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请记下最新网址 ijjxsw.com (爱久久小说网的首写字母),在打不开本站时,手动输入新网址访问,手机、电脑端通用。 =========== 书名:千玑图 作者:青橘一枚   文案:   汉庭羸弱,北方女真席卷华夏。   宗懿贵为女真皇子,率部南下剿匪,途经福州,“寡妇”姬莲进入了他的视线。   宗懿纳姬莲为妾,却不知姬莲乃汉将之后,河西头号“女匪首”。   ——————————   求预收古代两本:《典痕官》,和《叹花》   预收现言两本:《渣爹重生后》(又名插翅难逃)和《半面情人》   谢谢!!!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宗懿、游莲 ┃ 配角:赵焱、陈潘、纳兰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的英雄,是个大反派。   立意:天下大同,华夷无隔 =========== 第1章 希望   绿水村是百越之地一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村落,它因村旁那一汪碧潭而得名。   绿水潭如一颗巨大的绿宝石镶嵌在天地间,碧绿的水,滋养出翠绿的树,包裹着小小的绿水村,静静地躺在保泉山的臂弯里,静谧又安好。   鸡还没来得及打鸣,村里的里正就带上身强力壮的后生们,明火执仗,挨家挨户来敲门了:   “起来,起来,快起来!九王爷驾到!碧水村无论男女老少,老弱病残,上至拄拐的,下至爬地的,统统都给老子滚出来!”   里正带着自己的喽啰们,扯起喉咙嘶喊,如点了火的炮仗,一瞬间就打破了绿水村的宁静,还把乡亲们破落的小木门拍得震天价响。   里正姓张,名彪,是村头张屠户的儿子,担任这绿水村里正的职位不过半年。女真人在去年冬天把汉人皇帝给撵跑后,一路南下,剿匪,平乱,扶植爪牙,很快就建立了一个全新的女真王国。   张彪正是趁着女真立国这股东风出人头地的,他被女真人给选了出来,代替那群世代游离在玉门关外的马背民族管理自己的同胞。   “各位父老乡亲,阿爷阿奶!大伯大婶们好!天不见亮就把大家从被窝里拉出来,彪子我也是迫不得己……”   张彪甩着手,吊儿郎当的自人群的背后走了出来。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信步爬上一处土坎,装模作样地给土坎下的人群打了一个躬:   “其实这事儿还得怪乡亲们自个儿!   你们都知道,九王爷是咱大汗最疼爱的儿子。九王爷来咱绿水村,也是为了关爱百姓,泽被苍生。怪就怪你们不守规矩,不知天高地厚包庇那山匪,任由山匪冲入九王爷的仪仗!   好在咱九王爷身手了得,眼疾手快抓了一个马夫挡枪,逃过一劫。不然咱绿水村就真的闯下滔天大祸了!”   张彪抄起手在那土坎上立着,他四肢粗短,鼻梁太矮,皱起眉头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正在沉思的蛙:   “所以!今天彪子把父老乡亲们都叫出来,就是为了再给阿爷阿奶、大叔大婶们一次赎罪的机会。你们自己把你们隐匿的山匪交出来,也算是带罪立功!晚点九王爷要来,咱们非得要讨他老人家一个好,赎咱绿水村几天前犯下的罪!”   张彪精神抖擞地说完那段鼓励的词,便停了下来,犀利的三角眼忽闪忽闪着,想等个回应。   村民们都聚集在土坎底下站着,乌泱泱一大片人跟呆鹅似的杵着。对张彪的慷慨陈词完全没反应,一点互动都没有。   见自己的话不起效用,张彪也不丧气。他长叹一口气,用一种十分惋惜,怜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依華,继续对村民谆谆教诲:   “乡亲们啊……你们知道昨晚我刚一听到九王爷遇刺的消息,有多失望吗?亏得我张彪终日费尽心思替乡亲们周全,你们却给我在背后捅这么大一篓子!   好在我一路紧赶慢赶赶到长福县,见到九王爷,就背着荆条认真请罪,诚恳道歉。好话说了一箩筐,磕了百八十个响头,这才保得咱绿水村一方的平安。你们都该感谢我张彪……”   张彪絮絮叨叨地在土坎上说着,坎下的男女老少们依然低头闷着,一声不吭。   女真九王爷遇刺的事,他们都知道。   就在前不久,自保泉山那头的仙霞关,混进来一群“山匪”。山匪们大多时候都躲在保泉山的深处,他们来保泉山的时间并不长,却很快引起了女真人的注意。   为了维护女真人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女真大汗完颜旻派出他最小的儿子完颜宗懿来保泉山剿匪。   说是剿匪,但大家伙儿心里都门儿清:临时扯杆子起义的二杆子山匪,怎么可能请得动堂堂女真九皇子?听村里曾当过兵的任老五说:   游家军回来了。   ……   游家军是汉人们心中曾经的神,也是绿水村百姓们心中曾经的希望。   说他是“曾经”,那时因为当初抵抗外敌的时候,朝廷上下败得窝囊:老皇帝做了女真人的俘虏,给人掳去了北边,游家军便跟着新皇帝跑得飞快,把千里富饶江山拱手送人。现如今,天下都已经被女真人给把持了,再鬼鬼祟祟地溜回来,又能顶个什么事呢?   虽然游家军是汉人的军队,但汉家江山大势已去,绿水村的村民们都人微言轻,也犯不着为了一个败军之将得罪完颜家的皇子,还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再说游家军回来绿水村后,一直都秉承了当初“能躲则躲”的基本原则,牢牢龟缩在保泉山的某一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绿水村的村民们从来都见不到游家军一面,更何谈包庇了?   可是村民们不想与张彪理论。   游家军怂,张彪也不是个好东西。   就在张彪侃侃而谈,村民们静默如鸡的时候,土坎上的张彪突然收了声。他瞪大那双三角眼四下里扫射了一番后,开口问他身后的喽啰:   “老谢头哪里去了?”   老谢头是村东头最穷的人家,没技没艺,还没田。自打老谢头的妻子、儿子和孙子依次死去,老谢头就一直一个人住在村东头那间破茅屋里。   或许因为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国破家亡,再加上他年纪大了,老谢头很快就丧失了行动能力。又没有亲戚朋友能照顾他,目前老谢头正处于在家等死的状态。   “咳咳……”话音刚落,站在游彪身后的一名后生面露难色地开了口:   “回张大人的话,老谢头快饿死了,怕是捱不过今天,所以咱哥儿几个就自作主张,决定让他就死在家里,抬出来要是死在外头,没得冲了九王爷的晦气……”   那名后生学着时下官差的模样,给张彪行大礼,还口口声声唤张彪“大人”。   张彪闻言,低着头想了想,觉得喽啰说得有道理,便把大手一挥,豪爽地说一句:   “得!就让他死屋里头!”   ……   游莲两天没吃饭,已经很累了。   当她趴在房梁顶看见三尺房间里,就一个耄耋老人瘫坐在一堆干草中时,她放心了许多。   赵胥被俘,赵焱没有能力坐稳皇位,只能选择抛弃他的子民,在他们逃亡的这半年时间里,女真人已经实质上控制了整片中华大地。   游莲刚逃到这绿水村时,最开始是选定了一家生活条件好一些的人家户躲。这家人的院子有三进,还有一个宽敞的马棚容她藏身,只要得到主人家支持,游莲可以在那马棚角落的谷草堆里躲上几天几夜,这样完颜宗懿就抓不到她了。   念及大家都是汉人,同宗同源,游莲趁着夜黑风高,偷偷摸到女主人的房间,恳求这座宅子的女主人帮她一帮。   可游莲万万没想到,当她用一口地道的京城话向那名妇人恳求帮助时,妇人脸上浮现的竟是避之不及的表情。   “你快走吧!今晚算你走运,遇上了我。我那当家的正好去县里办差了,不在家,若是被他发现你是山匪,保管叫你立马人头落地!”   游莲没有办法,只得离开那块风水宝地,继续寻找下一个藏身之处。她来到人烟最稀少的村东头,看见了这座破烂不堪的草房……   这么老的老人家,反抗能力几乎为零,她就不信自己这次还会失败。游莲定了定心,自那噗嗤嗤直落木渣的椽辕上翻下身,来到老人干草铺就的“床头”。   “小莲见过老伯……”游莲一袭黑衣,恭恭敬敬地朝“床头”的老者跪下。   “床头”没有回应,只传来一阵咕噜咕噜,人喉管里痰水涌动的声音。   游莲抬起头,朝黑咕隆咚的草床头方向看去——   她这才看清楚,老人很瘦,像一具被封印在坟墓里很久的骷髅,枯瘦如柴。吸一口气,喉咙里便发出开水滚锅般的痰鸣,吐一口气,又是鼻涕口水横流。   “淮……淮儿……是你吗?”黑暗中,老人的眼睛里发出闪烁的光。   能说话,反应尚可。   游莲更加放心了。   为避免出现上一户女主人想也不想就拒绝的那种情景,这一次游莲的举动更加大胆了些。她自腰间拔下一块铸金腰牌,果断递到老人的面前,还体贴地点亮一支火折子,让老人能看得清楚。   “小莲斗胆,求老伯收留。”游莲没有回答老汉的问题,开门见山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火折子下,金腰牌上斗大的“游”字熠熠生辉。   老人瞪大了浑浊的眼,盯着那金腰牌细细地看,有浊泪从眼角慢慢渗出……   “游,游,游家军……游家军终于来了。”老人说话跟喊魂似的,断断续续,又抑扬顿挫。   “是的,游家军来了,陛下他随后就到。”游莲收了腰牌,干净利落地敷衍老汉。   她彻底放心了,看老汉这表现,应该是一个坚定的赵氏拥护者。   “游将军!”猝不及防地,老汉伸出他枯树枝般的手,狠狠地攥住了游莲的胳膊。   游莲一愣,抬头对上老汉已至近前的脸。   “死的人……跟收麦子一样……一片一片的倒……有的人……脑袋滚进田里……眼皮还在眨……淮儿他爹……扛起扁担进城了……蛮夷太多,打不完……死在了仙霞关……淮儿,淮儿……他一直盼着要参加游家军……他们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老天有眼,让我终于等到了游家军……我要求见游将军,我要替他们请命……”   大概是因为身体不好了,老汉每说一句话就狠狠扯一下游莲的胳膊,似乎这样,可以帮他把字吐出来。   挑了一个老汉使劲的空当,游莲插进去了一句话:   “老伯,我知道了,麻烦老伯先帮我找个地方藏身,其他的,咱过会儿再说,好吗?”   老汉悲怆的心,游莲感同身受,但是她更心急。女真人马上就来了,她必须要找个地方藏身。   游莲想从老汉的手底下抽回胳膊,低头看见那双干得可怕的手,忍不住周身一个哆嗦,想用力,却被老汉抓的更紧。   “别,别……别走啊!听我说……他们一直,在等你们……等游家军,和陛下……我替他们……恳求游家军,赶走蛮夷……让他们的灵魂安息。”   “好的,好的,赶走蛮夷,让他们的灵魂安息。”游莲急了,一把撸下老汉紧紧攥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准备自己找地方藏。   游莲脱了身,无头苍蝇般在巴掌大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发现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就连可以藏身的一块板都没有!   游莲失望极了,她颓然立在破败的房屋中间,望向那老汉。   老汉也望着游莲,他坐在“草床”的尽头,不知从哪里捧出来两只朽木板雕刻的牌位,老泪纵横:   “将军……游继峰将军!带他们走,带他们出山,打蛮夷!”   泪水慢慢溢出了眼眶,老汉那激烈的言语让游莲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她忘记了自己当前最需要的是什么,那一刻,游莲似乎被老汉眼中强烈的光线摄走了魂魄,她朝老汉一点头,说了一声: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仙女好!橘柑开的这一本,原来叫关山调,想写北方大漠,等开始写了,发现写的南方,就改成了千玑图。   男强女也强。男主霸总人设,女主是武将。女主c,男主不c。   架空,少数民族关系仿了北宋末,完颜宗*,是北宋末年女真皇室的名字,为了不和真人重名,我随便起了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汉人皇帝也是姓赵的,但总的来说,故事不对应历史上的人和事。 第2章 九爷   完颜宗懿来到绿水村的时候,太阳挂起老高,已经快到午时了。   宗懿依旧带了数百人的仪仗随行,作为北方最有力量的马背民族,女真的将士们皆整齐的葛麻汗衣,搭配酱色犀牛革甲胄,一副北方异族武士打扮。   此时已近六月,天气已经开始变得闷热。尽管将士们在全副武装之下都热得双颊泛红,但军容依然相当整肃。   他们手持弯刀,背负长弓,队列严整,簇拥着无数的车马辐辏,冠盖飞扬,浩浩荡荡地挤进了稍嫌逼仄的绿水村。   张彪带着喽啰们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九王爷!九王爷!属下张彪领绿水村全体村民见过九王爷!”   张彪领着喽啰朝还没来得及下车的宗懿下跪,兴奋得声音都变了,比看见自己的八辈祖宗还要激动。   宗懿没有说话。   他随意瞟了一眼那个四肢都贴地上的男人后,便将视线投向张彪一行人的身后——   一群粗衣麻葛的乡民被几个面目狰狞的年轻人拿矛指着聚集在一处,大家都跪在地上,默默地磕头……   宗懿直起了身。   不等他说话或做出下一步动作,便有军士眼明手快送来了下马凳。   宗懿没有理会张彪,他甚至没有叫张彪起身,便撩起袍角,绕过张彪和他的喽啰们,径直朝更远处的村民们走去……   “乡亲们快免礼。”宗懿柔和了嗓子用汉话招呼这群正在给自己磕头的村民。   宗懿是女真人,却操一口标准的京城口音。这全归功于他的父亲完颜旻曾经劫掠过一个汉人村庄,村子里有一个漂亮姑娘,后来做了宗懿的娘。宗懿的汉话启蒙,便来源于自己的这位汉人母亲。   宗懿聪慧,不仅汉话说得好,在他后来的成长过程中,对汉人的中原文化也一直有研究,算得上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原通”了。这也是为什么,在女真人入关后,完颜旻将全国剿匪的重任大部分都扔给了宗懿的重要原因。   宗懿弯下腰扶起距自己最近的一名老妇人,还招招手,示意自己的士兵也过来帮忙。   隆重的见面礼在宗懿春风般温暖的话语中顺利落下帷幕,人们都站起身来,第一次拿正眼看清楚这名长久以来只闻其名,不见其影的重要人物。   与人们记忆中大多数女真人不同,宗懿穿着夷人的左衽窄袖袍,看上去并不野蛮,也不粗犷,相反,他生得龙眉凤目,鼻直口方,颇有些儒雅风流之意。除了那一身典型的夷人装束,宗懿举手投足间进退有度,其实更像是个彬彬有礼的汉人书生。   没有预想中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九王爷以如此平易近人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确让绿水村的村民们大呼意外。   原本高悬的心终于放下,人们皆暗暗松了一口气,有孩子开始缠着身边的父母要抱抱,低声埋怨干站了几个时辰,腿痛。   宗懿听见了孩童的怨言,也看见了孩童身旁那个肤色黝黑的汉族男子脸上,瞬间露出了怎样惊恐的表情。宗懿几不可查的微微一笑,转过身去,装作没有看见。   “绿水村的乡亲们好!”宗懿闲适地走到人群的正前方,负手站着。   “本王今天来绿水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乡亲们……”宗懿顿了顿,用一种很痛惜的口气继续说道:   “天下战乱已久,大汗深知苍生疾苦,所以派了本王来咱福州送点粮款,也算是给咱老百姓们一点点赈济。”   说着宗懿把手一招,自身后车队里走出来数十名军士,一个个皆扎腹利索了,有条不紊地自随行的车队里搬出来一袋又一袋的米粮,全部码放在村口那棵老榆树低下,整整齐齐。   有小卒一刀划开一只麻袋的袋口,白花花的精米如一道亮白的瀑布“哗啦啦”直接铺满一地。   “这些粮,都是本王送给绿水村村民的。咱绿水村七十一户村民,每户两袋,超过五人的,每户四袋!”宗懿说。   一改初始的沉默,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要知道从前,就算有灾情需要官府发粮都只发糙米,而且就算是糙米,也会参杂不少杂质,譬如石子沙土什么的。一来当地官员连糙米都一定要克扣,二来赈济穷人的东西,有糙米吃,都已经是很有良心了。   可这一次,夷人的九王爷,亲自给百姓送粮来,送的还是富贵人家才吃得起的精米!   耳畔喧哗声渐起,宗懿很清楚,那是惊喜的声音。   “乡亲们受苦了,除了给绿水村的乡亲们送粮,本王还想与在场的各位再多聊聊。都说咱福州是百越之地的小江南,而咱绿水村更是保泉山的结穴之地,山好水好的,怎么偏偏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宗懿没有提一句自己遇刺的事,也没有谈任何山匪的问题,他一门心思只关注百姓的民生和生计,这倒让绿水村的村民们莫名地涌起一股歉意来。   当场就有人跟宗懿搭话了,他们告诉宗懿,说绿水村产龙眼,绿水村村民家家户户的田间地头,房前屋后都栽有龙眼树。   绿水村的龙眼好吃,整个长福县都找不出第二家。只是绿水村深陷保泉山的深处,出山不容易,所以就算有好东西也卖不出好价钱。   宗懿听了很感兴趣,他提出想去乡亲们的家里去看看。   九王爷心系百姓,自然能得到村民们的好感。大家都很欢迎,有村民主动邀请宗懿去自家家里坐坐,让宗懿尝尝什么叫做永福县最好吃的龙眼。   宗懿欣然应允,他转身让自己的兵跟着一起走,一名将军模样的人跟了上来。宗懿没有对自己的部下说什么,但这名随行的将军却很准确的捕捉到了宗懿的眼神,并给了宗懿一个肯定的答礼。   宗懿在里正张彪的陪同下,跟着村民行走在绿水村的田间地头。他似乎真的被绿水村美丽的山水和香甜的龙眼给迷住了,宗懿不厌其烦地走进绿水村每一户村民的家里,看看家中的陈设,体贴关心每一户人家的生活细节。   伴随宗懿每进一户村民的家,那名随行的将军便带上几百名军士一起,浩浩荡荡地涌进农宅,塞满局促的小院,和每一处房舍。   宗懿的兵太多了,把绿水村每一户人家的每一片地皮都踩了个遍。若是在平时,家里来这么多蛮夷兵,一定会引起人们的恐惧和反感。   但今天九王爷是来关心大家的,村民们不仅不会感到恐惧和反感,相反,他们还在心底里真挚地对宗懿今天的行为表达了感谢——   皇子进农家,也就尧舜这般绝世明君才能做得出来了。   宗懿就这样一家接着一家仔仔细细地看过去,一边看还一边与村民攀谈。宗懿精通农事,商事也很擅长,他向绿水村的村民们提出了不少关于拓展龙眼销路的构想,得到村民们的热烈响应。这让绿水村的老人们对这名来自“敌营”的九王爷,更加高看了一层。   直到宗懿走到村东头,他看见坐落在凌乱蓬蒿之中的小茅屋。   “那里也是住人的吗?”宗懿问带路的张彪。   那茅屋看上去快塌了,可边上还有一小块虽已长满杂草,却尚能看得出痕迹的水田,很明显是有人住的。   张彪的脸笑开了花,他点头哈腰朝宗懿打着躬:   “呃……是的,回九王爷的话,那是老谢头的家。老谢头是个鳏夫,绝了后,现在年纪大了,一个人住着。前阵子生了病,小的自掏腰包请大夫去瞧他,大夫说老谢头的病没得治,死活也就这几天了……”   “哦……”宗懿点点头,抬步就要朝那小茅屋走去,被张彪一把拦住:   “九王爷。”张彪那咧开的大的嘴直接扯到了耳朵后面:   “九王爷留步,那老头快死了……”   “无碍。”宗懿一把推开张彪那只阻碍自己的手,龙行虎步继续朝前走:   “老人家既然生了病,本王更有责任去关心关心他了。”   ……   破败的小木门被一把推开,一股浓郁的,不知道混合了多少种味道的恶臭迎面扑来。   尽管张彪早有准备,提前屏住了呼吸,他依然被那股熏风给熏得头皮一紧。   张彪转头,刚想劝宗懿在外头稍等等,等臭气散尽,却见宗懿并不为那股臭气所慑,依旧面不改色地大踏步走进了茅屋……   “完颜宗懿,见过谢老伯。”宗懿拱手,给老谢头行礼,像个老实的汉人后生。   老谢头自“草床”里抬起头,盯着宗懿看。宗懿逆着光,自门洞口.射进来的光线很刺眼,让老谢头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谢老伯可还需要大夫?”老谢头的茅屋就一间,空荡荡的一眼就望到底。于是宗懿弯下腰,走到老谢头的近前。   他看见老谢头的“床头”有一块凸起,宗懿想看得更清楚些。   “呼……呼……”老谢头的胸腔里发出拉风车一样的声音。   “蛮……蛮夷。”老谢头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宗懿。   “你……”张彪一瞬间炸了,他就知道这个老东西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一开始就不应该让九王爷走上东头的那座桥!   张彪作势要乍起,却被宗懿毫不犹豫地抬掌给推了回去。   “是的。”宗懿蹲在“草床”边点头。   “……淮儿……早就被你的人带走了……你再来找……呼……呼……也没用。”   老谢头扬起手,很费力的吐字。吐一个字,挥一下手,宗懿离老谢头很近,老谢头那高高扬起的手,就跟要打上宗懿的脸似的。   “本王不找谁,只是来看你的。”宗懿说。   “谢……谢谢……”   很意外地,老谢头突然就不骂人了,张彪被吓了一跳,周身的气倒是一瞬间消了。   “不客气。”宗懿淡淡地说,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老谢头身后,土墙根那一大块蓬松的稻草。   “是……我的儿子……和孙子。”老谢头倒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地从土墙根儿那块蓬松的地方掏出来两块牌位,递到宗懿的面前。   老谢头行动不便,用不知道是从哪里刨出来的两块木头,给刻成了牌位。两块牌位都已经开始腐烂,一块牌位上写的是长子谢茂之位,另一块牌位连谢字都烂掉了,只剩下“长孙淮”三个字还能看得清。   “这里面……还有我儿的骸骨……淮儿……被你们带走了……我……我捡不到他的骨头……只能……捡点衣裳……”   说着,老谢头以非常迟缓的动作转过身去,试图掀开身后的稻草,把他儿和孙的骸骨与遗物展示给宗懿看。   “不必了。”宗懿直起身来。   老谢头缓慢地转过头,一脸惊讶地看宗懿。   “老人家好好休息,您的精神气儿还不错,一定可以很快好起来的。宗懿,就不打扰您了。”宗懿很温和地安慰老谢头。   告别的时候,老谢头的脸上难能可贵地泛出了感激的神色,他问宗懿叫什么名字。   宗懿很有耐心,他不介意再一次向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重复自己的名字:“完颜宗懿,完颜这个姓在女真,是最高贵的姓,象征着雪峰顶的苍鹰,勇敢,有力!”   老谢头听不清,扯直了嗓子问他:“你说什么?”   宗懿展开双臂,象征性地上下拍打了几下,说:“完颜,像苍鹰那样高贵。”   “鸟!”老谢头大悟一般喊了出来:“您是鸟大人啊!”   “……”   一旁的张彪想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忍住了,因为宗懿没有笑。   宗懿很认真地看老谢头的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   作者有话要说:  鉴于发文过程中有不少小伙伴质疑,关于一个问题,橘柑提前说明一下:文中角色并不是非白即黑,人物立场大概会在五六十章之内见分晓,所以对某个角色的判断,切忌过早,“好人”或许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坏人”或许最后才是最让人唏嘘的那一个。 第3章 游二   长福官驿是长福县唯一一所接待官家来客的住所,最近长福官驿戒备森严,被一群身穿犀牛革甲胄的兵士给守了个里三层的外三层。   整个剿匪期间,宗懿便住在这里。   天色已晚,上房里没有点灯灯,昏暗又压抑。   宗懿独坐案头,他死死盯着面前空无一物的案台,如老僧入定。   游家军进了保泉山,这让父汗大为光火。汉人的皇帝赵焱已经被女真人赶进了南海小岛,父汗不希望在中原大陆的任何一个地方,再看见游家军的影子。   宗懿搜查保泉山很久了,可保泉山很大,山高林密又多瘴气,游家军跟个泥鳅似的滑不溜手,宗懿耗费数月依旧不得法。就在几天前,宗懿去绿水村,只带了不多的士兵,在经过一道山梁时,竟然遇上了刺客!   那群刺客人不多,就二十来个人,和所有打家劫舍,行凶作恶的匪徒一样,他们都穿黑色劲装,带了面罩。   可宗懿直觉这队刺客来历不凡——   他们使大刀,使的是游家军惯用的花钢大刀,刀法却很奇怪,看不出路数,宗懿认为他们在有意隐藏身份。   宗懿不屑,武者的刀法是经年积累而成的,杀人须得用杀招,隐瞒势力是杀不死人的。   于是,在为首的那名瘦小刺客靠近宗懿时,宗懿没有动。   瘦小刺客的功夫很好,就算不使用自己的路数依然杀死了宗懿的内卫管带。   身处激流中心的宗懿莫名兴奋起来,他知道自己这回要吊到大鱼了!   游继峰有两个儿子,长子游龙常年随游继峰南北征战,化成灰他们女真人都认识。只那小儿子嘛……   据完颜旻的汉人部下说,游二公子比大公子还要神秘。因游二命带羊刃,被相士说活不长久,于是游二小时就被游继峰送进了栖霞山跟道士修行,长大后归家,都还担心羊刃未破,门都不敢出,所以,就连很多汉人,也不知道游二本名叫什么。正因如此,游继峰向来将游二视作心尖尖,不肯带上战场的。   现如今游继峰和游龙都相继战死,赵焱远逃南海,游家军要想翻盘,再是心尖尖也必须要拿出来了。今天这个来杀自己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那个游家军的心尖尖了!   宗懿奋力压制住自己激动到颤抖的手,看那瘦小刺客一步一步逼近自己的身旁。   在内卫管带随刺客那一手花刀滚落马下时,刺客的另一只手里突然出现一把短刀,朝宗懿的面门直扑而来……   电光石火间,宗懿身形不动,只自腕间射出几粒飞蝗石,刺客手中的短刀应声落地。   如此近距离使用飞蝗石夺刀,可见防御者的寸劲过人。   变故太突然,刺客一愣,但是为了杀宗懿,他去路依旧不改,还是朝宗懿直扑而来。只是没了短刀,刺客不得已用自己另一只并不顺势的手,一招盘龙摆尾,拿大刀朝宗懿的脖子抹去……   这一刻,宗懿看清楚了。   刺客用的是游家刀法。   心中落定,宗懿长臂一展,躲在车轮旁的可怜马夫瞬间做了冤死鬼。   “捉住他,游二在这里!本王要活的!”宗懿拔出腰间的刀,一边朝自己的部下下令。   此时执行刺杀任务的游家军已经损耗殆尽,那名瘦小刺客见身份败露,随从也被杀死完了,慌不择路便往山下跑。   不出所料,宗懿哪怕翻遍了长福县和绿水村,还是没有抓到那个狡猾的游家二公子。   但,天无绝人之路。   宗懿在被杀死的游家军士兵身上,闻到了硫磺的味道。   保泉山西山麓有温泉洞,就在一个叫石磨盘的大山石底下。那地方宗懿还曾经排查过,只因其一面临绝壁,马儿进不去,一看就不像可以驻军的地方。宗懿就只派了两个小卒随意进去瞟了几眼,便放过了。   没想到游二竟亡命如斯,为了躲过搜查,宁愿险中求生。   发现了游家军身上硫磺的秘密后,就在前天,宗懿带领人马奔赴石磨盘,果然与游家军遭遇了!   双方经过一天一夜的鏖战,游家军全面落败。宗懿在石磨盘底下的温泉洞里,还发现了大量粮草,甚至还有——   一群侍女。   直到所有的俘虏都已经清理完了,还是没有清理出那个身材纤细的游二公子。   宗懿再一次失望了,他终究还是没有抓住游二……   回到官驿后,宗懿丧气到了极点,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自己所做过的每一步,实在想不出来到底哪里出错了。   直到房门吱嘎一声响,副将苏木走了进来。   “九王爷。”苏木来到宗懿的近前,朝宗懿行礼。   “俘虏们都已经处理好了,男兵们关在了县衙地牢,由长福县令亲自派兵看押。只是……”   苏木顿了顿,继续问道:   “只那十几个侍女,您看……”   宗懿闻言,长吁一口气,站直起身,望着窗边一株丁香花发呆。   “老规矩,拾掇拾掇干净,关起来,过段时间统一送营房。本王已上书父汗,保泉山游家军已灭,可惜跑了游二,咱们是撤还是继续等,还是要让父汗示下。”   “是!”苏木躬身:“属下这就去安排。”   “苏木。”就在苏木准备离开的时候,宗懿叫住了他:   “地牢里的兵……你都审过了吗?”   苏木止步看向宗懿,他明白宗懿想问什么,点点头回答道:“回王爷的话,都审过了,里面确定没有游二。而且还有人想冒充游二,被孛特尔识破了。”   宗懿再度长叹一口气,变得愈发烦躁。他挠挠头,满腹犹疑地问:“那……女犯呢?你查没查过女犯?”   苏木惊讶,“王爷的意思,游二是女的?”   宗懿木然,觉得自己的这个怀疑也实在是太无厘头了些。就连汉人都说游家有两个公子,他一外族人有什么理由去怀疑汉族人这十几年来众所周知的事?   “罢了罢了!”宗懿烦躁地摆手,“就算不是女的,你不可以审讯一下他的侍女?万一审讯出游二的行踪,不也是好事?”   “……”苏木语塞。   其实要审讯的,他们早都想到了。那群男女俘虏们被反复审讯、排查,跟过了筛子的沙一样,任何一点有价值的可能性都被榨干了。现在其实就这么一个现实的情况摆着的:   游二跑了。   大概率是从临崖的那一面爬出去的。   苏木没有与宗懿辩解,他只顺从的一躬身,口中恭谨地应道:“是!九王爷。”   宗懿没有再说话,背过身去继续看窗边的那株花,一只手胡乱朝苏木摆了摆,叫苏木退下。   苏木定定的看着黑暗里宗懿的背影没有挪步,他知道宗懿有多难……   于是苏木鼓起勇气再度给宗懿建议:“九……九王爷,这屋里太黑,属下替您叫松月郡主来掌灯吧……”   宗懿一愣,想起自己的行营里头还有这么一个人。他长吁一口气,无可无不可地应道:“好。”   ……   纳兰松月,姑且算是宗懿的表妹。她是可汗第二任阏氏,纳兰玉的娘家侄女,现如今完颜旻登了基,纳兰玉做了皇后,纳兰松月就顺理成章成为当今皇后的皇侄女了。   纳兰玉是准备把松月指给宗懿做王妃的,单等宗懿办完这趟差事,回京后直接大婚。这次纳兰松月跟着来福州,也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的。纳兰松月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宗懿一起玩了,所以想跟着一起出来见见世面。   女真人没有男女婚前不能见面的规矩,纳兰松月一提出这个要求,纳兰玉便允了,她也认为自己的这个侄女应该跟宗懿多接触接触,毕竟两个人是要做夫妻的。   宗懿没有拒绝纳兰玉的安排,但是也没什么喜悦的样子。宗懿相当清楚父汗的阏氏为什么要把松月指给自己:   宗懿是纳兰玉的养子,但他的生母是完颜旻第五个侧妃温氏。温氏是个汉人姑娘,“被嫁”给完颜旻后,为抹去她身上的汉人特征,完颜旻赐了温氏一个女真人的姓氏——温敦。   人称温敦夫人。   温敦夫人身体不好,在宗懿十岁那一年的冬天,卧床五年的温敦夫人终于熬不过去,撒手归天了。   彼时的宗懿还没成年,没了生母的皇子,依律都是要分给旁的妃子代为抚养的。而宗懿,正好就被纳兰玉给收在了身边。   纳兰玉作为自己的养母,也有了十年的养育之恩,但总归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两年前,纳兰玉做主,把她纳兰家的女儿指给宗懿,除了是在对宗懿彰示母爱,另一方面,更是控制宗懿的最好方法——   因为纳兰玉也有儿子,可汗的二儿子,宗懿的二哥,完颜宗骏。   完颜宗骏在可汗的几个儿子中,资质并不算突出,虽打仗勇猛,空有一身力气却不大爱动脑子。   纳兰玉家世煊赫,人也长得美,一直都深受完颜旻宠爱,完颜旻也有意立纳兰玉的亲生儿子宗骏为储君。故而,在有意或无意间,完颜旻开始默许纳兰玉在暗地里对其他几位皇子,行压制或拉拢之事。   尤其以宗懿为甚。   完颜旻的儿子太多,四处树敌显然不明智。宗懿没亲娘,年纪又最小,是宗骏最天然的“帮手”。把纳兰家的姑娘塞给宗懿,既可以避免宗懿另起炉灶,还能一劳永逸地,把宗懿牢牢控制在纳兰玉的手中。   如此又拉又打,精于世故的纳兰玉玩得是炉火纯青,让宗懿如深陷泥潭的困兽,举步维艰。   女真人南下,宗懿在消灭游家军的问题上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幽州久攻不下,要不是宗懿用计,把游继峰自幽州城内引出,女真人怎能趁此机会把游家军给一击而溃!   宗骏在游继峰陷入宗懿的包围圈后,靠着一张硬弓,于乱军中取了游继峰的性命。宗骏凭着这顺势的一射,父汗便把剿灭游家军的功劳直接给了宗骏。甚至还将幽州失守,夺取天下的功劳都统统塞给了宗骏。   一时间宗骏在朝中威望剧增,无人能出其右。   宗懿看在眼里,就算有抱怨也只能藏在心里。   父汗这样做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储君之位就是宗骏的,哪怕他们其他几个兄弟实际上做了更多,也绝不能抢了宗骏的风头!   现如今游家军重出江湖,父汗知道游家军难对付,便又把这个难题甩给宗懿。办不好,那是完颜宗懿自己水平不够,丢女真人的脸。若是办好了,那也只是在替大哥扫清余孽。   总的来说,他完颜宗懿就是一头拉车的骡,既要奋力地拉一架破车飞奔,还要学会藏拙,不能抢了主人的风头!   宗懿独自闷想,从滑不溜手的游二想到自己正面临的尴尬处境,越想心里越堵。气急之下,他直起身来,正准备出门给自己寻一碗酒喝,却听得门外传来细碎脚步声响。   不等宗懿回神,门自外被人推开,一名身着胡服的女子正娉娉婷婷站在门外,一见到宗懿的脸,那女子便唤他:   “九哥。” 第4章 姬莲   女子看上去年纪不大,身材虽健美、修长,脸上却稚气满满。她站在门外,兴奋到脸上放光,眉梢眼角水色盈盈。   “听苏木说九哥没有掌灯,松月过来给九哥掌灯。”   说完她抬了抬手,将手中一盏点亮的风灯展示给宗懿看。   宗懿低头看了看那灯,“哦”了一声,便将身子侧向一边,给纳兰松月让了一条路,点点头示意她进屋:   “月儿请进。”宗懿和颜悦色地说。   纳兰松月袅袅娜娜进了门,替宗懿掌了灯,转头看见宗懿还站在门口发呆。   纳兰松月问宗懿:“九哥要出门?”   听见纳兰松月问话,宗懿才回过神来,连忙回答说:“是的,我正要出去找碗酒喝。”   纳兰松月关切地问:“九哥有烦心事?我听苏木说,九哥已经把保泉山山匪都捉了,可为何还这样郁郁寡欢?”   宗懿立马否认:“什么把山匪都抓了,那是苏木哄你的,明明还有那个匪首逃了。”   纳兰松月点点头,安慰宗懿道:“九哥别急,毕竟就一个山匪跑了,比起捉一大群山匪,容易多了。”   宗懿自嘲般笑得颓然:“月儿说得对,捉一个人当然得比捉一大群人更容易。只是我宗懿没能耐,实在捉不到这一个人。”   “……”纳兰松月有些后悔,她知道自己不会说话,你看就这么一句话,不仅没安慰到宗懿,反而还勾起他的伤心事了。   房间里静极了,纳兰松月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见宗懿似乎又开始冥想,便绞尽脑汁努力找话说:   “那么九哥准备接下来怎么办呢?”   宗懿摇摇头,“能怎么办?我已经给父汗去信,请他示下,看我们是继续留这里找,还是就这样撤军了。”   纳兰松月点头,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那就好,可汗一定会派二哥过来帮你的,有二哥在,九哥一定会像打幽州那样,手到擒来!”   “……”   听见这话,宗懿心塞,犹如被人热情地往嘴里塞了一颗苍蝇,吐不出,又恶心得难受。   从心底里来说,宗懿其实并没有想过把纳兰松月当作“竞争对手”那边的人看待。相反,因为纳兰松月特殊的身世,她应该算唯一一个,与宗懿情同兄妹的异姓妹妹了。   纳兰松月是纳兰家庶出的女孩。她的母亲是一名波斯女奴,因其地位实在太低贱,在生下纳兰松月后,便被纳兰家的族长给撵出了府门。   和宗懿一样,纳兰松月也是没妈的孩子,自宗懿见到纳兰松月的第一天开始,两个小孩便有了天然的好感。纳兰松月喜欢跟在宗懿的屁股后头“九哥、九哥”的叫。而宗懿呢,也愿意照顾这个和自己一样身世“可怜”的小女孩。   但是,不论宗懿与纳兰松月怎样情同手足,松月总归是纳兰玉的侄女,完颜宗骏是纳兰玉的儿子,纳兰松月向着他们纳兰一家说话,是理所应当的。   要怨,也只能怨自己没本事了。   宗懿深深地吸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难过,他弯下腰,拿手扶住纳兰松月的肩,柔和了语气说:   “松月你自己玩,九哥还有事,先走了。”   “……”   纳兰松月惊,瞬间变了脸色。她知道宗懿不高兴了,但宗懿为什么不高兴,纳兰松月猜不出。纳兰松月着急,正要上前拉他的手,却见宗懿果断转身,袍角一掀,龙行虎步已经走出去老远了……   ……   夕阳西下,肆虐了一天的太阳,挣扎着向地面最后一次投射它火热的余温。   长福县城门大开,自城门里走出来一大队军士,骑高头大马,簇拥着一辆华冠大马车,浩浩荡荡地向城门外走去。   宗懿坐在四面都敞风的马车上极目向前望去——   在昏黄的天地交接的尽头,透出来一抹山峦起伏的线条,背阳的那一面,已经开始染上墨色。   “苏木,前面那座山可就是鸡鸣山?”宗懿开口问苏木。   苏木催马迎上,低头对宗懿行礼,回答道:   “是的,九王爷,穿过这鸡鸣山,再走一个时辰就到古田了。咱们先去古田县衙歇着,骏王爷他们要今晚亥时才能到。”   宗懿点头,示意苏木退下,让队伍加快速度,大家也好赶在天黑之前进古田休息。   宗懿吩咐完苏木后,便懒洋洋地再度靠上椅背,眯着眼休息。   托纳兰松月的“吉言”,父汗在收到自己的信后,果然派了二哥宗骏南下长福来“帮”自己。   宗懿明白,宗骏一旦出现,那就是“收割”的时候又到了。   不过宗懿只气堵了一会儿,也就想通了:   父汗不知道,游二之难对付,比游继峰更甚。游二没什么“气节”的概念,他从不惮于逃跑。一旦形势不妙,游二就像兔子一样,跑得比谁都快。游二之贱,就像地里的蒲苇,能屈能伸。他宗懿都捉不到的人,父汗还想指望宗骏?   宗懿闭着眼睛兀自休息,不过让大脑放空一瞬,他又重新睁开了眼。   宗懿看见前方不远处的地方立着一个妇人。   那妇人的发髻高绾,用一块靛蓝色的碎花布包住。她上身穿烟紫色短袄,下身一袭素色葛布裙,分明是个汉人女子的打扮。她的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沉甸甸的,看上去甚有份量。   妇人立在路边一动不动,似乎在等着宗懿的马车队伍经过。   宗懿坐直了身子,盯着那妇人不错眼。   先头的队伍很快走到了妇人的身边,士兵们举起刀,想将那妇人赶走。可这妇人似乎不愿意走,她只稍稍朝路边再让了让,便对着那张牙舞爪的士兵们叩头作揖,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   虽已至傍晚,天气还是很热,小伙子们裹着一身兽皮甲胄闷着,早已汗流浃背。再说那妇人只背着包袱,立在路边喃喃地请求,也没做什么过激行为。   于是先锋官只稍稍驱赶了一下那妇人,便不再理她,大家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   直到宗懿的马车来到了妇人的身边,宗懿看见了一张被热得两颊飞红的脸。村妇很漂亮,穿一身朴素的衣裳,依旧遮不住她的楚腰蛴领,一副窈窕好身姿。   宗懿胸怀坦荡,他毫不避讳地将这名村妇囫囵个儿笼罩在自己冷冽的目光之下。   让宗懿意外的是:这名村妇似乎并不怕他,她凤眼微醺,柳眉稍挑,立在道旁只拿眼可劲地往宗懿身上扫,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心口如有小手一挠,宗懿抬手止住了队伍前进的队伍。他侧过身去,恶作剧般望向那妇人,用汉话问她:   “天色不早了,小嫂子一人呆在这荒郊野外的,可有需要在下帮助的地方?”   听得宗懿问话,这妇人眼中一亮,犹如见到了救星,她忙不迭上前一步,迎上了宗懿的眼:   “这位军爷……”   不等她说完,耳畔刀剑铮鸣,随行的军士刷啦啦一齐拔出弯刀,将这名妇人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宗懿笑了,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扬起一道好看的弧线。宗懿抬起手冲四下里挥了挥,示意众人退下,又开口对妇人说话:   “小嫂子请讲。”   村姑被人拿刀拦,吓坏了,原本就飞红的脸,一瞬间变成了熟虾。见宗懿又给自己递过来橄榄枝,她一副急迫的样子赶忙朝宗懿行福礼。   “这位军爷,民妇要去古井村,可是太阳快落山了,民妇背着行李,靠两条腿走路,怕是赶不过去了……”   宗懿挑眉,“你想搭车?”   这妇人不好意思,连玉白的脖颈也变成了粉红。她低着头,口中喃喃:   “如若军爷顺路,还望军爷能大发慈悲,捎民妇一程,民妇自然感激不尽……如若不顺路……”   “没关系,你上来吧。”   宗懿笑眯眯地朝那妇人伸出了手。   “九……公子……”身旁的苏木着急了,一声“九王爷”堪堪滑至嘴边又生生改了口。他想阻止宗懿这样恣意的行为,却被宗懿抬手止住了话头。   “能为小嫂子效劳,是小可的荣幸。”宗懿依旧冲那妇人伸着手,眉眼弯弯。   村姑抬起头,她望着宗懿对她伸出的那只光洁流利的手,面上的笑意似繁花盛开。   “民妇谢过军爷!”   衣HUA整理:  说明,每天中午12:00发文 第5章 美人   妇人大喜过望,她冲宗懿盈盈一拜后,直起身来果断握紧了宗懿对她伸出的那只手,借着宗懿手腕上的力,一个大跨步,迈上了马车。   宗懿握着妇人的手,力道却断得很快。不等那妇人立稳当了,他便松了力,妇人脚下不稳,腰身一晃悠,软绵绵地倒进了宗懿的怀里……   “唔……”   妇人脸一红,忙不迭撑上宗懿的胸膛,把自己的前胸从宗懿的身上挪开。她手忙脚乱地把自己挪到马车的一角坐好,攒攒自己污糟的葛布裙摆,让它们都离宗懿那一身流光溢彩的绡纱远一些。   二人的这一过节自然落入周遭众人的眼,只是没人会说什么,大家都装作啥也没看见,自顾自管好自己的马,众人扬鞭,车队再度出发。   妇人的脸红得快要滴出了水,她缩在马车的一角,冲宗懿深深弯腰。   “打扰军爷了,民妇感激涕零。”   宗懿不说话,只懒懒地靠在软垫上,一脸淡定地盯着那妇人瞧。   妇人生得花容月貌,刚才捏她的手时,宗懿仔细摸了摸,光滑又柔软,全无老茧,恍若无骨,显见得是家中有产的殷实人家。倒在他怀里时腰肢也水蛇似的软,如此尤物,很难把她与山匪联系在一起。   妇人向宗懿欠着身子道谢后,并没有得到宗懿的回应,她悄悄扫一眼宗懿,正好对上他沉沉如有实质的目光。   “小嫂子的名字叫什么。”宗懿很温和地问。   “阿莲。”妇人低着头,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   “姓呢?”   “夫家姓谢。”妇人这样回答。   “小可问的是娘家姓。”   “……”妇人一顿,抬眼看了看车辕外的鸡鸣山,回应宗懿道:   “姓姬。”   宗懿直勾勾地盯着那妇人看,听见她的回答后,也顺着妇人的目光扫了一眼远方的鸡鸣山,随口说道:   “鸡?跟鸡鸣山一个姓。”   “……”妇人语迟,似乎有点尴尬,她浅浅一笑,说:   “军爷说笑了,民妇家住磨子滩,那里住的人都姓姬。”   宗懿点点头,没有再追问。   “小可姓鹰,名懿,庚寅年,腊月十八丁未刚及加冠,尚未娶妻。”宗懿笑眯眯地说。   ???   听宗懿如此急吼吼地报上自己的大名、生辰八字,和婚配情况,姬莲裂了裂嘴,想笑又忍住了。   宗懿看见了姬莲强忍的笑意,自己也甚是配合地朝姬莲身边挤了挤,以示亲近。   “姬莲小嫂子背的什么,上了车也不肯卸下?”   见宗懿问自己的包袱,姬莲有些不好意思:“这……这……”   她扭身卸下背上的包袱,自己则更加往车辕的边上靠了靠,再顺势把卸下的包袱往自己身边的空位上一放,正好把自己跟宗懿隔开。   宗懿被大包袱挤去了另一边,他也不生气,依旧隔着包袱与姬莲热情地聊天。   “小嫂子的包袱里装的是什么?摸着像陶罐。”宗懿一只手放在姬莲刚放下的包袱上,一脸好奇地问姬莲。   “是的,鹰军爷,包袱里装是陶罐。”   鹰军爷?姬莲不知道宗懿为什么想到给他自己起这么奇怪的姓,念起来奇怪,听起来也奇怪……   不过姬莲没有功夫深究宗懿的想法,因为夷人本来就生得怪,不然怎么会叫蛮夷呢?   姬莲朝宗懿甜甜地一笑,又低下了头。   “小嫂子还带了好吃的?不拿出来给小可尝尝?”宗懿语气轻佻,目含逗弄。   姬莲抬起头,真的像小嫂子嘲笑小孩一般笑话宗懿,她拿手指朝宗懿的方向虚点两下:“嗤——小馋猫,这可吃不得。”   “噢,吃不得?”   “是的,吃不得,它们是姬莲的夫君与儿子。”   ……   宗懿一怔,“你说什么?”   姬莲的笑靥艳若桃花:“奴家的夫君与儿子死了,骸骨就装这陶罐里呢。”   “……”   宗懿有点恶心,天儿这么热,他似乎闻到了某种莫可名状的怪味。   “姬莲嫂子是要背着你的夫君与儿子,一直走到天荒地老吗?”宗懿勉强扬起嘴角。   “不是。”姬莲摇摇头,“民妇不是说过吗,要回古井村的夫家,就是带我夫君与儿子落叶归根去。”   宗懿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让自己离那一大包鼓鼓囊囊的东西稍微远一些。他摆出一副关心他人的模样,开口安慰姬莲:   “斯人已逝,小嫂子且放宽心,这些事,很快就过去了。”   宗懿没有问姬莲的夫君和儿子是怎么死的,因为就算问了,十有八九也是与他们女真人有关。   “是的。”姬莲点点头,对宗懿的安慰表示接受,继续开口道:   “是人总要死的,再说这经年战乱的,有时候真说不好晚死的,是不是就真的比早死的更幸运。”   姬莲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淡然,宗懿听得也面无表情。   “小嫂子且放宽心,你还有我呢。”宗懿很真诚地“安慰”她:   “从今往后,就让我们女真人给小嫂子撑起这个太平盛世吧。”   姬莲噗嗤一声笑,抬起手来捂着嘴,啐那宗懿:“鹰军爷真会说话,听得人一惊一乍的。”   宗懿也笑,只那眼底的笑意,别有一番意味深长。   姬莲笑够了,抬头望向宗懿,面上的疲色清晰可见。   “民妇走了这一整日,有些受不住了,鹰军爷若是不介意,可否让民妇在军爷车上小憩一会?”   宗懿了然,姬莲一个女子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背着包袱行走,当然是受不住的。他冲姬莲一摆手,说道:   “姬莲嫂子随意,小可不介意。”   他一边说一边伸长胳膊,越过那包袱,将姬莲身后的锦垫细细拍了拍,拍出个最舒服的形状,再对着姬莲咧嘴一笑:   “姬莲嫂子请休息。”   姬莲不说话,冲宗懿欠了欠身,便自顾自躺了下去……   空气中热气蒸腾,太阳在落下西山前依然在疯狂释放它最后的威力。   姬莲似乎累坏了,很快就发出清浅的呼吸声,看上去睡得很香。   姬莲生了一副好身材,四肢纤长,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玲珑有致。鼓囊囊的胸脯像两只灌满了琼浆玉液的鼓,被过分贴身又轻薄的裙衫紧紧压制着,随时都有炸裂的危险。   而这危险还伴随她绵长有节律的呼吸,高低起伏,如高张的酒旗,随风招呀招,一直招进了宗懿危险的心里。   宗懿低头,目光描过包袱那头丰润的桃腮,与点绛的唇。   真是一个美人儿啊……   宗懿觉得有点口干,一把抓起手边的羊皮水壶猛灌了几口。   他觉得自己为了那个游二,可能有些走火入魔了,不然为何见到一个汉人就怀疑对方是游二?眼前这个分明就是一女人,怎么都不应该联想到游二身上去才对!   宗懿有点烦,再度抓起羊皮水壶猛灌几口水后,他坐直起来,越过那只巨大又碍事的包袱,朝熟睡的姬莲探过身去……   胳膊不小心碰到包袱,从包袱里传出来陶罐相撞的砰砰声。   宗懿觉得恶心,那包袱里似乎有两双眼睛在盯着他,让他不自在,他讨厌这种感觉。   于是宗懿拿起手边的折扇,刷啦一声打开了,再将这折扇盖在姬莲身边那包袱上,就像给这包袱加盖了一道城墙。   宗懿轻轻舒了一口气,用折扇一档,果然舒服多了。   宗懿继续自己的行动,他凑到姬莲的近前,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不是游继峰后代的证据……   唔,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灼热的空气中,飘过来一股幽香,像芷兰的香味。   宗懿凑得越近,那香气越浓,混合淡淡的汗味,开始变得像某种可口的食物……   让人禁不住“食指大动”。   姬莲睡得很死,呼吸依旧绵长,宗懿愈发忘乎所以起来。   耳畔传来幔帐展开的声音,苏木非常体贴地替宗懿重新挂起了马车帷幔。   光线瞬间就被帷幔挡在了车厢外,苏木的“体贴”让宗懿倍感受用。他索性站了起来,探下身,凑到姬莲脸颊的正上方,死死盯着她樱花般的嘴,任由自己的每一寸感官,都与她柔软的呼吸交织……   “不许碰我。”   姬莲冷冷地说。   “如果你敢碰到我一根头发丝,你会倒大霉的。”   姬莲睁开了眼冲他笑,可是宗懿能感觉到,她话语中饱含的警告意味。   她的声音里有严厉,有威胁,与贤妻良母完全沾不上边。   心里咯噔一声响,如一扇诡异的木门悄悄打开了一道缝。   宗懿没有动作,依旧趴在姬莲的正上方,盯着她诱人的唇瓣,一本正经地问她:   “你是指我会被人追杀?”   姬莲不回答,只盯着宗懿的脸,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她抬起手来摁住宗懿的胸膛,将宗懿一把推开,再坐直了身体。   “鹰军爷怕民妇的夫君与儿子热,所以送把折扇与他们扇风?”姬莲望着身边多出来的一把折扇,嘲讽地笑。   宗懿没有回答姬莲的话,却拿手指着那折扇底下的包袱,契而不舍地问:“小嫂子是指你的夫君会从这罐子里爬出来追杀我吗?”   姬莲笑出了声:“鹰军爷说笑了,人死如灯灭,怎能再从罐子里爬出来。不过,鹰军爷若是对民妇的夫君和儿子有意见,民妇可以这就让他们走远点。”   说完,她取下包袱上宗懿才放好的那把折扇,放置一边,再手脚麻利地开始给包袱重新打包。   宗懿不置可否,他虽不怕死人,但是绝对没有必要去喜欢姬莲夫君的骸骨。姬莲现在终于明白过来应该把她的夫君和儿子扔远点,不失为好事一桩,但姬莲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这让宗懿有些不悦。   “不知鹰军爷知道不知道,这几个月单单就长福县,死过多少女真人?”姬莲一边收拾自己的包袱,一边问宗懿。   宗懿直勾勾地盯着姬莲,笑意浅浅在嘴角漾开,“小嫂子是在诅咒我这个好心的路人吗?”   姬莲笑,“鹰军爷人慈心善,自然会得到苍天保佑的。”   宗懿乐了,他展开双眉也还了姬莲一个灿烂又真诚的笑:   “姬莲小嫂子你放心,没有人能袭击得到我们,在下会保护好你的……”   姬莲把那只硕大的包袱打好结,挂马灯一般挂上马车外侧的木椽辕上。做完这一切后,她回过头来望着宗懿:   “是么?”   姬莲淡淡地说,笑容依旧甜美,可语气中早没了初始的柔媚与婉转…… 第6章 暗杀   天色已尽黑,车队终于穿过了鸡鸣山。   当一棵巨大的榕树隐隐绰绰出现在前方一条岔路口时,姬莲笑眯眯地与宗懿道别:   “鹰军爷,到前面那路口,民妇得往右拐,走不远就是古井村了。民妇这就与鹰军爷告辞,今天真是多亏了军爷出手相助。”   宗懿点点头,朝车外一招手,唤来苏木:   “给姬莲嫂子牵匹马来。”   宗懿侧过脸来打量妇人那一点绛唇,两弯秀眉:   “你真要走?”宗懿再一次向姬莲确认,他有些意外姬莲竟然真的就要走了,看来这一次,确实是自己多心了。   “走啊!民妇到地儿了,自然是要走的。”   “可是天太晚了,让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无碍的,这条路,民妇经常走。谢军爷关心。”姬莲去意已决,还给宗懿深深道福。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姬莲?”   “有道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鹰军爷一看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洒脱之人,怎的也说这种丧气话?”   “丧气话?”宗懿眯着眼看姬莲,脸上戏谑之色毫不遮掩。   “小可不觉得这是丧气话。心向往之,行必能至,端看姬莲嫂子自己的态度了……”   说着,他拿起那把曾经盖过骸骨包袱的扇子,双手捧了,送到姬莲的面前:   “天儿热,小嫂子收下扇风。”   姬莲低头看了看那把折扇,摆摆手说:“不用了,一会就凉了,透心的凉。”   ?   宗懿不解,还要再问,却见苏木已经牵了马走过来。   姬莲赶紧迎上去,上了马,她催马后退几步,退到路边笑盈盈地目送宗懿离开。   宗懿最后一次与姬莲道别后,便转身离开,宗懿转身得有点快,没有看见他身后的姬莲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寒光。   ……   一路无事,宗懿只当自己多疑,收拾好心情后,宗懿命人马继续往前走。   直到经过一段土坡,宗懿听见车窗外传来陶器碰撞的声音。他掀开车窗帘,看见了姬莲挂在在他车椽辕外的那只包袱——   那是姬莲的夫君和儿子。   她居然把她的夫君和儿子都搞丢了!   虽然宗懿很讨厌这只包袱,但它是姬莲的宝贝,姬莲既然落了东西,必定会回来找。他不想往后再见姬莲时,没办法向她交差。   于是宗懿探下身去够那包袱,包袱像个褡裢,把两个陶罐给一左一右分开装着。宗懿先摸到一只陶罐,便把这只陶罐给捞了出来。   陶罐挺大,陶罐口只用一张薄薄的纸封了,再用一根牛筋固定住。   可是她分明说过,这是她夫君与儿子,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姬莲应该用陶瓷的盖给她的夫君和儿子用,再不济,也应该是一块布。   心里那扇诡异的木门开得更大了。   宗懿掏出腰间的短刀,拔开刀鞘,唰啦一声划开那纸封口……   入刀处空空的,宗懿并没有感觉到任何阻力。   有烟尘泛起,宗懿闻到了硫磺和硝的味道。   心头咯噔一声响。   正在此时,车窗外一道霹雳闪过,紧接着一阵闷雷滚过,宗懿听到了雨水自远而近的声音。   耳畔响起姬莲离开时说的那句“一会就凉了,透心凉”……   如有醍醐灌顶,宗懿弯腰放下陶罐。他来不及叫马队停止前进,直接一个梁上飞燕翻出了马车,滚到了路旁。   “离开那辆车!统统给我离开那辆车!”宗懿跪在路旁声嘶力竭地大喊。   马队大乱。   暴雨突至,在雨水合围至宗懿那辆华冠大马车之前,苏木终于领着队伍和宗懿一起,滚到了一片乱坟坡后。   就在前方不远处,雨水紧追着那辆疾驰的马车跑,直到暴雨终于将华冠大马车裹挟,水滴浸入挂椽辕外的包袱,穿透浸泡过硫磺的白纸——   “轰隆”一声爆响。   马车内冲出一片火舌,奔驰的马儿来不及嘶鸣一声,便葬身在熊熊的烈火之中。   ……   霹雳炮,乃汉人水军最具威力之火器。土陶罐制,罐内放火.药,罐口封以浸泡过硫磺的纸,硫黄得水而火作,可以引燃罐内火.药,引发剧烈爆炸。   霹雳炮因曾被汉将用于南洋海战,而名声大噪。   女真身处内陆,对汉军曾用过的这种水上火器,也只知闻其名,不曾见过实战。   火焰熊熊,夹杂着木马车崩裂的杂响,老半天都停不下来。   苏木吓坏了,瘫在地上,直不起身。   宗懿从一块被碎石撞飞一个角的墓碑后爬了出来,他抹了抹溅落在肩背、头脸的稀泥,捡起断了搭扣的蹀躞带胡乱缠在肩上,清了清嗓子说道:   “苏木,召集兄弟们开拔,咱们调头,去古井村。”   ……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   古井村闹翻了天,长福县县令和古田县县令都屁颠颠地奔去了古井村,这个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   同往常一样,一大群人忙活了整整一晚,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既没有找到那个夫家姓谢的人家户,也没有找到什么姓姬的小媳妇。   “九王爷……”古田县令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跟宗懿汇报:   “您有所不知,咱们这地界,一般村里的村民就几个姓,有的小一点的村,大家都一个姓。按您说的夫家谢姓,那一般都是住长福县令他们那边的……”   宗懿面无表情地听着,他想起前段时间去长福县的绿水村,的确遇到一户姓谢的老头,还看过两块谢姓汉子的牌位。   “呃……呃……是的……”长福县令哆哆嗦嗦地接过了古田县令丢过来的这口锅:   “九王爷,古田县令大人说的对……咱有两三个村都有很多谢姓人家……”   宗懿金刀大马地坐着,默默地听两个县令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脸越来越黑。   长福县令吓坏了,以为自己工作没有做好,都快要哭出来,趴在地上苦苦哀求:“九王爷饶命,九王爷饶命,饶命啊!下官这就回去查,这就回去查……”   “不用了!”宗懿皱着眉头打断了长福县令的话,“咱们走!先去古田接骏王爷要紧。”   宗懿当然不会再去长福县找姬莲了,因为自己没有死成,宗懿猜,如果他的耐心足够好,游二一定还会再一次出现在他身边的。   宗懿连夜就把福州南部三个县,包括长福县,古田县和紧挨长福古田的闽清,都封锁了起来,他禁止这三个县开放城关。宗懿就是要把游二逼出来,除了继续来“杀死”自己,游二别无他法。   在赶往古田的路上,宗懿问苏木:“苏木,你知道游二的本名叫什么吗?”   苏木颔首:“王爷您忘了?听咱们从保泉山捉回来的俘虏们说,游二叫游凤。”   宗懿笑,“你觉得俘虏们说实话了么?”   “……”苏木一噎,摇摇头说:   “属下愚钝,的确不知。”   “游二不叫游凤。”宗懿言之凿凿。   苏木惊讶:“九王爷莫非有神通,这都能看破?那么九王爷一定知道游二的名字叫什么了?”   宗懿眨眨眼,故弄玄虚地朝苏木摇摇手指,“不告诉你。”   ……   宗懿来到古田县,见到了二哥宗骏。宗骏是在宗懿的马车被霹雳炮炸毁的那个晚上到的,那时宗懿再一次遇刺,古田县的县令被吓坏了,急匆匆撵去了古井村等候宗懿差遣。   所以宗骏到达古田县衙的时候,县衙里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师爷留守县衙。师爷接到宗骏,便把宗骏安顿在了古田县衙的后院里住着。   第二天宗懿来到古田县后,也不客气,跟着宗骏一起,也在县衙里住下了。   因宗懿在很短的时间里两次遇刺,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却只抓到一群锯嘴葫芦似的喽啰,最关键的游家二号人物却一直逍遥法外。宗骏便笑话宗懿:   “九弟,都说你来保泉山是剿匪的,如今剿成这样,究竟是你剿匪,还是匪剿你?这都用上霹雳炮了,还一次用两个!生怕把你炸得不够碎啊!”   宗懿无所谓,压根不在意宗骏的嗤笑,只随口答他:“不管是谁剿谁,我宗懿都掉了一层皮,那游二的日子也不好过。能折磨到游二生不如死,谁说这不是胜利?”   宗骏手提一串葡萄,边啃边点头:“说得不错!九弟好心态,游二啊游二!咱九王爷杀不死你还怕累不死你?”   “咱兄弟人多,一个下了还有第二个上!你看为兄这不就来帮你来了嘛!九弟放心,游二只有一个人,咱兄弟可是有五个!总有一个,可以把那厮给累死。”   “……”宗懿无语,心说自己这不就是在替你干活吗?要不是父汗偏心,我宗懿可真的不必来吃这个苦。   想是这么想,可宗懿自然不会这样说,他没有再接宗骏的话,自顾自低下头去继续往面前一张纸上写什么。   “九弟干嘛?我看你在这儿写老半天了。”宗骏叼着葡萄,把嘴巴咂巴得山响,凑过头来往宗懿面前那张纸上看。   “无事,只是随便写着玩。”宗懿淡淡地说。   “这……可是‘莲’字?”宗骏瞪着铜铃似的眼睛,仔细辨认纸上满篇的汉字。   “是的,这些汉字,都念作lian。”宗懿点点头。   说着,他把那张纸递到宗骏的面前让他看:“二哥,你说若是给汉人女子起名字,他们一般会用哪个lian?”   宗骏不解,他不懂宗懿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   宗骏抠抠脑袋,盯着这张纸看了老半天,最后指向其中一个字:“我想可能是这个……汉人的诗里不也把莲花比做女子吗?”   宗懿笑,冲着宗骏狠狠点头:“我猜也是这个莲。”   宗懿收回了纸,起身走到窗边,慢慢把手上那张纸给揉成了团,再抬起手来,将手心里的纸团狠狠砸向窗外湖心里尚未开花的莲叶。   “天底下,还没有我宗懿捉不到的女人。”   宗懿望着那光秃秃的莲叶,咬牙切齿地说。 第7章 守株   宗懿接连遇刺,身心俱疲。   与刚开始发动州官县令,全体出动到处搜寻刺客不同,似乎就这么一下子,宗懿突然就不着急捉游二了。   趁着封城,宗懿便安安心心在古田县衙住了下来,也不出门,每天除了呆在县衙的后院里吃吃喝喝,就是独自一人打打拳,看看书,小日子过得是舒服又惬意。   宗骏不解,问宗懿为什么不出去捉拿山匪。   宗懿手拿一只琉璃杯,一边眯着眼喝酒,一边回答宗骏道:“二哥莫急,该来的自然会来,该走的留都留不住。”   宗骏无语:“可父汗还等着呢。”   宗懿瞟了一眼宗骏,说道:“你急你去捉。”   “……”   宗骏怒,拍案而起。可他也仅止步于拍一下案。福州三县那么大,他又能去哪里捉人?   宗骏气急,索性也放开了,跟宗懿一起,天天在古田县衙吃香的喝辣的,管他春夏与秋冬。   只是宗懿闲得住,可以长时间一个人呆在院子里做自己的事,宗骏却不一样了,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待县衙里久了,宗骏变得越来越暴躁,像一只被困牢笼的虎。   宗骏受不了了,他想出门,可是宗懿不出去,他又有点怕:   那游二过于彪悍,很显然就是冲着他们这群皇子来的。连宗懿这样狡诈的人都被刺了,怕就怕自己若是露了脸,代替宗懿变成游二针对的目标,那就麻烦了。   直到有一天,宗懿与部下议完事,刚从前院回到后院,看见一名衙役领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妇人,从后花园走了出来。   宗懿叫住了衙役,问道,“她是谁?”   那妇人一把年纪了,还衣饰夸张,仪态轻浮,浓妆艳抹,大老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香粉味,很显然不是县衙里的人。   衙役跪在地上,跟宗懿磕了一个头,说道:“回九王爷的话,这是来春院的周妈妈,是骏王爷唤她来的。骏王爷说天天呆在家里快闲出病来了,趁着有空,他想给可汗选几个歌姬回皇庭,往后庆典时好用……”   宗懿了然,原来是老鸨,还给父汗选回去?宗骏真是一刻也离不开女人。   宗懿点点头,让这二人离开,自己则继续往后院里走。才走进后花园的月洞门,就看见宗骏正坐在湖心亭的椅子上,手捧一本册子看得哈喇子流了三尺长。   “二哥看什么呢?”宗懿笑眯眯地问宗骏。   “九弟快来看!”宗骏兴高采烈地把手上的册子送到宗懿的面前来:   “这是来春院姑娘们的名册。你看看,你看看!楚楚、思烟……光这这名儿,看着就让人馋……”   宗懿扶额:“你不是要给父汗送去吗?合着全是留给自己的。”   宗骏连忙摆手:“非也非也,给父汗,也不能亏了我自己。刚才我跟来春院的老鸨说过了,给咱们找极品,不限于她来春院一家,咱福州顶有名的官妓,统统都给本王找来!”   宗骏腆着肚子,一脸惬意:“到时候,咱兄弟俩先挑,父汗也不会说什么的。”   宗懿听了,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他自顾自坐下来,拿起宗骏身边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往宗骏的酒杯上轻轻碰了碰,说:   “二哥,喝酒。”   ……   游莲一身行脚商打扮,躲在人群的背后,看前方不远处的城门口布满了披坚执锐的女真士兵。   宗懿躲开了那两颗霹雳炮,这让游莲有些失望,也让游莲对宗懿的仇恨更上了一层楼。只是李将军和潘儿都被宗懿捉了,赵焱和自己原定的收拢游家军残部的计划愈发难以完成了。   现如今,游莲更加觉得自己和赵焱当初定下的,回中原收拢残部,带游家军回南海以壮大赵氏力量的计划过于天真了些。   人马都散了,再想要收拢起来谈何容易?   赵焱蜗居南海小岛,反攻中原似乎变得愈发遥不可及。女真人雄踞中原大陆,赵焱迫切想要壮大自己的力量,不为反攻中原,也得为了自保。   当初在赵焱南撤时,游家军只是因为主将战死,被打散了,庞大的军队基数还是在的。如若能成功收拢被打散的军队,带领兄弟们回到南海,重建赵氏王朝并不是不可以。   可游莲也明白,在女真人的腹地收揽残部,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付出与回报,到底能呈何样比重,不能不让人三思。   只不过因为赵焱的表兄高瑾,一直建议赵焱投靠西北天山外的蒙古人,利用蒙古人来赶走女真人。高瑾的计划令游莲不齿:   引入一头虎,来赶走一匹狼,这是一件令天下所有汉人都蒙羞的事。   正是基于这一点,游莲才极力劝说赵焱,坚决制定了这项回中原收拢残部的计划。   可是眼下看来,这项看似稳妥的计划变成了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妄想:   赵焱的父亲,曾经的康皇帝赵胥被完颜旻捉了,关在灵州的兵营里。如若赵焱有什么异动,都极有可能让他远在灵州的父亲,变成完颜旻发泄的靶子,客死他乡。   正是因为顾及着还在做人质的康皇帝,游莲和兄弟们连杀敌人都要收着自己的刀法,生怕一个不小心,给了完颜旻冲进南海的理由。   再加上,宗懿深知一定要把游家军掐死在萌芽状态的重要性,他对游家的人和军队都熟悉如斯,导致游莲的每一次冒头,都变成了游家军自己给自己套上的索命绳。   游莲可以纵马疆场,也可以攻城掠池,但像今日这般带着镣铐跳舞,实在不是她所擅长的,这门差事压根儿就不应该让游莲来做才对。   最开始的时候,赵焱是准备让皇城司回来做这件事的。游莲和游家军的目标都太大,派皇城司回来找人,会比游莲有经验,也低调又安全更多。   却又因为游莲的掣肘,高瑾那“以夷制夷”的计划迟迟得不到赵焱的肯定。高瑾不悦,这才怼游莲亲自回来执行她收拢游家军的计划。游莲与高瑾闹得不愉快,为赌一口气,果然一拍脑袋就回来了。   现在可好,说是要收拢失散的兄弟们,也就只收拢到福州地界就被困死了。可怜了前阵子才刚刚归队的兄弟们,没有高瑾的那个馊主意,兄弟们还能活得更久一点。   游莲想回南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毕竟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她也不敢再逞匹夫之勇。游莲在心里狠狠地唾骂了宗懿和高瑾一通后,把头上的斗笠再往下压了压,提起包袱往人群的更深处走去。   当游莲发现守城门的女真人并没有完全拒绝人们出关,甚至还有等候出关的人排起了长队时,她随手拉住了一位面色和善的大婶一探究竟:   “这位婶子,为什么那些兵放一些人出城,却又拦下一些呢?”   “放一些人出去,那是因为他们有官府的路引啊!”妇人说:   “九王爷有令,凡是手持有官印路引的人可以过关,其他人,统统不许放行。”   “哦,那么哪些人可以有路引呢?”游莲问。   妇人笑了,拿眼上上下下地打量游莲:“小娘子是跑商的吗?你不行,你不是当兵的,也不是官家人,只能跟我们一样,困在城里,哪儿都不准去!”   “官家人?”游莲惊讶,“只许做官的出去?可我见他们刚才就放了一个姑娘出去,那姑娘看着就不像官家小姐,更不像做官的。”   妇人大笑,“小娘子有所不知,现在能出去的女人除了咱们常说的官家小姐、夫人,还有一种女人……”   游莲呆呆望着妇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妇人勾勾手指要游莲靠过来一些,压低了嗓子故作神秘道:“那就是花楼里的女人,还必须是有妓籍的官妓!她们是北蛮子们的最爱,头牌的话会更忙一些,若是把她们都限制在一个地方,怎么够大人们使用?”   说完,那妇人也被自己逗笑了,捂着嘴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   “……”   游莲无语,只能傻呆呆地看那妇人笑。   待妇人笑完后,游莲心里也有了成算,她给妇人行了一个江湖人的抱拳礼,转身往城里走去……   游莲来到烟花巷,这里有鳞次栉比的花楼,老远便见红幡飞舞,艳帜高张,浓烈的脂粉香扑鼻而来,隔着两条街都能闻得到。   游莲站在烟花巷的巷口,犹豫了好一阵才横了心往里走——   从前还在游府时,游家的规矩很严,游莲和哥哥游龙都是在游继峰严格的教导下长大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像花楼这种地方,连游龙都是嗤之以鼻的。   更何况,游莲这种还没出嫁的姑娘了。   游莲压低了斗笠,小心翼翼地往烟花巷的深处走。   好在游莲很快就放下心来,一直警惕地握着刀的手也放轻松了些。原来这烟花巷与别处的小巷并无任何不同,街上的行人都很正常,要么是行色匆匆的路人,要么就是走街串户的小商贩。并没有游莲设想的那种群魔乱舞,更不会有男人当街调戏女人。   游莲来到烟花巷的正中心,这里矗立着一栋三层高的木楼。黄瓦红柱,钻尖金色“宝顶”,层层飞檐勾心斗角。廊檐凌空飞翘,翘下风铃和翘角梁饰,翘角处上屋脊“鱼尾”,下角梁“龙头”,造型精美多姿,角梁前端悬挂着龙飞凤舞的描金大字“来春院”。   来春院的大门大开着,门口贴了一张告示。   游莲凑近了看,见这告示说的是:来春院拟设立乐坊,急召各地的有志姐妹们一起,为朝廷组建一支技艺高超的官家乐坊。要求只有一点:色艺双绝。   游莲看明白了,这来春院合着是被女真人钦点了,妥妥的官家身份!   游莲提着刀,径直走进了来春院的大门。   有龟公热情洋溢地迎上来,猛然发现来者是女的,却一副跑商的打扮。正要婉拒游莲,来春院不招待女客,却见一碇金灿灿的元宝破空而来,快要闪瞎龟公的桃花眼。   斗笠下,传来游莲果决,又不可抗拒的声音。   “我要见你们的老鸨。”   “我应聘。”游莲说。 第8章 待兔   一弯新月划过柳梢,给雁栖湖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清晖。湖水澹澹,烟波渺渺,湖畔泊一艘两层高的游船,船内灯火辉煌,檀香幽幽,一派奢靡好景象。   这里正在举办晚宴。   游莲怀抱一支琵琶走在一队歌姬的最后,步履有些忐忑。   她听周老鸨说了,今晚的晚宴很重要。来春院是负责替可汗搜罗天下艳姬的,每搜罗一批歌姬,周老鸨就得带去给女真人选。被选中的歌姬会收到一份出关路引,届时还会有女真将军,护送被选中的歌姬,一路北上,进宫去当娘娘。今晚已经是第二场选拔了。   进宫当娘娘这样子的鬼话,也就骗骗不谙世事的雏妓了,不过游莲本身也不是为了当娘娘才来的,在她看来,只要能有路引拿,那什么都好说!   只是游莲今天第一次扮演歌姬,免不了还是有些紧张,那双抱着琵琶的手,一直汗津津。但游莲是谁?她连杀人都不怕,还怕当□□?   游莲一直在心底里安慰自己:自己是杀人如麻的将军,杀百八十个蛮夷都手到擒来,今天不过是骗一张出关的纸,更应该易如反掌了!   直到游莲跟着人群走进了船舱,看见上座坐的两个男人……   她的心,瞬间荡到了谷底。   俗话果然说得好,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放屁也能砸着脚后跟。   上座两个器宇轩昂的男人,通身贵气逼人的,可不就是自己的老冤家死对头!   宗懿坐在上首的左边,褪去了一身乱花迷眼的锦绣绫罗,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盘领胡服。他的头上没有扎辫,而是像汉人那样,很随意地在头顶盘了一个髻,用木钗固定住,远远看去像个书生。   今天宗懿的心情似乎很不错,游莲上船的时候看见宗懿正端着酒杯,与高坐右边的宗骏说笑。不知道谈到了什么,眉眼弯弯,似有朗月清风。   右边的宗骏却跟宗懿很不一样,宗骏长一脸络腮胡,生得五大三粗,身长九尺,腰阔十围。豹头环眼,开口说话就声浪四震,一看就知是一个干长身子不长脑子的蛮夷。   游莲不知道周老鸨的能量居然有如此之大,是直接替皇子们效命的。游莲原以为周老鸨不过是替人跑跑腿,选拔歌姬的事,自有专门的,类似司礼监这样的部门,来替女真贵族们完成。因为只有这样,才符合皇家贵族选女人的规矩。   游莲抱着琵琶缩成了一团,心里头那个叫苦不迭。千错万错还是怪自己太单纯,不知道皇子们也是男人,有些事情必须要他们亲力亲为的!   游莲有些后悔,自己在前几天如此鲁莽的抛头露面,亲自出手暗杀宗懿,让对方看清了自己的脸。   如若没有前几天那件事,今日成功折桂,就完全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可大错既已铸成,再怎么后悔也没有用。现在游莲就是赶鸭子上架,回也回不去了,只能见招拆招。   大不了一死,总能拉几个蛮夷垫背!   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游莲抱着琵琶走进了堂中央。她低着头,把琵琶支得高高的,挡住自己的半张脸,以期能尽量晚的,让宗懿发现自己的存在。   