算懂事。”许还琼的长嫂拍拍闻人椿的脑门,就似刚刚训完一只听话的狗,要赏一记抚摸,“若心里真是同表面一般,既忠心又听话,那给我们还琼当妹妹帮着理家,其实也无妨呀。”   “嫂嫂,不是说了不要再提此事嘛!”   许还琼半羞半怒,闻人椿却觉得聒噪,巴不得就地生出一道墙,隔开他们许家所有人。   只是隔不开的,她没有爹娘撑腰、哥嫂帮腔,凭自己一人就只能受着。   故而她用尽全力去想些旁的,譬如那个再也没开过口的男人心中在想什么。   他与她成亲的日子是否是为了许府才一拖再拖的。   亦或者——成亲那日,新娘子是不是要换成许还琼。   年长婆子声音浑厚,一下就将闻人椿从放空中拉扯回来。她提点许还琼的长嫂莫要言多必失,点完又说:“这霍家哥儿早就同大人说得明明白白,与这位小椿姑娘是主仆情谊。莫要撺掇,教人平白再生绮思,害人伤心了。”   “怕是小椿妹妹不这么想。”菊儿驳了一句,立马被婆子瞪了一眼。于是那婆子又问闻人椿:“小椿姑娘,你与霍家哥儿可是清清白白的主仆?”   “我与主君自然是主仆。”闻人椿不犹疑,捏着自己的虎口,一记不够便两记。她讲完便劝自己,不必伤心,不必介怀,说过便忘了吧。她与霍钰是什么关系,他们自己知道便好了,要这么些婆子女使知道又有何用。   只是话出了口,还是变成刀子割在了自己心上,淋漓滴着血。   “表哥。”霍钰的声音大不不小,他偏过小半个身子凑在许珙身旁,似是无意问起,“今日不是要为还琼讨公道吗?怎么我瞧婆子女使一个个费心得很,还拾起旧事、替我立起规矩了。当年我落难,也不见她们热心至此啊。”   “妇道人家嘛,没个准头。”许珙耸着颧骨打起哈哈,而后冲许还琼的长嫂招了招手。   那婆子却仍立在原地,朝霍钰拜了拜,讲道:“霍家哥儿,老奴斗胆请命,此番确是要为您和府上重立一番规矩。想当年,小姐是最注重家规家法的,老奴能有今日本事,也是因小姐教导。老奴实在不忍由着您的府邸与她所想背道而驰。”   “娘自小也教了我不少,难不成教我的与教您的还有差别。”   “老奴不敢。只是府院杂事多而繁,小厮女使又多是贫贱愚钝之流。要哥儿一个个教,恐会扰了霍家哥儿的大事。尤其像这些嘴碎的,往后不知要惹出怎样的麻烦。”   “箩儿确实难教,有劳您费心。可要一竿子打死一片……”霍钰轻笑,“难不成许府没有一个半个嚼舌根的?记得小椿的那些闲话传得可是快极了,您当时可有听过,还是讲过?”   婆子不曾料到霍钰竟是这般反应,抖抖索索跪在了地上。她总想着霍钰是那位跟在许梓君后头的少年,万事随意,极少辩驳。想必后院之事他是无心掺和的,不曾想……婆子又将幽深眼神落在了闻人椿身上。   “我如今也不是好欺负的少年郎,就请带话给舅舅,不必为我劳心太多。若是连家宅都不平,也不必再去生意场上搏杀了。”   “主君也是怕您要操心的太多,累坏自己。”   “有表哥和还琼四面帮衬,已是省事许多。”   许珙听自己被波及,连忙喝住不识相的婆子,训道:“天色也不晚了。既然确有嘴碎的,你按父亲吩咐的,就事论事罚了便是。又没头没尾扯些什么!”   霍钰瞧了瞧外头的天,顺着讲:“统共是奴仆间的事,那就有劳婆子留一晚,辛苦教导。还琼身子好了才不久,还请表哥表嫂早些带她回去歇息。”   他这逐客令,下得也是明显。   许珙脸上依旧是事不关己的笑容,他正拱手道着再会。   反而是许还琼不肯轻易离去,抓紧了霍钰的宽大袖摆:“钰哥哥,若我以前真是不堪的。那她们也没说错,不该罚的。”   “还琼。”他柔着声,在她手背拍了拍,“你怎会不堪呢。”   “就是啊。姑娘,她们就是道听途说添油加醋,妒忌你呢。”   “琼妹妹,既是命里该忘的,就由着忘了去。何必自寻烦恼呢。”   众人的安慰拥着许还琼渐行渐远。闻人椿的耳朵却得不了片刻休息,只因身旁箩儿叫起了疼。   “小椿姑娘,烦请您也将袖子提提高。”那婆子一视同仁,给了箩儿十下打,接着便要轮到闻人椿。   箩儿本要替她受,被她拦住了。十下打而已,她不仅受得住,还能全程不喊一声疼。   “小椿姑娘倒是块吃苦的好料子。”婆子的话听着实在不像表扬。   闻人椿回房的时候,箩儿还躺在长凳上受竹鞭击打。刚开始,箩儿喊得凶极了,但婆子是打人的个中好手,大抵早就练出了阎罗心肠,下手丝毫不见收敛。箩儿很快就被打得喊不动,只木木地眨巴眼睛,痛的时候,她的眼睛好像会眨巴得更频繁。   “小椿姐,你回房吧。你在旁边看着,我更痛了。”箩儿很勉强地装出一副玩笑样子。闻人椿看得心疼,点点头便转了身。   她恍恍惚惚走在长廊下,月光钻过瓦片缝隙,落下的地方怎么瞧着竟像一只小白狗。   小白狗死的那天,她只能袖手旁观。   今日,照样是忍气吞声。   怀着满腹委屈推开门,便与坐在桌几前的霍钰对上了眼。   “你既然知道箩儿闯了大祸,为何还要护她!”   闻人椿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忘了要叫他“二少爷”还是“主君”:“我怕……我不护着,箩儿性命堪忧。”   “闻人椿,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护她。”他怒意不轻,丢在她面前的笔是他平日喜欢得紧的那支,“你可知你的善心将我害得多难!” 第60章 不负   霍钰的几声质问使得手腕上受的打泛出疼痛, 好像有根针正挑着她的筋,一丝丝往外扯。   闻人椿将手蜷在袖口里,紧紧地握成一个拳头, 才压下一些。   “是小椿让你为难了。”她垂着头,心想让他为难的何止是这件事呢。   想到霍钰白日里要同许大人保证他们的主仆情谊、入了夜又要同她编白头偕老的样子, 闻人椿又心疼又心酸。   他和她是不是错了。明明做主仆才能一劳永逸啊。   霍钰以为她是知错不改,还要继续护着箩儿, 厉声下了命令:“箩儿留不得!等许府的婆子罚完她, 就将她遣走。”   闻人椿低低地回了声“嗯”。箩儿本性难移, 若跟着许还琼一般的人, 得些倚靠,口无遮拦还能说成是直率护主。可她同闻人椿走在一道, 那便怎么做都能挑出错。   她陷入自责,觉得当日就该听霍钰的,早早将箩儿打发了去, 何必让她陪着一道成为许府的眼中钉。   “抬起头。”霍钰恨她这副怯弱的模样, 就像变着法儿地在骂他窝囊。   闻人椿听话, 又不算太听话, 虽是抬了头, 一副眉毛却蔫蔫的, 写满疏远悔恨。   她悔什么,是后悔同他交了心吗?   还是恨多一些, 恨他将情话爱意抹煞,要她隐没于众多女使之中?   “闻人椿,你知道眼下我仍是四面楚歌。”   可你为何总要诓我,骗我去发那些痴人的梦,以为终有一日会凤冠霞帔、良人在前。闻人椿幽幽看了他一眼, 她不爱讲怨妇的话,只说:“我知道的。”   “许府今日就是冲我而来的吧。”她语气平平,点破许府众人一整晚藏着掖着的心。宅院中的人就是习惯了迂回,为达目的,总要先铺上好几层朦朦胧胧的纸,平白扯进无辜的人。   若他们将话说明白了,一击毙命,也能痛个爽快。   “我挡了他们的道,让他们不快了,所以他们要寻个由头敲打敲打我。不巧箩儿嘴坏,给他们递了刀。”既然他们都不肯给痛快,闻人椿倒是愿意做个明白人。她跪着的时候便想穿了,纵使往后没有箩儿的多嘴,明日、后日,只要他们盯得紧,还是能抓到一些把柄。   无关大小对错,不过是尊卑使然。   “今日之事就是因箩儿而起,你不要胡思乱想。”   “小椿不是傻子。”闻人椿忍不住驳了他一句,“就凭一个不知趣的连姓名都是才知道的女使,犯得着许府如此声势浩大。”   “折辱还琼,污蔑她声誉,自然是极为要紧!若不是我在场,当真以为你那个箩儿靠几记打就能混过去吗!”   “何为污蔑!箩儿不过话语粗俗了些,还琼姑娘——”闻人椿顾不得整理心中乱麻,索性丢了理智一道吐出来,“还琼姑娘确实嫁为人妇,自请回家,到底哪里说错。她还被许给……”   “够了!”霍钰听不下去,撑在案几上,怒着眉眼瞪向她,“往后不准再提这些事!”他一直以为闻人椿是能体谅的,不曾想也是小肚鸡肠,再下去,同父亲的小娘们还有何差别。   闻人椿却是被他陡然抬高的声线吓得心脏都重重地颤了一下。   他多久没有像这样同自己发过火。   再下一句,是不是要指着门口要她滚出去。   好在最后是霍钰自己拄着拐杖出去了,没让她落得一个无处可归的结局。   那一晚,霍钰躺在书屋的床榻上,心跟天气一样燥热。明明身下这张床跟卧房中的那一张形制用料一模一样,却翻来覆去,怎么睡都硌得慌。   他想求安静,屋外的蝉声却越是重,勾出他膝上的腿疾。这几日为了查舅舅的事情,他连喝水吃饭都顾不上,更别说按时用药。此刻酸痛涨疼,想想也是活该。   但到底是累的,纵然腿疾不放过他,还是不踏实地睡了过去。   梦里还是那个场景,流着血的娘亲用最后一口气要他报仇、要他一心一意善待还琼。他照做了,为何娘亲还要屡屡提点。   胸口发慌得厉害,像有什么在心中冲撞,直到将自己逼醒。   “怎么了?”   映着窗外隐隐约约的晨光,霍钰看清掌心握着的人。“小椿!”他重重地将人抱入怀中,力道之大甚至恨不得胸下骨相撞。他大概忘了几个时辰前他们才吵到他摔门而去。   “小椿,小椿。”   闻人椿分不清他是梦呓还是真心,一双手却已经习惯地攀到了他背上:“我在这里。”她十指顺着他背脊,一下下安抚。闻人椿有着一双比世家女子粗糙许多的手,甚至有两处起了茧子,隔着薄薄衣衫都能感受到粗粝。   “小椿,是我不好。”他埋在她颈边,愧疚随着气息钻进闻人椿的衣衫。   “我知道你辛苦。”   “我没有办法,小椿,我真的没有办法。”他觉得少年时的自满心性都要被磨尽了,也许复仇未到一半,他就会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霍钰想得愈是绝望,吻得便愈是热烈。   先是一丝丝扯着唇,再是顺着脖子一路往下滑,又舔又咬,极尽功力。闻人椿简直成了他攻城略地的战场。   “别。”闻人椿胸口吃痛,醒了过来,她又羞又恼,速速将衣服重新裹住。   “你还在生气。”情动到一半,却被泼下冷水,霍钰委屈地怔在原地,气喘吁吁地看着她。   “没有。”回应的时候,闻人椿正对上他白花花的胸口,大抵是因为练拳的缘故,晨光下精壮得很,她不忍再看,微微抬头,又见他喉结滚动,立马将目光挪到自己身上:“先……先上药。”   闻人椿昨晚睡了只半个时辰,她想到许家人的话,又想到霍钰对许还琼的心意,就像走进了一盘死局,绕去每一处都是委屈隐忍。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想写别的,却是记起了霍钰离开时的背影,他的腿好似比平日瘸得更厉害了。   纠缠着想下去,闻人椿甚至觉得霍钰明日就要不治而瘫了。于是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丢了那一点点好不容易攒起的自尊,抱着药贴摸进了书房。   她甚至在此刻后悔,为何不多思虑一下,将此事假手于小厮或女使。   “换好了?”霍钰问得暧昧。   “……还有喝的汤药,我去帮你熬。”   “小椿,你知道我不喜欢欲拒还迎的。”他一伸手就把她拽到了床上。大概就是闻人椿滚到床上的那一刻,霍钰觉得通体舒畅,所有感觉都对了。   “你……”闻人椿咽了好几口口水。她以为系岛的大娘们说得不错,好看男人和好看女人一样,都是天生诱人下地狱的。从霍钰褪下她里衣、在她身上轻拢慢捻抹复挑时,她就忘了一切,只剩坠入qing/yu一条路可走。   “我不用喝药。”她颤抖得厉害,他却还不觉得得逞,一边言语一边吮吸着她的耳朵,沿着骨骼筋脉,绝不放过每一寸。   他要每个字都烙在她心里:“小椿,你就是我的灵药!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   那些字可真是好听啊,像久旱逢甘露、烈暑落白雪。   若她真的是灵药就好了。   一番彻骨酣畅,霍钰仍是不肯松手,捏着闻人椿身上柔软,同她贴着脸亲昵。   闻人椿被蹭得痒了,躲了几回又没躲成,索性钻到他怀里。   “这样也可以。”霍钰颇为得意,随后故意将下巴顶在她额头上,让她一动不能动。   可——情人间打闹怎么还让她落泪了。   霍钰确信自己胸前湿了一片,连忙放开怀中人,又将她往上提了提,好让她的眼睛与自己的相对。   “是不是弄疼你了?”   闻人椿摇摇头。   “还在气我?”   闻人椿仍旧摇头。   她哭什么呢?她不过是想起他今日再次喊出的梦话,想到他执着的复仇和对许还琼无法放下的责任,与之相比,这一刻的欢愉是如此轻微短暂。也许有朝一日,许还琼也能拥有霍钰给的欢愉。   泪珠子因此掉得更大颗了。   “你。”她下了很大的决心,几次抬头又低头,“你会不会娶还琼姑娘啊。”   霍钰不说话,只是替她理着打了结的长发。   “其实……小椿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还琼姑娘既能替你拉拢许家人,也能……免你受二娘噩梦。若她做大娘子,小椿不会不知好歹……”   “你怎么知道娘……?”   “你在梦中都喊出来了。”她语气无力,一副“你为何不知自己有多伤人”的模样,霍钰听得长叹一口气,“闻人椿,还琼的事情我会解决的。”   “可你要怎么解决呢?”闻人椿轻声反问了一句。若是许家人的威逼,那倒是能转圜,可二娘已逝,霍钰与她母子情分那般大,怎能不顾临终托付。她不想再让他为难了,想要破开这个死局。   而霍钰顾虑太多,不如她果断,只是抱着她深情承诺:“我不会负你。”   她那时真的相信了。   她以为这条路上的所有荆棘,哪怕折断了铺满地上,她也可以跪着走完。   人,始终是在一次次高估自己。   七日之后,箩儿总算能下地了,但也到了离开霍府的日子。闻人椿替她置办了几身衣裳,又用自己攒的月俸给她置办了两三件体面的首饰。   箩儿自然不敢收。   “拿着吧。你无父无母,孑然一人,万一与人相中,婆家难免有闲言碎语,到时候看着这些陪嫁首饰,说不定还能稍微堵住会儿嘴。”可惜她囊中羞涩,能负担起的也就这些罢了。   箩儿听她这么讲,猜是许家人那日的恶言恶语给闻人椿留下了阴影,便挽着她的手低声道:“她们有她们的活法,我们有我们的。小椿姐,你心善、又不肯硬抢。我也算看过些宅院斗争的把戏了,这两样最是无用。眼下二少爷心里有你,你该利用的还是要利用。就拿老霍府来讲吧,不图情、最没良心的便要数沈蕉那厮,可如今属她活得最好。”   不图情?   那她今日还是霍钰身边安分守己的小女使,又或者早就与系岛男子结下夫妻情分,怎会卷入这纷争。   说到底,图的就是一个情字。   箩儿见自己一时半会儿说不通她,又怕往后再无人同她说这样,便还是苦口相劝了许久。   闻人椿听到后来都笑了:“我还是头一次知道你这么懂女人斗争。”   “看着看着就记住了。”   “怎么从前不见你讲呢?”   “我……以为你用不上。” 第61章 托梦   闻人椿没能用上箩儿攒下的宅院争斗经, 便离开了明州。   那日闻人椿进书屋送茶,正遇上霍钰与陈隽在讲杂费臃肿一事。讲至痛处,霍钰掷杯大骂许大人, 说他两面做好人,还要两面拿好处。   原来当时调来明州的货物少去小半, 除了临时调拨于临安的,更有被人中间抽水抽走的。偏这抽水人还是许大人引荐的, 轻易动不得。   故而他将此事托付给陈隽, 要他取得铁证, 好给许大人一次下马威。   闻人椿一直在旁静静站着, 却听得霍钰点了她名字。   “此次陈隽跟船回系岛,小椿, 你想跟着一起吗?”   她点了点头,不只是因为自己对系岛的思念。她想霍钰应当也是这么希望的。   那便顺了他吧。   毕竟她确实还看不明白他与许大人间的往来拉扯,看久了更是觉得恍惚, 分不清哪一段是为了利、哪一段是是为了情。   不如将自己剥去, 免得霍钰为她分心, 也免得自己看到许还琼平添猜忌与烦恼。   行头是越理越多, 在软榻上垒出一座小山丘。   那条冰竹席子不能不带, 陈大娘畏热, 总找不着驱暑的好法子;双凤珍珠簪也得用木盒子护好,她受过苏稚的礼, 好不容易才找着一样可以还礼的;还有明州城里的各种糕点吃食,算不上值钱玩意,不过能图个新鲜。   闻人椿给自己也理了好些衣裳,因算不准归期,她甚至一骨碌地连冬日的皮毛都卷进了包裹, 带了一身还不够,想着当年苏稚借给自己颇多衣裳,又给苏稚也带了身崭新的。   等霍钰回房的时候,隐隐觉着屋子都空出了小半个。   “你这是准备拋夫啊!”霍钰佯装委屈,丢了拐杖在门背后,便几步跨到身后,绕了上来。或许是分别在即,他近来黏人得很。   闻人椿往他手上拍拍:“二少爷可别胡说。”   “再叫二少爷,我今日就不松手了。”   “那要我喊你主君?”   “闻人椿,你是否非要我发火!”他松了一只手,直接捏住她鼻尖。   紫檀的气味绵长细腻,幽幽往她鼻中钻,比鼻尖的痛楚更加磨人。   自打见过许还琼戴着相似的手串,闻人椿已经瞧它不顺眼许久了。今日她终于握住霍钰手腕,问道:“这个手串这么别致,是哪儿得来的呀?”说完她也不看霍钰神情,继续道,“要是寻常物件,我想明日买一对赠给苏稚夫妇。”   不知为何,她不必人教、不必刻意,也渐渐学着对霍钰用起旁敲侧击那一套。   霍钰倒是直说了:“这是娘的遗物。”   “噢,难怪如此巧夺天工。”她又摸了摸,装□□不释手,实则烫得生疼,就像有人在她掌心烙字。   那人烙的是天长地久终成眷属,写的是许还琼和霍钰的名。   霍钰会错了意,捏起她的手腕也瞧了许久:“如此想来,你这手上倒是空了些。要不要为夫给你添个金镯子?”   “戴着又重又怕丢,我可不要。”她缩回了手。   “傻姑娘。”他教她,“无论旁人给什么,你都得说要。不喜欢的,大不了偷偷摸摸拿去当成现钱。”   “拿去当了?”闻人椿大胆白他一眼,随后指了指胸口那朵小小的玉椿花,“我若敢当了你给的东西,你怕是要把我的腿打折。”   “你不会的,你最喜欢它了。”他胸有成竹,浑然不知若干年后自己为此快要拆了一座当铺。   闻人椿也不知,宝贝地将玉椿花重又收好。这枚玉椿花许是在她身上戴的时间久了,坠于胸前盈盈发起光。   入了系岛才第一日,两袖清风的闻人椿便被苏稚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顿。   准确地讲,苏稚数落的是霍钰才对。   “真是的,不是讲霍师父的生意做得很好嘛,又是世家背景。怎么对你如此吝啬呢?我听说你们那儿的娘子都是金钗玉翠满头的。”   闻人椿不愿讲起自己还是女使身份,不便花枝招展穿金戴银,便回道:“是我不喜欢。”   “你向来只知道为他讲话。”苏稚递了瓣橘子给她,抿了一口又立马哈气起来,“酸死了,酸死了。这个桑藤见果然挑不来水果。”   看她一副百无禁忌嫌弃夫君的模样,闻人椿实在羡慕极了。不晓得他们要熬到几时,才有这样稀松平常的时光。   两人素来投缘,当日甚至彻夜聊了一宿,就连苏稚的小娃娃都被丢给了桑武士照顾。   待熟络劲儿回来了,苏稚才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问道:“你之前写信讲起婚事,可有定下日期啊?我与陈大娘她们得提前置办好行头,免得为你丢了脸。”   屋中忽然静默了会,只有交握的手上传来暖意。闻人椿无意再瞒,同她交了底:“眼下霍钰根基不稳,腹背受敌,我无论是家世还是自身都很难帮上忙。婚事就暂且先放一放吧。”   “你可是真心愿意放一放?”苏稚听她言语软绵绵,胸口烧火,“不过是一个婚事,若爱得深,刀山火海都可闯过去。何况你们之间相处不早就同夫妻一般,即便不办婚事,有心人难道就看不出吗?”   不办,尚且能睁眼说瞎话;可若是办了,无异于宣战。一旦失了许大人的助力,霍钰的复仇之路会很难走吧。   闻人椿深深叹了一口气。   “若我生在世家就好了。”哪怕是日落西山风雨飘摇的小户人家,她至少也能有一丝底气去逼婚。   苏稚知她无能为力,体贴地抱了抱她:“其实你对他的恩惠早已胜过任何家世,不必纠结于此。当年我们岛的船救上你们的时候,听说你们连衣衫都系在一道,你明明被水灌得迷糊,却抓着人就说要救霍师父。船上男子回来后,无不说你真心可鉴。小椿,我保证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你更爱他。”   “临安不是系岛,你不懂的。”   “我是不懂。”苏稚哼了一声,“怎么系岛简简单单的事儿到了你们那儿就如此复杂。可惜我非男儿身,否则当时一定将你从霍师父手上夺过来!”   闻人椿失笑,心情总算好了一些:“你这身形,还有力气,便是做了男的。我应当也是看不上的。”   “瞧不起我咯。我若是男的,绝不让我女人受辛苦劳累的。”   闻人椿倒是喜欢辛苦受累的。采到药的时候,看着药房库存一点点变多的时候,跟着药方做出药膏的时候,还有病患同她道谢的时候。   她都觉着自己格外有价值,再也没工夫去想尊卑贵贱了。   不过闻人椿没有忘却明州的一切,她心心念念的仍旧是治好霍钰的腿疾。   他年纪正盛,有那么多抱负。如今商人入仕已是风潮,霍钰本就有此理想,待到家仇了了,再考科举也不是不可能。   往往此时,苏稚总会跳出来打趣她:“想不到我们小椿还有官太太的梦。”   “才不是呢。”   “我倒愿意你是。”苏稚拎着自家娃娃胖胖的手指,往她脑门上戳了戳,“小椿阿姨啊,你就是太重感情了。要多为自己想想哦。”   “你如何知道我没有为自己想。”闻人椿拍了拍手上沾染的药渣,将小娃娃抱到了自己怀中,“我辛苦采药就是想寻得一些新药材、贵重药材。到时候送回明州,拉拢生意,也好在人前显得自己配得上他。”说得大胆一些,她就是想做当年的二娘。可她不晓得,二娘拼命打理生意,并不是为了那份浅薄情谊。   巧的是,远在明州,也有一人想做二娘。她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自小便在二娘身边耳濡目染,更有身家作底。   那人便是许还琼。   她拿着自己刚查到的药材克扣的卷则,从霍府正门一路往里走,不知是不是因为兴奋,她今日的裙边比从前扬得更高了些。   这是闻人椿离开后,许还琼第一回 入府。她自是想来的,但怕来得太快太勤,显出刻意用心,只遣了菊儿送过糕点与药贴。   直到替霍钰查明药材克扣的实际铁证,她才敢正大光明地登门。   霍钰将她带来的卷则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里头夹了些破碎的凭据,但字迹、手印清晰。若诉至公堂,至少有七八分把握。   “你怎么想到的?”他竟是第一时间起了疑心。   许还琼的嘴角不禁凝住,她略微低了低下巴,稳稳当当地解释道:“那日听闻小椿姑娘说药材缺了许多,我便多留了个心眼。毕竟调拨数量不多,能让小椿姑娘如此动气,想必还有原因。我顺着查下去,才知有人从中又抽走了一部分。”   “你如何查的?”   “从哥哥那儿套话并不难。”   “要得到这些。”霍钰将卷则在手上掂量了起来,“还琼,你怕是花了不少心力吧。”   “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倒是将其中辛苦一笔带过,“何况这人地位不高,若是再显贵一些,藏得更深一些,我也帮不上忙了。”   “那你可知顺藤摸瓜,说不定舅舅也会被牵扯其中。”   许还琼却是忽然抬起了头,坚定地朝着霍钰笑起来:“我只知道钰哥哥是对我最好的人。所以无论钰哥哥的对面站着谁,我都不在意。”   霍钰只是笑笑。   “钰哥哥。”今日许还琼似是有很多话要说,“我不会再让你孤立无援!”她忘了许多事情,却独独没有忘记自己舍弃霍钰的事实。   若她当年能有今日的勇敢,他们之间定会还像少年时两小无猜,甚至情意更浓更深,此生难分。   霍钰这才发现她比少年时更加利落执着了,就像一块圆钝的玉石,被凿到了最坚硬的部分,于是再敲再打都不会变形。这是好事,世间苦难能伤她的更少了。可霍钰不希望她将此用在愧疚上:“还琼,你不必责怪自己。当年的事都是迫不得已。”   “可若我死也要护着钰哥哥,你今时今日就不会提防我了!”   “……我没有。”   “你有的。”许还琼收了紧追不舍的目光,说得缥缈又无力。她想她是不是读的诗词太阳春白雪了,关键时刻只知听父母之命,没一句教她奋起反抗,才让她一生都在追悔。   “不过不打紧。父亲用心不纯,钰哥哥防我是情理之中。不过还琼仍会继续帮你,就当是不负姑姑的托梦。”   “你也梦见娘亲了?”   许还琼点头,神情苦涩起来:“姑姑死得冤枉,每每梦见,醒来都觉得惆怅空旷。”   霍钰颇有同感,低声“嗯”了句。近来小椿不在身边,他常常噩梦醒来便再也睡不着,就这么睁眼到天亮。次数多了,他索性让人点烛看起账本。   “钰哥哥。”许还琼往前走了两步,说话声音不大,却是力道用足,“姑姑的仇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仇,不要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抗下。”说完,她抬起手,想轻轻拍下他的肩膀,怕他拒绝,只是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便放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豆瓣上看到了大家讨论剧情的帖子,原来一些暗线已经被看出来啦!另外,风暴已经在路上,甜甜的爱恋早就到头啦! 第62章 初醒   待陈隽前来复命, 霍钰早就对药材克扣的事情了若指掌,因而他没怎么对此发问,反倒问起闻人椿的近况。   陈隽不藏私, 如实相告,连闻人椿交代要隐去的部分都说了出来。譬如几日前的一场寒热。   “是累着了, 还是受了凉?”   陈隽摇摇头:“许是都有吧。毕竟小椿姑娘采药时卖力,起早贪黑, 难免沾了露水。劝她早些回去休息, 她也是从来不听的。不过若非如此, 也很难寻到罕见药材。”   “小椿确实如此。陈隽, 便是你们系岛女子也很少有比小椿更好的吧。”霍钰话锋一转,倒是对准了陈隽。   他心中一惊, 又重新惜字如金:“我见过的女子并不多。”   “其中可有钟意的?”   “倒还没有。”   “也是。你们系岛民风崇尚自然天性,若有心仪的,你怕是早就领回去了。”   陈隽随霍钰淡淡笑起来。他想是自己疏忽了, 应该将对闻人椿的那一点点心意藏得更好些。毕竟此处不是系岛, 人们不信光明正大、不求回报的喜欢。   这一点插曲很快抹去。霍钰还有公事交待他。   两人于是坐在案几两侧论起生意经, 论到小厮进来倒茶时分, 才知天边已泛金红色的边。   “今日的茶不错。”口干舌燥时分, 简简单单一杯茶都能得霍钰赞叹。   小厮不敢抢功, 忙说:“是许家姑娘煮的。”他特意指了指屋外的庭院,“她说主君与陈公子论起正事, 定会将吃茶吃饭抛诸脑后。但真要论得喉咙冒火了,也不值当,便亲自去厨房捡了些去火的食材,熬到现在。”   “请她去前厅歇歇吧。”霍钰搁下杯盏,又说, “问问她可要留下吃饭。”   小厮的小碎步迈得飞快,就像火烧屁股,不多时又进来回话:“许家姑娘说不吃了。她只是来送药的。”   “什么药?”   “瞧着是治腿疾的膏药。”   “那请她进来吧。如今日头不长,她再等下去便要黑夜了。”   许是为了避嫌,许还琼替霍钰换药的时候,并没有让陈隽去外头候着。陈隽倒是坐得住,眼观鼻、鼻观心,悠悠吹着茶上的热气。   许还琼的手热得发烫,霍钰这才看明白,原来她带进来的那只小火炉上是为了烘烤作用。   “往后还是教小厮来做吧。”他看她有两三个手指已经起了薄薄一层水泡。   许还琼昂头,对上他眼神又立马躲了过去:“大夫说这推拿手法细致,一个不巧就要推坏,我不敢假手于人。何况小厮的手多是粗糙的,如此推拿,你岂不更加吃疼?”   “没这么讲究。”   “再讲究也就讲究一时。待你好了,我也不愿如此受累。”   霍钰便不再多说,倒是陈隽不知为何呛出了声,往胸口拍了好几掌才咳出了误吞的茶叶。   “陈公子,可是这茶口味不佳?”许还琼并未停下手上动作,抹了一张膏药贴到了霍钰的膝盖处,她仍维持着半蹲的动作,只是微微伸长脖子,瞧向陈隽。   陈隽叹她确有一副好脸庞,和那些个名家们争相描摹出的女子图相差无几。但画中人都有一个通病,美则美矣,情意凉薄。   陈隽挥挥手,回道:“我是武士出身,偶然喝到这样精细的茶,闹笑话了。”   “若是喜欢,我差人天天给你送去。”   “这可不必。其实喝在我嘴中,都是水罢了。”   “喝久了自然能尝出其中不同的。”说着,许还琼又看向霍钰,“记得钰哥哥小时候也不爱喝茶的,总嫌礼仪繁复,被姑姑押着喝了几年,如今自然成了习惯。”   “噢。”陈隽长长地扯了一个字,不知如何应付,扯完就觉得失礼,便另起话头继续说,“敢问许姑娘,这方子是哪儿得来的?”   “从临安宫里求来的。”   “宫里?你去找了郡主府的人?”霍钰不由侧目,他知晓郡主府的为人处世,情急之下甚至抓住了许还琼的胳膊,“还琼,你不要这样犯险。”   许还琼瞧着他的手,定定出神,那朵泛着青又透着红的紫色椿花着实刺人眼睛,仅仅一朵就让她想起府门口的花团锦簇。她不忍再看,挪低了眼神,将霍钰的手拂下:“郡主府已是日落西山,表面不讲,但我想你给的药材已是她们唯一支撑。如今她们只剩妇孺幼儿,不敢轻举妄动的。”   “许姑娘说得在理,不过人心难测,霍先生的担忧实属正常。”陈隽忽地横插一句,“听小椿姑娘讲,她也正在找一味奇药,若找到了,许姑娘便无需犯险了。”   “小椿姑娘可真是有心啊。”   屋中三人皆浮出浅浅笑容。   此时此刻,闻人椿正铺着一张纸。她不讲究,拎起一支记账的羊毫,便蘸进了墨水。   家书,她毕恭毕正地写下二字。又卡壳了。   要从何说起呢。那些药材他该是看到了吧,再提一句,是不是显得自己太想表功劳。不如问问定价几何,需不需要让人多多采摘。可她转念一想,这是家书,起的头一列,字字离不开生意,是否过于没心没肺了。   不如写写系岛的所见所闻,可她总在那么几个点上转悠,一时之间竟想不出有什么瑰丽风光。唯一瑰丽的好像就要属苏稚家小娃娃的笑脸了,跟春日和风一般,吹得从此不见夏秋冬。唔,这一句感慨不错,她立马填到了竹简上。   有了第一句,后头的东西写起来便是行云流水,洋洋洒洒便有了半卷。只是从头读过一遍,闻人椿的脸又垮了下来,怎么自己看着很求子心切啊。她不愿让霍钰为难,沉思之下,便将这一卷彻底废了。   待到这卷家书趟过山水送到霍府的时候,徐徐展开,只有淡淡几笔。她写自己过得顺遂,要霍钰努力加餐饭。   闻人椿才开始读些长词,没有耐心一字一句地研究。若她知道努力加餐饭的来源是一首别离诗,恐怕是绝不愿意触这个霉头的。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闻人椿没读到的,许还琼烂熟于心。她捏着卷则,似哭非哭,手一紧,牙一咬,便趁软塌上的人还未清醒,将这几个字连带着下头寥寥几笔涂出的奇怪小宅子扔进了废书篓中。   “娘!娘!”霍钰又起了噩梦。   许还琼连忙跑去软榻边,握着他的手,好让他有所依靠,慢慢醒来。   可他醒得并不真切,阴霾光照下,他抚着许还琼的脸庞还以为是娘亲来托梦。他有太多话要跟娘亲讲,譬如家仇、譬如誓言,于是如抓到一支藤蔓,不停地往自己胸口处拉扯。   许还琼凝着泪珠,不忍打断他的梦,便覆在他手背上,轻轻柔柔地摩挲起来。   他们一个力道轻,一个力道重,却终究是连在一道的。   外头大雨将至,云彩灰蒙蒙黑漆漆,织满整块天,万里挑一也不见一处纯白。   梦中人初醒,双眼朦胧,不知此刻是酉时。   直到电闪雷鸣接连席卷,小厮撑伞来询“可要用饭否”,身旁人支起身,问他噩梦可解。   漫无边际的雨水,是众生难得的平等。   系岛临海,更是时时刻刻得其照顾。   闻人椿待在苏稚家中,好吃好住,却像是天天被雷打过一遍,嘴角垮得能吊一壶女儿红。   苏稚怨她不知享受,拆了壶酒,自斟一杯:“旁人都爱这闲散日子,倒是你,老天要你歇一歇,你还不乐意。”   “歇到何时去?我这药还没找到呢。”闻人椿一边说一边夺下苏稚沾了酒的筷子,差一点点,这么可爱的小娃娃就要被酒气熏了去。   倒是亲妈心大,连说“不碍事”,挑了另一根筷子又要沾酒。   闻人椿索性将小娃娃护到了自己怀里,可是小娃娃不领情,鼻子拱了拱,下一刻便嚎啕起来。它张着手臂,也不顾危险不危险,就往苏稚怀里扑。   “母子天性,我便是害她,她也不怨我。”苏稚抱着自家女儿,得意得很。   闻人椿权当自己找罪受,恨恨地白了一眼。   “我又不是疯女人,怎会真的害她。对不对,对不对?”后半句是逗弄小娃娃的。她才钻到苏稚怀里,便雨过天晴,捏着苏稚的一根食指玩得心满意足。   “你这般喜欢孩子,不如此次回去就同霍师父直讲吧。我想他也不是心肠硬的,难道十年报一仇,你们就等十年后才成亲生子?”   闻人椿抿了抿嘴,她确有此意,就是少人推一把。这段时日她与霍钰离得远了,想得也更明白了。名分于她而言从来不重要,她从头至尾求的不就是和霍钰的一个家嘛。   只要大娘子之位空悬,她与霍钰依旧自成一家。而以妾室、乃至外室入门,于许大人也算是个交待。   苏稚见她目光坚定,晃着小娃娃的手摇旗呐喊:“嬢嬢!嬢嬢!喝喜酒!喝喜酒!”闻人椿当真以为自己很快便能成家的,亦笑得眉眼都成了一条线。   她想自己足够体贴,做小伏低无一不愿,还要如何卑微呢。   何况三日之后,她寻到了古书中记载的治愈腿疾的奇药——神鞭草。木绿色的一株,隐在悬崖边的草木丛中,拨开旁枝后往上一拨,根茎下方竟拖出足有一人高的长须。   闻人椿睡到一半仍是不敢信,爬下床,照着医术又比对了一番。   是它,是它!   真好!待她交给文大夫,请文大夫或者明州其它名医研磨成药,霍钰的腿便能恢复如常了。他一定会喜悦非常,而以他的才智,借机提前婚期也未尝不可啊。   许是系岛给了她支撑,闻人椿得了异想天开的毛病。   当岸边船只再度扬帆,闻人椿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   她沉甸甸来的,走时却是轻飘飘,什么身外物都顾不上,只抱着那一株神鞭草。   陈隽瞧她兴致冲冲,实在不忍心同她说,霍钰的腿疾早就大有好转。 第63章 好人   为避风雨, 船在海上绕了段远路,其实也不过多转了两三日,闻人椿却因此惴惴不安、惆怅满脸。陈隽想讨她开心的, 可没学过嘴上抹蜜的本事,一来一往三两句后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好在到了临安城里, 闻人椿又重现了神采,抱着神鞭草一路小跑, 叩响了文府的门。   “小椿?”文在津见是稀客, 神情稍显诧异, 不过他很快晃过神来, 扬起往常的笑容,将她与陈隽引到一旁。   只是今日让他心绪大起大落的事情还不止这一桩。   “神鞭草?你竟是找到了神鞭草!”文在津惊呼出声, 差些扰了佛龛前的清静。也不知他修的到底是哪一路佛法,这么多年还是不见沉稳。   闻人椿小心翼翼地将包裹打开,露出保存得极好的一根神鞭草, 粗看之下, 完全看不出它已离土几日:“文大夫, 你可知如何将它制成膏药。”   “这不打紧, 临安城里比我医术高超的多了去了。”文在津嘴上放大话, 手上动作却是细腻轻巧, 但想来还是少碰为妙,便凑到前头用眼睛轻抚每根茎和每片叶。   “妙啊!”他大为赞叹, 看向闻人椿,“果真是皇天不负有、情、人!”换了个字而已,语境全然不同。   闻人椿顿时红透了脸。她待霍钰确实真心诚意,但于人前显摆,实在羞涩。   “只是机缘巧合而已。”她低声谦虚。而采药时淋的雨、吹的风、脚面被滑石磨去一整块皮的痛, 她忘了,也不曾告诉任何人。   文在津啧啧称奇,又叹一声:“妙啊!”然后拉着陈隽的胳膊,与他说道,“陈公子,你觉不觉得小椿的身上有一股子菩萨风骨?”   “别折煞我!”文在津口中的“菩萨”立马变了脸,她转身拜起佛龛,连呼不敢不敢。   可大抵还是冲撞了菩萨吧。   不然神鞭草拿出去好几日,怎么不见一点风吹草动。闻人椿知道文在津还要顾及府上诸多事,起初也不敢问,只是这日子愈叠愈多,秋风都要吹尽了,好脾气如闻人椿,也终于失了耐性。   “呀,小椿你怎么还在这儿!”来取药的文在津来不及收起脸上表情,全是尴尬与躲闪。   闻人椿今夜用过饭、沐了浴,都要躺上床了,却还是扭头笼了件外衣步来药房。她原本只是怀疑,此刻见到文在津,心中更加笃定了:“文大夫为何躲我!”   “太忙了。”他是能不打诳语便不打的人,如此迂回应答定是还有隐情。   闻人椿不傻,当即想到了霍钰:“是不是他不希望我在身边?”   文在津点点头,见闻人椿若有所思,又替霍钰解释道:“他如今是夹缝中求生存,顾不上你,你别难受。”   闻人椿沉着脸,没有说话。从前霍钰也将自己推去过系岛,可只要自己想回来,他哪次不是留在身边放不了手。   “是不是许大人……”她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始作俑者。至于他会做什么,闻人椿并无头绪。   她眯起了眼睛,信马由缰地猜起来:“难道是要杀了我?”说完立马作罢,若是那样,霍钰不可能不顾自己死活,早就让人将自己护在系岛了。   “文大夫,小椿愚钝,你能告诉我实情吗?”   “我……其实也知道得不多。”   “你若是不说,我只能去找陈隽。”   “他更不可能知道!”   “那我明日一早便回明州亲自问霍钰。”闻人椿口气坚决,像是下一秒就要翻身上马。   文在津只是叹了又叹,而后想到怀里还抱着一本新出的心经拓本,便塞到了闻人椿手里:“小椿啊,何必这么执着呢。来,多读点这个,做人无欲无求、随波逐流,才能不被悲喜蚕食了去。”   闻人椿鲜少露出这样嫌弃憎恶的表情:“文大夫为何不担心!您不是他多年的挚友吗!”她此刻已经害怕得要命,以为霍钰要像刚落难时一样做出什么不顾一切的决定事情。他是不是要牺牲自己,才不能让她在旁动摇心智。   被指摘的那位却是毫不动气,欲言又止。   第二日陈隽无意讲起的一句话让闻人椿更加不安。   “霍先生近日脾气不大好。”   “可是生意被人捣乱了?”闻人椿心急,不自觉的时候已经凑到了陈隽的眼前。她是心无旁骛,陈隽却有自己心思,避嫌地往后退了一步。   “生意上比从前要好。”他将声音刻意放得平稳。   闻人椿只沉浸在对霍钰的担忧中,念念有词道:“不知许大人又给他施了什么压。舅甥一场,何苦逼得这样紧呢。”   陈隽跟着附和了一声,多的话也不敢瞎讲。只是他没料到,闻人椿并非是女儿家发发牢骚,她忽然抓住了自己的胳膊,用尽力气,攥得很紧。   那一刻秋风瑟瑟,吹得满脸凉意,他的胳膊却好像正在火烧。   “带我回明州!”只听她利落地命令道,就像知道他一定会答应一样。   而一直曲折迂回不放她走的文在津,也像是心知肚明的,在她离开的那个夜晚,遣人送来了神鞭草药膏。   那是个凝重的夜晚。她与陈隽才走了一里路,雾气便似藤草一般无声无息笼了上来,它们很快围成白茫茫一片,遮去大半的前路。可她不曾退缩半分,想着自己是去救霍钰的,便是神鬼也拦不住。何况只消抬头,天上明月仍是亮堂如新。   “小椿姑娘,文少爷看起来并不会拦人,要不要明日再走?”   闻人椿奇怪地看了陈隽一眼,他并不像是会被区区雾气击败的人:“你可是近日身体不舒服,不便舟车劳顿?”   “没有没有。”   “不打紧的,反正定了船家。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将陈隽扯进其中,她知道是自己自私了。   陈隽没想到她会关心自己,差些犯了结巴,短促地回了句:“我可以陪你去的。”   直到船被两路人马东西包围,闻人椿才知道陈隽为何却步。   她有一刻想笑的,怎么渺小如她,竟也值得诸多大汉为之厮杀拼搏。他们多卖力啊,或捏长刀、或捉短剑,只听一声吼,尖锐的光影立马铛铛锵锵,将厚重雾气刺得稀碎。   闻人椿躲在陈隽身后,晃过神后,心跳得越来越快。   “别怕!”他终于得空,回头安慰了一声。   可闻人椿还是颤抖不停,手指动得比弹十面埋伏的乐人还要敏捷。她如何能不怕,陈隽手臂上侧被人砍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正潸潸往外流,灰白色的衣衫被血染红,凝固之后正幽幽发着紫。   若不是她自作聪明,怎么会掉进这场局。   “给我刀!给我刀!”她握着陈隽的手,反复地、不断地、来来回回地说。   当年家乡破亡时,她也是如这般被人护在身后,他们筑成一道墙,才换得她的苟且偷生。她来不及想太多,只是不想再当被人护着的那个,不想任何人为她牺牲。   “护好自己!”陈隽丢了把短刀给她。   两方人马杀得更凶了,血溅得到处都是。闻人椿终于看清局面,知道一方是霍钟派来的,一方是霍钰派来的。   难道他们都知道自己今夜要从临安赶去明州吗?   他们两个,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   闻人椿来不及往深处细想,已经被人捉进怀里。   “啊。”她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形,小小的声音在刀剑碰撞声中不值一提。不远处,陈隽投来惊诧的眼神,还夹着后悔、内疚,可他越变越小、越变越浅,闻人椿看不真切。   她在黑暗里待了很久。   那人将她丢在麻袋中后,行了长长一段路。好像先是上了一艘小舟,闻人椿听到了浪打浪的声响,而后又在马背上颠簸了会儿,最后一段路,那人估计是拎着麻袋用脚走的。因闻人椿只在这时才听见他变沉的喘息。   闻人椿一路悬着心,她捏着袖中断刃,准备麻袋一被打开就照着人刺下去。她甚至怕自己胆小、心软,回忆了好多残忍的过去。   然,一切很安静。   她隔着麻袋的小孔,听了许久的风打树叶声、蛙鸣蝉叫声,却迟迟不闻人声。   走了?   是敌是友?   闻人椿那颗紧绷的跳得过分不齐整的心在黑暗之中被宁静一点点抚平,她思考着,却不敢大意。事实已经证明她太高估自己。于是她故意装成昏倒的样子,在麻袋中滚了一圈。   仍旧无人来理。   她深呼吸,终于大着胆子划开了麻袋。   “啊————”   一声嘶喊,惊起林中鸟无数。无数翅膀齐齐拍动,东南西北胡乱地撞,本就摇摇欲坠的秋叶霎时落满一地。   闻人椿万万想不到,霍钟一直都在屋中。他就坐在麻袋边上的长板凳上,那板凳经年累月被雨水冲刷,凹凸不平的孔与衣衫尊贵的霍钟格格不入。   “小椿。”他眯着眼,朝她挥挥手,看起来心情美妙无穷。   闻人椿听不真切,只知道他嘴唇动了动。此刻的耳朵早就被砰砰心跳填满。   “你、是要报仇?”闻人椿紧紧抓着短刃,她不知道外头还有没有霍钟的人,但一个女人和一个瘸子的力气或许能相当。   霍钟并不关心她的问题,笑意更深了:“你当年为救霍钰踢过我,怎么,今日又是为了谁要来捅我?”   “小椿只想自保。”   “呵。”他不屑地嗤笑一声,“你也太听二弟的话了。他称你们是清清白白的主仆,你就乖乖跟着一道扯谎?若哪日他要你滚,你是不是下一刻就带着包袱滚去天涯海角。”   闻人椿当他是疯子,攥紧了手掌,告诉自己不可听、不可信。她冷冷应道:“小椿本就是女使,并非扯谎。”   “你啊,如此衷心赤忱,为何不能再聪慧一些呢?跟着我,我保证不让你委屈。明日!明日我便昭告天下奉你为我霍府大娘子!”他情绪激烈,愈发昂扬,如黑夜明月,升至最高。   “你做什么!”   霍钟那疯子竟然一掌握在刀刃上。   血腥味像那刀一样锋利,很快杀入雾气中,绕满闻人椿周身一片。   “你放开!”   “你不想杀我吗?”他好像是没有痛觉的,连握着刀柄的闻人椿都能感觉到刀在往他的肉里钻,他却还在笑。笑得那么无所谓,像是彻底脱离了这副皮囊。   闻人椿盯着他,快要被他眼底深邃吸走,那里有无人可懂的绝望和痛苦。   不可能!   她才是受困的人!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试着将短刃抽回,可是除了血腥味变得更浓烈,毫无作用。   霍钟看她眼睛都被逼红了,便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觉得她额发太凌乱,认真地理了起来。   “小椿,我只是想帮你。你太善良了,会被霍家和许家的人吃得骨头都不剩的。而且你不是杀过人了嘛,你忘了吗,我的小儿子,他还那么小,身在襁褓,连话都不会说,就被你一刀捅了进去。小椿,没有人可以一辈子做好人的。为什么不早点和我一起下地狱呢?小椿……小椿……”   他的话就像地狱传来的诵经,闻人椿握着短刃往前一推,便逃一般松开了手。   “没有!不是我!我没有!我从来没有要杀他!我只是要威胁你,为什么你当时不肯放了许还琼!是你逼我的!”她没有杀死无辜的人,她明明捅在不是要害的地方啊。   “傻啊,我那是在帮你。若是许还琼当时死了,霍钰如今就不会娶她了!”   “你说什么?”   “主人家这么大的喜事,难道小椿你不知道吗?” 第64章 记恨   “你可知今日一切, 都是我那二弟布的局啊。只消你的一条命,既能置我于死地,也能给许大人一个交待。一石二鸟, 他真是没有白做学问。”   幽暗的屋子里全是霍钟一个人的声音,带着血, 却得意。   闻人椿只在方才着急地问了一句,而后再也没有搭理他。   一石二鸟?   她不信, 霍钰绝不可能这么做。他在床笫之间说过那么多次嫁娶的情话, 他最爱亲她手腕上那朵定情的椿花, 他还由着她去做了喜服, 因怕她怯弱不敢多要求,他亲自叮嘱裁缝师傅要下金丝重料, 闻人椿顾及生意艰难,本想将就,他却说, “一生只一次, 我的小椿值得的。”   那些情意缠绵的眼神怎么会是假的。   定是霍钟挑拨离间!   霍钟看她笃着一张小脸, 在角落里装聋装哑, 便是包扎伤口的时候还不忘嗤笑:“呵, 就这么信他?他给你灌过什么迷魂汤。是说要迎你进门做大娘子, 还是承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竟能让你这般死心塌地,啧啧。”霍钟顿了顿, 在伤口处扯了个死结,他一边走向闻人椿一边问,“你该不会是早早地把身子给了他吧。”   “霍钟!”她听不下去,小兽般吼出他的名字。只是效力薄弱,没能阻止他继续逼近。   闻人椿的眼睛忍不住地瞥向那把掉落的短刃上。   “后悔了?”顺着她的目光, 霍钟也看过去,“要不要我替你捡起来,再交到你手里?”   “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还不明白吗?我这是要救你啊。”他说得慷慨又无私,试图伸手轻抚闻人椿苍白的脸庞。却被闻人椿一巴掌打下,清脆的声音绕梁好几圈。   “力道还真是大!”霍钟冷哼,“有朝一日等你看清我那二弟的真面目,记得也要这般狠狠打上去!唉,好想知道二弟当时的表情啊。”   霍钟的神情实在癫狂,闻人椿连看一眼都觉得折磨。   她咽了咽口水,出声同他划清泾渭:“大少爷,请你不要再浪费口舌。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若你对小椿有仇有怨,刀便在那儿,你我大可搏一场!”   “哈,哈哈哈——”   闻人椿的肃穆落在霍钟的眼里仿佛一个笑话,他连拍三掌为她叫好:“小椿,你真的是我见过最妙的一只蝴蝶。可惜啊,蝴蝶天生孱弱,被人视为玩物,铮铮铁骨又如何,照样得一生挣扎至死。”   “你以为傍得一个霍钰,同他施点恩、讲点爱,他便会将你视作掌中珍宝吗?你与他相识不过短短数载,何曾真的了解他。他的血脉里,从头到脚流的都是自私。他对你好是为了自己,对你不好还是为了自己。你刚入府时,他与他娘正得意,若爱得痴,他早该将你纳入房中,何必等到落魄天涯时。闻人椿,你大可不信我的话,可你看看我、看看我娘。若你执迷不悟,就会与我们一般,得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闻人椿不想听的,她捂着耳朵,那些字却像生了脚,钻过之风,接二连三地往她耳朵里爬。   “不过我想他也不至于太绝情。他会在你死后给你立一块风光的墓碑,日日教人奉花侍酒,为的就是让你早日喝下孟婆汤,免得去他梦中纠缠。我的二弟,哪怕做坏人,也要披一件慈悲衣裳。”   霍钟洋洋洒洒感怀许久,他语气轻薄不似常人,但字字句句又是连贯的,远远称不上是一个疯子。这让闻人椿想起曾经的传言,说霍钟三岁时便作诗体恤路边冻死骨,在明州城内一度传作佳话。   外头的草忽然婆娑出声,来不及细想是风还是人,便有一个捂着胸口的小厮扎进了屋子:“大少爷,有人追来了。”   留下这一句,他便倒地,再也起不来。   “跟着我!”霍钟满脸神采洋溢,兴致似是一下子涨至最高,在闻人椿尚且震惊的时候,他已经抓住了闻人椿的手臂。   “只要我在,谁都别想让你死!”   他们在漫无边际的野草地里穿行,不知名的小虫子来不及避开,一只只撞上脸,不疼,却让人心烦气躁。还有那晶莹露水,沾了入秋后的寒凉,滴在身上泛起激灵无数。   只是很快,闻人椿便不在意这些了。   “姑娘不是要和霍少爷成亲了吗?这成亲前杀人,也不怕晦气。”   “哪有这么多忌讳,人死了才能高枕无忧啊。”   “我听说那女人也是个下人,这下手太重了吧。万一哪日我们做错什么……”   “瞎想八想!你也配!”   “哼……我还听说姑娘从前给人当过妾的,没想到再嫁反而是去做大娘子。虽是个女儿家,这运气可真是好。我瞧霍少爷身家不浅,难不成是被捏住了什么把柄!”   “要不是我们姑娘求来宫中神药,霍少爷的腿怎么好得了。”   “原是报恩啊,这代价可真是不小。”   “哎!你这舌头生得可真是长!就不怕这些话传进府里,把你也一刀结果咯。”   “此处荒郊野岭,说点话壮壮胆嘛。”   他们是壮了胆。   躲在暗处的闻人椿却是寒了心。多希望这夜在此刻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掩住所有眼泪与哭声。   明月绕过中天时,他们勉强找到了一个山洞。霍钟戒心重,想再往深处走走,闻人椿却挣开了他的手。   “对我倒是凶得厉害。”霍钟就此罢休。他像只雄狮,绕着山洞走了一圈,而后转过身,猛地凑到了闻人椿的鼻尖。她眼睛水汪汪的,却愣是没有留下一滴泪,相反地,她此刻还知道竖起敌意,一双英气的眉毛拔得很高。   “好!”霍钟在她脑门上拍了拍,“继续忍着。我最讨厌哭哭啼啼了。”   闻人椿别过头。   她不会流眼泪的,不会在不心疼她的人面前留下一滴泪。哪怕心中早已是汪洋决堤。   霍钰,他怎么可以!   他一次次地要自己信他,让自己做了一场场痴梦!如今二话不说,就让她醒得这般猝不及防,甚至——他根本不是要她醒,他要她死。   闻人椿想到心快碎成五六七八块。怎么会这么痛,比受霍府家法时还要痛,甚至比当初被爹娘扔在戏班子的时候还要痛。   “现在能信我了?”闻人椿的挣扎让霍钟腿上的伤痛减轻了不少。他今夜奔波太多,止疼的药汤失了效,疼痛一起,脖子边上的青筋都开始乱跳。   闻人椿不知是想要欺人,还是自欺,振振有词道:“也许那些人都是你派来的,你要我恨霍钰,要我替你报复霍钰!”   霍钟为她的奇思妙想失笑连连:“精彩!不愧是戏班子里长大的。小椿,若你能用揣测我的心思揣测霍钰,那霍钰可就有的受了。”   “不劳大少爷操心。我自然会向他问清所有事情!”   “他会告诉你吗?还是吃一堑,长一智吧。”霍钟的声音渐渐没了。他身上古怪的兴奋劲儿消散了许多,反而一直摸着自己的膝盖,有时整个人会触雷一般停住,像是有针刺进了他的天灵盖,却没听他哼哼一声痛。   闻人椿收起了眼神。她不想问,也不愿问。   她连自己都顾不好。   嘭。   声响剧烈,让闻人椿从短暂的蒙蔽心智的瞌睡中醒来。   等她适应了微光,才发现霍钟竟是连坐都坐不住了,整个人蜷成一团倒在地上,浑身颤抖着。   “你……怎么样了?”她很不喜欢死人,还是冲他问出了声。   “呵,很高兴吧。”他的每个字都像乘着波浪,上下起伏,大得惊人,“你,你可以逃了。你原本就不属于这里。现在是天赐良机。”   “是腿疾造成的吗?”闻人椿忽略他的疯言疯语,不由分说将他的裤管扯高。   触目惊心。纵使她侍奉霍钰的腿疾那么久,仍是被霍钟腿上的伤痕吓到了。新的、陈的,烙伤的、棒打的,甚至还有针眼的痕迹。   她情不自禁问出口:“你这到底去哪儿遭的罪!”   “你不是也打过嘛。”他倒抽一口凉气,还在说玩笑话。   “我……”   “我不怪你。没有霍钰他娘亲打的底,你又算什么?”   “这些——都是二娘做的?”   “不信就算了。”霍钟很快收声,他习惯了,从来没什么人会信他的话。他和他的娘一向都是府上多余,包括说的话。   闻人椿替他查看完伤势,最终还是拿出了神鞭草药膏。   反正霍钰大抵是不需要了。   “你擦什么?”他畏惧,却已无力反抗。   闻人椿上着药,看都不看他一眼,过了会才平静回以两个字:“毒药。”   “呵,你没那能耐。”   “是啊。”闻人椿跟着骂了自己一声。她就是这么窝囊,只知道如何付出衷心和善意,不懂使阴谋诡计。   可为什么做个好人就不能在这世道太太平平地活。   为什么一个个都会变了嘴脸。   难道非要你死我活才能心满意足。   “大少爷,你们到底要如何才能放下仇恨啊?”   这句话,问到了霍钟的症结所在。他顿时怒不可遏,使出唯一一点力气将她推倒在地,而耗尽她心血的神鞭草药膏也随之掉落在地。玉与石相撞,发出了极为好听的一声清脆后,沿着青苔一路滚到了石头缝里。   闻人椿连忙伸长了手去捡,平白无故手臂上又划一道伤。   “你若是想靠一瓶药膏就妄想让我放下仇恨,那不如让我痛死过去!”见闻人椿还要继续替他上药,霍钟极为抗拒。   闻人椿在他腿上使了劲,恨恨道:“我只是不想浪费这些药。”总归是花了力气的,哪怕不能用在她心爱的人身上,换个人治也算是物尽其用。   不,不能再揪着霍钰不放。闻人椿重重地晃了晃头。   偏那霍钟爱猜人心思:“这药是你给霍钰准备的吧。”   “……”   “可惜他用不着了。”   “……”   “二弟真是命好,对他死心塌地的女人一个接一个,个个掏心掏肺。”   “你说够了没有!”闻人椿在不伤要害的地方狠狠地敲了一记。   霍钟一阵龇牙咧嘴,等疼痛消了一些才用食指碰了碰她的袖口:“我不愿意欠人,你有什么要我做的。”   “我欠你一条人命,这不算什么。”   “人命抵不了。”   “好。”她自知那个孩子的死与她脱不了关系,罢了。   霍钟又讲:“你要我放霍钰一马,也绝无可能。”   闻人椿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那她与他之间还有别的能说的嘛:“就当谢你今日救了我吧。”   “不可。我要你活着自有我目的,并非真心要救你。”   至此,闻人椿不想再开口,只期待这夜能短一些,而霍钟留下的标记能早日被他手下的人看到。   她想亲口问问霍钰,一切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能不能放她一条生路,她——她应该可以永永远远消失在他们的身边。   “需不需要我替你杀了许还琼?”霍钟执着,说出的报答竟然一个比一个残忍。   闻人椿叹了口气,敷衍道:“这么不愿欠人,那你就将霍府陈年积怨同我讲一遍吧。你娘的,二娘的,还有你和霍钰的。”   这下轮到霍钟沉默了。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讲这些,偶尔漏出一两句,人也当他是疯狗咬人,无所不用其极,   他想了很久才终于开口:“我娘是个比你还傻还善良的女人。她出身名门,却三言两语被父亲哄去,非要拿出嫁妆跟着吃苦,又不懂为自己筹谋,一生一世只知道讨父亲欢心、为父亲而活……谁怜惜她呢,被二娘害去半条命,缠绵病榻,神志不爽,府中照样歌舞升平,父亲照样小妾娶了一房又一房……没有我娘,哪来这府上一砖一瓦!……我实在不明白人为何能傻成这样,父亲待她的好分明只是一时假象,她为此受尽委屈折辱,临死还不准我记恨……我若不记恨,谁还记得府中有过一个她!”   他义愤填膺,誓要杀光砍绝的模样。   听的那人却是难过得悄悄背过身,忍了一夜的眼泪不知不觉布满了脸。 第65章 任性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可怜霍钟的一天, 甚至眼泪一度连成线,同石头缝里源源不断的溪水一般。   霍钟断断续续又说了一些二娘的事迹,还谈起他和霍钰短暂的兄弟之情。尽管他说得悔恨无比, 将其喻为彻头彻尾的骗局,闻人椿却想象出稚子天真、胡乱打闹的场景。   谁想时隔多年, 他们的打闹已变成针锋相对、你死我活。   