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请记下最新网址 ijjxsw.com (爱久久小说网的首写字母),在打不开本站时,手动输入新网址访问,手机、电脑端通用。 ================ 后宫不受宠的日常(女尊) 作者:凤久安   文案:   贺玉家世一般,长相一般,配与皇三女为侧室,三年后,皇三女继位为帝,贺玉被封为持正,位在四君之下,不高也不低。   皇帝不怎么喜欢他,也不怎么讨厌他,大抵半年见一次,有新人后,一年能见一次就算不错。   伴帝二十余年,六宫大封时,才升至四君。   好在家人不拖累,他也不拖累家人,平平安安,无趣又寂寞的在这金笼中生活。   他想:皇帝虽冷漠,但也是有良心的。   后来,皇帝果真把最后一点良心,留给了他。   观文提示:   男生子,非宫斗,也非宠文。(涉及其他角色的宫斗风波,他们微斗吧)   男主不受宠是事实,最后也没改变,男主头脑清醒的认命。   男主鼎峰就是四君了,类似妃这个位置,至死没再晋过。   普通人的一生。   大约12万字就完结,有可能更短。   类似那种,在宫斗剧中,没多少戏份,皇上也不怎么惦记,但能平安躺到最后的正常人角色。   看多冲突文视觉疲劳的,可以来看这篇静静心。   调剂心情文。   文中设定和位份都是自创,没考据。   内容标签: 种田文 宫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无金手指的普通人在后宫中的一生   立意:善待自己,热爱生活,不屈服于命运。 ================ 第1章 王府侧君(一)   熙和二十九年,皇三女赵逸,封昭王,留居京城,可从旁听政,成为了有望继承皇位的热门之选。   这种话,贺玉很早就听过。   他在泮宫读书时,年轻的公子们聚在一起,总会将几个王公贵族放在舌尖上,翻来覆去的挑,仿佛自己的妻主就在那几个人选当中。   皇三女赵逸,也时常被他们聊起,从频率上看,封王前,不太受欢迎,封王后,就是热门人物之一了。   当今皇帝未立皇太女,膝下还活着的,六女十子。皇女中,满十五岁的有三个,皇长女赵满,皇三女赵逸,皇六女赵沛。   年初,皇长女先封了齐王,接着是皇六女,封睿王,中秋过后,才封了皇三女。   但这些,都与贺玉无关a。   他母亲虽是熙和年间,从穷乡僻壤考出来的探花,可因没什么做官的本事,到现在也只是在翰林院领了个闲职,最风光时,皇上钦点为正三品编修,起草诏书,充当智囊,可后来发现,他母亲也只是会读书而已,没什么政治才能,于是给了个闲职,纂修国史,不上不下的,做了个清闲官。   这种家世背景,加之他自己相貌平平,身无长处,贺玉从未想过自己会婚配皇女,所以同学们暗地里谈起哪个w皇女“前途无量”时,贺玉都只是沉默地听着,从不抱幻想。   但有时候,命运安排就是很奇怪。   皇三女的生父沈君给她指了一门亲事,三朝国公、将门出身的公子余风秀,出身显赫,还漂亮。   或许是怕太张扬,目的过于明显,会被其余两位皇女做文章,于是,沈君设了个赏菊宴,宴请京城都还没婚配的年轻公子们宫中赏花,要挑个家世一般,不结党不起眼的清流派公子缓一缓。   贺玉,年龄出身,恰巧合适,关键八字和皇女也匹配,所以,逃不掉的。   果不其然,宫宴上,皇三女绕开一众公子,与他单独说了几句话,很平常,问了他吃得如何,又说先饮桂花酒再用蟹黄,比先吃蟹黄再饮酒要好吃得多。   皇三女走后,贺玉呼吸乱了。   他看着那杯桂花酒,愣愣发呆,心中既悲又喜。   宫宴过后不久,他就被指婚给了皇三女,以侧室身份,配于皇家。   等待成婚前的那段时日,他整个人是恍惚的,每日不知自己都干了什么,乱翻着书,却什么都看不进去。   贺玉这才想起,自己连皇三女长什么样子,都没看仔细。   她的脸,是模糊不清的。   成婚那日,他想哭又哭不出来,虽已是春暖花开日,可他坐在轿中,却不住地打冷颤。   冷,又冷又硬,双手双脚都是冰凉的。   恍恍惚惚,一日过去。   夜里,皇三女来,神情自若,动作熟练。   她就是在自己的家中,主人做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到时辰了,咱们歇息吧。”   贺玉解了好半晌的扣z子,手僵着,仿佛不会打弯,头脑一片泥泞,稀里糊涂,听皇三女说,“不着急,慢点来。”几次打滑后,他才把衣服给解开。   皇三女就笑:“也是有趣。”   她坐在床边,手里拨弄着佛珠,抬了抬脚,提醒他,“脱靴吧。”   贺玉将她的小靴旋掉,放好。   皇三女盘坐在床上,撩了下衣摆,问他:“那日听贺大人说,你喜欢王允的诗。”   “是。”贺玉喉咙发紧,盯着她盘着佛珠的手看。   “喜欢哪一首?”   “……过云州旅夜书怀。”   她转佛珠的手停了,“嗯,那首清丽又严谨,是五言律诗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她说,她有几本王允亲手写的诗稿,是世宗的收藏,如今在她府中。   明日给你,她说。   贺玉回忆不出那晚的具体,只觉得自己浑身发烫,烧的头也是n懵的。   只在脑中,不住地背那首旅夜书怀,一遍又一遍。   中间被人打断过。   是个陌生的声音,隔着门,闷闷的,问:“殿下今夜还去微风阁吗?”   “不了,让他睡吧,别不懂事。”皇三女说。   那时,她沉甸甸一团热的,还压在他身上。   第二日,他醒来后,皇三女已不在,他眼神发直,看着门缝里泻出的一条昏暗的光,从揉成一团的混乱记忆中,拎出那几个字,惊觉微风阁是皇三女正君,余风秀的居室。   他唤朝露,问朝露:“几时了?”   “还早。”朝露说,“主子再歇一刻也来得及。”   贺玉惦记着拜正君的大事,翻来覆去提心吊胆眯了会,就起床梳洗。   朝露安慰道:“给主子打听过了,正君性子好,待人也温厚,主子不用紧张,是好相处的。”   贺玉恍惚了会儿,也不知怎么了,问:“殿下可有说什么吗?”   “没,殿下寅时就起身走了,要赶早朝。”   “她……没说什么吗?”   “嗯,什么都没说。”朝露道,“奴才大着胆子偷瞧了眼,殿下也没笑也没不笑。出了门就回汉江堂了,奴才问了掌事,掌事说平日里,殿下也是这个点走的。”   天亮后,他到微风阁给正君敬了茶,余风秀确实有将门公子的风范,丰神俊逸,英气逼人。只是他神情略低落,蹙着眉,神色倦倦的,似是没睡好。   大体来讲,正君是个正常人,与他闲聊了诗书,又叮嘱他沈君的生辰在五月初六,让他早做准备。   见他没什么经验,余风秀抿了口茶,思索许久,指了个小奴给了他。   “他是我从家中带出来的,叫雪霁,家中母亲姐姐过生辰,他都有帮忙,也算有经验的,你带回去用吧。”   贺玉从微风阁出来后,满脑子只有两句话循环着。   “余风秀好看。”   “微风阁好气派,还香。”   黄昏时,听说皇三女回府了。朝露打听了,飞奔过来说:“陛下今日赏了殿下。”   贺玉就问:“因为什么?”   “什么田什么的税,陛下说殿下做得妥当,赏了许多好东西呢。”   贺玉:“嗯,殿下什么时候进府的?”   “这就不知道了。”朝露说,“反正一回来,就去微风阁了。”   贺玉:“啊……知道了。”   他用了晚膳,指挥着朝露和珠玑整理带来的书,雪霁给他沏了茶,垂手站在他身后。   “侧君好多书啊。”   “嗯,家中书多。”贺玉拿起一本元祐诗集,高兴道,“这本好久没看过了。”   他放下茶,修亮了烛火,这就看了起来。夜深后,知道等不来了,才卷了书,洗漱睡去了。   三天过去,皇三女没再来过。   七日过去,皇三女身边的从侍韩子期送来了一本王允诗集。   翻开,果然是原稿,沉墨微香,是最好闻的味道。   贺玉高兴了好久。   那晚,皇三女宿在他这里。   这回,他脑袋清楚了些,听皇三女在他耳边说:“第二次,倒是顺畅了许多。”   他没忍住,哼了几声,抓着寝褥不敢出声。   皇三女捏着他下巴,手指摩挲着他的嘴唇,轻笑,“忍什么,多难受。”   贺玉算了日子。   皇三女在京时,每月有十天都是宿在书房,有空闲了,能到他这里宿两三晚,剩下的就都陪了正君。   两个多月过去,微风阁那边报喜。贺玉跟着分了糖,含在嘴里翻书,甜得眯起了眼睛,珠玑说:“这阵子正君是不能侍候殿下了,主子可要抓住机会。”   贺玉想,也是,有个孩子作伴总是好的,他确实要抓住机会,也不是为了别的,就是,要个孩子。   只是,这个机会,皇三女没给。   沈君给皇三女又指了门婚,听雪霁说,是皇三女自己求了好久的,冯相家庶出的小儿子,冯素,封了侧君,婚旨都下了,下个月入府。   不仅如此,迎新人入府时,皇三女还顺便把一直侍候自己多年的贴身小仆刘研抬了个侍子的位份,正式收了。   贺玉怔了好久。   冯素他知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还是有名的美人,家中行八,被京城人亲切唤冯小八。   刘研,他也知道,每次皇三女来时,他就会站在门外,年纪稍长殿下一些,眉目雅淡温柔,说话也温和。   “一下,添了这么多。”他扶着门喃喃。   六月初,侧君冯素入府,喜宴上,皇三女频频大笑,眉梢眼角的笑意不加掩饰。   正君抱恙,并未出席,贺玉则不能不去。   他怔怔望着远处笑得开心的皇三女,忽又觉得,这么久了,她的脸,还是朦胧的。   喜宴归来,贺玉微有醉意。   雪霁端了碗醒酒汤给他,他接过,看着雪霁,怔然道:“风秀比我更难过吧……毕竟,一开始,我就没奢求什么。”   雪霁露出了个很是难过的表情。   珠玑忙道:“主子醉了,说胡话呢。”   这之后,皇三女几乎夜夜宿在桃夭阁,贺玉的住处离得近,有时,都过丑时了,还能听到欢笑声。   冯素确也才貌双全。   八月赏桂花时,皇三女把他也叫上了,侍子刘研散着头发,一身素净,给他们倒桂花酿。   贺玉端起酒杯,错眼看到冯素的侧颜,如珍宝般奕奕有光,明艳漂亮,顾盼神飞,让他晃了神。   回过神,酒在舌尖晕开甜味,心里泛开了苦,凉丝丝的就酒入喉,直接到了心中,他打了个冷颤。忽然发现,桂花酿,并不好喝,而蟹黄,也不好吃。   冯素活泼,心直口快,指着他说:“殿下你快看玉哥的眼神。”   贺玉呛了酒,连声道失礼。   皇三女拉着冯素的手,扯近了问他:“他怎么了?本王刚刚没瞧见。”   之后,她敲开蟹壳,剥了蟹黄,让刘研放在了他面前。   皇三女说:“玉哥儿,本王教你个吃法。”   她说:“先饮桂花酒,而后趁余香还在,取蟹黄吞了,比先蟹黄后桂花酒,要香许多。”   皇三女笑着说:“今日你运气好,一般人,本王不告诉他,哈哈哈。”   他盯着那块蟹黄看,末了,低声说:“……谢殿下。” 第2章 王府侧君(二)   冯素进府后的这年冬天,贺玉病了一场。   那年宫宴,皇三女只带了冯素出席。刘研白日里照顾完正君,夜里就到贺玉这里,照顾他服了药,再与他说会儿话。   刘研陪伴皇三女有十年了,对她的脾性很是了解。   “殿下喜欢腹有诗书的。”他说,垂着眼皮,“所以殿下喜欢冯侧君多一些。”   珠玑嘴快,就说:“我家主子满屋子都是书,从小就看书……”   贺玉哑然失笑,连忙说:“你主子只是好读书,读过就忘,与冯侧君比不了,他是实实在在的才子。”   还长得好看。   京城就是如此,若是只有才,可没人赞你一声才子。偏要有才有貌,他们才会惊讶此人这么漂亮还有才。   实话说,漂亮要比才华,更占优势些。   他这样的……   贺玉想,他这样的,平平无奇,作诗再工整,也不会名动满京城,只是不给母亲丢人就是了。   除夕过后,他病好了些。皇三女来看过一次,见他身体不错,宿了一晚。   贺玉一直在等,可一切平静,仍是什么都没有。   上元节那日,皇三女陪正君用了晚膳,过后,她宿在了桃夭阁。   半夜,贺玉正睡着,忽听朝露说,殿下来了。   “来?”他有些茫然。   皇三女果真来了,满身酒气,只穿着单衣,随意披了个斗篷踏着雪就来了。   她说:“还是你这里清净。”   贺玉这才听到,桃夭阁那边还在哭闹。   贺玉就问:“出什么事了?”   “一句话没说对,阿素生气了。”皇三女无奈摇头,自己脱了靴子,拉着贺玉躺下,“不理他了,我们睡。”   贺玉愣了会儿,小心问道:“殿下……侍候吗?”   “今天就算了,累了一整日了。”她揽着贺玉,手拍了拍,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睡吧。”   过了会儿,皇三女道:“你这里不太暖和,缺什么就跟子期说,我忙,有时顾不上你们。”   贺玉嗯了一声。   皇三女牵着他的手,闭上了眼睛。   只是,没多久,她慢慢摸了起来。   带着酒气的呼吸就喷在他的耳鬓,之后是嘴唇。   她酒劲没过,解开了贺玉的衣裳。   贺玉抬着手,低声询问:“殿下?”   “睡你的。”皇三女说完,笑了,“唉……身边躺着人,本王也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主。”   她像是在撕揉什么东西,动作比平时粗糙了许多。   贺玉皱着眉,轻轻吸着气。   皇三女忽然说:“你家中,是有个妹妹,对吗?”   “嗯,今年九岁了。”   “贺探花那个人……我是说,你母亲,是个不错的人。”   “多……谢殿下。”   “只是,纳了自己师长家的儿子,怕是不能再有别人吧。翰林学士家的独子……我说你父亲。”   “嗯。”贺玉点头。   皇三女剥开了他的衣裳,还冰凉的手寻找着柔软又温暖的地方取暖。   刚要裹上,门外桃夭阁的人来了,嬉笑着说:   “殿下,我家主子知道错了。殿下要是不原谅他,他今晚就不睡了。”   皇三女先是一怔,而后哈哈笑了起来。   她猛地从贺玉身上离开,穿起了靴子,浑身冒着喜气。   而后,仿佛知道对不住贺玉一般,绕着他的头发,说道:“明日早膳,我来这里。”   她打开门,笑着对桃夭阁的小仆说道:“你家主子,惯会使性子。我不去他就不睡,我去了,你家主子也休想睡。”   贺玉愣了好一会儿,起身找书看。   这次连雪霁都生气了,拢着烛火说道:“冯侧君也太没规矩了些。”   朝露说:“主子怎么不留殿下!”   贺玉翻开书,打了个哈欠,两眼泪花。   “我能留住吗?”他翻身上床,裹着被子看书。   珠玑道:“主子应该争一争的。”   “争不过的。”贺玉说,“再者,都是殿下的人,争来争去又是争什么,平白给殿下添乱。殿下又不是糕饼,能分出十份来,人人都有份。”   他翻了页书,带了点笑意,说:“说到底,去哪里,喜欢谁,还不都要殿下自己作主。”   第二日,皇三女没来。   中午,许是想起来了,让子期送了许多赏赐,其中还有难得的古籍孤本。   贺玉很是好哄,有书看就够了,开开心心道谢。   子期说:“殿下交待了,晚上会到兰芳阁来。”   贺玉坐在窗下看书,朝露捧来暖炉时,苦着脸道:“早起都瞧见了,殿下往桃夭阁送了好多赏赐。”   贺玉摇了摇手中的岐山孤本,得意道:“可有这孤本?”   朝露噘嘴。   贺玉笑道:“好了,殿下能想起我就不错了。”   晚上,皇三女如约而至,一起用了膳,聊了好一会儿朝中才女写的诗,评了优劣,然后吹灯。   皇三女说:“近日越发忙了。”   贺玉回:“身子……要紧。”   皇三女说:“好歹忙过了上元节,往后就是等风秀的好事了。今日去了齐王府,你知道的,齐王君那个折腾样,内院勾心斗角的,姐姐焦头烂额,这都三年了,一个新生之喜都不成……有时想想,你们确实省心。你和风秀,都是不争风吃醋的。阿素呢,也只是会使点小性子,但心眼不坏。”   这倒是真的。   就算是冯素,那也只是会耍点小心机多分些宠爱。平日里,起码对正君是恭敬的,也没别的心思。   皇三女又玩笑道:“玉哥,再给王府添个喜吧。母皇年纪大了,越发喜欢孩子了……”   贺玉浑身都热了,认真嗯了一声。   皇三女笑了几声,双方各自都卖力了些。   开春,贺玉盼着盼着,自己没动静,倒是盼来了冯侧君的动静。   他叹了口气,疲惫道:“罢了,随缘吧。”   随即,又换上一副笑脸,去桃夭阁道喜。   半月后,听说皇三女纳了正君身边的一个名叫天晴的小仆做了侍子。   又过几日,桃夭阁冯侧君也送了个小仆前去侍候。   那几日,贺玉天天盯着珠玑和朝露看。   朝露被他看得发毛,就问:“主子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贺玉说,“总不能……我也送一个去吧。”   自然是不能的。   他房中的,哪一个都不舍得。侍子有什么好的,和那刘研一样,一辈子不能按自己的意愿活着,什么时候有孩子,都要主子说了算。   那年夏天,昭王府迎来了第一个王女。   余风秀这下安心了,贺玉去看他时,他说话的语气都和缓了许多,见贺玉送来的礼中,有皇三女赏赐的珍贵孤本,笑道:“我就知,你来肯定是要送她书的。”   贺玉逗了会儿孩子,皇三女扶着冯素来了。   “快让我沾沾喜气。”冯素张开手,“我来看看咱们的世女。”   “喜欢?”余风秀笑道,“你也快了,快些给她生个妹妹,做个伴。”   冯素揶揄贺玉,“玉哥听见没。”   皇三女倾身过去,看了孩子,转头说道:“你们商量好了?商量好,今晚我就去兰芳阁了。”   冯素笑:“除了兰芳阁,殿下还能往哪去?”   贺玉心情很好。   只是到了秋天,仍然寂静无波。   这已经是第二个秋天了。   再开春时,他入府就满三年了。   三年……花开无果。   又是一年中秋,皇三女在宫宴上,与西北回来的郡君乔昀一见钟情。   乔昀的父亲赵郡君,是先帝最小也最疼爱的儿子,早些年许婚给了大将军乔染,随将军驻扎西北,这是乔昀满十五岁后第一次回京城。   然后,他看上了皇三女。   皇三女自然不会拱手将他让人。   她心里清楚,母皇是想将乔昀许给皇六女,皇六女尚无正君,而乔昀这个身份,势必是要做正君的。   但乔昀看中了皇三女赵逸,他求了皇帝,说即便是侧君,他也愿意。   磨了大半个月,皇帝允了。   年内,乔昀就风光进府,虽是侧君,但王府上下无人敢把他当侧君对待,吃穿用度,都与正君相同。   余风秀没说什么,他逗着女儿,说道:“眼下的福气和将来福气是不同的。”   听余风秀这语气,贺玉回来就叹了气,知道平静日子,是结束了。   除夕前,冯素险生下一子,差点被带进鬼门关。   皇三女把宫里的御医都请来了,无论是谁,都是一句话:“冯侧君往后不会再有了。”   皇三女心疼不已,几个月来,只要回府,都会去桃夭阁坐一会儿。   冯素受的打击不小,可心态还算好,养了几个月,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有阿简在就够了。”   从此以后,桃夭阁再无欢声笑语。   冯素也明眼可见的,枯萎了下去,再无往日的精气神。   他连宠爱都不愿多讨了。   又是一年春。   乔昀也有了动静,又闻乔昀为表大度,点了身边的近侍墨莲给了皇三女,后者没拒绝,一并收了。   乔侧君的小仆们来报喜时,贺玉合上了书,心中惴惴不安:“那我呢?”   他……大抵是不会生了吧。   三年已过,他,仍然花开无果。   如今,连花开之日,也都少了。 第3章 持正之路   乔昀身材纤长,喜穿红衣,多数时候,即便是在府中赏个花,都是火红骑装。   贺玉远远碰到,双眼总是被那一片火红烫得发酸。   郡君虽从西北边塞来,但排场并不小。儿时过惯了大将军府千百人伺候的日子,到了王府,有时还瞧不上王府,嫌在京城束手束脚,不能放开花钱。   论娇蛮,那还是乔昀更胜一筹,冯素到底是比不过的。   两人相比时,总有一个是黯然失色的,冯素就是那个褪了颜色的。   郡君有了身子后,也没见消停。过生辰时,皇三女送了他一份大礼,准他在王府中另辟一处独院,填池挖山的,给他修了座风景秀美的僻静处,还亲自题了匾额,关雎小院。   余风秀总算是醋了。   他闹了好一阵子,据说还把皇三女赶到门外,闭门不见。   听雪霁说,皇三女一刻没留,去了关雎小院,贺玉提心吊胆,替正君捏把汗,怕皇三女真的生气。   但不久,皇三女满面春风的从关雎小院出来,又去敲微风阁的门了。   这之后,接连数日,都宿在微风阁。   再然后,前朝几个皇女的较劲,逐渐摆在了明面上。皇三女接连数月都没进过后宅。   消息总是最晚才传到贺玉这里来。   乔昀和余风秀没能斗起来,这种时候,两家自然是联手,为皇三女铺平道路。   熙和三十二年秋,尘埃落定。   皇三女护驾有功,立为太女,皇长女皇六女,废为庶人。   乔郡君也为皇三女诞下了一子。   皇三女私下里会说,喜上加喜,但不敢说得再多了。   乔郡君知道,喜的是,自己生的不是女儿,不然就要让皇三女为难了。   但乔郡君早已有了心思。   这次不是,那下次呢?   皇三女继位登基是板上钉钉的事,她做皇帝后,正君自然是要封为帝君,主六宫。何况余风秀生下的,还是个女儿。   乔昀心中有了打算。   他怎能屈居人下?等余风秀做稳了帝君之位,往后再打算些什么,就难了。   后院这些人的心思,贺玉多少能猜出些,只是,这些都与他无关。   三年已过,皇三女早已认定他是个不会生的,这都许久没来过兰芳阁了。   好在皇三女带出来的人都还懂尊卑讲道理,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也都按规矩来,没人过分刁难过他。   那年秋天,贺玉没能见到皇三女。   她总是匆匆回来,先去微风阁,而后去关雎小院,之后匆匆又走。   算起来,去微风阁的次数更多些,宿在微风阁的日子也多些。   估计,是乔昀提点过。   乔昀更贤惠些,这是皇三女的评价。   当然,她也没忘了自己的侧君,贺玉这里,她给的赏赐总是有的,书是越堆越多,但不及桃夭阁的赏赐多。   冯素是失宠了,他自己没了心气,皇三女对他也就淡了,但即便如此,在皇三女心中,冯素也还是排在贺玉的前头。   毕竟……喜欢过。   入冬后,皇上的身子骨不行了,与此同时,余风秀又有了。皇三女焦头烂额,前朝步步惊心,无暇顾及王府,令乔昀协理王府后院之事,照顾余正君。   来年开春,皇帝驾崩,皇三女继位称帝。   封余风秀为帝君,乔昀为云贵君,冯素贺玉为持正,另给冯素了封号纯,为纯持正。封刘研为伴,封号为恭,天晴和墨莲为晴司侍和莲司侍。   然那时,余风秀的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月份大了,而他身子却逐渐单薄。   只是新皇登基,照例是要开宫选秀的。   余帝君不敢放权给云贵君,拖着病躯,事必躬亲。   五月末,皇上挑了几个新人入宫,从下到上,封了三个司侍,两个伴,还有一个在前朝出过力的功臣之子,何琼,封了玉持正。   头个月,皇上只召了玉持正,雨露春恩后,封了德君。之后才翻了其余那些新人的牌子。   结果,司侍中,有个特别得圣心的,姓宋,是工部侍郎家的庶出儿子,今年刚满十五。   第二个月开始,皇上翻宋司侍牌子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月底,宋司侍晋升为伴,还给了封号,一个容字。   帝君就道:“宽裕温柔曰容……皇上还是喜欢的性子柔顺的。”   贺玉不以为然。   他已经摸索出了皇上的喜好,她喜欢眼睛大大的,眼角略垂,惹人怜又漂亮的。   那个容伴,正是如此。   眉眼与冯素有几分相似,但比冯素年轻,也更温顺些。   入夏后,帝君小产,皇上带着他到行宫避暑散心,回来时,在船上吹了风,当晚人就不行了。   贺玉没有随行,他人在宫中,消息快马加鞭传回宫中,第一条,是皇上赐死了莲司侍,因莲司侍冲撞了帝君,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   而后又传来消息,云贵君教下无方,降云贵君为乔君,褫夺封号。   天亮时,帝君殁了的消息传来,宫中在德君和冯素的操持下,挂上了丧幡。   贺玉愣了好久。   雪霁坐在台阶上抽泣,珠玑和朝露抚着他的背低声安慰着。   “一定是云贵君授意的!”雪霁哭着说,“墨莲是云贵君身边的人,一定是他,他害死了我家公子……”   贺玉拉他进来,竖起手指轻轻嘘了一声。   “好孩子,别说了。”   雪霁的背紧紧弓着,像绷紧了的弦,抽抽搭搭,哭成了泪人。   帝君葬礼结束后没多久,宫里就恢复了平常。   乔郡君被皇上冷落了,有次冯素到贺玉宫里走动时,冷哼了一声。   “他以为皇上不知道?这里急巴巴想做帝君的,难不成还是你我?皇上只是不明说罢了。”   贺玉卷着书,抬头苦笑。   是,其实,他一直怀疑一件事,现在多少也能下结论了。   皇上与乔昀,还是乔昀动情更多。   乔昀陷入了皇上精心编制的网,其实,皇上又能有多少真心?不过,是要牢牢把握住他,把握住这继位的最佳砝码罢了。   赵逸做昭王时,抬进王府的这些,都是有用途的。而这有用途里,皇上最喜欢的,不是余风秀,也不是乔郡君,大约,应该是冯素吧。   贺玉看着冯素,眼睛里,仍然有羡慕。   冯素瞧见了,笑道:“你怎么总这样看我?”   “纯持正好看。”贺玉真心道。   冯素先是喜形于色,而后又迅速落寞下去。   “能有什么用呢?如今最不缺的……就是美貌。”   庆历二年春,乔君再次有孕,年末,诞下双生子。   虽然只是两个皇子,但因双胎罕见,皇上大喜,晋升乔君为乔贵君的同时,还晋了冯素和容伴的位份,因为容半有身孕了。   冯素为纯君,容伴则为容持正,与贺玉位份相同。   子期来汀芳斋念诏书时,贺玉正在用早膳,听罢道了喜,回来接着吃。   珠玑就说:“皇上怎么不晋一晋主子的位份?”   贺玉说:“无功不受禄。”   他捏起莲子酥,咂嘴道:“持正也好,起码,每天有两碟莲子酥吃。”   有书看,有他想吃的莲子酥,还有什么好要求的?能一辈子安安稳稳的做个持正,也行。   只是在宫中,到底和在王府是不同的。   宫里的人,趋炎附势,踩低捧高,更势利些。   贺玉也犯愁。   他只是每日看个书,都这般清净了,还有人故意来扰他,话里话外拿着不受宠的事实刺他。   别的也就算了,莲子糕都越送越小,每月的猪肉和米粮,也都暗地里克扣。   贺玉不能再忍。   他也主动了一次,他挑了几本孤本,包了一方上好的砚台,去了冯素宫中。   冯素有意帮他,一日皇上移驾朝凤宫时,冯素提起了在王府时的旧时光,说玉哥昨日来看简儿,逗弄了好一会儿,都不舍得离开。   皇上起了几分怜心,晚上就到汀芳斋来了。   皇上虽觉他在床上时无功无过也没什么意思,但怀念起旧日时光,尤其是正君余风秀,就会多怜惜贺玉几分。   “让太医来瞧过了吗?”   她很喜在这个时候说话。   贺玉困倦得很,但仍要分出意识来,谨慎作答。   “太医说无恙。”贺玉说道,“仔细调养着就好。”   皇上罕见地捏了捏他的脸,说道:“玉哥儿,多吃些。”   皇上也是个聪明人,看他宫里的摆样,就知那群奴才没尽心伺候。   宿了一晚,第二天,效果立竿见影。   贺玉醒来,就尝了块莲子酥,还是温热的,刚刚出笼,喜的他差点落泪。   “好香。”   皇上良心发现,且良心持续时间挺长的。   下了朝,不忘把郝万山的字画赏赐给贺玉,还在他这里用了午膳。   这下,贺玉更是开心,菜式都变多了,也更好吃了。   只是,到了晚上,麻烦就来了。   皇上良心过度,嫌他的住处冷清,于是让王司侍迁来陪他。   贺玉看着那一箱箱的东西如流水似的搬来,叹了口气,转身回房。   雪霁听到他喃喃着:“那么多人,怎就偏偏挑了个最闹的给我呢?”   王司侍是大选时入宫的新人,今年十七,脑子似乎有些不好使,咋咋呼呼,很是闹腾。   不仅闹腾,还多事。   不仅多事,还不讲道理。   若是娇蛮,倒也无所谓,冯素那种的,贺玉还能招架。   可蛮横,就不行了。   果不其然,王司侍搬来后,表面上哥哥哥哥的叫着,背地里,阴阳怪气,没少骂过贺玉。   嫌他这里冷清,带衰了他本来旺盛的气运,连皇上都不来了。   “冷的连鸟都不稀罕在这地方拉屎,冷的屁股都坐不住!”王司侍拐弯抹角道。   晚上,皇上翻了王司侍的牌。   他趾高气扬去服侍,夜半回来,高兴地吊嗓子唱了一段鸳鸯配。   贺玉皱着眉,第一次生气了。   他一手拍在书本上,气得喝了咕咚咚大口喝干了一杯茶,“正是关键时候,讨厌!”   朝露过来剪灯花,替他不平,低低骂了好久,不重样。   没过多久,王司侍有了身子,荣升王伴。   从此,汀芳斋的漫漫长夜,没有一晚是清净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位份表,供参考:   帝君   贵君   君(四人)   持正   伴   司侍   宫侍   记不得不要紧,我也记不住哈哈哈哈。 第4章 持正之路(二)   贺玉不怎么在意王伴的挑衅,他年纪小,又天生是这种性子,多数时候,不太过分,贺玉就让着他。   在贺玉眼里,但凡入宫跟着皇家的,没有不可怜的。   想当年,在泮宫读书时的那些同窗,嫁给皇长女,皇六女的,原本都那般明媚灿烂,可现在呢?   死的死,病的病,圈禁在府中,身子一日又一日的破败下去,有的连累家人也遭了罪。   皇家是天家富贵,可世上没有一样富贵,是无需付出代价的。   贺玉知道这个道理,但王伴不知。   贺玉叹息的,就是王伴的不读书,不知这些道理。可转念一想,自己读书了,又是什么光景?又有什么资格去可怜王伴?   同在牢笼中,王伴比起他来,至少还有宠。   那些书读多了,越清醒就越是痛苦,平白添了许多不该有的愁绪,别的什么都带不来,也改变不了。   朝露很是看不惯王伴那个样子,天天在贺玉耳边念叨:“他也不看看这一宫主位是谁!”   贺玉低声说:“你管他那么多干什么,他那样子的,迟早要吃亏的,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宫里的日子也不清闲。   各种各样的大节小节,人情往来,都要留心且慎重。贺玉自不会把精力都放在王伴身上。   哪想,不久后,王伴就给他惹了个大祸。   初五那日敬神,乔贵君和德君主持着,要来各宫各院洒扫熏香。   那日一早,身子一向康健的容持正称病,容持正身边伺候的小仆来报,说自家主子昨个儿还好好的,夜里突然头痛难忍,无法安枕,太医也没瞧出问题来,清早服了药睡下了。   乔贵君就说,他不来也好,仔细身子。   一行人先从乔贵君的未央宫开始,也就是做做样子,大家依次用艾叶蘸露水,在门口点几下,就到下一个宫去。   接着是朝凤宫,容持正的英华宫。   容持正嘴唇发白,一副病容,却仍然到门口迎接,礼数周全。   他一向温柔得体,让人挑不出错处。   德君就道:“你怎么出来了,身子不适就回去歇着,我们替你敬了神,等会儿就走。”   乔贵君冷笑:“容持正,病中姿容,我见犹怜啊。”   容持正柔声道:“贵君说笑了。”   他裹上披风,说道:“既是敬神,我也该出一份力。”   他咳了几声,让小仆取来艾叶,缓缓跟在几位主君身后。   贺玉见他脸色不佳,关怀了几句,容持正眼神闪烁了几下,悠悠一笑,和婉道:“多谢贺持正挂念。”   接下来,一行人就到了汀芳宫。   主宫洒扫后,轮到了王伴的住处。   原本只是在宫门口洒扫就是,但王伴身边的小仆突然说道:“许是有了身子,主子近来都睡得不□□稳。”   德君问:“太医瞧过了吗?”   王伴挑眉道:“也没什么毛病,就是饭菜不合口,除了辣的,别的我都吃不下,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或许是腹中的皇女挑嘴些。”   德君嘴角微沉,面蒙阴云。   容持正开口说道:“既然是敬神,不如请个稳神,到内殿,将床褥都洒扫抛露了,求神护佑安眠,稳稳当当给皇上添喜。”   德君:“容持正说得是,既如此,咱们就都进去请神敬神。”   乔贵君眯了眯眼,点了头,拿过艾叶,先迈进了内殿。   贺玉眼皮跳了几下。   几人进内殿洒扫,连床褥枕头都没拉下,仔仔细细。   贺玉点了艾叶拂了两下香几香筒,等着一起出去。这时,德君的仆从叫小蛮的,突然啊呀一声,一屁股吓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个巫蛊小人。   德君一个箭步上前,捏着巫蛊小人,厉声道:“王伴!这是什么?”   乔贵君气定神闲,凑上前瞧了,冷笑一声:“这上头写的四月初八生辰,宋廉……王伴,你这是在咒容持正?”   容持正软软退了半步,欲语泪先流。   凝噎片刻,他抚着小腹跪在乔贵君脚下,说道:“求贵君为宋廉主持公道!”   王伴惊恐道:“不!不是……不是我!”   他踹在自己的小仆身上,撒泼道:“不是让你烧了……”   贺玉默默叹息,与一直冷眼看戏的冯素交换了眼神。   两个人都无震惊,只是眼中,尽是疲惫。   今日,德君和容持正都是有备而来。   王伴的那个小仆,不知又充当了谁的眼线,埋伏在王伴身边,就等着抓住这种机会,给王伴致命一击。   皇帝早朝过后就来了,因王伴捣弄巫蛊之术,为了保全皇家颜面,皇帝没有大张旗鼓的罚,只是降王伴为宫侍,加二十大板,禁足三个月,罚抄经百卷。   而贺玉作为一宫主位,教下无方,罚俸三个月,禁足一个月。   然当日申时还未过,英华宫传来消息,容持正小产,孩子没了。   皇帝震怒,子期连夜就到了汀芳宫,放下了三尺白绫,一壶鸩酒。   王伴哭闹了好一会儿,后来听他呜咽着喊了母亲,父亲,之后没了声响。   贺玉把雪霁他们赶回内殿,自己扶着门,望着王伴的住处,神色凄伤。   “罪不至此……罪不至此。”   王伴今年,也才十七。   就这样亡在了深宫。   子期出来后,见他在,特地来嘱咐了。   “天亮后再报丧。”   贺玉红着眼眶,忍着哭意,问道:“王宫侍,没了吗?”   子期只是行了个礼,转头走了。   天亮后,汀芳宫报了丧:王宫侍禁足期间,暴病而亡。以司侍的规格下葬。   从今往后,朝露再没骂过人。   他似乎懂了,无论贵贱,人命在这深宫里,说没就没,最是无常。   贺玉每餐减了许多,心情郁郁。   禁足十日后,说是容持正求了请,马上就要中秋了,皇上才解了贺玉的禁。   贺玉解禁后,冯素第一个来看。   这回,冯素对容持正“刮目相看”。   “他是个聪明的,也能狠下心,有手段。”冯素说,“怕不是他那胎,本就保不住吧。”   末了,又道:“要是再大胆些,这胎到底有没有,还另说呢。”   冯素看着贺玉消瘦的脸庞,叹气道:“也是连累了你。”   “是我的错。”贺玉放下书,蹙眉道,“我当初若能放下身段,肯教王司侍读书静心,提点他逾矩之处,他也不至于……”   “都过去了。”冯素拍了拍他的手,“唉……以后,还不知如何精彩呢。”   德君,容持正,乔贵君,哪一个都不是省心的主。   “我反正是不指望了,有个孩子在身边,日子倒也不难挨。”冯素苦笑,忽而又想到贺玉连一女半儿都无,忙道,“你瞧我,失语了。”   贺玉摇摇头。   冯素松了口气,道:“他们要都有你这么好的性子,我也不天天提心吊胆,睡不好觉了。有时想想,还好自己生的是个皇子,若是个皇女,指不定早就被算计了。我自己倒不怕,可若连累了家中的母亲和姐姐……”   冯素哽咽了。   贺玉忽然说了句:“我只是觉得,大家都是可怜人。”   冯素愣了好久,重复着:“谁说不是呢,谁说不是呢。那乔郡君当初多么意气风发,现在接连三个都是皇子……他也是个心不甘的,他那心思,六宫都知晓,若是上天眷顾,分他个皇女,帝君也能名正言顺,可他现在那身子,有没有以后都难说,唉……太医说是无事,可谁又瞧不出呢?上个月敬神时,跪下去起身都要扶着。”   贺玉无心看书了。   他捏起一块莲子酥,却品不出味道来。   窗外,月将圆满。   贺玉心想,是啊,这宫里,这四方天地间,说起来,都是可怜人。就算是皇上也只是锦衣玉食的可怜人罢了。 第5章 持正之路(三)   皇上宠爱容持正,六宫皆知。   容持正是个聪明人,做事总是挑不出错处,还懂规矩尊卑,不管私下里如何说,表面上,无论是乔贵君还是德君,都对他很是客气。   只是冯素到汀芳斋小坐时,总会嘴两句。   “他是聪明本分,可做过了头,倒是不坦率,我反正是不喜欢。”冯素说道,“我可是听说,他服着药呢。”   贺玉不解,问道:“什么药?补身得女的方子吗?”   说罢,他自己都觉好笑,他总觉容持正不是那种急巴巴求女的人。   可冯素却没笑,而是轻飘飘吐出一句:“只怕是正相反。”   贺玉狠狠怔住,回过神来,道:“这又是何必?”   是啊,这又是何必。   皇上宠爱,后宫又无苛刻的主位,怎还有自己主动喝药的?   就是容持正自己要喝,太医院也不答应啊!   而且,而且皇上她分明是喜欢孩子的,能生养,皇上也更有兴趣招幸。他和冯素就能证明,若是无法生养,皇上热络过后,也就淡了,兴致都会减几分。   皇家有个不成文的说法,福多孩子多。所以皇家最厌恶的,就是后宫之争,波及血脉子嗣。   容持正如今当宠,怎会做这种事?   “皇上她……”贺玉说了一半,咽下要问的话。   皇上势必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了,定会大发雷霆,从此冷落容持正。   冯素见贺玉认真了起来,又说:“哎呀,我也只是听个大概,你别听到心里去。”   贺玉勾着炉中的炭火,怔怔道:“我是不信的,因为实在是想不通……”   年末,他们到西宫,例行向皇帝的生父顺昭君问安。   也是那日,贺玉才想通了容持正为何服药避胎的问题。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乔贵君和容持正已水火不容。乔贵君前朝施压,容持正顾及家族安危,不得不避其锋芒,主动示弱,放出风声给乔贵君吃颗定心丸。   也是。   后宫现在是乔贵君为尊,而他又拼了命的想育个皇女,好名正言顺坐稳帝君之位。   他最是急迫,因为他与帝君之间,只差一个皇女。接连三个皇子,已让前朝后宫疑他的气运了,而皇上又是信这个的。   皇上喜那种吉祥如意的人,他若是事事都差些气运,那就真要一辈子守着贵君之位,不上不下,眼睁睁看着余风秀的女儿做皇储了。   他已经活过了余风秀,又怎甘愿被死人压一头?   他出身尊贵,养尊处优长大,那帝君之位,除了他还有谁能配得上?他一定要生个皇女,做帝君,为女儿铺平道路。   可眼下,容持正得宠,皇上每月到后宫来,十次有八次都是宿在英华宫,春恩雨露多了,诞下皇女也只是时间问题。   乔贵君心急如焚。   他又怎能让别人赶在他前头去?   于是,他明里暗里打压容持正,甚至在顺昭君面前,搬出前朝妖祸乱政之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容持正也与祸乱前朝的妖君一样,皇上越是宠,就越是隐患。   顺昭君冷冷指责了几句,点了名的让容持正安分一些,并以礼佛不尽心为由,罚了他半个月的禁足。   只是半个月后,皇上更是去的频繁,惹得乔贵君病了一场,身子越发虚弱了,听到英华宫的一点风吹草动,就怕是容持正有孕。   年初初雪,内宫设宴。   皇帝那晚兴致高昂,拉着容持正的手,与他一起踏雪走回的英华宫。   不想戌时刚过,朝露匆匆跑来,对已经睡下的贺玉说:“主子,乔贵君宣咱们都到英华宫去,说是出事了。”   贺玉惴惴不安,手指冰凉,拢了头发起身:“什么事?”   朝露脸色铁青,隐隐带着哭腔道:“不知,说是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把英华宫的东西都砸了……太医院的人也都去了,说是……说是都受了伤,皇上也是,容持正也是。”   “到底怎么回事?”贺玉抓着朝露的手都在抖,“宫宴后不是好好的吗?”   路上,贺玉与冯素和刘研遇上,彼此交换了眼神后,都是一脸惶恐,屏息迈进英华宫。   冯素低声道:“怕是皇上知道了。”   刘研眼神闪烁不定,看来知道冯素指的是什么。   刘研叹了口气,道:“容持正难啊。”   他们到时,已经晚了。   院子里,容持正从家中带来的小侍已被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殿内一片狼藉,无完整的东西。   太医跪在皇上身前,战战兢兢为她包扎着手指上的伤口,皇上胸口起伏不定,脸雪白,狠狠盯着容持正,目光如刀似霜,又冷又凌厉。   容持正只穿了件单薄里衣,散着长发,跪在榻旁低声抽泣着。   乔贵君坐在皇上身边,手里扬着几张药方,慢慢说道:“容持正,你本君再问你一次,这避子方,你是从何处得来的?太医院可没不敢给宫中君侍开这种东西,只能是宫外的东西。本君记得,你父族的姐姐,颇通医术……”   容持正深吸口气,咬着嘴唇,让自己镇静下来,压抑着泪,颤声道:“臣侍和臣侍的家人,从无背叛君主之意。药方不是我的,我从未见过,臣侍从来都是按太医院的嘱咐服用药膳……”   乔贵君道:“你这话可笑,不是你的,那本君手中的药方,又是谁的?不是你的,怎会在你的英华宫?怎会收在你母家小侍的柜匣中?”   皇上想起这事,又是心火怒烧,这次将手上的佛珠都掷了出去,摔在容持正的头上,“宋廉!好,好!好一个冷血美人!你真是寒了朕的心!你是怨恨朕吗?!”   容持正清泪滑落,伏地叩首,抬起头来,含泪双眼看向皇帝,轻轻道:“臣侍从没有忤逆过陛下……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   贺玉他们进来,小声行礼。   乔贵君还要再说,皇上抬头,忽看见刘研,目光一震,闭目叹了口气,抬手道:“都闭嘴!”   她走来,捏起容持正下巴,看了好久,拍了拍他的脸,低沉道:“你最好是。”   “来人,昭告六宫,即日起,降容持正为宫侍,褫夺封号,迁出英华宫,到敬佛堂思过去吧。”   说完,她像是要避开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匆匆离开英华宫。   “皇上……”乔贵君起身跟上,似乎对她的处罚不满。   皇帝怒道:“都给朕滚回去!不许来烦朕!都滚!滚!”   乔贵君只好作罢,冷冷看了容持正一眼,离开了英华宫。   冯素扶起容持正,容持正出了会儿神,突然挣开他,跌跌撞撞跑过去,抱住自己的小侍。   小侍在他怀里断了气,容持正愣了好久,恸哭失声。   皇上身边的子期折返而来,对刘研一礼,说道:“皇上请恭伴到乾元阁侍驾。”   刘研看子期的目光哀伤悲凉,淡淡应了声,道:“知道了,这就去吧。”   回去的路上,冯素叹息道:“皇上虽气愤,但心里怕是已明白过来,不然也不会召恭伴侍候。”   贺玉想了好久,也终于明白过来。   刘研是皇上还是三皇女时,她的十四皇姨赏她的侍墨人。刘研年纪长皇上六岁,前来伺候笔墨时,已有十七岁,性格温吞话少,又很守规矩,皇三女用着很舒心。   后来皇三女沙场历练,因习惯了刘研的伺候,身边也只带了他一同前去。   那时身边没人,乏了,想念父君了,就会与刘研温存,只是顺昭君当时怕皇三女年轻气盛,不顾规矩尊卑,做出丑事来耽误将来,于是派人日日提点着。   侍候可以,不过刘研身份低微,抬侧君都不配,自然也不能有孩子。   因而顺昭君送来的药方,都是烈的。   皇三女也是知道的,她亲眼看他喝了无数次,也只他心中有多苦。   刘研是跟着她的第一个男人,在自己身边侍奉了十余年,现在就是准了他,他也无法再生育。   看到刘研时,皇上心里就已明白,容持正没有诓骗她,她的君侍服用这种东西,都非自愿,而是迫于无奈。   容持正又是因何无奈?   答案不言而明。   回汀芳斋的路上,贺玉脚底发凉,满脑子容持正压抑的哭声,刘研的目光,和冯素的叹息。   他把自己团在被子里,抱着手炉,依然在抖。   一行泪缓缓滴在被上,那藕色的被面变得殷红刺目。   那种寒冷,是无法驱散的。   贺玉发觉,自己连乔贵君都恨不起来,只觉他也同样可怜。   仿佛这宫里有吃人的无形恶鬼,逼着每一个人,一步步走向无奈,每个人都深陷其中,伤痕累累,却又不知该恨向谁。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一更。 第6章 乔贵君(一)   皇上没有冷落谁,也没有更亲近谁,年关过后,借乔贵君生辰,皇帝宴请了乔将军。   这些年除了旱涝天灾,也没什么能让皇帝忧心的大事了,四方安定,兵马也足,这多是乔将军守边之功。   那些天,皇帝心情大好,就是手上少了那串先帝赏她的佛珠,有些不太习惯。   那串佛珠扔出去后,宋廉没有还她,她后来想起,也不愿去要。   偶尔,皇帝会在欢笑过后,手指落空的刹那,想起那晚容持正挂着泪痕哭得可怜又好看的脸。   她嘴角的笑收了些,心中寂寥惆怅。   再看向身边的乔贵君,后者甜甜蜜蜜给她喂汤,笑容满面,眼角堆笑时,微有细纹。   皇帝想,乔昀才多大年纪,自己还比他长三岁,可他已然有了颓态。   皇帝心疼,抬手抚过他的碎发,说道:“乔儿,你总有操不完的心。”   乔贵君眼登时热了一圈,似要哭。   皇帝如临大敌,摆手道:“你可别哭,放过朕吧,乔儿,你哭起来不好看。”   “谁能哭起来好看!”乔贵君揉着泪花,手扇了扇风,长吐一口气,又端了起来。   皇帝就想,谁哭起来好看?   当然是她的宋廉,美人垂泪,又怜又爱……他笑起来哭起来,都好看。   皇帝心里头想他了,但也只是想了半碗羹汤的时间,再回神,她注意到乔将军身边有个细长高挑的男人,长发编成小辫,又黑又密,眼睛勾挑着,样貌妖异,跪坐在乔将军身后。   皇帝回想了,乔贵君刚刚似乎有说过,这是乔将军养在府中的仆奴,是从异国有名的西市买回来的。   往日,她不是很喜这种长相的男人,但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竟起了好奇之心,图个新鲜。   何况,乔将军特地拨了两个西市仆,入宫来侍候乔贵君,现下已经送进朝凤宫了。   那晚,皇帝去了朝凤宫,虽未明说,但她眼睛寻到了那两个明显与其余宫侍不同的身影,多停留了会儿。   乔贵君吃了醋,明明白白讲了出来,床榻之上,手指点着她的眉心,气恼不已。   “皇上看哪呢。”   她就笑:“看新人。”   