至于完颜宗骏,游莲知道此人好色又残暴,从前宗骏攻下雍州后,曾屠城三日,城中男性通通杀死,下至十三,上至三十的女性,则充入军营做营妓。   今天宗骏再次出现,虽说只是替完颜旻选美人,但游莲知道,这群北蛮子都跟没脑子的牲畜一样,天知道他们会突然出现什么幺蛾子?   念及此,游莲心里愈发惶恐,跟揣了十五个吊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 。   周老鸨领着姑娘们走进来,上首的宗骏便停了与宗懿说话,转过脸来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上船的姑娘看。   其实就游莲而言,宗骏对她来说并不算最致命的威胁,因为宗骏不认识自己,再加上若论单打独斗,宗骏还不一定是游莲的对手。   最可怕的,其实是那个长得像书生一样的人——宗懿。   好在宗懿并不像宗骏那么饥渴,他只随意扫了一眼跟前的歌姬们,便低下头去自顾自吃菜。直到游莲抱着琵琶在队伍里坐好,宗懿都没有再抬起过头。   游莲默默地坐在最后一排,正中间的位置,抚弄手中的琵琶。她不会弹琴,所以只能装模作样地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游莲用手中的大刀和金元宝让自己成为了周老鸨真正意义上的主人,今晚,周老鸨必须要处理好游莲在整个歌姬团队里的位置,不能做最突出的那个,当然也不能做最差的。   所以,周老鸨把游莲安排在了最后面,却又最中间的位置,这样既不会打眼,也可以让贵人对自己有印象,不至于被末位排名给剔出去。   游莲就这样一直低着头“弹”琵琶,她觉得宗懿应该一直都没有认出自己来,因为宗懿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上首,一直吃菜,一直吃菜……   一曲弹罢,游莲把自己缩到了琵琶的轸子后头。她听见宗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了堂下。宗骏用蹩脚的汉话告诉周老鸨,他想请两位姑娘到上头来陪他和九弟喝酒,要周老鸨“引见引见”。   周老鸨但无不从,率先拉起坐最前头负责主唱的姑娘的手,送到宗骏的跟前:   “大人,她叫楚楚,人美身娇声音靓,您看……”周老鸨热情洋溢地向宗骏推荐。   宗骏很满意,声如洪钟地大笑起来,还表扬周老鸨能干,养出这么好的姑娘。   宗骏收下楚楚后,并没有忘记自己的兄弟,他转手就把楚楚推到了宗懿的面前:   “九弟,让楚楚姑娘陪你喝酒怎样?”   宗懿抬起头,摆摆手对宗骏说:“大哥别客气,小弟就不需要了。”   宗骏笑弯了眼:“真的不要?”   “不要,二哥喜欢,就收下吧。”   “好!”宗骏喜出望外,那一声好字振聋发聩,震得船顶篷都跟着一起嗡嗡嗡作响。   “九弟不喜欢,哥哥这就帮你继续选!”   说着,宗骏自己挽起袖子就往堂下歌姬们坐的地方走来。   眼看宗骏就要沿着中轴线走到游莲的近处,周老鸨横空而出,拉着宗骏的胳膊,就把他拽到了队伍的最边侧:   “大人啊,老身特意为您养的水珍珠您还没看见哇?”   宗骏不解:“哪一个是水珍珠?”   话音未落,周老鸨随手拉起另一个姑娘的手,声情并茂地与宗骏介绍:“她是香香,天生带异香,骨儿细,肉儿滑,暖床最好!”   宗骏大喜过望,赶忙拉起香香的手,左看右看,口中还不停称赞:“好!好!好!”   收下香香后,宗骏依旧把香香推到宗懿的面前,问他要不要,宗懿再一次拒绝了。宗骏也不强求,欢天喜地地收下香香后,一左一右地搂着两名歌姬,一起往上座走。   游莲抱紧了琵琶,隔着琵琶轸子猫着眼偷看,她看见宗骏转眼就凑齐了两名女郎陪酒,总算吐出了一口气。   可不等这口气吐完,宗骏却突然停住了脚。   “咦,不对!”宗骏转过身来向歌姬队伍的最后一排望过来……   游莲一阵气紧,心吊得老高,只盼自己能变成一只苍蝇,人见人恶。   “那个抱琵琶的姑娘可以起一下身吗?”宗骏用他蹩脚的汉话朝队伍的最后高喊。   游莲沉默不动。   脑海中浮现了父亲慈祥的笑容。   “爹爹,今晚莲儿就指着你保佑了……”游莲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那个抱琵琶的姑娘可以起一下身吗?”宗骏再一次高喊。   游莲还是不动。   姑娘们开始窃窃私语,她们不确定宗骏究竟是不是在叫游莲。   气氛开始变得有些紧张。   周老鸨再度出山,她那矫健的身姿飞一般冲进人群,牵起游莲身前一位姑娘的手,朝宗骏打着哈哈:“大人,您叫的是这一位吗?”   “遭瘟的老婆子你眼瞎吗?你看看她手上拿的是什么,笛子,笛子!本王叫的是你后面那一排正当中拿琵琶的女子!”   “……”   游莲熬不下去了,她抚了抚心口,放下手中的琵琶,自队伍的最后,缓缓站起身来……   “对!就是这个!果然是美人,美人啊哈哈!”   游莲的大脑里一片空白,神经紧绷到只能听见自己鼻腔里气流穿过时的呼呼风声。   游莲看见一直吃菜的宗懿停下了筷子,朝她看了过来。   看了过来……   “哈哈哈哈哈!”宗骏三两步来到游莲的身边,拉起她的手,翻来覆去地揉:“真香啊……”   游莲没有拒绝宗骏,她实在太紧张了,忘记了恶心。虽然深知自己今天一定会折这里,充其量不过是带三十个蛮夷走,还是带四十个蛮夷走的问题。可是当命运之神最终降临,她依然害怕到浑身发抖。   宗骏搂着游莲的腰,缓缓朝前走,一边走还一边伏在游莲耳边安慰她:“美人儿别怕,我会好好待你的。”   游莲想,很快你就不会再对我说这样的话了,你的兄弟会教你重新做人。   出乎游莲的预料,宗懿完全没有陡见仇人那种激动和义愤填膺。他既没有站起来朝宗骏和游莲大喝一声“二哥,小心刺客!”,也没有自腰间猛然拔出大刀,一刀将游莲制服。   宗懿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兄长轻轻推着游莲朝着上首走过来,他一脸沉寂地看着她,目似深潭。   指尖微微颤抖,游莲再度抚上自己的心口——   她在自己的胸口处藏了三十根毒针,游莲想,那死去的二十九个蛮夷中,要是有宗懿和宗骏其中一个,都是一笔包赚不亏的买卖。至于那最后的一根毒针嘛……   自然是留给自己的。   游莲在心底无声地呼唤自己的父亲,希望父亲能带给自己勇气,好让她能最后一次证明,游莲不愧是游家的好女儿……   突然,宗懿站了起来。   他笑眯眯地对宗骏行个礼,说道:“二哥,小弟也想要一个姑娘。”   宗骏打着哈哈:“好啊!早就叫你选了,九弟你就说你想要哪一个?”   宗懿再度颔首,拿手指向宗骏怀里的游莲说:   “我要她。” 第9章 女奴   听见宗懿说要自己怀里的这个女人,宗骏愣了一下,转瞬就朝宗懿摆摆手说道:   “这个不行,这个是我选的,九弟你另外选一个。”   宗懿却很坚持,他一定要选游莲。   就在两兄弟僵持不下的时候,苏木站了出来。   游莲刚被宗骏挑出来,苏木就认出来了:这是那天用霹雳炮暗杀九王爷的凶手!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苏木激动极了,他想立马冲上去抓住这凶手。好在苏木还记得自己是宗懿的部下,他转头搜索宗懿,希望得到自己指挥官的肯定。   可事实的走向却如此诡异,苏木相当惊讶地发现,宗懿在面对那日的刺杀自己的女匪徒时,竟然没有任何反映?   苏木只当宗懿另有安排,便一直保持高度警惕,耐心等待。   等待的人一直在等待,直到宗懿开始与宗骏“争风吃醋”。   苏木完全看不懂了,为了一个女人,九王爷甚至完全不介意对方曾经对自己实施过暗杀?   苏木满头雾水地看宗懿和宗骏为了占有那女刺客,争论得面红耳赤。可现在最应该做的,难道不是立马拿下女刺客,给她带上镣铐,送进大牢吗?   眼看宗懿因为“好色”已经彻底昏了头,终于,苏木忍不住了,他站了出来。   苏木还是一个很有脑子的人,他最开始用的是迂回的方式提醒宗懿:九王爷您退一步吧!两位都是皇子,不要为了一个官妓平白伤了和气,让人笑话。   可是宗懿不爱听,他毫不顾忌地对苏木喝道:“苏木,你给本王退下!这里是轮得到你说话的地方吗?”   “……”   苏木无语,这里的确就数宗懿和宗骏最大,没有人能压得过他们的,那么就只能任由他们两人这样争下去吗?   要知道这官妓,她也是刺客啊!   苏木倔脾气上来,张口就想把几日前,眼前这官妓放霹雳炮,准备暗杀九王爷的事情说出来,告诉在场的所有人,这官妓不是一个好东西,九王爷切不可见色忘义!   “九王爷!属下就不明白了,您明明知道这女人……”   “滚下去!”   宗懿暴怒,拿眼瞪着苏木,就像要对苏木扒皮抽筋。为防止苏木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宗懿瞬间又放软了口气,对苏木说道:   “苏木放心,本王有分寸的。你自下去,晚点本王还有事找你。”   宗懿对苏木说这话的时候,就像对这女刺客确实有安排一样,只不过苏木不知道宗懿的安排是什么。   苏木并不认同宗懿的这种“安排”,赶尽杀绝、寸草不生才是王道,九王爷不应该给敌人一切的喘息的机会!   可怜苏木有再多的不满,也拗不过宗懿。只能愤愤不平地瞪游莲两眼,再对宗懿行个礼,满腔怒火地退回堂下,继续等候宗懿的进一步安排。   苏木被“制服”了,宗懿长吁一口气。他忽略掉游莲脸上那极度冷漠的表情,郑重地朝宗骏行了一个礼,说道:“二哥知道小弟为何非要与你争这个女人吗?”   宗骏气堵,觉得宗懿不给他面子,他绝对不能让步,便恶狠狠地怼宗懿道:“哼!你这臭小子惯会往人眼里扎钉子,我怎么知道你今天为何突然发疯,非要下你亲哥哥的脸子。”   宗懿轻笑:“那是因为这女人本来就是小弟的。”   宗骏不解,一脸疑惑:“你说什么?”   宗懿抄着手来到游莲的身边,无比自然地拉起游莲的手,将她从宗骏的怀里轻轻拉了出来:   “这些……其实都是小弟的私事,原本不想与二哥抱怨的……阿莲,阿莲一直是小弟的女奴,前阵子趁小弟不注意,让她给跑了。谁知道,她竟自贱身价把自己给卖进了青楼!二哥你说这事弄得……不是小弟我非要顶撞哥哥,而是……小弟自己的脸子过不去啊!”   “……”   宗骏听完,惊呆了。   “你……她……”宗骏长大了嘴巴,拿手指一下宗懿,又指一下游莲,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   宗懿放开了游莲的手,颓然地站着。他闭上眼,朝宗懿轻轻点头,一副内伤不止的模样:   “是的,哥哥……要不你自己问她是不是叫阿莲。”   宗骏喟叹不已,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只是宗骏还是不死心,他当真弯下腰,盯着游莲的眼睛看:“你,告诉本王,你叫什么?”   游莲呆呆地站着,变故来得太突然,她也有点恍惚。   “你,快告诉本王,他说的是真的吗?”宗骏继续追问。   游莲低着头,声音如蚊蚋,几不可闻:“……我叫阿莲……”   “大声点,告诉骏王爷你是本王的什么人。”宗懿站在一旁,闲闲的说。   游莲一愣,难过得跟架火上烤似的。   她知道宗懿是故意的,如果有骨气,游莲可以大声地告诉船上所有人:蛮夷!别白费劲了!我叫游莲,游家军大统领,京畿道宣抚使游继峰之女!今晚正是来给你们敲丧钟的,你们快来杀我吧!   可是游莲做不到。   她没有办法拒绝宗懿给自己递过来的橄榄枝。   宗懿是唯一一个在知道自己底细后还不肯下杀手的女真贵族,不论宗懿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这样做。但事实上,眼下宗懿是游莲唯一的救星,游莲对宗懿已经寄托了更多的希望了。   “我叫阿莲……是九王爷的女奴!”   游莲大声地说着话,神情凌乱。   ……   晚宴结束后,宗懿带着游莲一起坐车回城。   在游莲上车之前,苏木抬手拦下了游莲。   “无碍的,苏木。”宗懿转身,对苏木淡淡地吩咐。   苏木急眼了,竖起眉毛向宗懿死谏:   “九王爷!您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这女人有多危险!”   宗懿依旧摆手:“本王知道的,苏木不用担心,本王自有分寸。”   又他娘的自有分寸?苏木急疯了,连髭须都根根直立:   “九王爷!既然九王爷您坚持,那么至少让属下替您给她搜搜身吧,属下也是替王爷您的安全着想啊!”   想了一个晚上,苏木都想不明白,王爷已经吃过一次亏,连命都差点丢了,为什么还要如此无原则的袒护这个女人!   “苏木,不用了。本王心里有数。”宗懿的语气依旧平缓,但言辞中的威严不容拒绝。   “……”   苏木无奈,虽万分不愿,他还是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游莲捻起裙摆,抬步迈上马凳,跟着宗懿一起钻进了马车。   “没有本王的令,任何人都不许靠近。”在车门帘最终放下之际,宗懿在车厢里冲自己的士兵们吩咐。   车厢外,众人皆沉默。九王爷的令虽怪,但他们也不敢多问,大家都只能恭恭敬敬地弯下腰,道一声:“遵命。”   待众人皆准备妥当,苏木一声长喝,卫兵们刀戟相撞铮铮锵锵,高头大马徐徐抬步,铸铁马蹄叩击青砖地发出金石相击的叮咚声,沉重的马车轧轧哑哑,朝进城的方向走去……   ……   宗懿端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闭着眼睛养神。   游莲规规矩矩地坐在马车的一角,老实得像一只温顺的猫。   今晚到底还是宗懿救了她,不光把游莲从宗骏的魔爪地下成功解救了出来,甚至还让她坐车,没有给她上镣铐,更没有关她进大牢。   宗懿的善意表露无遗,游莲暂时也没有对宗懿实施第三次行刺的想法。   游莲想对宗懿今晚的“善举”表示感谢,突然想到几天前,她才给宗懿送过两个霹雳炮。宗懿是敌国九王爷,她与宗懿之间是绝对的敌我关系。又觉得感谢的话说不出口,便只好缩头缩脑地望了宗懿两眼,再闭上了嘴。   “你想说什么?”宗懿突然开了口。   “你看本王一眼,缩回去,再看一眼,又缩回去,别不是真的被本王感动了,想对我说谢谢?”   宗懿闭着眼睛也不看游莲,语气里全是嘲讽和挑衅,听得游莲一股火起,觉得自己刚才竟然可以对宗懿生出感激的想法,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游莲想骂人,但是她忍住了。   她定了定神,用很严肃的语气问宗懿:“你为什么要救我?”   宗懿睁开了眼,咧开嘴笑道:“游家二公子,名动天下,小生实在没有办法不为你折腰。”   他笑得很不正经,一看就知道说的是反话。   “游二公子不会弹琴就别弹了,你那十根手指头没一根能放到正常的位置上,你当真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吗?”   “……”听得此言,游莲噌的一声坐直身体,望着宗懿,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难道宗懿从一开始就认出自己来了?那么他一直闷头吃菜,佯装无事,就是为了欣赏自己怎么表演妓.女,怎么在他那个色魔兄长的股掌之下挣扎吗?   士可杀不可辱!   游莲觉得宗懿可能是属蛆虫的,就连他呼出来的气,都是让人生厌的味道。   “我姓姬,不姓游。”游莲气呼呼地说。   好歹才救了自己,游莲没办法咒骂宗懿,便只好倔强地扯起这张早已破败不堪的大旗,与宗懿对抗,只是为了维护自己最后的一点倔强。   “好,随你,你姓什么都可以。”宗懿笑意盈盈,“只要你还是阿莲就行。”   游莲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情绪,斩钉截铁地说:“今晚,就算是你救了我,但你依然还是我的敌人。”   “所以呢?阿莲以为你是关云长,接下来是不是就应该上演阿莲千里走单骑,忠义照千古的戏码了?待下一次本王败走华容道时,阿莲再放我一次。于是我俩便成就一段枭雄与神将之间的千古美谈,为世人所颂,并千古流传?”   宗懿仰天大笑:“阿莲,你实在太天真了,要知道你不是关二爷,本王也不是曹阿瞒。只有你们汉人才会干出这种事来,你放我一次,我放你一次,合着咱这么多人费心费力都是在闹着玩呢?我宗懿是绝对不会给阿莲这样的机会的。”   游莲有些意外,她傻呆呆地望着宗懿问道:“你说什么?”   宗懿冷笑一声:“咱俩什么关系,在船上的时候你已经说过一遍了,还需要本王补充吗?”   游莲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宗懿说的话。   “来吧,交出来!”   宗懿活动活动自己的肩肘,一边挽袖口,一边对对游莲下令:“说!是本王亲自动手还是你自己拿出来?”   知道宗懿指的是暗器,游莲依然装作不解,“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宗懿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是本王的奴,做奴的就应该忠心事主。以本王对你的了解,在我今晚已经救过你一命的情况下,阿莲还是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本王的。   所以,为本王自己的安全着想,你必须要让我安心。”   “我没有带暗器。”游莲矢口否认。   “你觉得本王会信吗?”   “你不信也没办法,在周老鸨带我上船之前,你的兵就已经搜过身了。”游莲状似无辜地摊摊手。   见游莲如此冥顽不化,宗懿也不想再与她浪费口舌,他二话不说,伸出一只手直接就往游莲的前胸袭来。   宗懿那一掌如此出其不意,游莲被吓坏了,下意识就侧身一个格挡。   “淫贼!”   游莲暴怒,她再也忍不住了,也不管车厢内空间狭小,撩起自己的大袖袍,不管不顾地就朝宗懿扑了过去…… 第10章 拿捏   宗懿依旧是坐着的,但是游莲站得高。游莲自上而下,劈头盖脸就朝宗懿一拳挥去,被宗懿一把抓住了手腕。   单手被困,游莲便用另一只手,使出一招插眼,直取宗懿双目。   车厢里狭窄,宗懿竟也不避,他全然不顾游莲的动作,反倒迎上前去,虚晃一招,脚底下一个扫堂腿,游莲躲闪不及应声跪地。   游莲这么一倒,失了先机,就被宗懿顺势揽进了另一只手的肘间,“锁喉”之势已成。   眼看双方优劣之态势即将落定,若游莲被宗懿成功锁喉,人的喉管是命门,命门被制,是很难再摆脱的,游莲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可意外总是发生在不经意之间,此时宗懿正抓着游莲的一只手腕没有放开,游莲那只被禁锢的手,却突然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加速旋转。   彼时宗懿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锁喉上了,游莲突然发力,导致宗懿那只禁锢游莲的手瞬间被反制,也跟随游莲的手一起,以诡异的角度迅速外翻……   宗懿吃不住痛,身体随瞬间扭折的胳膊偏倒,旋即便被游莲反压在地。   “咚”地一声巨响,宗懿的头撞到了地上,撞得他眼冒金星。   游莲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上了宗懿的腰,把他给坐在自己的屁股底下。   车窗外响起苏木关切的询问:“九王爷?您没事吧?”   宗懿正仰面朝天躺在飞驰的马车地板上,脸红脖子粗。   “……唔……没事!”宗懿咬牙切齿地说。   听见宗懿回答没事,车窗外果然重归宁静。   一招致胜的游莲被突然发声的苏木给唬住了,眼见宗懿不准备叫人,她愈发放了心,一声不响地只管朝宗懿的脸部和颈部发起猛攻,下手招招狠辣,绝不留情。   宗懿身处劣势,却也不吭声,二人皆甚有默契地追求在武力上征服对方。   宗懿错失了先机,只能以守势为主,虽疲于应付,却依然在游莲一连串进攻的间隙,腾出一只手来托住了游莲的一条腿。   有了一个着力点,宗懿手上用力,一个单手举鼎,将游莲从自己身上给扒拉了下来……   游莲再怎么英勇也是女人,体型纤细,力气也不如男人。被宗懿从他身上扔下来后,游莲也不想再纠缠,毕竟现在她还不想杀了宗懿,没必要与宗懿一直在车里死缠。   游莲开始试图逃跑。   是夜,游莲扮的是歌姬,一身宽袍大袖,裙带也长,游莲没办法再慢慢挑选逃跑的时机了,只能胡乱卷起裙摆,闷着头就往马车门帘外扑去。   宗懿才刚把游莲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就敏锐地察觉出来她想跑。可他的手已经够不着游莲了,情急之下,宗懿伸直了长腿,脚尖一点,堪堪压住游莲自地板上滚过的绯色裙带。   游莲奔得急,才刚摸到马车的门帘,便觉腰间一松,裙带掉了!   今晚游莲上身穿的是歌姬们常穿的襦衫,襦衫很短,还紧紧地贴合身体,这样可以把酥.胸衬托得愈加迷人。下衣的石榴裙,自然很长,可以把她纤细的柳腰,别有用心地突出出来。   上襦下裙的装束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腰间的裙带是维系石榴裙的“生命线”。如今这条生命线被宗懿给踩掉了,时值夏季,姑娘们的裙子底下不再是繁缛的长裤了,穿的都是既短又小还轻薄的亵裤。   就这样,伴随石榴裙的悄然落地,游莲穿着轻薄的亵裤停在了车门帘的边缘,玉藕似的长腿分外耀眼。   趁着游莲这一眨眼停滞的功夫,宗懿已至近前。   很明显,宗懿丝毫没有要放游莲一马的打算,他毫不犹豫地抓住还没回过神来的游莲,一把将她从车门边拽了回来。摁倒在地后,两只手便直奔主题——   游莲知道宗懿在寻什么,可是她拒绝把凶器交出来。更憎恨宗懿,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就发现了她把毒针放在胸口的秘密。   胸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更多是因为挫败,因为失利,而不是羞耻。游莲清楚宗懿的目的,但是她更愿意给自己找一个憎恨宗懿的理由:   游莲悲怆地尖叫了起来,就像所有被人劫色的可怜闺秀一样,游莲凄厉地哭号:   “不要……不要啊!”   只可惜马车外的群众都是跟宗懿一伙的,听见游莲如此惨烈的呼救也没有人理她。   不过这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倒是把宗懿给吓了一跳,他没料到游莲会突然发声,就好像自己真的在干坏事一样,心里头一哆嗦,手上便放缓了速度。   趁宗懿犹豫的那一瞬间,游莲一把推开了他,顺着脚下用力的势头,她高抬一条腿,朝宗懿的下身狠狠踢过去……   “唔……”自喉间发出一声闷哼,宗懿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冷汗噌地一下就从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喷射而出。   可是宗懿来不及捂紧自己的命根子,就看见衣衫不整的游莲,又要冲出车门!   宗懿深吸一口气,生生憋下那食髓的剧痛,用尽毕生绝学使了个饿虎扑食,再度把游莲给扑了回来。   车厢里的动静实在太大,苏木不放心,又一次来到车窗边询问:“九王爷,九王爷?”   呯呯嘭嘭……   马车里沸腾依旧,却听不到宗懿的回应。   苏木着急,愈发靠近车窗,抬手敲那窗棂。   “九王爷!九……”   “滚!你他娘的再啰嗦,军法处置!”车厢里传来宗懿骂骂咧咧的回应。   苏木一噎,转头看见身后众军士们脸上强忍的笑意。   苏木憋屈,朝自己的部下狠狠一龇牙,一扯马嚼子,气势汹汹地朝队伍的最前头走去……   ……   这一回合,游莲再也没有开始的好运了,宗懿不再客气,顶膝锁喉,夹颈别肘,一套金蛇缠丝手使得是出神入化。宗懿靠着男人在气力和体力上的绝对优势,把游莲给制得死死的。   游莲的衣襟被他扯开了,露出蜻蜓戏荷塘的肚兜。酥.胸的正当中,夹了一支小小的竹管,堪堪在那夹缝处露一点点头,一束钢针自竹管口.射出熠熠银光。   宗懿一把薅下这竹管,拿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   身上实在太痛了,那痛劲还没过,宗懿的眼睛有点花,看也看不清楚。   “真狠啊,为了躲侍卫们搜身,你也不怕把奶.子给戳成马蜂窝?”宗懿的脸几乎贴在那竹管上,口中喃喃。   凶器被缴,游莲的精神防线瞬间崩溃。她又羞又急,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宗懿的控制。   可游莲杀敌,靠的是灵巧的腾挪与瞬间制敌的爆发力,一旦被宗懿死死束缚住手脚,她的力气不够,除了委屈得无声流泪,游莲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马车已经停了下来。耳畔传来车门帘拉动的哗啦声,有人来到了车门口,一边拉车门帘,一边对着车厢内高呼:   “九王爷,地方到……”   “啊——!”与此同时,游莲的惊叫声响彻云霄。   说时迟那时快,伴随“嗖——”的一声嘹响,一件黑咕隆咚的物体,带着疾风直扑车门口——   堪堪砸上了那名班头的脸……   车门帘重新落下,车门外,班头大惊失色,见鬼似的胡乱滚到地上,对着黑沉沉的马车叩头如捣蒜:“王爷饶命!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班头被吓坏了,卯足了劲儿地磕头,口中语无伦次地发着毒誓。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地上,滚落了一只绣花鞋。   厚重的门帘阻隔了马车外的人声马鸣,车厢内再度恢复了平静。   半晌,自车厢昏暗的角落里传来女人压抑的抽泣声。   宗懿坐直起身,看见游莲几近赤.裸地缩在车厢的角落里,一身白腻肌肤如映日的雪地晃得人眼晕。   因为没有遮挡,游莲扯了一块宗懿垫座的锦垫子,哆哆嗦嗦护在胸前,玉白的腿儿又遮不住,胡乱蜷着,跟雨打残花似的微微颤抖……   有那么一瞬,宗懿觉得游莲有点可怜。   顾不得自己身上的剧痛,宗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爬到车门口,捡起游莲散落在车门口的裙带和石榴裙。再四下里搜罗,把游莲散落在四处的襦衫鞋袜统统都收集到一处,码码整齐了,再把它们推到游莲的面前。   宗懿一个人步履蹒跚地下了车,摇摇晃晃半天好容易才站直了。   连太阳穴里都还在一阵一阵的跳着痛,这女人的脚劲太大,宗懿觉得自己也去了半条命,回头非得要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不可。   宗懿立在马车门口,酝酿了好一阵,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本王的令是什么?”   “……呃……呃……没……没王爷的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脚边,那名犯了错的班头早已被吓到肝胆俱裂,磕磕巴巴半天才说完一句话。   “那么,你为何就靠近了?”   “……我……”班头说不出话来,浑身上下抖若筛糠。   “来人!”宗懿喝道:   “违抗军令,杖责八十,若有再犯……”宗懿顿了顿:   “下一次就挖眼。”   说完,宗懿便背着手,一瘸一拐地独自一人朝距马车不远的前方,一所高大宅院的大门走去…… 第11章 好事   众人心下皆惊,不过去叫九王爷下车,就遭八十军棍,未免也太倒霉了些。可是没人敢去向宗懿求情,他们都知道,孛特尔一定看见了那官妓惨遭“蹂.躏”的模样,九王爷这是在替那官妓“出气”。   宗懿吩咐完杖责孛特尔八十军棍的令后,便有监刑官领着小校上前,把孛特尔给拖下去了。苏木走过来,想扶着宗懿走,却被宗懿一把推开:   “不用了,本王又没瘸。”   “……”苏木无语,瘸倒是没瘸,可王爷您太冲动,折腾成这样,你是怕别人不够笑话你吗?   苏木认为,就算九王爷从此因为好色被天下人嗤笑,那也是九王爷自找的,完全不值得同情。   于是遭到宗懿拒绝的苏木,也不再强求,当真就站到了一边,跟旁人一起,看宗懿一个人艰难地跋涉。   此时,自远处的宅子方向迎面走过来一队仆妇,为首的那位年纪较大,穿着打扮也比其他仆妇精致许多。   那老妇人走到宗懿跟前就向他行礼,唤宗懿“九王爷”。   宗懿则停下脚,恭恭敬敬地叫那妇人“奶娘”。   奶娘姓穆延,自宗懿小时候起,就一直在他身边伺候,到哪都跟着。宗懿对穆延嬷嬷也很尊敬,从不跟别人一起叫穆延嬷嬷,一直都叫她奶娘。   穆延嬷嬷大老远就看见了宗懿的异样,一脸焦灼地跑过来问,九王爷怎么了?   旁边人都装作没有听见,纷纷把头转到一边。宗懿则好言安慰穆延嬷嬷,说自己没事,只是不小心闪到腰了。   穆延嬷嬷啐宗懿:“又不是七老八十了,二十岁的小娃娃,出个门还这么让人不省心!走路都能闪到腰?”   宗懿没心没肺地笑,说自己最近的确运动少了,天天关在县衙的后院吃了睡,睡了吃,确实使不得。   穆延嬷嬷问宗懿:“十二姨娘在哪里?”   宗懿朝身后的马车努努嘴,对穆延嬷嬷说:“有劳奶娘了。”   穆延嬷嬷拿手指虚虚点了点宗懿的鼻子,佯怒骂他:“臭小子……”   说完,便抛下宗懿,朝那马车奔去。   看着穆延嬷嬷进了马车,宗懿长吁一口气,他抬起袖口擦擦额角的汗,转过身,继续朝前方宅子的大门走去……   ……   游莲穿好了衣裳,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偷偷抹眼泪。   从现在开始,自己就正式成为女真人的俘虏了。游莲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就这样完了,父兄皆已战死,如今自己又被俘了,游家军就真的没了。   游莲想到了赵焱,那个说要娶自己的人,说要把千里江山奉到她脚下做聘礼的人。只可惜赵焱自己也时运不济,摊上这么一个时候登上帝位。   如若赵家的江山还在,游莲的人生,一定会是花好月圆,人寿年丰……   游莲独自想得正带劲,突然听得车门帘响,一个嬷嬷样的妇人上了车,手里还拿着那只被宗懿当作暗器扔出去的绣花鞋。   “见过十二姨娘……老奴,来伺候十二姨娘穿鞋。”穆延嬷嬷操着女真口音,对游莲说着别扭的汉话。她一边说一边弯下腰,试图把自己手上的鞋给游莲穿上。   那鞋却在堪堪靠近游莲的脚尖时,又被游莲给一脚踹飞了出去。   “你说什么?”游莲瞪大眼睛望着穆延嬷嬷,一脸的怒意。   穆延嬷嬷抬头,对游莲的反应也很意外:   “老奴来替您穿鞋啊?”   “不是,前面那句。”   “老奴,见过十二姨娘?”穆延嬷嬷望着游莲,满头雾水。   “……”   游莲一把推开穆延嬷嬷,噌的一声窜出了马车。   游莲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上,既没有杀人,也没有逃跑。   她看见黑压压一大片披坚执锐的女真军士,正明火执仗地站在马车外。为首的一位将官,手拿大刀,给她引出了一条通往前方的路,还对着游莲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穆延嬷嬷再度来到游莲的身边,她躬下腰,和颜悦色地说:“十二姨娘,老奴伺候您穿鞋……”   游莲扶额,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谢“仁慈”的宗懿,这么快就把她从女奴提拔成了十二姨娘。   “十二姨娘请抬抬脚,老奴替您穿鞋……”脚底下继续传来穆延嬷嬷殷切的呼唤。   游莲忍不住了,终于抬脚,再度把那只鞋一脚给踹到了天上,老半天才带一声闷响,砸进了黑压压看不到边的女真军阵中。   “滚!臭蛮夷碰过的鞋!姑奶奶我不要了!”   “还有!你!”游莲声色俱厉,怒意直冲霄汉,她拿手指着穆延嬷嬷的鼻子:   “不许叫我十二姨娘!再叫,再叫一次,看我不一把掐断你的脖子。”游莲咬牙切齿。   见此情形,穆延嬷嬷缓缓直起了身,她并没有生气。反倒是站在穆延嬷嬷身后的苏木朝着身后的士兵招了招手,用女真话吩咐道:   “来人,把十二姨娘给我绑起来,给九王爷押回屋。”   ……   苏木早就看不惯游莲了,好好的官妓不当,偏要学人山匪,行刺王爷。坏就坏在九王爷竟被这妖女迷了心,谁的话都听不进去,这才让妖女苟活至今。   趁现在九王爷不在,苏木才不会妖女好脸色看呢,正好让妖女体会体会,什么叫王的力量!   苏木把游莲五花大绑了,叫人押着,气势汹汹地往宅子的侧门走。   游莲抬眼看,只见黑潼潼的暗夜里有乌泱泱一大片的房宅,如泰山压顶,耸立人前。宅子内外的灯很少,就像仓促间随便应付的一样,稀稀拉拉挂着零星的几只明灭不定的风灯,在夜风里垂死挣扎。   游莲不愿意进这座宅子,拼命与押送她的官兵们对抗。   苏木不耐烦等,便叫小卒拿来一根木棍,穿过游莲被束缚的手脚,跟抬牲畜一样,让两名兵丁给抬着走。   游莲的嘴被苏木给堵了,手脚又被捆起来,被人抬着走,除了发出一点于事无补的“唔唔”声,游莲就是菜板上的一块鱼肉——任人摆布的命。   这一回,游莲总算有了点俘虏的样子了,苏木很满意,得意洋洋地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穆延嬷嬷看不下去了,拉着苏木离开了队伍,来到路边上站着。穆延嬷嬷似乎很心疼游莲,一边指着挑棍上的游莲,一边对苏木急匆匆地说着什么。   游莲虽说不出话来,却也一直在心底里不停地咒骂宗懿,也咒骂苏木,和天底下所有的女真人。   当她远远看见了穆延嬷嬷一边指着挑棍,一边与苏木争辩着什么时,游莲心里依然纹丝不动,没有丝毫感激之情。她并不认为邪恶的女真人会懂得什么是“大义”,更不会真心想善待汉人:   就像宗懿,救下自己,也不过是想把她占为己有而已。   就在游莲被人挑着,经过穆延嬷嬷和苏木身边时,一名小卒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小卒对穆延嬷嬷和苏木见礼后,便一脸焦灼地禀告着什么。游莲略懂一点点女真话,多的她听不懂,但是听清楚了“大夫”两个字。   穆延嬷嬷听完小卒的话后,似乎很惊讶。她再也顾不得与苏木说话,竟抛下了苏木,急匆匆地拉着那小卒,往另一条道走去了。   看着穆延嬷嬷匆忙离开的背影,游莲忍不住喜从中来。   她知道来传令的小卒与那嬷嬷说的,一定是宗懿的事!要知道今晚并没有发生械斗,游莲还没有打死或打伤过任何一个女真人。   除了宗懿。   大夫都来了,这说明了什么,不就是不言而喻了吗?   游莲兴致勃勃地朝老嬷嬷离开的方向极目眺望,好希望自己也能跟着一起去看个热闹!她觉得无比的畅快,当初为了逃命,那一脚,游莲可是下了死手的。   原想着自己踢出那一脚后,宗懿一定会立马就丧失行动能力。没想到的是,宗懿似乎很抗打,自己那一脚下去后,不仅没有阻止到宗颐,反倒激怒了他,让宗懿的斗志愈发昂扬,以至于自己最终还是做了俘虏。   游莲当时可是惊呆了,心说宗懿莫不是铁裆?这样踢都没事?   好在苍天有眼,宗懿依然是个普通的凡人。一回到他自己的家,这不就倒了!   要不是自己的手脚被人绑了,游莲想,她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真希望宗懿从此就一蹶不振,那么也不枉自己重返中原这一趟——   这可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 第12章 姨娘   后花园。   同别处一样,每一条回廊和每一道垂花门口,都安排了卫兵把守,除了这些定位的守卫,还有列队巡逻的卫兵随处可见。   整个宅子的守备都异常森严,只那沿路的风灯,也跟大宅外看见的那样,稀稀拉拉。像仓促间随便挂上去的似的,在夜风里垂死挣扎。   宗懿在垂花门外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还是门口的守卫在重复与宗懿见过几次礼后,主动相询宗懿:   “九王爷要去哪儿?”   宗懿定神,清了清嗓子道:“本王的书房在哪里?听说得往这边走……”   守卫想笑,又忍住了,这宅子是九王爷今天晚上才差人急盘下来的,找不到路,实属正常。   守卫恭恭敬敬地给宗懿行了一个礼,答道:“九王爷还得继续往前走,在下一个垂花门,您再进去,就到了。”   宗懿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口中喃喃:“就说嘛,怎么走来走去都没有看见管家说的那棵大樟树……”   宗懿一边说,一边大步朝前走,守卫会心地微笑,一直弯着腰,目送宗懿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   宗懿很快就到了书房,推开书房的门,书房内早有一人在等候。见到宗懿进门,那人立马起身,给宗懿行个大礼:   “九王爷。”   “达及!”宗懿脸上笑意盈盈,他大步上前,双手将对方扶起:   “达及免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达及,是宗懿手下最得力的副将,一直跟随宗懿南征北战,艺高,又心细,也是宗懿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一。   达及身穿战袍,腰间的大刀还没来得及放下,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宗懿派了达及南下兴化,那里紧邻南海,可以更好地打听到深在南海小岛上,前朝废帝赵焱的一举一动。   “辛苦达及了,这一路可还顺利?”   “王爷体恤,末将应该的,这一路都还挺顺利,九王爷想打听的事,末将也打听了。末将这里有一封手书,不知是否可以解王爷的惑,但末将以为,就算此人此事不是王爷要查的,那也是一桩对咱女真有相当影响力,并值得咱们关注的事。”   说话间,达及自怀里掏出来一封信札,双手捧了,恭恭敬敬地给宗懿递了过去。   宗懿接过信,打开来,入目短短几句话:   “皇城使自点兵,北上寻游姑,得见即撤,勿滞,勿扰。”   “九王爷,这是属下在广南道道台府的一次剿匪行动中,截获的一份信札。”达及拱手,向宗懿细细解释:   “广南道台曾经得到过情报,说兴化异动,或有南军北上。不久前,广南道台清查一处客栈,与一帮劫匪有过交锋,虽未捕得其头目,却截下了这封信。   看信上的内容,应该是赵焱的亲笔手书,说的是要皇城使亲自带人北上寻人。皇城使的任务也单纯,其实他们并没有军事上的目的,仅仅只是寻人而已。   但这件事里最重要的点,其实并不是前来寻人的皇城使,而是在皇城使之前,那个叫游姑的人,才是咱们应该重点关注的。   属下不知这游姑是否正是王爷您想打听的人,但是从赵焱舍得派出他身边唯一的宿卫军,皇城司出面寻找,可见那游姑绝对是赵焱身边一等一重要的人物了……”   宗懿拿着信,目不转睛地看,他静静地听达及说,渐渐地,宗懿的嘴角泛起了涟漪:   “达及,你做得很好,本王要重赏你。”   听得此言,达及了然,宗懿派自己南下秘密打听的,正是这个叫游姑的人!   达及不是很清楚这个游姑之于赵焱的意义,但是既然九王爷在着意打听,那么就一定很重要了!   “谢九王爷恩典!”达及重重地向宗懿磕头。   他没有问宗懿那游姑是谁,更没有问宗懿为什么要打听这名游姑。宗懿是主,达及是臣,主子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主子不想说的事,他们这些做属臣的,最好也别问。   “唔,达及先下去休息,待咱们回京,本王第一件要办的事便是赏你。不光本王要赏你,本王还会让父汗,给你加封!”宗懿信誓旦旦地说。   达及铭感五内,再度向宗懿叩首致谢后,就要依言退出书房,却被宗懿再度叫住:   “达及,赵焱可曾有了妻眷?”   达及摇摇头:“不曾听闻,赵焱才刚及束发,他逃出中原的时候就没有娶妻,进了南海,更没听说过这回事了。再说南军立足未稳,那小子毛还没长齐不说,怕是也没心情去想女人吧?哈哈哈哈!”   达及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突然,达及收了笑,一脸严肃地看着宗懿——   达及想到自己面前的这个九王爷,毛早长齐了也没娶妻,可不是比赵焱那厮还要更凄惨?   达及知道,宗懿的婚事是因为可汗的大妃才耽误下来的。宗懿自小就没了娘,纳兰玉把持住了宗懿,为了等纳兰松月长成人,宗懿便一直这么干等着。   “咳……这个……这个……九王爷……末将听说,松月郡主也来了?”达及干巴巴地讪笑着,与宗懿提起了纳兰松月,试图缓解一下气氛。   可是,让达及意外的是,宗懿的心似乎并不在达及自以为的那个点上。宗懿那一脸的愉悦,很明显就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婚事感到过哀伤。   宗懿没有体会到一丝尴尬,他正在为自己的新发现感到振奋!宗懿甚至没有听见达及提到了纳兰松月,他站了起来,一脸兴奋地搓着手:   “好!很好!”   宗懿一边搓手,一边围着自己的书桌转圈圈。   达及松了一口气,也懒得问宗懿究竟是什么很好,便朝宗懿再度行礼,再急匆匆地离开了书房……   达及刚走,便有小卒来报:穆延嬷嬷来了。   宗懿叫小卒赶快传进来,不多时,便见穆延嬷嬷迈着小碎步着急忙慌地奔进了书房:   “九郎啊!听说你叫了大夫?”   穆延嬷嬷一着急,就唤起了宗懿的小名,忘记了叫九王爷。她牵起宗懿的手来,上上下下仔细地看:   “九郎可是腰痛难忍了?实在受不住,就上床去躺着,不要到处乱跑。大夫说啥了?怎么来一下又走了?”   宗懿默了默,心说奶娘就是这样见风就是雨的,早知道她会这样紧张,自己就不应该带随军大夫。往后生病了就自己抗,省得他一找大夫,奶娘就开始咋呼。   宗懿拉着穆延嬷嬷的手,语带轻巧地安慰她:“奶娘放心,我无事了,不需要躺。叫大夫过来,也是为了保险起见,怕真出了意外。后来我休息了一会,觉得大好了,自然就让大夫走了。”   “也不需要喝点药?”穆延嬷嬷还是不放心。   “你的九郎没病,喝什么药?”宗懿笑出了声。   “那么老奴给你熬点跌打药吧,老奴给你敷敷……”   “不用麻烦了,奶娘!”   “嗨!不麻烦!老奴闲着也是闲着……”   “行了,奶娘!”宗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穆延嬷嬷的话:   “奶娘再说,我明天就叫达及把你送回京城!”宗懿一脸严肃地说。   见宗懿动真格的,穆延嬷嬷闭紧嘴巴,果然不说了。她一脸忧伤地盯着宗懿的腰看,似乎想看透他身上那层布,把宗懿的“腰伤”给看个真真切切。   “哎……不敷就不敷,年轻的时候仗着身子骨好,可劲地折腾,等你老了,就知道好歹……”   穆延嬷嬷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改为小小声声自顾自的絮叨。   宗懿无奈,亲手给她倒了一杯茶,再牵着穆延嬷嬷的手来到茶桌边坐好:   “奶娘,九郎新收的姨娘你觉着怎样?”宗懿笑眯眯地问。   “好是好,就是脾气有点大。”穆延嬷嬷说。   “嗯,脾气再大还能大得过你的九郎吗?”宗懿反问她。   穆延嬷嬷虽然深以为然,但她依然不停地摇头表示担忧:“九郎说得对,老奴犯不着担心你,只那丫头看着也是一个狠的,就怕她下手一个没轻重……”   “奶娘放心……”宗懿淡淡地说,“你不是不知道,向来都只有九郎害人,从没有人能害九郎。”   “……”穆延嬷嬷无语,宗懿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她竟也找不到反驳的地方。或许是因为没妈的孩子都早熟,在穆延嬷嬷看着宗懿长大的这二十年里,宗懿的确一直都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很是能看得准形势。   “哎……”穆延嬷嬷长叹一口气,决定换一个角度讲:   “你是九王爷,自然都是你说了算,老奴都只能从命。只一点,温敦夫人走得早,九王爷是老奴看着长大的,作为王爷的奶娘,奴婢只想王爷全全乎乎的,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奶娘放心,九郎还指着奶娘替我抱儿子呢。”宗懿嘴角噙着笑,抬起手来催促穆延嬷嬷快喝茶。   “可是她为啥叫小十二,前头的姨娘呢?”   “前头的姨娘,等九郎给您慢慢收。”宗懿说。   “……”穆延嬷嬷一噎,转过头来啐了宗懿一口:   “臭小子,这么皮,总有一天你要吃女人亏的!”   宗懿笑,不以为然。   “可是,九王爷……”穆延嬷嬷拉着宗懿的袖子,一脸担忧:   “九王爷为着松月郡主,一直没有纳妾,今天突然收个姨娘……你就不怕你母亲……”   宗懿名义上是被纳兰玉养大的,依照女真人的规矩,他便一直叫纳兰玉为母亲。听见穆延嬷嬷这样问自己,宗懿依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云淡风轻地说一句:   “奶娘不用担心,母亲不会说什么的,人生在世,有些时候,必要的无理取闹,对大家也是有好处的。”   穆延嬷嬷听不懂,一脸茫然地问:“九郎你说什么?无理取闹还分必要和不必要的?”   宗懿笑眯眯地点点头:“是呀!总之一句话,旁的事奶娘你不必担心,替你的九郎看好小十二就好,千万别让她跑了。”   穆延嬷嬷听得云里雾里,只能跟着宗懿胡乱点头。   “那十二姨娘叫什么名儿呢?”   “她姓姬,叫姬莲。”宗懿说。 第13章 俘虏   游莲作为宗懿的十二姨娘,就这样在白马庄住了下来。   宗懿经常不在,应该说,自从宗懿把游莲掳回白马庄后,宗懿就再也没有露过面。   游莲并不关心宗懿究竟去哪儿了,她更希望宗懿就这样被自己给踢残了,从此再也不能人道。所以,宗懿最好这一辈子都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游莲一门心思想逃跑,她曾经先后三次打晕了守卫,试图以各种方式逃离白马庄,结果都失败了,最终都被苏木带兵给捉了回去。   可游莲不是普通的姨娘,她的战斗力实在太强,苏木没有办法,只能像对待俘虏那样,用枷锁把游莲给锁起来。尽管如此,游莲毕竟还算半个主子,游莲总是有办法骗得守卫替她开锁,再不厌其烦地执行她的逃跑计划。   这一天,宗懿总算回来了,刚到白马庄的大门,苏木就迎了上来。   “九王爷,您回来啦?”苏木热情洋溢地对着宗懿点头哈腰。   “唔,回来了。”宗懿滚鞍下马,解下腰间佩刀,随手丢进苏木的怀里,有小卒上前,替宗懿牵走了马。   “九王爷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差事这么快就办完了?属下听骏王爷说,福州这地界,似乎还不大太平的……”苏木捧着宗懿的刀,一脸谄媚地围着宗懿转。   宗懿笑:“什么叫突然就回来了,差事这么难办,本王就不能歇歇再继续做,非得要一口气累死不可?”   宗懿一边随口应付苏木,一边龙行虎步朝后宅方向走。“福州偏远,百越杂处,各有种姓。就算在平时,也是不太平的,更何况现在了。”   “呃……那么九王爷这次回来,可是要准备回京了?”   宗懿停下了脚,他转过头来看着苏木:   “苏木,你怎么了?”   苏木也愣住了:“九王爷说什么?”   “你有事瞒着我。”   “没有,没有!”苏木拼命摇头,矢口否认。   “没事瞒着本王,为何说话牛头不对马嘴的?”   “九王爷不是不知道,小的向来不着调,说话经常牛头不对马嘴……”苏木拿手抓着后脑勺,一脸憨厚的笑。   宗懿没有再说话,他死死盯着苏木那张过分真诚的脸,冷笑一声道:“哼!料你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说完,宗懿转身,撩袍继续往上房的院子走,一边走一边随口问苏木:“本王的小十二还好吧……”   话音还未落,苏木伸手扯住了宗懿的袖子,拿手指着另一条小道说:“九王爷,走这边……”   宗懿停下脚,满脸疑惑地四下里仔细观察:“什么?我又走错了?”   苏木低着头,既没肯定宗懿的疑问,也没否定宗懿的判断,只深深地弯着腰给宗懿引路:   “……呃……呃……九王爷跟着小的走就对了。”   宗懿满腹狐疑地跟着苏木往前走,越走越惊奇。   苏木带着宗懿穿过大门小院,来到一处高墙封锁的庭院。推开一扇铸有斗大狴犴锁头的榆木门,宗懿来到了一处黑糊糊的小院。两厢的房子高峻逼仄,从中间天井上透射进来的阳光也显得惨淡。   苏木心惊胆战地在前头引路,宗懿默不作声跟在后头。   如有芒刺在背,苏木偷偷斜过脸来瞟了宗懿一眼,只见宗懿的脸硬邦邦的,虽谈不上有多生气,但也绝对不愉快。   苏木领着宗懿来到一处角房外站着,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脸诚恳地跟宗懿解释:   “九王爷,属下实在是没招了,不得已才这样做的……”   宗懿点点头,语气不悲不喜。“好的,你开门。”   “王爷您是知道的,十二姨娘她……很有两下子,兄弟们费了好大的劲才……”   “本王知道,只要你们都平安,我就放心了。”   出人意料地,宗懿竟然反过来安慰苏木,这猝不及防的关怀让苏木感动得快要马上跪下,高呼九王爷万岁。   苏木推开门,一股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屋内的光线更加昏暗。   宗懿被突如其来的热浪烘得一趔趄,抬起胳膊来一阵猛扇。为了适应这里的暗淡光线,宗懿极力调整了目力,才看清楚屋中的陈设:   这是一间空荡荡的大屋,房梁很高,高到不借助任何外力,就算是武林宗师也飞身不上去的地步。堂屋正中央的一块空地上躺了一个人,屋里什么陈设都没有,却在房屋四面的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鹅卵石,只留中间那小小的一块,方圆不足一丈的空地给人下脚。四周地面上每一颗鹅卵石都油光锃亮,犹如一颗颗小太阳,滋滋滋地朝外冒着热气……   “豆馅烙饼?”尽管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宗懿依然有些惊讶,苏木居然用上了酷刑来限制游莲的行动。   豆馅烙饼是女真贵族用来处罚不听话奴隶的酷刑。与这次苏木对付游莲的手段略有不同,真正的豆馅烙饼是不给奴隶留空地下脚的。整个房间都是这种滚烫的石头,再把奴隶推进屋,让奴隶被满屋滚烫的石子给活活烫死。   一旦奴隶们挨上这些过过油锅的石子,那形状之惨烈,都能听见皮肉滋滋烫熟的声音。不少奴隶最后被抬出来时,因为脸被烫熟,导致五官都挂不全了,要么眼珠子滚出来,要么鼻子掉下来。   “九王爷……”苏木有些尴尬,招手唤来小卒,要他们赶紧给王爷清理出一条路来。   见苏木下令,有兵丁上前,抄着铁锹,抬着铁桶,就把铺满地面的,滋滋冒着热气的鹅卵石统统铲进了他们带来的大铁桶里。   “九王爷……十二姨娘会飞檐,还能使暗器,一般的绳索根本耐何她不得,故而……出此下策……”苏木小心翼翼地跟宗懿解释。   宗懿没有说话,他转身取下苏木腰间的水壶,只手拿了,面色如常地走进了依旧灼热的大屋。   ……   游莲躺在堂中央,满身都是汗,早没了动弹的力气。   “喝点水。”宗懿来到游莲身边,蹲下身,把手中的水壶送到她唇边。   天气本就已经入夏,还被人关在房子里如此烘烤,游莲的三魂都已经被烤熟了俩。听见有人叫她喝水,游莲费力地掀起眼皮,看见是宗懿,心里头一阵悲愤交加。   游莲愤,是因为自己是俘虏,宗懿是敌人,与敌对势力相见自然要愤。但她心底里怎么会有悲?游莲就不知道了,反正干涸的眼底开始泛酸,游莲莫名地就想哭。   游莲自然不能让自己哭出来,她倔强地咬咬牙,强力压制住自己喉咙里,对水壶那快要破喉而出的渴望,偏过头去,拒绝了宗懿。   游莲很想喝水,但是她有气节,就算渴死也不要喝蛮夷的水!   耳畔传来宗懿状似惊讶的询问:“不喝?”   “不喝那我喝了。”   于是宗懿果真拿着水壶喝下一大口,还发出了刻意的,咕咚咕咚的吞咽声。   宗懿摇摇手中的水壶,自水壶里传来液体翻滚的声音:“还有半壶,你自己想好了,再不喝,就连这剩下的半壶都没有了。”   游莲倔强地扭着头,不为宗懿的话所动。   宗懿了然,自鼻腔里挤出一声轻笑,只手一扬。   只见那水壶咣当一声跌落地上,堪堪落在游莲的鼻尖前。   游莲惊呆了,宗懿现在来看她,不就打定了主意要放她一马吗?就算她拒绝了一次喝水,可宗懿怎么突然就把水给扔了呢!   清冽的水自壶口汩汩流出,流到地上,变成一汪甘甜的清泉挂在游莲的心尖,那么凉,那么柔,游莲能闻到清水散发出来的清香……   近在咫尺。   游莲忍不住了,用尽全力朝那横卧地上的水壶爬过去。她急匆匆地抓起地上的水壶,放到自己的嘴边,企图能沾到一点水汽……   只可惜水壶里的水都流完了,游莲抓着那水壶舔了半天也没把自己的嘴唇润湿。   游莲舔得正带劲,手中的水壶突然被人拿走,又一只散发着湿润水汽的水壶凑到了游莲的嘴巴边,宗懿那似笑非笑的声音再度传来:   “阿莲喝这个,知道你想要,逞什么英雄。”   这一回,游莲只愣了一下,便胡乱抓起宗懿拿水壶的手,就着宗懿的手咕咚咕咚地猛灌了几大口水下肚。还要再喝时,宗懿却拿开了水壶。   “跟我走吧,小十二。”宗懿大笑起来:   “本王带你去喝茶,这里太热了,再待下去你会中暑的。”   说着,宗懿伸出胳膊,一只手穿过游莲的腋下,一只手搂过游莲的大腿,直接把游莲打横给抱了起来。   宗懿的声音里带着笑,那种胜利者的大笑,曾经是游莲最深恶痛绝的。可是现在游莲快被烤干了,除了想喝水,她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为配合宗懿的动作,也为了让自己能稳稳地被宗懿抱住,不至于掉下去,游莲抬起胳膊,相当配合地搂住了宗懿的脖颈。   宗懿没有再说话,他横抱着游莲兀自朝房门外走,却在经过房门口苏木的身边时,入目一张目瞪口呆的脸——   苏木就想不通了,九王爷不在时,明明天不怕地不怕,豪横跋扈的十二姨娘,怎么见到九王爷,就瞬间变成了猫? 第14章 谈判   宗懿把游莲打横抱着,一路穿巷过院,回到上房。早有婢女们迎上来,替宗懿打帘子,端水倒茶,就是没人敢去碰他怀里的游莲。   婢女们给宗懿铺打好水后,宗懿叫婢女们把游莲也带下去洗一洗。   游莲才喝了一碗粥,几大碗水,正靠坐床尾休息,听见宗懿说“洗一洗”,瞬间来了精神:   “我不洗澡。”游莲坐直了身子,一脸警惕。   宗懿正在拿帕子洗脸,听见游莲的抗议也不回头。   “多烧点水,天儿虽热,她身子虚,可受不了凉水。”宗懿淡淡地吩咐身边的婢女。   “你们谁敢强迫我洗澡,我掐死谁!”游莲竖起眉毛,伸出一双手来,做出鹰爪式,唬得一干婢仆们果真不敢靠近了。   宗懿洗完脸,放下脸帕,来到游莲的身边。   “如果本王没有猜错,从你来到这庄子就没有洗过澡吧?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有多臭,臭得我想直接把你扔河里去,真是第一次知道你们汉人女子也可以脏成这样。”   游莲遇到了危急事,便来了精神,她噗嗤一声笑,说道:“可不是嘛,原来你也知道只有你们蛮夷才应该是臭气熏天的腌臜,现如今腌臜也开始嫌弃别人臭了?”   “……”   宗懿默了默,没有说话。   跟女人争嘴皮子上的高低,是最没有必要的选择,他明明还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   宗懿直起身来,转头对身后的婢女们下令:把热水和家伙什统统都给我搬进来!   婢女们也都是行动派,一个个手脚麻利地抬水的抬水,提桶的提桶,很快就把盥洗所需的一摊子东西给拾掇好了。   “你们,都下去吧!”宗懿豪迈地一挥手,众婢仆们就跟得大赦似的,呼啦啦一瞬间就撤出了上房。   待房间里只剩下宗懿和游莲时,宗懿默不作声开始自顾自解腰间的蹀躞带,脱自己的外袍……   游莲被这阵势给吓着了,她敏锐地嗅出了危险的味道,便双手抓紧床尾的立柱,义正辞严地质问宗懿:   “淫贼,你要干什么?”   宗懿手下不停,他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你都在叫淫贼了,还问我要干什么?”   游莲惊呆了,她实在有些不能理解,自己已经臭成这样了,依然可以激起蛮夷的兽性?看来蛮夷果真是蛮夷,就连忍耐力都是超凡的!   “禽兽……”游莲咬牙切齿,她的眼睛里射出了鄙夷的目光。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如若宗懿敢用强,今天就算拼他个玉碎,游莲也决不瓦全!   宗懿脱下自己的外袍,露出一层轻薄的中衣,不出游莲所料,宗懿又继续脱下那层中衣,露出一身彪悍的腱子肉。   好在宗懿在脱到裈裤的时候就不脱了,这让游莲紧绷的心稍稍放松了些。   宗懿弯腰提起地上的水桶,热水冷水哗啦啦一股脑儿全倒进澡盆,也不管水温合适不合适,一把丢掉手里的桶后,宗懿迈开大步朝床头的游莲走来:   “你实在太臭了,就算你自己能忍,本王也忍不了了。你不要婢女们帮你洗,那么,本王就勉为其难,亲自帮你洗吧!”   眼看宗懿一步一步靠近,游莲直觉关键时刻已到,便如炸毛的猫一般,紧绷起周身的每一条神经。她站直起身,紧紧抱着床尾的立柱,竖起眉毛对着宗懿喝斥:   “你,给我停下!不许过来!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宗懿压根不听,脚下也不停,他几大步走到游莲身边,伸出手来钳住了游莲把在床柱上的手,就把她往澡盆的方向拖。   游莲怒了,一个金蝉脱壳抽回自己的手,换了一个地方再度把紧那床柱。   宗懿没有吭气,一招锁肘,紧跟着一个别腕,把游莲那只紧握床柱的手给毫不留情地掰了起来——   五指间传来关节反向扭曲导致的咔嚓声。   游莲拼死挣扎,可是她的肘部被宗懿固定死了,丝毫动弹不得。   游莲才被烘烤了几天,好容易灌了一肚皮的汤汤水水,又没吃干饭,本来就没了力气,完全吃不住与宗懿这样近身格斗。五指撕心裂肺的痛,游莲绷不住了,惨叫一声,终于松开了手……   宗懿的目标初步达成,他一把搂紧游莲的腰,拖猪仔一般把她继续往澡盆方向拖。   可是不等宗懿走两步,游莲气沉丹田,一个仙姑杠枝,竟再一次挣脱了宗懿的禁锢,飞身扑回到了床尾的立柱旁。   因用力折腾了这几下,游莲只觉心尖一阵狂甩,浑身虚汗直冒。她倔强地抱紧那根床柱,大口喘气……   宗懿转头,看见游莲契而不舍地寻那根床柱,忍不住笑了:   “你就那么喜欢那根柱子?要不要本王给你砍下来,你天天抱着?”   游莲不说话,只自那床柱后射过来两道犀利的目光。   宗懿叹了一口气,作无奈状想了想,开口说道:   “好吧,既然你那么喜欢这根柱子,你就抱着吧。”说着宗懿走上前,弯腰一把扯下游莲腰上的裙带,抖抖顺来直接缠上了游莲紧握床柱的双手……   游莲吓坏了,惊叫一声想反击,可是下身的裙子伴随宗懿抽动那腰带又掉了,吸引住了游莲的注意力。游莲穿的还是许多天前,在雁栖湖游船上扮歌姬时穿的石榴裙,裙带再度被宗懿扯下时,石榴裙应声而落,露出乌糟的短亵裤和亵裤下两条同样乌糟的两条腿。   来不及考虑清楚究竟是先抱柱子还是先提裙子,游莲的双手已经被宗懿捆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手动不了了,游莲的心里禁不住开始恐慌起来,她惊叫着朝宗懿嘶吼:“放开我!放开我!”   宗懿自然不会听游莲指挥,他二话不说摸上游莲的领口,双手一个用力,“嘶啦啦”一声响,游莲那薄如蝉翼的襦衫便一分为了二,露出那件穿了多天,已经变黑的蜻蜓戏荷塘肚兜。   游莲惊惧不已,想起自己的两条腿还能动,双臂一用力,游莲把自己从那床柱上吊了起来,她抬起双腿直接向宗懿的脖颈剪去。   那力道,快、准、狠,绝不留情。   就在游莲的双腿就要剪上宗懿的脖颈的一刹那,宗懿不知从哪里突然变出来一对子午鸳鸯拐,双手握了,别在两肘外,左格右挡直接劈开游莲来势汹汹的剪腿。   柔软的皮肉怎么能够跟铁棍对冲?游莲痛得不行,龇牙咧嘴地缩回了腿,嘴里嘶嘶嘶可劲抽冷气。   宗懿一不做二不休,闷头捡起地上被撕成两半的襦衫,拧吧拧吧拧成绳,再把游莲的双腿给绑在了床脚上。   四肢都被绑上了,游莲反倒不吭声了。   她定定地看着宗懿的脸,眼底的神色复杂。   宗懿把游莲的腿给绑妥帖了,便直起身来,后退两步,一脸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战斗成果”。   “我们给今晚的游戏起个名字好不好?”宗懿特意地用那种挑衅、嗤笑,又色眯眯的语气对游莲说:   “海棠一树!听上去特别适合现在的阿莲。”   “……”游莲又羞又怒,如果愤怒可以有实质,那么现在的宗懿,连带他的房子,早就沦陷在熊熊怒火之中了。   “真是一个脏姑娘。”宗懿摇摇头,无不惋惜地说:“本王来替你擦擦吧。”   说完,宗懿转身朝澡盆走去,真的就要去拿棉帕来替游莲擦身。   “等等!”游莲张嘴唤住了宗懿。   宗懿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挑眉看向游莲。   “求求你,放过我吧……”游莲说。   宗懿扬起嘴角,“阿莲这是在求我?”   游莲咬咬牙,微微点点头说,“是的。”   “那么我若放过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宗懿问。   眼看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游莲大喜。她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会立马回南海,不光我自己,我还会劝说赵焱,永不踏足中原一步。让你们完颜家族,世世代代都安安稳稳地做中原的皇帝!”   “哦?”宗懿眨巴眨巴眼,那双上上下下如梭子般扫射游莲全身的眼睛里透出一抹盎然兴味。   “阿莲是在代表赵焱,跟本王谈判?”   “是的。”游莲很认真地回答。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好人。”游莲真诚地说。   宗懿的眉毛挑得老高,似乎听到了一件非常好笑的事情:   “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代替你们汉人的皇帝跟本王谈判?你只是赵焱的一个臣子,你完全不够资格……”   “不!你错了!”游莲矢口否认了宗懿的话:   “我是赵焱的未婚妻,我跟赵焱已经定过亲了。我看着他长大,他一直都以我马首是瞻。”   听到这句话,宗懿望着游莲,似乎陷入了沉思。而他嘴角的那抹笑,变得愈发意味深长……   “相信我,只要是我做过的承诺,我一定可以替你办到!”游莲仿佛暗夜里看到了希望的火种,再接再厉对宗懿开展游说。   “噗——哈哈哈哈!”半晌,宗懿笑了,笑得前仰后合,这让游莲原本已经着陆的心脏,瞬间又吊到了半空。   “阿莲,如果是你的猎物现在跟你谈判,要你放过眼看就要吃到嘴边的肉。还告诉你说,阿莲,你放心,我会带着这块肉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好让你从此以后都安安稳稳地呆在家里饿肚子……”   宗懿负手立在堂中央,眼底的嘲笑明目又张胆。   “现在请阿莲告诉本王,你会怎么回答你的猎物呢?”   “……”   游莲冷然,觉得自己满腔热情真的是喂了狗!   她转过头去,再不看宗懿,也拒绝再跟宗懿说话。   宗懿踱着方步走到床柱边,低头看着跟腊肉似的挂得笔直的游莲,浅笑着对游莲说道:   “本王早就告诉过你,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了,阿莲怎么还总是犯糊涂呢?”   他伸出手来轻轻抚上她的脸,还特意拿一根拇指在她殷红的唇边逡巡:   “小傻瓜,你记清楚了。”   宗懿低下头凑近游莲的耳边,吹口热气喷进她的耳朵:   “你是本王的奴……” 第15章 怜悯   宗懿真的拿着一块热帕子回到了游莲身边,他三下五除二挑开了游莲身上硕果仅存的,不多的那点遮盖物,目光游走她的全身……   游莲被禁锢住了手脚,只能跟待宰的母猪一般挂在床柱上,任人品评。   游莲闭上了眼睛,眼泪自腮边无声滑落。   宗懿拿着棉帕轻轻擦上了游莲的脸。   “再这样臭下去,你非得要把老鼠引来不可。”宗懿的语气很温柔,还带着笑,却在他拿着棉帕的手抚上游莲脸蛋的时候,引得游莲一阵过电似的颤栗。   宗懿察觉到了游莲的害怕,手底下却不停。他拿帕细细擦过她的脸,又温柔地擦过她身体的每一寸。   棉帕所过处,擦出一片瓷玉般滑腻的肌肤。游莲似一只温柔的瓷器,在宗懿的手底下,拂去尘埃,逐渐绽放出耀眼的光彩。   终于,游莲再也忍不住了,她颤抖着向宗懿苦苦哀求:“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做您的女奴,伺候您,给您当牛做马……”   宗懿停下手,眼底带笑地告诉游莲:阿莲怕是没搞清楚,咱们现在正在做的事,也是你作为女奴应该要做的。侍寝,是所有女奴都应该认真完成的分内之事,更何况,现在不是你侍我,而是本王在伺候你,你应该感到荣幸才对。   “……”   游莲默然,眼神里透出了绝望。   直到宗懿用掉了两大盆水,完成了对游莲的“清理工作”。他扔掉手里的棉帕,直起身来动手解自己的裈裤,游莲喝止住了宗懿:   “且慢!你不准备把我放下来么?”游莲一脸凄惨地“提醒”宗懿。   “不需要。”宗懿淡淡地说,“侍寝并不一定非要躺着。”   他一边说一边向床柱上的游莲靠近,游莲惊惧地尖叫起来:   “求求你别啊!我害怕!我们还是躺着吧!求求你了!我一定会听话的!”   游莲屈辱地挂在床柱上,满脸泪痕。   宗懿停下脚步,看向床柱上的游莲:   这就是游继峰的掌上明珠。   是天下所有汉人的骄傲和希望,也是赵焱的希望。她的身体年轻又鲜活,她如此美丽,如一棵盛放的牡丹花,高贵,又典雅。   而现在,这棵高贵的牡丹花正以这样屈辱的姿态坦陈在宗懿的面前,看得见摸得着。宗懿闻得到她身上甜美的香气,看得见花蕊间的晨露。她就那样可怜兮兮地挂在床柱上,等他拥抱,任他采撷。   有那么一刹那,宗懿觉得自己辜负了游莲的“信任”,自己并不是她想象的那种“好人”。   自己就像江湖上辣手摧花的淫贼,破坏世间一切美好,只为追求那一瞬间变态的快感。   这是不正确的行为。   可是游莲挂在床柱上苦苦哀求的样子,很容易就点燃了宗懿心底最原始的火苗,烧掉了他心底昙花一现的怜悯。   宗懿咽下一口唾沫,来到游莲的身边。   游莲哀求得越凄惨,宗懿就越兴奋,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坚定地想得到一个女人,他现在就想把这朵高贵的牡丹花碾碎在地,践踏成泥,让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女人变成自己身下的一朵菟丝花。   在游莲饱含祈求的注视下,宗懿直接忽略掉她横流满脸的泪,和一声一声泣血的哀求,解开自己的裈带,在凄厉的哭声中,朝着床柱上的女人。   压了上去……   ……   第二天,宗懿很早就离开了白马庄。   宗懿还有公干要做,除了专门消灭突然冒头的游家军,完颜旻还把平定两广边陲的重任交给了宗懿。现如今,游家军这个最大的威胁已经解除,宗懿只要把剩下的,困扰当地政府的散兵游勇们彻底解决了就好。   宗懿告诉苏木,要他对姬莲客气一点。姬莲好歹也是他收的十二姨娘,绝对不可以再用对付犯人的方法对付十二姨娘。   苏木听了宗懿的命令后半天不想说话。   他当然明白宗懿的感受,宗懿昨晚上跟十二姨娘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鬼哭狼嚎的,那动静之大,连他们这群住在外院的人都一起遭受到了折磨。   从前的九王爷可不是这样的,他温文尔雅,像满嘴之乎者也的汉人书生,说话,做事都滴水不漏。   自从遇到那横行霸道的十二姨娘后,九王爷就变了,变成了苏木不认识的模样,似乎跟骏王爷越来越看齐了。   “九王爷。”苏木跟宗懿郑重行礼:   “但凡兄弟们能用肉身去办到的,一定不会不听王爷的话去用酷刑。可眼下看来,王爷您似乎不愿意考虑兄弟们的难处,也要维护十二姨娘的体面……”   “不会的!”宗懿面无表情地打断了苏木的话。   “苏木放心,她不会那样做了。”宗懿淡淡地说。   ……   宗懿离开白马庄三天以后,穆延嬷嬷拎着食盒来到了上房。   “映月,十二姨娘吃过饭了么?”穆延嬷嬷笑眯眯地问婢女映月。   “嬷嬷,十二姨娘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奴婢们怎么劝都没有用,实在是无计可施了……”映月捻着袖口站着,一脸难色。   穆延嬷嬷问:“九王爷回家那天呢?”   映月摇摇头:“王爷回家那天,十二姨娘才从刑房里出来,就喝了点汤水。十二姨娘倒是主动要吃的,只是王爷怕十二姨娘吃多了,只给她要了一小碗粥。”   穆延嬷嬷皱眉:“那可不就得要饿死人了?”   映月也急得一跺脚:“可不正是嘛……”   穆延嬷嬷觉得不能再让游莲这样下去,她抬起手,准备推开卧房的门,自己进去看看,却被映月一把拉住:   “嬷嬷……”   映月望着穆延嬷嬷,眼里尽是担忧。“九王爷说……”   ?依 ?华?独?家?整?理?   穆延嬷嬷推开映月的手,笑道:“无碍的,十二姨娘也算九王爷的媳妇,老奴应该去请安的。”   说完,穆延嬷嬷便推开卧室门,径直走了进去。   望着穆延嬷嬷远去的背影,映月张了张嘴,想再继续劝阻,又放弃了:虽然九王爷再三告诫,最近这段时间十二姨娘可能会有点坏脾气,大家不要靠近她,过一阵子就好了。但是映月也觉得,若是真的放任十二姨娘这样绝食下去,只怕真的会出意外,穆延嬷嬷进去开导开导十二姨娘也是好的。   穆延嬷嬷来到卧房,放下手里的东西后来到床边。入目一张苍白的小脸,死气沉沉地埋在被窝里,穆延嬷嬷惊讶地发现,不过几日,十二姨娘竟然瘦成了这样?   “丫头……”穆延嬷嬷轻轻地呼唤游莲,她的脸上挂着忧虑,声音里充满了慈爱:   “丫头,嬷嬷给你带了点燕窝,起来用一点吧……”   “九郎混!回头嬷嬷替你说他,你先起来吃点东西,等他回来,你才好继续跟他赌气啊……”   穆延嬷嬷哄孩子似的哄游莲起床吃东西,一开始,游莲一直都保持那死气沉沉的样子不动弹,但是到后来,她似乎被穆延嬷嬷的话打动了,游莲终于自被窝的深处,掀开了眼皮。   “丫头,来!奴婢帮你……”见游莲有了反应,穆延嬷嬷一脸大喜过望的表情,她伸出手来,帮游莲自被窝里直起身,让游莲靠上床头,还帮她在腰上垫好枕头。   “来!丫头,尝尝奴婢今天早上熬的血燕,看看合不合你胃口……”   穆延嬷嬷一边说,一边自身后的食盒里端出一只白玉碗,送到游莲的面前:   “来吧,丫头张张嘴,嬷嬷伺候你吃。”穆延嬷嬷端着碗,舀起一勺燕窝,宠溺地张开嘴,朝游莲做出一个“啊”的动作。   游莲一脸疲色,脸上根木板似的僵硬一块。面对穆延嬷嬷如此夸张的宠爱,她依然没什么表情。   游莲定定地看着穆延嬷嬷在自己面前表达她的关心,任由穆延嬷嬷张着嘴,啊了半天,游莲才终于勉强也张开嘴,让穆延嬷嬷把勺中的燕窝,喂进了她的嘴里。   游莲这一点点小小的反应,似乎给了穆延嬷嬷莫大的鼓舞。就在穆延嬷嬷抖擞了精神,再接再厉,准备继续以夸张的表情鼓励游莲再度张嘴时,游莲说话了:   “放这儿吧,我自己来。”游莲低声地说。   十二姨娘居然开口说话了!   穆延嬷嬷振奋不已,她朝游莲热情洋溢地点点头说:“欸!好的!丫头你自己吃也好,嬷嬷去给你打点水,吃完了,嬷嬷帮你梳妆!”   说完,穆延嬷嬷便放下手中的碗,给游莲搁在床头的小几上,自己则转身到屋角的净房里去提水。   才刚走到净房门口,便听得屋内传来“啪嚓”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   穆延嬷嬷转身,看见拔步床上的游莲跌倒在床头,案台上的那碗燕窝已经消失不见了。   “丫头当心!”穆延嬷嬷大惊,她担心游莲伤到,赶紧迈开老腿,踩着小碎步转身就朝床头奔去。   穆延嬷嬷奔到床头,定睛一看,果然是那碗燕窝砸地上了,碎瓷片溅落一地,燕窝也流了一地。游莲似乎脱了力,趴在床头,挣扎着半天坐不起来。   穆延嬷嬷赶快上前把游莲给扶坐起来,重新给她腰上垫垫好,再仔细地四下里检查了一番,发现游莲并没有伤到哪里。   穆延嬷嬷终于放心了,温言宽慰游莲:让游莲一个人先坐坐,待老奴收了这一地残渣,再给你端一碗新的来。   说完,穆延嬷嬷便弯下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待把碎瓷片都扫进了簸箕,穆延嬷嬷停下了手——   她看见床幔的背后似乎有点污秽,担心是游莲的手被碎瓷片割伤后洒下的血迹,穆延嬷嬷便放低了身子,试图趴更低去凑近了看看……   耳畔一阵疾风掠过,穆延嬷嬷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东西,头顶一朵绢花掉了下来,和绢花一起落下来的——   还有一块锐利的三角形瓷片。   地上的绢花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了二,断面齐攒——   是被那块锋利的三角形瓷片划断的。   与此同时,头顶传来一声低呼,紧接着稀里哗啦乱响一片。穆延嬷嬷惊讶地抬起头,发现游莲再度跌倒在床头,还撞翻了挂在床头的,宗懿的柳叶甲。   大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了,映月听见了响,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嬷嬷,嬷嬷!您没事吧?”   映月朝穆延嬷嬷跑了过来,穆延嬷嬷跌坐地上,她望着趴倒床头的游莲,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   映月托起穆延嬷嬷的腰,自然而然看见了地上那朵被“斩首”的绢花,和一旁的三角形瓷片。映月一惊,下意识地便托着穆延嬷嬷的胳膊向后猛退两步,离游莲远远的。   “嬷嬷,您伤哪儿了?”映月颤抖着问怀里的穆延嬷嬷。   穆延嬷嬷回了神,见映月正抱着自己,一张脸吓得惨白,穆延嬷嬷无奈地一笑:   “没事!映月有心了,老婆子年纪大了,不中用,不小心打碎了碗,在这儿收拾呢……”   映月有点疑惑,她望望地上那朵“死法诡异”的绢花,和拔步床头一脸寒霜的游莲,再望望身边的穆延嬷嬷:“嬷嬷……自己弄的?”   