闻人椿不知为何,眼泪淌得更凶了。   霍钟瞥了一眼, 别过头。他没有再说话, 一个人隐在黑暗里沉思了许久。   “你走吧。”他的口吻少见地平静, 闻人椿甚至听出一丝丝霍钰的影子。   然霍钟是有条件的, 他凝着闻人椿,定定说道:“离开明州、离开霍钰, 我就当不曾见过你。”那一刻,闻人椿在他眼里看到慈悲又决绝的光,百般挣扎, 好似下一秒就会反悔。   只是闻人椿迟迟没有应下。   远处, 天将露出鱼肚白, 投来一缕并不算亮堂的光, 将闻人椿脸上所有的执迷不悟照得清清楚楚。   这将霍钟激得怒意再生, 最后一丝怜悯都消散不见。他起身, 点着她鼻子大骂:“愚不可及!你只配跟我娘一个下场!”   “可我的籍契还在他手里。”   “借口!”他压根不信,“你不过就是不想离开他!非要害死自己、乃至害死自己的孩子才肯清醒。”霍钟越说越荒唐, 简直将对自己娘亲的恨意都挪到了闻人椿的身上。   闻人椿看他发狂,并不生气,只觉得可悲。   “难道就没有什么能弥补的吗?你们非要纠缠不休,一代代斗下去吗?”   “弥补?”霍钟似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字眼,他重复了一遍, 声音响彻山洞,“闻人椿,你给我记住,这世上多的是不能弥补的事情。人死不可复生,便是头一桩!”   闻人椿于是不再相劝。   他说的偏激,却实在挑不出错。若他今夜讲的每一句都是真话,那……闻人椿惆怅极了,她好想马上见到霍钰,她要知道所有的真相。   只是她低估了霍钟的疯魔。他的善良就是三更流星,转瞬即逝,一生只潦草出现几次。当他的手下寻着标记找到他们时,霍钟冷笑一生,命人将她反绑于石块上。   她挣扎过,奈何人多势众。   最后只能在霍钟的余音之中渐渐冷下心。   他说:“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这一句,包括霍钟之后的其他断语,都成了闻人椿一生逃不过的判词。   闻人椿死了的消息随着霍钟的马车一起回到了明州。   霍钟有心操持,那消息便像坐在汗血宝马上,快马加鞭,一日千里,传到陈隽耳里、传到霍钰耳里、传到所有有心人的耳里。   陈隽冲进来请命时,霍钰正在试一身喜服。自从系岛回来,他风吹雨淋的次数少了许多,面貌也变得如从前般俊白,衬得红衣更加浓艳。   “霍先生,我想去找小椿姑娘。”陈隽还处在弄丢闻人椿的自责与悔恨中,他不确定闻人椿是死是活,但就是死,他也得找到她。   他微微仰头看了眼霍钰,以为霍钰同闻人椿经历那么多,势必难掩激动。   可霍钰只是面无表情地任由小厮在他身上比划。   “下去吧。”他重新披上外衣,淡淡地同小厮挥挥手。如今他身边能用的人越来越多,心思却是越藏越深。   陈隽看他有条不紊,也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莫名地替闻人椿感到不值。   “陈隽。”霍钰离他近了两步,“你是不是承诺过,一定会护小椿安全?”他每一个字都比上一个字压抑得更重,陈隽来不及反应,就被霍钰抓住了前襟。   他太用力,陈隽甚至觉得有一丝难以呼吸。   “是。”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陈隽知错,是他低估了霍钟,更没料到在场还有其他人派来的势力。想到闻人椿最后恍惚的那一眼,陈隽就觉得自己罪无可恕:“我会去找她,哪怕是……”   “闭嘴!”霍钰松了手,难得露出了无法控制的情绪。他不停喘着气,甚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小椿不会死的,她不可能死的,霍钟不会让她轻易死掉,不会轻易罢休……你去查霍钟府上的人,尤其是同霍钟一起回来的,一定能找到小椿。”   “霍先生何以如此笃定。”   “我太了解他了。”   “好,我一定会找到小椿。”情急之下,陈隽直呼闻人椿小名,于是霍钰不由地幽幽望了他一眼,“你待小椿倒是真心。”   “……小椿姑娘为人善良,我不过是将心比心。”   “也好。除了你,恐怕旁人不一定能救出她。”   陈隽望着他,没有说话,他在想霍先生为何不亲自营救小椿姑娘,若他出马,经此一番恐吓的小椿姑娘定然更生安定与欢喜。可他竟是要继续成亲。   霍钰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深呼了一口气:“小椿比你想象中更坚强。”他相信她会熬过去的。   可山洞中的日子实在难熬啊。水,尚且能解决,食物却是极难寻觅。闻人椿原本就是干活的人,饭量不算小,又因挣脱捆绑耗了许多力气,此时头脑都在发昏,简直要就地晕过去。   一旦晕过去,该是必死无疑了吧。   她闻人椿绝对不能被饿死。于是强撑着两条绵软的腿,打了野果、摘了野草,若是还饿,她打算吃虫子、啃树皮,就像当年家乡蒙难逃去临安时一样。   思及此,闻人椿捧着酸甜的野果,笑着笑着便哭了,她怎么活了一圈又活到从前的日子里去了。   难道她这一辈子只能陷在苦难之中吗。   闻人椿连忙拿手腕根部敲了敲自己的脑门,眼下生死关头,不许胡思乱想。   等她勉强能忘记饥饿了,她又在山洞外头的野树林迷了路。那里的每棵树都长一个模样,细长树干,似要撑破天。逃难时容易隐蔽,逃出时却是每一步都将信将疑。可闻人椿没有力气一个个方向试过来,哪怕是条死路、绝路,她也只能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陈隽找到她的时候,她几乎有些脱相,蓬头,垢面,衣服也因为要留下误人的标记被撕成了一条又一条。   “都怪我!”最后几步,陈隽是奔上去的。他顾不得宋人规矩,将闻人椿扶在了怀中。   闻人椿气息不稳,连睁眼都觉得费力,却还是用力笑了笑,安慰他:“不怪你的。多亏你来救我。”她知道陈隽是个好人,是个跟她一样傻的好人,所以她怎么好去怪他呢。   不过她没能坚持太久,很快便睡倒在陈隽怀中。   明明她还有好多话想说的,譬如你应该很累了吧,辛苦你了,譬如霍钰在哪里。   她等不到答案。   才歇了不过半日,好不容易得了些精气神,又被一队人马纠缠上了。这回,陈隽像是早有准备,并不贸贸然往上砍,而是躲在暗处布网,但凡有人落入陷阱,他便拔刀往死里杀。如此,才算勉强离了那些人马。   他们再不敢顾及休憩,着魔般往前奔,陈隽怕闻人椿体力不支,索性二话不说将她背在了肩上。   闻人椿从他背上感受到了强烈的起伏,真的有几分当年逃难时的惊心动魄。   “我原以为只有两国交战才会这样的。”坐在去明州的小船上,闻人椿累极了,却还是没法安心入睡。   陈隽同她讲,船夫是自己人,她经过此番波折,已经不敢完全相信。自己人,谁和谁才是自己人,或许她只有自己一个人吧。   闻人椿的脑袋垂在一边,冷冷望着天上。大抵这夜星星太少,无法点亮她暗淡的目光。   “陈隽,霍钰呢?”她终于还是问出口,还是不死心。   闻人椿始终不明白,为何她生死不明多日,他都不见人影。当年他落难,她是如何不顾一切、飞蛾扑火的。难道他以为她是什么不求回报的菩萨再世吗。   或者——真如霍钟所讲,她碍着他成亲、碍着他复仇了。   陈隽迟迟不应,闻人椿想他不是无礼的人,奇怪地扭过头。   血,又是血!   闻人椿惊起,立刻抱住他身体。   “来人,快来人啊!”她喊得极为大声,几乎是不想要这副嗓子了。   “别,别叫人。我想安,安安静静的。”   “你何时受的伤!”一定是与那队人马躲避时被人伤害的。而她简直糊涂,一路奔来,压根没有察觉到这些,甚至心安理得地让他背着自己。   也许没有自己,他不会伤重至此!   不,她不能让陈隽死,不能让他为自己耗了一条命!   闻人椿如同自我麻痹一般,替他按住伤口,反复说道:“会有救的,你要坚持住。等到了霍府,我让霍钰找最好的大夫给你看!这是皮外伤,又不是心口,一定不会出事的。你千万千万不准出事!”   她在野树林里快要崩溃的时候没有哭,此刻却为自己流泪不止,陈隽忽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小椿。”他气若游丝,闻人椿听得一颤一颤,“不要说话了。你要留住力气!你会得救的!”   陈隽不信,仍是配合地笑了笑。他不晓得自己的脸有多苍白,笑得越温柔,便越绝望。   “你,可不可以叫我一声姓名?”她好像只在初次见面时叫过他的名字,后来便隐去了。他等了许久,有时甚至故意句句带上“小椿姑娘”,她却还是不给回应。如今想来,也许她知道自己心意吧,只是不动声色地望他死心。   可爱是这么容易死去的东西吗。从他们初次见面,他就种下情根,想教她骑射,想奔回家求着父母提亲,甚至为了能护她,以系岛的名义在明州落了脚。   若不是想着自己快死了,他也不敢任性。   闻人椿好似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面对霍钰时候的影子,心疼不已。她伏在他肩头,环着他,颤着声地唤了一声:“陈隽。”   他说:“嗯,我在。”   “你不能死,你知道吗。”昏暗中,闻人椿摸到了他的手,她牢牢地抓紧他每根手指,“陈隽,你还有大好的前程,你还没有娶妻生子,你在系岛还有爹娘姑姑,你不可以为了我死掉,我没法报答你的。”   她恨老天!要是她爱上的人是陈隽,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解脱。为何要把他们一个、两个愚弄在掌心!   “小椿,你,你再叫叫我的名字,好不好。”他的蜡烛快要烧完了,语气像最后的火苗,在风中飘摇。   闻人椿于是抱他抱得更紧了,贴着他的脸庞念着:“陈隽,陈隽,陈隽。只要我还在叫你,你就不可以睡过去。你不要死,不能死,我不要你离开我。陈隽,你不是喜欢我吗,那你就不准像爹娘、像小白狗、像箩儿一样离开我。”   “嗯。”   可他骗人,下一秒,他的手已经松开了她的。   “陈隽!”任她如何撕心裂肺地呼喊,人也回不来了。   大抵有人悲,就要有人欢。   这世上才可谋得一个太平。   天未亮,霍府便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小厮女使因领到了赏钱,今日干活也格外卖力。除了小梨,她惦念闻人椿,又不敢将心绪说给别人听,便不知不觉成了一只苦瓜脸。   “今日大娘子进门,你是要给人脸色看吗?”管家劈头盖脸骂下来,指着偏远的厢房将她打发了去。   提点完这些个新人,管家继续往前转悠,幸好他筹备得早,几处新建成的屋堂布置得都算妥当,听喜娘讲,那间婚房尤其华贵,雕金的龙凤床,不输临安贵人家。   一切都好,除了门口小小一片地。   管家暗叹,这花匠着实偷懒,换了一夜的花竟还有小半片是那山野村花,让他如何给大娘子交代:“宾客来时,必须把花给我换好!不要坍了门面!”   “知道了!知道了!”花匠想念从前那个小姑娘,她不温不火,好说话极了,还会问起他家中琐事。   “那,这些椿花要怎么办啊?”   “随你,反正别搁我们府上。” 第66章 红衣   有大诗人写过, “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   闻人椿自然想不到这般瑰丽的词,只是街边路人念起, 她觉得格外应景。   霍钰要求财、要入仕,摆两亩山野椿花在府门口, 算是讨的什么晦气,不如这满开的牡丹与芍药, 绯红绛紫, 沐着晨光镶出金边, 教人看一眼便知墙后的富贵堂皇。   她不敢往前走了。穿戴齐整的宾客正接二连三地从马车上下来, 他们连成一道屏障,堵住了闻人椿的路。   她转过身, 扭头钻进了后门。   看守后门的巴爷难得没有睡着,他一手酒、一手肉,只是脑子还在梦中, 口齿不清地问了句:“你怎么在这儿?今日不是你和二少爷成亲吗?”   他无心一问, 闻人椿却胸口发闷。本想快步走开, 还是紧了紧拳头, 张口冲他讲了个明白:“今日是二少爷与还琼姑娘的大喜日子, 还琼姑娘才是这府上的大娘子。巴爷, 你可要记清楚了!”   “啊?”巴爷眯了眯眼睛,以为自己做了场冗长的梦, 又回到几年前。   “你听清了吗?”闻人椿大声问道。她实在很怕有心人利用,替巴爷、替她再惹来无谓的是非。所以她要巴爷记得明明白白,决不能再错一个字。   “二少爷与还琼姑娘才是主子!”她又讲了一遍,“而我只是一个女使。你可千万千万记牢了。”   “这……好。”巴爷替人守门这么多年,此时已是心领神会, 他看着闻人椿的背影,还是多嘴一声,“小椿啊,别去了。”   闻人椿没有吭声,只是摇了摇头。   那般哀伤渺小,像极了折了翅的小蝴蝶想要挥动翅膀。   她不会吵,不会闹,不会举着刀非要霍钰将自己娶了去。她只想等他得了空,哪怕只有半柱香时间,同她讲一讲这段日子的风云变幻。   若他有苦衷,没法讲,那并不碍事。   若她确实耽误他前程了,也不打紧。   只要他把自己的籍契还了便好。   她有些累,好不容易大难不死,不想再陪着他陷于霍府的陈年纠葛之中。何况他已经不是当年落难的少爷,身边左膀右臂,多的是效劳辅佐之辈,少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使又有何妨呢。   还没走几步,她便被眼尖的小梨瞧到了。小梨当即丢了扫帚,又惊又喜地抓住了她的肩膀:“椿姑娘,我就知道你没死!我娘说过的,好人长命百岁!”   “谢谢。”她的心正在悬崖底下,见着小梨也未见高兴。   “椿姑娘,今日……今日……”想必又是一个想拦下她的。   “我知道。”闻人椿低着头,低着声,此刻日头大好,她才发现自己有多邋遢不堪,一身衣服上什么脏污都有,怕是连当霍府女使都不够格。   她缩了缩脚尖,问道:“小梨,可否带我去换身衣裳?”   “好!”   “等等。有没有人说过不准带我进府啊。”   小梨摇了摇头:“他们都以为你已经……”“死”字被吞进肚子,小梨忙着去看她脸色。   不过闻人椿反应不大,只说:“那便好,不会连累到你。”   小梨领她去的是之前住过的那间屋子。   那时宅院的大多屋子都还在修葺,就辟出一个前厅、几间厢房。如今去了云梯、架子,没了忙忙碌碌、瞌睡打盹的工人,四处精雕细琢、游龙画凤,她忽然找不着从前住过的那一间。   幸好小梨领着,她才到达。   闻人椿推开了房门,匆匆迈几步,又推开了柜门。她猝不及防,见着了那一身刺眼的喜服,浓得就像临安城里最好的匠人调制的颜料。   一笔,一点,浓厚得再也擦不去。   她下意识地用一件洗得陈旧的衣服盖在上头,然后一件件衣衫从头翻起。柜子里并没有惨白的、死白的、一眼就能看出哀伤的衣衫。因霍钰夸过一回,说她穿嫩色好看,她的柜子早就被芽绿、鹅黄填满。找了许久才勉勉强强找到一件乌灰的。   小梨见她一直没有动静,主动搭话:“椿姑娘,主君让我每日都要来打扫这间屋子。”   “……嗯。”   “主君好似也不相信你会死。”她诚惶诚恐地开口,以为闻人椿知道了能好受一些。   可闻人椿并不接话,她收拾了一个小包裹,从屏风后面快步走出:“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椿姑娘,今日……”   “我会同他好好讲,不会不识趣的。”   “椿姑娘,主君和……和大娘子该是要拜堂了。”   许霍二府请城中最好的方士排了霍钰与许还琼的八字,此刻便是吉时良辰。   天公赏光,留一段又和煦又明亮的光,送一缕轻轻悠悠的细风。   许还琼着一身玉绿色喜服,面前掩着一把金缕扇,她缓缓入门,像曲水流觞在翠玉中滚动。终是等到了,千帆过尽、历经挫折,她和钰哥哥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之中。   他们会举案齐眉、会瓜瓞延绵。   他们会有圆满荣华的一生。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司仪的唱词响极了,廊上缠着的红缎子都被唱得似要飞起来。   闻人椿在红缎子下飞快地小跑起来,她的步子迈得还不够快、躲得还不够远,终究还是将祝贺的鼎沸场面听了个明明白白。   同霍钰对质?   她不想了,她连眼前这一刻都受不住。何况是看着红衣的他站在自己面前,说他娶了新妇进门。   出了府,有药铺的伙计认出了她。他们结伴而来,想讨杯喜酒喝,却被闻人椿吓得惊恐不已。好在他们胆大,很快便知道并非白日见鬼。   闻人椿不想再生事端,轻巧地解释道:“我命大,在野树林里晃了一圈,只受了些惊吓罢了。”   “是是是,吉人自有天相嘛。”有个嘴巴利索的伙计接了话。   “铺子里还有人守着吧。”闻人椿又问。   “留了个新伙计看店。”   “噢,那我去替他。”   “椿姑娘你不去吃酒吗?”   闻人椿淡淡笑了下,她以为自己嘲讽得明显了,伙计们却没看出来。   “你们男人喝酒热闹。我呢,就等过些时日,再向主君与大娘子讨一顿好吃的。”   “也是哦,椿姑娘与主君关系好着呢。”偏有不会说话的人非要插嘴。其它几位伙计连忙押着他告辞。   “你究竟会不会讲话!”   “你们昨晚还跟我说椿姑娘和主君过去是……”   “是什么是,主仆之谊懂不懂。言多必失,这一句你怎么记不住。”   ……   伙计们的声音远了,又近了,它们在闻人椿的脑袋中反反复复地环绕。闻人椿觉得脑袋都要被撑开了,却始终知道不能停下步子。   陈隽的尸首还在棺材铺里躺着。   她从包裹里拿出一些碎银交给棺材铺的伙计,伙计盘点清楚,便将押在铺子里的玉椿花还给了她。   那是她身上最宝贝、最值钱的物件了,如今真的摘下,她好像不愿再戴上了。   只是彻底舍弃……闻人椿感受着花瓣的纹理,气馁地摇了摇头,仍是将那枚玉椿花塞回了包裹中。   她问伙计:“此刻能否将人送到文家药铺的后山了?”   来时她便问过一样的话,可伙计讲,今日城中有贵人出嫁,棺材不宜冲撞,得等人礼成,才好从小路上绕去。   现在该是礼成了,伙计点点头。   葬完陈隽,天上落了几滴雨,闻人椿抹了抹自己的脸。她感谢这点雨,因它还是心疼陈隽的,让她这个唯一的送葬人的脸庞不至于太干燥、太寡淡。   她实在不知为何,明明心如刀绞,今日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大抵昨夜抱着陈隽在船上哭得太久了吧。   为什么她没有哭死过去。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闻人椿告诉自己要活下去,这条命是陈隽拿自己的命换来的,她不能浪费他的心意。   后山清冷,香灰也烧到了根,棺材铺伙计忙着收工。   他们瞧她只身一人,不好意思让她落单,便问:“姑娘,你同我们一道走吗?”   闻人椿跪在墓前,又续了一支香,摇着头说道:“他客死异乡,回家的路要久一些。”说话时,有风迎面而来,香灰的屑随之飘到闻人椿的鼻子里,她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伙计便讲:“你瞧,这是亡者不忍心看你受罪呢。”   “姑娘,还是早些回去。我们并非吓唬你,前些日子接了位亡者,便是伤心过度至死,说是她那未出阁的女儿被人拐走了。”   也是邪门,那香火忽然跟着颤动起来。   等到闻人椿起身了、要走了,它才太太平平地继续烧着。   回到了药材铺,天已黑茫茫。   新来的伙计不认识闻人椿,来来回回确认好几遍,才将铺子交给她,而后一边道谢一边奔出了门。   临走时,他听见闻人椿的肚子犯起咕噜,还好心地为她拆了枚喜糕。   “这是主君和大娘子赏的,我吃了一个,可好吃了。”而后他又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刚来明州,没见过世面,吃什么都觉得可好吃了。你应该觉得一般吧。不过拿来填肚子还是很管饱的!”   闻人椿点点头,示意他早些去赴宴。   她确实饿了,想了想还是不与自己过不去,咬了一大口。   冷不防全都吐了出来。   并不是因为味道不好,而是她的胃接连几日受到了苛待,吃惯了野果子、药草、乃至树皮,碰到如此油汪汪甜腻腻的豆沙喜糕,忽地逆反起来。   哪怕丢了那枚喜糕,她还是撑着白墙空呕了好几回。   熬到打烊的时间,闻人椿才插了门闩出去买吃食。   她寻了个不起眼的小铺子,炉灶旁只有寥寥几张长凳,清静得很。闻人椿要了块白饼、一碗面汤。白饼太干,她便将其撕成小小的碎片,浸于面汤之中。等它化了,再慢慢咽下去。她吃得很细、很慢,每一口咽下都会停顿好久,生怕再呕出来。   街上有孩童被店家现烤的饼子吸引了过来。   他拱着鼻子,晃着他娘亲的手,要她买一个。   闻人椿喜欢这样天真奶气的声音,便抬头望了一眼。   显然,他的娘亲并不顺从:“不行,我们家中有吃的,要赶紧回家和你爹一起吃。”   “可是这个姐姐吃得好香。”   “小孩子家家,不要盯着别人吃东西!”他娘亲作势就要将他的脑袋掰到另一边。   “娘,为什么这个姐姐可以在这里吃饼子?难道她没有家吗?”   “谨言慎行,你爹白教你了吗?”   那位娘亲被童言无忌惹得害臊极了,索性将他抱起,小步跑开了。   可闻人椿却觉得孩童说的恰是大实话。   她没有家。   从小到大,她以为的家永远会在下一刻将她遗弃。   不知为何,青菜白面汤里竟然吃出黄连味。但是不打紧,她是闻人椿,不会吃不下。   夜,彻底落了下来。   行人匆匆各回各家,药材铺前的那一撮人因此显得异常热闹。   闻人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位新伙计扯了过去:“好姐姐,我的好姐姐,说好守门的,你怎么走了呢。你瞧,有贵客来看药材呢。你这要把我给害死了!”   闻人椿一头雾水,却听人群末梢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好了,既然人回来了,开门便是。”   她循声望去,水汽绵延——他穿红衣可真是好看啊。 第67章 露水   放下插销, 门便开了,里头是漆黑一片。药香凝在一道,提神醒脑。   闻人椿的鼻子里不知钻进了鱼腥草还是鹿衔草的气味, 立马失了恍恍惚惚,她轻声道:“我去点烛。”便低着头, 弯弯弓起背脊,同其他伙计一起将铺子点亮。   对着闪动的烛光, 闻人椿在想, 换了旁人会怎么做。   是大骂霍钰是负心汉?搅黄他的生意, 再搅黄他的洞房花烛。   还是盈一副泪眼朦胧, 逼他再施舍些怜爱。   她没有做这些,好似也做不来这些。   闻人椿好像就配当一个女使, 会尽忠职守地领着他们去库房里查看珍稀药品,也会立于一旁听他们在寒暄之中不动声色地抬高压低价格。   而那些不曾消失的恼怒、疑惑、悲伤绝不会在此时多张扬一分。   她忽然心想,她是不是错了。   霍钰明明给她指过康庄大道, 几次三番要她挑个良婿, 她却不肯, 迂回拖拉, 还耍过一回性子, 就是要纠缠在他旁边。   那得到今日苦果, 是不是也不能都赖在他身上了。   再回神时,订金付讫。那贵人不愧是宫中来的, 说了好些四平八稳却动听的场面话,他还提及了二娘,一边说着“虎母无犬子”一边拍了拍霍钰的肩膀。   霍钰笑笑,感激只在脸上浮了一层,想是记着当年求救无门的事情,   “今日我凑巧途经,并不知你大婚,误了你这些时刻,不好再多叨扰。假使误了你花烛良辰,那便实在对不住新娘子了。”   “无碍,她素来善解人意。”说这话的时候,霍钰的余光掠过那抹乌灰色的身影。她简直同自己的想象不差分毫,不哭不闹,不知情的人休想在她身上看出她所遭遇的一切。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怎么他反而心中打结。然,这些并非眼前该考虑的,霍钰对着贵人留道:“难得您能想着照拂我们生意,我今日无论如何得敬你一杯。”他一个眼神抛过去,小厮连忙小跑着去遣人备酒备菜。   “好!我确实许久没喝喜酒了,也来蹭蹭你们的喜气。”贵人见他有此盛情,也不再客套,当即在铺子里的简陋木桌边坐了下来。   他说霍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又讲药材生意多的是旁门左道、偷梁换柱。   当然,贵人心思深,说到要害处便停了。   霍钰便往他的杯盏上碰了碰,下巴偏向闻人椿所在的方位:“自己人。”   贵人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一丝猫腻,笑着一饮而尽:“二少爷着实好福气啊。”   好在闻人椿离得有些距离,听得并不真切,否则这三个字不知要让她心头颤几颤。   等到闻人椿再来添酒时,贵人索性邀她入座。   “小椿站着便好。”闻人椿微微摇头。   “哎,我也不是看重繁文缛节的。何况两大男人对饮着实无趣,有玲珑佳人坐在旁边也添些景致。”   闻人椿坐是坐下了,却如坐针毡。霍钰与那贵人本就是面对面相谈,闻人椿的位置不管怎么选,都是坐在霍钰的身边。   他的气息带着酒气绕上来。   闻人椿的身体不自觉地偏向另一处。从前最爱与他亲近,尽管面上不讲,但每每与他同桌吃饭都觉得嘴角甜蜜难忍。   可眼下,他与她的手背只是不小心擦过,甚至可能只是几根绒毛在空中交汇了,闻人椿便恼火地想要愤而离席。   他怎能一派无事发生、气定神闲的模样。   “椿姑娘不必拘谨。”那贵人以为是自己给人添了压力,便说,“想吃什么,自己夹一些便好。”   “嗯。”她勉为其难挑了块白菜梆子,嚼了很久。   霍钰不免皱眉,因她向来吃什么都香,就是刚去系岛水土不服时,也不见她吃得这样苦恼。于是他亲自夹了一块炙牛肉到她的碗里。   闻人椿顺着那块炙牛肉看到了他的手,然后是他的袖。那一尾凤鸟羽毛用的是实打实的金线,沾上一点点光辉便能熠熠生辉。   它亮堂极了,手上那朵椿花彻底被隐住。   闻人椿实在装不下去,搁下了筷子,对着贵人耐心解释道:“实不相瞒,小椿今日并无胃口。前些日子我家中生了些变故,我……的夫君……”   那贵人嘴角动了动,心想自己可是料错了什么。   但见霍二少爷脸色紧绷,再无刚才的闲然自得,他与椿姑娘怎么瞧都有一些前尘纠葛吧。   疑惑中,闻人椿已经重拾酒壶,起身给三人各斟一杯:“都怪小椿意气用事。今日是主君的大喜日子,说这些家长里短的,差些冲撞了贵人与主君。小椿自罚一杯。”   很快,她又倒下第二杯,双手抱着杯盏,面向霍钰。   “小椿祝主君与大娘子琴瑟和鸣、龙凤呈祥、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霍钰配合,他推出杯盏,眼睛却动也不动地落在她身上。这是他连日来第一次好好地看她。   瘦了,憔悴了,离他好像远了。   明明在笑的,却像有火焰在眼里烧。   一声清脆的瓷片碰撞声后,闻人椿低头喝下了这杯喜酒。   那酒清澈,本该映出她苍白的面孔,却怎么看都只能看到穿着喜服的霍钰。一身红衣,是牡丹蔷薇的红,是锦缎喜帕的红,是不属于她闻人椿的红。   喝酒真是要上瘾的。   等到贵人同霍钰的马车行得远了,等到小厮们也各回各屋了,闻人椿又抱了坛酒一人独酌起来。   这天真是不赏脸啊,她想,连个月亮都要藏起来,害她只有影子作陪。   不过不打紧,喝酒嘛,有没有人作陪都不重要,只要把酒往肚子里灌就行了。灌到肠子胃里都冒火了,心里就能好受了。   闻人椿记不得自己喝了多少,一开始还坐得稍显端正,最后直接趴在了桌上。   她好像听见陈隽的声音了,轻轻柔柔叫着她“小椿”。   于是她也撑出笑脸,温柔地回道:“陈隽,你也想喝酒吗?要不要明天我给你买几坛酒去你坟前陪你喝呀。”   不知哪里出了错,陈隽再也没理她。   哪怕她又连着唤了好几声。   日子一天天荒废着。   闻人椿既没有问出事情背后的缘由,也没有拿到自己的籍契。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废物,除了去陈隽坟前喝酒,什么都干不了。   躲在药材铺,清静是清静,却是天高皇帝远。   霍钰来这儿的趟数并不多,同外人一道来的时候是闲人不可接近,孤身一人来的时候常常又将掌柜的拖进去骂个狗血淋头。   伙计、小厮私下相传的话闻人椿也听到了,说霍钰的脾性大变,稍有不如意便大加惩戒。若不是还算赏罚分明,有些人真不愿在这里受提心吊胆的罪。   倒是掌柜的看得开,被骂这些回,也没放在心上:“你们这些人,就是东家遇到的太少。当官的、从商的,到最后都一个样。”   所以霍钰会变成二娘吗?还是霍老爷、许大人?   闻人椿一直没等到的机会,却是自己送上了门。   那日有人要求退货,说是他们以价低的药材冒充价高的药材,从中牟取暴利。掌柜连忙解释,说他们虽然店大却不会欺主,定是两种药材形似才会混作一堆。来者虎着脸,不好商量,掌柜的咬紧牙关、手一松,又批了些紧俏的药材给人家,这才没让事情继续发酵。   料理完外人,掌柜变了脸:“谁分拣的这批药材!”   “是我。”闻人椿往前站了一步。她记得这批货,却不记得是否混乱了药材。   见是她,掌柜只能把脸又变了回去:“椿姑娘,你可记得当时分拣时的情形。”   闻人椿摇头,那两日她酗酒成性,白日恍惚是常有的事。   掌柜苦口婆心责怪了几句,终是没敢往狠里说。   倒是霍钰不知从哪儿听来消息,说她仗着资历玩忽职守,须克扣三月例钱,更不准继续留在药材铺做那害群之马。   他倒是一石二鸟。   当闻人椿回到霍府那间熟悉的屋子中,看着门被插销、两名小厮笔直守在前头,不禁苦苦地笑了起来。不过幸好,自己被冤枉的时候没有太多挣扎,否则耗费自己力气不说,也白费了霍钰的这场好戏。   闻人椿以为他阵仗这样大,很快、最晚也会在今夜,就同自己坦白。   他会说,我不要你了,你走吧。又或者是,小椿,我是有苦衷的。   可事实证明,她的脑子没有霍钰的九曲十八弯。   愣是等了三晚,她才等到霍钰。   “谁给你拿的酒!”霍钰一把将酒壶从她的手上抽走。力道太大,酒珠子溅了许多,他忙着掀起袖子,白皙手腕上顿时露出了一朵椿花。   闻人椿不忍看,别开眼淡淡道:“没有谁,是我从前藏的。”她一直惦念着很久以前两人喝酒的那一回,那时的他们还是最简单的主仆,或许有了一丝情愫,但心照不宣避之不讲,只顾皓月繁星。   谁想熬到肌肤相亲、赤诚相对,反而没了好好喝酒的兴致。   霍钰叹了口气,搬了张凳子坐到她身旁。他揉了揉眉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伸出手,看样子是要揽她入怀。闻人椿却如惊弓之鸟,飞快地躲开了。   好像那是巴掌、是惩戒,不是什么久别重逢后的拥抱。   “你怨我。”他盯着她,语气重了。这些天,他在她脸上看到了太多新鲜的情绪,可没有一样,是他喜欢的。   譬如此刻,是漫不经心。   闻人椿正看着两人的脚尖,它们朝着背道而驰的方向。   “陈隽死了。”她忽然出声,却是答非所问。   陈隽,陈隽,陈隽。霍钰的心火一下子被勾起,手都不自觉地蜷了起来。   “他是替我死的。有人要杀我,你知道那是谁吗?”问到这一句的时候,闻人椿终于抬起头。四目相对,电光火石,不知是爱意里裹着怨气,还是怨气里散着爱意。   闻人椿被灼得红了眼,却不肯做先收起眼神的那一个。她咬着牙,该发泄在霍钰身上的却让自己的嘴唇受了罪。   “小椿,别哭好不好。”   “我不会的。”闻人椿用手背狠狠地擦过眼睛。而后咽了两回苦水,问他:“是不是你布了局要霍钟来抓我?”   “是。”   “也是你派人追杀我?”   “不是。”   “那你派人追杀霍钟了?”   “只是跟踪而已。”   “你为何不相信我死了?”   “你不会的。霍钟也不会让你死。”   “那你为何不来救我?”   “……”   “陈隽来救我的时候,仍有一队人在要我的命,你知道是谁吗?”   “……”   “是你吗?还是你娶的——新妇?”泪光结成刀,不知伤人还是伤己,闻人椿继续道,“霍钰,我是否真的碍着你们的日子了。如果是,你大可直说,我会走的。你应该清楚我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也从没想过攀金枝。过往种种,权当露水姻缘一场。”   “你可知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闻人椿低声重复了一句,“那你来说,你告诉我一切都是为何。就从你的腿疾治愈开始吧。”   “闻人椿!你何时变得这样咄咄逼人!”   作者有话要说:  --- 很多人在等小椿去而复返后的故事线,估计要80章左右了。没错,打脸了,之前预测的完全不准,作为补偿,回归章节会在标题标注。   --- 小椿目前还没有对霍钰彻底失望,他解释、装可怜、身不由己,她就还能倚靠回忆的滤镜过下去。只有认清他们之间问题的实质,知道鸿沟不可逾越,她才能彻底死心。   --- 我保证,等她回来,她不会再为霍钰动心,无论如何都不会。   --- 意难平无可避免。 第68章 娼妓   “被人追杀, 我只敢逃。陈隽死了,我也没拿刀砍杀回去。见到你和还……许大娘子成百年之好,我识趣, 至今不曾闹过一丝一毫。即便如此,主君, 你还要说我咄咄逼人吗?”她甚至觉得自己窝囊,好像天生就不懂反抗。   霍钰的气焰矮了些。   “别这样,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说完, 他不顾闻人椿的别扭, 同她来来往往推扯了几回, 仍是将她抱到了怀中。她比肉眼看到的还要清瘦一些,背上似是削了一层肉。霍钰倚在她颈边, 在她彻底静下来后,轻轻地抚摸起她的发梢。   他说这些都是权宜之计,许大人和霍钟当时已经逼到了脚跟前, 必须背水一战、主动出击。   他说他让陈隽保护她, 只是没料到出了差错。   他还说他一定会查清真相, 不会让她白白受了惊吓和委屈。   每句话都在耳边, 闻人椿却没听进去几个字。   甚至在霍钰的余光之外, 闻人椿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你就不怕我真的死掉吗?”她气若游丝。天知道她拖着一条命回到霍府时, 看到张灯结彩、大红喜字是如何的难捱。   就像泰山压在心上,变着法地往深处撞, 非要将那颗心碾成灰不可。   霍钰不懂,他只是贴了贴她的脸庞:“你没有死。”   “就算我死了,你还是会风光嫁娶的,对不对。”闻人椿冷笑,“我总是告诉自己不可以相信霍钟, 他是挑拨离间、无中生有。结果没想到,他所说的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她是生是死,都不会影响霍钰的轨迹,他甚至都没有给她立一座霍钟口中尊崇的墓碑!   混蛋!   闻人椿想得心酸至极,一口气咽不下,直接埋下脑袋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霍钰猝不及防,向后躲了一记,但想着她在外流落这些天,不知又受了什么苦,便忍着痛随她继续咬下去。   血腥味到了嘴里,闻人椿却还是不肯放开。她想到陈隽死的那个夜晚,他流了好多好多血,怎么止都止不住。而霍钰这点伤,哪怕叠成千倍百倍都不足为道。   她讨不回来,她怎么讨回来。   算了,闻人椿擦了擦嘴巴,将霍钰轻轻推开。她好似瞥到他绷紧了眉毛,但她实在没法像以前那般全心全意地护着他。   “主君。”闻人椿正坐,两个字,就让相逢的两个人再次回到各自的世界。闻人椿不敢看霍钰,她清楚自己的弱点,怕他的一点点柔情就让自己动摇了决心。   “能否将我的籍契还给我。”   这句话之后,屋子里静得可怕,却又热闹得可怕。落叶缤纷,索索作响,不知明日会不会看到光秃秃的一片林子;倦鸟归来,收起翅膀在屋顶瓦片上行走三两步;还有彼此的呼吸,越发沉重,像被石块拖着往下坠。   它们填满了整间屋子。   “即便我是逼不得已出此下策,你也要走吗?”霍钰声音不大,却把闻人椿震得晃了晃。   她不自觉地磨蹭牙齿,因为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又连忙咬住了嘴唇。   霍钰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逼着她回答。   “闻人椿,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如今要放任我一个人吗?”   “主君身边有很多人,已经……不需要小椿了。”   “你从何得知我不需要你!”他再也忍不住,张开拳头,将满桌的物什统统拂倒在地。   霍钰比从前容易动气,闻人椿这一回算是以身试法。桌上的白瓷酒盏到最后被他摔得只剩下一个。   他从前再如何也不会动怒至此。   “主……”   “不准再叫我主君!”霍钰喘着气,瞪着她。   闻人椿心想,这最后一个酒盏看来也要保不住了。   她的心不在焉彻底让霍钰失了控,竟一把将人锁在怀中,不由分说,吻了下去。   迟到了好久啊。   若是在她落难时分,霍钰能从天而降给这一个安抚的吻,闻人椿或许真的要把这条命都送给他。可他只是躲在帷帐之中。   运筹帷幄。呵,她可是实打实的死里逃生。   闻人椿不要沉沦。他进,她便抗。   然,以为咬破他嘴唇,他便会放开,却看他嘴角扬起。那副又痛又甘之如饴的模样,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她再不愿温吞,好似情人缠绵,狠狠地往他右边膝盖顶了一记。可是很快她便意识到,他的腿疾已经被许还琼治愈了,如今又是从前那位无坚不摧、完好无损的霍家二少爷了。   幸好霍钰仍是松口了,他抹着嘴唇,一只手却还坚持搂着闻人椿:“小椿,我知道是我不好。你命悬一线,受尽辛劳,都是我的错。无论你骂我、打我、给我脸色看,我都不会同你计较。但你不准再说离开,小椿,我不可以没有你!”   他说的情话真是好听,闻人椿只好逼自己去想陈隽的血、甚至是霍钟的血。   想到霍钟,她忽然开口:“你有没有发现,现在的你越来越像霍钟了。”   那最后一个白瓷酒盏还是碎了,里头盛的半满的酒,随着碎片扬起,滴在脸上烫烫的。   “他到底同你在山洞里说了什么!”   霍钰本想避之不谈的。那些从别人口中传出、甚至从霍钟口中亲自说出的话,他全部视为虚假。可闻人椿非要一再提及。   眼下她更是猖狂,像审犯人一样接连质问他:“大娘流连病榻十数年,还有霍钟的腿疾,是不是二娘为了夺权故意为之?”   “这是娘与大娘间的陈年恩怨,难不成你还信了霍钟的片面之词。”不该的,霍钰难以置信地摇头,闻人椿怎么能不站在他的一边,“你定是被他蒙骗了。”   “他救了我。”   “他不过想利用你报复我!”霍钰气急,“你瞧你如今这副模样,非要与我割袍断裂,岂不正是如了他的意。”   “可……”可偏偏霍钰走的每一步都与霍钟所言分毫不差啊。   “小椿,我才是你的男人。你不要落了他们的陷阱!”他再度捉着她的手,这一回,闻人椿终于能感受到一丝丝温度了。   闻人椿很想抓紧。   但他手上那枚宽重的金戒指真的教她硌得心里慌。   “不!”天人交战,闻人椿还是摇了头,“陈隽说得对,这是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不该卷进去的。我本来愚笨,顾好自己已是很不容易……”   又来了,霍钰扶额长叹:“自从你回来以后,说过多少次陈隽了?”   “他为了护我,又死在我面前,我放不下他。”   “那你是要我也死在你面前吗!”   “我没有!”闻人椿觉得他实在不可理喻,“我只是不想他枉死。”她很快又放低了声。记得戏班子旁边有户夫妇,一开始也是眉眼柔情无数,到最后对簿公堂。   她和霍钰,不至于吧。   而一旁的霍钰,怒气都快烧完了。他只剩无奈,无奈他的女人太善良,伤害无辜,哪怕是意料之外的,都让她难以释怀。这一点,还琼的确更少让人操心。   霍钰重新放平语气,讲道:“我知道陈隽忠心,又是英年早逝。你放心,这笔账我会替他讨回来的。”他以为能说通闻人椿,谁知后者只是客套了一声:“多谢主君。”   “闻人椿,你!”他又要冲她发火,又不敢冲她发火,一只手最后还是拍在了桌上,“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能消停下来!”   “只要主君将籍契相还。”   “绝无可能!”   话落,他已经弯身将闻人椿抱起,几步绕过屏风,直接摔在床上。   “我不要!”闻人椿顾不上疼,撑起身子就要逃。可男女力气是天生注定,她根本没本事沾地,身上的大半衣裳已经被霍钰剥去。   “霍钰,不要这样。”   “不叫主君了?”他反问,而后一口含住了她的肩头,方才她就咬在这个位置,那么用力,那么舍得下心。   闻人椿倒吸凉气,忙着拿脚去踢他的。霍钰却只当闺房游戏,想压时压,不想压时便由着她踢。   “你混蛋!”   “你放开我!”   “陈……”   随她怎么喊,只是绝不准她在他身下再叫别的男人!霍钰因此放过了她的肩,转而攻向她的嘴,趁她不备,直接来了一场相濡以沫。闻人椿没有多少防备,恨得眼泪都流下来。   可他不过是一滴滴吮走,毫无放过的意思。   他是那么深情,说:“小椿,留在我身边。”   又是那么可怜,说:“不要让我一个人。”   明明可怜的是她,被违背意愿,任凭怎么摇头求饶,还是只能由着他一次次往深处抵。   闻人椿从未觉得床帏之事如此煎熬,一边极乐一边绝望。她想放肆,却被现实的枷锁牵扯。霍钰倒是兴致大好,吻她的眼泪吻得乐此不疲,在她身上足足驰骋了小半个时辰。   便是餍足之后还要纠缠。   闻人椿伸手去拨霍钰的手臂,拨不动,便用指甲在他的皮肤上刻了一道又一道的印子,刻得她都不忍心了,霍钰依旧不躲闪。   “你是不是疯了!新娶的大娘子不去疼,来这里讨没趣!”   “原是吃醋了!”   “我没有!”她讨厌他偷换概念。   “我会娶你的!小椿,你要信我。总有一天,我会八抬大轿娶你进门。”   还要再信吗?   还要如何相信。   闻人椿没看他,她还是想走。哪怕方才情动过后的余颤还在。   那晚,闻人椿做了场噩梦,梦里她还在逃难,梦里见到了陈隽,她知道陈隽因此送命,求着他非要他一个人走。可他还是不听,又一次死在她怀里。   醒来,正对上霍钰铁青的脸。   他一句话没说,瞪了她一会儿便捞上衣裳快步走了。   闻人椿觉得他就像是恩客。   自己是没有银子拿的廉价娼妓。   她甚至比娼妓还惨,每一次侍奉都会噩梦缠身。而更离奇的是,有时她睡不着,竟发现他也在做噩梦。 第69章 遗物   两个人, 在一起入眠只能做噩梦,多可悲。   然而时间长了,闻人椿偶尔跳出儿女之情的条条框框, 又觉得蹊跷。还有霍钰大变的性情,他原是一介书生, 倜傥自在,虽在系岛收起了玩心, 但也不至于如眼下, 渐渐有了暴戾、精侩的影子。   霍钰、二娘、霍钟、大娘, 还有许还琼、许大人, 甚至还有隐得更深的人。他们之间究竟谁对谁错、谁在说谎、谁更棋高一着。   闻人椿如今被困在这间屋子里,不必做活, 只要霍钰不来,她便有大把的时间去想这些错综复杂。   若是离不开霍府,她想, 至少要替自己、替陈隽报一回仇。只是这样, 她不得不辜负陈隽对她的无邪祝愿了。   见闻人椿渐渐收了刺, 霍钰的态度也越发柔软了。他常常抱着她, 轻抚她额边的绒毛, 不再逼着她亲吻, 更不会在她的眼泪里一次次侵入,只是安安静静地在那张四方床上相拥着。   他说:“我知道小椿对我最好了。”那么笃定, 还带了一点点无人问津的可怜。   闻人椿差点就要再次张开翅膀往火炉里飞。   但那枚金戒指、那串檀木手串、那些许还琼留下的印记,她无法熟视无睹。   她算什么呢,小娘、外室还是通房。明明她也曾想过退到这一步,但真的发生了,自己并不如想象中豁达。   这明州城有这么多的高宅大院, 只娶一房娘子的少之又少,那些个女子聚在一块宅子上,当真都是心甘情愿吗。再想下去,什么府宅斗争都能想得通了。   闻人椿拍了拍霍钰的手背,小心翼翼地询问一句:“我什么时候能到屋子外面走一走啊?”她可能只有五分楚楚可怜,但为了不再被困,要演到七分。   霍钰紧了紧怀抱,没有说话,呼吸间的停顿比方才要长。   “你放心,我就在院子里,不会出去的。”闻人椿大抵猜出来了,他不喜欢她得寸进尺,所以她得画地为牢。   呵,他们之间居然会这样相处,真是离谱。   “我不是不让你出去。”霍钰对上她的眼睛,“我只是怕有人要伤你。”   “究竟是谁呢?”   霍钰只是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   “可我习惯了忙东忙西地做活,整日待在这里,只会胡思乱想。”   “好好养身子,不好吗?”这算是他最近欣慰的事情之一,闻人椿的身形补回了不少,“我不是还让小梨给你拿了字帖、药书、话本吗?”   闻人椿抿抿嘴,小声回道:“看完了也不能学以致用。”   其实——也许可以的!   闻人椿于是不着痕迹地点了点霍钰的手串,试着问起:“这是哪儿来的?闻起来好像书中写的惊松木啊。”   “檀木罢了。”霍钰挑开她的手,躲闪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闻人椿垂下了眼皮,不再看:“也是,惊松木不利气、不利心,人一旦闻多了,易怒、易生心头噩梦,谁会拿此赠予他人呢。我该是待在屋中待久了,总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好了,不就是要去院子里走动吗?明日天亮了你便去吧。”他口气无奈,就像闻人椿在故意给他下绊子,可眼神却是锐利的。   院子里才晃了两日,麻烦便缠了上来。   她始终是个不得体的存在,这连闻人椿自己都是心如明镜。因而许还琼的造访没让她惊讶到把心绪写到脸上。   “大娘子好。”闻人椿施礼,以女使的身份。   许还琼冲她笑笑。纵有一个霍钰横亘在中间,闻人椿依旧觉得她笑得很好看,在临安城里屈指可数。   她没有进屋,只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大娘子,石凳太凉了。”菊儿连忙道。   “不必小题大做。”她主意已定。   待菊儿张罗好茶水点心,她便屏退了一干人等,只留下闻人椿一个。闻人椿做女使做惯了,瞧那茶壶盖子砰砰跳,便给许还琼倒了一盏刚刚煮开的菊花茶。   她接过,抿了一小口,向闻人椿道:“你也吃。”   此情此景,云淡风轻,实在与多年之前像了个七八分。   只是当初吃下的是惺惺相惜,如今——算不算针锋相对。   “我听钰哥哥讲了你的事情。”许还琼搁下了茶杯,拣了只酸梅子。青黄青黄的,汁水都有股子酸气,闻人椿光是看看都口中难受,她却一连剥了两只,才说:“你确实很不容易。”   “小椿不敢当。”   “你不必拘谨,从前许多事情我都记起来了。”   “哦,那是件好事。”   “好吗?”许还琼勾着笑反问一声,并不深讲。她又抿了口茶,随即提到少年时分,讲她与霍钰的两小无猜,以及他们对闻人椿的青眼相看。   “我所认识的人中,小椿,你是最善良的一个。”   闻人椿听着赞扬,瞧着笑容,心中却是战鼓雷雷。她不知自己为何对许还琼的戒心这般重,也许是情敌天性吧。   而许还琼也不负她期望,下一句便是:“可你再善良,也不能不顾钰哥哥的面子啊。你明知他与霍钟大哥水火不容,又怎么能替霍钟大哥治愈腿疾呢?”   闻人椿被堵得措手不及,只好由她说:“如今整个临安城的人都晓得了,我们府上出了个妙手回春的女神医,但凡腿上有点毛病的都想见见你。不说钰哥哥,便是我,也被人问了好几回。你可知更有甚者,还问霍府两兄弟是否已经握手言和,这让钰哥哥如何作答!”   “如实作答便可。小椿甘愿承担一切后果。”   闻人椿的直率让许还琼的脸色略微有了破绽,后者叹了口气,一双眼睛落在园中未拔尽的椿花上。   她说:“恃宠而骄,自古以来就没有好下场。”   “无妨。”闻人椿应得爽快,“小椿从来没有得宠的福分。”   “钰哥哥已经很难了,你还想他如何待你!”许还琼终于绷不住了,她与想象中的闻人椿并不相同。那个菊儿口中受尽情伤、食不下咽、对钰哥哥不理不睬的人是假的,而姑姑说的却是真的,出身卑贱的女人会像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们会缠人至死。   许还琼的笑意不见了,可闻人椿并不关心,她只是捏着茶盏最细的腰处,毫不掩饰地说:“我什么都不求,只是想拿回籍契。”   “闻人椿!”霍钰不知何时来的,他从灌木丛后忽地现出身来,带着从头到脚的戾气。若怒火有形,恐怕整个院子的灌木都要被他烧尽。   “钰哥哥。”许还琼忙起身,惊慌得正正好好,“我……不想你一个人背负这么多,才擅作主张来找小椿的。”   “不必同她说这么多!”霍钰扶着她的腰,瞪的却是闻人椿。起初闻人椿惊愕,还与他撞上过几眼,后来她便低下了头,默不作声,不知道一个人又在想些什么。   实则,她是不敢看。   霍钰同许还琼站在一道是那么般配,浑然天成,而且——许还琼的口味、菊儿的叮嘱、霍钰自然而然的呵护,该是有了吧。   哪怕不曾为人母,闻人椿也是能看懂的。   她甚至在想,许还琼辛辛苦苦走这一遭,是不是就是料定了她闻人椿心细敏感。不用多费一个字,就能在她心上随便砍两刀。   她想走,真真切切地想走,她要抱着苏稚好好哭一场、要和陈大娘一道痛骂明州三天三夜。   不,不行的。她怎么有脸去见陈大娘,怎么敢回系岛。   闻人椿辗转了一整夜,满头乌发都缭乱,她发现自己活着活着,又只剩下一个人了。   来处不可归,去处不可知。   她正要起床等天明,房门却吱呀响了。   光是闻着味道,闻人椿便认出这是霍钰。她拗脾气上来,不愿见他,冷冰冰地唤了声“主君”。可霍钰却不像平时那般发脾气,不过是继续往前走,直到摸上床。   事情诡谲起来,她情急之下只好叫起了“霍钰”。然,无论是“主君”还是“霍钰”,都不曾理会她,他甚至盖上了被子,很快便起了均匀的呼吸之声。   惊松石可引起梦游之症。   闻人椿的脑海中闪过一段药典上的黑字,难不成那手串真的有问题,难道霍钰之后还有黄雀?   她心中更是凌乱了。   霍钰醒来的时候,天已冒出鱼肚白,他看见该在床上的闻人椿趴在了床沿上,而不该出现在此的自己却霸占了整张床。   “小椿?”他满脸犹疑。   “你可记得昨夜是怎么过来的吗?”   霍钰果然是不晓得的。   “这手串可能当真是惊松木所作,到底是谁给你的?”闻人椿心急,偏偏他又一次避开了目光。   几不可闻的,闻人椿叹了口气。她渐渐看清,所谓坦诚相见不过是在床帐之中。下了床,其实根本还有许许多多不知道的,也有许许多多霍钰不愿说的。   大抵他会说给许还琼听吧。   闻人椿心中酸涩,她为自己一整夜的操心感到悲哀,于是渐渐放开了紧张的手,而两朵好不容易覆在一起的椿花又隐到了各自袖口之中。   “是娘留给我的遗物。”   听他出声,闻人椿不禁仰头,而那一刹那,霍钰已经将她的手重新捉到了掌心。 第70章 落空   既然是二娘的遗物, 又怎会出现惊松木。当年,二娘心疼霍钰这个亲生子可是府上出了名的,而且她在外浸淫生意场多年, 不该不识好木头与坏木头。   唯一的可能,是中间人做了手脚。   只是听霍钰讲, 这位中间人就是许还琼——他的大娘子。哪怕全天下负了他,也会与他站在一道携手克敌的大娘子。   霍钰虽然并未这样坦白, 闻人椿自己却是认得清的。   故而她适时地停住, 只说:“有空还是寻个老道的大夫瞧一瞧吧。惊松木虽不害命, 然长此以往, 急躁、心悸、发噩梦,对身子还是有诸多不好。”   “这些都是惊松木所为?”霍钰又道, “那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可背后指使的人会是谁,许还琼、许大人还是霍钟?霍钰步步为营走至今天,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谁的局中, 所谓釜底抽薪、背水一战、自断手脚又真的值得吗?   闻人椿想问, 却对上他脆弱的眼神, 不忍再说。   “小椿。”霍钰将自己的掌心摊开, 露出闻人椿的几根手指, 中间三根灰黑灰黑的, 还起了一层茧子,很有农妇的相貌。这要怪她自己, 在系岛时潜心于挖药,等到得来神鞭草,她再想好好拾掇自己,已经为时太晚,涂了许多膏药都还是有印子。   偏偏这点灰, 落在霍钰的白玉掌心尤其刺眼,闻人椿不禁想要握起拳头藏起来。   她动作快,霍钰更快,硬是将自己的手指塞到了她的掌心,竟成了十指相扣的模样。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他说的话好苦涩,像手艺不精的人酿出来的酒。   “我身边那么多人,但其实没有一个比你更真心。你看,如果没有你的话,我这一生都要噩梦缠身了。”   闻人椿看到他好看的眉都皱在了一道,甚至隐隐约约冒出水光。她没法再看下去,别开头,咬了咬嘴唇。   狠心的话,最终还是没有出口。   自打找人验过手串,闻人椿便着手查起来。做这事的人心细得很,手串倒真的是檀木所作,但在惊松木香中熏染多时。若不为人发现,再经四五年,便会挥发散尽,不留痕迹。   闻人椿仍是怀疑许还琼。   自从在郡主府中走过一遭,她便有了许多不同,先是失了记忆,如今又像是将心性全部换了一通。哪怕与从前穿同一件衣裳、画同一条眉毛,还是教闻人椿自觉生出提防。   “小椿。”她和和气气突然开口,闻人椿却是一根脊椎骨凉了彻底。   “大娘子好。”闻人椿转身作揖,见到许还琼身旁还跟了菊儿,又说,“菊儿姐姐好。”   “你这做的什么羹,香极了。”许还琼探过头,伸手在鼻前扇了扇。   菊儿顺着说道:“小椿,既然大娘子喜欢,你给盛一碗吧。”   其实这不过是最最简单的梨汤,放了几颗相思子添了几分浓稠口感,但闻人椿不敢给她喝。她会不会害霍钰,闻人椿不敢打包票,可她不想留下自己,闻人椿尚且有几分笃定。于是她说道:“这是梨汤,简单得很。可惜我不知大娘子今日来厨房,还丢了藏红花进去,大娘子若是想喝,我将法子交予菊儿姐姐,菊儿姐姐还可酌情加些保胎安神的药材,再有半个时辰,便可煮出一锅新的。”   她答得滴水不漏,许还琼笑笑,冲菊儿道:“你看你,跟了我这些年,还不如小椿心细。”   菊儿往前跨了两步:“这梨汤清澈无比,哪儿来的藏红花!”   “药性无色无味,光看表面自然是瞧不出来的。”   “什么药材我自然不懂,可我瞧你如今是眼高于顶、连大娘子都不愿侍奉。”   “菊儿姐姐何必针锋相对。我只是怕手脚忙乱冲撞了大娘子,若您事务缠身,抽不出空为大娘子熬梨汤,我大可重启一锅,怕就怕我许久不在大娘子身旁,许多忌口都记得不清了。”   “巧舌如簧!大娘子,你瞧啊,这便是主君惯出来的。”   “好了。”许还琼哪会为了此事显山露水,不过经此一遭,她也算知道了闻人椿的心思,怕她栽赃嫁祸。呵,到底还是心思简单了些。   她拍了拍菊儿的手背,责怪道:“统共一个梨汤,饭后解解嘴馋罢了。值得你为此与小椿唇枪舌剑的?说出去,似是我没教好你。”   “大娘子,你怎么还是这样好说话。”   ……   主仆俩的身影渐渐远了,闻人椿却还站在原地。她并不记挂菊儿的那些话,却惦念一股熟悉的味道。   今日,许还琼还是戴了那串与霍钰相似的手串,闻人椿站得远,只能若隐若现闻到少许味道,不过应当是惊松木无疑。   可若是许还琼下的手,怎么把自己也搭上了。难道她不生噩梦,噩梦里不会有郡主别府发生的一切吗?   不,霍钰同她讲过,他在许还琼的房中应当不曾生过噩梦。   错了!闻人椿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那哪是许还琼的房啊,那是霍府主君与大娘子的新房,是他们洞房花烛千金一刻的地方。只要想到这个,闻人椿每每都会头疼难忍,可她还是止不住地想。   她始终觉得,她不会长久待在霍钰身边的。   她根本没法像明州城里的小娘子们接受这样的一生,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下一个霍钰、甚至是霍钟。   闻人椿正想着,霍钰回来了。他一回府,就听贴身小厮讲:“椿姑娘正在给您熬梨汤呢!”这是她回来后的头一回下厨,霍钰因此兴致冲冲,抛了许多顾忌直接寻来了。   却见她满脸烦恼,敲着脑门。   “别敲坏了!”霍钰连忙将她的手拦下,“又有何事烦到你了。”   “……只是头疼罢了。”不知为何,如今有些事情她不敢口无遮拦地说了。霍钰说她最真心,可她的真心没有安过盔甲,她开始害怕四分五裂。   