乔贵君道:“他们有什么好看的,在将军府时,我母亲都不愿他们到内院来……粗手粗脚的,也就身体康健些,能做些粗活。”   他放下床幔,试探着吻了吻皇帝的嘴角,皇帝垂着眼看着他,嘴角微微一挑,乔贵君妩媚一笑,拉着她的手解开了衣带。   “皇上明日还来吗?”细密的呼吸声中,他不忘问君王明天。   “除了你这里,朕还能哪去?”皇上说,“阿琼去年入冬后就说风寒吃药,现在还不见好……其他的,离得远,又不如你这里暖和。”   皇帝似像哄他,也似在逗他。   “乔儿,对不住你,朕总想让你多劳累。”   乔贵君心满意足,抱着皇帝低声道:“只要皇上喜欢,我就不觉累。”   宫里也没别人,少了容持正后,皇上兴致大减。除了德君何琼,也不会再有其余妨碍。   不过德君这人聪明,去年年底就知道称病避宠,那天英华宫容持正的事,也是给了抱病未至的德君一个警告。效果很好,德君主动撤了牌子,意思很是明了。   甜蜜过后,乔贵君睡得很安稳。   汀芳斋这边,一般过了酉时,贺玉就睡了。   今晚下雪,他畏寒,睡得格外早,用过晚膳看了几页书,就休息了。   珠玑铺床时,絮絮叨叨说着,那边宴席已经结束,皇上去了朝凤宫。   贺玉合上书,揉了揉太阳穴,说道:“快些让朝凤宫有喜吧,我实在不想再听你念叨了。”   迷迷糊糊还未睡着,就听殿外似有哭声,而后是雪霁的脚步声,贺玉起身,问道:“怎么了?”   雪霁说:“是礼佛堂的饮兰,说宋宫侍病了,可请了几次,太医院推脱值夜,竟无人前来。他一时没了主意,到咱们这里来了。”   礼佛堂和他的汀芳斋最近,贺玉连忙披衣,让朝露拿着自己的牌子去太医院请人。   “太医要值夜,就请医士,快些!”   外面下着雪,宋廉的小侍冒雪来的,此时正瑟瑟发抖,发梢和脸都是湿的。   他见到贺玉,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死死拽住贺玉的衣摆,哑着声音哭求:“贺持正救救我家主子……”   “别急,快起来。”贺玉叫上雪霁,系好衣服就走,“我与你一起回去。”   礼佛堂很冷,宋廉如今就住在偏殿,地方很小,烛光昏暗。   好在贺玉早有准备,抱炭前来,嘱咐宫人烧了水,塞了几个暖炉给他。   宋廉烧得迷糊,看不清眼前人,听到贺玉的声音,滚烫的泪滑了下来,抓住贺玉的手,哭得没办法说话。   他身形单薄,唇色发白,似冬日的枯树,没有生机。   贺玉心里难受,就这样坐在床边拉着宋廉的手,安慰道:“不怕,医士马上就到,喝了药就好了。”   宋廉气若游丝,低低叫他:“玉哥哥……”   “好了,没事的,没事……”贺玉轻抚着他的头发,心中更是酸楚。   所幸宋廉得的不是什么大病,药煎煮好,看着饮兰一勺勺喂好,贺玉才放下心。   他嘱咐饮兰,缺什么就跟他说。   “我那里离得近。”贺玉看到宋廉枕边的那串佛珠,说道,“再忍忍,等天暖和了就好了……皇上不会忘了的。”   “皇上要是能记挂着,主子怎会受这种罪。”饮兰鼻头微红,委委屈屈道。   贺玉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好孩子,去吧,好好照顾你家主子。”   回去路上,雪霁撑着伞,低声说道:“……不会有好下场的。”   贺玉知道他在说谁,本想提醒他慎言,可转脸见雪霁泪流两行,知他是念起了余帝君,不忍多说,只好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回来后,贺玉辗转反侧,睡不着。   朝露给他掖了被角,小声抱怨道:“主子也该想想自己,这分明是乔贵君故意的,万一乔贵君知道主子帮宋宫侍,以后为难咱们可怎么办?”   贺玉说:“朝露,人不会那么坏的。再者,我又有什么威胁?我一个不会生的,皇上一年到头都想不起的,没什么好对付的。何况……我就是帮,又能帮他什么?不过是多加些炭火,给他请个医士罢了。”   朝露就说:“主子总会有的,谁说主子不会生。”   “没有也好。”贺玉说,“我这个性子,有了孩子,也为孩子争不到什么,还要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孩子有闪失。再者说,自古君王爱孩子,那都是因喜爱孩子的父亲,才连带着爱他的孩子。不喜欢的,生十个八个,照样不喜欢……我又何必呢?”   朝露垂着头,表情落寞。   “好了,你去睡吧。”   开春,雪化时,天更冷。   贺玉去礼佛堂看宋廉。   宋廉身体好了许多,坐在窗下抄经,身姿清瘦,十指冰凉。   “玉哥哥来了。”宋廉把佛经推远,请贺玉坐下,“饮兰,煮茶去。”   贺玉问他:“近来如何?”   “还那样。”宋廉一笑,眼角弯弯,很是好看,“玉哥哥今天拿的什么书?”   “好多,都是些话本游记。”   贺玉让雪霁把书放下,宋廉一本本翻着看了,高兴道:“太好了,有《赤溪游记》,我儿时在嫡兄的书房里看过,里面提到潭州的烙酥饼外酥里脆,还馋了许久,缠着我小父要他做给我吃。”   贺玉笑了笑,逗道:“还是说,我送些佛经更好?”   宋廉悄悄说:“玉哥,我与你说句实话,我不喜佛。”   他说罢,抬眼偷看了佛像,笑了起来:“阿弥陀佛,佛祖胸襟开阔,想来不会怪罪我这个冥顽不灵的人。”   “没事,我也不喜。”贺玉笑着说,“还是说这烙酥饼吧,巧的是,雪霁是潭州人,下次我让他做了带给你。”   “真的吗?”宋廉眼睛睁圆了,开心道,“我小父也是潭州人,那玉哥哥的父族……也是潭州的?”   贺玉摇头:“雪霁是余帝君给我的,我母亲祖籍卢川,父亲是京城人。”   宋廉愣了愣,想起贺玉的母亲只有一个夫君,问道:“玉哥哥家,是还有个妹妹?”   “嗯。”提起妹妹,贺玉脸上笼了层笑意,“是,今年夏就满十四了,我许久没通书信,也不知书读得如何。”   宋廉眼神满是羡慕,语气低落道:“还是玉哥哥这样……省心。”   贺玉微微叹息。   宋廉说:“我家虽然也还好,我与姐妹兄弟也都同吃同行,可后院人多了,自然会有磕碰,虽不至于勾心斗角,可也是风波不断。我……我还有个同出的弟弟,今年才十一,有时我会想,我已经这样了,他以后怎么办?无论这宫里,还是以后的家宅院,我受过的委屈,我小父受过的委屈,他也要经受,避不开的……年少时,都想找个好妻主,可谁又能保证自己以后的妻主能不变心呢?她们素来喜新厌旧,无非是看各自的良心了。”   贺玉不语。   他母亲虽只有父亲一个,但仍然也有“花心”的时候,祖母去世后,母亲没了束缚,险些把人抬进家门。那时他父亲不哭不闹,自己写了休书,带着他离家。   只是离了家,也无处可去,父亲就坐在马车中,一圈又一圈绕着京城。   那时,他九岁。   父亲捂着脸,终于抑制不住,哭着说:“玉儿,你母亲若是真的变了心,咱们就没家了,我没家了,玉儿……”   好在最后,母亲要脸面,也有点良心,断了念头,提着灯将他们父子俩寻了回去,做了保证。   那年年末,他就有了妹妹,母亲也逐渐上了年纪,这才不再想其他。   回想起这些,贺玉苦笑道:“哪里有什么好人家呢?都一样的……”   就是他母亲,也都是一样的。   那天回去,贺玉做了梦,梦见皇帝带着众人越走越远,他拼命伸着手,却发不出声音。   冰冷的绝望淹没了他,他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天色蒙蒙亮。   鸟儿叽叽喳喳叫着,天气暖和了啊。   贺玉慢慢起身,怔然片刻,自嘲道:“我竟还是对她有些期许的。”   真是悲凉。   他怎会不知,皇上从就没对他动过心。   “主子!”珠玑跑了进来,说道,“朝凤宫传喜,乔贵君有身子了!”   贺玉先是松了口气,“总算是有了。”   往后,乔贵君就不会再折腾了。   而后,他心中微疼,认真说道:“求求了,让他这胎如愿,得个皇女吧。” 第7章 乔贵君(二)   乔贵君有孕后,没过多久,德君就复了牌。   冯素找贺玉闲聊时,说道:“你跟礼佛堂那边,总是来往。也让他自己做些打算,差不多也是时候从礼佛堂搬出来了。”   贺玉笑得开心,“就知你心里也惦记着。”   “呸,我哪是惦记他?我是惦记你。”冯素说,“你自己才分多少?你这汀芳斋整日来都是冷的,给他送得倒是勤快。”   “不是还有你吗?”贺玉笑眯眯道。   冯素哼了一声:“我贴补你,你再去贴补他,好嘛,全是些傻的。”   因为二皇子讨喜,皇上时常去看望,冯素又是稳稳当当的纯君,宫里人都不敢怠慢,平日里多出来的,冯素就会给贺玉送。   贺玉心里知他心善,虽然偶尔会想起当年在王府时,总是被冯素耍手段劫宠,但已经没了心结。   冯素是个亮堂人,才子或许都这样?有骨气,也傲。比常人想得明白,而一旦想明白了,就知道在这宫里,几个人相互扶持着平平安安熬岁月的情义,要比皇上的宠爱珍贵多了。   冯素提醒贺玉:“我认真的,什么时候他准备好了,你就跟我知会一声,皇上到我宫里时,我也好帮衬两句。他才多大年纪?还年轻着呢。有心思的话,能复宠的。”   “嗯。”   五月,贺玉去礼佛堂拿宋廉抄的经书时,跟他说了。   宋廉紧紧攥着那串佛珠,踟蹰好久,轻轻说了句:“只怕皇上不愿再见我。”   “皇上也是人,是人都有心的。”贺玉说,“心上有你,就是凉了,暖一暖,她也就念着你情了。”   宋廉微微苦笑。   他还是怕,他愿意赌,但不敢奢望结果。   五月初,给顺昭君过完寿辰那天,皇上抱起二皇子,到御花园赏春。   刘研和贺玉也随行。   皇上心情不错,还亲手摘了花,戴在二皇子头上,笑了好一会儿。   冯素旋开食盒,说道:“简儿,来吃栗子糕,不要缠着你母皇。”   二皇子咬着栗子糕,依偎在皇上的怀里,像猫一样乖。   他眼睛又大又圆,眼角微微垂着,皇上越看越喜欢,捏了捏他的鼻子,问他:“好吃吗?”   二皇子奶声奶气道:“好吃。”   他往皇上的怀里拱了拱,小声说:“和英华宫的一样好吃。”   冯素连忙解释:“皇上,宋宫侍以前,常常做糕点送来,简儿很喜欢。”   皇上摸着他脑袋,笑着说:“嗯,朕记得,容持正也喜欢吃栗子糕。”   她放下二皇子,也看不出喜怒,背着手走了。   刘研给子期打了个手势,子期点了点头。   晚间,宋宫侍的牌子就端了上来。   皇上见了,只是笑了一笑,却是抬手翻了贺玉的牌子。   汀芳斋忙乱起来,贺玉知道今晚要提着劲,不能舒心看书,有些失落。   “怎翻了我的牌?没传错?”   “子期大人来传的,想来是没错的。”朝露翻出件新做的月白衣衫,问,“主子,是这件吗?”   贺玉点了点头,漱了口,接来换上。   雪霁说:“也好也好,阿弥陀佛,明日就能送来时兴的缎子了,这都是三个月前的料子了。”   贺玉无声笑笑,说:“那都无所谓,主要是莲子酥,明日一定酥脆可口。”   皇上半夜才到,贺玉已困得不行。但今日,皇上的兴致格外好,事办完,还与他说话。   贺玉不得不打起精神应答。   果然说着说着,皇上问起了礼佛堂的宋宫侍。   贺玉谨慎着说了,又要显得可怜,又不能过于明显。   皇上捏着他的耳垂,这是她没了佛珠后,想事时的习惯动作。   “嗯,有你照顾着就好。”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想起宋廉,皇上抑制不住,又折腾了一回。   贺玉就想,莲子酥什么的,一早上不送三碟,实在对不住他今日的辛苦。   他棱角早被磨没了,知道皇上这昂扬的兴致是因谁而起,虽是发泄到他身上,让他辛苦,他也不生气。   更让自己顺心的是,他也不酸了。他无悲无喜,比那佛堂的佛还要出尘。   贺玉很是佩服自己,同时,他也很高兴。那是一种,完全不抱额外的希望后,浑身轻松的高兴。   因为没有希望,欢喜也就不会落空。   皇上睡着了,贺玉握住皇帝的手,看着她的睡颜,突然察觉到,皇上其实很普通。   和其他人一样的眉毛,一样的眼睛,困了就睡,也有喜怒哀乐。   皇上,累吗?   贺玉很想问她,但他只是看着她,慢慢闭上眼,安静地睡了。   第二天,贺玉早早起来,伺候皇上穿衣。皇上捏着袖子,扬了扬手,语气飞扬道:“朕,少串佛珠,你这里离礼佛堂近,让他们送一条来。   贺玉终于放了心,点头应了,“皇上从前那串就很好。”   见他知道自己的意思,皇上哈哈笑着,哼着歌上朝去了。   那晚,宋廉只身一人,双手捧着檀木匣,跪在皇帝的榻前,把佛珠还给了她。   皇上握住他手腕,满面笑意,“起来。”   宋廉美目含泪,如兰带露,雾气蒙蒙,眼角微垂总是凝着点忧伤。   “皇上……”   皇帝轻吻他的嘴角,笑看他闭上眼睛,睫毛恹恹垂着,惹人心怜。   “宋廉……朕的怜儿啊。”皇帝满意道,“还是这么美。”   那晚,宋宫侍复宠,贺玉一夜无梦,睡了个好觉。   没过多久,容持正复位,只是皇帝嫌英华宫是个伤心地,也怕容持正触景伤心,把瑶华宫赐给了他。   这下,又轮到乔贵君头疼。   他终于明白,自己并不只是怕那些小宠有孕,他还看不得皇上对别人上心,连皇上多喜欢几分,他都无比难过,心急如焚。   只是自己有孕,再着急也不能分了容持正的宠。   乔贵君使出了老招数,他把身边的西市奴,给了皇帝。   一下就给了俩。   子期领着两个西市奴来时,皇帝正与容持正用午膳,她听完,看向容持正。   容持正垂眼,低声道:“皇上看我做什么,又不是贵君送我的。”   “朕还挺喜欢你们为朕吃醋。”皇帝高兴极了,转头看了一眼,盯着那个皮肤稍白的多看了会儿。   “都叫什么?”   子期就先指着白的那个说:“这个是夜月,那个叫霜白。”   皇上:“哈哈哈……是乔将军取的名吧?”   两个西市奴应声说是。   声音也不难听,就是别别扭扭,官话还不是很顺。   子期问:“陛下给两位宫侍安排到哪里?”   皇上说:“甘泉宫吧,恭伴懂规矩,让他带着。”   晚上,皇上翻了夜月的牌子。   她起初只是图新鲜,可那西市奴竟出乎意料的快活。官话说不顺,断断续续叫的时候,也没半点矜持,紧紧扒着她的背,就是浓密的黑发不柔顺,铺满枕也硬邦邦的,抓在手中,触感不是很合心意。   这种刺激和新鲜令皇帝念念不忘,皇帝自我冷静了几日,等不及,把霜白的牌子也翻了。   霜白更野一些,比夜月还要狂荡。皇帝找到了驯服野马的那种刺激感,一夜驰骋,仿佛回到了自己年少时跨马纵横沙场的豪情。   乔贵君没想到自己送的人,送飞了皇帝的心。他去了趟西宫,与顺昭君说了。   皇帝下朝后,就被顺昭君训斥了一番。   只要挨训,皇帝就会想起容持正。   似乎他能让自己安定些。   于是,那天,皇帝歇在了瑶华宫,身心放松,抱着容持正甜甜蜜蜜睡了一觉。   醒来后,她无比清醒道:“嗯,还是你这里像个家。”   野马,偶尔换换口味,玩玩就是。   乔贵君月份大后精力不足,六宫事务,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皇上让德君和纯君协理六宫,那段时日很是平静。   六宫平静了,喜事就多了。   夜月有了身子,报给皇上时,她刚下朝,听子期说了三遍,她扶着柱子笑了三次。   “哈哈哈……朕知道了。”她笑个不停,不是因为开心,而是一想到床上那么狂野的人有了身子,就觉奇异好玩。   也是好事。   孩子嘛,多多益善。   皇上一整天都是眉飞色舞的,只觉得自己精力无限,好似把野马圈养了,驯服了。   夜宫侍有孕的事,传到汀芳斋。   贺玉晒着太阳,懒洋洋翻书。   朝露和珠玑一人一句,说道:“怎么连夜宫侍都能有呢?”   “是不是乔家有什么秘方?”   “还是咱汀芳斋的风水有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贺玉笑眯眯道,“我耳朵都快被你们两个磨出茧子了,别念了,你们学学雪霁。”   雪霁正在修理花草,挽着袖子,闻言怔然回头,阳光下,皮肤白得发光。   朝露就说:“雪霁,你眼角怎么又多了颗蝇子屎。”   珠玑大笑:“那是美人痣!”   雪霁翻了个白眼,摸了摸眼角下新长出的痣,嗔怒,“……讨厌。”   贺玉听他们打打闹闹,伸了个懒腰,书盖在脸上,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男主已经佛了,开始了佛系吃瓜。 第8章 乔贵君(三)   夜宫侍吃得好睡得好,身子强健,精神也好。   只是一开口说话,皇上就要笑,有次畅春园避暑,皇上兴致大好,让他们作诗。   夜宫侍摇头,说自己不会。   皇上偏要听,夜宫侍叽里咕噜,似是用家乡话作了首诗。   皇上把夜宫侍指给了贺玉。   “玉哥,朕要给你个任务,三个月时间,教好他。”   从那时起,夜宫侍总会到贺玉宫里跟着他读书看书。   贺玉原本怕他有孕在身,行走不便,万一在他宫里出了什么事,也难说。   可夜宫侍仿佛跟没事一样,若非小腹微凸,还真半点看不出是有身子的人,精力比贺玉还好。   贺玉教了两日,发现夜宫侍其实是个读过书的人。   “你读过书?也会写字?”   一起来的霜白就比划着说,乌幽没被灭国之前,夜月是贵族出身,是他的主人。   贺玉惊道:“原来你们是主仆吗?”   夜月脸上也没什么悲伤的表情,不是很流畅地说道:“没了乌幽,子民都是奴仆,我与霜白不再是主仆,而是朋友。”   贺玉对边疆之事了解不多,他连乌幽的名字都没听过,于是细细问了,这才知道,乌幽是西陲小国,十年前被哈库拉攻占,乌幽百姓沦为奴隶,连王子都不知被卖到了何处。   夜月的母亲是乌幽王的內侍大臣,夜月从小在宫中长大,与王子同吃同寝,读过书,甚至精通天文星相,还写一手好字。   当然,字和文,都是乌幽自己的语言。   他那日作的诗,也是乌幽古国的格律。   “那你原本,叫什么名字?”贺玉轻问。   夜月说,他本姓乌谷是连,名孤月。后来乔将军买下了他们,知道他名字后,给他起了个夜月的名字。   “乔将军是好人。”夜月说,“她从不伤孩童,还与我们有相同的敌人。”   霜白说:“能为乔将军做事,我们很荣幸。皇帝年轻,也不坏,不会欺负我们,我们很幸运。”   贺玉想了好久,终于想明白了他们要表达的意思。   他嘱咐:“以后不要跟别人说起乔将军,虽然你们是想表达感谢,但可能会被有心人利用,反倒祸及自身……”   贺玉怕他还是不懂,但出乎意料的,夜月明白,他对着霜白点了点头,随即又感谢了贺玉。   那天,夜月和霜白回去后,贺玉忧心了好久。   “主子愁什么呢?”朝露收拾着桌台,说道,“我看夜宫侍和白宫侍也不麻烦,比我想象中的聪明多了。”   贺玉说:“我是想……乔将军在边疆的威望……罢了。”   珠玑反应更快些,说道:“乔贵君这胎要是个皇女,那就是皇储了。”   雪霁直言:“他凭什么!皇长女还好好着呢,顺昭君也在,他就是得了皇女,那也非嫡非长,皇储哪里轮得到他的女儿!”   贺玉:“小子们,行行好,别闹了……皇上的心思,咱们就别揣摩了,小心招来罪祸。雪霁,低声,低声。”   雪霁最恨乔贵君,连带夜宫侍都不喜欢,每次夜宫侍来,他就避开到外院做活。   雪霁心中,一直记着自己是余家人,余帝君死得突然,他把账记载了乔贵君头上,此恨绵绵,越来越深。   贺玉生辰那天,宫里送了许多新物件,多赏了三个月的月例,说是皇帝的心意,实则贺玉知道,皇帝是不记得他生辰的,这些都是宫里掌事依例行事。   那天下了场雨,夜宫侍来念书,问了才知是贺玉生辰,于是叽里咕噜交待了霜白几句话,霜白跑着出去了。   过不久,霜白双手捧着一个花环回来,风一样出现在贺玉面前,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把花环扣在了他的头上。   夜宫侍合手,神态虔诚说了几句乌幽话,又贴心用官话讲给贺玉听。   这是他们乌幽给寿星庆祝生辰的祝福语,春神护佑,岁岁平安,心如晴空,永是百花齐放。   贺玉高高兴兴道谢,让霜白坐下,吃块点心顺顺气,霜白接过点心,吃了几口,突然跑到外面吐了,吓坏了正在修理花草的雪霁。   “怎么了?!”   霜白转过脸来,英气的长眉扬着,笑着与夜月说了什么,仍是乌幽话。   夜月对贺玉说:“是孩子呢。”   贺玉:“当真?”   夜月和霜白神色认真,双手合十,感谢上天厚爱。   “在我们乌幽,孩子是天赐父亲的礼物。”夜月说。   珠玑和朝露脸色很是难看。   贺玉轻轻拍了拍他们的手,低声道:“别多心,他们又不知道。去叫太医院请个医士来看看吧。”   太医看过,确定霜白是有了身孕,报给皇上后,夜月和霜白回去了。   贺玉这里,突然又冷清了。   贺玉提着笔,说是要给家人写信,可悬笔多时,迟迟落不下笔。   他不知写什么。   信手涂画,也不知自己画了什么,糟蹋了几张纸,忽听见雪霁说,容持正来了。   “本来上午就该来看玉哥哥,但夜宫侍在,我怕扰了你教书。”容持正只带着饮兰来,收了伞,跨进汀芳斋。   “瞧瞧这是什么。”容持正把油纸包送到贺玉手中。   贺玉闻到了古旧书纸的味道,心中雀跃,“是什么书吗?”   “拆开看看。”容持正说,“求了母亲很久,她才舍得把这宝贝给我,还好赶上了,早上刚递进宫,我就巴巴给你送了过来。”   贺玉抖着手拆开油纸包,里面是那套他眼馋许久,姜文公亲笔书写的风物志。   “这么贵重的……”贺玉不敢要。   “拿着吧。”容持正说,“母亲上了年纪,眼神大不如从前,以前收的书,看得吃力了,与其放在书房吃灰,不如给你,我知道你是爱书的,定不会冷落它们。”   “自然不会!”贺玉声音都抖了,“多谢,实在是……太感谢了。”   “玉哥哥喜欢,”见他如此喜欢,容持正也很高兴,“我心意就没白费。”   晚间,皇上去了瑶华宫,陪容持正用晚膳,宿在瑶华宫,席间问容持正:“听说你向你母亲讨了姜文公的风物志?”   容持正淡淡道:“皇上忙朝政,怎连这种小事都知道。”   “与你有关的,朕从来都记在心上。”皇上说,“怎么,你喜欢看姜文公的风物志?喜欢了,找朕要就是,朕那里什么没有?你要什么朕都给。”   “……是给玉哥哥的。”容持正嗔怪,“皇上记得臣侍,却把玉哥哥的生辰忘了。”   “哦?”皇帝想了想,苦着脸道,“哎呀,朕总把他的生辰和别人的记错。”   她看了眼殿外,雨已经停了。   皇上问了子期,知生辰礼宫里管事已经给过,想了想,说道:“朕书房悬着那张许芳的闲情图送贺持正吧。”   子期应下。   皇上脱了鞋,手指绕着容持正的头发,想了又想,道:“去库房看看,再挑个白玉环,朕记得在王府时,先帝赏朕的那只玉环就不错,也给贺持正送去。”   子时刚过,宫人来报,说朝凤宫乔贵君身子不适,要皇上过去。   皇帝深呼口气,睁着眼放空。   容持正道:“皇上就去看看吧,乔贵君这胎辛苦,平日又要照料三位皇子……”   “廉儿,他们要都像你就好了。”皇上无奈起身,吻了吻他,说道,“那朕去那边了。”   她本是一身怨怒,可到了朝凤宫,看到乔贵君脸色雪白,有气无力歪在榻上,伸出一只手来,含泪叫她,又心疼起来。   “小东西,让你君父如此辛苦。”皇上摸了摸他的肚子,说道,“再闹朕迟早与你算账。”   乔贵君虚弱笑了笑,说:“皇上莫要吓她……这孩子已经很懂事了,刚刚只不过闹着要母皇来。”   皇帝心中叹气,又摸了摸乔贵君的嘴唇,说道:“好了,朕来了,睡吧。”   乔贵君躺下,拉着她的手问:“霜白是有了吗?”   皇帝嗤笑一声,好奇道:“也不知生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想想就觉好玩。   她翻了个身,又说:“你们乔家,给朕送了许多福。就连夜月和霜白,也都有了喜。”   她心中又忧起容持正。怎么她喜欢的,迟迟没动静?是之前喝药伤到了吗?万不能像刘研那样啊!   说到底,她还是怨眼前这人的。   皇帝看着浅浅睡去的乔贵君,有怨,却也有怜。抬手轻轻抚着他的眉,忽而又想起了余风秀,她的昭王君,她那没什么福气,留给她一个女儿就逝去的余帝君。   最后,兜兜转转,皇帝想,今日是贺持正生辰啊……朕亏待他了。   她有时会想,还是自己刚封昭王那会儿最好。   一个余风秀,一个冯素,过几年再聘了宋廉,就好了。   贺玉虽然不是她心尖上的,但他好就好在,从来不争宠,仿佛不存在,也就不会让她为难。   他如果再好看些,或者,床上知情趣些,她能再欢喜三分。   想来想去,皇上忽然又难过起来。   她想余风秀了。   她的风秀不在了,她怀念的最悠闲平静的日子,也再回不去了。 第9章 乔贵君(四)   宫里忙完中秋,忙完万寿节,紧接着就是过年。   而这些事,因乔贵君精力不济,大半都被迫交给了德君。德君逐渐握权,步步为营攻势汹汹,冯素不愿和他硬碰硬,有意退让,抱着孩子图清闲。   到年末,乔贵君算年账时,行事诸多不便,才反应过来,深知不能这样下去,于是强打起精神来,敲山震虎,以惩治宫中松懈倦怠之风,整训了六宫。   只不过哄闹后,乔贵君的身体就不行了,三位皇子都送到了教习所,朝凤宫闭门半个月,药味浓郁,久久不散。   年末朝政本就繁忙,加上南疆瓦兰部族动荡,匪徒洗劫村落,造成数百人伤亡,皇上脸上阴云不散,令乔贵君的亲族姐领兵南下治理。她自己更是下了朝就扎进朝凤宫,亲自喂药。   可惜乔贵君的这个远方姐姐实在不堪大用,因入冬封山,士兵又水土不服,刚入南疆就伤病过半,加之不熟悉地势地形,语言不通,十日不到,就被匪徒击溃,连她自己都被俘虏。   本是小小的部族冬掠,被这窝囊将军搅乱,逐渐成了威胁南疆州府的祸患。   更可气的是,南疆州府的官员因年关将近,不敢报忧,说是怕扰了皇帝过年不吉利,所以未能及时上报战况。   等南疆百姓的联名上书抵达京城时,乔贵君的那个亲族姐已被匪徒斩首,南疆州府所在的雪域城也被占领,极速膨胀的瓦兰匪徒甚至掳掠了州牧的后院亲眷,火烧州府,雪域城大火燃了三天,惨绝人寰。   皇帝震怒,一整天吃不下任何东西,连发数十道军令状,责令前川州整军入南疆,歼灭瓦兰部族。   也就是那晚,乔贵君气急攻心吐血,不得不灌下催产汤药,拼上一条命。   六宫全都到齐了,等在朝凤宫外。   皇上背着手,一圈圈打转,殿内乔贵君声弱,她着急。殿内乔贵君撕心裂肺痛呼,她也着急。   这个时候,唯有容持正敢上前,牵住皇帝的手,为她暖着冰凉的手。   皇上的额头抵在他肩膀上,低声说道:“不能有事,阿昀一定要好好的……”   容持正低声安慰着,皇帝牢牢抓着他的手,最后又松开,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说道:“注意身子,不必等着,你去休息吧。”   容持正摇头,“我陪着皇上。”   皇上搓了搓他的手指,说道:“仔细身子,别让朕再忧心。”   容持正离开时,贺玉看着他虚扶小腹的动作,若有所思。   但他还要等在朝凤宫,于是一整晚,贺玉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了,听见乔贵君惨痛的呼声,他只能咬着袖边,暗自落泪,瞬时,所有的怨恨不满,都无足轻重,在这种无法言说的痛呼声中,烟消云散。   从申时开始,一直到第二天凌晨,仍然没有进展。   皇上闭着眼睛,脸色凝重悲伤。   到现在还没决断,是她的原因。   太医已经跟她说过了,乔贵君凶多吉少,现在就看她能否狠下心,允他们灌一剂猛药,尽力保皇嗣了。   皇上撑着额头,长发尽散。   南疆战报也迟迟不来,她现在仿佛浮萍,没有了支撑和依靠。   “请陛下早做决断。”太医又求。   皇帝没有抬头,她伸出手,轻轻摆了一下。   太医会意,匆匆返回内殿。   将近卯时,终于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音很是洪亮。   皇帝一跃而起,高兴地拍了下桌子,“好!”   太医出来回话,语气尽量欢喜:“恭贺吾皇,是个皇女。”   皇帝仰头,抑制不住眉梢的喜意,感慨道:“这是朕登基后,第一个皇女……这都多久了!”   她回过头,眯眼看了门外侯着的君侍们,指了指冯素,“阿素,你有经验,来抱着她。朕去看看昀儿。”   冯素微一皱眉,又忙敛好神色,接过二皇女。   德君抬头看了眼,神色难辨。   太医又道:“请陛下入内殿与乔贵君一叙。”   皇帝收起了欢喜之色,蹙眉轻问:“乔贵君如何了?”   太医垂头。   皇帝愣了愣,“知道了。”   她心中已明白太医的意思。   走入内殿,她慢慢靠近那张血气浓郁的床榻,只觉得光线昏暗,到处都蒙了一层浅浅的灰,以前觉得喜庆的明红,现在也如褪色了般,死气沉沉。   乔贵君的近侍满面泪水,趴在他耳边说:“主子,皇上来了。”   乔贵君挣扎着慢慢睁开了眼,又缓缓抬起手,伸长了,想要牵着皇帝的手。   皇帝怔了许久,把手搭了上去。   他的手,还是温热的。   乔贵君气若游丝,小声嗫嚅着,说她的手好凉。   “我……听到了……是,女儿……”他的脸上缓缓有了笑意,“皇上,乔昀……终于为皇上……生下了皇女。”   皇帝闭了闭眼,不敢用力握他的手,也不敢看他,只是垂着头说:“阿昀……是朕对不住你。”   “是我……对不起……乔家没能、为皇上分忧……”   皇帝摇头,像是哄他,甜言蜜语,却是落着泪。   “昀儿,你是朕的帝君……朕的正君,本就该有你。”   “皇上,乔昀只恨福气不足,晚来一步,没能早日与皇上相见。”他看着皇帝的脸,想要伸手去摸她的脸,却再也没了力气,“逸姐姐……阿昀,喜欢你啊……”   皇帝闭上眼,泪水濡湿了睫毛,她拉着乔贵君的手,放在唇边摩挲着,痛声道:“乔儿,我对不住你……”   乔贵君已经没了生气儿,可仍然睁着眼,似有什么话要说。   他弥留着,拼尽了力气,想从皇帝口中得到一个保证。   他诞下了个皇女。   虽然自己就要逝去,可上天还不算残忍,给了他最后的希望。   “皇上……”   他拼尽力气,也只能说出这两个无比沉重的字。   他手心的温度渐渐冷却,可皇帝仍然没有开口。   乔昀不信,他大睁着眼,最后的表情万分急切,手紧紧抓住皇上,用最后的力气,紧抓着。   皇帝知道他想要什么,乔贵君想要的,是她立二皇女为储君的保证,可她有自己的思虑。   她表情多了分残忍的冷漠,抬起头,与乔贵君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故意的会错意。   她体贴又残忍,拍着乔贵君的手,开口说道:“昀儿,放心,朕会好好照顾咱们的孩子,你会好起来,朕要封你为帝君。”   乔昀合上了眼,一滴冷泪缓缓从眼角垂落,还未落在枕上,就已干涸。   他的手重重落下。   皇帝允他的帝君,不是他想要的帝君,他终究是什么都没求到,心存侥幸,欺骗着自己,终于在逝去前的刹那,他才绝望……一切都是空,他想要的,从来都没能从她身上得到。   皇上深吸口气,放开了他的手,起身,表情不忍也不舍。   乔贵君的近侍伏在地上大哭起来,殿外,二皇女也啼哭了起来。   皇上呆立了会儿,慢慢捂住脸,双肩颤抖。   她恨自己最后的残忍。   “昀儿,原谅我。”她心中只剩这一句话。   年关,战报雪花般送来,捷报众多,其中总提到一个名字,楼越,她作战骁勇,带领一队人马入山,在与瓦兰部的作战中,取了瓦兰部族族长的首级,可谓战功卓越。   皇上翻看着折子,脸色稍霁,又问礼部追封乔贵君为安和帝君的事宜。   乔贵君以帝君之礼下葬,除此之外,皇帝还特地给夜宫侍赐了乔姓,多加关照了两位宫侍。   二皇女,皇帝交由纯君抚养,起名泰。   开春后,瓦兰余孽被彻底拔除,皇上大喜,欲嘉奖将士,特命在此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楼越进宫听封。   宫里撤了丧幡,忙起了封赏之事。   另一方面,瑶华宫传喜,容持正已有孕三个多月。   贺玉这才确定,当时在朝凤宫,皇帝早已知晓容持正有孕一事。   他想,原来这才是真的在乎。   原来,帝王的喜欢,真的有区分。   回到汀芳斋,听到雪霁不指名的骂活该时,贺玉叹息一声,劝道:“雪霁,放下吧,说到底,他比余帝君可怜多了。”   乔昀这一生,仿佛只为赵逸而活,为她铺路登基,为她拼死生产,只因他该死的动了心,完完全全爱着那个女人。   可是,皇上心中,终究没有爱过他。   他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可无论知与不知,他都再也无法继续爱着她了。   值得吗?不值吗?   贺玉手里卷着书,倚在门前,呆呆道:“人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来这世上走一遭,什么也带不走,连爱恨都一起化了灰。   贺玉心想,往后的日子里,他谁也恨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即将解锁。 第10章 男将军(一)   贺玉到冯素的宫中小坐,冯素忙得连说话的功夫都没,又要问简儿今日吃了什么,读了什么书,功课如何,皇上都向简儿问了什么,简儿怎么回。又要问二皇女今天吃得如何,哭闹过几次,太医来看过几回。   贺玉坐在一旁静静等着,总算是等到了空隙,心疼道:“快歇一歇,喝口茶吧。”   冯素捧茶,委屈到想骂人。   “二皇女身子弱,大哭小闹不好带,越是这样,我越是不能让她出任何闪失。现在我这心啊,哪还顾得上我们家简儿,全在二皇女身上,他们的眼睛可都盯着我呢!”   冯素咬牙切齿,“我就怕德君耍什么花招,要用二皇女把我给带下去!”   贺玉就说:“他不会,皇上不把二皇女指给他,不就是说,还指望着他自己生产,这是好事……”   “他要是能如此想我就谢谢他了!”冯素重重放下茶杯,恼道,“怎就把二皇女指给我了!”   “你小声点,慎言。”贺玉劝道,“万一让皇上听去了,还以为你是不满她的安排。皇上是想让你有个倚靠,儿女双全,也是她一片苦心。”   冯素咬着嘴唇,压低了声音,“我也不是不喜欢这孩子……只是她添了太多的麻烦,她毕竟是乔家的……是,我晓得,皇上心里有数,知道德君心思阴沉,明面上和乔家交情好,暗地里谁知他会如何算计呢!没把二皇女给他也是对的,不然可怜的是这孩子!”   贺玉点头,“这些咱们知道就好。”   贺玉与小皇子玩了会儿,再回自己的汀芳斋,就觉桌上的书不会讲话也不会动,怪冷清的。   午后睡了一觉,醒来已经瞧不见太阳了。贺玉锄着花草,给自己找事做。   大家都在忙,就是刘研,现在也照顾两位宫侍的身孕,只有他清闲着。   这晚,听说皇帝酩酊大醉,回后宫,想起她的余帝君,脚下拐了路,摸索到贺玉这里。   贺玉早已睡下,听到先来的通报,瞬间清醒,又是束发又是点灯。   他这边还没忙好,皇帝已悄无声息进了内殿,冰冷的手伸了过来,圈住了他的腰。   贺玉吓的手一抖,差点被蜡油烧到,只好自己忍了,问她,“皇上怎么来了?”   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气,伏在他背上,嘀嘀咕咕说:“事多,烦……你这里最清净。”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以前,能给她片刻清净的,是余风秀的微风阁,淡淡的辟寒香,说话轻柔的主子,和安静的小侍。   贺玉这里虽也清净,但总是缺点什么。   皇帝抱了他会儿,明白了。   少了点家的感觉。   贺玉不是她的亲人,也无法给她温暖,他唯有安静不多事,让她省心。   贺玉不能让她安心,但能让她省心,也就还好,勉强算得上称心。   皇帝解开了他的衣带,把他按进怀中,温存了片刻,拉他到了床上。   床笫之间,皇帝有她的习惯。   她很喜欢摸他们的头发,让丝滑的青丝从她手指尖流淌,再看它们铺满床,交缠在一起。   皇帝的手指探进他的发间,一边摸,一边比较。   贺玉这人,连头发都很一般。   不算柔,也不算硬,没什么特别之处,不倔强不执拗,可也不媚主不勾人,只是端得无趣。   皇上就想,还是容持正的头发最合心意。   想到这里,又想起刚刚大婚时,与她的正君洞房,余风秀的头发在烛光映照下,淡淡拢着光晕,令她神魂颠倒。   啊……自己再也摸不到他的头发了。   皇帝收回手,事罢,酒意上涌,翻身睡了。   她压着贺玉的头发,贺玉极其小心,一点点将头发从她身下拿出来,这才能放心合眼。   虽然绷紧着神经,但他很累,沉沉睡了过去。   夜半,朦胧中,似乎有人在说话,轻声细语。   身边猛地一下空落落的,只是感觉时辰尚早,他以为是皇上起夜,意识再次沉下去。   过了没多久,之前他听到的那几句轻声细语,这才慢悠悠飘进他的意识中,“茶沏得不错,朕认得你,你是……余帝君从前房中的,人长开了,模样倒是不错。”   “小奴是帝君从家中带进府的,从小服侍帝君,后来被帝君指给了贺持正。”   “怪不得茶中滋味,像极了曾经微风阁的。”皇帝说。   是雪霁!   他睁开眼,一下子翻身坐起,脸色煞白。   “雪霁……”他轻轻唤了声,便紧紧抿了嘴。   身边已没了皇帝的踪影,不远处的屏风后,烛影闪烁,不时几声细细的喘息声,哭泣着叫着皇上,耐人寻味。   内殿门紧紧关着,空无一人,全都避嫌去了。   窗未关严实,钻漏洞的冷风吹得贺玉头重脚轻。   他撑着站起身,慢慢走向屏风。   转过屏风,入目是相缠的长发,堆叠的衣裳,和雪霁搭在皇帝背上那截花白的手臂,他仰起脖颈,微微睁着眼,似是在看向这边,眼尾带勾,眼下的美人痣越发媚人,烛光中噙在双眼中的泪珠晶莹闪烁,又朦胧凄美。   贺玉一阵眩晕,心跳得很快。   他忙退出去,身后,从雪霁口中泄出的声音就像一把把薄刃,蹭着他的胸口擦过。   贺玉疼得头皮发紧,整个人裹在被中,也还是凉的。   断断续续睡到寅时,皇帝坐到了他身边,身体散发着暖暖的热意,烘热的手指摸着他的脸,捏着他下巴转过脸,莞尔道,“醒了?恰巧,朕得向你讨个人。”   贺玉没绷住,哭了。   皇帝哈哈笑了两声,心情更是愉悦。   她俯身,凑到他耳边哄道:“不舍得给朕?”   贺玉点了点头,擦了眼泪,极快地收拾好自己的表情,爬起来说道:“皇上要人,我再不舍,也得给。”   “改天给你再挑个好的。”她说。   贺玉摇头,“我不要了!”   “哎呀,玉哥,你也有脾气啊。”皇帝笑着说,“难得见你如此模样,呷醋了?”   “乖,今儿下了朝,我让内务府给你挑几个好的送来。”她摸了摸贺玉的头,搓着他的发梢,面带微笑道,“让朕想想,陈高祖的《来戏帖》等朕下朝,差子期送来。”   贺玉擦好眼泪,惦记着雪霁,问道:“皇上要给雪霁个什么位份?”   “宫侍就……”   “雪霁是余帝君的,这孩子忠主,每年余帝君忌日,都要早早准备着,从早哭到黑……皇上,别委屈了雪霁。”   皇帝略一琢磨,捏了捏贺玉的脸,说道:“行了,那就司侍,既然你说他忠主,朕便赐他个封号……贞如何?就贞了。”   皇帝说罢,忽又想到贺玉没有封号,片刻尴尬后,皇帝语气轻哄,说道:“这样,你们主仆俩,朕都赏。玉哥修德慈惠,博闻多见……朕就赐你个文,这个字,玉哥可满意?”   她笑着说完,伸着手,讨他的牵手。   贺玉心中无喜,只是点了点头,乖巧把手放了上去。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心满意足。   早朝结束后,雪霁的封赏到了,与此同时,贺玉得了个封号,为文持正。   御膳房送了许多刚出笼的点心,有他喜欢的样式滋味,只是他一眼都没看。   他沉默着看雪霁跪下领旨,沉默地看他娴熟地打发宫人。   雪霁也一眼没有看他。   不知为何,贺玉理解雪霁现在的心情,雪霁……是怕他怪罪,有愧与他,不敢碰触他的目光。   子期说道:“皇上给贞司侍指了交泰宫,与常司侍和霍司侍同住。”   雪霁应下。   要离开时,贺玉叫住了他。   “雪霁!”   雪霁转过头来,雪白的脸上湿漉漉的两行泪。   贺玉捂着心口,勉强笑着说:“保重身体……”   雪霁包着下巴,忍了忍,没能哭出声。   他撩起衣摆,郑重跪地,给贺玉磕了几个头,低声道:“主子,雪霁别过。”   朝露气得咬牙,小声道:“还别过……你是赶着上哪去?”   珠玑拉了拉他,连讽带刺道:“算了,他以后是宫里的主子,咱们做奴才的哪敢妄议主子。”   雪霁快行几步,身影渐渐远去,跨过门,拐了弯,连那雪白的披风都看不见了。   贺玉垮了肩膀,捂着额头道:“朝露……去把艾香拿来点上,我头疼。”   “主子怎么了?”珠玑搭手,“哎呀,好烫。朝露,去叫太医来!”   “朝露!”贺玉说,“缓缓……再去。”   他闭着眼,低声道:“这时候去,平白让他们多嘴。”   “主子身体要紧!”珠玑道,“他们爱议论就让他们议论去吧!还不是他自己赶着要值夜,赶着要往皇上的床上爬……”   朝露掐了珠玑一下,气道:“珠玑,闭嘴,少提那没良心的,让主子伤心。”   “我是伤心……”贺玉忽然觉得更寂寞了,他把额头贴在桌上,慢吞吞说道,“我是伤心,他终究还是……”   终究还是,跳了这万劫不复的火海。   而他贺玉,虽有护他们的心,却什么都做不到。   说到底,这六宫中的男子,哪一个不是皇上的?   只要她起意,谁都逃不过。   贺玉不恨雪霁,他只是觉得悲哀。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更悲哀的人就来了——指这节的标题剧透。   贺玉在宫里就是当菩萨的。 第11章 男将军(二)   “怎这么没出息,还病了?”冯素忙里抽空来看望贺玉,“不就是你宫里走了个人吗?这有什么伤心的,至少皇上还能想起余帝君来,从此你也多个帮衬。”   “我只愿他好好的,帮不帮衬倒是其次……”贺玉绵绵道。   冯素点了他的额头,气道:“那就打起精神,不过是宫里的小侍分了宠,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要让六宫看你的笑话。”   冯素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贺玉看着他的背影,忽觉他清减了许多,身子都单薄了。   只是睡意昏沉,贺玉没能开口叮嘱他注意身子,自己就睡了过去。   醒来后,珠玑说容持正遣饮兰送了一些糕点和山参来,他自己身重,不便出宫行走,特地知会一声。   贺玉:“难得他还想着我,不来也好,刚下过雨,天冷路滑,他若是有什么闪失,咱们也担待不起。”   朝露把药端来,一勺勺喂着喝了,贺玉稍有了些气力,干躺着也无趣,翻开话本看了起来。   夜宫侍和霜宫侍来了,他们二人仿佛无事,脚步依然轻盈稳健。但到底是月份大了,贺玉惊出一身冷汗,目光一刻也不敢离,生怕他们磕着碰着。   贺玉就问:“快了吧?”   夜宫侍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月底了,我能感觉到……霜白还要再等等。”   霜白说:“昨夜做了梦,夜月的孩子,一定很喜欢读书。”   贺玉笑道:“那就常来我这里,我别的不多,书还是多的。”   霜白又说:“是女儿呢,我知道。”   贺玉:“诶?”   霜白:“上天会给月夜一个女儿,我的呢,儿子就好。”   贺玉紧张,低声交代道:“这话,也就在我这里说,千万不可外传。”   “他知道的。”夜月浅色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柔和,“他与别人从不说话,也只在你这里才如此放松。”   贺玉道:“你们是真不把我当外人……”   “文持正是好人。”霜白笑,眼睛弯如月牙,他开心时,蜜色皮肤也闪烁着光泽,是贺玉羡慕的健康无忧,仿佛什么都不怕,也不会寂寞。   果然,月底,夜宫侍生产,很顺利的生了个皇女。   这给了皇帝不小的惊喜,许是好奇,下了早朝,皇帝亲自来瞧,还抱了三皇女。   她说:“朕也行三。”   多的,就不说了。大家也都是笑笑,知道即便怀抱中这位是三皇女,也不放心上。   毕竟生父只是个宫侍。   刚出生的孩子,皇帝也瞧不出细致模样来,手轻轻擦了擦三皇女尚且浅淡的眉毛,说道:“嗯……眉发怕是要和她父亲一样了。”   她再一抬头,看见夜宫侍直挺挺站在她面前,跟没事人一样。   “……你这就下地了?”   夜宫侍点了点头。   “哈!”皇帝更是高兴,“好啊,你可真是好福气!”   仿佛夜宫侍驱散了她心中对于侍君们生产的阴影,皇帝一个开心,当即给夜宫侍晋了位份。   “就伴吧。”皇上说。   夜月眨了眨眼,“皇上,我能给她取个名字吗?”   皇帝心情好,随口答应了,“哦?说来听听。”   夜月说:“诗。”   皇上笑了许久,说:“知道了,那朕就给她个锦字,往后你叫她锦诗就好。”   夜月应了。   皇帝感叹:“朕看了,你如今诗写得不错,很工整,朕一并赏了文持正才对。”   夜月很高兴,谢了恩。   皇帝又说:“朕把翠微宫给你,等霜宫侍生产后,你与他一同移去。”   平定瓦兰族叛乱中立下战功的将士们就要入京了,皇帝命礼部兵部操办,要开九门,大张旗鼓地犒赏他们。   从此战功最多的,是张闲张将军,其次就是之前名不见经传,却砍下瓦兰族长首级的楼越。   楼越之前只是个普通的士兵,祖籍就是南疆的,世代军户,皇帝有心重重赏赐她,有培育忠主新军之意。   只是京城都备好后,那楼越却出事了。   说来也是一段奇闻。   说这被皇帝指名到京城接受犒赏的将士们,下了船,走到京郊,礼部兵部的大人们前去城外迎接时,楼越忽然脱了甲胄,拔出剑,暴露了男儿身后,引剑自刎,说愧于君主,无颜面圣。   众人自是一顿忙碌,手忙脚乱止血,将楼越速速送进宫,请太医救命。   皇帝听说后,直道了三声奇,又问百姓如何。   大人们说,百姓都盼他活着,让皇帝赏赐他。   皇帝细细思索后,先令太医诊治。   伤口不深,且救治及时,止了血,半天功夫不到,人就苏醒了。   皇帝前来看望,撩开床幔,因无防备,竟被那血染半身的英气男子惊艳,眼前一亮。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凤目狭长,眼角微扬,长眉轻轻拧着,面上无半点波澜,神色疏离,虽冷淡却让人不由地想亲近。   皇帝就想,这是个聪明人。   他很聪明,知道要是在京城之外的地方,就将秘密泄露,自己一定会以欺君之罪被处理掉。   所以,他赌了一把,在京城百姓众目睽睽之下,先陈军功,而后言愧对于君主,不得已欺君,愿一死证赤胆忠心。   那么多人围着,还能让他死?