穆延嬷嬷浅浅一笑,拍了拍映月的肩安慰她道:“是的,老奴自己弄的,倒是惊到十二姨娘了。” 第16章 绝食   再过了两天,宗懿回到了白马庄。   穆延嬷嬷正在院子里给花除草。   宗懿来到穆延嬷嬷的身边,热情洋溢地唤她奶娘。   穆延嬷嬷抬头看见是宗懿,高兴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九王爷回来了。”   “王爷可是想念十二姨娘了,这才回来的?”穆延嬷嬷不忘打趣宗懿。   宗懿没有回应穆延嬷嬷的打趣,他夺下穆延嬷嬷手中的铲和锄,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奶娘歇歇吧!你都一把年纪了,还在帮本王劳动。这些下人们可以干的活,你就放手让别人做吧。”   穆延嬷嬷无奈:“九王爷说笑了,老奴就是下人,不就应该做这些吗?再说了,老奴呆在这白马庄,哪有什么活干,闲都闲死了。”   宗懿不以为然:“你帮本王照看小十二呀,这就是最重的活。福州知事前几天带本王去了一处仙山,美得紧,今天本王专程回来,就是带奶娘也去看看的。”   穆延嬷嬷推脱道:“老婆子年纪大,眼神也不好,不需要看这些了,九王爷带十二姨娘去吧……”   宗懿不依,拉着穆延嬷嬷的手,把她按到梳妆台前。   伺候穆延嬷嬷的小丫鬟被穆延嬷嬷差遣去做其他事了,宗懿转了一圈没看到人,见穆延嬷嬷又抵死不出门,便把大手一挥说道:“别动!我来替奶娘梳妆!”   穆延嬷嬷大叫“怎么使得!”但是她拗不过宗懿,终究还是屈服了,被迫坐在妆镜前,任由宗懿给她梳头发。   或许是天生就有讨好女性的天赋,宗懿虽是男人,却有一双巧手,给女人梳头也不比丫鬟们差。   宗懿给穆延嬷嬷盘包髻,这是一种凸显发量蓬松的发式,要用大量的发,在妇人脑后堆出云朵的样式,盘好后配上鲜花、珠玉,给人一种雍容华贵的感觉。   但年长的妇人通常没有那么多头发,发量不够,便需要用假髻加以填充。所以梳这种复杂的发式,对梳头者的手艺便有更高的要求。   宗懿毫不含糊,十指翻飞,很快,一朵“乌云”便在穆延嬷嬷的脑后初见雏形。   “九郎真是一个好孩子……在哪里学会这么多把式呢……”望着镜中认真工作的宗懿,穆延嬷嬷湿了眼角,笑眯了眼睛,对着镜中的宗懿说话。   宗懿淡淡地笑:“奶娘大惊小怪,母亲讲究,就爱捣腾这些,我自小天天看着,不想学会都难啊!”   穆延嬷嬷点头,宗懿小时候跟着纳兰玉住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时还跟侍女们学过做绢花。做得有模有样的,送给可汗宫里的妃嫔们带,惹得娘娘们都亲热地叫小宗懿“绢花郎”,叫了好多年。   宗懿给穆延嬷嬷盘好头发,揭开案头的妆奁后,他顿住了手。   “这个……”宗懿拿起那朵一分为二的绢花。   “哦,老奴人老了,没用了,前几天去跟十二姨娘请安的时候,不小心折了。”穆延嬷嬷一脸愧疚地跟宗懿解释:   “九王爷送的这朵花,老奴最是喜欢,舍不得就这样看着花儿废了。老奴差了管家帮忙寻一家好一点的绢花店,等找到合适的,老奴把花送去叫匠人给补一补。”   宗懿没有说话,他盯着手上这朵断面齐攒的花看了好久。最终,宗懿还是换了一支玉簪给穆延嬷嬷带上。   “九王爷啊……你去房里看过十二姨娘了么?”很郑重地,穆延嬷嬷再一次跟宗懿提起了游莲。   “没有,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今天我回来,是专门带奶娘出去玩的。”宗懿漫不经心地回答。   “嗨!老奴都一把年纪了,玩不玩的都那么回事。倒是你们两个小夫妻的……不是奴婢多嘴……”   穆延嬷嬷突然转身,满脸忧虑地拉住了宗懿的手:   “九郎,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若十二姨娘实在不愿意跟着你,你也别强求……”   对上穆延嬷嬷那焦灼的眼神,宗懿停下了手,他没有回应穆延嬷嬷的话,只给了穆延嬷嬷一个宽慰的微笑:   “花坏了就不要了,别补了,本王再送几朵花给奶娘就好。还是我思虑不周,奶娘身边伺候的人太少,晚点给奶娘派几个贴身丫头过来,你出院子都带着。”宗懿全心全意地帮穆延嬷嬷理发钗。口中说得平淡,面色却阴沉到快要拧出水来。   ……   宗懿果然不是为了十二姨娘才回家的,他没有回上房,也没有去见游莲。宗懿在带着穆延嬷嬷出门游玩了一整日后,这天晚上,他叫来了苏木和映月。   “这几日,本王的十二姨娘可还好?”宗懿问。   苏木点点头,中气十足地告诉宗懿,十二姨娘很老实,足不出户,天天睡在上房哪里都不去。   宗懿颔首,转头看向映月。   映月是个汉人姑娘,本名就叫林映月。是宗懿在虎牢关打仗时,偶然捡回王府做丫鬟的。因着其手脚麻利,人也聪明,宗懿便将林映月提拔到了上房做丫鬟。这次南下剿匪也一直带在身边,自打宗懿收了游莲后,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十二姨娘身边的大丫鬟。   映月面有难色,她斟酌了一会,告诉宗懿,说十二姨娘已经绝食七天了,再不吃东西,怕是就没命了。   宗懿不以为然,他说绝食七天早死了,十二姨娘一定背着你们偷偷吃过了。   映月无语,虽然宗懿的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但他说的也是事实。映月只能承认了:“穆延嬷嬷对大家的要求很高,要十二姨娘身边随时都有能进嘴的。虽然浪费了不少食物,或许十二姨娘还是吃进去了点汤水。”   宗懿点点头,吩咐映月:“从今天开始,就送一顿晚饭给十二姨娘,其他时候,任何人都不能送任何吃食去上房。包括水,也不许送。”   映月惊呆了,她不懂,为什么宗懿要在十二姨娘绝食的时候,还要这么做。不是应该尽快开解十二姨娘,让她尽快开口吃饭才对吗?   眼看映月一脸困惑,宗懿挑衅般反问映月道:“她不是不想吃东西吗?不想吃就少送点,省得浪费米粮。”   映月惊悚。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大慈悲不度自绝的人。”宗懿不想再解释,转过身去,淡淡地说。   ……   从前游莲虽绝食,但是绝得总不够彻底。因为房间里一直都是有食物和水的,按正常的顿数每日换三次。游莲不吃,婢女们都很尽心,总会花式劝诱。于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游莲也能偷偷混上两口,所以才能绝食七天还能吊一线命。   可是这天夜里,映月就没有再给游莲送饭,也没有送点心和水。因为按照宗懿的标准,今天的水和饭都分别在早上和中午,已经送过两次了。所以晚上是不应该送的,下一次吃饭喝水的时间应该是在第二天的晚上。   一更天的时候,游莲饿醒了。   房间里没有食物,也没有人。   因为不必伺候游莲吃喝,所以宗懿把上房里的下人都撤走了。   游莲想起床来寻点水润喉咙,可是才从枕头上抬起头,就一阵头晕目眩。游莲咬紧牙关,好容易自床中央爬到了床边上,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再不喝点水可能就真死了。   游莲拿出与敌人对垒的决心,将自己的腿挪下的床,周身骨节间依旧传来阵阵酸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游莲,游家二小姐的世界在几天前就已经崩塌了。   月色朦胧中,游莲自床沿边慢慢直起了身,她步履蹒跚地来到半开的轩窗旁坐好。窗外,伸进来一枝玫瑰,月光洒在玫瑰花上,透过花瓣上的夜露映射出璀璨的光芒。   游莲摘下这朵玫瑰花,舔一口花瓣上的露珠,再张嘴把这朵花囫囵咽了下去。   露水和玫瑰,味道还不错。   接连吃下去好几朵花后,游莲觉得心底里踏实点了,她抬起头来仰望向天空皎洁的明月。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如玉盘高悬,这让游莲想起了从前在游府的日子。从前的游莲也曾经趴在父亲的背上,像今天这样看月亮呢……   “爹爹……莲儿现在才知道,空有一身武艺,也是没有用的。我们不仅保护不了我们的国家,就连我们自己,都是保护不了的……”   “爹爹,焱说他要娶我,可是爹爹啊……只怕莲儿再也回不去了……”   游莲仰望天空,她的面色冷冽,面颊线条紧绷,原本柔美的眉眼竟也开始变得犀利:   “爹爹……告诉莲儿,我应该怎么办?”   月亮不会回答,唯有萧瑟夜风拂过窗外的竹枝,发出嚓嚓的声畩澕音。窗外树影婆娑,游莲犹如泥胎木塑呆立窗前,她浑然不觉夜色凄冷,只怔怔地望向天空。   夜露润湿了她的发尖,月光清冷地撒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影印上窗外的假山石,孤独又倔强……   衣HUA整理:  现在说男主真正爱女主还为时尚早,充其量不过是男人对美女的正常喜爱而已,两个人的感情是在后续相处中逐渐升温的。至于男主为什么对待女主的态度与对待其他俘虏相比有所不同,毕竟美女再美也是敌人,不至于让人混淆敌我关系。男主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至于原因究竟是什么,得看后续故事进展,慢慢就清楚了~~~~ 第17章 海棠   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两天,映月就惊喜地发现,十二姨娘开始吃东西了!   刚开始,晚饭时送来的一碗粥,游莲只吃小半碗,到后来,开始吃大半碗,直到现在——   十二姨娘都是要添饭的。   十二姨娘不满足于只喝粥,她要求映月,以后晚上都给她送干饭!   就连游莲对映月的态度,也开始慢慢转变。   游莲会回答映月对自己的提问,告诉映月,自己吃饱了或没吃饱。她还会主动问起映月,九王爷几岁了,王爷的母亲是谁。   映月告诉游莲,九王爷的生母在王爷十岁时就薨了,九王爷是大汗的第二个阏氏养大的,所以九王爷和骏王爷都叫纳兰大妃为母亲。   映月还告诉游莲,九王爷腊月十二才满了二十,正当壮年。   游莲有点意外,她没想到与宗懿第一次见面时,宗懿告诉自己的生辰八字竟然是真的。   ……   这天下午,或许因为要下雨,房里闷得不行,游莲终于走出了上房,来到后花园的水榭底下乘凉。乘映月打扇的时候,游莲问映月:九王爷最近都去哪了,一般几天回家一次。   当游莲听说宗懿除了有白马庄这一个家外,更多的时候是住长福县官驿时,她便有些惊讶:   “莫非馆驿住着比白马庄更舒服?”   这句话刚问出口,游莲便尴尬地闭上了嘴:   她想起自己的身份是十二姨娘,名头都排到第十二位了,想来宗懿一定有一个数量庞大的后宫。白马庄不过是宗懿用来安置外室的一个住处,自然不会天天来白马庄。自己这样追着打听宗懿为什么不回白马庄住,倒是给人一种争风吃醋的错觉。   映月察觉到了游莲的尴尬,她当然知道游莲并不是在吃醋,于是映月故作轻松地告诉游莲:九王爷要公干,事情很多,住在馆驿方便他干活。   游莲点点头,闭上了嘴,再不说话。   正在这个时候,丫鬟墨竹走进了水榭,她向游莲行了一个礼,笑盈盈地告诉游莲:九王爷回来了,现在在前院跟人议事。九王爷说晚膳就在上房用,所以晚点厨房会送两人份的饭菜过来。   游莲一噎,不知道墨竹跟自己说这些有什么用,反正她是不会提前准备迎接宗懿的。游莲点点头,示意她知道了,便转过头去继续闷头看池子里的荷花。   是夜,厨房果然送了比平时更多的饭菜过来。有一整只的蜜烤鸭子,冰糖蒸的甲鱼,还有不少游莲没见过的红白肉类,和从外形看上去就挺可口的小吃。   游莲一天只能吃一顿饭,到点了就饿得慌。好容易厨房把晚膳送过来,游莲闻着满屋食物的香气,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可是游莲并没有马上开动。   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游莲拿起箸又放下了。说心中无波澜是假的,一想到一会宗懿要来吃饭,游莲就难受得想死。游莲可以扮人妇,可以扮妓.女,但说到底她还是一个没出嫁的姑娘,那一夜对游莲心理上的冲击实在太大,她打心眼里害怕再见到宗懿。   游莲守在饭桌前,起身又坐下,拿起箸再放下,如丢魂般惶惶不可终日。   一直捱到太阳落山,宗懿都还没有回房。管家带着映月走进了房间,管家要映月把饭菜都先撤下去搁灶上热着,再转过身来告诉游莲,说九王爷有事没办完,晚些时候再上菜。   游莲舒了一口气,继续呆在房间里等宗懿,一天没吃东西,再加上情绪反复波动,如同死刑犯迟迟等不到斩首,游莲心慌到想吐。   好容易映月领着一众婢女再一次走进了房间,她告诉游莲,九王爷回房了,奴婢们这就摆饭。   听得宗懿回来了,游莲一惊,竟蹭地一下从春榻上弹了起来。   眼看游莲如此紧张,映月有些心疼。为了缓解游莲的情绪,更为了舒缓身后不远处那个人的情绪,映月笑着跟游莲打趣道:   “十二姨娘当真心疼九王爷得紧,听到九王爷到了,激动成这样。”   游莲不知道怎么反驳映月,手足无措间,看见宗懿龙行虎步走了进来。   天气热,宗懿穿着轻薄的绡纱,勾勒出他宽厚的胸膛和的精健的腰。女真人爱梳辫,宗懿也梳,不过他爱在耳后梳一缕小辫,和余下的头发一起,一股脑的盘上头顶抓成一个髻,再随便用一个什么东西绑住,有时候是一根发黑的绳子,有时候是一根木钗。   粗犷与雅致,风流与鄙陋总是那么毫无违和地同时出现在宗懿身上,随时随地都在提醒着游莲,他是来自大漠深处的蛮夷。   宗懿的心情似乎还不错,或许是因为有映月刚才的铺垫,宗懿刚进门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欣喜的神色。   “阿莲,我回来了。”宗懿对游莲说。   游莲低着头,站在槛窗的边上,既不吭气,也不看宗懿。   映月给宗懿递过来细棉帕擦手,擦脸。宗懿依次擦洗过了,摆摆手示意映月下去。   映月了然,她侧过脸偷偷看了一眼窗边独自沉默的游莲,便领着摆好晚饭的婢女们鱼贯走出了上房……   “阿莲,过来吃饭!”宗懿大声招呼游莲。   游莲扭头,对着槛窗外不做声。   宗懿张嘴还想喊,想了想,又直起身来,背着手走到游莲的身后:   “阿莲,吃饭。”宗懿特别好脾气地凑到游莲耳边说。   “不吃。”游莲恶狠狠地回答他。   “为什么不吃?”宗懿问。   游莲更气了,想骂宗懿,又忍住了,只气鼓鼓地怼他一句:“奴婢没心思吃,要吃你自己吃。”   宗懿笑了,闲闲地说了一句:“有心思杀人,却没心思吃饭?”   游莲一愣,转头看向宗懿:“你说什么?”   “你们汉人都说,谓之侠者,行侠仗义。阿莲与其天天寻思着在本王家里偷偷摸摸地杀戮老弱妇孺,不如正大光明地与我完颜宗懿决一死战!”   游莲摆摆手,矢口否认:“没有!我没有要杀穆延嬷嬷……”   宗懿抬起一根手指,打断了游莲的话:“撒谎,罪加一等,为示惩罚,今晚令十二姨娘侍寝。”   听得“侍寝”二字,游莲的脸瞬间变色,她快要跪下了,哭丧着脸跟宗懿哀求:   “你误解我了,我真的冤枉!”   游莲急急抓住宗懿的袖口跟他解释:“这一段时间我都快饿死了,天天躺床上哪有什么力气杀人?穆延嬷嬷的头花是她自己不小心弄折的!”   宗懿没有回答,他轻轻拉起游莲的手,把她往饭桌的边上带:   “好了,不说了,我们吃饭。”   宗懿的面色很和蔼,在说话的时候嘴角还噙着笑,他很温柔地安顿好游莲后,拿起箸来往她手里一塞,说道:   “吃。”   听宗懿话里的意思,似乎还有“收回成命”的可能。游莲觉得自己有必要跟宗懿解释清楚,或许宗懿一高兴,今晚就不住这里了。游莲顾不得吃饭,契而不舍地跟宗懿解释:   “不然咱们这就去问穆延嬷嬷,看她会不会告诉你就是她自己弄坏的。”   听了游莲的这句话,宗懿放下手中的箸,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阿莲你这么不乖,那么今晚就只好辛苦床柱了,你再继续海棠一树吧。”   去她娘的海棠一树!游莲震惊,她不懂宗懿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不近情理”的决定。   “阿莲,”宗懿继续说道:“穆延嬷嬷是本王的奶娘,她陪了本王二十年,又是手无寸铁的老人家,嬷嬷一腔热情对你,你不可以伤害她。有什么气,正大光明朝我来,这才是一名将军该有的做派。这件事你也不用解释了,本王原谅你这一次,咱下不为例!现在吃饭!”   游莲拼命地摇头,还想否认:“不是……”   “本王并没有提穆延嬷嬷的名字,你却主动解释,还知道嬷嬷的头花断得不正常,这不是心虚是什么?”宗懿收了笑,厉声呵斥游莲。   游莲一惊,像只受惊的兔子,缩到椅子的背后再也说不出话来。   “来吧!”宗懿眨眨眼,凑到游莲的鼻尖跟前,让她能看清自己眼底的灼热:“为了让阿莲出气,今晚,宗懿恳请一战……”   ……   宗懿最终还是留下来参战了,当然了,今晚依然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游莲再一次一败涂地。   让游莲最不能接受的是,今晚的她竟然有些受用,这让游莲简直生不如死。   游莲相当愤怒地推开了宗懿,听见他在自己身后吃吃吃地笑,游莲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呜地哭了。   她觉得自己很没有用,空有一身武艺,却依旧任人欺凌,又憎恨自己技艺不精,不能一脚踹死这孽障。心头一股火起,游莲腾空而起,转身一个别臂,锁上了宗懿的咽喉。   出人意料地,他竟然没有躲。   宗懿笑得正在兴头上,喉管被人制住了他也不着急。   “信不信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游莲横眉怒目,一字一顿地对宗懿说。   “信……”宗懿笑得眉眼弯弯。   “可是阿莲你要知道,杀了我一个,你不仅不能离开这里,反而会给你自己带来大麻烦。”   游莲呼哧呼哧地喘粗气,眼底的怒火烤红了她的双眼。   “眼下,除了我宗懿,你觉得还会有谁,可以给你庇护……”   宗懿抬手,轻轻搂住了游莲的腰,情意绵绵地呢喃:   “我的小俘虏啊!我宗懿待你一片赤诚,对你的胡作非为视而不见。阿莲你自己算一算,你这前前后后杀了我多少次?有哪一次我宗懿对你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过?还不都是任你打,任你踢来任你炸,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   游莲无语。宗懿的声音低沉又和缓,言辞间夹杂着浓浓的柔情蜜意,似乎在与她诉衷肠,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怪异非常。   “论单打独斗,你打不过我,这个事实已经被证明过很多次了。就算我宗懿心疼你,让阿莲取走我的人头,你也走不出这白马庄二里地。”   他望着游莲,语重心长道:“阿莲,你是一个有大志气的人,你要的不只是杀一个完颜宗懿,要的是这赵家天下啊!”   “杀了我宗懿一个,我爹还有四个儿子,女真人的江山完全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反倒还会因为阿莲你的暴露,让你和赵氏小儿重返中原的计划提前结束,或许因为本王的遇害,大汗一怒之下,杀了远在灵州的赵胥你们的康王泄愤也不一定……”   宗懿掏心掏肺地站在游莲的立场替她考虑,游莲听呆了,拿手压制住宗懿的喉间,却只顾着喘粗气,早丢了魂。   “俗话说得好,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莲不如好好蛰伏我女真王庭,有我这么一个疼爱你的男人,说不定还能为你的主家多腾挪一线生机呢……”   说话间,宗懿翻身,将原本处于攻势地位的游莲顺势压至自己身下,深情款款地吻了下去…… 第18章 大妃   第二天,宗懿依旧起得很早。在宗懿用早膳的时候,他告诉管家和映月,从今天开始,恢复对十二姨娘的三餐供应,按王府里姨娘的标准就好,五菜一汤,四个荤一个素。   管家立马应下,转头吩咐映月,一会就去厨房取十二姨娘的早饭。   映月点头道喏,心说十二姨娘终究还是屈服了。迄今为止,映月似乎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九王爷在女人面前失手。   宗懿用完早膳就离开了白马庄,他告诉映月,他往后每三天来一次白马庄,要映月替他好好照顾十二姨娘。   映月点头答应了,收拾妥帖后便端了早饭往上房走去。才刚走进上房的院门口,便听得院子里传来嚯嚯风声。走近一看,只见十二姨娘正在院子里打拳!   十二姨娘有身手,从游莲来白马庄的第一天,庄子里的下人们就都知道了,可是映月不知道十二姨娘的身手能有如此之好。   游莲穿一身杏色的胡服,发髻高束,用一条同样杏色的发带束紧,干净又利落。她的手上没有兵器,仅凭一双拳头,便舞出了一套虎啸风生。   映月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可以有如此决然不同的两面。游莲的长相柔美,身材玲珑有致,安静不动的时候,分明一副我见犹怜的大家闺秀模样,却在打拳的时候顿生一股飒爽豪气。   为避免出意外,九王爷把上房里所有带铁的东西都收起来了。映月不会武功,不知道游莲的功夫究竟是属于哪一派的路数,但她觉得其实对游莲来说其实有没有铁器都不重要,因为游莲的每一次顶肘,和每一次出拳,都分明给人以气吞山河的冲击力。   可就是这样一位武艺高强的女侠,竟然愿意屈居宗懿身下,做他的姨娘,以目前宗懿的态度来看,还只能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真是让人感慨万千。   映月摆好饭,游莲也收了势,她接过映月递过来的棉帕擦汗,一边擦一边往屋里走。   “怎么,九王爷舍得给我吃饭了?”游莲浅笑着问映月,脸上的表情总算轻松了些。   这是游莲第一次称呼宗懿为九王爷,以前游莲一般都是直接用“那个谁”或“他”来指代宗懿。映月唏嘘,看来女人终究还是女人,不管她本身就多么的有力量,依然摆脱不了做男人身边菟丝花的本性。   映月脸上神色不变,她同样微笑着告诉游莲:九王爷心疼着十二姨娘呐,不仅关照了一日三餐,还说每三天就会来白马庄一次。   游莲了然,心说不知道宗懿究竟还带了多少姨娘来福州,分到她头上,十天也就能够见三面。但是游莲并不打算多问姨娘的事,宗懿不来最好,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给人以自己居然在争风吃醋的错觉。   游莲来到饭桌前,看见桌上摆着一碗汤面,和几碟叫不出名字来的,一只就赛过游莲一张脸大的巨大点心,原来女真人早上就吃这些。   游莲从不在早上吃面食,因为游莲总觉得面食吸水的特性,会导致自己整个上午都口干。   “映月,我可以跟厨房直接安排每一餐做什么菜式吗?”游莲问映月。   映月一愣,宗懿没有跟管家安排过让游莲掌家。再加上九王爷府里没有过女主人,每一餐大家都习惯了任由管家统筹安排,所以她也不知道宗懿会不会不习惯让别人打破他的生活习惯。   只游莲是姨娘,是这白马庄的女主人,于是映月侧着头想了想,回答道:“要不,十二姨娘等九王爷下次回家,您直接问问他吧。”   游莲了然,知道是自己僭越了,便摆摆手对映月说道:“算了,就这样吧,我也懒得安排。”   说完,游莲坐下来,开始大口大口的吃汤面。游莲吃早饭,映月便在一旁伺候,突然,游莲开口问映月:   “映月是汉人,当初你怎么想到去九王爷府里做下人的?”   映月微微一笑:“十二姨娘是富贵人家的姑娘,高门大院养着的,不了解我们老百姓家生活多艰难。   这经年经年战乱,好不容易尘埃落定了,我们老百姓也是要生活的,总不能因为自己的皇帝战败了就都去寻死。其实女真人来了,我们也曾经恐惧过一阵,后来见女真人也跟我们一样,都是想安稳过日子的,大家也就释然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该怎样就怎样吧!其实只要咱老百姓能有好日子过,这江山究竟谁来坐,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游莲低着头吃汤面,一直默默地听着,她虽对映月这种得过且过,毫无节义的处世哲学持保留态度,但有映月这种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   “所以,奴婢偶然遇到九王府招下人,月银也算公道,便进来了。要知道,九王爷是出了名的贤臣,人在官场上能温文尔雅,温恭贤良,那他在生活上也一定不会差的。”映月笑眯眯地说。   “……”游莲语迟,喉咙一紧,差点喷饭。温文尔雅,温恭贤良这种词,用在宗懿身上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不过游莲很快也就想明白了,相比其他皇子,宗懿的确是完颜旻手底下生得最斯文的一个。再加上宗懿似乎受汉人文化影响颇深,说话的时候又带一口京腔,的确自带三分汉人书生的气质,怪不得他会比其他蛮夷更有人缘。   能在宗懿身边发现一个汉人,游莲天然就生出一种亲近感,跟映月说话也更加豪爽,江湖儿女气十足。   她对映月说:“映月放心,在九王爷身边好好干,我们都是汉人,理应更加亲近一些,我会对你好的。”   游莲这样示好,映月自然都是欢迎的,只见她满脸欣喜,展开了笑脸对着游莲深深地鞠躬:“奴婢谢十二姨娘了!”   主仆二人相谈甚欢,从各自的家乡,谈到从前康皇帝主政时的清明景象,引得两个人都唏嘘不已。   末了,映月好奇地问游莲本名是什么。   游莲顿了顿,告诉映月道:“我姓姬,叫姬莲。”   ……   却说宗懿才刚回到馆驿,便见副将达及迎了出来。宗懿问达及,可是有急事找自己,这都迎到门口来了。   达及口中说着没有急事,却朝宗懿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小心翼翼地禀告道:   “昨晚上京来人了,专门给王爷您送来了一箱红嘉庆子,是李仁妙公公亲自送来的,公公还捎来了纳兰大妃的口谕,可是昨儿个王爷您不在,那李仁妙公公便也歇在馆驿了。”   宗懿颔首,问李仁妙还带了什么来。   达及面露尴尬,他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就是给王爷您带了箱果子,给骏王爷带了根树枝。   “树枝?”宗懿惊讶。   “是的,树枝,就是红嘉庆子树的树枝条,所以末将才专门儿在这门口等您啊!”达及想,大妃可能知道骏王爷除了犯浑不会干好事,便送根树枝来准备抽骏王爷?不过达及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恭恭敬敬地等着宗懿给他下令。   宗懿默了默,撩起袍角就往后院走,“那么快走吧,带本王先去见李公公。”   达及领着宗懿一路往后院走,宗懿一边走一边问达及:“李公公问本王的去处了吗?”   达及点点头说:“问了,末将说您去军营了,那李公公便说要去军营找您,被末将给拦住了。末将说今天一大早王爷又要回了,李公公完全用不着跑来跑去。”   宗懿对达及的应对很满意,笑眯眯地表扬达及:“达及回答得很好,你真是本王的好臂膀啊!哈哈!”   穿过两进门,达及领着宗懿来到一处僻静的厢房。厢房的门口站着两名内侍,手拿拂子一左一右站着,见得宗懿走过来,齐齐朝宗懿行礼,唤他“九王爷”。   一名内侍推开门,屋内便有一人迎了上来:   “老奴李仁妙拜见九王爷和达及将军……”不等宗懿走进门,一位上了年纪的,身穿大独科花罗宦官服的太监便跪在了门口,深深伏地,与宗懿见礼。   李仁妙也是汉人,是前朝赵氏皇宫里内侍省的供奉官。女真没有将男性阉割成为宦官的传统,整个女真民族崇尚勇猛刚烈、悍不畏死,强壮有力的男子在女真人中受到尊重。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皇庭有迫切的宦官需求,也不会有女真男子愿意进宫做宦官。所以现如今上京皇庭里所有的内侍,也都是自前朝遗留下来的宦官。   宗懿弯腰,扶起李仁妙,“李公公快请起。”   李仁妙起身来,延请宗懿进屋,前后张罗着都坐好后,李仁妙便恭恭敬敬地立在堂下,双手朝北一拱说道:   “老奴今次前来乃替大妃办差,一则是给九王爷完颜宗懿送红嘉庆子一箱。这箱红嘉庆子乃嘉庆知州进贡皇庭的新果,还沾着露水,便被嘉庆知州用八百里加急给送进了上京皇庭。大妃念九王爷从小喜食红嘉庆子,今次办差又辛苦,便差了老奴日夜兼程给九王爷送来福州,只求九王爷能吃口新鲜的。”   宗懿忙点头,躬身相迎:“是的,宗懿收到了,谢母亲疼爱,辛苦李公公了。”   李仁妙还礼后,继续说道:“老奴办差这其二,是传大妃口谕……”   宗懿正色,直起身来,整整衣衫后,面朝李仁妙跪下:“孩儿听母亲训咛。”   “吾儿宗懿,百越蛮荒,匪乱历来猖獗,本就应该当地知州、知县会同兵马都总管做一个长期部署。本宫也已劝说你父汗,此次剿匪,我儿单剿杀游家军主力即可,完毕即回。是否已清剿完主力,我儿自行判断即可,不必再询问你父汗。   九月十五,松月便足十四,我儿也已加冠,婚事再不可拖延,望我儿能加紧剿匪步伐,尽量于九月前返京。我儿若有何难处,着令李仁妙代为通传。”   宗懿了然,纳兰玉这是催自己回去呢,纳兰松月眼看就十四岁了,自己的婚事也得要提上日程了。   宗懿领了太妃口谕,回复李仁妙说:他和二哥会尽快的,福州事务还有些尾要收,最迟也会在八月下旬开拔离开福州,军队急行军,怎么也能在松月生日之前赶回上京。   宗懿回复完大妃的口谕,便要离开。李仁妙躬着身,毕恭毕敬地送至院门外。   在宗懿转身走出院门前,李仁妙不露痕迹地拽了拽宗懿的袖子,凑至他身边压低了嗓子说:   “大妃还有话带给九王爷,大妃说,九郎切记自律,宗骏爱胡闹,九郎千万别跟着。”   宗懿面沉无波,听李仁妙说完了,也只微微点了点头,“本王知道了,母亲大可放心。”   说完,宗懿便领了达及,头也不回朝院门外走去……   依/華/獨/家:  嗯,提醒一下,男主是有婚约的王爷,和所有嫁入豪门文里的情况一样,女主自然会遇到困难重重,但这中间的矛盾点可能会比较出人意料。   文章标签有个情有独钟,所以男女主的感情是专一的。至于结局,我根据小说发文过程的情况进行调整。   另外,橘柑涨收困难,如果有用网页和wap看文不方便收藏的小伙伴,恳请小仙女帮橘柑收藏一下这本千玑图。感谢感谢!这文能有小仙女喜欢,已经很感谢了~~鞠躬鞠躬,么么哒! 第19章 松月   当天晚上,听得宗懿回馆驿的风声,宗骏就来找宗懿了。   宗骏推开宗懿的房门后,发现宗懿正在疾笔书写着什么。   “九弟干嘛去了,昨天想找你逛戏园子,达及说你又去军营了,是营里出什么事了吗?”宗骏问。   “二哥。”宗懿热情地迎上前,拉着宗骏让他坐到自己的身边来。“愚弟正好有事,想找二哥商量……”   “这么大只的红嘉庆子!哪里来的?臭小子躲这里吃独食也不叫我!”宗骏大叫,他毫不客气地直冲桌上那盘红嘉庆子而去。   宗骏拿起一粒红嘉庆子,张大嘴,一口就丢进了嘴巴里。   “唔……好吃!是嘉庆州的吧?一定是我娘又偷偷给你塞独食了。”宗骏边吃边说,吃得水流嘀嗒。   “……”宗懿无言以对,只能选择不回答。   “啐!给你吃果子,给我送枝条。有时候本王都在想,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其实你才是娘的亲生儿子,我是过继来的。”   “……”   宗懿扶额,他能猜到纳兰玉送宗骏树枝条的意思。红嘉庆子的树很顽强,不怕雨下怕旱,还可以生长在悬崖上。纳兰玉这是在提醒宗骏要务实,别净整那些虚的。名头太高了而实不至,会闪了腰。   可是宗懿并没有与宗骏多解释,只淡淡地对他说:“二哥别这么说,你若喜欢,便都拿去吧。”   宗骏果然是不客气的,他一边吃一边往怀里塞果子,宗懿看着心累,叫人送来一只竹篓,把果盘里和仓库里剩下的红嘉庆子都装了,搁宗骏身边让他提着。   “愚弟有事想找二哥商量……”宗懿结束了关于红嘉庆子的话题,继续回到自己想说的事情上来:   “昨日军士来报,这阵子,咱把福州地界都查遍了,并没有找到游二的踪迹。愚弟想,咱们是不是应该劝父汗,这次的剿匪行动可以暂时先告一段落?咱们先回去。待日后福州兵马都总管再报匪情时,我们再派专员来支援清剿。”   宗骏皱眉:“九弟,真的找不到那游二了么?”   宗懿点点头:“是的,咱们派出这么多人,福州全找遍了,最远的已经奔去了兴化,再找就进南海了。”   “可我总觉得游二不会这样不明不白地就不见了,咱们要不要再找找?”宗骏不放心,建议宗懿别灰心。   宗懿并不以为然,他再度跟宗骏分析:游二只有一个人,手下的人都被抓了,游二再是有三头六臂,你还怕他翻了天?   “二哥放心吧!败军之将,死法何止千万种,游二如丧家之犬四处逃窜,他可能翻山崖逃跑的时候摔死,也可能强行冲关的时候被守城兵误杀死。总之一句话,咱们搜了福州的犄角旮旯那么多遍都搜不到游二,咱兄弟俩已经尽力了。眼下剩下的游匪威胁也都不大,咱带着这么多军队,全挤在福州也不是个事儿。”   “九弟当真搜不出来了么?那游二既不能上天也不能入地的……”   “真搜不出来了。”   “可是九弟……如若咱们撤了,那游二又出现了,父汗会不会怪罪于你我啊?”宗骏忧心忡忡。   “没事的,若是父汗追责,你就说是我宗懿让撤军的吧!”宗懿淡淡地说。   “……”宗骏一愣,转瞬尴尬地哈哈一笑,高高举起拳头,再轻轻砸上宗懿的肩头:   “臭小子说什么呐!谁要你担责了?找不到就找不到呗!九弟对付游家军最有经验,你觉得撤军好,咱就撤军!”   ……   这天中午,宗懿正在值房里用午膳的时候,纳兰松月来了。   纳兰松月几天没见宗懿了,想念得紧,便要赖在值房里跟宗懿一起吃午饭。   宗懿推脱不过,只能任由纳兰松月留在值房里跟自己一起用饭。   “九哥这几日都去哪里了,怎么都找不见你。”纳兰松月问。   “这几日我有些忙,月儿找你骏二哥玩吧。”宗懿一边大口吃肉,一边随口敷衍纳兰松月。   “可你是九哥,怎么可以就这样把月儿丢在一边不管不问呢?从前的九哥可从来都不会这样。”纳兰松月撅起了嘴巴,向宗懿表达她的不满。   听见表妹撒娇,宗懿放下了箸。   纳兰松月那婴儿肥的脸皱成了一团,像只长了五官的肉团子,可爱极了。一想到如此可爱的姑娘竟然跟自己一样,都是没妈的可怜虫,宗懿便忍不住一股怜爱涌上心头。他抬起手来揉了揉松月的后脑勺,放软了声音说:   “好吧,今明两天我都在馆驿处理公文,月儿要是想,可以一直呆在九哥这里。”   听得此言,纳兰松月大喜,“好哥哥,好哥哥”地唤了半天,逗得宗懿又是哈哈哈哈开怀大笑了好一阵。   今天宗懿看上去心情不错,时不时还会招呼纳兰松月吃菜。   见宗懿心情好,纳兰松月也愈发得意忘形起来,她指着自己碗里的一块酱鸭腿,觍着脸跟宗懿提要求:“九哥,我不喜欢这个,你吃吧!”   宗懿盯着那鸭腿,佯作厉色告诫纳兰松月:“干嘛不吃,你还在长身体,多吃一点好。”   纳兰松月摇头:“不要,肉太厚,死硬死硬的,咬不动。”   “可是你小时候都咬得动……”   “那也是小时候啊!人家现在长大了,就不爱了。再说这鸭腿这么大,你看哪个大家闺秀会毫无节制地手拿一条鸭腿张大嘴巴啃?”纳兰松月嘟着嘴撒娇,白眼皮都翻上了天。   宗懿一噎,差一点就举例说怎么没有闺秀手拿鸭腿张大嘴巴啃。他想起白马庄里的小十二就会毫无节制地手拿一整条鸭腿张大嘴巴啃,可是小十二不能被拿出来当做例子举。   于是宗懿想了想,便伸长胳膊夹起那只酱鸭腿一口塞进自己的嘴巴里:“好吧,我吃。”   见宗懿如此爽快地吃自己碗里的东西,纳兰松月真是高兴极了,似乎看见自己残留在酱鸭腿上的唾液,就这样借助那只酱鸭腿与宗懿合二为一了,这也预示着两个人的关系愈发进了一步,纳兰松月无比兴奋地拍拍手说:   “九哥真棒!往后我俩天天一只碗吃饭。”   “……”宗懿语迟,他抬眼看纳兰松月那张稚气满满,又欣喜若狂的脸,忍不住出言泼她冷水:   “又不是没碗,干嘛吃一只碗?天天互吃口水,多恶心啊!”   “怎么会恶心?”纳兰松月抬高了声音:“我喜欢九哥,不嫌九哥的口水脏,九哥也不许嫌弃松月!”   一想到吃纳兰松月的口水,宗懿就吞不下饭,嘴里满满一包鸭腿肉似乎散发出某种莫可名状的口水味,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在宗懿心里,纳兰松月一直都是那个没了娘,只会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叫九哥的小可怜。他可以把纳兰松月护在怀里,给予纳兰松月最无私的兄长的爱,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把纳兰松月给抱到自己的床上去。   宗懿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自己把嘴里的鸭腿肉给咽下去,他猛灌了一大碗汤,冲洗掉齿间残留的鸭腿肉味,清了清嗓子对纳兰松月说:   “我吃饱了,月儿慢慢吃。”说完宗懿便起身离开了饭桌,回到书桌前翻看午膳前没看完的卷宗。   见宗懿这么快就吃完了,纳兰松月有些失望,因为这意味着她不能再与九哥唾液交融了。   好在宗懿允许纳兰松月留在房间里看他办公,这也算给了纳兰松月极大的“恩典”。因为搁在以往,要是纳兰松月提出了类似的请求,一定会被宗懿断然拒绝,并义正辞严地撵出去的。   一个下午,纳兰松月都呆在宗懿的值房里看宗懿公干,虽然宗懿没有说话,也不理她,但是能与宗懿呆在同一间屋子里,纳兰松月就已经跟过年一样高兴了。   孩子终究还是孩子,几个时辰过去,快到晚膳时分,纳兰松月就有些憋不住了。她开始缠到宗懿身边来,要他陪着玩。   “九哥,陪我玩蹴鞠。”纳兰松月说。   “不要,你的蹴鞠就是滚球,实在太无聊了。”宗懿头也不抬,直接就拒绝了纳兰松月。   纳兰松月急了,皱起眉头冲着宗懿大声喊:“可是大人们的那种花花招数我不会啊!叫你教我你又推说忙!现在还反过来笑话我无聊!分明就是九哥你不——想——理——我!”   “……”   宗懿总算从卷宗里抬起了头,他看见纳兰松月正气鼓鼓地瞪着他,一张小圆脸涨得通红,似乎遭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好吧……”宗懿展开一个温暖的笑,对纳兰松月说:“这两天我有点累,我们玩点其他的吧,只要不是蹴鞠都行。”   见宗懿松口,纳兰松月破涕为笑:“那么九哥陪我玩点适合情侣间玩的游戏吧!松月不懂,所以轮到九哥说。”   “……”宗懿正在喝茶,听见这话一口噎住,茶水喷了一桌子。   “九哥?”纳兰松月望着宗懿一脸无辜。   “唔……咳,咳!”宗懿一抹湿漉漉的下巴,从怀里掏出一块棉帕胡乱抹掉桌上的茶水,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道:   “那么,九哥就给你讲故事吧……”   “不要!我不要讲故事!”纳兰松月炸毛似的跳起来:“你讲了十几年的故事,我都听厌了!”   “……”宗懿皱眉,他也不大会带孩子,不知道女孩子们都喜欢玩什么。   “我要去听戏!”   纳兰松月扑上前来拉着宗懿的袖子告诉他,说二哥天天去城里逛戏园子,不知道什么戏这么好看,天天看都看不厌?月儿想让二哥带着去,可是二哥他不肯,月儿实在想去看看,那么就请九哥带我去吧!   宗懿默然。   什么戏这么好看?   那可不是真好看嘛?吹拉弹唱,热闹得紧,是男人都喜欢的戏。   宗懿想起李仁妙传给他的纳兰玉的口信:“宗骏爱胡闹,九郎千万别跟着。”   突然有福至心灵,宗懿坏笑着对纳兰松月说:“好!九哥带你去看戏。” 第20章 揭发   来春院,大红的灯笼高高挂,管弦声声,丝竹悠扬。   在来春院顶层最大的客房里,来春院最顶尖的姑娘们正在全神贯注地表演新曲。   上首满当当坐了一大堆人。   宗骏坐在最中间,旁边就是宗懿和纳兰松月。   “她们唱的是什么?”松月问。   宗懿告诉她,是汉人的诸宫调,唱的是传奇灵怪。   “当中的那个姐姐扮演的是狐狸吗?我听她唱的似乎就是狐狸。”纳兰松月一脸兴奋,对今晚的表演相当感兴趣。   “是的,她唱的正是一名书生救了一只小狐仙,最后狐仙为报恩,嫁给那书生的故事。”   “狐仙不是狐狸吗?怎能跟人成亲?”   “狐仙不是狐狸。”宗懿摇摇头,耐心跟纳兰松月解释:“狐仙狐仙,那就是仙,幻化成了人形的。”   纳兰松月不以为然:“可是狐仙终究还是狐狸,并不是人,要是她灵气耗尽,最终变回了狐狸,看她怎么办。”   “这就不用你担心了,既然人家都成仙了,灵气一时半会也耗不尽了。”   纳兰松月一直絮絮叨叨地提出各种质疑,宗懿也一直很有耐心地跟她解释。唯有宗骏,一直虎着脸,凶神恶煞地看歌姬们弹唱——   宗骏相当不高兴。   纳兰松月是在他搂着姑娘们喝酒正酣的时候被宗懿带进来的。宗骏知道,这一定是宗懿的馊主意,专门来恶心他的。   要说宗懿若是想玩女人,大可不必带上纳兰松月一起参加,还说是松月想听戏了。更何况若真只是想听一场戏,更不需要来这来春院。   宗骏越想越生气,像一只一直充气的鼓,马上就要炸了:宗懿这厮,就是故意来拆台的!   “我喜欢她们的衣裳,像把天上的云穿在了身上!”松月说。   来春院的歌姬都穿得少,只有一层纱衣,底下没有穿小衣的。纱衣虽飘飘渺渺,却薄可透肉,都能看见歌姬们身上肚兜的花色。   听纳兰松月这样说,宗骏怒了,一巴掌拍上了松月的后脑勺:   “小蹄子找死!要是你敢穿这样的衣裳,看本王不削死你!”   “可她们不是优伶吗?唱唱戏而已,这身打扮又怎么了!”纳兰松月不满,嘟着嘴与宗骏争辩。   “……”宗骏被堵得一噎。   他自然不能告诉松月她们都是娼妓,穿这种衣裳不是为了唱戏,而是为了勾引男人的。   于是宗骏决定转移一个话题,把自己的满腔怒火统统都转移到宗懿身上去。宗骏把大手一挥,豪横地说了一句:“行了!不说这个了!你要穿这个,也得要你有本事买得到!”   说完,宗骏站起身,把堂下正当中唱歌的楚楚给叫了上来,一把推到宗懿的身边坐好:   “九弟不地道啊!你来这里看我的楚楚唱戏,你自己的就掖着藏着。凭什么啊!哥哥的油就这么好揩的吗?”   宗骏俯视着宗懿,一脸挑衅地看进宗懿的眼睛:   “你的阿莲呢?既然入了籍,你可不能霸着吃独食了!交出来,让她跟楚楚一起,给咱们表演一段思檀郎!”   ……   见宗骏的火力突然对准了宗懿,纳兰松月瞬间就提高了警惕:   “阿莲是谁?”纳兰松月好奇地问。   “也是这里的歌姬,你九哥新得的女奴。”宗骏得意洋洋地回答纳兰松月。   似乎预感到了点什么,松月没有说话,她收回了自己脸上的好奇,笑容却开始变得有些僵硬。   “女奴就女奴,二哥非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纳兰松月并没有对宗懿收女奴的行为表示不满,反倒开始埋怨宗骏不应该大惊小怪。   彼时女真贵族是战胜一方,每一场战役后都会有不少汉人女子落入女真各大高门望族,沦为女奴。王公贵族收一两个女奴,实在见怪不怪了。   “官妓有官妓的规矩,在没有消除妓籍之前,就算你是王爷也不可以把官妓纳为私用。”宗骏没有搭理纳兰松月,只义正严辞地“警告”宗懿。   宗懿默了默,看也不看身边的纳兰松月,就对宗骏说:“除籍了,当天小弟就找了教坊司把阿莲除籍了。”   宗骏惊讶,彼时官妓的管理挺严,和每一场战役后都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女俘不同,官妓也是宝贵的社会资源,官妓远比市妓稀缺得多。她们不仅品貌美,气质佳,而且学识、才智和交际能力都出众超群。   正因为官妓稀缺,素养突出的官妓更加稀缺。全国各地的官妓皆由上京的教坊司统一管理。为的就是尽量杜绝那些品貌过人官妓,轻而易举就被高门贵胄的一纸令符给收归己有。   所以,玩闹归玩闹,就算掠美易如反掌的宗骏,对去教坊司讨一位官妓回家做偏房这种事情都相当谨慎。毕竟对他们皇室成员来说,女人,是最不缺的东西,犯不着为一个官妓落人口实。   故而当时民间有一种说法,“一日堕娼门,再难从良时”。   可如今宗懿如此轻易地就去教坊司要回家一名官妓,非真爱做不到啊!   宗骏不信,说本王是你哥,九弟莫要诓我。   宗懿笑:“二哥不信,可以去教坊司查,看还有没有姬莲的名字。”   “我把阿莲收房了,现在阿莲是我完颜宗懿的姨娘,恕小弟不能再让她出来给二哥献艺了。”宗懿淡定地补充。   听见宗懿竟然给了姬莲身份,宗骏惊呆了,一脸“看不出你小子这么能”的表情。而宗懿身边的纳兰松月也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向来可敬可亲的九哥,竟然在与自己成亲之前,未经姑母同意,擅自就收了一房姨娘?   从前的九哥可从来不是这样的!   只可惜宗懿似乎并没有看见纳兰松月眼里的震惊,反倒侧过身来满脸堆笑地对纳兰松月说:   “九哥前段时间太忙,一直没有时间跟你说,今天正好二哥也在,我就一并都与你们说了。”   纳兰松月定定地看着宗懿,快要哭了。可宗懿对自己的这番说辞,似乎并未察觉出任何不妥,依旧笑眯眯地跟纳兰松月讨承诺:“姬莲身卑位贱,往后你做她的主母,月儿不会因今日九哥跟你通报晚了而怪罪于阿莲吧?”   “……”   纳兰松月的眼眶都红了,可是她生生忍住了。宗懿比自己大太多,已过二十了,一直为自己守着没纳妾室。虽然纳兰姑母是宗懿的养母,但让宗懿为此就要背上禁欲的枷锁,也太不近情理了些。   所以就连纳兰玉,虽在心底里也希望宗懿为纳兰松月严守,嘴里却从来不会这样说,每次该给皇子们分女奴的时候,纳兰玉绝对不会含糊。而宗懿自己呢,也很拎得清楚。女奴送来他能推则推,推不掉的,就收着,但绝不会给任何一个女人侍妾的身份,给纳兰玉,和纳兰松月添堵。   纳兰松月摆摆头,用尽全力扬起自己的嘴角,对宗懿说:   “无碍的,九哥,你现在告诉我也一样的。”   宗懿颔首,面带感激:“那就好,谢月儿大度。”   宗骏从旁看着,嘴里啧啧啧啧直称奇:   “九弟不声不响的,没想到是个痴情种子。”宗骏拿手指着宗懿虚点:   “那么姬莲姨娘在哪里,本王在馆驿里没见到她。”   “馆驿太挤,住不下了,本王置办了一处宅子,暂时把她安置在外头。待咱们回上京,再把阿莲给带回王府。”宗懿说。   馆驿太挤,配不上给个姨娘住,就配得上给她纳兰松月住?   纳兰松月莫名地有些生气,怒火越升越高,终于忍不住了。只见她噌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既不骂人,也不哭闹。纳兰松月失魂落魄地四下里望了望,转身就要往屋外走。   宗骏看见了,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月儿不看戏了么?”   “要回家了?”   “二哥送你!”   说完,宗骏便再不理宗懿,也不看屋中那群莺莺燕燕,转身朝着纳兰松月离开的方向紧追了过去…… 第21章 安民   八月南风二日半,福州的天气每一天都风和日丽。   这一天,福州城外的点将台上旌旗招展,人头攒动。宗骏和宗懿的剿匪大军结束了此次南下剿匪,今日就要在这福州城的点将台举行一场重要的“安民仪式”。   游莲也来了,她被宗懿安顿在点将台的最角落里。   点将台上乌泱泱坐了一大群人,二皇子宗骏坐在正中央,被众人群星拱月般围着,尤为鹤立鸡群。   宗骏身边坐了一个女子,她身穿女真人传统的左衽袍,袍面描金绣凤,腰间革带缀满珠玉。那女子云鬓高耸,额间一颗男子大拇指盖般大小的猫眼石璀璨夺目,衬得她愈发美艳,让人挪不开眼睛。   游莲认识这名女子,她是来春院的歌姬楚楚。当初进来春院的时候,游莲就知道了楚楚是来春院的头牌。   楚楚虽是头牌,但她已经年过二十,在年轻为王的歌姬圈里已经不算年轻的。楚楚是一个有头脑的歌姬,她很清楚自己的危机来自哪里,所以楚楚不止一次当着游莲的面,无比高调地与周老鸨说,她对做歌姬的生活已经厌烦了,这次一定要跃入龙门。   此时的楚楚收敛了一身张扬,一脸沉静地坐在宗骏的身旁,华丽的妆容依旧掩不住她眼底的疲态。   游莲鄙薄地想,宗骏应该是把楚楚收房了,楚楚终于“浴火重生”了……   脑海里刚浮现出收房这个词,游莲又无比丧气地想到了自己——   如今自己也被宗懿收房了,可没资格再去笑话人家了,娼妓不娼妓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游莲再不死盯着楚楚看,一个人缩在静僻的角落里开始四下里张望。游莲不知道女真人都怎么搞的安民仪式,只觉得今天来的人可真多啊!   台上的人多,台下的人也不少。   除了周边戍卫的士兵,今天来参加仪式的平民百姓也不少,挤挤挨挨的,把偌大一个操练场都塞得满满当当!   宗懿还没有来,今天是苏木直接用马车把游莲从白马庄送来点将台的,游莲还没有见到宗懿的面。   游莲坐了不多时,就听得身后一阵人语嘈杂,转头一看,只见宗懿龙行虎步,领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点将台走了过来。   游莲看见宗懿身边有个姑娘,姑娘年纪虽不大,个子却很高挑。她紧紧地跟在宗懿的身边,看上去两人关系甚亲密,遇到楼梯,宗懿还会提醒她小心脚下。   姑娘圆圆的脸上有一对高挑的细眉毛,高到快要飞出她的额头。游莲发现女真的女人都喜欢这样的细眉毛,就算本身是两道粗眉,也要把眉毛拔了,让它们变成又细又高挑的样子。   游莲不喜欢,这让她们看起来有一种诡异的刻薄。看在游莲的眼睛里,那就是欠抽!   游莲不知道这个细眉毛的女人究竟是宗懿的什么人,因为自己是十二姨娘,游莲想,类似细眉毛这样的女人,宗懿身边应该还有不少,所以她也认为没什么好奇怪的。   游莲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宗懿走上了点将台。   最开始,宗懿没有看见游莲,但是苏木站在台阶口,见到宗懿来了,便主动上前行礼,并跟宗懿说了一句什么,还把手向游莲的方向指过来……   宗懿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游莲,他踱着方步朝游莲走过来,细眉毛还是跟在他身边。   “这是松月郡主。”   “她就是阿莲。”宗懿跟游莲和细眉毛女子相互做了引见。   宗懿今天穿了一件很薄的杭绸窄袖袍,领口和袖口都是很精致的八花晕锦的滚边,头上依然是小辫抓髻插木钗——宗懿惯爱的汉夷杂交式。   而他身边那位姑娘,则是女真贵族的规范穿着了,华丽的左衽袍配小羊革靴,配上那对儿尤其亮眼的细眉毛,跟她身边不汉不夷的宗懿莫名登对。   听宗懿介绍对方叫郡主,游莲很识相地对着细眉毛行了一个汉人礼,细眉毛郡主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她依然有礼貌地对游莲点了点头。   宗懿很高兴,他用女真话招呼纳兰松月先去前头坐好,他一会再来。   游莲能听懂一点点女真话,低着头也不看那松月郡主怎样嗲着声音与宗懿撒娇。   宗懿在面对女人的时候脾气向来都很好,他耐着性子安顿好松月后,便回到游莲所在的那个角落里坐下了。   “今天来的女真官员与将军逾三百人,所以光戍卫的骑兵便来了有五千之多。”宗懿凑到游莲的耳边低声说。他拿手指着台上台下乌泱泱的人头,脸上浮现的是自豪的表情。   游莲知道宗懿的意思,便冷着脸回他一句:   “九王爷威武。”   “所以今天你应该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宗懿耐心地跟游莲点了一下题。   “……”游莲无语,她当然知道今天这种场合肯定不适合做任何事情,而且她也没打算过要做什么事情。只是宗懿以这种心思度她,似乎是在讽刺她:   你看!我就算把你放出来,你也没勇气动哈?更何况就算你强争一口气动一下,也是不可能有结果的。本王就是喜欢看你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游莲不想再跟宗懿说话,便只用两道凌厉的目光直视宗懿的眼睛。   “本王这是关心你……”宗懿笑了。   他抬起手来宠溺般地捏捏游莲气鼓鼓的腮帮子,就直起身来:   “乖一点,别让我担心。”   宗懿说完便离开了,他是这里顶尊贵的人,得回去上座坐好,游莲只是一个排行十二的姨娘,当然只能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完这场安民仪式。   ……   很快,游莲就明白了,为什么宗懿要在仪式开始之前,专门来与她说那么一番话。   游莲看见一位汉人官员走上台,向在场的所有观众吹捧了一番女真人的勇猛与善良后,一队汉族男人被押上了操练场。他们都穿着统一制式的粗布囚服,身带枷锁,脚捆镣铐。   依旧是那名大腹便便的汉人官吏用标准的汉话向现场的百姓们解说:   这些都是冥顽不化的山匪,他们不肯服从我们最伟大的可汗,天天混迹山野,扰乱民生,所以今日便在此将他们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便听得场中央一阵刀风乍响,数十颗人头齐齐落地。   场下一片寂静,女人们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抽出一口冷气,就看见人头滚落了一地。   游莲心头一紧,浑身血液开始沸腾起来。   她下意识想去摸腰上的刀,一摸却摸了一个空,才反应过来自己也是俘虏。   坐在不远处的宗懿转过头来,他望了望呆若木鸡的游莲,没做任何表示便转回了头。纳兰松月似乎被吓到了,捂着眼睛缩进了宗懿的怀里。宗懿则抬起手来轻轻拍打纳兰松月的肩,并低声安慰。   满地的头颅滚了半晌,操练场里才响起一阵骚动,人都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坏了,这么多人,一起被砍脑袋,实在太过震撼。   很快,操练场上的尸首撤了,又换了一波汉人百姓被押上了高台。他们没有穿囚服,衣饰也各异,但无一不是褴褛不堪。他们被女真士兵们押着,来到刚才汉人士兵们才跪过的地方跪了下去。   人群里的骚动开始加剧,混杂着女人的哭泣声,和孩童呼唤爹爹的稚嫩童音。   那位操持现场的汉人官员再度开口,他向台下的人群宣布:这些都是不肯向可汗投诚的平民,包庇过叛军也包庇过山匪,他们冒犯了可汗的天威,所以——杀无赦!   话音未落,游莲看见原本端坐点将台正中央的楚楚站起身来,她有些崩溃地朝着操练场正中央的某个地方大声呼喊。   游莲听见楚楚喊的是太奶奶……   游莲极目朝操练场内望去,看见跪地的一群人里,的确有一位很老的婆婆,和其他人犯一样,衣衫褴褛,浑身上下都灰扑扑的。要不是她佝偻着的背,与旁人比起来更加与众不同,都看不出来她是这群人里最老的一个。   游莲不知道楚楚的太奶奶究竟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也不知道这帮女真人逮捕老百姓的标准是什么,游莲看见楚楚匍匐着来到宗骏的身边,满脸是泪地与宗骏苦苦哀求。   游莲坐得远,看不清宗骏脸上的表情,但是游莲能猜到宗骏一定是对楚楚的哀求无动于衷的。因为宗骏一直都一动不动,楚楚也一直跪地哀求。   主持仪式的汉人官吏一声令下,场下刀风声响起,如启动了声音的阀门,人群中再度传来鼎沸的嘈杂声,呼唤亲人的,哀声恫哭的,此起彼伏。   楚楚趴在地上,她没有回头看刽子手行刑,身体却突然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她抬起头来瞪大双眼望向高高在上的宗骏,泪如泉涌。   宗骏对自己身边的一切都视若无睹,他仿佛没有听见楚楚的哀求声,也没有看见此时正跪在他脚边的楚楚有多么可怜。宗骏甚至转过头去与宗懿说起了什么笑话,两个男人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不多时,自场外走进来一名女真军官。   女真军官十分粗暴地把楚楚从地上扯了起来,扛上自己的肩。   楚楚悲伤到了极点,她无力反抗什么,除了一直无声地流泪。   女真军官一脸喜色,他抖擞了精神,就这样扛着神魂已不知去往何处的楚楚大踏步走下了点将台,在经过台下戍卫的军阵前时,游莲看见一路的军士们纷纷向这位军官表示祝贺……   游莲惊呆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阿莲,该走了,本王送你回去。”耳畔响起低沉的男子的声音,宗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游莲的身边。   游莲转头,顺着宗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她看见点将台的外面,停了一驾华盖大马车。   “月儿害怕看,已经先回去了。”为了让游莲放心坐车,宗懿如是对游莲解释。   游莲只觉心慌气短,胸腔里空落落的没个着落,手心里都是汗。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捂着自己的心口,冲宗懿轻轻点头。   宗懿颔首,正要领着游莲离开,可是没等他动作,游莲却突然背脊一僵,再不肯走了——   点将台上的尸首撤了,又换了一波身穿铠甲的军人被押上了高台。而这一回,游莲分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为掩护自己而落入敌手的游家军大将,李逊李将军! 第22章 比武   犹如火星掉落干柴堆,游莲瞬间被点燃,宗懿却比她更快,他毫不犹豫地出手将游莲的双手给禁锢起来,二话不说便将游莲往人群的背后拖——   他必须要带游莲离开了。   游莲奋力地挣扎,但是宗懿锁住了她的手腕,游莲挣脱不得。   泪水模糊了双眼,和歌姬楚楚的反应如出一辙,游莲一脸悲怆地抬起头,满脸是泪地与宗懿苦苦哀求:   “九王爷!救救李将军……求求你,救救李将军……”   宗懿垂眼看着游莲,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阿莲听话,乖乖跟我走,咱不看就好。”   “不,我不走!我要你救他,求求你不要让我走,我要看着你救他!”   宗懿没有说话,拿手捂住了游莲的嘴,直接倒拖着游莲往后退。   被人强制带走,游莲自然拒绝,她抬腿一个倒钩飞踢直冲宗懿的面门而来。宗懿早有防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一个钓腰,把游莲给直接“扔”进了背离台上众人的,视线外的台堡。   不等游莲发出声音,宗懿也飞身跟进台堡,一手捂住游莲的嘴,一招肘锁,死死钳住了游莲的脖颈:   “楚楚的下场你看见了。”宗懿凑近了游莲的耳朵,声音极低:   “别以为我是个例外,千万别逼我……”   宗懿的声音低沉,又冷冽,带一种游莲从没听过的距离感。   游莲一愣,抬起头来看宗懿,第一次发现宗懿的脸,好陌生……   冷冽不过一瞬,宗懿便又重新换上他惯有的温柔。他再度俯到游莲的耳边,口中喃喃:   “只要你还活着就好,别的人,我不救……”   宗懿放开了游莲的嘴,转而搂住了游莲的腰,把她摁在台堡的石墙上。两个人就这样紧紧地搂在一起,如两尊沉默的雕像。   游莲再也说不出话来,透过台堡的垛口,她看见刽子手扛着大刀再度走上了操练场。   他们举起了手中寒光闪闪的大刀……   游莲的心狂跳起来,热血突突突地直冲她的头顶。耳畔喧闹声渐远,游莲只听见自己急若擂鼓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贯穿耳膜。   宗懿抬起一只手轻轻捂住游莲的眼睛,温柔地对她说:   “阿莲,我们走……”   ……   二皇子宗骏,与九皇子宗懿,率中央军队南下剿匪九个月,共捕获各类俘虏三千一百二十五名,其中,有游家军九百二十五名,普通百姓五百名,剩下的,便是自百越三道清剿出来的各路匪徒共一千八百名。   这些俘虏里,有男有女。除了当中的小部分年轻女子,其余的统统被宗骏和宗懿安排在福州城外的点将台前,残忍杀戮。   诺大的点将台血流成河,怨气冲天。血水渗入点将台周围的地面,染红了土地,多年之后,都难褪一片猩红之色。   而这当中的年轻女俘虏们,则被宗骏和宗懿留下来了。按照女真人的规矩,这些身份不高的汉人女子,都属于营妓与市妓的新鲜生力军。她们被送入营房,供百万女真士兵们狎玩。运气好的,被卖入青楼,为天下往来的平民客商,奉献青春。   ……   这天晚上,宗懿没有走。   他留在白马庄陪游莲用完晚膳后,两个人一起练了一晚上的剑。   女真军人甚少用剑,他们喜欢刚劲勇猛的大刀,认为剑这种东西太过秀气,上战场的话不够豪横,通常只把剑拿来当配饰用。可是为了让游莲高兴,宗懿便跟着游莲学舞剑花。   游家人出名的也是刀,游继峰最擅长使的是长七尺的重刀,刀重五十斤,刃长三尺,柄长四尺,非力士不能持。   宝刀配英雄,游家军军士皆军中翘楚,膂力过人。为遏制女真骑兵,游继峰制此重刀。他们没有繁复的阵式,进攻简单粗暴:数百兵士排成一条散兵线,重刀过处如墙而进,人马俱碎。下砍马腿,上削人头,刀锋袭来人马断裂如齑粉。   游家军的重刀阵,曾经令女真人闻风丧胆。   “本王记得,你好像不怎么使剑的?”宗懿一边挽着剑花,一边问游莲。   “不。”游莲摇摇头:“我父兄倒是使刀,可我自己其实是使剑的。王爷有所不知,阿莲的命格不大好,有十几年时间都是在道观里度过的。玄玉师傅是太清剑剑宗,也是我的师傅……”   “所以,本王的阿莲其实是太清剑宗的嫡传弟子?”   “是的。”   游莲望着宗懿,面沉如水:“不知王爷敢不敢用你惯用的刀与阿莲的剑,一试高下?”   宗懿挑眉,眼底尽是玩味:“阿莲今日主动约战,可见阿莲的剑法远超刀法?”   游莲轻轻一笑:“远超谈不上,只是剑与刀的运法有区别,所以会对招式的效果有那么一点影响。王爷不是要练剑吗?阿莲也只是想让王爷亲自体会一下剑与刀的区别。”   宗懿没有立即回答,游莲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便补充了一句:“王爷不想比也可以的,阿莲又不是非要跟你比个高下。”   宗懿笑了,眼睛里面亮闪闪的,他大手一挥,豪放地说了一句:“比啊!阿莲约战,宗懿必须应战!”   ……   游莲一袭红衣,窄袖、扎腹,发髻高束,眉目如画,英气逼人。   宗懿穿白衣,团领胡服。他望着面前的红衣女郎嘿嘿一笑,说道:“红衣配白裳,当真登对得紧!”   面对宗懿的挑逗,游莲没有理他,只倒提着剑,双手相抱,远远对着宗懿做了一个道家拱手礼。   宗懿也很配合,提着大刀,按汉人的习惯对游莲做了一个江湖抱拳礼,两个人便正式开始“比武”了。   宗懿用的是直刀,玄铁所铸,刀锋过处,骇浪惊风的。宗懿的刀法也是典型的夷人打法,大开大合,威力十足,劈扎斩撩、挑点抹缠,一路下来,全是攻势,招招狠准威猛。   游莲的剑,是宗懿作配饰用的剑,精钢灌制。重量虽轻,却能斩金断玉,削铁如泥。轻巧的剑拿在游莲的手里,如同绽开了一朵银色的花,剑光璀灿夺目,直上青云。   游莲的剑术高超,那剑上挑下点,如灵蛇出洞。一时间,宗懿只觉眼前有梨花飞舞,遍体纷纷。   宗懿不以为意,他坚信王不过霸将不过李,就像游继峰信奉他的重刀一样,宗懿也坚信力量就是王道。所以宗懿轮圆了手中的刀,以移山倒海之势劈开一条路,直取游莲中路。   轻巧的剑,的确拦不住宗懿的刀。但是游莲和她手上的剑却都似出洞的灵蛇,狡黠又鬼魅。游莲身法之灵巧,触处成圆、如浪推波,四两拨千斤。   就在宗懿的一个刀花再次落空后,却见游莲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滚过宗懿的刀背,不及宗懿看清楚,只觉自己的腕间一沉,似乎遭到某种力坠千钧的重击,手腕一麻,五指瞬间没了知觉,大刀几欲脱手!   宗懿拼尽全力定住神息,控制僵硬的五指捏住了刀。眼角的余光发现游莲已至身前。宗懿下意识后退一步,避过游莲近身而来的步法……   没有了格挡,宗懿门户大开。   不等宗懿回神,游莲的剑已至喉间。   就在距离宗懿喉结一寸之地,那剑气有一瞬的凝滞。   这剑凝滞,也仅凝滞了一瞬,便继续以雷霆万钧之势,破空刺来……   宗懿的心一沉,闭上了眼睛。   喉间传来一丝微凉。   就在宗懿闭上眼睛等待那最后一刻的到来时,这柄剑又瞬间退了回去。   “你输了。”游莲冷冷地说。   她似乎有些激动,宗懿听得出来,虽然已竭尽全力控制,游莲的声音依然有点发颤。   宗懿一背冷汗。   如有韶光乍现,宗懿睁开了眼,欣喜若狂。   “阿莲……”   宗懿望向游莲,眼底的温柔和缠绵如千丝万缕的线,把她紧紧包裹。   “你要承认,这次是你输了。”游莲颤抖着声音对宗懿说话,脸色惨白。 第23章 十美   游莲有些失神地丢下宗懿的佩剑,转身就要离开。却听得身后传来宗懿温柔的呼唤:   “阿莲,我的脖子流血了……”   游莲转身,看见宗懿的脖子正中央出现一粒小红点,应该是佩剑的顶端刺破了他一点点皮肤,所以渗出这么一点点血。   宗懿拿手不停地抠那一处红点,一脸委屈。   “你竟然伤到我了,阿莲太狠了,这样对待你的夫君。”   “……”游莲无语,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到宗懿的身边去,抬起素手压上那一处红点。   “别抠,压一会就好了。”游莲硬邦邦地说。   “可是它一直在流……”   “别吵!蚊子咬的都比这么大口。”   “不需要包扎一下吗?”宗懿问。   “不用,等你把绑带拿来,它都好了。”游莲气不打一出来,恶狠狠地凶他:   “你看你,还不承认自己有多笨,这不就输了一次大的?”   “是的,今天算是看明白了,阿莲的剑术天下第一。”宗懿诚恳地点头。   “……”游莲一噎,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最后这一招厉害,有名字么?叫什么?”宗懿问。   “这一式叫梨花摆头。”游莲说。   “梨花摆头……”宗懿重复着游莲的话,细心品味。   “有破解的法子么?”   “没有,你只能等死,这也是太清剑的精髓所在。”   宗懿深有感触地点点头:“哦……”   “要是阿莲第一次在保泉山行刺我的时候用剑,而不是刀,再使出这一招梨花摆头,就一定能成功了……”宗懿喃喃地说,语气中深感遗憾。   “……”   “你……”游莲又气又恨,觉得宗懿嘴欠,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怼回去,快要气哭了。   “不理你了!”游莲就着自己正按在他脖颈上的手狠狠一抓,再气冲冲地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宗懿夸张的一声惨叫:“嗷……我又流血了!快传大夫!”   游莲不理这个衰人,三步并两步跑出了堂屋。   夜风吹过,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游莲低头窜进屋后的一片小树林,背靠一棵桂花树,蹲下了身……   她知道,今晚其实是自己败了。   她杀不了宗懿,从前杀不了,现在杀不了,往后也许依然杀不了。   游莲没有对宗懿说实话,梨花摆头其实是可以破的。虽然不是百分百能破,但今晚宗懿本身就能有一半的把握。   游莲知道,就算她不说,宗懿心里其实也是相当清楚的。   梨花摆头最厉害的其实并不是最后那一刺,而是在这之前于宗懿手腕处的一击。   这一击才是太清剑的精髓所在,是游莲就着自己躲避刀锋时滚身的全部力道,用肘部击中宗懿手腕处的阳池穴,让宗懿握刀的手瞬间麻痹,导致脱刀。   按照玄玉师傅的标准:这一击需得要击掉敌人手中的兵器。   杀人不是梨花摆头的目的,缴械才是。   也只有这一击缴械成功,才能让最后那一剑得以保质保量地顺利完成。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游莲的力气不够,还是宗懿太能扛揍,游莲并没能成功卸掉宗懿手里的大刀。   宗懿不仅依旧握着刀,他甚至因为游莲的逼近,为避免刀锋伤到她,还把手上的大刀藏到了身后!   这真是剑客生涯中的耻辱!   游莲不在乎耻辱,她只要一个结果。可是让游莲更加丧气的是,她竟然没能在最后关头抓住宗懿送给自己的,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已经不属于武功修为够不够的问题了,这纯粹就是游莲的心理选择问题!   ……   夜已经很深了,这天晚上,宗懿出奇地温柔。   他没有做任何游莲不喜欢的举动,只紧紧搂着兀自沉默的游莲,在她耳边讲他的家乡,和昆仑山外无边草原深处的故事,逗她开心。   游莲一直拿背对着宗懿,没个回应,也不知究竟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宗懿倒也不在乎,自顾自地讲得口水横飞。   宗懿的生母死得早,纳兰玉自己也有亲生儿子宗骏,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宗骏在宗懿的生活里都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   宗懿告诉游莲,说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宗骏带出去打猎。因为宗骏比他大了六岁,所以当宗骏已经在挽弓射大雕时,宗懿还只喜欢玩泥巴。   宗骏性子很野,自然不会正儿八经地带孩子,于是少年时代的宗骏便在寒冷的冬天骑上高头大马,带着只有十岁的宗懿进昆仑山打猎。   宗懿说初冬的狼刚刚长齐御寒皮毛,这时的狼皮,皮韧、毛新、色亮、茸厚。上等优质狼皮大多出自这个季节,所以宗骏才决定在天寒地冻的冬季进山打猎。   “我十岁那年,宗骏要给父汗送一整张狼皮,因为父汗的生日是在冬天,打狼回去送给父汗祝寿正好合适。”宗懿凑在游莲的耳边娓娓道来。   “我也觉得合适,其实那时我还很小,父汗完全没有指望过我能送给他什么东西,母亲也从来没有叫我替父汗准备礼物。”   游莲听了一个晚上的鸡毛蒜皮没说过话,知道宗懿接下来又要开始标榜自己,觉得这男人已经没救了。游莲终于忍不住幽幽叹出一口气,接着他的话讲:   “结果没想到的是,竟然是你,幼小的完颜宗懿最终给你的父汗打下了一整张优质狼皮。”   “没有。”出人意料地,宗懿摇了摇头。   “不过从那一次以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处处有陷阱,哪怕是你的至亲也不能例外。”宗懿淡淡地说。   游莲的好奇心被勾起,转过脸来看了宗懿一眼,又转回去,继续沉默着拿背对宗懿。   “宗骏对斧劈坎很熟悉,因为他曾经多次进这片深谷打猎。斧劈坎底住着一群狼,由一头毛色灰白,额间一撮黑毛的壮年公狼做头狼。宗骏给这头狼起了个名字,叫隼,因为这狼的眼睛很厉害,跟猎隼一样凶狠。宗骏的目标就是杀死隼,再扒下它威武的皮,送给父汗。   可是宗骏试了一年,都打不死这头狼,反倒打死不少它手底下的喽啰狼和无数小狼。”   宗懿顿了顿,游莲听得带劲,终于转过身来,默默地看着他。   宗懿受到了鼓舞,讲得愈发卖力:“隼的确很聪明,它似乎能分辨出来宗骏的味道,只要宗骏进了斧劈坎它就带领手下的狼躲了起来,于是宗骏就带着我出发了。”   游莲有些心惊,她似乎能猜到一点点宗懿接下来要告诉她的故事的进展,但是她依然不能相信今天相处如此融洽的完颜兄弟,会有如此匪夷所思的往事。   宗懿的表情很平静,语气也很淡然,他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宗懿告诉游莲说,宗骏带着人在斧劈坎的底部扎营了,宗骏选择在一条尚未完全封冻的河边扎营。因为狼需要来河边喝水,所以在河边扎营有利于他尽快捉到狼王隼。   宗懿不疑有他,自然跟着宗骏也在这河边住下了。   可半夜醒来时,宗懿发现毡房内就只剩他一个了。   “他们都走了,不知道躲去了什么地方。”宗懿讲得绘声绘色,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游莲也听得津津有味。   “当时我走遍了整个营地,就只看见空无一人的帐篷。我想二哥或许带人离开时把我遗漏了,于是我在马槽边找到十美,把它带进我一个人住的毡房。又在营地里翻出一把短刀,抱在怀里就这样照旧回毡房睡觉。因为那会是半夜,我也知道就算要回家,怎么都得天亮了再走才行。”   “十美是谁?”游莲没有听明白,忍不住插话问宗懿。   “是我的第一匹马呀,宗骏的马叫十全,我的是十美。”宗懿不无遗憾地说,“十美是一匹非常俊美的大食马。他的血统很纯正,皮毛是纯黑色的。他是公马,却因为他的主人说不上什么话,就只能领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游莲无语,原本自带悲情.色彩的故事,竟然因为宗懿的这句解释变得搞笑起来。   游莲那死板的脸上终于出现裂痕,她忍不住笑了:“不是我笑话你的马……只是……十美就是你现在骑的这匹吗?我看它就是纯黑色的。”   “不是。”宗懿摇摇头。“现在的这匹叫十一美,他是十美的儿子,十美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英勇牺牲了。十一美虽然没有十美那么任劳任怨,但总的来说还是一匹非常优秀的大食马。”   游莲皱眉,想起自己叫十二姨娘,怎么听着就跟这十、十一的有点关系?但是一想到对方都是牲畜,自己是人,并不是同一种类的生物,想来自己的排行应该只是正好凑上这个数字而已,其实并无深意。   这样想着,游莲便放下心来,继续安心听宗懿讲故事。   “可是就在后半夜,狼王隼来了。我知道它就是隼,因为他带领着他的群狼们就聚集在我毡房外的山头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号。狼群很大,听声音能有三四十头。而且这里是隼的地盘,其他狼群是不可能来斧劈坎的。”   看着宗懿那张神采飞扬的脸,游莲的心都揪起来了。虽然明知道宗懿并没有被狼王隼吃掉,但是一想到年仅十岁的小男孩被三四十头狼围攻,她就忍不住打哆嗦。   “十美很害怕,围着毡房的柱子一直打圈圈。我也害怕,只能抱着那柄短刀,与十美挤在一起发抖。   原想着宗骏他们或许走到半路发现我不在,会掉头回来找我。可是都现在了,宗骏还是没有出现,我实在太害怕,等不下去了,便牵着十美走出了毡房。   十美很勇敢,他一直陪着我,不离不弃。我们刚走出毡房,狼群就开始朝我们靠拢,我朝思暮想的二哥依旧没有出现。   