若再多用一点情,最后也许要再多一碎片。   “我熬了梨汤。”闻人椿隐下心绪,转身替他盛了一碗。   霍钰给面子,喝了大半碗,却说:“以后别再熬了。”   “不好喝吗?”   “寓意不好,梨是分离,我不喜欢。”霍钰说的是真心话。无论是那一刻,还是每一刻,无论当时以后,霍钰都是想要留住她的。   可惜她很晚才明白,可惜明白了也于事无补啊。   日子久了,府上的人都习惯了闻人椿这个特别的存在。甚至有闲心的小厮开了庄,赌闻人椿什么时候会成为霍府的小娘,三成的人堵了后年,六成的人堵了明年,还有一成的傻瓜堵了今年。   怎么可能,许还琼生下霍府长子之前,任何一个女人都别想嫁入霍府。   闻人椿忽然觉得自己变聪慧了。   她开始知道宅院女人的那点九曲心肠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不过这份聪慧是可悲的,它本该拿来做做账本、挖挖药材,再不济也不该用作人与人的彼此为难算计。   天冷的时候,许还琼开始显怀。加之冬衣臃肿,她那肚子便显得格外凸出。   起初,闻人椿看一次,眼睛就疼一次,可时间久了,竟真的会麻木。便是如此刻,为许还琼水肿的腿脚推拿,她也能心、手分离,不痛不痒。   说起推拿这事,她本是一百个不愿意,谁知菊儿竟用小梨要挟,她只好再一次自跳火炉。小梨为此事哭了好几晚,闻人椿倒是习惯了这样的事情,知道一切与小梨并无半分关系。也好,她安慰自己,整日与许还琼避得远远的,何时能查清手串的真相,更不要说为陈隽报仇。   “大娘子,好了。腿脚可有舒服一些吗?”每回待在许还琼与霍钰的屋子中,闻人椿都觉得自己在唱戏,虚情假意,厉害极了。   许还琼在她的搀扶下起身,道:“小椿,又麻烦你了。”她孕中反应极大,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好像又变回最初那个兰花一般的女子。   闻人椿不敢大意,说:“侍奉大娘子,是小椿该做的。”   “小椿啊,如果说一切都没有变,那该多好啊。整个临安城都不会有比你更妥帖的女使了,什么都肯做,什么都做得好。”忆起往事,许还琼的目光柔软起来,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起来,“那时钰哥哥对我可真是好,怕我好欺负,自立门户前非要为我寻一个好用的女使。他眼光也是真的好,一眼便相中了你。现在想来,也许他是相中你,要你给他做小娘子的。”   大抵有那么一刻,闻人椿觉得许还琼也是个可怜人。她忽然分不清自己说的是真话还是戏话:“不是的,大娘子。主君起初就一直要我婚配,后来也曾将我的籍契交给文大夫,便是到了系岛,主君也希望闻人椿能与当地男儿结成连理。”   “那你为什么不听话呢!若是听了话,何必所有人一起煎熬!”她红了眼。   闻人椿哑然。   “罢了,我一个二嫁的又有什么资格。”许还琼抚着肚子摇了摇头,她深呼一口气,道,“你应当也听说了,我这胎并不稳。昨日进庙,我向菩萨发愿,若这一胎顺顺利利,我愿成人之美,在父亲面前替你们美言。”   “大娘子苦尽甘来,定能太太平平生下霍府子嗣。”   许还琼苦涩一笑,只当这是场面话。   是夜,闻人椿没睡好。   许还琼的胎象不稳是真的,无奈苍白也不像是假的,可闻人椿觉得自己好像变了,换作从前,她会可怜许还琼、相信许还琼,而今日,她却总觉得话里有话,因为不知藏着什么话,就更加心如蚂蚁过境。   霍钰醒来的时候,闻人椿早就到了桌几前,药典都抄了小半卷。   “还是睡不好吗?”他自然没有傻到以为她是真的勤奋刻苦。   闻人椿点点头,宽慰道:“许是女人都这样吧,时不常心烦意乱。”   “可是还琼又找你了?”他袍子披了一半,就忙着挤到椅子上,于是剩下一半袍子直接盖在了闻人椿的身上。   暖意袭来得很快。   闻人椿往霍钰的身上靠了靠,在他胸口轻轻摇头。她讲不清自己的心烦,好像不只是为了大娘子的位份、为人母的资格,还有更多的,从出生、从命里带来的东西。   这一切,注定了她是被施舍的人。   只有别人给,她才能拥有。   还好她也不喜欢争、不喜欢夺。   别说大娘子了,二娘、三娘的位份如今也不在她的心心念念中。还有她从前最想要的为人母,此事看来实在辛酸劳苦,尚在腹中,就要耗去大把心神。   算了吧。   不求才能不落空。 第71章 灰烬   明州迎来第一场雪的时候, 许还琼摔了一跤,准确地说,是在结了冰丝的石板台阶上绊了一下, 别了脚踝的筋骨。可她被吓得不轻,说那一刻心里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块, 突然空空荡荡,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纵使看过明州城最好的大夫, 她也止不住地一路消瘦娇弱下去, 而脸上总是一副强忍着担惊受怕的模样, 到后来甚至连府上的诸多事务都交付给了管家的婆子。会讲话的人说, 这位小少爷能量大,将来定能搅动明州的风云, 要大娘子熬过这几月的艰辛。   而挑事者的话便是众说纷纭。   什么抓人眼球就说什么。   闻人椿都用不着张开耳朵便知道那些话大致有些什么。   “太离谱了!他们就是看不得主君待您好。”小梨把外头的荒唐话讲了一遍,替闻人椿抱不平。   而闻人椿仍旧面带微微笑意,剥着桌上的纸皮核桃。她并不爱吃, 抓了把剥好的果仁递到了小梨的手上。   “这种话听过就好了, 不必生气, 更不该背后议论。”趁小梨吃核桃的时候, 闻人椿将箩儿的故事慢慢翻了出来:“以前, 我有个一道长大的朋友, 也是你这般单纯个性。我以为她不过是爱说话而已,以为只要在人前关住嘴巴就可以, 其实不是的。为人奴仆,寄人篱下,不管人前人后都不该随便说话。即便这样,可能还是要被有心人抓到错处。”   “那她......如今怎么样了?”   “她被逐出府了。以后如何都要靠自己。”闻人椿的目光随着语气悠长起来。她不晓得箩儿最终去了哪里,想她性格随和总能讨个活计, 又怕她口无遮拦受人苛待。   若是当初她强硬一些,非要做一回红娘,箩儿与陈隽就都不会是如今这个结局。   偏她不爱勉强,偏她算不到往后。   恰逢小梨推了几颗核桃给她,说道:“椿姑娘,你也吃。这个补脑的。”   闻人椿丢了一块进嘴里。按理说,她剥得干净,却还是吃出了苦涩。   小梨走时,闻人椿衡量一番,还是同她讲了:“往后没事不要往我的院子里跑。”   小梨不解:“为何啊?椿姑娘嫌我烦了吗?”她也是个爱挑自己错处的。   闻人椿忙否认:“当然不是。我只是怕你受牵连。”   “怎么会呢,主君也希望我来陪陪椿姑娘。”   闻人椿不好直说,说自己也不敢全心全意信任霍钰了。   于是她迂回了一句:“如今大娘子孕事不顺,外头嚼舌根子的也多,我怕自顾不暇。”   小梨似懂非懂:“知道了。不过椿姑娘你要相信我,只要你需要,我可以和你里应外合的。”   “怎么应?怎么合?”闻人椿掩嘴,笑她口出狂言。   见她弯了嘴角,小梨也高兴,一边往嘴里扔核桃一边说:“多吃点核桃兴许就知道了。”   人都爱拿核桃比人脑,说是以形补形。可核桃的弯弯绕绕再多,也能数得清清楚楚。譬如这一个,离一千还差一点点。   闻人椿觉得好笑,自己竟有闲到如此地步的一日。   “还要教人送些来吗?”剥完最后一个,闻人椿轻声问了句。一旁的霍钰正在卷则上涂涂弄弄,他提上最后一笔,摇摇头。   看了眼核桃,又顺着核桃看了看闻人椿,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闻人椿心领神会,便伸手乖乖给他喂了进去。   “很香。”他夸的是人。   闻人椿却极为不给面子:“是大娘子遣人送来的。”她有话要说,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看到霍钰立马皱了皱眉。   有时候,她真的觉得世上男子大抵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俊贵如霍钰,还是会和街头巷尾的油头老爷们一般,爱左拥右抱,但都不想后院失火。   霍钰以为她在吃醋,绕过桌角,将她揽进了怀里。他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揉了许还琼的味道,闻人椿已经没有从前那么贪恋了。   他说:“还琼近日忧思重了些,你不用同她计较。”   闻人椿觉得奇怪,她凭什么计较。   她只是在防患于未然,只是不想这条好不容易保住的性命又被放到悬崖边上。   “还琼同舅舅求过了,等孩子过完满月,我就迎你入府。”   还琼,还琼,霍钰是多么相信许还琼,简直可以媲美二娘。   但是闻人椿不想直说自己的情绪。自从许还琼摔伤后,他来这个院子的次数少了许多,许久见一面,总不能闹得两人太不愉快吧。于是她在此时搬出了霍钟,讲道:“我是怕有心人利用,譬如你大哥。”   她惭愧,霍钟的罪名又莫名多了一条。   见霍钰沉思,闻人椿主动说起自己的打算。   “不如我去药材铺里住一阵。”   “你如今的身份,难道还想去做伙计吗?”   “那......”她没说,霍钰已经猜到,他拒绝得毫不留余地。   “系岛不是你家!”他不敢再让闻人椿离开自己了,两人之间的嫌隙他不是没有察觉的。他要她适应,明州乃至临安所有的人家不都过着这样的日子吗。   只有适应了,他们才能天长地久。   “我知道的。”闻人椿果然没再抗拒。她垂下头,扒拉了一下霍钰的手背,“很晚了,沐浴吧。”   “小椿。”他拉长了声音,比起沐浴,他显然更在乎她的垂头丧气,因此搂得得更紧了,“过段时间就会好的,陪我再忍一忍,好不好?”   她嘴上说好,心中叹气。   霍钰倒是将她的叹气发出了声:“好,我知道你无聊。过段时间文在津会来,他说要你带着去看看药材,到时你便跟着他去放放风吧。”   “真的?”总算不用在这院子里做怨妇了,闻人椿一下子来了精神。   “看来文在津现在比我管用了。你不会跟着他私奔了去吧?”难得能无忧无虑地玩笑,霍钰索性作那恶霸状,扣着良家妇女的下巴逼问起来。   闻人椿还算给了面子,脑袋晃成波浪:“不敢不敢,家规严明,定当白日去白日归,公事公办。”   “你放心,总有一日这家规会由你来定。”他说这话的时候动了心的,闻人椿看得出来。   可她为何心痛,而非欣喜。   日子是愈发严寒了,点了两只暖炉才勉勉强强抵住冷意。   闻人椿觉得奇怪,从前的记忆好像鲜少有冬日凛冽的,无非是一日到晚的做工,日日累得脚底生火。   她只好盼着文在津早早来到,好让日子回到从前的热闹。   可是先一步到达的是许府的人。   许还琼连日陷在不安、惶恐之中,许府上上下下也一道跟着操心。闻人椿不知这是不是真的,但许还琼的大嫂是这样讲的。   许还琼的大嫂还领来了一位做法的高人,那人神神叨叨,穿黑白的袍子,围着霍府转了一圈又一圈。   待到第三日,小梨受不住了,躲到闻人椿的屋子里,说本来不怕的,近来被这道士烧的纸给弄心慌了。   闻人椿倒是真的一点儿不怕什么道士高人。她在戏班子的时候见得多了,那些人靠的就是人心脆弱、不堪一击。   她怕道士背后的人。   那人想要什么,为何偏偏挑霍钰不在明州的时候。   火,好像快要烧到她裙边了。   做法第五日,高人吃够了好酒好菜,终于发话:“府中有命害此处的人,小少爷为父母忧愁,故而发出征兆要其娘亲躲于屋中。”   此时,闻人椿正随府上所有人立于正厅之前,许还琼高看她,允她站在众女使婆子的第一个。   闻人椿听着高人的胡言乱语,心想,她无需做法,也知道害人的便是她。   果然,高人的手指在了闻人椿身上。   绕了这么大的一圈,果真是大户人家的作风。   她沉了沉气,预备听候安排。   然,奇怪的是,许还琼竟大声斥责高人是骗子:“你定是受人指使扰乱我家宅的。小椿当年救下主君性命,害的是哪门子的人!”   “大娘子,您且听我说。这位姑娘命带坎坷,一生难安,若不是主君收容,或许主君当年根本不会蒙难,而主君心系的人更不会接连受害。”   “你说得对!”菊儿若有所悟,“大娘子,当年巨变不就是小椿入府后没多久吗?”   “不许胡说。当时入府的人何止一个。”   “恰恰是她!”道士那根怪里怪气的手指又指在了闻人椿的身上,“自小到大,想必姑娘身边的人都受过大磨难,最后难逃流离失散吧。”   她没应下,福了福身,道:“敢问高人可有破解之法?”   “难啊。”   “是要以死相抵吗?”闻人椿索性将话说到最狠。   许府一干人等或多或少皆有了惊讶神色。   她继续道:“小椿不过一个签了死契的人。若能一条命换得府院上下平安,那便是值得的。”   道士想不到她这般洒脱,忙说:“姑娘,贫道并非这个意思。你这一生已是艰难险阻,按理说,我该渡你才是。”   “如此说来,我该遁入空门。”   难得,她不温温吞吞,总是拣偏激的说。   许还琼看了眼众人,冲闻人椿说:“小椿,你别介意,我想他是瞧错了人的。”   “小椿觉得他说的对。何况若是真的折煞主人家,小椿怕是要进地狱了。”   “不是死就是地狱,你触什么霉头!”菊儿刚回了一句,就立马被许还琼斥责了。   还是道士出面,解了难题。   他说只要在闻人椿的手臂内侧烙一个符印,便能压制此股命定   力量。   当然,原先那朵椿花是万万不能要的,那是生发之物,会将霍府彻底烧为灰烬。 第72章 鸳鸯   正厅很快被闹得乱七八糟, 推搡拉扯,就差没有薅头发了。   可怜的是,除了闻人椿, 其他人好似都是一个阵营的。她们或苦苦相劝,或厉色责骂, 或站于原地心中不知想的什么。就是没有一个冲上来帮她的。   然,她今日就是犯了倔, 弄得蓬头垢面、颜面尽失, 也非要保住这朵椿花。   这是她和霍钰情定的椿花, 是她的半条命啊。   若没了, 他们岂不是真的无法成百年之好了。   若真的成不了百年之好——她也还是想要留下这枚椿花去惦念啊。   “放手!”   “我不放!”   “你个贱胚子!大娘子有令,竟敢违抗!”   各种声音越发尖锐, 搅得许还琼又开始犯晕,她扶着肚子,想罢了, 却被大嫂堵在原地。   “身为大娘子, 绝不能软弱用事!今日, 既可让那个闻人椿收收不该有的念头, 也能杀鸡儆猴立下威信!”   “闹成这样, 钰哥哥会怪我的。”   “你是明媒正娶的妻, 有父亲作主,又身怀嫡长子, 霍家表弟再怎么生气,也不过一两日。若你只顾着安胎,由着她争宠,来年进府了,有你好受。难不成你想落得你姑姑的下场?”   许还琼重重地阖下眼皮。   天下女人谁不想要心上人的一心一意, 姑姑又自小对他们耳濡目染。但事已至此,钰哥哥的心实在难强求了。   他许她大娘子的位份,许她孩子嫡长子,为她报了郡主府的私仇,而唯一向她求的事也就只有让闻人椿进门一桩。   远处来了一群男人的脚步声,盖住了厅前的吵闹。   是小梨通风报信的结果。   几日前,小梨受闻人椿嘱托给霍钰送了一封惦念的家书,他当真了、回来了。   闻人椿才见到他衣衫的边角,挣扎着的无助绝望便轻易地破了一个豁口。   她咬着唇,目光越过好多人的手,似哭非哭地对他笑起来。   他一定会护住自己、护住这朵椿花的。   那么多日夜,他不都是这样承诺的吗?   霍钰大抵是顾及人前的场面,一双眼睛只对着许还琼,他直直地去了她的身边。   先问了句身子还好吗,又问她需不需要歇息。   许还琼的声音好似愈发虚弱了,小小蚊虫鸣叫一般,让人难以听清。   很快,她便风吹杨柳一般倚在了霍钰的身上。霍钰没有躲,他甚至默契地倾了倾身子,一只手顾着她的肚子。   这些都是闻人椿透过那些手指缝隐隐约约看见的。她的心,忍不住往下沉了沉。   “今日所为何事?这位道士又是何方来的高人?”霍钰问向一旁的女使婆子。她们面面相觑,倒是许还琼的嫂子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通。   她狐假虎威,霍钰却是别无办法。   谁教许府如今占上风,背后随时牵扯起蜘蛛网似的一片,他也是才领教过。   许还琼的大嫂见他心思不决,又道:“霍家表弟,你说这也不过分吧。统共就是一个印记,去了便是,又不是要害人性命。”   闻人椿怕极了他会点头,也不顾分寸了,喊道:“霍钰!”   作孽啊,简直是将刀子往人手上塞!   菊儿逮住了把柄,斥她:“你是什么身份,也敢直呼主君名讳!”   “菊儿。”霍钰冷冷出声,“我和还琼都没说话,你倒是气性大啊。有你整日在旁发火,还琼这毛病确实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   菊儿一听,连忙跪下。   许还琼的大嫂不屑地飞去一个眼神,刚要说什么,又被霍钰打断了。   “还琼累了,差不多就散了吧。该罚的罚,该赏的赏......该去的便去了吧。”   听闻霍钰这么讲,婆子们再也不收着力气,架着闻人椿去了一旁的屋子。她一直扭着头,一直盯着霍钰,却只看到他们相偕的背影。   如果这就是他口中的忍耐,那么闻人椿好想告诉他——她不想忍了,放她走吧。   烙铁很快烧至滚滚烫,火窜起来,有滋滋的声音。   闻人椿害怕得心跳不已,整个人瑟缩着。   一缕风来,都能让她的心跳得更加激烈。   道士还是慢悠悠,点了烛、点了香,等香燃到一半,他才絮絮叨叨地拿起烙铁。烧得通红通红的烙铁,在几步路之后,落在了闻人椿的手腕上。   疼。   忍不住的疼。   闻人椿闭着眼睛还是疼到了嘶吼起来。   有看不惯她的,在旁讥笑:“有本事再喊主君的名讳啊,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   幸好,她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觉得头脑发空,要死过去了。   难不成是许还琼的病传给了她。   她颤抖着身子,忽然觉得好笑。   闻人椿多余的遐想没能停留多久,下一阵疼痛很快袭来。   “啊——”她叫得死去活来,道士却置若罔闻。他拿起金针,在烙过的地方画符,腐肉上新伤叠旧伤,闻人椿彻底失了一切知觉,只知道拼命喊出来。   可惜到最后几笔,她已经没声了。   那一日,闻人椿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屋,等她痛得醒过来,摸到手腕上的白纱,才知道一切并非幻梦。   她告诉自己会好的,甚至用霍钰说过的话继续蒙骗自己,譬如什么狗屁的权宜之计。   然而这场痛经久不散。   霍钰许是忙得厉害,到了第三日的晚上才摸进闻人椿的院中。说是摸,实则是因为当时已是月过中天,他动作又局促得紧。   他以为她不会被吵醒的。过去在系岛,闻人椿总睡得像只吃饱的小猪猡,要他故意捉弄几番才肯醒来。   而此刻,她太快地睁开了警觉的眼睛,黑暗之中亦是亮盈盈。   霍钰有愧,低声唤了句“小椿”,便不再说话。他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搭在闻人椿胸口的被子上。   大抵是闻人椿不躲闪的缘故,他又伏下了头,想往她的脸蛋上亲一亲。也是因此,霍钰下巴上的青渣在闻人椿的眼中越发明显,描出他的消瘦。   闻人椿在心里骂了两日,到此刻,竟是不忍心。她偏过头,嘴巴几乎没有张开,念了了句:“好疼。”   霍钰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掀开被子看了看那块白纱。因日日都有小梨来换新的,它此刻还是洁白的。真正的伤口被掩在其下,霍钰连一分的痛苦都看不到。   所以他说:“不疼了。”   但到底心虚,他只敢在白纱上方两寸的手腕上碰了碰。   闻人椿立马缩回手,依旧重复道:“好疼。”她的心好像停留在了那一刻,一个晃神,便忍不住地瑟缩收紧,如同被人掐着。   而霍钰呢,口口声声爱她,却未能感同身受。他说大夫是城中治烙伤最好的大夫,药材也是铺子里止疼最好的药材,到今日,不该再疼的。   “小椿,忘记它吧。”   “你是说那朵椿花?还是说你我之间的露水姻缘。”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闻人椿都羞愧了。   这是哪门子姻缘,疼得流血又流泪,都要赶上戏班子里的苦情戏文了。   听她说得极端,正要起身的霍钰又坐下了。   “小椿,我说过,熬过去,一切都会好的。你为何不信呢?这不过就是个烙印,难道没有了,你我就不能好下去了吗!”霍钰不懂,在他看来是一时兴起的玩意,无论有还是没有都不能决定闻人椿和他之间的情分。   可闻人椿却将它看得重极了。   “没了它,也许就没有东西可以保佑我们了。”她哀伤得泫然欲泣,泪珠子已经挂到了眼角,越变越大,却始终没有落下。   “霍钰。”她唤了他一声,耳朵里又响起旁人的讥笑,好不容易强压下去,她才说道,“我觉得我们可能真的会散。我......配不上你的......”   无论是他的复仇、他的野心,还是他的忍耐,都不是闻人椿可以企及的。   他可以习惯要她忍、要她退,可事实上,她真的觉得自己退无可退。   小家子气,成不了气候。   她觉得说的就是自己。   那一夜,霍钰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他与她,久违地窝在一个被子洞里,隔着两层里衣,贴得那样近,闻人椿却还是觉得冷。   然霍钰不知道这些,他甚至撩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了手腕内侧的伤疤。   他的那朵椿花,原来早就没了。   闻人椿情不自禁地伸了手,在他结了疤的地方摩挲起来。他伤得应当没有她重,还有隐约的花瓣边缘,但肯定吃了苦头的。   她昂头,垂着眼尾问他:“疼吗?”   霍钰摇头。   即使不摇头,闻人椿也知道他的回答。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从霍钰的眼睛里看到喜服上绣的那一对鸳鸯。   哦,那原来竟是对苦命鸳鸯。   闻人椿心头一阵发涩,转过身抱了上去。   霍钰拍拍她的后背,哄道:“伤疤都是会好的。你忘了吗,我们家就是开药材铺的,一定不让你留疤。”   闻人椿不言语,环抱着的手却越来越紧。   霍钰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又喂她吃了颗定心丸:“小椿,无论今后发生什么,只要我们的心在一道,这个家就不可能散。”   他的许诺,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   闻人椿忍着手腕上的疼痛,并不做声,只是将脑袋埋到了他怀里,连带着汹涌的泪水。   几日后,文在津来了明州。他比约定的日子早了一些,说是可怜闻人椿的伤。他还带来了一些药典,都是留存不多的拓本。   本以为闻人椿会感激不尽,谁料她只取了一本,将剩下的统统搁置一旁。   “你信里头不是急得很吗?”   “是我弄错了,不急了。”   那些相生相克的草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特性,会不会要人头晕失神,会不会害人胎儿,如今都与她无关了。   她顾不好自己,哪敢替别人操心。 第73章 自信   闻人椿在那朵椿花没了之后变得更加安静了。   她再也没有走出过院子, 还请小梨去那位道士那儿再讨了一些符。在她的勤快之下,泥黄的符纸很快贴满了小院的四面墙,密密麻麻的,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屋子里住着什么妖怪。   许还琼听说了,遣人来请她, 想为娘家人的步步紧逼做些弥补。   闻人椿难得硬气地拒绝了。她说,要信, 那便信到底吧, 毕竟她是真心希望孩子能平安降生的。   许还琼听了女使传回的话, 不禁惆怅自问:“我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娘子, 她这是以退为进啊!主君瞧了定然心疼。”   “但那伤——对一个姑娘家,确实重了些。”   “对您这样娇养的, 自然是重了些。可咱们都是奴,个个糙皮子,若不是进了府, 日子可要更苦呢!”   “哦?”门被推开, 钻出一句疑问。霍钰今日回得早, 又是鲜少地一回来便进了许还琼的屋子, 偏巧听到主仆间的碎语。他在许还琼的身边坐下, 话却是冲着菊儿的:“如此说来, 这么多年我好似确实没见过菊儿吃苦。”   “钰哥哥......”许还琼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只是霍钰的话更快一些, “看来做许府的奴才要比做霍府的舒服些。菊儿,你可想念许府的日子啊?”   菊儿识相,立马诚惶诚恐跪倒在地。   霍钰却当见不到,捏了一盏茶,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许还琼心明如镜, 她知道霍钰是在给闻人椿鸣不平,不是今日,也是明日,霍钰会让许府明白闻人椿的地位。   因而她更坚定了,要与许府划清界限,要让钰哥哥明白她是全心全意站在他身边的。   “钰哥哥。”她摸着肚子,倾身向前,“要不先让菊儿下去吧。上回你说的事,已经有些眉目了,我想跟你再商量商量。”   霍钰垂着睫毛,等到菊儿退下之后,才开口:“手串上的香究竟是何人做的?”   ......   然出乎许还琼的意料,半个时辰后,惊松木的事情讲得差不多了。霍钰又将菊儿的事情翻出重提。   他说他不喜欢是非心肠。   还说他素来不喜欢许府或是霍府调教出来的女使婆子。   许还琼低头听着,她想说话,但那些不是霍钰爱听的,她知道自己必须吞下。   “近日管事婆子应当又在招女使小厮,你挑个顺眼的,请菊儿回许府之前给你好好教一教吧。”   话已至此,实在没什么好求情的。   “钰哥哥。”在霍钰离开之前,许还琼才露出一丝真性情,待他驻足、回头,她才接着说道,“等小椿进门了,我不会落得和姑姑一个下场吧。”   她有些哀怨,又有些勉强维持的自傲。大抵有那么一刻,霍钰在她脸上看到了七分的娘亲。   他不会让自己走上父亲的老路。于是折回去抱了抱她,道:“不会的,你这是听多了下人们的胡言乱语。”   ......   局中人看不懂,文在津却是一语道破:“许还琼之于他,是一辈子的责任。”   理应被安慰到的人却对他说:“这个素汤很鲜,你趁热尝一尝吧。”她还好心地替他拌了拌。   文在津侧目而视。这一回相见,闻人椿好似真的不一样了。虽不至于脱胎换骨吧,但从前那股子少女的轻脱劲儿不见了。   她开始心事重重,难以一眼看透。   “小椿,对不起。”文在津以为自己是有责任的,无论是陈隽的死还是闻人椿的伤,都是他侥幸造成。   闻人椿并不这么想,她不以为意地晃了晃头,仍旧执迷于那碗汤:“喝喝看吧,给我提点意见。”   两人纯属鸡同鸭讲。   文在津只好退让,与她讲些旁的事情,譬如药方、佛法。   这是闻人椿头一回对佛理露出兴趣,她问文在津:“早晚抄经做功课,真的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吗?”   文在津指了指自己,苦笑:“你看看我。”   “你这样挺好的。放下苏稚,你们两个人都能欢喜平安了。”   是这样吗?   文在津扪心自问,他始终忘不掉苏稚那头披散着的乌发,光亮柔顺,总有如练的月华洒在上头。   “文大夫。”闻人椿撑着脑袋,懒洋洋地叫他,“你当初是怎么忍住对苏稚的喜欢的啊?”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当时好像也是这样的。明明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霍府二少爷英气非凡,如书中冒仙气的哥儿,可她知道身份是天差地别,便习惯低头,不贪看、不肖想。   事实证明最初的她才是对的。   气氛一度安静,文在津不知想到了何处,忽然补了一句:“许是我还不够喜欢吧。”   “那你觉得我对霍......他的喜欢够不够?”她问得诚挚,像追着先生要答案的学童。   文在津被难倒了。   他皱皱眉,说:“我觉得你很喜欢霍钰。”顿了顿,又说,“我想他也感受到了。”   “那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是霍府的二少爷,如今又自立门户做了主君,自然有很多很多的不得已。”   “可是......我同他说好痛好痛,他都不相信。难道这也是不得已吗?”   闻人椿总是克制不住地去看那块白纱。纵使盖着厚厚一层,闻人椿却好像还是望见了里头蜿蜒曲折的伤口,它不再鲜红,却更加丑陋了。   “祛疤的药膏还有吗?我给你拿一瓶。”   “唔。”闻人椿摇头,她想要留住它,给自己一个教训,“何况那方子治不了这么深的疤,就不要徒留希望了吧。”说完,她又打了一个呵欠。   她近日看起来好像很累。   文在津医者天性,担忧地抓过她的手要把脉。   闻人椿没有缩手,不过很快开口,否认了文在津的猜测:“我没有害喜。”   “你吃过避子的药汤?”   闻人椿点点头。   “是霍钰?”   “是我自己。”闻人椿收回手,理了理衣袖,“谁也不能保证大娘子这一胎是男是女,若我不小心怀上,夺了长子的位子,岂不是又要腥风血雨。”她讲得平平淡淡,就好像她从未求子心切过。   除了叹气只能叹气。文在津又问:“那他知道吗?”   “嗯。”   虽然他知道的那回没有说话,但闻人椿觉得他应该很欣慰吧,不用做恶人,不用对她解释什么权宜之计,不用替她擦眼泪,她已经听话地未雨绸缪起来。   其实这真的不难,只要将自己的爱削去一些,就能想明白。   “文大夫,你说我和他能白头吗?”闻人椿又问了一个深奥的问题。   “人定胜天吧。”   “天命注定啊。”   “小椿,你是不是很不开心?”   她笑了下,看不出是嘲笑还是傻笑,总之并不快乐。她反问:”若你是我,你会开心吗?”   “......”   “我会不会有朝一日也变成歹毒有心计的女人?”   “不会的!”他笃定她的天性。   “不,你不知道。”   “小椿......”刹那间,文在津的脸上写满了悲天悯人。   “看来我是真的要看看佛法经文了,否则说不定哪一天就要误入歧途。”她垂了眼睛,看不清里头的心绪。   有怨吗?有恨吗?   都有的。   她是凡女子,难道落得这般田地还要活泼喜悦满院子地跑吗。   闻人椿反常的阴郁教文在津担心不已。   是夜,他在霍钰的书屋里提了个不情之请:“暂且让小椿跟我回临安吧。”   “痴人说梦!”话落,霍钰的手砸在了桌几上,卷则被震得砰砰响,余音不散。   然文在津的脸上并不见害怕,他依旧语调沉稳:“霍钰,她在这里并不快乐。”   “人活着,不可能只有快乐。”   “可她本就不该卷进来。”   “她是她,苏稚是苏稚,你没有把握给苏稚幸福,不代表我不能!”   “你大哥,你岳丈,一左一右牵制你,你能保住她吗!”   “文在津,你大可放心,我就是自己的命不要了,也绝对不会让她出事的!”   简直像在攀比谁的声音更胜一筹,两人一句比一句高。外头守着的小厮都以为要出事了,忍不住敲了敲门。   “霍钰,你应该明白的。我并不是要拆散你们,更不想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出事。”   可霍钰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受够了闻人椿对陈隽的在意,不想让闻人椿再呆在任何旁的男人身边,哪怕那个人是修佛多年的文在津。   “从前你要她跟你走,我可以当作玩笑,但如今她是我女人,没有人可以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霍钰,你太自信了。”在闻人椿的事情上,文在津对这位老友实在失望。   霍钰哼了一声,驳道:“是你畏手畏脚。”   “若她自己跟你说,你能放她走吗?”   “她——求你带她走了?”   “没有。霍......”   “够了,此事不必再提。待我娶她进门,定会邀你喜酒。”霍钰动怒了,就差没有搬出生意要挟文在津。   成年之后,他们之间好像还是头一回吵成这样。   霍钰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就连从小便有默契的文在津都要质疑他。明明他这一生,只爱过闻人椿一个女人,不掺杂任何得失利益地想同她成家偕老。   眼下这两年不过是要吃一些苦。   可是苦尽方能甘来。   为何所有人都不看好。   他下意识地想要饮酒,刚叫来小厮,又作罢。如今的他不能迷糊、不能逃避,必须清醒地想好下一步。 第74章 难为   还未踏进院子, 霍钰就被墙上的金黄符纸吓了一跳。那时夜深,风吹灯笼,摇摇晃晃, 符纸上的纹路都像动了起来。   他听小厮讲过这事,但没想到闻人椿做得这般彻底, 简直是故意存着心,不愿让此事翻篇。他因此忍不住加快了步子, 风从脚踝处钻进身体, 刺得肌肤疼。   从前的自己为何如此年轻气盛, 爱便爱了, 纹什么椿花,白惹出闻人椿一场伤心。   霍钰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推了门,却见闻人椿披了件小布袄子,正坐在暖炉旁边烤火。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 专注极了, 一边看还一边咬着自己的指节。而顺着指节往下, 是一段白纱, 因为她偷了懒并未更换, 白纱上有了各种印记。   他低头, 叹气。   为防万一,他特地请了两位大夫来瞧她手上的伤, 前前后后瞧过该有四五回了,喝的汤药、涂了膏药,不计任何代价。他甚至怕闻人椿心中不爽,特地派小梨看着她用药。怎么着都该好了,偏偏闻人椿就是反反复复喊疼。   不对, 她近日倒是不喊了,就是不肯舍下这段白纱。   这是他们两的屋子,闻人椿却对他的来访感到惊讶,她瞳孔微微放大,想说你怎么来了,又觉得不好,便淡淡问了句家常的话:“要吃些茶吗?”   霍钰摇了摇头,搬了张凳子坐在她身边。   闻人椿见他动作,连忙起身,说:“我来吧。”她起得太快,小布袄子直接滑到了地上。她顾此失彼,眉头皱起,又慌慌张张地去捡。   她如今是那么的局促,生怕犯了一点点的禁忌。   “小椿。”   “嗯。”她没什么情绪地应了声,低眉顺目,乖巧地侍奉在一边。就好像这些年的故事都是假的,她还是刚刚进府时的小姑娘,每一步都战战兢兢,生怕主人家不开心。   霍钰无奈,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该说什么了。   于是他主动牵起她的手,提起她的伤:“还疼不疼?”   闻人椿的手要比一般女子稍大些,因从小往返于各种活计,不太能用细腻来形容,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被霍钰养出一些娇嫩,又落下这么大一处伤疤。   偏偏说什么她都不愿意涂那祛疤的药膏。   闻人椿果然没有再喊疼,她借着扯袖口,将自己的手腕从霍钰的手中脱了出来。   “还好吧。”她说。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疼不疼,想起来的时候会有些痛楚的感觉,而一旦浸到其他事情里,又不疼了。   手掌空了,霍钰索性绕过闻人椿,将她揽到了身边。如今不比从前,闻人椿只是虚虚地靠过来,很少会眼冒光辉地扑进怀中。   她连“霍钰”两个字都很久没念了。   霍钰也累了,不想再解释了。   他想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证明自己的真心。   “在看什么?”霍钰拿起卷则,想同她说些轻松的东西。他一目十行地扫了些,竟是两代世仇引发的痴男怨女故事。路上随便拖一个大娘,都能编得八九不离十。   闻人椿以前是绝不多看一眼的。   “什么时候爱看这种话本子了?”   “用来打发时间的。”她知道他看不上这种浪费墨水的玩意,连忙收了起来。   可霍钰并未生气,说道:“若是喜欢,我让人给你再去寻些新的。”   “好啊。”   几句话后,屋子里重又陷入安静。闻人椿神思缥缈,想起话本子里的故事,这位男子爱到痴狂,偏遇到个没有心的妖怪,任凭他给了钱、给了命都没能得到一丝丝回应。   她哀叹,为何痴男不能爱上痴女,双双为爱奔赴,岂不皆大欢喜。   霍钰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她听出些微的不满意。   “文在津给你拿了药典,有看过吗?”   “翻了一本。”   “写信要书卷的时候,不是火急火燎的吗?”   “是我变了吧。”她抿着嘴,答得诚恳而平静。   霍钰还是没忍住烦躁,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小椿,你非要说起不开心的事情吗?”   “即使不说起,我、和你、还有大娘子也不见得开心啊。”   “还琼她……我已经把还琼身边的人换掉了。以后也不会再让许府把手伸得这么长。”   这和许还琼身边的人有什么关系呢,闻人椿想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失望的嘲讽。   那一笑,让霍钰压抑着的火立马烧到了屋檐的尖角:“那你想怎么样?跟文在津走吗?”   闻人椿不喜欢争执,她在戏班子里的时候看过太多夫妻怒怼的戏码,口不择言比事情本身更伤感情。于是她刻意放低了声音,讲道:“我不是要跟别人走。我只是觉得这里已经用不到我了,还……惹了那么多麻烦。”   “可我需要你啊。”   她不敢看他,那双眼睛里盛放的东西会让她失措。可即便没有看,闻人椿也觉得自己的睫毛上似乎沾了水珠子。   “小椿。”他近乎恳求地拉了拉她的手。   而闻人椿并没有回握,只是搭在上头,淡淡问他一声:“你觉不觉得如今这日子好像越过越累了。”   “我不在乎。”   “可我……一想到以后都要这样过,我就……”她挑不到合适的字眼,怕说得太重惹恼了霍钰。   然而他还是动气了:“闻人椿,为何你就不能相信我!”他甚至开始胡言乱语,至少闻人椿觉得那一定是胡言乱语,因他说,“还琼都能信我,偏偏你越发离心了!”   还琼,两个字就让她喉头泛满苦水,怎么咽都咽不下去。   她开了口,怨气太多:“若我做了你明媒正娶的大娘子,若我今日也怀着你的孩子,若陈隽没有为了我枉死,若你信我的伤疤真的好痛。霍钰,我能比她更信你!”最终还是说了伤人伤己的话。   闻人椿以为自己会立马后悔,但其实更多的是释然。   既然说开了,下一步就该散了。   这些日子,她没寻到任何和陈隽的死有关的线索,也不知惊松木的来龙去脉,她谁都帮不了,还害自己在这深渊里丢了朵椿花。   宅院里的日子,她过不来,什么都还没看明白就被人家打了个半死不活。耍心机、比脑中的弯弯绕绕,她似乎生来就没这种天赋。   她甚至都能看到若干年后奄奄一息、郁郁寡欢的自己,躲在一方小院子里,赖活着。   她自己都不会喜欢,何况霍钰呢。   实在没有留在霍府的理由了。   “看在从前我救过你、帮过你的份上,把籍契还给我,好不好?”闻人椿哀哀地求他,讲了这么多,唯独没有一个爱字。   “你竟还是要走!?”霍钰反手抓在她的手臂上,语气重极了,“闻人椿,难道你不爱我了吗!”   她一个人的爱有什么用呢,闻人椿为免显得太酸楚,嘴角弯出了一个恬淡的弧度:“你不是许诺过二娘,今生都要对许还琼一心一意吗?”   “这是谁告诉你的!”他眼中都是紧张,将闻人椿抓得好疼,“是不是霍钟跟你说的!”   “不是他。”这原本只是闻人椿靠那些梦话串出的一个猜测,眼下看来,她也算聪明了一回,猜对了。   她低着头去掰霍钰的手指,很用力,但声音还是柔和的,就像在劝一个不懂事的娃娃:“霍钰,别难为你自己了。”   “不是的,小椿,这是他们故意要离间你我!”   “没有别人。”她叹了口气,“是你在梦中讲的,好几回了。你娘亲过世的时候潦草,留下诸多遗憾,她的遗愿,你理当全力达成的。”   闻人椿素来的善解人意在此刻显得过于生分。   霍钰在她眼中看到了失望,燃得那么激烈,把爱意都要烧光了。他不相信,更不可能放手,将她困在怀里不断地说:“小椿,我会想办法的,留在我身边,陪我过一生好不好。”   直到他将闻人椿一把横抱起,闻人椿才知道他的强硬,伸手反抗起来。   当初送她走。   如今逼着她留下。   其实他们向来是南辕北辙。   闻人椿想着想着,泪水流成几百行,从她的脸颊开始,顺着他的脖子一路向下落。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不短了,这是闻人椿头一次在床帏之中如此地心不甘情不愿。霍钰的肩上、胸口,连指尖都有她的牙印。   他不在乎,只是心疼她的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光。明明从前不是这么爱流泪的性子。   见他终于不纠缠了,闻人椿扯着锦被盖过脸,一个翻身就躲进了床角。   这不是她要的。   一哭二闹,就为了主君施舍的一点床笫欢愉、几句哄,那和霍老爷的小娘子们有什么差别。   “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回到从前呢?”他剥不开被子,只好连着被子将人抱住。说话的时候,他怕闻人椿听不进,几乎将嘴唇贴在了锦被上,“娘临终时,只有两个愿望,一是希望我能从大哥手上夺回霍府家业,二——就是希望我和还琼在一起,彼此照应,不要步她的后尘。”   “她并不知道后来你我会在一起。”   “她在天上看见你的善良,会谅解我们的。”   “我的梦话想是受了惊松木的影响,才会让我对此事耿耿于怀、日思夜想。我会给你、给娘一个交代的。”   “小椿,我保证,等还琼生下孩子,你就不用再这样没名没分受欺负。再等等我,不要跟别人走,好不好。”   ……   在迷迷糊糊睡着之前,闻人椿听见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别再偷偷喝避子汤药了,给我生个孩子吧。”   她居然并不想说好,居然觉得有一丝可怜。 第75章 野花   年关开场前, 文在津离开了。为了给他送行,闻人椿难得地出了一回院子,她裹了件绒绒的皮毛, 灰白得冷冽,跟许久没人打理的墙皮差不多颜色。   她挂着笑, 轻声说“保重”,还是和从前一样, 不想让旁人为自己担心。   文在津立在马车前, 张嘴、闭嘴, 关关合合了好几回。   闻人椿知道他善良多思, 往前迈一步,主动解了他的烦恼:“文大夫,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不会再傻乎乎地把所有人都当成好人。”   “要开心起来,知道吗。” 他太懂人心。闻人椿心头触动,只能微微仰起下巴, 拼命吸了好几口气。   “不要太逞强。他始终是爱你的, 你要用好这份爱。”文在津言尽于此。说完在她的肩上拍了拍, 方才沾到的朱红小圆纸纷纷滚落。   从今日起, 整个府院都将陷入喜庆与热闹。   新年新气象, 唯有她停在旧事之中, 脸上映不出一丝丝欢愉。   若她记得没错,霍钰与许还琼成婚那日, 府上挂满的也是这样的红。似牡丹芍药花瓣上滴过几滴暗沉的血。   闻人椿最后拜托了文在津一件事,她想请他查一查当时在临安发生的一切:“我总觉得除了霍钰、霍钟,还有别的人掺和在其中。”   文在津叹了一声,同她讲:“这件事,霍钰会弄查清楚的。”   “他身上责任太多, 我怕……”闻人椿没有讲明,她想到文在津和霍钰的交情非同一般,又见今日霍钰未来送行,很快又说,“要是会给你惹麻烦,就算了吧。”   他们都不像她孑然一身。亲缘、生意,都需要他们瞻前顾后、百般考量。   闻人椿能体谅的。   不过文在津仍是应了下来,他怕自己不点头,闻人椿剑走偏锋自己去查。无论查到什么样的结果,她都不会讨到好的。   她的一身皮囊筋骨和善良,在府院斗争之中几乎等同于无用。   只是文在津也有料错的时候。闻人椿虽有澄澈天性,但她上的当太多、遇的害太惨,她也可以掐着自己的手背,任凭是非黑白颠倒于眼前。   那日是正月初一后的第四天。霍老爷在老霍府收到苛待的事情越传越汹涌,霍钰索性顺水推舟,派了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用了最精贵的轿子将霍老爷接到了自家府上。   且不说后头如何,先博了一个孝子以德报怨的美名。   传闻中,霍老爷是风中残烛、快要烧尽。   闻人椿觉得并不尽然,她在余光中瞥见霍老爷坐在正位,眼眸矍铄、神情肃穆。她想他要么是老谋深算,要么是回光返照。   “不错、不错。”皱纹爬满脸,霍晖的笑意不明。他扫过厅中众人,几张脸倒不算陌生。而后他用拐杖敲了敲地,示意小厮拿出赠礼。   霍晖是生在大户、长在大户的人,哪怕眼下被两个儿子前后压制,落魄不堪,却依旧遵照着该有的礼数。   第一份礼,是颗南海明珠,浑圆饱满,怕是大拇指与食指圈在一道都不如它大,纵使衬着外头耀眼日光,它也没输半分光彩,这礼自然给的许还琼。   第二份礼给的还是许还琼,听闻这支上好的狼毫笔是二娘当初的陪嫁,乃宫中赏赐。许还琼不敢收,紧张地看了眼霍钰。   霍晖抬了抬拐杖,道:“这是给孩子的。你替它先收着。我这副骨架,怕是撑不到等这孩子降临人世间了。”   “父亲说的什么丧气话。钰哥哥同我一定会善待您的。”   霍晖又笑了,说欣慰可以,说嘲讽也可以。他的眼神比从前还要浑浊,就连霍钰都不知道他如今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当然,无论他要太太平平做霍府的老太爷,还是想搅出一些事端,霍钰都会奉陪。   小厮递上第三份礼,一盆从边塞移植来的花,它花形极小,嫩黄里透着白,躲在绿叶丛中就像星星缀满黑夜。   故乡之愁突然窜出。这是闻人椿家乡的花,没有好听的名字,色彩也是平常,但四季不败,填满她的幼年时光。   “你过来。”霍晖向角落里的闻人椿招了招手。她如今警惕性很高,“嗯”过一声后,每一步都走得尽量慢、尽量稳。   她不敢去看霍钰,怕别人当她是恃宠而骄,又要往她身上扔明枪暗箭。   “老太爷好。”闻人椿停在主位前方三步左右,福了福身。   “这花你该是很熟悉吧。”   “嗯,小椿的家乡有许多这样的野花。”   “物以稀为贵,它来了明州可是千金难求呢。”霍晖意有所指,眼神在许还琼和霍钰的脸上晃过一圈。而后他挥了挥手,小厮便连花带盆送到了闻人椿的眼前,“府上应该没人比你更懂它的习性,便赠给你,由你来栽种吧。”   闻人椿辨不清来意,抬了抬仍旧扎着白纱的手腕,道:“老太爷,小椿手伤未愈,若怠慢了这些花,那就可惜了。”   “伤得很重吗?”霍晖抬了抬眉□□比起霍钰,霍钟似乎与他更为相像。尤其近来霍晖消瘦不少,恍惚着看,就像是老了十几岁的霍钟。   闻人椿收起眼光,摇了摇头。她不想惹是非,便将一切怪在自己头上:“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我以为你在这儿会被顾得很好呢。”霍晖的口吻可惜,又探出一点脖子问霍钰,“钰儿,去年开春你要求娶的小椿应当就是这位吧。”   老太爷故意要让人下不来台,堂下的婆子小厮个个竖起了耳朵。   霍钰不语,眼神沉着地盯着他,还是许还琼长袖善舞,在他之前开了口:“父亲,小椿迟早与我们都是一家人,您就不要为此说道钰哥哥了。今日您也累了一天了,估摸着您的屋子都收拾好了,要不要先去沐浴休息,再一道用餐。”   “好!”霍晖给面子,应得爽快。两根眉毛都挑了起来。起身前,他看了眼暗自喘气的闻人椿,还是坚持将花赠予她:“这是你的了。放心,它是死是活,都不会有人怪罪的。”   闻人椿只好低头收下。   事态没有焦灼起来,许还琼欣慰至极,她都顾不上肚子了,忙着去搀扶,一声声“父亲”叫得比两个亲儿子热络多了。   可霍晖的身子到底是不硬朗了,多走两步原形毕露。   许还琼心细,连忙遣人去请大夫。   可霍晖最后的那句话实在听不出褒奖的味道,他扬起皱纹,说道:“还琼啊,你真是越长越像你姑姑了。”   当夜的晚膳,珍馐琳琅满目,吃得却是食不知味。   原本有霍钰在,多少都有些顾忌。可听说临开席,他便被铺子里的伙计叫走了,还要出一趟远门。   于是闻人椿从落座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心惊胆战。她怕老太爷吃着吃着倒在地上、怕许还琼的肚子突然发疼,也怕自己拎出来被人当枪使。   府院中的把戏从古至今来来去去就这么多,可奇怪,回回上演都无人觉得厌。   晚膳足足吃了一个时辰,哪怕无事发生,闻人椿还是因为紧张越吃越饿。她回了院子立马下了碗清汤素面。从前戏班子生意不好的时候,他们常常吃这种白水漂过的面条,因酱汁昂贵,班主只允许一人倒一滴,吃进嘴里的咸鲜味不知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那时箩儿总是问她,什么时候能吃上好饭呢,她想吃十几碟菜肴摆在眼前的那种宴席,猪牛羊俱全,然后每个都来上一口,慢慢品鉴。   今夜摆的好像就有十几碟吧,闻人椿一边回想一边咬着面,她是真的想不出那些玩意的味道了。或许对他们这种人而言,还是清汤素面最可靠。   受人召唤的时候,闻人椿刚在院子里栽好那野花。野花性柔,好养活,也就是因为身处异乡,怕水土不服,闻人椿才多费了一些心思。   在她的家乡,这花就如诗中所写,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有当铁骑踏来,万千野花才一朝谢了去。   不知它们在这儿能活多久。   闻人椿以为自己拾掇得够干净了,可霍晖瞥了一眼便一语道破:“看来这花栽好了。”毕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看人的本事不算一等也在中流之上。   闻人椿诚恳,顺着道:“谢老太爷的赠礼。”   “城中喜欢野花的人不多,我也不过是让它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嗯。”   “闻人椿,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是的,老太爷。可有什么吩咐吗?”   “若不是横生枝节,你早就是钰儿的大娘子,不必如此拘谨的。”霍晖倚老卖老,哪壶不开提哪壶,语气倒不并让人生恨。他抬手,请闻人椿对面而坐,推辞一番无果,闻人椿只好如坐针毡地将屁股沾在凳子上。   霍晖又赏了茶,闻人椿捏着茶盏,顿了顿才抿了一口,引得霍晖捶拐大笑:“你是遭了什么,戒心变得这样重。”   “……回老太爷,是小椿口中生了疮,不便饮热茶。”   “放心吧,我与姓许的不是一路人。”   闻人椿想说她并非这个意思,又怕画蛇添足,只好再度拿起茶盏,一口饮下半杯。   “你实在不该待在这里。”霍晖连连摇头,下了判词,“既无靠山,也没野心,只会耽误自己。”他一派为闻人椿着想的长辈样子,闻人椿却仍提防着,神色里头藏不住的紧张。   霍晖不与她计较,装作寻常地提及往事:“不过你天生风波命,记得当年你进府不久,就被搅进后院纷争。如今想想,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何不肯帮着我的两位小娘一同栽赃梓君呢?你与那……那谁不还都是戏班子里出来的吗?”   想当年,霍老爷实打实地疼过沈蕉,如今一个远逃,一个忘了姓名,真是唏嘘。   闻人椿绕不来弯子,答道:“我是因为掂量不出二娘的地位,不敢贸然行事。”   “我瞧着不是。”霍晖不信,又问,“莫非你那时就对钰儿种下情根了?”   “小椿不敢。”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有何不敢。你若当时向钰儿表明心意,梓君定然大怒,将你当狐媚子丢出明州城去。那你今日便是自由的野花,粗茶淡饭也好过任人欺凌,对不对。”   他似是故意要激起闻人椿的怒意。   可他不知道闻人椿近来受的刺激太多,这些话已经激不起太多风浪。   她只是配合地说道:“老太爷教训的是。”   “你确实欠教训!”见她油盐不进,霍晖点到了正题,“既然你是钰儿的人,怎么能给钟儿治腿疾!” 第76章 虚伪   “你以为你很善良是吗?当初没法看着钰儿受人欺凌, 后来又没法由着钟儿受腿疾困扰,所以你要一次次出手相救。可你知道吗,没有你, 他们也不会死的。”   “你认不清自己。区区一个小女使,操心太多, 瞧你得到了什么,搭上的不过是你和你朋友们的贱命。”   霍晖这话, 教人听不出他就是霍钰和霍钟的父亲。两条人命的生死痛苦, 在他眼中都并不关心。   不过有一点他说对了, 闻人椿是贱命, 所以她没法在此刻直直质问他,难道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冷眼旁观的理由吗。   她只是垂着头, 如刚入府时一般乖顺,随便主人家怎么讲。   那拐杖忽然被抬起,闻人椿下意识地躲, 却发现它只在自己的后腰处轻轻碰了一记。   “你就没有一点点想要报复的心!”霍晖满是恨铁不成钢, 他甚至急得呛了好几声, 捂着胸口怎么都停不下来。   闻人椿怕极了出事, 就要跑去外头叫人。   “回……回来。”   拐杖拦在了闻人椿的脚尖前, 伴着接连而来的咳嗽。   “您咳得很厉害。”她无奈。这股子有病还不愿意治的脾气, 真是一家子一模一样。   “那与你又有什么关系。”霍晖总算缓了过来,就是脸上发了许多虚汗。   闻人椿答不上来。真是可笑, 无论教导自己多少遍独善其身,一到危急关头,她的共情就开始泛滥,好像非救不可。   但人活于世上,不就本该彼此扶持嘛。   天灾已经够多, 为何有人还要造祸。   “老太爷。”她斗胆问道,“难道您不想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吗?”   “一家人?”霍晖似是听到了一个新鲜词,轻笑一声,“那你先同我说说,谁与谁是一家人。”   见闻人椿失声,霍晖又问:“钰儿和钟儿是兄弟,算不算一家人?还琼和钰儿成了婚,算不算一家人?等钰儿娶了你,你和还琼算不算一家人?若是一家人,你能保证将还琼当作你家乡的姐姐一般看待吗?”   屋子里只有炭火烧得噼噼啪啪,那火苗烧到闻人椿的眼前,红得刺眼。   “好,我再问你。你那位系岛朋友,他都舍命给你了,你们算不算一家人。”   “我与陈隽是清白的。”闻人椿总算答了一句。   霍晖道:“你防我倒是滴水不漏。可惜你的警惕用错了地方,我如今是将死之人,只想将从前恩怨了结清楚。不过我如今还差个帮手,你倒是个好人选。”   “小椿的本事,老太爷是知道的,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帮了我,我便是你的靠山。哪怕等我死后许家攻城略地,也不能毫无忌惮。”   闻人椿在应与不应之间徘徊。她若留在霍府,实在需要一个砝码,但霍钰与霍晖父子感情薄弱,弄不好就是此消彼长。   “只要我的恩怨了了,钰儿与我就能解开心结。”霍晖像是知道闻人椿的想法,打消着她的疑虑。   他还胸有成竹地补了一句:“我会帮你查清临安的事情。包括钰儿不能查清的。”   这一句分量不轻,终于换回了闻人椿“尽力而为”四个字。   出了老太爷的院子,闻人椿还没缓过来、想明白,又听见婆子的声音,似是在寻自己。她小跑上前问怎么了,对方捉着她的手就往另一头拖:“椿姑娘,大娘子找你呢。”   瞧,螳螂、黄雀,接二连三。   她怎么避得开。   不如迎上去,来个痛快。   谁想这一迎,正对上许还琼与霍钰在屋中夫妻情深。他应该是前脚才到的,风尘仆仆,许还琼挺着肚子又是给他脱下皮毛袄子,又是为他净手斟茶。她的肚子养得实在好,闻人椿远远地透过门缝去瞧,都觉得圆满极了。   霍钰也喜欢这个肚子,他伸手摸了摸,疲惫辛劳刹那消解。而后他仰头,大抵是在问些家长里短的东西吧。闻人椿隔得远,听不清,但两人周遭的温馨柔和还是漫到了她的脚边。   她好不容易才鼓满的士气就像被人从四面八方扎了洞,一眨眼就散个精光。   