他赌的就是这一线生机。   皇上明白,但她并不反感,相反,她很是喜欢。   楼越成功勾起了她的兴趣。死?她怎舍得让这样的人死。   皇帝转身离开,嘱咐太医道:“这几天你来照看他的身子,给朕照料好了,一定要好完全。期间任何人问起他的病情,都不得透露半个字。”   太医会意。   皇帝想了想,忽然又道:“还有……找个空,验他的身子,看他是否生育过。”   太医一怔,叩首,“臣明白。”   皇帝召了兵部的官员,问了个明白。   原来楼越是他姐姐的名字。   “当初参军的,的确是他姐姐楼越,至于后来什么时候变成他的……我们还在查问。根据他同伍的战士们说,应该是瓦兰战开始前换的,说楼越回家了一趟,后来瓦兰打来,楼越就从家直接去了雪域城,后来才与大家汇合,幸存的老友是说,楼越回来后话少了。”   “无人看出?”   “无人看出,许是和他姐姐差不多模样。”兵部的官员拿手比划了胸前的曲线,“甲胄一披,也看不清模样,身高差不多,又鼓着胸,确实难辨。”   皇帝笑了笑,一只手托着下巴,闲闲道:“就无交流?声音也听不出吗?”   “楼越家也被瓦兰洗劫了,大家伙都以为家中变故,让楼越性情大变,沉默寡言,故而也没太注意。”   “他叫什么?”   “这……”兵部官员支吾,“从未有人问过,臣还在等南疆那边查问之后的结果。皇上,你是知道的,南疆州府惨遭战火,许多名册都已毁坏。”   皇帝:“这倒不是急事。百姓如今,仍然想让他活着吗?”   “是,想让皇上赦免了他的罪,毕竟他有功于社稷,又是男儿身,他当时在城外自刎前,说是为了给死去的姐姐和父亲报仇,才犯下这欺君之罪,参军入伍,百姓喜欢这样的性情中人,最近也传开了,说他取了瓦兰族长首级,应是首位的战功……”   “嗯。”皇帝放下手,起身,“朕知道了。”   “皇上……”兵部官员也劝道,“臣以为,功过相抵,死罪可免。”   皇上歪过头,淡淡一笑,丰盈的脸颊上仿佛在发光,“既然是百姓们的心愿,朕,也会对他网开一面。”   那晚,皇帝又去了他在的永安宫,问到了他的名字。   那个男人冷冷淡淡,却在皇帝问话时,回答了她。   “楼英。”   他只穿着一件单衣,坐在床沿上,低垂着眼,睫毛纤长,投下淡淡的阴影,长发散在一侧,一根淡紫色的发带松垮系着。   皇帝伸出手指,轻轻拨开他的长发,摸着他缠了绷带的脖子。   永安宫的灯火在他的脖颈上投下光影,引着皇帝的目光,一直看到他的衣襟里去。   皇帝开口,“抬起头。”   楼英并不避开她的目光,缓缓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她。   皇帝嘴角翘起,手指顺着他直挺的鼻梁滑下。   太医说过,他是处子,未经人事。   皇帝顷身,吻他的唇,撬开他的牙关,汲取着他的青涩。   楼英没有拒绝,他生硬回应,换来的是皇帝进一步的索取。   床幔搭下。   楼英问她:“皇上……不治我的罪吗?”   皇帝轻笑一声,“欺君之罪,怎能让你逃?”   她说:“朕要你一辈子在宫里……无处可逃。”   楼英翻了个身,啃着她的脖子,一路吻下,说道:“让我来……服侍皇上。”   他把自己埋进了她的身体中,皇帝哈哈笑了起来。   她绕着他的长发,眯眼道:“楼英,你果然不出所料,是个聪明人。”   十日后,皇帝在应天坛犒赏了功臣们,楼英披甲跪在最前面,静听旨意。   瓦兰族长的首级是楼英带回来的,皇帝赦免了他的欺君大罪,并且给了他许多封赏。   但令百姓们津津乐道的,是册封楼英为襄君的封赏。   没有什么比这个结局更好了,京城的公子们一个个欢喜雀跃。   “军功换来四君之位!”   “本来要杀头的罪,最后皇帝不仅赦免了他,还纳他为君!”   “辟地有德,甲胄有劳为襄,这是莫大的荣耀啊,皇上这是记着他的功劳呢!”   犒赏过后,楼英入宫,从此再没踏出过宫门。   京城的百姓茶余饭后,会常常提起,有些女人酒后闲聊,也会吹牛道:“皇上的襄君,我也是见过的……”   错过这场热闹的人就问:“长得如何?”   “样貌嘛,肯定是不大中看的。”闲人说,“不然混在军中,怎能瞒过那么多人的眼睛。性子肯定也不大温顺,你想,瓦兰野人那么大的头颅,那么硬的脖子,咔嚓一刀……想来那襄君的手臂有我两个粗!”   贺玉挑了些好东西,给新立的襄君送去,见了一面。   襄君穿着红衣,头发随意扎着,坐在案几前擦着皇上送他的佩刀——未开刃的。   他不像女人,更不是流言中说的粗野莽夫。他很正常,且好看,眉目如画,又有别的侍君没有的沉静冷艳。   贺玉听说,他从小陪着姐姐一起习武,所以是有功夫底子在的。   可惜到了宫里,就跟他手中的那把刀一样,再漂亮,也是不允许开刃的,只能挂在墙上,做个漂亮的装饰。   听见传报,襄君抬头向贺玉望过来。   他的眼神亦是无悲无喜,平静,却也悲凉。   作者有话要说:  惊喜吗?我把这章赶出来了。   就是又来不及写隔壁的妖神了,对不起妖神。 第12章 省亲(一)   霜宫侍给皇帝添了个皇子。   皇帝不缺皇子,听见了只是高兴了一瞬间,着内务府照例赏了,给霜宫侍晋了位份,擢升司侍,与夜月同住翠微宫。   孩子还小,交由教习所抚育,皇帝已深思熟虑,一边批折子,一边同子期说:“朕想好了,等皇子再大些,就给刘研,朕亏欠他实多,有个孩子陪着,平常总会热闹些,也不至于让他总是伤春悲秋的,徒添病愁。”   子期就问:“五皇子吗?”   皇帝嗯了声,撑着下巴想了,嘴角有了笑意,“三皇女,朕给她赐了名,叫锦诗。这五皇子嘛……既然生父都是乌幽的猫眼儿美人,就也给个相近的名字好了。”   她随手点了墨,说道:“作诗需文房四宝,作锦诗,就要用好墨宝……五皇子就叫文宝吧。”   “双字名?”子期微讶。   皇上就笑,“他们两个……双字名就双字名吧。”   言外之意,又不继承大统,也不是自己最喜爱的孩子,她并不寄予厚望,双字无伤大雅,图个玩乐罢了。   有宫人来报,说长皇女早起身子不适,今午的功课没做,午后的射御训练也停了,顺昭君让皇帝午后到西宫瞧瞧。   “知道了。”皇帝说,“昨日天凉,朕去问度儿功课时,见她嗓音有些沙哑,恐怕是着凉了……昨日伺候长皇女的,罚俸半个月,也给我父君提个醒,长皇女身边的人,该换换了。”   宫人领命离开。   皇帝叹了口气,端起茶润了喉,又问:“二皇女近来如何?”   “纯君照料仔细,已不怎么哭闹了。”   “嗯。”皇帝想了想,吩咐道,“子期,龟也上贡的千秋环赏给纯君,让内务府给各宫发放份例时上点心,多给纯君些。”   嘱咐后,她想起了容持正,当即歇笔,起身道:“去瑶华宫,朕午膳就在那里吃,让宫人们机敏些静悄悄备上,不要兴师动众的让容持正操劳,他就是这种爱操心的性子。”   到了瑶华宫,皇上见容持正在看书,偷偷摸摸上前,手指托起书瞧了眼书名,哈了一声。   “有趣,竟是在看传奇,哪来的?”   “玉哥给的。”容持正说,“臣侍读来打发时间。”   皇帝问:“好看?讲的什么?”   “龙女救美人,引人入胜。”   “哈哈哈……”皇帝笑了起来,“他那里,竟还有这种书,朕以为全是圣贤书呢。”   “还不是皇上许久没去汀芳斋,自己赏玉哥的,自己都给忘了。”   “还有这回事?朕倒是真给忘了。”皇帝装糊涂,没提去汀芳斋的话。   容持正聪颖,知她今日是真的没兴头过去,也就不再多言。   皇帝用了午膳,心满意足打量着容持正,他育皇嗣后,整个人更美了些,就想白瓷上了釉,温润和婉。   皇帝就道:“廉儿,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容持正小心问道:“皇上喜欢女孩还是男孩?”   皇上意味深长道:“朕不缺皇子,缺一个像朕的女儿。”   她把佛珠绕在腕上,轻轻摸了摸他微凸的小腹,轻声道:“廉儿,朕就等她了。”   皇帝已走了好长时间,容持正还未回过神。他热气腾腾呆坐着,心中又喜又惊恐,而后,他叹息,自己往后,更是如履薄冰了。   没有皇帝的宠爱是万万不行,可有了这份宠爱,又如头顶悬刀,每时每刻都要提心吊胆,害怕它掉下来,为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皇帝之所以没有应下今夜到汀芳斋去,是因为她心中惦记着新人,她的冷面将军。   该怎么形容这个感觉呢?   她知道,楼英是有遗憾在的,他沉郁,冷淡,脸上写满了鸿鹄折翅后的苍凉,可每次她去,他就卖力的讨她欢心。   高高在上的英才,甘愿低下头,做她的身下宠。   这种滋味非常美味,美味中充斥着残忍,却更让她欲罢不能。   楼英毫不掩饰自己的忧郁,但他从没怨恨过,也不颓唐。只要到了床上,他就会主动放下身段,尽心尽力侍奉皇帝,无言的表达着他的诉求——不要抛弃我,不要讨厌我,我想活着。   这也的确是他活着的最好结局了,一个普通军户出身的野小子,还是个姿色艳丽心气极高的野小子,若是放在其他地方,迟早也是要引祸伤身,得不到圆满下场的,更何况,他还犯了欺君之罪。   他自己明白,如若是在外头,八成是要被人糟蹋撕碎的,能落一个好死的结局,就已算运气不错了。   天下的男子,迟早要成为女人的玩物,与其被那群女人决定生死,玩弄身心,不如,就到皇宫中,成为皇帝的附属物。   他这样的人,在皇宫中,会比在外面活得容易些。   厮磨到半夜,皇帝问他在宫里住得可还习惯,他点了点头。   “其余的,都见过了吗?”   他仍是点头。   皇上圈着他的肩膀,贴在他身上,舒服地叹了口气:“好暖和。”   楼英的肌肤,总是炙热的,像个火炉,很温暖。   楼英拉上被子,裹住了皇上,仔细掖了被角。   皇帝闷声笑了起来,“楼英啊楼英……”   他总是会在一些小细节上,让她万分舒适。   楼英很快就有了,皇帝高兴过后,特地嘱咐,把景阳宫给了楼英。   此处离乾元殿近了许多,离容持正的瑶华宫也不远。   楼英仍是不动如山,平淡过着日子,对于肚子里的孩子,他也没多少欣喜之意,更不会邀宠,仍然尽心尽力在床上卖力,床下就冷冷淡淡,不喜多言。   但养胎的日子里,他也已经探到了皇宫这滩水的深浅。   得宠的,自然是瑶华宫的容持正,其余的都差不多,但皇帝给纯君的关怀更多一些。   宫里没了两位帝君,可见帝君这个位置,不是个好位置,是要折寿的。   另外让人在意的,一个是德君何琼,另一个是贞司侍。   贞司侍原是余帝君的家侍,叫雪霁,后来给了文持正,被皇帝临幸后,封了司侍。   原本是与其余司侍住同一个宫,可后来不知为何,皇帝单独给他指了长丽宫,地方僻静,但一个月总有一两天,皇帝会屏退宫人,就带几个贴身侍从,走着去长丽宫小坐。   后来,楼英在宫人们的闲聊中,自己琢磨出了原因。   听说,贞司侍泡了一手好茶,皇帝只要想念余帝君了,就会到长丽宫去,让贞司侍沏茶给她。   宫人说:“可怜文持正,从前皇上想余帝君了,就去他宫里,如今全给了长丽宫的贞司侍。这贞司侍也是,竟然分了旧主的宠……听说关系不好呢,上次御花园德君摆花宴,贞司侍看都不看文持正,还因文持正的衣纹和自己的相似,大闹了一场,连皇上都知道了。”   “皇上没责骂他?”   “皇上怎忍心责骂新人,贞司侍伺候得好,皇上哄着还来不及呢。”   “他倒是奇怪,从汀芳斋出来的,跟文持正相处不好,却跟德君走得近。”   “也不奇怪,纯君与文持正是王府的老人了,曾经可是与余帝君一起的,现在纯君养了二皇女,文持正也没说什么,仍然来往着,贞司侍看不惯了吧。”   “贞司侍心里明白着呢,宫中无主位,德君出身好,只要有了皇女,自然是帝君……”   “难怪呢!”   楼英一点点从宫人们只言片语的闲聊中,了解了宫中的旧事,心中有了底。   年前,容持正诞下皇女,为皇四女,皇帝赐名祐。   过了年,上元佳节那天,容持正晋升容君,昭告六宫。   三月三,聚贤试才,贺玉的妹妹贺觅一篇双都赋,赢得满堂彩。那天宫中家宴,皇帝逗贺玉。   “子期,把《双都赋》拿给文持正看,文持正瞧瞧,这篇赋写得如何?”   贺玉已有数月未与家人通过书信,对妹妹才动京城之事尚且不知,接过这篇赋,仔细看了,惊叹不已,一本正经道:“好文章!辞采华美,清新四溢,有郑公遗风……”   皇帝大笑起来:“玉哥还不知道呢!”   她盯着贺玉的表情看,想看他惊喜到惊慌无措的刹那。   “这篇有郑公遗风的赋,是贺觅所做……难得啊,才十六岁,玉哥,瞧你,高兴傻了。”   贺玉听到妹妹的名字,愣了好久,又垂头看手中的赋,视线顷刻朦胧了,怔怔道:“觅儿,都已经……这么大了吗?”   容君笑着说:“快收起来吧,这可是妹妹亲笔写的。”   贺玉抬头,看着皇帝,双目有欣喜,也有感激。   皇帝承受不住这般明亮的目光,心底又高兴,觉得贺玉动人了不少,脑袋一热,说道:“三月初九,容君回府省亲,这样,朕准了你,也一并让你回去看看吧。”   贺玉这次,是真的傻了。   容君连忙推了推他,提醒道:“看把玉哥高兴的,都忘了谢恩了。”   贺玉擦了眼泪,哭笑着谢了恩。   皇帝笑容灿烂,高高坐在主位上,看着因自己的恩赐喜极而泣的侍君,看着这满堂她征服的各色男子,红光满面,舒心至极。   三月初九,很快就到了,贺玉来不及准备多少,慌张仓促的,借了容君回府省亲的恩宠,得以走出宫门。   十年未归,近乡情怯。   轿子落在地上,结结实实挨住地面,颠簸的那一下,贺玉终于控制不住,哭了起来。   他手指冰凉麻木,不停擦着眼泪,想摆出一张笑脸来。   可是眼泪不听使唤,湿了衣袖还不休。 第13章 省亲(二)   贺玉被父亲训斥了。   父亲一边递来手炉,一边斥他:“你可听过,归家不泣这条规矩?回家高高兴兴的事,你又是哭什么。”   贺玉蜷着腿,抱着双膝,把下巴搁在膝上,捏着手炉的包布边,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   “多大年纪了,还这般心性,也不知你这么多年,都是怎么侍候的。信中写得倒是沉稳成熟,我以为你长大了,中用了,原来还是这样,和十几岁时也没什么区别。”   “爹……”贺玉无奈叹息。   该走的过场都走了,他屏退了宫中的侍从,和父亲亲昵了会儿,这还不到半个时辰,父亲就腻他了,开始数落他的不细致之处。   仍是那些话,当初进王府前就听过,今日也还在反复嚼着,说给他听。   “我想见觅儿。”   “今日考试,你娘已经让人在国子监门外等着了,等她下了学就来。”父亲给他分了茶饼,仔细沏上,语气终于软了下来,“玉儿,你娘和我,都没办法帮衬你,你心里别怨我们,你娘总是说,让觅儿好好念书,将来也好帮你……”   “不必。”贺玉颓丧道,“家里一直平平安安的就好,皇上当初就是看中母亲在朝中不结党不营私,有时候帮了,反倒不好。”   贺玉的父亲手一顿,放下茶壶,摸了摸他的头,感慨道:“玉儿,这些年,也不是没长进。”   贺玉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拉着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这才让一直不安的心,踏实了下来。   他想告诉父亲,这些年来,死了许多人,死了许多心,宫里那高墙,红红的,那么高大,不仅是牢笼,还是他们的墓碑。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无声捧着父亲的手,想要铭记这温暖。   他从小就没对父亲撒过娇,父亲也从未抱过他。   他的父亲出身书香门第,祖母是颇受人尊敬的大学士,门生虽多,却不结交,不摆谱,只做学问,严谨且不近人情。   祖母古板,又因为他的父亲是家中独子,一方面,祖母教他读书,要他不落人后,要求严格,另一方面又不许他与女子争风头,要恪守男儿的规矩,将来做贤良之夫,不要辱没了她的脸面。   故而,贺玉的父亲性子别扭,高高端着贤良淑德的架子,又好强,又不甘。   他虽爱子,却从不让孩子与他过分亲近,因为这样不成体统,没大没小,容易养出个出格的男子,将来让亲家耻笑。   “哥!!”脚步声急迫逼近,贺觅一路跑着就回来了。   后面跟着告状的管家婆,气喘吁吁说小姐下了学,连轿子都不坐,硬生生是靠两条腿跑回来了。   贺觅的脸上挂着汗,逆着光,贺玉也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见她动作极快,抚着胸口顺了气,就热腾腾扑了过来,一头扎进贺玉的怀中,沉甸甸的,还带着一阵热汗味。   父亲怒拍桌道:“寻之!成何体统!”   贺玉哑然失笑,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推开她,笑道:“果然听到这句话了。”   耳熟的成何体统。   贺觅:“有什么!这是我哥,宫里来的都在前厅,母亲陪着,她们又看不见。”   贺玉抬头,仔细打量着他这个妹妹。   妹妹五官长开了,和小时候大不一样了,小时候圆圆的脸,胖乎乎的,眼睛也小,头发也黄软,倒是长大了,头发好了,乌黑发亮,脸也长了,下巴都尖了。   贺玉就说:“觅儿像父亲了。”   “女儿像爹天经地义嘛。”贺觅两眼一弯,摸着脑袋傻笑。自然,又被父亲训斥了,说她都入仕的人了,还做这些多余支棱的动作,不像话。   贺觅是个孝顺的好脾气,也不烦,笑眯眯说:“有什么,我出了家门,从不这样。”   贺玉问她:“春试如何?”   “不难。”贺觅说,“等过了春试,升了上舍,秋天就能去历事了。蒋学士说过了,要让我在礼部挑个司历事,要么是四译馆,要么就是义制司。”   贺玉笑呵呵道:“好啊……这些事定下,之后就是给你说亲事了。”   他问父亲:“觅儿可有相中的人?”   “她有个毛,毛都没!”父亲气到说了不雅之语,把贺玉都给惊到了。   贺觅脸红扑扑的,却也没扭捏,大大方方道:“没有呢,哥。这种事也不着急,立大志者不婚早……”   “前年就要给她说亲了,吏部验封司的那个王大人家中有个小儿,十三,有这么个意思,特地来与你母亲说了,你母亲就想,那男孩子十三了,又是嫡出的,再晚些,怕是要给别的女子定去,王大人家里简单,大家平时都知根知底的,那男孩子也不是个闹腾的,心里就有了这么个决定,回来同她商量了,哪知这个小混账说不妥,引经据典与你母亲在书房大吵了一番,又让我把人家的八字和画像都还了回去,真是丢人丢出了街!”   “……觅儿见过那男子?是不喜欢吗?”   “没啊。”贺觅理所当然道,“就是没见过嘛,所以才不同意的。婚姻大事,哪能这般草率。他才十三,他母亲就忙着给他找人家,我拿头发丝想,都知道他没什么过人的才学品貌。”   父亲卷了手旁的佛经抽她:“那画像和生辰八字都给了,你还说没见过!还才学品貌,有才学品貌的,能让你纳了去?!”   “那画能是人吗?总要活着,说几句话吧。”贺觅道,“我可是听说,王芬家的那儿子,字都不识几个,估计跟我推测的差不了多少。”   “你又胡说!如今京城的闺中公子,哪个还不读个《德行言经》,你竟说人家不识字,混账!”   “怕是连《德行言经》都读不下来。”贺觅冲贺玉眨了眨眼,撒娇道,“反正……哥哥肯定是理解我的。”   贺玉:“罢了,觅儿还小。历事入朝后,等宫里办赏花宴,相看相看各家公子也好。”   父亲哧道:“不得了,她要是相中个郡君,咱家小门小院的,能盛得下吗?”   贺觅惊讶:“爹,这您放心,我也不敢啊。”   掌灯时分,宋府来请,说已设了家宴,想请贺家一起。   “既是容君相请,那便叨扰了。”贺玉回了话,和父亲在后房准备。   父亲忧心忡忡问他:“容君好相处吗?”   “好相处。”贺玉柔柔一笑,“爹见了就知道,很聪明的人,但待人很好。”   “那便好,那便好。”父亲抓住他的手,喃喃道,“之前乔……我那段时间整宿整宿睡不着,怕你在宫里被人欺辱,怕你没个知心的朋友……”   “不会的。”贺玉安慰道,“只要家里好好的,我在哪都一样,皇上不是薄情人,父亲就放心吧。”   “玉儿……”父亲双眼湿润,忍着不流泪,淡淡道,“还是要尽心为皇上生个皇嗣啊。”   贺玉愣了愣,轻轻抽出了手。   父亲舌尖发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工部侍郎在门口相迎,她家眷多,中间隔了道挡帘,快要坐满一长桌,帘半卷着,容君坐在最上首,从前门进去的女子们,只能看到他的衣裳,看不见脸。   贺玉和父亲从宋府后门进,坐在了帘子后,容君见贺玉来,笑着招了招手,“文持正,这里。”   贺玉按规矩见礼,落座,侧目,见容君身边坐着个少年,简直是容君的翻版,大大的眼睛,垂着眼角,正小心翼翼偷看他,可爱至极。   贺玉笑了起来:“容君的弟弟?”   “嗯,我的胞弟……清儿,过来见礼。”   那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刚刚长开些,脸上还未脱去天真和稚气,有板有眼给他行了礼,跪坐到容君身边。   而帘子的那一头,两家女主们已相互介绍起来,宋侍郎很是欣赏贺觅,还夸赞了贺觅的诗赋。   先是开席酒,作诗品鉴,抄录给容君他们看。   听到容君夸赞贺觅的才学,贺玉的父亲眉目之间皆是自豪。   “果真是好。”容君念了其中几句尤为出彩的,回头嘱咐宫人,说要把皇上赏赐的玉牌给贺觅。   容君的那个弟弟,呆呆举着点心,似乎还在回味这几句诗。   贺觅拿了头彩,自然是要来谢容君的。   她性格极好,说话时,也天然带笑音,在帘子那端谢赏,一抬头,来了阵和暖春风,那帘子飘坠落下,惊起满桌的人。   而在惊慌失措中,贺觅与宋廉的弟弟宋清,四目相对,各自红了脸。   宋清连忙垂头,抬袖避嫌,而贺觅也自觉垂眼,却从小腹涌上了一股热烈的诗意,满腹情诗,一股脑的憋在了她的舌尖上。   侍从又把帘子垂挂好,宋侍郎就道:“阿弥陀佛!!自家人,都是自家人!!”   贺玉的母亲:“自然,自然。”   容君喝了口压惊茶,歪过头,在贺玉耳边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也看出来了……玉哥,怎样,有戏否?”   贺玉笑容不消,开心道:“这谁知道,看天意,看缘分吧。”   容君打量着身边满脸羞红的弟弟,笑了出声。   “天意有了,啊呀……这可真好。”他说,“若是贺觅,我是万分愿意,将清儿托付给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男主跟容君其实是绑定的。   估计对后宫套路敏锐的小伙伴们已经猜出了,容君就是本文后宫宫斗冠军了吧。   男主跟着他躺赢。 第14章 省亲(三)   容君和生父说了弟弟的婚事。   生父有些不情愿,说贺家看起来不像富贵的,怕宋清去了受苦。   容君心中蹿火,又气又急,知自己父亲打的什么算盘。   明年宫里按例该大选了,他家中主君的嫡子明年满十五,绝对是要入选的,他生父人不精明却心眼多,什么都想与主君比,所以想把宋清也送选。   容君气到大骂,忍着眼泪与生父说:“你当那宫里是什么好地方吗?!”   饮兰慌忙关了门,示意他小声说。   容君气到连声咳嗽,唤弟弟过来,问他:“清儿想去吗?跟我一样,在深宫里……”   宋清在今日之前,原本是没有主意的,生父怎么打算,他就怎么做。就想,入了宫也好,还能帮哥哥。可今晚一场意外,他由诗钟情,又见了贺觅,见她清雅温和,抑制不住地动了心。   宋清摇了摇头,不敢看生父的眼神,只用力握着容君的手,小声说:“哥哥,我不想进宫。”   容君说:“那我刚刚与小父提的贺家贺觅,你可愿意?”   宋清红了脸。   生父见状,心中失落,愁容满面道:“要说贺家也不错,可清儿过去,免不了要被别人笑话。”   “别人?别人又是谁?又笑清儿什么?”容君知道自己生父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儿子没有婚配给高门大户,无法给他脸面上镀层金。   容君道:“你也别只是看现在,你也要替清儿想想将来!贺家除了不阔绰,还有什么不好的?难道我们家很好吗?你也想想清儿自身是个什么光景。母亲也才是朝中正三品,清儿又是三房庶出的,能来说亲的,还有什么好东西?高门大户……是,许能有来提的,可难不成,要让清儿去做个侍?”   生父不甘道:“万一清儿得宠,扶正也……”   容君抚了抚心口,阴着脸道:“你歇了那心吧!你是指望正房能给清儿指个好人家?”   生父喃喃:“可不是有你吗?你在宫里得宠,来给清儿说亲的,总不会差。”起码比贺家要好吧。   容君道:“哪还有比贺家更好的了?你放眼整个京城,家中仅一房夫君的,一只手就能数清。贺学士又是朝中清流,学富五车家风清正,她家的主夫你今天也见了,读过书有见识,也不是刻薄之人……”   “可贺学士不得皇上重用啊。”   “这是好事!”容君说道,“你当受皇上重用是一辈子的吗?官场浮沉,富贵云烟,唯有清流学识屹立不倒,平日里不受重用,却也是无上福气,能够保全自身,盛世太平,能长久安稳。”   宋清听得更是心动,满眼期待看着哥哥。   容君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口气道:“更重要的是,我与文持正相处多年,危难之际,也只有文持正真心相帮,不虑其他。他心思纯挚,我想他妹妹,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小父,婚事虽是选门户看排面,可也不能忘了,最主要的,还是清儿要跟一辈子的那个人啊!”   生父就想,也有道理。   他迫不及待问:“这贺家的女儿,仕途如何?”   容君就道:“想来要比贺学士强一些。小父可知,皇上恩准我回府省亲,是因我生女有功,而那文持正,却是因他妹妹的才华令皇上欢喜,才得以回府的吗?”   生父惊讶道:“那就是说,这个贺觅,皇上喜欢,以后会重用了?”   容君很是不齿生父爱慕虚荣的小心思,可为了弟弟,他也只好顺着说了。   “母亲为何今日偏要请贺家来?那自然也是看中了贺觅的才学。如今京城谁人不知贺觅的《双都赋》堪称绝艳?我只怕晚了,这么好的女子,就要被别的人家相中了。”   宋清听了,眼巴巴看着容君,都要急哭了。   “请容君移步华庭,宋大人请容君前去。”   容君眉头微皱,对生父说道:“母亲这时候叫我……怕是想什么来什么。”   果然不出所料,宋侍郎叫容君去,先照常嘘寒问暖一番,而后才缓缓问了贺玉。   “文持正在宫中,与你相处如何?”她问得很含蓄。   容君细细思索,主父也在,目中慈爱又有期盼之意,容君回过味儿来,知道应该是母亲看中了贺觅,要给嫡子定。   他家中还有个幼弟,今年十四,比宋清年岁小一些,是正房所出。   容君就道:“文持正谦和心慈,不争不抢,比我伴驾要早,只是因多年无出,故而也没晋位份。”   母亲的手指在桌上敲击着,犹豫了起来。   “那就和贺学士差不多,母子俩的脾性是一样的,照这么看,贺觅恐怕也是这种性子……”她看了眼正夫。   她的意思很明朗了,就是说贺觅估计也不怎么懂为官之道,仕途上走不远。   正夫轻声道:“那就罢了。”   宋侍郎打起精神,说道:“明年,我与你父亲有意将你介弟弟送选,一旦入选,你们兄弟俩帮持着,你在宫里也好有人照应。”   容君知道打不消他们的念头,只能应了。   正夫满意离开,容君趁此机会说道:“母亲,清儿的年纪也到了,刚刚我听母亲的意思,贺家的贺觅,想是不错的。”   宋侍郎又敲起了桌子,锁眉深思。   容君说道:“清儿性子温吞,做事也慢,不是机敏慎思之人,他自幼喜静,我想,贺家也合适。”   宋侍郎:“嗯,是该考虑清儿是婚事了。”但她没有后话,估计还在掂量盘算。   贺府这边,回去路上,贺玉就同父亲说了。   “爹,你问问觅儿,今日都看见什么了。”   母亲也在旁边偷听,听罢,果然是习惯性说了句:“成何体统。”   贺玉的父亲回想了好久,脑子里只有宋府正夫的那个嫡子,摇头道:“不行不行,不合我眼。”   贺觅听见了,急忙道:“父亲说的是哪个啊?”   “那个圆脸圆眼,云水纹高高扎着头发,鬓边挂着金络饰的。”   贺觅满脸疑惑:“有这么个人吗??”   贺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贺觅又:“诶?哥你笑什么?”   贺玉:“那你跟父亲说,你瞧上的是哪个。”   贺大人:“嗯?真有看上的?”说完,想起她是怎么看见的男子,还不忘拍了贺觅的脑袋,骂她,“我教你稳重守礼,你给吃狗肚子里了?!”   “我那是无意看见的,后来他抬袖挡了个严实,什么都没看到。”   贺玉的父亲这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容君的胞弟?宋家的嫡子去年春花宴就出来见人了,应不会这般防着,还没出府,要遵礼回避的都是些偏房庶出……”   贺觅半句没听,捂着头说:“眼睛大大的,穿的也素雅,很安静的那个……”   贺玉父亲愣了愣,见女儿笑得高兴,他目光也柔软了许多,说道:“也罢,咱家不是乡绅蛮主,我们读过书的,自然不重嫡庶之风,寻之喜欢,那就让你娘挑个好日子,给宋侍郎送帖,询问一二。”   第二日,贺觅起了个早,挥笔写了首诗,拿给贺玉看。   贺玉多年未归家,乍在家中过夜,早起还有些头疼,热帕子捂着额头,拿过来看了,说道:“好诗。”   “我跟母亲说了,她哪日去递帖,就把我这诗一并带上,交给他。”   贺玉问她:“觅儿,宋侍郎家虽也让儿子读书识字,但应比不上你。我见你昨日说不喜之前王大人家的儿子,是说他读书不多,所以……”   “肯定读过书的,而且是喜读书的人,我瞧得出来。就是他没看过,那也不怕。”贺觅一笑,双眼弯如月牙,温柔道,“咱家别的不说,书是不缺的,他没看,我就教他。”   “这就好。”贺玉长舒了口气。   三日省亲结束,宫中派人来接,浩浩荡荡的仪仗,把容君与贺玉接回了宫。   五月中旬,贺觅递上了生辰贴并一首诗,三日之后,宋府回帖,宋清的画像和生辰帖都送了来,里面还有一首宋清回的和诗。   贺觅把宋清的画像挂在书房,自己捧着那首回她的和诗看了几遍,笑着叠起来,说道:“嗯,不需要教他了,以后能一起看书品诗,美哉。”   容君到汀芳斋小坐,说起了婚期。   “定在了九月。”贺玉开心道,“恰巧我妹妹九月结束学业,入朝历事。”   “选了哪个司历事?”   “没问。”贺玉说,“这就不是咱们操心的了,是她自己的事。”   容君通透,懂他的意思,也道:“这样也好。是你妹妹的话,我就放心了。”   贺玉握了握容君的手,“你就照顾好你的四皇女,其余的别多想。”   这年夏,最炎热的时候,襄君楼英为皇帝生下了五皇女。   皇帝喜不自胜,为五皇女起名燕。   只是奇怪的是,襄君并未亲自育养五皇女,而是交给了教习所,平日连问都不问。将养好身子后,襄君来得最多的,就是贺玉的汀芳斋。   来了也不多说什么话,把汀芳斋当避暑看书的地方,一个人翻书看。   他特立独行,出门也从不带宫人,每天早上冷着脸来,淡淡和贺玉打声招呼,就自行找书看了。   朝露和珠玑一开始谨慎提防,怕他做什么见不得光的鬼心思,可提防了半个月,襄君也只是来看看书,下午就回了。   一个人来,一个人回。   习惯了,贺玉也就不避着他了,平时捣腾花草时,也会问襄君要不要来帮把手。   襄君书盖着脸,舒展着长腿翘在他的桌子上,只是歪了歪头,掀开书本看了一眼,说:“热。”   而后,就继续抱书睡了。   终于有一次,贺玉问了。   “怎总是来我这里?不管不问五皇女,不会牵挂吗?”   “她是皇上的女儿,她的祸福,并非我牵挂就能左右,不如了无牵挂,我活我的,她也能安心长大。”   襄君又说:“我看了,整个皇宫,最静的就是你这里。我来,不会为你添麻烦。你也不会与我添麻烦,省心。”   贺玉愣了一愣,哼笑了一声:“你这人……”   也不知该说是太冷心,还是该说他冷情。   襄君说:“我一生要做的,都已经完成了。剩余的,就是安静活到死了。”   他杀过强敌,也报了家仇,他成了婚,也生了皇女。   别人期许的,他都做完了,也做好了。   接下来,就是为自己而活,安静安稳,无趣地活到死。   贺玉这里,是皇宫中最合适实现他余下梦想的地方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贺玉:所以都把我这里当避风港是吧?   楼英:不是,是图书馆。凉快,安静,干净,没人喧哗打架闹事,书还多。 第15章 雪霁(一)   冯素还未进门,就先说:“玉哥,你这些天,怎么不去我那里坐坐……”然后,他看到了襄君。   襄君给他打了招呼,继续埋头看书。   看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书,多是一些话本杂谈,狐鬼花妖。襄君功夫好,但没正经读过书,大体上,只是识字,过于深奥的,他都不懂。   冯素道:“襄君?”   他是听说襄君最近和汀芳斋走得近,他以为只是偶尔来说说话,却不想,襄君真如传言一般,每天都来,还一起用午膳。   冯素心中微酸,有点不是滋味。   他今日来,是商量中秋礼该如何送。   贺玉就说:“定下是谁主持了吗?”   “应该是德君。”冯素说道,“我看皇上是不舍得容君操劳的。”   德君这人不厚道,鬼心思多,不熟时觉得他懂规矩避锋芒,可实际上总是想利用别人作大死,一旦亲近,就很大可能会被利用。   故而,接触过德君的人,大多都会和他疏远。   冯素本来想骂几句,但骂德君,无非就是骂他机关算尽,自己的肚子却不争气,白费心思。这种话跟别人可以骂,但对贺玉,冯素骂不出口。   襄君就在旁边听他们聊,也不插话,只是书没看几页。   冯素就笑他:“襄君到底是在看书,还是听乐子?要听就一起来,坐在角落冷得慌。”   襄君不出声,也不挪地方,只是看了冯素一眼,继续看书。   贺玉就说:“他喜静,没事的,他不会说出去。”   冯素笑:“也是,我还是喜欢你们这种坦坦荡荡的聪明人。”   二皇女的身体越发强健,这都是冯素细心照料的结果。看他自己清减了多少,就知他耗费了多少心血。   皇上赏了冯素,经常去他宫中闲坐。赏赐的东西多,月例也比旁人的丰厚些,所以中秋佳节前,各宫备贺礼孝敬顺昭君时,冯素就会帮贺玉一把,给他贴补点。   德君小心思多,如果是德君主持中秋宴,那他们自然是要再给德君宫中的那些宫人们递些好处,不然他们总要找出各种各样的麻烦来,耽误了事就不好了。   冯素离开后,襄君过来与贺玉一起吃饭,用好后,襄君才说:“今年不是他主持,不必与他往来走动,省省劲对付别的吧。”   贺玉:“嗯?”   莫非是皇上让他主持了?   襄君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也不是我。”   “那你怎知不是德君?”   襄君却说:“你知战场上,如何判断敌军的动向和计划吗?”   贺玉摇头。   襄君说:“风吹草动,皆是信号。”   贺玉隐约琢磨出了别样的意思,低声问他:“你是说,德君他……”   襄君继续看书,道:“别想了,我没提他。”   贺玉就想,楼英果然好聪明,他必定是看出了什么端倪,才会这么提醒他。   六月底,皇上在福顺宫召见六宫诸君,安排了中秋之事。   “就由德君看着办吧。”皇上说。   贺玉看了眼襄君,襄君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之后,襄君依旧到汀芳斋看书,贺玉想问,只是不知如何问,也就没再提。   七月中旬,先是中元节避火祈福,而后没多久,就传出贞司侍有孕之事。   贺玉想了许久,还是准备了贺礼给雪霁送去,只是到了长丽宫,雪霁却没让他们进去,说是身子乏,不想见客。   贺玉愣了好久,悻悻回宫。路上,与德君的坐辇交错擦肩,等贺玉到汀芳斋时,听说雪霁出长丽宫迎接,很是热闹。   朝露珠玑低声咒骂,贺玉却说:“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稳。”   他并非愚钝之人,他知道自己绝不会看错人,雪霁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他现在如此,一定有他的理由。   他想做什么?   贺玉呆呆想着,一转身,见襄君还在。   “你怎么……”   襄君指着书上的字句,问道:“玉汝于成,是什么意思?”   贺玉扫去心底的寂寞感,说道:“楼英,我教你读书写字吧?”   楼英撇了撇嘴,道:“随便教教就好,又不会让我考学,你不必太认真。”   “嗯,就只是让你把书读进去就好。”   这天夜里,下了场大雨,楼英没回去,而是宿在了贺玉这里。   天蒙蒙亮,太医院震动,来往长丽宫多趟。   贺玉听说后,忙起身洗漱,刚把头发系好,皇上身边的人就来请。   “襄君也在,请襄君和文持正移步长丽宫。”   “可是出了什么事?”贺玉问。   襄君淡淡道:“去了就知道。”   贺玉第一次踏进长丽宫,刚进门就呆了一呆,里面陈设与当年的微风阁相似,窗下的那张美人榻是从王府搬来的,余帝君用过的旧物。   今日无大朝,皇上也在,端着杯茶,板着一张冷峻的脸。而寝殿内,弥漫着一股药味,太医来回话,说贞司侍还未清醒。   等楼英他们进了门,皇帝开口:“都到齐了,朕有话跟你们说。”   众人跪下听训。   贺玉寻了一圈,不见德君,正在猜测,就听皇帝说道:“朕三令五申,不准你们把心思歪在皇嗣上,可偏有人做些见不得光的龌龊事,拿朕的孩子争宠谋位!德君何琼,朕已勒令他到长乐宫思过,他做了什么,朕怕污了你们耳朵,就不再说。往后,不许提他,违者,就到长乐宫跟他一起思过罢!”   长乐宫?   贺玉猛地一颤。长乐宫在禾丰,是皇家的别院,从世宗朝开始,就是幽禁废君的冷宫。   德君,做了什么?   皇上叹了口气,走到容君身边,伸出手。   容君愣了愣,把手搭上去,起身。   皇帝郁郁道:“都散了吧。刘研,你留下照顾贞司侍。”   恭伴应下,留在长丽宫,其余离开。   贺玉稀里糊涂跟着众人出去,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等回了汀芳斋,又有消息传来。   “贞司侍小产了。”   贺玉呼吸不畅,嗓子里满是铁锈味。   珠玑背着他和朝露骂活该,贺玉眼前发蒙,胃又冷又硬。   贺玉病了几日,期间容君来与他讲了经过。   “何琼那人,用榆白煮了食盒,还使了许多手段,暗中下毒许久,还做了局,本是要栽给纯君。不想被皇上抓了个正着,碰上他的小侍鬼鬼祟祟,这边还没问出,贞司侍就突然毒发,来势汹汹……”   贺玉似块呆石头,说不出话来。   “他小侍承认了,可德君嘴硬,在皇上面前还狡辩。”容君叹了口气,“他怎会不知,皇上最恼的就是这些药毒。”   一旁静听的襄君忽然说了句:“方法太笨,不像他。”   “嗯?”容君转头看着襄君,神色惊奇,但很快就恢复平静,问道,“襄君刚刚说什么?”   襄君道:“没什么。”   容君:“玉哥,同你说点高兴的,清儿回门,写了信给我……”他轻轻一笑,拿出一封信,塞给贺玉。   “哎,新婚燕尔,小两口甜甜蜜蜜的,我都要羡慕他们了。”容君说道。   贺玉撑起身子,接过宋清的信看了,脸上带笑。   罢了,家人平安就好。   容君走后,楼英说:“贺玉……”   贺玉愣:“诶?什么事?”   楼英犹豫了好久,说道:“没事,算了。”   要是平常,贺玉也就放过他了,可今日,贺玉却偏要让他明说。   “我知你什么都看了出来,你要说什么,你告诉我!”   楼英:“只是我与你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这句话像把锥子,刺着贺玉的心。   楼英低声道:“你和纯君关系很好,提醒他提防着。”   “……你想说什么?”   楼英道:“他方法虽然笨,却奏效。我见过死士,他的眼神和她们如出一辙。”   “你指谁?”   楼英看着贺玉,半晌,他说:“你心中知道我说的是谁。”   贺玉哽住。   楼英道:“德君毒,而他是狠。这次应该只是开始,他另有目的。”   贺玉喃喃道:“二皇女……”   他知道雪霁那双藏起恨意的眼,最终盯的是什么。   贺玉闭了闭眼,痛苦道:“雪霁是不愿拖累我,所以这些日子他刻意与我交恶,就是为了给皇上看。我是知道,我本就知道……我这就与冯素说!雪霁如果顾忌我,或许……还能让他打消念头。”   “他知道的,他知道……我与冯素都是陪着余帝君一路入宫,他应该不会害冯素,他不会的。”   楼英沉眸。   或许是雪霁真的顾虑他和冯素,也或许是他和楼英多虑了,总之一直到寒冬,雪霁都没什么动作。   他身体很虚弱,不知德君当时究竟下的什么毒,天冷了之后,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顺昭君很是怜惜他,常常让他到西宫去。   皇长女就养在西宫,雪霁第一次见皇长女背《明德》时,哭得不能自已,与顺昭君说,他到国公府侍候余帝君时,余帝君也是这个年纪,在梨树下背着《明德》。   这之后,雪霁眼神柔和了许多,与贺玉也没那么疏远了,第二年开春天气暖和了,还能与他们心平气和一起赏春景。   贺玉特地观察了,雪霁看二皇女的眼神也很平静。   大约,是改变了主意吧。   而一天天的,离宫选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那是春末,天气暖的发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雪霁开大。(这章没详写,不清楚的地方,下章就能明白了) 第16章 雪霁(二)   二皇女聪明伶俐,身上最像她父亲的就是那双眼睛,一笑流光溢彩,乌黑明亮,透着机灵劲。   冯素养得很好,这小家伙越长越健康,面颊白皙透粉,会叫人会跑动后,更是惹人爱。   皇女三岁入学,冯素不舍,所以在二皇女入学前,他总是带二皇女尽量玩耍。   天暖后,贺玉总能在御花园碰上。   这日又撞见,贺玉弯下腰,招手让她来,冯素松开手,让二皇女自己走过去。   她腿不长,但跑得快,一头扎进贺玉的怀里,“玉叔叔。”   贺玉抱她起来,掂了掂,对冯素说道:“又重了些。”   冯素:“嗯,昨日皇上让给各宫的孩子们量体裁剪祭祖服,说是比长皇女两岁时还要重一些,没办法……她喜甜,每日午睡前总要吃几碟点心才行。”   “今年五月的祭祖,是要大办吗?”贺玉问,“我看各宫都在忙这事。”   “是啊,说是钦天监推算过,流年于各宫皇嗣不顺,所以今年要大办化煞。”冯素说道,“我看也是,长皇女三天两日胃口不畅,简儿也总是说头昏,念不下去书。”   贺玉道:“卯时晨起,又要学一上午,当然头昏。”   “他也不知像谁……”冯素不满道,“我小时读书可从不这般推托。”   贺玉笑他:“那是,你是大才子,像你的能有几个?”   二皇女挣动着要从贺玉的怀中下去。   “怎么了?”贺玉问。   二皇女喊:“哥哥。”   贺玉回头,见双胞胎手拉着手站在春湖旁,贺玉不常见他们俩,就抱着二皇女过去打招呼。   冯素问:“开儿,远儿,你俩今日不读书吗?”   两位皇子有礼有节问了好,说是昨日《古文衍义》背得好,皇上特准的让他们今日休息,来看望二皇女。   冯素气得要死,他的简儿还在念《蒙训》,这俩都背上《古文衍义》了。   娘都是一个,皇子们有这种差距,还不是因为爹的问题?这倒好,到头来宫里最聪明的,无论皇女还是皇子,都是他乔昀的,人死了还比不过。   冯素没当面给孩子们甩脸色,贺玉把二皇女放下,两位哥哥牵着二皇女的手玩去了。   贺玉:“好了好了,别气了,有的孩子开蒙晚。”   冯素语气悲痛道:“原来我那才子之名,都是白来的吗?半点也没能给我的简儿。”   他曾经才动京城,引无数王女折腰,可他的儿子在读书上竟缓慢得很,再这么下去,恐怕连霜司侍的文宝,都要比过他的儿子。   双生子带着二皇女到闲庭捞鱼玩,去了见贞司侍孤零零坐在美人靠上呆望着湖景。   身边的宫人轻声交待皇子们,只去见个礼就是,不要与贞司侍来往。   双生子疑惑不解,领着二皇女规规矩矩问好,好奇打量着这个眼生的司侍。   雪霁的脸在春光中几乎白到透明,仿佛正在融化的雪。   他淡淡看了几个孩子一眼,轻轻点了头,目光停在二皇女身上,闭上了眼。   皇子们挽起袖子,在宫人的人墙保护下,兴致勃勃地捞着鱼。   鸟语花香,鱼跃出水面,哒哒甩尾溅起水花,二皇女也不躲,咯咯笑了起来。   不远处,贞司侍蜷起身子,捂着心脏剧烈咳了起来,声音似濒死的人拼命地挣扎,像极了离开水的鱼。   二皇女吓到了,止了笑声,大眼睛望过去。   两个皇子很是在意,虽然宫人劝说不要去,但双生子还是牵着二皇女去问候。   “你怎么不带人一起来?”双生子问。   “病了。”二皇女指着他,小心翼翼地说,“要吃药。”。   雪霁睁开眼,手握住了二皇女的手,微微一笑。   他又摸了摸二皇女的头,滑到她脸上,目光复杂。   宫人见状,连忙把二皇女拉开,问他需不需要叫太医来看看。   雪霁没说话,他看着二皇女,二皇女从没见过他这样奇怪的人,怯怯道:“病会好的。”   贺玉眼尖,看到这边的情况,慌张和冯素过来。   雪霁扶着阑干慢慢离开。   冯素抱过二皇女翻来覆去看了,仔细问了一大圈,这才长舒口气,交待二皇女:“以后见了这个司侍,不要让他抱你,也别吃他给的东西,记住了吗?”   二皇女年纪小,根本无法理解,只是被他的表情和语气吓到了,抱着他脖子,没说话。   “开远,你俩也是,以后看到这个贞司侍就离远点。”   交待过孩子后,冯素对贺玉说:“我估计他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做什么,咱俩也没对不起过余帝君,他心里明白的。再者,雪霁不是这样的人,二皇女又跟他无冤无仇,这孩子是乔帝君用命换的,又是皇上捧在心尖上的,还是我一口口养大的,他舍得对孩子下手?”   贺玉也是这么想的。   雪霁虽然恨乔昀,可他心是善的,以前侍弄花草时,只有雪霁会注意脚下,绕开蚂蚁。他因余帝君之故,很是敬佛,也曾说过,对孩子下手的,都是畜生,永世不得超生。   冯素:“他也是个怪人,求了皇上,把身边伺候的宫人都遣了,说是看到人在身边晃就会头昏。