直到十美背着我开始狂奔,狼群终于合上来了。我当时害怕极了,要知道狼是最懂战术的,它们知道应该怎么堵截、包抄一匹落单的马,哪怕它是大食马,依然不可能跑得过狼群追逐的速度。”   游莲的脚趾抓成了一团。   “然后呢?”游莲轻轻地问,生怕打破此时的紧张气氛。   “然后十美发现这样当然是不可行的,狼群嗜杀,你越跑它们追得越带劲,你若不跑,它们反倒还会犹豫,生怕中了你的陷阱。于是十美停了下来,把我挡在他身后,他自己与狼群对峙。”   “……”游莲的呼吸停滞了。   “十美就这样孤身与狼群对峙。狼王隼果然生疑了,隼被宗骏打怕了,它认识十美身上的鞍辔,知道那是女真人的标志。所以隼担心十美是宗骏故意设的陷阱,它喝令住了它的狼群不再前进,却只与十美对峙。   虽然我很不愿意丢下十美,但是那会我太小了,定力不够,借着十美给我争取下来的这个契机,我一个人逃跑了……”   宗懿的声音变得低沉,表情也愈发凝重:“其实现到现在我都很后悔,不应该抛下十美一个人溜了。因为后来母亲派人来了,母亲派人来寻我和宗骏。然后我才知道宗骏他们就在营地不远处的山上,只因山上压的雪太厚,山土混着冰雪一起塌方了,堵住了路,所以宗骏他们一直下不来……”   “……”   游莲没有说话,她忘记了自己心底的不快,心思都被十年前的小宗懿给吸引住了,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是一个非常可恶的敌人,但十年前的他依然是一个相当招人怜爱的小男孩。   锦帐内静谧无声,突然,宗懿开口问游莲:   “阿莲觉得宗骏和母亲的说辞是真的吗?”   游莲一愣,“什么意思?”   宗懿轻笑着解释:“宗骏被困,母亲姗姗来迟。”   游莲瞪大了眼睛,突然觉得宗懿说得很对,宗骏和纳兰玉真不一定说了实话。周身的汗毛噌一下竖起来,不寒而栗。   宗懿却咧开嘴,笑得狂浪:   “阿莲发呆的样子真傻,就像没见过世面的呆子。没事的,你看你的夫君不也一样全须全尾地长大了,没缺一个件儿!”说完还别有用心地往她小肚子上顶了顶。   好不容易升起的怜悯瞬间烟消云散,游莲怒了,狠狠一把推开他,喝道:   “啐!没用的隼,怎么不一口咬死你个兔崽子,这样天下就太平了……” 第24章 潘儿   游莲问宗懿为什么要出手救她?   为什么不当场就拿下自己,或杀或送往京城,都是替他们女真,扫除一个巨大的障碍。再说了,自己毕竟还是赵焱身边的重臣,类似康皇帝赵胥呆的灵州兵营才是俘虏们应该呆的地方。   宗懿回答她:早不就说过了吗?阿莲生得太过美艳,九爷我这是色迷了心窍,就想霸占你而已。   游莲自然不信,如果说宗骏做出见色起意的举动还有可能,可宗懿不会。更别说冒天大风险包庇下一个敌营女头目了。   可宗懿就这么做了,他坚持这一个理由,游莲只能作罢。   宗懿还笑着说:阿莲你太天真了,还想要进京城?其实就算进灵州兵营,你也不能跟赵胥一样,由兵营养着,天天吃喝拉撒浪费粮食。   在女真人看来,汉人女俘的作用其实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伺候男人。你们皇室和贵族女子还可以送进洗衣院,或做女真贵族的家奴。但是像你这种行伍出身,还有很强攻击力的女人,贵族们是不敢要的。一般都是送进营房做营妓,让你发挥最后一点作用。   宗懿说的话不好听,游莲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更重要的是,宗懿为何单单就要对她另眼相看呢?游莲很疑惑,可宗懿总是这样顾左而言他,游莲也只能当宗懿真的是色迷心窍了。   “那个……那个保泉山捉来的俘虏,都在那一天送去了点将台吗?”这一天,回避了好几日的游莲,终于还是开口朝宗懿问起了自己的部下。   “不是全部。”宗懿摇头,一脸淡定的说,“和从前一样,男俘杀掉,女俘送营房。”   “……”游莲沉默,她不能想象自己的姐妹们沦为营妓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而游莲自己,则踩在兄弟姐妹们的尸骨上,顺利成为了宗懿的十二姨娘,真不知应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运?   因为按照宗懿所说的标准,游莲本该进营房与姐妹们共进退的。   游莲很难受,转过头去再不吭气。   宗懿敏感地捕捉到了游莲情绪的变化,他知道游继峰很看重这个女儿,所以在宗懿与游继峰对垒的所有战役中,游莲从来都没有上过战场。哪怕游继峰死后,依然只有游龙一人,披挂上阵。   宗懿想,或许正是因为游家人一直以来,把游莲都保护得太好,导致游莲身上还保留了不少大小姐的气质,相较一部分汉人将军,对生死看得也比较重。这样的人如果掌管一支军队,就算这次没有落入他宗懿的手上,下次也会落入别人的手上。   宗懿很满意,是自己成为了这个幸运儿。   宗懿告诉游莲,军队要回上京了。   游莲有些惊讶,转过头来问宗懿:这么快就要走了啊?   宗懿笑着告诉她:行动目标达成不了了,自然只能灰溜溜地回去,还留这里,大家一起天天看着日头打野猪吗?   游莲听了没有说话,她明白宗懿的意思:宗懿与宗骏带兵南下就是为了剿灭游家军的,如今游莲被宗懿藏起来了,大军可不就得空手回去了嘛?   宗懿又问游莲:“明天福州知州要宴请我和骏王爷,你去吗?”   游莲知道宗懿这么说可不是真的来询问自己意思的,念及自己在宗懿身边的身份,游莲轻轻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   ……   福州最大的庆福酒楼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女真人的中央军首领,宗骏和宗懿就在这里接受福州知州的临别宴请。   游莲坐在宗懿的左手边,原本游莲是应该站在宗懿身后伺候的,但宗懿心疼游莲,叫人在自己的座位旁边加了一张小桌,命游莲坐下来跟大家一起吃。   游莲稍作推辞后,便也坐了下来,惹得一旁的宗骏盯着自己的这个兄弟和兄弟姨娘打量了好久。   宗懿的右手边坐着游莲上次见过的细眉毛郡主纳兰松月。游莲倒是无所谓,心无旁骛地吃饭,可纳兰松月的情绪却不大好,脸一直拉长着,还时不时偷偷拿眼往游莲这边瞟,游莲只能装作没看见。   席间,福州知州安排了歌舞表演。男女.优伶变换着轮次,穿着不同的衣裳上场给食客们表演节目。   直到一名歌姬抱着琵琶走上场为大家表演唱曲。   这是一名身份很低的歌姬,别的歌姬优伶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衣饰也很精美。唯有这一位女子,身着素色棉布裙,发间也仅有一朵自路边采下的杜鹃花。如此朴素的穿着和略显清淡的妆面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在座的贵人们——   这是一位营妓。   各位达官贵族甚至不需要与她赏钱,就可以带她去小树林或湖边什么凉亭里亲热一回。   营妓很漂亮,就算在筛选机制更加严苛的官妓圈子里也绝对算得上游。只见她宝髻松挽就,铅华淡妆成,行动袅娜,举止风流,妥妥一位簪缨世家的大小姐。   游莲很激动,她端坐上首望着这名营妓的脸,禁不住热泪盈眶。   营妓坐下后,随手拨了几弦听听音,再紧了紧琴轴后,开始唱了起来: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   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   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   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曲子很新颖,营妓的声音也很好听,如玉珠落盘,婉转悠扬。就连对丝竹向来迟钝的宗骏也连声称赞,“好听,好听!”   此时下手的一名官员端着酒杯,走到宗骏的身旁,一脸谄媚地讨好宗骏,说这名营妓是下头营房里推荐上来的,兄弟们都很敬重王爷,偶然发现此女才情了得,便想着给王爷您送来掌眼。果不其然,如今王爷喜欢,那么兄弟们的心也都没白费了……   宗骏很是受用地点点头,端起酒杯来与那官员象征性地碰了碰,说道:   “好,很好!你们的心,本王都知道的,都知道的!”   一曲唱罢,游莲便有些坐不住了,她不停地看身旁的宗懿,想与她说些什么,可是一想到宗骏曾经的心头好,官妓楚楚的下场,游莲便把那早已滚至嘴边的话又生生憋了回去。   “小姐唱的是什么,坊间可从来没听到过。”和在场所有的男人一样,宗懿果然也注意到了这名营妓,他扬起嘴角朝这名营妓发问。   听见宗懿问话,营妓站起身来,对着宗懿盈盈一拜,说道:“回大人的话,奴婢唱的是鹊桥仙,词是奴婢自己写的。”   宗懿点点头,欣赏之色溢于言表,他当场便给这营妓出了一道题,要她用如梦令的韵格,作一首关于桃花的词。   营妓欣然应下,不过几个拨弦,她便轻启朱唇,开口唱了起来: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   人在武陵微醉。   曾记,曾记,   人在武陵微醉……   此曲再罢,在场众人皆哗然。作为身份低微的营妓,能有如此卓越的才情,当真少见!此时一旁的宗骏迫不及待地发言了:   “小姐好文采!只不知小姐的闺名叫什么呀?”   营妓微微笑,再朝着宗骏一颔首:   “回大人的话,奴婢叫陈潘。”   ……   游莲被宗懿带出了宴会场,两个人来到一处僻静的杨树林深处,宗懿开口问游莲:   “说吧,你想对本王说什么?”   游莲很是激动,见宗懿带她到如此僻静的地方问她,感动得快要落下泪来。她紧紧拉住宗懿的手,用急迫又充满期待的声音向他恳求:   “九王爷,求求你救救她吧,她是潘儿,奴婢的好姐妹!”   宗懿轻笑:“什么?阿莲想要本王今晚当场纳妾?”   “……”   游莲语迟,老半天了才支支吾吾地说道:“不……也不是……那个……只是随你的便……看你怎样做……只要你能救得了她,什么都好说……”   宗懿点点头,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再问游莲道:“作为一个男人,要救一名妓.女出苦海,除了纳了她,阿莲觉得还有什么旁的法子吗?”   “……”游莲再度语迟,苦苦思索一番后,总算认可了宗懿的说法:   “好!”   宗懿一噎:“什么好?”   游莲咬咬牙,用壮士断腕的态度对宗懿说:“如若非要纳了潘儿才能救她出苦海,那么你就纳了她吧!”   ?   宗懿颇为惊讶,不等他开口质疑,便听得游莲补充了一句:“比起被营房里的臭男人糟践,跟着九王爷您,还算是比较好的选择。”   宗懿哑然,表示游莲的心挺大,能这么想,也真是难能可贵的。   游莲脸红了,她也觉得自己粗鄙。可是潘儿和自己的关系不一般,宗懿充其量只能算个外人,潘儿才是真正的自己人。为了自己人,拿宗懿这个外人做块踏脚石,是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的。   这样想着,游莲便再一次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完全不值得留恋,她把头一扬,反问他道:“难道不是吗?”   宗懿点点头,赞扬游莲一语中了的,他就是喜欢游莲这样敢说敢为的豪爽性子!   “那么九王爷这就回去纳了潘儿吧?”   游莲满怀信心地拉起宗懿的手,提醒宗懿,现在就可以付诸行动了。可宗懿却手上一个用劲,挣脱了游莲。   “不,本王表扬陈潘两句,并不意味着我就想纳了她。”   “阿莲,你就收起你那些小心思吧!陈潘,她这一辈子都只能做营妓了。”宗懿淡淡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诗词都不是我写的,本章两首词是宋朝严蕊的词。第一首《鹊桥仙·碧梧初出》,第二首《如梦令·道是梨花不是》 第25章 隐患   游莲最终没能劝得宗懿屈服。   宗懿不仅不屈服,说的话还很难听,彻底浇灭了游莲心头熊熊燃烧的希望。   游莲噙着泪,跟在宗懿身后回到了宴会场。   她看见潘儿依旧孤伶伶抱着琵琶坐在堂中央,周围还是那群嗜血的蛮夷,他们在很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手舞足蹈。   在穿过堂中央的时候,游莲对上了潘儿的眼睛,潘儿的眼底依旧澄澈,她静静地看了游莲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就像水鸟掠过湖面,那涟漪也只泛出一瞬,便归于平静……   游莲回到上首坐好后,她听明白了在场的男人们都在说些什么。   原来是宗骏为活跃气氛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听营房管事老妈子的话,陈潘去了营房后只陪过几次酒,还没开过苞。今晚是她的第一次,所以宗骏就想学花楼里姑娘卖初夜那样,设个局,大家一起进来竞价,出价高者得陈潘陪睡一晚。   游莲听在耳朵里,心却死寂一片。   耳畔响起适才在小树林里宗懿说过的话:“什么好姐妹,怕是你们游家军的军师吧?陈潘,康平十二年翰林学士陈昭之次女,号玉藻居士,善操琴、弈棋、丝竹与书画,学识通晓古今,名噪一时的《御殿上听》便为陈潘所著。阿莲这是欺负我宗懿对你一见钟情,卯着劲的要在我九王府重建一支游家军吗?”   游莲咽下一口唾沫,细细感受心底的悲伤逆流成河……   人生本就没了希望,再差一点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陈潘也一样,就这样抱着琵琶静静地听身边的男人们热烈讨论,怎样买她的处子之身,还依旧沉默如眠鸟。   宗骏首先开价,他出了一个起始价——   五文钱。   宗骏和蔼可亲地对大家说:兄弟们都不容易,本王是皇子,怎能仗着势大跟众兄弟们抢饭吃?所以,今晚咱就定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价格。就这样吧!竞价,主要还是你们竞,本王只是来陪兄弟们玩玩就好!   游莲无语,虽然不指望今晚潘儿能卖出一个好价钱,但是这五文钱,也就只够买两个糖人儿……   五文钱的价格一出来,众男人们就乐了,虽然不一定真敢相信宗骏的话,但这五文钱的竞标,也实在太接地气了点,确实调动起了不少人的积极性,有人开始报价:   “六文钱。”   “七文钱。”   “八文钱。”   ……   经过一番“激烈的竞价”,陈潘的身价好容易涨到了五十文,够买十只鸡仔了。   游莲一直沉默地坐在上首,远远地与陈潘对视。   无声胜有声。   终于,陈潘的身价定在了六十文,十二只鸡仔的价格。就在这个时候,宗骏身边的副将发声了:   “一两银。”   副将“豪掷”一两银,摆明了就是要堵死众人竞价的路。   “骏王爷,知道您对我们好,末将也想对王爷您表示感谢,今晚竞下这女人,只想对王爷表达一番末将对您的忠心,还望骏王爷千万别推辞……”   众人了然,知道这是封顶费,谁敢跟宗骏抢女人?区区一两银就能买一个宗骏的好,大家无不后悔刚才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招呢?果然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只有他才能坐到骏王爷副将的位置上去!   就在众人们皆或看戏,或丧气,或后悔时,上首突然响起另一个低沉的声音:   “两匹锦。”   宗懿自怀里掏出一块牙牌,啪一声扔到堂中央:“军需官听好,见此牙牌,便支付牙牌所有人两匹缂丝云锦。”   场中鸦雀无声,众人皆不敢发言了。   九王爷下场了,接下来就应该是那两尊佛之间的战斗了,跟他们这帮喽啰都没什么关系!   宗骏的双眼瞬间变得斗大,他就奇了怪了,宗懿究竟是哪根经搭错了弦,每一次都要跟自己抢女人?   游莲惊讶地看向宗懿,她也想不通才刚拒绝了她的宗懿怎么突然就改变了主意?虽然很感激宗懿这最后的出手,但是游莲的心里依然觉得怪怪的,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旁的纳兰松月不高兴了,她轻轻唤了一声“九哥”,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好噙着满眼的泪,重新低下了头。   陈潘弯腰拾起这枚牙牌,双手抹了抹溅落其上的灰尘,把今晚这笔最大的“嫖资”放进怀里。   “谢谢……”陈潘躬身,轻声与宗懿道谢。   “你不用谢我。”宗懿说:   “陈姑娘才高,以你之能,入得庙堂,拜得相,今晚本王只是替陈姑娘觉得可惜,送你两匹锦,好裁两身衣裳穿。”   似乎害怕宗骏误解,宗懿转头对宗骏解释道:“这不是竞价。”   说完,宗懿再回头对那陈潘补充了一句:“本王为适才的鲁莽道歉,还望陈姑娘切莫介怀。”   陈潘深深低着头,没人能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只是在宗懿说完这句话后,陈潘那双交叠于腰间的手,变得有些颤抖。   除了陈潘自己,没有人听懂了宗懿说这句话的意思。就连游莲,也没有听懂。   宗懿要陈潘切莫介怀的,其实正是他最开始要求陈潘现场作的那首关于桃花的词。众人只道陈潘是在赞美桃花,却不知陈潘其实在唱她自己。   她不是梨花,也不是杏花,她有绝世之才,出身亦高贵,却沦落风尘,以妓为生。   超拔于春天众芳之上的她啊!却只能在武陵微醉,荒唐,荒唐,何等的荒唐!   武陵是陶渊明的桃花源,为世人所熟悉。陈潘在全词中未提桃花一字,却以桃花源结穴,意味颇为深长。只因彼时汉族的文人们有一种习惯,他们会以桃溪、桃源代指青楼,陈潘此情此景用“武陵”一词代指桃花,也代指了自己的境遇,可谓一语双关。   而在座的诸人中,也只有宗懿听明白了陈潘的词。   宗懿听懂了身陷风尘而心自高洁的陈潘,其实最开始他也只是想调侃调侃陈潘,谁知道陈潘不仅听出了宗懿话里那一层隐含的意思,还即兴作了这么好一首词,堪称词中逸品!所以宗懿为自己一开始那种玩笑般的行为深感愧疚,便送出这两匹价值不菲的云锦以示歉意。   陈潘终究还是被宗骏给带走了。   陈潘抱着琵琶被宗骏的一名侍卫带着离开庆福酒楼的时候,经过了宗懿和游莲的身边……   她停下了脚。   沉默地看了游莲一眼后,陈潘朝宗懿微微道了个福:   “敢问这位恩公可是九王爷?”   宗懿望着陈潘,点点头说:“是的,陈姑娘。”   陈潘微微一笑,再度朝宗懿一颔首后,抱着琵琶头也不回地跟着领路的侍卫,朝暗夜的深处走去……   ……   在回馆驿的路上,纳兰松月非要拉着宗懿与她同乘一辆车。宗懿推脱不过,便让苏木领着人马送游莲先走。   “今晚你也住馆驿,我叫人把你留在白马庄的东西都搬过来了,明日大军开拔,我们必须要赶在九月之前回上京。”宗懿对游莲说。   游莲点点头,无可无不可地应他:“知道了。”   “月儿年纪小,今晚我先陪她,明天就可以陪你了。”似乎害怕游莲不高兴,宗懿还专门跟游莲解释。   游莲完全无所谓,她甚至想建议宗懿天天都去陪细眉毛郡主。当然游莲不会真的这样说,她依旧简明扼要地回答他:“知道了。”   宗懿安排好游莲后,便带着纳兰松月也上了车,负责护卫的达及一声令下,众兵士便簇拥着宗懿一行,往城中馆驿走去。   才走到半路,马队停了下来,游莲挑开车窗帘,苏木便策马凑了近来。自打游莲不再逃跑,苏木的差事好办了许多,苏木心情愉悦,对游莲的态度也日益好了起来,开始有了姨娘护卫的样子了。   “十二姨娘有事?”苏木问。   游莲点点头,指着黑洞洞的远方问:“前头有什么,你们怎么停下来了?”   苏木一个拱手对游莲说:“没事,只是先锋官回来说,骏王爷的马车在前头停着的。我们不知道应该走还是等,所以派了传令兵去问九王爷的意思。”   “骏王爷的车在前头停着,可是挡了路了?”游莲问。   “是的,他的卫兵们拿挡子把路全挡了。”苏木回答。   游莲无语,心说宗骏这个怪人又发什么癫了!好好的路不走,非要把路都挡起来。   游莲不想等,便跟苏木支招:要不咱们绕其他路走?   苏木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半天,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意思就是,没有九王爷的示下,咱也不能走,哪怕绕路也不行!   游莲没有办法,只能百无聊赖地在车里等着。不一会,就看见马车外急匆匆策马跑过去几名军官,一会又急匆匆跑回来,如此往返几次后,游莲看见宗懿骑着他的十一美,提着大刀,奔去了黑暗里队伍的前头。   宗懿也没有看游莲,只自顾自骑着十一美飞奔,他的脸色很不好看,队伍的前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令他十分不悦。   游莲再度叫来苏木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九王爷怎么这么不高兴?苏木依旧支支吾吾,只叫游莲等着,九王爷很快就好了。   等了不知道多久,宗懿回来了,他依旧毫不停留地略过游莲,直接回了队伍的最后面,事情经宗懿这么一处理似乎就顺利解决了,马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车队终于再度出发了。   游莲的好奇心被吊起老高,她实在太想知道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没有人告诉她。   游莲一个人在车上疑神疑鬼地猜了半天,猜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多时,车队又停了下来,苏木告诉游莲说,馆驿到了,十二姨娘快请下车。   游莲应下,敛敛仪容,从车上下来。入目一处宽大的宅院,高高的墙,重檐的顶,搭配粗大的斗拱,屋檐下一溜红彤彤的大灯笼,映出门廊上头挂的一块檀木匾额。上书四个鎏金大字,“福州官驿”。   屋檐下站了一圈人,有全副武装、披坚执锐的士兵,也有一大群丫鬟仆妇。游莲定睛看去,映月正站在队伍的最前头,见到游莲下车,映月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十二姨娘到啦?奴婢来接十二姨娘了。” 第26章 同伙   游莲在馆驿里住下后,映月便带着人送来了洗漱的水。映月还送来了宗懿的话,说九王爷要十二姨娘先安置,今晚他就不过来了。   游莲点点头,毫不意外。细眉毛郡主在这里,宗懿自然不敢放肆了。   从来不问宗懿家事的游莲终于想起来问映月:跟着九王爷的那个松月郡主究竟是什么来头?   映月告诉游莲,说纳兰松月郡主是当今大妃的娘家侄女,是指给九王爷做九王妃的。   听见细眉毛也姓纳兰,游莲立刻就明白了:宗懿看似霸道,不可一世,实质上依然还是小瘟鸡一枚。从前那个被狼群围攻后,只能选择默不作声的小男孩依然没有长大,也就只能仗着一点小聪明,在她游莲的面前逞威风罢了!   游莲笑了,在心底里鄙视这种仰仗女人鼻息过日子的男人。游莲想,如若宗懿不是仗着他女真九王爷的身份,在从前康皇帝掌天下的时候,宗懿这种男人,搁游莲面前,是会被她羞辱至死的。   一想到自己也可以用这种鄙视的目光俯视宗懿,游莲就莫名地心情愉快。洗漱妥帖的游莲实在不想睡觉,便趁着映月她们也安置下后,从床上偷偷爬起来。掀开二楼的窗户,一个梁上飞燕翻上了房顶……   游莲只是想在馆驿里随便转一转。   馆驿里的人很多,两位皇子的卫兵们把馆驿的里里外外都锁成了铁桶。游莲刚走出自己的小院,就碰到两队人马巡逻。   左躲右闪费了老半天劲,游莲来到了一处荷塘。荷塘内碧波漾漾,荷叶田田,有清香远送。游莲觉得心旷神怡,便在荷塘边,一处假山的背后坐了下来。   还没坐多久,游莲就发现在荷塘的另一边,人来人往的似乎很忙碌。有手提药箱的医官药童不停地跑来跑去,下人们也很忙,端水的接送人的,来来往往如梭织。   游莲心下正疑惑,忽听得身后传来人语声。   听那声音,身后来的是两名仆妇,其中一名仆妇应该是汉人,有明显的齐鲁口音,而另一名仆妇是女真人,为了能让这名汉人仆妇听得懂,便用了很蹩脚的汉话交流。   女真仆妇告诉汉人仆妇,说今晚真的是要累死了,脚板底都跑大了。上房那女人怕是不行了,血流不止,到现在都还没止住。   汉人仆妇有些惊讶:“不对啊,莫非王爷用了其他东西?没道理还能给捅穿了?”   女真仆妇笑:“这哪里是捅穿了,而是捅漏了吧。骏王爷那体格,还须得着用其他东西?就这样都喂得饱四五十房姨娘呢!”   两名仆妇的话低俗又露骨,游莲回味了好半天,总算听明白了这俩妇人究竟在说什么。她心里头一个哆嗦,直觉猜到她们说的那女人就是潘儿!   游莲炸毛般耸立在假山石的后头,壁虎似的贴在那石头上,仔细偷听两个仆妇说小话。   女真仆妇神神秘秘地告诉汉人仆妇:“你是不知道,骏王爷有走谷道的习惯,今晚那女人伤的就是谷道。只是骏王爷平时与自己的姨娘们在一起时会控制,但是一遇上那些身份低贱的妓女们,他就原形毕露了!搞得那帮歌姬们啊,是一个个哭爹喊娘的……”   听得这番话,游莲惊呆了。   谷道即为后窍,只因那后窍乃五谷残渣之泄道,所以被人称为谷道。游莲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如此臭烘烘的地方。游莲甚至突然开始感到幸运,好在宗懿不会像宗骏那般不正常,都只喜欢走传统的那条道。   “听说那女人是在回馆驿的路上就伤到了?”汉人仆妇问。   “可不是嘛!”女真仆妇饱含感情地喟叹,游莲几乎都能想象出来,假山石后会有怎样一副惊世骇俗的表情:   “听车把式说,骏王爷在回来的路上就忍不住了,在车上把人给办了。因为那女人哭得太惨,动静太大,侍卫长怕影响不好,便把车停在隐蔽的路边,被后面走过来的九王爷知道了,还派人去提醒骏王爷注意影响。结果你猜骏王爷说什么?”   汉人仆妇问:“说什么?我猜不出。”   女真仆妇说:“骏王爷说那女人忒棒了,让九王爷也过来一起……”   游莲惊悚,胃里头一阵一阵的犯恶心,快要开始干呕起来。眼前浮现出马车外宗懿那张黑沉沉的脸,现在游莲总算知道那个时候宗懿的脸为什么这么黑了。   “好在九王爷还是分得清轻重的,他以骏王爷涉嫌犯下强奸罪为名拿刀喝止住了骏王爷,不然如若继续任由骏王爷这样肆意妄为,那营妓怕是要直接死大街上了。”女真仆妇说。   “哎哟哟,这可怎么得了哦!”汉人仆妇痛心疾首地叫起来:“就算没有直接死大街上又怎样?这谷道都破了,那营妓这往后呀怕是也没好日子过了。”   “可不是嘛!那里一直流血,吃也吃不得,拉也拉不得。你说每去一次茅房,屎呀尿的一泡,这伤什么时候是个头哦……”   两名仆妇絮絮叨叨地一边说着,一边往院落深处走去,留下游莲一个人立在假山石的背后,呆若木鸡……   ……   游莲很担心陈潘,却也无计可施。辗转反侧一整夜后,第二天一大早,宗懿来了。   “怎么顶两个黑眼圈,昨晚上可是没休息好?”宗懿问。   “唔……可能有些认床,昨晚是没有休息好。”游莲心不在焉地回答。   听见游莲这样回答,宗懿也不多问,只随便扫了她两眼,便招呼映月摆早饭。   “昨晚本王去了骏王爷那边,跟他吵了一晚上的架。”宗懿一边吃早饭,一边状似无意地说。   游莲放下手中的箸,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宗懿淡淡地笑,主动告诉游莲说,今天随军的队伍里面要多一个人了,陈潘得跟着大军北上上京。   “骏王爷伤了那营妓,为顾及影响,本王建议他去教坊司把陈潘的妓籍给讨出来。可二哥觉得这会影响他在朝中的声誉,坚决拒绝。   我反问他说,你认为你现在这样做就会没有影响吗?陈潘是归教坊司管的,你把人伤成这样,再放回去,朝中上下不也都知道了?   横竖都是有影响的,昨晚跟二哥争执良久,最终决定把陈潘的妓籍给迁去上京。因为福州地僻,不利于体弱的陈潘养伤,咱把陈潘迁去上京,也有利于陈潘更好地在上京继续伺候将士们。”   宗懿没有对游莲说陈潘具体伤了哪里,游莲也很知趣地没有问。   “这伺候不伺候的都是托词,陈潘伤得严重,怕是要卧床好长一阵子了,只要能去上京,教坊司也不能真把这样一个要死不活的人给投入营房。在陈潘彻底恢复健康之前,总归都要完颜宗骏管到底了。你应该感谢我才对,九爷我又帮你解救了一名同伙。”宗懿说。   尽管宗懿这“同伙”一词用得有些欠妥当,但游莲并没有往心里去,她松了一口气,喜悦爬上了眉梢。   “谢九王爷大恩!”游莲说。   “不谢,只要阿莲往后乖一点,不给本王惹祸就算是对本王的回报了。”宗懿淡淡地说。   游莲也知道,营妓低贱,彼时是没有女真贵族会把营妓给收入府中的。这不仅是名声不名声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脸皮问题。要宗骏给陈潘份位,显然不可能,陈潘的问题能解决到今天这一步,的确多亏了宗懿,游莲对此深表感谢,她忙不迭地点头,附和宗懿:   “别这样说,知道你对我好,我可不一直都没有再给你添麻烦了嘛?”   “好!”宗懿笑道:“阿莲继续保持。”   ……   因为陈潘的事,游莲觉得欠了宗懿的人情,在宗懿的暗示下,哪怕屋外艳阳正高照,游莲依然宽衣解带伺候宗懿狠狠补了一趟觉。   游莲第一次这么主动地伺候男人,她把宗懿一把推上了床头,便骑了上去。   像骑马一样,游莲在宗懿的身上奋蹄扬鞭,掀起情涛万丈。游莲浑身酥软了,把一切顾虑都抛到了脑后,听凭那匹野马在丰沃的原野上驰骋,任由那只狂蜂在芬芳的花丛中乱舞。   游莲享受其中,宗懿愈发振奋,一时间锦被翻红浪,青天白日的两个人交颈效鸳鸯。   马蹄翻飞,舟车上下,好一番风住雨收,人马皆乏。   比杀二十个女真兵还累,游莲香汗淋淋,躺在宗懿的臂弯里倦倦睡去。   快到午间摆饭时,宗懿叫醒了游莲,抓紧这有限的时间,来了个阳关二度。   此番再战,则攻守之势已异。宗懿像战场上挥斥方遒的将军,大杀四方,把游莲彻底碾得稀碎,俯首称臣。   一朝风雨,满地残红。   宗懿很满意。   当然游莲也很满意,身心俱舒泰的游莲第一次明白了,原来烈火干柴,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中午时分,用过午膳后,大军就开拔了。   宗懿来到大门外,首先带着游莲就上了一驾马车。   “你为什么不骑马?”游莲问,“我很多时候都看见你坐车,可你不是男人吗,这么不爱骑马的男人,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谁规定了男人就必须骑马?”宗懿不以为然,“坐车有排面,本王就喜欢坐车。”   游莲喷饭。   “马车的速度和机动性都受限,更重要的是,如若你坐马车,会增大你暴露在敌人面前的目标,一般来说,若在路上遇见山匪,他们会首先攻击坐马车的人。”游莲很耐心地提醒宗懿,现在中原还不太平,他们这是远行军,最好还是注意一点。   “谢阿莲的体贴。”宗懿端坐车内笑眯眯地说:   “可是我才干了半天的活,腰酸腿软的,现在就要我去骑马,我怕坚持不了多久。”   “……”   游莲无语,弯下腰来,蹲在他身前替他揉捏腿上的穴道。   “这样会好一些吗?”游莲一边努力工作一边问。   宗懿长叹一声,闭上眼睛惬意地靠上椅背:“唔……舒服……”   “其实阿莲有一点没有说,男人坐马车还有一个好处。”   游莲不解,抬起头来,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那就是男人坐车可以有人搭讪啊!譬如本王的阿莲,就是本王靠一架马车拐回家的。”   游莲停下了手,她知道宗懿这是在损她。   “哼!好心当做驴肝肺,你爱听不听,我不管了!”游莲不悦,直起身来回到座位上坐好,转过头去再不看他。   背后传过来哧哧哧忍笑的声音,让游莲愈发怒火中烧。   半晌,背后贴过来一个温暖的胸膛,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阿莲能倾心于我,是宗懿的荣幸。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这一辈子都能和阿莲在一起,永远不要分开……”宗懿靠在她的耳旁低声呢喃。   眼底莫名地有些发酸,游莲闭上了眼睛。   就在游莲正要情意绵绵说出那一个“好”字时,却听得窗外传来苏木那洪亮的男低音:   “九王爷,纳兰郡主找您!”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伙伴们好!本文周一入v,我会在24日凌晨0:05发布三章,小伙伴们周一起床就能看见了! 第27章 探源   宗懿去了纳兰松月的马车上坐着,车里又只剩下游莲一个人了。   因宗俊此次回京带了太多的女人和辎重,为控制随军的车马,保证大军的行进速度,在大部队开拔前一刻,宗懿把自己的奶娘穆延嬷嬷也安排到了游莲的车上。   穆延嬷嬷手提一只碎花小包袱在一名婢女的陪同下,登上了游莲的马车。   “十二姨娘,老奴对不住了,只因九王爷非要老奴带一个丫鬟,让映月只能骑马跟着,都不能上车了。”穆延嬷嬷一脸愧疚地跟游莲道歉。   游莲没有多说什么,只扯了扯嘴角,朝穆延嬷嬷勉强一笑:“嬷嬷客气,无碍的。”   经过了上次的刺杀未遂事件,穆延嬷嬷的表现让游莲有些意外,也让游莲对穆延嬷嬷的印象改观不少。   只是自那以后,游莲每一次见到穆延嬷嬷,都会有些不自然。倒是穆延嬷嬷从来没表现出任何异样,每一次见到游莲都保持了高度的热情。   穆延嬷嬷的随身丫鬟叫春花,是一个四肢健壮,面色红润,又老实巴交的乡下丫头。   春花陪穆延嬷嬷坐下后,就张罗着给穆延嬷嬷铺软垫,放小几,摆茶水,一整套摊子铺开来,马车里剩余的空间就不大多了。   游莲冷眼看着春花一寸一寸逐步侵占完车里的大部分空间,便主动把自己的身子往车窗边挪了挪。   穆延嬷嬷看见了,很为难地告诉游莲,说她不会骑马又不会坐马车,车一开就恶心想吐,所以让春花提前准备了点薄荷和橘皮,给泡了茶,准备路上随时喝点。占用了十二姨娘的地方,实在不好意思了。   说话间,穆延嬷嬷从包袱里摸出来一把又红又大的桑葚,双手捧了,送到游莲的面前:“十二姨娘不嫌弃的话吃一点吧,这是刚才等车马的时候,老奴看见路边一颗老桑树上长的。这么好的果子看着就可人,老奴就让春花爬上去采了点,想着路上闲得无聊,也好给十二姨娘哄哄嘴巴。”   穆延嬷嬷说话的时候,朝一边春花的的方向努了努嘴,游莲看见春花的裤脚上果然有一层土,簇新的黑布鞋也脏了,为了这一捧不值钱的桑葚,很显然春花也付出了不小代价的。   穆延嬷嬷的手又粗又大,饱经了风霜洗礼,指尖异常粗糙。这双手捧着一捧红彤彤的桑葚,这让游莲想起栖霞山上十余年来给自己洗衣做饭,陪自己练功读书的玄玉师傅。   游莲四岁就上山跟玄玉修行了,刚上山时年纪太小,游莲的吃喝拉撒都是师傅一个人伺候完的。那时的玄玉也这样,总是会提前准备好不少稀奇古怪的山果揣怀里,要是游莲表现好了,不哭不闹了,师傅就会给游莲一个果子,有时候也会是两粒桑葚,以示鼓励。   与穆延嬷嬷不同的是,玄玉师傅是汉人,一年前的冬天里死在了女真人的刀下。   虽然游莲早过了靠几粒果子就能收买人心的年纪,但再一次被人这样对待,无论对方是来自敌营还是来自同族,她依然会有些动容。   游莲伸出手来接过穆延嬷嬷送过来的桑葚,放到穆延嬷嬷面前那张小几上堆着。   “谢谢嬷嬷,嬷嬷也吃点吧。”游莲笑意盈盈地说。   穆延嬷嬷摆摆手,说道:“不了,十二姨娘吃,老奴吃东西怕吐,没得恶心到你们。待得晚间到了客栈,老奴再喝点粥就好。”   游莲颔首,也不勉强。   桑葚很新鲜,还带着桑树上新落的杂尘。可是游莲并不在意,她直接捻起一粒桑葚送进嘴里,一脸赞许地对穆延嬷嬷说:“唔,很好吃,”   游莲丢掉了满身的利刺,变得愈发平易近人起来,穆延嬷嬷也随意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般谨小慎微,主仆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天来。   穆延嬷嬷很贴心地安慰游莲,说九王爷虽去了纳兰郡主的车上,但他心里一直挂着十二姨娘的,刚才还可劲吩咐老奴要替他照看好十二姨娘,若十二姨娘有什么需要,赶快差春花过去告诉他。   游莲点点头,表示她并不介意的,嬷嬷倒是多心了。自己只是一个排行十二的小姨娘,莫说纳兰郡主是要做九王妃的人,就是九王府里随便一个姨娘都可以轻轻松松碾压自己呢……   穆延嬷嬷有些惊讶,她瞪大了眼睛告诉游莲:虽说九王爷大婚以后一定会有次妃和更多的姨娘,但纳兰郡主还没嫁过来,九王爷暂时还不可以纳妾的。   所以十二姨娘你现在就是九王爷身边唯一的一房姨娘。   “……”   游莲也惊讶,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花魁?   “可是……可是我为何叫十二?”游莲不解。   “这个……老奴也不知……”穆延嬷嬷更不解了,话说这十二姨娘和九王爷都在一起这么久了,竟然不知道九王爷身边有几个女人?莫非十二姨娘和九王爷从来见面都不说话的?   穆延嬷嬷更担心了,她觉得十二姨娘对待九王爷的态度好像有些随便的样子,连九王爷的婚配情况都不知道,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于是穆延嬷嬷准备跟游莲好生絮叨絮叨。她喝下一口薄荷和橘皮,清清嗓子,开始跟游莲交代起宗懿往事生平来。   穆延嬷嬷从宗懿的小时候开始交代,她告诉游莲,说九王爷的生母温敦夫人的身子骨不大好,经常生病,一病就要躺好久。所以九王爷小时候大多数时间都跟着穆延嬷嬷住,后来因为穆延嬷嬷守着,九王爷实在断不掉奶,王爷五岁那年,可汗发现九王爷还没断奶,就把穆延嬷嬷给赶去了膳食房打了许多年的杂工,直到宗懿十六岁自己开府了才回来。   游莲惊讶,她相当震惊地问穆延嬷嬷,这是否就意味着九王爷吃奶吃到了五岁?   穆延嬷嬷点点头,不无感慨地说:“温敦侧妃身子不好,总是要多溺爱儿子一些的,老奴也舍不得看他哭。”   “……”   游莲满头黑线,就连看穆延嬷嬷的眼神都变得怪异起来。汉人的孩子虽说也有喂得长的,但再长都会在开蒙前断奶,宗懿可以一直赖着吃到了五岁,这样的情况发生在为人狂傲行事乖张的宗懿身上,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只可惜好日子没过多久,九王爷十岁那一年,温敦侧妃竟走了……温敦侧妃走后不久,九王爷便搬去了纳兰大妃的宫里。”穆延嬷嬷无限感慨地说,连眼眶都红了。   “那么纳兰大妃对九王爷可是有些苛刻?”游莲问。   因为对宗懿被宗骏带出去做诱饵捉狼这件事,游莲记忆深刻,再加上当时宗懿说纳兰玉来得也晚,游莲自然而然先入为主地就会做出这样的判断。   可是出乎游莲的预料,穆延嬷嬷竟然摇摇头说:“纳兰大妃虽然为人处事有些泼辣,但是大妃对九王爷甚好,九王爷搬去大妃身边后,大妃对九王爷照顾得是无微不至,就连九王爷小时候的学业,也是大妃一手抓起来的。大汗对大妃抚养九王爷的这件事上,历来都赞不绝口,九王爷对大妃也一直很敬重。”   游莲默默地听着,不置可否。   对比穆延嬷嬷的说辞,游莲更愿意相信自己对宗懿的判断。游莲相信宗懿对穆延嬷嬷是发自内心的敬重的,这并不代表穆延嬷嬷对宗懿的了解,就真的够深入,毕竟穆延嬷嬷并没有一直陪在宗懿的身边。   为了让自己往后在上京的生活能够顺利,游莲也愿意尽量多的了解宗懿的情况。她破天荒地静下心来,真正了解这个毫无预警就闯入她生命中的男人。   游莲从穆延嬷嬷的嘴里知道了宗懿的爱好不多,除了耍耍大刀,宗懿还酷爱看书。这一点游莲倒是有所预料。因为宗懿挺鬼精的,除了他与生俱来的独特的蛮夷审美有些不入流,把完颜宗懿搁赵焱的大殿上,完全就是一副汉人儒生的模样,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才气十足的儒生,就算在汉人的朝堂上封侯拜相也是足足有余的。   游莲还知道了宗懿最喜欢吃嘉庆州的红嘉庆子。因着宗懿不爱赌也不爱嫖,就这丁点吃食上的盼头了,所以每一年初夏,嘉庆州的红嘉庆子熟了,纳兰玉都会费尽周章地托人来中原,替宗懿搞回去几箱红嘉庆子。现如今纳兰玉做了皇后,自然而然地,红嘉庆子也就成了嘉庆州每年必须要上供的御贡品了。   最让游莲佩服的是:宗懿已经二十出头了,一直都不曾纳妾,只是为了不辜负纳兰月的期望,一心等待纳兰松月长大。   穆延嬷嬷把宗懿描绘成了一个为情所重,也多情宽厚,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千古有情郎。   这当中有穆延嬷嬷希望在游莲面前给宗懿立一个好形象的心理期许,游莲自然是不信的,不然今日宗懿就不会在迎娶纳兰松月之前,把自己真的给收房了。   可是有一点游莲是看出来了的,宗懿作为女真皇子,却如同清修的苦行僧于这迷乱俗世中穿行而过,的确做到了片叶不沾身。他不会为情所困,不然以宗懿这样的样貌和性格,他就不会一直孤身这么多年了,宗懿这样的皇子,哪怕是在汉人的皇庭里都是极为少见的。   游莲很清楚,自己其实并没有看透过宗懿,今天听穆延嬷嬷这么一谈,她似乎有了一点感触:   宗懿是纳兰玉养大的,而他在旁人与在自己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对纳兰玉截然不同的态度,似乎给了游莲一点点提示,也让游莲对完颜旻的这一位阏氏,女真王朝的皇后——纳兰玉,愈发感兴趣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伙伴们好,本文明天v,我会在明天凌晨0点发文三章,明天一早小伙伴们起床就能看了,夜猫子的小伙伴今晚零点就可以看~~   另,橘柑为爱发电,很希望在夹子上得个好一点的位置,期待小伙伴们继续支持正版!爱你们!么么哒!   ———————————   关于最近有读者反映女主不反抗不奋起的问题,因涉及后续剧情安排,原本是不打算说的,但不少人提出质疑,橘柑就简单说一下:   1、关于剧情:一上来就把人杀死了,故事就结束了。   2、女主靠一己之力不仅杀不死九王爷,就连护卫苏木都可以用酷刑对待女主,这些势力上的差距,在前面的剧情里已经多次证实了。再说从古到今还没有俘虏可以在敌营大杀四方,国家机器是可以碾碎千军万马的,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女人?   3、委曲求全就得要跪彻底,不然敌人为什么优待俘虏?女主在第二夜过后就没再考虑过暴力对抗了,这不是气节的问题,再说女主本来就不为气节所困。气节带不来国土,也保不了小皇帝的安全。   4、最后爱情不受政治影响,爱上敌人没有错,最后怎么对待敌人,那就是人的价值选择了,爱上和选择是两个问题,没有矛盾。就像女主爱某个男人,但是为了皇帝和国家,她怎么选择?这是后续情节,就请各位看官慢慢看啦~~ 第28章 谈谈   北上上京的路途枯燥又煎熬。   穆延嬷嬷终于绷不住了, 她特制的薄荷加橘皮泡的茶也救不了她,在急行军连续超过三天后,穆延嬷嬷就倒下了。   可怜的穆延嬷嬷再也没办法跟游莲介绍她的九王爷了, 车一动, 穆延嬷嬷就开始吐,为了不弄脏宗懿的马车, 穆延嬷嬷就尽量在白天不吃东西,上车就睡觉,只在晚上进了馆驿才喝点粥续命。   这样一来, 游莲每天就只能对着那个沉默的婢女春花,大眼瞪小眼。   对不能再跟穆延嬷嬷深入了解宗懿的脾性, 游莲深感遗憾,但是这也没办法, 好歹摸清楚了自己十二姨娘身份的未解之谜,这也算得上是收获一件。   长时间的急行军终于让游莲搞清楚了,为什么宗懿那么爱坐车。   这一切都得从宗懿最珍爱的坐骑,大食马十一美说起。   因着穆延嬷嬷病倒,宗懿需要频繁往来行军的队伍之间, 坐马车不方便,宗懿的十一美便派上了用场。可是游莲不止一次发现,十一美实在太懒了, 他的体能极限几乎还不能撑到一个时辰。   不到一个时辰这匹马就要吃东西, 或休息, 或喝水,不然它就会立马倒地装死,让你骑不成它,也牵不走它。十一美就像宗懿养的一匹马祖宗, 也不管宗懿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反正到点了它就必须要吃东西!   如若宗懿不骑十一美,那么这匹马祖宗的体能极限就可以跟其他军马一样,拉长至一整天。   合着这厮就是爱拿乔?   你若有求于它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游莲忍不住喟叹,所谓一物降一物,原来宗懿也有制不住的东西,十一美就是宗懿的死穴!   看着这样矫情的十一美,游莲就忍不住想拿马鞭子抽它。可转头想到自己是十二,好歹算是小十一的妹妹,这种以下犯上的事,游莲还是就不做了把,不如把力气留着,寻个时机去抽那个龟孙子。   ……   游莲很担心陈潘,她知道陈潘的马车就在队伍的最后面。   可是游莲也深知自己的身份不适宜过多的抛头露面,不光是为宗懿着想,更重要的是,游莲自己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游莲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宗懿给自己安排的马车里,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睡。因着穆延嬷嬷也在游莲的车里,所以宗懿为照顾穆延嬷嬷,时不时就会过来游莲的车里看看。   这一天,游莲自混沌的梦里醒来,发现宗懿又过来了,他站在马车外,一本正经地跟游莲鞠躬道谢。   “这段时间辛苦阿莲了,帮着本王照顾奶娘。”   车窗外蝉鸣声声,游莲抬眼看窗外,发现车队正停在一片小树林里休息。游莲知道,自己的午睡又泡汤了。   其实游莲觉得宗懿这道谢实在有些小题大做,因为穆延嬷嬷白天时间都在睡觉,实在谈不上什么照顾不照顾的。   游莲揉揉有些酸胀的额角,自车窗旁坐直起身,望着宗懿笑了笑,没有说话。   宗懿拿手轻触穆延嬷嬷的额角,感受穆延嬷嬷额头的温度,有没有热,有没有冷。宗懿还很仔细地向春花询问,在他不在的这一小段时间里,穆延嬷嬷有没有出现什么新的状况。春花躬身下了车,做出小心翼翼的样子,跟宗懿重复着一个时辰前,她才重复过无数遍的话。   游莲坐在马车的角落里,用审度的目光仔细打量宗懿那张格外认真的脸,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点自己也很想知道的答案。   宗懿很容易就感受到了游莲的注视,他问完春花的话后,便转过头来胸怀坦荡地直视游莲的眼睛:“阿莲有事找我?”   游莲点点头,“是的,九王爷,我想找你谈谈。”   宗懿沉着脸,点点头说道:“没问题,本王这就回去安排安排,晚点再给你消息。”   说完,宗懿转身,把袍角一撩,挽着大刀头也不回地朝队伍的另一头走去……   游莲没有下车恭送宗懿,依旧坐在车里闲闲地靠着车窗棂。微风掀起绡纱的帘,透过飞扬的车窗帘,游莲看见纳兰松月的车就停在不远的前方,车门帘朝游莲的方向大开着,自昏暗的车厢里射出两道狼一样犀利的目光。   游莲轻笑,抬手抽掉马车壁上的帘钩,竹窗帘落下,挡住了窗外的阳光,也挡住了那两道目光。   ……   在宿营的帐篷里吃过晚饭后,游莲换上了一身黑漆漆的夜行衣。   身边没有武器,游莲觉得不是很放心,便闷着头在帐篷里翻箱倒柜地找,想着能找到一根棍子也是好的。   转头看见春花正一脸警惕地看着自己,游莲笑了,她告诉春花,说自己这是要去见九王爷,晚上会晚一点回来,穿裙子不方便,夜行衣会方便一点。   春花听言,没有说什么,脸上的神色倒是缓和了一点。第一次见到为会见自己的家主,穿夜行衣的侍妾,怨不得春花紧张。   游莲要春花转告映月,说晚上不必等着伺候了,要大家都早点睡。春花话不多,点头应下后,游莲便转身走出了帐篷。   避开一路的卫兵后,游莲来到两道山梁外的一片杨树林。杨树林中有一个小池塘,宗懿说他会在那池塘边等她。   游莲迈开大步就往杨树林的深处走,走了不多远,游莲听见一丝水声。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见就在前方不远处果然有一方池塘。池塘里水波粼粼,似乎有人在池塘里洗澡。   游莲左顾右盼看了看四周,周遭除了蛙叫虫鸣,不见人迹。游莲眨眨眼,眼底一道狡黠的光闪过,心里有了成算。   只见她紧了紧夜行衣的腰带,自路边捡了一根木棍插在腰间,往路边一棵老杨树上一攀,跟个猴似的蹭蹭蹭就爬上了树,没入漆黑一团密林,再也看不见……   游莲攀着树枝靠近那池塘,低头往下看——   让人意外的是,刚进密林时还看见有人在池子里,等靠近了,怎么就没人了?   游莲定睛细细看去,夜幕下偌大一个池塘黑乎乎的,在月光的照射下泛出点点荧光。池水很平静,的确是没有人的。   游莲并不急着下树,她极目往池塘边看去,看见整个池塘都被这片杨树林给围得密密实实,树高林密的杵在天地间,黑洞洞的像一个巨大的澡盆。   游莲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心下疑惑,怀疑是刚才自己眼花,宗懿其实还没有来?   游莲哧溜溜溜下树后,来到池塘边逡巡。刚走到池塘边一块大石头旁,她看见石头上堆了一堆衣裳,一把刀。   游莲凑近了想看一个仔细。忽听得脚边的池水里传来细细的鱼儿吐泡泡的声音。   心里咯噔一声响,游莲直觉不好,正要跳开一步远离那池塘,却见自池水里猛然窜出一个人来,伸长了胳膊一把抓住了游莲的腰,不等游莲回过神来,便已经被人给拽进了池塘……   游莲被一个全身赤.裸的人给按进了水底,睁开眼来,鼻尖上,果然凑着那张欠揍的脸:笑开了花。   游莲吓坏了,两条胳膊紧紧箍住了宗懿的脖颈——   游莲不会游泳,但是很明显宗懿并不知道。   在关山外,远离大海的女真人的眼里,南方汉人的水军堪称独步天下。和所有女真人一样,宗懿或许默认天底下所有的汉将都是会水的,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地把游莲给掼进了水里。   直到游莲那两条箍着宗懿脖颈的胳膊越收越紧,宗懿才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   游莲进水后便呼啦啦直往下沉,还把宗懿也拽着一直往水底沉。   溺水的人为求生,劲都很大,手脚全都缠在宗懿身上。宗懿想挣脱挣脱不了,脖子快被游莲给箍断了,脚也被缠住了。眼看两个人都要这样葬身池底,宗懿叫苦不迭,游家军至今依然是公认的海上霸主,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游莲可以在南海指挥千条战船,却不会凫水。   经过了初始的慌乱,宗懿好容易控制住了自己的手脚。他强迫自己定住了心神,拿手往游莲的后侧颈狠狠一敲。   游莲果然晕了过去,手脚都软哒哒地松开。   宗懿心中大定,拿手揽住游莲的腰,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奋力划水,总算止住了两个人继续下沉,宗懿就这样带着游莲,朝水面缓缓游去……   ……   游莲悠悠醒转,看见宗懿那张放大的脸,满头满脸一汪一汪的,也不知是水还是汗,眼睛里写满了忧虑。   游莲说不出话,嘴里咕噜咕噜爆咳出一滩水后,总算腾出了肺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宗懿转忧为喜,喜极而泣,抱紧了游莲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   “阿莲……阿莲……你可算醒了……你可算醒了……”   游莲死里逃生,想起自己今晚是来兴师问罪的,没想到却惨遭恶搞,还差点为此丧命。心中又气又悲,忍不住呜呜呜呜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拿拳头,一下一下砸那宗懿的背:   “你个遭瘟的!你差点杀了我!你差点杀了我!”   宗懿听任美人的粉拳似雨点般落在他身上,半晌,神情肃然:   “阿莲说哪里话,我怎会杀你?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我宗懿也必须把你给托上岸。”   宗懿眼中的神情如此郑重,就像说的是他的肺腑之言。游莲愣住了,定定地看着这双眼睛,仔细感受他眼底的灼热。   宗懿搂紧游莲的手开始变得滚烫。   初见他时那满腔的怒火,早已幻化成鸟儿飞走了,美人的粉拳再也没了力,即便只是轻轻落在他肩上,也不忍心了。   粉拳无力地摊开,化作两片温柔的云朵,轻轻抚在宗懿的脸上。   温柔的云朵慢慢飘移着,飘过宗懿的肩,滑向他急剧起伏的前胸,再飘过宗懿精健的腰,划过他的小腹……   温柔的云朵迟疑了,停在一座壁立的山峰前。   山峰主人的眼中闪着焦灼的光芒。   “九王爷啊……我才从阎王殿回来……”游莲绝望地说。   “没事的,你歇着,我帮你换衣裳。”宗懿一边喘粗气,一边与游莲那一圈又一圈的腰带搏斗。   “我没带换洗的,不需要换衣裳……”游莲手忙脚乱地推拒,试图与宗懿讲道理。   “衣裳都湿了,再不脱就该着凉了!”宗懿自有他的道理,容不得游莲狡辩。   望着满天星斗和周遭黑洞洞的树,游莲本能地想抗拒。这里是野外,怎能跟狗似的,在野外交.媾?   “可是这里太冷了,我会生病的!”   “没关系的,本王很热,本王帮你暖暖。”宗懿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早已按捺不住心头火热,箭在弦上,怎能不发?   两相纠缠间,夜行衣已土崩瓦解,游莲这滑腻腻一具玉体,转眼间就被宗懿拥了个满怀。   “暖了吧?”宗懿搂紧了光溜溜的游莲,满脸都是讨赏的表情。   游莲还要抗议,却被宗懿堵住了嘴。他张大嘴把游莲嘴里的空气,和她想说的话,一并都吃了,还胡乱地嘟囔:“早就跟你说了……九爷我暖得很……” 第29章 少侠   山脚有一处山坳, 浅草,向阳,道旁还有一间供山里樵夫歇脚的小木屋。   进京赶考的秀才邱生, 背着一只巨大的书箱占领了这一处小木屋。他很高兴今晚可以有免费的房间住, 原本想在今天天黑之前穿过这片玉浮山,邱生就没有听取山民们的建议, 执意进了山。   进山后,邱生才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跟家乡那一天能过十道岗的小山包不同, 玉浮山实在太大了,哪怕邱生背着书箱奔跑了一整晚, 入目依然是绵延不断的山脉。   邱生绝望了,他想自己今晚怕是只得露宿山岗了。只盼玉浮山里没有野兽, 不然以自己这小把身子骨,怕是还不够给野兽爷爷们塞牙缝的。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邱生在翻过一道山梁后,发现了这一间小木屋。   虽说不像客栈那么周全,有吃有喝的, 但邱生不怕,这些他都自带着有。小木屋有点小,木头也开始朽了, 人走上去咔吱咔吱直叫唤, 邱生也不介意, 好歹能遮风,这就够了。   邱生点了一只油灯,舒舒服服地在木屋里坐下了,他拿出一本书, 开始温书。   邱生是苍河镇方圆几百里唯一的秀才,也是苍河镇老邱家几百年来最大的希望。   今年是女真人立国的头一年,就在今年年初女真皇帝登基的那一天,新帝就下了诏书,恢复前朝的科举考试。女真新帝有气魄,他愿意接纳前朝先进的制度,比如科举考试。只要是对帝国有益的东西,女真皇帝愿意把这些制度发扬光大!   战乱多年,帝国甫定,人才,读书人都相当的缺乏。邱生想抓住这次机会,为自己,也为老邱家搏一个前程!   邱生认认真真地读书,直到油灯快燃尽了,邱生才依依不舍地合上书,打开门来到木屋的背后,准备撒泡尿后上床睡觉。   邱生走到一棵木棉树的背后开始小解。   才解到一半,邱生听见前方灌木丛中有动静。   邱生眯着眼细细地看过去,只见前方灌木丛中走出来一头虎!   花斑猛虎或许受了伤,走路一拐一拐的。但再怎么瘸,它依然是兽中之王,当它一瘸一拐地朝邱生走过来时,邱生吓得尿都缩回去了,惨叫一声,提起袍子掉头就往那小木屋跑。   花斑猛虎受了伤,也不是很饿。原本不想再招惹是非的,可那邱生偏偏怪叫一声就开始跑,惹怒了老虎。   老虎不爱看人跑,一跑,就勾起它捕猎的天性。老虎忍不住了,也跟着邱生跑。   邱生被吓到屁滚尿流,老虎被惹到兽性大发,长啸一声就朝邱生扑去……   邱生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跌倒在地,静等着命运之神下一秒就把自己带走。   可是邱生闭着眼睛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命运之神的牵手。   趴在地上的邱生睁开眼,转过了头——   邱生无比惊讶地看见一位英勇的侠客替他挡在了花斑猛虎的前头!   侠客穿一身白衣,使一把玄铁大刀。侠客看上去很年轻,二十出头,却有着天神般的勇气和魄力!   只见他左躲右闪,每一次都堪堪避开了老虎的利爪,却给自己搏得一次又一次砍杀老虎的机会。   只见那虎左扑一次被砍一刀,右扑一次被砍一刀,老虎大怒,愈发暴躁起来,扑腾得也愈发凶猛。   可是侠客不暴躁,他很冷静地躲避着老虎的追逐,利用周遭的树、山、石,大大地耗费了花斑猛虎的体力,渐渐地,老虎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   终于,侠客瞅准机会,提起手中的大刀,朝老虎的面门那么一挥——   老虎的两只眼睛便被剜了下来。   老虎暴怒,发起了最后的攻击。   可是老虎原本就受了伤,现在又瞎了。胡乱扑腾了两下,就被侠客一刀利落地剖开肚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邱生看得呆了。   只见那侠客杀死老虎后,拿刀在老虎的背上左右抹两抹,抹去刀上的血迹后,收刀入鞘,来到邱生的身边。   “别怕,我替你打死它了。”侠客说。   侠客的声音很好听,如金玉相合。邱生死死盯着侠客那张如皎月般的脸,木然地点点头,依旧趴在地上不动。   侠客好脾气地等了一会,见邱生依然没反应,便笑着对他说:   “起来吧,老虎都死了,怎么像个娘们磨磨唧唧的。”   邱生被人笑话,这才猛然回神,抖抖索索赶紧从地上起来。邱生拢拢头发,整整衣衫,恭恭敬敬地对着侠客深深打一个躬: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邱某家贫,无以为报,敢问少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待邱某进京搏得功名后,定金车玉马前来报答!”   侠客没有说话,只上下打量那邱生,嘴边噙着浅浅的笑。   邱生半天没听见回应,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侠客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锐利如鹰。   心里头没着没落的猛甩两下,邱生又低下了头。   “脱衣服。”突然,侠客这样说。   邱生一惊,吓得抬起了头。   他看见侠客挽着刀,正一脸沉寂地看着自己。   “你说什么?”邱生有点哆嗦。   侠客面沉无波,望着邱生淡淡地说:“我叫你脱衣服。”   “……”   邱生脸红了,此情此景,侠客用如此冷峻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太令人震撼了!   邱生抬起自己有些颤抖的手,缓缓按上了自己的领口。   一颗,一颗,再一颗……   邱生当着侠客的面,慢慢解下自己的外袍。   邱生低头等着,脸涨得通红。   却听得身前传来侠客一声犀利的惊呼:“你他娘的为何不穿里衣?”   邱生羞赧,低声答他:“反正都是要脱的,里衣不里衣的,有那么重要吗?”   侠客不理他,直接来到邱生的脚边,弯腰捡起那衣裳,左抖抖右看看,不放心地问他:“刚才你沾上尿没有?”   邱生依旧低声如蚊蚋:“你管那衣裳干嘛……有尿没尿有那么重要吗?”   说完,邱生转过身去,拿自己光溜溜的屁股对着侠客,静静地等着。   侠客一愣,似乎听明白了什么,他一脸错愕地朝邱生看了过来……   “少侠……”邱生的脸红得快要烧起来,他觉得侠客才是有点墨迹,还有脸说他墨迹。   身后传来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邱生转头。   看见那少侠像一只受惊的獾,胡乱提着大刀,也提着他刚才脱下的那件衣裳,飞也似地跳进草丛里,不见了……   ……   游莲穿着宗懿的里衣坐在一棵老杨树底下休息。   宗懿的里衣又宽又大,相当不合身。只因游莲自己的衣裳被支了起来,还在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滴水。   “阿莲,我回来了。”宗懿提着刀和衣裳来到了老杨树边。   “抱歉让你等久了,刚才遇到只大虫,所以浪费了一点时间。”   游莲抬头,一脸关切地问他:“你没伤到哪里吧?”   宗懿摇摇头:“没有,你家夫君的能耐你不是不知道,区区一只大虫,怎能伤得到我?”   游莲笑,看见宗懿手上提的东西问:“没事就好,衣裳找到了?”   宗懿有一瞬的迟疑。   “要不……你还是别穿别人的衣裳了吧……”宗懿向游莲建议。   “为啥不?”游莲不悦,“你的兵那么多,我们整夜不回去,我可以不想在这么苦的时候还要跟你的莺莺燕燕纠缠不休。”   游莲并不是害怕纳兰松月,只是她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宗懿没势力与纳兰一家对抗,自己只是女真人的俘虏,喊打喊杀压根没办法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避其锋芒,明哲保身才是现在自己最应该做的。   可是宗懿很不赞同游莲的话,“你是我的姨娘,跟我在一起正常得很,有什么好避讳的?再说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儿去找人家?这衣裳是我捡来的,臭烘烘的,得洗一洗才好穿,可是若要洗这衣裳,还不如等你自己的衣裳干了。”   游莲冷笑,反问他道:“理是这个理,可既然咱俩没什么好避讳的,你又为何选这样一个荒郊野岭的地方来跟我幽会?”   “拿来吧!反正都是我穿,我不嫌臭就好,你有什么好嫌弃的?”说完,游莲伸长了胳膊,一把夺过宗懿手上那件衣裳,展开来细细地看。   “是男人的外袍。”游莲说。   “当然啊!”宗懿说:“哪有女人会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   游莲点点头。“说得有理,男人的我也可以穿,无所谓的。”   “太脏了,算了吧。”宗懿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看那衣裳。   “不脏啊!”游莲摇摇头,还专门拿起那衣领部分凑到自己鼻子底下去闻了闻:“还行,有一点点汗味,比想想的好多了,是个比较爱干净的男人。”   “……”   宗懿扶额,还想与游莲辩,可游莲很坚持,只要能及时回去,让她穿乞丐的衣服都无所谓。   宗懿劝不动游莲,只能眼睁睁看着游莲把那书生的衣裳给套上了身。   “挺合适的!”游莲满意地牵起这袍衫左看右看。   游莲喜悦,像哥们儿间说话那样抬起手来狠狠一拍宗懿的肩:“走吧,我的爷!” 第30章 争宠   宗懿不愿意走, 骑在十一美的背上,被游莲推一下走几步。   “真没什么的,我可以帮你处理好, 阿莲不用这么小心。”宗懿对游莲说。   游莲懒得再说, 一个劲地催他:“知道你能处理好,九王爷最棒了, 赶快走吧!是我自己不想麻烦,我自己不想麻烦,知道了吧?”   “……”   “回去不回去并不是今晚的重点, 重点是往后你不可以再叫我十二姨娘!”游莲义正言辞地再度提醒宗懿,她实在不能接受自己被人放到跟一匹马相提并论。   “知道了, 不叫就不叫!”宗懿不耐烦的应承,女人就是这样, 鸡毛蒜皮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说。   “还有,路上一定要帮帮忙,替我照看一下潘儿。”游莲腆着脸,凑到宗懿的鼻子低下, 一脸讨好。   宗懿不悦,竖起眉毛怼游莲:“你怕不是疯了,我怎么能照看二哥的女人?”   游莲不着急, 掰着指头耐心地给宗懿讲道理:   呐, 你看, 首先潘儿是我的好姐妹,她因为我被你们捉了,我欠她情谊在先,如若潘儿出现什么意外, 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安心。只有潘儿好了,我才会好。   其次,潘儿是被你二哥害成那样的,指望你二哥照顾好潘儿,还不如去指望赶车的车夫开稳当点,少让潘儿受点苦。二哥不好,你这个做弟弟的有没有义务帮助二哥赎罪?   最后,潘儿还算不得是二哥的女人,潘儿依然是营妓,于公来说,也算半个“官家的人”,既然是官家的人,你宗懿有没有责任照顾好官家的每一位士兵和差役?   “……”   宗懿无语,只觉这游莲给人戴高帽子可真是有一手。虽然宗懿觉得游莲最多第一条说得比较对,那就是照顾陈潘,只是为了照顾游莲的情绪。至于那第二条和第三条,完全就是鬼扯。   宗懿不会承认宗骏的责任,他宗懿有义务承担一半,更不会承认陈潘是他们女真的士兵和差役。   但是眼看游莲这么看重陈潘,仅仅为了让游莲少说两句,宗懿决定口头上对游莲表示屈服。   “好吧,本王知道了,只能说我会尽力,至于效果怎么样,你别给我太多压力。”宗懿说。   “嗯嗯嗯!”游莲兴奋,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知道的,只要九王爷您能说一个好,阿莲我就感恩戴德了!”   游莲喜笑颜开,就像得到了宗懿的保证,陈潘就能立马好起来一样,游莲信心满满地望着宗懿,笑得像朵春风里的花。   两个人边走边说,不远处的前方有点点灯光,那是驻扎山腰上的营地。   眼看就要分别,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个人就又该回归从前那种公事公办的相处模式了。游莲达成了自己的目标,心情很好。她知道宗懿憋得慌,为感谢他今晚对自己做出的让步,游莲紧走几步追上宗懿,扬起头来撅着嘴,跟宗懿吻别:   “马上就回营了,来吧,九王爷亲一个。”   宗懿转过头来看了看游莲,犹豫着低下头,蜻蜓点水一般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好了,可以了。”宗懿说。   “唔,不要,认真一点!”游莲觉得宗懿敷衍,摆摆头示意宗懿可以吻得更投入一点。   宗懿皱着眉头有些为难,踯躅了半晌,开口说道:“本王实在亲不下去,要不你回营地先换身衣裳再说吧。”   游莲不解,满脸疑惑地看着宗懿。   “以后千万别穿男人的衣裳,这会让我觉得我在亲一个男人。”宗懿说。   游莲笑喷了,骑在马背上,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她觉得这件衣裳好,回头一定要洗干净后珍藏起来。   两个人继续有说有笑地往营地走,游莲问宗懿,需不需要她换一种方式,偷偷摸摸地溜回去?   “你负责引开卫兵的注意力,我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大帐了。”游莲体贴的说。   被游莲这样轻视,宗懿忿然,“你说什么呢?我是这大军的指挥官,就那么不靠谱,回个大帐还须得你这样?”   宗懿爱抚般摸摸游莲的背,又瞬间放开。   “走吧,阿莲。”宗懿说。   ……   还不等宗懿和游莲走回营地,游莲就看见宗骏骑着马已经候在营地的大门口了。   “九弟!你可算回来了!”宗骏看见宗懿,远远地就迎了上来,他一脸激动地拉着宗懿的手说:   “你知不知道松月闹得有多厉害?为兄这都被她闹了一整夜,简直撑不下去了,这不得已,才出营门来等你。”   宗骏看看宗懿身后的游莲,看见游莲穿一件男子的衣服,打扮得像个汉人小厮,便转头继续对宗懿说:   “九弟,哥哥心疼你,跟十二姨娘亲热都要乔装成探子。但松月好歹还小,你多担待她一点,回头你跟她好好谈谈,等她长大些,可以理解你了,就好了。”   宗骏与宗懿说完,又转过头来与游莲说:“十二姨娘也听见了吧?松月年纪小,往后你与九王爷说话做事也都注意一些,该有的规矩千万别疏忽,这里是军营,可千万别把欢场那一套给带进来……”   “行了行了行了!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宗懿不悦,打断了宗骏的话。   “不就影响到你听曲了吗?还板起脸来充什么好好先生?你讲规矩的话,就先把你车上坏了身子的人先治好吧!自己都满裤子屎了,劝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好好想想,回去怎么跟嫂夫人和母亲说。”   宗骏被宗懿怼得哑口无言,他怒了,追着宗懿的要给自己找补回来:   “哎,哎!我是你二哥欸,九郎你就这么跟你二哥说话?”   宗懿不理他,冷哼一声催马就往前走,宗骏没有出到气,怎能放他走?便把马肚子一夹,跟着也追了上去:   “且不说你应该不应该尊重你二哥的问题,就说本王帮你照顾你未婚妻一个晚上,就换来你这样骂我?喂,小兔崽子!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游莲骑着马慢吞吞走在后头,看宗懿和宗骏渐行渐远也不追上去。游莲也不悦,倒不是因为宗骏说的那番话不悦,而是宗骏叫她的那声十二姨娘。   “哎……这糟糕的十二!怎么让别人也改掉这该死的称呼呢?当真是个麻烦事啊……”游莲抠抠后脑勺,丧气地想。   ……   兵营的正当中,有一只最大的营帐。   营帐外严阵以待地驻设了不少守卫,可见其所守卫之人的身份特殊。   以往这营帐周围还能看见不少奴仆进出忙碌,今天却不见人影。大帐里里外外都静悄悄的,笼罩在墨黑的夜色里,渗透出脉脉深入骨髓的忧伤,与孤独。   纳兰松月一个人坐在大帐的角落里发呆,周遭的衣衫箱笼乱成了一团。她就这样一直神魂颠倒地坐着,直到一名小丫鬟冲进帐内,唤了她半天都没有反应。   “松月郡主,松月郡主!九王爷回来看您了!”小丫鬟热切地对纳兰松月禀告。   “九王爷”三个字如同起死回生的仙药,唤醒了纳兰松月的神智。纳兰松月回过了神,她一瞬间从地上跳了起来:   “是么,是么?九哥回来找我了!”   纳兰松月朝大帐外奔去,正好迎面扑进了一个宽厚的胸膛。   “呜呜呜!九哥坏!九哥去和别人相会,再也不管月儿了!”纳兰松月胡乱拍打着那胸膛,眼泪鼻涕糊成了一团。   宗懿叹了一口气,拉着纳兰松月的手,寻了一个地方坐好。他望着周遭如同被匪徒洗劫过一般的混乱场景问纳兰松月:   “月儿,你这是要干什么?”   纳兰松月抽抽嗒嗒地答:“月儿想离家出走来着……”   宗懿笑了:“咱们本就离着家呢,你还能出走到什么地方?”   “只要你回来,我也是舍不得出走的。九哥今晚别走了,留下来……”纳兰松月伏上了宗懿的肩,把他紧紧地搂进怀里。   宗懿被纳兰松月吊着脖子,听见她的话便有些呆,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不等宗懿想清楚应该怎么回答,便听得纳兰松月继续开口说道:   “我学了几招最新的蹴鞠招式,一会我踢给你看。”   宗懿默了默,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他告诉纳兰松月,他很累了,想休息,玩不动蹴鞠了。   纳兰松月皱起了眉头,她想说这不公平,宗懿跟那女人相处了一整晚都不累,偏偏到她这儿来就累了?   “你和那女人做了什么?为什么每次你见过她之后再回营帐倒头就要睡觉?”纳兰松月噙着泪,质问宗懿:   “你就那么不想见到我了吗?”   宗懿扶额,思考了片刻后,他拿手指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反问纳兰松月:   “月儿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可不该是睡觉的时间?”   “你也别这么小器,我白天这么长时间都跟你在一起,也就晚上才去看她一眼,很明显还是陪你的时间多一些不是?”   听宗懿这样说,纳兰松月觉得也有几分道理,按时长来算,九哥的确与自己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   寻思着自己还是占便宜的那一方,纳兰松月心里头的怨气稍稍松了些,她拿手一抹眼角,撅起嘴巴嘟囔:“可是……可是我还是不想看你去她那里。”   宗懿耐着性子跟纳兰松月讲道理:“阿莲只是一姨娘,你做主母的人,这么死死盯着一个姨娘闹腾,也不怕人笑话?”   “要不我明天一早陪你去蹴鞠一会吧,趁队伍开拔前,西营外有一片空地,正好适合蹴鞠。”宗懿豪爽地说。   “真的?”纳兰松月瞪大了眼睛。   “真的。”   “哦——耶!”纳兰松月破涕为笑,她兴高采烈地抓紧宗懿的手,把所有烦恼统统都抛却一空。   “九哥明天早点起,西营那边空旷,我们可以一边蹴鞠一边看日出。” 第31章 上京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 宗懿果然对陈潘上了一点心,每一次过来看望穆延嬷嬷,都宗懿会给游莲带来陈潘的消息。   宗懿告诉游莲:“陈潘的伤好多了。”   “大夫说陈潘可以稍微喝一点稀粥了, 所以本王安排了军需官每天给陈潘送一次蔬菜羹一次肉糜羹。”   游莲点点头, 对宗懿的周到表示了感谢,游莲支开了春花, 背对那车窗对宗懿远远地甩过去一个勾魂的媚眼。看得宗懿眼花缭乱,呆立在原地,眼珠子都直了。   这一天, 宗懿再度来到陈潘的车前,随行的军士毕恭毕敬地跟宗懿见礼:   “九王爷, 骏王爷刚才离开了。”   宗懿点点头,心说他当然知道宗骏离开了, 不然他怎么好过来看陈潘?   宗懿端坐马上,装模作样地一脸意外:“噢?他又走了?没事,他既然不在,我就顺便看看陈姑娘吧。”   小卒点头,急忙躬身让开一条路:“九王爷请进, 陈姑娘才刚吃过药,应该在睡觉。”   宗懿点点头,二话不说挑开车门帘, 便上了车。   车里有一名小丫鬟从旁伺候着陈潘, 见宗懿来了, 就要起身出去,被宗懿给一把拉住了:   “你不用走,本王只是来看看。”   小丫鬟躬身,再度退回那马车角落里缩着。   