她想,她从前画地为牢躲在院子中,应当不只是为了避开纷争,也是想要躲开眼前鹣鲽情深的一幕吧。   一旦亲眼所见,她就没法自欺欺人了。   闻人椿默默往后退了些,候在了一个不会让里头人和外头人尴尬的地方。   听说菊儿回了许府,她环顾一圈确实没见着她,甚至连新来的女使、方才的婆子都不见了。偌大院子,枯枝芽、石板凳,样样冰冷刺骨,只有淅沥沥的小雪还算热闹,掉在闻人椿的睫毛上,一眨眼就化了,很快又有下一朵。   闻人椿乐此不疲,眼睛越眨越快,结出一片水晕。   喊了两声无人应答,许还琼本想亲自出来教训女使婆子,可一进一出,容易伤风,又被霍钰摁回了椅子上。   他犯了懒,光穿一身单衣就匆匆推门,窄小的门缝霎时变得宽大无比,将他从头到脚的骨头吹了一遍。   “人呢!”他冷得连主君架子都藏不住了,语气教人犯怵。   幸好身后追来了许还琼,拿着袄子及时为他披上暖意。   人?   放眼望去只有她一个。   闻人椿于是往前迈了几步,站到他们的面前:“从我来时,院子里好像就没有人。”她的身上虽紧紧箍着一件袄子,可脸上没有遮掩,此刻已然被冻成一颗水汪汪的红果子,还是长在雪山悬崖上的那一类。白与红分明,明艳,吃人心神。   许还琼都有些看着迷了,何况是身旁这位,早早地就将人的小手捂到了自己的掌心里。她甚至觉得霍钰恨不得能生出四只手,这样才能分出两只去捂闻人椿冻红的脸。   许还琼开始觉得自己错了,她低估太多,霍钰对闻人椿的情,怎么可能是因为报恩。   “小椿,你来了多久了,怎么不说一声呢。外头多冷,赶紧进屋吧。”许还琼也走了过去,远远望去,三个人的影子是重叠的。   “你怎么来这儿了?”等不到闻人椿说话,霍钰跟着问了一句。   “是我遣人去请小椿的。”许还琼替她答道,“婆子说老太爷一早就去请小椿了。钰哥哥,你也见识过老太爷如今的糊涂,我怕小椿应付不能,就让婆子去解围。不想竟是弄巧成拙,害得小椿在院子里吃了这么多冷风。都怪新来的女使乱哄哄的。”她连声叹气,几句话里暗藏玄机。   霍钰刚想说什么,就被闻人椿打断了。   她不想听他们夫唱妇随,先是冲霍钰一派安好地笑了笑,而后一边抽出自己的手一边面不改色地扯了谎:“其实我也就站了一小会儿。”   “快喝杯热茶。”许还琼的礼数周到,亲自做了回女使。   闻人椿躬身接过,说多谢大娘子,却到走之前都没有尝一口。   闻人椿没有同任何人讲过,她讨厌这间屋子,她讨厌许还琼的香味混着霍钰的气息,更讨厌挥之不去的二娘的影子。但她不能同任何人讲,只能忍。她要做好一个小娘子,甚至她还算不上小娘子,不过是公子老爷养在身边的一朵野花。   好在野花有野花的好,有心躲藏,就能隐于众人。   闻人椿于是低眉顺目,本分地问起许还琼的身体:“大娘子最近可还会水肿?前些日子我怕冲撞了您,一直没来替你推拿。”   “无碍的。倒是你那伤口确实要好好养,钰哥哥说你仍旧觉得疼,也许等疤祛了就不会有感觉了。”   “小伤而已,早就不疼了。大娘子身在孕中,不该为我分心的。”   “我啊,如今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说起这个,钰哥哥请人熬来的汤药味道古怪极了,效果却还不如你的手艺。”   “那……若您放心,往后我还来给您推。毕竟离生产近了,孕事只会越来越辛苦。主君,这样可以吗?”闻人椿侧过头,看见霍钰眼中闪过的惊讶。   他随后点点头,说了明州城所有主君都说过的一句话:“我不在府上的时候,你们本该互相扶持。”   一旁的两个女子各怀深意地笑了。   后来,许还琼大度,借口自己要整顿院中的婆子女使,将霍钰赶去了闻人椿的院子。   两人便一左一右地往回走着,无人打扰,并肩而行。   大抵是雪忽然之间下得猛了,冻住了两人的嘴,他们一路安静,只留下深浅不同的鞋印子。   进了屋,脱衣,倒茶,闻人椿做得心不在焉,脑海里竟全是方才许还琼一模一样的动作。   “冻傻了?”他有心放缓气氛,将她揽到腿上,一只手牢牢抄在她的腰间。   两人鼻尖的水珠都快要融为一体了,旖旎却没生出。   闻人椿仍旧紧紧皱着眉头。   “是父亲同你说了什么吗?”他抬手,在她眉心揉了揉。   “唔……”闻人椿欲言又止,“他好像不太喜欢大娘子。”她挑出一句想告诉霍钰的。   霍钰松了口气,解释道:“父亲同舅舅家积怨已久,娘亲过世后便愈演愈烈,你当他是胡言乱语即可。”只是看她今日的反常,应当不止这些,“小椿,父亲是否还同你说了别的。”   “他说有什么恩怨要了结,还要我帮他,说以后会给我做靠山。可我如何能帮他?而且他神神道道的,万一对大娘子……我应付不来这些斗争的东西,我害怕。”   “不怕。”霍钰搂了搂她,好让她的下巴能暂且在自己的肩膀上休憩。   “你只要信我就可以了,我才是你最大的靠山。”他的话依旧是那样好听。   可闻人椿看穿了自己,她实在做不来日日等着嗟来之食的后院女子。   她开始借着推拿的间隙搜寻许还琼的屋子,期间不止一次闻到惊松木的味道,谜底近在眼前,但就是怎么都找不到。她还暗中结交了许还琼院中的新女使,想方设法地打听许府的事情。   霍晖也会时不常地请她去喝茶,她每回都很费力,要想哪些可以跟霍钰讲,哪些不能跟霍钰讲,还要趁他分神,从他嘴里套出霍府过去的故事。然后发现自始至终她都还不知道霍晖所指的恩怨究竟为何。   她变得很忙碌,变得不像自己,有时候望着镜中人,她只能看到世俗、无聊和勾心斗角下的虚伪。她只能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她至少可以替陈隽报仇。   哪怕陈隽从来不是这样希望的。   也许是近来许还琼和她处得不错,霍钰来她这儿过夜的次数多了一些。   当夜幕扯下来,其实分不清这是系岛还是明州,但人就是很敏感,生来有五感,很难忽视细微的差别。   哪怕纵情交缠时分可以勉强忘却,但剩下十一个时辰终归难熬。   闻人椿有时看着赤身搂抱自己的霍钰,会觉得格外难过。   明明离了心,各自藏心事,为什么还要假装亲密呢。 第77章 明镜   收到苏稚来信的时候, 闻人椿难得喜上眉梢,下一刻却又拉长了脸,写满了层层叠叠的愁字。   苏稚要来, 她自然欢迎,但一旦相见, 必然绕不过陈隽的死。   她不知道如何跟系岛的人交代。那样好的一个人,善骑射, 保家卫国, 前途无量, 却最终年纪轻轻为她而死。   她觉得自己有罪、有愧。   相比之下, 霍钰则大方许多,当即回信, 立马派人为桑藤见和苏稚安排了盛大的接风宴。他想到闻人椿近来提不起劲儿的模样,又想到她爱忙活的性子,便想把接风宴一事交付于她。   出乎意料, 她想都不想便婉言谢绝了。   她比从前爱顾虑, 哪怕只有彼此的时候, 她的言行举止都严丝合缝地贴着规矩。   他想事缓则圆, 便如往常一般抱了抱她聊表安慰。   后来, 这场富丽堂皇的接风宴还是孕中的许还琼操持的。也许是真的有因果缘由, 在闻人椿祛掉手上的那朵椿花之后,许还琼添回不少精气神, 她重掌府中大小事务依旧面色红润。尽管如此,她的前后左右还是围满了婆子女使,因她与腹中孩儿都是容不得一点点差错的。   闻人椿掐着时辰出了院子,若按她的本心,她自然想去码头边亲自迎接苏稚。她太想苏稚了, 尤其这些难熬的日子,她有太多话想要跟她说,更有太多太多两难的问题需要一个人帮她下定决心。但在此之前,她要做好一只笼中鸟,要让主子们满意,才不至于扯出更多乱麻。   然霍钰和系岛的人在路上耽搁了,她不得不与许还琼先行寒暄。   她们今日穿得很相近,大抵是都不想显得太出挑。   许还琼那一身裙装仍旧是请二娘惯用的裁缝做的,水绿绸缎上绣了三五支纤细的薄粉的花,花蕊处皆缝有南洋小白珠。它将许还琼的气色衬得很好,有主母的端庄又不至于过于气势逼人。相比之下,闻人椿的绿裙子就有些乏善可陈了,纹样平平,只色泽写意一些,有些山水画中高山古树的气氛。   她们一个簪钗满头,一个全身上下只一枚玉链子,还隐于衣衫之下。   实在无需比较。   待闻人椿将布置、菜式、还有配的酒都赞过一遍,霍钰和系岛的人终于来了。   苏稚原本走得好好的,一见到闻人椿的脸就忍不住往前冲,幸好有桑藤见在背后箍着,才不至于让场面一下子失了平衡。   宴席开场了。   动筷子前总要说些风光的话。人人都将此当作走过场,偏苏稚不被规矩束缚,哪怕霍钰正在引荐许还琼,她圆滚滚的眼珠子还是大大咧咧地在闻人椿的身上转。   直到闻人椿轻轻摇了摇头,她才噘着嘴收回目光。   她很不满,心头火压都不压住。   陈隽客死他乡,闻人椿婚事无踪影,这明州城显然是个晦气倒霉地儿。   于是许还琼尽心尽力的接风宴被她接二连三挑了不下五个错处。她知道这些明州人重规矩,便胡乱编了许多系岛的规矩来压人。若不是桑藤见与霍钰在其中周旋,许还琼怕是真的下不来台。   这场宴席上的酒将桑藤见眉间的惆怅越喝越深。明明他在船上多次嘱咐苏稚,说明州人心思细密不敞亮,要她小心行事,但她显然是置若罔闻了。   何况眼前这形势,与他之前的思虑还有相差。恐怕纵使霍钰这位大娘子大度,能让他和苏稚全身而退,但苏稚发的每一分火都不会就此了结,说不定最终还要烧到闻人椿的身上。   这应该并非苏稚愿意见到的。   今晚回了客栈,他一定要同苏稚再严肃认真地好好说一说。   他正想着,苏稚已说了南辕北辙的话:“霍师父,想当初你们是借住在我家中的,按理说礼尚往来、投桃报李,这回也该安排我们住在你家吧。”因她成语用得有些生涩,这话听着还不算刺耳。   霍钰自然不会同她计较,顺着说当然可以。而不等他吩咐,一旁的许还琼已经配合地叫人去收拾客房。末了,许还琼还低了头靠在霍钰耳侧,问他这样安排可好。   好一副默契夫妻。   苏稚轰然打断,突然大呼:“这鱼汤怎么好腥,吃得我泛起了恶心。”然后她招招手,要坐在霍钰另一侧的闻人椿过来,“你在系岛不是会看病的吗,快来瞧瞧我这是怎么了?”   闻人椿只好搁下筷子挪了过去。她像模像样地把了把脉,小声道:“桑夫人,你这是舟车劳顿累的,应当少说点话,养养心神。”   苏稚被气得不轻。她从前看话本子,最讨厌高门大院中唯唯诺诺的小娘子,风吹也怕,草动也怕,像她们系岛女子,早就拎着枪箭,再不济也是拔出菜刀跟人正面交锋了。何况闻人椿不该是这样的,曾经的她为了霍钰,不怕悬崖峭壁、不怕吃不完的苦,甚至连死都不怕。   “今夜我能同你一道睡吗?”苏稚的性子是一刻都不能等。她问的是闻人椿,答得理所当然的倒是霍钰,“桑夫人与小椿如此投缘,是我疏忽了,本该如此安排。只是不知桑武士……”   苏稚不吃这一套,出嫁从夫对她们系岛女子而言都是屁话。她摆摆手,道:“霍师父是忘了吧。我家夫君素来照顾我颇多,若我不在,他还省心省力呢。”   都说心思深邃的人不好应付,其实,反之亦然。   踏进闻人椿的屋子,苏稚的火焰再也收不住了。闻人椿还忙着插门闩,她已经骂骂咧咧:“霍师父是不是瞎了啊!那个大娘子一副虚伪模样,跟个百年古物似的端在那儿。‘您可真好看’,‘你们累了吧’,‘多吃些,这是明州特有的拆鱼羹’。”她学着许还琼的样子,吊着眉头,抿着嘴,微微笑,语气里有三分傲骨五分自持。但她眼里有藏不住的讥诮与暴躁,学得再像,闻人椿都觉得好笑。   “你还笑!你在这里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难不成就因为这里的屋子比我们系岛的房梁多,还动不动涂点金漆!”苏稚不客气,将闻人椿狠批一顿。闻人椿知道她是真的心疼自己,便坐在她身旁,主动搀起她的手示好,而后自然而然顺着她的肩膀靠了下去。瞧着好似亲姐妹其乐融融。   可是很快,就连苏稚都有些被吓到了,她不过是轻轻拍了拍闻人椿的手背,叹了句“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啊”,闻人椿就哭了起来。起初还收着声,咬牙忍着,等苏稚抱住她的时候,闻人椿彻底嚎啕了起来,哭得苏稚心里都一抽一抽的。   闻人椿本来真的不想哭的,此前的三四日,她对自己耳提面命,决不能露出这副伤心绝望模样。可苏稚的手、苏稚的话,翻出她积压的心酸无数,它们奔涌咆哮,由不得她继续克制。   原来世上还是有人心疼她的。   她仍有可以做真实自己的地方。   “我想回系岛。”帕子湿了两三条,闻人椿总算不再抽泣,她抬起手背摁在眼睛下方,一开口便能掀起惊涛骇浪。   “当真?”苏稚见识过闻人椿对霍钰的情意,不敢相信,“你要是去了系岛,从此往后你可能就很难见到霍师父了。”   “我与他……怕是走不下去的。”闻人椿确实做事温吞,拖泥带水,但不妨碍她心中是明镜。她咬着早已发红的嘴唇,将自己理了许久才理顺的事实讲给苏稚听,“他与还琼姑娘的姻缘已是板上钉钉,有二娘的遗嘱、许大人的帮衬,这一生怕是分不开。男子三妻四妾,这原本也没什么,可我好像……我好像做不来小娘子。大概是我天生贱命吧,我宁愿当个女使,宁愿一生都靠自己过活。”她想过了,要她余生都陷在许还琼的阴影下、夹在许霍的恩怨中,是万万不能。   哪怕代价是将霍钰一道割舍。   大抵是她的语气太痛,苏稚赶紧搂了搂她:“别这么说你自己。是这个鬼地方的人都太奇怪!”   “苏稚,你知道吗?我真的不能接受他和旁人恩爱、生子。要装作不在意、大度,甚至要关心那个孩子,真的好累好虚伪。明明临安、明州有那么多女人都能这样活下去,为什么我不行呢!”   “和你没有关系,是霍师父负了你。”   闻人椿摇摇头:“是我错了。他早就暗示我另嫁,可我那时候就跟疯了一样,偏要去救他、纠缠他,还傻乎乎地同他表明心意。其实他根本不能爱我的,他要报母仇,还许诺二娘会对还琼姑娘一生一世、一心一意。都是我的错!”她以为的有情人终成眷属都是假的,命中注定霍钰就不可能成为她的归宿。   闻人椿只要想到这个,心里就像有一把刀正在剜肉,竖着一千刀,横着一千刀,直到心死去。   而一旁的苏稚,仅仅是听着也已经泪流满面。   重逢后的第一晚,两个女人竟是带着没擦完的眼泪睡的。 第78章 泼妇   霍府的日子是真的无趣透顶, 苏稚才待了两三日便已浑身发懒、满心不适。这一日,她与闻人椿无事安排,仍是睡到了日上三竿。   懒懒地翻过身, 她坐了起来,随意地揉着一头垂顺的乌发。呵欠不知何时开始的, 没完没了,于是她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直叹道:“这日子太闲了也不好。”算是讲出了闻人椿的心声。   闻人椿扭头问她:“如今你在系岛很忙吗?”   虽然比苏稚起得晚, 闻人椿的动作却很快。她抽了一件落叶黄的裙衫, 很快便穿戴妥当, 站在了铜镜前。   苏稚还没醒透,木木地点了点头, 倒起了苦水:“忙!忙死了!外有生意操劳,内有娃娃需要照料,还得兼顾府上大大小小的杂事。从前有爹娘顾着不觉得, 如今自己成家了, 连砖瓦摔了、树被劈了、池塘里来了太多鸭仔都得我管, 笼在一起简直烦人得要命。”她甚至为此常常扭打桑藤见的臂膀, 怨他不管事, 害她一刻不得闲。   没想到真的闲下来, 更不欢喜。   闻人椿正在束发,两只手绕在脑袋边上, 大半的表情都隐在了暗处。这个日复一日的发髻,她竟花了许多时候。   她听着苏稚无心的抱怨,想到了自己永远无法得到的梦寐以求。   眼眶边上的红又要浮起来。   “你们打算何时回去啊?”闻人椿走回床边。今日的发髻怎么都盘不好,她索性眼不见为净,再不管落下的几缕碎发。   苏稚凑上前, 替她将碎发挂到耳后。为人母,使她的身上多了些静谧与慈善,也使闻人椿更愿意和她亲近了。可苏稚的下一句话立马教她看到一条鸿沟:“待陈隽的事情有个交代,我们便要回去了。”   闻人椿的脸顿时如昙花凋零。   果然,她把自己当成了罪魁祸首。苏稚忙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你不要这么负罪,没有人怪你。”   “陈隽的爹娘,还有陈大娘,他们……都还好吗?”   “他们很伤心。”苏稚不爱扯些无用的话,坦白极了,“不过他们都不怪你。这回听说我要来明州,陈大娘还托我跟你传话,说她知道不是你的错,让你不要因此就愧疚得再也不去系岛。她想念你,也担心你。”   这些话比什么都要管用。   闻人椿感动十分,亦因此充满勇气。她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我会替陈隽孝敬他们的。”   “你真的确定要离开?霍师父曾同桑藤见讲,秋收之前定会娶你过门。”   闻人椿轻巧一笑:“这样的话,他说过好多回了。何况就算成真了,我过的日子也不会与现在有太多差别。长此以往的陷于猜忌与防备,恐怕有一天连你都会厌弃我。”   苏稚想起这几日许还琼与闻人椿之间的暗流涌动,还有霍钰对此的置之不理,便不再多说。   “只是我还不晓得要怎样说服他。”这才是如今的重中之重,闻人椿无奈地叹了好几口气,“我不能牵连了你们。”   苏稚天真,不以为然道:“只要你愿意,他还能不放人吗!”   闻人椿却很笃定。   听闻府上来了系岛贵客,在屋中躺了小半月的霍晖竟也来凑热闹,遣人请苏稚前往。苏稚不疑有他,刚想应下却被闻人椿拦住。   闻人椿先是对人声称苏稚犯了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而后自己抱着一盆分栽后的野花孤身前往,看得苏稚是莫名其妙。   “唔……”她不知如何讲府院中的门道,毕竟自己也才踏入,想了会索性对苏稚下了逐客令,“你还是和桑武士待在一道吧。”   “小椿,这是要发生什么了吗?”   “不必担心的。他们用得上我,我就不会有事。”倒是她身边的人,都该离得远远的,免得被无眼刀剑所害。   “瞧,我就说吧。小椿可是我们明州城第一善良人,怎么舍得让别人一同犯险呢。”出现在霍晖屋中的不是别人,正是霍钟。   他永远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看人如看蝼蚁。而他身旁的霍晖今日竟连坐也坐不起来,病恹恹地卧在金丝木的躺椅上,盖一副金贵的藏青绒毯,气息却孱弱。   闻人椿将花盆搁下,强压住疑惑向两人分别问好。   霍钟应得高昂,霍晖却没说话。   “看来你觉得我不能出现在这儿啊。”她假装不动声色岁月安好,霍钟就偏要她刨开心中一切,“我总归是做大哥的,不能做甩手掌柜啊。而且你也瞧见了,父亲来了这儿,身子还不如往先。我看二弟只想做场面活儿,等他的好舅舅、好表妹杀了父亲夺过家产,大不了他流几滴泪便是。”   “他不是这样的人。”纵使离了心,闻人椿还是听不得别人说霍钰的坏话。   “小椿,事到如今,你怎么还痴心不改啊。”霍钟遗憾地连连摇头,他走近了几步,像看不见闻人椿避如蛇蝎的眼神,甚至如旧时好友般拍了拍她的肩膀,“当时我说的话有哪一句没有应验的?而我二弟许诺给你的,又有哪一件成了真?”   他们靠得很近,闻人椿不得不闻见他身上的味道,似潮湿雨夜、残草疯长。眼中不知为何出现了蝴蝶的翅膀,闻人椿眨了眨眼,默默退了一步:“大少爷,这里并非您府上。”   “很有避嫌的自觉啊。”霍钰咂舌,“不过今日你家主君跟着许府的人出去了,天高皇帝远,你不必畏畏缩缩。”话音刚落,他便故意逗她,在她脸上摸了一记。   可惜霍钰将她养得不够好,不嫩也不滑。   闻人椿哪知他放肆至此,慌得惊呼出声,警告道:“我会同他讲的!”   “你还要指望他?连区区一个异乡人的死都不敢弄明白。”闻人椿的七寸,霍钟捏得很准,他继续道,“我今日来,一是看望父亲,二就是要向你道谢。”说罢,霍钟迈开脚走了好几部,似是在向她炫耀利索的腿脚。可惜他旧疾经年顽固,即使不疼了,两只脚还是有长短,免不了一瘸一拐。   “我不爱欠人情,你既治了我的腿,我今日便领个人给你瞧瞧,治治你的心疾。”只听他击掌两回,便有做大夫模样的人敲门而入。   等来人伸直了佝偻着的背,霍钟便问:“这是追杀你和陈隽的人,你可还记得?”   闻人椿眯着眼细看,可当时情形危急,她只记得此人领口下的长疤,疤痕末尾有颗黑色大痣,此处倒是分毫不差。   “告诉这位姑娘。当时在临安,是谁派你们前去击杀的?”   “应是许府的人。”讲到许府,此人竟是咬牙切齿,“他们雇凶在前,派府中死士杀我们在后,实在毫无道义!”   “你——如何知道是许府雇的你们?”闻人椿问话的时候,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都要戳破掌心了。一想到陈隽的死竟是因为眼前小人的金钱利益,便觉得荒谬至极。   她终是没忍住,将那茶盘捎着茶壶茶杯一道砸在了来人的身上。   “消消火吧,我的准弟妹。”霍钟将她扯到身后,替人答道:“是我将他拿到的赏银追溯回去的。我也是真没料到,许大人的手下还能有这般饭桶,要做掩耳盗铃之事,却拿出自己府上的银两。还不如将钱给我呢,我必然能将事情办得天衣无缝。”   闻人椿不愿多听他的闲言闲语,冷冷道:“既然您已查明,该去禀报知府捉人。”   “捉人?叫一个小官去捉一个大官?呵,我才犯不着为此和许大人结下梁子呢。”霍钟满口不在意,“我不过是听父亲说,你对你那系岛情郎念念不忘,才好心替你找出真相的。”   “我与陈隽是君子之交!”   “好好好,谁不知道你对我那二弟一心一意。可惜啊,他这辈子只能对他的大娘子一心一意。”当初二娘嘱托时,霍钟就站在门外,最是清楚不过。他瞧闻人椿挣扎的表情,想必也已知晓,心中大为满意,便侧身故意引她:“小椿啊,要不要我再同你说一些秘密?”   从老太爷屋中回来的闻人椿,就像一只游魂。她身体里突然跳出许多个自己,每一个都有不同的声音,教她彻底陷入了混乱。   “你都淋湿了!”苏稚本已理完包裹,想与她告别,可见她失魂落魄,又不敢走了。   闻人椿“咦”了一声,木鸡一般反问:“下雨了吗?”   “自然,你头上好多水珠!”   “哦。”她晃了晃头,淋一点雨算得了什么呢。   迟钝如苏稚,也顿感不妙,抓着她的胳膊忍不住追问:“小椿,发生什么事了?”   兹事体大,她这回口风很紧,抿了抿嘴唇后,对苏稚挤出了一个微笑:“没什么,就是看老太爷的身子不太好,无计可施,十分担忧。”   “是这样吗?”   闻人椿再三点头。   “苏稚,桑武士此次来明州,是否一直在查陈隽的事?可有一些眉目吗?”她在告别之中忽然插进一句。到底还是不稳重。   “我只听说他在请霍师父帮忙,似乎与霍师父的大哥有关系。”   “不妨也一道查查许府吧。”   “许府和那位许大娘子是……”   “是她的娘家。”想来想去,闻人椿还是觉得桑武士恐敌不过许霍两府的势力,便重重地嘱托苏稚,“只要查到线索便可交给霍钰。你同桑武士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应该能明白这个道理。”   “小椿,你是知道什么了吗?”   “都是些不知真假的东西。”她唯一能信的,只有苏稚他们了。   许是苏稚陪了她几日,忽然的离开让屋子空空落落,闻人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又听窗外起了雨水的声音。那雨,白日里便断断续续要下不下,此刻索性慌慌张张一泄而尽,屋顶盖子都要被打穿。   她彻底无眠,想东想西,想起白日分栽野花时好似没有将土壤填回,竟一个打滚下床,赤脚冲去了外头。   踏过门槛,脚下的地开始变得湿润泥泞,寒气一丝一缕钻进脚趾尖,闻人椿的脑子分外清楚。   她觉得自己是时候做些有违常识的事情,把自己折腾倒了,大概就能自然地拥有柔弱可怜的模样,成为做什么都对的那一方了。   病没等到,霍钰倒来了。他起先只是一个灌了风的硕大黑影,走得无声无息,而后步子迈大了、迈快了,连小道两旁的雨水都被他踏起高高的一片。   “在做什么!”他连人带花一道拎起。余光中的野花瞧着还挺精神,闻人椿却被雨水打得蔫蔫的,发丝都结在了一道。霍钰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衫罩在她身上,包着她就要往屋里走。   “回屋!”他的口吻是不容反驳。   闻人椿纹丝不动,甚至故意站在伞外。他也许忘了,褪去外头的泥,她也有硬骨头。   “你到底想做什么?”   闻人椿指着那些野花,认真地答道:“我不想让它死。”   “它不会死!”   “可他死了!”   又是陈隽,真是一生一世绕不过去了。霍钰无能为力地闭了很久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后才说:“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是放不下,那便将我的命拿去。”他没有震怒,雨丝中的他是平静的,每个字都咬得清楚。   他竟护她至此!   闻人椿松了松眼皮,低头间全是嘲笑:“是谁要杀我,又是谁真正害死陈隽。你当真什么都没查到、什么都不知道?”   “此事牵连太多。”   “你尽管说你知不知道!”   她的眼神教人心冷,好似他们不曾患难与共过、不曾抵死缠绵过,只剩替陈隽伤心不甘的怒火。   霍钰气上心头,直接将伞抛了去。   筋骨不牢的油纸伞,飘摇着,飘摇着,坠在了花坛正中。跟块墓碑似的。   “我不是不会报仇!街上三岁小儿都晓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十年?”她原本就英气的眉毛翘得很高,只听她寒声道,“怕是百年都报不了。”她漫不经心的讥诮刺痛了他,他看得懂,她不信他。   她怎能不信!   “闻、人、椿!”咬牙切齿地喊完姓名,霍钰却不知道说什么。他相信她的爱是世上最真最盛,可眼下关键时分,她为何变成寻常妇孺演出此番把戏,为何不能学还琼一样坚定不移。   争吵无果,霍钰索性将人一把卷到背上扛回了屋子。   两人湿得厉害,身下的影子都被水渍填满。霍钰看得心烦,吼了好几声叫来小厮,又是打水、又是更衣,屋子霎时热闹起来。   闻人椿在此时还是识大体的,拿了条帕子抹脸,没在旁人面前做泼妇。   待屋子重又安静下来,霍钰才开口:“今日去过父亲院子了?”   “嗯。”   “见到霍钟了?”   “嗯。”   “他说了些什么?”   “忘了。”   闻人椿嘴上嫌麻烦,手上动作却多得很,才擦完脸,又去擦头发,就是不愿同他好好说话。于是霍钰一个箭步上前,又将她手上的帕子抽出,扔到了一边。   她瞪着眼睛看他,那双眼睛就跟赭色宝石一样,能发赤红的光。   “难道我不能忘吗?”她反问,“反正霍钟说什么我都不该相信的。”   “可你信了。”   她是信了,因她从巴爷和霍老爷那儿得到的往事都与霍钟所说相差不远。霍钰的亲娘,并不值得光明正大的复仇。   她甚至想要霍钰也停下这一切,但她不知道霍钰还值不值得她为他犯蠢。   “小椿,大哥他已经畸形了。他不想要过正常人的日子,也不希望旁人好好过,所以会用一切办法使我们分离。你要信我,不要去听他捏造出来的话。很快的,很快我就会把许诺你的东西都给你。”霍钰的声音绕着她,能听出扎扎实实的慌张。   害怕失去闻人椿,大概是他在与许还琼成婚之前落下的阴影。可是他没有选择,要想长相厮守,他就不得不将闻人椿带入局中,闻人椿必须学会站稳、心狠、为自己考量,才能与他走下去。却不想如今有些弄巧成拙。   他只剩怀柔一条路可走,只能将那些真心话反反复复不断地说。   吻落下来的时候,偏有一道雷不识相地劈下。闻人椿借机躲了过去。   他大失所望,苦苦发问:“小椿,你不爱我了吗?”   闻人椿不想撒谎,努着嘴不说话。   霍钰便耗在原地,与她冷冷对峙。直到他打了个寒颤,闻人椿才说:“快去热水里洗个澡吧。”   “你先答我!”   “我……自然还是爱着你的。只是再这样下去,在我不爱你之前,你便会不爱我的。”   “我不会!”   闻人椿不愿同他争,便点了点头,直言:“那我会。我不喜欢和别的女人分享你,不想闻见你的身上有别的女人的气息。若要一生待在这里,与人斗争计较,我只能慢慢习惯不爱你,才能好好活下去。”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严重!明州城那么多人家,哪一户不是这样过的?”   “是小椿狭隘。”   “我答应你,决不会再娶。”   可她在意的何止是后来的人。   霍钰见她脸上并无动容,又说:“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很难熬。等我娶你过门,我再想法子让你去药材铺里管事好不好。到时候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会很忙,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缠着你,就不会再整日揪着一件事不放了。”她心中所想,他竟然都是知道的,他甚至还知她对苏稚的无穷羡慕。   “可明州不是系岛,我已经做了所有我可以为你做的了。”   今晚的他足够有诚意,说了太多真心话。   随着水汽氤氲,闻人椿不再挣扎,霍钰放开了手脚。他在啮咬之中偶尔出声。   “记不记得你我在一起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   “那夜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一直陪着我。”   “小椿,不要走。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大抵是这些话给了闻人椿信心,她扭过身,攀着他的脖子哀求道:“霍钰,到此为止好不好,不要再为了报仇算计那么多了,我不想看见再有人、甚至你自己都……”   他的柔情须臾间消散,闻人椿不敢说下去。   有许多痴心妄想,原来真的只能来世再求。   她在心上人的怀中,在那些柔弱亲昵的吻里,在切肤的痛与爱中绝望地闭上了眼。 第79章 杨柳   院里的古树抽出了第一支新芽, 小梨欢喜地将它剪下养在屋中。   她的性子比进府之前活泼许多,不管外头的风起云涌,总是时常弯起嘴角说着讨巧的好话。闻人椿猜她有了意中人, 便假装随口问起。   “没有的事。”她红着脸否认,却慌得差点把花盆碎了。   闻人椿心中便有数了, 凑近之后,故意打趣她:“是哪一位?你是喜欢他模样俊还是喜欢他心地好?”   “就……待我挺好的。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待我这样好的人。”她眼中冒着情窦初开的亮光, 像极了曾经那个闻人椿。   她们都把自己想得太卑微, 以为世上只会有一个会对她们好的人, 于是沉沦得又快又深, 奋不顾身。   她不想小梨步她后尘:“你还年轻,慢慢来, 再多看看。”   小梨点了头,却显然听不进去,仍顾着说自己的意中人有多好:“来年回乡省亲, 他说要带我一起呢, 还要让他爹娘杀一头猪给我做好吃的!”   她劝不动, 只好笑着安静聆听。   小梨越说越激动, 什么心窝子里的话都被勾了出来, 讲到情郎的好, 她兴奋地扬手,才插好的枝芽都被扫落了。   “对不起, 椿姑娘,对不起。”她赶紧去捡。   外头也传来声音,叠在了小梨的话语之上,一时间嘈杂无章。   霍老爷今日为何急着找自己。   自从他无法下床后,闻人椿每日午后都会去他屋中看望, 难道今日连这一两个时辰都等不及吗。   她忽地想起家乡老人们说的,人在油尽灯枯前都是有预兆的。   于是心中一空,立马提着裙摆跑了起来。   躺在软榻上的霍晖实在精神不济,骨头就像软掉了,让婆子帮忙撑着都坐不起来。他只好放任自己散架。   闻人椿来得很慢。他等着等着,恍惚中发现苍白房梁上正映出他潦草的一生。一房房娘子,一个又一个儿子,朱红金漆的院子有鸿儒阔商往来不绝。他看见那一年大寿,一家人围坐,梓君请来的临安戏班子正在台上耍花枪。后来台上那位弄舞的姑娘成了他的小娘子,日日情意款款,却在他危难之际毫不犹豫地选择背弃,连腹中孩子都不要。   哀哉。   世人都道世家贵子出身好,巴不得早去下一世投胎。可瞧瞧他,大儿子失心疯魔,小儿子早夭,剩下一个收留他的,早就被他的娘亲教成了外人。   “老太爷急着找我,可是不舒服了?”闻人椿跑得急,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   霍晖“呵”地一声笑出来,终其一生,最关心他的、他最信任的倒是这个非亲非故的小女使。“你还真的来了,不怕钰儿生气吗?”   她怕他生气,但也不怕。自从上回雨夜之后,她因坚定了决心,愈发珍惜这最后一些陪伴的时光。不曾想倒是被她另辟蹊径。原来只消她多哄哄,多编些信任体贴的话,霍钰就会给她更多自由。   只是这些,闻人椿不会同霍老爷说。她重复一声道:“老太爷,今日是有何事这么急?”   “你要找幕后真凶,我尽力了。如今我也有一桩事情要拜托你。”大抵是怕闻人椿糊弄,他又加了一句,“是最后一桩了。”   “您讲。”   “那你先告诉我,关于我屋中的惊松木你查得如何了?”   闻人椿心下一惊,她总以为那几日他都阖着眼皮在休憩。   “其实查不查,你我都知道是谁在捣鬼。可你不想冤枉人,非得找到铁证才肯下定论,偏偏你脑子生得一般,斗不过他们,怎么找也找不到。”   他说得一点儿都没错,闻人椿无力还击。而且何止是她啊,还有要替陈隽讨回公道的桑武士、苏稚,都因老实善良被人困得团团转。   “非得要等到铁证如山吗!”说完,霍晖拿出了枕下的一封遗书,他心情沉重,喘了好几口气才能说话,“我命不久矣,钟儿心结太深,霍府未来只能倚靠钰儿。可他受梓君教导太多,对许家人信任太深,我只能以死警醒。可惜……”他遗憾地垂下了头,“我也未必撼得动。只能请你替我一道力争。”   霍晖要闻人椿做证人,将他的死因顺利归结到许还琼、乃至许府的头上。   活着的最后一分力气全被他用去与二娘作对。   不知要说爱得深还是恨之重。   见她皱着眉头思索,霍晖的气都要顺不下去了,咒她“活该被许家生吞活剥了去”。他颤抖得厉害,薄被都滑落不少。   闻人椿替他盖上薄被,在霍晖的骂骂咧咧中终于松口:“我知道了,老太爷。”   得此一句话,霍晖脸色大为触动,他一改老爷的架子,要不是身体有碍,怕是要就地跪下。   “小椿姑娘。”他拽着闻人椿的手腕,苦苦乞求,“你定要将许家人连根赶出!万万不能让我霍府百年基业都被许家吞了去啊。”   那一日,闻人椿终于知道霍晖口中的秘密。   原来许梓君对许卫城有着一世痴心,当年竟借寺庙清修为其生下许还琼这个孽障,还步步为营算计霍晖、霍钰父子,表面细心周到,却是将他们统统当作了铺路石。霍晖此时是恨极了许家人,更恨自己,竟是走到最后才想到怀疑许梓君——他最爱的女人,这一世竟都在利用他。   “大抵旁人看来,我比你更傻吧。”   他抱着吊命的人参汤,对闻人椿说了最后一句话。   太阳将将要落山的时候,霍府炸开了锅。   且不说老太爷最后一口气还在不在,那些裁白布、做丧宴、烧纸钱的人都陆陆续续涌了进来。好似老太爷撒了手,下一刻便能锣鼓震天哭起丧。   闻人椿一直守在外头,连午膳都是在院子里用的。期间许还琼来了一趟,捧着个肚子,吃力得很,教人忍不住在她的肚子上多逗留一会儿。   “将许家人连根赶出!”闻人椿想起霍老爷气势汹汹的托付,可许还琼肚子里的这个,要如何处置呢。   遣人通报大约有了一炷香的时刻,却迟迟没人来请她。许还琼的神情有了丝尴尬。身边的婆子很快给了个台阶,说老太爷与主君父子情深,定有许多话要说,又讲她如今身子重,不宜在此逗留太久。   许还琼又候了一会儿,怎么抱着肚子来的,就怎么走的。   听声音浅了,闻人椿才撑着头凝向她背影。   明明就与当年那个抱着小白狗的清贵姑娘一模一样啊。   霍老爷走了。没人知道他与霍钰说了些什么,闻人椿只能看到霍钰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他青着一张脸从屋中走出,在交代完管家和小厮之后,便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去了书屋,一待就是两个时辰。   他大抵是知道了许还琼的事,难以化解那封遗书吧。   直到办丧事的人来请霍钰去守夜,他才换上孝服出了门。门前守着踌躇的闻人椿,经过她的时候,他轻轻抱了她一下,怀抱松松垮垮的,却持续了很久。   抱够了,他拍拍闻人椿的后背,留下一句“别担心,去睡吧”。   可那并非闻人椿想听的。   她想要拿霍老爷的托付敲打他,然而他的手已经松开,她只能看见远去的红血丝和白色绸带。她不愿逼得太紧。   再怎么说,许还琼都是与他一同长大的人,二娘又是远近闻名的宝贝儿子,这血淋淋的一切定然让他很难接受。   春风在夜里吹得肆无忌惮,闻人椿躲在被子里都觉得骨头正在被刮过。   她不知道人死之后会不会变成游魂,但她总觉得霍老爷还没离开,与他的嘱托一道反反复复地包围着她。   霍老爷等不起,而她同样等不起。   今夜实则是个良机。霍钰独自守夜,无他人叨扰,她趁热打铁,想必能将一切翻转。想到这里,她立刻起了身,决意要在霍老爷的棺木之前与霍钰好好讲讲许家人的过错。   她电闪一般急促地穿过走廊,先绕去了厨房,很快便有一碗观音面捧在手上。根根分明的面条,裹着浓郁面汤,夹着春夜里的风与雾,发出抚慰人心的香气。   闻人椿加紧步子往正厅去,苍白灯笼在她的余光之中连成一堵矮墙,偶有一两只被风吹走,墙便有了豁口。   她只专心顾着面,甚至还在胡想,若他能回头,同许家割袍断义,或许这碗面还能煮上一辈子。   然,霍钰何时缺过煮饭人,他身边早有了陪伴。许还琼端的是炙牛肉、芙蓉鱼、鸡汤白菜、十几种药材熬的大补汤,一旁摆着饭、面,还坐了两只高粱馒头。   想吃什么,应有就有。   闻人椿只看了一眼,便做贼似的藏到了门背后,心都漏跳好几回。幸好她手上抓得牢,才没惹来注意。   “钰哥哥,你吃一口吧。”阴凉空旷的正厅,许还琼的声音穿过晚风呼啸。她见霍钰不理睬,便费力地撑着椅背蹲到了地上,好让勺子伸到霍钰的嘴边。   霍钰要她起来。   她不肯。   几番往来,最后还是霍钰拿过碗,囫囵吃了几口。   “父亲是否仍旧不信你?”许还琼柔柔问道。上天眷顾,要她拥有羊奶般的温情声线。说完,她举起了手,霍钰没有躲,她便继续向前顺了顺他额前的碎发:“怎么弄得乱糟糟的,你从前最爱干净了。姑姑看到了该多心疼啊。”   “我还记得我刚来明州那年,你才在先生那儿泼了墨水,在屋中洗了好久才出来,等得我们都饿了。”   “不知道这个孩子会不会像你呢?”她说着细水长流的事,流到了闻人椿的心里,成惊涛骇浪。   最后一点点星火湮灭了。   是霍钰的声音将她扯回现实。   “父亲到底为何如此相信大哥!娘落难他不管,娘死了他还要捏造这些来抹黑娘!”平静了太久,霍钰突然发火,他对着棺木,每个字都是吼出去的。任凭许还琼怎样替他顺气都不管用。   “越想越荒唐!他竟然连你是娘和舅舅生的孩子都能相信,明明都验过血脉了啊。这么多年,原来他不曾信过娘,临了还敢口口声声说最爱的人是娘,说是娘负了他!还琼,你告诉我,是我记错了吗!他频频纳妾,不顾娘亲生死,只顾自己快活,哪一桩是我记错的!是他负了娘!”   “你别气别气,伤了心肺不好啊。”许还琼连忙抱着他,拉着他的手停在自己的肚子上。那里有个小生命跳动着,足以让霍钰不再暴怒。   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低下来:“他总是觉得有愧于大哥,连死了都要站在大哥的一边。”   “父亲他是年纪大了,又因病痛头脑不好使。你怎么能放在心上呢。”   “他哪里不好使?你可知他竟自己投了惊松木在屋中、又故意买通你的新女使,就是为了嫁祸于你。疯了,他真是跟大哥一样疯。”   “钰哥哥,别想了,只要将你大哥绳之以法,一切就过去了。将来你有我,还有孩子……甚至,还有小椿。我们一家人又可以过平静日子了。”   闻人椿在外头听得一字不落,她还隐隐约约听见了霍钰的一个“嗯”字。   恶心,她甚至恨不得当场将心吐出来,也好过拥有一颗痛到无以复加的。   霍钰同许还琼之间的感情、信任、默契,哪里是她想象中的疏离,简直就是明州城中的模范。   而她呢,是多余的,就像她手中冷掉的这碗观音面。   “主君,大娘子。”大抵是心已经失去了知觉,闻人椿出声的时候听不出太多情绪。她叩了叩门,等许还琼点头才踏过门槛。   “还没睡吗?”霍钰问她。   闻人椿笑笑,搁下那碗观音面,祭在霍老爷的棺木前。而后淡淡发声,直奔主题:“睡不着。白日里老太爷同我说了许多话。”   “他失心疯了。”显然,霍钰不想听。   无碍,闻人椿就是要说。   “老太爷深知霍府的未来全要依赖主君,也知自己教得不够,养得不多,临终之前极为担心。他查到有人觊觎霍府的家业,做了许多不光彩的事,可因手脚受限,无法拿出实证,只能以死相谏。无论事实真假,他的所作所为并未偏袒主君的大哥啊。”   那每个字都像是扇在霍钰的脸上,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捏了捏拳,闭眼道:“出去!”   “偏听则暗啊!”   “闻人椿,你是要为这个不负责任的人说话吗!”   “我只是不想你偏信一方。”   “到底是谁偏信偏听!自从陈隽死了之后,你有好好信过我一回吗!”   她是没有尽信,可他对许还琼的感情摆在眼前,要她如何相信。   两人剑拔弩张,四目相对皆是不肯退让,还是许还琼拦在了中间,她说:“父亲新丧,不愿见到你们大动肝火的。”   “大娘子,你可知老太爷生前最想见到什么?”闻人椿头一回没有仰视许还琼,她不尊不敬,说道,“他希望许家的人都能滚得远远的。”   啪!   余音绕梁。   闻人椿任凭这记耳光落下,疼是疼的,又怎么疼得过心,她都懒得伸手去摸了。   这些日子,她一直想着要离开了,最后的日子能快乐一时便是一时,留些回忆也是好的。没想到还是闹到了这步田地。   也好,霍钰这一巴掌,算是打断了她所有藕断丝连的奢望。   这世上,从来只有许还琼才能做他的比肩人。   五日后,系岛的商队要起船锚。   闻人椿正躲在船中某间舱房里,顺着她的眼睛往前看,是抽了枝的杨柳,依依地飘。   怎么船还不动呢。   怎么不动呢。   怎么……   杨柳晃得她心痒痒,她决定避开眼。   但这船还是动不了。未离岸,已有前后两艘小舟包抄过来。   岸上有人接应,喊话道:“桑武士,你们是否走得太匆匆,将我府上的宝贝不小心顺走了呢。” 第80章 做戏   明知道霍钰绝对不可能看见她, 闻人椿还是将自己蜷了起来。她紧张兮兮地,将耳朵贴在船板上,那里头传来浪的波动、风的吹拂, 最清晰的还是霍钰的声音。   他的疲惫、他的怒火、他的忍耐,栩栩如生, 似在眼前。   闻人椿不禁苦笑,她不明白, 这番留恋又是何苦。他身边明明已有了自小相知的许还琼, 他们是那样信任彼此、般配无双, 就不必让她去锦上添花了吧。   还是说, 天下男子都一样,想有妻妾两双全的圆满福分。   也许许还琼是愿意的, 可她是真的不愿意。   外头的先礼后兵很快就要唱到一半,秋日和煦风光中,霍钰与桑藤见闹得不算太僵, 只是没人有退让的迹象。   霍钰说了那么多句话中, 虽没有出现一个“搜”字, 但闻人椿在他身边太久, 早就听出了言下之意。   她不想因为自己让更多无辜的人卷入。   苏稚猜到她会心神不宁乱了分寸, 特地跑下来劝慰:“小椿, 你别担心,既然选择走, 就要相信桑藤见。他一定可以应付的。”   可以吗。   当初陈隽也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吧,还是被临安城吃了命。   闻人椿不敢多想,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合掌,祈求老天赐他们万分之一的运气。   然桑藤见的防线仍是一退再退。   他诚恳,讲道义, 不敢拿一兵一卒的性命当儿戏,霍钰的商人本性却是胡话狠话信口捏来,明枪暗箭里还夹着过往交情。   他对桑藤见说:“桑武士是怕我的手下人太粗鲁吗,那这样,我孤身一人上去找。若半个时辰内找不到,我立马让人散开。”   桑藤见纹丝不动:“我系岛从不巧取豪夺,更从不强人所难。霍先生,您在系岛小住过,该是耳濡目染的。”   “我当然相信系岛的真诚。可你们回得匆忙,也许无意中真的惹出了乌龙呢。”   “待回到系岛,我们自然会一一盘点,但凡有一样不属于系岛的,哪怕是根草,我都会让人如数奉还。”   “两地相隔甚远,一株草来来回回,岂不奄奄一息了。”   “既然这株草与系岛有缘,何不让它在系岛种下。”   ……   后面的话都低了下去,只听见一个小厮来报的粗犷的声音:“南城门的守卫今早见过一个和椿姑娘一般身形的。”   “去追!”   “原来霍先生的宝贝是椿姑娘啊。”桑藤见暗暗松了口气。   哪知霍钰下一句话便是:“现在我能上船了吗?”   “这算不算心有灵犀?”闻人椿忽地扬起嘴角笑了一声,侧过头去问苏稚。   苏稚神情凝重,不知道如何说,手上的帕子都快要被她绞断了。   “我该回去了。”她拍了拍屁股,从角落里站了起来。细小的绒毛般的灰尘纷纷落下,在一小格的光亮中发着光。   “小椿,对不起。”苏稚的一生中鲜少有这样后悔的时刻。要是闻人椿逃走了还好说,偏偏逃不走,两人心中的嫌隙定然会越来越大。都是她撺掇的。   “好了,说再会吧。不知道下回相见又是何时。”反倒是旋涡中央的闻人椿语气更轻松些,可苏稚还是懊恼沮丧,整个人好似都随着一头披发滑到了地上。原来世上真的有这样两难的选择。   闻人椿见状,将两只手贴在了她脸颊,亲昵地揉了揉:“苏稚,我不怪我自己,你也不要怪你。”   谁让这座城只属于自私自利。   谁让她领悟得太晚。   背着春日余晖,闻人椿终是下了船。她走得很稳,每一步跨得差不多大。她将手挡在额头上,遮去了眉眼。   刚上甲板的时候,闻人椿的眼前忽地出现一整片的金黄,似银杏落入波光粼粼的海,美则美矣,却不属于这个时令,害她迷了眼。   一步,两步,三步,她在心中默念,数着数着,她开始疑惑自己是正着数的,还是倒着数的。   “来了啊。”霍钰是那么地胜券在握,语气中听不出一丝丝起伏。他是不是觉得自己一定能捉住她。   上一回他可不是这样的。他铁青着脸,毫不犹豫地送了她一巴掌,巴不得她去到九千丈以外。   闻人椿实在忘不了那一幕,每晚闭上眼都是那个陌生的他,手掌起落,利得像把刀。然后是他与许还琼相依偎的所有画面,在灵堂、在主屋、在他们年少时的院子中。   他们本是龙凤呈祥,她就应该做只规规矩矩的雀鸟,兴许在旁侍奉地好,还能得点赏。结果她偏要趁人之外狠心拆散,终于得到了报应。   闻人椿觉得这么想,自己倒是能好过一些。   “主君。”她终于能看清他的脸了。从前见着就想笑的一张俊脸,此刻倒煽动出不少眼泪。闻人椿掐了掐自己的指尖,对上霍钰的眼:“是小椿收拾的时候粗心,将宝贝落到了他们的行囊中。等回了府,小椿自愿受罚。”   “既然是无心的,怎么会罚你。”霍钰自然地向她伸手,闻人椿顿了顿,交出了她冷冰冰的刻满指甲印的手掌。   他们要握得多紧才能暖和起来呢。   很快,被闻人椿耽搁的船只离岸了,苏稚趴在船头,拼了命地和闻人椿挥手。   她小声问桑藤见:“霍师父会不会惩罚小椿啊?”   他答不上,攀着她窄窄的肩头安慰般说了声“不会”。   只是会与不会于他们而言都不重要了,这艘不属于明州的船总得远行。   苏稚头一回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躲在桑藤见的怀里小声哭泣起来。她尚且不知道,在她漫长而天真的一生中,今日之事会是一切耿耿于怀与遗憾的开始。   马蹄声轻快,闻人椿听着却很难受,像是心脏被人踩住了。她以为霍钰会大发雷霆,会恨恨地挑着眉,连带着下颚的骨头都被提了上去。   可他很安静,连一声叹息都没有。   “脸上还疼不疼?”快要到霍府的时候,霍钰终于开口。他的口吻亲近而平淡,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君关心着娘子。   闻人椿摇头,心中木木的。   她未来得及看他,脸上已经袭来一阵凉意,是他伸了手贴在上面。   他盯着那一处,继续问:“就因为这巴掌你就不要我了?”   闻人椿还是摇头。   她并非敷衍,想离开的念头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追到最早,大抵是因为那个红衣胜火的夜晚,然后椿花凋零,此消彼长,随便想想就有数十个理由。不过她不准备说,那些东西都是院子里乱长的杂草,只要知道一并除去便可,说得太细就像脑袋不清楚的糟老婆子。   气氛又凝重了起来。   “那我让你打回来吧。”不知是不是为了缓和氛围,闻人椿觉得霍钰在故作轻松。不过他怎么竟真的把脸送到她面前了。   闻人椿避之不及地往后躲,却立马被他锁住了手、扣到身前:“小椿,你可以生气,可以骂我、打我。但你不要走好不好?”   她不答,用尽力气收回手,只是无果。   “主君,你真的不需要我了。”她倦了,不知道自己还要再说多少遍霍钰才能看清事实。她甚至知道霍钰的下一句是什么。   是爱她,是娶她吧。   可他从来不问一问,她还期待吗?   不出所料,霍钰急哄哄地承诺她:“很快我便会娶你!”他与她有着一样的执着,却是一个向南一个向北,根本不能同行。   “即便你娶了我,一切也不会改变的。”她索性戳穿,“还琼姑娘永远是你大娘子,她生的孩子永远是嫡子。因为二娘的遗嘱和许府的帮衬,往后不论发生,你都会信她、敬她、乃至爱她。我接受不了。我试过说服自己了,可我真的接受不了。霍钰。”她放弃了那份分寸感,叫了他的名讳,甚至紧紧回握住了他的手,“留在府上的日子越久,我对你的爱就会剩得越少。”   “不可能!你只是被父亲和大哥的谎话哄骗了,所以才会想离开。他们的话根本没有一个真字!”   “难道许大人与大娘子就是句句真心吗!”   “我未有全信许家。”   “你信大娘子,不是吗?”   “她是站在我们一边的,许多事情都是她……”   难得地,闻人椿听不见去,出言打断。她发出了很轻的一声“呵”,而后说道:“你问我为何要离开,这还不够吗?你们才是站在一边的,而我——离你们很远。”何况她理应离得远远的,世家仇怨压根和她这个远方逃难来的小女使没有关系。   他们都有家世地位作盾牌,有手下之人冲锋陷阵,可她呢,折腾至今朝,只身一人,无名小卒,血肉之躯遍体鳞伤。   霍钟说得对,她就是只不堪一击的蝴蝶。唯一的区别,是她知道自己不想宝贵性命被毫无意义的东西折碎。   她想飞出去。   相握的手滴上了眼泪,积少成多,很快打湿了他们的手背。霍钰虽然没松手,声音里的力道却在流走:“怎么会。”也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问的是谁。   闻人椿趁机将手脱了出来,拂过眼睛,将泪水擦得干干净净。   “你的仇,你们霍府的家事,众说纷纭。我真的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了。谁是好的,谁是坏的,看着个个都可怜,却又都可恨,我真的快要被逼疯了。我好害怕,害怕伤及无辜,害怕一不小心又有什么襁褓里的婴儿死在我手里,可我待在这里,又不能不害怕不防备,不然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你怎么能这样想?我会护着你的。”   “你不会!”闻人椿扯开自己的袖子,那一段丑陋的伤疤暴露无遗。这是霍钰第一次看到它没有白纱包裹的样子,心莫名跟着痛起来。   “霍钰,你根本不知道这有多痛。你的那一朵是痛痛快快用药抹掉的,可我呢,被烙铁烙红了,水泡都没消呢,那道士就拿着针往烂肉上面刻符。你只知道说有祛疤的药,可是你以为什么疤都能去吗?”   “可我不怪你。在你报完仇之前,在你羽翼丰满前,你也只能牺牲我。也许你真的想护着我,但只能护着我的命。伤了心,动了筋骨,反正养养便好了。”   她说到后来漫不经心,整个人都像笼在了灰色的雾气中。   霍钰被吓到了,拼了命地想要拨开。   “小椿,以后不会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让你受一点点伤。”他说得急切,这一刻,无论闻人椿要什么他都愿意奉上。   但她什么都不要,即便抚摸着他皱起的眉毛还带着三分疏离。   “我知道你也很难的。你要做生意、要报仇,还要分神顾着我。只是——小椿太贪心了,发现得也太迟了。我想要的是无穷尽的偏爱,是简简单单的五斗米,没有高门大院,不用同别的女子勾心斗角。哪怕吃米糠野菜,只疼我一个、只信我一个,我也愿意陪他过一生一世。你,做不到的。”   “霍钰,同我在一起的时候,常常看你发噩梦,即使午夜梦回也在一遍遍提醒自己报仇。但是有大娘子陪着,一切都能迎刃而解。所以从今往后,你与她,我与我自己,两全其美不好吗?”   不好。   霍钰没有说话,却用行动回答了他。   闻人椿彻底被困住了,连去院子里晒晒太阳都有三个人看着。   小梨被调来贴身侍奉她,看她日渐消瘦,只好同她说些有盼头的话。   “椿姑娘,我听说管家今日同人定下了三十三桌喜宴,看来你好事将近啊。”   她听见了,却只是笑笑不回答。   “椿姑娘,您别这样,主君心中是有你的。您就高高兴兴的,哄着他点儿,说不定很快便不用拘在这儿了。”   “小梨,是不是只有虚伪地做戏才能过上好日子啊?”   “这……”   是夜,闻人椿似是受了启发,换了副天真娇俏的面孔去迎霍钰,不仅胃口极好地吃下大半碗饭,还给霍钰夹了两回菜。   饭后耳鬓厮磨,更是主动将他拖到床笫之间,学着当年的四娘模样,欢颜讨好。霍钰虽起过疑虑,但他实在许久没见过闻人椿这副迷人的姿态,高兴之余,将自己都骗了去。   然,闻人椿的身子实在不争气。鸳鸯扣才解了一半,她便抱着胸口在床沿吐了起来。   全是清水,压根不是吃坏肚子。   来不及思索的霍钰从背后围上去。   “小椿。”他才说了两个字,闻人椿就用“别碰我!”将他打回。   气势汹汹的嫌弃,霍钰再不能骗自己。他取了外衫披上,大步跨下床:“我让人去请大夫。”   “不用。我只是恶心。”   恶心他。霍钰从她昂起的眼神中看懂了。   “闻人椿,你准备就这样嫁给我吗?”   “小椿不敢僭越。”   “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他指在自己的眉峰上。准确地讲,那儿曾经有一个眉峰,但几日前被闻人椿用刀削了去。不过霍钰庆幸那刀落在了他身上,她要欠他了。   闻人椿被堵住,咽了咽口水才说:“我日日被困在这里。”   “等你想明白了,看懂我了,你自然能去任何地方。”   而霍钟让那一日提前发生了。   在后来无数个晒太阳的日子里,闻人椿都会想,如果她能信到底,一切会是怎样。   霍钰毫不留情的打压以及霍老爷的遗嘱让霍钟再无立本之地。他不甘心,蝴蝶的游戏还没玩到最精彩的地方,他的弟弟怕是还在相信一切都能弥补的谎话。   于是他拿出了二娘的骨灰,要霍钰拿挚爱与他换。若不换,他只能辛苦些,请人将其洋洋洒洒抛至五湖四海。   “你应该感激我。我还给了你选择的机会呢。”他是这样对霍钰说的。   但明眼人都知道,一个是即将临盆的大娘子,一个是未过门的小女使,显然后者是逃不出生天了。   霍钰起先压着消息,决定拿手上的证据去和霍钟谈判,但对方一派油盐不进的作法,逼得他弃了盔甲:“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后悔,永生永世无法弥补的后悔。”霍钟始终记得当年那个劝说自己的小男孩,他是那样轻巧地提出弥补,根本不知别人所受的伤痛!   “当然,你也可以不要你娘的骨灰。说白了,人死一场空,活人活自己的不就好了吗。”   “你非要如此做绝吗!”   “这话你应该等下了地狱问问你娘。她做事,比我绝得多!”   “别逼我硬抢!”   霍钟听得哈哈大笑:“如何抢,我又不怕死。就是苦了你娘,孤魂野鬼要做几万年。还有她那个祖传舍利,唉,统统都要折辱了!”   思前想后,霍钰还是决定让闻人椿冒险,陪自己做最后一场戏。   他说了许多复杂的道理。   闻人椿简单,只有一句话:“事成之后,能不能把我的籍契还给我。”   “好。” 第81章 不要   那是一个长夜, 闻人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黑的天,比墨汁更稠密,比乌鸦忽然掠至眼前的翅膀更压抑。   于是她很快将帘子放下了。   