现在长丽宫的宫人只在外殿侍候,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不说他了,又是祭祖又是顺昭君寿诞的,你那汀芳斋能应付过来吗?”   贺玉:“还好,就是忙碌些。”   “襄君天天去你那里,可有说要帮你置办?”   “他自己都还不知如何置办,他快要把我的汀芳斋当家了……”贺玉叹气,“上次,连皇上都知到汀芳斋找他,到我宫里把他领走了。”   “呵,他倒是厚脸皮,也不知为你想想。让皇上到汀芳斋翻你的牌子,领他走……也是举世罕见了!”   贺玉回汀芳斋,襄君还在。   “午膳吃了吗?”贺玉问。   襄君嗯了一声,翻页。   贺玉说:“我有些头疼,你自己看,今日就不教了。”   襄君道:“那你休息吧,我让朝露煮了药膳。”   过了午时,朝凤宫纯君和二皇女双双暴病,六宫震动。   贺玉赶过去,恰听见太医对皇上说:“是毒,只是不知什么毒,毒性虽烈,好在纯君和二皇女所食不多,幸能保命。”   皇上眼神冰冷可怕,暴怒道:“又是毒!又是毒!给朕查!查清楚!查不出,朕剐了你们!”   贞司侍扶着门,慢慢走进来。   太医说:“我们查过了二皇女和纯君所食的糕点,都没有问题。李医士在纯君的手帕上发现了一些擦拭后变色的部分,疑就是此毒,宫人说午膳前,纯君给二皇女擦了手……”   皇上:“查,织造局也给朕查。”   贞司侍慢慢走到皇帝面前,跪下。   “不必查了,是我做的。”   皇上整个人一震,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震惊和迷茫。   “你?雪霁,你在说什么?”   “是我今日把毒涂在了二皇女的手指上。”他说道,“毒是我下的。”   “……你哪来的毒?谁给你的?谁指使的?”皇上声音低到可怕。   “德君有个匣子,什么都有,都是些可以制毒的药粉草药,是他用来牵制六宫的。现在那个匣子在我宫里,那些都是慢毒,多是寒凉之物,唯有一味烈的,我之前服的就是。”雪霁表情不变,慢慢说道。   贺玉还未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皇上一脚踹在雪霁心口,暴怒。   “你敢谋害朕的皇女!”   诸君跪了满殿,不敢抬头。   “皇上,纯君退了烧,应无碍了。”太医说,“只是二皇女高热不退,情况凶险,若是知道这毒是何成分就知该如何救治……”   雪霁爬起来,擦掉唇边淌下的血,从袖中取出一方巴掌大的小匣子,垂眼说道:“都在这里,太医拿去吧。”   皇上一把掐住他脖子,咬牙吼道:“雪霁!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他的女儿,永远做不了储君,永远爬不上他想期盼的皇位。”雪霁虚弱道,“二皇女是他的命,那我就要他的命。”   “昀儿早死了!你又有何面目恨他,你个贱人!”皇上气到声音发抖,“狗胆包天!你竟敢……”   贺玉呆呆看着雪霁,眼睛干涩到发疼,却流不出泪。   雪霁咧开嘴,殷红的笑,“皇上看清了吧?这都是我一人所做,是我一个人的恨,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帝君的死,只有我一人记得长皇女没有了父君,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日日夜夜恨着乔昀!”   他口中涌出黑血,皇上立刻撤手。   “你服毒了?”   雪霁吐血而笑:“我只恨没有一口毙命的剧毒……”   “子期。”皇帝的语气可怕的平静,“拖他出去,就在长丽宫前,凌迟处死。”   贺玉两眼一黑,昏了过去,眼泪终于在昏过去后缓缓滴出。   襄君反应迅速,托住了贺玉的头。   皇上扫过这满屋的男人,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笑个不停。   容君抬头,亦是一副要哭的表情,凄楚望着快要疯掉的皇帝,轻声唤她:“皇上……”   此事不容深想,皇帝的枕边人,却怀毒而卧。今日能毒害二皇女,明日是不是就能无声无息的把毒喂给她?   皇上收了笑,冷冷道:“你们……都给朕看着,一刀刀看着他是怎么死的,一个都不能少。”   “哦,还有。”皇上说道,“羽林卫,别忘了长乐宫的那个德君,问清他那些毒都是哪来的,一起剐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雪霁原本想借德君手搞二皇女。   结果德君广撒网,本性阴毒,不敢搞大的,只敢搞他们。而雪霁也不聪明,玩不了阴谋,而且顾忌着贺玉,怕他被自己所作所为牵连。   所以他遣了宫人,孤立了自己,然后孤军实名制投毒,爽快承认,玩了个明面杀,以命换二皇女残血。   二皇女没死,但也不健康了——无缘帝位。   【所以封建帝制要不得,放大爱恨,扭曲观念,人都会被搞疯的】 第17章 雪霁(三)   “皇帝!”顺昭君人未到声先至。   皇上叫了声父君,恢复了些清明,背过身去沉默。   子期停下拖拽,雪霁伸出手,弱弱叫了声顺昭君。   顺昭君神情肃穆慈悲,将手上的佛珠脱去,扔在了雪霁身上。   “可怜孩子,执念成魔了……佛祖保佑,福溪,给他个痛快吧。”   顺昭君身旁的近侍抽出刀,只听顺昭君又道:“六宫都在,不宜见血,就算是为二皇女积福。”   近侍收刀,冷着脸上前,徒手绞断了雪霁的脖子。   骨头折断的声音,吓到的几个宫侍,顺昭君眼神冷漠,扫过他们几个,沉声道:“一个个的,都不成气候,本君把皇帝交给你们,却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   他搭手,近侍忙扶着,气势威严地走到主位,说道:“今日之事,不可外扬,免得前朝无边揣度。皇帝心里应该有个主,堂堂天选之人,怎能被一个小小司侍乱了心思。”   皇帝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恭敬道:“父君教训的是。”   “长丽宫的宫人,一律杖杀。”顺昭君道,“这宫里的,也都仔细自己的舌头。”   诸君称是。   “贞司侍是哪个宫里出来的?”   贺玉迷迷糊糊听见问话,挣扎着起身,可头重脚轻,仍不能好好答话。   朦胧中,听见襄君和容君都答了,襄君还把朝露和珠玑挤开,稳稳扶住了他。   顺昭君道:“文持正?翰林贺家……”   没什么威胁。   皇帝恼火道:“父君,跟他无关,贞司侍是风秀给的……”   贺玉听到顺昭君提到自家,不知为何,突然就清明过来,叩首道:“臣侍有错,教下无方,自请责罚……”   “禁足三个月。”顺昭君淡淡道。文持正轻罚就是,顺昭君本欲重罚汀芳斋的宫人以儆效尤,震慑各宫侍从,让他们收了性子,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见贺玉的两个侍从都在身后贴地叩首,贺玉身边是襄君照料,也是个没家没威胁的,想了想,乏了,就没再搭理。   “各宫都散了吧,回去都警醒些。五月祭祖后还有宫选,这才是你们该操心的。”顺昭君训话后,遣走了满屋的君侍。   皇帝疲惫不堪,“父君,宫选就算了,朕没这个心情……”   “说的是什么浑话!难不成要前朝知道,你治下的后宫就是这种糊涂样子吗?!”顺昭君厉声呵斥,“宫选照旧,贞司侍的事,就这么过去,无须再提,皇帝要为皇长女着想,将来皇帝有心,今日事就是把刀子,让姐妹之间生了嫌隙,岂不是埋下祸患?”   皇帝深吸口气,“朕知道了。”   “要紧的,是德君何琼的事,他伴驾多年,却在宫中藏/毒,以谋他人性命,此人不可留。”顺昭君道,“我听闻何家在前朝也持功自满,跋扈嚣张,他的母亲和姐姐在吏部户部结交拉拢朝臣,皇帝要早做决定,如此好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   皇帝眸色深重,低声道:“朕明白。”   太医上前来,言说纯君已醒。   皇帝想进去看,被顺昭君拦下。   顺昭君问那太医:“李大人,本君记得,你家中育有一子,今年十九,尚未婚配。”   太医一震,答道:“我那儿子相貌丑陋,性子孤僻,不宜侍驾。”   顺昭君道:“重要的是心善,这次宫选,就让他来吧,当然,也要皇帝做主。”   皇帝嗯了一声,进内殿去了。   李太医闭眼,心中一叹。这是以她的儿子做要挟,要她对今日之事闭口不言。   顺昭君笑道:“你家中就这一个儿子吧,也是难得。”   李太医苦不堪言,当即表态,发誓自己什么都不会说。   “今日只是纯君抱恙,二皇女得了风寒,明白了吗?”顺昭君喝了口茶,平静道,“以后,还要李大人多费心照料。”   过后几日,听说二皇女病愈,只是六宫谁也没见二皇女。只有皇帝下了朝,会到冯素那里,抱着二皇女说话。   贺玉被罚了禁足,靠朝露和珠玑的打听,得知冯素好了起来,二皇女也没什么大碍。   五月祭祖前,顺昭君将六宫君侍都召去西宫,与长皇女一起在佛堂做了法事,敬香祈福。   五月祭祖,风平浪静。据说,皇帝亲自抱着二皇女祭拜,一路都没松开过。   贺玉也打听不到什么,只是朝露说,每个人提起二皇女时,语气都很不寻常,像是在隐瞒什么。   月底宫选,由容君操持。宫选结束后,新人入宫。这次皇帝兴致不高,只挑了三个。倒是皇帝的几个成人封王的妹妹做了几场喜事。   贺玉也没见到那三位新人,听传话,位份都不低。   东南盐政巡盐御史家的嫡出公子,薛拂,年十七,封了薛君。   西南景侯的三公子,明史度,年十六,封了睿君。   太医院御太医家的独子,李京墨,年十九,封了裕持正。   贺玉虽在禁足中,但却收到了三位的见面礼。   朝露说:“这三个,看起来都是不糊涂的。”   又过了几日,珠玑悄悄对贺玉说:“皇上新封的那个裕持正,是个结巴,岁数也不小了。”   贺玉呆了呆,嘱咐:“吩咐咱们宫里的人,以后见了,莫要嘲笑,和其余的君侍如何来往,就和他如何来往。”   宫选之后,皇帝这才下刀,德君携毒入宫,意图谋害皇嗣的事震动前朝,皇帝雷厉风行,朝夕之间,何家被抄家查办。   那晚,皇上去了襄君那里。   襄君二话不说,跪下尽心尽力侍候。夜里,皇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他毁了朕的风秀。”皇上突然开口,“现在,朕每次想起余帝君,那个贱人的脸也会浮在朕的眼前……”   这番话,咬牙切齿。   襄君搂着皇帝,一路亲吻下去,在她最畅快时,说道:“那就不想他,想玉哥。”   “贺玉……”几个呼吸间,才听皇上接着说道,“他不够朕想啊……”   贺玉寡淡无味,她总是腻味了,想静心了,才到贺玉那里去。   不过,话虽如此,皇帝心里倒是记挂上了清粥小菜。   再临后宫时,皇帝去了汀芳斋,贺玉的禁足还未解,正在狂补顺昭君要的佛经。这是顺昭君月初就嘱咐六宫抄的,贺玉不喜佛不信佛,沉浸书中,直到昨日西宫来人催促,他才不情不愿,秉烛狂补。   皇上驾临,他的第一反应是,完了,佛经怕是赶不及了。奇了怪了,怎么会这个时候想起他来?   皇上这次没废话,屏退了宫人,直截了当睡了贺玉,而且异常沉默,眼神也可怕。   贺玉明白过来,她是拿自己发泄怨愤来了。来来回回三四次后,皇帝才罢休,说道:“朕给你换个地方吧,清宴宫有个漱玉楼,地方更宽敞,你这书挪过去,也有地方看。再者,楼英总是来你这里,清宴宫离他也不远,也还算幽静。”   “嗯。”贺玉应声。   皇上说:“旧东西,除了你这些书,其余的都别拿了,尤其那个屏风。”   贺玉小声道:“好。”   皇上又说:“朕困了,过来抱住朕。”   贺玉愣了一愣,轻轻抱住了她。   “贺玉。”皇上闭上了眼,语气中满是困倦,“你要是稍微好看些……”   贺玉喃喃道:“我会哭的,皇上。”   皇上轻轻笑了笑,手探进他的衣襟,摸着他睡了。   贺玉脸颊烫的烘软,愣愣睁着眼,一夜无眠。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睡觉不是摸头发就是摸那啥,反正总要抓点东西才能睡——入宫十年后,贺玉才琢磨出的小贴士。 第18章 纯君(一)   贺玉迁了宫,解了禁足,第一时间去看了冯素。   夏日炎炎,冯素身体不大好,与他说话时总是走神,明眼可见的颓靡了许多,眼窝都凹陷了,眼下淡淡乌青,原先的一双杏眼明目,如今却觉可怕,越是大,就越是空洞。   贺玉心下不忍,拉住他的手,慢慢与他说话。   冯素的手冰凉干燥,硬邦邦的,全然不见往日美手的样子。   “你还好吗?”贺玉说不下去了,担忧问道。   冯素哭不出来,他突然回握住贺玉的手,说道:“我若是不在了,简儿就托你照顾了……”   “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话。”贺玉捂住他的嘴,摇头道,“别这么说了,你自己要撑起精神来,可不能垮了。你家简儿,你自己照料他长大,你不在了,我可不给你照顾。”   冯素道:“我知玉哥绝不会丢下简儿不管的,玉哥心最善了。”   贺玉是真的生气了,他又气又急,不愿看到这样的冯素,当即冷了脸,道:“你指望我?你堂堂一个纯君,你指望我这样的人吗?自己的儿子,除了自己,谁又真的关心?你不振作,你又是在期许谁来?”   言罢,又软了语气讲道理:“冯素,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毒都没能奈何你,你又何必现在就说这些丧气话?身子好好养着,会好的。”   冯素趴在桌上,小声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贺玉轻拍着他,问,“二皇女……还好吗?”   冯素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贺玉心想,也是,冯素都这样了,二皇女年纪尚小,情况自然不会太好。   正说着,朝凤宫的宫人过来,轻语道:“主子,二皇女醒了,闹着要见主子。”   冯素丧气道:“没事,抱出来吧,文持正不是外人……”   哭声由远及近,二皇女自懂事后,就从没这样哭过,她吵闹着要见冯素。   “我要小君父,我要小君父……”   冯素接过她,按在怀里温言哄了许久,二皇女安静下来,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不松开,眼睛睁得大大的,没眨过。   贺玉看到二皇女那双眼睛已不似从前那般清澈,还泛着红,顿时反应过来,惊讶道:“冯素,她……”   是看不见了吗?   冯素垂头,轻声说道:“泰儿,你玉叔父也来了,让他抱抱你好不好?”   二皇女搂得更紧,糯糯说,不要。   “让你玉叔父抱抱,你摸摸看,是不是。”冯素起身把二皇女递过来,贺玉愣了一下,忙伸手接。   哪知二皇女因为害怕,抓挠着又哭了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冯素把她塞给了贺玉,“你闻闻你玉叔父的味道,是不是他?乖孩子,你摸摸看。”   二皇女哭泣不止,极度不安。贺玉的脸被她的指甲划伤,火辣辣的疼。   他握住二皇女的手,双眼中满是悲悯。   “是我,不怕了,不怕了,不会让泰儿摔的。”   二皇女哭了会儿,没了力气,她倚靠在贺玉的颈窝抽泣。   好半晌,她哼哼唧唧,慢慢安静了。   贺玉轻轻摇晃着,问冯素:“怎么回事?是暂时的还是……”   “那次中毒,醒来后就这样了。”冯素说道,“太医不敢说治不好,但皇上心里早就知道治不好了。”   贺玉心疼。   冯素道:“因果报应。乔昀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儿会这样,也不知他还会不会三番五次耍手段……”   “……”贺玉叹息,“怪不得你看起来这么憔悴,她不好照料吧。”   冯素点头:“贺玉,你有试过吗?早上醒来,闭上眼,什么都看不见……”   他自己都要哭出来了,泪眼婆娑看着二皇女。   “所以我不怪她这般哭闹,就是她打我我也不生气,你是知道的,她从前有多乖……”   冯素像是自言自语,喃喃着,“皇上多喜欢她的眼睛啊……没有了,再没有了……”   贺玉身上无端发疼,想起了前几日皇上看他时的眼神,在他身上发泄的那沉默又可怕的情绪。   贺玉忽然想,皇上还算是有情之人,没因怨恨雪霁,而把他晾在汀芳斋,再也不理他,而是让他迁了新地。   简儿来了,午起过来问安。   他眼睛像极了冯素,眼角微垂,让人生怜。也确实不太机敏,瞧起来就是很乖的孩子,安安静静规规矩矩。   冯素问了他下午的课业,摆手让他走,很是不耐烦。   贺玉说:“他对答如流,你这又是什么表情?”   “他差远了。”冯素始终不满意自己的儿子,说道,“他理应更好,我知道他做得到,他只是不用心。”   “他才多大年岁?还早着呢。”贺玉安慰。   冯素:“我像他这么大时,已经遍识王公贵族,我一个庶出的,我母亲还满面春风带我赴宴,只带我。”   冯素口吻颇是自豪。   “罢了,不提了。”过后,他又泄了劲,“我儿子也不知像了谁去。还好是个皇子,若是个皇女,这样的孩子,皇上也不会喜……”   说到这里,冯素突然清醒了些,忙收住话,笑道:“我真是被闹糊涂了。宫里新进的,你可都看过了?”   “还没。”贺玉说,“我第一个来的就是你这里。”   “哈!”冯素提起了几分精神,调侃道,“怎不是襄君容君?”   “襄君自己会找上门,径自看书去,我在不在都一样,容君忙碌,一早就到乾元殿候着侍驾了。”   “哎呀,说来说去,你是最后一个想到我的。”冯素哼道。   “嗯,因为知道你心胸宽广,断不会多心。”贺玉笑了起来,看着冯素,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刚入宫的时候,彼此之间言语笑骂,日子闲淡轻松。   旧日时光,一去不再有,怀念也只是徒生悲伤。   “你呀,总是想不明白。”冯素说道,“我这里还有几盒玉扣香枕,你拿上,去见见那三个新人。两个君位的,你总要去见吧?如今虽说四君齐全,但六宫诸事也还是压在容君身上,我这个身子骨也帮衬不上什么了,那俩新来的年纪太轻,难撑大局。”   “脾性如何?”贺玉问道。   “也都差不多。”冯素说,“我常听皇上抱怨,说睿君小孩儿心性,还未长大,总是跟她玩闹,皇上嫌吵。薛君吧,人又冷淡了些,全然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过于老成。”   贺玉琢磨了会儿,又问:“那裕持正呢?”   “皇上没怎么提,我见过一面,长得挺不错的,像只狐狸,可惜一张口,就完全没有狐狸样子了。”冯素笑出了声,“是个小结巴,红着脸与我解释了,应该也不是心眼儿多的主。”   “这就好。”贺玉松了口气。   晚膳前,贺玉挨个拜访。睿君不在宫中,听宫人们说,他跑去翠微宫,找夜月和霜白去了。   睿君从侯府带来的侍从很是老练,他年纪许有三十来岁,笑着接了贺玉送的东西,亲切道:“主子贪玩,君侯宠着,在家中野惯了,到了宫中也是如此,还是皇上通达,念及主子还小,不忍拘束,待主子回来,定会到清宴宫拜访。”   “没关系。”   没见到睿君明史度,贺玉去了薛君的未央宫。   薛拂果然是个性子冷的,一副不高兴的模样,接了贺玉的东西,还有几本书,看也没看,就让侍从拿下去了。   贺玉这下不知该如何聊了。   原先,他以为性子冷又喜静的,应该是个爱读书的。可这见了才知道,这人是块纯冰,僵着不言不语。   贺玉聊了几句就告辞了。   薛拂虽然面冷,但经宫人提醒,也还是出来送了他。   “要下雨了,慢些走。”虽然声音小,但贺玉还是听到了。   贺玉惊奇不已,忽然觉得,这小少年人冷心不冷,应该是天生就张着一张不高兴的模样吧。   贺玉笑了起来,道:“多谢薛君关心。”   薛拂像是听到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脸立刻皱成了一团。   贺玉本想再去裕持正那里走走,可就要用晚膳了,他害怕打扰到裕持正,只好先回了宫。   “我就知道你在。”进门看见襄君,贺玉半点不觉奇怪。   襄君道:“见过盐政家的那个小公子了?”   “薛拂吗?”贺玉笑道,“嗯,见了,长得很不错呢,是宫里没有的样貌,就是脸冷。”   “跟他熟了之后,记得告诉他,越是害怕,皇上就越是喜欢戏弄。”抬头,见贺玉惊愣,楼英顿了顿,又道,“没什么。”   贺玉惊道:“襄君……你好像又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因为我了解皇上。”襄君撇了撇嘴,戏谑又无奈道,“她在某方面,有些不太好的习惯。”   果然,正如襄君所说。   皇上接连几天,都翻了薛拂的牌子。她的确有种不太好的习惯,在床上时,侍君越是抗拒,她越是想调戏。   “怎么,还不乐意?”皇帝戏道,“那朕把你送回家去,怎么样?”   薛拂摇头。   皇帝笑:“那你冷着一张脸干什么?又不是没笑过,最初见朕时,不是笑得挺好看吗?”   “我没想到这么难受……”薛拂哭了,“他们骗我,根本就不舒服。”   “这都几次了?现在还不舒服?”皇帝笑得更开心了,玩着他的身子,调戏得更是厉害。   薛拂捂住了脸,支支吾吾道:“现在,不、不难受了……”   皇帝开心地想满床打滚,摸着他的长发,哈哈笑着说:“好玩,怎么你也结巴了。”   讲道理,隔壁那个小结巴,床上可不怎么结巴,顺畅极了。 第19章 纯君(二)   皇帝刚下了朝,明史度就飞奔过来,子期虚拦,那小子绕过子期,抱住了皇帝的胳膊。   “逸姐姐,我想你了,到我宫里去嘛。”他甜腻腻撒娇,只是皇上怕热,这会儿太阳正毒,她眯着眼,由她这个年轻活泼的睿君拖拽着。   “明史度,你放肆啊。玩去,你不是喜欢跑马吗?朕没空陪你闹。”皇上无奈。   他个子不高,力气却大,皇帝被他拽的直歪身子。   “我就放肆。”他长着一张娃娃脸,一看就很嚣张,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少爷,浑身透露着不知人间疾苦的傲慢气。   皇帝不舍得打骂,又烦得很,因他缠上来,一时半会儿是脱不开身的,只好把他手撸下去。   “陪我玩嘛!”他重新攀上皇帝,“你总是不到后宫来,来了不是去容君那里,就是去找薛拂,逸姐姐是不喜欢我吗?不喜欢,我就让长姐接我回侯府去,再也不理你了。”   “你?”皇上笑,她比划着这小少年的个头,笑道,“你先长高了,再来请朕去吧。”   “我有在长高啊!逸姐姐,我真的有长高,所以奖励我,到我的宫里去吧。”   皇上叹气,拉住他的手,说:“那就好好走路,不要蹦蹦跳跳的。”   她总觉得明史度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所以即便去了他宫里,也只是听他开心地说着进宫后的见闻,听罢,就是长叹一声,哀求一般劝道:“你还是早些长大吧。”   这次,明史度说他要在太阳下山后,去练骑射,还和夜月霜白商量好了。   “他们两个都很想一起去夜骑呢!”   皇帝才不信,夜月霜白被迫陪他还差不多。   “你要玩就自己玩,不要拉着夜月他们胡闹。”皇上打了个哈欠,望了眼瑶华宫方向,想起了宋廉和自己的四皇女,微微一笑,冲睿君道,“你是只剩这一个喜好了吗?安安静静读读书如何?”   “不要。”明史度一刻也闲不下来,说道,“逸姐姐要是让我读书,那我就要闷死在这宫里了。”   明史度是侯府出身,家中四个姐姐,只他一个小弟弟,从小就娇宠着。侯府封地广,明史度从小就看姐姐们打马球,自己也是个中好手,七八岁就能骑马撑杆,无拘无束地野奔。反正西南境内,无人不知他那华服上关内侯的家徽。   “嗯,这么说,你还是个不学无术的人。”皇上笑,“朕后悔了,怎就把你封了君,还给了封号呢。”   “那皇上收回去呀。”明史度一头扎过来,歪在皇帝的身上,两条腿挂在床榻边,闲闲踢着。   “没个正形。”   皇上起身,手指绕着珊瑚串,这就要走。   “逸姐姐去哪呀?”   “去容君那里用膳。”   “那我也去!”   皇上笑了,“别胡闹了,你那个谁……”她指着明史度从侯府带来的侍从,说道:“好生教你家主子。”   那侍从言行得体,上来劝了明史度几句,明史度松开了手,不情愿道:“好吧,那皇上走好。”   皇帝脚刚跨出宫门,身后明史度又哒哒跑来,热风扑怀,“逸姐姐,那我晚上能去夜骑吗?”   “行吧行吧。”皇帝只好松口。   明史度开心欢呼,高高举起手臂,衣袖滑下,露出他泛着珠光一样的白皙小臂,珠圆玉润。   皇帝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心中多少被他勾起了些旧日回忆。   少年人的活力啊……十年前,她也曾像他一样,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就好似阳光永远能照耀在脸上,健康明艳。   子期问:“是去瑶华宫吗?”   皇帝等了等,手抬起,指了另外的方向。   “去薛君那里。”   这个时候,她还是更想去见见那些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新人。   贺玉去见了裕持正,乍见,就很意外。   裕持正样貌妖艳,细长的狐狸眼上挑着,眼睛柔亮带媚,柔媚得浑然天成,一身深紫衣,缀着星空北斗庄重至极,压下他的媚色。   这长相虽说,不是皇上喜欢的,但绝对称得上美妙潋滟,无人能否认他的美。   只是裕持正眉目忧郁,郁郁中还带着怯意和小心的示好,减了几分大美人的气质,看起来就普通多了。   “文……文持正。”他尽量让自己说话不那么的磕绊。   声音哑哑的,低沉带沙,他自己红了脸,贺玉听得,也热了耳朵。   裕持正如若不是个结巴,怕是早名动京城了吧。   “你、你请坐、坐下。”裕持正小声请他入座,亲手斟茶奉上。   贺玉与他聊了会儿,虽然他说话费力,但意外的好聊。说了自己因长了副不好婚配的狐媚脸,又是天生的结巴,所以李太医就没动给他说亲的心思。   他家中也简单,李太医统共就两个夫婿,还是亲兄弟,自己是小父所出,但因家中的两位父亲是平夫,就没什么嫡庶之别。   “阿父早、早时,跟着母亲吃、吃了许多……苦。受寒,就……育,育不出孩子了。”他结结巴巴说,因为父亲早年跟着李太医在外求学,没来京城时,就损了身体,无法生育。小父生了他之后,就也没再有过。   见贺玉询问生育之事,裕持正结结巴巴跟他解释了男子生育之事。   “这里有……有育子袋。”他的手放在贺玉的小腹上,“又、又叫育子囊,妻主给、给的胚珠就……都回流到这里。”   贺玉透红了脸,还要问:“那身体无病却一直无法得育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自身、自身本就薄脆也是……可能的。”裕持正说,“又或者,那里……本就很薄、薄弱,受了寒或者伤、伤了……就,无法、无法养育孩子了。”   贺玉释怀了。   可能自己肚子里的那个孕育孩子的地方,就没打算暖和过,所以皇上即便赐予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恩露,也无济于事。   贺玉笑了笑,说道:“知道了。”   三位新人,也只剩明史度,贺玉还没见过。明史度,也就是睿君,这孩子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外面疯跑,去了,宫人回复,他不是在打马球,就是在跑马。   当然,这种事,皇上不开口说不行,顺昭君也没意见的话,那就没人指责。   所以说到底,在宫中怎么活,皇上有多大度,那就得看自己的出身如何了。关内侯可是先帝封的第一侯,功成后,又很是听话的卸了军权,足够尊贵也足够安全,皇上怎会不顺心?所以,关内侯把最宠的儿子送进宫,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放水也就放了。   只是,皇上迟迟没翻明史度的牌子,睿君到现在,也还没真正侍过寝。   又是一晚,皇上去了裕持正那里,这小狐媚长得狐媚,床上却正经乖顺,两相结合,就很得皇帝的欢心。况且,他那嗓音沙沙叫皇上名字时,断断续续,反而不怎么结巴了。   早上,裕持正仔细给她端茶漱口,皇帝舒坦道:“朕忽然想起,应该给你母亲个欺君的罪名。”   裕持正:“皇、皇上?”   他开始打嗝,捂着嘴想忍住,可忍不住。虽然知道皇上是开玩笑,可还是惧怕。   “你母亲当时对朕说,你相貌丑陋……”   “我、我就……不、不好看呀。”裕持正愣愣道。   皇上笑声爽朗。   也是,广开文教后,不知怎么了,京城流行起了清正端庄之风,连相看男人,婚配择偶,也都要选端庄清丽的,妩媚妖艳被视为不正经,大俗之流。   所以,李太医也不算扯谎,她的儿子在当今的审美之风中,的确是相当难婚配的。   皇上端着他下巴,左右看了,低声道:“朕要赏你个镜子,好好让你瞧瞧自己。”   早朝路上,子期念了今日皇女皇子们的安排。   皇上想起了二皇女,沉郁了下去,说道:“把国子监的封西给朕叫来,问问看,有没有合适做二皇女的老师。”   “还有,你刚刚说,简皇子今日要开始骑射课业?”   “是。”子期说道,“礼部的黄大人说,世祖的哥哥安乐君骑射卓绝,在开国之战中立下战功,让皇子们接受骑射训练,也是遵传统,彰显我朝开明之风。”   “行了,那朕午后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我标题是纯君,但这章就没明写冯素,大家做好准备,差不多快了。   哦,这个男子育孩子,我想的是海马。   海马大家小时候应该都知道,是雄海马有育子囊,母海马就把卵给雄海马,雄海马受惊(自动错字和谐)后,就把受惊卵放在肚子里孕育。   所以我理解的女尊男生子,想合逻辑设定解释的话,就是,生物性别是由卵和精区分,所以男女不变,但类似子宫作用的育儿器官在谁身上就不一定了。   怎么生还没想好,可能快生的时候,神奇的身体就会提供出口吧,多开一个只供生产时出也是有可能的。【一本正经的谈论起了男生子的可行性】 第20章 纯君(三)   简皇子下午初练骑射,皇帝想起纯君,本想叫冯素来,一起到校场看简儿,可又想起二皇女,郁郁叹了口气,嘱咐子期:“问问朝凤宫下午得闲吗,能抽开身就让纯君来,不能就算了。”   午后,子期说朝凤宫回话,二皇女离不开纯君,无法前来。   皇上也没心情看书了,掷了笔,揉搓着鼻梁。   “皇上,封大人到了,正在偏殿侯驾。”   皇帝立刻弹起,强打起精神,说道:“封西吗?叫她进来,她可有带人来?”   “带了一位,是她的门生钟意,从未参加过科考,尚无功名在身。”   皇帝多了几分好奇。   封西是国子监祭酒,虽不出早朝,却经常面圣,她年纪比皇帝长十七岁,与迂腐的学士们不同,封祭酒提倡广开风气,也能和年纪轻的打成一片,故而样貌举止都比同龄人年轻许多。   “封西拜见陛下。”   得到皇帝准许,封西撩了衣摆,直接落座,端起茶,指着她带来的门生,说道:“这是皇上要的人,名叫钟意,是我六年前收在身边的学生,在我的门生中,她是最稳妥聪慧的。皇上试试可还满意?”   名叫钟意的女人约莫二十三四岁的模样,跪在下首,微垂着眼。   皇帝略一沉吟,问了她几个问题,钟意一一应答,语速徐缓,答得滴水不漏又不那般刻意。   皇帝蹙眉道:“是不错,但不是朕心仪的……”   皇帝看向封西,说道:“朕是想给二皇女找个老师,子期没同你说明白吗?”   封西笑着扣上茶盖,说道:“皇上不急,你且让她写篇文章瞧瞧。”   皇帝就道:“子期,拿笔墨来。”   钟意站起身,抚平衣褶,挽起袖子,垂眼接过子期递来的笔,道一声:“多谢大人。”   子期怔了一怔,扫了钟意一眼,按下狐疑,退到身旁,亲自端墨。   “请皇上出题。”   皇帝随口拟了个题,让她作首诗。   钟意深思熟虑后,一边念,一边写。   蘸墨时,子期微微将砚台挪开了一些,钟意停顿片刻,唇边泛出笑窝,用力一按,挥毫泼墨。   诗罢,子期拿给皇帝看。   诗做得也算好,但并不出挑。   封西似乎看出了皇帝的疑惑之处,轻笑道:“钟意,抬起头让皇上仔细看看。”   皇帝抬眼,凝神瞧了,这才发觉钟意双眸发灰,是个眼盲之人。   皇帝惊讶至极,无声站起,亲自走到她身边。   “封西?”她指着钟意,问封西,“这是……真的?”   “怎敢欺君。”封西说道,“皇上要,臣正好有她这样的人才,臣知皇上对二皇女的担忧,臣想,钟意应该是皇上最中意的了,与其为二皇女寻奇才严师,不如找个最知二皇女需要什么,最适合教导二皇女的老师。”   这么多天来,皇帝头一次舒畅微笑。   “封西!”她高兴道,“你说,要朕赏你什么好?嗯?不如给你一道婚旨可好?你儿子痴恋朕的九妹多年,朕愿成人之美,许他做九妹的正君!”   封西挑眉,抑制不住地高兴,叩首谢恩。   皇帝又打量起钟意,沉思许久,给了个四品官职。   “中秋过后,你就到文华殿,朕就把二皇女托付给你了。”   “定不负陛下所托。”钟意沉声。   下午,皇上兴致极佳,就连睿君跑来缠她,她也不似从前那样烦躁。   “听说今日教授简皇子骑射?我也要去,我也要去!”睿君抱着她撒娇。   “坐好。”皇帝合上折子,又迅速打开新的一本,大概扫过,见是东南半年的税收汇报,更是心情舒畅,朱砂笔点在睿君的唇上,说道,“你要能坚持安静坐半刻钟,朕就允了你。”   “当真?”睿君伸出手指,“拉钩,逸姐姐要说话算话!”   虽如此保证,但睿君就像个活力满满的顽童,不到半刻钟就又缠了起来。   “逸姐姐,你看完了没有?我们去吧,我想去骑马。”   他今日连骑装都穿好了,一身鹅黄窄袖的骑装,配他那碎发刘海儿美人尖,很是养眼。   皇帝扔了折子,起身,背着手道:“子期,去问问校场那边,简皇子练得如何了?”   睿君开心极了,欢呼雀跃,抱住皇帝吧唧亲了一口脸颊,吊在她身上,蹦蹦跶跶往外走。   到了校场,简皇子已学会了马上搭弓。   “你去,露两手给朕瞧。”皇上松开睿君的手,睿君就像脱缰的小马,瞬时没了人影。   不一会儿,他骑着马停到皇帝身边,握着马鞭,英姿勃发。   皇帝就说:“去,跑起来让朕看看。”   睿君哼哼两声,仰着下巴,驾马飞奔,绕着校场跑了两圈,并且拿过弓箭,回身射靶,虽没中红心,但因身姿漂亮,搭弓射箭一气呵成,煞是好看。   皇上笑了起来。   “好小子。”她说。   简皇子目露艳羡,拍起手来。   “简皇子,我教你。”睿君来了劲头,挤开简皇子身边拉缰绳侍候的宫人们,扯着缰绳带着他缓缓跑了一圈。   简皇子咯咯笑了起来,开心道:“母皇,看我!”   皇上笑容满面,对子期说:“应该把纯君叫来才是。”   简皇子长得像冯素,确如贺玉所说,皇上就喜欢这种长相的,无论是侍君还是自己的皇子,她瞧见大眼睛垂眼角,白白净净又乖又活泼的,就心生欢喜。   她很喜欢简儿,简儿是她的第一个儿子,有简儿时,他最喜欢的,也是冯素。   子期领命,去叫纯君来。   冯素和贺玉正在哄二皇女,听见皇上口谕,冯素很是高兴,好不容易把二皇女哄好交给贺玉,自己顾不上梳洗,匆匆到校场去。   远远地,就见简儿驾马跑圈,小小的身体颠簸着,虽看不清表情,他却知道,简儿的脸上一定是快活的笑容。   睿君就驻马在中间看着,给简儿拍手鼓劲。   马越过一道矮矮的围栏,简儿看到了冯素,高高抬起手挥舞着,“君父,君父看我!”   他想在君父面前表现一番,于是策马跃向下一道围栏。   马带倒了围栏,简皇子从马上摔了下来,折断了纤细的脖子。   皇帝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大叫一声:“简儿!”   冯素双耳轰的一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周日)歇一天,因为本文就计划写十万字左右,想慢悠悠地更新以保持最平静的状态,所以每周会休息一天找慢下来不慌不忙的感觉。   我写这本的目标是,让大家看完,能内心平静,体会到稍微有点怅然若失但并不遗憾的安宁感。   此外,我计划下周v,算了一下大概只需要V四万字左右,千字三分,应该150jjb上下就足够看全本了。一周更新两万字的话,下下周基本就能迎来完结。   希望这本女尊男主视角的配角文,能够被你们喜欢。 第21章 纯君(四)   皇帝罢朝两日后, 又两日。   冯素状况不好,好在还有几位侍君从旁照顾,暂无大碍。也只是……暂无。   皇帝把自己关在乾元宫,每日送去的膳食很少动。   顺昭君去看过, 她还能打起精神回话, 看起来很平静。   顺昭君走出乾元宫后, 就狠狠骂了一声:“一群没用的, 这个时候连个照顾皇帝的人都没有!”   子期回道:“皇上谁也不想见。”   顺昭君拧眉, 问子期:“都有谁来找过皇帝。”他问的只是后宫的侍君们。   子期明白, 回答:“容君和恭伴来过。”   顺昭君仰脸感慨:“其余的都是些不中用的……去把容君叫来, 让他陪着皇帝。”   简皇子去世那日, 皇帝抱着他不再暖和柔软的身体, 枯坐了一晚上。   那日天气很好, 但所有人每每回想起,记忆里是一整日的阴沉天。   那日, 朝凤宫中,从昏厥中苏醒的冯素疯了, 明史度也吓傻了, 他哭着要揽罪,跑去跪在皇帝脚边,只还没哭着把话说出来,就被襄君捂住嘴,使劲拽走了。   “你放开,你不要拦我……我再也不骑马了,再也不……”明史度的表情极度恐惧又悲伤无措,喃喃着,“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啊!你放开我,孩子……孩子没了啊!”   年纪还小的睿君满脸都是泪水,他第一次见生命在自己的眼前消逝,也是第一次见皇帝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慌张又内疚,抓着楼英的手,哭着问他:“是我的错吧?是我让逸姐姐和纯君这么伤心的,我不应该教他,不应该教他,他才那么小……我该怎么办?哥哥,我该怎么办……”   楼英的回应就是把他交给侍从,嘱咐道:“你看起来比你主子要聪明些,这些天让他在自己的宫里安静待着,不要说不该说的。”   睿君从侯府带来的人,能看出楼英的用心,含着泪行礼:“多谢襄君。”   “去吧,他还年轻,不要让他陷在这里。”这句话,楼英说得哀伤,“好好长大,后面的日子还长……”   他走进朝凤宫,接过朝露递来的汤药,给贺玉。   “你也歇歇。”   贺玉只是点头,轻声哄着神志不清的冯素喝药,一口口喂他。   气氛压抑,楼英到外殿深吐了口气,珠玑合掌道:“谢天谢地,我以为主子会撑不下去先倒。”   刚得知消息时,贺玉连路都走不了,短短的几步路,栽倒了数次。朝露和珠玑都以为贺玉也会撑不住病倒。   但直到现在,贺玉依然顽强又可靠,照顾着冯素。   楼英提醒道:“等事情告一段落,要好好照顾他,他现在提着一口气,还不至于撑不住。”   “多谢襄君。”珠玑道谢。   楼英嘴角绽出一丝无奈,自嘲道:“不必。”   他回头望了眼压抑的内殿,目露冰冷的伤悲。把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脆弱的人身上,就会得到这样的结果。   想到五皇女,他心中空洞的疼,轻声道:“所以我才不会爱你。”   无论是他的妻主,还是他的女儿,他都不会寄托任何的感情,不能沉浸在虚假的角色扮演中。   皇上罢朝的第三日,丞相拜见,叩首请罪,说自己的儿子无福,让皇上忧虑,是她的罪过。   皇帝看着丞相黑发中夹杂的白发,回魂。双眼被她的话蛰疼,一滴泪从睫毛上掉落,平静道:“冯相说的是哪里话……”   丞相微微松口气,抬头却被皇帝脸上的泪水震惊到,这才后知后觉到,皇帝是真对她的儿子动过心。   皇帝就那样坐在上头,孤零零一个,像座孤峰,独自安静压抑地垂泪。   她任自己的眼泪流下,丞相鼻子发酸,撑在地上的双手颤抖起来,眼泪也掉了下来,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皇帝看到她颤抖的肩膀和白发丝,轻轻一笑,悲伤道:“我很喜欢简儿。”   丞相再也控制不住,道了声得罪,双袖抹泪。   “冯相也不必劝朕什么,朕都知道。”她说道,“朕恨自己的冷静。失去简儿,朕还能与皇长女说,不必停下功课,不要畏惧骑射,以后朕的皇子们还要继续学下去,这是我朝的传统,老祖宗的东西,不能废弃。”   丞相也擦干了眼泪,说道:“陛下英明。”   皇上哼笑了一声。   “冯相放心……”皇帝说道,“朕会好好待素素,什么都没变。”   她说这话时,思绪好似飘向了很远的地方,她在安抚冯相的心,却也像在给自己发誓。   那晚,她去看了冯素,冯素恢复了点清明,又很快陷入了癫狂状态。   皇上让所有人都出去,她就站着,任冯素抓着自己的衣摆无声恸哭。   “那是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他说,“皇上不会懂,皇上不懂……他是我的命。”   “那也是朕的孩子。”皇帝说。   之前她沉浸在悲痛中时,顺昭君来找过她。并不是劝说,而是呵斥。   “先帝的儿子夭折了三个,女儿夭折了七个,先帝若是像你这样,这天早塌了!”顺昭君道,“先帝最爱的润皇子从轿辇摔下去,第二日你母皇还能淡定自若用膳,你这点心性,哪里有为帝者的样子!”   顺昭君说的润皇子是皇帝的弟弟,养在顺昭君宫中,的确是先帝最爱的皇子。   皇帝悲笑。   她有时记不住孩子的姓名,问了才知是谁所出,有时记不得她侍君的名字。   但这些都和她的冯素她的简儿不同。   冯素,是她第一个,发自肺腑想要的人。幼时宫宴上相见,春光灿烂,乱花纷飞。她盯着那双好看的眼,只觉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她封王时,听从父君的谋划,接连两个,都非她倾心的。   她永远忘不了,无数次试探后,冯相终于表态,与她同谋时,她的喜悦。喜悦她踏上帝位的路又平稳了些,喜悦她终于能够把这个名动京城,令无数王公贵女倾心的才子收在身边。   她喜悦,即便后来这份悸动黯淡了,也绝非是爱褪了色。简儿像冯素,所以她一直想看看简儿长大的样子,也和他的父亲一样,正青春时,撩动无数女人心。她要风光把简儿许出去,看那个幸运的女子欣喜若狂,然后对冯素说,你看,简儿和他的妻主,一如你我当年。   是,她是真的喜欢。   她不是石头,也不是冰冷的帝王,她也有情,也会痛。   “简儿,也是我的孩子,他也是我的孩子……”皇帝喃喃着。   她想要为简儿做些什么,她有一腔悲痛和愤怒无从宣泄。上天要夺走她最喜欢的儿子,她贵为皇帝,却无能为力。   皇帝失魂落魄回到她冷冰冰的寝宫,恍惚中,子期退下,说容君来了。   皇帝想要与他正常的说几句话,可刚刚抬起头,容君的手就贴了上来,额头抵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姐姐,不难过了,再也不难过了。我会陪着你,不要一个人承担寂寞……”   这个时候,唯有容君敢来触碰抚慰她的悲痛。   皇上愣了愣,捧着他的脸,看着相似的眉目,说道:“廉儿……给朕生个皇子,像你的……”   容君垂睫,闭上眼吻她的手。   “好。”   转眼到了冬日,顺昭君做了几场法事,尤其朝凤宫,他还亲自把佛珠套在神情呆滞的冯素手腕上。   贺玉帮冯素放好衣袖,替他谢过顺昭君。   顺昭君就道:“你是个心善的。”   “臣侍与纯君……很早就认识。”   很早就认识,早于王府相遇,同侍一人。   还在家时,母亲不是没有动过带他出去炫耀的心思,去了两次赏花宴,贺玉无论是人还是诗作才华,都被冯素的光芒击溃。   冯相家有个小公子,才华横溢,漂亮端庄,熠熠发光。   无人在意贺玉,虽然有称赞诗作字迹工整难得的,但也只是看他一眼,就将目光转向远处的冯素。   很早,贺玉就已注视着冯素,嫉妒又欣赏。他会望着冯素出神,起初是想,为何自己不是他,后来没了这样的念头,只是想亲近,透过他的眼睛,回忆曾经他的光芒,嫉妒已渐渐淡去,留下的,是遗憾。   冯素的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入冬后,吐了几次血,在贺玉的注视下,缓慢地凋零。   腊月十九,冯素生辰。   这天,皇上冒雪而来,陪了他一整天,夜晚与他躺在一张床上,回忆起初见时的趣事,两个人都欢笑起来。   第二日,皇上上朝,一脚深一脚浅踏着雪离开朝凤宫时,忽然飞来一个雪球。   皇帝回眸,看到冯素披着冬衣,扶着门而立,一笑,明媚如春。   如同初见,他扬起雪,大胆而响亮的叫她——   “赵逸!”   皇帝惊愣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她回身一礼,抬眸道:“赵逸有礼,公子是……”   “你知道的,满京城无人不知,我叫冯素。”   皇帝走着去上朝,路上,听到钟声。   身后的宫人跪倒一片,子期小声道:“朝凤宫报丧,纯君殁了。”   皇帝静静站在雪中,抬头望着满天飞雪。   她念起了那首二人初见时的小诗,那是冯素送她的小诗。   “雪落满京华,赠我一枝春。”   她抬起手,捂住眼睛,泪水缓缓滑落。   你知道的,满京城都知道,我叫冯素。   那日王府喜宴,她笑声不歇,牵着冯素的手,一杯又一杯。   宾客满席,欢声笑语通宵达旦。   一切……都没有了。   他什么都没有留下,永远离开了。   “赵逸。”   “你知道的,满京城都知道,我叫冯素。”   皇帝落下手,笑道:“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   她第一个动心的人,她的冯素。   作者有话要说:  哭惨了……   (因为字数满六万了,所以今天就v了,这章写哭我了,我缓缓神,明天会平和些,希望大家不要太难过…) 第22章 明史度(一)   正如楼英担心的那样, 冯素离去后,贺玉病了。   