陈潘果然在睡觉, 躺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宗懿很认真地端详陈潘的脸,看见陈潘的气色明显好过前几日,脸颊也泛出了红晕。   “你家小姐还在叫痛吗?”宗懿压低了声音问小丫鬟。   小丫鬟摇摇头,也低声回答宗懿:“回九王爷的话,小姐没叫痛了,昨天换药的时候一声都没有吭过。”   宗懿哦了一声,再度询问小丫鬟:“大夫说什么时候能便溺?”   小丫鬟答:“大夫说现在都是可以的,只是小姐或许有些心疾,一直不曾出过恭。”   宗懿问得仔细,当着陈潘的面问人家拉屎拉尿的也不觉得害臊。小丫鬟人小,话题是宗懿自己挑起来的,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两个人一问一答的都严肃又认真,却没人注意到紧裹被窝里的陈潘,脸颊上的那两片红云,慢慢慢慢飘至全脸,再到额头,直到那耳根也变得又红又亮……   听完小丫鬟的回答,宗懿再度哦了一声,问丫鬟大夫可曾开过泻火清热毒的药?小丫鬟回答说大夫两天前就开了平燥通便的承气汤,可是小姐喝了两天也没什么效果。   宗懿继续哦一声,告诉小丫鬟说,大夫开的承气汤没问题,继续就这么用,陈姑娘一直不便溺,应该是卧床这些日吃得太少,今天他会让军需官送三次粥来,还会送几样小菜,还请女官费心,劝陈姑娘多用一点。   被宗懿称呼女官,小丫鬟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俯身下地朝宗懿可劲叩头:“奴婢记下了!九王爷放心,奴婢一定会劝小姐多吃菜!”   宗懿点点头,放心地离开了马车。   不等小丫鬟重新放好车门帘,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棠儿……”   小丫鬟吓了一跳,转身看见陈潘竟从被中坐了起来。   小丫鬟棠儿赶忙来到陈潘身边,帮她把腰靠给垫垫好:“小姐怎么醒了?奴婢还当你睡着了。”   陈潘没有答,自顾自问那棠儿:“九王爷来了?”   棠儿点点头,笑眯眯地回答陈潘:“是的,九王爷忒和善了,前几日天天来,这几日见小姐松泛点了,才隔天来看一次。”   陈潘静静地听着,拿手捻着发尾,没有说话。   棠儿长叹一声,若有所思道:“多亏了九王爷过来这么走一趟,这几天送饭的都换成那管灶的大班头了,食盒变大了,装饭的碗也大了,就连饭菜的味道都变好了,小姐啊,咱们再也不用忍饥挨饿了!”   陈潘笑了,转过头来盯着棠儿那喜形于色的脸,开口逗弄这小丫头:   “羞也不羞?你可是饿死鬼投胎?”   ……   行军路上有人欢喜有人忧,游莲和宗懿虽偶有拌嘴却一直都能很快复合,打闹中两个人的感情也在逐日升温。   纳兰松月一直践行自己“监工”的责任,自以为监好了工,却不知自己的大后方早已溃烂得不成样子了。   九月,又是丹桂飘香时,宗骏和宗懿率领的剿匪大军终于回到上京。   帝后二人皆来到南门外迎接兄弟俩,游莲坐在车内,远远地看宗骏和宗懿朝锦衣玉袍的帝后下跪。   纳兰玉牵起了宗骏的手,宗懿则由完颜旻牵着,四个人亲亲热热地一起朝御辇走去。   宗骏和宗懿回家,宫里自然有宴请。宗懿和宗骏便直接跟着完颜旻和纳兰玉进了宫。因兄弟俩皆出宫开了府,游莲便跟着宗懿余下的护卫随侍们驱车回九王府,而陈潘因为有伤在身,则先暂时留宿骏王府。   九月的上京是最美的。风轻云淡,秋高气爽,满街的桂花都开了,花香笼罩整个上京的上空,行走其间,让人不得不醉。   游莲坐在马车内,静静地看窗外一闪而过的树木,高楼。   从前赵家人还在的时候,上京是归河北两路行政省辖管的。这里曾经是中原最为重要的北部隘口,哥哥游龙,便是在上京城外的龙吟滩重伤的。   游莲定定地看着窗外一块写着琴台路的石碑,想起自己曾经来过这里,父亲还给自己买过一块倒糖饼儿。   车窗外闪过一面小摊,摊前支着游莲熟悉的稻草杆。不假思索地,游莲脱口而出:“停车!”   伴随车把式“吁——”一声长啸,马车停了下来。   游莲跳下车,映月迎上前来问:“莲姨娘有何吩咐?”   游莲没有回答,她推开映月,弯也不转就朝那小摊走去。映月顺着方向看去,看见一面小摊,用格外简易的木箱子铺开,面上铺了一块白石板,摊主用勺舀了一勺热糖,正往那白石板上作画。   游莲来到小摊前,摊主正在给一个小女孩画桃子。   “桃子太小了,我要那个龙!”小女孩吊住身旁妇人的裙摆,哀求不止。   “这桃哪里小了,为娘专门叫了店家给你画一个大桃子呢……”   “哪里大了,哪里大了!那条龙才叫大,我就要大的!”小女孩提出严正抗议。   妇人穿着花布衣,头上包着花头巾,见女儿耍赖,面露难色道:“惠儿乖,别闹了,你哥哥今年进学堂,束脩交得高,那龙要五文钱呢……”   “这位店家,我要二十四条龙。”   白石板上赫然出现一粒金锞子。   游莲叉着手,向那小贩颔首。   小女孩惊呆了,艳羡地看眼前这位突然出现的“女富豪”。   “二十四条龙,一条给这位小妹妹。”游莲笑眯眯地对摊主说,也对那小女孩说。   “耶!谢谢姐姐!”小女孩雀跃,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的是沸腾的喜悦。   “叫夫人!”妇人厉声喝止了女儿胡乱的称谓。   “对不住了,这位夫人,小女粗鄙不懂事……”妇人柔声向游莲致歉。   游莲一愣,想起自己不是姑娘了,因自己盘着发,所以这妇人才责备她的女儿胡乱叫人。   游莲朝那妇人眨眨眼,笑道:“无碍的,叫姐姐也可以。”   妇人更加惶恐,拉紧自己的女儿,母女俩一起连连向游莲行礼:“不敢不敢……民妇谢过夫人大恩……”   ……   游莲手拿二十三条龙,重新回到了车上。   映月不解,问游莲:莲姨娘拿这么多条龙,不怕给腻坏了胃口?   游莲咧咧嘴,回答映月:本来就不是吃的东西,腻什么腻。   映月不解,还要再问,却见游莲面色沉重,似乎心情很不好,便不再追问,默默地替游莲收拾好坐垫,茶水后,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车队到达九王府门口后,游莲下了车。   这是一座青灰色的大宅,青砖砌就双坡顶围墙,山墙外可见宅内参差错落的楼宇亭阁,也是清一色的砖瓦歇山顶,与周遭贵胄人家彩色琉璃瓦庑殿顶相比,虽显得简陋黯淡,却有一股特别的肃穆庄重的神气。   朱漆大门面南而开,铜铸的门钉和青铜兽面铺首都没有鎏金,让人感觉到主人家的收敛,不张扬。屋脊檐际的瓦当和正吻,虽是砖质,雕塑的图案却极细腻逼真,虎鹿雁犬蛙五兽和蛇雉都栩栩如生,这座深藏不露的豪宅,便以如此一副恭谨严守的姿态,在不经意间悄悄地泄露出深宅主人在当朝的权势与煊赫。   游莲是九王府自成立以来的第一位“女主人”。   九王府的下人们都出动了,全部聚集在前门和二门外迎接游莲,密密麻麻跪了一地。   游莲被一位嬷嬷搀着,小心翼翼地往宅子里面走。   游莲嫌那嬷嬷走得慢,便甩开嬷嬷的手,自己跟着前头带路的管家大踏步往前走。   管家转头看了看健步如飞的游莲,勉强扯了一个笑,也不得不加快了步伐,领着游莲一路朝后宅走去。   穆延嬷嬷被人抬着,住进了康宁园,游莲则被管家带到了怡园的西厢房。怡园是宗懿的院子,但游莲是姨娘,没资格住上房,就连这个西厢房,都是破格得来的。毕竟九王府空置多年,怡园里有的是房间住,分给姨娘一个西厢房,也是很容易的事。   游莲来到西厢房住下后,映月依旧带了十几个丫鬟在西厢房边伺候。   今天一整天,游莲的情绪都有些低落,晚饭时间到了,游莲也没有吃饭。她让映月把饭菜都撤下去,她不需要吃晚饭。   墨竹搬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把游莲的糖画龙给撞断了一条尾巴,游莲冲过来,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她眼底透出的那股子杀气,把墨竹给吓了个屁滚尿流。   墨竹是女真姑娘,汉话本就说得不好,被游莲这么一吓,直接缩到地上,口中伊哩哇啦地说起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女真话来。   映月赶过来,给游莲跪下了,她向游莲保证,这龙是糖做的,遇热就软了,自己一定可以再把这龙给重新粘好的。   映月求情,游莲那满身的戾气好容易才逐渐消退。这一番过节,让在场所有人都重新回忆起当初在白马庄时,被游莲暴力支配的可怖场景。   大家都突然意识到,看似平和的十二姨娘其实依然没有变,还是那个手能拆飞刀,脚能登云墙的“女魔头”。除了映月,大家都尽量离游莲远远的,说话做事都更加收敛了,生怕一个不小心,被十二姨娘听到了响,让自己沦为牺牲品。   西厢房的背后有一方小院,因为地儿小,朝北,又背阴,不好用,便被弃为了搁放杂物的地方。   不知怎么回事,这块地方被游莲看上了,一发现这一处“圣地”,游莲就带着自琴台路买回来的二十三条龙,缩去了那小院再不肯出来。   墨竹看见游莲带了一只火盆,火折子和一大包颜色怪异的纸,去了后院。她生怕游莲要纵火烧房子,便战战兢兢地找映月商量,问映月要不要找苏木将军带人来“解决”一下。   映月听了淡淡一笑说,不用了,没事的,莲姨娘心情不好,你们少落她眼就好。 第32章 样子   一连几天, 宗懿都没有回府。   这天晚上游莲吃晚饭的时候,映月告诉游莲,说九王爷今晚多半也不会回府的, 让游莲晚点直接安置就好, 不需要等着王爷。   游莲点点头,心说宗懿是完颜旻的小儿子, 儿子出门这么久,回家来跟父母好好叙旧是应该的,便随口应承那映月:   “好的, 知道了,刚才宫里送来的红嘉庆子, 挑一篮送去康宁园,剩下的就先放冰窖里存着吧, 待明天九王爷回府了再吃。”   映月微微笑,告诉游莲:“姨娘大可不必,这果子就是九王爷专门跟大妃讨来给你吃的,九王爷进宫有得吃,再说他明天也多半也不会回, 王爷每次外出回宫,一般都要在宫里住好几天呢!”   游莲惊讶,停下箸来看着映月:“住宫里?”   “他?”   “一直住着?”   “嗯!”映月点点头, 又摇摇头, “也不是一直, 一般住一次也要十天半个月吧……”   “住宫里哪里?”游莲追问。   “呃……”映月有些迟疑,“具体住哪里我们也不会问啊,九王爷开府之前一直是住大妃宫里的,后来成年搬出来了, 但是回去总会有地方住吧。”   游莲想起穆延嬷嬷说过,完颜宗懿很小就死了亲娘,在死了亲娘的情况下,还能跟自己亲生父亲和养母保持如此密切亲子关系的还真不多见。   游莲还想再问什么,又忍住了,她摇摇头,觉得自己多管闲事,现在这样轻松的生活可是求都求不来的!游莲点点手指,对映月吩咐道:“那就好,晚饭后陪我去后院采点桂花。今晚多烧点水,我要舒舒服服的泡一个桂花浴。”   映月点点头,灿烂地笑着答:“是,十二姨娘!”   游莲佯怒,拿手点着映月叱道:“嗟!你又忘了?”   映月回神,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与游莲道歉:“奴婢错了,奴婢错了!莲姨娘恕罪,莲姨娘恕罪啊!”   游莲低头,拿手勾起映月的下巴,眼神轻蔑:“小蹄子记住了,再给我叫一个十二,小心姑奶奶扒了你的皮!”   ……   朝阳宫。   纳兰玉梳洗完毕,有侍女正替纳兰玉往脸上、手上涂抹香脂。   纳兰玉已近四十,正当女人熟龄,保养得当,既有少女的柔嫩,也有女人的妩媚,犹如一只熟透了的苹果,散发出令人迷醉的沉香。   侍女用食指蘸取香脂,轻轻抚过纳兰玉白皙莹润的脸颊,触手之处肤如凝雪,肌理腻洁,拊不留手。   “九郎昨夜丑时才回,今天这么早就起,可是因为休元殿太闷了?”纳兰玉隔着镜子看远处宗懿的脸,关切地询问。   “不闷,休元殿很好,母亲多虑了。”宗懿靠坐在窗边的绣榻上,随意把玩手边的一对玉核桃。   “可是你看上去就很疲惫的样子,明显是没有睡好。”纳兰玉长叹一口气,口中碎念:   “我就跟你父汗说嘛,休元殿哪里能住人?本宫那东暖阁就好,冬暖夏凉,通风透气。从小到大你都一直跟本宫住一起照看着,看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现在回家怎么就不能住了?”   宗懿笑了,眉眼弯弯地看镜子里纳兰玉的脸:“母亲又说梦话了,当心父汗不给你打金钗子。”   纳兰玉佯怒,“不孝子,为娘关心你,你还咒我。”   说话间,侍女已经替纳兰玉搽好了香脂,纳兰玉摆摆手让那侍女出去,大殿中就只剩纳兰玉和宗懿两个人。   四周静悄悄的,纳兰玉来到宗懿的身边坐下,也不说话,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宗懿。   宗懿随她看,也不理她,依然垂着眼玩玉核桃。   半晌,还是纳兰玉憋不住了,她噗嗤一声笑道:“臭小子,翅膀长硬了,可以自己飞了……说吧,你又怎么了?突然收个姨娘回府是想要挟本宫做什么?”   “不做什么,母亲太高估孩儿了,孩儿没什么能耐,还能怎么样,又敢怎么样?”   纳兰玉扶额,柔着声音对宗懿说:“本宫能给人说话的机会不多,就这一次,你要说便说,不说往后都别想再提。”   宗懿把玩玉核桃的手停下了。   沉默了片刻,宗懿抬起头来看着纳兰玉的脸:“母亲您知道的,孩儿不想再呆在上京,还请母亲劝说父汗派孩儿去替他镇守河西吧!”   纳兰玉皱眉:“你为什么心念念一定要走?”   宗懿没有说话。   纳兰玉长叹一口气,直起身来,走到窗边关上窗户,离宗懿远远地站着。   “九郎,为娘知道你委屈,可是这委屈也只是暂时的。为娘不是不想帮你,只是骏儿他也是本宫的儿子,他就我这一个娘,他不指望我还能指望谁呢?   为娘早就跟你说过,往后骏儿登基做皇帝,为娘把你推上去做骏儿的首辅大臣,你们兄弟俩一个坐龙椅,一个坐二把交椅。千里江山都由你们兄弟俩一起坐,大家和和美美的,有什么不好呢?你非要躲去那鸟不拉屎的河西,又是何苦呢?”   “谢母亲厚爱,孩儿不想要。二把交椅什么的,你可以留着自己坐。”宗懿冷冷地说。   “……”   纳兰玉沉下脸,眼底有寒光泛起。   她没有再与宗懿纠缠这一个问题,纳兰玉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宗懿长大了,他不喜欢被宗骏压制,更不喜欢被她纳兰玉掌控,这个向来都乖巧听话的男孩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   纳兰玉兀自激动了半天,决定换一个话题,她已经半年没见到宗懿了,她一直很想他,不应该一见面就吵架的。   纳兰玉尽力扬起嘴角,笑着对宗懿说:“可以带你那妾室来朝阳宫给本宫看看吗?我儿如此坚定要纳的人,一定很漂亮。”   宗懿扫了一眼纳兰玉,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直接站起身来就往殿外走。   纳兰玉怒了,大喝一声:“你给我站住!”   宗懿转过身,远远地望着纳兰玉,目光犀利如刀,眼底却早已烧得一片通红:   “母亲,孩儿已经尽量劝说自己多想想母亲的好了。你的好,你的坏,孩儿心里一笔一笔都记着的。所以今天也算给母亲交了个底,我完颜宗懿要么离开上京,要么做储君。为了自己的理想,我不怕身败名裂!所以接下来怎么做,还能希望母亲能认真考虑,谨慎行为,九郎也希望,往后还能有机会再继续叫您母亲。”   ……   宗懿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回到九王府的,那时游莲才刚起床。   “啊——九王爷回来了?”   透过妆台上的铜镜,游莲看见宗懿走进了房间。今天是宗懿进宫的第五天,距离映月说的十天半个月还早得很。游莲相当意外在这个时候看见宗懿回家,便发出一声惊叹。   宗懿满脸愉悦地来到游莲身边,随手拖了一只春凳坐好,宗懿就开始自顾自的翻看妆奁里的物件。   宗懿拿起一只泛着莹润珠光色的膏盒问游莲:“这是你的面脂么?怎么这个色?”   游莲扫一眼那盒膏,一边往脸上拍玫瑰花熬制的浆水,一边回答宗懿:“是的,我这面脂在熬制的时候加了点珍珠粉,上脸后会格外白净一些。”   说完,她拿过宗懿手上的那盒珍珠膏,取出一小块膏体,往手心里捂了捂,敷上了脸。   “你看我是不是变白一点了?”游莲把脸凑近宗懿的鼻尖,让他评判。   宗懿很认真地看,最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唔,不错,本王的阿莲更美了。”   女子化妆从来都繁复,男人一般都不耐烦等,可宗懿似乎不会不耐烦,他很有耐心地坐在游莲身旁,看她敷完面脂后再敷粉。   “从前阿莲可不化妆的,现在怎么也开始化起妆来了?”宗懿一脸好奇地问。   “因为没事做。”游莲干脆利落地回答:“从前要打仗,没时间做这些,现在天天在你的九王府里吃了睡睡了吃,可不得给自己找点事来做?”   宗懿笑了,对游莲的说辞表示赞同:“阿莲说得对,从前是你打天下,现在是看本王打天下,你只管使尽浑身解数把我勾牢了,就什么都有了。”   游莲白了他一眼,一边仔细敷粉一边说:“看把你美得,莲儿我一身好武艺,可不需要靠勾男人吃饭。”   敷完粉点完口脂后,游莲拿起螺子黛准备往眉上描,被宗懿一把拦下:   “等等!阿莲歇着,让本王来。”   说完,宗懿拿过游莲手中的螺子黛,便往游莲的眉头上细细描去……   “古有张敞画眉,今天,完颜宗懿也与我的阿莲画眉。”宗懿笑眯眯地说。   游莲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僵直了身子任由宗懿操作。她想起纳兰松月额头上那两道又细又长的触角,就忍不住心痛自己——   这好不容易弄齐整的一套妆面,怕是就要废了。   一番精描细作后,大功告成。游莲凑近镜前一看,大呼意外。   镜中的游莲眉如远山,目若横波。   宗懿描的眉,意外的挺不错,他并没有像纳兰松月这些女真女孩子喜欢的那样,画两条又细又高的钩状物。宗懿给游莲画了两道完美的倒晕眉,眉型纤长柔美,压住了她原本有些犀利的眉锋,比起游莲原来的样子,更添几分娇媚。   宗懿凑到游莲耳边,跟她一起看镜中那张桃花面,眼底尽是满足和欣赏:   “都说了,男人替女人梳妆会比女人自己梳妆更好看一些。因为男人看女人,会比女人看自己多一些不同,男人心底的女人有多美,画出来的女人就会有多美……”   游莲惊讶极了,望着宗懿一脸难以置信:“九王爷号称没有妻眷,那这一手描眉的好手艺又是在哪里操练出来的?”   宗懿随口应付一句:“随便看看就会了呗。”   游莲不以为然,望着宗懿一脸不信任地“啧啧”半天:“九王爷隐藏的技能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你还有什么手艺是我不知道的?”   宗懿笑了,一脸得意:“九爷我还会梳头,要不要我给你梳一个?”   游莲望了望宗懿头顶那只胡汉杂交的发髻,嫌弃地摇了摇头:“呵呵……还是算了吧。”   可是宗懿却很热情,他抄起袖子站到游莲的身后就要帮她梳头:“没事的,今天你家九爷有的是时间,正好把我的莲儿打扮起来……”   “我给阿莲梳个单蟠髻吧?保证让阿莲比天上的仙女还要美,把你的九爷给迷得死死的。”宗懿手脚麻利,十根修长的手指翻飞,已经在游莲的脑后忙活开来……   “……”   游莲没有说话,她觉得今天的宗懿有些奇怪,不像他本来的样子。   又或者……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第33章 典礼   游莲定定地看着镜中宗懿那双耍惯大刀的手一捋一捋捋过她的发, 满头青丝在宗懿手底下柔顺又听话,不过几个来回就变作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在她的耳后绽放。   突然,游莲问他:“谁教你的这些?”   宗懿随口答:“从前看母亲做这些, 就学会了。”   “我也看丫鬟们做这些, 可是我依然不会,至今都还只会梳一只抓髻。”游莲说。   宗懿浅浅一笑:“我会替母亲梳头。”   “当然我也替奶娘梳头。”宗懿补充了一句。   “替她们梳头是出于孝心, 替我的阿莲梳……那是出于爱……”宗懿再补充了一句。   听了宗懿此番告白,游莲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她盯着镜子里宗懿的脸问他:   “这几天你住宫里什么地方?”   宗懿抬头扫了一眼镜中的游莲,答道:“休元宫。”   “你父亲责备你了?”游莲问。   “也不叫责备吧, 毕竟是我自己要把你藏起来的,这样的结果我早有准备。”   “那么是你的母亲责备你了?”   “……没有。”   “你撒谎。”游莲说。“你迟疑了, 你在骗我。”   宗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阿莲,有些事, 你知道得太多的话,不如不知道。”宗懿说。   游莲了然,她明白像宗懿这样兄弟众多的皇家,兄弟们之间的竞争究竟有多激烈,任何一次小小的失误, 都有可能给皇子们的未来带来莫大的不确定性。   而这一次宗懿“失利”,游莲知道他一定在宫里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所以今天回家才这般奇奇怪怪的。   她轻轻一笑, 站起身来:“我也不想知道, 你不需要告诉我。你的过去怎样, 与我无关,我只要你的未来……”   游莲凑近宗懿的鼻尖,让他能看见自己眼底的光芒:“……在我的手上。”   原本黑沉沉如深潭的眼似乎被注入一点涟漪,宗懿笑了, 眉目间的神采飞扬。他弯下腰,轻轻拢上游莲的腰,让自己的气息与游莲的紧紧缠绕:   “好!九爷的未来早就绑在阿莲的身上了,不光人,还有心,都是你的……”   ……   这天下午,游莲正坐在窗边给宗懿打络子,宗懿坐在一边看。游莲嫌宗懿身上的玉佩坠儿不好看,非要自己亲手做一个。   宗懿告诉游莲,明天是纳兰松月的生日,纳兰松月满十四了,大妃娘娘要给纳兰松月庆生,顺道举办成人仪式。   “母亲的意思是咱兄弟几个家里的王妃、次妃、姨娘,明天都去海岭王府捧捧场,热闹热闹,你看你……”宗懿顿了顿:   “你不想去也没事,我可以自己去……”   “我去!”出人意料地,游莲赶紧抢过了宗懿的话头:   “明天我去!毕竟是九王爷的人,阿莲也应该有个姨娘的样子,也省得人背后说王爷的不是。”   宗懿虽意外,但他对游莲的反应也颇为满意,他点点头对游莲说道:“那就辛苦阿莲了。”   “不辛苦。”游莲笑眯眯地答,继续忙活手上的络子。   宗懿没有再说话,只低头看着游莲的脸,若有所思。   直到络子都打完,游莲站起身来伸伸懒腰,看见宗懿依旧低头在春榻上坐着,胳膊杵在膝盖上。也不知这大半天他钻去过哪里,头发也没梳好,抓髻毛茸茸的,像一只颓废又孤独的阿汪。   “喂,你在想什么?”游莲走到宗懿的身边,弯下腰凑到他鼻尖跟前大声跟他说话。   宗懿被游莲吓了一跳,倒在春榻上直接滚了一圈。   “我的天!这婆娘也忒粗鲁了……”宗懿捂着眼睛兀自嘟囔。   游莲乐坏了,抱着肚子笑到直不起腰来。   “我问你在想什么?”游莲说: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回上京后,九王爷你总是心事重重。”   “是么?”宗懿搓一搓脸。   “或许有点累吧,回来真的挺忙的……”宗懿自言自语。   “阿莲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突然,宗懿这样问游莲:   “月儿才十四岁就要举行成年礼了,你难道没有什么疑问?”   游莲看着宗懿的脸,眨眨眼睛说道:“我没有什么疑问,成年了就可以嫁给你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   宗懿还想再问,可眼前的游莲笑靥如花,他觉得自己那心理太过卑劣了一点,便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宗懿伸长了胳膊抓住游莲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腿上坐好。   “我是爱你的。”宗懿搂紧游莲的腰,把她深深拥进怀里。   “不管怎么说,我心里一直都是有你的……”宗懿用力箍紧游莲的腰,凑近她的颈间,深深地拥吻……   ……   纳兰显文乃叶赫部第十三代首领,在女真人漫长的发展历史中,一直都是河套地区最有影响力的一支女真部落。在完颜家族壮大,直至南下发展的整个过程中,纳兰家族所起到的作用,举足轻重。   纳兰显文的女儿纳兰玉也是不到十五岁就嫁给了完颜旻,第二年便替完颜旻生下了二儿子宗骏。从完颜旻登上女真可汗之位的第一天起,纳兰显文便受封海岭王,爵位世袭罔替。在完颜旻上任可汗后没几年,第一任阏氏阿典大妃便因病薨逝,完颜旻自此立了纳兰玉为自己的第二任大妃。   如此显赫人物的侄孙女满十四岁,要举办成人礼,排场自然可想而知。   这天天不见亮,海岭王府的门前便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上京城所有有头脸的人家都来了,携妻带女,宝马香车,把海岭王府门前的大道塞了个水泄不通。   宗懿原本打算带着游莲晚一点出门的,两个人晚点到,吃一顿午饭就可以打道回府了,这样可以帮助游莲避免与人过多接触,减少尴尬。可游莲自己却很积极,一大早就起了,打扮停当后便催着宗懿快点出门。   宗懿不解,纳兰松月对游莲的态度向来冷淡,这个做妾室的还上赶着去见未来主母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你就那么着急要去见月儿?”马车里,宗懿望着身边一脸兴致勃勃的游莲,一脸意味深长。   “啥?”游莲摇摇头:“也不是多着急吧,我就想着,或许可以见到潘儿也不一定……”   “陈潘不会来。”宗懿干脆果断地掐灭了游莲那卑微的希望:“陈潘是营妓,连进海岭王府唱曲的资格都没有。”   “……”   游莲无语,改口说道:“见不到也不要紧,好歹我还可以玩一玩。”   宗懿挑眉,对游莲玩一玩的想法不置可否,只浅浅一笑,说道:“好,你能开心就好。”   宗懿专门提醒游莲,说大妃娘娘纳兰玉是今天纳兰松月成人典礼的主宾,大妃娘娘脾气大,不大好相与,若她找游莲说话,游莲应该少说话,最好是不说。   不说话大不了让别人觉得你笨,但一定不会有杀身之祸。   “你似乎很怕你的母亲。”游莲说:   “天底下居然还有九王爷也忌惮的人物,当真意外的很啊……”游莲肆无忌惮地嘲笑宗懿。   宗懿有些尴尬,他似乎很介意游莲认为他胆小,但是他又不能不为接下来游莲与纳兰玉的会面感到担心。   “随你怎么说吧!”宗懿无可奈何地挥挥手,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总之一句话,今天如若你闯祸,就直接等死吧,本王一定不会再来救你。”   ……   九王府的马车来到海岭王府的大门口,便有海岭王府的管家迎了上来。管家热情洋溢地把宗懿和游莲接下车后,便安排了一个嬷嬷,让这嬷嬷带游莲从侧门进府。而管家自己则领着宗懿从正门进。   宗懿让游莲跟着那嬷嬷走,临分别时他指着游莲的鼻子再度提醒她:“本王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游莲轻笑,还想说两句损的,想想自己也没比宗懿能耐多少,便把嘲笑宗懿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她点点头,让他放心:“知道的,我不会乱来,你看我什么时候让你难堪过?”   宗懿听了,把双眉一扬:“好!有阿莲这句话,为夫我就放心了。”   游莲领了婢女映月,跟着那领路嬷嬷从侧门进了海岭王府后,一路往后院里头走。   果然是女真族最大一支的族长,海岭王府很大,前半部是富丽堂皇的府邸,后半部为幽深秀丽的园林,这一路走来,游莲一共进了数十道门,见到了不下三四十个院子。穿过的回廊无数,就连花园都穿过了好几个。   游莲粗粗估计了一下,这海岭王府,少说已过万亩。   嬷嬷把游莲和映月一直引到了一幢七层楼高的大殿前,大殿门楣上悬挂一块紫檀匾额,上书三个鎏金大字:红玉楼。红玉楼雕梁画栋,彩幔翻飞,四周花团锦簇,一派膏粱锦绣的奢靡景象。   仆妇和丫鬟们正在为中午的宴会做准备,于大楼的里外穿行,忙碌。这是一场重要的宴会,每一位下人都很认真,到处都一派繁忙。   大高楼旁边的水榭里,簇拥着一大群丫鬟和仆妇,她们正伺候着同样一大群的女真妇人们,在水榭里吃茶聊天。   游莲大老远就看见纳兰松月了,纳兰松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跟另一个富贵逼人的妇人一起,被人们众星捧月一般围在正中央。   游莲看见了纳兰松月身旁,那妇人身上的明金带和她头上的金凤钗,知道这就是纳兰玉了。纳兰松月区区一郡主,成人礼竟有皇后这么早就来捧场,可见纳兰松月在纳兰玉心中的地位有多高了。   这么多人,游莲也只认出来纳兰玉和纳兰松月,其他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嬷嬷领了游莲走进水榭,立在堂下高声向众人通禀:“九王府,十二姨娘到——!” 第34章 妖女   嬷嬷说的是女真话, 但正好这俩词都是游莲最敏感的,一听就明白。此时此刻,再一次听见那醉人的称号, 与自己联系到一起, 游莲有再多的不满,也不敢当场发作出来。只能暗自心痛一下自己, 这下好了,全上京的女人,往后提起九王府的十二姨娘, 都会与她游莲的这张脸联系在一起了……   在座的女人们,无一不是女真望族、达官显贵、富贾豪绅家庭的女眷。大家聚在一起原本正聊得热火朝天, 听见这句通禀,便都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话头。   众人齐刷刷地朝游莲看了过来——   眼神里有期待、好奇、鄙夷、嗤笑……形形色色, 复杂又深沉。   上首一位衣饰华贵的老妇人对身旁一位华冠丽服的女人说话了:“大妃娘娘,这可是九王爷去福州剿匪,非要带回家的那个姨娘?”   纳兰玉点点头,回答那老妇人道:“是的,母亲, 她就是九郎的姨娘。”   映月低声跟游莲介绍,上首说话的那两位,一个是当今可汗的大妃, 一个是大妃的母亲, 海岭王妃。   在万众瞩目中, 游莲知趣地给上首的两名贵妇行福礼:   “奴婢姬莲见过大妃,见过海岭王妃。”   给上首两位身份最高的女人行完礼后,游莲再给在场的所有人,都行了一个福礼:   “奴婢姬莲见过纳兰郡主、各位夫人、小姐。”   游莲今天穿一身胡服, 大红色的香云纱胡袍很修身,领口和裙边穿金走银,衬托出游莲的两条大长腿,愈发矫健又修长。   游莲的衣裳夺目,却只在腰间系了一根大红色如意丝绦,发饰也简单,普通的螺髻上就插了一根点翠的扁簪,和一粒跟成年男子拇指头一般大小的东珠。   这一身打扮低调中透着贵气,相当符合游莲姨娘的身份。再加上回上京后或许是吃好睡好了,游莲长得比前一阵略丰腴了一些,原本就凹凸有致的身材变得愈发绰约多姿,举手投足间都散发出风情万种。   纳兰松月定定地看着游莲,她觉得游莲身上似乎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同为女性的自己也舍不得从游莲身上挪开眼睛。   纳兰松月还是姑娘,自然不会明白,这其实就是女人的味道。纳兰松月突然很羡慕游莲,如果可以,她也想当宗懿的姨娘,让游莲来做宗懿的正妻。   因为纳兰松月发现其实还是当姨娘比较好,做宗懿的姨娘,可以和宗懿想见面就见面,用不着婚配嫁娶。而当宗懿的正妻就比较麻烦,谈婚论嫁的浪费不少时间不说,还没办法提前就住到九王府里去……   实在是失了不少“先机”。   见到游莲行礼,在场众女人们也没个反应,大家依然不说话,也没有人回礼,只定定的盯着游莲,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女人们脸上的表情无甚特别,可她们眼底那闪烁的光芒,早已赤.裸裸地揭示了目前众位心底的八卦之火,燃烧得有多猛烈!   宗懿是谁?   除了九皇子这一个身份,那可是纳兰家家养的女婿!   这么多年来,女真人都知道,宗懿的婚事,一般人就不要去操心了,不光是不要去操心,而是压根儿就不能去“染指”!   宗懿是纳兰玉亲手拉扯大的,纳兰玉对宗懿,甚至比对宗骏还要更上心。谁不知宗懿十五岁那年淘气,偷了完颜旻的玄天弓去玩,惹得天颜大怒。要知道这玄天弓除了是完颜家祖传的硬弓,更是完颜家族王权的象征,只有完颜家最有实力做女真可汗的人才能拥有这张弓。   完颜旻一怒之下寒冬腊月把宗懿丢进了冰窖关起来,并扬言要关七七四十九天!纳兰玉心疼,苦求完颜旻无果后,半夜里偷来冰窖的钥匙,自己也钻进那冰窖,跟宗懿一起关了起来。   母子俩在冰窖里一起关了整整七天,最终换来了完颜旻的屈服。完颜旻把宗懿放了出来,纳兰玉也冻病倒了,一度还病得很严重,差一点死掉了。   纳兰玉巴心巴肝地拉扯宗懿,好容易拉扯大了,纳兰玉早就放出风儿来说宗懿是要娶她纳兰家的姑娘的,试问还有谁敢不知好歹地给宗懿送女人?   这不是给纳兰玉的眼里扎钉子,给海岭王一家添堵吗?   可万万没料到的是,向来矩步方行的宗懿,竟然自己在福州乡下纳了一个姨娘,还带回了上京,大有登堂入室,往后还要继续晋级的节奏!   这可不是一般的女人,能把男人迷到神魂颠倒的妖女,来到上京,怕是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水榭里安静极了,带一抹诡异的尴尬气氛。   “十二,你过来。”纳兰玉开口了,说的是汉话,还朝游莲招了招手。   虽然内心拒绝与宗懿的十一美之流联系在一起,游莲依然在众人灼热目光的聚焦下,朝水榭的上首走过去。   “过来,让本宫和海岭王妃看看你。”纳兰玉笑眯眯地朝游莲伸出了手。   ……   纳兰玉牵过游莲的手,紧紧握住了,再热情地邀请游莲到自己的身边坐下:“来,丫头,跟本宫坐一起。”   同样都是叫她丫头,纳兰玉叫给人带来的感受,和穆延嬷嬷叫给人带来的感受却是完全不同的。纳兰玉的笑很温柔,说不出为什么,却让游莲感觉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游莲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想拒绝,却被纳兰玉拉得更紧,她不容游莲拒绝,直接把游莲拉到她的身边坐好:   “别跑!早就叫九郎带你进宫来让本宫看看了,他却不肯,推三阻四的忒粘乎。这一面见得可真是不容易的,要不是有松月郡主这一茬,本宫还没机会见你们一面呢!现在好容易来了,可不得让本宫逮着机会一次看个够嘛……”   纳兰玉拉着游莲的手,咯咯咯地说笑,引得旁边的人也哈哈哈地附和着大笑。   游莲也笑,心里却有那么一丝不得劲儿。这女人对宗懿的一个姨娘关注如斯,就连见个面都要靠耍手段,恩威并施来达到目的,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热情”也太让人吃不消了。   游莲被迫“柔顺”地在纳兰玉的身边坐下,刚回上京那日隔得远,看不真切,今天,游莲可算看清楚了纳兰玉的脸。   和纳兰松月不同,也与游莲熟悉的女真妇人不同,纳兰玉的妆面更贴近游莲习惯的汉族女性的审美:   鹅蛋的脸,小巧的鼻,一双桃花眼,两弯倒晕眉。眉峰既平且长,仿若新月,自眉尾晕染扩散,由深入浅,化入鬓发……   游莲想起几天前自己也曾经惊艳于这样两道眉,那是宗懿替她画的。   纳兰玉很美,超过了游莲的预想。完全没有游莲以为的尖嘴猴腮,薄情寡信,相反的,纳兰玉一颦一笑皆含情,举手投足间风流无限。   就在这时,一位一直坐在海岭王妃身边的贵妇人,就像发现一件什么不得了的事一样,突然拿手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   人群中有人说话:“蒲察,你又突然笑什么?”   这位被唤作蒲察的夫人听见人问话,却也不急着回答。一味只捂着嘴,双眼直视纳兰玉和游莲的方向,一脸神秘地凑近了海岭王妃:   “你问臣妾笑什么啊……只不知海岭王妃瞧出什么来了没……”   游莲不解,一脸愕然的看向那夫人,却见海岭王妃淡定地望着游莲和纳兰玉,应那蒲察夫人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面的虫,我什么都瞧不出来呢!”   蒲察夫人不满意,推推海岭王妃的肩膀道:“九王爷是个有福之人,你看新姨娘长得可像哪一个人?”   蒲察夫人这样卖个关子,众女人的好奇心更加高涨,投射到十二姨娘身上的目光愈加炙热,马上就要把游莲给射穿。   海岭王妃哑然,淡淡的说:“原来你是说这个,看那脸盘儿和神情,不就跟我们大妃娘娘有几分挂相么?看把你给乐得……”   蒲察大喜,双手一拍,捂着嘴儿,仰面大笑起来:“哈哈!还是做亲娘的眼力好,一眼就瞧出来关窍!”   蒲察夫人的话音刚落,耳畔便响起众人叽叽喳喳的应和:   “我就说嘛!这十二姨娘刚一出来,就是觉得眼熟的很,却讲不出原因……”   “嗯!可不是有福之人嘛,大妃娘娘旺夫,这做女人啊,就得照着娘娘的样子长,才能好!”   游莲无言以对,只觉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跟谁挂相不好,偏偏给纳兰玉挂到了一起?也不知纳兰玉会不会因此就怪罪自己冒犯了天颜?   果然,很快就有善捧之人发现了端倪,她们迅速发声为纳兰玉大妃站台:   “说像可能也是有一点像,可大妃娘娘的骨肉更均匀,明显让人更加赏心悦目一些。”   “是的,九王爷的十二姨娘好是好,就是脸盘儿大,胖了点,不如大妃那般精致。”   被旁人如此品评样貌,游莲羞惭的低下了头,心说这谁家的夫人,您可不就说到点子上了吗?我可真是脸大,不敢跟大妃一般好看,求求你们啊,可别再让我难做了!   好在坐身边的纳兰玉并不往心里去,她愈发亲热地把游莲揽进怀里,勾起游莲的下巴可劲笑:   “是么,有这样稀奇的事?让本宫来看看,本宫来看看……”   游莲无奈,只好抬起眼来与那纳兰玉扫视一眼,又匆忙避开。看着眼前这张艳若桃李的脸,游莲心里跟咽了只苍蝇似的不得劲——   纳兰玉美是美,但一看就不是个良善,想我游莲纵横江湖这么多年,英姿飒沓,一身正气,怎么可能跟一个妖艳胡女长得像?   或许因为纳兰玉的眼仁里黑白不够分明,对着人笑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似醉非醉的不清晰感和朦胧感。   游莲想起从前玄玉师傅给人判相的时候说到过这种面相,典型的“欲”相:性.欲旺,控制欲也强,主有智谋杀伐果决,心地却不纯良。   所谓“妖女”,即为是也。   …… 第35章 立威   纳兰玉问游莲几岁了, 家里是做什么的,有没有读过书。游莲回答她说自己十八岁,父亲是贩马的, 念书不多, 只念过女诫。   这些说辞都是宗懿教给游莲的,宗懿很“体贴”, 他知道他的十二姨娘需要一份全新的属籍黄册,便临时给她准备了一套周全的。   “贩马?”纳兰玉惊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突然直起身来问海岭王妃身边那名最先开笑的妇人:“蒲察,你儿子去年才收进门的小妾, 可不就是那什么太仆寺出来的?”   蒲察夫人躬了躬身,回应纳兰玉道:“是的, 大妃,听我家大人说小妾前头那个死了的丈夫就是汉人的太仆寺少卿,就是管马的,哪怕是个管马的,官也不小呢, 得有四品呢!”   纳兰玉点点头,转过来再问游莲:“十二家贩马,想必与太仆寺交往甚笃, 给你引见一个人, 看看你认得也不认得。”   说完, 纳兰玉朝那蒲察夫人招招手,问她那小妾今天来了没有,若是来了海岭府,唤她出来相见。   蒲察夫人点头, 不多时便叫下人带了一个女子上来。游莲定睛一看,这女子她还真认识,可不就是太仆寺少卿杨昌浩的夫人!   从前游莲在游府,因为父亲游继峰一直担心游莲羊刃未破,不大让游莲出门与人交际。可自打女真人南侵,游莲便开始频繁出入赵氏皇庭,也参加过几次高官夫人们的聚会和清谈会。   而这杨夫人,游莲就曾多次见过。杨夫人与她夫君太仆寺少卿杨昌浩的感情颇深,好多次游莲都亲眼看见杨大人亲自驱车来接杨夫人回家。   可今日再见这杨夫人,游莲竟差点没有认出来。杨夫人瘦了不少,原本光彩照人的脸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变得暗沉。   只见杨夫人木瞪瞪的走上来就朝那蒲察夫人磕头,蒲察夫人大怒,抬起脚就朝杨夫人脸上踢了一脚,口里骂道:   “母猪都知道对主人哼两声,你拜错了,来这儿大半天了还没搞清楚是谁把你叫上来的?”   众人皆笑,大家都被蒲察夫人的幽默打动,纳兰玉拿手捂着嘴,笑着对蒲察夫人说:“蒲察此言差矣,母猪可是能下崽的,滴溜溜一下就下一串,你若把这小妾比作母猪,到时候她给你蒲察家下一串崽,看看不气死你自个。”   蒲察夫人无所谓地一挥手:“大妃多虑了,旁人纳妾是为了绵延子嗣,臣妇那个儿啊天生缺脑筋,可就不一定了。这小妾从前就坏了身子,生产不得,这才被她那个死鬼丈夫给卖了出来的,可巧了,转头就被臣妇家那个猪脑子给收进了房中。为了个下不出崽的母猪,还浪费了家里的一吊钱……”   话音未落,蒲察夫人幽默的语言再度引起众人心照不宣的大笑,游莲笑不出来,她定定地看着脸上还挂着脚底板印的杨夫人,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游莲知道杨大人不可能卖了杨夫人,赵焱出逃那日,游莲就听说杨大人的府邸被女真人烧了,杨大人不知所踪。   真没想到事过两年,游莲还能在海岭王府再见到依然活着的杨夫人。   杨夫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朝游莲看过一眼,她就这样一直沉默地承受着在场所有人对她的辱骂和嘲笑,不流一滴泪,也不说一句话。   不等游莲回过神来,耳边再度响起一声咒骂:“瘟猪啊!给大妃和九王姨娘磕头啊!”   只见那蒲察夫人再度飞起一脚,一直神情恍惚趴在地上不动的杨夫人,便生生被蒲察给踢得调了一个头——   终于正对纳兰玉和游莲趴着了。   “没用的东西,以前还能叫叫人,现在越来越笨,连话都听不懂了……”   杨夫人依然不抬头,只迟钝的朝着上首的纳兰玉和游莲磕头。周遭再度响起一阵愉悦的笑声,人们都在随意地闲聊:这蒲察家小儿子纳的妾脑子有毛病,还是咱蒲察大人心善,就这样都一直留着养活不肯丢。   游莲盯着趴在地上,一脸一头都是灰的杨夫人,心惊肉跳。她分明看见杨夫人虽一直没抬头,可那双趴在地上的干枯的手,颤抖着,逐渐成了拳……   “十二,你们家跟她家有过交道么?”纳兰玉笑眯眯地问游莲。   “……”   游莲很难过,几乎发不出声来。她用尽全身力气摇了摇头,对纳兰玉说道:“没有……阿莲家父没什么本事,攀不上朝廷这样的大买卖……都只做点小本生意……”   游莲觉得自己其实很懦弱,自己虽然会武艺,坐得也高,若论胆量,还不如趴地上的杨夫人。   “哦……”纳兰玉点点头,面上浮现一抹惋惜的神色。   “叫她下去吧!”纳兰玉对蒲察夫人说,“回去劝劝蒲察大人,也劝劝小少爷,没用处的妾不如早点送去营房,好歹也能解解士兵们的急,也算给咱可汗,尽了一份力。”   蒲察夫人点点头,应和纳兰玉,也说给杨夫人听:“听见没有?再这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明天就送你去营房!滚下去吧!”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五大三粗的仆妇走上来,一左一右提溜着杨夫人,拖鸡仔一般给拖了下去。   “十二啊……”纳兰玉拉着游莲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做人侍妾,就应该知道本分,虽说不该说的不能说,但是像蒲察小姨娘那般呆鹅似的闷着也是不行的。该伶俐的时候要伶俐,该周全的时候要周全,只有把夫主和主母都伺候好了,妾室才算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游莲呆呆地望着杨夫人离开的方向,心里头跟压了一个千斤坠似的透不过气来。   游莲想说宗懿你也错了,谁说不说话大不了让别人觉得你笨,但一定不会有杀身之祸,这里不就有个现成的例子摆着了么?   游莲扬起嘴角,朝纳兰玉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点点头答她:“谢大妃娘娘教诲。”   ……   纳兰玉总算放开了游莲,却依然给了游莲“很高”的待遇,让游莲坐到了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看着。   “这是九郎的第一房姨娘,为了她,九郎可没跟本宫少红过脸,可是个心尖尖呢,怠慢不得,本宫现在可算是怕了九郎了,不宠着都不行。”纳兰玉一脸老母亲的笑,半开玩笑地说。   除了郁闷到快要哭出来的纳兰松月,众人都听懂了纳兰玉话里的刺,纷纷话赶着话地对游莲说:看看大妃的胸襟,对汉人,比对我们自家的姑娘都还上心。十二姨娘可千万不要负了大妃的恩情呐!   众人群情激愤,大有“口诛笔伐”之势,似乎做了完颜宗懿的姨娘,是游莲的错,是游莲对不起纳兰玉。   游莲低头默默地听着,除了尴尬地笑,便只能说“是”。游莲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今天也只能认了。游莲甚至觉得今天的自己像极了讨食的狗,她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做狗,也是不容易的。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吹捧的时间,众妇人们似乎忘记了今天是纳兰松月满十四岁的生日,今天成人礼的主角是纳兰松月,大家开始围绕着纳兰玉感兴趣的话题,开展吹捧与互相吹捧。让那正牌的女主角,生生混成了配盘的。   妇人们聊天,都讲女真话,游莲尽可能地去听,好歹也能听懂一点点。   游莲听见女人们说了女真人各地剿匪的事,还谈到了一个叫兀颜的女人。说兀颜又嫁人了,这一回嫁的是她亡夫家的大儿子。这已经是兀颜第三次嫁人了,第一次嫁的是赫舍里大人的爹,第二次才是赫舍里大人。如今赫舍里大人突然病死在梦里,又嫁给了赫舍里大人的儿子。   只因女真人有一个不成文的习惯,那就女子嫁入夫家后,这一家的男性,都可以对这女子有继娶的权力。这就意味了,若是女子出嫁后死了丈夫,那么她就应该嫁给自己亡夫的哥哥或弟弟,若是亡夫没有兄弟的,还得嫁给亡夫的其他儿子。   虽然对女真人继娶的习俗有所耳闻,但真正听到有女人一嫁嫁了祖孙三代,游莲还真的有些接受不过来。   游莲不参与其中,只闷着头听,她一边听,一边尽力从有限的信息当中去分辨每一个说话人的身份,和她们各自夫主的职位。   很快,游莲注意到了靠坐水榭楣子边的一位年轻女子。那女子盘发,衣着华贵,穿着纻丝的胡服,披明金的霞帔,可见其家中非候既王。可那女子却甚孤僻,她似乎不大爱与人交流,也不爱听这一群女人互相吹捧,只一个人坐在靠水一侧的木椅子上,独自嗑瓜子。   游莲暗自拉了拉身边映月的袖子,拿嘴朝那木楣子方向努了努,压低了嗓子问她:“映月,那位夫人是谁。”   映月循着方向看去,旋即明了,她也压低了嗓子回了游莲一句:“她啊,是可汗的六公主,九王爷的六姐,武琳公主。”   游莲了然,武琳公主她知道,是完颜旻次妃乌林荅生的女儿,乌林荅还生了一个儿子,是宗懿的五哥完颜宗烈。   “武琳公主的丈夫死了,又不肯嫁给她亡夫的弟弟。前阵子武琳公主在没有告知可汗的情况下突然回了上京,住进了乌林荅次妃的宫里。听说最近可汗也在为武琳公主的事焦虑,张罗着给六公主另招一个驸马。”映月凑到游莲的耳边,低声给游莲介绍。   游莲点点头,对武琳公主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   乌林荅与纳兰玉是天然的敌人,所以今天的武琳公主,才如此的特立独行。   与一般的公主不同,武琳公主豪气十足。女真人那继娶的习俗太过恶劣,很显然武琳公主拒绝被人这样安排。丈夫死了就直接回上京,住进皇宫里躲起来,把这个麻烦事情直接丢给了完颜旻。   如此豪爽之人想必也是大气的……   游莲这么想着,便拿手指了指自己身前的香饮子,对映月说:   “去,去后厨,再讨一碗荔枝汤给六公主送去。六公主嗑瓜子干嘴,喝碗荔枝汤,解渴又润喉。” 第36章 公主   海岭府前院书房内, 宗懿与完颜旻对坐台前。   完颜旻原本不打算参加纳兰松月的成人礼的,只是因为有事要找海岭王商议,另外几名尚书和辅臣来了海岭王府, 完颜旻便也只好来到海岭王府议事。可没想到宗懿也来凑热闹, 他把完颜旻堵在了书房,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父汗在上, 儿臣之言还望父汗三思。东海匪乱看似危急,但倭国实力明摆着的,他们也就只能在海面上逞逞威风, 咱们只要守好沿海各镇,不让倭匪上岸即可。过两年待咱们国力强胜, 倭匪自会像从前那般,不战而退。   而这赵氏一族, 才是我女真当前最应当解决的问题。赵焱及其同伙虽已退入南海,但父汗须知,中原之大,汉人皇帝在广袤中原是有千年根基的,切不可因为他们的皇帝逃入了南海, 就认为可以高枕无忧了。”   完颜旻皱起眉头听着,他知道宗懿的意思,自己的这个九儿子, 一直以来都是坚定的倒汉强硬派。宗懿不主张放任赵氏皇帝留在南海苟且, 他一直主张完颜旻乘胜追击, 攻入南海,把赵氏余孽斩草除根。   “父汗你可知,汉人早有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的古谚, 更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终吞吴的典故。这些故事都在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对我们的汉族敌人仁慈,我们今天的仁慈,会变成未来刺向我们自己胸口的剑,到那个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宗懿痛心疾首。   完颜旻点点头,对宗懿的观点表示部分赞同:“九哥儿说得也不是不对,只是你也看见了,我们女真长年深居内陆,南下打海战,怎么打,派谁去打,这些都是很具体的问题。”   “更何况,我们的国家刚刚经历了历时两年的战争,国力损伤很严重,现在临时布局水兵,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看你五哥,耗费那么多精力组建的水军,也就只够在东海的岸边上赶几个倭寇,这都一年没回家了。再加上……”完颜旻顿了顿,一脸难色地继续说道:   “都说赵氏小儿水军厉害,你看他们五年前平南诏,那个船坚炮利,所向披靡啊!再加上他们还有游家军没死完,那游家人众所周知的会打水仗,我们若贸然进攻南海,就怕阴沟里翻了船,反倒失了现在这利好的局面,把我们的弱点给彻底暴露出来了啊!”   宗懿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完颜旻深深一拱手:   “父汗,儿臣承认,短期来看,您与五哥绥靖的观点也的确是有现实理由的。但父汗也看见了,五哥费那么多力气组建的水军,也就堪堪只够对付几个倭匪。   究其根本,还是我们的投入不够,我们女真需要水军,我们必须投入足够多的银钱和人力物力,认认真真地做这件事,而不是像五哥那样找几个渔民随便凑合!”   “那么你认为本汗应该投入多少银钱做这件事?”完颜旻沉声问。   “五百万两银。”宗懿伸出五指,对完颜旻斩钉截铁地说:   “五百万两银,只要父汗肯支持,儿臣保证,两年内,定给父汗奉上一支足以独步南海的女真水军!”   “五百万两银?”完颜旻面沉无波:   “你以为我女真好容易立个国,就只有建水军这一件事吗?五百万两银都给你九哥儿,那么其他事情本汗都不用做了?   再说你当建水军跟建房子一样有银子就够了?本汗就问你一个问题,你完颜宗懿有能领一万水军的人吗?你和骏儿放走了游二,赵焱好歹有游二,便至少有了十万水军,你又有谁?”完颜旻追问。   宗懿有些迟疑。   “我们有必胜的信心。”宗懿说。   完颜旻自鼻腔里挤出一声轻笑,拍拍宗懿的肩,准备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争论:   “九哥儿啊,我们没有水军,一切都得从零开始。赵焱有水军,还有游二。更为重要的是,游二善卦,游家水军在南海布了水阵,就连渔船进了阵都会迷路,我们就算想打,也未必找得到路啊!”   “我儿忠义,为父欣慰,但九哥儿你要记住了,打仗有信心固然重要,但不可以盲目自信,那样是会吃大亏的。九哥儿还是把眼光放低一些,做点有用的,实际一点的事吧!”完颜旻语重心长地说。   听得此言,宗懿着急了,他上前一步,似对完颜旻说,更似给自己下了军令状:“请父汗给儿臣一次机会,儿臣可以找到水军将领,也一定可以训练出让父汗满意水军,终究能破了游家军的南海水阵!”   完颜旻不想听,转过头去朝宗懿挥了挥手说:   “好了好了,此事以后再议,九哥儿先退下吧,今天是海岭王府的大日子,你切不可误了主人家的吉时。”   ……   吉时到,纳兰松月的成人典礼终于开始了。   宗懿来到典礼场,自乌泱泱的人群里,宗懿很快就找到了游莲。游莲是姨娘,没有资格坐椅子,只能混迹在一大群的丫鬟仆妇里,站在典礼堂的廊檐下伺候。   宗懿留意了一下游莲的神色,看见游莲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不悦,或不习惯。相反,游莲的脸上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何止是适应,分明玩得很开心的样子!   宗懿有些惊讶,他实在想象不出来,游莲在女真为王的场合有什么好玩好开心的?他无奈地摇摇头,心说这女子的脸皮之厚,心之大,也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   高台上,纳兰玉正在给纳兰松月加冠笄,纳兰玉替纳兰松月解下象征孩提时代的丫髻,帮她换上成年女子的螺髻。   宗懿这才发现,纳兰松月今天穿了一身特别收腰的丝袍,似乎为了彰显纳兰松月“成人”的这一主题,丝袍的领口也开得极低。   可不管怎么倒饬,纳兰松月脸上的稚气是无法改变的。就像小孩子玩闹穿大人的衣裳一样,一脸稚气的纳兰松月与她身上过分成熟的衣衫,就像两道永不相交的线——   完全不相干。   今天的纳兰松月很开心,典礼台上的她笑靥如花。纳兰松月遥遥地看向台下的宗懿,心里头充满的是满满的幸福。   姑母做自己的主宾,九哥前来观礼,今天的纳兰松月,就是世界的中心,连九哥也在围绕自己转动。   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事,能比今天这场成人礼更让人自豪,更幸福的了!   纳兰松月幸福满满地望着宗懿笑,希望九哥也能跟自己一样,享受今日的快乐。可宗懿看上去远没有纳兰松月那么幸福,他似乎有心事,视线一直往墙根儿边上溜……   纳兰松月循着宗懿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那张令人生厌的脸。更让纳兰松月不满的是,就连那十二姨娘似乎都比宗懿幸福,十二姨娘的脸上乐开了花,也不知遇上了什么好事,整张脸都在散发亮光……   纳兰松月的脸沉了下来,此时纳兰玉正站在纳兰松月的面前,一脸慈爱地与她赞礼:   “吉月令日,贤侄女松月,始加元服,告别过往,祝愿月儿能收获天下所有的幸福,仰首是春,俯首是秋。”   说完这句话,纳兰玉上前一步,把纳兰松月轻轻搂进怀里,在她耳边说:   “月儿长大了,就要嫁人做主母了。记住姑母一句话,你是我纳兰家的女儿,是我纳兰玉的侄女,你的出身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所以你要有定力,能沉得住气。   男人的花心,就像漫天飞舞的风筝,月儿要做的,是那根牵引风筝的线。你在意的,不应该是撩拨风筝的阵阵野风,你在意的应该是你自己,只有让你自己变得更强大,你牵引的那一只风筝,才永远不会被风儿吹走……”   纳兰玉淡淡的笑,眼底一片柔情似水。   她看见了纳兰松月眼底的失望,也看见了台下神思游离的宗懿。纳兰松月对这些小儿女之间的情情爱爱实在太了解了,在她看来,这些都是小孩子才玩的把戏,最终都敌不过她纳兰玉,口中轻轻的一句呼唤:“九郎”。   纳兰玉看着纳兰松月一脸感激地与自己道谢,说着亲近又客套的话,转身走上主宾的高椅,从容地坐下。   有一句话纳兰玉没有说,她要纳兰松月做那根牵引风筝的线,而她自己,则是那举着线轴的人……   ……   典礼过后是生日宴,生日宴便是在那七层高的红玉楼举行。   贵人们陆陆续续都进了楼,各家贵人随行的姨娘小妾们则与众多丫鬟仆妇一起,陪侍着自家的贵人,一道进了宴会场。   姨娘们本质上还不属于侍妾,与贵人们相比依然是侍女一级的,所以姨娘们都是没有资格入席,她们都和随行的丫鬟一起,站在各家主人的身后,随时听候差遣。   游莲也不例外,她站在宗懿的身后,远远地看宗懿在摆满酒菜的桌前坐下来,有丫鬟送来琥珀酒,给宗懿斟满了酒。   纳兰松月是今天的寿星,自然坐在了最上首,纳兰玉的身旁。   因为被宗懿耽搁了时间,完颜旻终究还是来了红玉楼吃午饭,纳兰玉有些意外,愈发热情地招呼完颜旻到最上首坐好,亲自替完颜旻夹菜,添汤。   第一次,游莲亲眼见到了完颜旻的五个儿子中的四个儿子。   完颜旻儿子多,其实并不止五个,他原本是有八个儿子的,在与游家军漫长的斗争中死掉了三个。   老大宗庆是第一任阏氏阿典生的儿子,在与游继峰作战的时候被游继峰斩于马下。正因如此,完颜旻对阿典一直心怀愧疚。   就连完颜旻遇上了“真命天女”纳兰玉,大妃阿典依然“固执”地坚持了好多年,直到阿典与纳兰玉内斗失利,气出了一身的病,耗死了自个儿,才让纳兰玉终于爬上了大妃之位。   除了老大,还有老三老四也是在与游家军作战的过程中不幸战死的,所以现在完颜旻的儿子就只剩下老二宗骏、老五宗烈、老七宗诚、老八宗良和老九宗懿。   老二宗骏早就是老熟人了,今天宗骏带了一个眼角都是鱼尾纹的胡人女子随他坐在一起,游莲不知道这胡人女子究竟几岁,但看上去很出老相,穿着打扮也是传统的女真服饰,古板又严谨。   游莲想,这个老道的女子应该就是宗骏的正妻了,生生被宗骏这个不靠谱的熬成了这样,看上去比纳兰玉还要老,比纳兰玉还更像宗骏的母亲。   老七宗诚和老八宗良出自同一母,兄弟俩长得很像,看上去像双胞胎一样。   老七宗诚和老八宗良与宗骏很熟络,三兄弟一上来就先打闹一番。宗诚和宗良跟纳兰玉也很熟络,见到纳兰玉就跟见到亲妈一样热情,争先恐后的叫纳兰玉大妃娘娘。   游莲没有见到老五宗烈。   老六武琳公主一直安静地坐在宗懿身边喝茶,除了宗烈的妹妹武琳公主在场,次妃乌林荅,竟然就没有再派另外的人来海岭府参加纳兰松月的成人礼。   宗懿跟武琳公主一样,都是属于走高冷风那一挂的,两个人皆低着脑袋可劲喝茶,既不热情地叫人,也不掺和那三兄弟热烈的嬉戏。甚至就连他们姐弟俩,互相之间,也是不说话的。   此时,上首的完颜旻端起酒杯开始说话。   完颜旻说的女真话,无非就是一些祝大家吃好喝好的宴会开场白,游莲听得没劲,便兴致勃勃地看在场五兄妹形态各异的互动。   看得正带劲时,只听得场内众人一声高呼,大家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此时侍立在侧的众姨娘小妾们纷纷上前,走到自家贵人身边,往他们桌上的杯盘碗盏里头添酒加菜。   游莲明了,也赶忙上前一步去给宗懿的碗里添菜。   宗懿身边的武琳公主只带了一小丫鬟,小丫鬟很小,是个名副其实的新手。   小丫鬟拿起酒壶想给武琳公主添酒,发现酒壶里头没酒后,便试图开启身旁的酒罐,往壶里添酒。   或许是第一次使用如此高档的酒器,小丫鬟抬手揭那酒罐的盖子竟然揭不开,一下、两下、三下、酒罐纹丝不动。   小丫鬟有点紧张,红着脸放下手里的酒壶,用双手抱紧了那罐子来揭盖子,依然一事无成。   游莲想笑。   这酒罐子是有卡扣的,为避免罐盖在搬运的过程中脱落,罐子在烧制的时候就设计了一个卡扣,正好卡住盖子顶。所以要开这罐盖,只需要将盖子稍稍旋转,避开那卡扣就能打开了。   游莲正想提醒小丫鬟旋转一下酒罐盖,却见武琳公主等得不耐烦了,直接接过那酒罐,拿酒罐的顶往桌角那么一敲。   “哐当”一声脆响,酒罐被撞出个缺口,那盖子自然就掉下来了。   满场的人都看了过来,大家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导致公主发飙,当众砸酒罐,却见武琳公主面无表情地把那罐子重新塞回小丫鬟的怀里,淡淡地说:   “好了,你可以添酒了。” 第37章 初露   上首的完颜旻见状, 脸就黑了。   武琳公主私逃回宫的事已经够他烦心的了,还有事没事总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丢人现眼的动作。   完颜旻咳咳干咳两声,对武琳公主说:“好好的罐子, 你敲它作甚?公主就要有个公主的样子, 别总跟山里的村妇一样粗鲁!”   武琳公主也不说话,低下头来自顾自猛灌酒。   完颜旻还想再说, 被身边的纳兰玉拉住了。   “孩子想喝酒就让她喝,你管你自己就好……”纳兰玉说。   完颜旻盯着武琳公主干瞪眼,好容易闭上了自己的嘴。   游莲看戏看得正认真, 突然听见身边响起宗懿的声音:“阿莲是想胀死本王吗?”   游莲回神,低头看见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往宗懿面前的碗里放了满满一大碗肉了……   游莲大囧, 赶忙柔声安慰宗懿道:“吃不下你就放着吧,用不着吃完。”   宗懿的眼底有些疲色, 但朝游莲依旧笑得温柔,他端起这一大斗碗的肉说:“阿莲夹的怎么能浪费,九爷我一定吃得完。”   “……”   两个人说话,引起了完颜旻的注意,他仔细看了看宗懿身边陌生的游莲, 开口问宗懿:“九哥儿什么时候换丫鬟了?”   纳兰玉先笑了,插话道:“可汗真糊涂,九郎明明跟你说过他收了一房姨娘, 你怎的就忘了?”   完颜旻恍然大悟, 这才想起宗懿的确跟他说过这个事。   “好, 很好!九哥儿年纪也不小了,是应该多多广散枝叶才对。”完颜旻点点头说道。   游莲脸红了,抄着手站在宗懿身后,躲也不是, 不躲也不是。   “九哥儿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突然,完颜旻转过头去询问身旁的纳兰玉。   纳兰玉颔首,告诉完颜旻,说九王爷的婚期定在年底,这几天她就知会内侍省开始准备九王爷大婚的事,还请可汗也找个空,与吏部的大人们商议一下此事。   完颜旻点头,再询问了几处宗懿大婚的细节后,对纳兰玉表示他这回去就安排。   纳兰松月就坐在纳兰玉的身边,听见完颜旻就这样当众讨论自己和宗懿的婚事,真是臊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面上虽臊,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纳兰松月抬起眼,悄悄扫那宗懿。看见宗懿只面无表情地坐着,那十二姨娘站在他身后,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狐媚子先进九王府又怎样?最终还不是得叫我主母。”纳兰松月这样默默地想,自心底升起一抹得意。   “新姨娘叫什么呀?”完颜旻终于想起自己还没问完游莲的来历。   “她叫姬莲,临安人氏,家中从前是贩马的。”宗懿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跟完颜旻介绍。   “贩马的?那么骑术可还好?”完颜旻追问。女真人尚武,无论男女都对能武善骑射的人有天然的好感,故而完颜旻有此一问。   “还算不错吧,阿莲她从小上山放马,练就一身马背上的功夫,都说中原女子多羸弱,但阿莲并不会这样。”宗懿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游莲的欣赏。   完颜旻也欣赏这样的女子,他笑眯眯地上下打量游莲,心底里对游莲也高看了一层。   纳兰松月有些不悦,她不爱听宗懿吹捧十二姨娘,便把头别了过去。   纳兰玉却听得兴味盎然,她笑眯眯地对宗懿说:“既然十二这么厉害,那么晚些时候让她也陪月儿一起玩玩跑马吧。”   宗懿点头,连声说好。游莲扯那宗懿的袖子,偷偷跟他说自己经不起吹捧。   宗懿不以为然,凑到她耳边说:别怕,好好表现,宫里多豺狼,适当展示一点你的实力,往后也能少些麻烦。   游莲了然,宗懿这是想给自己一个表现的机会,不仅仅是为了在完颜旻的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震慑宵小,让对方不敢随便过来欺负自己。   宗懿是出自一片好心,游莲却有她自己的打算:要替赵焱周旋,此时不打入敌人内部,更待何时?   游莲微笑着点点头,又重新退了回去。   完颜旻没有发现有何不妥,再度发话让大家继续吃菜,宴会继续进行。   宴会过后,完颜旻就要走,纳兰玉拉住了他,说今天难得大家聚这么齐,孩子们还安排了节目,可汗不如就留下来也一起玩玩吧!   完颜旻好奇,问纳兰玉,孩子们都安排了什么节目?   纳兰玉拉起身边纳兰松月的手说:“赛马啊!松月的骑术最近大有长进,一会儿她就要和咱纳兰家的姑娘们一起,搞一场跑马赛。”   “可汗就留下来看看吧,本宫叫武琳公主和骊珠也参加。”   “那个九哥儿的姨娘也参加。”完颜旻插了一句。   “对,对,对!”纳兰玉可劲点头:“十二也参加。”   ……   海岭王府的奢靡是有资本的。   游莲相当惊讶地发现,原本就占地广袤的海岭王府居然还建了一处跑马场。   海岭王府的跑马场紧挨着后院的大花园,是一处绵延了半座山的坡地。跑马场很宽,有山有水还有树,要不是因为其就在海岭王府内,游莲还真当自己出城了。   宾客们吃完午饭就鱼贯的往跑马场里走,因为有完颜旻的观战,小小一场跑马赛,似乎开始变得不寻常,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开始认真准备起来。   游莲来到后场,到马房里挑了一匹马后,便跟着映月回到了跑马场。   游莲看见一直跟在宗骏身边那个看上去比纳兰玉更像宗骏娘的女人,也挑了一匹马,映月告诉游莲,她就是纳兰骊珠,纳兰家大房的嫡女。   游莲了然,纳兰一家果然是出皇后的。大房的嫡女可不就应该嫁给宗骏,宗懿娶庶女,各自的地位高下当真是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游莲来不及暗自嘲笑宗懿,便骑上马和姑娘们一起策马进了场。   纳兰松月是“寿星”,今天的女主角,她骑着她火红色的坐骑,大宛马“赤焰”披着亮闪闪的鞍辔,人和马都昂首挺胸,骄傲得紧!   除了游莲知道的武琳公主和纳兰骊珠,和纳兰松月一起的,还有几名纳兰家没有出嫁的姑娘,她们一个个说笑着,也都是满面春风,得意洋洋的表情。   游莲地位最低,混迹在这群骄傲的姑娘们当中,真像一只灰溜溜的丑小鸭。   和姑娘们的马儿不同,游莲的马明显矮不少,头大额宽,腿也短。尤为夺人眼球的是那马儿身上一层厚实的被毛,远远看去就像盖了一层毛毡子。   纳兰松月骑在四腿修长的大宛马身上,与自家姐妹们挤在一处,笑呵呵地说:“你们快看,这马怎生这般模样,能跑得起来吗?”   姑娘们皆笑:“若脱了那身大氅,或许可以跑。”   说完便又哈哈哈哈笑成了一团。   被姑娘们嘲笑,游莲昂首挺胸地坐在矮子马上,也不生气,依旧笑眯眯地平视正前方积极准备比赛。   一旁的武琳公主看了倒是正了神色,对游莲禁不住看高一层。   游莲选的这匹马,武琳公主倒是认识,这是一匹血统纯正的蒙古马。此种马儿的体格本身就不大,它们的身躯粗壮,四肢坚实有力,是蒙古军队的传统战马。   蒙古马被毛浓密,适应各种粗放形式的喂养,可以在任何艰苦恶劣的环境下奔跑作战,在战场上不惊不诈,勇猛无比,是一种非常优质的军马。只因自父汗上位以来一直与蒙古交好,没有打过仗,所以现在的孩子们很少人与蒙古人有过交往,更不用谈对蒙古战马进行了解了。   如果说大宛马是美貌与实力兼具的良驹,那么蒙古马便是混迹于泥淖的猛蛟。   游莲没有选择体型优美的大宛马,而是选择其貌不扬的蒙古马,说明游莲对马匹和赛马是很有研究的。今天的赛马摆明了就不是一场公平的比赛,游莲身份低,赛场上的形式瞬息万变,如果一个不合适,有人觉得游莲碍眼,出点什么损招对付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姨娘,那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所以,这场比赛对游莲来说,人身安全才是首要的,虽然蒙古马的爆发力不够突出,但是它有相当卓越的定力和控制力,这样的马儿对此时的游莲来说,实在是太适合不过了。   “你们休要胡言乱语!”武琳公主忍不住出言喝止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赛马赛马,你们以为真当比的都是马?还不都在比骑马的人!马儿跑得快不快,关键还要看操控马儿的人行不行,如果比赛的人是个草包,哪怕她骑龙都只能最后一个。”   纳兰松月被武琳公主怼了,有些尴尬,便收了笑,回应武琳公主道:“六姐说得是,是我们浅薄了。”   纳兰松月服软,武琳公主也不再说话了,她侧过脸来瞟一眼跑道最外侧的游莲,正好对上游莲朝她送过来的知己般温暖的笑。   武琳没有理游莲,依然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又调转回了头——   武琳看不惯纳兰家的女孩子,并不代表她就想搭理游莲。之前在水榭里头的时候,游莲便差人来给她送荔枝汤。武琳不是没喝到过海岭府的荔枝汤,她知道,这是宗懿的十二姨娘主动在跟她搭讪。   武琳没有接受游莲送来的荔枝汤,她让那婢女把游莲送来的荔枝汤给端走。   原以为这样可以阻挡十二姨娘对自己莫名其妙的热情,没想到的是,这位卑贱的姨娘竟丝毫没有生气,自尊心更没有收到任何打击,依然奔放不羁地对武琳抛洒她的热情。   两个人任何一次“偶然的”对视,都是武琳感受十二姨娘澎湃热情的高光时刻。   武琳最开始还有点烦,但是后来她发现十二姨娘似乎对所有人都这样,她丝毫不会因为自己是汉人,或身份问题感到抑郁或不开心,束手束脚。十二姨娘她天然就全程开心,热情奔放,积极又阳光。   如今再看十二姨娘选马,分明不是纳兰松月那一挂的蠢女人,就连武琳公主也不得不赞叹一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此时场上众人皆已准备好,只听得行令官一声令下,起跑道上的十余骑人马便如离弦的箭,直射而出…… 第38章 锋芒   女真人的赛马和普通的赛马不同, 他们除了对马儿奔跑的速度有要求,为提高比赛难度,往往还会增加不少“花头”。   这一次的赛马的“花头”同样很多, 除了最开始就设定好的骑行射柳和抢彩头之外, 为增加比赛的可看性,纳兰玉还临时加了一项“透剑门”。   骑行射柳与抢彩头好理解, 无非就是骑马的时候射柳枝,和一边骑马一边抢彩头。至于这“透剑门”嘛,那可就涉及到部分“专业领域”了。   “透剑门”其实是女真军队们在训练时候经常会用到的一种训练方式。为了训练骑行者对马匹的操控能力, 他们会让骑行者骑着马,迅速穿过由数十名到百名不等持枪的士兵组成的军阵, 看马儿身上留下的刀痕几何。刀痕越少者,越优秀。   当然, 训练时人们会在这些长.枪的顶部包裹石灰包,戳在马儿身上时也是石灰包被戳在马儿身上,戳一刀便留一道白痕,方便计数。有些优秀的将军或骑兵在完成“透剑门”的时候,马儿身上可以做到毫发无伤。   女孩子们的马冲出去后, 看台上的纳兰玉开始买马。她拿出十两银放进内侍手中的罐子,笑眯眯地说:“本宫买松月郡主。”   内侍点点头,躬着身记下了纳兰玉的筹。   完颜旻也买了十两银, 他买的跟纳兰玉一样, 都是纳兰松月。   人们纷纷下注, 有买纳兰松月的,有买完颜武琳的,当然也有买纳兰家其他姑娘的。   就是没人买游莲。   除了完颜宗懿自己。   宗懿拿出一锭银放进内侍手中的罐子,口齿清晰地告诉那内侍:“本王买十二姨娘。”   他身后的人都开始捂嘴偷笑。   纳兰玉听见了, 转过头来提醒宗懿:“九郎啊,你投这么多,晚点十二要是输了,你需要再支付十锭银,血本无归了啊!”   宗懿摇摇头:“母亲此言差矣,莫非儿臣还指着今天靠十二姨娘大赚一笔?这些筹只是给我的阿莲扎场子用的,阿莲这么好,值得本王下更多的筹码。”宗懿笑眯眯地说。   纳兰玉听了,心里头酸得一逼,心说投个筹,还被塞一嘴狗粮,小兔崽子存心来气人的。   可是纳兰玉脸上的表情却纹丝不动,她依旧满面春风地与宗懿打趣:“九郎痴情呐!现在是十二,往后月儿又是你的正妻,到时候都要你投筹,九郎得努力多赚钱了,不然不够你赔钱的。”   宗懿笑,没有再多说,他的眼里亮闪闪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那个红色的身影,一瞬也不忍离开。   ……   此次为纳兰松月安排的赛马,第一关就是骑马射柳。要求赛马者在跑完两个圈后,接过士兵手中的弓箭,去射跑马场正中央插在地上的柳枝,射倒的柳枝越多越好。   第一圈跑完后,场上的马儿们已经拉开了距离。   纳兰松月理所应当地跑在最前头,赤焰的确是一匹非常优秀的大宛马。这匹马是波斯王送给海岭王的见面礼,海岭王把它转送给了纳兰松月。因其出汗时印着它一身的红皮肤,汗珠看上去也变得血红血红了,大家都说赤焰其实就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   紧跟着纳兰松月的是完颜武琳和纳兰骊珠。纳兰骊珠上了点年纪,在骏王府时又没保养好,导致她的身体素质也比其他人要差一些,就这么保持一圈的第一梯队,纳兰骊珠就已经咬紧了牙关了。   游莲的蒙古马因为腿短,自然跑不进第一梯队。只这马儿好歹还算争气,在游莲的带领下,闷着头不管不顾地冲,还能和纳兰家其他姑娘的坐骑比一比,紧紧混迹在第二梯队的圈子里,一会儿倒数第一,一会儿倒数第二。   看台上的观众们很容易就兴奋起来了,男男女女都瞬间脱下了平日里的矜持,很多人开始大喊,喊出自己投筹的那个名字,声嘶力竭。   