霍钰还在讲话, 他今晚的话真的有些多,不知道是想要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他说他让人去临安搬救兵了, 他说过了今日霍钟便再也不能卷土重来,他还说起他要娶她的事情。闻人椿不明白他为何要提起这么多不痛不痒的东西, 她一定会离开的, 后事何如与她再无关系!   “小椿, 说句话好不好?”独角戏唱累了, 霍钰将她的手握起,一根根手指摩挲过来。一年之中最热切的季节, 她的手很冷,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闻人椿盯着他们的手,属于男子的干净葱白, 女子的却遍是老茧伤痕。她动了动睫毛, 随后道:“我害怕。”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是霍钟的最后一击, 绝不会温温吞吞好对付。可事情总要了结的, 犹豫就会败北。霍钟如此自负, 以为将所有人玩于鼓掌之中, 他必须趁机一举拿下,既替娘亲报了仇, 也能让小椿成为功臣站稳地位。   所以他没有说“回去吧”。   马蹄声轻了,她又回到了起点。一切都是从跨入霍府这扇门开始的,又要从这扇门结束。她突然没来由地惶恐,在有人请她下马车前,用力地反握住霍钰的手:“说好的, 天亮之前一定要来救我!不要再骗我。”   “一定,只要撑过这个夜晚……”   “霍钰,无论许大人、还琼姑娘做什么,无论你在梦里又听到了什么,都不要再放弃我!”她害怕到都不许他说话,只是在最后一刻不断地、不断地嘱咐。   在眼角那颗泪滑下之前,闻人椿松了手,潇洒地、又像是认命一般转过了身。   霍钰没有勇气下马车,那句“我不会的,你信我!”被沉重的门帘拦住了一半。   闻人椿跟着霍钟的小厮一路向前,盛放着二娘骨灰的木盒子在中途与她擦肩而过。四角花纹都是牡丹。她忍不住看了眼,却忍住了将它摔打在地的冲动。   活该。   她在心里反反复复骂自己。   大抵是太紧张了,当霍钟的声音响起,闻人椿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他的屋中。当年在此做女使的时候,她从不曾踏入,因而也不晓得他的屋子是这样整洁,书卷衣衫素朴分明,点的还是草木调子的檀香。   “后不后悔?”今夜他胜一子,喜悦之情难忍。人虽慵懒地半躺在椅子上,脸上的精气神着实高涨。   闻人椿不言不语不看他,同稻草人差不多。   不过霍钟向来是不介意的,他很懂人心,至少比他们霍府任何一个男人都要懂。于是他替闻人椿答道:“你肯定后悔死了!当年我可是要放走你的。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你只要塞点钱给船夫悄悄渡去系岛,不就没有今日这档子事儿了吗?噢,不对,何止今日。要是你早些对我的二弟死心,早些认清这座吃人的城,你还能保有你手上那朵风流的椿花,说不定还在系岛嫁人生子了。”   说着,他毫不客气地抓起闻人椿的手,要去看那块烂掉的伤疤。   闻人椿没抗拒,却抖得厉害。明明他至今为止什么都还没做。   霍钟轻笑一声,松了手:“别害怕,不会弄死你的,你知道我最害怕死人了。坚强一些,闻人椿,我就喜欢你坚强的样子。”   他与她隔着半臂远,闻人椿却被他的眼神吓得好似脖子上抵了刀。她努力平静下来,沉着地,带一点点笑意与善意,问他:“大少爷,你的腿疾好了吗?需不需要再用药巩固一下。”   “还行,这条腿够我用的了。”说着,他向前踢了踢,倒是有一阵小小的风。   闻人椿正想继续将话题引开,霍钟突然抬头凝视她:“小椿,你是在对我使心机吗?”   她强作镇定地摇了摇头。   “可惜我这个人没什么感情的。当初是你蠢,上赶着要给我治疗,何况我也还礼了不是吗?刀都递到你们手里了,结果你和那些系岛人还是一无所成!简直无用至极!”他越想越气,手指直接戳在闻人椿的脑门上。   后知后觉地发现戳红了,他又垫了些袖子在手指下,替她揉了揉,语气里都是可惜:“哎呀,怎么弄伤了呢。”   闻人椿躲不掉,因他的另一只手正抵在她的后腰。   除了霍钰,她从来没有和另一个男子这样长时间地接近过。才压下去的惶恐又一骨碌冲了过来。   “不是我们无用。”她顶了顶上颚,尽量不让喉咙打颤。随后试着顺从霍钟的心意,道,“是霍钰太相信许还琼。”   “瞧瞧这怨气,终于认清了啊。”   “所以大少爷还有其它报复的好法子吗?”   “当然。”他语气上扬,她刚想缓口气,下一秒,他便激烈地将她抱入怀中,一边困住挣扎的人,一边用牙齿边缘磨着她的耳廓,“同我在一起,就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你……不嫌弃我吗。”   “呵,我比你可脏多了!”闻人椿不知道他生的哪门子气,莫名其妙便甩袖离去。   屋中只剩她一人了,可还是没法放下心,她不敢吃、不敢动、不敢睡,时时刻刻都在掐掌心。   天,好像亮了。   霍钰,好像来了。他说他什么都不要了,报仇、生意、前途,原来没有一样比得上她。他说他要跟她一起去系岛,做一对无名的野鸳鸯。   闻人椿不敢置信,哭着说好。   醒来,天还是黑的,茫茫一片中映出霍钟阴翳的五官。他正餍足地看着她,指尖上绕了根她鬓边的碎发。   见她睁开眼,霍钟笑笑,道:“难怪他连面子都不要了都要把你讨回来。真是软糯香艳,奔放得很啊。”他声音不大,却因贴着闻人椿的耳朵,变得振聋发聩,“可惜他不会再要你了。”   “你错了。”闻人椿的声音木木的,“他本来就不要我。”   “那我要你好不好?”说罢,他的唇已经倾在了眼前。   夜里的一切都在电闪雷鸣间回到脑海里。   闻人椿终于认清了现实与幻想。   她猛地推开霍钟,捂着耳朵,拼命地吼叫起来。恨不得眼前所有,乃至整个明州城都能被吼碎了去。   “不是要报仇吗?”霍钟拉开她的手,要她听见,“你乖乖沉入我怀中,等霍钰看到此情此景,定会当场吐出血来。”   “为什么你们之间的恩怨偏要扯上我!”   “那你问问蝴蝶有什么错?你的小白狗有什么错?我的娘亲有什么错?你——就有什么错。”   霍钟的力气很大,捆着她的手困于她背后。此刻,她chi身luo体,真的像极了一只被wan弄的蝴蝶,没有任何尊严可言。   在他们眼中,她是不是根本不算一个人。   “你到底还想怎样啊?”闻人椿无力地问道,身上的劲儿在疯狂的失败的挣扎后全都散光了。这一句话甚至让她胸口起伏了三四次。   她的眼皮子还在颤抖着,等了很久也没有一滴泪落下。   蝴蝶怎么会哭呢。   世上根本没人见过蝴蝶的眼泪。   “我能穿衣服了吗?”她又问了句。   霍钟大抵觉得没意思了,便收了力气躺回床上,由着她去。   闻人椿觉得有铁块在将自己往下拉,她费了很大力气才爬下床,最后甚至趴在地上才将所有衣衫捡了回来。这是她为今夜挑选的衣裳,鹅黄色的,有活泼的流苏,霍钰很少称赞她穿得好看,但这件衣裳是例外。她存过极其渺小的愿望,希望霍钰能记起他给自己买衣裳时候的心境。   可他还是无情地让她来了,让她在霍钟的身下遭受屈辱。   “哭出来吧。说不定我起了怜心就放你走了。”背后传来霍钟的声音。   闻人椿不知为何想要冷笑。她在穿上最后一件外衫后问他:“你觉得我惨,还是你娘更惨?”她没有回头,霍钟却似乎看见了她的表情。   “你可以留下,做我的娘子。”说完,他自己都觉得鬼使神差。   闻人椿自然也当成鬼话在听,她继续问:“你为什么非要利用我报复他呢?”   “他何尝不是在利用你!”   “嗯……以后不会了。”谁都不能再利用她。她会拿到自己的籍契,她会自由。只要熬到天亮。   闻人椿,没什么的,就当被野狗咬过,不准崩溃,不准发疯,不准找死,否则从前种种挣扎煎熬不都枉费了吗!   “闻人椿!”霍钟叫了好几声,闻人椿才抬头,“怎么?在想我的二弟还会不会要你?还是想着如何才能报复他?既然你让我舒服了,我就同你说个秘密吧——霍钰他根本不该姓霍,他应该姓许!”   “你在说什么?”   “可怜我父亲死到临头都不知道。估计查到后来他也发觉了吧,就是不忍心查下去,怕显得自己一生可笑。可他就是可笑啊,辜负真心人,爱了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替人养了一辈子的儿子,他活该!”   “不可能的。”闻人椿摇了摇头,如果霍钰是许大人的儿子,那他为二娘所做的一切又成了什么。   “这有什么不可能。二娘何等人物,既帮了情郎霸占别人家业,又借来儿子稳固地位,还能自小为亲生女儿管教女婿,这世上没有比她算得更好的人。”   “你说的不可能是真的!”   “许大人还活着,他最清楚不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外头又有小厮敲门。霍钟让他在门外将事情交代了,他便喊得很大声,教闻人椿听得一清二楚。   “二少爷府上的大娘子要生了,恐是难产。”   屋中两人都没应他。   “要不要和我赌一把?”霍钟随意罩了件衣衫也下了床。   她斜着眼望向他。   “真凶啊。”他抱怨了一句,才说到正题,“你可以走,但必须立刻离开明州。当然,你也可以在这儿等霍钰来救你,不过天亮之前他没有出现的话,小椿,别怪我再也不放人。”   她想都没想,直接往外走去,身后是霍钰的哈哈大笑。   她没回头,只在门槛前略微顿了顿。那里躺着一块玉椿花,它不再光滑美丽,细缝布满它的身体。有一瞬间,闻人椿的身体自然地想要去捡起,但那只手刚刚张开,就被她贴回了裙边。   不要了,要不了了。   到此结束了。   天快要亮了。霍钰一夜未睡,满脑子都是闻人椿那一身暖洋洋的鹅黄,等她回来,他会给她做十身、一百身的鹅黄裙子。   他承认自己失了定性,乱透了,甚至想要罔顾礼法。   踏出门,院中则更乱,都是产婆小厮的喊声,许家大嫂一逮住他就将他往还琼的院子里拽:“妹妹生死关头,你得守着她啊。”   小椿也在生死关头啊。   他忍不住看向门口,临安的人还是没有音讯。   不等了!功亏一篑又如何。   霍钟疯起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他在无数人的惊异目光中解了缰绳跨上马,后头就跟了几个魁梧些的小厮。   “你们有听到什么声音吗?”下了马,霍钰总觉得四周有人在叫他。   小厮们面面相觑,皆是摇头。   有的。   在那艘疾行的泔水车上,有个被人捂住口鼻的女人正透过被虫蚁啃出的一个小洞拼了命地叫他。心肝都要呕出来了。   她泪流满面,宁愿他没有出现。   在这一天之后,闻人椿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去想霍钰两个字。   “小椿在哪里!”他单枪匹马闯进霍钟的屋子,后者却是一派慵懒闲适。   满屋子的淫mi气味逐渐包裹着他,霍钰不敢细想,拔刀对向霍钟:“你把小椿交出来。”   “二娘的骨灰和许家祖传舍利我都给你了。你怎么好意思问我讨人呢?”霍钟轻轻一推,就将刀尖挪了过去,“别这么激动,真杀了我,世上就没人告诉你小椿在哪里了。”   “我的人守住了所有门,她不可能出去!就算你死了,我掘地三尺也会把她找出来!”   “真是自负啊。可你算计的本事实在没有二娘好。你肯定猜不到小椿根本不相信你了,她不愿等你等到天亮,宁愿自己……”他的目光飘向远处,没有继续说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轻轻的一声呵。   不可能的,霍钰坚信闻人椿还在这里:“霍钟,你把她交出来,等上了公堂,我会想办法留下你的命。”   “就凭你?”霍钟轻蔑地摇了摇头,“一切不都是许大人说了算吗?要不是受制于他,你也犯不着拿小椿冒险。”   “你为何就是不能放过小椿!”   “是你不愿交出许还琼的!”   “我不能……”   “你怕辜负你娘的嘱托,又怕得罪许大人坏了你的前程,却还要将闻人椿强留于身边。霍钰,不放过她的人并不是我,一直都是你啊。”   “不!没有你,再过不久我就会娶她进门,待我的势力生了根,她就可以过上她想要的生活,没有人再能威胁到我们……”   霍钟用嗤笑打断了他:“这种话连闻人椿那种傻子都不信了,你这是要说给谁听啊。”   “霍钟,你要报复的人一直都是我,你大可以冲我来的!所有一切都和小椿没有关系!你放了她吧。”   “可她爱你啊。二弟,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与我娘如丧家之犬,你同我说要弥补我的事情吗?从那时起,我便觉得你可笑、虚伪。不过小椿替你弥补了,与你爱的女人床榻缠绵鱼水交融,多多少少我都觉得好过了一些。她在床上真是很不一样,平日被衣服遮住的地方掐一掐都艳极了,还懂情趣,跟条蛇一样灵活。啊,许久没人将我服侍得这么开心了,我算是知道为何你要留她在身边。”   “你闭嘴!”霍钰不再留情面,将刀直直地捅进霍钟的肩膀,“你不必诳我。你根本早就不能人事!”   “你倒是了解得清楚啊!难怪舍得让小椿来这儿。可是让女人快活的法子多了去了,你难道不知道吗?还是——你在自己骗自己。”霍钟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肩膀,手掌立马沾满了血,稠稠的,他往衣服上蹭了蹭,笑着讲道:“又是血。你要是想见血,要不要掀开被子看看,那儿还有小椿的血。不不不不不,我猜那是你和小椿的孩子的血。”   他的每句话都落在霍钰的死穴。   刀又进了一分。霍钰克制着浑身颤抖,交代外头的人不用顾着分寸,直接搜!   “难受了?呵,你看,世上就是有那么多无法弥补的事情。死掉的人,死掉的心,统统救不回的。”   “哥,你非要弄到如此田地吗!”   “我不是你哥!”霍钟徒手捏着刀刃,将它拔了出去,他像是没有痛觉的,又立马将它戳在了自己的胸口,顿时血流如注。   “哥!”   “闭嘴!你自私自利,和你爹你娘一个模样,怎会同我是兄弟。即使我不死,你也会和许大人一道,看似光明正大地将我暗地里裁了去。我还不如自己去地狱。不过不要紧,我会在地狱里看着你和你的小椿在这人间炼狱里煎熬。你们都不准死,我要你们都活着!都生不如死地活着!”讲完,他像是完成了一生中最得意的表演,骄傲地、疯狂地笑了起来。一用力,血流得更快了。   痛楚不能再忽视,霍钟失去所有力气倒在了地上。他又反悔了:“不,你不会的。你会让自己光鲜地活下去。只有那个傻女人,一步错,步步错。希望她下辈子学聪明点,跟我一起做个十恶不赦的人!”   真的快死了,霍钟才开始怜悯闻人椿。   其实他这后半生,和他恨了一辈子的那些人又有何不同呢。   那一日是九月十七。   他的儿子出世了。   他的兄长死了。   闻人椿彻底消失了。   霍钰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抗住了许大人施加的压力,费钱费力笼来明州城乃至临安城里所有的能人异士。   却就是没有闻人椿的下落。   一切期待都会变成失望。   直到某一个烈暑日子,他抱着三分信心,终于在一堆疯女人中找到她。   她跟他走了,却不看他一眼,不说一句话。 第82章 归来   “是不是——恨透了我?”霍钰坐在床边, 少年气所剩无几,外头初升的太阳都似是被他罩了个盖子,不那么和煦了。   他看见闻人椿的眼珠子在眼皮下面滚了滚, 仍是不愿搭理的模样。   无碍,他安慰自己, 他的小椿已经很坚强了,在外头一定吃了无数苦忍了无数痛, 既然她回来了, 无论她做什么, 他都会极尽宠爱。   绝不能生出一丝丝气馁退缩, 绝不能再害她伤心。   因此他动了动喉结,再度开口的时候只剩下温柔:“小椿, 睡了一夜饿不饿啊?他们拿来的东西你是不是不爱吃,这儿有碗刚煮的观音面,起来尝一两口好不好?”   观音面, 闻人椿心中发涩, 她早就不爱吃这玩意了。世上若有观音, 怎会将她保佑至今日这田地。   霍钰则怕自己的诚心没教闻人椿都看见, 又急急说道:“这是我亲自煮的, 不会吃坏身子的。你尝一口, 若是不合心意,我可以重新再做。”   闻人椿觉得他真傻, 大概是把聪明智慧都用在了生意前程上吧,轮到她的时候,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其实她要的就是一个庇身之所,他无需拨出精力,过来同她说这些蠢话的。   但霍钰不懂。   他常常来, 都不满足于隔三差五了,一日之内便要来个三五回。他又给她带了些菜,炙牛肉,银丝凉面,云菇鸡汤。   都被完好无损地撤了回来。   厨房同他说,不如按着大娘子的餐饭为闻人椿也准备一套,他怕她知道了嫌他不用心,当即拒绝了,可他自己费心想的也不如人意。   见闻人椿一整日不吃不喝,小梨情急之下,在院中贸然问道:“主君,椿姑娘到底爱吃什么啊!”   他不知道。   从来只有闻人椿将他的喜好记在心上,他只要受着这份爱便好。至于他口口声声的爱,一直都是口说无凭。   霍钰忽地记起有一回他请了高人去搜寻闻人椿,人家自然要问起她的家乡在哪儿,亲人多少,她是几月几日生人,可有处得好的玩伴。   葫芦似的一串串问句,像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差些拂袖而去。   哪怕得了霍钰的大恩大惠,小梨还是气到红了眼,手指都要顶到他的鼻梁,又碍着分寸放下了。   为什么,世上会有这么多痴心错负的人。   “梨小娘!”有严厉的声音闯了进来。自从闻人椿归来,这个院子着实热闹,一日比一日吵闹。   闻人椿很快认出了这个声音,是菊儿。瞧瞧她,本本分分做女使,下场还不错。   菊儿看不起小梨,哪怕如今小梨亦算得上是她的主子。她侧身立到小梨身后,教导小梨的时候甚至有些居高临下:“纵使有主君另眼相待,梨小娘也不该对主君指指点点!大娘子遣我教您规矩多次,您都忘了吗?”   “是,规矩比人大。”小梨阴阳怪气回了一声,见霍钰不拦,便自己端上餐盒往前走去。   “请留步。”菊儿也跟了上来,将手上餐盒挂到了小梨的手腕上,“这是大娘子特地教我送来的酥蜜羊奶粥,对孕妇最好不过。还请梨小娘代为转交。”   小梨盯着看了眼,绿茵茵的碧梗米越看越阴险,她并不准备真的给闻人椿吃。   菊儿想她们都是小人心思多,便说:“请梨小娘与椿姑娘放心,大娘子才用过一碗。”   最后还是霍钰出声,将暗暗较劲的两人分了开。   原来小梨已经是他的小娘子了啊。闻人椿心想,自己可真是眼拙,当年一丝一毫的缘分都没看出来。不过霍钰这回儿做得还行,小梨有个名分,总比没有名分活得顺畅些。   这么想着,小梨已经推门进来了。她其实已经来了第三回 ,前两回闻人椿都睡着,单薄的身子顶着个硕大的肚皮,将薄薄的锦被撑得高高的。仅仅是远远看着,小梨都忍不住抹泪。   “椿姑娘!”小梨喊了一句,也不管怀中抱着餐盒,就着急忙慌地扑了过去。她知道自己不该哭,便拿手背捂着眼睛,一边继续喊着她。   她哭了一会儿,闻人椿才往她的手上拍了拍。小梨透过指缝看见她还在对自己摇头。   别哭呀,她又不是回来惹人眼泪的。   小梨仍旧是机灵的,没有哭太久,就打开了餐盒。她备了两双筷子和三屉好吃的,将它们张罗好,又扶着闻人椿坐了起来。她怕闻人椿坐不舒服,想取多一些靠枕,闻人椿却拉住了她。   只见闻人椿掀开了被子,自己走到了桌子旁,并非霍钰说得那样孱弱不堪。   小梨乐得如此,等她坐稳,就将碗筷递到了她手里,然后一道菜一道菜地介绍起来。可怜她学的词儿不太多,要将这些佳肴描述得天上有地下无,实在是绞尽脑汁。   闻人椿静静地听着,她整个人平和极了,好像无人的凋寂树林,没有喜怒哀愁。   独自陪笑到后来,小梨又想哭了。   闻人椿悠悠叹了一口气,往她碗里夹了块青菜以示安慰。她自己吃饭却没用筷子,从始至终只掰了一块白馒头。   又过了两天。闻人椿的精神好了许多,看守她的小厮特地奔去药材铺子禀告霍钰,说椿姑娘会去院子里晒太阳了。   留在闻人椿那儿的小厮都是新来的,并不知道闻人椿从前做过什么、是怎样的性情,但他们都听了些闻人椿在外流落两年的悲惨事迹,于是不约而同地选择可怜她,一个个地都希望她能好起来。   可闻人椿不需要无用的可怜。那些目光、那些话虽然真诚,但对闻人椿而言,实属无济于事。   霍钰第一时间赶回了府,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刚巧迎上要去找他的许还琼。她拧着帕子,满脸焦心:“珑儿又发病了,钰哥哥。”   霍珑,府上有很多小厮女使甚至都还没有见过他。他降生在闻人椿失踪的那一天,命带残疾,一出生就不会哭,至今日,该学步的年纪,又连爬都不会爬。   许还琼口中的发病,说的是他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为此,他与许府寻过无数良医,甚至将年幼的霍珑送去高僧身边去除邪灵,均无半点效用。   霍钰没同别人说过,但他自己知道,这就是报应。他们连表面的太平都不配拥有。   从霍珑那儿离开,外头的阳光已经不那么烈了。走过与厨房相近的连廊,有女使小厮打闹扯皮的声音,热闹得很。   偶尔有几根柴火烧得呲呲响,饭菜随之飘出了香。   霍钰忽然很想念与闻人椿一道煮饭吃饭的时光。   那时在系岛,她总有做不完的活儿,每日为他煮了饭,自己随便对付两口就要往外头跑,非要他冷着脸表达不满,她才肯端端正正坐在一旁陪他吃。   这样的寻常幸福,这辈子还能拥有吗?   他立马加快了步子,决定再试一回,心想闻人椿身体好了,心情或许也好了,会允许他喂她吃哪怕一口饭。   “椿姑娘出门了。”   赶到院子里的时候,他连个装睡的人影都看不到了。小厮战战兢兢解释道:“我们听您的吩咐,不敢拦着她。”他们原先都是不怕他的,只是闻人椿回来之后,他们才知道霍钰也有疾言遽色的一面。   果然,今日也如此。   他瞪着眼睛发问:“那她现在人呢!”   “跟着,都跟着呢。应当还在药材铺旁边吃饼,我现在就领着您去。”   却是一场空,压根没有人。   小厮吓得腿都打颤了。幸好很快有人来救急:“椿姑娘正在面摊上吃面!”   闻人椿不想吃霍府的东西,不想又欠他。她今日翻到了自己过去做女使时候攒下的月俸,因花得少存得多,分量还不轻,养她和孩子的胃总是绰绰有余的。   因此她大着胆子从后门出了府,要自己觅食。   守后门的人还是巴爷,起先没认出闻人椿,关公似地拦在前头,还大发厥词道:“哪里来的农妇,居然还知道有这么一扇门!”等到认出来后,又老泪纵横,频频说她委屈了。   闻人椿有一丝感伤,却流不出眼泪。她指了指被树丛盖住的门口,巴爷当即放行。   阔别明州已太久,好多铺子改了行当,又或者涂了新的招牌。闻人椿走在路上,就像头一回来这儿一般新奇。   她的脚居然还长着记性,不知不觉就到了药材铺前。伙计们的脸都是崭新的,就像霍府里的人一样,只有那个主事的她还有些眼熟,记得他刚来时很有礼貌,只要见到她必然会唤一声“椿姑娘好”。   呼,闻人椿捂着胸口慌张地躲到了角落里。差些要被看到了,她这幅鬼样子,还是少个人受惊比较好。   继续往前走,便有一家可以填肚子的店铺。闻人椿听他们报了些菜名,才想起自己吃过他们的饼、喝过他们的面汤。   这店铺可比那时宽敞明亮啊。   原来旁的人都过得很好,比从前更好。   走到最后,她终于在一家面铺歇了脚。实在要揪点原因,大概就是因为有人对煮面的大婶喊了声“陈大娘”。   “走吧,我这儿都打烊了。”可惜此陈大娘非彼陈大娘,她急着回家含饴弄孙,不稀罕多一桩生意。   闻人椿有些遗憾,还是站了起来,嘴巴无意识地撅了撅,做了个奇怪的动作。   怎么她做什么事情都有好多波折啊,大概她不配挑挑拣拣,遇到第一家有东西吃的铺子就该速速解决了。   “你……”陈大娘冲她喊了一声,靠闻人椿的肤色、神情,陈大娘认出来一些,这不是那群疯婆子吗?   她没有明说,只是重新燃了灶头,说道:“哎呀,怎么把这二两面给忘了。姑娘,你要不介意我就给你煮了,免得浪费!”   闻人椿感激地冲她点点头,又坐了回去。   她真的是来吃面的,根根面条吃得干干净净,虾皮青菜还有细得可以忽略的肉糜也都被她灌了下去。   原来她不是没胃口,只是对他的菜、对他们霍府的菜没有胃口。   “多少钱?”霍钰拄着拐杖向前。他器宇不凡,是陈大娘得罪不起的那类人,于是她忙讨好道,“这是我请姑娘吃的。”   “记着,她是我府上的娘子。”说罢,霍钰侧头暗示了一下,便有人将一些碎银交到陈大娘的手上。   陈大娘云里雾里,不明所以,不过银两在前,总归先腆着脸阿谀一番。   而闻人椿就像不知道这些银两一样,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了三文钱,而后一枚一枚地摆在了灶台上。   钱货两清,她吃得很开心。   除了那只强求的手。   “小椿!”霍钰想要弥补,便只能强求。   她是回来了,就在他面前,甚至都能摸得到,他却觉得两人之间像是隔了一生一世。   “不要这样冷冰冰的好不好。我去救你了,我真的去救你了。”只是错过了,甚至明明可以不用错过的。   想到那一天,那隐隐约约的呼救,那辆泔水车的破破烂烂的车轱辘,霍钰就想将自己绑起来鞭笞十万遍。   他怎么会感应不到闻人椿呢。   闻人椿将掌心贴在他的手背上,她刚吃过面,抱着面碗的手还是暖烘烘的。然后她很用力地、又安安静静地将他的手扯了开。   她当然知道他来救他了。   可那又怎样。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剧情,先别急着骂。来自无辜无助的打工人。 第83章 立威   自那以后, 不管打雷落雨,闻人椿的一日三餐都会在霍府外头解决。偶尔陈大娘不出摊,她就随便买个白饼来吃。   她想自己表达得够明确了, 可每每回院子,都能看见摆好的冒着热气的吃食。观音面、炙牛肉、煮化了的红豆羹, 霍钰故意将菜色仿得与她曾经做的一模一样。   看来他生意做得很稳当,人比从前要闲。   闻人椿忍了几日, 终究还是干了浪费的事儿, 将所有吃的一骨碌地扔进了泔水桶中, 甚至连碗筷食盒都没逃过。   她扔得急了, 发出哐当的声响,溅出脏水少许, 赶来的小厮欲言又止不敢上前。   临睡前,闻人椿将自己手头的余钱又拿出来盘了一遍,她在犹豫, 是不是该搬出去住, 一直寄人篱下还总是拂人脸面, 府上定会有闲话。可外头天地……又不见得比这儿安全, 如有万一, 她该怎么照拂腹中的孩子。   闻人椿盯着自己凸起的肚子, 百感交集,可惜没有一种是为人母的欢欣雀跃。她是感激这个孩子的, 她应当感激,没有它,闻人椿早就吃遍苦头,今日只能和箩儿一起躺在黄沙下叹息。   但她爱不起来。   哪怕这个孩子在她的身体里已经待了七个月,又或是八个月, 闻人椿算不准日子。她只知道那时的自己很努力地讨好着她的“夫君”,只知道忍过一些时日的屈辱就能换得很长一段时间的太平。   还是再等等吧,她收好自己的荷包,决定之后随便霍钰怎么做,都不会再像今日这样冲动了。反正腹中的孩子很快就会降生。   桌几上的烛光迟迟没有熄灭,夜越深,它在霍钰的眼中就越亮。他来了有些时候了,因为知道闻人椿今日丢了餐盒吃食的事情,只敢远远地观望。   想着等她睡下便走吧,谁知她秉着烛光摸索了许久。   他不放心,又不敢擅自进去,最后还是请人将小梨找来了。   “天呐,您这是在做什么!”从被褥里头爬出来的小梨这下彻底醒了,她抓紧闻人椿的手,将那把锋利的剪子丢得远远的。   闻人椿其实只是在剪线头,被她一折腾反而吓得不轻,满脸都是疑惑与后怕。   “椿姑娘,生命宝贵,你千万不要想不开。之前什么苦都熬过来了,以后就是安生日子了。”她想说否极泰来,但脑袋敲了许久都没想起来。   闻人椿无奈地笑笑,心想怎么会呢,最难的时候她都能打消了死掉的念头,如今这些,实在算是好日子了。   她刚想说些什么,霍钰也冲了进来。他的拐杖跟不上他,差些摔了出去。   闻人椿其实有些好奇,他怎么又拄上拐杖了,有许还琼与许府呵护支持,难道还会治不好嘛。但这事到底和她没有关系了,她不想多嘴。   她是不愿纠缠,霍钰却是拼命靠近。未经她允许,他已经抱上了她的胳膊。明明自己还有一身狼狈没有收拾,却顾着从头到脚查看起闻人椿。   闻人椿不禁看向被挤到一边的小梨。   他到底还是本性难移,总觉得女人的心是海底生了根的石头,肆意捶打,随意揉捏。非得让身边的人都死了心、忘了情,他好再去找下一个吗。   “怎么样,小椿,有没有伤到哪里!要不要请大夫过来。”确定闻人椿没有表皮伤的霍钰还是不放心,他殷切询问,可闻人椿只觉得聒噪。   她急于挣脱他的手,许久未打理的指甲在他手背上划出长长的痕迹。她甚至想告诉他,若他再这样擅自碰自己,她才会恶心到想去死!   霍钰不敢逼她,连忙松手往后退了一步。他知道他们之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她的苦不是他一朝一夕的关心就能融化的。   “我马上就走。”他说,然后指着小梨道,“但是让小梨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小梨估计也是委屈惯了的,配合地恳求她:“椿姑娘,你就让我留下来吧。”   可她凭什么留下他的小娘子啊。   说不去不怕贻笑大方吗。   闻人椿难以忍受地看了看霍钰,又看了看小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霍钰终于悟出一些东西,着急地想要上前解释,迈了一步又赶紧收回:“小椿,你听我说,我与小梨根本没有男女之情。她遭人辜负,又有了身孕,我才迎她入府的。我……我是因为你,因为想着你一定不愿让小梨遭人嫌弃指点才这么做的。”   记忆里,他很少有这样无措的时候,总是信心满满地说着权宜之计,哪怕计策败了,仍觉得一切尽在掌握。   小梨也连连拍打脑门:“我真是一孕蠢三年,都忘了跟你解释这事儿。”   他们急迫焦心,闻人椿却没有丝毫波动,霍钰连忙冲小梨道:“你跟小椿再讲讲啊。我从来没碰过你!”   “真的,椿姑娘,主君与我仍旧是主仆。当时若不是主君体恤,我不知要被那负心人和他的爹娘姑嫂欺负成什么样子呢。我总归是无心情爱了,孩子却是命苦,想着有主君与霍府的名号护着,等他出生后,不管我们母子去哪儿都能容易些。”说到这儿,小梨忍不住多说一句,“椿姑娘,这些年主君真的做了许多好事。”   原来是这么个感人肺腑的故事啊。闻人椿眨了眨眼,瞧着听得认真,结果很快打了个呵欠。   他能做好事,自然该得好报。   不过要报也是得了恩惠的人去报啊。她一个无关人等,没受什么福泽,听个乐就好。   霍钰还想再说什么,但他知道此刻无论说什么,已有了倦意的闻人椿都不会听进去的。   除了离去只能离去。   门,被他打开又掩上。吱吱呀呀的缠绵声,像他舍不得离开的心绪。   闻人椿觉得霍钰娶小梨之前,应当也同许还琼讲过实情。不然菊儿不至于这样目中无人。   她不知道菊儿同小梨过去是怎么相处的,反正如今针尖对麦芒,数不清在她的院子里吵了多少回了。   她不是不许她们争吵,只是希望她们能换个去处。这儿的门窗做得不够紧,免不得听进去几句,她容易却不想浸入其中。   “梨小娘,人贵有自知之明。里头那位懂这个道理,不曾言语什么,您又何必在前冲锋。”菊儿的声音抬高了。闻人椿试着捂住自己的耳朵,可声音还是从指缝里漏出来。她此次归来,似乎一直没来由地讨厌菊儿,连菊儿的声音都觉得像是□□乱叫。   小梨哼了哼,驳道:“你!你是欺负椿姑娘说不了话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美其名曰关心备至,实则想瞧瞧主君来了没、椿姑娘可做了什么。您可放心吧,不是每个人都与你一样心机比海深!”   “梨小娘,您这样护着椿姑娘,难不成是想借此博得主君的心,好长此以往留在他身边?”菊儿这一句说得轻,闻人椿没听到,只知道小梨忽地发了火:“就因为你自己存着这个心思,以为人人都存着这个心思是吧。如此,我可算是明白你为何要将椿姑娘的小白狗故意丢弃了?你就是不准她被主君与大娘子看重,不准旁的女使婢子踩到你头上!”   菊儿霎时变了脸色,苍白地硬撑着:“你在胡说些什么!”   “若要人不知,要么不做,要么做了死也不说。菊儿姑娘,您既然这么看不上旁的女使,又何必向她们漏出真心话呢。”小梨也是昨日才听府中交好的女使说起的,不过她进府晚,不懂一只小白狗能扯出多少关系。直至见到菊儿才豁然开朗:“同为卖身女使还要分三六九等。菊儿姑娘不愧是高门大院教出来的作风。”   “你休要在主君面前胡说!”   “那大娘子呢?”小梨反问,趁菊儿磕绊的时候,她又狐疑一句,“是否她也知情?”   “梨小娘,还请您出言之前细细斟酌!”   “我是卑贱出身,字都写不好几个,怎么斟酌都还是这些话。不过菊儿姑娘放心,我有话都已直说,可没有藏半些在肚子里。”   怎么说小梨都还顶着小娘子的头衔,有人之处,菊儿终究不能硬碰硬,不过也不算输,她警告了一句:“梨小娘,您在府上养尊处优,有曾想念家乡父母的模样,要不要请大娘子做主,让你们相聚一番。”   想到她那双将女儿看得比米糠还轻贱的父母,小梨愣是在闻人椿的屋中念叨了大半柱香的时间。   喝了盏茶后才缓过神来。   “对不起啊,椿姑娘,我讲这些的时候是不是看起来很刁钻无理,你听得耳朵痛吧。”   闻人椿摇摇头,人各有辛苦,能说出来、直接面对,就已经很勇敢了。哪像她当年,明明是被爹娘卖进戏班子的,还总爱粉饰一番,常常同别人说“他们有苦衷的,很快就会来接我”。   那时真的很傻,做的每一件事都愚不可及。   小梨看她皱紧了眉头,以为她正在为菊儿的话担忧,便同她说:“椿姑娘,你不必担心,我敢这么和菊儿说话,是主君容许的。他就是怕府上的人不尊重您,要我来给您立威的。”   “主”字之后的话她都没怎么听,默默地替小梨将茶盏斟满。   小梨不敢多讲了,幽幽叹了一声。她自己也是被心上人狠狠伤害过的,原谅谈何容易。   第二日,小梨与菊儿又在门外争了一通。   可今日战火刚燃起便偃旗息鼓了。   闻人椿开门一瞧,竟是小梨一脸冷汗地捂着肚子。而同为女子的菊儿还是捉着小梨不放,对着小梨远去的蜷缩背影嘀咕着:“贱婢哪有这么多讲究。”神情之鄙夷之粗俗,让人不晓得她待在许还琼身边数十年,到底习得了什么。   闻人椿没跟着过去,她从旁盯着菊儿,目不转睛,清清寡寡。   说是欣赏不可能,说是恨也不像,菊儿的心里忽然刮起一阵飕飕的凉风。晨起的时候,她还与许还琼讲,今年的暑日真长啊,也不晓得秋日何时来。   谁想眼下,秋老虎分分钟算账来了。   菊儿拦不住,许还琼身边的小厮拦不住。霍钰都在她的面前抬不起头,如今的霍府谁敢惹这位没名没分的姑娘呢。   闻人椿轻轻松松就进了许还琼的院子,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不过再往前,就太逾越了,那是许还琼与霍钰的卧房,万一两人又在里头讲夫妻的体己话,她也着实自讨没趣了些。   因外头的吵闹,许还琼很快姗姗走出。   见到闻人椿,她自然是惊诧的,上唇微张,不过她做了二十多年的大家闺秀,很快便压下其它情绪,只留一个润物细无声的笑容。   “大娘子好。”等到许还琼笑完,闻人椿终于出声。她如从前一般,含住下巴,恭敬施礼。   许还琼再难掩饰自己的错愕,发问:“你不是不能说话了吗?”   闻人椿苦笑着摇头。   她不是不能说话,只是无话可说。 第84章 善意   许还琼遣了人去张罗点心茶水, 闻人椿倒也没方才那么急了,不慌不忙地立在一边。秋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有一两根半截发白的, 光照过来的时候格外刺眼。许还琼偶尔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打量她,那些传闻中的痛苦遭遇如今似乎只能从她的表皮样貌中得到验证。   伤心、愤恨乃至从前不加掩饰的自卑都是寡淡的, 瞧不太出来。   待女使妥帖布置完,许还琼便嘱咐她们齐齐退下。菊儿不愿, 向前冲撞了一声:“大娘子, 你明知道她可能与渠村命案相关。怎能让她……单独与您相处。”好在是在许还琼面前, 菊儿没说出折磨人耳朵的词儿。   闻人椿轻轻扬起嘴角, 先主动为许还琼倒了一盏茶,才回应:“我若是有那份心, 霍府怎会如此热闹喜庆、一派蒸蒸日上好气象呢。”说完,她的笑眼对上菊儿的,问菊儿, “菊儿姐姐, 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菊儿只觉后背一片鸡皮疙瘩, 她求许还琼做主:“大娘子, 你瞧她啊, 明明可以言语, 却在院中装了这么久的哑巴。你与她实在不宜单独相处。”   许还琼思量不定,闻人椿却直说了:“既然菊儿姐姐如此担忧, 便留下吧。我并非要说什么别人听不得的话。”   她这样一讲,许还琼反倒不敢将菊儿留下了。许还琼太了解霍钰的死穴,愧疚可以快速蒙蔽他的心。如今哪怕闻人椿光天化日杀了菊儿,放血鞭尸,他都不会责骂一句, 。   只是闻人椿绝无可能杀人。   “小椿与我们相识多年,她的秉性我最是了解。菊儿,你放心吧。”   闻人椿忽然觉得讽刺,许还琼了解她,她却从始至终不了解许还琼。譬如许还琼是否知道她自己和霍钰的身世,菊儿的所作所为是否是她属意,还有她当年的那场失忆,回想起来就是一场环环相扣的计中计。   若要追究,闻人椿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得更快。   她捏了盏茶抿了一口,千万的放不下都咽了下去,化作一句:“大娘子这儿的天可真蓝呀。”她微微抬高了下巴向远处望去,心中是真的向往。   闻人椿在渠村看过几百回的天,那儿常有沙尘卷起,罩出一层朦朦胧胧密密麻麻令人发慌的东西,根本不像这儿——清澈蔚蓝,好像随时都会有金鹏展翅。   许还琼也随之瞧了一眼,不过她哪里瞧得出什么意境,日复一日,无非是天晴天阴刮风下雨。与之相比,她更在意天空之下的人和他们莫测的心思。   “小椿。”许还琼将闻人椿的目光引回现实。   “嗯。”她点头回应。   “茶好喝吗?”   “当然。这是主君最爱喝的上山乌龙,味道错不了的。”闻人椿将许还琼的词儿说了去,让许还琼哑了一会儿。   “你”这个字被许还琼拖得有些长,她改口问道:“钰哥哥照顾你这么久,为何你一个字都没有同他讲呢?”   许还琼以为闻人椿要想很久,谁知她答得很快。   “我不知道要同他说什么。”总觉得一开口,只能四目相对傻傻凝视,怕是整个府上的人都会闻到尴尬。不过闻人椿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已经不爱他了,好像也没什么恨。虽然他们曾经短暂地好过一些时日,他也向她许下动听的诺言,但想来想去,他们之间的陪伴多于相爱,换一个人其实也并不妨碍。   本就是有云泥之别的人,还是回到各自的位置各自解脱吧。   想到这儿,闻人椿甚至低头笑了笑。   落在许还琼眼里,那就是□□裸的轻蔑。   “既如此,那你何苦回来呢。”   “等生下这个孩子,我就会离开。”闻人椿知道她的担忧。为人妻,哪个不怕夫君的爱被人虎视眈眈瓜分了去,纵使那份爱里有同情、怜惜、权宜之计,都是忍受不了的。   “大娘子。”趁着许还琼续茶,闻人椿又开口,“其实你不必为我费心思的。你们已经有了第二个娃娃,我也——嫁为人妇了。”到这一句的时候,闻人椿平静的脸上才有了一丝裂缝。伤痛就从她缺了的那个眉峰处开始蔓延。   连许还琼都被刺痛了,她忙说:“我并非那个意思。”身子都紧张得微微前倾。   只是这些对于闻人椿而言都是无济于事。如同霍钰,除非他要举刀杀死她,做什么都一样。   “小椿,其实钰哥哥和我商量过了,等你腹中孩子生下来,你们便留下来吧。他甚至可以姓霍,和府中其他孩子以兄弟姐妹相称。”许还琼当真有当家主母的姿态与胸怀,就差没有攥着闻人椿的手演姐姐妹妹的戏码。   闻人椿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许还琼:“主君和他的兄弟是什么结局,大娘子不是再清楚不过的吗?何况它凭什么呢?”说着,闻人椿摸上了自己的肚子,没有母亲的爱意,倒是有一种因为无法爱它而产生的愧疚。   “它既不是大娘子的孩子,也不是主君的孩子。你们此时发发善心说得那么慈悲,若是哪日等它伤了你们的孩子,还能真心护着它?以它的出身,留在这儿,顶多只能做个女使小厮。”而后呢,重复她这一生的悲剧吗。   “大娘子。”闻人椿看向了许还琼的眼睛,郑重地说道,“一时的善意真的会害死人的。”   比如她,比如当初那只小白狗。   其实本是主人家逗乐的玩意,她们却以为得到了真心,妄自菲薄,一败涂地。   风停下,茶凉了,许还琼举起杯盏又放下。   “他是真的爱你。”   许还琼说得艰难。听在闻人椿的耳朵里却是单薄的一句,她很想感叹一声,难得啊,许还琼竟然没在她面前喊钰哥哥。   “闻人椿,你别笑了。他为了找你真的付出了很多。只要与你有关,他都相信,都愿意一试。去年,就因为有人说在山脚下见过你,他就遣了一堆人去找,可是大雨连绵山路危险,出了大价钱旁人也不乐意了。最后,他怕你独自在山脚下受难,竟亲自去找,结果人没找到,好不容易治好的一条腿彻底废了。你若是求什么报应,他时时刻刻都受着呢。”   “那……再多寻一些大夫吧。”谈起霍钰,闻人椿又恢复了波澜不惊,她甚至像个局外人安慰起许还琼,“霍府与许府家大业大,只要有恒心,总会找到办法的。”   “办法倒是有人说过。可他们口中的神鞭草,百年生一株,实在难觅。小椿,你是否……”   “我一辈子能找到一株,已经满足,不敢再妄求。”   她拒绝得如此之快,许还琼不禁长叹:“你何必这样恨他呢!”   “我不恨他。”闻人椿明白,许还琼永远无法理解她的处境,她和霍钰之流过得再不好,也不可能沦落到她这个地步。   他的一条腿算什么呢?   若他愿意,下一世他们可以换换,她来做少爷,他去做女使。等他吃过那些难以下咽的苦,就会知道自己标榜的所谓功劳有多么像笑话。   “大娘子。”闻人椿不想继续同她说霍钰的事情,直截了当地与她道:“小椿已经想过了,此生一恨命不好,二恨性子软。至于旁人,恨得并不多。霍……钟可以算一个。”他的名字就像噩梦,闻人椿连提起都带着怨气和压抑的恐惧。   那些侮辱、愚弄,还有无数次的一语成谶,几乎已经刻在了她的血液里。   “他死了。”   她知道,于是幽幽说道:“他连我报仇的机会都夺走了。”   “是钰哥哥替你报的仇。”   “不会。肯定是他自己不想活了。难怪临死前将我丢进了人间地狱,呵。”她当初是真的快要死了,若不是遇见箩儿,几次三番给她希望。   想到箩儿,闻人椿忽然聚集了精神,问道:“大娘子,你可知当年小白狗是被菊儿故意放走的吗?”   “这,我自然是不知道的。”   “后来箩儿是否也是她设计赶走的?”   “……菊儿恐怕是一时糊涂了。”   “那您的父亲许大人呢?陈隽的死是否与他有关。当初他是不是要我死在临安?”   “小椿!”   “大娘子尽管放心,许大人何等人物,许府何等背景。即使你说是你与许大人一道筹谋斩草不留根,我也不可能替陈隽报仇的。不过菊儿不一样,她明明同我们一样无依无靠生于烂泥,却因嫉妒残害我们。我不能放过她。”说罢,闻人椿起身要走。   “你想做什么!”   “总之不会伤及大娘子的。”   踏出院子,闻人椿才发现隐在树木背后的霍钰。他整个人是僵硬的,就像魂灵被人吃了一般。   闻人椿冲他眨了下眼,算是打过照面,一瞬即逝,脚下步子仍旧飞快。   他何时来的,听了多少,闻人此毫不关心。   “小椿!”霍钰受不了冷遇,习惯性地伸手去抓人,可手上已经有了记忆,想起这些天的她的反抗,只好在空中停住。   闻人椿清了清嗓子,终是道了声:“主君好。”   一切好像又回到最初的地方、最正确的时光。   既然见到了,闻人椿也不想再拖,折回两步,与他站成面对面,说:“主君,你曾经许诺我许多,我只希望你记得两桩——不要让陈隽枉死。”   “我从来不曾忘记。”   闻人椿并不搭理,只顾着说自己的话。   对此,霍钰保有渺小的期待,也许她会让他实现嫁娶的承诺,哪怕只是为了报复菊儿和还琼。   不过他错了。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好像就猜不到她的心意了。   “把籍契还给我。”这才是她的第二个要求,离开他,离开霍府,脱去最后一点点关系。   霍钰一时心痛到麻木。如果有一个罐子,存放着这两年他所做的一切,那么此刻,罐子的底碎了,一切都消散如烟。   可他好像没有资格哀求她,想了想,只能假装轻松地问她:“需不需要我帮你惩戒菊儿。”   那倒是省力了,闻人椿点点头,道:“多谢主君。”   得体,却疏离。   谁能想到隔着淡淡忧愁的陌生的他们也曾耳鬓厮磨缠绵整日整夜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感觉有些卡文,词不达意,笔力也不够。希望大家多提意见吧! 第85章 箩儿   身子是真的差劲了, 在那场根本称不上争执的谈话过后,闻人椿乏力瘫软,在床榻上躺了三四日。她头一回没有抗拒霍钰的帮助, 接受了大夫的望闻问切。   闻人椿能感受到霍钰的心意,他知她惧怕男子, 特地请来眼前这位年长端庄的女大夫。他从前也是这样的,一旦开始用心, 就能教人感到无孔不入的温柔。   可是温柔不会变作良药, 腐肉依旧是腐肉。   女大夫诊疗完, 正提笔写着什么。显然她写得并不流畅, 偶尔还会漏出几句叹气。   真是难为她了,一定在想着如何与霍钰交差。   “大夫。”闻人椿撑起身, 唤了她一声,“我知道自己的症结所在。当初吃下鼠尾根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这一世还能有什么平平安安。只求尽量不要祸害这个孩子就好了……”   女大夫渐渐对上闻人椿的眼睛, 换成旁人, 她要破口大骂不珍惜太任性, 但床上躺着的这位——恐怕是被逼入绝境才会吃那毒草换一时好受吧。   她在闻人椿的眼睛里看到燃着的卑微的求生的光, 但她很清楚, 这束微光根本撑不了多久。   可她还是撒了谎, 或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许是心疼她和自家闺女差不多年纪。   “你按时服药, 我会尽力治好你,和你的孩子。”   闻人椿感激地点了点头。   那笑容看得女大夫眼角都有些湿润。像她这种从炼狱里回来的人,还能如此真诚。而有些人活在锦衣玉食中却蝇营狗苟、心中爬满蛆虫。   “大夫。”闻人椿忽然想起什么,请求她,“鼠尾根的事儿就别让其他人知道了吧。反正等孩子生下, 我就要离开了。他们不必白操心一场。”都是相识的人,也有过开心灿烂的好日子,何必个个最后都记着她的死,惹得亲者恨、仇者快,多没意思。   女大夫终于还是别过了头,眼周的皱纹里布满了泪水,擦都擦不干净。   她被请来明州的第一日,就听说了渠村买妻案。衙门里的人同她感慨,说其间买卖交易的商人、村长族长、乃至女子们的姑婆,都没有将此事当成什么罪过,辩解之词层出不穷,好似这些女子生来就该成为传宗接代的容器。若不是拐走的人中有一官员的私生女,绝不会闹到这般地步。   她当时越听越窝火,不愿再听,谁想她此次诊治的病人就是其中一位受害女子。   “简直不是人!”沾了墨的狼毫被大夫狠狠压扁在纸上,“买妻在先,害命在后,他们人性何存!偏当chao无能,捉几个小兵打发百姓!风头一过,又是多少女子堕入深渊。”   闻人椿摇头“唔”了声,轻声道:“他们没想要我的命。是我自己偷偷吃的。若是不吃这个,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熬下去。”   闻人椿永远记得吃鼠尾根的那一天,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孙家逃脱。   那时她才被卖入渠村不久,心中慌乱无章,知道自己将要被盖上红盖头、与孙家独子孙二木成亲洞房的时候,她便下定决心要逃出去。   尽管被关在狭窄的没有一丝光亮的地窖里,尽管常有人来同她讲逃跑的后果,闻人椿还是鼓励自己不要害怕。她曾在战乱里活下来,在大风天的海浪里活下来,在别人的暗算中活下来。命运偶尔还是会兼顾她的。   可惜这次不一样,本就不多的好运真的耗完了。   她不晓得自己跑了多少里地,大抵是这辈子从没有跑过也不会再跑的长长路程。而她不能停止、不能回头。见坡,就要想也不想地滚落,河水再深也得迅速地将脚伸进去。越过一片密密麻麻的杂树林后,她的身上擦出各种红的绿的伤痕,可她感觉不到。   唯一的念头就是逃,一定要逃!   她不能掉进霍钟替她写的结局里,不能一辈子都在无德无才的人家中沉沦。   可那些追捕自己的声音竟越来越近!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好似渠村的每个人都来追自己了!   到最后,闻人椿甚至觉得他们就贴在自己的背后,叉着腰,不屑地瞧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时的她与霍钟口中的将死蝴蝶真是别无二致啊,激烈的奋不顾身的挣扎,傻乎乎地存着一线希望要搏到最后一刻。   其实在他人眼中都是徒劳工夫,好笑得很。   他们大概在求她早些倒下吧,好轻松将她捉回去。也许要被打一顿,也许会多一个人看管她,不准她逃,不准她死。不过最后都会将她丢进喜堂,对着红烛拜完天地,从此她就要乖乖做那未曾谋面的孙二木的媳妇。   她想死了。   可是渠村的人大抵见过太多像她一样的女子吧,她才把藏在袖口的草药扔进嘴巴,他们便纷纷上前,有的束缚住她手脚,有的直接掰开她的嘴巴,蛮横地抠着她的喉咙。   那人的指甲缝里甚至还有没擦完的泥。   可惜他们白费劲了。   闻人椿认错了,那草只是一株鼠尾根,只能让人陷入一时半会儿的幻听幻视,陶醉于想象里的快乐和平静。   而她压根没服下多少,故而这种虚假的平静都没能保持太久。   在戳人皮肤的红盖头下,闻人椿清醒过来,脚上还是那双鞋,身上——闻人椿微微举起袖子,怎么给她换上了来时的这一身嫩黄色呢。   她想起霍钰,不知他此时在做什么,能料到她将穿着这一身去嫁人吗。   一旁有人唱着“夫妻对拜”,闻人椿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孙二木对她一见钟情,哪怕她一脸苦相,挂满泪水。他不算高,身材算得上干瘪瘦弱的那一种,不知道是不是红烛烧的,脸上还浮了一层红光。   他不像想象中那样暴力粗鲁,见她哭,唯一的逾越也只是用袖口在她脸上擦了几回。   “你能不能将我放回去?”闻人椿又开始发傻了,以为他能有一丝不同,低声下气地乞求起来,“我不骗你,只要你将我送回临安城,一定会有人给你一生都用不完的财富。我自己也存着一些钱,都可以给你的。到时你与你家人可以在城里买间屋子,再做些小本买卖,你还能找个对你好的娘子。”   她竭尽所能,孙二木却摇了摇头:“这儿不好吗?你刚来,一定是还不习惯。等你待久了自然会喜欢的。”说着,他伸了伸手想去抚摸闻人椿的头发,被她躲开了。   他不以为意,冲她微微笑。   屋子里静了会儿,又听他问:“你是叫小春吗?那个字怎么写,是春天的春吗?领你来这儿的人也没同我娘讲清楚。”见闻人椿不搭理,孙二木用手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春”字。   那字没有风骨可言,就像几只虫子缠在一起。   闻人椿恨恨道:“我是被人拐来的。”   “不是的!”孙二木也很坚持,粗了嗓子,“是你家人不要你,把你卖来的!你不该再想着不要你的人!”   闻人椿被那些话打得一时凝噎。   他没说错。没有人要她,亲者爱者皆选择舍弃她,就连老天都对她不屑一顾。   可是——“即使他们不要我了,我就不能靠自己活吗?”   他不答,长吁了一口气。   好在他的不讲道理到此为止,之后只是劝了她几句,要她早些睡、不要再胡思乱想落眼泪,便和着衣裳席地而睡了。   因孙二木还算庇护,她也不是擅惹是生非的,孙家人没再刁难过这个买来的媳妇。月余,甚至准许她跟着孙二木的娘去田里做工。   只是孙二木的娘总爱打量她的肚子,好像她的脸就长在肚子上一样。   忘了是第二回 还是第三回做工的时候,闻人椿见到了箩儿。   “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们有着一样的困惑。   然而没能回答。她们各有姑婆婶子盯在背后,才对上一个眼神就被双双拉回了家。直到又过去大半个月,她才得以和箩儿说上话。只因她主动笼络了孙二木,为他添了碗饭。   “小椿姐。”箩儿扑在她怀里,存在肚子里的话一骨碌往外倒,“他们对你可好?有没有挨打?有没有受饿?二少爷不是要娶你的吗,怎么会让你在这个鬼地方?小椿姐,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闻人椿不知从何答起,想问一句你好不好又觉得是明知故问。   若箩儿过得好,怎会蓬头垢面像个疯子,教她当日差些认不出。   于是她只能敞开怀抱拥紧箩儿。   苦命人,只有苦命人。   箩儿没有哭泣太久,她知道渠村的人不会让她们相处太久,便抓着闻人椿的手询问起要紧事:“孙家那位待你如何?若是还留有一丝人性的,你可要好好把握。小椿姐,我知你生来心善。可你看到了,好人并没有好报。你不要再怕伤害谁,骗他也好,利用也罢,一定要让他相信你已经收心认命,打算做他媳妇。这样才有机会……”剩下的话,她不敢说,闻人椿也听懂了。   相识十数年,闻人椿终于觉得箩儿长大了,却是因为这摊子烂事。她想笑笑安慰箩儿,眉头却皱得像是黏住了。   “小椿姐,你要坚持住。我们一定要离开。”箩儿不敢逗留太久,一边走,一边回头冲她做口型。   她背着太阳,大半张脸都是灰灰沉沉的。   这世上的明媚,终究还是落不到她的身上。   之后一回的见面,其实箩儿已有了些变化。但闻人椿自顾不暇,孙二木几次提出要与她睡到一张床上,她用葵水挡了一次,又装了几日吃坏肚子,实在不知还要如何周旋下去。   箩儿听她说完,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小椿姐,会不会这里真的就是我们的归宿。”   闻人椿不会骗人,她垂着眼睛,没说希望的话,也没说绝望的。   箩儿在她身上打量了许久,突然说道:“替孙家生个孩子吧。”箩儿自己是知道这话有多残忍的,她见过相爱的霍钰与闻人椿,见过闻人椿手上的椿花,见过那一身好看名贵的鸳鸯喜服。   所以她说完自己先哭了。   闻人椿都舍不得怪她,捧着她的脸连问怎么了。   “我……我听闻隔壁人家的媳妇迟迟生不出孩子,被……丢给家中老少男人当xie欲的玩意儿了。”   天,闻人椿倒吸一口凉气,很久才吐出“畜生”两个字。   “所以小椿姐,能生就先生一个吧。等你有了孩子,他们也不会这样严加看管。到时候就有更多法子。”   “那你……”也许是女人天性,闻人椿在当时有过一丝疑虑,但箩儿一句“我已经有身孕了,你摸摸”,她又被骗了过去。   等到孙二木对她提起箩儿自尽的事情,闻人椿才明白,箩儿所说的那个媳妇恐怕就是她自己。   她顾不得了,握住孙二木的手,求他带她去见人,才勉强在箩儿咽气之前赶到。   所谓的夫家根本不管箩儿,将她丢在一堆干草上,只等她咽气,就连着干草一道运去荒郊野岭烧了去。   闻人椿叫得嗓子都干了,才听箩儿回了一句。   “小椿姐。”   “不是说好要……你怎么……”闻人椿泣不成声,生怕随时就是最后一眼、最后一句。   箩儿在此刻反而只有笑容了,她捏了捏闻人椿的手心,傻傻地说道:“我好想吃临安的糖葫芦。过年时候的糖葫芦最好吃了。”她似乎又变回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了,脑子里只有吃的,一想到就笑得比糖葫芦还甜。   “小椿姐。”她又叫了闻人椿一声,就像头一回见面一样,带着没有任何杂质的热情,“你要替我吃到糖葫芦噢。”   说完,她便松了手。   “箩儿!!”   可惜无论闻人椿怎么叫,那个女孩都不会对她笑了。 第86章 安慰   箩儿的死对于渠村而言不痛不痒。听孙二木的娘说那户人家的新媳妇来了, 这回特地挑的另一个穷村落的女儿,怕城里来的不好驯。   