并非卧床不起的重病,却是缠缠绵绵不肯好,总是萎靡不振, 药味不散。   从去年年底到今年春, 贺玉一次都没见过皇上。   原本冯素去后, 是贺玉在带二皇女。但因自己病了, 顺昭君让襄君把二皇女接走了, 并严令禁止襄君到清宴宫去, 说是怕染上病气。   “一个又一个的, 要是让皇上也得病, 你们能拿几个脑袋抵?”   贺玉也理解顺昭君的担忧。去年因朝凤宫的丧事, 皇帝也颓了一个冬天, 顺昭君生怕皇帝想不开,闷出病来, 于是亲自接管六宫事务,甚至推算了后宫诸君的八字流年, 连家人都没落下, 撤了几个君侍的牌子,其中就有生病的贺玉。   另外,顺昭君把二皇女给了襄君,并说道:“襄君八字硬,又是上过沙场,做过煞事的人,二皇女命中带煞,交给其他人,恐怕要克伤克亡, 如同纯贵君,过早离世。就交给襄君吧,此外……在君侍病未大好之前,都做禁足封宫处理,那些身体好的不得探宫,有那个闲暇,好好照料皇帝才要紧。”   如此,折腾了一个冬天,六宫中仍然没有喜讯。   顺昭君翻看了宫本,皇帝有一个多月都没到后宫去,偶尔翻牌子,也都是容君得多。   顺昭君把容君提来训斥了一番,大意是说他不中用,也不争口气,给皇帝报个喜。   容君郁闷不已,悄悄和皇帝说了,皇帝道:“别管他,你是个慢性子,祐儿就来得晚,朕最是清楚你这个肚子。”   容君叹息:“顺昭君虽也是担忧皇上,可再这么下去,恐怕……”   “对了,玉哥病好点了吗?”皇上问。   “好多了。”容君说,“开春后,清宴宫解了禁,我在御花园碰见过,除了还有些咳,其他的好多了。”   皇上道:“这就好。”   王府时期抬进家门的那些侍君们,不算刘研的话,如今只剩下贺玉了。   如果贺玉没了,她从小到大,最愉快的那段封做昭王的时光,就真的无法再回首了。   皇上翻了个身,搂着容君的腰,轻轻拍着他,说道:“至于君父的事,不愁。等你再给朕生个皇子,他立刻就吃斋念佛不再插手了。”   或者说,只要宫里有一个能报喜的,顺昭君就可收手清闲去了。   “也不知是哪个吉祥人儿来解朕的忧愁。”   容君好几次话到嘴边,都没敢说。   皇帝睁开一只眼,笑了笑,说道:“瞧你这样子,你可真是瞒不过朕……说吧,又是在惦记哪个弟弟?”   “皇上,睿君他进宫一年多了……”容君踟蹰之后,开口道,“早已过了十七的生辰。”   皇帝闭上了眼,手收了回来,搭上被子背过身去,睡了。   容君被晾在一旁,愣了愣,连忙贴上去,圈住皇帝,轻声道:“我知道错了。”   “他那个侍从……叫什么来着?觅心?朕烦得很,是不是他找你,让你为明史度说情来了?”   “他是来找过,但我也是……”   “行了,睡吧。”皇帝不耐道。   她烦躁至极。   她原打算是等明史度过了生辰就让他侍寝,结果接连发生了简皇子坠马而亡和冯素病逝的事,这之后,她一想到明史度,就会想起简皇子落马的那个画面。   她受不了。   就是再有兴致,一旦看到明史度那张脸,看到他低落又愧疚的神情,她就会想起她失去的皇子和她的纯君。   所以她将此事一拖再拖,虽然知道再拖下去,明史度就要沦为六宫笑柄,可她做不到对着明史度不去想她的孩子。   五月初,是顺昭君大寿。   各宫气氛低沉,已经料到这次寿宴,顺昭君必要训话,指不定还要找个由头,拉出几个君侍小惩大诫。   果不其然,顺昭君说自己不过寿,收了各宫的贺礼后,让他们到佛堂陪自己侍佛。祝祷时,开始了训话。   “去年流年不利,皇帝也不大好,所幸后宫这些烦心事没能拖累前朝。只是,这都五月了,你们大事不中用,难不成为皇帝诞下皇嗣这点分内事,也不中用吗?”   各宫都垂着头,一动不敢动。   就是这个时候,薛拂有了反应,他吐了出来,又紧紧捂着嘴,惊惧万分。   裕持正连忙挽起他衣袖,粗粗把了脉,道:“两、两个月余……”   顺昭君挑了挑眉。   “你倒是和你母亲一样,是个及时雨啊……”   薛拂讷讷道:“不、不是……”   他果然一紧张,也要变结巴。   太医瞧过后,敲定他的确是有了。   顺昭君笑了笑,道:“罢了,这也算本君收到的生辰贺礼。”   而后,他将六宫事务分给了容君和襄君打理,说了自己月底要到感念寺为国祈福的安排。   容君大松口气。   明史度巴巴望着薛拂,目露羡慕。   贺玉看了个仔细,从顺昭君处回宫时,叫上了明史度:“睿君留步,一起吧。”   明史度嗯了一声,垂下眼。   自从简皇子意外坠马后,明史度就没再碰过缰绳,还把骑装都收在了箱底,性格也沉郁了,再也不见之前的活泼样,遇上人时,他会先把目光移开,表情愧疚且尴尬。   六宫之中,也唯有他没侍寝。   入宫快满两年了,他快要成史上第一个入宫两年还不侍寝的侍君了。   贺玉道:“我病好了,睿君要是不嫌弃,就常去我宫里坐坐。”   明史度木木点头。   只是路过清宴宫时,他又收回了脚,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谢过贺玉的邀请,带着自己的侍从逃似的走了。   贺玉叹了口气,身后,襄君慢悠悠跨进来,拍了他后背一下。   “……”贺玉无奈道,“你倒是积极得很,顺昭君刚收回宫禁,你就来了。”   “嗯。”   “我这儿是哪里好,让你巴巴惦记着?”   “莲子酥好吃。”楼英说,“而且清净。”   “二皇女呢?”   “你不知吗?”楼英淡淡道,“皇上交给钟少傅,住近天去了。”   “近天别苑?!”贺玉大怔,“可是二皇女犯错了吗?她一个三岁小孩子,能犯什么大错?”   “不是。”楼英说道,“是钟少傅提议,二皇女七岁前,都由她来教导,七岁之后,再回宫同诸位皇女一同读书。”   “为何?”   “她有她的方法。”楼英道,“想起来了,你没见过钟少傅。”   他指了指眼睛,说道:“和二皇女一样,是个目盲之人。你病的时候,子期带着她到我宫里来接二皇女,那是我第一次见二皇女不哭不闹,一炷□□夫不到,就牵着她的手主动跟着她走了,就像变戏法一样。”   贺玉愣了会儿,说道:“那倒是不容易啊……”   “贺玉。”楼英抿嘴笑了笑,道,“你这人果真是心善。”   贺玉:“你不要取笑我。”   “我没有。”楼英慢悠悠挑了本书,说道,“你是想帮明史度吧?”   “我又能帮他什么?”贺玉叹息,“他过什么样的日子,终究还是要看皇上。可我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又能如何帮他?我只是不想看他才这般年纪,就垂头丧气的。”   “你该看开,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运,他就是命好运不好。”楼英扬了扬手里的民间鬼谈录,说道,“但人只要命好,运不好也只是一时的,总会起来的。”   夜间,下了场大雨。   早起,贺玉搭上外衣,跑到了朝凤宫。   冯素去后,皇帝下令朝凤宫的一切东西,都按原样放着。   但皇上一次都没来过,几个月过去后,打扫的人也越发不上心了。   贺玉气喘吁吁奔到朝凤宫,看向主殿旁的花圃。   朝凤宫有株牡丹,叫墨玉,是冯素种的,也是为了打趣他才种的,没想到栽活了。   前几日来,这株牡丹就凋败的差不多了,不知为何,贺玉看得心疼,说什么都要给那株牡丹搭个挡雨棚,结果东西前夜才准备好,这就下雨了。   花圃里只剩下一汪绿色,连残红都被雨冲刷没了。   “主子又不会,跑这么快做什么。”朝露和珠玑追上来,扶起他扎得东倒西歪的支架,手脚麻利搭好,“而且这花种活后就不会轻易死,哪能那么娇气?明年还会开呢。”   贺玉呆呆站在一旁,忽然道:“说起来……他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   不还有这花,还有他写的那些诗,还有他曾经名动京城的辉煌。   贺玉捂着脸,蹲在地上,郁郁道:“你主子我才是吧……”   他这么平凡无趣的人,如果死了,才是没有人记得,真真正正的什么都没留下。   珠玑翻了个白眼,碰了碰朝露:“莲子酥蒸好了吗?快去吧,主子又胡思乱想了。”   朝露:“好勒,这就去催,总不能让主子想出病来。”   春末的风,已经很热了,一场暖雨后,吹在脸上,又水润,又燥。   珠玑固定好小雨棚,回身,吓得一愣,大声道:“皇上!”   贺玉抬起小半张脸,还在魂游天外,丧道:“嗯,她怎么了?”   珠玑扑通跪下,想拽贺玉又不敢,欲哭无泪。   “她好着呢。”皇上合上扇子,敲在他头上。   贺玉抬头,愣道:“啊!”   “啊。”皇上笑,“你啊什么?在这儿干什么呢?”   贺玉指着那株没了花的牡丹,说道:“皇上知道那是什么吗?”   皇帝:“……牡丹?”   贺玉:“皇上,我叫什么?”   皇帝故意道:“哎呀,你叫什么来着,朕给忘了。”   虽知是玩笑,但贺玉本就在伤感,这下好了,自己忍不住,红了眼圈。   皇帝惊了。   皇帝挥手让其他人都滚,扇子拍开贺玉挡着脸的手,使劲扒着看了,确定他是真哭了。   皇上展开扇子,惊愕道:“玉哥……”   你,你都三十了啊,玉哥。怎么,还哭呢?   “玉哥?玉哥……贺玉,玉儿?”皇帝捧着他的脸,冲着他吹了口气,道:“稀奇了,难得见你这样。朕开玩笑呢,朕哄你成吗?”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调戏侍君翻车现场。 第23章 明史度(二)   贺玉不敢任性, 他连哭都不敢太久。皇上不喜欢看人哭,他心里多少是知道的。   自己长得也就一般,一般的人哭起来,不会好看。若是哭久了, 皇上又该不耐烦了。   他的通透似乎都点在了这种地方, 但皇帝很受用, 知道什么时候该见好就收最是难得, 在这一点上, 后宫能比得上贺玉的没几个。   皇上心情不错, 一扫来朝凤宫前的忧郁, 向贺玉保证:“今晚我去你宫里。”   她背着手立在花丛前看了会儿, 突然指着那株牡丹说道:“哦, 是墨玉吧, 这里的牡丹。”   贺玉点头。   皇上笑了笑,说:“这些花真好啊, 做人比不上做花,一年凋落, 来年还会再见。说起来……你刚入王府那年, 风秀带着你们到感念寺,你说什么来着?”   贺玉不知她说的是什么。   皇帝纸扇敲着手,想了好久,道:“风秀说他下辈子还要跟着朕,素素说他要做个女人,让朕做他的正君……哈,你说什么来着?”   贺玉想起来了,皇帝也想起来了。   贺玉:“翰林院里的一棵树。”   皇帝:“是了。”   她眯起了眼,笑意盈盈道:“玉哥现在也是如此吗?”   贺玉摇头。   皇帝道:“嗯, 果然变了,如今是想做什么?”   “做昭王府的树。”贺玉说道。   皇帝的表情变得很奇异,她眼中光芒涌动,却说不出话来。   末了,她笑着拍了拍贺玉,背着手走了。   “朕晚上过去。”   贺玉站在原地呆愣了会儿,刚刚皇帝拍他肩膀时,轻轻说了声:“我也怀念那个时候。”   晚膳前,子期来传话,说皇上的坐辇马上就要到了。   楼英听了,笑了一声,打趣道:“明日我来,你就舍得多分我一块莲子酥了。”   贺玉:“你又不喜吃那个,何必跟我抢。”   “怕你吃多了腻,不再喜欢了可怎么办?”楼英道,“玉哥可就这一个爱吃的了。”   楼英回宫时,和皇帝打了个照面。   皇帝见他一身茶白,发带却是胭脂红,在夜风中飘着,显然是随便找了条发带束发,笑了笑,下了坐辇,问他:“哪去?”   “回去。”   皇帝道:“昨儿教习所给朕传话,楼英,你女儿会跑了。”   楼英抿嘴一笑,说道:“你女儿。”   皇帝:“哎哟,这孩子多了,父君们不天天念叨着,朕可记不起名字。”   “皇上就算记不得,那也是你女儿。”   皇帝眼神温柔了些,扯了扯他的胭脂发带,没扯掉,只好收回手,道:“也好好捡身衣裳穿,这都是哪里来的乡野小子,怎随意成这样。”   “皇上要明儿到我宫里去,我不穿都行。”他说。   皇帝放声大笑,道:“朕就喜欢你床下放肆,床上乖顺的模样……明日到朕的寝宫去。”   楼英垂眼微笑:“知道了。”   皇上进了清宴宫,表情收了些,心情却放松了些。   慢悠悠用了膳,贺玉离席沐浴更衣去了。   皇帝看到他头发上的竹青发带,手指尖一挑,扯掉了。   贺玉走出几步才发觉,摸着头发回头,看见皇上手指绕着那条发带玩,眼神戏谑。   皇上从没这样过,贺玉也懵了,伸手就要把发带扯回来。   皇上:“你胆子不小,敢从朕手里抢东西。”   贺玉又把手收了回去,怔了好一会儿,低声道:“……我不也是皇上的。”   “诶?你这个回答……哈哈哈哈,朕喜欢。”皇上把那条发带抛给他,说道,“拿去吧,等会儿一起都拿回来给朕。”   床上,皇帝在贺玉头发上来回摆弄着发带,一会儿绕上,一会儿又给扯掉,反反复复也不觉累。   “朕发觉……”她说,“你就很好扯掉。楼英的,朕扯了,怎就不动?”   贺玉看了皇帝一眼,有些无奈。   皇上:“不喜朕与你说其他侍君?那朕不说了,万一再把玉哥弄哭了,又要朕哄。”   贺玉道:“他自己束发,总是缠三圈再绕,所以难扯。”   皇上玩不腻他的头发,心不在焉道:“嗯,不过朕还是喜欢你这种,头发留不住发带的……”   她摸着头发,后来就摸上了他的眼角,端详了许久,说道:“玉哥没变。”   贺玉眼角立刻染上了点委屈。   “奇怪了,玉哥这么多年,都是一副模样。”她捏着贺玉下巴,来回看了之后,又问,“朕变了吗?”   “嗯。”贺玉坦率道,“好似比在王府时,多了份从容不迫。”   “原来玉哥也有会说话的时候。”皇上喜不自胜,笑罢,看着他没什么变化的脸,感慨道,“玉哥,你要好好活着,活久一点……要比朕久。”   她想留住些什么东西,虽然她并不宠爱贺玉,但她也不能再失去了。   她害怕失去,害怕极了。   她看着贺玉的反应,贺玉愣了好久,不出所料的被她这句话震惊了。   “皇上……”   贺玉找回了声音,声音颤抖着,染上了湿漉漉的鼻音:“皇上也要活久些。”   “玉哥,你就是这一点,朕最满意。”皇上没有听到万寿无疆万万岁之类的‘恭维话’,心里舒坦多了。   最重要的是,贺玉的神情和语气,都无比认真坦诚。   她知道,他是真心的。   “还有件事,朕要交给你。”她说道,“三皇女今秋就要开蒙了,朕正在给三皇女物色老师,中秋过后,就让三皇女入学。刘研那人,朕知道他委屈不到孩子,只不过读书上,总是照顾不到,何况他上年岁了,朕怕他身子受不住。”   贺玉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心怦怦乱跳。   “朕打算,让你来照料三皇女的学业。还有宝皇子,今秋也到年岁了,总让霜白照看着不成,朕上次去瞧,官话都说得有味道了,朕要让姐弟俩一起入学,都交给你费心。夜月和霜白都是你教出来的,他们的孩子接着让你照看,也不错,你说是吧?”   “好!”贺玉答应了下来。   第二日从清早起,贺玉就盼着。遣珠玑去问了几次,那边宫人来回话,说再缓缓,等午睡过后,与宝皇子一起,送三皇女来。   楼英翻了页书,说道:“许久不见恭伴,就是到清宴宫坐坐,大家一起喝茶聊天,热闹热闹而已。”   等宫人走后,贺玉道谢。   “是我太着急了,还好你提醒着。”   楼英道:“嗯,你总要想想他们,宫里有孩子就热闹,现在能几天见一次,解了不少闷,若是突然没了孩子,你这里热闹了,他们总是会寂寞的。”   “那你……”贺玉刚要提五皇女,想想楼英的为人处世,道,“罢了。”   楼英:“嗯,我就喜欢你这种通透。”   御前的人来清宴宫请楼英。   “请襄君移驾乾元宫。”   楼英失笑:“我以为她会等到晚上。”   “快去吧。”贺玉催促道。   皇上斜躺在榻上看折子,宫人送楼英进来后就知趣的退了出去,掩上了门。皇帝瞄了眼,调侃道:“怎穿着衣裳来了?”   楼英上前,扯开了衣带:“那我现在脱?”   “不必了。”皇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道,“过来吧。朕不是昏君,大白天的叫你,是要做点不脱衣服的事。”   “也可不脱衣服侍奉。”楼英道。   “哼。”皇帝笑了一声,扔了折子,喝了口茶,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说道,“来了。”   门推开,五皇女哒哒跑进来。   皇帝:“过来,与朕说说,你该给他叫什么?”   五皇女长相秀气,神情透着机灵,身体也结实,圆滚滚都是肉,实打实的昭示着饭没白吃,人没白养。   她看了眼襄君,眼熟,见过,但想不起了,于是她扑到皇帝腿边大声叫:“母皇。”手脚并用往皇上的怀里扎。   “瞧见了吧。”皇帝笑道,“你女儿不记得你了。”   楼英:“记得皇上就好。”   “哈,朕要把她忘了,你让她找谁哭去?”   “她才不会哭。”楼英捏了捏女儿的脸,是结实的圆脸颊。   “朕喜欢她不让朕操心。”皇上说,“养她的都说她好养,省心,从小就没生过病。”   皇上说道:“将来必是个王族将才,开疆扩土……是不是呀?”   她逗着五皇女,五皇女闲不住,拿皇帝的腿作马。   “驾驾!”   “嗯,还胆大,不和朕见外。”皇帝笑道。   这时,子期进来,与皇帝耳语道:“关内侯长女启程进京了。”   皇帝直起身子:“因何进京?”   “上月,关内侯收到了一封家书。”子期说道,“是睿君身边的人送去的,说了睿君的近况。”   “是那个觅心吧。”皇帝冷笑道,“多事的奴才。”   她问子期:“君父可用过午膳了?”   “用过了,顺昭君在佛堂。”   她起身,把五皇女放在楼英身上,说道:“楼英,带朕的女儿回去玩吧,明日再送她回来,知道了吗?”   “嗯。”楼英道,“知道。”   贺玉没盼来三皇女和宝皇子,倒是见到了五皇女,楼英抱着女儿去了清宴宫。   “燕儿!”贺玉惊喜接过五皇女,“啊……这么重了,好压手。”   楼英笑了笑,脸色不太好。   “怎么了?”贺玉问。   “明史度身边有个从侯府带来的侍从,你知道吗?”   “啊……那个觅心。”贺玉说道,“睿君年幼不懂事,我看都是这个觅心在帮他操持,逢年过节也是他走动各宫,说是侍从,我看像父亲。他怎么了?”   楼英说:“没什么,只是……关心则乱。”   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心中百味杂陈,低声重复了一遍。   “关心则乱。”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新在晚上十点左右。 第24章 明史度(三)   皇帝在西宫碰到了一个字一个字抠书的长皇女, 她大为失望,进了门,见了顺昭君,也还在念叨:“这孩子不像朕。”   “再不像也是皇上的孩子, 是你的帝君给你生的第一个孩子。”顺昭君敲打道, “过阵子余国公六十大寿, 皇帝不仅要记得, 还要让长皇女代你去祝寿。”   “这朕晓得。”皇帝随手捏了个蜜饯, 吃完略感寂寞地搓了搓手指上的薄糖粉, 随意道, “关内侯的长女动身来京了。”   顺昭君午休刚起, 正在梳理头发, 望着铜镜中皇帝的侧影说道:“关内侯身体不中用了, 但年轻风流,这女儿也多。原本芝麻小的薄产也就挣个空名头, 咱们不理会就是,可她们却上京来了, 来一回, 说一通老关内侯的丰功伟绩,这朝廷就又要给好处……”   他不满问道:“谁给她送的风,让她找到了个由头上京来的?”   “睿君身边的奴才,给旧主子报忧愁。”皇帝随手拿起一枚双蝶的金发扣,给顺昭君扣上。   顺昭君回头瞪了她一眼。   “不成体统。”   皇帝笑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说道:“君父不见老。”   “那不成老妖怪了!”顺昭君起身,正了脸色道,“睿君宫里那些不听话的奴才事,皇帝就别费心了, 本君自有打算。只是本君要提醒你,天下没有入宫不侍奉妻主的侍君,明史度尚且不到双十,你是要让他在皇帝塌边蹉跎老去吗?”   “朕知道。”皇帝讪讪道。   “那就这个月内,让你的侍君尽一尽心吧。”顺昭君严肃道。   皇帝心知,这事要在关内侯长女抵京之前办了。   走出门,看了眼还在读书的皇长女,她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她当年到国公府议婚时,余风秀就躲在半月门旁偷偷看她,满眼期待。   她那时确也满心欢喜,扬起手中的扇子,与他悄悄打了招呼。   风吹过,余风秀眯起眼睛,柔顺的长发被风吹起了涟漪,青丝上的柔光都在晃动,水波一样微微漾着。   此时此刻,风吹着皇长女绕发的缎带,却没有余帝君的半点影子了。   皇上就想,风秀当年,要是生的是个皇子……该多好啊。   想罢,又惊讶的发觉自己内心深处竟然已经不考虑把皇长女立为储君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平庸的女儿,让自己过于失望吧。   也或许……父君不在了,对孩子的爱,也就淡了。   既如此,朕当年对乔昀,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她又想到了她的二皇女,神色阴郁地疾步穿过御花园,终于忍不住叫来子期,说道:“二皇女在别苑每日进了什么,学了什么,说好了一日一报,怎都不见?下头的人又偷懒了吗?!”   她发了通小脾气,自己熄了怒火,说道:“叫宁亲王进宫见朕。”   贺玉怀中抱着五皇女,写字给她看。五皇女什么都看不懂,看了会儿,生生把孩子看瞌睡了,歪着脑袋睡在了他怀里,口水流好长,滴在他的袖摆上,让贺玉笑了好一会儿。   楼英坐得远远的,垂着眼闲闲翻着书,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眼神比从前柔和了许多,他自己都没发觉。   容君就是这时候来的。   “玉哥,好事,你猜猜。”他扶着门进来,一脸笑容。   楼英抬起头,视线落在他扶在小腹前的手,眉头动了动,脸上微微有了笑容。   贺玉说:“什么?”   “你猜。”容君故意不说,自己坐下,也不喝茶也不吃点心,“好事。”   而后,他又看了看贺玉怀里的五皇女,转头笑着嘴楼英:“这要让不知道的人看到了,还以为玉哥才是五皇女的生父。”   楼英扣了书,开口就是一句:“容君果然是有好事了,几个月了?”   容君一愣。   贺玉也是一愣,这才看到他的动作,啊呀一声,惊喜道:“真的吗?”   容君震惊道:“襄君怎知道的?”   “猜的。”襄君嘴角一抿,笑道,“猜中了。”   “这可真是喜事,恭喜了。”贺玉笑了起来,而后又道,“只是你又要辛苦了……皇上知道了吗?”   容君点了点头,摆手道:“也是刚诊出的,皇上说要等几个月再说,所以没告诉你们。不提我了,我可不是来与玉哥说这事的,这又算什么喜事……”   他取出一封家书,说道:“也不卖关子了,玉哥,是我弟弟清儿。”   他脸上绽放出笑来,红了两颊,语气异常温柔道:“清儿才是有喜了,今日收到清儿的来信,这就来让玉哥也高兴高兴。”   贺玉蓦然张大了眼,几乎是抓过信来看,他看得很快,想从这封宋清给容君的家书中,找到提及他家人,母亲父亲妹妹的只言片语。   他找到了,来回把家中一切都好,看了好几遍。   “清儿说了,贺觅待他很好,连你父亲也都很和善,与别家的父亲不一样,从不拘着他,他总是说错话办错事,你父亲都不责骂他。”容君坐过来,翻了几页,指着那一大段字给贺玉看。   “还说……四月时,小贺大人与他去山上赏春,下山时偏要牵着他的手散步回去,被一群人指指点点也不放手。”容君言语间满是羡慕,“玉哥,我要谢谢你……你有个好妹妹。”   贺玉笑了起来,握住他的手,“他们都好,这我也放心了。”   “清儿他……比我有福气。”容君垂眼低声说道,“真的,玉哥……谢谢你。我就知道,当初把清儿交给你们家是对的……”   他说起了他的嫡出幼弟,进了宫选,却因雪霁和德君的事,皇上没什么心情,他未能进宫,而是被宁亲王挑去做了侧王君。   “那不也很好吗?”贺玉说道,“宁亲王年轻,脾性据说也不错,是皇上的妹妹里,与皇上最亲近的。”   “宁亲王还好,可王君是个厉害的,我那幼弟哪里比得过正君?处处被拿捏着,这还不算完,宁亲王风流,府中侍奉的从来都不缺,得宠的总是光鲜些,我那幼弟自小娇生惯养,又怎能忍得了?我母亲因这事,也与我提过多次了,只是宁亲王的家事,我就是皇上身边的人,又怎好插手?”容君叹气。   贺玉刚刚的好心情没了大半。   “我也不与你说这么多了。玉哥就是心太善,我要是说这些,玉哥总是要替别人难受……”容君再次展颜,拿着写满字的书信,轻声道,“就看清儿了,让清儿生个女儿,头胎得个女儿,将来无论女儿还是儿子,就都是锦上添花了。”   贺玉道:“无妨,我家不重这个,无论女儿还是小子,只要他们自己高兴日子顺遂,就皆大欢喜了。”   五皇女睡醒了,拖着长长的口水,手脚极快,爬到桌案上,抓起了那封信。   容君:“诶!”   贺玉:“哎呀!”   他看向楼英,楼英撇了撇嘴,爱莫能助。   贺玉哄道:“燕儿,不能玩这个。”   五皇女把信紧紧握在手里,高高举着,道:“驾驾!”   楼英气定神闲走过来,说道:“都闪开,我来。”   容君让开位置,楼英伸出手,似要抱五皇女一样,夹住她的咯吱窝,挠起了痒痒。   五皇女咯咯笑了起来,松开了手。   贺玉连忙把信展平了,交给容君:“快收好吧,这对儿小夫妻小幸福可不能坏了呢。”   容君直说是,仔细叠好了,收在怀中。   晚上,贺玉让朝露去恭伴那里问了一回,朝露回来后说道:“恭伴说了,三皇女和宝皇子都有些不舒服,怕他们半夜哭闹惊扰到主子,明日就送来。”   “行了,我知道了。”贺玉长长叹了口气,寂寥地收起一早就准备好的笔墨和蒙训书。   梳洗罢,剪暗了烛火,躺在床上酝酿睡意,刚来了点入眠的眩晕感,珠玑就快步走来,“主子,出事了。”   “怎么了?”贺玉习惯性用手按住了心口。   珠玑说道:“他们从碧玉池捞出了个人,已经淹死了,是睿君身边的那个老人儿。”   贺玉懵了好半晌,耳朵闷闷的,说道:“觅心?”   “是呢。”珠玑道,“是侍卫轮换时发现的,说是走夜路失足落水,被水草缠住没了的。唉,睿君这下是真的无依靠了。”   “……”贺玉起身穿鞋。   “主子?”   贺玉匆忙穿好衣服,说道:“可怜孩子。”   明史度,当年入宫时,多么意气风发的少年……贺玉想,他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今夜失去陪伴多年的依靠,伤心到无法入睡的明史度,一定需要人陪着。   如果让明史度一个人难过害怕的缩在床角垂泪,而自己什么都不做的话,贺玉想,他恐怕也会彻夜失眠吧。   明史度没有缩在床角独自垂泪,他哭哑了嗓子,双手扒着碧玉池边不愿走。   觅心的尸首已经被收走了,因说不吉利,不让他看。   他只能在觅心的葬身处,望着平静的水面痛哭,他不敢回去,不敢回那个没有觅心的地方。   他想回家,但已经没有路了。   他在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身边与家有关的牵绊,全都断了。只剩他孤零零在这个地方,宛如在一座孤岛上。   回不去,也走不了。无法前进,无法后退,茫然不知方向。   不知该如何活下去,也没有胆量寻死。   他只能哭,起初是滚烫的泪,烫的他脸都发疼,后来,连眼泪都冷了,冰凉凉的,他哭到浑身发硬发冷,双脚如冰块。   这个时候,一件外衣搭在了他肩上。   睿君抬起头,泪眼朦胧中,仿佛看到了觅心,看到了父亲……   视线清晰后,看到贺玉关切的神情,他鼻头一酸,扑抱着贺玉的腿大哭起来。   “玉……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未来有个CP姻缘线已经牵上了哈哈哈哈哈。 第25章 明史度(四)   到了早上, 贺玉才回宫,楼英说:“你不该去,你应该让他去依靠皇上。”   “我受不了。”贺玉说,“我见不得他们这样。”   “天底下有三万万人, 哪一个不苦?哪一个不难?你不是菩萨, 救不了苦也救不了难, 别把自己搭进去。”楼英第一次说这种话, 神情万分真诚, 语气万分严肃, “贺玉, 书读多了不要往大处看, 低头过自己的小日子吧。”   他指着翠微宫方向说道:“皇上同情你, 赏你的慰藉, 到现在还没见。再拖下去,六宫就全知道, 最善最好欺负的,是你贺玉了。”   贺玉长叹口气:“我知道了。”   “只你自己知道还不行。”楼英推他, “找皇上去。贺玉, 我只说一句,你不是什么贺玉,你是宫里的文持正,你妻主是皇帝。”   楼英说:“五皇女在我宫中,我没空,你帮我送她去乾元宫吧。”   贺玉抱着欢脱的五皇女,一路哄着,艰难走到乾元宫。   子期见是他来,有些意外, 但很快就低下头去,小声提醒道:“皇上和宁亲王在下棋。”   贺玉萌生了退意,但子期已进去传报。   “玉哥?稀奇了,怎今日主动来寻朕。”皇帝心情似是很好,笑道,“让他进来。”   五皇女撒手就没,风一样爬上皇帝的腿。   “朕明白了,定是襄君把她扔给了你。”皇帝笑着招手,“过来。”   “文持正。”年轻的宁亲王颔首,将手中的碧玉棋子抛进棋篓。   贺玉回礼:“宁亲王。”   “说起来,我跟文持正,还是连亲。”   “哦?是吗?”皇上疑惑道,“怎么朕记得,你是跟容君是连亲,容君的小弟,不是你的侧君吗,嗯?”   “诶,文持正也是。”宁亲王半调侃道,“容君还有个弟弟,跟了文持正的妹妹。”   皇上摩挲着棋子,锁眉想了许久,道:“朕想起了,是有这么回事。”   贺玉默不作声,有些拘谨。   宁亲王无奈一笑,看来文持正果真如传言那般,不怎么爱说话,也不太聪颖。   皇上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轻声道:“别站着,过来坐,都是自家人。”   宁亲王笑得原本就弯如月牙的眼睛更小了些,起身道:“这棋下完了,皇姐的闷儿也解了,臣妹还要去问候顺昭君,就先告辞。”   皇帝抱着五皇女,和她玩了会儿,问贺玉:“你昨晚在睿君宫里?”   “嗯。”贺玉说,“他少年心性,怕黑,所以我就留下陪他了。”   “哦。”皇帝面无表情,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半晌,又道,“三皇女和宝皇子,刘研还没给你送去?”   贺玉摇了摇头。   皇帝转脸,见他第一次露出这样萧索的神色,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行了,朕让你见。”   她把人叫进来,让他们送五皇女回去的同时,叫三皇女和宝皇子来。   这两个孩子,皇帝见面也不多,两个小孩儿送来,全然不像五皇女是个自来熟,按宫人们教导的,给皇帝叩了首,站起身仰着脸看她。   贺玉也眼巴巴看着他们。   这两个孩子相貌漂亮的有些不像话,年纪不大头发茂密打着旋儿,寻常孩子万不会有这样粗硬的头发。   虽然五官并不相像,但那西域乌幽才有的异域味道,却都是洗都洗不掉的。   三皇女还好,更偏皇上些,双眼漆黑,冲淡了些父亲的异族血脉,但宝皇子,却是意外的像乌幽人,长着一双浅色带翠的瞳孔,硕大清澈,睫毛又卷又翘。   皇帝抱起宝皇子,说道:“瞧见了没,霜白给朕送了个宝贝,西域明珠,朕的掌中宝。”   贺玉凑近了看,眯眼微笑,他的手指尖轻轻摸了摸文宝的睫毛,文宝抓住了他的手指,不松开了。   “要让他抱?”皇帝问。   文宝:“要。”   他咬字很重,再多说几个字,就会有奇怪的调子蹦出来。   贺玉抱过他,心似突然有了重量,慢慢落回了它原本的位置,不再浮飘了。   “把文宝带回去吧。”皇上笑着说,“你们和和睦睦的,比什么都强。”   “皇上……”贺玉抱到宝皇子后,又想起他今日来的另一个‘任务’,帮睿君一把。   他硬着头皮说道:“那今晚……睿君他怕黑,所以……”   皇帝怎会不知他的意思,虽心中还有结,但随着时间流逝,已不再那么激烈,表情缓和了些,说道:“你操心你自己吧。”   贺玉走后,宁亲王探望罢顺昭君,又折返来。   皇帝兴致好,喝了点薄酒,姐妹两人对了会儿诗,聊起了风花雪月。   “臣妹最近得了个妙人。”她说,“舞姿如鹰,腰线肩颈美极了。”   皇帝笑她:“朕记得,宁王君是个醋坛子。”   提起正君,宁亲王五官瞬间苦了,摆手道:“别提了,小王那个王君,就是个醋罐子里泡大的,后院就没有一日不翻醋坛的!”   “朕还挺喜欢他们吃醋。”皇帝慢悠悠说道。   “皇姐,咱们不一样啊……所谓小醋怡情大醋伤身。皇姐的侍君们都是吃些小醋,无伤风雅,别有一番滋味。可臣妹家中,那是大醋横流,鸡飞狗跳。”   话绕了个弯,又说了回来。   “皇姐,臣妹说的那个舞者……”   “你自己留着吧。”皇帝手敲在了她脑壳上,“整日花天酒地……朕给你个差事,你可愿意?”   宁亲王‘呲溜’跪地,动作麻利顺滑。   “肝脑涂地!只是皇姐……”她嬉皮笑脸道,“我懒,也不中用,要是重担子就别……”   “不要高看自己。”皇帝挑眉道,“朕这个差事,甚是合你心意。朕已收到了关内侯长女的叩信,她下月初五抵京,也没什么要紧事,例行问候朕。朕这边忙得很,没时间打发她,关内侯长女喜舞乐,她在京城这些天,你负责照料,吃喝玩乐就是。”   “诶,这差事好。”宁亲王应得痛快。   入夜,侍君们的牌子递了上来,皇上看了眼,果然按照之前吩咐,睿君的牌子在上头搁着。   皇上放下手中的书,随手撩了下,终于翻了睿君的牌,说道:“让他来乾元宫。”   明史度身边新来的宫人,是顺昭君拨来的,脸上总是堆着笑,看起来亲切,但给他换衣服时,手碰到他的身体,明史度总会下意识躲他。   因为那双手又冷又硬,还有很大的力气,动作虽然利落,却总是弄疼他。不及觅心,每次都温温柔柔给他换衣服,梳头发,手掌心总是温热的,很柔软。   离开自己的寝宫,到乾元宫去的时候,明史度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宫殿,他的居所。   灯光昏暗,层叠的阴影又高又大,遮天蔽日,压进他的目光中,像个无声张开大口露出獠牙的黑兽,等待着吞噬他。   明史度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流逝,他开始打颤,从五脏六腑结起的冰,正慢慢扩散到他的皮肤,让他僵硬又冰冷,麻木的任由新来的宫人摆布。   失魂落魄的来到乾元宫,推开门,光又明亮又暖和,只是他不敢抬头看皇帝,怕看到她脸上责怪厌倦的表情。   他垂着头,僵硬地叩首、起身,关节仿佛在身体内部悄悄地响。   宫人离开了,门合上了。   后头的风猛地吹了一下,钻进他的衣领,吹在他整个后背,寒意顺着爬上了他的后背。   什么都好,求求了,谁都好,不要留他一个人在这里。   他快要死在这冰冷的神魂寒冬了。   “站在那里干什么?”皇帝开口了,随后是书页的翻动声。   他依然垂着头,没敢看她。   逸姐姐……长什么样子来着?他忽然发现,他回想不起皇帝的脸,明明那么熟悉的一张脸,他怎么就想不起了呢?   她的脸此刻在他心中,是朦胧不清的。   “明史度。”皇帝移动了椅子,她站了起来。   她向自己走了过来。   明史度想要逃,但他的双脚似是被冰冻在了原地,根本无法挪动。   “你不是怕黑吗?”她的手摸上了脸,是软的,也是温热的。   明史度抬起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朕这里不黑,到朕这里,就不怕了。”皇帝如此说道。   那一刻,明史度仿佛得到了上天的救赎,他身上的冰全都碎了,血又流淌了起来,无比暖和。   宫中菩萨心肠的侍君,也无法给他这样的温暖。   只需皇帝的一句话,他就能拿来暖身子,日复一日,用她的温柔话语取暖。   他抱住皇帝,把一切都抛在了黑夜里,紧紧抱着他的逸姐姐,仿佛握紧了他最后的稻草。   “朕的睿君,又长高了。”皇帝轻声说道。   这晚,明史度驱散了冰冷,他心中幸福到满溢,他牢牢抱着皇帝的身子,一刻也不愿离开。   他有了新的依靠。   从此,赵逸就是他活下去的指望,她给予自己的踏实感和幸福,是无法替代的,谁都无法替代!   母亲,父亲,姐姐,甚至觅心……他们所有人,都无法取代皇帝此时此刻,在他心中的位置。   自己身处孤岛时,无论家人还是身边人,全都无法拯救他。而在孤岛中,唯一伸出手,拉着他甩开黑暗,给他温暖,暖他冰冷身心的,唯有那一人,唯有皇帝。   他含着眼泪,颤抖着说:“皇上,我……为皇上,生个皇子,只是皇子,只要皇子。”   他想,这一生,只完成这一个心愿就足够了,自己再也没有心坎了。   他摸着皇上的眉眼,一遍又一遍,如同拥有了绝世珍宝,她的五官终于清晰,自己再也不要忘掉她的样子了。   睿君拥着皇帝,在明亮的烛火中,面带着微笑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嗯,明史度找到了稻草,瞬间忘了贺玉。他属于容易不安的人,极度需要依赖别人,尤其情感中的主人。   另外,本文一直没仔细写皇帝和一些角色的具体长相,其实是刻意的,就是想让他们符号化,去人格化。 第26章 刘研(一)   作者有话要说:  给各位记忆力像皇帝的,唤醒一下记忆。   前情提要:   刘研。   比皇帝大十岁左右的男人。   皇帝的第一个男人   跟着皇帝和子期(这里描黑,大家自行体味),视察民情、军情的人   因早期不让生,现在不会生   不怎么说话,存在感很低,一切以皇帝为主   入宫封了恭伴   皇帝曾经随口一句话,把夜月的皇三女给了刘研抚养   宝皇子是霜白和夜月在翠微宫共同抚养   后来皇帝又心血来潮许诺把皇三女和宝皇子都给贺玉   贺玉要了几日,要不来   其实主要是要不来皇三女   贺玉在楼英的指点下,去找了皇帝,让皇帝亲自把孩子给他,终于带了回去……   好的,请看今日,第26集 :   皇三女和宝皇子很快就熟悉了清宴宫的环境。小孩子心大, 只是一顿饭的功夫,就和贺玉熟悉了,闹着玩游戏。   贺玉陪着他们玩了好一会儿,玩累了, 这俩小孩子终于能安静下来跟他写字念书了。   他一句一句讲给他们, 孩子们学得好, 他就给个蜜饯。   皇三女要比宝皇子聪明些, 贺玉念第三遍时, 他说上半句, 皇三女就能顺着接下半句。不仅如此, 她还能一边玩咬着蜜饯, 一边心不在焉地背给贺玉听。   贺玉高兴极了, 又与她念新的。   宝皇子渐渐跟不上, 瞌睡了。朝露抱着他回内殿睡觉。而贺玉还在教皇三女接诗。   皇三女一边摇晃着脑袋,一边不打磕绊地把诗全顺溜了下来。   贺玉:“你可真聪明啊, 诗锦。”   皇三女:“你可真聪明啊,诗锦。”   “知道该怎么叫我吗?”贺玉指着自己, “我与你说过的, 你想想。诗锦这么聪明,肯定可以想起来的。”   诗锦仰头,叫:“贺玉!”   贺玉愣了愣。   他可从没教过诗锦,他叫贺玉。   他想得仔细,诗锦是夜月的女儿,虽然没有养在夜月身边,但皇上也不是严苛之人,诗锦就按乌幽的叫法,叫夜月阿乌, 也就是父亲的意思。   诗锦又是恭伴带大的,称恭伴为小父,贺玉顾及恭伴和夜月的心情,所以接皇三女和宝皇子回来后,就教他们叫自己玉君父。   可诗锦却叫了他,贺玉。   贺玉就问:“不对,你再想想,要叫我什么呢?”   诗锦晃着腿说:“那你是贺玉吗?”   贺玉没了笑容,问她:“诗锦,谁告诉的你,我叫贺玉呀?”   诗锦说:“小父不让告诉别人。”   “小父跟你说什么了?”   “小父说,告诉别人,他就再不理我了。”   “不会的。”贺玉抱着她,轻声道,“小父还和你说什么了?”   诗锦垂着头,边玩着笔,边说:“小父不让我叫你君父。”   贺玉现在已经不再生气,也不再伤心,他语气平静,血冲到耳朵,脑袋里嗡嗡响着,闷声问:“小父还说什么了?”   “小父说,母皇不喜欢贺玉,也不许诗锦和文宝喜欢。”她说完,抬头,漆黑的眼睛看着贺玉,咧嘴笑着,手指戳着贺玉的嘴角,天真无邪道,“你是贺玉吗?”   “要叫玉君父。”   “小父不让叫。”   “在这里,就听玉君父的。”贺玉声音沉了,“诗锦,那你喜欢玉君父吗?”   诗锦晃着腿说:“喜欢!”   “喜欢小父吗?”   “喜欢!”   “更喜欢小父,还是更喜欢我?”贺玉问。   诗锦伸手拿蜜饯,边吃边说:“在这里就喜欢玉君父,回甘泉宫就喜欢小父。”   贺玉心中苦涩。   皇帝给三皇女找了个老师,每日卯时,贺玉要起来照应着,梳洗之后,送到宫门口,宫门口有人接着,嘱咐几句,给点好处,好好地把他们送去读书。   中午,若是无人去接,就由教习所负责照看午饭,事无巨细记录好今日皇女皇子们的一举一动,留一份在教习所,誊录一份送到乾元宫去。   至于皇上看不看,那是皇上的事。皇上看谁的,那也是皇上的事。   不过教习所的人也会察言观色,皇上翻哪位皇女皇子最多,那就对哪位皇女皇子多上心些,记录时也添色几笔,美言几句。   三皇女赵诗锦,生父是个乌幽人,又和其他皇女不同,是个三字名,明显不受皇上重视。   最早养在甘泉宫,恭伴那里,后来又去了清宴宫文持正那里。虽说持正比伴位份高了,但来回都是不受宠的,宫里的人心跟明镜似的,都明白得很。   再看这三皇女,一脸异族相,虽然思维敏捷,不是个笨的,但除了学话快一些,其余的不见突出之处。   时间久了,教习所和老师们,也都敷衍了起来。   贺玉怎会不知他们的轻视?所以再累,也要在午膳前把三皇女和宝皇子接回来,睡过午觉再把他们送回去。   七月正热的时候,那日太阳毒辣,贺玉左右等不见孩子们回来,生怕是出了事,让朝露去问,等了许久,午膳都凉了,朝露满头汗跑回来,喘道:“主子……甘泉宫……接走了。”   贺玉怔住,刘研并没有跟他打过招呼。   “……宝皇子呢?”   “也一并接去了。”朝露气道,“那些教习所的狗奴才,问也不说,害得我四处打听,跑了好大一圈才问到,是甘泉宫的抢在咱们之前,把三皇女和宝皇子接走了。”   贺玉蹙眉。   教习所的宫人,不会问了不答,故意不说,只怕是有人交待过。   贺玉就问:“打听了吗?皇上可去了甘泉宫?”   “没有,皇上多日没来过后宫了。”   这就没理由了。   珠玑生气了,说道:“现在张狂的,竟然都不要皇上撑腰就敢跟咱们叫板了?!那咱就现在去甘泉宫等着,吃完饭就把人接回来,省得他再拿午睡当借口拖着不还!”   贺玉道:“你们先让人去传话,说午膳后就接回来。我去襄君那里坐坐……”   顺昭君把后宫的事务分了一半给楼英,他这些天忙着算账核账,加上贺玉带着两个孩子,他嫌吵,也不到清宴宫来了。   贺玉找到楼英,还未开口,楼英就道:“为两个孩子来的?”   贺玉点了点头,说了今日的事。   “这并不是我多心吧?”贺玉说道,“你说,刘研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与他说过,得空了可以到我宫里来,孩子们在哪里都一样,我们伤了和气就不好了,不都是为了孩子吗?他嘴上说好,可一次都没来过。”   “夜月和霜白呢?”楼英问。   “霜白来过几回,看不出与我有什么嫌隙。言语间千恩万谢的,还与我说,夜月也想来,只是来不了。”   楼英就道:“这事啊,一半怨你自己。”   “我怎么了?”贺玉也委屈,“我一向认为刘研是个好人,和和气气的对他,当年我在王府生病,也是刘研照料的,怎就……”   “皇上当初说要把三皇女和宝皇子给你时,你就应该说,你只要宝皇子。你怎能一口应下?”楼英摇头,“这事是皇上做错,既然已经让恭伴照顾了三皇女三年,感情深厚,连夜月也与甘泉宫走得近了,又怎能突然再把三皇女给你?可谁又敢说皇上有错?所以错就在你,皇上说给,你也不想想就应了。”   贺玉一噎。   他当时想的是,三皇女和宝皇子都是乌幽血脉,生父也亲如兄弟,姐弟俩从小形影不离,一起了总比分开了好。   贺玉:“我当时只想了孩子……”   “你就跟皇上当时想的一样。”楼英说罢,又道,“实则这事,全部是皇上一个人的错。”   他无奈笑了笑,说道:“怕是皇上想起恭伴来,就想给他个孩子。但恭伴哪能与你比?他可识字?他也只能在吃穿上照料孩子。也是皇上当年一时怜他,想也没想就把三皇女给了他。等三皇女要开蒙了,又嫌弃他不通文字。”   贺玉没说话。   楼英接着说道:“恐怕皇上知道了你俩现在这个情况也会后悔。当时就应该给恭伴宝皇子,给你三皇女,给对了,如今就皆大欢喜了。皇子嘛,随意养养,读不好书也罢了。这皇女,虽说是个不寄厚望的,但也不能让大字不识一个的伴来养。寻别的侍君吧,要么位份高了,恐怕会给三皇女不切实际的想法,要么位份低了,也不够格抚养皇嗣。”   楼英说来说去,指着贺玉:“你是最适合的,所以皇上想起你,和你温温柔柔睡上一觉,就把三皇女给了你,那宝皇子只是附带,图个双全如意罢了。”   贺玉听完,一声长叹。   “只是事都这么做了,你也不能怪皇上,关键也怪不了。”楼英说道,“贺玉,别退让。于情于理,你都不应该让恭伴。他是伴,你是持正,尊卑摆着,又是皇上的决定,你让了,那就不成体统了。事有时候,不能软着来,就要硬。”   贺玉也下了决心,点头道:“好。你说得没错,三皇女正是好读书的时候,不能让恭伴耽误了。”   于是接下来几日,清宴宫与甘泉宫暗暗开始了抢皇嗣大战。   有时是贺玉抢先一步接走,能安稳个两三天,但刘研并没有放弃,寻到机会就会把三皇女带回甘泉宫,并在贺玉着人去接时,百般推脱。   后来,贺玉就亲自去,夜月夹在中间,很是为难,一脸你们中原人好复杂的无措神情,不知该劝哪一个。   只不过,无论是贺玉还是刘研,都没有撕破脸,从面上看,两人都是笑脸相迎,笑脸相送。   霜白提前站好了边,他心疼宝皇子陪着三皇女来回被折腾,于是亲自把宝皇子送到了清宴宫。   刘研放弃了宝皇子,只盯着三皇女一人严防死守。   每次接回宫去,贺玉再见三皇女,三皇女就会趴在他耳边悄悄和他说,小父又要我不喜欢你了,玉君父喜欢小父吗?   贺玉就说:“别乱说,好好读书。背个旅夜书怀给君父听吧。”   中秋前,争夺三皇女的暗战,越发激烈了。   贺玉和刘研都想让三皇女陪自己过中秋,所以两边盯得都很紧。   可就在这时,三皇女伤了风,生病了,恰巧在甘泉宫,刘研就向顺昭君禀明了情况,留三皇女在甘泉宫养病。   