纳兰松月第一个跑完第一阶程,赛道旁站了一个士兵,高举双手,把一张弓一簇箭送到纳兰松月的近前。   纳兰松月策马奔来,她没有停留,只稍稍拉了拉缰绳,让马儿奔跑的速度稍微降下一些。在经过那士兵身边时,伸手接过那弓箭后,继续往前飞驰而去。   跑马场很大,顾及到今天比赛的都是女孩子,海岭府的管家便把做箭靶的柳枝往赛道的方向移了移。尽管如此,可是因为柳枝不高,距离赛道少说也在十余丈开外,难度系数依然是很高的。   纳兰松月沿着赛道向那一排柳枝奔去,在最靠近柳枝的位置,纳兰松月挽弓搭箭,干净利落地射出一支箭。   只见那利箭嗖一声破空,直入目标,激起一地草屑。   马儿跑得快,距离柳枝太近才射的话,会导致有效的操作时间很短。尽管已经降慢了赤焰奔跑的速度。纳兰松月射出那一支箭后,胯.下的赤焰依然已经跑出去老远了。   纳兰松月迅速再度挽弓拉箭,用尽全力射出第二支箭,却因为距离过远,纳兰松月的力度和准度都大打折扣。这第二支箭射出一箭地后,什么都没有中到,便惨烈地跌落草地。   “一枝——”监令官大喊。   纳兰松月才射完,武琳公主已紧跟而上。   武琳的射箭技术明显优于纳兰松月,她在进场不久便射出了一支箭,顺利中靶后又紧跟着射出第二支。最后,当武琳的马儿跑出射箭场时,武琳已射落三根柳枝。   纳兰骊珠和纳兰松月一样,只射落一根柳枝……   姑娘们顺次而入,纷纷展示自己的射箭技术。武琳公主明显是她们中最优秀的射击者,有射落两根柳枝的,但大多数人都只射落一根柳枝。   直到游莲骑着那匹勤恳劳作的蒙古矮子马冲进了射击场。   与之前的所有人不同,游莲进场射击完全没有减速,她持续拍马,那马儿闷着头跑得正带劲,甚至还比之前两圈还快了一些。   游莲疾风般掠过手举弓箭的士兵,不等众人回神,游莲已经射出了第一支箭。   第一箭射出后,看台上已经有人发出了惊呼声。   游莲射箭的地方距离柳枝很远,那距离基本已经达到优秀男性弓箭手射击的距离。可游莲搭箭、拉弓很流畅,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吃力。   不等第一支箭到达目的地,第二、第三支箭紧随其后。只听得“嗖嗖嗖”几声嘹响,跑马场里的柳枝条倒落一地……   飒沓、俐落,枝落无声。淡定、从容、恍若素手拈花。让看客们完全可以相信,如果还有一排柳枝,十二姨娘依然可以轻松拿下。   火红色的身影如流云般一跃而过,留下一地残败的柳枝和满台热烈的喧嚣。   人们的目光都被那个火红色的身影攫取住了,连男人们也开始大喊起来:“威武啊!再来!”   完颜旻也被游莲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开始变得灼热,里面充满了惊喜——   还有审度。   经过射柳这一环节,因为游莲不需要像其他人那样减速,速度完全没有收到影响,之前一直落后的她开始慢慢追上了第一梯队的纳兰骊珠。   观众们沸腾了,年轻的姑娘们纷纷挤到赛马场的栅栏边,伸长脖子眺望已奔跑至场对面的游莲。   除了宗懿。   宗懿的脸沉了下来,他直起身来朝马场的尽头远远看过去,似乎有点坐不住的样子。   下一关就是新加上去的高难度关卡:“透剑门”。   ……   透剑门的军阵已经摆好,是由一百八十名士兵,手持包了石灰包的长戟组成的。   看台上纳兰玉此时叫来了一直侍立身后的李仁妙。她在李仁妙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便见得李仁妙微微一躬身,便一脸沉寂地退了下去。   看台上的宗懿一直紧盯着场上的游莲,他没有看见纳兰玉眼底那黑沉沉的厉色,也没有看见向来老辣的李仁妙,不仅没有侍奉在纳兰玉的身侧,反倒已经消失在了人群的深处。   宗懿默默地直起身,独自一人离开了看台。   宗懿走得安静,人们都对接下来的透剑门抱满了希望,同样,没有谁注意到宗懿的离开。   当然,纳兰玉也没有注意到。   神驹赤焰一马当先冲进了军阵,纳兰松月还是很干练的。她伏低了身子,紧贴赤焰的背,一人一马如一道闪耀的流星,一划穿过了长戟组成的军阵。   马腿上只留下一两道雪白的划痕。   武琳是第二个冲进军阵的,武琳的马是她自己的坐骑,一大早武琳就是骑着自己的坐骑过来海岭府的。   这是一匹黑色的大宛母马,名字叫“黑纱”。   黑纱跟了武琳快十年,是一匹正值青年的母马。   黑纱和武琳的感情很深,每一次驼着武琳出门时都很仔细。它都会替武琳判断时局,譬如前方有黑漆漆的小巷和深林,黑纱会尽量绕道。   冲入军阵后的武琳很快就发现了黑纱的异样。   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危险,疾驰的黑纱开始变得紧张,身体一瞬间就紧绷了起来。   武琳惊讶,放眼望去,周围都是拿戟的士兵。长戟头被石灰包包住了,马儿看不到箭头,按说不应该紧张才对。   突然,黑纱不顾武琳向前的指令,一个猝不及防的转向,撞倒了身旁的一名士兵。   马蹄踏上了那名士兵的腿,只听得那兵一声惨叫,开始在地上狂乱地滚着躲。   黑纱被那乱滚的兵绊了一下,再也控制不住,嘶鸣一声,前膝跪地,驮着身上的武琳,眼看就要栽进兵阵。   在倒地的那一瞬间,武琳看见自己不远处的右前方,两名士兵手上握着的,赫然一根与草地同色的绊马绳! 第39章 天神   武琳惊呆了, 那绊马索很显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因为那两名布置绊马索的兵离黑纱还有点远,也并不在黑纱的前进路线上。   可是黑纱很显然看见那绳索了, 所以它很紧张, 早早地带着武琳就要改变路线。   黑纱倒地,武琳也危险了, 她没有精力再考虑绊马索的问题,这奔马倒地,骑马的人可就惨了, 只求不要脑袋着地,或摔残一条胳膊腿的就好……   黑纱一嘶鸣, 兵阵瞬间就乱了。   士兵们胡乱奔跑着,想要寻找解救武琳公主的方法,   就在武琳落地的一瞬间,一根柔软却坚韧的马鞭缠住了武琳的腰,不等武琳回过神来,武琳被人用马鞭拽着腾空而起——   游莲骑着马自武琳的身后冲了过来,她用马鞭当了套马索, 把马上就要脸着地的武琳重新又给拽了起来。   武琳被人搂进了怀里,转头看见游莲的脸。只见游莲把嘴角那么一翘,无比洒脱地笑着说道:“坐好了, 我带你冲出去。”   脑海中突然浮现那条墨绿色的绊马索, 武琳下意识就想提醒游莲注意, 前方有绊马索。   可是还不等武琳开口,便听得军阵里再度发出一声惊呼,蒙古马儿踉跄两步,颤抖着发出一声长嘶, 身体一沉,天空开始旋转……   武琳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的身体像一片落叶般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她已经看淡了,看来今天自己终究难逃一摔……   马儿绊倒,游莲大惊,她想象不出来好好的跑马场能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可以绊倒自己的马儿。   可是再难以想象也没用了,大难已经发生,武琳从游莲的怀里不可遏制地飞了出去,游莲管不着武琳了,因为现在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对游莲而言,从马背上跌落其实并不可怕,常年行走刀尖的人,落个马算不得什么大事。拿出他们练家子的本事,来个顺马滚或者用自己身上的刀、剑或任意一样东西借个力就可以脱身了。   可现在是在女真人的跑马场,完颜旻就在看台上。   如若被人窥见了自己是行伍出身,别再说什么替赵焱打入敌人内部了,就连自己的小命怕是也不能保了吧?   电光火石间,下意识早已放至腰间马鞭上的手又瞬间定住了。   游莲看见头顶绿油油的大地扑面而来——   这脑袋着地,今后会不会摔成大傻子?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这个念头,让游莲覆盖在腰间位置的手,又开始蠢蠢欲动。   正左右踯躅间,突如天神下凡,游莲听见不远处传来男人低沉又威严的声音:   “你敢把那马鞭子掏出来,你爷爷我现在就杀了你。”   游莲一惊,手下一滞,瞬间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一阵天旋地转后,游莲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爬起来,看见自己的身子底下压了一个男人——   宗懿满头满脸都是土,躺在地上直喘粗气:“你个鸟人,都吃了些什么东西,死沉死沉的压死人了……”   心里一个激灵,游莲赶忙四下里掉头找武琳。却见武琳公主就大马金刀地叉腿坐在离自己不远的草地上,身边趴了个苏木,正一脸惊恐地给武琳磕头。   ……   马场上突然发生变故,好在公主和姨娘都没有受伤,完颜旻亲自下场来看,结果什么东西都没有找到。只看见在武琳公主跌倒的地方有两个很深的坑,应该是之前跑马场出现过毒蛇,下人们到处挖凿后没有抹平造成的。   一堆人一起仔仔细细地找,实在没有看见什么绊马索,询问了半天,除了武琳公主一个人坚持,也没有一个人说见过什么墨绿色的绊马索。   找不到物证,就只有武琳一个人的口述,赛马莫名跌倒这种事也只能当做马儿不小心踏进了坑里,这样的意外处理了。   明知道绊马索这件事针对的另有其人,武琳依然愤愤不已。她知道有人要害游莲,毕竟这跑马场上就只有游莲一个人是可以随便欺负,还不会遭遇任何后果的。而武琳则完全是因为运气不好,被牵连到了。   或许因为游莲曾经试图营救过自己,所以武琳异常坚定地要帮助游莲讨回公道。她锲而不舍地拉着完颜旻,要他逐一审问今天参与军阵的所有一百八十名士兵,因为武琳明明看见了,有两个士兵就是负责拉这绊马索的。   完颜旻被武琳将军,有些不高兴,便带着斥责的语气批评武琳:“够了吧,闹这么久,今天是松月的生日,你就消停点吧!反正你也没啥事,干嘛就非要揪着不放呢?”   宗懿在一旁也算看出点名堂了,伸出手来悄悄拉武琳:“六姐,算了吧。我替阿莲谢谢你……”   武琳公主侧过脸,看见游莲正静静地站在宗懿的身后,目光闪烁地望着远处看台的方向,若有所思。   宗懿回过头来拽游莲:“喂,你说两句啊!”   游莲回神,看见武琳正看着自己,立马扬起笑脸对武琳公主可劲地摆手:“没事了,公主,奴婢没事的。今天是松月郡主的好日子,咱们快去给郡主庆生吧!”   就这样,赛马事件终于落下了帷幕,因为游莲和武琳公主的跌倒,最终由纳兰松月第一个摘下了彩头。   完颜旻很高兴,表扬纳兰松月有咱马背民族的英雄气质,是个好孩子,还赏了纳兰松月一套犀牛革做的马鞍。   纳兰松月很高兴,拿着这套犀牛革的马鞍爱不释手,她笑靥如花地问完颜旻:“可汗,我可以把这套马鞍送给我最喜欢的人吗?”   完颜旻挑眉,笑出了声来:“当然可以,这马鞍本来就是你的,你当然可以把它送人。”   纳兰玉听了,也拿罗帕捂着嘴吃吃地笑。   纳兰松月涨红了脸,四下里找人,纳兰玉见状也帮着找,看了一大圈没有见到纳兰松月要找的人,纳兰玉叫来李仁妙,问他九王爷去哪里了。   李仁妙惶恐,说刚才看见九王爷带着十二姨娘往后花园走了……   “去,带人去把九王爷叫回来,可汗还在这里,他怎么可以就先溜了呢?”纳兰玉冷冷地说。   ……   后花园,假山石后的一汪清泉旁。   游莲正按着宗懿的头,拿手拂起水来给他洗脸。   “你看看你,脏死了,跟个泥猴似的。”游莲沉着脸,手底下狠狠搓着宗懿的鼻子和额头,发泄出她来自心底最深处的嫌弃。   宗懿闭紧了眼睛,任由游莲给他洗脸,被游莲的手和水拂过的地方已开始微微泛红。   “还不都是为了让你干净,我生生护着你在地上滚了几大圈。”宗懿口中低声嘟囔着。   游莲受了一整天的窝囊气,心中不悦,又没个发泄口。便当着宗懿的面,拿他出气:“哼!要不是为了你,姑奶奶我早杀将上去了!给我玩阴的,大不了大家一起,你死我也亡!”   “……”宗懿一噎,抬起头来看见游莲叉腰站着,咬牙切齿,眉毛都竖起来了。   宗懿想笑,什么叫为了我,你不都为了你自己吗?看准形势,该跑跑,该降降,历来都是阿莲你的传统强项。你死我也亡可不是阿莲的做派,你死了,我还没亡才是。   不过宗懿还没糊涂到把这句话真说出来,他咳咳干咳两声,朝着游莲深深打一个躬:“委屈阿莲了,九爷我在这里谢过阿莲体贴。”   游莲朝宗懿狠狠一瞪眼,心想就是你这个怂货没胆量对抗那个老女人,才让我受这般委屈的。便恶狠狠的朝他的腰上猛踢一脚:   “都怪你,都怪你!”   游莲这一脚下去虽说来势汹汹,却也控制了力道,没想到宗懿突然哇啦哇啦乱叫起来:   “嗷嗷!痛死我了,痛死我了!”还可劲蹭上那假山石胡乱的滚。   游莲惊讶,问他到底怎么了。   宗懿说,在跑马场的时候,他为救游莲图快,没准备好就滚下马,扭到腰了。   游莲无语,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今天的确是宗懿救了自己,不然游莲就必须要在被摔傻和被完颜旻关起来之间选一个了。   “哪里扭到了,给我看看。”游莲没好气地说。   “这里……”宗懿一脸委屈地指了指自己的后腰部位。   游莲不说话,大步流星走过来,唰一声扯开宗懿的衣裳,呼啦啦直接扒干净了,一把把宗懿推上那假山壁,再低头往他身后去找他后腰上的伤。   “这里,是吗?”游莲靠上来,拿手轻轻按上宗懿的后腰。   “干他娘的,这么带劲,九爷我都要被你折服了。”宗懿口中喃喃。   游莲一愣,转瞬明白了宗懿的意思,那宗懿被游莲扒光了上衣,趴在假山石上,莫名一股贱气逼人……   心中又气又好笑,游莲原本想骂人的,却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这一笑便止不住了,游莲按着宗懿的腰,笑了个前仰后合。   “贱人!”游莲拿手狠狠按宗懿的督脉穴。   宗懿发出一声长叹:“啊——舒服——”   宗懿如此卖力的表演,逗得游莲哈哈大笑。游莲边按边笑,之前满腔的怒火也伴随宗懿那一声声夸张的叫喊,变成飞屑随风飞走。   玉指张开,打了一个旋,游莲对准手底下那具光溜溜的身体,在肾俞的位置拿掌根回旋地滚。   宗懿发出惊人的叫声。“啊——啊——””   游莲愈发得意,大喝一声:“妖孽!看姑奶奶我今天怎么收了你!”   说完干脆伸手往他脐下三寸任脉关元穴按去,碰到一处壁立的山峰。游莲狂汗,心说现在还在海岭府,光天化日之下这畜生就发情了?   正要出言叱责宗懿,游莲听见自假山石的背后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   “九王爷?九王爷是您吗?大妃娘娘找……” 第40章 交底   宗懿走出假山丛的时候衣裳都还是歪的。   李仁妙见了, 走上来替宗懿把扣子给重新扣了一遍。   “九王爷,咱们快回去吧,松月郡主找您, 大妃娘娘派老奴来寻你。”李仁妙朝宗懿深深行礼。   宗懿愣了一下, 想起游莲还在假山后面,死活不肯出来, 现在回去强拽她出来她一定也不肯从。宗懿想,游莲一定是因为不好意思才不肯出来的,于是便点点头, 对李仁妙说:“好,咱们走吧!”   说完, 宗懿把长袍一撩,迈开大步就要往前走。李仁妙伸手拉住了他:“九王爷, 不是还有一个……”   “没了,没人了!”宗懿豪横地一挥手:“快点走吧,这儿就本王一个人!”   ……   回到跑马场,纳兰松月花蝴蝶般飞到了宗懿的身边:“九哥哪里去了,我们到处找你。”   宗懿看了一眼上首的完颜旻和纳兰玉, 面不改色地说道:“去茅房。”   纳兰松月看了一眼宗懿湿漉漉的头发,心说去茅房怎么可能把头发弄这么湿?九哥又骗人!想再问,又觉得这种时候不应该提让大家都扫兴的事, 便把已经溜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转头拿出那副完颜旻赏给自己的犀牛革马鞍, 送到宗懿的面前:   “九哥,这是可汗赏给我的,现在送给你。”   “可汗说我进步大,有咱女真人的英雄气概。”纳兰松月一脸兴奋地跟宗懿炫耀, 眼睛里亮闪闪的,满满都是喜悦。   宗懿正在担心游莲有没有从那假山丛中出来,出来了会去哪里这样的问题,压根儿就没有把纳兰松月的话听进耳朵里面去,便只口里“嗯嗯,啊啊”的应着,眼睛却一直往四周不知道什么地方飘。   “九哥儿,别人跟你说话,你都不看人的?”完颜旻看在眼里,心下不悦,皱起眉头呵斥宗懿。   宗懿回神,看见完颜旻生气了,赶忙调头对准纳兰松月。低头看见眼皮子底下一只油光水滑的马鞍。确实是一只非常漂亮的马鞍,宗懿惊艳,捧起这马鞍,喜出望外地问纳兰松月:   “月儿,这个是今天你挣的么?”   “……”完颜旻扶额。   纳兰松月并不往心里去,把自己才刚说过的话又再给宗懿说了一遍。   宗懿终于听明白纳兰松月为什么找自己了,他有些感动,从小到大,纳兰松月一直都这样。她得了什么好东西,哪怕只有一个,只要是纳兰松月认为有可能是宗懿用得上的,她都会在第一时间给宗懿送过去。   “谢谢月儿……”宗懿手下这马鞍后,从怀里摸出一个彩缎的小木盒,揭开盖来,里面一根红缟玛瑙剔雕而成的嵌珠凤头笄,通体色泽殷红,笄头凤嘴处红色沉积愈发浓烈,如鲜血欲滴,十分精妙。   纳兰松月看呆了,惊喜中透出无措,不敢伸手过来摸。   宗懿取出这笄,插入纳兰松月的发间。   纳兰松月拿手摸着头上新增的这支笄,有点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这……是给我的?”纳兰松月泪眼婆娑地看着宗懿,宗懿当众送自己这么名贵的发钗,这还是头一次。   “今天是你生日,这个就是给你准备的。”宗懿笑吟吟地看着她。   纳兰松月低下了头,害羞,又甜蜜。   ……   这一番玩闹后,海岭王纳兰显文向完颜旻提议,现在王府的花开得好看,他想请大家一起去王府的后花园赏菊花,喝桂花茶。   完颜旻推说自己有事,得先回宫,他对纳兰显文说今天本是来找海岭王的,但上午九哥儿与自己谈了点事,耽搁了时间,他有事与海岭王议,要纳兰显文跟自己去一趟书房。   纳兰显文自应下,安排海岭王妃带客人去后花园喝茶,自己则引着完颜旻往书房走去。   两人离开时,纳兰玉叫住了完颜旻,说待会可汗谈完了,记得派人来叫她一声,她与可汗一道回宫。   完颜旻让随身的太监给他记住了,再无限温柔地搂搂纳兰玉的腰,与她道别后离去……   众人目送完颜旻和海岭王离开后,便在海岭府管家的安排下,沥沥拉拉往后花园走。   纳兰玉转身寻到自己的母亲海岭王妃,要母亲带着客人先走,她随后就来。海岭王妃忙着招呼宾客,没时间与纳兰玉多说,随口就答应了纳兰玉,还提醒纳兰玉,要她早点去后花园,不要让大家久等。   这边厢,纳兰松月拉着宗懿的手要他一起走。游莲还没回,宗懿不放心,挥挥手要纳兰松月先走,自己就要再去那假山丛里去找人。   纳兰松月不是傻子,知道宗懿想要干什么,心里那个难过啊,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宗懿见纳兰松月要哭,就不敢走了。今天是纳兰松月的生日,这里是海岭王府,断断没有客人来做客,把主人家给气哭的道理。   宗懿好话说尽,告诉纳兰松月说:他不去找十二姨娘了,只是十二姨娘第一次来海岭府,不管她的话她就该走丢了。哪怕带一条狗也没有任由它在海岭府到处乱跑的道理,所以还请月儿先去招呼客人,容他花点时间,安排人找找十二姨娘,他这边布置好了差事,会直接去后花园吃茶,找人的事,交给下人办。   纳兰松月听了,觉得宗懿说的有几分道理,便终于答应了,自己先走。离开时,还不停地提醒宗懿:你要快点过来哟,不然我就去跟姑母告状去,让姑母派人来捉你。   宗懿觉得纳兰松月耽搁了自己的事,有些不悦,但他依然耐着性子送走了纳兰松月,这才火急火燎地让一名丫鬟去到前院找来苏木。   宗懿往苏木手上塞了一块牙牌,要苏木带着兵进后院找游莲,“内侍们靠不住,一问三不知,还是你带兄弟们进去找比较可靠。”   苏木了然,知道十二姨娘又调皮了,赶忙领下了令,并给宗懿保证,一定把十二姨娘给搜出来,还一定不会影响了海岭王府的周全。   苏木接了宗懿的牙牌就去前院“点兵”了,宗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甩甩袖子一个人信步往后花园的方向走去。   才穿过一道回廊,走到一处小角房门口,黑漆漆的门口立着两个人,吓了宗懿一大跳。   宗懿定睛一看,是纳兰玉带着她的贴身内侍李仁妙站在那里。   宗懿扯扯嘴角,停下了脚。他没有与纳兰玉行礼,就那么挂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负手干站着。   纳兰玉轻笑了一声,抬起手来示意李仁妙退下去。李仁妙明了,躬着身子无声地离开,小小的角房门口就剩纳兰玉和宗懿两个人。   “本宫是来回应你那天的话的。”长叹了一口气后,纳兰玉这样对宗懿说。   “那天你走后,本宫想了很久。也觉得你说得对,骏儿是本宫的儿子,九郎你也是。本宫本就不应该厚此薄彼……”   纳兰玉走到宗懿的身边,抬起头来无比温柔地对他说:   “九郎,你是我亲手养大的,怎么舍得看你难过?其实就算在从前,看你受委屈,本宫也是心如刀绞,彻夜难眠。现在我也算是想通了,哥俩都是我的心头肉,谁坐那个位置,不都是坐吗?我纳兰玉一样都是太后!”   宗懿沉着脸看她,“所以呢?”   “所以现在本宫放手了。”纳兰玉说:   “你和骏儿,谁最终获得可汗信赖,你们二人各凭本事,我纳兰玉绝不插手!我纳兰玉要做的,只是保证你和骏哥儿都是可汗心目中,传位的第一人选!”   末了,纳兰玉还意有所指地补了一句:“旁人无力对你们哥俩造成威胁就好。”   宗懿只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只是有一点,本宫要提前交代好。你们兄弟二人,切不可反目,谁上谁下,都是可汗自己的决定。赢者戒傲,输者戒躁,都各自安天命,如若有哪一个,胆敢携私愤行报复之事,就休怪我纳兰玉翻脸不认人!”   纳兰玉说话很有气势,掷地有声,大有一语定乾坤之势。   听完这番话,宗懿那张原本死寂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裂痕。   纳兰玉看在眼里,她伸出手来握住宗懿的一只手,把它紧紧包在手心。   宗懿没有拒绝。   纳兰玉慢慢靠近宗懿,把自己的脸轻轻靠上他的胸膛……   宗懿还是没有拒绝。   纳兰玉缓缓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九郎,你不应该这样对我。本宫带你进海岭府,你才有了可以披荆斩棘的利剑。本宫陪你听学,你书念得好,我跟你一起高兴,你受可汗责罚,我陪你一起受罚。你出征的这几年,本宫天天焚香为你祷告,就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活……”   突然,宗懿后退一步离开了纳兰玉。   纳兰玉惊讶地看着宗懿猛然转身,朝身后回廊的深处大喝一声:“何人在此?”   幽深的回廊黑洞洞的看不到尽头,黑暗里没有回答,林间的鸟儿倒是啁啾不止……   宗懿拔出腰间的刀,廊里廊外细细找了一圈,皆一无所获。   半晌,纳兰玉走了过来:“九郎你听茬了,这里没人,他们早走了。”   说完,纳兰玉拉起宗懿的手,缓缓地朝院门的方向走:   “九郎啊!我们两个还有什么不可以摊开来谈的呢?你完全不必要拿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来威胁我,九郎你这样做,除了破坏我们二人之间的情分,又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呢?”   宗懿原本一直任由纳兰玉拉着自己朝前走,听见这句话,倒是开口打断了纳兰玉的话:   “母亲,这么多年,今天第一次听见你说这样的话,孩儿我真的是感激涕零。你不光把我养大,还把我和你的亲儿子放到同样的位置对待,单冲这一点,我完颜宗懿就应该一辈子记住母亲的好!   只是母亲啊!十二姨娘她是孩儿的姨娘,跟破坏你我母子的情分没有关系。”   话音未落,纳兰玉停下了脚,转头问宗懿:“你喜欢十二?”   宗懿抽回了自己的手,直视进纳兰玉的眼睛:“我是男人,喜欢十二姨娘不挺正常吗?”   纳兰玉望着宗懿,似乎有点惊讶,不过很快她脸上的神色便恢复如常。纳兰玉转过身去,一个人继续朝前走,边走边对宗懿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九郎。”   “那么母亲是否会因为这个,又收回你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呢?”宗懿站在原地大声问纳兰玉。   纳兰玉转身,面色有点苍白,她朝宗懿淡淡一笑,说道:“九郎当本宫跟你一样,扣人五钱,只为获取一两?我与你之间的感情,不是交易。我纳兰玉说出来的话,从来都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宗懿正色,朝纳兰玉深深鞠了一躬:“懿,谢过母亲!”   ……   宗懿来到后花园时,茶歇已经进行好久了。   宗懿走到上首来与海岭王妃见礼,海岭王妃拉着宗懿的手要他就坐自己身边。   “九哥儿啊,你母亲跟可汗先走了,今天你别回去了,在外祖母家多玩几天吧!我让你大舅给你烤熊掌吃。”   宗懿朝着海岭王妃恭谨地鞠躬,他告诉海岭王妃说今天才见过父汗,被安排了点差事,晚上就要回家干活,只有下次再来外祖母家吃熊掌了。   海岭王妃遗憾地叹气,说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九哥儿了,九哥儿不可以把外祖母忘了啊!   宗懿笑着安慰海岭王妃,说孙儿告罪,只能先敬外祖母三杯茶。只因孙儿剿匪才回京,手上的事情还要一件一件慢慢交待完,等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一定会来海岭府好好陪您!   海岭王妃死死拉着宗懿的手,舍不得放开,一直与宗懿唠叨来海岭王府玩耍的事。   此时,自人群的背后,悄悄挤进来一个人——   十二姨娘回来了。   宗懿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轻轻吐出一口气。   ……   纳兰玉和完颜旻一起回皇宫。   在回宫的御辇上,完颜旻突然问纳兰玉:“玉儿,你说九哥儿和松月郡主合适吗?”   纳兰玉回道:“可汗觉得不合适?你看今天九王爷和松月还互赠了礼物,两个人都开心,臣妾从旁看着,觉得他俩挺合适的。”   “可是九哥儿送松月礼物,不是因为今天是松月的成人礼吗?咱每个人都有送礼啊……”   “不管怎么说,可汗莫非觉得九王爷一定要被一个汉人女子迷得团团转才合适么?”纳兰玉反问完颜旻。   完颜旻语迟,宗懿是他的儿子,作为女真的可汗,完颜旻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娶一个女真女子做妻子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才应该尽快地让松月郡主嫁入九王府,让九王爷的心,尽快地重新回到正道上来!更何况……   可汗您也是看在眼里的,九王爷与松月一起长大,从不曾互相红过脸。两个孩子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的感情,可汗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纳兰玉语重心长地说。   尽管对宗懿和纳兰松月的感情没什么把握,但纳兰玉的这番话倒是说到完颜旻的心坎上了。他对纳兰玉的说法深表认同:   “是的,玉儿说得有道理,九哥儿确实孤独了些,收一两个姨娘道也无甚大碍,只是他与松月郡主的亲事得抓紧了,回去咱们就着手准备吧!” 第41章 进尺   在回九王府的路上, 经过琴台路,游莲让映月再去的小摊前买了二十三支龙形的糖画。这天晚上,游莲回到了西厢房, 用过晚饭后, 趁着夜色微茫,游莲带着那二十三条龙, 揣一只火盆再一次去了西厢房背后的那处废弃的小院。   映月见了也不说什么,只闷着头干活,墨竹等小丫鬟见状也都心照不宣地缩了脖子愈发小心起来。大家都知道, 莲姨娘心情不好,就会揣火盆。   宗懿在书房忙到天尽黑才回来, 回到上房一看,房间里空荡荡的, 再问侍女游莲哪里去了?侍女一副苦尽甘来的表情回答宗懿:“莲姨娘回西厢房去了。”   宗懿摇摇头,不知道游莲又发什么疯,也跟着来到西厢房,看见游莲正在灯下看书。   “咦,阿莲也看书?”宗懿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游莲白了他一眼, 没好气的说:“你以为汉人女子都只会绣花?跟你们男人一样,我们汉人女子不仅可以杀敌人,还可以进朝堂, 这都得益于我们从小就读书, 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   “……”   宗懿勾着唇, 来到游莲的身边坐下:“看样子,阿莲是在暗指我们女真人都不懂礼义廉耻。”   游莲淡定地反问他:“你自己说呢?”   宗懿扫一眼游莲手上的书,封面上三个大字“道德经”。   宗懿笑了,他并不为游莲贬低自己族人感到生气, 反而对游莲引以为傲的汉文明表示了充分的尊重,宗懿很真诚地对游莲说:   “汉人自古以来出了很多贤能,这一点,懿深有感触,并极力向他们学习,也希望自己可以尽可能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伦理而已!”游莲打断了宗懿的话。   “对你们这种连天纲伦常都不讲的蛮夷来说,先学会做人才是最首要的!”   宗懿沉默,回想起自己在海岭府后花园的回廊外听见的脚步声……   他咧了咧嘴,眼底划过一丝狡黠。   “阿莲是在说本王是禽兽吗?”宗懿笑着问游莲。   游莲不说话,只拿眼乜斜着他。   “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样武断地下结论?”宗懿说。   游莲望天,觉得此人已经不值得她再继续对话。   “阿莲吃醋的样子真可爱……”宗懿幽幽地说。   游莲惊讶,她不能理解宗懿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得出她正在吃醋,这样的结论的:   “吃醋?醋从何来?吃什么醋?谁吃醋了?”   “看看看!还生气了,这不是吃醋又是什么?”   游莲气急,站起身来,用那本道德经指着宗懿的鼻子:   “你……你……我不跟禽兽说话!”说完,她把手里的道德经往茶桌上狠狠一砸,转身往内室而去。   宗懿望着游莲,看她拐进了里间,自己也跟着走了进去。   “阿莲!阿莲,你听我说……”宗懿轻轻地唤游莲。   “我不听,我不听!”游莲自顾自往房间里面走,拼命地摆头。   “阿莲,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宗懿狠狠地抓紧游莲的肩膀。   “我不听,我不听!你是个畜生!滥污贼禽兽!贼泼皮!大淫.虫!”游莲闭上眼睛,破口大骂。   宗懿插不进去话,心里着急,一着急就弯腰拿自己的嘴去堵游莲的嘴。   游莲看穿了宗懿的企图,自然不能让他得逞,她一招豹打流星打得宗懿是抱头鼠窜,三两下把宗懿推出房门后,游莲“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宗懿着急,趴在门外“砰砰砰”可劲敲门:   “阿莲,阿莲!你怎么关门了!开门让我进来啊!”   “你给我滚!”游莲靠在门背后,对着门缝,咬牙切齿地说。   门外,传来宗懿契而不舍的言语声:   “阿莲,阿莲!不管怎么说,你总是得讲道理才对。首先哈,理不是你说的那个理,道德经这书名里虽然有道德二字,但他其实并不是李耳用来谈论道德的书。此书的确以道德为纲宗,主要内容却在论述修身、治国、用兵、养生之道,多以政治为旨归,乃内圣外王之学。所以你拿这本书来教育我是不合适的,只能凸显你自己的短处。往后别再拿这本书出来教训人,省得别人笑话,你又气……”   游莲炸毛,被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踉跄着冲进了里间,狠狠把自己往床上一摔,将头埋进了被褥深处……   ……   也不知过久,门外终于没了敲门声,游莲总算可以好生睡觉了。   月朗星稀,花窗外一片明亮,树影婆娑,映照在窗户纸上,晃得人莫名心慌。   游莲睡不着,从床上爬起来。她来到窗边的茶桌上,拿起桌上的茶杯倒了一杯水。   信手推开身前的槛窗,游莲想让清凉的夜风镇静一下自己微乱的心绪。可那窗扇才开了一道缝,自窗外的房梁上便呼啦一声掉下一个黑影,一张皎月般的脸出现在游莲的面前:   “你做人姨娘,不愿意伺候人,还把男人关在屋外冻着,哪有这种道理?”   游莲不说话,想关窗,发现关不动,反手就狠拍那窗扇,想把宗懿给推下窗棂。   宗懿也不是吃素的,他不正面与游莲比力气,一个鹞子翻身就要飞身进屋。   可游莲哪有那么好对付,两手风车似的转,把那窗扇挥得跟盾牌似的,把宗懿给牢牢堵在外头。   终于,宗懿不耐烦了,他一巴掌拍掉窗扇顶端的榫,一整片窗户便哗啦啦散开了架,露出偌大一个窗户洞。   这洞实在太大,游莲可算是守不住了,宗懿终于轻轻松松进了屋。   进屋后的宗懿也不客气,他拦腰抱起游莲就把她往床上扔。   游莲大怒,真刀真枪就跟宗懿对攻起来。   两个人你来我往,拳拳到肉。一时间不大的卧室内桌椅横飞,场面火爆。   可是游莲本来正在睡觉,穿的只有一层贴身的小衣,跟宗懿这样猛烈地激战,很快,游莲的小衣就打散了,露出里面并蒂莲的肚兜。   不一会,肚兜也散了,两个人从地上打到了床上……   宗懿把游莲压在身下,像一头发情期的雄兽,用他坚硬的利爪和尖牙,粗暴地撕咬,舔噬游莲的每一寸肌肤。   游莲溃败于宗懿带给她的一浪高过一浪的情潮,原本充满斗志的身体,最后软成了一滩烂泥。   宗懿丧心病狂地席卷,狂野地绞杀,两个人都精疲力竭……   ……   宗懿坚信,对一个深陷情网的女人,没有什么问题是一场缠绵不能解决的,如果一场不能解决,那么就两场。   再一次地,宗懿用事实证明了他的成功。游莲收起了周身利刺,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好梦悠长。   半夜,冷风自那洞开的窗口子灌进了内室,吹得游莲一个激灵,从床上爬了起来。   游莲相当惊讶地看着那洞开的,黑漆漆的窗户口。   槛窗怎么不见了?   直到看见身边睡得正酣的宗懿,游莲才回忆起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游莲涨红了脸,从床榻上溜下来,点亮一支蜡烛后,她走到窗户边,用一块锦幔勉强遮住那面空荡荡的窗口子。   游莲发出的动静吵醒了宗懿,宗懿睡眼惺忪地望着游莲:   “阿莲,你管那窗户做什么……”   宗懿朝她伸出了手:“回来……陪我睡……”   “房间的窗户没有了,昨晚动静那么大,王府里的人应该都听到了……”游莲说。   “没事的,他们听不见……”宗懿嘟囔着。   “怎么可能听不见?你把窗户都拆了,茶桌也垮了!”游莲又羞又急,捡起地上残破的桌子腿,心里早把宗懿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   “没事的,他们就算听见了,也会说没听见的,所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宗懿翻了个身,朝向游莲,把手伸得更长。   “……”游莲无语,但丑事已经做下,再怎么后悔也没有办法了。游莲回到床头,越过宗懿,重新躺进了床榻的里侧。   宗懿翻身,闭着眼睛把游莲给拢进怀里。   游莲睡不着,开口跟宗懿聊天:   “你为什么还要去找她?”   宗懿有些懵懂,“你说谁?”   游莲没有回答,宗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轻笑一声拍拍游莲的背:“阿莲你傻不傻,我是皇子,怎么可能委身给一个女人?”   “可是……可是,我都看见了……”   “本王承认,她不是一个好母亲,或许她是把我当成她无聊时的玩偶养了,但我不能否认毕竟还是她养了我整整六年,我不能不承担一个儿子应该承担的全部责任。再说了,本王被人骚扰,你批判的应该是那个骚扰人的人,怎么可以怪罪于我呢?就像九爷我霸占了阿莲,别人不怪我,反倒骂你贱人,你会怎么想?”   “……”游莲一噎,想骂宗懿怎能如此类比,莫名又觉得他说的有理,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反驳。   “阿莲,我是男人,是可汗的儿子,我可不是村口的软弱寡妇,也不是乡下死了娘的黄花大闺女。本王手上有兵,足以维护我自己,作为皇子,应有的尊严。”   “可是纳兰玉有海岭王,你有你爹吗?”游莲不以为然,发声质问宗懿。   宗懿笑:“所以本王也在用力壮大自己啊!我需要有自己的人马。”   游莲冷然,她知道宗懿作为皇子,掌两万亲兵,但是这些跟纳兰玉和海岭王所拥有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本王也需要阿莲的帮助呢!”猝不及防地,宗懿抛出这样一句请求。   游莲讶异,“你说什么?”   宗懿把游莲搂进怀里,无限温柔地看着她:“阿莲,我需要你,你帮我!当然,作为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男人,九爷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直到我死……”   游莲制止了宗懿继续说下去,她告诉宗懿说,汉人不兴说死,说了不吉利。   宗懿无所谓,他说他就是这样想的,宗懿说自己活了二十年,到现在才发现,其实自己这二十年,都一直是为了游莲才活的。   “自从有了阿莲,我才终于明白了人生的意义。”宗懿说。   游莲紧紧靠在宗懿的怀里,听他说出这样的山盟海誓,感觉自己阴差阳错的——   完满了……   梅开二度后,游莲终于沉沉睡去。   宗懿却睡不着了,他抱紧游莲躺了一会,独自爬起床来,披上外衣走出了房门。他来到山墙的背后,看夜色下那凋敝的荷塘。   宗懿捡起一根木棍开始舞起来,他舞了一套游家刀法,这是他在经年与游继峰作战的过程中,自学过来的。   身若游龙,刀似虎。   宗懿一招一式都很到位,过去的四年里,他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打倒游家军的身上,今夜,他却明白了一个道理:   以后哪怕自己最终获胜,他这心里,怕是也很难再开心得起来了……   木棍沉动,竖挑一根线,横扫一大片。劲风过处,枝飞叶落,旋舞九天,仗着胸中的那股气,一根破木棍被宗懿舞出了精钢刀的恢弘气势。   池水上空掠过一只惊鸟,它扫过凋零的荷叶,蹬落一只枯萎的莲蓬。   宗懿皱眉。   手腕只沉沉一旋,一个盘龙吐信,木棍如一支离弦的箭直冲塘中那飞鸟而去——   噗嗤一声闷响,木棍刺穿鸟腹,鸟儿带着穿胸的木棍坠入荷塘,惊起一汪涟漪,又转瞬沉寂不见……   伴随那鸟儿落水,宗懿把自己也重重地摔倒在地,躺在一地残败的落叶之上,   满头满脸都是汗。   月亮没入云,夜色渐浓如染墨,宗懿闭上了眼睛,听远处天空中飘来猫头鹰诡异的,似笑非笑的叫声:   “咯……咯……咯咯咯……”   ……   宗懿永远都不能忘记自己第一次见到纳兰玉的那一幕场景,那是在一年重午节的王庭宴席上。   彼时宗懿的母亲温敦夫人才去世不久,完颜旻给宗懿分配了新的母亲——纳兰玉。   宗懿对自己的这个新“母亲”早有耳闻,只是从未见过纳兰玉的面。从前纳兰玉独霸后宫,打压妃嫔的种种恶劣行为,宗懿也曾经在温敦夫人与其他妃嫔们的闲聊过程中,听到过几耳朵。   只因温敦夫人向来和善,待人接物隐忍,再加上温敦夫人卧床多年,不曾与纳兰玉有过正面冲突,少年宗懿对纳兰玉的印象虽不大好,却也不怎么坏。   重午节是女真人很看重的传统节日,和汉人的帝王于每年冬至日举行祭天的礼仪一样,女真人也会在每年五月初五在南郊祭天。那时的完颜旻还没有攻下中原,只是北方草原里的一方霸主。这一年的重午节,郊天祭地之后,完颜旻与众大臣将军们开宴庆贺,大家开怀痛饮,弹铗作唱,喧嚣一堂。   酒喝到一半,这时候,妙曼的乐曲响起,一众花枝招展的少女手握绢扇鱼贯而入,分作两列款款向堂中走来。待至近前,乐曲声顿止,羌笛声起,却是一曲婆伽儿。   两列少女逐次向两侧散开,队列末尾走出一女子,云鬓峨峨,修眉联娟,一方桃红金丝纱巾遮面,只露出一汪盈盈秋水,转盼多情。她玉臂轻舒,纤腰款摆,竟是用红绸对着完颜旻跳起了这支婆伽儿。   女子时而回旋宛转,霞雾浮游;时而游龙自跃,袖起霓裳,说不尽的婀娜飘逸。   大殿中瞬间安静了下来,粗鲁的汉子们被这段天仙般的舞姿震慑,不时发出唏嘘惊叹。一曲终了,女子解开纱巾,露出一张摄人心魄的脸,大殿中迸发出雷鸣般的喝采声。   只见这女子敛步拢袖,微欠细腰,如春风中一株摇曳多姿的摆柳款款而来。她如云似水地走到高台前,朝完颜旻跪下。   “纳兰玉叩见可汗,可汗万安!”朱唇一点,娇声婉啭。   “玉儿免礼!”完颜旻早就按捺不住了,急吼吼地从座位上起身,走下高台,亲手扶起那伏地上的娇小女人,并牵着她在自己的座旁坐下。完颜旻旁的那个锦座原本是头任阏氏阿典大妃坐着的,可阿典在宴席开始不久便推说身体不适,退到后头去了。   彼时完颜旻在叶赫部首领纳兰显文的帮助下,终于坐上了女真可汗的宝座,纳兰玉在王庭里的地位正如日中天。   完颜旻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养眼又旺夫的叶赫部第一美女搂在怀里,口中喋喋不休地念叨着:“玉儿辛苦了,劳动玉儿跳这么久,真真是心痛死了”。并且唤他的儿子们都来拜见纳兰夫人。   宗懿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纳兰夫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仙子。   是的,在少年的完颜宗懿的心里,纳兰夫人就像从神话里走出来的仙子一样艳色绝世:   纳兰夫人乌云似的头发高梳,不带戴一枚珠钗,只插了满头姹紫嫣红的鲜花,愈衬得她的脸庞愈发娇艳,就像从传说里走出来的花仙一般鲜活动人。   花仙的身姿跟传说中的一样那么轻盈,那么弱不禁风,风一吹就要飘走,让人怜爱。她的声音甜美柔润,如玉珠落盘,一粒一粒点上宗懿的心尖。   随侍的宫女用压抑的兴奋的声音告诉宗懿:“九殿下啊,这就是你的母亲。”   新母亲实在太过漂亮,震慑住了少年时期的宗懿。   宗懿还不够成熟,他不懂得仇恨,也不知道女人是老虎这句话的深刻含义。被悲伤击倒的少年很容易就被纳兰玉表面上的美丽和温柔安抚到了,伤痛的心被熨贴,宗懿很开心完颜旻能分配给自己这么漂亮又温柔的新母亲。   和五哥宗烈的母亲不一样,乌林荅虽然也好看,但是她总带一层严肃又冷峻的面具,让这一帮小子们都害怕接近。而自己新母亲就不一样了,她的美是灵动的,有血有肉的,让所有小子们都喜欢靠近……   宗懿不谙世情,他遵父亲的旨意走近纳兰玉身前跪地拜谒。   磕头起身的时候,他闻到一股很甜很甜的花香味。   宗懿抬起头,他的眼睛正好对准纳兰夫人低垂的领口,那里有一大片香喷喷,雪白晶莹的胸脯。   稚嫩的心似惊马般狂奔起来,差一点就要冲出宗懿的胸膛。那胸脯如此璀璨夺目,让他忍不住就想把脸贴上那胀鼓鼓软绵绵又香喷喷的地方。   宗懿差一点就控制不住自己了,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这时,纳兰玉凑到宗懿的跟前,抬起玉笋似的指头在他鼻尖上轻轻点了一下,说道:“九哥儿好俊,将来不知要迷倒多少大家闺秀呢!”说完,便掩着嘴吃吃笑开了。   宗懿心底猝然一荡漾,纳兰玉的指尖像绸缎一般柔软丝滑,她的声音沁人心脾,像喝了醇酒似的让人目眩神迷。   这感觉如此奇妙,直接影响到了往后十年里,宗懿对纳兰玉的态度。   这一年,宗懿十岁…… 第42章 母亲   宴会过后, 宗懿就搬进了纳兰玉住的殊玉宫。   从宴会初见纳兰玉开始,宗懿的小脑袋瓜就一直晕乎乎的,直到他最后住进了紧挨纳兰玉寝殿的偏殿, 宗懿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宗懿知道, 从今往后,自己就算有娘了。   娘亲走得突然, 宗懿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建设,这天就塌了。好在老天待宗懿不薄,这么快就又给他送来了一个仙子母亲。原本惶惶不可终日的心莫名安定下来, 宗懿相信,一个有这么甜美笑容, 温柔声音的新母亲,一定会用最温暖的母爱, 可以把他照顾得很好的。   因为温敦夫人身体的原因,宗懿一直都是很乖的孩子,不吵闹,不顽皮,不给温敦夫人增添麻烦。温敦夫人叫他要好好练功, 他就一定不会偷懒,温敦夫人叫他不准掏鸟蛋,他就一定不会去碰树。   来到纳兰玉身边后, 宗懿愈发的乖巧, 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娘, 宗懿也知道,如若表现得不好,一定会遭新母亲嫌弃。   就这样,为了讨得新母亲的欢心, 宗懿越发对自己要求得严格起来。   他一如从前那般早睡早起。晨昏定省也做得好,不论刮风下雨,每天绝不落空准时去给纳兰玉请安。除此之外,宗懿还充分发挥了自己跟在亲娘身边多年,养成的“小棉袄”特长,他依然像伺候温敦夫人那般伺候纳兰玉梳洗,陪她用早膳,给她添饭添汤。   宗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刚开始的时候,纳兰玉对身边突然出现一个新儿子还是不大适应的。   可是宗懿实在太勤快,手脚利索,人又聪明,他伺候纳兰玉梳头,能让李仁妙也甘拜下风。   宗懿未成年,虽然是男孩却皮肤柔软,指节纤长,操作起纳兰玉的满头青丝来,比李仁妙这种老古董的手,无论在力道、灵巧度,还有肌肤触感等方面,那都是碾压式的差别。   再加上宗懿伺候惯了病人,习惯性的嘴巴甜,像姑娘一样贴心,知人冷暖。常常逗得纳兰玉望着镜中宗懿的脸,笑得哈哈声震天。   就这样,宗懿很快就在殊玉宫立稳了足。渐渐地,纳兰玉也习惯了身边有宗懿的存在,还带宗懿回海岭府,带他见海岭王和海岭王妃,让宗懿叫他们外祖父和外祖母。   如此乖巧的孩子有谁不喜欢呢?   很快,海岭王和王妃也接受了宗懿,毕竟宗懿不像宗骏那般闹腾,聪明伶俐,像姑娘一样还会伺候人,甚至可以帮府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折花。这些心思和举动,搁在其他所有殿下、公子哥儿们的身上都是不可能做的。   因为纳兰玉,宗懿越来越频繁地出入海岭王府。就在此时,于海岭府这块福地,宗懿认识了不少“表兄弟姐妹”,其中就有纳兰松月,两个小朋友还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在宗懿伺候纳兰玉的这些日子里,他与完颜宗骏的接触也较以往多了一些。温敦夫人曾经无数次地教育宗懿,宗骏不是好孩子,九哥儿切不可与宗骏人等为伍。   宗懿向来听温敦夫人的话,所以两兄弟的交往向来都不多。只不过如今宗懿被纳兰玉养在了身边,便与宗骏有了更多交流的必要,宗懿开始试着慢慢转变自己的观点,努力接受自己这个飞扬跋扈的二哥。   宗骏的年纪比宗懿大了许多,宗懿搬过来的时候,宗骏已经年满十六,完颜旻给宗骏开了府,宗骏便搬出王庭去住了。宗骏不在,宗懿肩上的压力顿减,倒是松了好大一口气。只在宗骏进宫的时候,兄弟俩会在殊玉宫一起陪纳兰玉聊聊天,所以在纳兰玉的面前,两个人相处得还算和谐。   除了上学堂的时候。   宗骏与宗懿的性格实在太不同了,宗骏爱欺负人,宗懿这种性格正好合宗骏的胃口。虽然宗懿已经无数次提醒过宗骏,现在咱们是同一个娘的兄弟了,二哥你再不收敛一点,回头我就要告诉母亲!   可是宗骏依然忍不住要捉弄宗懿——   譬如让宗懿去很陡的山崖间,替他捡他故意丢下去的马鞭。   再譬如,带年仅十岁的宗懿进山捕狼。   ……   宗懿再怎么在纳兰玉身边立稳了脚跟,毕竟也是个“后来的”,不可能与宗骏相提并论。   纳兰玉对宗懿的“宠”,和对宗骏的宠,自然是不一样的。   宗骏身上流着纳兰玉的血,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而宗懿之于纳兰玉,就像李仁妙之于纳兰玉,只是纳兰玉生活上的感情需要,可有可无。对宗懿可,对李仁妙,也一样可。   关于这一点,年少的宗懿,自然也明白。   因为纳兰玉从来不会像温敦夫人那样走到宗懿所住的偏殿来,问他烧炕的炭火够不够,晚上睡着冷不冷,被褥软不软?更不会打开宗懿的衣橱来检查,内侍省统一派发给宗懿的冬袄和棉袍有没有滥竽充数,以次充好。   不过宗懿看得很开,他并不会因为这些而埋怨纳兰玉。因为完颜宗懿是男子汉,男子汉不是宝宝,不需要母亲花这么多时间来关注他衣食住行方面的问题。哪怕还没有成年,完颜宗懿也完全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顺带,他还能照顾纳兰玉。   这一天,宗骏再一次欺负了宗懿,还弄脏了宗懿过年的新衣服。宗懿忍无可忍,提起手边的凳子,冲上去就跟宗骏狠狠干了一架。   宗骏比宗懿大六岁,个头也高出宗懿许多。可是宗懿已经开始练习短刀了,拳脚功夫很好,虽然体力上不占优,他依然把宗骏打到趴在地上哇哇叫娘。   兄弟俩打得天昏地暗,直到太傅听到消息赶过来,才把宗骏从宗懿的铁拳底下解救出来。   宗骏的头被打破了,额角汩汩地流血。完颜旻大怒,把宗骏和宗懿叫到丹殿底下各打了二十大板,再叫获胜方宗懿继续跪在大殿的门外继续自我反省。   宗懿就这样乖乖地跪在丹殿外的石头地上反省,等着完顏旻给自己下解除处罚的令,可是宗懿跪了很久都没有等来完颜旻的解除令。   直到太阳落山,宗懿依然跪在冰冷的石头地上,一动不能动。   宗懿很坚强,一直一个人坚持在石头地上跪了整整一夜。   彼时正值过年前夕,半夜下起了雪。   没有人管宗懿,也没有人给他送垫子或褥子。第二天,当完顏旻终于想起让自己这个小儿子回宫休息时,宗懿已经跪在雪地里发烧一整夜了。   殊玉宫里,到处挂满了红灯笼,热热闹闹的,但宗懿身边却冷冷清清。整个殊玉宫都在忙着过年,纳兰玉要买花,要扯锦,要打造最名贵的头面,把她自己美美地装扮起来,才能艳压后宫的群芳。再加上纳兰玉还要伺候完顏旻,顾及宗骏,没功夫管宗懿这个便宜儿子。   宗懿不悲不怨,他没有惊扰任何人,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寝宫,自己给自己烧好水,洗了一个热水澡,闷头睡了一整天后,觉得松泛点了,宗懿便背着荆条去殊玉宫的主殿里去寻找纳兰玉。   高大巍峨的寝殿里里外外都装饰上了彩幔,宫灯也挂得密,喜庆又吉祥,可宫殿里四处却静悄悄的,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宗懿觉得奇怪,依然背着荆条往大殿里头走。   穿过重重轻纱,已经走到了纳兰玉寝殿内室的门口,宗懿没有看到一名宫女。   宗懿无奈,站在内室门口正要自己发声通报,忽听得自房间内传出女人压抑的悲痛的抽泣声。   宗懿一惊,也来不及通报了,背着荆条就往内室里头跑:   “母亲!您怎么了!” 第43章 九郎   内室里没有点灯, 窗户也没开,到处黑乎乎的。尽管如此,宗懿借着自窗户纸外映进来的点点日光, 依然准确分辨出纳兰玉正一个人趴在地上啜泣, 身边一圈都是残破的瓷器碎片。   宗懿担心纳兰玉被割伤,顾不得自己背上的荆条, 冲上去,徒手就帮纳兰玉清理她身边的碎瓷片。   因为就在今天,完颜旻新收了一个美人, 所以纳兰玉才发过一通火,把殊玉宫的宫女宦臣们都赶了出去, 还明令禁止宫人们再进内室碍她眼,现在突然冲进来一个人, 还自作主张地帮她收拾东西?   纳兰玉收了声,抬起头来看那个违反她禁令,还兀自忙活的人——   原来是宗懿。   宗懿的头发没有梳好,乱糟糟的随便在头顶抓了一个髻,像汉人那样用一根发带绑住。他穿得很单薄, 衣裳有点不合身,露出纤长的手腕和健壮的大长腿。   宗懿正陀螺似的蹲在地上转,收拾这满地的狼藉, 口中还不停地念叨:“母亲别动啊, 千万别动, 等孩儿替你收拾好了,你再起来……”   宗懿背着荆条替纳兰玉收拾好地面,又四下里环顾,查漏补缺。他看见原本挂门口的一只宫灯掉了, 便直起身来去门口捡起宫灯往门楣上面挂。   门楣很高,得完颜旻这样的成年壮汉伸手可以够得着,所以宫中的小吏们都随身带个凳子搭脚上去挂的。   宗懿没工夫找凳子,他用力踮起脚,伸长了胳膊就把那宫灯给重新挂上了门楣。   时值清晨,门外的日头很亮,日光穿破雾霭射进内室,给宗懿打出一道精干的剪影。   宽肩细腰,修长的胳膊,矫健的双腿。   纳兰玉突然发现,几日不见,宗懿竟然长高了不少?   纳兰玉没有再哭泣,也不想骂人,她坐直起身,静静地看宗懿挂好宫灯后,又帮她把歪扭的门板给重新插好。   “母亲,您没事吧?”宗懿背着荆条重新回到纳兰玉的身边,他蹲下身很仔细地看纳兰玉的脸,俊朗的脸上,双眼如黑曜石般闪亮。   “九郎,你怎么来了?”纳兰玉呆呆地看着光影里的宗懿,口中呐呐嘀咕。   “孩儿是来给母亲赔罪的,孩儿打伤了二哥,实在对不起母亲。”宗懿朝纳兰玉磕头,露出长长一截光洁流利的手腕。   纳兰玉弯腰扶起宗懿,摸他裸露在外的手腕,怔怔地看:“九郎的衣裳短了。”   “无碍的,还可以穿。”宗懿无所谓道。   “听说你挨可汗打了?”   “是的,孩儿在丹殿外跪了一夜,昨天才回来,回宫后实在熬不住了,所以先睡了一天,现在才来给母亲请安,还望母亲原谅。”宗懿说。   纳兰玉有些动容,这几天太不顺利,如果不是今天宗懿突然冲进来帮她收拾东西,她其实早忘记了宗懿这个人。不过纳兰玉自然不会再提这个话题,她定定的看着宗懿明显有些浮肿的双眼,抬手拂上了他的脸。   “九郎伤到哪儿没有?”纳兰玉问。   宗懿挠挠头,不知道纳兰玉问的究竟是他被宗骏伤的地方还是被完颜旻打的地方。宗懿想了想,摇摇头回答道:“没事,已经好了。”   纳兰玉不满意宗懿的回答,非要他说清楚究竟被打到哪儿了。   宗懿无奈,只好如实告知纳兰玉:   “二哥拿石头砸伤我左肩,父汗打伤我的屁股……”   纳兰玉皱眉,抬起手来试图去解宗懿的衣裳。   宗懿大惊,心说绝对不能让纳兰玉看自己的屁股啊!宗懿拼死拒绝,被纳兰玉扯住了手。   “给为娘看看肩,那二十个板子,养养就好了,我也不稀得看。可如若你肩伤得狠了,还须得上药包起来,不然一旦出脓,那可是要死人的!”纳兰玉厉声喝道。   宗懿默了默,松开了自己阻挡纳兰玉的手。   纳兰玉一把扯掉宗懿背上的荆条,拿手上看了看,摇摇头笑得无奈,觉得宗懿这孩子老实得有些可爱。她扔掉这一整捆荆条后,低下头来轻解宗懿的衣袍,一边问他:   “你的新衣裳呢?为何不穿,这一身已经小了,该淘汰了,你这样走出去,人家还当是哪个地主家的混账儿子赌博输了钱,偷别人家的衣裳穿。”   纳兰玉说得形象,逗得宗懿噗噗笑了起来。   “母亲可真会开玩笑。”宗懿笑着说:   “我若是地主家的混账儿子,你不就是地主家的婆娘了么?”   “哈哈哈哈——”纳兰玉笑了,抱着嘴笑得满脸通红,适才萦绕全身的低沉气场早已消失不见。   “臭小子!敢开为娘的玩笑!”纳兰玉狠狠捶了宗懿的肩一拳。   “啊——痛!”宗懿龇牙咧嘴,大声呼痛。   纳兰玉吓坏了,知道是自己失手,锤到宗懿的伤处了。赶忙脱下宗懿的衣裳看,只见左肩膀的位置上果然一道拇指长的伤口,破口露肉。   纳兰玉皱眉,拿来金创药给宗懿敷了,再用绷带包了,总算大功告成。   宗懿赤着半身,低头坐着,也能看出他的身材修长健美,蜜色皮肤像缎带一般散发出金色的光。因长年习武,一身蓬勃的肌肉已经初露峥嵘,青涩的身体散发出稍显稚嫩,又兼具最原始的,雄性的狂野味道……   “九郎……”纳兰玉俯下身,轻轻唤他。   “嗯?”宗懿抬头,目光有些涣散,脸颊也微微泛红。   纳兰玉一愣,抬手按上他的额头,入手滚烫。   纳兰玉大惊,赶忙把宗懿送到自己的床上,用一块毯把宗懿包襁褓似的包了,再招来宫人,热水烧起,唤来太医,把脉开药。炉灶上,汤罐子架起,药汤包儿煎起,整个殊玉宫的宫人们从太阳高照,一直忙活到红霞满天,才终于忙消停了。   纳兰玉还没完事,趁着夜黑风高,她端坐堂中上位,堂下则跪了乌压压一大片宫人。纳兰玉把负责伺候宗懿的嬷嬷、宫娥、小厮、宦吏统统提溜了出来,挨个审讯他们究竟是怎么伺候九殿下的。   堂下的宫人们皆吓得瑟瑟发抖,他们完全想不通,向来对九殿下起居不闻不问的纳兰玉,今天怎么突然就过问起九殿下的事了?不光过问起来,而且看这阵势,分明是不杀一批鸡不罢休的节奏!   很快,这批奴才们发现自己还是错了,纳兰玉不仅杀了鸡,连猴也一勺烩了。   经过一整晚的亲自审讯,纳兰玉把伺候宗懿的两名书僮,二十名宦吏,三十名宫娥统统革职,杀头的杀头,贬黜至浣衣局的去浣衣局。闹得那个水深火热啊,整个皇庭都知道了。   一夜之间,后宫里所有人都知道了,九殿下作为纳兰夫人的儿子,是夫人的心头肉,掌中宝。在纳兰玉的手底下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九殿下的手底下犯错,那是要被挫骨扬灰的。   就连宗懿自己都搞不清楚,究竟是因为什么,纳兰玉突然就对他关怀备至起来。   当宗懿在纳兰玉的被窝里醒来的时候,入目一片片花团锦簇,鼻尖芳香四溢,宗懿还以为自己发烧烧死了,这是在天堂。   眼前出现纳兰玉兴奋又疲惫的脸,“九郎你醒了!渴了吧?为娘给你喝水。”   宗懿看见了纳兰玉眼底深重的黑眼圈,立刻明白过来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宗懿垂下了眼,无比愧疚的对纳兰玉说:原本还想替母亲分忧的,可是孩儿没能照顾好自己,反倒让母亲操劳……   听了宗懿的话,纳兰玉淡淡一笑,说道:“这又有什么,有的人,值得我付出,付出了那也是值得的。”   宗懿很感动,以为纳兰玉是为了完颜旻,才对自己这么好,当下便对纳兰玉表示:母亲这么疼孩儿,孩儿一定会孝敬您一辈子的!   纳兰玉再一次拿手指头轻点宗懿的鼻尖。   “臭小子谁要你孝敬,你心里有我,就够了。”   这一年,宗懿十一岁。   ……   直到宗懿十四岁,他才终于明白了从前纳兰玉与他说这些话的意思。   可是懂得了意思的宗懿也很难对纳兰玉做出什么破釜沉舟的反抗,他已经习惯了纳兰玉的爱,就像他习惯了温敦夫人的爱一样。纳兰玉已经把自己成功植入了宗懿的成长轨迹中,作为宗懿的母亲,或宗懿心理上的依靠,不论怎么说,就像儿童时期的宗懿没办法自己断奶一样,少年时代的宗懿就算看明白了这一切,也很难给纳兰玉以任何痛击。   这一年,宗懿刚过十四岁生日。北方草原的深处的女真人,势力已至巅峰。他们赶跑了蒙古人,并开始向更广袤,更富裕的南方,跃跃欲试。   叶赫部与他们的首领海岭王纳兰显文在这过程中,也变得日益强大,纳兰一派与完颜旻的关系,也日趋紧密。   正因如此,纳兰玉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女真民族的第二任大妃。   完颜旻开始日益频繁地招寝纳兰玉,或来殊玉宫留宿。   这一天傍晚,再一次在王庭举办的射箭比赛中斩获头名的宗懿兴冲冲地回到殊玉宫,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纳兰玉,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此时是初春,春寒依旧料峭,寒风吹得紧,纳兰玉的寝殿门口没有人,宗懿也不管,依旧往殿里面冲。   大殿内安静极了,宗懿唤了两声母亲,也没有人回应。   宗懿不以为然,母亲的寝殿他经常来,也不是每一次都让人通禀了的。   宗懿熟门熟路,继续往内室的方向走,才走到内室的门口,他停住了脚——   耳畔传来男人和女人怪异的喘息声,像受刑那么难受,又好像很舒服……   宗懿不谙人事,不知道及时止损,反倒心怀狐疑地继续朝前走。   突然,如遭雷击,宗懿浑身僵硬,伫立在当地再也不能动弹。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正前方的房间里,纳兰玉与完颜旻正赤身纠缠在一起。   雪白和黝黑、柔美与刚健的两具身体疯狂交织,毫无预警地猛烈冲击宗懿的五感六觉。   纳兰玉骑在完颜旻的身上,女人的身体线条如矫健的母马般醉人。翻转腾挪间,她自完颜旻的身上抬起头,正好对上房门口的宗懿。纳兰玉的脸,红艳赛桃花,媚眼如丝,散发出勾魂摄魄的光芒。   宗懿看见纳兰玉冲自己妩媚一笑,那声音是宗懿熟悉的柔腻婉转,低吟浅唱:   “九郎啊……” 第44章 梦魇   完颜旻听见了, 转过头来。   待他看清楚门口立着谁,便抄起一只枕头朝房门口砸过来:   “小兔崽子,看什么看!”完颜旻骂骂咧咧。   宗懿被爹骂, 才突然醒转, 被一个枕头砸到的他,吓得屁滚尿流, 抱头鼠窜。   ……   这天晚上,宗懿遗精了。   清晨来临,宗懿没有去纳兰玉的寝殿请安, 他直接背起书袋准备去上学。   半路上遇到纳兰玉,她就站在殊玉宫的门口, 就像早有预备在这里等着宗懿一样。   大老远看见纳兰玉,宗懿就怕了, 心里头咚咚咚地跳,脚底板发软,宗懿这就想开溜。   可是纳兰玉也大老远就看见了他,已经转过身来远远地朝他招手。   宗懿硬着头皮走上前,纳兰玉笑逐颜开。她迎上来, 拉起宗懿的手,往他手上塞了两个馍。   “昨晩听你父汗说你拿了第一,本宫叫厨房给你蒸了肉馍, 今早没等到你请安, 便在这里等着送给你。”纳兰玉说。   宗懿汗颜, 现在他最怕听见“昨晚”和“父汗”两个词,纳兰玉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是纳兰玉毫无所感,她毫不在意地走过来,伸出手来帮宗懿正了正衣领。   甜腻的香气扑来, 香喷喷的指尖划过宗懿的胸膛,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就出现了母马矫健的身姿,宗懿浑身僵硬,几乎没办法迈开步子走路。   “九郎去吧,晚上回家本宫给你做松仁奶酪。”纳兰玉笑眯眯地说。   宗懿满头大汗,他想说他再也不吃奶酪了,但是他没力气说,只能低着头,胡乱朝纳兰玉一点,便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   从此以后宗懿在殊玉宫愈发距步方行,晨昏定省务必要宫娥通传后才肯进。   好在完颜旻很快就把宗懿擅闯寝殿的事抛去了脑后,他照旧会时不时考校自己儿子们的武功,还会考察儿子们作策论。   每一次完颜旻出面考校儿子,纳兰玉也会参加,她总是游离在场外,密切关注着宗骏和宗懿的情况。   考武学的时候纳兰玉没办法进场,还清净一点,若是考策论,纳兰玉总会时不时替宗骏送一杯水,无伤大雅给宗懿擦擦汗。   搞得宗懿常常为纳兰玉所扰,每一次作策论都心惊肉跳,神不守舍,汗水越流越多,对太傅提出的问题也总是答非所问。   有一次太傅给宗懿提问,宗懿继续不知所云,比起不学无术的宗骏都不如。完颜旻生气了,骂宗懿读书读进了狗肚子,还扬言要把宗懿安排进司天台,让他学一学怎么静心,怎么做一个能够集中精力的人。   彼时宗懿已经十四岁,哥哥们都进了文职或武职的重要部门历练。学习最好的五哥宗烈现在在完颜旻身边做文书,听上去管事不多,却是一个最能历练人的地方,因为每一次父汗与内阁大臣们议事,都必须有五哥的位置。   就连最不会念书的宗骏,也跟着海岭王一起,学习管理三十万亲兵。   如果宗懿真的被完颜旻安排去了司天台,那可算得上是地位最低下的殿下了。司天台主要做的是观察天象、考定历数,和预造来年年历的工作,的确很能锻炼人的耐心和注意力。   往后若是随便进一个衙门,专注做一门差使,司天台算得上是一个最好混日子的地方。可宗懿是女真王的儿子,堂堂一个殿下被送去这种近似养老的地方,那基本上就算是废了。   宗懿大惊,马上跪地给完颜旻磕头哀求,求父汗网开一面,再给自己一个机会。一旁的纳兰玉看了,也给完颜旻说:   不过太傅的一个提问,可汗怎么就如此小题大作?人提拔一值官都还给一整天的时间考试,你要九郎当场就作答,还不准人出错?   完颜旻生气,指责纳兰玉如此无原则的宠溺宗懿,只会害了他!   纳兰玉娇嗔,拉着完颜旻就要他跟自己下去“慢慢说”,还说孩子已经被你吓坏了,你再要他说,他也说不来话了。最好咱俩先下去商量好,别再口不择言伤了孩子的心。   宗懿回到殊玉宫后,抓心挠肺的等。   当天夜里,纳兰玉没有回殊玉宫。第二天快到午时,纳兰玉才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回了寝宫。   宗懿火急火燎地奔进纳兰玉的寝宫,问纳兰玉完颜旻那边的情况。   纳兰玉坐在上首笑眯眯地望着宗懿,告诉他说:“九郎放心吧!本宫已经给你父汗说好了,他会在枢密院给你留个位置,等你明年满了十五岁,就可以跟着可汗学习治国了。九郎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咱还小,先跟着太傅好好学!”   宗懿狂喜,第一次觉得纳兰玉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的慈祥又善良,跟自己的亲娘一样可亲。   枢密院是女真王朝里最接近可汗的地方,是经手完颜旻所有政令的第一道关口。在这里,宗懿不光可以学到治国,还可以接触到不少外族皇室,南方汉人文豪,算得上是助力女真王朝顺利运转的最重要的机构。   宗懿膝行至纳兰玉的面前,抬起头来一脸赤忱地看着她:“母亲辛苦了,孩儿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报答您的恩情……”   纳兰玉低头,微笑着看向宗懿,她抬起手来点点他的鼻子,说道:“谁要你报答,你心里有我,就够了。”   纳兰玉说这句话的时候,用了平辈人之间的称呼,语气中也有宗懿平日不曾听过的娇羞。   宗懿觉得有点不适应,但是今晚宗懿实在太高兴了,他来不及仔细体会纳兰玉语气里的异样。   应纳兰玉的要求,宗懿热情洋溢地替纳兰玉捶了背,按了腰。纳兰玉也很高兴,摸摸宗懿的脸蛋叫他臭小子。   为了宗懿的未来着想,纳兰玉也跟宗懿商量好,往后宗懿回家,就别再耍刀了,抓紧一切时间念书,好应对明年满十五后,入职枢密院的工作。   宗懿点点头答应了,拍着胸脯跟纳兰玉保证,他一定不会让母亲失望的。   因误闯寝宫导致的宗懿心头的芥蒂终于解开,宗懿认为纳兰玉一直都是那个可敬可亲的母亲,猥琐的是自己,是宗懿自己心中有鬼,才会不敢直面纳兰玉的目光。   宗懿再一次为自己的不良思想感到忏悔,他觉得自己辜负了纳兰玉的爱。从今往后的宗懿一定要改过自新,重振旗鼓,用最积极的心态,去面对纳兰玉,面对纳兰玉为自己铺就好的,这条最光辉的路!   如果人生真的像宗懿预想的那样一帆风顺,就不会有现在的宗懿了。   十四岁的宗懿,就像一只懵懂的小兽,稀里糊涂,跌跌撞撞一路前行,虽前进得艰难,但总体还算平安。   直到宗懿十五岁那一年的上元节,懵懂的小兽突然成长了,一夜之间变成了冷酷的狼。   冰凉,又狠辣。   ……   宗懿的生日在腊月里,到上元节的时候,他满打满算都还差三天才到十五岁。   今年的上元节比以往更加热闹,年前,完颜旻南侵海河以北,大败汉军,赵氏皇帝被迫割让幽州十六郡给完颜旻。女真王朝的疆土自此增加了十六郡,如此天大的喜事,完颜旻怎能不意气风发?所以,今年的上元节,完颜旻提了一个建议:   大家一起去幽州过节,咱也要赏花灯,放焰火!   就这样,在元日到来之前,宗懿就跟着纳兰玉等一大群后宫和臣属家眷们一起,南下幽州,准备过一场富有中原特色的新年。   原本这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完颜旻带着他的后宫妃嫔们一起坐船游河,宗懿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去街上看花灯。   纳兰家的姐妹们也来了,纳兰松月给宗懿带来了一条嵌了玛瑙石的络子,她告诉宗懿说这是自己跟汉人嬷嬷学打的第一根络子。没舍得给父亲,只给宗懿带来了。宗懿很高兴,掏自己的腰包给纳兰松月买了一只兔子花灯。大家热热闹闹地过年,高高兴兴地玩乐。   直到大家都玩尽兴了,各自回行宫的寝殿休息,兄妹们都约好了,待第二天清晨到来,大家再一起去独君山打猎。   宗懿回到位于幽州城外独君山脚的行宫时,已经过二更天了。   因为行宫不大,宗懿也没成年,依旧是跟纳兰玉住一座大殿的,纳兰玉住上房,宗懿住厢房。   且说宗懿披星戴月,带满身硝火气回到寝殿,发现侍女们都很紧张,大家情绪低落,一个个惊鸟似的站在殿门外,看见宗懿回来了,皆见到救星一般奔跑过来给宗懿跪下了:   “九殿下回来了!九殿下回来了!”   “殿下!可算把您给盼回来了!求求您劝劝大妃娘娘吧!她一个人在上房哭了一整晚了……”纳兰玉身边的贴身侍女这样对宗懿说。   宗懿惊讶,问大妃怎么了?晚上出门的时候都还好好的。   侍女们踯躅,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宗懿生气,喝斥她们快点说。   好容易,一个宫娥站了出来,怯生生地告诉宗懿:说可汗在沁溪湖畔见到一美艳歌姬唱歌,被那歌姬吸引,要留宿……   可是今天傍晚出门的时候,可汗分明答应了大妃,要来大妃娘娘这里留宿的!另一位侍女一脸不平地补充道。   宗懿皱眉,纳兰玉总是这样,自己的东西容不得别人染指一根头发丝。完颜旻有妃嫔过百,但一年下来,真正能跟完颜旻说上几句话的,也就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更何况留宿这种事了,纳兰玉几乎要把宫里的侧妃、美人们都得罪完了。   宗懿叹了一口气,叫侍女们都退下,他这就进殿去劝劝大妃。宗懿还让宫女们都下去休息,他会安顿好大妃的,现在已经二更天了,大家都这么干等着也不是个事,明天一早还有活要干呢。   众宫娥皆点头称是,跟宗懿行过礼后,陆续退下。宗懿看了看头顶漫天的星斗,一撩袍角,迈步走进了大殿……   和宗懿预想的一样,纳兰玉果然又把东西砸了,房间里乱糟糟的,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宗懿好容易走到纳兰玉身边来,才刚蹲下,纳兰玉便涕泗横流地扑进了宗懿的怀里:   “臭小子!你怎么才回来呀!”纳兰玉狠狠地捶打宗懿的胸膛。   见纳兰玉这么难过,宗懿愧疚无比,心说自己出去玩乐,把母亲一人丢在寝宫独自伤心,实在是太不孝顺了。   这样想着,宗懿便赶紧给纳兰玉道歉,说是自己不好,没有早一点回家陪母亲说话。   纳兰玉抱着宗懿呜呜呜地哭,痛诉她多么的可怜,可汗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多,很快,就会没有她的位置了。   “男人都是负心汉,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是好东西,一有了新人就把旧人丢去一边,也不管旧人心里怎么想,只顾自己开心!”纳兰玉捂着脸,抽抽嗒嗒地说。   宗懿很为难,他想劝纳兰玉想开一点,父亲是可汗,可汗不可能只有一个大妃的。但眼看着纳兰玉这么痛苦,又觉得这样残忍的话不忍心说出口,便柔声安慰她道:   “母亲别伤心,你还有我呢,九郎一辈子都陪着你。”   话音刚落,便见纳兰玉放开手呆呆地望着宗懿,旋即又抱住他的脖颈失声痛哭起来。   纳兰玉抱宗懿抱得很紧,紧紧贴在他的身上让宗懿很不自在。   宗懿想把纳兰玉推开一些,但想到她正在伤心处,便只好又忍了下来。   是夜,纳兰玉一直都紧紧抱着宗懿,不让他走。宗懿没有办法,只好答应纳兰玉,自己就这样陪着她,看她睡着了再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宗懿从迷离又诡异的梦里醒来,发现自己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   就像一年前误闯殊玉宫内室看到的那样,原本应该坐在完颜旻身上的纳兰玉,如今正坐在自己身上,她的面色红艳赛桃花,媚眼如丝,散发出勾魂摄魄的光芒。   看见宗懿醒来,纳兰玉也不害怕,反倒冲他妩媚一笑,朱唇轻启,依旧是宗懿熟悉的柔腻婉转:   “九郎啊……” 第45章 错爱   宗懿一直拒绝回忆自己荒唐的十五岁。   那是他的噩梦, 虽然在十岁的时候宗懿曾经被纳兰玉的美貌迷倒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想和自己的新母亲上床。   宗懿的脾气渐渐开始变得古怪,他无时无刻不与纳兰玉做对。每天宗懿回宫的时间越来越晚, 脾气越来越大, 动不动就责骂下人,折磨得殊玉宫的总管女官在很短的时间内暴瘦下去整十斤。   宗懿毫不顾忌地把纳兰玉给他置办的衣帽鞋袜都统统扔进恭房, 下人们拦不住,这东西被丢进恭房沾了屎尿也没办法再用了,只能一堆一堆的扔掉。实在看不下去了, 宫娥们便与纳兰玉汇报,说九殿下乱丢东西。   纳兰玉听了也不说什么, 只微微一点头,说她知道了。“九郎想丢就让他丢吧, 丢了你们再去给他置办。”   “……”   宫娥们无奈,但大妃娘娘既然这么说了,她们也只能照办。   更过分的是,宗懿不仅丢自己的东西,还故意破坏纳兰玉的东西, 他会在与纳兰玉一起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他用的碗、碟,甚至他没用的汤钵。   纳兰玉也不生气,若无其事般继续喝汤, 还让人给宗懿继续拿碗来, “九殿下还没喝成汤, 拿碗给他盛碗新的。”   有一次完颜旻也在殊玉宫用膳的时候,宗懿又打碎碗了。此时殊玉宫里的碗基本都被宗懿给砸碎得差不多了,新的还没补进来。宦臣们拿不出碗来,只能找一只不同色的碗来将就用着。   完颜旻看在眼里, 觉得宗懿都这么大了,实在不应该这么不小心。打碎一只两只就算了,这一打打碎一大片,谁家受得了这种耗费?要知道这殊玉宫的餐具都是户吏们劳心费神从中原定制回来的,这些都是汉人官窑里的青瓷,可是耗费了完颜旻不少钱财的!   于是完颜旻就开口教训宗懿,说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再这样下去就扣你的月银!   