闻人椿知道,她故意几次提起此事, 就是在警告闻人椿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比起被糟践,比起死, 安安分分地做他们家的媳妇才是上选。   “只要你给我们二木生几个大胖小子,我保证你能过得好好的, 以后连活都不用干。”孙二木的娘在说这话的时候, 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矛盾, 既淳朴又恶毒, 且带着不自知的愚昧。   闻人椿总是敷衍了事,孙家的耐心快要耗尽。   某天她听见孙二木的娘在训斥孙二木, 说他过分心善,对一个破了身有过孩子的女人还要费心思感化,等圆了房有了孩子, 自然能生出感情。   闻人椿不知道孙二木答了什么, 只听得孙二木的娘呵呵笑起来, 刺耳极了。   是逃, 是死, 还是留一副躯壳浑浑噩噩地活在这里。   那一段时间, 闻人椿觉得自己活成了一个游魂,很多东西看见了、听见了, 却很快忘记了。她真正的灵魂躲了起来,日日夜夜对天虔诚祷告,希望霍钰能在最坏的事情发生之前来救她。   她想逃的时候,他不是总要强留吗?   现在她想回去了,能不能快点来接她。   不必为了爱的, 就当是为了良心、为了当年她在大海里救下他的恩情也好啊。   求求他了。   老天大抵是听到了她的祷告,很快让她明白求人不如求己的人间真谛。   她终于认清,要想逃出去,要想博得信任,就只有怀孕一条路可走。于是她二度吞下了鼠尾根,在朦朦胧胧的愉悦中,她彻底成了孙二木的媳妇。有名也有实。   可惜这草比不上霍钟的药,产生的幻觉不够真实、也不够弥长,害得她半夜就在孙二木的臂弯里醒了过来。   她惊得脑袋犹如针扎,甚至以为自己去了别人的躯壳里。   不可能的。   她是闻人椿啊,是霍府二少爷口口声声要娶的女人,怎么会下贱成这样。   闻人椿在那一刻就像疯了,赤着身坐起,拼命地叫着霍钰的名字,好像只要叫得够多、够响,霍钰就真的会听见一样。   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他还是找不到她呢!他不是一次次说爱她吗,为什么总是错过她!   她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遇见他,遇见了也不要爱上,爱上了也绝不开口说。   这样她的人生至少会比此刻好吧。   如今的她,呵,真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活些什么了。   大抵也就是为了箩儿口中的那串糖葫芦才留了一口气。   那天,闻人椿几乎喊完了这辈子该喊的所有“霍钰”。   孙二木很快被她喊醒,他没问霍钰是谁,只是一直紧紧地抱着她。他并不在意,他打第一眼就喜欢这个媳妇的样子,清丽、可怜、倔强,他会一辈子待她好。   “好了,别再想从前的事儿了。我们在村长族人面前拜过堂的,我一定会疼你,绝不丢弃你。你我百年之后还要一起埋在山上呢。”   他越温柔,闻人椿就越害怕。   自此她沉迷于鼠尾根带来的短暂的安宁,直到肚子大了起来才慢慢收手。   回忆刻骨,将闻人椿折磨得嘶吼起来。   她捂着头,无法控制地往床头上撞,那上头刻着繁复的花开锦绣,很快就在她的脑门上落下深浅不一的红印子。   若不是霍钰冲了进来,她非得破皮流血不成。   “不要这样,小椿,不要。”他终于有借口将她抱在怀里,终于可以捂着她的脑门,轻轻地往上面呵气。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没有明确地抗拒他。   “霍钰?”闻人椿将信将疑,问得细若蚊蝇。怎么会是他,真的会是他吗。   闻人椿在真实和虚幻中折返太多次,她觉得自己快要错乱了,她真的被人带回明州了?还是又是一段狂妄的臆想。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睁开竟还是霍钰。   是不是吃了太多鼠尾根?闻人椿习惯了绝望,在那一刻宁愿相信他是孙二木,于是谨慎地小心地将他往外推:“我有身孕了,孙二木,你不好碰我的。”她紧张、恶心,却不敢反抗得太激烈,因为知道起了冲突,功亏一篑的还是自己。   至多一秒,霍钰却觉得自己愣了万年之久。   他不想让闻人椿继续畏惧,连忙松了手。一双眼,不知何时红成了鸽血。   “小……”他好像不会说话了,嘴巴动了好久仍旧停留在第一个字。   人间炼狱。   他想起霍钟临死前的发愿。可惜霍钟的愿望只成了一半,明明霍钟恨的是他,他却活得多得体啊。只有他的小椿,一个人真的掉进了炼狱的怒火。   要什么别人怒骂指摘,霍钰自己最明白,闻人椿这一生,所有伤、所有痛,全是为他所害。   他该如何弥补。   霍钰看着故作平静的闻人椿,她正在压抑自己的难受,一切毫无头绪。   “小椿,回家了。”他很轻很柔地出声,试着打破屋子里的对峙气氛。说话时他微微探出头,收着下巴,向上仰望着。   闻人椿却觉得眼前卑微的男人更像是孙二木了,不禁打了个冷颤。   “别怕!你看着我,我是霍钰啊。”霍钰以为自己可以忍住的,却还是在这句话后落下眼泪。闻人椿在他的泪眼之中,那么模糊,又那么清晰。   旁人说起闻人椿的话,他听了许多。他们说闻人椿变了,世上没有人能在那种地方保有常人的善良与理智,她的心早就和她的面孔一样乌黑粗糙。   但他觉得没有,闻人椿依旧是闻人椿,是他此生见过最好看、最纯洁的女人。   闻人椿终于肯相信了,掰着手指,低头念了一声他的名字。   “霍钰啊,你怎么找我找了这么久。”又像问他,又像喃喃自语。   他实在找了太久了,久到她心成顽石,一切难挽回。   不,来得及的!   霍钰急得跪在床边,他将她的手包进自己的手中,恳求道:“没有孙二木了,没有孙家,也没有渠村了。这里是明州,不会再有人逼迫你、禁锢你。小椿,你不要担心,从今以后,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任何人再阻拦你。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爱你一辈子的!”他不要看她这样失去灵魂的模样,他不能让她真的一辈子都在受罪,“小椿,我们一起想办法忘记那些。一生还有很长时间,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霍钰从来没有这样卑微过,跪在地上,只是为了求一个孤苦的寡妇。   闻人椿知道他的诚意。   但他的话,她真的不配相信、也不需要相信。他怕是还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如果知道了,怎么可能继续爱她呢。   不过是一时的愧疚罢了。   也许从前也是,一直都是。   根本与爱无关。   闻人椿没有挣扎,没有迎合,任由霍钰握着她的手。她的脸上有一些像是眼泪的东西,嘴角又挂着疏离的淡淡的微笑。   这就是她的回答。   比之前的躲闪回避更无情。   身子稍有好转,闻人椿便去药材铺的后山替箩儿做了场法事。小梨原想陪着她一起来,可她想了想,小梨总归是个大肚婆,被白事的东西冲撞了总归不好。何况前头置办衣冠冢的事情已经麻烦小梨多回。   闻人椿大概忘了自己的肚子也很大,就像随时都有东西要掉下来一样。   经文念了起来,密密麻麻,很快塞满了她的耳朵。一阵风起,彩色的经幡将原本阴沉沉的秋日萧瑟填补得热闹。   闻人椿没有哭,她将那块地方让给高僧,自己则走到了边上。像后山这种无人看顾的地方,常年长着白的黄的小花,闻人椿随手摘了几朵,一朵插在小白狗的坟前,剩下的都给了早已回到系岛的陈隽。   那最后一朵小白花怎么插都要倒下。闻人椿索性将它簪进了发髻中。   她看着小屋子似的一个个墓碑,忽然想到遥远的事情,譬如——她会死在哪里,是否有人愿为她送一枝花。   罢了,闻人椿轻哼了一声。人死如烟散,立再好的墓碑、插世上独一枝美的花、请高僧做百年法事,不过都是在给未亡的人一个安慰。   法事还有好几个时辰,闻人椿索性托着肚子坐在了一块石头上。   也是奇怪,在活人身边她坐立不安,现在被这些冷冰冰的墓碑包围着,反倒觉得平静起来。   风将脆弱的小花吹到远处,那儿站着的人仍是多年之前的两位。   一个背着手,瞧着沉默寡言;一个踮着脚尖,满脸焦灼,像是时刻就要冲出去。   都与从前无忧的世家公子大相径庭。   霍钰想了很久,还是将脚收了回来。她刚逮住了一只蝴蝶,正将它放在手背上,与它玩得专心致志,比在他面前平和放松多了。   微微呼了一口气,霍钰才对文在津开口:“既然你来了,找机会多同她说说话吧。她现在什么都闷在心里,不哭不闹,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在她眼里好像都是……无足轻重的人。真是宁愿她恨我!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明明当年是因为他,闻人椿才会堕入霍钟设计的诡计,可她看他的时候总是漫着一股淡淡的体谅,甚至还有同情。   这些情绪将他们隔成楚河汉界,时时刻刻提醒他——无法弥补、无法再相爱。   文在津忍不住刻薄了一句:“你又不是她的夫君,自然无足轻重。”   勿论当事人,便是文在津一个旁观的,都会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这场悲剧,他几乎在几年之前就已经预见了,或玩笑着或严肃地劝说他们不下数十遍,但命运弄人,走着走着还是到了这一步。   呵,这么多年他修的到底算是什么法,渡来渡去,归根结底还是自私自利。   霍钰知道他的愤恨不平。   闻人椿消失的第一个月,文在津便从临安赶来,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留情地在霍钰胸口送了一掌。他修养极好,从未发过那么大的火,吓得众人纷纷避让三步。可后来也是他调来文府的人马,陪霍钰熬过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闻人椿消失一年整,霍钰不听人劝,非要去山脚寻人,直至跌到不省人事。醒来时,那旧的腿疾如同解了封印,疼到浑身不能碰。文在津又来了,听说此回非神鞭草不能治愈,文在津一边看着医书一边冷冷点道:“小椿当年倒是采过一株,可惜啊,天时地利都沾不上,最后全浪费了。”于是大夫来了劲,忙问此人在哪儿,可否再采一回。文在津便说:“她要是在,他也不会摔断腿了。”   这些年,文在津的话越来越少,很多时候都显得冷漠不可测。可只要沾上闻人椿的事,他就非要像亲兄长一样跳出来,为她说几句。   “其实我也不是心疼她,就是意难平罢了。”否则当年他拼上文府都该将她带离霍钰的身边。“毕竟再来一次,我也救不了她。”   他与霍钰,本质都是一样。差别在于他看透彻了,霍钰却以为自己天赋异禀有所不同。   人啊,怎么可能什么都得到呢。   “就当我求你。”为了闻人椿,“求”这个字都快挂在霍钰的嘴上了。可他没辙了,谁让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呢。 第87章 否定   要劝一个心如死灰的人谈何容易。   文在津看着眼前如常言语的闻人椿, 几句过后便没有词了。他甚至在想,闻人椿如今的感悟造化兴许已在自己之上。   正如前朝唐三藏,历经九九八十一劫难, 终归是与凡人不同了。   “还是你的手艺更好些。”吃完手中的桂花素饼,文在津拍了拍手上余留的碎屑, 他故作轻松,不禁感慨一声。   闻人椿的眼眸却暗了暗, 难以苟同。她许久没烹煮了, 孙家在这方面很“疼”她, 不曾让她的十指沾过阳春水。因而现在再让她去做什么观音面、炙牛肉, 一定难吃得很吧。   坐在她对面的文在津一直瞧着她,却看不懂她的神情, 只觉得此刻真正的她像是悬浮着的,哪怕外头突然刮风下暴雪,都不能教她湿了衣衫。   文在津问了一声, 打断了沉默。   “有想过往后要做些什么吗?”他化解心结的本事不大, 只敢说以后, 就怕一不小心碰到了闻人椿的伤疤。   闻人椿倒是诚恳地脱口而出:“我想去临安吃糖葫芦。”随后她反问, “文大夫, 你知道临安最好吃的糖葫芦在哪儿吗?”   “这个……我倒是不知道, 不过我可以给你问问。等你想吃了,随时可以来临安!”   闻人椿说了声“嗯”, 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在她的身上,实在很难看到那些劫难的恐怖模样。   就像霍钰说的,她愈是拼命隐藏,愈是云淡风轻,就愈让人心疼。   “小椿, 你可愿意跟我回临安?”他的询问夹杂着叹气。   闻人椿听完却是笑了,摆了摆手:“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会给文大夫添麻烦的。”   “等你……”他看了眼她的肚子,脑中飞速换着措辞,“等你恢复好身子,你可以像从前一样继续摆弄药草,如果你想正经学下去,还可以拜个师傅,往后济世救人。”说到这里,他注意到闻人椿的茶盏晃动了起来,连忙改口,“又或者你愿皈依我佛吗。每日抄写经文,诵读佛法,同临安其它佛家子弟一道……”   “不要。”她拒绝得很果断,像是听了什么不堪入耳的东西。   文在津皱了皱眉,还在解心中迷惑的时候,就听闻人椿说:“文大夫,你无须管我。也请你转告他,我已经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个闻人椿了。”   “等我死了,一定会去地狱的。”她越说越轻声,每个字的分量却是加倍沉重,就像起初一颗小石子,到最后变千斤泰山。   霍钰躲在门外,一只脚刚迈上石阶,差些踏了空。   屋内是文在津劝导的声音,他急得语气都变了:“小椿,你素来踏实勤恳,不爱争斗,你怎么会去地狱呢。所有事情错不在你,于你都是天降的灾难。如今孙家是死了,可与你有什么关系,他们买走你、禁锢你,还要指望你真心相救吗?”   桌侧燃着清净的檀香,此刻袅袅之烟吹不尽烦躁。   最不想提及的事情被翻了出来,闻人椿掐了掐手指尖,忍不住,下意识地磨起了牙齿。   她似乎回到了孙家六口人死去的那段时候。   那时暑日刚刚开了头,一连竟出了十二日的大太阳,闻人椿日日晒,一日不落,到后来,一张脸日日夜夜都是黑里透着红。   孙二木的娘倒是更喜欢这样的样貌,说闻人椿和孙二木有了夫妻相,往后一定能越过越好。她还动不动扒拉着闻人椿的手掌,说只要生个儿子,她就把这个家里唯一值钱的金戒指给闻人椿戴上。   除了不准她走,孙家人待她的好几乎可以胜过闻人椿遇到的任何一个人。   他们不让她干活,害怕她受伤受凉,孙二木的娘更是一日五顿地填着闻人椿的肚子,花钱买了土方子替闻人椿推拿抽筋的小腿。还有拄拐的孙二木的奶奶,“孙媳妇”长“孙媳妇”短,不管闻人椿笑着还是冷着,都会慢悠悠地给她讲起渠村过去的故事。   偶尔晃神,闻人椿几乎就要把孙家当作自己想象里那个迟迟没能拥有的完整的简单的家。   只要忘了她是被买来的。   某天孙二木的娘又在路上捡回一些杂草叶子。家中人多,菜却少,孙二木的娘习惯了将杂草叶子混在菜中一道煮。   闻人椿一眼就瞧出那是有毒的东西。电光火石,她张了嘴,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当夜起,孙家的人接二连三,或于灶间,或于鸡棚,或于卧房,一个个口吐白沫,青紫着脸,发出最后挣扎。   孙二木的娘咒她没良心,活该被人卖。   孙二木用最后一份力气爬到她脚边,说他是真心待她好,求她看在夫妻一场,留下腹中孩子。   还有孙二木的奶奶,孙二木的妹妹……她们的毒发作得太早,还以为闻人椿也会死。   那一日,闻人椿就坐在空地上的躺椅上,闭着眼睛,在无穷无尽挥之不散的声音中,摇啊摇,摇到旭日东升又落下。   她的希望,在孙家人死尽之后,也没有被点燃。   “为什么将我买走的人会是待我最好的人呢?”闻人椿揉了揉头,因为太过大力,耳后的发髻散了一半。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爹娘不爱我,霍钰不爱我,偏偏是孙家!可我不要他们给的好,我不要啊。”   她的指甲无意识地往里刻着,都有了血印子。   文在津只得越过礼数,将她的手掰了下来。   “小椿,我知道你很痛苦。在那种情况下,你所做的已经比太多人要做的好了。这是他们自己种下的恶果,与你无关。”   “不!就算没有这件事,我迟早也会杀了他们。杀光渠村所有的人!”话落,闻人椿听见自己的声音仍在房梁上打转。她嘲讽地笑了笑,摇头,“文大夫,我真的不想这样恶毒的。可你知道看着一个又一个柔弱的女子在那里认命乃至送命,是多么绝望的事情吗!你可还记得箩儿?那个跟我一起进霍府的女孩子。因为得罪了大娘子,被赶出霍府,被拐去渠村,她无法生养,最后沦为了一家老少男人的玩物,自尽而死,葬于乱岗。这些,你们听说过吗。纵使听说了,你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少爷姑娘,顶多念一句可怜人。剩下的苦痛,你们真的能懂吗?”   曾经,她以为有一个人会懂。毕竟他总在此伏案写着民间疾苦,要让寒门显贵不再泾渭分明。现在想想,若非亲自做过一回人下人,怎可能懂。   闻人椿早已泣不成声,好像喉头酿着血。她停了会儿,抹了抹眼泪看向别处,眼神飘忽,没有一个落点。   “不,我杀不了人的。”她看清了自己,“我天生懦弱,不思争取,别人骂了、打了就硬生生受着,别人要害我、杀我,只会逃跑。我既没有脑子,也没有骨气,活该每个人都不心疼我,活该不能好好活着。”   说这些的时候,她渐渐停了眼泪,门外人却撑不住了,抽了脊梁骨一样,倒在地上,泪流满面。   他不心疼她。   闻人椿可真是一点儿都没说错啊。   从前他们之间的每一桩,无不是在牺牲闻人椿,直至今日,她的身上再也没有可以牺牲的。   她连爱都没有了。   文在津亦是仰头擦了擦眼睛。   “小椿啊,既然回来了,就不要辜负自己曾经受到的苦。活下去,哪怕是替箩儿活下去,你可以去帮帮那些和你一样的弱者,让他们在这个错误的世道里活得好一些。我会帮你的,还有——霍钰也会帮你的。”   可我活不了那么久啊,闻人椿哀哀地想到,却只说了不痛不痒的话:“你们都有各自的家业,不必为我操心。我在渠村都能活下去,何况是在这儿呢。”   “这是应该做的不是吗。若我有难,你难道会置之不理吗?”   “也许真的会呢。”闻人椿迎上他眼睛,虽然并非定论,她却说得很笃定,“主君与大娘子的孩子天生残疾,你们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吧。我猜是惊松木,当初大娘子既要点惊松木,又要解惊松木,两种药物相生相克,结果害了她自己的孩子。”   “你?如何知道?”话落,文在津已有了答案。   当年,闻人椿为了不让霍钰陷在噩梦之中,向他借阅所有记载惊松木的卷则。也许早在那时,她就料到了。   “可偏偏那时大娘子让人剜去了我手上的椿花,我痛得快要死了,便不想说了。”说着,闻人椿扯起了袖子,隔数年,那儿连一缕椿花的痕迹都见不到了。而后来被道士刺上的符,也不见了踪影。大半截的手臂内侧,只剩密密麻麻的纹路。   她在渠村贪食鼠尾根最厉害的时候,常常犯糊涂,有一回砸了热水都不觉得疼,等到手腕上生了一大片水泡,逐个破水,她才恍恍惚惚记起来。   不过算是因祸得福,新伤掩去旧疤,再也不必见到霍府留给她的这鬼东西了。   “文大夫,你看,兴许我也不是天生善良的人吧。只是窝囊,不懂反抗罢了。如今霍府念在旧情收留我一两月,我已知足。若有一日,恩情散光,他们回过头想与我算账,说不准我又要去油锅里一趟。何必自讨苦吃呢,你说是不是。”   门被重重地推开,哀伤与沉重却没有被风呼啸着吹散,甚至卷进入了更多的惆怅绝望。   “闻人椿!”霍钰站在光追不到的地方,被吼的闻人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懒懒散散地挪开。   他上前,克制不住地捉着她的手,想到她方才提起的伤,又赶紧收了力气,只捏成一个圈。   “主君。”她静在原地,与他的惊涛骇浪是南辕北辙。   “小椿,你怎么能这么想!什么叫收留,这里是我们的家啊。恩情不会散光,我也绝不会和你算账的!”   “主君方才没听懂吗?若不是我,你和大娘子的孩子本可以……”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霍钰厉声,“全是我的咎由自取!要是该下地狱,我才是第一个该去的!”他太狂妄,以为运筹帷幄,其实什么都顾不好。   他最爱的女人、他的儿子、他的大娘子,试问哪一个过得好。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补偿。   “留下来。小椿,我爱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给你一个家,好不好。”   眼前的人是如此地诚恳,他为了让自己看清他的眼睛,甚至还弯了腰。他从前只会说我娶你、陪着我,今日竟然说了动用了爱字。   他知道什么是爱吗?   爱一个人会几次三番让她的愿望落空吗?   爱一个人会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叫疼却不相信吗?   爱一个人,至少会得上苍祝福,不至于错过一次又一次吧。   他们之间其实从头到尾都不是爱。   闻人椿盯着他们的手,肌肤贴着肌肤,却不再令人悸动。   她叹了口气,同霍钰冷静地讲道:“主君,我在渠村想过好多回,似乎也想明白了。主君你根本没有爱过我,我——也没有爱过你。只是那时危急,你我只有彼此,不得不相依靠,才以为只能爱彼此。何况当时你在系岛属意的也并不是我,是我纠缠不休、不肯放手。”   “不是的,我不准你这么说!”他爱她,从见到的第一眼就爱上了。明明对自己说过一千一万遍不能爱,可还是忍不住看向她、走近她。尽管不曾表露,可是每一回听她说不愿嫁、不愿走,他都在窃喜。   她如何能彻底否定这一切!   “你听我说完。”闻人椿的语气就像在安抚一个胡闹的孩童,“我也曾以为我爱主君,爱得自己坚信不疑,就像主君你现在一样。可我错了,一切只因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第一个为我着想的人。戏班子里的人、看戏的人从来不会这么待我,于是我便自然地以为你与我会有什么不同。其实是一样的,若陈隽在你之前出现,我也会敬他、爱慕他、另眼相看甚至嫁给他。还有孙二木,若他不是买走我的人,与我只是萍水相逢,按他那般痴心地对我好,有朝一日我一定也会被打动,心甘情愿叫他‘夫君’。我并非非你不可,我知道,你也一样的。你看你现在,霍府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临安城中的富贾,妻子双全,还有一房小娘子,真的不必到我这儿讨晦气。”   她慢慢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霍钰抓不住,空着手停在半空。他不知道要如何接话才能让闻人椿明白他的心,只能重复地说着“不一样”。   闻人椿无奈,摇着头往后退了一步,似是随时都要离开,却见霍钰从一旁的香坛上拿出了一枚玉椿花。   “你看,我把它补好了。” 第88章 苟合   能工巧匠能有多厉害呢, 就是可以把一枚碎得没有一处好地方的玉块粘连成最初的模样,甚至连其中的水光流动都能和完好时不差分毫。   闻人椿从霍钰的手上接过它,指腹轻轻触碰花瓣凹陷的地方, 竟也没有一点点毛糙刺痛。   可它碎在闻人椿的心里,能工巧匠进不去的地方。   那儿仍是四分五裂, 心头一想就发酸。   “修补的手艺真好啊。”闻人椿能说的只有这么多。说完,她还看了一眼文在津以求赞同。   文在津抿嘴, 冲她点了点头, 可他不说话, 像是与霍钰达成了一种默契的沉默。   闻人椿自觉待不下去了, 氛围正在往悲痛处走。   他们还想听她说什么?   又或者,他想听什么。   太迟了, 很多东西都已经不重要了。她肝肠寸断、垂死挣扎的日子过去了,犯不着晾在太阳底下,要每个路过的人都来遗憾一番。   有这空闲, 不如去外头数数红了几片叶。   闻人椿想走了, 将玉椿花递回霍钰面前, 可霍钰垂着两只手, 不肯抬起, 一副眼睛里有着散不开的幽幽红色。   外头的叶子都没有红得如此秋意盎然。   “它是你的!”也不知道他忽然在倔强些什么。   闻人椿摇了摇头:“我配不上这么贵重的东西。”   “你配得上!”   她呼了一口气, 不想跟他无穷无尽地争下去:“主君,不管是不是我的, 配不配得上,我都不想要了。你若也不想要——就丢了吧。”   “丢?”霍钰不可置信。她可知他费了多大力气才能将它恢复完璧,不就是一直盼着她回来能物归原主。   “小椿,你从前不是很喜欢它的吗?”   “不喜欢了。”她那么坚定、利落,像握着一把无情的刀, 想也不想捅进了霍钰的胸膛。两年的祈愿与奢望刹那捅破,虚幻的念想落空了,剩下的都是血淋淋的残忍。   纵使如今没了情丝牵绊,闻人椿还是感应到了他的灼心之痛。因而她避着他的眼睛,弯了腰,将玉椿花硬生生塞回他的手掌。   她一边塞一边解释:“我真的没法喜欢它。一看到它,我就会想起同你大哥苟合的那一夜。”她的语气是轻飘飘的,甚至还有几分莫名的歉意。   霍钰想抱抱她,想说不必抱歉,想请她忘记一切折磨,想要重新开始好好爱她。   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像是心痛,没有洪水决堤,也未大厦倾塌。倒像是整个人被抽走了魂灵。   什么都想不了了,四肢躯体都不属于他了。   那枚玉椿花就这样直直地滑落,坠在地上,直到飞起的几颗碎玉珠子溅在了霍钰的身上,他才回神。   他忙着去捡。   闻人椿的裙摆却不停留,消失得很快。   一晃两个时辰,夜将一切秋色吞没。   屋子里没点灯,只有外头守着的小厮彰显着里头有人。见了文在津,他指着屋子的方向,为难地摇了摇头。   文在津离开的时候,霍钰就坐在那个地方,佝偻着背,只有一小截的身子倚在了细细的桌腿上。他握着剩下的半块玉,动也不动,衣衫乱糟糟地散在身下,一旁不知何时多了两坛酒。叹一声就胡饮一口,活像遭过泼天大罪。   “你做这幅样子给谁看呢。”文在津又气又惜,却仍旧没有好脸色。   霍钰不理他。文在津索性扭头向别处,桌上正摆着打开的食盒,还冒着热气,菜色精细,应是许还琼选的。   “你也别和自己过不去,将饭吃了,这霍府上下还得倚靠你呢。”   霍府,霍府,“那小椿怎么办!”她如今这副样子,可还有一点点人样,满身的伤,表里内里都是狼藉不堪。   日日夜夜,连梦里他都在想着弥补啊,可醒来只能看着,甚至是躲在远处偷偷看着。然后明知她嫌弃,还要一次次给她送饭送药。   也不知道她看着那些东西的时候,有没有想起霍钟。   呵,他到底都做了什么,没有一件是为闻人椿着想的!他连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都分不清。   “她说得对,我不爱她。”霍钰笑自己,拎起酒坛就往下灌,一半滚进喉头,一半撒在了身上。   他又连着喝了好几口,怎么喝都不醉,辛辣的味道倒是散得到处都是。   他终于放弃了,酒坛清脆地击打在地面,随之而来的是他拖长的声线,“我怎么可能不爱她啊!”   “文在津,你知道的,这两年再苦再难我都没有碰过酒。我不敢糊涂,就怕错过关于小椿的任何消息。那些什么道士仙人、民间探子,我相信的,我不信的,我全信了。只要能替我找到小椿。可他们废物!一个个收了钱却都找不到小椿,害她吃尽苦头。”   “今日衙门的人还来找我,大讲霍府施粥、派粮、济游民的善行,称我是明州城里的头号大善人。多讽刺啊。我做那么多好事、救那么多人于危难贫困,难道真是我本心善良吗!我不就是想求老天开眼,教我的小椿在外头也能遇上好心人,让她吃饱穿暖,让她平平安安地过活。结果我的小椿受尽磨难,他们居然、居然……”   他从未忘记要娶的人啊,就这样被逼去做农家妇、去给人延续香火。   渠村之事,霍钰至今不敢窥其全貌。   前因后果,没有一样不是杀人的刀。   即便如此,他已是怒火攻心,时不时就想冲破衙门大牢。   文在津不再刺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遗憾地劝道:“霍钰,放了小椿,也放过自己吧。你和她不能一直活在那两年的阴影里。”   “放,当然要放!”霍钰起身,他手掌大,一下子就抹完了半边脸的眼泪。他振振有词道:“无论小椿要留要走,我都不该强求。当初要不是我被蒙了心,不准她离开我,她就不会被我害成这样。下半辈子我都听她的,不管她想去哪里,我在远处守着就好了。”   人到伤心处,泪水不值钱。   霍钰摇着酒坛子,当真是说到做到,径直就往小椿的屋中跑。   一旁的文在津是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动,恨不能夺个扫帚将他打昏。   好好一个良夜,硬是鸡飞狗跳起来。   “主君,椿姑娘早就睡了。您……要不请回吧。”   “霍钰你别发疯,小椿不能受刺激!你不是要为她好吗,你喝得这般醉,说错话、弄疼了她,她又该难过了。”   “钰哥哥,先回去吧,等天亮了我们再跟小椿好好说。”   ……   千种声音绕着她,也绕着他。   “够了!”   霍府主君,不发火则已,一发火无人敢应。他环顾四周,染了醉意的双眸在每个人身上掠过。   “能不能让我们清静一会儿?”他很诚恳,比起命令更像是请求。   “我就在这儿呆着。”他指了指脚下的地,那儿有一滩水,半个月亮在里头晃啊晃。他却看不见,目光挪向身后那扇紧闭的门上,“你们用不着都来提醒我。我知道她不愿见我,我有自知之明,不会打扰她的。”   “倒是你们大惊小怪的,要害她睡不好了。”   在霍钰的这场怒火之后,外头的吵闹终于消停了。   闻人椿看见门外有一个黑漆漆的影子,它慢慢变矮,最后变成小小的一团。明明圆满,可是看起来哀伤极了。   它偶尔会开口说两句话。   闻人椿有时听得清,有时又听不清,不过其中有一句她听了便不会忘。   他问:“难道这就是娘亲所期许的吗?”   还是有些心疼吧。   毕竟她也曾痴痴地爱过他。   所以有些秘密就让它一直成为秘密吧。   接近临盆的日子,闻人椿的身子更加不舒服了,不是头疼就是脖子疼,偶尔胸口、胃肠都跟着一起疼。   大夫日日来为她请脉,脸色也是一日比一日更难看。   “您尽力而为就好。”闻人椿清楚自己的身子,也猜到霍钰给人施了压力。她没奢求过母子平安的好事,对大夫直言道:“一切请以腹中孩子为先。”   她只是觉得有些遗憾,没法替箩儿尝遍临安的糖葫芦了。等她下了阴曹地府,箩儿一定会很失望的,不过箩儿一定会谅解她。   送走大夫,闻人椿服了药便睡下了。因而不知道外头的风起云涌。   衙门又遣了人来霍府,是个新面孔,块头比之前几个还要大。算上今日,这已是第四日。小厮与他们周旋得吃力,霍钰让人教他们的道理都要讲完了。   “去去去。”新面孔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们这样苦心包庇,我瞧就是真的有鬼。”   “怎会是包庇呢,椿姑娘才是被害的那位,我们主君实在不忍心让她揭了伤疤再受罪啊。”   新面孔摸了摸鼻子:“不就是个奴才吗?哪个奴才没受罪。何况我们又不是存心刁难,只要她如实答完话,是非曲直自有定论。”他作势就要硬冲。   小厮急得直跳脚:“椿姑娘这几日就要生了,真的妨碍不得!”   幸好火烧屁股时分,许大娘子掐着步子走到了跟前:“这位官爷莫急,若在府中绕迷了路,耽误事可就不好了。”   “见过许大娘子。”新面孔借机打量了许大娘子,果真是冰清玉洁,端的是仪态万千。他更加不信霍府主君喜欢农家妇的搪塞之话了,定是另有乾坤。   他拱了拱手,道:“还请大娘子带路,让小人既能交差,也能为百姓寻得公道。”   “嗯,那官爷可想好了要问什么?能否给我瞧瞧?”   “这……”   “官爷不是女子,不懂女儿家心思细腻。小椿在渠村受过那番苦,有些字当真提都不能提。我斗胆猜测,从渠村回来的女子大多已痴傻、抑或死气沉沉,你们大人这才不得不顾和气,为了办案只能上门叨扰吧。”   “大娘子明鉴。不瞒您说,椿姑娘还扯在一桩命案之中。”新面孔显然是得意了,想在许还琼面前邀功,却听身后拐杖声近了,很快便有厉声逐客,“什么命案?你是说将她买回家中强娶强占的那户人家都死了吗?你且回去问问你们大人,这算不算老天有眼、恶有恶报。等他想清楚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再派人来。若想不清楚,往后天寒了、蝗灾了、决堤了都莫要再来。”   新面孔被他唬住,夹着尾巴掉头走了。   霍钰将目光转回许还琼的身上,他脸上闪过一丝厌烦,问道:“舅舅又有何处不满意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直在听张信哲和太一版本的《太想爱你》,高潮部分歌词和现在的霍钰有点配。 第89章 立冬   许还琼是个明白人, 霍钰一旦称呼许大人为“舅舅”,事情可就有一些难办了。不过仅此而已,只要她顺着他心思迂回地多绕几句, 霍钰还是能重拾其中利害关系,绝不会被情情爱爱冲昏了头。   当年他娶她, 又迟迟不娶闻人椿。   不就是她和她父亲掐准了这一点吗。   正是因此,她嫁给她的钰哥哥多年, 从未向菩萨求过什么深情挚爱。她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细水长流的陪伴, 和一生风光的大娘子名分。   许还琼清了清嗓子, 她的肚子也大了,习惯性地支着腰。   “钰哥哥。”她常常这样称呼他, “兹事体大,衙门怕是存了心要借此事在朝廷面前立一大功。若是迟迟阻挠,恐怕会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反倒害了小椿。”   “你也看到了这些官差的戾气。小椿连床都下不了, 被他们当作嫌犯拷问半个时辰, 还能好吗?”若是她再有什么三长两短, 霍钰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大概也要学她吃鼠尾根, 才能把日子囫囵过下去。   不, 他不能让那一天出现。   只要他活着,就不能再让闻人椿出事。   许还琼看他坚决, 又向前倾了些身子,她身上素来有股暗香,说有宁神的用处,闻多了好像作用也不大。她说:“女人家怀孕确实有些虚弱。不过小椿素来坚毅,她能撑得过去。而且她这般善良, 一定不想被人看作是杀人犯。”   “还琼,这话你从前是不是也说过。”霍钰没有指责她,语气更像是在回忆什么。   他近来将系岛回来后的事情又过了一遍,原来每一次都一样,都是将她置于险境,都要她独自支撑,都是她迁就、她体谅。   当时麻痹自己,以为无路可走,以为她的坚毅顽强一定不会在意这些,如今串在一起,只觉得自己实在负心而可笑。闻人椿说他不心疼她、不爱她,实在用词太轻。   许还琼被他一句话噎在原地,不敢再开口。在闻人椿的事情上,她的手不算干净。   霍钰于是又问她:“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他一开口,许还琼的心就沉到了谷底。她并非一分不爱的,霍钰重她敬她称她是霍府宝贝的时候,她的欢喜是无法控制的。毕竟从始至终让她思慕过的男人只有霍钰一个。   她绞着肚皮上的布料,最终还是给了霍钰想要的话。   “关心爱护,应有尽有。”   “那你觉得足够了吗?能对得起娘亲的嘱托吗?”   “钰哥哥……你要做什么?”许还琼了解他,当下就急了。   他明明一直粉饰得很好啊,药材生意一日比一日兴旺,她与他也有了第二个孩子,他不是还答应了父亲要疏通关系入官场吗。就因为闻人椿?   说到底她就是个没人要的卑贱孤女,如今更是嫁为农妇,为人产子。霍钰难不成要为了她连整个霍府都不顾了吗?   她不愧是懂霍钰的,猜得都对。   只听霍钰缓缓说道:“等小椿的孩子生了,她若还是想走,我不会拦。只是外头险恶,我不放心,得陪着她。到时霍府上下、生意宅院就统统交予你定夺吧。”   “可我还怀着孩子啊!”   孩子?霍钰笑了:“当年小椿替我们去霍钟府上的时候,她也怀着孩子。”   她是奴,他们是主,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许还琼咬着牙,他恐怕真的忘了,少年时他们属意她,无非是看中她澄澈单纯,可以做一条忠诚的狗。   不过这些话她是不会说出来的,说出来只会脏了自己的嘴。   “钰哥哥。”许还琼褪下端庄,眼中只剩下女儿家的纠缠。她知道哪种模样是霍钰喜欢的、怜惜的,绝不会用错。   只是今日,霍钰的眼里、脑中都是闻人椿。他不过淡淡出声,为她指明未来道路:“你身子需要休养,那便将一切事物先交给大哥、大嫂料理,或是许府任何人都好。再不济就同舅舅讲一声,他不可能没有办法的。”   “那孩子们呢,他们需要父亲教导。这个孩子出生后,万一又……”许还琼不忍心诅咒,又说,“何况脐带血的效用还未可知,珑儿的病若是不能好转,我们母子三人要怎么办啊。”   “找舅舅吧。他如今只手可遮半边天,他若没法子,我便是陪着你们也是一道受罪。”他此回去意已决,眼神都比从前冷峻许多。   “钰哥哥,不可以!”许还琼痛哭出声。   没有主君的大娘子,还算什么风光大娘子啊,她岂不是要成为明州城的大笑话,“难道钰哥哥忘了,姑姑从小便要我们同心同德,我们应当彼此扶持发扬家业,尽姑姑未成之事。你明明有那么多抱负,那么多雄心!你怎能把一切拱手让给哥哥和父亲呢!”   “你已经负了小椿,非要再来负我吗?”最后一句,她委屈得不能自已。   霍钰却是硬下心肠,看着她那张愈发肖似娘亲的脸,狠心道: “还琼,全天下都可以说这句话,可你不行。”   他遇难,她嫁人。   她在夫家受苦,他不计代价营救。   她要嫁,他就娶。   他待她真真是极好,说给谁听都站得住脚。   “难不成过去你待我这么体贴,事事顺我心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同小椿远走高飞?”许还琼苦苦一笑,眼尾都折了起来。她快分不清了,他们之间,到底是谁更清醒,谁算得更高明。   “当然不是。”霍钰冲她摇了摇头。他曾经那么自负,何时想过要与闻人椿做对自由野鸳鸯,顶多也只是想给她一个名分罢了。如今……   “她快死了。”霍钰不再遮掩,同许还琼讲了明白话。   许还琼一愣,竟一时扭曲了脸庞。   “你既然知道了,就替我向舅舅带个信,要他不必费心,世上——很快就没有闻人椿这个人了。”光是说说,他都快透不过气。   霍钰也是今日才知道的,大夫在他的咄咄逼问下透漏了实情。那句遗憾的“药石无用”如同咒术,生出千丝万缕绑在了霍钰的心上。   活一刻,就收一寸。   霍钰至今还不能相信,她居然快死了,居然连快死了都不告诉自己。   她想一个人躲去何处?   非要孤孤单单挣扎完最后一秒,如同从前的每一次受难吗?   她还真是想让他坐实不爱她的事实啊。   然闻人椿并非针对霍钰。她只是看破了,觉得大家过得都还算圆满,犯不着为了她乱了宁静。虽说她给箩儿置办了个高阔的衣冠冢,又请人吹吹打打做了法事。但她自己倒没有迫切地渴望过一场漂亮的身后事。   生的时候,无名无姓、无人疼。   死了还想怎么样呢。   还不如考虑一下如何在阎王面前诉苦,怎么投个好胎。   若是有的选,闻人椿决心下辈子再也不投人胎。哪怕投个少爷姑娘的命,活得像霍钰、霍钟,抑或许还琼之流,也瞧不出什么好的。   还是做棵树吧,或者与箩儿一起做朵漂漂亮亮的花,它们可以在轻盈的空气里绽放,然后平静地等待宿命中的凋谢。   没有尊卑,没有战争,不必担心抛弃和拐卖。   哪怕做不了树和花,她可以做云、做泥、做世间任何一样没有心的物什。这辈子,这颗心跟着她实在太疼太累了。   闻人椿此时已经疼到了下一个境界,脑海中布满命啊运啊生啊死的,感觉再往前走一走,就能见到阎王。产婆嗓门虽大,但她也只能当个嘈杂的背景。   “别睡啊,姑娘。”   “用点力,再用点力!”   很快,有一片人参味道的东西塞进了闻人椿的嘴里,她这才从鬼门关前绕了回来。   没辙啊,做人的一世,她还有最后一段路要走。   “啊!——啊!啊!——”   在产婆的怂恿刺激下,闻人椿的小声呜咽终于变成了嘶吼,她吼到后来脑子都空白了,连生生死死都想不了,只是本能地呼喊。   一声接一声,喊尽这么多年不为人知的心酸苦楚。   外头的人不少红了眼,霍钰直接咬牙趴倒在石桌上。   就连替她接生的产婆后来都忍不住私下打听,问这姑娘受过什么罪,为何喊起来这样揪心决绝。   不过她是该揪心。   因产婆费尽力气从她身下抱出的乃是一个死胎。通体紫黑,一声啼哭都没有,饶是入行十多年的产婆都有些发抖。   一直守在旁的大夫抹了把眼泪,默不作声将孩子扎进了锦绣花纹的襁褓里。   “让我看看它。”拼着最后一点力气,闻人椿伸出了手。她看见了它的小手,寻常小娃娃的手根本不会这样发紫的,就譬如苏稚家的,白白嫩嫩,可爱极了。   大夫不忍心,抓着她的手劝道:“姑娘……咱还是不看了吧。”   闻人椿摇了摇头,忽然觉得脸上湿了一片,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她都顾不上了,散乱着头发用力扑向襁褓。   “求求你们了,我想看看它!”好歹在她身体里也待了九个月啊,好歹也是她许久没有拥有过的——亲人啊。   她虽然一直不准备养她,可也期许着喂她吃第一口奶的。   闻人椿最终还是看到了她。   一个女娃娃,头发已经长得很茂密了。   可惜母女情分浅,第一面亦是最后一面。   后来她学会安慰自己。也好,这世道对女子不佳,早死则早超生。   只是想着想着还是忍不住怨天不公。   难道她闻人椿就连一个亲人都不配拥有吗?   旁的人要么天赋异禀,出生王公贵族,次之则能否极泰来、逢凶化吉,可为何等待她的永远是时运不济、命运多舛。   她上辈子是有多穷凶极恶,为何这一生从来都没有好事落在她头上。那为何还要让她做人呢,不如做只小白狗,死在故事最开始,死了也不知何谓悲惨低廉。   为何她还没死。   半个多月后,闻人椿突然下地,她好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很快理好行囊。离开之前,她留下一封短短的信,大抵是要众人不必挂心。   多的话她也写不出,毕竟霍钰教她的字并不多。   可惜推开门,就与霍钰撞了个正着。   她有一丝惊讶,原以为霍钰的耐心用尽,不会再与她纠缠往事。谁知他端着一碗冒热气的汤圆,说今日是立冬,要不要尝一个汤圆再走。   闻人椿想了想,还是给了这个面子。   两人谁也没觉得奇怪,就站在这高高的门槛两边吃完了一整颗红豆馅的汤圆。   他问好吃吗。   她点点头。   他问要不要再吃一个。   她又摇摇头。   她看见有泪珠砸在汤圆上,汤圆都被砸扁了头上的尖尖。眼泪不是她的。   可他这又是在做什么呢?闻人椿心想。   “主君。”   “嗯?”他无意装出可怜样子,别过头擦了擦眼睛。   可是闻人椿后来一句话,教他无法不潸然泪下。   “那日你来救我了,我知道的。”   山崩地裂,暴雪纷至沓来,不过如此。 第90章 盼头   最怕他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她却情不知所终,一往而殆。   眼睁睁看着霍钰伤心痛苦, 闻人椿只有一句“我不恨你,真的”。她的语气就像最初般诚恳。   霍钰在那一刻宁愿她欺骗、甚至她报复。   那样他们还能彼此纠缠, 不必重逢之后继续离散。   站得有些久了,行囊都滚到了手臂半截的地方, 闻人椿将它往肩上提了提, 无意中瞥见霍钰手上那碗汤圆, 不知不觉间已经没了热气, 糯米皮子上都结了一层霜。   她心想,果然是立冬啊, 天注定的四季兜转,一刻不会歇。   她默默往前伸出半只脚,去意已经十分明显。   霍钰知道留不住, 侧过半个身子为她让出一条路。   “主君, 籍契……”   “你的籍契……”   两人在此时竟然有了教人哭笑不得的默契, 闻人椿垂下脑袋, 由着他先说。   “你的籍契还在书屋里, 让我拿给你吧。”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嗓音, 只好让它在风中发颤。   闻人椿低声谢了一句,跟在他身后。   这段去往书屋的石板路, 他们都曾走过很多回,多到纵使蒙上眼睛,都不会走错。她在这里为他撑过伞,像所有深爱夫君的娘子一样嗔骂他不知体恤身体;他会趁往来没有小厮女使的间隙,不顾腿疾, 突然将她横抱起俯身亲了又亲,吓得她想叫又不敢叫,只好红着脸往他怀里钻。   不过大多时候她都是默默地站在这儿,看着他远去,看着他靠近。   看到不想看。   看到不能看。   这应是他们此生同行的最后一段路吧,想到这儿,闻人椿心上也有些怅然。当年拼死拼活一步步退让,只求能与他共成家庭过一世,如今斗转星移,心甘情愿年年岁岁不复相见。   物是人非,人与人之间的情谊还不如廊边柱上涂抹的金漆长久。   闻人椿幽幽叹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还是钻到了霍钰的耳朵里。   于是他也跟着长吁一声。   扼腕的遗憾快要将书屋撑破。   闻人椿难得体贴自己,没有进去,她规矩地倚在门后,静等霍钰将籍契拿出。只是思绪禁不住好奇,它伸长了脖子,执着地往里钻。   因而明明望见的是自己的鞋,想的却是那日玉椿花碎在地上的模样,她其实不曾看到碎裂的那一幕,可脑中的场景逼真无比。她用力地眨了眨眼,逼自己停止想象,眼前画面却蓦地转成霍钰头一回将玉椿花戴在自己颈边的场景。   他说:“往后没我允许,不可摘下。”   她说:“不摘不摘。”   那一日,她的欢喜都要溢出来,喊完夫君又喊钰哥哥。他亦是真心宝贝她的,拥抱紧得怕是千万勇士都拉不开。   ……   不!闻人椿害怕地在眼前挥了挥手,将不该想起的东西都挥散了去。   “怎么了?”霍钰拿着籍契出来,见她一脸烦恼,步子都加快了。   闻人椿摇摇头,从他手上接过籍契,便塞进了包袱里。   她还真是急着离开。   “要不要好好看一下?万一我骗你呢。”   闻人椿不过是顿了顿,并没有真的将籍契拿出来查看。   “我信主君。”她定定地看向他。都到了这一步,最后一丝信任总是要有的。   然而霍钰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   他害怕道别,害怕闻人椿再一次从自己面前消失,害怕自己又会做什么荒唐事。   他不能再伤害小椿了。   闻人椿当他是全然放手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话,却被霍钰打断了。   “我这府上刚好有两位身手不错的女使,外头人杂,若是有个万一,有她们跟着你,兴许会平安不少。”他有些仓皇,话说得不像他,手也不知道怎么放。   闻人椿当然知道他是特意要弥补她,便说:“好啊,多谢主君。”   这一回,霍钰彻底无话可说了。   还是闻人椿更洒脱一些,冲他挥了挥手,笑得就像刚进霍府的时候:“主君,那我走了。”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再会。   他们之间实在无需什么盼头。   不过霍钰没有忍住,终究在她身后喊出了这一句。   声音是那么凝重那么不舍,就像系在了闻人椿的身上,飘啊飘,一直跟着飘到了码头边。   接她们的船夫在海上误了些时候,闻人椿和两位女使候了一会儿才等到他。   也不晓得是不是坐得太久了,闻人椿猛一站起,总觉得神思有些摇晃。眼前的天好像也变得古怪,比往常要黑一些,窄一些,朦胧一些。   渐渐地,两位女使闲聊的声音也远了,如同隔了墙。   她还没想到更深的那一层,还来不及和女使交代一句,人已经笔直地倒了下去。   昏黄之中,似一棵外强中干的枯木,终于坍塌。   “闻人椿!”隐在暗处的人终于不躲了,一根拐杖都要被使得飞起来。幸好,这一回老天恩赐,让闻人椿倒在他的怀里。   霍钰抱着她,牢牢地扣着她的手指,他奋力呼救,终于明白什么叫悲喜两重天。   当你拥有一个人,当她行将就木。   人人都知闻人椿要死了。   除了霍钰。   “你疯了!霍钰,你真的疯了!”大抵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却只有文在津一个敢当面说的,他拿着不知几流的道士做的符纸,在霍钰面前挥舞,“这种法子你也敢信?”   “放下!”那些文在津弃之如敝帚的符纸,霍钰很在意。他将它们从文在津手中夺下,一张张收好。   文在津深呼了几口气,试图与他好好讲:“你好歹读过万卷书,历朝历代千百年,何时有过以命换命之术?”   “那是因为他们不舍得!”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心甘情愿地拿自己的十年去换另一个人的十月偷生?   可他会,他责无旁贷。   他要向闻人椿证明,他的爱是真的,她不是没有人心疼的女人。   文在津刚要痛骂他,又见他脸上浮出丧家之犬的神情,语气不由得缓和了:“霍钰啊,让小椿安安心心地去吧。她的命格本就是历劫格,经历人世一切苦痛,便可解脱。你不要再揪着不放了。”   “难道要让我眼睁睁看她去死吗!”他已经错过一回了,已经害她在炼狱里熬了这么久,现在他有办法了,怎么能见死不救,“你还记得吗,小椿说她想吃临安的糖葫芦。至少让我满足她最后一个心愿吧。”她的人生有那么多遗憾,他只是想让她生命最后一段有那么一点点如意的值得惦念的东西。   “你就成全我吧。”   “……万一你没有十年寿命呢?”   “那你好歹半颗佛心,总会替我照顾她的不是吗?文在津,若我真的等不到她醒来,我只能劳烦你了,替我带她吃些好吃的,再给她买些活泼的衣裳、首饰。小椿很容易知足的,寻常东西就能让她很开心。但最好不要买鹅黄色的,我怕她想起一些不高兴的事情。若我不在人世了,你也别告诉她,我怕她胡思乱想,心中不痛快。哦对了,还有那个东西。”霍钰昂起下巴,指了指远处的一只香炉,“那儿藏了个盒子,里头的东西交给衙门,至少可以替陈隽报仇。”这是闻人椿一直以来的心愿,怎么着都得办得牢靠些。   “唉,你这又是何苦。”   除了叹气,文在津只好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他曾骂霍钰不爱闻人椿,往后怕是不能再骂了。   道士的手艺灵不灵光,无人知晓。   等到霍钰醒了,能落地了,甚至可以给闻人椿煮观音面了,她还是一派安详的沉睡模样。霍钰只好落魄地坐在一边,孤零零地吃下一整碗面。   其实这面有什么好吃的呢。   光秃秃二两白面,铺的都是吃不完的剩菜,甚至还有隔夜的玩意儿。   无非是下面的人花了心思拿一番温情去熬,才能熬出一生难忘的风味。   “小椿,是不是我煮的面不好吃,你才不肯醒来啊。”   “等你醒了,你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我学着做给你吃好不好。”   “你忘了你还没有去吃过临安的糖葫芦吧。我们一家一家吃过来好不好。”   “你是不是嫌我烦,不想看到我?那你马上醒来,好好活着,我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   这些话,反反复复,说到明州下了第一场雪,闻人椿还是没有醒来。   霍钰将手上一大半的生意交到了心腹手上,待在闻人椿屋中的时间一日更比一日多。但那日子着实不好过,胆战心惊的,每日头一桩考验就是去探闻人椿的鼻息,他日日怕得要命,就怕她睡了过去,连口气都吊不住了。   日子久了,他的脾气也跟着变差,伺候闻人椿的女使换了一茬又一茬。说白了就是个活死人,霍钰却非能鸡蛋里挑出不少刺。窗户开得太大,外头的灰尘都飘到了闻人椿的脸上;新换的锦被是凤穿牡丹的纹样,闻人椿喜欢的明明就是小鸳鸯。   到如今,霍钰索性退了那些手脚脑子都不好使的女使,住到了闻人椿屋中的软塌上,需擦脸擦身、喂药喂汤,他皆亲自料理。倒是有些用处的,闻人椿的身子没有之前那般饥瘦了,偶尔有几日,脸上还会有红润光彩。霍钰见了会忍不住想去触碰,可他不晓得闻人椿的生魂会不会就在一旁看着,他怕她恼,总是隔了一片空气,虚虚地在其上方轻抚。   有人说他痴情,但很少,大多人都觉得荒唐。   尤其是许府的人,简直将他当作茶余饭后必不可少的谈资。许家大嫂是一边偷笑一边生气,她大概是力道没其他地方使,还特意来了一趟霍府,在瓜果堆前拉着许还琼的手骂霍钰:“你说你这位表哥可真是像他的爹,转了一大圈竟然还是败在女人手里。呵,连穷乡恶水里的破鞋都当宝贝,还上赶着给人当小厮,人家说不定还不愿领情呢。真是孬种!”   许还琼只是听着。她与她大嫂不一样,知道这些话只能说给自己听。   果然,那话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许家大嫂先是连累自家相公被霍钰恶整了一通,后来自个儿也被公公以家法惩治了一通。   于是夜半更深,她跪在许家祠堂思过之时,索性连着许还琼一道骂了起来。   个个都是佛口蛇心,使起坏来哪个不比她厉害。   为了许家大嫂的事儿,许还琼难得找了一回霍钰。她一直扮演着一个宽厚的大娘子,新来的女使们若要讨好她,都爱用慈悲二字。   她担不起,不想担,但只能担。   这些都是姑姑以身试法亲自教她的。那时姑姑总是捋着她的头发,眼神羡慕极了:“不过我们还琼肯定是用不上的,钰儿待你定会一心一意”。   谁知姑侄殊途同归,哪怕她嫁的人是钰哥哥,还是得用上虚伪与算计,一分都不能少。   若是百年后能再见到姑姑,她想告诉姑姑,世上根本没有一心一意。   哦不,她在诉苦之前该先称呼许梓君一声——娘亲。 第91章 忘却   凭良心讲, 许还琼真的没有把闻人椿放在眼里过。偌大明州城,谁可曾见过什么老实巴交的下等人能爬到黄金枝头的。霍钰爱她又如何,那嘴上挂着的爱看不着摸不见, 无论是父母给的还是夫君娘子间的,都是最最不值钱,   她许还琼早就认清了。   所以当她跨入闻人椿的屋子,看见霍钰捏着一方帕子小心翼翼地替闻人椿擦脸颊时, 她都替闻人椿觉得好笑。笑颜如花时得不到庇佑, 奄奄一息时却被当作至宝。   许还琼甚至在想, 如果闻人椿不是被折磨到今时今日这副悲惨模样, 霍钰是不是还能继续狠下心肠,舍她去火坑。   大抵就是要闹到不得不失去的地步, 才会拼了命挽留。   罢了,只顾着评判别人,她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从前十几载, 哪一日不活得理所当然, 将自己当作许府的掌上明珠、当作霍钰的青梅挚爱。   结果全是错。   她不禁嘲笑自己一声, 怕人误会, 又连忙用手掩住了嘴角。   许还琼今日不是空手来的, 她给霍钰拿了盒一直珍藏的野山参, 这是特意给珑儿搜罗来的,诚意可见。   霍钰起身, 将野山参放在一边,自己则挡在两人之中。   “可是生意上出了什么事吗?”他问。   许还琼摇了摇头:“钰哥哥,我是怕你出事。”   “我能有什么事啊。”霍钰有一丝不耐烦。他倒是宁愿自己有事,这样才能说明道士的法子起了效。闻人椿也不必这样日复一日地躺下去。   许还琼苦涩地叹了口气,伸出手, 替他理了理胸前褶皱的衣衫:“你瞧你,等小椿真的醒了,会嫌弃你衣冠不整的。”   “她不会!”霍钰近乎是夺回了自己的衣衫。他下意识地去看闻人椿,怕她忽然醒来,看见他与许还琼夫妇温情。她会伤心的。   他其实一直知道闻人椿的伤心,只是一直以为可以弥补。   许还琼由着他,随着他的目光一道看了看床上的人。   连月不见天光,闻人椿脸上的黑黄之气退了不少,泛出一点白皙粉嫩。她满脸平静,不悲不喜,对于一个浑身疮痍的人而言,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钰哥哥,别这样自私。”