此外,中秋前一晚,顺昭君还不指名的训斥了贺玉。   与刘研交锋的这一战,贺玉输了。   中秋那日,皇帝兴致高,皇嗣们挨个给皇上行了礼,皇上再一个个问回去。   虽然不满长皇女的读书进度,但佳节不训孩儿,皇帝也赏了个好脸色,嘱咐了几句功课。   之后提了一嘴二皇女最近已经会简单写字了,紧接着就是问三皇女。   “诗锦,你最近读了什么书?”   三皇女奶声奶气回答了,又异常口齿清晰的给皇帝一口气背了十来首诗。   这是出乎意料的惊喜,皇帝美滋滋道:“好啊!好!”   她举起了玉杯,冲贺玉扬了扬,笑道:“一定是文持正教的……给文持正满上,来,玉哥,这是你的功劳。”   刘研表情淡淡,看不出悲喜。   贺玉强忍着泪花,闭眼仰头喝了这杯酒。 第27章 刘研(二)   中秋过后, 刘研就把三皇女送来到了清宴宫,他亲自送。   贺玉听到传报,按下惊奇,连忙到宫门口接。   远远的, 刘研就松开了三皇女的手, 推了推她, 低头道:“去吧。”   三皇女跳着跑着, 张开手, 大声喊着玉君父, 扑向了贺玉。   贺玉稳稳抓住, 摸了摸她的头发, 又和她一起看向刘研。   贺玉道:“恭伴可以随时来清宴宫……”   刘研没说话, 只是点了点头, 沉默转身,慢慢走了。   贺玉心中翻涌着说不出的滋味, 千言万语,只剩一声低叹。   珠玑疑道:“他不会是要来阴的, 使诈吧?之前还紧紧把着不撒手, 怎今日咱没开口,他就把三皇女送来了?”   贺玉道:“因是皇上发话。”   “皇上?皇上去他的甘泉宫了?也没有吧。”珠玑想不明白,不过,对这个结果,他很是满意,高兴道,“我就知道,皇上一定是向着主子的。”   三皇女回来后,清宴宫又添了许多热闹, 宫人们总是见风使舵得多,知道恭伴和文持正“夺皇嗣”大战,皇上最终是站在了文持正这头,那吃的用的,只要清宴宫要,必准备妥当了送来。   三皇女为贺玉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后宫待遇,佳节过后,清宴宫连桌子椅子都换了更好的,气象翻新。   就是楼英不怎么来了。   一切尘埃落定后,容君来了一次。   贺玉和恭伴之前的夺嗣之争,容君从没问过,他装作不知,就是到贺玉宫里来,也假装没发觉他与刘研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等刘研服输,主动把三皇女送到清宴宫后,容君才慢悠悠到贺玉的宫里小坐,聊了一番。   “皇上有意重开围猎传统,定下了明年三月的春猎。”他吹着茶说道,“这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次,应该会带持正以上的侍君们陪同。”   贺玉既想去又不想去,露出了嫌麻烦的表情,而后他看着容君圆滚的凸起,关怀道:“那你就要养好身体了,太医怎么说?”   他一直不清楚容君具体是什么时候有的,也不知他的身体状况。连瑶华宫也是压到上个月才报喜,皇上许诺生下孩子,无论皇女还是皇子,都要给容君一份大礼。   各宫都猜测,是要给容君晋升位份了。   容君悄声道:“自然是生在年前。”   贺玉惊奇:“也不知是你早一些,还是薛君早一些。”   容君笑了笑,轻声道:“那自然是他要早一点。”   年末,前后脚的功夫,薛君和容君都有了动静。薛君依然是一脸不高兴来表达紧张,刚开始疼就嘤嘤哭了起来。反观容君,还能抽空把四皇女叫来问功课。   太阳落山后,薛君开始了。裕持正在里间陪着帮忙,晚膳后,贺玉去看了一圈,仍然还没下来。   问了裕持正,裕持正的脸上也瞧不出情绪,只是说:“第一次都这样,他太紧张了,疼得很。”   皇帝那晚食欲很好,进了许多,看着书等消息。   晚上酉时,顺昭君来坐了会儿,薛君才有了主心骨,酉时三刻,皇帝有了她的第六个皇女。   皇上挑了个盈字给了六皇女,又问:“薛拂如何?”   “力气用尽,已睡过去了。”   听起来身体无碍,皇上点了点头,笑眯眯的,卷了书道:“就等廉儿的了。”   瑶华宫凌晨才备上,卯时不到,就给皇上添了个七皇女,天也恰巧大亮。   陪了薛君一夜的顺昭君刚走回西宫,听闻七皇女降生,笑道:“他是有大福气的。”   身旁的宫人问:“佛爷说的是七皇女?”   “不都一样吗?”顺昭君道。   皇上早朝前,特地到瑶华宫抱了抱刚出生的七皇女,宫人问名字,皇帝道:“不急,等朕好好想一个。”   她看向容君,笑道:“廉儿,说好的,给朕一个皇子呢?”   容君轻轻咳了咳,说:“皇上指望睿君吧。”   他这话,让皇帝想起了简皇子,沉默了会儿,把七皇女交给宫人,嘱咐道:“天冷了,都照顾仔细些。”   早朝上,皇帝还在想名字,信手写了几个字,又都不满意。   下了朝,她到瑶华宫前,在宫门前背着手转了几圈,想了几个名字有了底气后,才敢进去。   她让容君挑。   容君叫饮兰取笔来,把皇上想的名字全都写下来,折好,收进了衣袖。   “皇上来抓,抓到哪个,就是哪个。”他说,“一切交给天意。”   “妙极!”皇上挥手把闲杂人等全都赶出门外,牵了他的衣袖,压在床上摸索起来。   是寻名,亦是调戏,等把容君逗热了,喘着讨饶,皇帝才坐起身,整理好衣襟,说道:“亨吧。”   她伸出手指,在容君手心写下这个字,顺便吻了他的唇,半晌依依不舍离开,说道:“就这么定了。”   哪知三天后,薛君高热不退,神志不清,已然是不大行了。等贺玉他们收到消息时,钟声都响了起来。   贺玉与襄君匆匆赶去,问了,裕持正结结巴巴解释,生产时本就不顺,出血太多,他自己又紧张,还冲了风,天冷难养,汤药吊了几日,还是没撑住。   “不是说,已无事了吗?”贺玉不懂。   裕持正一头雾水,结巴道:“我、我一直在……这里照料……若是无事,顺昭君、君他就让我回去了,呀。”   言下之意,顺昭君是知道的,但嘱咐过,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跟皇上说,报喜就是。   “侍君生产上的事,皇上怕了,薛君不还好好的?平白去报,给皇上添忧,让皇上操心就是你们的不是了。”顺昭君原话是这样说的。   于是,宫人三日未呈报皇上。   这会儿人冲了风,走得急,皇上知晓后,着实也难受了好一会儿。   “以贵君的规格办了吧。”她说。   顺昭君念了句阿弥陀佛,说道:“是该如此,薛拂这孩子,温顺体贴。”   连走都走得令人顺心,再晚几日,就要过年了。正月里头办丧,多不吉利?   薛拂的事办得着急,因再拖下去,就正月了,故而草草走了个过场,皇帝还特地下旨,允了他母亲的请求,准许薛贵君迁葬回家,葬在江南薛家的大家族中。   这本就有过特例,世宗朝时,薛家出了个帝君,虽是追封的,但也皇恩特许,风光葬在了家乡的祖坟。   只不过办了场丧,宫里到底是冷了些许,人人脸上都少见笑容,气死沉沉。   还未出正月,刘研摔伤了腰,起不了身了。   皇上下了朝,带着子期去瞧他,刘研瘦得仅剩一把骨头,精气神也不好。皇上拉着他的手,说了会儿话,才发觉子期站在殿外的寒风中。   皇帝垂眼,神情有些郁郁,半晌,她转头叫道:“站外面做什么,进来。”   子期听话进来,仍然垂目不语,也不看刘研。   皇帝就道:“朕刚刚和恭伴说起了当初咱们一起驻军的事,那段日子虽辛苦,有你们在朕身边,倒也值得了……”   她说:“刘研,你还记不记得,子期那只眼,就是因救你伤的,上个月与朕说,她那只伤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子期抬头,看向刘研。   刘研:“臣侍记得,没齿不忘。”   “快些好起来。”皇上说,“朕之前怎么与你说的?有些活儿,该让宫人去做就让他们做,你不要沾手,你偏不听朕的,这下倒好,挂个灯笼,还要让自己摔伤……”   刘研说:“臣侍不能白白坐着,什么都不做……”   他若是不做那些活儿,他闲下来,还能做什么呢?后宫中,就连夜月也是读过书的大家公子,唯有他一个,不识字,不读书,与其他侍君说话,也都说不到一起去。他们谈天说地风花雪月,自己只能在一旁暗暗羡慕,听个一知半解,总也插不上话。   他见得多也经历得多,可他终究不是读书人,千言万语,说也说不出。   别人提起,也总是,恭伴恭顺,不喜多言。   可他年轻时,分明是个话多又活泼的人。   皇上离开后,刘研不分昼夜睡了几觉,醒来就睁着眼,回想着曾经与皇帝和子期一起天南地北驻军视察时的日子,把那些他已经回想过无数遍的日子反复想起。   贺玉带着三皇女来探望他。   刘研并不觉得惊奇,他笑着问了三皇女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而后听三皇女背诗,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又憧憬又酸涩。   等三皇女跑开,贺玉轻声问他的病情,刘研突然说道:“玉公子,我很羡慕你们这些大家公子。”   皇室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送去皇女身边侍候的侍墨人,需不识墨。看不懂,就不会有不该有的心思,也不会左右皇女们的决定。   他出身京城家境殷实的小户,从小就送进宫做侍从,后来被顺昭君点了去,做三皇女赵逸的侍墨人。   他说:“诗锦,也是三皇女。”   贺玉这才明白,刘研一直不舍得放手的原因。   “从前,侍墨人不识墨,是为了不影响三皇女。我们这样的人,给三皇女解闷就是,多余的都不需要。那时,皇上是想让我读书识字,她教了我三日,就被顺昭君知道了,顺昭君遣人来告诉我,再不劝诫皇上,就把我换掉,再也不让我侍候皇上了。”   他倚靠在层层叠叠的枕被上,望着贺玉。   “你看如今,侍墨人不识墨,到底还是影响了三皇女,让你把她从我身边带走。”刘研说,“……夺走她的不是你,是我自己留不住她了。”   “研哥……你早该同我说这些话的。”贺玉轻声道。   “我也不是大字不识一个。”刘研笑着说,“虽然我认识那几个字,对文持正而言不算什么。”   贺玉揉着眼睛,呼吸有些不畅,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快好起来吧。”   刘研盯着他看了许久,扶着腰轻轻咳了咳,说道:“我没看错,这满宫的人来来去去,唯有你,心最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没死!!没想到吧!!好了,大家都松口气吧 第28章 春猎(一)   正月十五, 皇上晋了容君的位份,为容贵君。   贺玉从瑶华宫里回来后,拐到了襄君那里坐了坐。   谈及容贵君,贺玉道:“他应该还有福气。”   两个皇女, 四皇女听闻性格沉着敏慧, 书读得很好, 喜怒不行于色。而七皇女, 也被皇帝给予厚望。   楼英垂眼说道:“也不定, 六宫诸君, 好死赖活的一看皇上, 二看自己的身体。身子扛不住, 今日帝君明日鬼也是可能的。你看顺昭君为何能是顺昭君?还不是因为命硬能活, 身体强健, 生了三个没了俩都能好好活着。”   贺玉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在, 这才松了口气,说道:“就是不把我当外人, 你也管管自己的嘴。上次你与我说恭伴大字不识一个, 也不知叫谁听去了,恭伴还特地与我说,自己也并非一字不识,衬的我怪不好意思。”   “嗯,我知道,所以我把他们都遣散了。”楼英说道,“你没怀疑我,我算没看错你。”   “我怎会疑你?你又不争不抢,平白无故会去跟刘研说闲话?你要是不信我, 刚刚也不会对我说那番话了。但你这宫里,是该管管了。”贺玉道。   “从前是放养着,想听听后宫里还有什么消息能拿来解闷,也没料理。”楼英说道,“现在不需要了,你放心就是。”   楼英拨着算盘,手指一抬,指了指梁上。   “我还没老,这双耳朵尚能听清燕雀拍翅飞过的声音,有没有人偷听,我比你清楚。”他清好算盘,双手按着,抬头道,“你宫里还缺什么吗?”   “不缺了。”贺玉道,“不用给我送了,今年我那宫里比往年都暖和,倒是也照顾照顾宫侍他们,成年累月都不见皇上,吃的用的再缺点,活着可就真没什么意思了。”   楼英道:“这你就别操心了,我能克扣他们?”   贺玉叹息:“唉……忽然又想起薛君来,虽没和他说过几句话……恍如隔世。”   雪还未停,皇上就已经忘了他。   “你不觉得,她有些任性?”楼英笑道。   “谁?薛君吗?”   楼英摇头:“我从不提逝者。我说的是你妻主。”   贺玉愣神。   楼英说:“她在感情方面,像个孩子。”   “是像孩子……”贺玉却痴了,重复了几遍,说道,“不高兴了,总是逃到高兴里去藏着。”   薛拂走了,皇上没见多难过,冷心冷情似的,又加紧下了旨晋封了容君,仿佛要用喜事来冲淡那场丧事,还有几分慌张在内。   到了二月二,皇上祭祀拜祖回来,传话六宫,三月要到吉长天春猎,带长皇女去,而后,又传召了君以上的几个人。   最后,皇上把六宫交给了贺玉和裕持正李京墨,三月皇帝和几位侍君不在的时候,各宫事务就暂交给两位持正。   也正是这个时候,皇帝深深感到了她的后宫无能人。   春猎前,她与顺昭君聊起此事,顺昭君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说道:“我会为皇上筛看的。皇上现在的这些侍君,论起来,也都是些好孩子,只是没个主心骨,终是不成气候的。我看襄君勉强够用,只是心气不高,做事思虑过多,加之身份上……”   “君父,朕想……”皇上趁机提出了立帝君的意思。   顺昭君冷哼一声,知道她属意哪个,道:“不急,等皇上有立储之心时,再为立储立其父吧。”   言下之意,皇嗣们都还小,且皇帝的几位侍君都不够看,眼下立谁,都差些火候。为少生事端,还是为立储而立帝君最为稳妥。   皇帝只好讪笑着言好。   三月初六,皇上携长皇女,到吉长天围场春猎,仪仗浩浩荡荡出了宫门,蜿蜒如长龙,伴驾的有容贵君,襄君,睿君。几位亲王,郡君也受邀伴驾,皇上还特别恩准了京中三品以上官员携家眷随行。   贺家正月里刚添了一个男孩儿,这会儿才两个多月,宋清舍不得离开,又想见哥哥,思来想去,让贺玉的母亲和贺觅去了。   刚到那日,自然是要让大臣们挨个来给皇上、长皇女以及几位侍君问安。   睿君和襄君,一个家人离得远,一个没亲没故,省去了不少麻烦,大臣们携家属来问安时,也只是拜过就好,不必再嘘寒问暖。   只有容贵君,家里亲族多,工部侍郎家的,他几个姐姐家的,加上嫡父的那些亲族,好久才问完。   七八岁大的孩子有一打,他也都不认识,关系好不容易理清,就换下一个了。   半个时辰后,才觉眼前开阔,喘了口气。   抬头,见贺觅半握着拳,垂眼笑着,笑得很是狡黠。   贺家就只有贺学士和贺觅两人。贺学士跟容贵君也没什么说的,走了个过场。   容贵君问:“清儿来信时,还未说孩子的名字。是定了什么?”   他问得小心且没底气,因是个男孩儿,容贵君问的时候,还去看了贺学士的表情。   贺学士看向贺觅:“你儿子,你自己说。”   “天道亏盈而益谦,取名谦修,乳名嘛……”贺觅笑了起来,“叫珠玉。”   容贵君忽然想起,弟弟在信上所书,孕中贺觅对他照顾有加,还总玩笑他,道他躺在床上珠圆玉润,像个吃饱了肚皮的快活人。   容贵君艳羡不已,越发钦佩自己当年把弟弟给贺觅的决定。要知道他那个嫡出的幼弟可没这么好运气,去了宁亲王府,到现在也还没动静,这次宁亲王伴驾春猎,也只带了她的正君来。   贺学士小声清了清嗓子,板着脸,用胳膊肘碰了碰贺觅。   “你哥。”   “诶!没忘呢娘,这不正要问吗!”贺觅笑眯眯道,“不知我哥哥他近段时日可还好?”   “文持正很好,身强体健,精神也好。”容贵君道,“皇上将三皇女和宝皇子给了文持正,近日他忙得不可开交,无暇分`身,故而未能前来。”   知道儿子还不错,贺学士放松了许多。   贺觅笑着告退,拉着亲娘说说笑笑离开。   襄君道:“嗯,挺像贺玉的。”   “嗯?他妹妹吗?”容贵君道,“比玉哥眼睛大一些。”   而后,他想起弟弟新添的那个孩子,笑了起来:“都说儿子肖母,不然就像舅舅,可万不能是个小玉哥。”   睿君东张西望,一直在等皇上。他俩说的话,睿君也不感兴趣,只想快点见到皇上。   第二日,王公贵族猎鹿,比试了一番。家眷们则在帐篷中无趣的等了一日。   第三日午后,才终于是大围猎,本意就是玩耍交谈,做出其乐融融之象来。   睿君有些怯怯,抓着皇帝的手,却不知该把目光放在哪里。四处都是马,显而易见,等会儿大家是要马上闲聊。   “骑装都穿好了,不给朕瞧瞧?”皇上的手按在他肩膀上,“来,上来。”   她伸出手。   睿君先是一怔,而后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地上了马。   皇上笑了笑,有些欣慰,也有些寂寥,眼中慢慢没了笑意,又是短短一瞬就重绽笑容,翻身上马。   转头,见睿君已驾轻就熟骑马前来。   “皇姐新封的容贵君呢?怎也不见。”宁亲王吊儿郎当歪骑着马过来,又把目光落在襄君身上,来回看了,道,“皇姐,也让襄君露一手让咱们开眼呀。”   她把弓箭摘下递来,一双上挑的凤眼里满是调侃之意。   襄君道:“不会射箭,只会砍头。”   宁亲王道:“襄君猛啊。”   皇帝哼声一笑,歪头看着楼英,楼英笑望回去,压下声,缓缓道:“只为皇上……”   皇帝用力拍了下他的背,扭脸对睿君说道:“明史度,给朕夺个头彩回来。”   猎场有一角特地是为家眷们圈起的猎靶地,树枝上挂几个彩头,让家眷们骑射。   睿君犹犹豫豫,不敢接弓箭。   皇帝道:“愣着干嘛,塞给他。”   宁亲王转了马头,到睿君身侧,把弓箭给了他。   明史度这才敢驱马前去,三步一回首,抬手搭箭走了一个,回头看皇帝,轻轻为他抚掌。   明史度一笑,开心了,彻底放开,杀进靶场。   宁亲王道:“皇姐上次交给小妹的任务,已经打听到了。关内侯缠绵病榻已久,整个冬天就没起身过。她的长女原本不中用,去年进京一次,收获颇丰,如今打着朝廷的名义,能与四女分庭抗礼。”   皇帝:“嗯。”   她心思并不在其上,关内侯的几个女儿,唯有四女儿成些气候,其余都不足为虑。扶持个庸才长女,让她承袭侯爵,到时候也好削地拿捏。   长女袭爵是早已注定的事,她并不忧虑。她现在,两只眼睛都在靶场上的紫衣公子身上。   明史度进了靶场后,大臣的家眷们也都避其锋芒,唯有一个紫衣人,我行我素,与明史度抢彩头,且箭法远在明史度之上。   明史度气急败坏,更是慌张。这就更显得那紫衣公子从容镇定,如同戏耍老鼠的猫,不紧不慢磨着利爪,等待着“将军”的时机。   “他是谁?”皇上举起了拿鞭子的手。   “哟,皇姐不记得了。”宁亲王笑得灿烂,“你把他叫来瞧瞧,你就知道了。”   恰巧,比赛分出了胜负。   皇上派人把紫衣公子叫了过来,紫衣公子满载而来,细眉圆杏眼,脸颊像上了胭脂似的,天然透着粉。   “皇姐!”他叫。   皇上愕然:“唐舒里??”   “诶!是我呢,皇姐!”紫衣公子一笑,露两排白牙,把彩头全抛过来,“都给皇姐。”   他正是顺昭君父族的妹妹,大理寺卿唐政朗与升平郡君的幼子,唐舒里。   升平郡君是先帝的十三弟,封升平,婚配给了唐家。   算起来,唐舒里就是皇帝的亲族弟弟。   “舒里……你……这么大了?”皇帝震惊,她登基时,升平郡君还在,唐舒里还流着涎水穿着肚兜不知羞的到处跑。   如今一看,风采夺目,已长成朗朗少年,玉树临风。   “是呢,我都十六了。”唐舒里嘿嘿一笑,挤开襄君,对着皇帝眨了眨眼睛,“皇姐还是这么好看。”   “放肆,怎来了,也不来见朕。”   “我前几日头疼,在帐篷里睡觉呢。”唐舒里道,“现在不疼了,皇姐。”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我来精神了! 第29章 春猎(二)   明史度情绪低落, 他说他头疼,心口也疼。   皇上敷衍道:“那就回去歇着。”   皇上与唐舒里聊得更是火热,二人并驾,边走边说升平郡君从前的事。   “你父亲是朕最喜欢的舅舅了。”她回忆道, “朕十三岁时, 他还没离宫, 每次去, 总会给朕塞糖果子吃。”   明史度看着皇上远去, 脸色铁青。   宁亲王天生爱看戏, 这会儿看侍君们吃醋, 看的津津有味, 转头, 见襄君也跟她一副表情, 很是玩味的看着眼前画面。   宁亲王心里掂算着襄君的赢面。   容贵君看起来像个不太聪慧的,大概率是不足为虑, 要说人物,这个满眼算计满面轻松的襄君才称得上是真人物。   正胡乱猜想着, 容贵君一身凤仙火红的骑装, 夹马徐来。   襄君转头道:“你休息好了?”   容贵君目光随着皇帝那明黄背影,温柔一笑:“也不知怎么了,今日起身就觉头疼……睿君呢?听闻你也不大舒服?”   明史度扔了马鞭,翻身下马,气鼓鼓道:“我回了。”   左右远远上前跟随,手还未碰到他,就被明史度甩开:“滚!!”   宁亲王摸下巴:“哟嗬!关内侯家的儿子倒是比她的女儿们有脾气。”   只是她还没看过瘾,就觉右耳熟悉的一痛,果不其然, 是自己的正君来捉她了。   宁亲王歪着脑袋,疼得龇牙咧嘴:“哥哥哥,给个面子,小王这是在外头,姐夫们都看着呢……”   “闭嘴,给我滚回来,我娘找你有事。”宁亲王的正君手段强硬,真下了狠劲,拖走宁亲王时凶得像只老虎,但转头与容贵君和襄君颔首时,却笑得春风和煦。   容贵君又羡慕上了。   襄君道:“你怎又是这眼神。”   容贵君:“他们都比我……”   都比我要好。   “算了吧。”襄君笑眯眯道,“未出鞘的宝刀,只看外头光鲜,人人羡慕,但实际上,看不见的全是锈迹斑斑,要么磨平了刃,要么只是悬在身上,出门跟人炫耀,回来就放在一旁,忘得差不多了。”   容贵君微微一怔,苦笑:“襄君这像是在说自己。”   “所以你没有玉哥懂。”襄君眼神闪烁,慢声道,“天下男人,不都一样吗?说我亦是说你,说你,就是说所有。都一样的,没什么不同。”   他拍了拍容贵君,策马回去前,与他说道:“容贵君做自己就是,把你的女儿们教好,剩下的就看造化吧。有时,不出手就是赢。”   容贵君蹙眉。   襄君慢悠悠打马回营,过不久,容贵君跟上了。   他说:“没什么意思,一起回吧。”   襄君一笑,笑得很欣慰。   他怎会看不出,容贵君一定是听闻了皇帝被唐舒里吸引的消息,匆匆收拾了番出来看究竟。   “好好养照顾自己的身体。”襄君道,“我可是想要你长长久久,像顺昭君那样,五十岁还硬朗。”   容贵君惊大了眼:“说什么呢!”   襄君:“哈哈哈……宋廉,没有你,皇上可怎么办?”   容贵君焦急看前后,侍从们远远跟着,看情况应是没听到,他道:“襄君可别再说了,这种话我就当没听到过。”   襄君抿嘴笑着,想,可真的不如贺玉有意思。   皇上正与唐舒里追马相逐,子期站在旁边,一脸有事要报的为难表情。   皇帝瞥见,驻马问她:“什么事,说。”   左右上前奉茶,皇上尝了,对唐舒里道:“你尝尝,今春的新茶。”   子期道:“睿君身子不适,想要皇上去瞧。”   “让容贵君去。”皇帝不悦道,“八成又是装的!”   “容贵君……”子期说道,“容贵君也说身子不适,早早就休息了。”   皇帝拉紧了缰绳:“容贵君怎么了?”   她明显是紧张的。   唐舒里来回看,看到皇帝的神情变化,若有所思起来,他自己的表情也变得低落,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戳碎。   皇帝的马走了一小圈,而后回来,皇帝下马道:“朕去瞧瞧。”   自然先去容贵君那里,容贵君只是没怎么吃好,又惦记七皇女,头晕罢了。   皇帝抓着容贵君的手,抚摸着他鬓边的头发,触感依旧很得她的圣心。在她舒适时,容贵君轻声道:“皇上也该去看看睿君……”   “他八成是装的。”皇帝一副早已习惯睿君争宠把戏的表情,不耐烦道,“你操心他做什么。”   “我看着不像,刚刚把李太医都叫去了。”   皇帝道:“嗯,那你歇,朕去看看。”   她带着一身低气压去了睿君的帐前,李太医正在里面把脉,有好一会儿了。   皇帝进去,坐下绕着手串玩,表情依然有些不耐烦。   等李太医睁眼收手,皇帝身子往前倾了倾,问道:“怎么说?”   李太医整衣跪下,面露微笑,道:“恭喜皇上,是喜脉。”   睿君拉着被子,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害怕,竟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皇上先是一愣,而后哈哈笑了起来。   身上的冰霜一扫而散,她摸了摸睿君的脑袋,高兴赏了李太医。   李太医嘱咐了几句,说是脉象不稳,需要绝对静养。   “是,是该如此。”皇上笑应。   睿君泪光点点,软软糯糯叫了两声皇上。   皇上温声说道:“还记不记得,你应承过朕什么?”   睿君说:“给皇上生个皇子,只要皇子。别的我都不要,我就要皇子。”   “乖。”皇上的眼神也柔软了,她轻拍着睿君,闭上眼,脑中掠过大雪,掠过那一抹身影,还有她的简皇子。   她说:“明史度,乖乖听话,给朕生个皇子,朕会亲自教他骑马,养大他,看他离宫,看他有自己的孩子……”   明史度咬着被角呜呜流泪。   他仰头问皇帝:“逸姐姐,会一直喜欢我吗?”   “嗯。”皇上点了点头,心软道,“会的。”   明史度的脸主动贴上她的手臂,无比认真道:“我只有逸姐姐了,我要养大逸姐姐和我的皇子,看他长大,好好地长大。”   皇帝忽然想起她一直以来心中的隐痛。   她抽出手,回摸着明史度的头发,又扳着他的双肩,严肃道:“只有一点,明史度,你给朕好好记住。”   明史度以为她是要训斥自己耍小手段争宠,吓的瞪大了眼睛不敢言语,只是使劲的点头。   “朕要你好好生下这个孩子,你人……也要好好的。”   她失去了好多因生产离她而去的侍君,她极度害怕,害怕到厌恶这样的事发生。   睿君点头,泪在眼眶打转。   “我一定……一定会听皇上的话。”   皇上说这番话,又使自己想起了薛君。   薛君的亲族姐姐,曾是她的伴读同窗。故而家中幼弟刚一长成,就不远千里送京伴驾。   她曾夸赞过薛拂的名字,薛拂道:“倒也没什么。是我母亲与父亲一同到紫山祈福时,父亲的发冠拂过了桃枝,我母亲就说,这叫君拂雪。下山后,就有了我,所以我娘叫我拂雪,拂雪迎春`色,这才有了我……”   一不小心说出了母亲和父亲的房中事,薛拂又惊的打嗝,双手捂着嘴,又是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皇上就问:“怎又是这种表情。”   薛拂就说:“完了完了,我不是故意的,这可怎么办,被母亲知道,又要骂我。”   皇上笑了起来。   “你母亲才不会骂你,薛拂,你们那里,是有个乡俗,叫游归,对吧?”   “嗯,就是婚予出去的男儿们,生了孩子,孩子十二岁前,要回到家乡,舀一杯家乡土带回去。因我们那里,是说家乡土最养家乡人,人死魂归故土,即便家中已无人,也不会作孤魂野鬼了,后代也会更加和善漂亮。”   皇上就说:“你知道世宗的那个薛帝君吗?就是你们那里的人,他也是第一个准许迁葬回家,未葬皇陵的帝君。”   “那肯定是为了他的孩子。”薛拂一本正经道。   皇上笑了笑,道:“的确。”   薛帝君的女儿,正是废太女赵采,因无治国之才被废黜,即便如此,她也无怨言。世宗封她为淮王,封地就在薛帝君的家乡。   只是,去封地的途中,废太女就病死了。   皇上:“不提这个了,不吉利。”   不吉利……   皇帝想起与薛拂的旧事,恍惚中,以为过去了很久,可仔细回想,却惊觉只是两个月前的事。   她出了帐篷,仰天长叹一声。   碧天白云,和暖春风,可却刺的她目疼,想流泪,胸中似憋着一团无法呼出去的悲闷,空荡荡撑顶着,空荡荡的疼。   皇帝说道:“子期,交待下去,让各部清点,五日后回宫。”   子期应下,原本长达半个月的春猎,为了睿君缩至十日。   话分两头说。   皇上出宫后,贺玉和李京墨就承担下了六宫杂务,而三皇女和宝皇子的课业又要照旧,贺玉一下子忙得有些受不了。   天气乍暖,他总觉胸闷,喉咙也痒,生怕自己病倒,连忙嘱咐珠玑备药膳。   李京墨还来看望过,用药上,他翻着古籍药本,斟酌许久,也不敢轻易下手添减。   “万一把、把玉哥吃坏了,可……可怎么办,我担、担不起。”李京墨说。   二人性子差不多,都是喜静的,也都撑不起太多事,又因裕持正结巴,那些奴才多少还是带着轻视,几天下来,又累又乏,还一团乱。   第三日夜里,朝露说,教习所那边说六皇女哭闹三日了,应是哪里不舒服,问他怎么办。   贺玉一听,连他这样的人都忍不住大骂:“怎三日了才来问,早干什么去了,六皇女就算没了父亲,也不是他们能怠慢的!珠玑,珠玑!去叫裕持正来,我们现在就到教习所!”   去了才知,照顾六皇女的宫人根本说不清一二三,问吃了几次,睡了多久,他一时答不上,支支吾吾,手忙脚乱去翻记录的册子。   贺玉被惹毛了,抱过六皇女,踢翻椅子,眼睛瞪得从没那么大过,因没休息好,眼中布满了血丝,看起来十分可怕。   倒是也震慑住了。   贺玉叫来太医院的值夜,又把六皇女给裕持正,而后他自己一人到西宫去请顺昭君。   跪了好一会儿,顺昭君身边的人出来回话:“这会儿晚了,君上已睡了。六皇女就请文持正劳心,明日等君上起身了,自会通传。”   贺玉叩首起身,退了几步,疾跑回去。   裕持正磕磕巴巴正问着照顾六皇女的宫人,平时六皇女的体质如何,脾性如何。   宫人回答的潦草。   贺玉接过六皇女,板着脸道:“这是皇嗣,要出了差池,仔细你们一个个的都逃不掉!她君父是不在了,可皇上还在呢!!”   最后一句话,顿时让在场的人打了个颤。   裕持正看向贺玉的眼神,忽然明亮了许多,满是钦佩。   作者有话要说:  贺玉:我们读书人,脾气很大的,其实。 第30章 春猎(三)   值夜的医士姓周, 年纪轻轻,是王御医破格收的一个男弟子。   他诊看了后,认为是六皇女体质弱,心与肺尤甚, 导致呼吸不畅, 无法进食。又因照顾不周, 这才使得六皇女因饥饿哭闹。   “该怎么做?”贺玉问他。   周医士似乎想下决定给个药方, 斟酌用药, 但却迟迟不敢开口。   贺玉看出了他犹豫的原因, 摘了腰牌, 叫宫人去宫外请王御医来。   眼看着天降破晓, 也还没消息。   周医士焦灼道:“六皇女呼吸声低缓, 时有暂停, 病情恐已到凶险境地……”   贺玉看出了他想为六皇女医治的决心,道:“那就拜托周大人了。”   “不敢。”周医士闭了闭眼, 一副视死如归模样,耳朵紧紧贴着六皇女, 静心听着她的呼吸声。   珠玑第一次见如此胆大的动作, 惊呼了一声。   李京墨拉了拉贺玉的衣袖,引他到角落,磕磕巴巴劝他再谨慎些。   贺玉:“你看他医术如何?”   “比、比我好许多,我听母亲说过他,交、交口称赞。”   只是因为,男子在太医院限制诸多,八品的医士就是他能拿到的最高的职位了。   贺玉道:“我信他会做得很好。男子能被太医院的御医破格收为徒弟,定然是要比同期的女子们做得都好。而且我看他神色认真,虽也因惧怕担责而迟疑过, 可他仍然为病了的六皇女诊治,他是个医者,我信任他。”   一番话,不仅李京墨,连周医士也都精神一振。   贺玉又与李京墨说道:“裕持正,出了事,我来担,你保全自己就可以。”   他说这些话时,眼神异常坚定。   裕持正当时就揉了眼睛,磕磕巴巴也说不出,只摇头表明了他的立场。   气氛过于沉重,贺玉为了让他放松,也让自己放松,笑道:“不至于如此,六皇女只是小恙,会好的。”   早间,减了剂量的药汁小心喂了两勺,等到中午,六皇女熟睡了过去。   周医士又整个人贴上去听了好大一会儿,道:“杂音少了些。”   朝露慌忙跑来,提醒贺玉,三皇女和宝皇子结束了上午的课业。贺玉这才想起,他还有两个孩子尚未照顾。   只是这会儿,他刚让裕持正回宫休息,而六皇女又要二次进药,他走不开。   正是为难时,宫人们又报,说恭伴把孩子们接走照顾去了。   朝露忧心忡忡,怕刘研又来抢孩子,但贺玉却松了口气,道:“想多了,他不会。他这是在帮忙。”   到了下午,六皇女进食正常,似乎无碍了,终于吃足后,六皇女在贺玉的臂弯中呼呼大睡。听到她呼吸声稳健,贺玉心中满是欢欣。   刘研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他拄着拐杖,两个小孩儿抓着他的衣角,说是为他引路搀扶,实则没什么大用。他尽量正直了身体,也还是微微向左歪倾着,艰难跨进门,问六皇女的情况。   “可怜孩子。”他坐下,眼神中也是悲悯,“顺昭君如何说?”   “午时遣人来问过,说顺昭君在做功德礼佛,已是有了答复,言说这只是小病,刚出生的孩子们都这样,让我从旁照顾着就是。”   刘研没有评价顺昭君的答复,只是又叹了一声:“可怜孩子。若是皇上,定然是要心疼好一阵的。”   皇上心软,刘研说。   “她最看不得孩子们生病,要是一个个的,都和五皇女一样,皇上一定高兴。”   吉长天围场这边,已然进入了收尾阶段。   唐舒里回自己的营帐,同窗的公子们笑得暧昧。自然,他们都知道,皇上与他说了好久的话,两人还一起去了靶场。   唐舒里的二姐见他回来,道:“得偿所愿了?”   唐舒里摇头,无精打采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不要取笑我了。”   唐舒里的二姐惊奇道:“咦?是谁天天在家中吵着要见皇上?奇怪了,怎转性子了?”   唐舒里把脸埋在被中,闷声道:“我不知道那是谁,总之不是我。”   自己从前该多傻啊,竟然想要皇上的喜欢。她那喜欢,要分成那么多份,又和打发乞丐的残羹冷炙有什么不同?   他多么骄傲,就是讨要女人们的喜欢,那也只想要完整的,要妻主给的全部。   唐舒里抱着被褥在床上翻滚了几周,郁郁道:“我还是招个上门妻吧。”   二姐全当听胡话,哈哈笑他:“咱娘又不是只你一个儿子,招什么上门妻,仔细娘听到了骂你,整天想一出是一出,真是孩子心性。”   春猎结束,皇帝回宫。   第二日,顺昭君就叫唐舒里进了宫,以礼佛听经的名义,留他在身边。   皇帝回来后,就频频朝西宫跑。   只是她有心,唐舒里却无意。皇帝不傻,唐舒里冷冰冰的态度与在吉长天时完全不同,去了几次,皇帝那点甜头也就耗尽了。   这边,明史度又缠得紧,容贵君也小病不断。久而久之,她也没了心思。   顺昭君本想做个顺水推舟人,谁料两边竟都没了意思。顺昭君想,春猎时他特地安排的,原本好好的,听人传报,也都是差点火花就能成的事,怎就凉了?   顺昭君思来想去,知道了原因在唐舒里身上。   一日礼佛罢,顺昭君坐下喝茶,垂眼道:“舒里,本君要问问你。”   唐舒里听了,知道早晚有着一回,扑通跪下,陈说自己的想法。   一二三四,边泣边说,大意就是自己辜负了顺昭君,实在因他无法把姐姐当妻子对待,拒绝了皇家有意安排的亲事。   顺昭君冷脸听完,嘴上说着可怜,好孩子,心中却是冷笑。   十几岁的少年人,都幻想着妻主的完全宠爱,幻想着这天下本就不存在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有的能长大认命,有的就和唐舒里一样,心比天高,认为自己配得上天下最好的女人,不仅挑剔,还不肯认命屈就。   天下最好的女人?哪里有?   婚姻不过是门当户对的置换,你予我所需,我予你所需,皆大欢喜而已。   糊涂东西!   顺昭君道:“你是个好孩子。”   他微笑着:“起来吧,既如此,我便不再逼你。本君惯不做那些强迫事,你自己选的,你不后悔就是。”   他叫来皇帝,与皇帝说了,并提议,要给唐舒里封个郡君。   “风风光光给他找个好妻主。”顺昭君道。   皇帝就说:“好啊,就当是朕的亲弟弟,以后找个好的许你!”   唐舒里得了个义成郡君的封号,除此之外,别无封赏,但他不在乎,也从没细想过,从宫里“全身而退”后,他松了口气。   回首再看,夕阳沉入宫墙一角,四周没了光,风瞬时冷了。   他打了个抖,心道,还好没有入宫。   唐舒里离宫,容贵君和睿君也都松了口气,很快,容贵君的病就好了。   他一起身,就到清宴宫去,与贺玉说了许多春猎的事,大多都与唐舒里有关。又提及睿君,说了睿君天天傻子一样,念叨着要给皇上生个皇子。   襄君跟故意呛他一样,道:“这什么毛病?”   容贵君感慨:“可不是毛病,现在皇上可不想要皇女,最想要的,正是皇子。”   襄君一声笑,说道:“懂了,不是毛病,是心病,要生个皇子才能治,皇女治不好。”   容贵君惊道:“襄君,你这人说话……”   贺玉:“蛮有意思,对吧。”   说了许多,容贵君似乎想说什么,又忘了,想了许久想不起,还是襄君看不下去,说:“他妹妹。”   容贵君:“哎呀!终于想起来了!正要说呢,这次春猎,你母亲和妹妹也去了,身体都还好,你妹妹说,给家中的孩子取了名字,叫谦修,乳名不成体统,唤珠玉……”   贺玉笑眯眯的,摆手道:“她从前就说过,她若得了儿子,定要叫圆满的名字。”   “舅甥一个名可还行?”   “怎会一个名,她那名字取得多正,我倒是谢谢她,把儿子也当个顶天立地的人来养。”贺玉道,“我知道我妹妹是什么样的心思,为人谦修则不满溢,性如珠玉又求圆满,她想让她的孩子,有才华又不尖锐碰壁,温温柔柔活得长久。不因男儿身而卑,也不会持才而自满。”   容贵君捂住心脏,蹙眉道:“啊……我弟弟是攒了几辈子的福德啊!”他更是羡慕了。   到了四月末,皇上这才知道,上个月春猎期间,贺玉救了六皇女一命。   此事,是李太医来照例请脉时说起的。   皇上和她聊了国子监开设医科之事,说要不限出身,这样才能拔良才,李太医当时一个胆大,提出了,开设男子入国子监医科之事。   皇帝虽说不妥,但却有意在太医院特辟一处,收一些药堂的男子学徒,只是这就需要个男医官负责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   李太医道:“臣举荐王御医的徒弟周术,周医士。”   “哦?他医术如何?”   于是,李太医说了周术在贺玉的准许下,及时诊治六皇女,才使六皇女保住了性命,不然新生儿的心肺恶疾,怕是难熬过三月。   皇上听了,久久沉默。   她回宫后,清宴宫和教习所的是都来报过此事,当时她问,皇女如何,答曰已大好。她就没放心上,以为只是个小病。   那晚,皇上去了清宴宫,三皇女的嘴一刻不停,活蹦乱跳要给她讲今日学到的道理。宝皇子就在一旁抢着讲,急了就冒出几句乌幽话,仍是争不过,就钻进贺玉的怀里,含着眼泪无声告状。   两个孩子都养得很好,一直热闹到酉时,哄睡了才得安宁。   贺玉给她脱了靴子,皇上忽然抱住了他,就把他按在怀里,半晌不说话。   贺玉道:“皇上?”   “玉哥。”   若非是他,她的孩子们会如何?她无法想象自己踏进宫门,就听到六皇女夭折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最怕的事情,他帮自己死死拦住了。   “玉哥,好好把朕的孩子养大。”她说,“你教的,朕放心。”   “嗯。”   第二年初春,明史度如愿以偿,生了皇子。   皇上赐名“要”,还给了封号安乐,是第一个有封号的皇子。   又是一年夏,西北吐乎奈部求和,有和亲之意。   长皇子和两位双生皇子,都已将近婚配之龄,但皇上不舍。那是乔昀留下的三位皇子,他们都好好地长大了,她不舍得让他们远婚受苦。   最终,皇帝允了顺昭君的提议,将义成郡君,也就是唐舒里,婚配给了吐乎奈藩王。   唐舒里离京那日,皇上没敢去送。   坐在乾元殿内,听人说长长的送亲队伍已出城了,看不到了,她撂下笔,喝了口茶,问道:“容贵君呢?叫他来。”   她想有人陪她,像家人一样,永远不离开她的陪伴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大约十章就完结了。   就是类大纲文,大家放心,不刀的,我真的写的是治愈,不骗你们。你们挂心的都会很好,大家结局也是求仁得仁,心愿圆满。贺玉活得很长久且不凄凉的,他很充实。 第31章 第十九年   庆历十八年, 这年从下半年起,流年就不如意,顺昭君身体欠佳,眼睛昏花, 已是看不大清了。   侍君们轮流侍疾, 顺昭君撑着一口气, 过了中秋佳节后, 就薨了。   国丧期间, 刘研也垮了。其实从庆历十四年, 夜月病逝, 霜白自杀殉葬后, 刘研精神就不济了起来。   病体拖到庆历十八年, 又因顺昭君的病情劳累奔波, 大悲伤过后,也撑不住了。   国丧祭拜时, 刘丧放下拐杖,缓缓下拜叩首, 这就再也没抬起头来。   皇上绷不住, 听到子期来报,看到下面白花花一片,侍君们奔到刘研身旁搀扶,又都悲痛大哭的场面,当时就流泪了。   皇帝站在祭坛上,晚秋的寒风吹干了她的泪,她哭道:“朕是孤家寡人了……”   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   “朕只剩玉哥了……”她就这么对子期说。   实际上,年岁大了之后, 她每年会惦记着到贺玉宫里坐一坐,但并不要求侍候,顶多和被而眠。但越是如此,她就越想要贺玉好好活着。   “玉哥啊,你一定要活得久一些。”皇帝说。   说多了,贺玉也就听一耳朵,比起从前,皇帝已经不会说什么:“要活的比朕久”这种话了,贺玉知道,她是上了年纪,怕了。   人上了年纪,总会想要更长寿的。   总之,庆历十八年,年过得不太好,连三皇女和宝皇子都打不起精神来。   庆历十九年,开春回暖,天气不错,又因皇上大办春猎,大家很快就走出了悲伤。   春猎期间,皇帝罢朝了半个多月,一来是真的想去散散心,二来也是想多给皇长女些时日,看她能否当起大任。   皇长女是熙和三十一年夏出生的,到今年,已二十整,孩子都有两个了。   不出意料,她并没有让皇帝惊喜,在她监国期间,明明朝中无大事,只是一次恩科和试才会,就令她焦头烂额,应付吃力。   皇帝回朝后没说什么,但失望是显而易见的。余国公那边,余风秀的姐姐妹妹们都忙着要把皇长女扶上墙,可皇长女自己却失了斗志,话里话外是说:“我愚笨,在母皇那里,连二妹都不如。”   二皇女今年已满十六岁,三年前才从别苑回宫,文章古籍,无一不通,堪称惊才绝艳,人是大变了模样,不仅温文尔雅,还对妹妹们照顾有加,心态是十足十得好。   只是皇帝无法让二皇女辅政,但她心中却无数次想过,如果二皇女不是因眼盲,朝政交给二皇女,总要比给长皇女的放心。   乔昀给了她一个不错的女儿,可惜却无缘帝位。   皇帝春猎回宫后,头疼了许久,又休息了半月。期间,宫中新封了位司侍,相貌妖艳,出身不高,父亲是宫中的帮厨,因他自己煲汤好喝,送汤给皇帝时,被皇帝相中了。   如今,皇帝的皇女们,记录名册的已有十一个,皇子也多了。令皇帝欣慰的是,她的孩子们,除了前年宫中爆发时疫,病逝了一个年幼的皇女和三个皇子外,其余的都还好好地活着。   她的后宫,虽然无手腕十分了得可靠的帝君之才,但侍君们心性都还不坏,她的孩子,比先帝的,要活得更好些。   八皇女是裕持正在庆历十年为她生的,而裕持正也靠八皇女晋升了裕君,九皇女是容贵君的,十皇女是个宫侍的,不提就是。   皇子里,她喜欢的是楼英在庆历十一年,为她生下的利皇子,比九皇女年岁稍长些,其余再添的,她也不太记得,自己给的名字,自己都会忘记,总也对不上脸。   六月盛夏,西北战事突起,吐乎奈部分裂,唐舒里携已故藩王的长女和自己的幼子归京面圣,恳请皇帝出兵援助。   月底,吐乎奈部的小藩王六步孤追进京城,亦前来面圣,要兵马粮草,要朝廷承认她夺来的土地。   皇帝气定神闲,设了宫宴,要请双方出席,并且下旨,各君侍与七岁以上的皇女都允许出席宫宴。   皇帝用意非常明显,就是要拿吐乎奈的小藩王磨刀,历练她的皇女们。   宫宴开始前,侍君和皇女们先到。   二皇女独自落座后,摇着扇子,微笑聆听各种声音,混乱入席间,一道声音响起:“诗锦,不要惦记着吃,仔细听他们说了什么。”   二皇女回宫后还未去过后宫,但这声音,她是熟悉的,推测一番,猜出说话的是三皇女的养父,文持正。   “怎会惦记着吃呢?”三皇女的声音清澈活泼,每个音调都往上扬着,听了就会让人心情无端变好。   三皇女低头偷吃了块莲子酥,说道:“吃饱了听得更仔细,要是不吃,中途饿了,我可坐不住。”   这时,另一道声音飘进耳朵,说话人语调中隐着调侃,但声音本身却低沉好听。   “你也可怜可怜你那匹叫闪电的爱马,你再吃下去,你那闪电就要变闷雷了。”   “给襄君问好。”三皇女嬉笑,显然是被他调侃惯了,并不放在心上,“襄君多虑,无论闷雷还是闪电,总之是跑不过五妹妹的赛美人的。”   五皇女把自己的马起名叫赛美人,这名字除了襄君说好听外,其余的提起来,都是龇牙咧嘴,感慨五皇女奇怪的品味。   “说我什么?”五皇女来了,先给襄君问了好,而后落座前,踢了四皇女身边侍从的屁股,还要在四皇女的侍从转身震惊脸时,一本正经指着旁边的三皇女,小声道:“是她。”   她今年快十四岁了,也还没个正形,个子疯长,但心智似不大愿意长大,只在襄君面前端庄,其余时候,都是疯疯癫癫,一刻也坐不住的。   四皇女端坐着,苦着一张脸,翻了个白眼。   二皇女合起扇子,偏过头,问三皇女:“三妹,身形莫非是圆润的?我听你声音并不像。”   三皇女哈哈凑上来,二皇女拿扇子抵开她,那扇子恰巧抵在肉最多的地方,顿时愣了一愣,二皇女道:“三妹……着实有料。”   “诶,哪里话,也就这里有料。”三皇女嘻嘻哈哈,把胸脯拍响,又低声耳语道,“不及二姐博文广识,我只长肉不长记性。”   “三妹谦虚了。”二皇女摇起了扇子,“三妹才思敏捷,是个聪明人。”   “过奖过奖,也就对这些个叽里呱啦的鸟语敏捷些,其他的真就一般,不如各位、不如各位。”她道。   六皇女和七皇女到,六皇女先来给贺玉问了好,又挨个都见了礼,这才回末尾坐下,接过补药,饭前先喝上一碗。   她气血不足,总比别人苍白许多,也瘦弱些,长得像她的亡父薛拂更多些,眉间总是有些忧郁,看起来不太高兴,没什么精神,实则人却很是和善,极其好说话。   