宗懿听着也没个回应,宫娥们给他送新的汤来,他也不接,竟噌地一声站起身来直接就走了……   完颜旻见状就要发作,被纳兰玉一把拉住:“可汗!算了……”   “九郎今天念书有点不顺利,心里难受,你就别再为难他了。不过几只碗而已,可汗要扣月银,就扣臣妾的吧……”纳兰玉说。   完颜旻无话可说,拿手指着纳兰玉的鼻子,哆嗦了半天才说出来一句话:   “你啊,你啊……他今天这样……不都是你惯的吗!”   ……   后宫们都在传,说纳兰玉不会带孩子,再好的苗子放到她手上,最后都要长歪。   想当初九殿下是可汗手下所有儿子中最听话的一个,会体贴人,又温柔。再看看现在?骄横跋扈,性情暴躁,倒是跟二殿下宗骏越来越靠近了。   这一天,宗懿继续过了一更天了才回来,推开门,看见纳兰玉在房间里等着他。   宗懿看见纳兰玉也不理,自顾自招来宫娥,要她们伺候自己洗漱,还得按摩。   纳兰玉喝止住了宫娥们的行动:   “这都一更天了,你们这么多人围在九殿下房里,还要不要殿下睡觉?统统都给我滚出去!”纳兰玉面沉如水。   宫娥们吓得一哆嗦,纷纷给纳兰玉称是、行礼,再鱼贯退出了房间,替宗懿和纳兰玉关上了房门……   纳兰玉疾走两步来到宗懿身边,压低了嗓子与他说话:   “你这样,不就是想惩罚我吗?你以为你这样我就怕了?”纳兰玉的眼睛里红红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已经十五了,今年可汗若是还不安排你进枢密院,你就等着去司天台养老吧!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人生,现在你自己要亲手毁了它,与我纳兰玉何干!”纳兰玉恶狠狠地说。   “与你何干?你为何又要来说?”宗懿斜躺在春榻上,也不起身,扫一眼纳兰玉那悲愤到扭曲的脸,闲闲地说。   “我只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去司天台,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看着宗懿这张油盐不进的脸,纳兰玉气到发抖,她捂着嘴,哭出了声来:   “我只是爱你……你为何要如此对我……我为你做了那么多……都不值得你一句好么?”   宗懿没有回答,转过脸去。   纳兰玉泣不成声,紧逼那宗懿:“你就这样与我为敌,可那日你敢说你都是无辜的么?如若你不愿,我怎能逼你勃.起?”   “……”   宗懿依旧侧着脸没有说话,他定定地望着黑暗里虚空的某一处,脸色惨白。   “滚……”宗懿轻轻地说。   “你说什么?”纳兰玉停止了抽泣。   “我说你给我滚!”宗懿坐直起身来朝纳兰玉怒吼,双眼赤红,   包满了泪。   ……   宗懿变得异常嗜武,他疯狂地迷恋上了刀枪剑戟摧毁一切的那种感觉,这段时间里宗懿的刀法和拳法倒是突飞猛进,很多时候教练场的十几名教头围着他对攻,都不能获胜。   为了追求射击时弓弦带给自己的暴力回馈感,宗懿瞄上了完颜旻书房里的那张玄天弓。   玄天弓是一张有名的硬弓,它除了是完颜家祖传的硬弓,更是完颜家族王权的象征,只有完颜家最有实力做女真可汗的人才能拥有这张弓。所以,完颜旻一直把玄天弓挂在他书房里最显眼的位置,弓身下就是完颜家族的祖谱,还有完颜旻祖父、太.祖父用过的马鞭。就差烧香给供起来了。   宗懿趁完颜旻跟纳兰玉在殊玉宫颠鸾倒凤的时候,潜入完颜旻的书房偷走了这把硬弓。只可惜在宗懿拿玄天弓射鸟的时候被太傅看见了,太傅被吓坏了,趴在地上可劲给那张弓叩头。   宗懿偷玄天弓的罪行败露,完颜旻暴跳如雷。他一把夺过身后宦臣手中的障扇,拨掉那扇头,抄起障扇的木棒柄,雨点般劈头盖脸朝宗懿的身上打过去……   当时完颜旻正在议事堂与臣属们议事,突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自下场暴打宗懿,着实把大家都吓得不轻。   大臣们纷纷跪下劝说完颜旻息怒,九殿下还小,这么打下去怕是得打坏了。   可是完颜旻听不进去,他实在太生气了,宗懿敢偷玄天弓,这是在爬到他完颜旻的头顶上屙屎!   直到纳兰玉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纳兰玉奔得急,向来优雅的她连头上的珠花都跑散了。   甫一进门,纳兰玉就看见宗懿正笼罩在完颜旻无情的棍风之下。纳兰玉心碎了,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抱紧被打得连躲都不会躲的宗懿,把他给护在自己身后。   “可汗别打了!可汗别打了!”纳兰玉带着哭腔哀求完颜旻。   “你让开,今天我非得要打死这个逆子不可!”完颜旻恶狠狠地说。   纳兰玉不干,自然死死护着宗懿不肯走。   纳兰玉替宗懿拦下了棍棒,宗懿终于缓过神来,发现是纳兰玉来了,他讨厌纳兰玉的碰触,一脸嫌恶的推她:“你走开!”   纳兰玉正在给完颜旻求情,没注意到身后宗懿推搡,一个不小心就顺着宗懿的推搡栽倒一边,“哎呀”一声,正好磕在一旁完颜旻的书桌腿上,把纳兰玉的脑门给磕了一个大包。   完颜旻惊呆了,怒喝一声:“狗日的要翻天了?连你母亲都打?”   说完抡圆了手中的障扇棍,以开天辟地的力道朝宗懿当头劈了过来……   纳兰玉从旁看见了,惊到魂飞魄散,她再也顾不得多想,飞身跃起扑到完颜旻身前抱紧他的腿:   “可汗饶命啊!可汗饶命!他是您的儿子,还未及束发,求可汗看在臣妾伺候您这么多年的的份上,饶了您的儿子吧!可汗啊!再这样打下去,他会死的……”   纳兰玉的声音哑了,哭得梨花带雨,形状之惨烈,就像宗懿已经真的暴毙在她眼前了一样。   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动了,大家为纳兰玉感天动地的母爱打动,人们纷纷下跪替宗懿求情,老宰相揉皱了老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忆从前温敦夫人是有多贤惠,在可汗最难的时候义无反顾地跟着可汗进昆仑山。   终于,完颜旻无力地丢下了手中的障扇棍,颓然地坐下。他擦擦额角的汗,摆了摆手说道:   “行了,就这样吧,你们都起来。本汗也是受够这兔崽子了,叫几个侍卫进来,带这孽障去冰窖,好好反省四十九天吧!”   ……   冰窖是一处深埋在泥水地底下的深坑。因为现在的泥水里还混杂着冰渣,深处泥水地底的冰窖里的情况可想而知。   如今已至三月,倒春寒时不时就回来人间肆虐一番。宗懿穿着单薄的春装被完颜旻丢进冰窖,情况之恶劣难以形容。   宗懿缩在冰窖里的一角,冻得瑟瑟发抖。   冻到第三天的时候,宗懿就有些神志不清了,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又发烧了,脑袋里昏沉沉的,蹲在地上都觉得是蹲在棉花堆上,到处都软绵绵的。   宗懿觉得自己这回可算是求仁得仁了,但是他不后悔,他厌恶纳兰玉,更厌恶他自己。就连纳兰玉那张曾经令他为之倾倒的娇媚面容,现在也成了宗懿作呕的对象,所以现在自己就算是死在这冰窖里头,也是一种解脱。   宗懿就这样昏沉沉的蹲在冰窖的一角睡了个昏天黑地。   也不知睡了有多久,宗懿开始做梦,他梦见漫天的飞雪消散,自己来到一个五彩缤纷的花园。花园里繁花似锦,暖日熏熏,宗懿舒服极了,便寻了一处软和的草甸躺了下来,草甸很舒服,也是香的。   宗懿就在这块草甸上安睡,直到他终于睡醒了睁开眼——   他看见自己身上盖着一块纯白色的狐毛大氅,身边是紧紧搂着自己的纳兰玉。   排山倒海的恶心感瞬间就涌了上来,宗懿抬手一把推开纳兰玉,正要破口大骂,却见纳兰玉的身子顺着那冰窖的墙根,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宗懿惊讶,凑上前去看纳兰玉的脸,只见她脸上泛出不正常的酡红,眼睛紧紧闭着,似乎丧失了知觉。   ……   因为纳兰玉的晕厥,完颜旻终于绷不住了,他亲自走到泥水地底下,把纳兰玉给抱出了冰窖,也把宗懿放了出来。   纳兰玉病得厉害,完颜旻把纳兰玉带去自己的寝宫照顾,宗懿则一个人回到了殊玉宫。   这天夜里,宗懿来到完颜旻的寝宫求见自己的父亲。   “父汗,可以让孩儿出宫开府吗?”宗懿问完颜旻。   其实就算是宗懿自己,现在的状态都是很糟糕的。他的情绪出了问题,身体又遭受到了折磨,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已经承受了太多超越他这个年龄的男孩,能够承受的心理压力。   可能“慈”这个字,从来都只属于母亲,当父亲的向来都只会“严”。所以完颜旻看不见自己小儿子深埋眼底的哀伤,他的眼里只有纳兰玉。   “你要出宫就出宫吧!”完颜旻没好气地说,今天他很忙,政务上有些麻烦事,纳兰玉的病情又恶化了。   “皇子们都是束发后才开府的,所以你的九王府还没修好,如果你不介意,现在你可以出去睡大街。”完颜旻说。   “……”   宗懿语迟,站在堂中央久久说不出话来。   半晌,宗懿才给上首的父亲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开。   完颜旻突然就怒了,他拿起手边一本书劈头盖脸朝宗懿砸过去: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母亲为你病成了这样,你还居然不去看她一眼,你到底有没有心的?” 第46章 降魔   宗懿被完颜旻扔过来的书砸中了头, 他愣在了原地,半天才回过神来。   宗懿转过身,望着自己的父亲, 眼含热泪。   宗懿张了张嘴, 想说什么,又放弃了。   眼下的宗懿, 最需要的其实只是完颜旻温柔的一个拥抱,或贴心的一句安慰:“乖儿子,没事了, 一切都过去了……”   可是宗懿什么都没有等到。   完颜旻见不得宗懿眼泪汪汪的可怜样,他竖起眉毛教训宗懿:   “怎么, 还要哭了?是不是马上就该躺倒地上撒泼耍赖了?本汗还冤枉你了不成?合着纳兰大妃是欠你的,活该被你拖累成这样?”   “本汗早就说嘛, 怪只怪大妃把你宠的太好,本汗好好一个带把的儿子生生被她宠成了娘们!男人做错了事就应该要承认,完颜宗懿!拿出你男子汉的气概来!打起精神,做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练功!念书!去给大妃娘娘道歉!”   宗懿默默地听完颜旻说话, 牙关紧咬。   他抬起手来狠狠擦掉眼角的泪,擤一把鼻涕,胡乱往腰腿上一抹, 躬身给完颜旻行了一个礼, 口中响亮地回应道:“儿子记住了, 父汗!”   完颜旻听着,把大手一挥,自大殿漆黑的暗处悄无声息走出来四名暗卫。   “打败他们。”完颜旻用手虚虚指了指身后的这四名暗卫,淡淡地吩咐宗懿。   “证明你还有我们完颜家族的血性, 完颜宗懿打败他们,证明给你的父亲看!”   宗懿抬起通红的眼看了一眼完颜旻身后那四名黑漆漆的侍卫,朝完颜旻深深一拱手道:“是!”   他脱下外袍,把自己脑后披散的长发盘成一个髻,抽下袍子的腰带把它们固定在了头顶。   宗懿穿一身短褐,瞪一双通红的眼,像极了一头发狂的小狼。   完颜旻很满意,他很高兴宗懿又重新找回了他身体深处的血性,他们完颜家的孩子就应该这样!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撒泼闹脾气,忤逆长辈,那是汉人纨绔子弟才会干的事!   “好!不愧是本汗的儿子!干就一个字,今晚谁趴下谁是孙子!”完颜旻大吼,给场上的宗懿鼓劲。   宗懿听了,眼中赤火燃烧更甚。只见他怒吼一声,抬拳直扑最近的那名暗卫而去……   ……   宗懿赤手空拳。   那名暗卫也没有动兵器。   暗卫身量高大,压过宗懿一大头。可宗懿并不畏惧,反倒主动出击,以进攻探求对手虚实。   宗懿使的是传统的形意拳,招式简单,却工于实战,一招一式都力求取敌命门。暗卫很谨慎地应对宗懿,既不让宗懿占到便宜,也不主动向宗懿发起进攻。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对付了十几个回合,宗懿发起过几次较有威胁力的进攻,都被那暗卫巧妙地化解了。   完颜旻对自己暗卫的表现很满意,在一旁看得直点头。   可是很快,完颜旻就发现了事态的不对劲。   明明很正常的一次对招,宗懿总会出其不意地使一些下三滥的招式,譬如崴手指。   宗懿特别喜欢在对方出掌靠近自己的时候,直接上手崴对方的手指。   完颜旻看不起这种偷奸耍滑的下三滥招数,其实在中原的江湖武林中,所有正规的武术门派,都是看不起武者的这种行为的。因为按照正常的交手流程,当对方正大光明控制住你的时候,你也必须要正大光明的用对冲力量,抑或技术技巧,巧妙脱身,而不是靠小动作来胁迫对方罢手。   在完颜旻看来,当暗卫出掌攻击宗懿时,宗懿也应该用掌对冲,或用肘、腿正面或侧面格挡对方的进攻,再不济合理的躲闪都是很正常的。   但是宗懿偏偏不这样做,他酷爱崴手指,插眼、撩阴、偷桃……   完颜旻皱起眉头看宗懿依靠五花八门各种下三滥的招式撂倒三名暗卫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完颜旻站起身来,给宗懿下令:停止你那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靠你的真本事,打败对手,才是对对手和你自己的尊重!   宗懿点点头应下了,转过头来继续迎接第四名暗卫的挑战。   有了完颜旻的禁令,这一回宗懿倒是老老实实地与对方比划拳脚。   这是一场艰苦的比赛,最后这一名暗卫显然对宗懿最开始对待他同伴们的手段有些不齿,轮到他来,对待宗懿的时候也不愿意留什么情面。再加上不能用“绝招”,宗懿打得很辛苦,吃了暗卫好几顿老拳,眼角开裂了,嘴唇也磕破了,流出来的血染花了下巴,却也没能伤到那暗卫分毫。   十几个回合过去,宗懿就有些吃不住了,他火气上来,手底下的招式明显开始变得狠辣。   可这暗卫也不是吃素的,他压根不怕宗懿,见招拆招应付得游刃有余。暗卫控制了整场比武的节奏,可以预见到,再这样下去,宗懿败下阵来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完颜旻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宗懿,看自己的这个九儿子慢慢开始火冒三丈,看他恨得牙痒痒想要战胜对方,却无能为力,最后只能气到自己跳脚的可笑场面。   让完颜旻意外的是,这样的可笑场面并没有持续多久,只见宗懿目露凶光,手上一个虚招躲过了暗卫的进攻。宗懿紧跟着走出一连串三角步,欺身攻入暗卫的近前。不等完颜旻看清楚宗懿的手势,就听见一阵钢刀出鞘的声音。   在宗懿与暗卫错身的一瞬间,完颜旻看见宗懿抽出了暗卫腰间的刀,明晃晃地拿着,搁在暗卫的颈间。   宗懿顶着满脸血污,喘着粗气,咬牙切齿道:“父汗!孩儿赢了!”   “……”   堂中一阵静默。   这静默持续了良久,完颜旻才终于爆发出“哈哈哈”的大笑声。他朝宗懿鼓掌,踱着方步来到宗懿身边,笑眯眯地问他:“九哥儿啊,不是说不能使用兵器吗?双方都只用拳头比武。”   宗懿放下刀,唰啦一声收刀入了暗卫的鞘。   “谁说的!孩儿并没有说过不能使用兵器,而且父汗您也没有说过。”宗懿说。   “……”   完颜旻无语,他盯着宗懿看了半晌,又噗嗤一声大笑出声。   “好!好!本汗的儿子不错,够狠!够辣!”   完颜旻笑眯眯地看着宗懿,眼底流露的不是对宗懿不遵守规则的责备,   而是欣赏。   “九哥儿的脑子很灵活,就是爱哭了点,往后多注意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别动不动就跟女人似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完颜旻拍拍宗懿的肩膀,如是对宗懿说。   宗懿低着头,也没有辩解什么,只朝完颜旻拱手,口中回应道:“谨记父汗教诲!”   ……   宗懿推开内室的门,走到二龙戏珠黄杨木雕花大插屏的背后。   那里躺着病重的纳兰玉。   房间里烧着炭,暖洋洋的。宗懿来到床头,直挺挺地朝床上的人跪下:   “母亲,孩儿来看您了。”宗懿说。   纳兰玉转过头,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宗懿花着一张脸跪在自己跟前,以为宗懿又被完颜旻打了,忍不住眼泪就又流了出来。   “九郎……”纳兰玉低低地唤他。   宗懿望着床上一脸憔悴的纳兰玉,没有再说多的话,直接对着床头“咚咚咚咚”磕了好几个响头。   “九郎是来给母亲道歉的,孩儿错了,辜负了母亲的一片心,还望母亲原谅。”   宗懿再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一丁点勉强的意思,脸上也看不出任何嫌恶或不耐烦的表情。   他是在真诚地对纳兰玉道歉。   宗懿想通了,纳兰玉说得很对,那天晚上的事的确就是他完颜宗懿的错,自己分明也有参与,不应该把全部责任都推到纳兰玉的身上。   纳兰玉是弱者,弱者没有道理为一个男人的行为负担责任。   纳兰玉原本一直泪眼婆娑地盯着宗懿看,听见宗懿这样说话,悲从中来,忍不住扯起锦被捂住脸,呜呜呜呜哭出了声。   宗懿没有上前劝解纳兰玉,他磕完那几个响头后便躬着腰与纳兰玉告辞,随后宗懿后退着走出那大插屏,离开了完颜旻的寝宫。   纳兰玉没有再与宗懿说话,只一味躲在被窝里呜呜呜地哭。在宗懿离开内室之前,完颜旻也进了房间。   宗懿听见完颜旻走到大插屏的后面,柔和了嗓子安慰纳兰玉:   “好了好了,九哥儿已经跟你道过歉了,他也已经知道错了,你又哭这么伤心作甚呐……”   可是大插屏背后的哭泣声并没有停止,反倒有一溃千里的趋势。   宗懿笑了笑,转过头来,他撇撇嘴吹开缠绕鼻尖的碎发,昂起头迈开大步走进面前这无边夜色。   夜风微凉,摇曳的风灯在少年宗懿的眉间撒下脉脉清晖,九曲的回廊隐隐绰绰,看不清前路几何。   但宗懿的脚下轻快,胸中也有一团火热。   他不会被谁打倒,也不会因谁而自弃。宗懿是完颜家族的宗懿,他会一路向前,他可以降龙,还能够伏虎。   宗懿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无畏抛却一切束缚脚步的东西,走出一条属于完颜宗懿自己的路…… 第47章 姑姐   游莲没有对宗懿提出的“帮助邀请”作出回应, 她不想伤宗懿的心,所以游莲既没有答应宗懿,但也没有拒绝他。游莲改口唤宗懿九爷, 表达自己对他的亲近之意, 邀他再赴巫山云雨。   虽然如今的游莲对宗懿早没了恶意,但是她还是很清楚自己的立场的:哪怕宗懿针对的并不是他们汉人, 但自己是汉人的将军,一定不可以资敌。   游莲的态度,宗懿很容易就看明白了。被游莲变相拒绝, 宗懿没有说什么,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他依旧很温柔地与游莲缠绵,告诉她他爱她, 永世不变。   游莲就这样在宗懿的九王爷府里安心住了下来,经过那一夜“真诚又深入”的交流,游莲对纳兰玉有了更清晰的印象,也对宗懿对待纳兰玉的态度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   游莲根据自己所掌握的这些情况,作出了一个判断:“纳兰玉是一个危险的老变态, 最好离这个女人远一点。”   这一天,游莲正坐在王府后花园的梨树下看着满树梨花喝茶。王府管家走到游莲身边,递过来一份拜帖说, 六公主来了, 现在正在厅堂里喝茶。   游莲惊讶, 惊讶中还夹杂着兴奋,她立马跳起来说:“还不快请?”   管家回答:“已经请了,这不正在前厅里头喝茶嘛……”   游莲飞奔至前厅,果然看见武琳坐在堂下, 穆延嬷嬷在一旁伺候着,手上端了一碟果子,正拼命地劝说武琳吃一块。   “阿莲见过六公主。”游莲热情地与武琳见礼。   “嬷嬷好,您老人家不去歇着,又一个人鼓捣了什么?”游莲也与穆延嬷嬷打招呼。   穆延嬷嬷见游莲来了,老脸笑开了花,把手中的碟转而对着游莲:   “莲姨娘来啦……老奴刚叫了春花给您也送了一碟过去呢,就是这炸糖果子,老奴自己做的,想着给您和六公主都尝尝……”   说着穆延嬷嬷抬起手,把那碟递到游莲的眼皮子底下——   游莲低头,看见一碟油炸的果子,应该是用糯米碾粉,塑形后下油锅炸的,一个个饱满浑圆,热气腾腾泛着油光。   胡人好油腻,游莲是知道的,但是像这样油腻的小吃倒是没见识过了。游莲看那果子的外形就知道,这一口咬下去后,会怎样的满口喷油。   “莲姨娘尝一个吧?”穆延嬷嬷笑逐颜开,眼神里都是“吃一个”的殷殷期盼。   自从游莲对王府下人颁布了“用语禁令”后,穆延嬷嬷一直都执行得很好。虽然她想不明白游莲为什么要颁布这样奇怪的禁令,她依然充分尊重了游莲的决定,当着游莲的面,绝口不提“十二”这个词。   游莲很感动,拿起一个油果子对穆延嬷嬷点点头,说道:“谢嬷嬷。”   穆延嬷嬷很开心,还要劝说武琳吃,武琳一脸嫌弃地躲开了:   “好了好了,穆延嬷嬷,十二姨娘来了,本宫有事找她,你就先退下吧。”   穆延嬷嬷“欸”了一声,响亮地回应武琳,她放下手中的碟,笑眯眯地劝两位多吃点,便踩着小碎步心满意足地退下去了。   见穆延嬷嬷离开,游莲拿起手中的油果子准备往嘴里送,武琳劝她:“不想吃就别逼自己吃,放这里吧,本宫不介意的。”   游莲摇摇头说:“没事的,我尝尝,不能浪费了嬷嬷一片心意。”   武琳噗嗤一声笑:“不浪费,穆延嬷嬷她向来都这样。她那个年代喜欢的东西,她以为现在的人还喜欢,总是要珍藏一点不知道从哪里摘下来的果子,或做些奇形怪状的玩意儿来给我们吃。”   “……”游莲无语,想起从前穆延嬷嬷让春花爬树上去,给自己摘桑葚吃。   其实游莲还挺怀念这些“老东西”的,她不嫌难吃,反倒很喜欢,因为这会让她想起自己的师傅。   这样想着,游莲便把手中的油果子塞进了嘴里。   果然不出自己的预料,这果子出奇的油腻,也甜得惊人。应该是老一辈的女真人在长途跋涉中,为抗饥饿创造出来的食物,每一颗油果子都尽量多地蕴含了足够丰富的油份和糖。   武琳一脸佩服地看游莲咽下去一整颗油果子,待游莲擦干净自己油光铮亮的嘴,武琳禁不住向游莲竖起了大拇指。   “十二姨娘很棒!九王府有你,是九弟的福分。”   游莲谦逊地笑,说“不过吃个果子,怎么扯到福分上去了。”   武琳说“当然是福分,要不是因为你,我都不会走到这九王府来呢!”   今天也的确是她完颜武琳第一次来九王府。   听得这话,游莲惊讶不已。在她印象里,皇帝的儿女之间就算是关系不好,也不至于几年都不会登门一次。不管怎么说,完颜旻都还没死,他的九个儿女没理由找不到机会聚会一次。   看见游莲眼中的诧异,武琳解释道:“十二姨娘有所不知,从前温敦夫人还在的时候,我母亲和她的关系还挺亲密的。九弟很小的时候经常来母亲宫里找我哥玩,那个时候九弟很乖,嘴很甜,还会做绢花给我带。”   “后来温敦夫人病逝,在父汗的安排下,九弟去了现在的纳兰大妃宫里。其实就算他去了纳兰大妃宫里,他依然跟从前一样,经常来找我和哥哥玩。   十二姨娘你也知道,男孩子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总会有那么几年,变得叛逆,几乎所有的哥哥和弟弟都会有几年人嫌狗憎的时候。九弟也不例外,只是相较其他兄弟们,九弟显得更为突出一些。   为此,九弟没少挨父汗的打,在我备嫁的那一年,我在宫里几乎天天都能听到九弟挨打的消息,不是跟哥哥们打架了,就是挨父汗打。   好在九弟虽没了亲娘,跟着纳兰大妃倒也没吃什么苦。虽然我们这些晚辈,与大妃娘娘或多或少都有些疏离,但不能不承认大妃娘娘对九弟还是尽到了母亲的责任的。她尽心尽力教导九弟念书,因为读书的事,大妃娘娘可没少跟父汗争执。而每一次九弟捣蛋,也都是大妃娘娘在处理善后。   因为这一点,大妃娘娘在朝中的风评,还扭转了不少。”   尽管武琳这样说着,脸上的遗憾之色依然遮掩不住:“可也正因为如此,九弟与我们越来越疏远了。他再也不来我们宫里,再也不找我哥玩,也不给我做绢花了……”   游莲静静地听着,心里如明镜般敞亮。她知道武琳这句话的意思,因为纳兰玉的缘故,宗懿已经与乌林荅一脉,越来越疏远了。   在武琳的眼里,宗懿就是纳兰玉一派的。今天武琳来看自己,除了因自己曾经在跑马场上的营救行为博得了武琳的好感,更重要的原因,便是武琳对过去那个宗懿深深的怀念之情吧。   武琳眨了眨有些游离的眼,掩去面上溢出的伤感之色,敛回心神来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彩盒递给游莲:   “扯远了,说着话都差点忘了正事,本宫是来送这个给你的。”   “百香楼出了一种新的百花蜜,细腻又服帖,每一次放货出来都会被一抢而空。因这蜜粉是经几十种花蜜提炼而成,每一批货的产量都很低,没办法大量进贡王庭,所以百香楼的东家特意给本宫留了两盒,东家进宫不方便,今日本宫便是专门出宫去拿的。路过九王府,就想分一盒给你。”   武琳穿一身精干的骑马装,发髻上没有簪花,看来武琳为了这两盒粉可算是费尽了心机,为了掩人耳目还是骑马出的门。   游莲接过这蜜粉,打开那盒子,便有一股浓郁的花香袭来。游莲用指腹轻轻点了点,粉质果然细腻净透当真是品质上佳的妆粉。   游莲喜欢极了,连连对武琳道谢,说这盒蜜粉真的很好,她非常喜欢。   两人一起闲聊着,说起了武琳的婚事,游莲问武琳的夫家有没有再来抓住武琳不放手?   武琳笑着说:“他们怎么敢?哥哥说了,这件事,他绝对支持本宫的决定,如若阿布罕敢逼,哥哥就回京来与他们好看!”   武琳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让游莲好生羡慕。她知道完颜旻因为武琳不肯嫁给亡夫的弟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要知道女真人的继娶制度存续了几百年,哪怕是帝王,都会在自己驾崩之前,在自己的兄弟或儿子里面,找一个合适的人,继娶自己最心爱的妃嫔。   “真羡慕公主,有一个这么疼爱自己的兄长。”游莲说。   游莲想起宗懿曾经说过,五王爷宗烈文武双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禁不住感叹了一句:   “六公主是有福之人,如今这么麻烦的事情,五王爷都能替公主解决清楚,可见咱大汗对五王爷是有多看重了。”   听见游莲这句话,武琳笑了,她淡淡地说:“十二姨娘此言差矣,说起看重,可汗怕是看重大妃娘娘多一些,所以本宫就说啊,自从跟了大妃娘娘,连九弟都不再找我们玩了。”   武琳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有自嘲,更有酸溜溜的讽刺之意。游莲知道武琳因爱生恨。她对宗懿失望了,这是在讽刺宗懿会见风使舵,趋炎附势呢。   游莲相信,宗懿这样对待乌林荅和她的儿女们,一定是有原因的。或许的确是因为纳兰玉,但游莲也并不认同武琳的说法,因为游莲相信自己的直觉,宗懿与纳兰玉的关系,根本不像武琳他们以为的那么亲密。   游莲有自己的判断,当然也犯不着与武琳争论这个,她微微一笑,就当作没听懂武琳的话,把话题重新又引回到完颜宗烈的身上:   “六公主切莫过于自谦了,五王爷提笔能安天下,上马可定乾坤。如若不是因为有五王爷的支持,可汗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说话。”   说起完颜旻的态度,武琳倒是点了点头:“是的,这个本宫承认,如若没有哥哥的支持,父汗一定会派亲军,把我又重新送回阿布罕家的。”   “其实就算是现在,本宫也有些担心父汗会反悔,毕竟哥哥不在京城,就算他愿意支持我,奈何隔得太远,如若父汗不讲道理一定要把本宫送走,哥哥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啊……”武琳说。   游莲听了,好奇地反问武琳:“那么五王爷去哪里了?”   武琳答:“楚州。” 第48章 警示   楚州在赵氏天下的时代, 曾经隶属京东路,是紧邻东海的一处隘口。听武琳说起楚州,游莲第一反应就是:东边的倭寇又不安分了。   曾经, 倭国向中原称臣, 每年会向赵家上贡。东海一带一直安稳,驻军也稀松平常, 完全用不着派王爷去镇守。   如今赵氏覆灭,倭国反水女真人,不再向中原称臣, 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游莲知道完颜旻没有水兵,那么完颜宗烈要对付倭寇, 只怕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游莲没有直接问武琳完颜宗烈的情况,只装作不知问武琳:“五王爷去楚州, 那边靠海,王爷可是去杀水匪的?”   武琳点点头说是的,这两年东海匪患日盛,再不去打压打压,怕是都要杀上陆地来了。哥哥去年开年就去了楚州, 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游莲安慰武琳说,“六公主就放宽心吧,区区几个水匪而已, 五王爷要对付他们, 还是没有问题的。”   武琳皱眉, 正要开口反驳,突然想到了什么,把已经溜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她微笑着告诉游莲说:   “是的, 哥哥召集当地的渔民建立了一只海上敢死队,现在已经有几千名敢死队员了,取得战果无数。父汗对哥哥的海上敢死队给予了很大的希望。我们都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一定可以看见咱东海一片太平的。”   汉兵水军称霸东方,游莲只用听武琳讲了这么几句话,便已经对女真人面临的窘境了如指掌。   完颜旻没有水军,完颜宗烈这是在利用当地的汉人渔民,临时组建一支能对抗倭寇的水军。   看到女真人这样对付倭寇,游莲只想说:打仗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临时拉几个会水的渔民就成事了。海战需要水兵,更需要坚船利炮,没有船和炮,这样的水军那不是水军,无论多少人,统统都只是打渔的。   尽管如此,完颜旻已经对完颜宗烈的打渔敢死队报以厚望了,厚望到居然容忍了完颜武琳直接挑战他们女真几百年来的祖宗家法。   游莲想,如若完颜宗烈靠那敢死队,就赶跑了倭寇,或让倭国重新对完颜旻俯首称臣,完颜旻或许会激动到立马把江山传位给完颜宗烈。   耳畔响起宗懿对自己的喃喃耳语:“阿莲,我需要你,你帮我……”   完颜旻的儿子太多,哪怕在现在看来纳兰玉暂时占据了上风,可这并不意味着储君之位就一定会是纳兰玉一家的。   游莲知道宗懿看明白了这个道理,毕竟宗烈现在就在楚州与倭寇作战,一年都没回家。完颜旻对宗烈的期望,瞎子都能看得出来。所以宗懿才有了危机感,他向游莲发出了邀请。   游莲想,宗懿的目标,一定就是女真水军……   ……   游莲没有向武琳谈任何她关于女真水兵的建议和看法,她配合武琳,也表达了一下对东海局势的美好祝福,两个就又开始天南海北地闲聊。   两个人一直聊到了太阳落山,游莲邀请武琳留下来用晚膳,说再过一会九王爷就回来了。武琳摆摆手拒绝了,她告诉游莲说她应该回去了,母妃等着跟她一起用晚膳。   游莲陪着着武琳往府门外走,武琳一路看着府中的情况,突然感叹一句:   “不光九王爷有福,咱十二姨娘也是一个有福之人啊……”   游莲不解,问武琳为何又出此感叹?   武琳说:“你看九王爷多洁身自好,府里也没乱七八糟的人物,天天穆延嬷嬷疼着,九弟爱着,这不是有福又是什么?”   游莲笑,心说武琳这话是说的没错,但自己是俘虏,哪有俘虏会喜欢敌营生活的?只是游莲并没有反驳武琳的话,她掩住嘴儿笑,算是默认了武琳的说法。   “你得要感谢大妃娘娘。”武琳说:“如果不是大妃娘娘管得多,单以九弟的身份,府里怕是早就姨娘成堆了。”   游莲不解地问武琳:“大妃娘娘管得怎么个多法?”   武琳说:“本宫早出嫁了,具体的也知之不多,倒是听宫里人说过,九弟束发后开府,可汗没有经过大妃的手,自作主张送了一名教习皇子的女官给九弟,九弟便收下了。这件事正好被大妃娘娘知道了,那女官走到半道都被李仁妙给追了回去,可汗还被大妃娘娘揪着闹了好久,许多天都不开心。”   游莲面无表情地听着,知道武琳口中的教习女官是什么意思。彼时就连汉人皇族也有这个习惯,皇子成年,皇帝或皇后就会安排一名经验丰富的宫女去伺候皇子,教他们解人事。   游莲问武琳:“皇子成年送女官,不是常制么,大妃娘娘为何要闹?”   武琳也点点头说:“可不是嘛,但大妃娘娘就是要这样呀!她说可汗越了权,干涉了原本属于大妃的权力。再说这九王爷是她养大的,可汗送去的女官太丑,若是不小心有了身孕,生一个丑八怪出来,这不摆明了要磕碜她吗?”   “……”   游莲无语,心说这样的宫女一般只会在皇子府上留一小会儿,虽说也有怀孕的情况,但几率是很小的。纳兰玉这样计较,可不是无理取闹?游莲想笑,又笑不出来。   “从此以后,宫里便传开了,说九王爷睡女人都要经过大妃娘娘批准,没有人可以违抗,就连可汗也不能。”武琳说。   “所以从今以后便没人往府上塞人了么?”游莲说。   “那是啊!你看连可汗都被闹了,谁还敢作死?”武琳瞪大了眼睛,旋即又八卦兮兮地笑道:   “不过九弟也真是一个乖孩子,要是宗骏被大妃这样管着,怕是王庭都要被他掀了。可九弟就不一样,他并没有因此而与大妃娘娘闹僵,始终克己守制,十二姨娘是九弟带回家的第一个女人,你说你是不是有福之人?”   游莲听着武琳说话,一脸沉寂,她点点头对武琳的话作出回应:“是的,我是有福之人。”   二人很快来到了府门外,管家给武琳牵来了黑纱,武琳骑上了马正要离开,却见游莲伸手又拉住了她:   “六公主……”   “嗯?”   “阿莲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嗯?”   “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十二姨娘?”   “为何?”   “不为何……只是……只是不喜欢这个数字……”   武琳虽不解,却也充分地尊重了游莲的意思,她豪爽地点点头,说道:“可以!没问题,莲姨娘。”   ……   回到上京后这很长一段时间里,宗懿似乎都郁郁寡欢,他每天很晚离开九王府,晚上又很晚才回来。   游莲看出了宗懿情绪里的低落,但她装作不明白,依旧稀里糊涂地与宗懿过日子。   直到后来,宗懿外出的时间越来越少,留在府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他几乎不去,也不愿意去官衙,更不愿意去王庭,每天都恹恹地呆在自己的九王府,或带着游莲走出王府去,四处游玩。   终于,这一天已经过了午时,宗懿好不容易慢吞吞离开九王府后,纳兰玉来了。   纳兰玉是坐着五辐马车来的九王府,带了乌泱泱声势浩大的侍卫和随从。她一到九王府便直接问管家,“十二姨娘在哪里?”   纳兰玉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很尖利,管家一看情势不妙,知道纳兰玉来者不善,便立马跪下给纳兰玉行大礼:   “回大妃娘娘的话,十二姨娘刚在后花园里采果子,弄得一身土一脸汗,娘娘您来得突然,十二姨娘怕冲撞了大妃,现在正在卧房换衣裳……”   纳兰玉听了后,不置可否,只沉着脸说了一句:“带本宫进去见她。”   管家心惊胆战地领着纳兰玉去了花厅坐,不多时,游莲换好衣裳也进了花厅。   刚进花厅,便看见纳兰玉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心里咯噔一声响,游莲规规矩矩地朝纳兰玉跪下了:“阿莲见过大妃娘娘,娘娘千岁……”   游莲跪下身后,端坐上首的纳兰玉并没有说话,安也请过了,这样让人一直跪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游莲抬起头来看纳兰玉的脸,却听得纳兰玉坐那太师椅上冷沁沁地说了一句:   “你还记得你自己的身份吗?”   游莲低着头,轻轻说了一句:“回娘娘的话,奴婢记得的,奴婢是九王爷的姨娘。”   “既然你记得,又为何摆起了祖宗的架子呢?”纳兰玉说。   游莲大惊,赶忙冲着纳兰玉叩头如捣蒜:“求娘娘恕罪,奴婢因为身上脏,怕冲了凤驾,这才耽误了去府门外迎接娘娘。奴婢自知有错,但毕竟事出有因,还恳请娘娘原谅则个……”   纳兰玉轻轻叹了一口气:“迎不迎本宫,倒是小事,本宫也不计较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倒是你作为九王爷的姨娘,为何就丝毫不知你履行你作为姨娘的责任和义务呢?”   ?   游莲不解,抬起头来一脸疑惑地看向纳兰玉。   纳兰玉挑眉,眼底全是嗤笑的神色:   “怎的,听不懂本宫的话?九郎他是可汗的皇子,天下人的九王爷,可不是你姬莲的相公!”   “自打九王爷收了你,不仅差事搞砸了,回京后竟一日颓废过一日,到如今,竟然连官衙都不去了!每天太阳快落山了才慢吞吞地去枢密院打个照面,紧接着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今天可汗去了枢密院,这才知道,自打你们回京,九王爷几乎就没有在枢密院去呆满过半天!”纳兰玉声色俱厉,一副怒火攻心的恼恨模样。   游莲无语,心说宗懿自己不去官衙,怎么能怪到她游莲的头上呢?再说宗懿都二十多岁了,她也不能天天提着他耳朵催他去枢密院点卯啊。   可是游莲只能这么想,却不敢这样说,只好给纳兰玉磕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回娘娘的话,九王爷没去枢密院,奴婢也不知道……”   “放肆!”   纳兰玉突然爆发了,她噌一声自那太师椅上站起来,拿手指着游莲,怒不可遏:   “不知道?不知道你就罪加一等!你是九王爷的姨娘,自然有责任提醒九王爷按时点卯,认真办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天天缠着王爷陪你吃喝玩乐,声色犬马!   今天本宫就把话给撂这里,姬莲,你最好给本宫老实点,如果你只是愚蠢,做出这样的行为倒也罢了,若你这妖孽是受了谁的指派,专来祸害本宫儿子的,就休怪本宫不客气!“ 第49章 反败   纳兰玉陡然发怒, 游莲知道这女人就是故意找理由来为难自己的,赶忙磕着头求纳兰玉恕罪。游莲毫不犹豫地对纳兰玉说自己知道错了,往后一定会监督九王爷按时上衙, 督促王爷积极向上。   可纳兰玉根本不会因为游莲的几句话就消气, 她叫李仁妙摆好条凳,备好笞杖, 她现在就要审讯游莲。   一旁的映月见大事不好,猫着腰想偷偷溜出去报信,没想到纳兰玉眼尖, 一眼看穿了映月的企图,大喝一声拦下了映月。   “李仁妙关府门, 侍卫看守好里外,不许放出一只苍蝇, 今天本宫要正家法!”纳兰玉一字一句地下了令。   心沉到了谷底,游莲知道回京后宗懿的情绪一直低落,但他究竟是因为什么不去上衙,惹恼了纳兰玉,游莲就不知道了。   可是游莲心里很清楚, 其实就算没有宗懿不去衙门点卯这件事,纳兰玉也早迟都一定要上门来打一回,了她的愿。   游莲知道今天自己跑不脱。纳兰玉恨她, 上一回海岭府跑马没有害到自己, 今天说什么都要来九王府补上。   游莲没有抗拒纳兰玉的摆布。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与被完颜旻查出身份后给丢进大牢关起来相比, 游莲宁愿选择被纳兰玉打一顿。   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粗鲁地把游莲给按到了条凳上,胡乱扯了两条绑幔子的红绸绳,把游莲的手脚给绑到凳子腿上。罗裙掀开到了腰上,游莲的裤子被褪了下来, 两名手持笞杖的太监走上来,一声令下后,杖责开始……   棍棒贴肉的“噗噗”声如催命的咒语声声入耳,让观者失魂听者落魄。   游莲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但她常年混迹军营,不管怎么说,身子骨总比普通小姐皮实一些,这笞杖打在身上也比普通女人能抗一点。   游莲咬紧牙关一直死扛着不吭声,毕竟是做过将军的人,将军的范儿还是要有的。   听不到撕心裂肺的求饶声,纳兰玉不满意了,她示意让行刑的人打重一些。   两个太监打手果真愈发用力起来,高高举起那笞杖,再使尽吃奶的力气狠狠砸下去,因着太用力气,原本温顺又老实的面目都变得狰狞起来。   周遭侍立的下人们光看着都受不了了,大家纷纷低下了头,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坚持了不多久,游莲终于忍不住了,嘴里哼哼出声,眼泪止不住地扑哧扑哧往外流。   听见游莲呼痛,纳兰玉总算舒服了一点,她抬起手来示意两名打手暂停,自己开始发问。   “说吧,是谁指使你来勾引九王爷的?”纳兰玉手端一杯茶,表情闲适。   “没……没人……”游莲趴在条凳上,眼泪鼻涕一把抓。   “还嘴硬?那么就继续打吧。”纳兰玉说。   令人胆寒的扑哧声再度响起,游莲的哭泣声越来越大。   纳兰玉气定神闲地坐在太师椅上一边喝茶,一边听游莲哭。一会儿,她再度叫停了打手。   “说吧,可是乌林荅侧妃指使你来的?”纳兰玉问。   “不……不是……”   纳兰玉一挥手:“继续打。”   “……”   映月惊呆了,眼看游莲的身下已经血红一片,而这纳兰玉显然是不屈打成招不罢手的节奏。宗懿不在,游莲身份卑微,再不搬救兵来,真有可能被纳兰玉给打死在府上。   可府门被羽林卫给守住了,映月出不去,除了一个人干着急,她什么也做不了。   正兀自心慌时,突然,从房门外冲进来一个人,扑通一声扑倒在纳兰玉的脚边。   来人是穆延嬷嬷,她趴倒纳兰玉身前苦苦哀求,说莲姨娘是因为不懂宫里的规矩,才冒犯了大妃娘娘,求纳兰玉饶过莲姨娘这一次。   可是纳兰玉很明显不会听穆延嬷嬷的,她叫人把穆延嬷嬷带下去,穆延嬷嬷不肯走。纳兰玉怒了,拉长了脸警告穆延嬷嬷:   “穆延,本宫看在你曾经是九王爷奶娘的份上才给你留足了面子。本宫没有杖责你,你就应该知足了!九王爷收了十二姨娘后变成了什么样子,你不是看不到。可是嬷嬷你做了什么吗?没有,你们什么都没有做,不仅没有劝说九王爷重归正途,甚至也没有与本宫通报一声,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九王爷往歧路上越走越远!   本宫作为九王爷的母亲,可汗的大妃,现在是在整肃家风!趴条凳上那狐媚子迷惑了九王爷,她要毁了本宫的九王爷,你们不救,就不要打扰本宫救!”   “只是大妃娘娘,既然九王爷如此宠爱莲姨娘,您就算惩罚莲姨娘也要考虑考虑九王爷的感受啊!再这样打下去,打死或打残了她,您就不不怕王爷与您生隙吗?”穆延嬷嬷痛心疾首。   纳兰玉冷然:“穆延的意思是九郎会以这贱女人为由要挟本宫?”   “你觉得九郎他要挟得了本宫吗?这么多年,你见他哪一次要挟本宫成功过?”   纳兰玉抬起手来朝穆延嬷嬷的方向虚虚一指:“带下去,把这婆子关起来,省得她出来碍本宫的眼!”   话音未落,便有身高体健的太监自纳兰玉的身后走了出来,他们来到穆延嬷嬷身边,很容易就把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家给抬出了大堂。   “给我往死里打,打到她说出乌林荅的名字为止。”纳兰玉淡淡地吩咐。   打手们再一次“开工了”,得到纳兰玉往死里打的命令后,打手们愈发疯狂,下棍彻底没了顾忌,一名打手居然把棍打上了游莲的后腰……   眼看连穆延嬷嬷都没办法阻止纳兰玉,九王府的婢仆们更恐惧了,一个个跟受惊的鹌鹑似的,缩成了一坨。   映月看不下去了,闭紧了双眼,浑身颤抖。她算是看明白了,今天纳兰玉是下了死手,她根本就没打算留莲姨娘的命,顺便还能泼乌林荅侧妃一盆污水。   ……   游莲从军八年,从来没有遭过这样的罪,棍棒雨点般砸在身上,再是钢筋铁骨也吃不消了。   胸口一阵发紧,游莲自喉间呕出来一口鲜血。眼睛也开始发花,游莲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   横竖都是一个死!   游莲憋紧丹田一口气,大喝一声,众人都没有看清楚,她的双手已经挣脱了红绸绳。   只觉眼前有寒光一闪,两名充当打手的太监轰然倒地,一人眉心插一根玉钗,另一人则被一把扁簪击穿了额头。   厅堂里立马乱了起来,人们惊呼着,夹杂着李仁妙鸭公般的嘶号:“来人,来人!保护娘娘!”   可游莲怎能让自己再次陷入危险?她解开腿上的绳索,不顾周身入骨的疼痛,尽最大的力量支撑自己闪过当头劈过来的几把刀,钳制住了正准备逃窜出门的纳兰玉。   她把纳兰玉禁锢在自己的胸前,手拿一把金灿灿的九翅凤钗。凤钗尖利的钗尾正对纳兰玉的脖颈,这是一把象征皇后身份和地位的金钗,现在成了游莲反败为胜的利器。   “叫他们住手。”游莲凑在纳兰玉的耳边说话,她的声音有些虚弱,但当中的狠戾依然刺得纳兰玉一个哆嗦。   “别让我说第二遍……”   “住手!”纳兰玉声嘶力竭地喊。   大堂里安静了下来,有些人早已跑出了院子,不见了踪影,剩下来的除了纳兰玉的侍卫,便是被吓到瘫倒地上不能动弹的老弱病残们。   “叫他们放下刀,后退……”游莲气喘吁吁。   “你们……放下刀!退后!”纳兰玉尽量让自己镇定,她让拿刀的侍卫们一股脑儿退出了院子,也遵循游莲的指示,缴了侍卫们手中的刀。   “莲儿你犯不着这样,本宫没想过要害你。有什么话,咱们可以坐下来,好好地说……”   纳兰玉试图劝说游莲放下手中的钗,被游莲毫不犹豫地打断:   “住嘴!贱人……谁要跟你说话?有什么话,留着去跟你的儿子说吧!现在,马上!派人去找九王爷……”   游莲把纳兰玉摁回到太师椅上坐好,自己则靠上那椅背,脸色煞白,额角全是大滴大滴的汗……   ……   不多时,宗懿回来了。他没有立马推开房门,只站在房门外高喊了两声“阿莲,我回来了”!这才轻轻地推开房门——   宗懿是飞奔回来的,头上的发带都跑散了,不知从哪里捡了一根树枝把发髻固定住。   “母亲,您没事吧……”宗懿一脸担心地望着纳兰玉,待他看清楚纳兰玉正好端端地坐着,又细细端详过纳兰玉的脸上、身上并没有任何损伤,这才放下心来。   “阿莲,你还好么?”宗懿转头,看向纳兰玉身后的游莲。   游莲一直站在纳兰玉的身后,保持着钗尖指喉的动作没有变。游莲早已经支撑不住了,浑身都是蚀骨的痛,要不是憋一口一定要战胜纳兰玉的气,她早就瘫地上去了。   “九爷……”游莲远远地“望着”宗懿,眼泪汪汪。身心都遭受了重创,游莲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当听见宗懿声音的时候,她已经看不清楚他的脸了。   “九爷……我一点都不好……”   心口一松,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手中的凤钗落地,游莲晕了过去…… 第50章 为胜   游莲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醒了过来, 鼻尖萦绕淡淡的龙涎香,睁开眼,入目一顶熟悉的百鸟朝凤绡纱罗帐。游莲知道自己成功脱险了, 心中大定, 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游莲转过头朝屋内看去,看见宗懿来到床头, 望着游莲满脸温柔的笑,眼底闪烁欣喜的光。   宗懿看上去精神不错,只他眼里盘龙似的红血丝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阿莲可算是醒了, 大夫说你无碍了,只是累着了而已。你却一直昏睡不醒, 我担心大夫骗人,告诉他今日你若还不醒转, 本王便要拿他祭天。这句话果然管用,才说完不久,你就醒了。”   宗懿端一杯水凑到游莲的面前,“渴了吧?喝点水。”   游莲低头,嘴边正好杵着一根秸秆。   “没办法, 你背后伤得太重,只能这么趴着,大夫说你若不痛了可以翻转过来正着睡, 但是现在肯定还不行的。”宗懿说。   “可是……这么趴着我有点憋……”游莲费力地说。她呼吸不畅, 喝水有点障碍。   宗懿皱起眉头盯着游莲思考, 突然,灵光乍现,宗懿示意游莲等一等,他在内室里四处搜罗了一番, 找出来一只蓬松的靠垫,拍拍平整了塞到游莲的腰腹上垫着。   “这样一定就不憋了吧?”宗懿弯下腰,体贴地问。   前胸压力骤减,游莲舒畅地点了点头。   宗懿很高兴,一边拿着水杯,让游莲嘬着秸秆喝水,一边得意洋洋地邀功:   “就知道你两大奶.子是负担,这样垫着,着力全去了腰上,可不就松泛了嘛!当初大夫让你趴着睡,本王就怕你憋气,问大夫这样会不会窒息,那人非说没问题,咱不都趴着睡吗?本王想说女人跟咱能比吗,这大夫怕不是个憨憨?搞得我这两天晚上都不敢睡觉,一直睁着眼睛看你怕你突然就咽气了。”   “……”   游莲一噎,鼻孔里差点喷出水来,她吐掉嘴里的秸秆,朝宗懿甩过去两道犀利的目光:   “贫嘴!”   宗懿不介意,放下水杯后,又凑到她眼皮子底下问她:“饿了吧?我叫厨房给你送粥来?”   游莲微微一点头:“好的,有劳九爷了。”   宗懿了然,起身去叫了屋外的侍女,让她们张罗送饭,稀粥千万要试好温度,姨娘是吸着吃的,要是烫伤了嘴,你们会倒霉的。   宗懿回到内室,看见游莲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宗懿扑哧一声笑,来到游莲的身边坐下:“阿莲别直勾勾地盯着人看,看得人心里小鹿直乱撞。两天不见,阿莲可是发现九爷我变得愈发好看了?”   游莲扶额,还愈发?这人真的是……没救了。   她摆了摆手拒绝回答这种盲目吹捧的问题,直接换了一个话题问宗懿:   “你父汗他知道大妃娘娘来九王府的事了么?”   宗懿默了默,点头答道:“知道了。”   “他怎么说?”游莲盯着宗懿的脸,有些紧张。   “你不用管他怎么说,好好养伤便是。”宗懿安慰游莲。   心里咯噔一声响,游莲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要派兵来抓我?你跟你父汗全招了?”游莲追问。   “……”   宗懿摆摆手,矢口否认:“你疯了?本王怎么可能把你给拱出去?就算父汗削了本王的爵位,我也不会告诉他你是谁!”   宗懿抬起手来,安抚般摸摸游莲的后脑勺:“别担心,阿莲,我会照顾好你的。”   游莲沉默,纳兰玉之于完颜旻,并不只是夫妻感情联系这么简单,纳兰一家对完颜旻都很重要,而自己正好就动了完颜旻心尖最贵的那块逆鳞。   游莲知道完颜旻不会放过自己,就算不为纳兰玉报仇,他也得为宗懿着想。任何一户女真贵族都不可能容忍身边藏一个如此有威慑力的人,杀人越货如囊中取物,这跟晚上睡觉头顶悬一把剑相比,有何区别?   更何况完颜一家是皇族,皇子的安全,大过天。   “阿莲……有件事,我想恳求你原谅……”半晌,宗懿面带犹豫地缓缓开了口。   游莲听见了,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心底已然有了三分预判。   “是我宗懿不够好,我自己没本事,在父汗面前说不上话……所以……所以……过段时间,待阿莲你大好,咱得要换个地方住几天……”   游莲扯了扯嘴角,开玩笑般问那宗懿:“是去大宗正府还是去刑部大牢里住啊?”   宗懿一点不觉得好笑,只一脸痛苦地看着游莲说道:“没事的,阿莲别怕,本王可以控制刑部,便向父汗争取到……”   他没有说完话,就说不下去了,只低着头,坐在游莲的身边一言不发。   游莲了然,知道自己终究难逃一劫。不过能去一个相对安全又舒服的牢房住,自然还是幸运的,于是游莲朝宗懿微微一笑道:“多谢九爷。”   宗懿很难过,口中喃喃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应该……”   “九爷无须自责。”游莲毫不介意地打断了宗懿的话。“这事跟你没关系,因为不管你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你的母亲都会瞅着你不在的时候来一趟九王府的。九爷你没有错,错的是阿莲,是我不应该入了九王府,做九爷身边的姨娘。”   “……”宗懿无言以对,只能低着头,一脸严肃地沉思。   “九爷不用难过,阿莲是败军之将,仰仗九爷的宠爱已经过了足够久的好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阿莲感念九爷一直以来的爱护,我会记得九爷的好的。”游莲说。   ……   外伤总归还是要好的,当昆仑山外第一股北风吹过黄河时,游莲的伤已经全好了。   看护游莲的大夫是完颜旻亲自指派出宫的御医,完颜旻可以直接掌握游莲伤势的第一手情况,无须经过宗懿,宗懿就算想瞒都瞒不住。   这一天,天不见亮,刑部的马车就在九王府门口候着了,刑部尚书蒲察和玳亲自带了人马过来“押解”这位特殊的人犯。   游莲跟着宗懿走出了九王府的大门,游莲穿得很厚实,簇新的棉夹袄外还披上了簇新的狐毛大氅。游莲身后跟着两名侍卫,两个侍卫的身上都挂满了包袱,重重叠叠,挡住了侍卫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游莲这是要跟宗懿一起出游了。   见到宗懿,蒲察大人便满面带笑地迎了上来,他朝宗懿行礼,唤他九王爷,还跟宗懿身边的游莲也行礼,称呼游莲为“夫人”。   蒲察大人告诉宗懿,说此次的差事,刑部上下都很重视。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姬莲夫人用不着带这么多东西,毕竟是坐监,若被可汗发现还有这样坐监的,怕是会给夫人惹麻烦。牢里吃的用的都很齐全,虽然比不上王府这么奢华,但舒适的生活还是可以给夫人保证的。   蒲察大人还拍着胸脯跟宗懿保证,九王爷可以把心放进肚子里,下官给夫人准备的监室是独立的,很安静也很整洁,保证是咱刑部最好的地方了。   宗懿点点头,赞扬蒲察做得好。游莲也觉得这个蒲察大人说得对,便要宗懿收回几个包袱,宗懿不愿,拉着游莲的手说,“拿都拿了,就带去吧,带过去放着,阿莲可以慢慢用。”   游莲拗不过他,只好作罢。一行人上了马车一起往刑部走。   到了刑部后,蒲察大人便直接领了宗懿和游莲往监室走。一行人来到一处高墙封锁的庭院,院门上铸有斗大狴犴的锁头,和所有的大牢一样,刑部的监牢也都黑糊糊的。墙高,院深,连阳光都很难穿透进来。   蒲察领着宗懿和游莲来到监牢的最里部,游莲注意到,这里是刑部大牢的最深处,因其处在端头,正好隔离出一间单独的院子。   牢室朝东,窗户比正常的监室要大一些,可以透进来更多的阳光。游莲注意到沿窗户一圈的土墙还有些湿,很显然这窗户在最近改动过,应该是被挖大了一圈,墙面是新糊的,都还没有干透。   跟蒲察大人说的一致,游莲的牢房的确干净又整洁。地面是青砖铺的,可以很好的隔绝地底的湿气,监室里桌椅齐全,虽然是匹配监牢用的柴木,但都是全新的木作。靠墙的一个角落里隐藏着一只刷过黑漆的木箱子,游莲打开来看,看见里面放着厚厚的兽皮毯和软垫。   “箱子是给夫人放私人物品的,九王爷给夫人送的东西,都可以放进这箱子里。还有,这监室的外头你们见过一间小屋,那是留给专门伺候夫人的差役住的。”蒲察大人小笑眯眯地跟宗懿解释:   “监室里不能备太多东西,下官便把家伙什都放进了那间角屋里。渴了可以给夫人送山泉,饿了还可以给夫人送汤饼果子,各种零嘴吃。”   宗懿四下里巡视,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仔细看过了,才朝蒲察大人点点头说:“很好,蒲察大人用心了,待这件事过去,本王非得要给你记一功不可!”   蒲察受宠若惊,赶忙给宗懿跪下,一边磕头,口里一边高呼“九王爷宏恩,下官自当粉身碎骨,方能报答啊!”   主仆二人一番你来我往表忠心,示恩情后,蒲察大人退出了监牢,留下宗懿和游莲两个人在牢房里对坐。   “阿莲,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尽快把你给搭救出去。”宗懿温柔地对游莲说:   “我一定会尽全力劝说母亲,让她真正接纳阿莲,好让你尽快回家。”   游莲看出来,这监室应该是从前关押重刑危险人犯用的。因为除了那新开挖的窗户边缘是新土,这里的墙面皆为坚硬的花岗岩,监室距离大牢的出口最远,也没有别的出口。可谓实实在在的,连苍蝇都飞不出去的一个地方。   不过游莲无所谓,她倒是觉得监牢的安保越严格越好,自己得罪的人不是别人,是纳兰玉。如若监牢管理不严,被纳兰玉给派人偷偷溜了进来,把自己杀了,那才更加划不来。   宗懿和游莲你侬我侬地在监牢里呆了一个上午,直到蒲察大人给游莲送来了午饭,两个人一起用了,宗懿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大牢。 第51章 坐监   游莲就这样安安心心地在刑部大牢里住了下来, 除了生活不像在九王府时那般奢侈,蒲察大人倒真的把游莲照顾地挺好。游莲很满意,她甚至有点喜欢上这刑部大牢里的生活, 大牢里有吃有喝的, 还不会担心纳兰玉进来骚扰。   游莲从来没有怀疑过宗懿的话,更没有怀疑过宗懿营救自己的决心。因为宗懿的确像他说的那样, 每一天,都在努力为游莲的出狱奔走呼号。   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刑部大牢对游莲进行审讯,他们审讯游莲的名字, 问她的家乡,还问她从小到大经历过的人和事。   好在宗懿掌刑部, 他完全清楚这帮衙役的招数,宗懿为游莲准备了一套完美无缺的人生履历, 任由完颜旻怎么查,都查不出一丁点破绽——   完颜宗懿的十二姨娘,姬莲,的的确确就是江南一马贩子的女儿,除了贩贩马, 偶尔陪父亲押押镖,姬莲什么事都没有犯过。   时间就这样在简单枯燥的询问,再询问中度过。游莲什么都没有隐瞒, 每一句话都能在江南行省的卷档里找到印证, 完颜旻也没有对游莲用过刑。   游莲这边一切都还顺利, 只那宗懿似乎遇到了麻烦。   每隔几天,宗懿都会来大牢与游莲见面,跟她讲述自己与完颜旻说了什么,又找了哪位分量很重的大臣, 帮自己去向完颜旻进言。   可是宗懿的努力都如泥牛过大海,几乎都白费了,游莲依然被困在刑部的大牢里,不得脱身。   直到后来,宗懿来大牢里探望游莲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   从最开始的一两天,直到现在的一个月。   游莲是秋末冬初进的大牢,她在牢里渡过了大雪纷飞的深冬,过了一个清淡的春节,直到现在——   游莲看见燕子开始在那屋檐底下筑巢了……   游莲开始担心起来。   她倒是并不担心宗懿食言,把她遗忘在这大牢里,游莲是担心宗懿,为了救她,是不是也身陷了囹圄,不然,他为何迟迟不来呢?   直到这一天,刑部大牢里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找游莲说了几句话,如拨云见日,让泥淖中的游莲,重新看到了希望。   ……   陈潘抱着琵琶站在牢房的门外,她身前是那个一直负责照顾自己的,长着络腮胡子的狱卒。   “陈姑娘,这里就是姬莲夫人的牢房。”狱卒毕恭毕敬地与陈潘打着千,就像他对游莲打千一样恭谨。   能在刑部的大牢里看到陈潘,游莲真是惊讶极了!她既惊讶,又兴奋,以至于忽略了某些异于常理的地方。这些异样,放在平时,游莲是绝对不会错过的。   可是现在,游莲正一个人在大牢里绝望着,她的情绪被其他东西填满了,所以便错过了。   “莲姐姐。”陈潘望着游莲,脆生生地叫。   游莲高兴极了,她站起来迎到门边,望着门外的陈潘,禁不住热泪盈眶。   “潘儿……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唱曲的。”陈潘举了举怀里的琵琶,笑嘻嘻地对游莲说:   “蒲察大人要听曲,点了我,我便来了。”   游莲很高兴陈潘能来刑部,但听说她是被人点了来唱曲的,心里又忍不住替陈潘难过起来。   陈潘是营妓,被人点来唱曲是什么意思,简直太明显不过了。   游莲抬起头来看陈潘的脸,看见她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显见得陈潘的病早好了,不仅身体好了,陈潘似乎挺适应营妓的生活,日子过得不错,原本尖尖的下巴,都变得丰润起来。   “潘儿……你身体都大好了吧?”游莲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潘的脸看,脸上全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陈潘笑,正要回答游莲,一旁侍立的狱卒倒先发了话:   “我说二位贵人呐!这样隔着门说话累不累啊?你们不累,小的看着也觉得累啊!来来来,陈姑娘且让让,待小的开了门,二位贵人坐屋里慢慢说!”   说完,狱卒掏出牢门钥匙替陈潘开门。   游莲满怀激动地望着陈潘,周身热血沸腾,自然没有留意到那狱卒除了称呼自己为贵人,连陈潘,也被包含进贵人的称号里来了……   门一打开,游莲便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伸手把陈潘给一把拉了进来。   狱卒体贴地送来了茶水和果子,陈潘陪着游莲在牢房里说话,那狱卒便自告奋勇地出去把风,说如果有人来了,他便飞奔回来给夫人说。   游莲愉悦地催狱卒赶快去吧,还表扬狱卒说,差爷对九王爷忠心耿耿,回头见了王爷,阿莲一定会与王爷说你的好的。   狱卒受宠若惊,点头哈腰地感谢游莲的恩典,再欢天喜地地奔出牢门去把风了……   陈潘把手里的琵琶靠窗放着,自己则与游莲对坐小桌旁,她手端一杯花茶,一边喝,一边四下里观察游莲的生活环境。   “莲姐姐住得惯吗?我看九王爷似乎也对你特别地照顾了。”陈潘说。   “住得惯。”游莲点点头,脸上扬起幸福女人才有的那种微笑对陈潘说:“九王爷很照顾我,住在这里,清清静静,也没什么好操心的事,我觉得挺好的。”   “是么……”陈潘有些惊讶,但她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死死盯着游莲的脸看,看得游莲脸上的笑都有些挂不住了。   突然,陈潘开口说:“可是莲姐姐你知道吗?九王爷他要大婚了。前几天可汗带着九王爷才去海岭府请过期,下个月……下个月九王爷就要迎娶松月郡主了!”   “……”游莲一愣,旋即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我知道他要迎娶的是纳兰松月,这个我早有心理准备的。”   “可是莲姐姐你真的无所谓吗?”陈潘追问。   游莲有些坐不住了,但是她不希望自己难过,更不希望被陈潘看出来。只这陈潘作为一个最低等的营妓,对宗懿的私事如此了如指掌,还这样不依不饶地追问她与宗懿的感情问题,本身就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   可此时游莲的心被惊惧、惶恐、难过填满了,她没能力再去厘清陈潘此情此景应该说什么,结果陈潘却说了什么。   游莲低下头,调整了好大一阵情绪,才终于控制好了自己脸上的表情。她抬起头来回应陈潘:“潘儿,我是游继峰的女儿,父兄皆战死在了与女真人对阵的战场上,我们无数汉族兄弟姐妹死在了他们的的马刀下,现如今,潘儿,你想听我说我爱上了我们的敌人吗?”   游莲有些激动,话说得很快,这么长一番话他一口气就说完了,游莲的脸涨得通红,似乎在叱责陈潘,又像——   在说服自己。   “我是完颜宗懿的俘虏,我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但,我还有机会决定我自己的内心!”游莲涨红着脸望向陈潘,眼睛里面亮晶晶的。   陈潘静静地看着游莲眼睛,也没有说话。半晌,她拿起手边的茶壶给游莲续了一杯茶,突然说了一句:   “我明白了,莲姐姐。”   陈潘没有解释她究竟明白了什么,只冷静又残酷地提醒游莲:不管莲姐姐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现在九王爷完颜宗懿就是你的靠山,你要在女真人的地盘里站稳脚跟,或自保,或登峰造极,你都必须要抓紧一切你可以抓紧的东西,才可能换得一线生机,逃出生天!   “莲姐姐是俘虏,那么你应该明白自己手上的本钱并不多,而九王爷,就是莲姐姐你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陈潘硬邦邦地说。   “潘儿也是俘虏,帮不了姐姐太多,只因曾经与姐姐一起为陛下操持这天下,既然姐姐还有一线生的希望,我不想看到姐姐最终落个死无全尸……”   陈潘的话很硬,很晦气,就像在死者灵堂前敲起的丧钟,让每一个听见这丧钟的人都沾一丝来自地狱里的腐朽气息。   “死无全尸”这个词太刺耳了,游莲不爱听。她皱起眉头摆摆手否定了陈潘的说法:   “不,潘儿,你错了,完颜宗懿他很信任我,他舍不得让我死的。”   陈潘笑了:“姐姐的意思是九王爷很爱你,所以他为你准备了这件牢房,姐姐就预备在这大牢里面住一辈子,享受九王爷对你的爱吗?”   “……”游莲无语,她想纠正陈潘的说辞,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反驳。   “我是做姨娘的,怎能阻挡他娶妻……”游莲恹恹地说。   “娶妻咱阻挡不了,至少应该放你出去呀!”   “可是把我关起来的人是完颜旻,九爷他只是做人儿子的,怎能左右他父亲的意志?”   “那么你能左右游继峰将军的意志吗?”陈潘盯着游莲问,目射寒星。   “……”游莲再一次沉默了,她呆呆地看着小桌对面的陈潘,原本雄赳赳的气势瞬间萎了下去。   “或许……或许还不到时候吧……”游莲转头望想牢门外虚空的某一处,喃喃地说。   “看来姐姐就要化成一块望夫石了。”陈潘吃吃笑着,拿手捂着嘴。   “姐姐知道九王爷为何如此之久,都不能把你给救出去吗?”   听见这话,游莲瞬间来了精神,她转过头来急切地问陈潘:“什么,什么?什么原因,你可知道?”   陈潘抿着嘴,拿手指朝游莲的鼻尖虚虚点了点:   “潘儿知道,九王爷表现得不够好,无法讨好可汗,想救姐姐也难上加难!就像你和龙大哥,你向游将军讨绿耳可以,龙大哥讨,就只能挨顿鞭子。”   绿耳是一匹相当出色的棕红色骏马,它曾经是游莲最爱的坐骑,也是游继峰最喜欢的一匹马。只可惜绿耳驮着游莲在与赵焱一起逃跑的路上误坠入敌人的陷阱,壮烈牺牲了。   游莲明白了潘儿的意思,便追问陈潘:“什么,他还不肯去上衙?”   陈潘无语,瞪着游莲像瞪一只怪兽:“姐姐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九王爷现在最需要的——   是一支水军!”   作者有话要说:  文文非甜宠,但最后还是要宠。此时有多少手段,便意味着末时有多少刻骨铭心。   女配只有纳兰玉,其他人的人设建议暂时忍耐,反转多多。   橘柑看见有留言说男主和大妃的关系,虽然这个桥段起源于代善,但并不是写的代善。从功利的角度上,在男主眼里后妈和女主同样重要,但并不是因为爱情,男主和大妃之间并没怎样。   男主的目的就两条:1、从能力上摆脱纳兰玉(所以他才抢了游莲以期壮大自己在军事上的力量,游莲不帮忙,宗懿自然不干,使万般手段也要让游莲干);2、争储君。男主霸总人设,霸总怎会做面首?更何况他是皇子,不是奴才。   大妃的目的也很清楚,典型的妖女,她虽然喜欢男主,但男主长大了,她不能强迫男主怎样,所以两人的关系因为男主的第一条目的并不能更进一步。   男主和女主其实都是同一种类型的人,宗懿和游莲才是一个模子的雌雄双煞,为了目的,两个人都可以不择手段,并坚定自己的信念,坚如磐石。就像少年宗懿使诈打败暗卫一样,男主和女主都像地里的蒲苇,能屈能伸。男主有他的立场和目的,女主的立场和目的则与男主完全对立,双方在执行自己的目的时,一旦有冲突自然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所以这个故事也可以叫做两个蒲苇之间的战争吧~~心理和生理上东风压西风那种战争。   故事过程伴随战争和合作,但是因为立场的对立,两个人会分开一阵(见破镜重圆标签)。   既然有重圆,那么结局怎么写,就暂时先不说了。橘柑安排的男主是末路英雄,末路,但依然还是英雄。结局的伟光正,和光芒四射是必须的。 第52章 设局   监室密谈进行得很顺利, 陈潘在游莲监室里谈话的这段时间里,正好没有人探监,也没有人提审犯人。   一个时辰后, 陈潘怀抱琵琶, 自那扇铸着斗大狴犴的木门后走了出来。   主动替游莲“望风”的那位狱卒立马迎了上来,他朝陈潘深深鞠了一躬后, 便领着陈潘,沿着另一条路朝刑部衙门深处走去……   狱卒领着陈潘来到另一处雅致、精巧的小院,粉墙黛瓦, 一支清雅的桃花自花窗的背后探出头来,与庄严肃穆的刑部衙门相比, 真真是个别具一格的好去处。   狱卒把陈潘引到院门口,便停住了脚, 他示意陈潘推门进去,狱卒自己则恭谨地与陈潘道别,再独自离开。   陈潘也与那狱卒道别,目送狱卒离开后,她只手抱紧琵琶, 腾出一只手来推开那院门……   宗懿站在一株桃花树下,听见动静便转过身来。满树明媚妖娆的桃花开在宗懿的背后,如天上的彩霞飘落凡间, 映照得宗懿的脸上, 也变得嫣红。   宗懿朝陈潘拱手, 唤她:“陈姑娘。”   陈潘抱着琵琶,也对宗懿深深道福:“潘儿见过九王爷……”   宗懿拿手指着身边的石桌椅说:“陈姑娘,过来坐。”   陈潘颔首,依言坐好。   宗懿低头沏茶, 春风袅袅,吹起宗懿腕间的袍袖,飘过来一股淡淡的龙涎香。陈潘静静地坐着,细细感受鼻尖撩人的幽香,混杂入自己的胸膛,和入自己的血,与自己的心一起跳跃,旋转……   “陈姑娘喝茶。”宗懿往陈潘的面前送过来一杯茶,他满面春风,眉梢眼角都是醉人的笑。   “奴婢已经与莲姐姐谈过了。”陈潘开口道。   “唔,辛苦陈姑娘了。”宗懿似乎并不急,他依然低着头倒腾手上的活,又给陈潘剥出来几只核桃,放在白玉的碟里,送到陈潘的面前:   “陈姑娘请慢用。”   陈潘伸手接那碟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宗懿的手,指尖传来细腻的温热。心口猛地一跳,陈潘的脸一瞬间烧了起来,低下头去,再不敢抬头。   宗懿看见了,微微一笑,体贴地寻了一个话题活跃现场的气氛。   “陈姑娘近来可好?”   “很好……”陈潘朝宗懿微微欠了欠身子,“自打九王爷来过,最近点了奴婢名字的,一般都只打茶围,不拉铺,奴婢轻松了许多。”   陈潘回教坊司了,宗骏终究还是没有把陈潘给留下来,陈潘在骏王府养好伤后也搬进了上京的教坊司。   宗懿担心陈潘没有好全,便给教坊司的妈妈专门交代:陈姑娘身子弱,你帮本王照看照看她。说完,手底下暗暗朝老鸨塞过去一锭金。   宗懿没有说什么实质性的话,但是他这样的态度就很说明了不少问题。   教坊司的老鸨看惯了人的脸色,很容易就揣摹到了宗懿的心思。老鸨笑逐言开,攥紧了手中的黄白物跟宗懿打趣:知道了,知道了,谁不知九王爷怜香惜玉,爱民如子,奴家当然知道陈潘身子才损着了,自然得好全了才上工!   就这样,陈潘住着教坊司里最好的绣楼,却只唱曲,不陪酒,通俗说便是卖艺不卖身。   这件事在妓圈,和京城的上流圈里都传开了。大家都明白陈潘是什么身份,每天,去教坊司点陈潘唱曲的人越来越多,却都只看看脸,逗弄两句嘴上玩笑话,旁的,再也不敢多想了。   宗懿上下打量那陈潘,见她气色不错,知道陈潘果然没被为难,便放下心来。   “阿莲可还好?”关心完了陈潘,宗懿总算问起了游莲。   宗懿问得淡然,但他眼底隐隐闪烁的光,和那不由自主朝前倾的身体,已在不经意间泄露出了宗懿内心的纠结。   看着宗懿这种内心焦灼外表逼格满满的态度,陈潘拿罗帕捂着嘴笑,“莲姐姐好不好,九王爷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宗懿佯怒,拿眼瞪着陈潘:“贫嘴!就是不想去看,才让你去,不然本王费这么大劲折腾个甚?”   陈潘心情大好,乐得止不住笑,好半天才终于收住了,她告诉宗懿,说莲姐姐看上去很好,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宗懿听了有些惊讶,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陈潘又说:“只不过……”   宗懿睁大了眼睛。   宗懿时晴时雨的变脸太过迅速,陈潘再一次乐不可支,她拿手指着宗懿,笑得直不起腰来。   宗懿无奈,除了望着笑傻了的陈潘干瞪眼,什么也做不了。   陈潘抱着肚子,好容易笑完了,才继续开口说道:   “只不过以潘儿对莲姐姐的了解,奴婢知道莲姐姐其实已经受不住了,她思念王爷,所以今天奴婢跟姐姐说的话,一定会起作用!”   宗懿大舒了一口气:“真的?”   “真的。”陈潘斩钉截铁。“过几日,九王爷过几日再去见姐姐,容她再熬几日,效果会更好。”   宗懿大喜,哈哈哈大笑起来,他拿手抚着自己的下巴,一脸审度地看陈潘。   “还是女人最懂女人的心思啊……”宗懿说。   陈潘点点头,说道:“九王爷有所不知,莲姐姐出身武将之家,向来吃软不吃硬。王爷你一定逼她了,你若想要什么,切记方式与方法,放软了姿态好好求,好过你硬来。”   宗懿听在耳里,不以为然,心说陈潘是女人,想硬也硬不起来,自然只会这样说。在他看来游莲可不是很能吃硬吗?他完颜宗懿能有今天的战果,全靠硬来。只不过宗懿也知道,软硬结合才是最好的,毕竟要劳游莲的大驾,一味用强也是不可能的。   “陈姑娘觉得本王什么时候去见阿莲为好,一日,两日?”宗懿问。   “……”陈潘扶额,觉得宗懿有时候也傻得可爱。   “三日吧。三日后,你再去见她。”陈潘随口一说。   “好,从今天起算,三日!”宗懿点头,掰着指头很认真地记了下来。   看着眼前宗懿踌躇满志的样子,陈潘忍不住笑嘻嘻地问他:“潘儿对九王爷的好,王爷打算怎样报答?”   宗懿一愣,似乎有点惊讶。陈潘瞬间也反应过来,自己是营妓,怎能用这样轻佻的语气去撩拨宗懿?   当下脸就红了,“哎呀”一声呼,陈潘牵起罗帕捂上自己的脸。   宗懿倒是笑了,他端起茶杯喝下一口茶,闲闲地说了一句:“这有什么难?本王也来捧你的场子,点你的牌!”   陈潘一惊,拉下罗帕的一角,漏出一只眼来偷偷观察宗懿的脸,生怕宗懿说的就是自己猜的那意思。   