许还琼淡淡开口。   霍钰却很坚定,确认闻人椿安然无恙后,将许还琼领到了屏风之外。   “你不必劝我。”   “可你这样拖着小椿不放,会耽误她轮回投胎的。”   投胎。霍钰轻哼了一声:“不耽误的。你可知她铁了心不愿再世为人,她说了,要去做花、做树。”真是傻话,做花做树还怎能吃得上糖葫芦呢。   霍钰想得神情哀怨,大抵是在怪自己害闻人椿失了所有对人间的期许。   听者怜惜,许还琼想去拍拍他的肩膀,又被避开了。   “钰哥哥是想休了我吗?”她挑明了话。然咄咄逼人的怨妇味道不浓,她知道那是霍钰最不喜欢的。   霍钰动了动眼皮,依旧是从前那句话:“只要你愿意,你永远都是霍府的大娘子。”   “你在怪我。”她一副了然的口吻,“你明知道我也是受父亲逼迫,明知道我从来都与你站在一个阵营,可你还是要怪我。”许还琼站在原地苦笑。   冬日的阳光有几缕照在她脸庞,亮堂堂的,甚至刺到了眼睛,却怎么都不觉得温暖。   她微微转过头,将阳光从脸上全都驱赶走。   “钰哥哥,你是不是后悔了?当初还不如将我交出去,兴许父亲尚存一丝情意会来救我,就算不救,你也少了一个天生残疾的孩子给你当包袱!”   “还琼,你还有身孕,不要想那么多。”   “可你所做的一切都在告诉我,你是如何地后悔。你无法对我动作,就对菊儿、对大嫂一次次惩戒。所谓的大娘子,如今也不过是众人嘴上饭后的调剂罢了。”   “外头若有闲言碎语,我自会让人肃清。”   “我在乎的哪里是闲言碎语呢。此刻,你我关上门,你扪心自问,诚恳地同我说,我何时对不起你过?我做的哪一桩不是为了你、不是为了霍府?至于小椿的事,我也追悔莫及,同为女子、同为人母,我亦为她哭红了好几个晚上,你又可曾安慰我哪怕一回。我从来是不介意与小椿做姐妹的,早在我与你成亲之前,我便想过凑拢你们,哪怕姑姑生前多次点我,一夫一妻方有善终,我也不曾犹豫半分。因我知道,小椿淳善,比我爱得更深。为何你现在都像是不记得了,竟把我当作仇敌!你可知如今的我有多么里外不是人、多么可笑吗!”   她一句句,轻了响,响了轻,既要打到霍钰的心上,又怕惊动了屏风后的人,每一个字都是费尽心思。   听她含泪讲完,霍钰不是不心软,却再也不能为她感到半点心痛。   没有人,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不配和闻人椿比苦痛二字。   记得闻人椿刚能开口说话的时候,霍钰曾偷听到一回她与小梨的对话。小梨劝闻人椿放下过往,在府上安安心心做个小娘子,吃霍府的,用霍府的,由着霍钰极尽所能弥补她,把从前受的委屈都还给他们!然闻人椿是怎么说的呢?她说不能弥补的,说:“我是不可能让他们比我更委屈的。我不会让人□□他们,不会将他们卖进荒山,他们最多是后悔、痛心、嫉恨,绝不用卡着自己的喉咙委身于人,日日算着自己已经苟活了多少日。”   没有感同身受的可怜,都轻得像是鸿毛,她要来又有何用。   难道是为了让他们心里好受一些吗?   霍钰在屏风顶端的金漆彩绘上竟然看到了那一日闻人椿的脸,她说着最尖锐的话,神情却是洒脱、淡漠。明明那一日,他是隔着门听到的,不知怎么的,回忆这么清晰。   他叹了口气,重新面向许还琼:“你的心意我一直都明白的。这些年你很辛苦。往后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不顾你们母子。”   他有条不紊,还在许还琼的肩上为她顺了顺翘起的衣角,只是那模样实在不像夫君体贴娘子。   幸而许还琼要的本来就不多,她还有几十载的好时光。   她望向霍钰的眼睛,欣慰地点了点头,而后往前挪了一步,虚虚地抱了上去。那段距离就像霍钰心中一直以来与她保有的距离,不远不近,又分不开。   这一回,霍钰没有拂她的面子。   他们即将出世的孩子许是感应到一家和乐,在那一刻高高兴兴地打了个滚。   一个巧合是惊喜。   太多的巧合就会变成惊吓。   当他们的怀抱松开,有一张懵懂的脸不偏不倚,正好夹在两人的中间。她望望左边,又望望右边,脑海中一片茫然。   她的身体好像是记得这一切的,譬如方才醒来时,她看都没看就知道床沿有个凸出的角,而后一起身就对上了自己的鞋,甚至转过屏风见到眼前这两位,她也不觉得害怕,甚至知道他们应该是更尊贵的,不自觉地就想弯腰。   “小椿?!”霍钰大惊失色,连忙甩开许还琼的手。   过往所学的辞赋诗学中竟找不到一句可以形容当时的心情,总而言之,是比后悔更后悔。   他想老天爷真的是故意作对吧。   守了那么多天,说了这么多话,倾尽温情与真心,闻人椿就是不醒来。   偏到了此刻,他安抚许还琼时,与苏醒的她撞个正着。   这让闻人椿如何想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虚情假意,会不会又要独自去远方。   霍钰急得甚至连自己的腿疾都忘了,三步非要并成一步,差一些就在闻人椿的面前摔了下去,还是闻人椿及时扶住了他。   “您是……?”   她小心翼翼地问,好像回到了他们在月色里的第一次相见,前一秒还有自己的真性情,见了他立马规规矩矩收敛起来。   至于之后几年爱恨折磨,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霍钰怔在原地,说不出是悲是喜。   “我是你夫君啊。”他很快反握住她的手。因是说谎,语气里失了平日的稳重,就怕下一句被她戳穿。   她似是讨厌触碰,紧张地缩了手。   他心里一空。   然幸好,闻人椿跟着只是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她谨小慎微,抬着下巴,尴尬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脸狐疑的许还琼。   失了记忆,不是失智。闻人椿总觉得这日子哪哪儿都不对劲。   她的夫君,也就是府上的主君,待她好得像是供菩萨。她在镜中见过自己真实模样,实在不是天生丽质的仙子款,眼睛眨一眨,也没有狐媚的春波勾人心魄,甚至描眉疏忽了,会露出一截秃掉的眉毛。   你说不为貌,总要图点色吧。   可她似乎打心眼里对男人避之不及,哪怕是她的这位夫君想要握她的手,她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要逃。因而他们纵使睡在一床,也是躲在各自的被窝里,肌肤都碰不到,更别说男女间的缠绵快活了。   偶尔她因头疼醒来,会看到他在夜里莹莹发光的灼热目光,不带一点点乌糟糟的情se,只有化不开的歉意、悔恨。   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能当上这个小娘子,应当不是为爱,估计是给过他很大的恩惠。   救过他?还是救过整个霍府?   几日后,她在与府上的梨小娘闲聊时有意问起此事。可她支支吾吾的,一会儿说是,一会儿又说不是,最后丢出一句“算是吧”。   说起来,这位梨小娘也是奇怪的。别家宅院纵使没有尔虞我诈,再不济也要彼此相防的。可梨小娘见她第二日,就毫不见外地拉着她唠了两个多时辰,全程倒茶、剥橘子,毫不含糊。   闻人椿不知道自己从前爱不爱说闲话,可是两个时辰呐,嘴巴不干,耳朵都有点塞住了。还好梨小娘说的倒是言之有物,譬如她与腹中孩子的亲父是如何相爱又断绝的,譬如主君是如何施救的,她就当是听戏本子了。   可惜说到最后,梨小娘忽地大表忠心,要为她与主君一生一世鞍前马后在所不辞。闻人椿吓得当即变了脸色,第二日怎么都不肯见她。   不过见了府中大娘子,她又想念梨小娘了。至少梨小娘不会让她觉得烦躁,甚至还莫名地心中泛起酸楚。   她其实不明白大娘子为何要与她计较。明明从头到脚,大娘子没有一处不远远胜过她。   大娘子的容貌姣好得如戏本子里走出来一般,行走吃茶皆是端庄文雅,堪称城中女子典范,听说她还有位当大官的父亲,常年照拂府上的生意。最最关键,她还拥有主君的爱啊。闻人椿始终记得自己醒来那一日,屏风背后他们彼此倚靠的相拥。   那是常相伴的夫妇才有的温柔缱绻。   她什么都有了,连嫉妒都要有吗。   闻人椿越听头越疼,总觉得她话里有话、话里还有话,绕得她浑身不适宜。不过妾不如妻,她只能迂回打断:“大娘子,我知道夫君很爱你。”她甚至想挑明她好像不爱她们夫君的事实,这样人人都可宽下心。   想想还是算了,她们的夫君会觉得丢脸吧,万一一怒之下将她赶出去呢。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无家可归闻人椿就会慌得呼吸不畅。   一番试探过后,许还琼终于罢休。她想,闻人椿应当是真的忘却一切了吧,否则如何能对她的话毫无反应,还一次次说霍钰爱她疼她,祝他们子孙满堂。   闻人椿的无动于衷,不可能是装的。当年,就连祛除一朵手腕上的椿花,都快要了她的命。   许还琼忽然觉得闻人椿可怜、霍钰更可怜。一个不知在替谁受偿,一个不知在补偿谁。   于是抱着这份可怜,她在离开之后按着自己屋中的置办,给闻人椿的屋里也添置了御寒的东西。   望着一室满满当当,闻人椿在暖烘烘的软塌上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对着白墙,她开始质疑自己的小人之心。   大娘子应当是个不错的人吧。   而她因大病一场夜夜占着夫君,想来是有点伤人。   当夜,闻人椿主动扯了扯霍钰的被子。   霍钰心头一动,转过身,撑着手看她,却听她严肃说道:“我已经康复了。”   霍钰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你说什么?”细细揣摩,那声音还带着抖。   闻人椿被吓得大喘气,可是口都开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讲:“我……近来能吃能睡,头痛也好了很多。夫君不必日日睡在这里的。”   还好,霍钰松了口气,她只是在赶人,并非真的想起一切。   “不行。”否决之后,他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巴不得两人立马会见周公。   “可……”她磨了磨牙,还是机灵的,没有把大娘子供出来。   霍钰怕她不罢休,解释了一句:“你这病根厉害得很。不要犟,让我守着你。”他的一半声音被被子遮着,听起来闷闷的,有怒气。   闻人椿在自己的被子里撅了撅嘴,早知如此,她还是装聋作哑吧。   “是不是嫌我在旁边,占了你床上的地方?”静了一会儿,他又突然发问。   闻人椿忙说“没有”。   她不记得了,明明这话是她当年的原话。   感情正浓时,闻人椿也是很大胆率真的,动不动就说“爱吃什么吃什么,我再也不给你做饭了。”。又或者“你回你的屋子吧,睡在我旁边,占了我的地方,害我不能翻身了。”。   只是这些话都留在系岛了,到今天,她甚至忘光了。   每当说出从前的话,霍钰都会懊恼不已。为什么要说,万一惹得闻人椿想起什么细枝末节怎么办。   可到了那一刻,又是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小椿啊,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第92章 枷锁   听闻闻人椿醒来, 文在津在回临安之前特意又绕来了明州。   他一路风尘仆仆,下马车时却不巧,正逢闻人椿出门, 只见到一个轻快的背影。闻人椿今日穿一身明艳艳的橘子红衣裳,两只手摇在裙摆边, 随头上玉簪坠下的琉璃珠子轻轻晃动。她身旁跟着两位女使,一个略前, 一个略后, 将她四面保护起来。   不得不说, 霍钰将她养得很好, 却是养得不怎么像她了。   霍钰还在外头料理生意,文在津便候在书屋等了一会儿。   随意打量时, 他瞧见书桌上铺着一张宣纸,上头密密麻麻涂写着同一个字。   春,春, 春, 都是椿字没了木字旁。   他不禁皱了眉头, 伸长脖子多看一眼。纸上有霍钰或行或楷的笔迹, 而另一个笔锋稚嫩的, 应当是闻人椿吧。她字如其人, 也是规规矩矩老实得很。   文在津在屋中琢磨了一会儿,很快就将霍钰的谎言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是听霍钰亲口讲完他的安排, 还是不禁大叹:“荒唐!你可想过有朝一日她想起一切,要怎么面对自己!”   霍钰当然想过,乃至想过无数遍。想来想去,只得一个办法:“我不会再让她想起从前的一切!”她的下半生将会在她梦寐以求的家中无忧无虑地生活,没有人能打扰她。   如果有, 也一定会被他拦住!   文在津听得直喘气,好似见了地狱来的恶罗刹:“霍钰,失却记忆的小椿,被你蒙骗的小椿,难道还是小椿吗!她不过是借了这具身体,而你,不过是在满足你自己的愧疚之心罢了!”   “那我还能怎么办!难道逼她想起过去的一切!然后看着她心如死灰、人如游魂,还是看着她去死!”   霍钰与她朝夕相处,何尝不知她并非从前的那个人。他的触碰关心教她抵触,他的宠爱放纵教她惶恐,这么多日子,他也曾故意凑近她,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渴望见到她小鹿般的雀跃兴奋。可她眼中只有惊诧,一丝喜色都没有,更不必说那殷殷的爱意。   她是真的将他当作夫君,高高在上的夫君。绕着规矩方圆的四个边与他做面上的夫妻。   可是至少她没有哭泣,没有委屈地咬牙隐忍,没有一个人躲在心事里不肯出来。   霍钰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   “我可以将她送到相熟的道姑那儿跟着一道云游。你若怕外头艰险,寻两位女使跟着便是。”法子不是没有,霍钰却未听进去。   “你安心吧。”他收拾好语气,重重地阖上眼睛又睁开,对文在津道,“我已得到宫中秘方,只要大夫配出药丸,小椿便再无可能想起那些痛苦往事。”   “再无可能?”文在津默念了一遍,叹出一口气,随后无可奈何地连连摇头,“当年你执意将小椿留在身边,似乎也是这样笃定的,下场如何?”说完,他往前走了几步,将桌几上的一副字展开在两人中间,他问:“为何你要教她写这个春字?”   五行推演,金克木,钰克椿。   第一次听说这个讲法,还是娘亲在世的时候,霍钰自然不信,以为是娘亲故意分隔他们的谎话,如今却是不敢不信。   为保两人未来无虞,他前两日与闻人椿讲了改名的事情。闻人椿听不太明白,对着白纸黑字懵懵懂懂、将信将疑,却还是顺水推舟地接下了这个名字。   兴许她骨子里就淌着不愿起冲突的血。   倒是文在津意见不小,反问霍钰:“你何不改了自己姓名,单字一个玉,多么清白利索。”   霍钰失声,顿在原地。   他压根没想到这一点,由文在津一点,只能后知后觉地惨笑一声。   是啊,他又在牺牲闻人椿。   思及此,他对自己失望极了,无意识地抬起了手,在眼尾处揉了又揉,直到那一处红得吓人。   文在津不忍看下去。若霍钰真是无情无义负心郎,他尚且能割袍断义,领着闻人椿一走了之。偏他动了情、用了心,又只能动一些些情、用一点点心。   世家的枷锁要他们自小学会将自己放在至高至贵处,哪怕他们年岁渐长,深知这枷锁迂腐朽坏,可它已经长到了他们的血肉中,每逢紧要关头只会收得更紧。   “莫强求,天意不可违。你与她这一生注定是短暂相逢、长远离别。何不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去看看大世界!”文在津从未将话说得这样明白。   霍钰却难得地没有怒火中烧、拍案而起。   是否今日屋中暖阳太灼热,把他都压垮了。   逛到第三间铺子的时候,闻人椿觉得好热好热。她原本就是不爱买东买西的,尤其是价格咋舌的那一类,眼下心中烦躁,她连拿起来欣赏片刻的心思都没有了。   “不是近年关了吗,怎么还这样热。”出了铺子,她低着头与身旁女使小声搭话。   女使很识趣,忙问:“春娘子要不要将袄子脱了?”   闻人椿点点头,女使刚想上前帮忙就被她拒了。   只要霍钰不在,她还是不喜欢让别人伺候她。   闻人椿其实隐约知道自己过去的身份卑微,因她看见珠翠粉墨时,还不如看见扫帚水桶时来得熟悉亲切。   所以她很好奇,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能让霍钰这样供奉起来。   可惜霍府上上下下,乃至明州城中,没有一个能告诉她答案的。   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人忽然多了起来,他们围着一个口子挤得水泄不通。这种时候,三教九流的人都会有,嗓门大的、措辞粗俗的,亦不在少数,整条街都像是白水煮沸了。   女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冲闻人椿道:“春娘子累了吗。要不要回府休息会儿,明日再来散心。”   闻人椿素来是好说话的主儿,今日却不对劲,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决心,噘着嘴“唔”了一声后,非要挤到前头去看一看。   “春娘子!”两位女使对了一眼,毫不含糊地跟了上去。   索性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是一户走投无路的人家正在卖女儿。   那户人家共四人,一双父母衣着褴褛,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坐在墙角跟,而他们的小女儿,顶多不过八九岁的样子,正翘着兰花指学名伶唱词。   她唱的是《目连救母》,勾栏院里长盛不衰的一出戏。估摸着不是正经学的,那兰花指捏得粗糙,好几处唱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在她音色清亮澄澈,又长了一副白白净净的模样。   难怪招致这么多注目。   闻人椿理所应当地猜测起来,想到最后,脑中忽地闪过一道白光——她怎么会知道如何唱戏、如何捏兰花指,她……   没时间细想,身后已有人出价。闻人椿不记得他出了几钱,只觉得他嗓音像是被刀子刮过,又像是堵着很多痰。   小姑娘跟着他定不会吃到好果子的,闻人椿冷着脸想到。   “一百贯!”出价哄抬得很快。   “唷,您这是大手笔啊……”   “值得!这等品相,养大了给我做小娘子刚刚好。”出价之人来不及多往自己脸上贴金,便听一位小厮打扮的男人出声:“一百二十贯。”   有人惊呼,恨自己没有一个白净小女儿,恨得大腿都要拍断了。   大多人都在看戏,价越高,这戏就越好看。偶尔也有叹息小姑娘命苦、叹息世道磨人的,可都落在嘴皮子上,不过是作壁上观。   只有闻人椿,从头至尾都盯着那个小姑娘。   她就像只怯弱的小鹿站在那里,又不敢露出一点点活物的气息。她在死死地摁着自己的心,不让自己惶恐、害怕,不能流一滴眼泪。   她一定不想被买走,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被买走。   目连救母,她救父救母救兄弟。   世人却没歌颂她。   大抵是难得遇到这么好品相的姑娘,出价的人一波又一波。那家的父亲倒是个擅长买卖的,大讲小姑娘如何如何懂事、如何如何能干,既能做饭,也可逗乐,只要得人一点好,定会记上百年之久,绝不会做出忘恩负义之事。   闻人椿觉得这位父亲若去为戏班子写词,也不至于落得寒酸卖女的下场。   “你再加一些呀。等你买回去,用腻了,我拿我上月新买的小妾跟你换。”   “呸。我才不上你的当。等这丫头熟了,你那小妾早已是人老珠黄。”   ……   不忍心的人早早散去,留下的都是心肠烂如猪狗的。   女使听不下去,挠了挠耳朵,劝闻人椿:“春娘子,回吧。过会儿主君回来,定是很想见你。”   闻人椿挪不开脚,心头火是越烧越烈,快要烧穿。有那么一瞬间,她都要以为站在那儿被卖的是自己了。   “三百贯。”她在女使的催促声中开口。   一位女使紧张得甚至扯了扯她的衣袖。   锥帽下的闻人椿却很坚定,目光如炬,绝无悔意。她想到方才铺子里的一只玉镯子,掌柜的说它是御品,价值三百贯而已。   可它的水波哪里婉转得过眼前这位小姑娘。   无人比闻人椿出价更高,这戏总算唱完。   小姑娘的母亲见女儿得了好下场,抹着泪珠子跪谢闻人椿。   闻人椿只觉得心慌,多瞧一眼都不愿。人家膝盖还未撞地,她已经转过身:“要谢就谢你们自己吧,生了个不知反抗的傻女儿。”   她语气淡淡,似秋风拂面。但于她而言,这话已说得十分刻薄,连一旁的女使都惊讶不已。   闻人椿往回府的方向又迈了几步,听见小姑娘碎碎的的步伐也跟着近了。   她只好扭头同小姑娘讲:“你可以继续跟着你爹娘生活。”小姑娘矮她一个脑袋,闻人椿还费力地弯了腰,就蜷了一点点,也是腰酸难忍。   唉,她这身子骨不知遭了什么罪,差得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   小姑娘抿紧了嘴唇不言语,全然没有方才唱词时的灵活,眼睛倒是格外真诚,将闻人椿看了个明明白白。   见她腰酸,还懂事地想伸手扶一把,不过两位女使比小姑娘出手更快。   “你要不要同我一道回府?”忍住腰酸,闻人椿撩开了锥帽前的薄纱,好让小姑娘看清自己,而后说道,“可我未必能照顾你。也许你还是要吃苦做工的。”   小姑娘欲说还休,踟蹰不定,眉头皱得像是百足虫。   到底是年纪小了点。罢了,还是留给她的爹娘。   闻人椿笑笑,同她挥手道别。   还没迈开步子,小姑娘开口了:“姐姐,我愿意跟着你。”   她声音清脆,含了点迫切,长了冻疮的手几乎只是贴在闻人椿的罩衫上。她小心翼翼的,不敢用一丁点力气,仿佛闻人椿稍稍不满,抬手就能让她滚开。   不知怎么的,许是为了她的冻疮,许是为了她的卑微,闻人椿忽然落下两行清泪。幸好薄纱已放下,没人会将此事报给她那位夫君听。否则她夫君又要彻夜说些她听不明白又只能听下去的东西。   她想听的,只有她过去的故事。   譬如唱戏,譬如此刻为何心疼。   还未归置好小姑娘,闻人椿便被请到了偏厅,她在路上听霍钰身边的小厮说,今日有贵客云云。闻人椿的心思被小姑娘占去一半,小厮的话勉强听了三分,快到正厅时,她还有闲心去看厅前的那棵古树。   “它比种下时候茂盛好多呀。”   说完,她自己都心惊。明明是不记得,身体又像是什么都记得。   好在小厮也习惯了,只默默记下,留待之后报给霍钰听。   宴已备好,十道都是佛门菜。闻人椿瞧着一桌别致的青寡,倒是喜欢,嘴角不禁弯了弯。   见她来,霍钰亲自去扶她,如之前每一回,闻人椿都是尴尴尬尬,想躲闪又不能躲闪,怕摔了他的拐杖闹笑话。   “大娘子与梨小娘不来吗?”贵人来访,不在正厅入席已是奇怪,此刻又教她一个小娘子作陪,闻人椿看了看身旁的霍钰,实在坐立难安。   霍钰并未答她,将女使盛好的第一碗汤羹递到她手上后,才说:“你不是怨我不说从前的故事吗?这位文大夫便是你从前的好友,你可还有印象?”   闻人椿纵使不记得也要说记得啊。不过她好似真的有些许印象,至少他的面相让她安心。不像今日在街头遇到的那些凹糟人,每句话都能让她胃中翻江倒海,恨不得他们跌入江水被卷走了去。   “听说你方才救了一位小姑娘?”文在津也拿起了汤碗,他舀着汤,家常闲聊般问了一声。   连说话都像春风呢,闻人椿对他印象不错,连忙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嗯,不算救,只是买下了她。”   “若不是你出手,她前途要晦暗多了。”   “可她留在这儿做工,前途亦未必好呀。”说者无心,文在津却颇有深意地抛了个眼色给霍钰。   后者的勺子比人识趣,在碗底应景地敲了一声。   一顿饭,霍钰吃得食不知味。   文在津与闻人椿则相反,聊得兴致盎然,似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最最要紧,闻人椿竟然还吃了文在津夹给她的素东坡!并非霍钰小心眼,这些时日但凡他夹的菜,闻人椿向来是能不吃则不吃,非要他板脸了,她才勉强吞下去。   而文在津何德何能,不过是会说些天大地大的慈悲话罢了,引得闻人椿这样心无防备。   若不是怕闻人椿心头不舒服,扯出不好的回忆,他还真想拂袖离去。   闻人椿在床上躺了会儿,睡不着,还是乖乖掌灯,越过屏风去找霍钰。   “夫君,你……不开心是吗?”她不遮掩,直接问出口。   “没有。”霍钰痴迷于账簿,估摸着是要对着那一行赤字再看一个时辰。   闻人椿当然不信,她真想告诉他,自己不是变傻了,不必吊着一张脸给她看这么久的脸色。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卯着劲站在原地。   霍钰忍不住瞥了一眼,就见到她光溜溜的一双脚,往上看,也只覆着轻薄的一层。不是给她在床边挂了皮毛与袄子吗!也不晓得披在身上。   霍钰只好多解释几句:“我怎会不开心。铺子里积了不少事,总要处理吧。你听话,先睡,别着凉了。”   也就是这么一抬头,他才看见她脖子前方空空如也。   “那块玉呢!”他忽然变了口吻。   这回是真的不开心了! 第93章 亏欠   闻人椿原也以为那朵玉椿花价值不菲。毕竟霍府何等人家, 怎会给受宠的小娘子戴什么五贯钱一掌心的碎玉。   然进了当铺,她不得不信。   阔绰地喊完“三百贯”后,闻人椿发现手头银两不够, 又不好如在店铺里头说一声“记在账上”。偏有个刁钻的恶人,就等着闻人椿出洋相, 好假模假样江湖救急,将小箩领回家当小娘子。女使看闻人椿着急, 便说立马奔去药材铺取钱, 可一个折返, 她等得及, 色令智昏的人可等不及,而那等着收钱的一对爹娘怕是更等不及。   眼尖的闻人椿一跺脚, 当即钻进了街边的当铺。   掌柜的看人下菜,客气问道:“娘子想要当何物?”   手腕空空、手指空空,顺着往上, 闻人椿摸到脖子上那块温润的玉佩。她不大喜欢它, 总觉得系着它的红绳太紧了。许是这个由头, 她顿了一顿, 还是将它脱了下来, 而后继续摸向头上的珠翠。   兴许这一块玉佩就够了吧。   瞧掌柜的看得仔细, 闻人椿暂且收了手,静候出价。   可掌柜的神色愈发尴尬, 最后竟哭笑不得地将玉椿花推了回来:“娘子莫要捉弄人了。”   闻人椿皱眉,已将他想成无良奸商。   掌柜的也不想平白得个坏名声,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近,亲自瞧瞧这块玉在强光之下的模样。   “玉是好玉, 可您看看,这么多裂缝呢。娘子想必也是大人家出来的,肯定晓得——这玉最打紧是体之无暇,哪怕是天家赏的玉石,一旦碎了也是一文不值。”   闻人椿只好闷闷地“咦”了一声。   她的夫君不是一副宠爱无边的模样吗,怎么会让她戴一块碎玉。莫非是让卖玉之人存心诓骗了?   不过眼下事出紧急,她也管不了这些,又从头上拔下一根银钗:“烦请再看看这个。”   “娘子如此急迫,所需多少?”   “五十贯。”   “如此。”掌柜的思量一番,说道,“我也不敢做黑心生意。您这钗子雕刻精巧,当五十实在可惜。不如还是留下这玉块,上头黏连处的金子熔了去倒还值点钱。”   那一刻,闻人椿的脑海中其实闪过一些东西,就像暴风雨前夕的一次星转、一朵云动,是转瞬即逝的征兆。她以为擅作主张并不好,毕竟这并不是属于她的东西。可又想到霍钰身家尊贵,城中少有,真的会在意这一朵浑身裂缝的玉椿花吗?   他想要什么样的绝世好玉,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于是闻人椿点了点头。   于是霍钰大发雷霆时,她只能心虚、惭愧、后悔不迭。   “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次次将那朵玉椿花捡起来的,不知道自己每一回要花多少功夫才能将它粘好。那段闻人椿消失的日子,他有多少次寻找落空、惶恐不安、无法成眠,只能将这朵玉椿花当做安慰。   可她不爱它了、不要它了,哪怕失去记忆还是想着将它熔了!   霍钰扔了账簿,在她醒来后第一次怒火中烧。他连袄子都没拿,就要往外走,走了两步,又转身问闻人椿:“是桥下那间当铺吗?”   闻人椿点头如捣蒜。   “夫君,我跟你一起去吧!”他的步伐让她着急,甚至急得连自己都莫名其妙。   彼时霍钰还未推开门,却已经尝到门缝里飘进的凛冽寒风,他看着身形仍旧单薄的闻人椿,摇了摇头:“外头天不好,你先睡。我待会儿就回来了。”寒风大抵吹散了怒火,他的语气较方才柔和许多。   “可我想去!”闻人椿往前跨了一大步,跨完又隐约觉得自己不受控制。就像偶尔脱口而出的话,是没有失去记忆的从前的那个闻人椿在开口。   霍钰只当她是知错内疚,叹了口气,难以拒绝她难得发光的眼睛:“那你将衣衫换了去。”   “嗯!”她立马仓促地跑回内室。霍钰怕她敷衍了事,真的着凉,往里头又喊了一句:“多穿一些,穿少了不准出门!”   活像个多嘴的婆子。   日夜鲜明得厉害。   车窗外头罩了层厚厚的棉花,还是挡不住风,它无孔不入,钻着钻着就钻进了领口。闻人椿拿了只汤婆子在手里烘着,身子还是忍不住打颤。   畏冷的抖和害怕触碰的抖混在了一起,闻人椿已经顾不上去推开霍钰。   她甚至开始后悔,为何不让霍钰独自前来呢。   一个人来与两个人来有何分别,那块玉,要么在,要么不在。   是不是——从前的自己很喜欢这位夫君,逮着每一个机会都要与他同进同出?   思及此,闻人椿忽然昂头,喊了声“夫君”。那声音,就像雪落在花上,落了好多好多,直到裹成一朵软绵绵的白茫茫的绒花。   霍钰应得很快,下意识地低了下巴看她。   太久未有的目光相接,在漆黑的夜里,隔着肆虐的风,如电光火石,需要屏气凝神。   闻人椿终于相信从前的他们有过两情相悦。   心跳得好快。   三分心动,七分却是害怕。   有个遥远的声音在高呼:“不要爱上他!不要爱上他!”呼得她心房砰砰响。   闻人椿天性听话,先挪开了目光。刚好额前有一缕散开的碎发飘到了霍钰的脸上,给了她一个分心的借口。   霍钰看着怀中的闻人椿,一瞬间的明媚是她,一瞬间的内敛还是她。   “小椿。”他想抓住她的手,想逼问,又不敢,只能压着内心激动问了一句,“你,想说什么?”   她想问她从前是不是很爱他,是不是时时刻刻都要缠着他,可现在不敢了,只好扯些没有意义的废话,就譬如——   “去年冬天也这般冷吗?”   去年冬天。   比今年冷太多。   霍钰没有答,只是将怀抱收得更加紧,紧到闻人椿都有些发疼,疼到忘了颤抖。   早早睡下的当铺掌柜被伙计催着醒来。他老眼惺忪,满肚子火气,幸好“霍府主君”四个字分量够重,让他一下子清醒,换上生意人的面孔。   只是这霍府主君与他们当铺能有何瓜葛,惹得这位大人物连觉都不想睡了。   掌柜的想破天也绝对不会想到那块碎玉,直到他看见闻人椿的脸从霍钰的身后慢慢探出。   他,她,它。   若是霍府的大娘子和小娘子,他都是打过照面的啊。这位——难道就是被拐走又救回来的那位?短短几个月,将养得可真好,若不细看,实在看不出受苦受难的模样。   当铺掌柜干这行当也有数十年了,当即想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是事后诸葛亮,就和碎掉的玉一样毫无价值。   他只好叹自己是阴沟里翻了船,等着人家发问。   霍钰是真着急,越过礼貌的寒暄,直问:“今日我娘子是否将一块玉佩当在你铺中?”   “是。”才开始,掌柜的就冒了冷汗。霍府主君待这位失而复得的娘子真是比传说中还要亲切,那,那怎么能给她戴一块碎玉呢!   “按我娘子说的,这玉佩大抵是做了死当。你们的规矩我是知道一些的,若真是寻常东西,再贵重也不该强你们所难,可它于我们意义非同一般,还望掌柜的归还,我霍府必将十倍报偿!”   十倍呐,十倍呐。掌柜的想得直摇头。今日的自己到底为何如此勤劳,非得把所有死当的东西都处置了去。   本能结下一段缘,如今要成一段仇。   “实不相瞒,鄙人……瞧它碎得厉害……这位娘子,我还请你看过的对不对,它真的碎光了。”掌柜的一边说一边盯着闻人椿,此刻也只能指望她了。   闻人椿自认始作俑者,鼓足勇气点了点头。   可霍钰并不想知道这些狗屁倒灶的东西,他几乎是猜到了掌柜的后头的话,然而不死心,非要他亲口讲。   “你只消回答,这玉到底在何处!”   “……”   “熔了?”   “是。”   最后一点奢望破灭了,事情永远向着他最不渴望最厌恶最恐惧的方向去。   霍钰哀伤地闭了闭眼睛,终于知道当年闻人椿被人剜去手腕上的椿花、失去最后寄托是什么样的心境。   他没有发火、没有质问,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整个人僵直着,闻人椿连劝都不知如何劝。   回程的车厢竟比来时还要冷三分。   冬夜寒风独自吹了许久。   “夫君,对不起。”闻人椿主动认错,怯弱的可怜甚至都不需要粉饰。她不喜欢亏欠的感觉,她想要弥补,于是明明身体在抵触,她还是靠近了霍钰。   而霍钰仍蜷着身子,半个脑袋都埋在了怀里,听见闻人椿的歉意,他只是在原地摇了摇头:“不怪你。”   至于方才的发火,他不敢再做第二遍。他凭什么责怪闻人椿,希望她知道的人是他,不希望她知道的人还是他。   他还是怪自己吧,把他们一起困在了迷局之中。   无处可逃。   “小椿。”他缓了口气,抬头,刚想说什么,他的小椿居然就抱上来了。   这是梦境吧。   只有在自己编纂的白日幻梦里,才有拥抱自己的闻人椿啊。   即便将信将疑,霍钰还是无比欢喜地张开了手。   不要紧,就算是幻梦,就算是假的闻人椿,就算下一刻她要拿刀捅死他,他也不会拒绝的。   他真的等这个拥抱等了好久啊。 第94章 示弱   小椿, 小椿。   小春,小春。   在那些低沉的呢喃中,颤抖不知怎么停了下来, 曾经相拥的记忆一潮一潮地涌来。羞涩的,缠绵的, 不舍的,苦楚的, 她在这个怀抱里似乎待过三千回。   他真的是她的爱人吧。   倚在他肩头的闻人椿渐渐松了力气, 一双手软软地搭在他背上, 她说:“我真的不知道它对你这么重要, 原谅我吧。”   说完,她侧过脑袋, 鼓足勇气亲了他一下。虽然是亲在眉心,虽然像在亲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虽然两片嘴唇紧绷得厉害, 不过是在他的肌肤之上轻轻地擦过。   可她还是亲他了。   霍钰立马调转了姿势, 从被抱的那一个变成了抱人的那一个, 他想好好亲亲她, 把他们错过的时光都用亲吻弥补回来。可还没凑到她鼻尖, 闻人椿又浑身紧绷了起来。   对着那副悲悯而惶恐的眼睛, 霍钰实在不好继续自欺欺人。   她只是在可怜他,就像她对天下所有可怜人一样。   没有男女之爱。   要什么男女之爱!小椿能平平安安地留在他身边已是万幸。   他收起吻, 收起旖旎的心思,与她依偎着。不会太紧,不会太近,不会让她感到不安。   风可以从他们中间轻巧掠过。   “其实看透了,不过就是件身外之物。”霍钰试图说服自己, 只要闻人椿在身边,那块玉在哪里又有何要紧。   闻人椿知道他是在安慰,苦着小脸低头不语。她脸上新长了一两肉,凝在一起,嫩得像豆腐。   霍钰想要捏一捏,又怕她逃,还是将手留在了原地。   “别难过。”他沉着声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再寻一块更好的玉,雕一块更别致的送给你。”   “那是你亲手雕的?”岂不是意义更重大了。   霍钰故意同她打趣:“看来是嫌弃为夫的手艺啊。”   闻人椿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眼,把下巴收得更低了,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从缝里钻出来的:“夫君,你能不能同我讲讲以前的事情呢?或许你讲得多了,我就能记起一些。我……不想再干出今日这样的糊涂事了。”   “……我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啊。”霍钰是真的不知,也是真的不太想讲,它怕所有事情都像一串绳上的蚂蚱,有一就有二。   “就从椿花开始讲起吧!”闻人椿是不知者无畏,雀跃地往他心口撒盐。她拎了拎他袖口的一截布料,问道:“你手腕这儿是不是曾经有过一朵花?那朵也是椿花吗?”   霍钰忽然紧张,连抱着她的胳膊都木了:“你怎么知道?”他勉强克制,才没让自己的语气露出破绽。   “我看到它的轮廓了。”不过霍钰的反应让她觉得是自作多情猜错了,便连忙改口,“不过世上大多花形好像都生得这般。夫君这般尊贵,应该纹的是牡丹,或者琼花吧。琼花不错……”   “就是椿花!”霍钰出声打断,若任由她胡乱说下去,他这颗心就不是躺在盐堆里,简直是被浸在了陈醋坛子中。   “我是为了你才纹的。”他又补了一句。   闻人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为什么又不要了呢?”   “……”   “也是因为五行相克吗?”   霍钰发现失忆后的闻人椿有一张厉害的嘴,教人难以应对。   闻人椿却还不罢休,她实在生疑许久了。因她手上也有块疤痕,与霍钰同一个位置,纹路杂乱无章,更加瘆人。每每拂在上头,闻人椿都觉得自己的心正被人掐着,像是下一刻就要断了呼吸。   他若爱她,怎么会让她受这么狠毒的伤。   霍钰亦是不敢多看,忙将手掌覆在她手腕上。他没法解释太清,只能一句带过:“是我不好。小春,你信我,以后我都不会让你再受一点点伤害。”   这话好耳熟。   “以前你是不是说过这话?”   “说过,可我食言了。所以后来你都不肯再信我了。”   闻人椿在那夜做了一个梦,梦里有许多许多的霍钰,每一个他都在说“信我”,有时喊她小椿,有时是小春。待最后一刻,那张脸却变了,是一张陌生的干瘦的男人面孔。他也叫她小春,春天的春,没有木字旁的那个春。   明明是听在耳朵里的,闻人椿却像是看到那个字。   像虫子蠕动般丑陋。   拼了命地醒来,满头细汗,霍钰比她更先察觉,拿了汗巾担忧地替她擦脸。   闻人椿看都不看,一把夺到手里,面容是少有地凶悍。   “怎么了?”   “别管我!”她起身,捂着胸口。虽然记不起来,但她知道自己很生气、很烦躁,就像一只被人捉进茶盏里的蝴蝶,在黑暗里反复挣扎颠不破。   身子还没死,心快要被折磨死了。   霍钰吓得不轻,声音都放得很卑微:“小春,是不是做噩梦了?”   “和你有什么关系!霍钰,你能不能别管我!”又是那个没有失去记忆的人在替她说话。   霍钰和她只能一起愣在原地。   他们不止爱过,也恨过吧。闻人椿想到这里,疼痛就从天灵盖一直滑到脚后跟。   那一夜突然的转变让霍钰担心。若是忘却记忆的药还没制好,闻人椿先想起了一切,他们之间或许又要回到不闻不问的陌路人样子。   也许她还会恨他。   难道——真要将她交托于文在津、交托于观音菩萨?   霍钰舍不得。   尤其是看到她楚楚可怜对自己愧疚的样子,看到她听话地吃完自己煮的观音面、还一脸满足的样子,他清楚地知道她本性是爱他的。只要能真的忘却,他有一万个法子教她重新爱上他,他们依旧有一辈子可以为对方沉迷。   伤痛都会被抚平的。   怎么办。   要不要继续赌。   坐在去临安的马车上,明明是打着置办年货、散心赏景的旗号将闻人椿骗来的,霍钰却是满脸忧愁散不去。   幸而闻人椿将小箩带上了,一大一小拿着根细细的红绳正玩得不亦乐乎。   他看得出,闻人椿很喜欢孩子,可是……   马车忽然往前跌了一记。   霍钰眼疾手快,两只手拦在一大一小身前,才没让她们撞上前头的木板。外头有个粗粗的嗓子在叫嚷,字眼里头有“渠”字、有“卖”字,因霍钰下车前特意要她和小箩不听、不看,闻人椿并不晓得此人所求为何。   下了车,霍钰绷着一张脸,撑着拐杖兀自往边上走,看懂他脸色的小厮连忙将堵住路的王衙役也引到了稍远处。   他咳了两声,说话之前又扭头看了眼马车,确保闻人椿没有探出头。   “我同你们大人讲得明明白白。查案捉人是官府的事,我霍府顶多只能供些银两。想当初小椿蒙难,你们个个都像饭桶,找了两年杳无音讯,如今她回来了,遍体鳞伤,你们有何脸面要她扒开伤口配合你们!”   “不,不不。霍爷,这回不是我们大人有求,是我!您们都是有善德的,求可怜可怜小的吧。我家闺女……唉,她恐也被人拐走了啊!”刀子落在自己身上,王衙役只剩一副悔恨的老父模样。   霍钰如今只要听见“拐”字,便是心有戚戚。   那份揪心他感同身受,但爱莫能助,他不可能让闻人椿想起最不该想起的一部分。   “你该去求你们大人,将拐卖生意的人一网打尽!”   “他哪里有这本事啊!”王衙役见霍钰无意插手,当即跪在了他面前,紧紧攥着他衣衫的下摆,“霍爷,我只求能与春小娘说上话,我想问问她可还记得被拐之后去过哪里,好让我有处可寻。绝不敢伤害她的!”   “她如今什么都不记得。”霍钰叹着气后退,请小厮将人扶起,“你还是趁早去想别的办法,别耽误救人。”   “若缺人缺物什,同他说便是。”这已是霍钰唯一能做的。   平白被人拦了车,霍钰的心情似是更不佳了,俊脸阴沉沉的,连小箩都有所察觉,不知不觉将说话声变成了蚊子叫。   “你先睡一会儿。”闻人椿停了玩耍,替小箩盖了一块薄毯,而后将位置换到了霍钰身旁,“夫君,可是生意上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霍钰哪敢实话实说,他停了摁压太阳穴的手,顺着搭在闻人椿的手背上。   闻人椿当然是不信的,她并不想做扰乱家宅安宁、耽误夫君前程的女人:“要不回府吧。一路遥远颠簸,有什么需要的,明州不都能买得到吗?”她本就不想出门,起初是以为大娘子、梨小娘都会跟着,她不想做特立独行的那一个,谁知上了马车,只有霍钰。   自古专宠无好事。   闻人椿还是知道这个道理的。   霍钰去意已决,缠着她的手指晃了晃:“你从前一直嚷嚷着要吃临安的糖葫芦,连这个也一并忘了吗?”   她会这般嘴馋?   闻人椿的嘴角扭曲了一下,暂且认了。   “好了,既来之,则安之。”霍钰将她揽到了自己的怀里,依旧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马蹄轻快,一路飞奔,窗外树木从杨柳变作槐树。   闻人椿渐渐有了困意。霍钰拨了拨她的脑袋,教她彻底放松地躺在他身上。   此时离除夕不过十余日,家家户户都张罗了开。红的黄的花灯,白的绿的年糕,还有除旧迎新的热闹符纸将街道两旁铺得满满当当。   临安不愧是天子脚下。店家摆出的许多物什,明州也是有的,但临安就是能做得独具匠心,便是一块白糖糕饼,都要有几颗美人花钿缀在中间。闻人椿看什么都觉得欢喜,加之霍钰阔绰,从头到尾都在怂恿,“买!买!买!”   于是她越买越凶,很快,与小箩的四只手都装满了。   跟在她们身后的霍钰倒是潇洒,拿个钱袋子,自由自在。见闻人椿尴尬地停在原地,还支着腰,好整以暇地候在一旁,大抵就是在等着闻人椿求他:“夫君,你帮我拿一点嘛。”   不拿。谁让她之前大放厥词,说他腿脚不好,说她可自食其力,抗下所有东西。   闻人椿还不至于如此委屈无用,转而看向不远处的小厮。   然霍钰硬要作对,螃蟹似地横着挪了两步,挡在了小厮前头,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哼!”睚眦必报的男人。闻人椿努了努嘴巴,一跺脚,直接把吃不完的糕饼塞到了嘴里。她塞得太快,第一口就噎着了。   小箩在旁边“姐姐、姐姐”地着急叫唤。   霍钰也不敢再同她斗气,赶紧上前替她拍打后背。   “不要你管。”又是这一句,不过今日带了些娇嗔,霍钰听了只觉得心花怒放。   “小椿,求求我就这么难吗?”   闻人椿终于缓过气,瞪了他一眼:“夫君与我在一道,难道就是想看我求你吗?”   “你明知我是与你闹着玩的。”   “把我闹成这样,好玩吗?”   霍钰知错地低下头,委屈地往她身上倚,甚至还很不要面子地向懵懂的小箩发起求助。   爷,您可是明州霍府的主君啊,怎么当众示弱呢。后头跟着的小厮看看东边,又看看西边,幸好往来并无熟人。   长长的街走不完,车水马龙依旧。   闻人椿与霍钰牵着手,混在无数面孔之中。她拿起件叶绿的裙衫,他非要说上头的刺绣土气;她点了道脍羊肉,他却说店家的拿手好菜是猪脚煮豆子。   出了明州,他简直就像脱了缰绳,宠她全都变成了逗她。逗得狠了,乃至被她的爪子抓了手背,他才收敛一些,装出无辜柔弱模样。   小箩已经懂了些大人间的事情,捂着嘴笑道:“主君真是喜欢姐姐啊。”   连小箩都要被他教坏。   闻人椿又羞又气,索性不客气地往桌下某人的瘸脚上踩了一脚。   “疼死了。”   “疼死你最好。”   要是人生可以停驻在此刻就好了,有光、有风、有生动的她。   往昔的包袱且留在往昔。   霍钰明知那是不可思议,还是对天妄想了许久。 第95章 可怜   冰糖葫芦吃到第三家, 闻人椿终于寻到满意的,夸了句“不错”。   她与小箩立在人少的转角处,一人一颗分食, 一个被酸酸甜甜惹得眼尾皱起来,一个嘴角沾满了亮晶晶的糖屑, 大半串速速解决。   只剩下一颗的时候,闻人椿没再张嘴, 心想着要给霍钰尝下最好的滋味。又想到方才两串不合心意的冰糖葫芦都被她恶狠狠地丢到了他的胃里, 他会不会吃不下。   她一边思忖一边往主街上探头, 却发现霍钰不见了!   不可能的。   闻人椿睁大了眼睛, 努力地环顾四周,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 可视线中就是没有霍钰、没有任何一张熟悉的小厮女使面孔。心里霎时白茫茫,她忍不住地想——他是不是又要故意将她丢弃。   又?   闻人椿来不及细究,一种强烈的无处可逃、无人可依的疼痛教她捂住了胸口。它发作得真是自然啊, 就像在她身体里住了好久好久。   幸好小箩紧紧握着她的另一只手, 让她不至于丧失所有力气。   “姐姐你别急, 主君一定是被人挡住了。”小箩懂事, 自个儿紧张得绷着手指还在安慰她。   “嗯, 对的, 不急。”话虽这样讲,她的心却是跳得快极了。   不要靠霍钰!   再信他一回!   心里的声音伴随着临安的记忆渐渐浮了起来, 叠在穿梭的人影之上的是漆黑的船、茂密的遮住一切的树林、还有一些模糊的面孔,可它们都是孤立的,连不成故事。   想起来啊,闻人椿……   “小椿!”   回忆破开之前,霍钰终于出现了。他摸着闻人椿微微冒汗的脸, 再也没了玩笑的神情:“怎么会慌成这样?”   “我以为你又不要我了。”依旧是那个“又”字,可她却想不起他从前是如何不要她的,只记得满身满心的绝望——日日夜夜,孑然一身,哀伤苦楚,他人却聚拢着,有唱不完的喧闹喜庆。   闻人椿默默将他的手往远处推了一些。   “我怎么会不要你!”他瞪着她的手,那看似不着痕迹的动作就像一把长刀,将他的心从头刺到尾,他的脸甚至比她更惨白,“方才我只是被人挡住了。小椿,你相信我,我会一直守着你,不会再把你弄丢的。”   她点点头,眼神却瞧着脚边那颗掉落的糖葫芦。   它好可怜啊,还是滚到了阴沟里。   霍钰咬牙暗叹,罢了,都是他自己造下的孽。   只要她不离开他,他就没什么好委屈的。   然兴许他还是委屈的,才会带着闻人椿浑浑噩噩走了一条错误的路。   站在那条巷口,仅仅闻见风和叶子的气味,闻人椿就知道自己来过这儿。   说来好笑,从进戏班子的头一天,闻人椿就没有将此处当作家的归宿。可掰着手指细细算一下,她这一生竟是在戏班子里待得最久、也最安逸。   “小——椿?”戏班子的班主金先生靠人吃饭,隔了两三行的人还是将闻人椿认了出来。   她不是被拐失踪了吗?   不过金先生何等人精,一见旁边的霍钰,立马将疑惑吃了下去。   闻人椿听到了他的叫唤,虽觉得他古怪,却并不讨厌,走到他面前问道:“你是谁?”   “不过是一家戏班子的班主罢了,不足谈起。”金先生决定奉行少说少错。想那两年,霍钰疯狂找寻闻人椿的时候隔三差五地就来戏班里折腾,他对他们之间的事儿多少搜刮到一些。   不曾想天可怜见,还真教霍钰找着了。   金先生为闻人椿感到由衷高兴,这个不争不抢的小姑娘,不该苦一辈子。   他不自觉地露出怜惜的熟稔的眼神,让闻人椿更加起疑:“我与先生是否相识许多年?”   “是啊,我领着戏班去过你们霍府的。”   闻人椿皱了皱眉,另起了一个话茬:“先生可曾教过我唱戏?”   这要如何作答,金先生朝霍钰瞧了瞧,后者垂下眼睛,说道:“还请金先生见谅,小椿生过一场大病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而后他抬头看向闻人椿,重新握紧她的手,“你入府之前一直随着金先生的戏班四处唱戏做活。看来金先生对你的恩情不小,让你隐隐约约又记起来了。”   “真的吗?”闻人椿将信将疑。   “不信你可以问金先生啊。”   被指名道姓的金先生可不敢聊下去,他指着戏班子的方向,急声道:“光顾着同你们叙旧了,好些人还等着我呢。霍爷,小椿,来日方长,我得先走了。”说罢,挥起袍子走远了。   唉,又失去了一个捡回记忆的机会。   闻人椿把这一切都怪在霍钰的头上。他自己不肯告诉她过去的事情,还不让其他人说,简直□□无理只手遮天,和明州城里所有老爷一模一样。   她从前的遭遇就那么不堪?   闻人椿越想越肯定。若过往美好得如同春夏繁花,按霍钰的性子,早就一日说三回,说到她能倒背如流。   那股子情绪烧了一路,吃饭的时候又不肯吃他夹的菜,入夜回房更是搬了寝具去软榻。   霍钰只好求饶:“明日带你去戏班子,你想瞧什么人、说什么话,都随你。”   “你不许跟着!”他到底是明州霍府的主君,杵在那儿,威风凛凛,谁敢胡言乱语。   她要自己问,挨个问。   可惜闻人椿还是失算了。霍钰既然能提出这个建议,早就在她到达之前将一切打点妥当。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戏班子里的人都记好了各自的台词,演得惟妙惟肖。   因而一个多时辰下来,闻人椿唯一觉得有意思的便是桌上的桃酥,至少它仍旧是她想象中应该有的味道。   走吧,再待下去桃酥都要吃吐了。   闻人椿不想继续叨扰他们。   金先生将她送到门口,趁女使还未迎上来,他小声叮嘱她:“小椿啊,你是个懂事孩子。从前在戏班子,许多事情你纵使知道了也装糊涂,这回又何必非要搞明白。我一辈子也算见过不少人,霍爷待你算是好的了,不如就承下这份好,太太平平过一辈子吧。”他之前说的那些,闻人椿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这一句倒是放在了心里。   不知是金先生的那句话触动了闻人椿,还是桃酥吃得太多引出了积食,还未走到主街,她忽然腹疼难忍,快要蜷在一起。   “春小娘,我背你吧。”   “不……必,那儿有医馆的。”求生的意志让闻人椿替此刻的自己指明了方向。   她难得运气好一回,这家连牌匾上的字都要湮没的医馆竟还有大夫坐镇。   这位大夫盛年时其实很出名,无夫无子,还劝人不必相夫教子,街头巷尾皆视她为异类。初到戏班子时,闻人椿就曾混在一堆姑娘中聊过大夫好几回,虽没有跟着嘲笑鄙夷,但也想过这位女大夫一生孤零零,可怜得很。而这位女大夫永远是不在意的,不管戏班子里的谁生了病,她都敞开医馆大门。   今日,她们并未认出彼此。   一个行医,一个治病。   两颗仁善之心相对。似是第一回 相见,却能知无不言,。   听闻闻人椿在街上腹痛发作,小箩借了厨房,守着灶台,煮了碗清淡的薄粥。等到一颗颗米熬成花,又滴了两滴酱油,将切成末的菜心统统丢了进去。   原本毫无胃口的闻人椿在看到这碗不值钱的薄粥后,主动拿起了调羹。   “姐姐,好喝吗?”小箩没自信。虽说她用了心思,还因急于完工切破了手指、烫伤了手腕。   细心的闻人椿亦是注意到了。   这样好的一个小姑娘,连她一个外人都止不住地宝贝心疼,她的爹娘怎么舍得将她卖掉啊!   “煮得很好。”闻人椿又舀了几勺,对着小箩连连点头:   “那姐姐多喝一些,我从前生了病,娘亲都会给我煮这个。一喝这个什么病都好了。”小箩没有说,也只有生病的时候,娘亲才会待她好一些。   闻人椿却像是听见了,问她:“你还想你爹娘,想你弟弟吗?”   小箩还没学会撒谎,低着头站在原地,想点头又不敢。   “血缘亲情,人之天性。不想才奇怪呢!”闻人椿冲她笑笑,怪自己问出了蠢问题,“可是小箩,你要记住你这一生不是为他们而活的。有人会拥有圆满家庭,有人不会,强求来的只能是昙花一现。你不可能将自己卖了一次又一次,更不可能每次都遇到我。”   闻人椿讲得自己都有些云里雾里,更不要说未满十岁的小箩。   “……我不会逃回爹娘身边的。”她下意识地表达自己对闻人椿的衷心,“姐姐,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报答你的。”   “傻孩子,不要为了我。往后你也许还会遇到更多待你好的人,甚至会让你心生爱慕的人,但是你也不要为了他们。你是你自己,你得先让自己活得舒服、开心。人在世间一遭,多则数十年,少则一两年,来一趟不容易,别总是牺牲自己。你要知道自己是个很好的姑娘,哪怕命中无人陪伴,缺锦衣玉食,但自食其力一定能过得……比我好。”   小箩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她在想,姐姐是不是病得厉害开始胡言乱语了,但这段话终究是生了根,在她成为大姑娘后使她免于诸多磨难。   是夜,闻人椿留下了小箩。   抱着一个大活人睡觉的感觉当真是极好的,那种相依为命、彼此陪伴的感觉,是明知不长久还要心甘情愿地陷入。   在经历了真相的恐吓之后,闻人椿亟需这片刻的人间温柔。 第96章 心肝   晚归的霍钰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屋子, 烛火摇曳,明明灭灭,他走得近了, 眼中只剩一大一小安睡的模样,她们裹在厚实的棉花被子下, 似是都做了好梦。   霍钰立在床边赏了许久,他心生眷恋, 又不知不觉杞人忧天, 此刻的祥和安好仿佛随时都要破裂。   闻人椿以为他今夜有生意应酬、不会与她一道睡的, 哪怕他应酬完回了房, 看见她与小箩霸占去大半的床铺,应当也会识趣地去另外的客房。   她不太想见他, 又找不到无理取闹的由头,只好如此迂回。   可他没有,粗糙地抹了抹脸拂去灰尘, 便和衣睡了下来。因闻人椿只留下半人宽窄的空地, 他甚至只能侧着身子, 将手臂虚虚地搭在闻人椿的被子上。   他没有睡, 也睡不着, 此刻的闻人椿太让人心动, 她就像回到了系岛,面庞柔和, 有一丝丝鲜活的倔强,绝不躲闪,也绝不会说出让霍钰不要管她的话。   他不知不觉地叹息,终于还是让闻人椿醒了过来。   闻人椿本就睡得浅,一睁眼, 瞧见身上搭了一只男人的手,下意识地便想逃下床。   霍钰抓在她小臂上,说了声:“是我啊,小椿”。她才勉强忍了下来。她发觉自己是真的讨厌男人的触碰,哪怕是挑不出一点点错处的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霍钰亦是看明白了,闻人椿仍旧没有接纳他。只是碍于夫妇名分,她不会再惊恐地抵触,让彼此都失了颜面。明明挤在系岛那间小屋子的时候,她是那样欢喜他,动不动就要搂着他睡,得了应允,还要趴在他身上将他当作垫子使。   那时候啊,只供一人睡的木板床都会富余出不少。霍钰便是想想都能弯了眼角。   哪像如今。   “你回来了啊,累吗。”闻人椿僵着身子,找了些为人娘子该说的话。她怕再把小箩吵醒,气息弱得很。   “不累。”霍钰将颧骨往上抬了抬,试图让她感到放松。   “哦。”闻人椿并没有看他,她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吓中,她在想自己为何如此害怕男人,竟怕到连霍钰都被一视同仁。   难道霍钰是那个始作俑者,难道她是被霍钰强占的。   不像。   睡在她身旁的霍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言不发,屋里的空气都要凝结成三更寒凉的露珠。   