七皇女跟六皇女差不了几天,也将满十二岁,比六皇女高半个头,也和自己的亲姐姐四皇女一样,有些少年老成之感,坐下后扫过一众人,默然沉思。   皇上与容贵君走在前首,身后,唐舒里牵着幼子,非他亲生的小藩王长女跟在皇帝身后,她也才十六的年纪,警觉又不安,但倔强的装着淡定。   小藩王六步孤也带着她的谋士们来了。   皇帝进来,诸君和皇女们见礼,一大群人站起来恭敬行礼的场面,可谓是整齐划一又气派,皇帝看了眼被这天家气势震慑住的小藩王,满意落座。   睿君死死盯着唐舒里看,见他异族打扮,连头发也全梳了辫子,左耳穿了耳洞,单挂着象征着藩王君身份的绿宝石耳坠,忍不住对贺玉说道:“他当初是想进宫给皇上当侍君的。”   贺玉:“嗯?是吗?”   他一向对这些不是很敏感,只记得皇上亲封了唐舒里个义成郡君,几年后就和亲到吐乎奈去了,期间就零星听说,吐乎奈的藩王挺喜欢他的,只是不幸,他给藩王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全病死了,后来生了个儿子,才五岁多点,藩王却暴病死了。   藩王和从前的侍君有个女儿,叫塔可延,十六岁,按照吐乎奈的传统,女子十六岁就算养成,可继承母亲的家产了,原本是该由塔可延继承藩王之位。可藩王还有个妹妹,也就是六步孤,在姐姐病逝后,立刻煽`动她的骑兵们造反,占领了大部分领地。   好在唐舒里有勇有谋,当晚就传消息给戍边将士,在乔将军的安排下,一路东逃,带着塔可延和自己的幼子速回京城求援。   皇帝接到密信后,曾在心中感叹,若当年和亲的是她的皇子,怕是没有这智慧和胆魄。被杀或者被俘,陷入被动的就是朝廷,若真如此,那就又要动兵打仗了。   今日这个局面,是唐舒里把机会递回给了朝廷,朝廷掌控了局面,最糟糕也不过是吐乎奈内部分裂内讧,消耗自己。   席间,皇帝问了六步孤的要求,六步孤心思没那么深,想什么都在脸上挂着,但她身边的白发谋士却有点东西,出谋划策,让六步孤照自己的指点答话设圈套,以谋求更大的利益。   长女塔可延是老藩王和她早年在集市上买回的奴隶生的,谋士就以奴隶出身不高为由,不承认塔可延的身份地位。   谋士正叽里咕噜与六步孤说着这个策略,要六步孤咬死塔可延生父的奴隶身份,三皇女忽然笑了起来,而后,用流利的吐乎奈话出言问道:“你说的奴隶,可是指乌幽人?”   塔可延眼神一动,紧张看向三皇女。   谋士:“乌幽已经不叫乌幽了,叫奴役之地。”   三皇女起身,与小藩王说道:“我若是你,我就会换掉你身边的这个所谓的智囊。原以为年纪大些,见识多些,会更有智慧,却不料是个狭隘坑人的家伙。”   三皇女想摆出个气定神闲胜券在握的悠闲姿态,可手里少点东西,二皇女合了扇子,把扇子给了三皇女。   三皇女接过,潇洒一展,继续说道:“我问你,你可知我生父,出生在何地吗?我生父正是乌幽人。”   六步孤眯眼:“奴隶?!”   三皇女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圣上眼中,无论乌幽还是吐乎奈,都是我朝子民。你们的老藩王对待乌幽人,亦像对待吐乎奈人,想来是最理解我朝圣上的爱民之心爱民之举。可叹六步孤尔等,却还目光狭隘,听信小人之言,让自己的同胞手足流血,让故土不再安宁,让圣上的仁慈怀柔在你的野心中化为乌有……”   三皇女口若悬河,用吐乎奈话说完,又用官话说给皇帝和在座的其他人听。   皇帝的喜悦已然爬上了眉梢,根本不加掩饰。   事后,六步孤做出了选择,她杀谋士以人头献诚,换来牛羊和白风河以西的草地,也算收获不小,被皇帝派人遣送回了吐乎奈。   塔可延继承了吐乎奈藩王之位,留在京城,等九月中秋佳节大赏之后回封地。   唐舒里暂住西宫,皇帝把顺昭君的住处整理出了偏殿给了他,也是他以前曾经住过的地方。   因这个缘故,塔可延常常往宫里跑,与几个皇女混在一起玩。   皇帝赏了三皇女一套典籍,顺便给了清宴宫不少的赏赐。   塔可延很是亲近她,问三皇女:“你生父,真的是乌幽人吗?”   “没错,乌谷是连氏。”   塔可延道:“我阿父亦姓乌谷是连,他叫……”   五皇女一边啃着苹果一边牵着文宝来找三皇女,“喏,你弟弟找你。”   她侧开身子,露出身后的文宝。文宝歪着头,看着塔可延,眨了眨眼。   塔可延也对上他那一双异色的眼睛。   塔可延立马忘了自己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来温习一下。   皇长女赵度,二十岁,熙和三十一年出生。生父余帝君。   二皇女赵泰,十六岁,庆历四年末出生。生父乔帝君。   三皇女赵诗锦,十五岁,庆历五年春出生。生父夜月   四皇女赵祐,十四岁,庆历五年末出生。生父容贵君   五皇女赵燕,十三岁,庆历六年夏出生。生父襄君   六皇女赵盈,十二岁不到,庆历八年末。生父薛拂   七皇女赵亨,十二岁不到,庆历八年末。生父容贵君   八皇女,没提名字,不重要,裕持正的。   九皇女,没提名字,不重要,容贵君的。   十皇女,没想名字,不重要,一个宫侍的。   十一皇女,夭折,某个新人的,也不重要。   皇子里后文只会提到:   乔昀的:   双生子,现已婚配。会交待一下嫁谁了。   皇长子,婚配已育,生孩子死了已经。   要皇子,也就是安乐皇子,明史度生的那个。今年十岁,最后结局会提,中间没戏份。   文宝,贺玉养的那个,霜白的,戏份不少。 第32章 第二十年   塔可延找三皇女的次数更频繁了。但到了, 若是只有三皇女,她便心不在焉,左顾右盼。   三皇女:“哎哟,这可真是……”   文宝也比从前来得多了, 一开始他只是好奇, 想看看从生父家乡来的人。后来就对塔可延这个人更好奇些。   塔可延看起来很严肃, 可跟他说话时, 就完全变了个人。她那张黝黑的脸会透着发亮的红, 眼神总是瞟他一下就连忙移开, 紧张搓着手和他说话。   文宝知道, 她这是喜欢自己, 羞涩的。   文宝就会逗她, 故意问她:“塔可延, 你怎么不看我?”   塔可延下意识的听从他的“指令”,看他一眼后, 慌张跳开,脸也熟透了, 冒着烟。   塔可延的心思, 终于被唐舒里知道了。   唐舒里就问:“你是钟意那鸳鸯眼的皇子吗?他是哪个宫的皇子?”   唐舒里考虑的要比塔可延多。   塔可延搓着手,羞涩道:“他生父是乌幽人,与我阿父是一样的。他、他说他是清宴宫的,是圣上的一个文、文持正抚养长大的,还说养父对他极好。”   唐舒里心中有谱了。   “原来是文持正。”   唐舒里思虑许久,问塔可延:“是真的喜欢吗?”   塔可延点了点头,又忧郁摇头:“我怕……他跟着我……受苦。”   她是要回吐乎奈去的,尊贵的皇子,怎会与她一起回那种地方受苦?从前她觉得吐乎奈什么都好, 可住在皇宫后,她才知道,原来是天上地下,总是比不得的。   唐舒里愣了愣,忽然释怀笑了,而后对塔可延说道:“你若真的喜欢,你便去问他。他若愿意与你一起回去,那你就与圣上说,我们按这里的规矩,向他的母皇提亲就是。”   “真的可以吗?!”塔可延眼神明亮了许多。   “嗯,只要他愿意。”唐舒里重复,“只要他愿意去……”   过了几日,塔可延寻了个机会,与宝皇子单独问了话。   三皇女倚在不远处看着,五皇女叼着脖子上的玉牌,蹲在美人靠上,问道:“她什么事?”   三皇女:“她相中我弟弟了。”   五皇女吐出玉牌,绕着玩:“眼光不错。”   三皇女:“不错是不错,但让文宝跟她到吐乎奈……”   “不你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吐乎奈也是咱们的土地,不过是离京城远了这么点。”五皇女比划着。   “得了吧,那地方……要是六步孤再和蓝海西的那群蛮人勾结,吐乎奈哪还有平静之地?”   “敢来就打回去,打到服为止。”五皇女压根没把她的忧心当回事,“还有什么担心的?”   三皇女无奈摇头:“赵燕,你这人……又不是什么都能靠武力解决。”   “可以的。”五皇女道,“兵强马壮,枕戈戍边,之后再把几个像你这样能言会道的人才扔过去,万事可解。玉君父让你读那么多书,你可别瞎读不记,所谓先礼后兵,总要有强兵,你礼才有用。只兵到了也不成,打回来总要教化的,教化是为了不再打,省些钱,让母皇也少白根头发。”   她这边讲完,塔可延那边也得到了令她高兴到跳起来的回答。   文宝点了点头。   三皇女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脸正中,揉脸道:“完了,要想想怎么跟君父说了。男孩子长大,怎总想飞走呢?”   “飞呗,你难道不想去看看,你生父生活过的故土?”   三皇女一怔。   五皇女道:“这事是好事,文宝读书多,去了就能教化那边的小蛮子,将来是真正的一家亲。母皇肯定同意,且会大喜,西域明珠嘛,让文宝在朝廷里挑个人,总觉得把鹰关在了笼子里,不如放他回故土展翅。”   三皇女惊讶不已。   五皇女拍了拍三皇女的肩膀,“玉君父可比你豁达多了,他也会觉得这是件好事的……提前恭喜了。”   中秋过后,塔可延临行前,与皇帝说了此事。   果不其然,皇帝很爽快地答应了此事,与大臣们商议后,就把和亲之事定在了庆历二十年五月。   唐舒里谢了恩,与塔可延先行回吐乎奈。   庆历二十年正月,皇宫筹备送亲礼,按照礼制,需进行相应的封赏,皇帝道:“庆历二十年……朕登基执政,已有二十年了啊,不如就趁这次大喜,给其余的也晋封了。”   正月十五,皇帝先行晋封了贺玉,贺玉得赐新封号贤,为贤君。   再赐文宝以名做封号的特例,封为文宝郡君,和亲圣旨于佳节昭告四海。   正月十六,六宫晋封,几个新人都晋了位份,老人们也多了份赏赐,已逝的夜月和霜白,也因文宝的缘故,再晋一级。   贺玉看不出喜忧,回了清宴宫,仍旧和往常一样,清点文宝要带到吐乎奈的东西,这其中,只是书就装了有十几大箱。此外,裕君还送了许多医药典籍,珍稀药草。   文宝全都收下,一一谢过。   五月初,一切准备妥当,三皇女自请送亲,五皇女也说要送。皇帝一个高兴,全都允了。   五月十五,车驾从京城出发,队伍十分庞大,各种金玉珠宝不计其数,但最多的,还是文宝的书。   皇帝恩准贺玉站在自己身旁目送,城楼之上,风很大,旌旗猎猎,六皇女扶着贺玉,眯着眼睛望着队伍。   隐约见文宝从伸出手招着,又见三皇女转身也挥着手,而后与五皇女一起,向城楼上的皇帝和侍君们抱拳一礼,策马向前。   皇帝很是高兴,在一旁自言自语着:“朕的西域明珠! ”   文宝和亲吐乎奈,她并无伤心,只有高兴。   贺玉叹了口气。   六皇女喝了风,咳了几声,低声道:“玉君父不要伤心,他是回家,不是远去。”   “太远了。”贺玉说,“我不忧心他,只是想到,余生不知还能否再见到文宝,心中不免悲伤……”   襄君道:“你自己活长些,就有可能再见了。”   送文宝郡君和亲的队伍,走了将近一个月,刚入如沁草地,就看到了接亲的队伍。   “这就到了吗?”文宝钻出来,说,“倒也不是很远。”   三皇女:“想多了,我们是要把你送到吐乎奈的兰都去,那可是在最西边。”   五皇女打量着接亲使的马匹,喜道:“美人!看那腿,多矫健!”   三皇女:“……”   接亲使说,从这里开始,路就不好走了,他们是奉藩王之命,来充当向导的。   漫长的两个月,文宝一路走,路过的地方,遇见的人,就和和气气与他们交谈,送些古籍墨宝。   八月天气转凉,才到兰都,塔可延盛装来接,眼底是因喜悦无法安眠熬出来的淡淡黑眼圈。   唐舒里以吐乎奈的礼仪迎接了文宝,并给他穿了耳洞,戴上了象征大君身份的绿宝串。   文宝回头,三皇女眼被风沙吹得通红,像哭了一样。   “阿姐。”他说,“放心回吧,替我照顾好君父。”   三皇女点了点头,道了声:“保重。”   三皇女和五皇女,奉皇帝的旨意,去看望了乔将军,乔将军年纪大了,但精神还好,虽然只剩她一个人,侍君和儿女们都已不在,但并没有让人觉得她孤单,观背影,依旧挺拔可靠。   “奉儿怎样了?”她问。   五皇女想不起她问的是谁,三皇女虽也不知,但凭借猜测,知道乔将军问的是皇长子留下的那个女儿,回答道:“身体康健,已开蒙了。”   皇长子八年前就离宫婚配给了太常寺卿的长女,只是生产时出了意外,离去了。   三皇女想了想,又道:“二哥三哥也都不错,辅国公女尚且年轻,仕途上将来大有作为,为人和善,待哥哥们也都很好的。”   她说的是乔帝君留下的那对双生皇子,实际上,她也不知辅国公为人如何,只是想了想,没听到什么不中听的评价,故而这么说出来安慰乔将军。   乔将军就问:“二皇女如何?”   这五皇女可有的说了,直言:“二姐神了!”   滔滔不绝夸完,一看乔将军,实打实的有了笑容。   过后,乔将军带她们去看了乌幽都城旧址。   三皇女摸着那个石碑说道:“我生父一生的隐痛,就是未能再见到国破后的乌幽王子。”   “那里有。”乔将军指着旁边的石碑,“我们立的,写了王女王子们的名字,那王子叫里赫密,用咱们官话说,就是白夜。他是晚上出生的,所以这个名字,是王宫里诞生了明珠,映亮了黑夜之意。”   “白夜?!”三皇女想起了塔可延说的,她的阿父叫白夜。   “是啊。”乔将军自顾自的点头,“当年我救你生父和那小仆回来,他两人抱在一起,很是警惕。后来我知道了你父亲是乌谷是连氏,乌幽侍奉皇室的近臣才会是这样的姓,他年纪又和王子相仿,应该是王子的伴读。我就说,那我就把王子的名字拆开来给你们,无论以后你们去到了那里,故乡都在你们的名字中,不会忘记。”   “哦,夜月霜白,还真是。”五皇女直接说了两位长辈的名字,被三皇女踩了脚。   乔将军哈哈笑了起来。   三皇女凝神,心中感慨,若塔可延的父亲真的是乌幽的白夜王子,那就果真是上天注定的缘了。   “阿父,霜叔父,我把咱们的明珠又送回来了,他回来了,而且,你们的王子也找到了,跟他们都还在呢。”   三皇女望着天,天又阔又蓝,莹莹发亮,苍鹰展翅,无声盘旋高飞。   清宴宫中,贺玉把书放远了眯眼看着,忽见一段很是精彩的描写,他笑着抬头喊道:“文宝,快来……”   朝露正在烹茶,转过头,一脸惊诧。   “主子……”   贺玉一笑:“没事了,我又忘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原来自己养大的孩子长大离家后,竟然是这种滋味。”   悲欣交集。 第33章 第二十一年   庆历二十一年春, 皇上某日在瑶华宫用早膳,容贵君提起四皇女相中了姚御史家的小儿子。   皇上擦了手,起身道:“姚重家的,好啊……另外, 宋廉, 二皇女年纪也不小了, 你也给二皇女相看着, 哦……朕想起, 三皇女也到岁数了。”   想到女儿们都要成家了, 皇上短促笑了下, 说道:“你跟贤君商量着, 自己看着办吧。朕就只等着下旨了。”   容贵君到清宴宫说起了这事, 贺玉就道:“那你是想……”   容贵君道:“办个宫宴吧, 畅春庭的牡丹开了吗?”   饮兰答:“今年春寒,只开了少数, 桃花倒是开了不少。”   容贵君就这样定下了:“下月初,开个赏花诗宴, 就问问孩子们, 课业不忙的话,就抽个空,相看相看。”   三皇女和五皇女到清宴宫问安时,贺玉拉着她们问了。   “心里可有喜欢的?”   一般来说,宫宴之前,各位皇女就已经有定下的人选,且彼此都通过气,宫宴上若有艳惊四座的,那就另当别论。   通常说来, 皇女们都不会嫌君侍多,心中揣着一两个人选,再到宫宴上转一圈,和新相中的说几句话,就会有宫人帮忙记下。   宫宴结束后,皇女的父君们拿到诸家公子们的名字生辰,各方思索比对后,才会拍板。   后宫侍君们关系不融洽时,就各自打各自的算盘,往往也会相中同一个,到时候花落谁家,就看侍君们在皇上面前有几斤重了,吹枕边风或是玩弄话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最后能不能顺利定下,还是要看皇帝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贺玉想,虽然自己帮不上三皇女什么忙,但也要问一问。   哪知三皇女道:“真没有。”   贺玉为难了,就道:“总要有个大概的喜好,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襄君也问:“我就不信,这满宫的男人们,没你喜欢的那个样子。”   三皇女也是被问急了,加上天热,脑子嗡的一下,话就说了出来:“真要说的话……裕君那种……”   刚一脱口,她就傻了眼,当场窘在那里,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红了脸,只想把自己的舌头给拽了。   假若让多心人听去了,怕是要说皇女觊觎母亲的侍君,罪名重大了。   贺玉惊愣了片刻,忽听五皇女语气平静道:“哦,你喜欢那样的……我就不一样了,我喜欢玉君父这样的。”   她把话亮亮堂堂说出口,看似没大没小,其实是给三皇女解了围。   襄君哈哈笑了起来,说道:“那你眼光好啊。”   五皇女说:“我本来眼光就不错嘛,我自己读不进去书,就喜欢玉君父这种整日就惦记着书,其余全不管的。”   三皇女松了口气,小声道了谢。   贺玉道:“我听明白了,诗锦是喜欢通些医术,性子温柔的。”   三皇女耳朵仍然烧着,故作风轻云淡,说道:“我不喜欢眼睛太大的。”   贺玉这回是听明白了,会不会医术不重要,三皇女更喜欢的,是长相浓艳眼儿媚的那种。   “好了,君父知道了。”贺玉点了点头。   午后,容贵君邀他们过去,并叫来了二皇女。   “这些该是你君父问的,二皇女要是不嫌弃,就由我来代劳。”容贵君说。   “劳你们费心了。”二皇女含笑回礼,坐定摇扇。   她眼睛形状还那般漂亮,大体看是个风流倜傥的,只是细看,瞳仁没了光泽,灰蒙蒙的,眼窝也陷进去,很是怪异。   “听说你与钟大人家的儿子,自幼长在一起……他今年有十四了吧?你可是有意在等他?”   二皇女摇头:“我与钟情,只是姐弟手足之情,并无别的想法。”   容贵君犯了愁:“当真吗?那……二皇女可有相中的公子?”   二皇女笑了几声,摇头道:“容君父无需为我挂怀。”   听她这么说,容贵君心生怜爱,恳切道:“赏花宴,记得来啊。”   二皇女离开后,容贵君问道:“之前,把她的那个老师推给皇上的,是哪位大人来着?”   贺玉:“我记得是我娘的同门……国子监的封西大人?”   容贵君忙问:“是她,她家可有年纪合适的孩子?”   贺玉使劲想了,忧愁:“似是只有几个女儿。”   而后,他回过神来,又对容贵君说道:“这事不好说,就是有儿子,年纪也合适,又怎情愿让自己的儿子……”   容贵君叹息一声。   赏花宴如期开了,大臣们也都心照不宣,知道这次的赏花宴是为了什么,私底下已多番打听,想知道皇女们心中的人选,之后暗自打算自家儿子能搏得个什么样的位份。   五皇女说自己是去凑热闹的,果真就只是凑热闹的,不仅叫上了六皇女七皇女,还拖着八皇女也来了。   大臣们都笑容和煦,今上女儿们养得好,数量也多,满打满算的,只要对自己的儿子有些自信的,总能捞点好处,成为皇亲国戚。   当然,热门人选自然是四皇女,连年纪尚小的七皇女,都有大臣们献殷勤。   五皇女心思都在马身上,对少年们兴趣不大,喜欢看是喜欢看,但喜不喜欢他们的人,这就不得而知了。   五皇女猫在角落塞果子吃,目光也在搜寻着还不错的公子们,心底暗暗给几个姐妹配对,完全没想过自己。   看着看着,一个穿着素气,发容干净的大眼睛公子闯进了她的视线。   眉目有些眼熟,气质更是熟悉,总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而且看那公子左右偷看旁人的神情,也觉得熟悉。   想来想去,也还是想不起到底和谁相似,便饶有兴味观察起他来。   这一观察,反倒发现了他的独特之处。   那小公子年纪应该还小,十三四岁左右,稚气未脱,故而有些灵动活泼,明亮的双眸中闪烁着藏不住的狡黠。   别的公子们不管端不端庄,都装得端庄,唯有他偷偷溜到角落,半晌,背过身去,从袖子里捏出刚刚多拿的莲子酥,一口闷进嘴,抬起袖子挡着半张脸,慌张吃了咽下。   如此反复,吃了许多,神奇的是,不必饮茶就能咽下去。   他正在努力嚼着,脑袋被人拍了。五皇女定睛看了,是鸿胪寺的贺觅贺少卿。   那小公子捂着脑袋,口齿不清的叫了声:“娘。”   五皇女乐了。   “嘿,我说呢!”   怪不得瞧着感觉在哪见过,原来是贺谦修,贺玉胞妹的儿子。   “怎不去作诗?”远远的,五皇女听到贺觅问。   “没什么意思。”贺谦修答,“我怕我去了,砸了他们的场子。我看他们还挺想给四皇女留个好印象,我若去了,他们怎么办?坏了人家好事,让皇女们都看上我,这可如何是好?”   “吹牛皮吧臭小子。”贺觅说,“那就快些吃,吃完娘带你回去。”   “我想见见容贵君和贤君。”贺谦修道,“哪知他们竟然不来。”   “应该是来吧。”贺觅也拿不准,“许是要到最后来远远的说几句排场话,倒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早些回家看书。”   “嗯,我等冯元,待会儿一起离席更好。”贺谦修打发走了母亲,继续在角落里吃点心。   五皇女就想,冯元又是谁?想了许久,想起来了,怕是太常寺少卿冯继春的儿子吧。   冯继春是冯相家的次女,没什么才能,一直在太常寺待着,岁数也不小了,前年才提了少卿一职,家眷不少,女儿许多,只是儿子仅有一个,许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   五皇女慢悠悠溜达过去,想要在冯家小公子来之前,与贺谦修说几句话。   只是还未走到,冯元来了。   “那边的桃花奶糕好吃。”冯元小声道,“我摸了一块给你。”   贺谦修吃了,眼睛一亮,使劲点头。   冯元又泄气道:“只是……那边过不去了。”   贺谦修垫脚看了看,见奶糕旁因四皇女在,围了好多的公子哥。   贺谦修双手合十,不停念叨:“快换地方,快换地方。我还想再尝尝那个味道……”   五皇女慢悠悠拐了方向,挤开那群人,拿起那碟桃花奶糕。   “四姐,这你不吃吧?”   四皇女:“哦,你吃就拿走。”   小公子们又都含羞带怯地给五皇女问好:“五殿下。”   不管谁问好,五皇女都道:“嗯嗯,好,都好。”   她单手举着那碟桃花奶糕,直接朝贺谦修走过来。   “给。”五皇女把奶糕凑到他鼻尖底下。   冯元退了几步,左看右看,明白了,匆匆向五皇女问了句好,就说自己不打扰,跑了。   贺谦修:“多谢……”   “我叫赵燕,家中行五。”   “五殿下好。我……我叫贺谦修,家里就我一个。”   “我知道,我也算是贤君养大的,贺大人家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些。”五皇女猫似的,冲他笑了笑。   挺和善的。   贺谦修大着胆子,捏了块奶糕,咬了一小口。   五皇女就道:“我今年十六,差不多就快要成家立府了。”   “呃……我还小。”贺谦修说。   “嗯,我知道。”五皇女说,“我等你呗。”   贺谦修被那一小口奶糕,噎住了,满脸绯红。   冯元跑得匆忙又因心飘着,想要跟好友八卦五皇女相中了贺谦修,哪知一个恍惚,擦到了桌脚,险些跌倒。   一把扇子伸出,抵住了他的腰,稳住了他。   “当心。”   冯元:“……二殿下!”   二皇女在此处偷听了很久了,她听觉异常敏锐,随便找个角落,就能留意到各处的声音。哪里有人来了,哪里有人离席了,是吃东西还是在斟酌诗句的用典,她都知晓。   冯元不走了。   他盯着二皇女的眼睛看。   二皇女道:“再看,也是瞎的。”   冯元:“可是……是好看的。”   不是怜悯的语气,不是同情的语气,不是可惜的语气,是完全的夸赞,发自内心,纯粹无虚假。   “嗯?看都看不见,还如何‘好’看?”   “就……好看。”冯元较起真来,“我有眼睛,也未看到那桌脚,要不是二殿下看到,扶了我,我一定会摔倒的。摔了,母亲一定要骂我失了礼仪,我就再也来不了赏花宴,吃不到皇家的点心,而后我一定会无人问津,母亲父亲整日以泪洗面,姐姐们就要长吁短叹,最后我孤独终老……”   二皇女先是惊愣,而后笑出了声。   “你叫冯元,对吧。”   “……嗯,冯元。”冯元拉住了她的衣袖,“殿下,我要谢谢殿下救我,不然我就要孤独终老了。”   过了好久,二皇女收了扇子,手指摸了摸他的头,冯元明显亮了眼睛,悄悄偏了头,让她摸到了自己的脸。   二皇女发觉,他在笑。   二皇女收回手,末了,微笑道:“你不会孤独终老的。”   作者有话要说:  冯元,冯素同母异父姐姐家的儿子。 第34章 只一人   天气暖和后, 年轻公子们忙着结伴踏青郊游。   平时,贺谦修基本都以身体不适推掉好友们的邀请,有不得不参加的重要节日才会放下书出门,去了也是和自己的小圈子朋友猫在角落闲聊。   可是今年, 贺谦修却主动迈出门, 跟着他们到京郊游春, 放纸鸢, 开诗会。笨拙又心不在焉地去做之前从不会做的事。   他只有一个目的, 就是见五皇女。   皇女们也不是每次都能碰到的, 有时候, 公子们根据家中母亲的闲聊, 探听哪位皇女有可能来, 而后做相应的准备。   总是有公子哥消息灵通些, 不仅知道有哪些皇女会参加游春诗会,还能言之凿凿的说出皇女们的喜好。   比如四皇女更喜欢牡丹纹, 更喜欢菖蒲红的纱罩,更喜欢山茶坠羊脂玉, 及腰长的发带。   贺谦修用两本难得的隐山杂谈, 终于打听到了有关五皇女的喜好。   “上次赏花宴,苏二公子穿了件星蓝春衫,勾云纹的,五皇女似多看了一眼。”   打听到后,贺谦修不敢过于直白,只是换了个相近颜色的衣裳,眼巴巴等着撞运气——五皇女来不来诗会,是从没有人打听得到的。   但贺谦修运气好,每次去, 五皇女都在,而且每次都能与她说上话。   第一次,贺谦修只是跟她打了个招呼。   五皇女的目光追着他,他红着脸跑了好远,回头,见她似乎还在看。他心中一喜,心情更是雀跃。   第二次,五皇女坐到了他旁边,等到结束,才与他说:“怎不见你吃,净喝酒了。”   酒是果子甜酒,他空着肚子,却不敢张大口吃点心,只好一杯杯喝果酒。   末了,转头,打了个带果子清香的酒嗝,五皇女一笑,说:“酒气醉红脸了。”   第三次,第四次……   他们一起放了纸鸢,心也越来越近。   不知不觉的,五月过去了。   皇帝忙完手头的政务,难得清闲,到后宫转悠,跟容贵君询问起四皇女,这才想起,四月时,宫里开了次赏花宴,要让皇女们相看适龄的少年们。   皇帝就问:“祐儿可决定好了?姚重家的儿子……她想要给那小子什么位置?”   容贵君就道:“祐儿是想允个侧君给他。”   “嗯,其余可还有相中的?”皇帝亲自问,“黄尚书的幼子,今年有十六七了吧……上月来了没?”   “嗯。”容贵君说,“知书达理,瞧起来也不错。”   皇帝道:“一并给祐儿做个侧君吧。”   容贵君知道皇帝的思量,脸上有了笑意,点头说好。   皇帝找了处景不错的坐下,左右甩着珊瑚串,思索了会儿,问他:“二皇女可有相中的?”   “有!”容君回答得很快,开心道,“她自己不愿说,身边侍候的德允说了,看上了太常寺冯少卿家的儿子冯元,年纪有十六了,八字跟二皇女也合。”   听他已合过了八字,皇帝笑了起来,又念了几声冯元的名字,点头道:“嗯,不错,给个正君,不能让他受委屈了。”   半晌,皇帝又道:“钟少傅家有个与二皇女一起长大的,叫钟情,朕会给他个侧君之位,一并做喜。”   “可二皇女对钟情这孩子似乎……”   “你不知其中隐情,朕是知道的。”皇帝道,“钟少傅是她传道受业的恩师不假,但钟情父亲出身不正,与钟少傅私相授受这才有了他,钟情又是从小做仆侍在二皇女身边侍奉的……她悬着不提,是怕朕不同意让钟情做她的侧君。”   过了会儿,皇帝问:“三皇女,可有相中的?”   “这就不知了。”容贵君摇头,“我和玉哥问了,三皇女只是摇头,恐怕是没合眼缘的。不过,我看了几个公子的八字,与三皇女相合的不少。”   皇帝揉着珊瑚串,沉吟许久,把手递过去,道:“那便先不管她,朕先把二皇女的婚旨下了,等过阵子,朕再给咱的祐儿下婚旨。”   “知道。”容贵君笑了笑,拉住了她的手。   容贵君忽然想起五皇女,说道:“皇上,五皇女相中了贺少卿家的儿子。”   “谁?贺觅家的吗?”皇帝皱眉思索了许久,惊讶道,“她家儿子多大年岁?朕怎么记得跟亨儿差不多大……”   “是,叫谦修,已满十三了,按虚岁算的话,明年也差不多了。五皇女这阵子,总追着他跑,平日听不下去的诗会,如今也能坐满时辰了。”   “呵,她那个孩儿心性。”皇帝就当个笑话听了两耳朵,并未当真。   天气渐渐炎热,公子们出门的次数,也就少许多了。   这月最后一场诗会结束,各府的小公子们就不再到郊外游玩,而是在家宅里避盛暑了。   回去的路上,五皇女板正坐在马车里,琢磨着接下来该如何多见贺谦修几次。   车驾突然停住,侍从传话道:“五殿下,鸿胪寺的贺少卿说天气炎热,已备好茶水,请殿下移驾。”   “停车停车!”五皇女飞跳下车,喜气洋洋。   贺觅请她到花厅,递了茶,闲聊了会儿。   五皇女屏退了身旁伺候的人,抬手微微一礼,询问:“少卿大人,可是有话要与我交待?可是与谦修有关?我坐了这么久,不见他回,可是大人将他支走的?”   贺觅微笑着点头,将空了的茶碗叩在双手中,慢慢说道:“殿下的心思,我看的明白,今日请殿下来,就想与殿下说几句无趣的话。作为母亲,无法不交待的话……”   “殿下也知道,我十七岁就与家中内贤成了婚,到现在,家中也还是他一个。”   “我知道。”五皇女道,“贺少卿情贞美名,京城无人不羡。”   “我与殿下说说我和宋清吧。”贺觅垂眼道。   五皇女虽然雾蒙蒙摸不到头脑,但却认真道:“少卿大人请,我洗耳恭听就是。”   “我那时很是喜欢他,与他是一眼定终身。自己看上的人,什么都愿意给,我与他成婚时,就对自己发过誓,贺觅的心只有一个,心里头的夫君也只会有一个,万不会让他同那些男人们一样,守着负心人爱得凄苦。”   五皇女神色震惊。   “成婚到现在,我并非没有动摇过。”贺觅语气苦涩,“看见同僚家中个个热闹风流,的确也曾羡慕过。”   “被同僚调侃,被人讥笑,我也难受过,埋怨过。”   “成婚多年后,日子会慢慢变乏味,有时见到相貌漂亮又年少的,也会突然冒出些不忠的念头。”   “但我从没有食言。”贺觅说道,“我不会后悔当初只许他一人的诺言,因为我不愿失去他。”   “我不敢后悔,是因我不愿打破十七岁的自己许给他的誓言。十七岁的自己捧在心尖上的人,如果被现在的我伤害,抛弃,轻贱,那我将会永远失去他,失去我一步步走过来的人生,失去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所有的坚持,都是因为……我怕自己失去他。”   贺觅说道:“我们的孩子出生很是艰险,所以,为了不失去他,我只有谦修这一个孩子。”   贺觅看着五皇女,面上带着淡淡的笑,轻声说道:“谦修是我与他在无人涉足的道路上,坚持走下去盛开的花,是我们两个捧在手心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我斗胆与殿下说这些,是因我不愿他今后的日子难过,不愿我坚持到今天的坚贞美好,被旁人摧毁。”   “谦修的乳名,唤珠玉。”贺觅说道,“与我哥哥一样。我想要他的人生圆满无缺,连爱也是圆满无缺的。我哥哥……从未拥有过这样的圆满,说到底,是我不忍谦修,也踏上我哥哥走过的路。十几年来,我都在为谦修铺着一条平坦的路,我希望他能拥有圆满的妻,圆满的日子,最后抱着一角也不缺的圆满誓言安详阖眼。”   贺觅问五皇女:“殿下,你……能吗?”   五皇女没有回答。   前不久,二皇女的婚旨下了,一下就是双份。不仅定了冯家的幼子,也还添了个钟家的儿子。   无论是谁见了二皇女,都道一声恭贺双喜。她自己虽也诧异皇帝如此安排,却并未拒绝。   皇家从未有过只有一人的先例,即便是个目盲的皇女,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侍人。   贺觅说道:“这条路,我走过,我知道坚持下来有多么的不易。如若殿下不能……谦修,就请殿下放过吧。我不会让他到皇家去……我哥哥走的是条破碎的路,我不愿意我的儿子,也和我哥哥一样,被逼无奈,不得已走上这条路。”   “五殿下通达睿智,我想,我的这些放肆大胆的话,殿下若不喜……应是能当没听过。”贺觅叹息。   沉默许久,五皇女起身,恭敬一礼。   “贺少卿的话,容我想想。”   她没有立刻回答,策马回了宫,把自己关在殿内发呆。   三日过后,她去了清宴宫,吃了两碟莲子酥,看着贺玉侍弄花草的背影,似是带着挥散不去的寂寥。   她猛地起身,下了决心。   她找了襄君。   “我喜欢贺谦修。”   襄君点头:“我知道。”   “我要让他做我的夫君。”   襄君:“嗯,知道。”   “我是说,就他一个。”   襄君抬眼:“想好了?”   “想了三天了。”她说,“为了他,为了玉君父,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只要他一个。”   襄君平静道:“知道了,你去与你母皇说吧,说清楚。”   五皇女转身就去。   襄君叹了口气,放下书。   贺玉问道:“刚刚燕儿来跟你说了什么?”   襄君说:“麻烦事……要为她吹吹枕边风了。”   那晚,他去了乾元殿。   皇上笑他热情不减,仍似当年。   襄君道:“燕儿来跟皇上说了吗?”   “哦,你说那事。”皇上抓着他的头发,看着他的发丝从指缝流走,笑了一声,翻了个身,“朕说了,等她满十六,就让她离宫立府,到时候朕再把婚旨给她。只是贺少卿家的儿子,年纪还小,朕想起苏少府家有个年纪大一些的儿子,可以先封个侧君照顾……”   “皇上,她就要这一个。皇上那婚旨,不能下多了。”   “她才多大,这就只要一个了?”皇帝笑笑,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飘远了,而后,她说,“也不知她像谁……”   末了,皇帝舒了口气,道:“行吧,朕允她了。”   庆历二十一年冬,五皇女离宫开府,手中捏着皇帝给的婚旨。   她奉旨,要等贺谦修两年,等他满十六了,再接他入府。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也不知,能坚持多久。 第35章 莲子酥   三皇女眯着一只眼, 拉了弓弦,蓄力后,又松了几分力气,随手放了射出去。   箭不出意外的, 草草扎在箭靶边缘。   她收了手, 摘了鹿皮手套, 仆从帮她收好, 又捧着白玉盘, 将白玉盘中的扳指玉戒一样样呈给她。   三皇女慢条斯理戴好, 打马绕了一圈, 坐回去。   五皇女:“你不行啊三姐, 还要看我, 我来。”   三皇女呵呵笑, 没答话。   四皇女尚且留在场上,一箭中靶后, 回身对五皇女勾手。   五皇女束好头发,戴上手套, 换了个压手的长弓, 拍马去了。   七皇女坐得远,坐在最边上,也不与其他人说话,连连打哈欠。   六皇女披着斗篷,裹得严实,穿得朴素些,捧着个手炉,一脸不高兴地坐着,问三皇女:“三姐是因为什么不高兴?”   “没啊。”三皇女挥手让仆从们都走开, 自己动手拉高了靴,摆弄着收高袖边的金纽扣,“只是有些烦心。”   庆历二十二年春,她就离宫开府,有了一位侧君,是吏部侍郎家的儿子,之后又收了两个小侍。   侧君年纪跟她差不多,可见识少,又不懂她的喜好脾性,她一肚子话,没法说。剩下那俩虽知她的喜好习惯,却也无法真正给与她像样的纾解。   故而,她不怎么回府,即便是到宫里不方便,她也常常去清宴宫,跟贺玉倒苦水。   只是最近,她的玉君父心情也不好。   三皇女说:“你该知道的,玉君父喜欢莲子酥。”   “嗯。”六皇女点头。   “最近,宫里头有个司侍家中做丧,说是没了爹。”   “嗯,那我知道了,那位司侍的父亲是御膳房的,从母皇登基时,就在御膳房做工,负责侍君们的糕点。”六皇女点头,枯瘦的手调整了暖炉的角度,又缩回袖中,说道,“玉君父是发觉,莲子酥的味道,不一样了,对吧。”   “没错。”三皇女道,“我是吃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但玉君父心中难过,说是吃了多年的莲子酥,从没去感谢过他,这下人没了,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三皇女挽着袖子,又是一声叹息。   六皇女道:“说起来,这种秋日无边愁绪,虽无法具体言说,却是丝丝缕缕,缠绕不去。”   三皇女:“你这话说得好,正是如此!”   她也没什么大的忧愁,出身在这里摆着,自己也没什么大用处,更没什么大野心,朝臣们也不来烦扰,其实日子过得比什么四皇女七皇女的舒心许多。   可就是这种平顺日子,也还有挥散不去又无法具体言说的愁绪。   说起来,也不过是,小点心的味道变了,家中的侍君没什么大毛病,却不是很合心,找姐妹们玩耍也无法散心之类的。   五皇女回来了。   “四姐杀疯了。”她摘了手套,呼呼喘气,接过茶一口喝干,冲着四皇女喊,“你牛!算你赢!”   四皇女慢悠悠一笑,道:“老七,过来。”   七皇女这才站起身,把手递给旁边服侍的小侍挽袖,对五皇女道:“看我给你报仇。”   五皇女:“哧,杀杀杀,我就看着你俩杀。”   七皇女跨上白马,优哉游哉挽着弓上场。   五皇女收了笑,低头也开始摆弄衣袖。   三皇女道:“这次放水不明显嘛。”   五皇女:“这次没放水,今天就是没劲。”   三皇女:“哟,你也没劲了?看来这秋乏,大家都逃不过。你等会儿回哪去?”   “去跟我父君问安。”五皇女回答。   “明年,你那一瓢水,就该过府了吧?”   五皇女纠正道:“嗯,我正君,别叫一瓢水一瓢水的。”   “不容易啊。”三皇女调侃,“还真没往府里塞美人。”   “呵,我塞的美人儿还不多吗?!”五皇女瞪眼道,“我塞了一堆的美人!他可说一句不准了?哼,美人的名字,还都是他给取的。”   她说的,是她的马。   五皇女玩着玉扣,终于扯断了袖扣上的金线,伤了手,她啧了一声,跳起来叫人请御医来。   六皇女:“五姐……怪得可爱。”   三皇女半是自嘲半是羡慕,咬牙道:“她是太聪明,聪明的都不正常了……活该。”   五皇女问完襄君,拎着一盒糕点出了宫,径直到贺府见她那“待字闺中”的小夫君。   她来得次数多了,贺府的人也就习惯了。   “又是要我给你的马取名字?”   “没有,这个月没看中什么好的。”五皇女道,“怎每次来,你都在家里闷着,不出门走走?”   “不去。”贺谦修道,“冯元不在,去了他们总要问东问西问个不停,没意思。”   “冯元?”五皇女想了想,道,“哦,二姐。”   她左右看了看,大家都识趣,早门外候着了。   五皇女就拉着他的手,悄声道:“说起他,我要好好给你讲讲我二姐的……趣事。”   她眨眼。   贺谦修嘴上说:“五殿下好不正经。”   而后跟她一起坐下来,眼睛里闪烁着两个字——快讲!   二皇女家中两位还算和睦,只是再和睦,也会有争风吃醋的时候,真闹起来,只能由始作俑者来哄。   一个出身高,却相识不久,总是怕二皇女心中没他。   一个相识久,却出身不正,总是怕二皇女看轻了他。   二皇女反复解释,她这样的,他们愿意跟着,她就感激不尽了,“赵某很知足。”   无奈,二位侍君都不信。   再盲,你也是个皇女,还是个漂亮又才华横溢的皇女,自愿扑上来的还会少?   终于有次,二皇女调停失败,被两位集火,言语劝说实在无用,她索性拉着两人,一同躺在了床上。   气氛微妙,二皇女躺在中间,听着这难得的安静和左右耳边不是很平静的呼吸声,认为自己控制住了局面,得意道:“不吵了?什么多的少的,我都陪着,一碗水总能端平的,这下你们总该满意了吧?”   冯元冷笑一声:“哦?那殿下待会儿是要往左边睡,还是要往右边睡?”   “殿下说啊!”钟情也加把火。   二皇女仰天长叹,末了,说——   五皇女停了下来,贺谦修还沉浸在故事中,问:“说什么?”   五皇女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往里面睡。”   贺谦修一开始没回过味来,不知她选的是哪个人,哪一边,等要抬头问五皇女时,忽然在她坏笑的神情中,知道自己被调戏了。   他正式过府的日子,定在了明年正月。   这时,已是深秋。宫里已来人在贺府住下,教他规矩了。   贺谦修红着脸,翻出一本《圣凡训》,扔给五皇女:“去和你的美人们过吧!”   五皇女顺势把书收在怀中,笑道:“你若再不来,我想你一次,就要多添个美人。我要让本人的风流之名响彻整个华京!”   ……的马厩。   临走前,五皇女问:“你祖父的身体好点了吗?”   入秋天气转凉后,贺玉的父亲就病了。   贺谦修点了点头:“嗯,好些了。”   五皇女:“那我就这么跟玉君父说了。”   “嗯,不必担心。”贺谦修道,“我娘照顾着呢。”   只是,庆历二十二年冬,贺府报丧,贺玉的父亲病逝。   贺玉站在清宴宫外,就在积雪的路上来回走,回想起早已朦胧的儿时记忆,一会儿面带微笑,一会儿又暗自垂泪。   皇帝给贺玉的父亲封了二品诰命,丧事做得不小。   贺玉让朝露回去帮忙,捎回了他给父亲写的祭文。   皇帝让五皇女去了,自己下朝后,到清宴宫看望了贺玉,安慰了几句,与他说了顺昭君的一些旧事,各自伤感怀念一番,就又离去了。   那晚,贺玉没睡,他独自一人整理着书,仿佛在找什么,但他知道,什么也找不到。   一直到窗口泛白,他才出来,看着自己昨晚的脚印已被一夜的雪抚平,忽然悲伤涌上喉咙,烫得发疼。   “我这一生……是为了什么?”   父亲的一生,是为了什么?   他的一生,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的,她们的,所有人的……在这世上走一遭,都是为了什么?   人去了,就会像那串脚印,被大雪填平,什么都不剩下。   喜乐哀怨,精彩的,无趣的,最后终了,全无意义。   雪,静静下着。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把马换算成车。   五皇女就等于是——   看起来心智不太成熟的富N代   家里就一个“老婆”   老婆也就一般,没啥特别的   车库里停了一堆的豪车   出门被人议论了,大家都会不相信:“换车换这么频繁,还是这种出身,老婆就一个,真的吗?”   “那谁知道,肯定有咱不知道的,谁还不会偷个腥啊!” 第36章 再相逢   庆历二十三年, 贺府不过年,在华京公子们“贺谦修运晦”的议论声中,贺谦修开始了长达一年的守孝。   五皇女常去贺府,为避无端猜测, 总是在门口见了礼就回。   但她每次去, 对上贺觅担忧又愧疚的眼神, 自己就会更加坚定。   “贺大人放心, 燕定不负珠玉。”   庆历二十三年冬, 守孝期将满, 在襄君的劝说下, 皇帝有了大办五皇女婚事的意思, 宫中提前忙碌起来。   庆历二十四年开春, 终于换了喜帖, 可第二日,乔将军病逝的消息和西北小藩王六步孤率部作乱的消息一并急发至京。   乔将军去世, 仿佛西北稳固的屏障倒了,军心涣散, 六步孤就趁此机会, 南下扰边,本是想刮些油水渡过青黄不接之时,不料,接到六步孤攻来的消息,西北连山知府竟然弃城而逃,白白将西北三城要塞送给六步孤。   六步孤野心膨胀,冒着初春风雪又朝兰都进军。   吐乎奈藩王塔可延遣兵抵挡的同时,向京求援。五皇女随军出征,出发前, 她去了贺府。   贺谦修拒绝了她让自己过府的提议,说要在家等她。   “等你回来,我就与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五皇女道:“好说,很快就回了,断不会让你受人耻笑,也不会让你没了妻主。”   五皇女英姿勃发,风光出征,饯行时,皇帝亲口道:“小五,立功回来,朕重重有赏!”   哪想这句话,成了祸患之源。   起初几个月,捷报连连。六步孤本就不是个有胆有魄之人,很快,西北失地收复。   七月,接到皇令,新封的连大将军和五皇女决定乘胜追击,彻底消除西北六步孤隐患。   八月,连将军发来急报,称夜雾重,且西北八月天气变幻莫测,侧翼遭到六步孤精锐突袭,五皇女失去消息。   而后,西北的消息断了。   等待消息的半个月里,朝中流言纷纷,言说五皇女被俘。   皇女被俘,乃奇耻大辱,大伤皇家颜面。故而,一旦有皇女被俘,死是唯一的选择。   更要命的是,贺府大门被泼了狗血,一时间,世家公子也不顾什么体面,直言贺谦修是“晦气公子”。   贺玉心疼他,接他到宫中小住。   那晚,西北守军发来密件,皇帝看了,脸色阴沉,传召襄君到乾元宫侍驾,给他看了密信。   不知襄君说了什么,皇帝震怒。   襄君走出乾元宫,不言不语跪在殿外。   跪了大半个时辰,皇帝推开门,气道:“你给我起来!”   “子期,把容贵君叫来!”   末了,又咬牙切齿道:“你们教出的好女儿!”   容贵君不明所以,来了,见襄君一言不发站起身,揉了揉膝盖,看了他一眼,踉跄着走了。   贺玉赶来时,襄君已经走到了清宴宫门口,他把襄君扶了回去,低声问:“燕儿有消息了吗?”   襄君摇头:“我只认堂堂正正报回来的消息,什么道听途说,我不会认的。”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贺玉说。   贺谦修紧紧跟着,却也不敢问。   襄君回头看了他眼,笑了笑。   “没事,我的孩子,我心里有数。”   原来,那封密信是西北监军使王笑发来的,信中说五皇女不顾劝阻急功冒进,带着一支三十余人的骑兵追击六步孤,现下杳无音信,但从前探报回的消息,得知六步孤部落在不久前欢呼雀跃,极大可能已被俘。   “此乃皇室莫大耻辱也!”   那日早朝,朝臣中有部分发难者,称耳闻五皇女被俘之事,明着说要罚五皇女带去的西北督军不利,暗地里你一言我一语,打的都是五皇女的脸。   皇帝面色不虞,但目光却移到了四皇女脸上。   