越想入眠,眼皮阖得越用力,就越难以睡着。闻人椿沮丧地睁开眼,微微转动眼珠,却看见霍钰正缠绵地注视着她。   那种不舍,就像闻人椿随时都会变作蝴蝶飞走一般。   闻人椿被盯得有一丝尴尬,又有一丝害羞,往被子里缩了几分。   “睡不着吗?”霍钰索性撑起头,眼神放肆。即使闻人椿不爱他了,也不碍着他向闻人椿表明心迹。   闻人椿点了点头,直白道:“我在想从前的事情。”   “觉得现在不开心吗?”   开心,但所有的开心都是飘飘浮浮没有根基的。   “小椿,从前对你而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他揪了一根她的白发,揪完一根却又扫到十根。   闻人椿被那细密的痛楚惹得偏过头,“不管重不重要,那都是属于我的。”世上哪有人能接受自己的回忆被人抹去,何况她都要……   “夫君,若有一日你也失却了回忆,你能不去找吗?”   她不愿再拖,猛地抬头质问。   霍钰的笑冻在原地。   “我只是还没有想好如何告诉你。”   “既成的事实,平铺直述地讲给我听不就好了。莫非我从前的回忆糟糕头顶,没有一点值得回忆的吗?”   “自然是有的。”可实在不足以抵挡后来那些欺哄侮辱。饶是学诗书纵横无数,霍钰依旧不知如何轻描淡写地讲出来。   也许讲完,他会和闻人椿一起疯掉。   “再等等吧,等回了明州……”   “夫君又要拖!”   “我保证,过完这个新年,我一定知无不言。”   她小肚鸡肠,想他会不会去找说书先生现编,还是坚定摇头:“那你先跟我讲讲为什么要将我从戏班子里买回来吧。”为了找回记忆,闻人椿甚至转过身,仰了头与他四目相对。   “求求你了,夫君。”久违的语气,可以算作撒娇。   霍钰不忍再拒绝她的纯真,便只好挑了些零碎事情与她讲,譬如她以前学过戏、训过小畜牲、做得一手好菜。与她白日在戏班子听到的有五六分重叠。   不过出身卑微有什么好瞒的呢,明州城里一日要买下多少女使小厮。他一直不肯说的才是关键。   “夫君,那当时是你将我买回霍府的吗?”闻人椿又问。   霍钰想说是,却只能摇头:“是我父亲房里的四娘将你留下的。”   “噢。”闻人椿拉长了声音,“我好似还没有见过夫君的父亲和那位四娘。”   “他们都过世了。”   为何过世,会与她的失忆有关吗。闻人椿看着霍钰忽然阴沉的表情,不敢追问得太露骨:“夫君,你能同我讲讲你家中的事情吗?你的父亲,你的娘亲,或许你还有兄弟姊妹?我似乎一并忘了。”   有时候的她,就像并非一无所知,总挑着难言的地方下手。   霍钰深呼一口气,掐头去尾,描摹出一个平平无奇的商贾之家搪塞她。   闻人椿倒是听出了微妙的东西:“是不是你家中人都不太喜欢我啊?”或许他们还故意分开过她和霍钰,甚至让她遭了许多罪。   这一回霍钰倒是答得妙极了。   他揽着她的肩膀,往她身边挤了挤:“不必管旁人怎么想。为夫爱你、疼你、从今往后都会护着你,绝不让你再受一点点委屈。”   情话很好听,霍钰的眼睛也很真,闻人椿心里却是毛毛的。   他总是说爱她,既然爱,为什么如今她是记忆全失的处处不对劲的小娘子,而大娘子貌美如花地为他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还能代他掌管家中的生意。   她想不通。   难道是因为她快要死了,他可怜她,才在最后的日子里对她施与怜悯、极尽宠爱,免得她这卑贱的一生无声无息、无所回忆。   应当是的吧。   闻人椿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她并不觉得浑身上下有哪里值得明州霍府主君的真心。   没有见到想象中的羞涩欢欣,霍钰的心跳得快了些,忙问:“是不是不信我?”   “唔。”闻人椿咬了咬嘴唇,“我只是在想,夫君怎么会喜欢上我呢?明明府上好多女使,瞧着都比我貌美懂事。”   “胡说,没有人能比你更好!当年我落难,世上只有你一个肯不顾生死陪着我。”   “哦,原来夫君真的是为了报恩啊。”   “嗯?”她竟曲解了,霍钰一时陷入尴尬,“你怎能这样想。小椿,我对你,对你……”   他对她是一见钟情,却从未同任何人讲过,甚至与闻人椿最亲密的那段时光,他都将这件事情藏得好好的。   没人知道那一晚的清朗月色下,一向潇洒自在的少年有多么动心。他眼前的少女,有着没有被围墙困住的纯真,抱着小白狗训话的时候傻乎乎的,切换谦卑神情的瞬间又透出一股子机灵俏丽。于是顺水推舟的人生第一次有了想要前进的方向。   可他是懦弱的,从那时到如今。所以他一次次压制对她的别样感情。   若没有四娘当年的无心插柳,恐怕闻人椿只会成为霍钰书屋中的一张潦草美人图。   闻人椿不愿听下去,又开始眼神躲闪。   霍钰看不得,强迫地勾住她的手心,说得字字分明:“闻人椿,我爱你。我对你是一见钟情,你知道吗!”他说得好用力,好像心肝都被捉紧了。   然而——爱,不知为何,闻人椿觉得它比报恩更可怕。脑海中响起很多个声音,他们不一样,却都齐齐说爱她。   骗着她、哄着她、绑着她、困着她,还是要说爱她。   “不要,不要,不要过来,求你了!”她哑着声音,挣脱着将自己埋进了被窝。然后喊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名字,孙二木。   霍钰本就没有用力阻拦,那三个字更是教他一下子失去魂灵,直直地滚落地面。   一室凌乱。   被吵醒的小箩揉着睡眼问了句:“怎么了?”   渠村的事,孙家的事,是霍钰无法触碰的雷区。待天蒙蒙亮,他顶着眼下青黑,装作无事发生。闻人椿不知是真的忘了还是与霍钰有了默契,捧着粥碗,亦是只字不提,乖乖扮好小娘子模样。   文在津坐在他们的对面,晃动眼神,他昨夜被霍钰拉着诉了一整夜的苦,此刻也是神采耷拉。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只能同小箩搭话:“你今年该有八岁了吧。”   小箩对他尚有戒心,看了眼闻人椿后,才冲他比了个“九”的姿势。   “噢,那你可要努力吃饭,长得健健康康、高高壮壮的,才能保护你义母。”   义母?   小箩与闻人椿同时眼冒疑惑,女子天性在此刻发挥效用,后者立马扭头对准了霍钰。   “小椿,难得你与小箩投缘,不如我们就将她收为义女,日后拜师、出嫁也更方便些。”   “你不曾同我说过此事。”   “我也是夜里才想到。”他要与闻人椿有更多的纠缠,而孩子是最好的纽带。   可他的理直气壮只能让闻人椿生气。她重重地将粥碗摔在桌上,确声道:“我不要。”汤水泼在了手背上也顾不上。   生性敏感的小箩一度以为闻人椿并没有那么喜爱她,皱着小脸,轻声插了一句:“主君,小箩出身低微,只要能在姐姐身边侍奉就已心满意足。”   “我不是同你讲过,不要再这样自轻自贱吗!”闻人椿心头忽地烦躁,连着小箩都被她厉声教训了。   还是文在津懂她,婉转地点了一句:“看来小椿早就对小箩有所安排了。”   她原本是没有的,但在医馆大夫那儿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无药可医的境遇之后,她倒是想了一些:“只是不知文大夫可愿成全我?”   “但说无妨。”   “我想让小箩留下。学医也好、学文也好,全凭文大夫指点。”   “姐姐。”   “小椿!”   两个声音一道响起,小箩是不解,霍钰是惊慌多于不解。明眼人都看得出,闻人椿是疼爱小箩的,她却要将小箩送去他人身边,莫非……   霍钰愣在原地的时候,闻人椿已经低头看向小箩,问她:“你想不想自食其力、济世救人?”   听着很远大,可:“小箩还是想陪着姐姐。”她觉得闻人椿很孤独,而她不想让闻人椿孤独。可惜她还小,煽情的话戛然而止,只说一半。   闻人椿听懂了,睫毛上瞬间有了水珠。   为什么她要走进那间医馆,要听大夫说她“毒已入心,无药可救”。若她还活在霍钰施舍的美梦中,还以为自己有几千几万日,她就能把小箩留在身边了。   人啊,一旦有机可乘,就想沉迷于彼此依偎的温暖之中。   “傻孩子,你要为自己活。这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闻人椿摸了摸她的脑袋,向旁人、亦是向自己坚决了心意,随后又折返看向文在津,“文大夫,这个忙能劳您帮一下吗?”   文在津看得透,应得很爽快。   纵使他老友的脸色已经是青了又黄。 第97章 诺言   昨夜滚下床后, 霍钰交代完外头守着的女使,便一路冒着风雨去了文在津的卧房。甫一推门,还未出声, 雨水滴答地往地上敲。   文在津不动声色,他并不愿再管这闲事, 若从前几回,霍钰能将他的话听进去一次, 闻人椿的今日又怎会是这般景象。   痴男怨女何解, 他所研习的佛法谈得不多。   而霍钰, 不顾一片寂静, 伏在桌前,似哭非哭地骂了起来:“老天是不是故意整我们!只差一味药, 偏偏找不到。再下去恐怕小椿就要记起一切了!”到那时,她又会变成刚回来的模样,不哭不笑不说话, 沉浸在那些苦痛之中。   而他所有付出, 休想得到一丝丝回应。   “都是我的错, 从头至尾都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为什么老天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呢?为什么所有惩罚都要给小椿, 这不公平啊!她那么纯善、那么坚强……”   霍钰絮絮叨叨, 一句不停, 他先恨老天,再怨自己, 明明喝的是凉了的白水,却比喝了酒更癫狂。他似是不需有人理会的,只是想找一个不会丢脸的地方、一个懂他的人,好肆无忌惮地吐露心肠。   就算穷凶极恶的人进了寺庙,佛门亦会敞开。   文在津终是披了外衣翻身下床。狼藉的桌几看得他连连摇头, 于是点火,重新煮水。   “霍钰,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明白。你与小椿这一世并没有缘分。哪怕那药制出来,你真的舍得让她一次次忘记、一次次想起,再一次次吃药吗?这有多残忍,你知道吗?”   “难道我有其他选择吗。文在津,你是没见过她刚从渠村回来的样子,大暑的日子,日光热得吓人,她站在那里却像冰冻三尺,身上没有一点点活着的气息。我想尽办法对她好,她却根本感受不到。”其实即使是现在,闻人椿也只是知道他在对她好,礼尚往来地向他表达着感激。   她没有因此爱上他。但至少,她也没有继续背负着霍钟和孙家给她的阴影。她可以像寻常女人一般吃茶逛街,可以牵着小箩的手四处周游,可以偶尔地让他拥有一丝相爱的错觉。   “若是带着那些回忆,她要怎么活下去!”   霍钰说得看似有理,文在津却不禁长叹:“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象。你可曾问过小椿她是怎么想的?她愿意忘却过去吗?她可还希望困在高墙大院中?”   三句问话,便将霍钰堵住。   猛火煮水,盖子很快咚咚跳个不停。   文在津掀了茶壶盖子,很不讲究地丢了一小摞的碧绿茶叶下去。茶叶四散开来,没有一片黏连。   世人爱它,大抵就是爱这股清爽、洒脱,有看破红尘的禅意。   文在津将下方的火灭得小了些,轻声如诵经:“别逼小椿,也别逼自己了。”   霍钰沮丧极了,撑着头,仍像是伏在桌几上,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你是不是曾经说过让她去云游?”他忽地开口,眸光渐渐亮了,被扇动中的小小火苗点燃,“只要她愿意,我陪她去。”   错了,都错了。   文在津烹茶的手不由凝住,他忘了,霍钰的偏执已经到了连命都不要的地步。   而一旁的霍钰却像打通了任督二脉,神采飞扬地对文在津继续讲道:“你说得对,一直都是我在做选择,才会把她害成这样。往后让她来选,不管她想做什么,我都陪着!”   “你能为了小椿什么都不管不顾吗?”近的有还琼、有孩子、有霍府家业,远的有许大人、有他的娘亲、还有他一直想要施展的抱负,他当真可以全部放下吗。   听他讲得这样怀疑,霍钰大为受伤,抬了眼皮,哀伤道:“你和小椿一样,都不肯信我。”世上没人相信他爱她。   再下去,真是连他自己都要怀疑了。   霍钰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说道:“你们放心,我都想好了。比起我,还琼更在意的是声名与家业,我将霍府一切交托于她,既能让她减免悲伤,也算没有辜负娘亲的临终嘱托,还能教舅舅安心。若舅舅坚持插手我的去留,我手中亦有他受贿的铁证,他没法不顾及。只是……两个孩子,我确实要对不住了。”   “你——是当真为了她要放下一切?”   “那一切本就不是我要的啊。”霍钰的语气里染上薄怒,里头更多的却是对自己的不满。   自从小椿消失之后,他细细追溯,发现还琼、家业、复仇,都是娘的念想。他想要的始终只有小椿,可是走着走着不知为何迷失了、走偏了,他居然会将小椿交给大哥那个疯子,居然亲手害得他的小椿回不了家。   每每想起,泪眼朦胧,新煮的茶里都有了悲苦的味道。   唉,文在津别过头,不去看他的追悔莫及:“你有没有想过……”说到一半,连他都哽咽,“小椿或许想要一个人走完这一生。”   “如若是苏稚被这世间欺辱辜负,你能让她一个人走完这一生吗!?”霍钰恨恨地举起桌几上的素描图。   若隐若现的几笔,相熟之人却能立马认出苏稚的模样。   无论霍钰愿不愿意相信,文在津确实比他猜得更准。   眼前的闻人椿特地候着霍钰出门的时候,借托付小箩的事情来寻他。   诚然,她失却了记忆,却并没有按霍钰的想象回到最初的起点。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闻人椿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知道如何避开跳过的泥坑。   譬如最重要的一桩——不要为了爱人放弃自我。   闻人椿的身体甚至更极端一些,直接将其演变为——不要爱人。   她淡漠地讲着自己对过往、对如今的疑惑,只字不提qing爱,与昨夜霍钰的痴狂,实乃冰火两重天。   文在津收拾了心思洗耳恭听,待她讲完,眼眸清明地笑着问她:“小椿,难道你不喜欢他对你的好吗?”   “可他能对我好多久呢。”闻人椿反问,“男女之间相处,总要有些身心牵绊。我给不了他真挚的爱慕,也不喜欢被他碰触,日子长了,他如何坚持?他是明州霍府的主君,府上有大娘子、梨小娘,府外定然还有仰慕他的小姑娘,到时他能不委屈,委屈了会不会投向他人怀抱。更何况……”   文在津有了不好的预感。只见闻人椿扯起一小截的袖子,将手腕伸到文在津的面前,因手腕上有块可怕的疤,她还立马调换了一只。   “文大夫能为我把个脉吗?”   “你,是知道了什么吗?”皱着一副墨黑的眉,文在津再度为她号脉。   依旧是药石无灵的脉象。   这是当时文在津与许还琼达成的默契——隐瞒闻人椿的病症。他不想霍钰再陷于歪门邪说,不忍再见他们双双受罪。   没想到竟是先被小椿戳穿了。   闻人椿收回手,因在医馆里头受过一回冲击,此刻顶多是有一点点怅惘。   好可惜啊,最后的希望还是似蝴蝶飞走了。   她望了一眼窗外的蓝天,琉璃般澄澈,云彩肆意划过,她却不知还能看几天。她悲哀地摇了摇头:“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到死都是一无所知。”   “过去……”文在津不忍心,透露了美好的那些,“你能记起系岛吗?那时霍钰落难,原本被他托付于我的你想都不想,跳车就要去救。你们飘于大海,辗转落脚在系岛,而后相爱,以夫妇相称。这些年,他只有在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才会展露一点点笑颜。”   “那为何他不让我想起呢。”闻人椿等不及打断他,“一定是委屈更多、伤害更多、痛苦太多,他才会选择一并抹杀吧。我……”闻人椿曾默默猜想过一些戏本子里的伤害戏码,想过她为何这样害怕男子靠近,光是想想都心头发颤,“其实也不该怪他,我看得出,他很想弥补我,不想我难过。只是他不明白,我们长久不了。”她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瞪着文在津,“莫非他不知道我……”   文在津避开她眼睛,点了点头:“他那时近乎疯了,竟然听信歪门邪说,要拿十年命换你十月安生。我们只能……”   “他好傻啊……”克制不住地哭泣,胸口起伏不平,闻人椿捂着嘴,分不清伤心来自于从前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   她多希望霍钰是在报恩、是在可怜她啊。   氛围是凄苦的,连风的吟唱都只剩凛冬的残忍,文在津瞧不下去,仰头抹了抹眼睛。佛法都白念了,这两日为了他们一次次凡心大作,叹命运不公。   他终于缓过来,递了块帕子给闻人椿。   “小椿,昨夜他也来找过我。我想很快,只要你想知道,他会慢慢告诉你的。当然,最煎熬的那部分他大抵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开口。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就不先代劳了。”   “文大夫,你觉得我应该知道吗?”   “要不要想起以前的一切,要知道多少,知道了还要不要留在他身边,答案都在你自己的心里。我想说的只有一句,无论你做了什么选择,没有人会怪你,你只管畅快地凭心而为。”   哪怕是将霍钰痛痛快快地甩到身后吗?   闻人椿抿着嘴,犹豫不决,她的个性真是天生不畅快。   总要命运将她往前推一推。   那一日,闻人椿难得下厨。她本是立在门边远远观瞻的,奈何小箩手拙,佛家素斋被她做得牛头不对马嘴,莫说厨娘恼怒,闻人椿都看不下去。   “你个笨丫头,幸好将你送出去了。”闻人椿踏过门槛,接过锅铲,一边教她如何煮出劲道有滋味的观音面,一边不忘打趣。   小箩却是听不得,又开始抹眼泪。   说起来,闻人椿还没走,她这厢已经为了离别哭过数回。文在津有一回还说她是河神转世,日日就知道哭。   面都好了,哭声却愈演愈烈,闻人椿赶紧将面盛妥,拿出帕子替她擦拭:“又想把我惹哭呀。我的眼泪可没你多。”   “姐姐……唔,姐姐……让我陪着你吧。”她泣不成声。   闻人椿只好抱抱她:“好吧好吧,你尽情哭吧。会哭总归不是一件坏事。”   小姑娘的哭戏唱罢,明州突然传来快报,大娘子临盆在即。   闻人椿觉得自己心狠,那一刹那想的竟是那串滚落的冰糖葫芦,它的糖霜裹得那么均匀、晶莹,里头的山楂去了核,酸中带一丝甜,不会太脆、不会太酥,咬下去味蕾大开、顿失烦恼。   她还想再尝一回,想让霍钰也尝一尝。他若也爱吃,他们或许可以一人一个分食,当作结尾。   可惜了。   霍钰思虑片刻,便决定打道回府。   他说:“小椿,我们回去吧。”   她看着桌上只吃了一口的观音面,只想问他:“要不要再吃一口?”只是连她自己都觉得矫情。自然说不出口。   许是没了小箩的说笑,许是大娘子的存在终究碍眼。   闻人椿在上了马车后安静极了,她不晓得该说什么,沉闷着、沉闷着,便陷入熟睡。   日出之后,晃动的帘布让晨光陆陆续续地漏了进来,闻人椿这才睁了眼、探头向外。   啧,太明亮了。她闭上眼睛,可还是架不住喜欢,试问天下有谁不憧憬温暖的光明,可以遮掩一切绝望的光明。   闻人椿抬起手,遮在自己的脑门前,又凑到了窗外。   “什么这么好看?”霍钰为表亲近,也跟着凑了过来。   “太阳。”   “小心看伤了眼睛。”他扭过头,趴在窗帷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往她脸上盯,哪里还容得下太阳。   谁料她忽地也扭了头,他倒有些措手不及地害羞了。   “夫君。”她唤了一声,英气的眉眼里有着别扭的娇气。   “娘子请讲。”   “你……能陪我看一回日出吗?”   “当然。”   不过霍钰很快想到自己从前那些未完的诺言,他不想让闻人椿再失望,补了一句:“待还琼生下孩子,我再带你去。”   “嗯。”   她没说不好,他却看见她眼里的光被太阳收回去了。   “小椿。”他心如乱麻,恨不得将心掏出来,一劳永逸,“我只是还需要一些时日料理府上的一切,等安排妥当了,无论你要做什么、去哪里,我都会时时刻刻陪着你。你是最重要的,相信我好吗。” 第98章 日出   哪怕是相伴多年的一块疤, 都会舍不得分离。   闻人椿还是想给彼此一个好聚好散的机会,她从除夕等到初一,初一等到初三, 初三之后又盼十五。   长发都剪过一回了,身上的肉又吃了回来。   那场日出好像还是遥遥无期。   于是她开始想, 非要有个结局吗。   闻人椿支起脑袋,看向了远处人潮围绕的霍钰和许还琼。曾经的青梅竹马, 此刻的夫唱妇随, 他们抱着新生的婴儿, 般配地简直可以直接拿给戏班当鸳鸯本子。   她于他, 其实未必有他想得那么重要吧。   发愣间,小梨已经将她的碗碟铺得满满当当。   同为女子, 小梨看破不说破,她语气一直高昂,劝闻人椿吃这儿吃那儿:“这个我方才吃了一碗, 可糯了, 入口即化呢。”   闻人椿配合地弯了弯嘴角, 兴致并不高, 白瓷调羹在碗里转了一趟又一趟。能有多好吃呢, 这道糯米圆子, 初四时便做过一道芝麻馅的,初九时搓成小小个头、撒了桂花酒酿, 到今日又丢了桃胶、云耳,煮成稠密的汤羹。   他们霍府是大户门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一轮轮的良宵晚宴吃下来,实在是毫无滋味。   美食美景, 如爱人爱情,过犹不及。   “我想吃糖葫芦了。”闻人椿毫无铺垫地小声提了一句。   “诶!?”   “你想不想吃呀?”   “唔,可以啊。”   “那等人开始散场,你同我一道去外头买吧。”   “这么晚了……”小梨看了看东边的天,又看了看西边的天,皆是黑压压的。可是闻人椿鲜少发出这样的不情之请,她不忍扫兴,“那让女使小厮跟着吧。”   “自然。”说完,闻人椿低下头,打发般地剥起瓜子。   待人头耸动,她便急匆匆提裙离去。   霍府的院子算是够大的,可四面高墙一起,这天就只留下一块豆腐大小。纵使天气清朗,有星星、月亮,也只能在光秃秃的一片黑上微弱地发光。   难怪小梨会以为外头亦是如此清冷,清冷到有一丝压抑。   闻人椿倒是不意外。迈出霍府大门,她忽然精气神归位,步子快得让小梨这个孕妇都要跟不上。   此时正值迎春时节,家家户户门口剪了红纸头,映着暖烘烘的灯烛,喜气飘满空中。承天子令,今夜街头集市可彻夜不关,想多挣些银两的商家小贩便抖抖索索、又兢兢业业地坚持在原处。   不多时,方才还没有胃口的闻人椿便是一手烘山芋、一手糖葫芦。吃了凉的便咬牙切齿,吃了烫的又低声嘶喊,她满嘴都是实打实的甜腻,甚至甜得有些得意忘形了。   “小椿姐,你慢些呀。我这走不动了。”小梨终于追了上来,她脸上冒出一层薄汗,叉着腰求饶。   闻人椿才知自己兴奋过头。她尴尬地退回小梨身边,让女使递了串糖葫芦给她:“我忘了你身怀六甲了。”说着,她放下了一只挠着耳后方发丝的手,摸了摸小梨的肚皮,“很累了吧,要不你还是回府里歇息吧。”   明明闻人椿是在对小梨说话,小梨肚中的娃娃却像是听懂了,咕噜翻了个身。小梨倒是习以为常,闻人椿却吓得倒退三步。   真是奇异的感觉,却好像——并不陌生。   “不累,只是走不快罢了。”小梨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生怕衙门不识趣的人又要从哪里窜出来,她想她不能走、得守着,便搀在了闻人椿的胳膊上,“小椿姐,你还想吃些什么?”   闻人椿受不惯呵护,尽管还想走马观花地串几条街,却是找了家邻近的面摊子坐了下来。   她先是给自己点了一碗青菜面,又见跟着的女使小厮们身材单薄,便将钱袋子丢给煮面的大娘,逼着他们也一人点了一碗。   女使小厮起初是不敢坐下的,怕逾越了规矩,被主君晓得受惩罚。   闻人椿却板起脸,说他们是不是只想吃珍馐美味,嫌弃清汤挂面。   于是推脱不得,围成一桌,在面汤的热气之下,有人开始讲东家长,有人接上西家短,到后来竟是一个比一个吃得香。   碗都空了,才有人想起要谢闻人椿,而后接二连三地跑到这一桌鞠躬,说新年里的讨巧话。这可比他们给霍钰、给许还琼说的真心多了,闻人椿的脸上都冒出了不好意思的羞红色。   “可怜我攒的钱呐。”闻人椿冲着小梨做了个怪表情,她虽嘴上不舍,脸上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满足。   小梨甚至隐隐觉得,没有霍钰在身旁护着的闻人椿好似更开阔、更豁达了。   她是不是想要离开。   太沉重的话题,小梨不敢轻易开口。   结账之时,陈大娘隐约看到雪白皮毛下覆着的一块疤。她是见过闻人椿的,知道闻人椿是霍府的娘子,也知道闻人椿是从渠村被救回来的苦命人,更知道王衙役急着见她。没想到她已养回身子、换上矜贵娘子的衣袍,教人一时半会对不上号。   王衙役求过陈大娘多回,见着闻人椿一定要打听拐卖之事。可陈大娘对着那副干净的眼眸,实在无法开口。   小梨也不准她再开口,她顶着肚子挡在小椿面前:“大娘,您的面是真真好吃。我一定回去禀告主君,让他给您留意留意,若能给您排个遮风避雨的铺子,往后生意一定愈做愈好。”说罢,架着闻人椿就要往人头攒动处去。   “走啦,去瞧瞧那儿有什么新鲜事!”半两面下肚,竟让小梨脚下生风。   闻人椿满头雾水,脚步拖沓:“方才的大娘到底想说什么?”   “一定是见小椿姐菩萨心肠,希望小椿姐新年行善事,给她捐些银两吧。不过她老实,小椿姐也老实,还不如我说开了,直接请主君帮忙。”   “不过是几个钱,何必事事要他帮忙。”   果然。   自打小椿姐与主君从明州回来,小梨已不是头一回听她冒出这样的言辞。她不想倚靠他,可夫妇百年,不就是彼此倚靠同舟共济吗。   如此说来,还是主君与大娘子更似天生一对。   闻人椿的牢骚点到即止。她垫着脚,专心研究起人群前头的事情。那里竖着布告栏,不过大过年的,一般只会张贴芝麻大小的事情,譬如代人写家书、为家宅祈福。便是有,衙门也不会允许什么牛鬼蛇神、或是穷凶极恶的东西耽误了一年的好兆头。   而此刻,正是有人寻了衙门的漏洞,紧着时间贴了张状纸——告官商勾结,拐卖民女幼儿。   显然,状告之人并非文豪大家,可也绝对不是无所事事博人关注之辈,短短几句,乃是泣血之作。   女使看得比闻人椿快一些,心中暗叹不好,拉着闻人椿便往人群外头走。小梨也是个眼疾手快之辈,捂着自己的肚子忽然喊不舒服。   闻人椿一边往回走一边忍不住去瞧状纸,到底是人命关天,她只好先去顾小梨。   马车还未牵来,小梨似是好了不少,她搭着闻人椿的手背,徐徐走着,再不敢往人群熙攘处去。   闻人椿叹她的不适来得快去得也快,真叫人琢磨不透。等见了马车,连忙将她送上去。   “小椿姐,你不回吗?”小梨钻进又钻出。   闻人椿理所当然地摇头,她又没有怀孩子。何况今宵难得烂漫,她不想浪费在深闺之中想些无用的东西。   也许今日游得痛快了,思路也可跟着清明利落。   “不必担心的。”她替小梨扯上门帘,“还剩两个女使、一个小厮,能出什么事儿啊。”说罢,她使了个眼色给车夫,“梨小娘有孕,你可要驶得稳当一些。”   与小梨分别后,闻人椿背着手一人走在前头,似是无心散步,可绕着绕着,又绕到了布告栏前。   女使看出她是故意的,一左一右扯着她的手腕哀求:“春小娘,这新年讲究新气象,咱吃些甜的、听些乐的,那血淋淋的实在不好看啊。”   “那是苦命人的血!若能好好过年,他们犯得着这样?”她反问,挣脱了就要向前去。虽然没有看几眼,闻人椿却觉得那张鲜红的状纸会将她引向该去的地方。   她心里的答案快要浮出水面。   心里咚咚响。   天杀的!竟有人撕了苦命人拿血写下的状纸。   四处又是歌舞升平。   闻人椿实在不甘心,从布告栏的最上头,逐字逐句读到了最下边。正气馁,一旁有人抱了桶白粥要往上黏新的,衙役出声拦下,说得先审核一番,等明日再来。   闻人椿怕错过,追上去也要了一张。   是张寻人的。   寻的却是十几年前亲自卖掉的女儿。   卖都卖了,隔这么久再要回去,活像猢狲耍把戏。   “倒是不见卖儿子、拐男娃娃去结亲的。”闻人椿冷哼了一声,鲜少如此刻薄。那张新写的还蘸着滚烫白粥的寻人启事被她捏作一团,恨恨地丢进了火树银花的灰烬之中。   卖焰火的孩子还以为闻人椿是对他们心生不满,诚惶诚恐地送上两根纤细的小棍子。   “这是……?”   “回娘子,这是我爹爹刚从临安进的小焰火。点燃之后,可拿在手中随意挥舞。”说着,孩子将其点燃,打了个样。   “不烫吗?”   孩子会做生意,见她起了兴趣,将其递到她手上:“娘子,这焰火体贴人,纵使洒下来,也绝不烫手的。”   闻人椿仍是胆战心惊,一边握一边想着扔走,不过倒是真如孩子所言,丝毫不烫肌肤。小焰火亮晶晶,闻人椿玩了两支便上了瘾,阔绰出手,买了一大把坐在河畔。   一根未尽,一根又起,水面上被她造出一道道波光粼粼。   冬日夜,到底寒冷,路上行人从三五成群到三三两两。女使搓着手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家,她摸了摸被风吹红的脸,执拗着,就是不肯回去。   他们都不懂,她没有家。   愈烦躁,手边的焰火烧得越快,等它肉眼可见地少了一大捆,烦躁更甚。闻人椿晃动的双手彻底失了章法,如一个顽劣的小孩,抓着焰火胡乱图画。   “世上就不能有不会燃尽的焰火吗!”她拼命去踩地上灰烬,从未这样无理取闹过。   候着有一会儿的霍钰终于忍不住上前,顺着她的背安抚:“小椿,怎么了?”   呵,是他?他竟然会来。   他不是口口声声说爱她吗,为什么关键时刻总是不知所云,相爱之人难道不该心有灵犀吗?   闻人椿不愿与他口舌纠缠,收起打量的目光,淡淡地说了句“没什么”,便乖乖转回身。   长夜漫漫,马蹄声急,她想到了日出之约,但下一瞬又觉得无所谓了。   至于霍钰,他默不作声,沉溺在闻人椿方才那一脸的嘲讽与不自在中。那副模样就像在说——他才是她的枷锁。他该滚!   不,只要她不抗拒,他们还是可以走下去。   日子仓促地往下跑。   霍钰既要应付闻人椿时不时冒出的回忆,还要交接手上各色生意、摆平四方情绪,上至朝中贵人,下至掌柜伙计,中间还夹着霍家宗亲、许家众人,一个环节都怠慢不得。哦对,他还得抽空做个慈父,瞧瞧大儿子的病症,再去抱抱满月的小儿子。   每每见他揉着太阳穴、愁眉深锁的憔悴模样,闻人椿都觉得何必呢,他的人生本不该过成这样。   许大人的故意发难,恰好给了他和她一个喘息的机会。   重返系岛成了最好的选择。   那还是闻人椿主动开的口,她说系岛既然是他们定情的地方,她应该去看看,或许还能想起一些开心事。霍钰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何况为了她的安全,他也应该同意。于是很快,他便将她送上了系岛的商船。   那日出发时,天光还未开,霍钰对着她身后的深邃天色,忽地忏悔不停,他可怜巴巴地对她眨眼:“小椿,日出之约似乎还没能兑现呢,你——又要怪我了。”他甚至已经想得很远,既然上辈子辜负了闻人椿那么多,等闻人椿捡回记忆,日后十数年乃至数十年势必要被她数落、被她嫌弃。   “不会的。”闻人椿想了想,一双手张开、收紧、又张开,最后还是替他理了理发际的乱发,此刻风好大,竟将他吹得像是无所谓世面的少年。   “来日方长。”她又说道。毕竟他还有大把岁月,足以找到一个共赏日出的女子。或许他都不用找,许还琼就是与他最般配的。   霍钰却以为她是将他的话都听了进去,愿意等他几日,只消几日,他们便有一生的细水长流、数不尽的日出日落。   “小椿,你一定要等我。”他站在岸边,挥着手,重复了不知多少遍。   闻人椿只是笑,笑得愈发放松、自在。   她真的很久没有对他笑得这么开怀畅意了。   所以他信以为真。   然几日后,当他卸下一身包袱,甚至要拿结党营私的证据去要挟许大人时,许还琼愤而起身,将真相血淋淋地在他面前撕开。   “钰哥哥,你好天真!闻人椿此刻怕是快要死了!”   “舅舅竟敢?不可能,桑武士他们一定会保护她的。”   “根本没有旁的人。是她自己,是她想起一切活不下去了!呵,本就时日无多,还要逞能做菩萨。不相干的人被拐了、被卖了,与她到底有何干系……她为何要这么善良,她凭什么可以这么善良!……”   “许还琼,你到底在说什么!?”霍钰近乎疯狂地抓着她!   不可能的。小椿明明去的系岛,明明点过头,说好会等他的。   她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她怎么可以——将他丢弃。   霍钰终于明白,爱人的许诺成了空,有多绝望。   心中孤寂,好比高山坠深海。   世上却无人知。 第99章 出嫁   那一个时辰, 霍钰不知是怎么过的,看什么都像是虚幻的景致,他只知道逼问见到的每个人, 许还琼、小梨还有衙门里的大人小役。他拄着拐杖,在还未醒透的城中费力地飞奔, 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的腿脚好了。   他仍旧是那个少年。   可是少年无法阻止亲爱之人去死, 从前是这样, 现在还是这样。   不!   他不能再与小椿错过, 不可以教她再失望、不可以让她重回孤身一人。   思绪颠倒错乱间, 他甚至想到了闻人椿孤零零走过奈何桥上的模样。   孟婆给她一碗忘情水。   她含着眼泪,头也不回, 一口饮尽。   霍钰的步子于是更快了,像在追什么飞去的箭矢,拼命至极, 怕是要在今日彻底废了一双腿。   雨丝不知人间悲欢, 洋洋洒洒地往下蹦, 有几颗凝在门上雕花处, 在阳光下发出八面晶莹的光。   晴时雨, 是开春的好兆头, 人人见了喜上眉梢。霍钰却停在那扇门前,屏气凝神, 扯了好久才扯出一个不像哭的表情。   有扮作小厮的衙役好心问他可要擦一擦身上雨水。   他大惊,连忙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等到万籁俱寂、只剩心跳时,他终于推开了门。   闻人椿穿上了她心爱的鸳鸯喜服。   尽管迟了许久,但总算还是师出有名地穿了一回,没有辜负这身华贵的料子和老裁缝的精湛手艺。   好看。   闻人椿拎起繁复厚重的裙摆, 对着铜镜转了一圈,她始终觉得这身喜服是世上最好看。尤其是那两只金线描边的鸳鸯,于一片碧波之上自在抚掌,活灵活现的,连带着她都有了蓬勃的生机。   难怪家乡的老人都说,再丑的姑娘到了出嫁那日都是方圆十里顶好看的。   可惜了,她不是去出嫁,也没有找到值得托付一生的郎君。   罢了罢了,又要想些无用的东西。   下一世不是说好了要做一朵独美的小花嘛,若做不了花就做一棵树。要是阎王嫌弃她害死霍钟孩儿、害死孙家人,说她功德不够不予批准,她就当只野鬼晃荡几年,做做好事,等功德满了再去下一世。   绝不再做奔前跑后碌碌无为一生空荡荡徒留一身伤的苦命人。   人间负她几多,临走时终是依依不舍。   然此刻是要紧关头,一分耽误不得,旁边陪着的衙门请来的喜娘只好狠心催促她:“姑娘,画了眉,咱们就把盖头盖上吧。”   她怕闻人椿临门一脚忽地反悔,大计胎死腹中,那衙门发起火、高家发起火,遭殃的人可就太多了。   不过闻人椿从未想过退缩。她这一生活得佝偻,无财、无势、无家,只剩这么点善良可言,总归快死了,不如就把善良都留下吧。   她不敢像县令讲得那样高屋建瓴,也不在乎死后是否能被世人焚香供奉,但若是她能帮着衙门将拐卖民女幼儿的幕后黑手捉住,便是捉不住,能成全哪怕只是一个无辜的姑娘的一生,都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舍身相救的陈隽。   唉,陈隽,为何不是与他先相遇。   为何她偏偏跌进了霍钰的眼眸。   闻人椿叹着气,拾起笔,将缺失的那一段眉峰补齐。   她虽命如草芥,却生得一副上挑的凌厉眉峰。小时候有人碎嘴,说她往后定是极为厉害的人物。   错得离谱。   这眉不过是生错了地方。   “把盖头拿来吧。”她伸出手,视死如归。   门却在此刻被人推开,“吱呀”一声,很轻地打在闻人椿的心上。   喜娘以为有变,差些要高喊,幸有衙役将她带至门外,说是自己人不碍事。   门,再度被人掩上。   匆忙布置的屋子,空荡荡的,此刻彼此呼吸在里头猖狂地乱窜。   闻人椿没有回头,凝着镜中的他。   “好看吗?”她笑成弯月,甜甜地问。   霍钰用力点头:“好看。”他一直都知道闻人椿穿上喜服会有多好看,却不知道会有这样好看。他根本挪不开眼,只想牵着她的手,踏过霍府高高的门槛,昭告众人她是他此生心头挚爱。   闻人椿似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抿着嘴,笑意更浓了。   “我也觉得好看,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她抬手,将一根总是往下坠的发钗又往里塞了塞,“可惜当年孙家简陋,成亲那日只给我找了块粗糙的红布头,穿的……”她笑了一声,“还是你给我买的那一身鹅黄裙子。”闻人椿是真的觉得好笑,当她把自己当作局外人,发现她这一生处处都是阴差阳错,这还不好笑吗。   外头的雨声近了、响了,雨意浓得厉害,连霍钰眼中都跟着下起雨。   他知道闻人椿不是故意踩在自己的心上,她不是那样残忍的人。可他还是难过地不能自已。   他敲了敲胸口,强撑着走到了她的身后。   她一身喜服,红妆明丽,倒将他衬得像是街角的落魄汉。   “小椿……”   “我决定了。”闻人椿打断他:“我难得能凭自己做一回决定,就由着我吧。”她这几日回想过许多,一生数十载,她实在是没干过什么争气的事情。痛痛快快地活,与她从未沾边,若还要苟延残喘地等死,那和当年的小白狗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无非是被主人推着,去生、去死。   籍契握在自己手里又如何。   “你看,你又误会我了。我何时说要拦住你。”   闻人椿犹疑地眨了眨眼睛,莫非他是为了许大人的罪证:“那些拓本、信件是我偷偷拿走的,我已经交给县令。这事……是我莽撞,对不住你。”可她实在等不及了,陈隽的仇拖了那么久,铁证如山摆在面前,何况哪一天,秘密自己张了嘴,知道自己身世的霍钰还能大义灭亲吗。她……没法再全心全意地相信。   霍钰挫败地笑了笑:“我怎么会怪你,陈隽的仇迟早都要报的。”   “原来,你还记得。”   “我什么都记得,可惜,好像迟了一点点。我的小椿现在是不是什么都不想要了?”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朵新的玉椿花,比原来那朵还要通透,闻人椿看见自己的脸蛋映在上头,晃啊晃。晃得视线都模糊了。   闻人椿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我原想再雕几朵小椿花陪着它,而后串成一串,等去系岛的时候亲自送给你。就像上一回一样,我想你一定会很开心、很喜欢。”   “嗯。”闻人椿冒出了哭音,“很开心、很喜欢。”说完这一句,两行泪再也凝不住。曾交错而过的那一刻好似又在上演。   “不哭。”霍钰劝着她,替她擦着眼泪,自己却是言行不一的,泪流满面,一双眼睛早就红得似发狂的兔子。   “都是我不好,我是混蛋。我总在让你等,总是浪费你给的机会,自以为是地安排一切。你为了救我,连命都不要,我却忘了,瞻前顾后,害你一个人走得那么辛苦、受了那么多的罪。想弥补,结果又弥补得这么可笑。”   “别这样。”闻人椿摇了摇头,看向窗外。   雨停了,天比任何时候都清朗,她甚至看到了皱皮老树在抽新枝芽。   “霍钰。”她很久没有这样叫他,像是摆了严肃面孔要大讲道理的娘子,更像相识相知多年的往日老友。   还未开口,霍钰已经泣不成声。   “我说过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你来救我了,我这一生最欢喜、最满足的回忆也统统都是你给的。”哪怕那些承诺没有兑现,依旧让她自欺欺人地熬过了许多日子。   她从未想过要怨他一生、咒他一世,与他你死我活斗一场。   他们本就不是命定牵了红线的人,两相忘,再好不过。   “把它送给有缘人吧。”闻人椿包着霍钰的手,将玉椿花藏起,而后退回。   “最后一次!闻人椿,你就让我陪你最后一次!”他舍不得,反手握紧她,用力低吼,吼完就失了所有力气。   霍钰再也站不起,便跪在地上,祈求般贴着闻人椿的后背:“小椿,就让我陪你一回吧,否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了。我哪里爱过你呢,到死都让你一个人。”   他真的哭得好惨、好痛,害她要费好大的力气才不至于再度花了妆。   陪她?闻人椿苦笑,陪她去豺狼窝里送死吗?   他还有妻子双全、富贵满堂的大好人生,做什么要浪费老天爷的心意。   闻人椿慈悲,拍着他的肩膀作为安抚。若有旁人在场,会觉得她此刻神形如菩萨。   “霍钰,你知道吗?我自己去看了一场日出。我发现一直以来我都错了,哪怕没有人陪,日出也很美。”   世间走一遭,亦是这个道理。   亲者爱者,强求不来。不如守好自己,喂饱吃暖乐逍遥。   可怜她悟得太晚。   “你便是那时候想起一切的吧。”霍钰在心中回想,似有那么界限分明的一天,闻人椿的眼神忽然变了。可他心存侥幸,只想快快了结一切事宜,早日与闻人椿双宿双飞。   结果顾了自己忘了别人。   算是吧,闻人椿“嗯”了一声。   那是放焰火的后一日,她着迷得不轻,连梦中都是呲呲点燃的火花。天未亮,她已醒,明明睡得不多,却精神矍铄、气质昂然。   绕着鸦雀三两声的院子转了一圈,无人理睬她,守夜的女使都抱着木桩子在呼呼打鼾。   她灵光一闪,昨日没撒完的劲儿又上头。披上厚厚的皮毛,便踩着黑漆漆的天一个人出门了。她不知自己何时晓得的去后门的路,但方向是对的,自称巴爷的守门人二话不说将她放行。   原本只是闲逛,眼前却不知来的什么人。幸而闻人椿不是没有设防的,她袖口藏了匕首,正要出鞘,那人却跪下了。   闻人椿愧不敢当,要将人拖起:“您年纪也挺大了,这是做什么呢?”她快要死了,再折寿,直接就要躺进棺材了。   王衙役却是怎么都不肯起来,他喊她“春小娘”,恭敬,极尽卑微,哪还有刚将她从渠村救回来时的放肆模样,一遍遍喊她、喊她们是可怜的疯婆子。   “春小娘,看在我多多少少出过力、将你带回明州,救救我,救救我的女儿吧!”王衙役捉着她的鞋,说了很多、说得很快,仿佛有人在他后头抽打。   他说他女儿被人拐走、音讯全无。   他求她告知当年被拐之后还被带去过哪里。   他称她是善人善心,渠村孙家绝不会是她杀的,一切都是他有眼无珠误会了。   他还大呼拐卖生意乃官商勾结,奈何明州县令官低几品,明知高家便是幕后人,有心要查,身边却无人可助一臂之力。甚至高家之子强抢民女,衙门还得派人护送。   世道已是如此糟粕污秽。   闻人椿被他粗糙的声音弄得心神不宁,似是有人挑着她的心筋。   她只想到昨日的布告栏,什么拐卖、什么渠村、什么死人,怎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又像是什么都知道的。   透不过气的她甚至当场蹲了下来,她死死抓着袖口,匕首顺着滑落。   她,竟有捅死自己的冲动。   “你等等,再等等。”她甩开王衙役,一路向前,“我忘了,我怎么全都忘了。”她扶着颤动的额头两鬓,让身体带着她走路。   走过药材铺子,走到后山,是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墓碑。   一块画了只小白狗,一块写着陈隽,挨着他们的应是新立的——箩儿,她是个可爱的女子吧,碑的四周长满了活泼的小花。   还有两块小小的,没有名字,冷冰冰,闻人椿却忍不住上前抱了抱它们。   第一道日光就在那时洒下来,给她和他们以金光、以万丈柔软。   闻人椿就坐在墓碑前,坐在她曾爱过的人们的身边,赏了人生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日出,回忆就这么飞回她脑中。   她发了一时的疯,因还是脆弱,承受不住。   但到底受过一遭罪了,疯完,就完了。   “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结局。”闻人椿释怀了。   外头的人催了一声,她回“来了”,而后擦干眼泪,起身去拿盖头的帕子。   霍钰抢了先,挡在她面前:“你要去,我不拦,可你不能阻止我跟着。”他不准他们之间就此断绝。   “好啊。”闻人椿没有继续与他争下去,她继续盖着帕子,盖到半路又去倒了盏茶,喝完一盏又问他,“我们好似还没有喝过交杯酒呢。”   她口吻是那么遗憾、那么寂寞。   霍钰无法不陪,他倒了满满两盏,劣质的青绿茶水甚至都溢了出来。   “今日你我夫妇以茶代酒!”说罢,与她绕着手腕,一饮而尽。   可惜啊,这不是茶,是闻人椿替他熬的孟婆汤。   霍钰无力地躺在原地,眼前的东西渐渐失了色彩、形状,有一双手正在从他身体里掏走什么。不,是要掏走所有!   他拼命地去记,记闻人椿的模样,记闻人椿的话。   她有一双上挑的眉峰。   她穿了身翠油油的鸳鸯喜服。   她说:“钰哥哥,去过你圆满的一生吧。小椿的路,小椿可以自己走。”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走不出来的人,可以去听一下《路过人间》,也许能好过一些。   我听了好几遍,心梗得没那么厉害了。   虽然霍钰、许还琼、许大人的结局还没放出,但小椿走了,她去做一朵美丽活泼的小花了,所以正文就算是了结了。   明天番外,入冬都快乐吗? 第100章 番外. 我不爱她   从醒来那日起, 我在浑浑噩噩中过了快三年。   他们说我是霍府的主君,打出身起,便是名正言顺的世家子, 却因腿疾坠下阶梯,不幸撞了头, 成了个没有过去的人。   我不喜欢没有过去,这世上恐怕也没人会喜欢仿佛什么都在身旁围着、又什么都触摸不到的日子吧。   起初, 我对着铜镜照过许多回, 想看看头上那块该死的令我活得虚无缥缈的伤疤到底是何模样。可它大抵落在后脑勺, 怎么都看不着。倒是手腕处有一处暗沉的疤痕, 皱作一团的肌肤边缘上,隐约泛出紫青色的纹样。   似是某种花。   牡丹还是芍药?   看得愈认真, 心脏就跳得愈杂乱。   可我还是忍不住看,忍不住摸,反反复复, 恨不得余生就做这一件事。   但我知道不该。   身为一家之主、一府之君, 肩负重担, 责无旁贷。   纵使我因一场意外忘了些东西, 我身旁常年围着的那些人也会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有端庄淑女自称是我的大娘子;有身体不太康健的娃娃刚学会言语, 它费劲地冲我喊了声“爹爹”, 我心头悸动,却也仅此而已;还有官帽宽阔的从四品大人常来慰问, 我的大娘子告诉我,那是我的舅舅、她的父亲,我点了点头,看了他许久,却没有看出他与她有哪里相像。身边更多的则是奴仆、伙计, 他们们中的大部分,或者可以说全部,都得靠着我给的月俸活下去。   我若为了意外将他们不管不顾,怕是要下地狱的。   不幸中的万幸,我没有忘记做生意的本事。但做生意——我不晓得我从前爱不爱做生意,是否是个浑身冒铜臭的商贾,可如今,我钻不进那生意经里。一生为个钱字转来转去,再往上,为利、为名,未免局促、狭隘、空洞了些。   我要的是什么呢。   跪在祠堂里,我常常叩问先祖。   我的大娘子撞见过一回,她瞧我自言自语,大抵是以为我疯魔了,终于同我讲起过去的事情。   她在我娘亲的牌位前点了三炷香,说道:“钰哥哥,你还记得姑姑吗。她这一辈子为霍府打拼无数,对你也最是好,可惜啊……寿数太浅。好在你孝顺,自她逝去后,一心想着替她重振家业、开辟财道,这才有了如今的好日子。”   坦白讲,母慈子孝是天地人伦,我并不能同她一般激动。   何况像我这样没有记忆的人,会本能地害怕,怕身边人什么都不说,又怕人将我当作牵线木偶胡乱地说。   或许她不会,或许她身不由己。   我猜不透。她这张面孔实在与城中诸位大娘子太相似了,抹了重重的脂粉,戴了大同小异的表情。   失却记忆后的我喜欢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的纯真女子。   她看我触动不深,又讲了我娘亲的一些事迹。我惊异于她对我娘亲的知根知底,甚至教人以为她才是我娘亲亲生亲养的闺女。   听到后来,我有些无聊了,不自觉地又去摸手腕那块疤。   “是不是看得厌烦了?要不要我给你拿药,将它抹了去。”她紧张兮兮地询问我,又好似带了一丝窃喜。   我立马拂下袖子,不假思索,本能地摇头。   “钰哥哥,你是霍府主君,留着一块疤做什么呢?”   “那也是我的疤!”我急着推开她的手,一分都不愿多留。   “你……”女子果然喜怒无常,这会儿又换上了泫然欲泣的脸色,“我知你忘了一切,可你怎能这样凶我、不懂我。莫非钰哥哥是要将计就计,休了我再娶吗?”   她想得未免太多。   我还什么都没搞清楚,不至于做出不仁不义的事,毁了自己过去攒下的好名声。于是我像个寻常夫君,抱了抱她。   怀里满当当的,心里却还是空荡荡。   她抽泣了两声,趴在我胸口,闷闷地讲道:“钰哥哥,你可是答应过姑姑的,这辈子都要对我一心一意。”   又是我娘亲,我情不自禁叹了一声:“还琼啊,娘亲的心思,我听见了也听懂了。可我想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忽然就像没了气,古怪地愣在我怀里。我低头看了看她,发现她神色古怪,再没有一贯的冷静自持与游刃有余。   第一年快要过去的时候,从临安来了位故人。我一瞧他,就知道我们过去定是交情匪浅。可他似是来得很牵强,有点看不上我,偶尔还会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被人奉迎惯了,被他几句刻薄之后,也只顾着喝茶,不再准备从他口中知道什么从前的往事。   他也不愿再逗留,扔下半袋子佛经诗书,又丢下一句:“这是她从前爱看的,你——爱看不看。”   这个他,是在说从前的我?   我对那些典籍倒是有兴趣的,可不愿在他面前显露什么雀跃的样子,便搭着主君架子彬彬有礼又虚伪地将他送到门口。   适时,还琼正从铺子里回来。她与他打过照面,抚着还没怎么隆起的小腹,向他发出来年的邀请:“待八个月之后,我们还要请你来喝酒呢。”   “不了,我有事。”他可真猖狂,仗着临安文府的门楣毫不留情地回绝,钻进马车时竟还说了句,“作孽啊,这要如何收场。”   还琼不与他计较,倒是我生了几天闷气。   我气他肯定知道什么,却并不与我讲!   我只能迷迷茫茫去往下一年。   孕事让还琼不再折磨我。或许我不该这样激进地嫌弃我的大娘子,那么便用折腾吧。   她如今自顾不暇,常常睡不着,害怕屋中被人放了不该放的东西,连我都不怎么愿意放进门。   我本以为她说的是南蛮之地扎小人的巫术。   后来才知道她怕别人在她屋中点了有毒的香木。   “不会的,不会的,你不要担心。”我还是没有找回对她的感情,劝慰之词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句。   她欲言又止:“珑儿就是……是……”她有个坏毛病,说话说一半。   好在我习惯了,哄得她不闹了,便回了书屋。   无人打扰的静谧夜晚,我开始看文在津送的佛经诗书,人间至简大道,填满我的一夜又一夜。我竟有了遁入空门的念头。而就在那时,我的舅舅派人送来了科考的典籍。   不必一目十行,无需废寝忘食,当我看到那些典籍,我便觉着每个字都好熟悉。翻到箱底,有几卷还是我的亲笔挥墨,字里行间大谈民生疾苦、黎民艰辛。   我甚至可以想到那时的自己,恣意潇洒,定是个不知疾苦与艰辛的少年,所以才会写得又激昂又肤浅。   重头理过旧知识,我于当年谋得一个小官。   我似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我不想要坐在更大更高的金山银山上,我想要做更显赫的官,而后为百姓谋更多福祉。   舅舅对此喜闻乐见,几近老泪纵横。戴上官帽那一日,他亲自来到明州恭贺,大呼“老天有眼”。   他生有两个儿子,但本事加起来,还不及还琼一半,于是他也不吝,将我当亲儿子扶植,手上大半人脉都涌到了我的手里。   可我万万没想到,手上一桩要案竟会牵扯到他。实在难以置信,他已有显贵身家、泼天权势,在明州跺跺脚,可让方圆十里抖三抖。   缘何要做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一连三日,我日日在书屋熬到天明,将所有细节、笔录、证据又翻看一遍。   无疑。   就是他为高家做庇护,拐民女、卖幼儿,闹得人心惶惶,多少家妻离子散。三年前,上任明州县令更是因上书揭发他,被指污蔑,至今身陷牢狱。   想到他在家宴上的善人模样,连天灵盖都开始冷颤。   然世道就是这样的。   人有千面,我为官虽不久,也不是第一回 见。可落到自己头上,还是不免头重脚轻。   不能原谅!   我想到查办此案时候亲眼见证的无数个碎人心魄的故事。有些被拐的女子本有定下婚约的情郎,却被拐入偏远之地,被绑在所谓的家中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生到自己不是自己,情郎费尽心思去相救,她却不肯回了。也有无辜稚子被卖,好端端一个人被打成瘸腿的、失明的,所有教养都使他粗鄙下流,等救回来,亲生父母都不愿认。   凡此种种,全是舅舅与高家种下的孽。   他们便是统统午门斩首,也弥补不了这么多缺憾悲痛。   我决心大义灭亲,将一切罪证与状纸呈上天厅后,未免还琼与许家人扰我,便躲去了文在津那边。直到提审前一日才现身,去了趟关押舅舅的牢狱。   一路发霉的石板,走得我感慨。   一直以来,他以为是在为我铺路,没想到却是为自己铺了死路。   他比我笃定,听我絮絮叨叨讲完,并没有跟着我的步调走。我本想知道他的遗愿嘱托,报了他的扶植之恩。   既然他不说,还要拿官场的一套绕我诓我,我只能走为上策。   “钰儿!”他终究还是慌了,“你不能杀我,我可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若不是我,你一个孤女生下的庶子怎么可能成为霍府的二少爷,又怎么会有今时今日的荣光!梓君将你当亲儿子一般教养,也是因我才会倾心倾力。枉你读了这么多诗赋道理,难道就学会了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吗!……”   而他后头说的所有的话,都像千年顽石,不断地叩开我尘封的记忆。   我搀着狱中衙役才能走出那个阴暗潮湿的鬼地方,可是没有用,我这一生好像注定要阴暗潮湿地过完了。   贴身小厮问我要去哪儿。   “文府,文府。”我连声道。   我需要一个不会欺骗的人告诉我所有的真相!   ……   舅舅,不,血缘磨灭不了,我得称呼他为父亲。   他行刑那日,我去了,隐在角落,没同任何人一起。   在此之前,我去我娘亲的牌位前上了柱香。哦不,我应该喊她姑姑的。   瞧,多么凌乱的我的一生啊。   我的娘亲是我的姑姑。   我的舅舅是我的父亲。   我的大娘子,呵,我都不知道我与她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我在街上飘荡着,明知不该去打扰的,却还是去了后山。   她在那里,和她喜欢的人们在一起。   我在很远的地方停下。   实在站不住了,便就地坐下。   我开始想我这一生到底活了些什么。   为了无关紧要的人竟葬送唯一爱自己的人。   我记得她活着的时候说过,我不爱她。   我确实不爱她。   我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