她心中早就起疑,流言起得太快,朝臣们动作大,她都看在眼里。   她昨晚叫楼英来,楼英看完密信,第一句话便是问:“监军何人?谁举荐的?无凭无据,就要给燕儿定罪吗?”   监军,是四皇女举荐的。   一想到自己抱以厚望的皇女们,竟于姐妹危难之际,不顾姐妹情义,在背后暗中推波助澜,夺嫡谋位,她就恼怒万分。   等看清了站出来的都有谁,皇帝捻着串珠,冷了脸。   “我想问问诸位,五皇姐被俘,连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北驻军都不敢确认,诸位言之凿凿,又是从哪得到的消息?难道,我朝重臣,全是六步孤的眼线,连母皇还没收到准信,你们就收到了?”   七皇女开口。   皇帝手指一滞,嘴角微微勾起。   那日早朝,七皇女请命,带圣旨到迎西北驻军换杀监军使王笑。   除此之外,皇帝还给了她一道密旨。   如果五皇女真的被俘,就以暴病关外处置。七皇女领命西去,疾行千里。   八月底,七皇女还未到,西北军发来大捷消息。   五皇女拎着六步孤的脑袋得胜回来了,带去三十二骑,只亡了两骑,荡清六步孤残部,直打到措切尔湖,还带回了那里的地图,谓大胜。   五皇女回驻军寨后,听说了自己被六步孤俘虏的流言,大笑三声后,削了监军使王笑的脑袋。   “俘他爹的俘!”五皇女破口大骂,抹去脸上喷溅的鲜血,大喝一声,“回京!为我母皇君父,献上六步孤的首级!”   七皇女在漠独郊迎接了五皇女,与她合车回朝。   五皇女道:“怎是你来接?”   “我怕其余人来接,就再也见不到五姐了。”她说罢,给五皇女看了密旨,而后将这封密旨当面焚烧。   五皇女:“多谢。”   庆历二十四年十一月,五皇女归京。   华京震动,皇帝盛装,冒着严寒风雪迎接。与她父亲一样,五皇女跪在皇帝身前,献上了六步孤的首级和整个西域的舆图。   五皇女成为了第一个封王的皇女,封号齐。   庆历二十五年正月,襄君晋贵君。   庆功宴上,来了许多世家公子,年轻的,成熟的,活泼的,稳重的。   皇帝问:“燕儿最想要什么?”   “要我那王君快些过府。”她说,酒气熏红了脸,目光也醉了,“起初是我等他,后来是他等我。”   皇帝笑问:“朕再赏你些美君子,你可愿意?”   “不愿。”她说,“儿臣只有一心,为国,为家。”   “说得好哈哈哈!”皇帝仰天大笑。   她二十了,她终于有了王君。   她风风光光大婚,比任何一个皇女成婚时都要盛大,她也比任何一个皇女成婚时更喜悦,雀跃。   这是她守来的馈赠。   实际上,她隐约觉得,守着一人并不能真的改变什么,可是她想起她的君父,想起贺玉,想起那些得宠的不得宠的,想起母皇,她的姐妹们,那些大臣们……   她想,自己总要坚持些什么,来证明自己不一样。   成婚后,她过得很舒心,那些说她王君晦气的,渐渐也没了声音。   热热闹闹甜蜜了几个月,她才舍得离家,到宫中领了个闲职,进宫给君父问安,又特地来见了贺玉一面。   “玉君父。”她脸颊丰满了不少,从怀中拿出个金丝囊。   “这是什么?”贺玉捧在手中,打开看了,像种子。   “是阿米塔拉的花籽,文宝给的。”五皇女道,“我们回来前,路过兰都,兰都就像个小京城,塔可延身体很健康,文宝也很好,大女儿已经会跑了。”   “临走时,文宝给了我这些,说要玉君父种在宫中。这种花,官话叫再相逢,吉祥如意。意思是,世间无离别,总会再相逢,再相逢时,知道对方过得吉祥如意,就是最幸福的。”   贺玉握着那些花种,泪眼模糊。   “他过得好,就好。”贺玉说,“我也过得很好,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快结束了,这周日大概就能结局。   番外看情况,有可能有,有可能没有,有也是大纲性的交待一下各自的结局。   另外守孝期设定就服务于剧情,随意设置了。毕竟是架空,自由度高一些。 第37章 贺玉   三皇女没能尝到离宫立府后的好滋味, 家中两位侧君,还有四个出身低微的美人,可惜仍然觉得无趣。   久而久之,她大有游戏人间的意思。   贺玉心中无奈, 头两年还能见她教导几句, 可这两年, 见三皇女的次数还不比皇帝多。   庆历二十七年开春, 吉长天春猎。   去年开春, 皇帝生了场病, 没能春猎, 今年她像是要补偿自己, 轰轰烈烈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春猎。   四皇女和七皇女监国, 其余皇女和七岁以上未嫁的皇子都伴驾出席。   皇上放肆玩了一场, 且给安乐皇子挑了个好妻主,余国公的独孙女, 余筱。   皇帝本人很满意这门亲事,余筱长得好, 学问好, 能文能武,年纪也还好,最主要的是,家中无乱七八糟的人,也没乱七八糟的孩子。   皇帝很高兴,而皇帝高兴,明史度也就高兴。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自己什么都不懂,孩子的事, 理所当然的,一切全凭皇帝做主。皇帝说好,那就是好。   春猎半个月,皇帝看不见的地方,小情况不断。   皇女们是带着侍君们来的,大家营帐都在一起,各家各府带的人也多,这个看不惯,那个关系又不好的,磕磕碰碰,冲突摩擦,一天总要有个两三场。   六皇女的侧君,是琅琊谢家的,南边来的,本就水土不服,也跟六皇女一样,离不开药罐子,他的小仆出去倒药渣时,倒得敷衍,药汁撩在路过此处的小仆脚上。   而那小仆,是三皇女侧君身边伺候的,平日里也算半个主子,横惯了,见这个倒药渣的小仆眼生又穿得朴素,以为是哪个大臣家的仆役,这就闹了起来。   闹大了,六皇女侧君的小仆摔伤了腿,三皇女侧君的小仆被挠花了脸。   最后惊动了营帐离此处最近的裕君。   他遣人出来问了情况,沉默了会儿,让自己的随行医士去给两位小仆诊治。   那随行医士叫林之敛,是周术的徒弟,长相勉强算清秀,不过眼睛生得好,细长妩媚。年纪不小了,有三十出头,七八年前,婚配给了太医院的小医女,哪知过门没多久,小医女病死了,给他留下了个克妻的名声,和一个刚满月的女儿。   如今,女儿都有六岁了,他仍然是个医士,虽然医术可以,但做不到拔尖精湛,就难拼得过女人,只能在后宫,为后宫的小宫仆们瞧瞧头疼脑热之类的。   裕君习惯去照顾这些太医院的男医士们,他知道他们的难处,愿意给机会,于是这次,便让他带着女儿一起来了。   他仔细给两个小仆接了腿,涂了药。正准备收拾药箱离开,三皇女来了。   她是被自己的侧君十万火急喊回来的,本以为是什么要紧事,结果回来了,侧君甩着脸色,说六皇女的那个妖君在他面前摆谱。   三皇女直听得翻白眼,三言两语打发了自己的侧君,出帐篷透气,又后知后觉想起,侧君说的小仆,好似是那个长相妖里妖气,嚣张跋扈的小美人。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三皇女无聊至极,就过来瞧瞧这小美人的脸,是不是真的被挠花了。   小美人一见主子来了,顿时哭闹起来,偏要三皇女哄。   三皇女的目光,却停在林之敛的身上,灼热了起来。   她完全没听到小美人的声音,她走上前去,蹲下,歪着头,看着林之敛。   他穿着浅蓝色的医士官服,袖口绣白色锦边,很好看,好看的仿佛有香气,沁人心脾的药草香气,苦中带着甘甜,甘甜中蕴着苦涩。   “我怎没见过你?太医院的?”   林之敛抬头,他没见过三皇女,但知道皇女中个子最高,长相偏异域,长眉深目鼻梁高,又天然唇角带笑,看起来花心风流的那个,就是三皇女。   “我是太医院的医士。”   “谁带你来的?”   林之敛以为她在盘问,连忙道:“是裕君带我来的,已经准许我和女儿……”   女儿?三皇女唇角的笑没有了。   “你妻主也是太医院的吗?叫什么?可有随行?”她沉声问。   “妻主名叫秦淼,从前是太医院里看管药方的医女,已谢世多年……”   三皇女眼中碎光闪烁,嘴边的那抹笑意,又浮了上来。   三皇女看中了太医院的一个克妻的医士。   医士叫林之敛,出身寒微,十几岁上京念了医科,拜入周术门下,做了周术的徒弟。家中双亲已故,远房亲戚也都在千里远的海连州,可谓是真正的孤寡一人。   哦,对,还有个女儿,今年六岁,还未上学,是他一个人抽空回去,教着开蒙读书。   女儿很懂事,小小年纪,就已知道帮他分拣药材,说以后也要做个医士。   三皇女自打遇见了他,腹中那团火就没熄灭过。   那火烧着,驱使她常常以侧君身体抱恙为由,指名林之敛去瞧。三皇女两个侧君,轮流都生了“病”。   一个侧君瞧出三皇女的心思,没给好脸色,还阴阳怪气讥讽林之敛不要脸。   但另一个侧君一点就透,好言好语以礼相待,还很大度的劝三皇女收了林之敛。   三皇女只笑不语。   那侧君立刻明白了三皇女的算盘,说道:“殿下要真心疼惜,给个侧君也可。”   三皇女笑着反问他:“给了他侧君,你怎么办?”   “只要殿下高兴就好。”其实,他也打了算盘,以林之敛的年纪身份,又生育过孩子,侧君都难捞,哪能威胁到他?但他如此说出来,三皇女正在兴头上,万一真给了林之敛侧君之位,那他这个“大度豁达,有正君之风范”的侧君,就要升一升级了。   三皇女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过了几日,三皇女进宫,给皇帝跪下,说了她的意思。   “儿臣想纳林之敛为正君。”   皇帝只有一个字送她:“哼。”   三皇女锲而不舍,仍然在每次问候皇帝时,说出自己的诉求。   对于皇家而言,什么丧妻的鳏夫,多出的孩子,只要想要,总有办法抬了他们的身份,塞他们进府,孩子也给你安排得妥妥帖帖。   所以什么规矩,什么体面,什么体统,实则都能变通。   可再变通也有个尊卑高低,这种已婚配过,还生育过孩子的人,就是进府了,服侍在身边了,那也不能是个正君。   所以皇帝一直不理她,她说就让她说,总之不会让她真这么做。   此事拖到了庆历二十七年秋,三皇女酒醉,把林之敛拖回府,拘着了。   此事是她夜晚做来的,林之敛没有亲朋在身边,也没多少人知晓,故而闹得不大,但总归是面子上不好看。   皇帝生气,可也不是大怒,只是对她做这种出格事失望而气罢了。   而且,皇帝也顾不上训斥她,因为安乐皇子风光大婚,皇帝一心都在安乐皇子身上,至于三皇女的这件事,她扔给了贺玉。   贺玉听裕君说了此事后,头痛了一夜。   等三皇女来,他想站起来打她一巴掌,可手指蜷了蜷,想起这不是自己的孩子,是夜月的,他又下不去手。   “你怎能做出……”   “他有了。”三皇女再次抛出一句震惊贺玉的话,“再不让他进府,他在外面就遮不住了,我是为保他。”   “什么时候!”不知为何,想起那个林医士,贺玉心如刀绞。   “夏天我让他到府上去给刘侧君诊脉……那时候有的。”她说。   “你怎么能……”   “我喜欢他。”   贺玉闭上眼:“喜欢,就能如此吗?”   “喜欢,总比不喜欢强些。”三皇女看着贺玉,淡淡说道。   贺玉捂着眼睛,久久无言。   是,不喜欢还要交换婚帖,不喜欢还要抬他进府,是要更可怜些,就像皇上对他一样。   那次见面,不欢而散。   忙完安乐皇子赵要的婚事,皇帝想起了简皇子,想起了冯素,想起了遥远的王府时光,最后,他发现自己只有一处可去。   她独自一人走到清宴宫,贺玉坐在殿前的台阶上,正在侍弄花草,见她来了,笑了一笑。   皇帝看着贺玉,看了好久,慢慢说道:“玉哥,上了年岁后,比从前好看了些许。”   身边的侍君们,几乎都变了,多多少少的,从相貌到感觉。   她已经不再迷恋他们的头发,也不再沉迷他们带来的欢愉。她如今,每一次都在追寻从前,从前的年轻,充沛,热烈。   到最后,才会在一切热烈都淡去后,想到她最想要的——安谧。   也唯有贺玉,没怎么变,能带给她从前的安谧。   皇帝躺在贺玉的腿上,指着他手中的花草:“这是什么?”   “吉祥如意。”贺玉说,“文宝送的。”   “文宝。”皇帝想了想,想起了,闭上眼睛,嘴角弯弯,“朕的第五个儿子。”   “皇上想简儿了?”贺玉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头发有些已经灰白,夹在黑发中,梳理的一丝不苟。   “想了。”皇上缓缓说道,“想素素了,也想风秀了……”   她睁开眼睛,看着贺玉。   “也想玉哥了。”她伸出手,摸着贺玉的脸,“玉哥,你喜欢朕吗?”   贺玉笑了起来,眼神中满是温柔,他声音很轻,含着笑,回答她:“皇上知道答案。”   喜欢多了,他会在宫中痛苦心碎。   喜欢少了,他则无法度过这没有意义的一生。   所以,他对皇帝,只有恰到好处的喜欢。   这种喜欢,是他尝试过多次后,不会痛苦也不会贪心的喜欢,很淡。   更多的喜欢,早已被封存在了二十多年前,封存在了她还是三皇女的时候。   谁会不喜欢她?她高高在上,熠熠闪光,她一颦一笑都令人神往,她慢慢走来,与他说话时,他狂乱的心跳令自己四肢发冷。   贺玉想,自然是喜欢的。   喜欢过的,也不会遗憾,不再难过。   皇帝说:“玉哥,朕想了……三皇女,朕就成全了她。”   她说:“朕想起,朕也是三皇女,成全了她现在的任性,或许也是成全曾经的自己。生在皇家的孩子们,这一生都不得自在,敢为了谁任性一次,都不容易……朕,成全她。”   “谢皇上。”贺玉把编好的花放在皇帝的发上,花遮住了她的丝缕华发。   庆历二十七年末,三皇女有了个正君,姓林,出身寒微,是个医士。   嗯,曾经是。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小感伤。   唉……   想了想,结尾番外会写五皇女和三皇女。   林之敛也还算不错,当然,只能算不错,不错,不是好。 第38章 帝君   庆历二十八年夏, 汛期到来,大河频遭水患。   御史状告皇帝,言说河道总督任雪十年治河无功,以致水患殃及黎民百姓。   四皇女举荐水部司张秀接任河道总督一职, 皇帝允了。   七皇女多次上书, 并将任雪多年来的治河功绩一一摆出, 呈上任雪治河心得《河道三要》, 恳请皇帝将其复职。   “这十年来, 任雪在, 则河患无忧, 儿臣恳请母皇三思!”   皇帝也允了, 命任雪为副河台, 留任察看。   秋汛时期, 乾州堤坝决口,张秀欲调兵两万增援镇压, 当地驻兵不应。任雪出面,士兵百姓纷纷响应, 官府上下一心, 疏河道,固堤坝,恢复漕运。   张秀吃了瘪,连夜飞书华京,向四皇女告状,添油加醋说了任雪已有“称帝”之心,百姓还要在河道边给她立祠。   任雪是七皇女新迎的侧君父族家的远方亲,四皇女思索一夜,早朝前入宫面圣, 将张秀的来信呈给了皇帝。   皇帝头疼了一夜,这会儿,容贵君正为她穿衣。   四皇女说的话,容贵君听得认真,听罢还震惊道:“好生胆大的贼子……”   皇帝不咸不淡说了句:“你闭嘴。”   她接过信,也不看,只问四皇女:“祐儿,你什么主张。”   四皇女心里没底了,但人已在这里,话也说了出去,不能不答。她斟酌着,说了要治任雪的罪。   “何罪?你说说看。”   四皇女想了想,不敢说重,迂回着答:“儿臣想,任雪应当不敢有反逆之心,但蔑视皇庭,私自调兵这事,不可不……”   皇上穿好衣服,直接越过她走了。   四皇女当场惊愣住,容贵君也愣了好一会儿,问道:“你可是说错什么话了?”   四皇女想了许久,忽然心中一震,问容贵君:“君父,七妹这几日可曾来见过皇上?”   容贵君说:“倒不是她来,这几日都是皇上召她,两人在书房说话能说好久……”   四皇女如遭雷劈。   是吗?母皇已经找小七谈过多次了吗?可她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四皇女心凉了一截,又不甘心,抬头问道:   “君父,七妹人呢?”   “这我不知。”容贵君摇头,他扶起四皇女,末了,也只是出言安慰道,“若是惹皇上生气了,你就哄一哄。她今日心情不太好,昨晚因着河患的事,头疼了一夜……”   早朝时,四皇女神色恍惚。   回过神,才听到皇帝开口,提拔了几个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四皇女细听了,惊觉到这些人正在乾州附近巡察。   皇帝又擢升了三个御史中丞,暗示御史姚重“告老让贤”。   皇帝慢悠悠安排完,随手撂了个奏折,拨弄着手串,问四皇女道:“祐儿,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四皇女心惊之余,不敢在朝中提任雪调兵一事。   下朝后,皇帝叫来四皇女,喝了口茶,平静道:“朕已让小七往乾州去了,昨日就已出发。朕让任雪复职后,给了她一道令牌,用以调兵治河。”   四皇女噗通跪地,哽咽着说自己错了。   “你错在轻信了那些臣子们的谗言,祐儿,朕给过你很多次机会,可你却次次令朕失望。”   四皇女泪如雨下,胸中委屈不甘翻涌着。   “姚重已向朕告病。”皇帝手指敲着一张折子,“御史,朕会择贤任之。”   她道:“你回去吧。”   四皇女擦了眼泪,丧着脸回府。   几日后,七皇女亲到乾州巡察治河的消息传遍京城,姚重宴请四皇女,低声与她说:“七皇女走得是水道,途径祁阳再转旱道,现在船已快到岸了……”   四皇女不语。   姚重没敢再暗示。   四皇女的正君侧君,家里都位高权重,这些臣子们,都有拥立四皇女的野心。眼见着七皇女此次要借水患立大功了,她们怎会不着急?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四皇女也知道。皇女巡察地方,是最容易出意外的了……   只是她想了许久,终究还是放弃了。   到底,是亲姐妹,她狠不下心。   四皇女回府后,把自己关在书房,枯坐一晚,她抹了把脸,苦涩一笑。   是了,她这样的人,本就做不了帝王。   庆历二十八年冬,大雪夜,七皇女归京。   她在乾州时,罢免了张秀,让任雪复任总督一职,与官兵百姓一同治理河道,同吃同眠。   她带着功绩回京,毫无意外的,拿到了第一个亲王之封。   庆历二十九年春,皇帝封容贵君宋廉为帝君,立七皇女赵亨为皇太女。   炎夏,五皇女来问安,见襄贵君不在,直接到清宴宫来。   今年,利皇子十八,要离宫成婚。   妻主是他自己选来的,是个探花,今年二十三岁,叫卫兰,长的是浓眉大眼英气勃发,气质亦文雅端方。   皇帝喜爱利皇子,自然是要什么给什么。   利皇子好不容易有看上的了,皇帝排除万千困难,也要让他得到这个探花。   有婚约,就废掉。   有相好,就休掉。   之后再给这位探花锦绣前程,三品要职。   利皇子高高兴兴离宫,见妻主眉宇间都是忧郁,也没多想。   五皇女道:“君父,这样好吗?”   “不管。”襄贵君道,“话我已经跟他说了,只是他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看见个好看的就想抢到手里,这是皇上宠坏的,我掰不过来,他已经听不进道理了。”   五皇女叹息。   贺玉看着她,目光迟疑。   五皇女知道他想问什么。她和贺谦修成婚已近五年,仍然还没动静。   五皇女一笑:“玉君父想问什么?”   贺玉:“什么也不问。”   他说:“我这里有几本书,珠玉应该喜欢,你拿去。”   “是什么?”五皇女凑上前看,见最上首是一本《圣凡训》,登时汗就下来了,抓过书翻着一看,见是真的《圣凡训》,里面没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这才松了口气。   贺玉:“怎么了?”   五皇女哈哈一笑:“没什么。”   等她离开,襄贵君才问:“你当初进王府,那些教规矩的,给你的书叫什么?”   贺玉想了想,摇头道:“想不起了。”   他那段时日,整个人都是恍惚紧张的,从没注意到那些描画男女相合的“规矩”本子,还裹着别的皮。   襄贵君就道:“我拿到的,就是《圣凡训》,面上光风霁月圣人之言,翻开净是些欢愉之图。”   贺玉红了脸。   襄贵君扬眉:“我那时躺着养伤,无聊得很。皇上叫人查我的身子,我便给他看,看完后,那些宫仆们就赏了我几本册子,有的没名字,我看了封皮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就拿了这本有名字的,说来讽刺,当时我也只认得简单的字,心中还怕万一翻开,那么多字,我有不认识的该如何是好?”   贺玉:“你真看了?”   “当然。”他笑着说,“我可是勤学之人。”   他笑完,语气忽然有正经了起来。   “到了宫中,听他们说,宫中有个持正,藏着许多书。我就想,这人藏的,一定是正经书。”他说,“从小,我姐姐教我开蒙识字,用的是私塾老师赠给她的《蒙训》,书都翻烂了,字也不是很清楚。到了宫里,拿到的那些锦帛包裹,金贵完整的书,却是春`宫。直到来你这里……”   他看着贺玉。   “忽然就觉得,儿时最向往的日子,实现了。”   楼英很小的时候,躺在家中的土平房上,枕着自己的胳膊,望着星空时,就会与姐姐聊以后的日子。   “以后咱们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每天吃得比员外家还好。”   “有书!很多很多书!书里没缺页!字都能看清楚!”   “别的呢?”姐姐问他。   “别的……”楼英说,“给我妻主生个女儿,打发了她,我就回咱家,跟着姐姐,还过这样的日子,吃饱饭,躺在这里,看星星。”   “哈哈哈哈!”姐姐大笑,“你当女人都这般好打发吗?”   女人当然好打发。   楼英想,只要她爱得多,就会分了心,心不在一人身上,也就很好打发了。   贺玉把一本书放在了他手上。   “什么?”楼英接来。   “《西南山河异志》,有你家乡。”贺玉道,“怕你想家,自己一个人回宫哭。”   “我从没哭过。”楼英笑着说,“真的。而且我家,早没了。”   他把这本书,收进了怀里。   利皇子成婚后没多久,就哭着进宫,抱着襄贵君的腿哭诉。   “我不知道那是她的旧日夫君……我真的不知道,我要知道,我不会罚他的……”他的眼睛都哭肿了,“我是看她总是盯着他看,所以我心烦,以为他要勾我妻主……”   襄贵君:“我与你说过,她有个结发夫君,是她开蒙先师的独子,读书时就陪在她身边。”   “母皇说,已经好好的送回家乡了啊,我以为送回去了……我不是恶人,我真的不是,她厌恶我。”利皇子哭得很痛,好久之后,又低落道,“我不喜欢她,真的不喜欢她了……”   庆历三十年,卫兰因宫宴“不敬”之罪,贬谪台州。   利皇子与卫兰和离,下了“放妻书”,回宫。   他散了自己,成全了卫兰和她的结发夫君。   “她最好知趣些,若是让我知道,她今后再纳,我定不饶恕她。”利皇子曾咬牙切齿放话。   庆历三十年夏,利皇子再次成婚,配与新科状元,杨兰道。   皇帝指这门亲事时,利皇子问的的第一句话,就是:“她真的没男人?”   “她丑,没男人。”皇帝开玩笑道。   新科状元才十九,比利皇子年纪都小,从小就一门心思读书,而且因才高,心志也高,看不上寻常人家的儿子。   哪知利皇子回答:“丑些也好,我还就不要美的!”   杨状元不丑,当然也确实不美。她矮,腰也圆,脸也圆,眼睛不大,看着利皇子时,开心的双手颤抖。   “我我我,我是雪域城的。”洞房之夜,她哆嗦着说,“是襄贵君同乡、同乡!我最、最佩服襄贵君英勇!有他我才、我才有今天……”   利皇子悬着的心,忽然安稳了下来,嗔道:“瞧你那没出息样。”   庆历三十年,利皇子有了归宿。   他很满意,脸上洋溢的都是笑。   五皇女和贺谦修还没有孩子,五皇女并不在意,她持续努力,不求结果。贺谦修多年前扔给她的那本《圣凡训》快被她照着翻烂了,常常出现在床榻上,但贺玉送的那本字多正经的《圣凡训》,依然崭新平整地收在书架上。   庆历三十年冬,四野平安无事。   只是皇上,头疼脑热的时候多了起来。   挨过寒冬,直到春天,也不见好转。   作者有话要说:  【给记性不太好的各位皇帝们提示:利皇子是楼英的,庆历十一年生的,皇帝特喜欢。在第十九年那一章有提到过。】   写这章的时候,忽然想起,咱历史上在位最久的皇帝是康熙,在位执政61年。然后我去看了下他在位这么久,后宫有多少人,结果发现,记录在册的有67人……竟然比乾隆多,我一直以为乾隆多一点()   赵逸后宫加起来,算我提到的,没提到的,总共也才三十多人。   这样看,老五真的是一朵难得的王朝奇葩。老三也算不上真风流了。 第39章 良心   皇帝的病拖了一年, 反反复复,时而像是大好了,她自己也有精神。时而像支撑不住了,接连几天都下不来床。   这一年中, 皇太女赵亨几乎接手了全部的国事, 忙而不乱, 也算给了皇帝些许安慰。   皇帝不指名时, 是几个侍君轮流安排侍疾, 故而这一年里, 贺玉见皇帝的次数, 比往年都要多。   在贺玉看来, 皇帝的病不算严重, 起码他去照料的时候, 皇上都还有心情说笑,也能跑能跳的, 兴致比从前高涨多了,就是精神上大不如从前, 眼睛都陷了进去, 脸色也灰蒙蒙。   她伺候着并不麻烦,其余的都是宫人来,贺玉只是提醒她喝个药,按时休息调养。   但伺候了几天,贺玉有了种奇怪的感觉,皇帝似乎很喜欢让他来。   贺玉不得不自我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   这次又到,皇帝从床上跳起来,拉他过去。   “你猜猜朕昨晚翻到了什么?”她从玉枕下拿出了一本《王允诗选》。   “翻开瞧瞧!”她催促道。   贺玉愣愣翻开, 书页内夹着一张压平干涸的银杏叶,这是枚书签,在这本书内压了不知多少年,拿开那枚银杏叶,书纸上还留着淡金色的银杏叶轮廓。   “看诗,看那首诗。”皇帝催促,她很是急切。   贺玉微微将书挪远了些,皇帝瞧见了,笑他:“玉哥眼睛也瞧不清了吗?”   贺玉笑了笑,仔细看了起来。   是王允的《过云州旅夜书怀》,旁边密密麻麻用朱笔写着批语注释,字迹是皇上的。   “这是朕从教习所翻出来的。”她说,“昨个儿找到,就想让你来看看。你猜朕想起了什么?”   贺玉心中暗道不好。   不好,他眼睛已经被泪水朦胧了,鼻尖微微发麻,这是要哭出来的前兆。   贺玉强忍着泪,听她说:“朕想起,玉哥的头一次。你低着头,不敢看朕,朕就想,不看朕该如何是好,岂不是连朕的相貌都不熟悉,就要做朕的侍君了吗?朕就知道,你肯定很拘谨。”   她道:“朕当时,也不知该问什么,就坐在床上搜肠刮肚的想,想从别处听来的,关于你的只言片语,后来就想起了子期说你,很喜欢王允的诗。”   “王允写得一手好诗,朕知晓。而且王允忧国忧民,胸怀君主,心系黎民……朕想,喜欢王允,这人自然不会差。朕就问你,喜欢王允的哪首?”   她的神情,已经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眸中含着笑,慢慢说道:“你说,过云州旅夜书怀。朕想,是了,这首,朕也喜欢,的确是诗中难得的佳作。”   她手指点在书页上的这首过云州旅夜书怀,指甲发白,也没了光泽。她点了点,说道:“昨天朕就翻看着这本书,这是朕八岁时,读过的诗集,旁边的注释朕还记得,学完这首,抬头望天,天很蓝,云也很白,云在动……”   她闭上眼睛:“一旦记起,直到现在,朕还能嗅到那天的味道。是太阳下,晒了一中午的树叶干燥的香味……”   她的手搭在贺玉的头上,又顺着他的头发慢慢滑落,抚摸着他鬓边的灰白色发缕。   “之后,就想起那晚的味道,朕想,果然是翰林学士家的公子,连头发上,都沾着书纸香。”   贺玉的泪滴在了旧书页上。   皇帝哈哈笑了起来:“玉哥果然哭了!”   而后,她声音低落下去,轻声重复着:“玉哥果然哭了。”   贺玉抬头,挂着两行泪:“皇上快好起来吧。”   “玉哥。”她笑着说,“还记得朕说过什么吗?”   “你要好好活着,比朕活得还要久。”皇帝说,“朕一生中最明朗的回忆,现在,都在玉哥身上了。”   她这几日,总是对贺玉说着那些往事。   她只盼着贺玉来。   其余的侍君,仿佛只承载了她登基之后的时光,她无法在他们身上寻到熟悉又怀念的安全感。   她需要贺玉,只剩下他,她要把自己还记得的,所有晴朗温暖的记忆,都说给他听。   “玉哥一定要记得啊……”   庆历三十一年夏末,皇帝已经昏迷了多日,几位太医的意思,是要时刻准备了。   皇帝的神智断断续续的,宋帝君在床榻旁照顾,听她口齿不清的说着些什么,但一句都没听清。   皇女们已经交待过了,孙女辈的也都来一一看过了,现在等在内殿的,全是六宫的侍君们。   年轻的侍君们提心吊胆,跪着也不安生。   老人们,除了明史度几次哭晕,其余的都还平静。大家心中都有数,静等着最后关头。   按照租制,后宫中生育过皇女,且皇女已经离宫开府的,可由皇女们接去府上清居。没有生育过皇女的侍君们,都要到宝德寺居修。   这事,楼英关照过贺玉,道:“你也放心,到时不喜欢了,不自在了,我让燕儿接你去,宋帝君肯定是向着你的,小七也不是迂腐孩子,料她不会说什么不是。”   贺玉道:“怎能给你们添麻烦,规矩总是规矩,到时候不能让小七为难,我好歹也是贤君,住宝德寺,也没人会苛待我。”   “那我把宝骏和木乔给你。”楼英说道,“你身边只剩下珠玑了,我看他身子骨也不是很好,到时候总不能让你来伺候他,其余的年纪都太轻,你把宝骏和木乔带上,我也好放心些。”   贺玉微笑道:“到时候再说吧,我就跟睿君凑合着照应。”   “他?”楼英眼神闪烁,半晌,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他……你指望不上的。”   皇帝迷迷糊糊,看到的东西许许多多。   而到最后弥留之际,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自己身为昭王时的日子。   一些早已忘却的,现在又都泛起。   那年春天,她站在桃花林中,她的三位侍君从寺庙里祈福回来,冯素拉着她的手,探出窗外,让车停下。   “桃花开得真好。”   真好,山花烂漫,如火一样灼烧着。   她来回绕着珠串,背着手,笑看着冯素折花,把花枝插在发扣间,又去招惹余风秀。   余风秀:“才不要你来……”   “我偏要来。”冯素笑着说,“敬正君。”   她看着这样的画面,忽而想,少了一人。   少了一人……怎看不见他。   “下辈子,我还要陪着殿下。”她的余风秀说。   “殿下,殿下!”冯素远远的,向她跑来,却似乎永远也跑不完这段距离,他在花丛中闪烁着,忽近忽远,声音飘来,“下辈子,我要做女人,殿下就做我的正君。”   她想,太远了,冯素,我怎看不清你的模样。   我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让我看看你啊。   冯素和余风秀的身影模糊不清,那粉色的桃花也朦胧起来。   少了一个人。   皇帝想,少了一个人。   她焦急万分,来回寻找着桃林,终于看到了那抹悠远的身影。薄薄一条,清瘦如松。   “贺玉。”   那身影没有动,他没有听到。   皇帝叫:“贺玉!贺玉……玉哥!”   宋帝君握着她的手,听见她嘴里咕咕噜噜,不知在说些什么,最后,她像是着急了,叫得越发清晰。   “贺玉!玉哥,玉哥你来……”   那声音,殿内的人都听到了。   侍君们纷纷看向贺玉,惊恐不定。   宋帝君害怕皇帝突如其来的,要让贺玉殉葬,心中一急,抓着她的手,俯过身去,轻声细语道:“皇上与我说就是了。”   只要皇帝声音不大,他听见什么,都能含糊过去。   “玉哥,你来……啊。”皇帝急躁了起来。   贺玉站起身,走了过来。宋帝君微微摇头,眼神示意他回去,贺玉轻声道:“没事,皇上是有话要与我说,没事的。”   他坐下来,把手轻轻放在皇帝的手上。   如火一样的桃花林中,那抹淡淡的身影动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呼唤,走近了,走近了……   “玉哥。”她说,“我……总是觉得对不起玉哥。玉哥下辈子,还想和我一起吗?”   他似是没听到自己说的话,望着桃林,说道:“我……下辈子想做一棵树。”   皇帝从走马灯中回过神来,用力睁开了眼。   贺玉的脸,清晰的映入她的眼中。   和记忆中的不同,也相同。   他的衰老,有一种时光对他的温柔优待,不似其他的人,显而易见的老去。他的眼神依然平和微亮,不喜不忧,从无期许。   他看着自己,这会儿,他的眼神中,有了些不舍,还有些怜悯。   皇帝笑了。   “玉哥……”她用力蠕动着嘴唇,嘴唇已经不再柔软,僵硬到难以动弹。   “玉哥,你不喜,佛……”她说。   宋帝君紧张地盯着她的嘴,打算在她说出陪葬这俩字时,大声说些什么,掩盖过去。   贺玉却很平静。   他知道,皇上是个软心肠的,她的良心,并没有被消磨殆尽。   她是个柔软的妻主,他知道的。   他很早就知道。   很久很久之前,他进了王府,常常忧心自己会被她冷落,会被王府中的人欺辱。   但他担忧的,并没有发生,或者说,一旦发生,就会被阻止。   她虽不喜欢他,但却并不冷情。   她有时对自己的“残忍”和“冷落”,只是因为不喜欢,所以从未注意到。可她一旦注意到,就会软下心肠,关照他。   她是个有良心的王女,有良心的帝王。   那一年,他与余风秀和冯素,一起到山中祈福,她的目光一个给了余风秀,一个给了冯素。   她含笑看着他们闹,但是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他,转头来看向他。   那时,她的眼睛里是刹那的柔软,他看到了。   从那时起,他忽然觉得,在金笼中束缚一生,也并不似他想的那般可怕。   “玉哥……要,好好活着……”皇帝眼中蕴着泪光,“要比朕活得久。”   宋帝君懵了神,慢慢把手松开了,似是舒了口气。   “玉哥……不喜,佛。”她说,“朕的……王、王府。”   宋帝君忙问:“是昭王府吗?”   皇帝用力肯定了,使劲的点头,断断续续道:“玉哥,昭王府……有,树。朕,把它,给你了。”   “守着朕的王府……”她忽然泪流满面,眼睛渐渐黯淡下去,“朕的风秀和素素……”   “简儿……简儿。”她又道。   宋帝君没忍住,转过头掉泪。   “君父……”她没了声音。   眼睛,死灰一片,慢慢地,闭上了。   她僵硬的嘴,微微张着,似乎还有什么话未说。   旁边的史官近臣记下了皇帝的话。   太医上前看了,跪下。   宋帝君红了眼眶,这一刻,不舍和难过一起涌上,不禁也哭了起来。   皇帝驾崩。   贺玉慢慢回到自己的位置,跪下,叩首。   “一路走好。”贺玉心中默道。   继而,记忆变得朦胧。   他依稀记得,明史度扑了上去,哭得最悲痛。   “逸姐姐……别留我一个人啊……”   这之后,贺玉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的身体和魂魄,仿佛不在一起。身体跟着外界走,魂魄却似飘在头顶。   只剩下一片雪白。   身魂归位,彻底醒神时,已是国丧之后,新帝已登基。   他的书都已收拾妥当,明日,就要离宫了。   皇帝把昭王府给了他,他不必到宝德寺了却残生。   珠玑扶他上车,眼睛微肿,贺玉就想,我定然也是一副憔悴模样。   离宫时,宋帝君来告别,宫门缓缓合上前,贺玉回头望,看不清宋帝君的表情,却能看清他手腕上的珠串。   是很久以前,皇帝给的那串。   贺玉蜷在车上,问珠玑:“襄贵君呢?”   “前日就离宫了,五皇女来接的。只是主子当时正病着,他来辞行,主子喝了药,睡着了。”珠玑说,“襄贵君说,要主子养好了身子,他还等着到王府叨扰呢。”   贺玉突然想起了明史度:“睿君呢?”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印象,也好似没印象,梦一样。   “……”珠玑声音低落了下去,“主子,睿君已薨了。”   原来那不是梦,是真的。   明史度自己殉葬了。   贺玉无力闭眼。   车行至宫外,贺觅来接。   她挑开车帘,看到头抵在车壁上浅眠的哥哥,欣慰笑了笑,又悄悄放下车帘。   她胳膊上还戴着孝,两年前,她母亲离世,如今的贺府,只剩下她和宋清,以及从家乡奔来京城,赶考三年还未登科的远亲一家。   她也不嫌麻烦,只觉得,年纪大了,家里热热闹闹的,多个人也好。   昭王府,常有人收拾,根据皇帝最后的遗言,昭王府和王府中一切留守伺候的人,全都归了贺玉。   车停了下来,贺玉从浅眠中惊醒。   他扶着珠玑的手,慢慢走入昭王府。   微风阁,桃夭阁,兰芳阁,还有关雎小院。   他慢慢沿着旧时的小路走着,走过长长的回廊,走到前院,走进她昔日读书的地方。   秋日里,书房外的院落里,一棵银杏,遍地金黄。   庆历三十一年秋,他的妻主永世离去。   三十余年回首,天蓝云白,满树暖黄。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正文结局。 第40章 恍然如梦   楼英来了。   贺玉带着他逛了昭王府, 与他讲了一些昭王府的旧事。   楼英在书房翻出来了玛瑙玲珑棋子,说要与贺玉下一盘。   贺玉:“总算是学会了?”   楼英故意道:“珠玉教我的,怎样?羡慕吗?”   “你可真是……”贺玉落子,问他, “小五和珠玉都还好吗?”   楼英说道:“他俩不必我担心, 挺好的。只是珠玉自己想不太开, 连王府都不敢出去。”   “这怎么行?”贺玉说道, “总不能闷着, 多出门走走。”   楼英斟酌之后, 在棋盘上落子, 贺玉笑了起来, 顺手就将他那颗子收了。   楼英道:“出门, 总会被人说几句的。”   贺玉叹息。   赵燕和贺谦修这小两口, 到现在还没孩子。周遭议论声不断,有说贺谦修无能的, 有猜他什么时候下堂的,还有些公子, 已按捺不住, 痴想着进王府给齐王女生一串孩子了。   贺玉道:“莫非是我……”   “你可别这么想。”楼英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听闻,你父亲是成婚三年后才有的你,又个九年才有的贺觅。许是你们家的人,都是慢性子,不急。”   贺玉摩挲着棋子,半晌,笑着抬头:“楼英,你这根本没有安慰到我。”   楼英就说:“好说, 那就是我女儿的问题,她前些年在西边,那么冷的天猫在野地里几天几夜等突袭,指不定是那个时候伤到了冻到了。”   楼英吃了饭,看了书,然后就不走了。   齐王府的人来问过,也不是催他回去,见到了,直接代小五问他:“还回吗?”   楼英说:“回她那里没什么意思,我就在这里住下了。”   过不久,齐王府的人送来了许多东西。   贺玉道:“怎不回了?”   “回去每天还要让珠玉来跟我问安,麻烦。我不在,他俩也自在些。”楼英道,“而且也要入冬了,你一个人过冬多没意思,比得上咱俩下下棋喝喝茶?”   贺玉笑了许久,点头道:“自是比不上的,那就在这里住下吧。”   三皇女来问安的次数少,但每次来,都会带着她那个正君一起,顺便给他和楼英诊个平安脉。   她如今在鸿胪寺领了职,负责检校西边发来的文书之类的,与贺觅几乎天天见。   若是收到文宝的问安信了,她就会到昭王府,拿给贺玉看。实在忙了,就会遣人送来,顺便问候一句。   楼英说,孩子教导成如今这样,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毕竟五皇女不像三皇女,虽然衣食住行上,日日关照,但她本人一个月才来问一次,来了也是坐一会儿就走。   贺玉就说:“燕儿忙。”   “她是知道咱们身子骨还硬朗,不问罢了。”   贺玉实话实说:“她像你。”   看起来不近人情似的,实则心细,也最是关心他们。   说起来,最令人惊讶的,应该是六皇女。   贺玉住进昭王府后,许是因为离六皇女最近,六皇女总是到昭王府小坐。有时带着家眷孩子来与贺玉热闹热闹,有时就只是她一个人来。   她身体一直不大好,故而新帝也没给这个小皇姐安排什么要职,六皇女整日因病告假,闲了就来看望贺玉。   六皇女出生就没了父亲,在宫中长大多有艰辛,她记得清楚,教导她的嬷嬷与她说,她的命,是清宴宫的文持正从鬼门关里捞回来的。   她也知道,虽然宫中侍君们都待她不错,但最关心她的,还是文持正。   她记得文持正看她的目光,他是真的疼惜她,持续不断的,哀伤又充满着祝福。   皇帝驾崩那日,她等在殿外,等的高热不退,也不敢离开半步,就是为了等小七登基后,与小七说,不要让贤君去宝德寺,她可以接他回府,为他养老送终。   贺玉住进昭王府后,她无事就来昭王府,就像看望亲生父亲一样。   这反而让贺玉愧疚,那时他养着三皇女和文宝,实在没有精力,也不敢再问皇帝讨要六皇女。如今六皇女这般回报他,他心里总过意不去。   后来三九天,六皇女滑到摔伤了头,贺玉知道后,连夜赶去看望。   六皇女伤痛中,拉着贺玉的手哭,叫他君父。   贺玉回来,哭了一场,托五皇女从江南薛家捎回了几棵桃树苗,自己留下了一棵,剩下的,都给了六皇女。   “从前听先帝说,你父亲的名字,就与这桃树有关。”贺玉道。   六皇女亲眼看着这些树栽下,等来年抽芽时,她身体已好了许多。   楼英曾叫贺玉不要忧心六皇女:“赵盈这个人,别看平时病歪歪的,指不定是最长寿的。从小生病,不也一路平安长大了吗?现在连孩子都有了。”   五皇女来请安,只听到个连孩子都有了,她脸上洋溢着笑,说道:“君父,我也有孩子了。”   “当真?!”楼英和贺玉俱惊。   “比珍珠还真。”五皇女比划着说,“我那如意夫君,现在是真的珠圆玉润了。”   贺玉抚着心口,感慨道:“我就知道……你们才多大年纪,自然是要有的。”   永安三年,珠圆玉润的贺谦修平安诞下一个小王女。   等天气暖和了,小王女也会跑了,昭王府就常常有她的欢笑声。   利皇子也时常来看望,他如今似是要和贺谦修比谁更珠圆玉润一般,脸一个赛一个的圆。   楼英就说:“瞧瞧,多好。”   多好,每逢佳节,儿孙辈都会到昭王府来,昭王府的一草一木,都静静地将欢笑热闹镌刻在了年轮上,一圈又一圈。   贺玉栽的桃树长大了,开花那天,是朝露离世九年的忌日。   前夜,贺玉梦到了他,这天早起,就为他写了祭文,一张张烧掉。   站在一旁的珠玑突然哭了起来。   贺玉问道:“为何这样伤心?”   珠玑说,他害怕。   贺玉不明白,询问道:“珠玑,你怕什么?”   “我想让主子活久些,我死在主子前头。可一想到我死了,没人照顾主子,实在放心不下,我就想哭。可若是比主子晚走,主子走了,我连祭文都无法为主子写,想主子了,该怎么让主子知道?”   他哭得很痛。   贺玉听了,惊讶片刻,轻轻道:“珠玑,我来教你写。”   珠玑只是识字,却不会写字。   “这不难。”贺玉说,“从现在学,十年,二十年,一篇祭文,总是能写成的。”   他开始教珠玑写字,自己闲下来时,就会把还记得的一些事,记录在纸上,一点点整理好,收起来。   贺玉教了珠玑十三年,总归是珠玑离他先去。   珠玑离开后,他开始专心整理书籍,记录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有许许多多旧人在他之前离开。   永安十九年,皇帝送了他一副琉璃镜,是宋廉用过的。   楼英也不怎么爱说话了,一天内的多半时间,都是在摇椅上哼曲渡过。   永安二十一年,六皇女赵盈病逝,那年,昭王府年年盛开的桃花,罕见的未开一朵。   永安二十三年,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到昭王府拜会贺玉,她从包裹里拿出了还未成书的游记和舆图。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她说,“我母亲生前所著,有一本《西南山河异志》,听闻齐王殿下一直在找这本书的手稿,我亲来送上。”   她的女儿入了这次春闱的一甲,在吏部任职后,接她上京,她就把书稿也带上了。   那晚,贺玉把手稿拿给楼英看,两个人一页一页翻着。   “这是我家,没错,就在这座山下,就在这里。”   贺玉听楼英激动地讲着,讲他儿时的往事,讲他的姐姐,他的家。   永安二十三年,楼英离世。   皇帝以军礼厚葬了他,他身披铠甲,握着未开刃的刀,还有一本《西南山河异志》,葬在了帝陵。   昭王府,只剩下贺玉一人。   往后十年里,他送走了妹妹,送走了几个黑发人,接到了西北发来的有关文宝的讣告。   王府的树郁郁葱葱,他常坐在树下,脊背挺直,身形几十年如一日,清瘦如松,端坐着,拿着一支笔,推一推鼻梁上的琉璃镜,一点点写着他的回忆。   到了夜晚,就将他们收进匣子,放好。   他卯时起,酉时息。   清粥小菜,无悲无喜。   他看起来,并没有那般苍老,神情仿佛从未变过,像一棵活着的树,安静又有力量。   永安三十年,秋。   贺玉于睡梦中溘然长逝,享年八十一岁。   他的怀中捧着一本书,是先帝的那本《王允诗集》,书是打开的,停留在那一页,过云州,旅夜书怀。   这是他逝世前,读的最后一首诗。   贺玉,中宗贤君,熙和十二年生,永安三十年逝世。所留的有关后宫诸君回忆的手稿,整理为《中宗后宫回忆录》,于大统六年问世,原书稿收于乾元宫藏经阁。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要写番外,后来看了一下,写番外的话,这文的完整性和圆满句号感就被破坏了,所以就把番外要写的都简要的放在了结局章中,让它保持最棒的状态完结。   我要感谢自己写了这文,写它的过程中,我焦躁的情绪得以梳理,我陪他们走完了一生,很圆满,很平和。   年纪渐长后,我对时间流逝的怅惘和无奈更有感触了,但或许是还年轻,这样的怅惘中,还有着对人生的乐观。   万物都有生死,我想,让贺玉无病无灾,在平安盛世中寿终正寝于梦中逝世,应该是最祥和的结局了。   感谢看过这篇文的各位,希望与大家在今后的作品中再相逢时,大家都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