宗懿看见了,放下茶杯朝陈潘抛过去一个眼神道:“听你唱曲……”   桃花依旧温柔,陈潘的眼眸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清茶袅袅,和风煦煦,一切都像一个美好又虚幻的梦,让人的心——   空落落。   ……   陈潘跟在宗懿身边来到刑部衙门的侧门,门外停着一驾马车。   宗懿走到马车旁替陈潘打起帘子,笑眯眯地说:“陈姑娘请上车。”   陈潘抱着琵琶走上前,与宗懿道别:“九王爷请回吧,潘儿谢九王爷款待。”   宗懿则朝陈潘一揖,“该说谢的是我,往后若还有事,再来讨教陈姑娘。”   陈潘一颔首:“无碍的,九王爷尽管来,潘儿随时扫榻相迎。”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道别后,陈潘关上了车窗帘,在宗懿的目送下,朝巷道的尽头而去……   陈潘端坐车内,怀里抱着琵琶,维持着初始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   说陈潘心里没有失落,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自始至终,宗懿都未曾想过帮她从良。   终究还是自己多情了。   陈潘想起了在福州初见宗懿时的场景,还想起了数日前陪宗懿喝过的那场酒……   和陈潘接触到的所有女真人不同,宗懿是女真人里的另类。他是陈潘被捕后遇到的,最温文尔雅,最有魅力的男人。   也是陈潘被捕前,遇到过的,最有魅力的男人。   宗懿在陈潘最困难的时候,给她递过去一条橄榄枝,让陈潘看到生的希望。   更重要的是,宗懿懂她,在陈潘的眼中,宗懿就是自己的知己,只消一个眼神一个词,他们便能听懂对方话外的意思,知晓对方的心意。   宗懿的身边已经有了游莲,陈潘不是没有失望过,但前几日宗懿来教坊司喝的一场酒,如一股甘甜的清泉,慢慢渗入陈潘因不见希望,而日渐倦怠和干涸的心房。   那是陈潘因身体大好,被宗骏的正妻纳兰骊珠赶出骏王府的第一天。老鸨给陈潘穿上很暴露的衣裳,用那些粗劣的香粉把陈潘给装扮起来,她告诉陈潘说,今天晚上有一场特别重要的宴会,要陈潘一定要认真对待。   到了晚上,当陈潘忐忑不安地走进那场特别重要的宴会场时,她看见了宗懿,坐在上首的正中央。   这是一场只有宗懿一个人的宴会。   的确特别重要。   被撵出骏王府后,第一个来看陈潘的不是宗骏而是宗懿,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讽刺。   “本王心中烦闷,来姑娘这里散心,叨扰了。”宗懿给陈潘打躬。   陈潘笑了,心里跟吃了蜜一般的甜。她告诉宗懿,说她很高兴九王爷能来看她,能给九王爷唱曲,是潘儿的荣幸。   陈潘给宗懿唱了很多首曲,有她在病中,于骏王府时才填的新词,还有一首蝶恋花。   宗懿似乎有很重的心事,他听陈潘唱曲,喝了很多的酒。陈潘看不下去了,伸手摁住了宗懿手里的酒壶。   “九王爷不能再喝了,如若信得过潘儿,不知王爷是否愿意与潘儿吐露一二?”   就在这天晚上,陈潘见识到了宗懿的另外一面。   在陈潘的心里,宗懿一直都是那个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九王爷。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宗懿冲不破的关口,拿不下的高地。   宗懿自信,狂妄却有足够的资本,将天下人都踩在脚下。所以宗懿一直都是阳光的,积极的,失败和落寞都与宗懿不沾边。   陈潘知道宗懿是大妃的养子,纳兰玉风头最劲,陈潘也当宗懿是完颜旻很看重的儿子,不说是最喜欢的那一个,也一定属于最倚重的那一档。   没想到的是,宗懿也会有忧虑,他依然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女真人能发展到今天,母亲的地位只能是一方面的原因,皇子的地位,更多的还要靠他们各自的能力与手段。因为与自己父亲的政见相左,宗懿受到排挤,现有的地盘,都很有可能被其他的兄弟们蚕食。   宗懿告诉陈潘,说完颜旻现在最看重的是五王爷,因为五王爷最有可能建立出女真人的第一支水军,让他们女真人在东方世界里,真正称霸一方。   陈潘笑了,她对宗懿说:九王爷怎的突然糊涂了,你的身边不就有一个现成的水军将军吗?   宗懿有些惊讶,他看着陈潘:本王当然知道阿莲是个能干的,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她是你们汉人的将军,不是我完颜宗懿的,对本王来说,她就是九王府里一个姨娘,她不会愿意帮助我的。   陈潘不解,说莲姐姐与九王爷看上去琴瑟和鸣,怎么会不愿意帮你呢?   宗懿无奈地笑,又往嘴里灌进去一大杯酒,说道:不管陈姑娘信不信,事实就是这样的,或许……或许她依然视我为敌人吧……   宗懿很伤怀,他眉头紧锁,眼底有很深重的疲色,如同一只精疲力竭的倦鸟,停留在陈潘的身旁。陈潘静静地看他,任由自己心底的疼惜与怜爱——   也泛滥成灾。   “举杯浇愁愁更愁,现在我只想醉死在这杯酒里,再也不要醒来……”宗懿举起酒杯这样说。   陈潘抬手阻住了这杯酒,她对宗懿说:“我去试试,如若九王爷信得过奴婢,奴婢愿往一试。” 第53章 角力   这一天, 海岭王妃进宫来,与纳兰玉商量一个月后的宗懿与纳兰松月的亲迎仪式。   母女二人谈了一个下午,直到太阳落山了, 纳兰玉才陪着海岭王妃往出宫的方向走。   才走过顺天门, 纳兰玉远远地看见宗懿自廊桥的另外一头走过来。知道今天是枢密院与五部每月进宫与可汗合议的日子,纳兰玉正要差人过去叫宗懿, 却发现宗懿似乎也看见了她,竟一个闪身,装作没有看见, 兔子似的直接溜了!   纳兰玉瞬间石化,她气炸了。这小兔崽子真的是够气人的, 自己费心费力替他铺设未来,他却非要跟自己拧着来!   “去, 把九王爷给本宫逮回来,海岭王妃来了,他必须要过来请安。”纳兰玉对身边的李仁妙说。   李仁妙领了命,便真的朝回廊那头奔去。   海岭王妃见了不由得叹气,对纳兰玉说道:“行了吧, 大妃娘娘,兴许九哥儿他真的有事,只不过路过这里, 你就别去耽搁他了……”   纳兰玉不悦, 打断了海岭王妃的话:“能有什么事, 还能比跟自己的外祖母请安更重要?母亲你就别替他说话了,他就是认为大家都会由着他,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   海岭王妃皱眉,觉得九哥儿已经够让步了, 反倒是自己的女儿,有些得理不饶人。   “我说玉儿啊……那姨娘到现在都还关在牢里呢,你已经得胜了,还不依不饶地跟一个牢房里的人计较作甚?”海岭王妃唤了纳兰玉的小名,语重心长地说。   纳兰玉冷笑,毫不留情地怼自己的母亲:   “我说亲娘啊!您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怎么也这般目光短浅了?松月眼看就要进九王府了,那姨娘留着就是个祸害!九哥儿现在可以把那女人关个一年半载的,可是他能关那女人一辈子吗?   说一千道一万,当初可汗同意把那女人丢给九哥儿和刑部处理就是一个错误!那女人应该进的地方是大宗正府,而不是刑部!这本来是属于我纳兰玉管理的后宫事务,生生被拖成了这般尾大不掉的糟心事,斩草不除根,必将后患无穷!”   “……”   纳兰玉声色俱厉,看得海岭王妃瞠目结舌。她知道纳兰玉心里有气,想再劝,又放弃了,只得转过头去,望着虚空的远处兀自走神。   宗懿与纳兰玉闹不愉快,已经很久了。   事件的起因在半年前,纳兰玉冒冒失失冲进九王府,与九王府十二姨娘起的那场冲突。十二姨娘见了血,也动了刀子。皇庭里第一次出现姨娘与大妃火拼的场面,当时便引起不小的轰动。   纳兰玉力主把十二姨娘送入大宗正府,她率内务司亲自“帮助”大宗正卿查实十二姨娘的来历和动机。   可宗懿不愿意,他缠着完颜旻要把十二姨娘送交刑部,理由是:这件事涉及汉人政事,并不只是一桩单纯的宗室争斗,理应由刑部尚书主审。   完颜旻有些为难,他很清楚宗懿的十二姨娘来路可疑,留下十二姨娘,极有可能给完颜家族的后宫带来动荡。审讯什么其实都是多余,直接铲除这一祸根,简单又干脆。   可是完颜旻也很了解纳兰玉的脾气,甚至对胆敢挟持纳兰玉,并在如此危急的情势下,还能保持思路清晰和行动准确的十二姨娘有些佩服。   完颜旻深思熟虑,权衡利弊后决定,把十二姨娘送交大宗正府。完颜旻不是董卓,十二姨娘却极有可能是吕布。女真人的王朝来之不易,他犯不着为了区区一个有点能力的女人,拿整个家族的天下作赌注。   可是完颜旻初步作出的这个决定被人走漏了风声,宗懿知道了,当天晚上便背着荆条冲进皇庭跪在了完颜旻的寝殿外。   宗懿恳求完颜旻把十二姨娘交给自己处罚,是他自己没有管理好后院,冲撞了母亲。十二姨娘来自乡野,不懂尊卑,有错也是他完颜宗懿的错更多。   完颜旻不准备搭理宗懿,任由他在寝殿外跪着,自己便去睡觉了。   第二天醒来,掌印太监来报,九王爷还在殿外跪着呢,跪了这一整晚,可汗要不要召九王爷进殿来歇歇?   完颜旻不悦,对那掌印太监说,他爱跪便跪吧,本汗是为家国天下着想,九王爷却只念着他那一亩三分地,这一回,本汗决不让步!   可狠话说了不过一个时辰,完颜旻还在议事殿里批奏折,却见李仁妙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他语无伦次地禀告完颜旻,说大妃娘娘和九王爷在可汗您的寝宫外争执起来了。   完颜旻不解,问那李仁妙:“大妃和九王爷又有什么好争的?”   李仁妙答:“因为九王爷叫了一名太监,手拿他背来的荆条,在可汗您的寝宫外头抽他自己呢!”   “嗯?”完颜旻听完更糊涂了,“抽便抽呗……你这么慌,可是也被抽了?”   李仁妙苦着脸,有口难言,“不……不是……只是……只是……”   完颜旻不耐烦,凶这老太监:“只是什么只是?你要说便说,不说就赶快出去,休要打扰本汗批奏折!”   李仁妙难过,被逼得没法,只好如实告诉完颜旻说:   “大妃娘娘心疼九王爷就要去拦,九王爷却很激动,他指责大妃娘娘锱铢必较,作恶在先,天下人皆看在眼里。如今大妃娘娘连儿子的家事也要插手,怂恿可汗,又要取一无辜女子的性命。皇家贵族,仗着自己的身份高贵就要草菅人命,如此伤天害理之事竟然发生在自己的母亲身上。他完颜宗懿愧对祖先,更无颜苟活于天地间……”   “胡闹!”   完颜旻暴怒,猛一拍巴掌,从那龙椅上跳了起来。   “去,去,你带我去!今天看我不打死这个不孝子……”   完颜旻气急败坏,推着那李仁妙要他带路,胳膊胡乱挥着,止不住地发抖。   待完颜旻来到自己的寝殿外,果然看见宗懿脱了衣裳,赤着上身,背上一条一条都是荆条抽打过的痕迹。离他不远的地方倒着一个手持荆条的小太监,早已被吓得面如土色,抱着那根荆条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纳兰玉拉着宗懿的手,哭得撕心裂肺,惨绝人寰,可是宗懿还不满意,铁青着脸喝令身旁的侍卫把大妃娘娘给带下去,他完颜宗懿今天要替母谢天!   完颜旻听了,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他大喝一声,冲上去,夺过那小太监手上的荆条,急风骤雨般往宗懿的身上抽过去。   “叫你谢天,叫你谢天,今天你亲爹就满足你,让你谢个痛快……”完颜旻骂骂咧咧。   可是完颜旻才抽了几下,一旁的纳兰玉就受不了了,她扑上去死死拽住完颜旻的手,声泪俱下地哀求:“求求大汗,求求大汗!您饶了九郎吧……”   完颜旻无奈,放下荆条,扶起纳兰玉,好言劝慰她说:“玉儿啊,九哥儿不听话,本汗替你教训他。”   纳兰玉拼命摇头:“可汗教训他可以,就是不可以打他!”   “……”完颜旻无力吐槽。“不打他,又怎么教训呢?”   “杀了十二姨娘,灭了他念想,不就好了?”   “……”   完颜旻无语,这么暴戾,就为杀一个姨娘?说宗懿胡闹,看来纳兰玉被自己的儿子骂成那样也不是没道理,这不是锱铢必较,作恶在先又是什么。   完颜旻丧气地丢掉手里的荆条,很无奈地朝身旁招招手:“来人,快把大妃娘娘带走,哭得太难听了,吵得人头疼……”   纳兰玉不肯走,但是她拗不过完颜旻,很快就被侍卫给带下去了。   耳根子终于清净了,完颜旻揉揉发胀的额角,看着自己那满身血痕的儿子,也禁不住有些动容。   “九哥儿你且回去,大宗正府又不是阎王殿,就算进去也并不是一定就要死的。本汗叫他们认真查,如若十二姨娘清白,定会将她还给你。”完颜旻走到宗懿身边,这样对他说。   宗懿不肯起,直视进完颜旻的眼睛说:“父汗,儿子想问您一个问题。”   完颜旻点点头:“你说。”   “汉人细作的审理,该由朝中哪个部门处理?”宗懿问。   完颜旻答:“汉人细作事关帝国安危,自然当由刑部经办,再交三法司会审。”   宗懿颔首,跪在地上朝完颜旻叩一个头:“那么十二姨娘的审理,父汗为何就不敢交刑部尚书查办呢?刑部尚书是父汗您亲定的,刑部也不是阎王殿,进去了也不是非死不可,只不知父汗如此忌惮刑部插手,又是因为谁?”   “……”   完颜旻一愣,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话反驳。   终于,审查十二姨娘身世来历的案子,就这样落到了刑部的头上。   完颜旻知道自己这个九儿子与刑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警告宗懿,切不可插手十二姨娘的事,这不光是你宗懿后宅的私事,更事关我皇庭的安危。   好在宗懿很自觉,他果然不干涉刑部尚书办案。很快,刑部派人去了十二姨娘的故乡临安打探,掌握了大量关于姬莲及其姬家的信息。   不多久,刑部的结案奏折递交到了完颜旻的书桌上——   刑部结案:十二姨娘姬莲,临安姬氏第十代嫡孙。历史清白,出身良家,非细作,非叛军。   完颜旻舒了一口气,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宗懿,宗懿并不意外,他只是很感动,感动父亲完颜旻能秉公处理他一个姬妾的事情。   完颜旻拍拍宗懿的肩道:“九哥儿别对你母亲有意见,她也是爱子心切。”   宗懿听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点点头,说他这一辈子都会记得母亲的好的。   完颜旻放心了,提醒宗懿说,今晚你就可以把你的姨娘给抱回家啦!儿子你高兴吧?   宗懿却后退一步,朝完颜旻重重的跪下:   “儿臣谢父汗隆恩!姬莲,罪虽不至死,可忤逆之罪不可恕!儿臣自请罚姬莲于刑部大牢继续关押,直至她自认过错,痛改前非。就算是儿臣对母亲的忏悔和道歉,只求换得母亲一个舒心。”   作者有话要说:  宗懿对游莲又打又拉,小算盘打得叮当响,能否压垮游莲的膝盖,且听下回分解。 第54章 屈服   三月上巳, 溱洧之滨,招魂续魄,秉兰草, 拂不祥。   游莲看见牢房外的荠菜花开了, 她想起今天是汉人的上巳节。   如若赵焱还在,他会去溱水河边主持祓禊仪式, 还会携群臣们去踏青。而游莲则会和姑娘们一起去山野间采兰草,走在路上,看见好看的男子, 还会怂恿姐妹们去往那男子身上插兰草。   每每发生这种事情,事后都会被多嘴的夫人们给传到赵焱的耳朵里。如果游莲“色迷心窍”不小心往人身上插了兰草, 那么游莲就一定没好果子吃了——   赵焱会生气,最夸张的一次, 赵焱竟然气到高烧不退,躺在床上足足养了七天才好转。   赵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他生于康皇帝晚年,国家周边群狼环伺,康皇帝年迈体衰, 又屡战屡败,康皇帝赵胥在赵焱十四岁那年被女真人掳走后,赵焱便在临安即了位。倾全国之力与完颜宗懿奋战了三百天后, 赵氏的江山, 丢了。   游莲隔着牢房的格窗极目向南看, 她想,赵焱如若得知自己坐牢了,会不会也心疼得高烧不退?   游莲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赵焱了,她的心被完颜宗懿的糟心事填满了, 如今再想起赵焱,心里除了怀念,还是怀念……   游莲望着窗外的荠菜花想赵焱想得出神,良久,一只鸟儿飞到窗前来,站那格窗上撅着屁股拉了一泡屎。   那噗呲一声黄绿色鸟屎喷出的一瞬间,游莲醒转了过来。五彩的梦被一泡鸟屎给滋醒了,游莲不悦,骂骂咧咧地赶走了那只鸟。转过身来正要离开那扇窗,游莲看见牢门外站了一个人:   半汉半胡的抓髻,身穿翠蓝色刺绣立蟒箭袖辫线袍,腰间金筐玉梁蹀躞带。那人站在阴沉沉的牢门外,人也阴沉沉的,像一头心怀不轨的狼。   “九爷?”游莲惊讶地叫了出声:“你什么时候来的?”   ……   宗懿的嘴角噙着笑,踱着方步走进了牢房,他给游莲带来了酒菜。   游莲站在一旁,看宗懿的随从往那柴木桌上摆酒菜,她气哼哼地说了一句:“敢问九爷,这是断头饭吗?”   “……”   宗懿一口气噎住,他偏过头来看游莲的脸,看见游莲的脸拉得老长,知道游莲的心底有气。   宗懿暗自舒了一口气,知道气就好,游莲还会生气,说明她是稀罕自己的,只有游莲稀罕自己了,她才会有拼搏的欲望。   而宗懿,也才会有成功的可能。   “不是的,今天上巳节,我来陪你吃饭。”宗懿笑眯眯地讨好游莲。   游莲没有说话,只低着头看桌上的菜,一个菜一个菜的看过去后,游莲说:   “上巳节是咱们汉人纪念黄帝的节日,中原地区自古就有‘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的说法。俗话有云,‘三月荠菜当灵丹’,荠菜便是取其聚财之谐音,所以咱们汉人于上巳这一天,都要吃荠菜。可是你这都没有,你们胡人是不是认为天底下所有的节日都一样,反正鸡鸭牛羊都整齐活了就好?”   宗懿正低头忙着帮游莲添饭添汤,他没时间仔细揣摹游莲的话,便随口应她:“荠菜又是个什么东西?我们不吃那个,再说了,既然是过节,图的就是一个高兴。鸡鸭牛羊全齐活了有啥不好,合着让你饿肚子还更舒服?”   游莲无奈,摇摇头,一脸鄙视地嘀咕了一句:“对牛弹琴……”   宗懿添好了汤,碗碟都整整齐齐的摆在游莲的面前,抬起头来正好听见这句“对牛弹琴”。   宗懿笑道:“本王可不就是牛嘛,天天奔来跑去,就想把你给早点接回去……既然你们汉人都这么讲究的,阿莲就告诉我这头牛吧,荠菜又是什么样儿的?也好让牛也见见世面。”   游莲抬手往那牢房窗户外一指:“呐,那个就是荠菜。”   宗懿顺着游莲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墙根儿那块长了一丛其貌不扬的草。   “那就是荠菜啊,你若想吃,我叫人去给你采来炒一盘。”宗懿说。   游莲扶额,一副跟你说了也白说的样子苦笑:“吃荠菜也是有讲究的,须得在祭祖的时候,借助先祖的神灵和财气,将荠菜洗净后捆扎成一小束。再放入鸡蛋、红枣、风球,配两三片生姜,煮上一大锅,全家都吃上一碗,可交发财运,又可防治头痛头昏。”   游莲讲得投入,末了还评价一句:“这些,都是有讲究和意义在里头的,可不像莽夫俗汉填肚皮,只会踞案大嚼,风卷残云。”   宗懿原本听得认真,听到游莲的这句总结后,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他坐下来,示意游莲也坐。“不过吃几根草,又不是龙肝凤胆,整那么多虚头巴脑的作甚?吃肉就要大块大块地吃,吃草就剁吧剁吧切碎了吃。再说吃那野草能有什么意义,还是肉好吃。”   说完,他夹起一大块羊排放进自己的碗里,张大嘴巴一口咬下去:   “我们可不就是莽夫俗汉嘛,莽夫俗汉多好,吃得多,占得也多。不像翩翩秀才,手无缚鸡之力,只会说之乎者也,连自己的地盘和婆娘都守不住。”   “……”游莲听了,怒气值瞬间升至满格。她觉得宗懿真是欠揍,说这些含沙射影的话来刺激自己。   游莲侧过身,气鼓鼓地朝向一边,不想吃,也不想说话了。   宗懿看见游莲生气,放下羊排,嬉皮笑脸地来拉她的手:“别介,九爷我是莽夫俗汉,你们汉人的文化,我的确知之尚少。配不上阿莲的地方,还恳请阿莲担待,我完颜宗懿一定好好学,努力学,争取早日成为一个让阿莲看得上的文化人。”   宗懿的道歉也很诚恳,目光也真诚。但游莲就是觉得宗懿阴阳怪气,自己也就是高兴不起来。   游莲看见宗懿,其实是很开心的,因为她已经四十五天没有见过宗懿了,她有点担心他遇到了麻烦,但是眼下游莲更焦虑自己的处境。   几天前陈潘与游莲说的那些话,如恶魔的种子已经在游莲的心底深深扎下了根。陈潘毫不留情地撕下了游莲为自己织下的虚伪的幻想,她把游莲从不真实的梦里拉了出来,让游莲直面这个残酷的事实:   游莲是俘虏,她手上的本钱并不多。如今处于弱势地位的人是游莲,不是宗懿,游莲必须要更主动一些,付出一些必要的东西,以换取宗懿对她的庇护。   尽管从理性上来说,游莲也认可陈潘的说法,而且理性的游莲一直在心理上暗示自己,游莲,是不可能爱上自己的敌人的。   可是从情感上,游莲很难接受那个冷冰冰的事实——   她似乎有点希望自己看见的一切都源自宗懿的真情实感,毕竟,从在福州时的一开始,宗懿对游莲的热情,就那么的具有冲击力,带给人那么真实的眩晕的感觉……   游莲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变得正常。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蛮不讲理地挑宗懿的刺,毕竟现在有求于人的人是游莲,惹恼了宗懿,自己怕真的只能在这牢里呆一辈子了……   游莲不再与宗懿纠缠关于上巳节菜式的问题,她低着头默默地吃饭,宗懿把一只鸡腿夹进了游莲的碗里,游莲拿起来默默地吃了。   宗懿又夹给游莲一大块牛肉,游莲也吃了,接下来一大块羊排骨,游莲也毫不客气地消灭掉。看得宗懿笑眯了眼,连声说好!   游莲不再挑宗懿的刺,宗懿则很周到的替游莲夹肉。宗懿给游莲讲宗骏的笑话,还跟游莲讲九王府的桃花开了,红艳艳的,把他的九王府装点的更加好看了。   两个人都很“和谐”地吃饭。   绝口不提宗懿已迫在眉睫的大婚。   游莲不提宗懿的婚事,那是不想给自己找不堪。   但是宗懿不提,让游莲对两个人关系的自信开始动摇,游莲开始重新审视宗懿对自己的感情,发现自己最害怕的,其实并不是永无止境的坐牢,而是宗懿对自己依恋的那种感情,是不是真的像陈潘说的那样,不堪一击?   游莲开始变得疑神疑鬼,甚至患得患失。   她放下了碗,问宗懿:“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唔?”宗懿愣住,一脸茫然,“说什么?我们不是正在说话吗?”   “……”游莲的心禁不住往下沉了沉。   “你父汗查出什么问题了吗?”游莲单刀直入,直奔主题,眼下自己的状况不大正常,刑部查自己都已经查了半年了,没理由还这么一直拖着。   宗懿摇摇头,“没有。”   游莲的心再度往下沉了沉:“那么,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我救出去?”   宗懿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他放下了手里油光水滑的羊腿,垂头丧气地说:“阿莲……是我的错……是我不够优秀……我真的好难……”   “……”游莲没有说话,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傻,没理由的骄傲自满,最是危险。   “你父汗为难你,是么?”游莲主动替宗懿找了一个理由,好让这场对话能够继续下去。她用力扬起嘴角,忽略掉自心底渗出的点点痛楚。   宗懿配合地点点头,却并没有向游莲解释他具体哪里难。   “九王爷别害怕,我可以帮你……”游莲眨眨眼,摆出一副关心宗懿,一定要坚决与他站在一处的表情。   “阿莲明白王爷的苦楚,王爷对我好,我没有理由不对王爷好。只要王爷帮阿莲脱了身,阿莲必将送百万水军,助王爷您一举登峰……” 第55章 脱困   在游莲正式对水军事项作出回应后, 形势果然如游莲预计的那样,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没有过多久,宗懿就成功“说服”了完颜旻, 游莲终于要出狱了!   这天一大早, 刑部尚书蒲察和玳亲自来到大牢,替游莲开了牢门后, 把游莲恭恭敬敬地迎出了牢房。   蒲察和玳告诉游莲,说九王府的马车已经在刑部侧门外等着了,夫人您现在就可以回家了。   游莲点点头, 对蒲察和玳行礼,感谢蒲察大人这段时间对自己的照顾。   两个人你来我往, 一团和气地道别后,游莲提着包袱来到刑部的侧门外。她看见不远处的老槐树底下果然停着一驾悬挂了九王府铭牌的马车, 车边上坐着一位马夫,婢女映月正一脸焦灼地往刑部侧门的方向看。   看见游莲走出来,映月立马喜笑颜开地奔了过来。   “莲姨娘!您可算出来了!”映月提过游莲手上的包袱,一脸激动地与游莲说话。   “莲姨娘受苦了,一呆就是半年, 这莫名其妙来的无妄之灾,真是折磨人……”映月掺过游莲的手,牵着游莲就往马车边上走。她嘴里絮絮叨叨地说, 眼睛不错眼地盯着游莲上上下下打量, 一瞬也舍不得离开。   “莲姨娘瘦了, 下巴都变尖了……”映月叹息,眼眶里面红通通的:“穆延嬷嬷天天念叨你,回家后,一定要让嬷嬷给您好好补补!”   游莲发现只有映月一个人来接自己, 她倒不是喜爱排场,只是没有看见宗懿,便习惯性地一问:“映月,怎么就你一人来,九王爷他人呢?”   映月一愣,面露尴尬。左右踯躅了半天,映月压低了嗓子小声地对游莲说:“九王爷大婚,今天是他亲迎的日子,府里人都忙坏了……”   ……   上京,海岭王府所在的那几条街早在几日前便被皇城的卫兵们给戒严起来了。除了偌大的海岭王府披红挂绿的,宫里出来的公公们还给路边的白桦树都装饰上了红绸。   全上京的人都知道,纳兰大妃的养子九王爷要娶海岭王府家的姑娘了,这是一桩亲上加亲,又光宗耀祖的好事。   即将成为九王府第一任女主人的纳兰松月,在宫女侍卫们的簇拥下搬进了琢玉楼,琢玉楼是纳兰玉在海岭王府的闺楼。   纳兰松月是海岭府庶出的孩子,原本是不能住琢玉楼的。一来因纳兰玉嫌纳兰松月自己的院子过于简陋,怕委屈了未来的九王妃,二来这千载难逢的婚典,纳兰玉事无巨细,处处都得自己亲自打点了才放心。   这天清晨,皇城里嘉礼的磬鼓声浩浩荡荡响彻上京的天空。宫里嘉礼的鼓向来只在完颜旻行国事大典的时候才奏,而今天,不过是宗懿大婚,也奏响了。   海岭王妃推开琢玉楼二楼卧室的门,看见纳兰松月和娟儿娇儿几个姑娘,横七竖八倒在锦榻上,酣酣地睡得不省人事。   纳兰松月没有娘,纳兰玉下旨要娟儿娇儿几个海岭府没出嫁的女孩儿们,陪纳兰松月度过女儿家的最后一晚,把这几个女孩子都高兴坏了,昨晚疯过了子时才睡,此时哪怕雷公电母来,都叫不醒她们。   海岭王妃抿着嘴笑,她来到纳兰松月的身边,看见纳兰松月只穿着大红色的缠枝莲绫罗肚兜,下身一条宽大的绢裤,四仰八叉的躺着,一条腿搁在娟儿的肚子上,露出嫩藕般的一截腿肚子。   海岭王妃心中怜惜,暗自叹道:月儿才十四岁,她还是个孩子,哪里晓得做王爷正妻的尊贵和艰辛啊!   海岭王妃看看窗棂外天光已经大明,再不叫醒纳兰松月,便来不及开脸梳妆了。纳兰玉特意点了海岭王妃的名,要她替新妇梳妆,这是信任自己的母亲,要海岭王妃替她分忧。   海岭王妃也拿定了主意,一定要使出看家的本领,给纳兰大妃长脸,为海岭府争光。她已经在心中打好了一个谱,像纳兰松月这般有几分姿色又不是很出众的女孩子,切不能往浓艳娇媚里描。   九王府的十二姨娘就已经是个浓艳的了,月儿则一定要与她不同,扬长避短,顺其自然地稍加添补,衬托出月儿年轻女孩那种清水出芙蓉,明媚又清纯的天性就好。   “月儿,月儿,快醒醒!”海岭王妃轻轻拍打纳兰松月的脸颊唤她。   纳兰松月咕哝一声,翻个身去继续睡。   海岭王妃急了,大喊一声:”月儿,九王爷来接你了!再不醒,那花轿就只能另抬一个走了!“   纳兰松月急了,闭着眼睛就蹭地坐了起来,稀里糊涂开始叫:“九哥,九哥!你不能抬别人走啊!你不能抬别人走!你已经骗了我一次,不可以骗第二次!”   海岭王妃笑着摇着她的肩,道:”睁开眼呐,睁开眼!我的小祖宗,花轿怎么可能随便坐,时候不早了,还不快些沐浴梳妆?”   这一下姑娘们都醒了,你推我一下,我捏你一把,又要闹。被海岭王妃喝止住了,引她们去琢玉楼后头的温泉池净身。   海岭府就一处温泉池,便在纳兰玉的琢玉楼后头。纳兰玉酷爱泡温泉,皇太医说女人常洗此水可以生肌养颜,她便在皇宫里自己的寝宫后,挖池子引灵栖山脚天然的温泉水入宫。   至于海岭府,纳兰玉其实回得少。但作为大妃娘娘的娘家,海岭王依然为纳兰玉准备好了温泉池。和宫里一样,也是引的灵栖山温泉水,蓄在以细卵石砌底的几个大小不等的池子里,除了纳兰玉回娘家住时启用一下,平日里都是锁起来的。   女孩子们都是第一次来自家府院的温泉池,稀奇得不得了,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的。只见那温泉池内水气氤氲,香气扑鼻,最大的一个池子里飘浮着五彩缤纷的鲜花,惹得几个女孩子骨软筋麻,心痒难忍,一个个手忙脚乱地宽衣解带,裸了胴体,要往那大池中跳。   “慢着,慢着!”海岭王妃喝住她们:   “你们又不嫁人,来凑热闹泡池子便罢了,却连这点规矩也不懂?大池岂是人人洗得?将来你们多努力努力,得来大妃的恩典,少不了有你们的福份,也做那王妃夫人的,便可进这大池里洗了。现在却不是时候,去去去,那边小池不过坑小一点,水却是一样的嘛!”   姑娘们不敢违抗,乖乖地跳入小池。眼巴巴地看看大池,再看看自己的小池,虽然一样的水雾蒸腾,但大池子里有鲜花,小池子里没有,洗出来的效果自然是不一样的。有花的肯定会香一点,至于她们的小池嘛,不过就一不用掺水的汤池子罢了。   纳兰松月被海岭王妃牵着手,一步一步走进大池子。原本,她的心里还有些愧疚,因为娟儿和娇儿只能进小池子洗,她觉得这都是自己的过错。   如果九哥可以把娟儿和娇儿她们全部娶进府,这样她们几个小姐妹便可以洗一个池子,一同享乐,那该多好啊!   可是,当她的身子被温润的,香喷喷的水包围起来,五彩的花瓣轻抚她的肌肤,那种惬意和舒适的感觉很快就把纳兰松月心底的内疚之意驱散了。   纳兰松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品尝到众星拱月的无上尊贵的感觉。纳兰松月自小便是跟着海岭王妃长大的,虽然祖母对她尚可,但毕竟海岭王府里的孙子孙女都多,祖母再是疼爱,也比不上有母亲专宠一个的好。可是今天,不光府里的下人,就连九哥、海岭夫人、甚至大妃娘娘,所有的人都围着她转。   香气横溢的温泉水轻轻摇撼着纳兰松月的身体,仿佛托着她飞到了高高的云端。一切都那么美好,美好得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纳兰松月轻轻闭上了眼睛……   此刻的纳兰松月哪里预料得到,她这无上尊贵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一年。往后她在深深的九王府的怡院里捱度余生的时候,她便是靠着回忆这短短一年的尊贵时光,来支撑生命的。   ……   纳兰松月泡了一会澡就想起来,被海岭王妃给强制按了回去。海岭王妃让人送来粗粗的棉布,揉成条状用力往纳兰松月的身上搓了一阵,搓得纳兰松月杀猪似的尖叫。   可是没人同情她,海岭王妃又把纳兰松月推入池浸泡,泡一会再拉起来搓洗。如此反复数次,纳兰松月周身的肌肤变成了嫣红色,如同丝帛一般盈润光滑。   纳兰松月被搓掉了一层皮,又热得不行,双颊绯红,双眸闪亮,从头到脚都透着鲜嫩,像一条泡透了的水葱。海岭王妃终于满意了,点点头笑道:“嗯,这才是九王妃该有的样子!”   婢女们把纳兰松月擦干了,周身抹上香脂,用素白的锦缎裹了,由两个婢女搀着回了琢玉楼。   简单吃了点东西后,海岭王妃开始亲自给纳兰松月梳头。纳兰松月是新娘了,再不能梳少女的发式。海岭王妃把纳兰松月的头发前后左右分成十几缕,一缕一缕都编成辫子后,将它们统统裹至头顶,一螺一螺地盘结,堆成一座纠缠环绕的高髻。   娟儿和娇儿在一旁看着,看海岭王妃妙手生花,点石成金,纳兰松月原本有些平庸的脸被那高髻一衬,竟平添了许多优雅和高贵。   娟儿和娇儿看得心痒痒的,好不羡慕,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梳这样美丽的头发呢?   娟儿惊叹道:“松月姐姐真漂亮,怨不得大妃偏心,九哥哥也喜欢。”   娇儿不服气,她认为自己是嫡出,长得也比纳兰松月更好看,为什么这样的好事就轮不上自己呢?她撇撇嘴对纳兰松月说:   “九哥哥府上的十二姨娘是个狐媚子,听说也是个手段狠辣的,姐姐进了九王府,再是有姑母撑腰,也不能掉以轻心,千万要拴住了九哥哥的心才好!”   纳兰松月听到十二姨娘的名字,便有些不高兴。虽然纳兰松月一直认为自己是九哥心中的第一人,海岭王妃也多次与她讲过,说姨娘连妾室都算不得,充其量算个大号一点的丫鬟,松月是王妃,犯不着跟一个大号丫鬟计较。但是十二姨娘比她先进九王府,这件事怎么想都让纳兰松月像吞了苍蝇似的难过。   人就是这样,越缺什么,便越要掩饰什么。纳兰松月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反驳娇儿说:   “休要危言耸听!我与九哥从小青梅竹马,十多年的感情,还比不过她一年的奴婢?你把九哥当什么人了?”   一旁的海岭王妃朝娇儿暗暗瞪了一眼,柔和了声音安慰纳兰松月道:”月儿不必在意,你是主母,身后便是大妃娘娘。你只须记住凡事皆以九王爷为先,立足皆以大妃娘娘为本,便可从容应对了。“   被海岭王妃警告后,娇儿也不敢阴阳怪气了,纳兰松月低声应下,海岭王妃继续给纳兰松月贴头面。   接下来是敷粉、描眉、点唇、着装,一样样精心摆弄后,终于大功告成了。   海岭王妃长长吁了口气,后退两步,眯着眼欣赏自己的杰作。   她很满意,娟儿和娇儿很羡慕,周遭伺候的的丫鬟宫女们都看呆了——   松月郡主那么美丽,那么高贵,像九天仙女下凡,这样的美人,何愁男人不喜欢!   更鼓声陡然响起,唬得纳兰松月一哆嗦,心里跟受惊小鹿似的四下里乱跳。王府管家来报,九王爷的迎亲队伍已经过了高庙,充其量不过半个时辰就到海岭府了,请九王妃与一应随行人等做好出发准备。   娟儿和娇儿一听,手忙脚乱地穿戴起来,大妃娘娘特旨允许她们送纳兰松月进九王府,她们也要去九王府玩呢!   纳兰松月的脑袋被满头的珠钿钗环压得动弹不得,只僵直了脖子,睁大眼睛慌慌张张四下里逡巡:“我爹呢?我爹呢?我还得去拜别爹爹呢!”   海岭王妃压下眼底的不悦,柔和了脸上紧绷的肌肉,笑着对纳兰松月说:“别管你爹了,今天府上有宴请,他八成已经又睡死在哪一只酒坛子边上了。咱们先管自个儿,一会唱礼官见到他,自然会叫你,叫不到你,你也别再寻他了。”   纳兰松月点点头,脸上焦灼之色却未减分毫,她拉着海岭王妃的手正要再说什么,却听得府门外,隐隐传来一阵紧过一阵的鼓乐声,管笛萧笙迂回萦绕,徐缓的风也开始轻歌曼舞……   宫女随侍们齐刷刷地跪下,恭请九王妃上花轿。 第56章 王妃   戊夜时分, 九王府里依然灯火辉煌。   绵延数里的王府,三十多座院落,每隔丈把远便支一顶银制的落地大烛台, 高擎着熊熊燃烧的薪烛, 连成一片的烛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焦灼气味,火星哔卟飞溅, 紫烟蒸腾缭绕,燃尽的灰屑布满路径,积起足有寸把厚的烟灰。   可汗最器重的皇子, 大妃最宠爱的义子娶妻,王府的薪烛一定要燃得火旺, 燃至天明,以昭祥瑞。   大妃纳兰玉伫立在九王府二门外的一处阁楼外, 俯瞰那气势恢宏,丛丛簇簇溶噬了半边天的薪火。   大婚典礼已经结束,庞大的筵席都撤了,宫人们一再叩请大妃娘娘回宫歇息,纳兰玉却一拖再拖。   宗懿与纳兰松月的大婚典礼之盛大, 相比纳兰玉自己与完颜旻的大婚典礼,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所有参加典礼的嘉宾及亲朋,都是纳兰玉自己亲自一户一户相请的。典礼上的每一位鼓乐手, 每一个舞娘, 都是纳兰玉一一审核、挑选过来的。   纳兰玉处心积虑、慎密周到地张罗了宗懿的婚典, 除了借助那熊熊薪火为年轻的完颜宗懿助威,也为刚刚入主九王府的侄女纳兰松月助威。   “九郎太野,月儿太柔弱了……”纳兰玉微微蹙起了眉。回想起自己与完颜宗懿那场旷日持久的心理战和口水战,在今晚这个喜庆的时候, 纳兰玉已隐隐为纳兰松月担忧。   就在不久的几个时辰前,纳兰玉执手将纳兰松月送入上房,亲手将一块雪白的锦布铺在那张描龙绣凤的鸳鸯床上,又把一幅大红的垂旒金线云绣罗巾盖在纳兰松月的头上。   那一刻,纳兰玉突然悲从中来,她一个不小心就触碰到了心底的那一块柔软——六年前,也是在自己的寝宫里,就在纳兰玉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她遇到了那个亲手揭开她心上罗巾的大男孩。   纳兰玉差点隐忍不住,但还是忍住了,因为用尽了全力,她的眉间挤出来两道细纹,很久很久,都没有消失。   更鼓的回音氤氲回旋,渐渐地偃息以至听不见。几名宫娥内侍一起上前叩拜,齐声道:“夜已深,请大妃娘娘回宫!”   纳兰玉像是没听见,依然雕像般伫立良久。夜空中璀璨的薪火光映照着她,将她的身姿勾勒得美艳绝伦。   这时,一直侍立纳兰玉身边的李仁妙接触到了身后那内侍递过来的眼色,他微微一颔首,踩着细碎的步子,挨近纳兰玉的身边:   “娘娘,已过丑时了......“李仁妙低声说。   “本宫听到更鼓声了……”纳兰玉幽幽地说。   她抬起头,目光投向被火光映红的夜空,纳兰玉想:此刻,宗懿应该挑开月儿的红盖头了吧   纳兰玉心底掀起的是怒海狂涛,嘴角扬起的却是微笑的弧度。   纳兰玉也曾经有过一个美妙的新婚之夜,完颜旻也曾经是一个眼里心里只有纳兰玉一个人的多情郎。只后来完颜旻做了可汗,他注定了不是纳兰玉一个人的男人。直到后来再有四名女子,先后为完颜旻生下七个儿女,纳兰玉便有了许许多多痛苦的、屈辱的记忆,将这丁点难得的美好,都深深地掩埋了……   直到宗懿来到纳兰玉的身边,走进了她日渐干涸的心里,让她重新鲜活起来。纳兰玉清楚地知道这个死了娘的孩子,对自己寄予了多么大的厚望,也相当清晰地明白完颜宗懿心底里对自己有多依赖。   与完颜旻相比,完颜宗懿更体谅女人的苦,懂得男人的担当,他用他尚且稚嫩的肩膀,帮纳兰玉挑起她心间的重担。纳兰玉难过的时候,宗懿陪她难过,纳兰玉高兴的时候,宗懿更加高兴。或许因为自幼便生活在失去亲人的恐惧中,在少年宗懿的眼睛里,难能可贵的新母亲纳兰玉,便占据了他眼中的全部。   哪怕后来宗懿与纳兰玉闹矛盾,又出宫开府单过了,但是纳兰玉身经百战,与宗懿度过的那仅仅一夜,就让她更加容易地看清楚了完颜宗懿的内心。   纳兰玉自信——完颜宗懿对她的爱,永远都不会变。   所以她放心大胆地从自己的娘家挑选出了纳兰松月,纳兰松月单纯,模样不出众,性格温吞,在海岭府一众姐妹里也不突出。这样不上、不下、不刚、不烈的女子,可不就最适合做宗懿的妻子嘛!   纳兰玉嘴角的线条愈发柔软了,浅浅的微笑如涟漪一般层层荡开。   李仁妙瞥见了大妃脸上浮着的那一层笑意,便凑近纳兰玉的耳朵,悄声道:“娘娘,明天一早,九王爷就要带新妇进宫,到时候,娘娘可以留他们小住几日的……”   纳兰玉垂下眼皮,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谁也不知道大妃心底的潮起潮落。   纳兰玉轻轻一转身,抬手道:“回宫。”   一行人鱼贯退出阁楼,夜幕下,薪火毕毕剥剥燃得更旺了……   ……   纳兰玉为婚礼的每一步、每一个进程牵肠挂肚,却想象不出,今晚九王妃头上的红盖头,其实是被纳兰松月自己扯掉的。   纳兰松月实在太苦、太累了。   头顶那幅枝繁叶茂的头面像一座五行山,把纳兰松月压得死死的不说,还要头顶这座大山拜东拜西,拜完天地拜祖宗,拜完祖宗拜爹娘,一套流程走下来,两条腿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好容易盼到典礼结束,被人送进了寝宫,卸下了沉重的凤冠,依然不能随意动弹,还要顶块罗帕,又闷又热,气都喘不上来了。   纳兰松月听得自己的姑母与周遭的人吩咐要照顾好九王妃,还叫娟儿和娇儿去客房休息,不能再呆在新房里了。娟儿和娇儿还没看舒服,哼哼唧唧撒了一会儿娇,终于还是被纳兰玉给带走了。   听着零落的脚步声沥沥拉拉地渐行渐远,耳畔安静了下来,纳兰松月长舒了一口气,抬手就把头上的罗帕给揭了下来。   周遭侍立的婢女们都被吓坏了,纷纷跪下了磕头说:九王妃赶快把盖头给盖好吧!王爷就要回来了,若是新郎官没揭成盖头,那就不吉利了。   纳兰松月好容易透了一口气,哪里舍得再把自己给捂起来?她对婢女们的劝说充耳不闻,三下两下把身上的喜服也解了,只穿了一身轻薄的单衣,愉悦地大喊:“好舒服啊!”   眼看着新娘子转眼间就已经成了这样,房里的众人一个个皆目瞪口呆,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纳兰松月把自己狠狠地摔进宽大的鸳鸯床,仔细感受身下大红缎被的细腻、光滑。   回想起往日里九哥对自己的一万个好,又想起姑母和祖母惯来对自己的关照,纳兰松月的心已经快被蜜给甜化了。再看看眼前这红彤彤的床铺,红彤彤的房间,从今晚开始,就再也不得叫他九哥了,九哥是自己的丈夫,当着人面,得唤他夫君,背地里称他九哥儿……   纳兰松月噗哧笑了,把绯红的脸深深埋进锦被……   金头面勾住了被面,阻碍了纳兰松月的行动,纳兰松月不悦,坐起来自己摘下那凤冠后,又开始拆头上的珠花。   婢女们见状还想阻止,被纳兰松月狠狠一瞪:“都这样了,讲究什么讲究?还不快过来帮我一起拆!”   众人见状,想想觉得九王妃说得有道理,身上都脱光了,再带着那头面的确也无甚意义了,便都上前来帮着纳兰松月松她头上的髻。   纳兰松月终于彻底解放,身心都舒坦了,便开始四下里逡巡。   宗懿的怡园很大,上房也很大,为着这次迎娶九王妃,宗懿还把上房重新装点过,比起从前,更加气派、富丽堂皇。   从前纳兰松月就嫌上房的窗户小,不够敞亮。这次纳兰松月再进门,就发现宗懿把卧房的窗户给扩大了,还在窗户底下搁了一支落地的大塑像,莲花的基座,上立一尊侧抱琵琶的飞天。飞天很漂亮,眉眼间有一股淡淡的英气,托着那琵琶像高举着一把剑。   纳兰松月很喜欢这造型独特的飞天塑像,便把那塑像挪自己的妆台前搁着,方便一坐着就能看见它。   纳兰松月推开窗看进院子,看见西厢一溜的房门紧闭着,便问屋里的婢女:“西厢放什么的,感觉像是空房间?”   婢女们答:“西厢原是莲姨娘住的,几个月前,管家就把姨娘的东西都给搬出去了。”   纳兰松月点点头,她在过门之前就问过了,知道宗懿把十二姨娘的东西搬去了芙蓉院。她很赞同宗懿的做法,现在纳兰松月是主母,上房里自然不可以再有其他闲杂人等出没。   “明天打开那西厢,把我蹴鞠、跑马的家伙事都搁那屋里头去。这么好的房间,就给姑奶奶我做库房吧。”纳兰松月说。   婢女们自然都应下,纳兰松月对自己的新住处心满意足,只可惜娟儿娇儿都走了,没有人可以跟她分享快乐。   不多时,有婢女来报:“王妃娘娘,前头的筵席都撤了,九王爷马上回上房,请王妃娘娘着喜服,遮盖头,否则奴婢们吃罪不起!”   纳兰松月扫兴,随口道:“眼看就要歇了,还穿戴起来作甚?王爷若怪罪,一切有我担着,不干你们的事。你们都去廊上瞧着,见王爷进了院门,便大声通报。”   婢女们都去游廊上守着了,纳兰松月回到内室里头坐好。干等着无聊,她便想给宗懿一个惊喜,思来想去都觉得无趣,终于,纳兰松月想到了一个好去处——   她来到婚床的前头,趴下身,像一只利索的猴,蹭蹭蹭地就钻进了鸳鸯床底下……   约么一炷香的时间以后,站在游廊上的婢女们隔着院墙的花窗,看到穿喜服的宗懿坐在一顶软轿上,晃晃悠悠自远而来。她们慌忙伏倒在地,高声喊道:“奴婢恭候九王爷,九王爷新婚大吉!” 第57章 大婚   宗懿踉踉跄跄下了软轿, 宾客们太热情,席间他便多喝了几杯,胸口突突的, 脑袋有点晕乎。便由一个小厮扶着, 绕过影壁,踏进游廊。   宗懿先是被迎面而来的高呼声唬了一跳, 酒倒是被吓醒了许多,霎地看见游廊上跪着一长排花花绿绿的女人,心中一喜, 忙道:“免礼免礼,快都给本王抬起头来瞧瞧!”   宗懿推开身边搀着自己的小厮, 招呼一个举着红灯笼的小厮过来,再一把夺过对方手上的灯笼, 弯下腰凑过身去,借着红彤彤的灯笼光,像寻宝似的一一打量这些女人的脸。   婢女们平时少有机会与宗懿接触,胆大的便抬起头来搔首弄姿笑靥相迎,胆小的则战战兢兢半藏半露。   宗懿醉眼迷离地看了两圈, 终究还是长叹一口气,直起身来把手里的灯笼给重新塞回到小厮的手中。   他在找游莲。   今天在成亲大典上,宗懿从一大群五颜六色的女人堆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游莲的身影。游莲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线, 穿一身道姑的衣裳, 混迹在一大群小丫鬟中。   宗懿乍一看见这样造型的游莲, 被唬得一趔趄,差点拿不稳手里的牵巾。宗懿知道今天游莲出狱,可是自己要成亲,没时间去接她, 正担心游莲有没有平安回府呢,这就看见她变道姑了?   女真人迎亲有一道祈福的程序,完颜旻的国师是个道士,今天宗懿迎亲,国师也来了,一大早就在九王府的门外祈福敬天。想必早间游莲回府看见了,今天府里人又多,游莲觉得道士打扮易于掩饰身份,又方便行走前厅后院,便给自己也整了一套来穿起。   可人国师是男人,弟子也都是男人,游莲整这么一身来乔装国师的弟子,真的不伦不类,让人不想留意到她都难!   游莲的身形如此亮眼,宗懿只消扫上一眼就粘她身上了,那庄衣素色的姑子服穿在身材窈窕的游莲的身上,前凸又后翘,兼具出家人的超脱与世俗女妩媚并存的样子,看得人热血沸腾。   宗懿看见姑子游莲有模有样地提一柄拂尘,走到前来参加典礼的武琳公主身边,游莲低头在武琳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武琳便站起身来跟着游莲一起朝喜堂的外面走。   宗懿眼巴巴地看着姑子游莲和自己的皇姐一道,越走越远,直至看不见。游莲与武琳之间莫名的熟络,宗懿早已看在眼里,要知道游莲向来不屑与他们“蛮夷”接触,却单单喜欢接近武琳,宗懿当然不会留意不到。   宗懿有些不悦。   因乌林荅侧妃的关系,宗懿并不希望自己身边的女人跟母亲的对手有太多的联系。   宗懿猜不出游莲接近武琳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是他很清楚游莲一定不会做没有目的的事。她一反常态如此积极热情地讨好一个“蛮夷”女子,事出反常必有妖。   宗懿冷眼遥眺游莲与武琳离开的方向,他不断安慰自己,游莲是肯定蛀不垮完颜旻的江山的。武琳是女人,也是完颜旻的女儿,游莲和武琳搅合在一起,除了搞点女人家的勾心斗角,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尽管如此,宗懿依然有些情绪低落,游莲这么久没有跟自己在一起,甫一回家,心念念的居然是与六皇姐一起去墙角说悄悄话!   大婚典礼繁复冗长,宗懿没精打采、心神恍惚,机械地完成了婚典上层出不穷的礼仪。他心念念要抽个空当好好与游莲说说话,在喜堂上宴请宾客时,哪里还有兴趣当新郎官,只盼着筵席早点结束,所以宗懿一概来者不拒,左一杯,右一杯,不多会儿便有了酩酊醉态。   苏木见宗懿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知肚明,忙凑近了他,低声耳语:   “启禀九王爷,下官刚才见六公主连喜宴都没吃两口,就上了她来时的马车回宫去了。莲姨娘穿姑子的衣裳,就跟真的姑子一样,提着拂尘往上房的方向走。莲姨娘现在还去怡园,八成就是因为舍不得你,便想着要埋伏在王爷回怡园的半路上,截王爷你的胡呢!今晚九王爷可得要当心了,十二姨娘怕是要霸着王爷不让你走!”   “噢——?”宗懿一个激灵,这波操作太骚,一想到游莲会穿着那身庄衣素色的姑子服,在幽暗的密林深处把自己推倒地上肆意“蹂.躏”,这四肢百骸便都酥了。   小腹间一阵激流滚过,力气全去了一处地方。为避免出丑,宗懿又重新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自信又淡定地说:   “你是说十二想强抢良夫?”   “是的!”苏木点点头,眼神笃定。   宗懿激动,他觉得苏木说得有道理。巴不得现在就冲回怡园去,让游莲抢自己。心神不宁地喝完最后一盅酒后,宗懿迫不及待地拉上自己的小厮,就往后院的上房走去。   宗懿新婚,纳兰玉还留了不少宫人在九王府,为的就是把九王爷给“伺候得更好一些”。便有这么一个老太监见宗懿要离开,也屁颠屁颠地赶忙招呼人马软轿,前呼后拥地伺候好了,大家一道往后院走。   宗懿心里有事,没精神去管这些纳兰玉留下的宫人,便也由得他们跟着。可一行人这一路走来,都走到上房门口的抄手游廊了,宗懿还是没有被游莲截胡。   眼看这游廊上头这么多人,都没有一个是游莲,宗懿有些失望,正要转身离开,却见那太监已走到前头,替宗懿推开了怡园的门:“九王爷,王妃娘娘还等着您呐!”   宗懿想到纳兰松月爱使小性子,平日里自己把她宠惯了,若一时冷落了她,明天要进宫,万一她去纳兰玉跟前数落他,平白给自己添麻烦事。   正迟疑着,老太监伸手轻轻拉了他一把,宗懿便身不由己的跟着走进了怡园。   老太监暗暗一笑,轻轻将院门扣紧,拱手在院门口守着,不无得意地想:九王爷看见如此鲜嫩水灵的王妃,就再也不会想着去找那个乡下来的姨娘了。   偌大的怡园内灯火通明,却杳然无声。   “月儿!”宗懿唤了一声,也没人回应。环顾四周,不仅纳兰松月不在,就连一个伺候人的丫鬟都没有。   宗懿心下生疑,迈开大步朝上房里头走,推开门来迎头一阵耀花人眼的红光,宗懿一个趔趄,赶忙拿手撑着门才总算没有跌一跤。   红彤彤的房间里一样的落针可闻,无论外间里间,宗懿都没有找到纳兰松月。   宗懿死死盯着案头那高烧的红烛看,以确定自己的确是与纳兰松月成亲了。但是新娘子不见了,宗懿连续寻找两圈依然没找到人,他便准备放弃了,转身就要走出门去叫门外的公公们进来处理,却忽然听得自身后的地底下传来细细的鼾声……   ……   宗懿爬到床底下把纳兰松月给抱了出来。   “月儿——”宗懿轻轻地唤她。   纳兰松月没有睁开眼,她睡得很沉,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正做着什么好梦。久等郎君不至,纳兰松月或许正在梦里与她的九哥相会吧!   纳兰松月穿着绡纱的小衣,水葱儿似的身子隐约可见,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像一只鲜脆可爱的红苹果。   宗懿也觉得可爱,伸出手来往她那红扑扑的脸蛋上轻轻捏了捏,便松开了手。今天的典礼实在太繁琐了,宗懿都累得不行,更何况身娇体弱的月儿了。所以,宗懿就这样果断的决定了:   咱不要吵醒她,让她睡个安稳觉吧!   宗懿轻轻地替纳兰松月脱了鞋,又拉过锦被替她盖上。这时他发现纳兰松月因着睡过床底,身上的绡纱小衣已经脏了,宗懿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拍,又突然收回了手——   算了吧!也不是很脏,万一吵醒了她,可不就走不成了?   眼看着满目的锦绣荣华,宗懿对自己做出的这样的决定也感到一丝丝的羞愧。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管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完颜宗懿既然娶了纳兰松月,就应该对她承担起丈夫的责任来。   可是宗懿认为丈夫的责任,其实可以有很多种表达方式,并不一定非要选择最错误的那一种。和自己一样,纳兰松月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他照顾了月儿十年,当然愿意继续照顾下去,把她当妹妹,当亲人那般照顾一辈子都是可以的。   完颜宗懿完全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尽他丈夫的责任,纳兰松月还是可以在九王府过得很好的。他会给她最无私的爱,让月儿吃得好,穿得好,甚至比在海岭府都还要自由自在……   这样想着,宗懿这心里便舒坦了许多,他替纳兰松月掖了掖被子,帮她吹灭了蜡烛,只留了案头那对儿龙凤喜烛继续燃着。这是喜烛,得一直燃到天亮的。   正要转身离开时,却见纳兰松月翻了一个身,嘴里嘟囔了一句“九哥别走……”   宗懿被吓了一跳,以为纳兰松月就是在跟自己说话,赶忙凑过身去对纳兰松月说:“我在呢。”   可是纳兰松月又不理宗懿了,她闭着眼睛咂巴咂巴嘴,翻动着身体寻找最舒服的位置。宗懿赶紧帮着纳兰松月挪枕头理被子,跟哄孩子一样,还隔着那锦被轻轻拍她的肩膀。   “哦哦喂喂……”宗懿不由自主地就这样轻哼哼,待哼出来一句完整的,把宗懿自己也吓了一跳。   宗懿扶额,狠命捶了自己的脑门一拳:“他娘的……怎的醉了还能变奶娘……”   原本轻轻拍打的手变成了摇。“月儿,月儿……”宗懿继续低声呼唤纳兰松月。   手底下依旧沉寂,宗懿放心了,最后一次整理了一番床帐后,他直起身来,头也不回的朝房门外走去…… 第58章 骑墙   更鼓已敲过了三下, 芙蓉园里静悄悄的。夜色中,完颜宗懿悄无声息地从院墙头溜下来,跟夜行的猫似的, 通过半开的窗户, 溜进了上房的内室。   内室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甜的香气, 宗懿知道这就是游莲的味道。宗懿不需要灯,熟门熟路地就摸到了床头,揭开床头的帐子, 看见游莲躺在床上,穿着轻薄的小衣, 白生生的胳膊腿都露在外面。   宗懿期盼了游莲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等到自己臆想的节目, 便忍不住有些亢奋。眼下看见游莲睡得正香,他便脱掉身上的喜服,光着身子钻进游莲的被窝,凑到游莲的身后,伸手扒掉她的亵裤……   可是不等宗懿得逞, 游莲便出手钳住了他的手腕——   “你,把我当什么了?”游莲冷沁沁地说。   宗懿笑了:“能当什么,自然是心肝呗, 等你一天了, 也不来给我奉杯茶……”   说着他朝游莲的耳根靠过去, 准备咬游莲的耳朵。   游莲却不愿意,她翻过身,拿手推开了宗懿:“起开!”   宗懿不从,哀求她:“又不要你动, 我自己辛苦,你都不愿意?”   “不愿意!”游莲不胜其扰,不耐烦地凶了他一句便把宗懿推到了床铺的外面:   “去,你不是做新郎官吗?去你该去的地方,别在这儿跟我做无用功!”   自打听过了苏木的话,宗懿就开始激动了,一直到现在,胸腔里都还憋着一股火。一来到游莲的床上,他就把自己给扒了个精光,没想到居然被游莲拒绝,这口气宗懿怎么可能咽得下去?   宗懿光着身子与游莲对峙,暗夜里的那双眼睛饿狼似的幽幽闪着莹光……   突然,他发动了,以虎狼之势扑到了游莲的身上。   宗懿周身都湿答答滑叽叽的,紧贴着在游莲的身上,令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巨蟒给缠住了,心里反感得不行。   游莲本就气堵,再加上今天宗懿刚娶过妻,现在又来缠着自己,怎么想怎么觉得觉得恶心。那倔脾气一上来,游莲哪肯示弱,立马跟炸了毛的猫似的,使出浑身解数与宗懿对抗起来。   遭遇到游莲坚决的抵抗,宗懿斗志便上来了,他使出小擒拿的招式制住了游莲的手,再腾一只手手出来抱紧游莲的腰,更加坚决地把她翻了个面朝下,二话不说又重新压了上去……   游莲急了,挣不脱宗懿的束缚,只能苦苦哀求他:“九王爷!今天你新婚,请王爷以大局为重,回你的王妃身边吧!奴婢山野粗人,无福承享皇家恩泽,恳请王爷贬斥奴婢去伙房吧……”   游莲哀求的声调和她坚决却无力的挣扎引得宗懿心里愈发火烧火燎——   他已经半年多没有和游莲在一起了,他已经等待了太久,也思念她太久了。宗懿顾不得与游莲浪费口舌,一想到游莲那一身道袍,唇红齿白又冰清玉洁的样子,他身体里的血液就仿佛要爆溅开来似的……   疾风骤雨兜头盖脸的席卷而来,可怜游莲犹如大海里的一叶孤舟,随波逐流,动弹不得。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伤心又屈辱的感觉袭来,游莲忍不住了,鼻子一酸,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宗懿听见声音,便拿手摸游莲的脸,正好摸到她脸上的濡湿。   “你……怎么了?”宗懿惊讶地问。   “……停下来……”游莲泣不成声。   宗懿正进行到紧要关头,停不下来,嘴里唤着“好莲儿”,手脚不停则加快了进度。   谁知道游莲却好似受到了天大的委屈,越哭越大声,宗懿再也没办法进行下去了,他停了下来,把游莲紧紧抱在怀里,呢喃着安慰她:   “阿莲,你怎么了?”虽然相当不情愿,宗懿依然耐着性子亲吻游莲的头发,语气里满满的疼惜。   游莲痛恨宗懿的地方很多,可是她说不出来,只能哀伤地流眼泪。   宗懿主动替她答:“阿莲哭这么伤心,可是因为我娶妻?”   游莲咬紧牙关,使劲摇摇头:“不是。”   宗懿听着耳畔那明显变得大声的吸溜鼻涕的声音,在暗夜里裂了裂嘴,假装对游莲的回答表示了肯定。   “那么,你又因为什么哭呢?”   “你不是应该把我关牢里一辈子吗?别理我了,为什么又要把我放出来?”黑暗里,游莲咬牙切齿地说。   相对比完颜宗懿娶妻,游莲的确更介意宗懿对自己耍心机,因为前者那是宗懿的身份决定的,不是纳兰松月,也会是其他贵族女子入主这九王府。而后者则意味了宗懿对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的问题,自然才是根本。   宗懿很快明白了游莲的意思,他知道游莲在介意什么,但是宗懿丝毫没有辜负了人的愧疚感,或被当场抓包的畏惧感,他义正严辞地拍着胸脯指天发誓:   苍天在上,我宗懿若是对阿莲有二心,必遭天打雷劈!   听见这句回答,游莲暗自一哆嗦,心里也有些不确定了,敢拿这种话打诳语的可没见过,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宗懿的确已经为自己尽了全力?   宗懿很真诚地向游莲坦白,说为了让完颜旻心软,他让宫里的太监用荆条抽了自己足足两个时辰,这才把游莲从纳兰玉的手底下给抢回了刑部。   游莲有些动容,那荆条是长有倒刺的,抽在人身上,可不是鞭子能比的。她难以自持地轻轻拂上他的背,轻轻抚摸,荆条留下的伤痕早已经愈合,但游莲似乎已经看到了宗懿身上的累累伤痕。   “很痛吧……”游莲问。   “不痛。”宗懿摇摇头。   “父汗不肯见我,当时的形势糟糕极了。只想着不能让大妃把你带走,我巴不得让太监拿刀来砍我个半身不遂,哪里还感觉得到痛。”宗懿说。   “……”   游莲说不出话来,鼻子又开始发酸。   “谢谢九爷……”游莲的声音有些嘶哑,她是一个坦诚的人,既然宗懿待她以诚,她便要为自己误解了宗懿道歉。   “谢什么谢,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宗懿俯下身,再度把游莲翻过去,自后把游莲紧紧搂进怀里,准备继续自己刚才未竟的事业。   “慢着!”游莲抬手再度制止住了他:“容我说完一句话好么?”   “唔……你说,我听着的……”宗懿嘴巴应得利索,行动上也利索,已缓缓入巷。   “你,答应我……我替你训练水军,你护我南海周全。”游莲用最简短的语言表达完了自己心底最担心的那件事。   “好!”宗懿埋头苦干,回答得简单又干脆。   “你……不可以骗我……你给我发誓……若是骗我……不得好死……”游莲娇喘吁吁,声音被撞得七零八落。   “发誓就发誓,我若骗你……不得好死……”宗懿渐入佳境,神魂已去了天上。   ……   完颜宗懿的坦荡是很有底气的,因为他认为自己并没有说谎。   当然,事实的确就是宗懿对游莲说的那个样子。但宗懿并没有对游莲说出事实的全部,他说一半留一半,偏偏隐瞒了最后关头究竟是谁让刑部继续关押游莲的。   宗懿觉得这个问题不重要,只要栓牢了游莲的心就好,至于他发的那些毒誓嘛——   一来自己问心无愧,宗懿对游莲的心意,从开始到现在不曾有丝毫改变。现在不会变,将来也不会变。二来报应这种事,宗懿从来都不相信有天神在听他说话,就算有天神,天神天天要听地上的人说这么多话,还要记上个十年几十年,不累死也该晕死了。   直到多年以后,当天神的惩罚终于降临时,宗懿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天上真的有神灵,时时都在纪录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   翌日清晨,阳光正好。   纳兰松月在一阵鸟语花香中醒来,耳畔有细碎人语声传来,伴随叮当环珮声响。   睁开眼来入目满眼通红,描龙绣凤的彩幔,锦绣成堆的婚床。纳兰松月想起昨天是自己的婚礼,她已经嫁给九哥了。   可是九哥他人在哪……   正在犹疑间,锦绣的床幔唰地一声自外被人拉开,眼前出现一张灿烂的笑脸,如一轮灿烂的朝阳瞬间点亮了纳兰松月心间的每一个角落。   “九哥!”纳兰松月脆生生地叫。   “月儿醒了?太好了,管家正在着急,说你再不醒,进宫就太迟了。”说完,宗懿招招手,身后出现两名婢子,一左一右收拢好帷幔,准备给纳兰松月收拾起床。   “奴婢青红,见过九王妃。”左边那位圆脸婢子笑盈盈地与纳兰松月见礼。   “奴婢沉绿,见过九王妃,王妃昨晚睡得可好?”右边的婢子也与纳兰松月见礼,脸上的笑跟开出来一朵花似的。   两个人皆是纳兰松月从海岭府带过来的丫鬟,宗懿分毫不动,通通派到了上房依旧贴身伺候九王妃。   纳兰松月抿嘴儿也一笑,低声回了一句:“我睡得很好,今天要进宫,赶快打水洗漱吧,给我拿海岭王妃做的那身金丝鸾鸟纹的对襟袍。”   青红沉绿两名婢子响亮地应下了,再花蝴蝶一般飞出内室打水的打水,备衣的备衣。留下宗懿与纳兰松月两个人在内室,一个坐床头,一个坐床尾的对视。   “九……”纳兰松月还想喊宗懿九哥,突然觉得这个称呼似乎不对头,可又不好意思改口,只能羞涩地低下了头,也不敢看宗懿。   宗懿看着纳兰松月的脸,知道她在想什么,便也非常配合地提醒她:“九王妃是不是应该改称呼了,再叫九哥怕是不大合适了。”   纳兰松月的脸蹭一下就红了,她又喜又羞半遮半掩地瞟了一眼宗懿,叫了他一声:“王爷……”   宗懿摆摆手:“唔……这么生份,别人听了还当你是本王的侍女。”   纳兰松月的头更低了,蚊子一般叫了一声:“夫君……”   宗懿点头,大声回应了一句:“欸——!”   纳兰松月羞得牵起被褥捂上了自己的脸,重新倒进了床头,再也不敢起来。看得宗懿在一旁哈哈大笑。   半晌,她犹豫地自那锦被丛中露出来一只眼睛,看着宗懿:   “夫君,昨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么?”   “是的。”   “可是……可是我怎么什么也不记得了……你和我在一起的么?”   宗懿脸上的笑容特别温柔,他点点头说:“是的,我们在一起呢。”   纳兰松月“噢”了一声,继续说:“可是我或许睡太死了什么都不记得,也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宗懿挑眉,眼中的笑意似乎多了一些意味深长的东西:“你,想要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纳兰松月莫名就又脸红了,她一急就忍不住扑上去胡乱捶打宗懿:“你坏,你坏,你坏……”   宗懿乐开了怀,笑得两眼放光,他拉住了纳兰松月的手,温柔地安慰她:“好了好了,你乖一点,快些梳洗,你再耽搁,管家又该急了。” 第59章 隐忧   三更的鼓才响过, 海岭王府的下人们就忙活开了。   海岭夫人也是三更便起了,忙着指挥府中的婢仆婆子们清扫庭院,洗涤酒器, 杀鸡宰羊。   今天是九王妃纳兰松月归宁的日子, 九王妃没了亲娘,她只有海岭王妃, 做她的祖母,也做她的亲娘。   海岭王妃年纪大了,经不得太辛苦的操劳, 她上上下下、府里府外的安排了一通后,便有些累了。她寻了一处背风的小榻躺下来, 抓紧时间小憩一会儿。   忽然,王府的管家跑了进来, 吵醒了海岭王妃。海岭王妃才刚睡着就被吵醒,心里有些不悦,她自那小榻上坐起身来,揉着惺忪的眼没好气地问:“又怎么了,火烧你眉毛了?”   管家朝海岭王妃叩头, 说青红乔装打扮了先回来了,她有十万火急的事与王妃禀告。   海岭王妃讶异,说有什么九王府还能有什么紧急军情?又是十万火急又是乔装打扮的?   管家也说不清楚, 只说青红一脸大难临头的样子, 你看这才三更天她就一个人骑着马来了。   海岭王妃点点头, 招招手说:“带她进来吧。”   管家赶忙应下,退下后把青红给带了进来。   海岭王妃看见青红披了一件黑漆漆的斗篷,把自己从头到脚都包得严严实实的,缩头缩脑的样子跟个欲行不轨的歹徒似的。   青红一进门捣头便给海岭王妃磕头, 海岭王妃朝着青红伸出了手:   “青红快过来,说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害得你这半夜三更都跑回来了?”   青红解下斗篷递给了身后迎上来的婢女,上前几步凑到海岭王妃的身边,压低了声音说:   “有一件大事,虽然大妃娘娘没什么反应,但奴婢寻思着还是得与王妃说一声。王妃您有所不知,这都好几日了,九王妃的元帕上还是干干净净的……”   海岭王妃一愣,侧过头看盯着青红:“你说什么?”   青红这一句话里头的信息量太大,她一瞬间也没有消化得过来。   “你说九王妃没有落红,大妃娘娘知道了也不介意?”   “是的!”青红点点头,眼底忧虑之色愈浓。“大妃娘娘离开那晚,就曾留下了宫里的公公和女官数名,洞房夜后的第二天,便有女官回宫禀告大妃了。奴婢原以为大妃娘娘会重视,可不曾想,大妃娘娘竟然什么都没有问。”   海岭王妃坐直起身,瞌睡也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她皱起了眉头独自沉思,皇子的正妃新婚之夜没有落红,这是一桩大事。海岭王妃深知作为高门贵胄的正妻,若是得不到夫君的喜爱,下场会怎样。   海岭王妃相信宗懿对纳兰松月的感情,不然依宗懿的性格,他不会就这样爽快地接受了。海岭王妃更加相信纳兰松月,月儿是海岭王妃看着长大的,她绝对相信纳兰松月的人品,和她对宗懿的态度。   让海岭王妃更加想不通的是纳兰玉,纳兰玉作为九哥儿的母亲,如此重视这场婚礼,却对元帕的事情不以为意,这件事怎么想怎么透露出诡异。海岭王妃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抬手揉揉自己皱成一团的眉心,对青红说:   “青红莫急,晚点待九王妃回家,我亲自问问她。”   青红大喜,赶忙跪地对海岭王妃道谢:“太好了!奴婢谢王妃娘娘!”   ……   快到午时,宗懿和纳兰松月才坐着马车慢悠悠地晃到了海岭王府的大门口。   海岭府的管家赶紧大开府门相迎,一路上小厮、婢女们无不奔走相告:“九王爷领着九王妃回府啦!   霎时间,海岭王府的各房皆全体出动,海岭王纳兰显文也早已准备妥帖候在前堂花厅,一得到消息,便领着海岭王妃并两个儿子直直迎了出去。走至前院的花墙外,遇见纳兰松月的亲爹纳兰崇谨难得的没有喝醉,正领了自己的妻妾儿女外走,一群人便合二为一,成了浩浩荡荡的一大群,大家一起去迎接九王妃回门。   虽然知晓因宗懿的存在会对整个海岭府的迎接规模会有何影响,甫一看见这么多人,纳兰松月依然感动到快要忍不住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要知道搁从前,她一没了娘的庶女可轮不到这么多人同时接见的。   海岭王妃和海岭王站在队伍的最前头,就像他们才是纳兰松月的亲生父母一样。纳兰松月在回廊的这头远远看见回廊那头的海岭王妃时,便激动地奔了过去。   “孙儿宗懿,见过祖父、祖母。”宗懿跟在纳兰松月的身后朝海岭王和海岭王妃行礼,从前宗懿叫他们外祖父母,现在不过依制去掉了那个外字,倒也挺方便。   “我的乖孙回来了……”   海岭王妃张开胳膊,热情地把纳兰松月搂进怀里,她脸上的笑容有些疲惫,因着一大早就听过了青红带来的那个消息,海岭王妃因为担忧,她的眼底甚至还隐隐泛起了泪花。   被纳兰松月扔在一旁的亲爹纳兰崇谨,望着自己的女儿笑得恭谨又内敛。反倒是宗懿第一个走到他的身边,对着纳兰崇谨行了一个礼,唤他“岳父”。   纳兰松月虽激动得红了眼眶,但她还是分得清礼数周全的。与宗懿一起,规规矩矩地同纳兰崇谨和他的妻妾们见礼一番后,再和众人一起往主屋走。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用过了午饭,长辈兄妹们互赠过礼物后,海岭王妃拉着纳兰松月手,悄悄把她带进了厢房。   “这段时间累着我们月儿了,瞧这小脸儿都变尖了……”海岭王妃紧紧拉着纳兰松月的手,在一张春榻上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纳兰松月的脸上瞧。   海岭王妃仔细地分辨纳兰松月的眉头,一般说来,若是处女,则眉头的毛发紧簇、细密,若是嫁过人的妇人,眉头则会稀疏、光滑许多。   只见这纳兰松月的眉头疏朗,额顶光洁如玉,两道眉毛纤柔秾长,与以往相比大为不同。海岭王妃便作无意地问纳兰松月:“月儿今日这眉,看起来与以往略有不同……”   纳兰松月立马笑了,她激动万分地告诉海岭王妃说:“祖母您有所不知,今日这眉是夫君替我描的,这是他第一次替我描眉,还用丝绳帮我绞了绞眉头,真没想到他还会这等手艺,瞧着还挺不错的。”   海岭王妃了然,原来是给宗懿绞过了,那么现在看眉头自然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为查清楚事实,海岭王妃便也不避讳了,她直接问那纳兰松月:   “月儿,九哥儿对你好不好?”   纳兰松月不明所以,倒是很爽快地点点头:“是的,夫君对我很好。”   海岭王妃颔首:“怎么个好法?”   纳兰松月眨眨眼,歪着脑袋回答道:“每天他都会回府陪我玩。”   “……”海岭王妃无语,好容易理顺了一口气,继续追问得更清楚一些:   “玩什么?”   “蹴鞠呀!祖母您有所不知,夫君玩蹴鞠可是一把好手……”   “除了蹴鞠呢?”海岭王妃懒得听纳兰松月饶舌,搂紧了纳兰松月,伸出手来往她腰上、胸脯上胡乱地摸:“九哥儿可会跟你这样玩闹?”   纳兰松月被海岭王妃摸得浑身痒痒,忍不住咯咯咯咯咯大笑起来,她一边躲一边向海岭王妃求饶:“哈哈哈哈!痒死了!痒死了!祖母莫闹,祖母莫闹!”   海岭王妃可没心情跟纳兰松月闹,她一脸焦灼地望着纳兰松月:“月儿快些回答祖母啊!”   纳兰松月收了笑,双颊依然被刚才的玩笑激得通红,她羞涩地低下了头,对着海岭王妃点点头:   “是的,他也会这样玩闹……”   就像死刑犯听到了大赦令,海岭王妃松了一口气,心里总算落下了一点点:“然后呢?”   “然后我就骑到他的身上去,他便要讨饶!”纳兰松月眉飞色舞。   “……”   海岭王妃语迟,不确定纳兰松月的回答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但是眼看着纳兰松月一脸幸福小女人的样子,她便强迫自己把心放进肚子里。心说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吧!只要九哥儿喜欢,月儿自己也幸福,那么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海岭王妃忽略掉萦绕心头的阴霾,柔和了表情,语重心长地教育纳兰松月,要她多看看书,学学女红,别只知道缠着九王爷蹴鞠,瞎玩浪费时间。只有把九王爷伺候好了,他的心才会永远都在月儿的身上。   纳兰松月点点头,回答海岭王妃说她知道了,她一定会伺候好夫君的,要海岭王妃放心。   海岭王妃又问起宗懿房里的十二姨娘姬莲,她问姬莲可有每天来上房里头伺候着?   纳兰松月摇摇头说:“祖母哪里话,我可不想她来我眼前伺候,平白坏了我的好心情。”   海岭王妃愕然,说“哪有做妾室不去伺候主母的,这是你的权利,也是你应该对妾室立下的规矩。”   纳兰松月不以为然道:“我倒是想给她立点规矩来着,只可惜她这一天天的,都在外头跑,不在家里呆,就算月儿想见她一面也都见不着啊!”   海岭王妃不解,问纳兰松月为何十二姨娘天天在外头跑,不在家里呆了?   纳兰松月道:“祖母你也知道,那十二姨娘会几招拳脚,现如今她被九王爷相中,进了氽州兵营,天天替他练兵呢!”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大概就可以看得出来了,纳兰松月基本就是个悲剧,没妈并没让她快速成熟,在祖母的关怀下反倒越发幼稚。对纳兰松月,橘柑是抱着同情的心情来写她的故事的。   顺便帮一位基友推一下她的文,《金华公主传》by姽婳人间。   欢迎小仙女们有时间可以摸过去瞄两眼~~ 第60章 教头   氽州军营, 位于皇城西郊的卫城氽州,这里驻扎的兵正是宗懿自己的亲兵。虽说完颜旻自己把持住了天下兵马的符节,但作为皇子, 宗懿和他的哥哥们依然拥有少量兵马, 作为他们自己身份的象征,或执行仪仗, 或行护卫,以备皇子们的不时之需。   氽州城外有一个湖,叫氽水湖, 游莲便在这儿开始为宗懿选拔水军战士。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 宗懿便带着游莲来到了氽州。游莲身穿金锁甲,腰间挎大刀, 威风凛凛。宗懿给自己的亲兵们介绍,这是他请来的新教官,姬莲教头。   宗懿介绍完游莲,士兵们便高呼姬莲教头,他们的脸上并无异样, 看不出欢迎,或嫌恶。可士兵们的心里都明白,这一位拽得二五八万的女人其实是九王爷的姨娘。   姨娘长得好看, 又古灵精怪的样子, 大家只当这姨娘爱玩, 九王爷宠女人,他们便也乐得配合。   游莲替宗懿选出了第一批水军战士约么千余名,并大张旗鼓地开始了训练。宗懿的副将达及也被游莲相中了,做了这一千水兵的管带。   刚开始的时候, 游莲每天都要回九王府,只在每天下午才来军营检视水兵们的训练情况。每一次游莲来到练兵场巡视,将士们的精神都会瞬间勃发,还会以气吞山河的气势大叫莲教头好!而游莲也会站上高台,以君临天下的气概高声应和:兄弟们好!   训练场上口号声震天,水军战士们士气高涨,整个训练场都是沸腾的荷尔蒙的味道。回过头来一个个便嬉笑怒骂,窃窃私语:小娘们挺会玩,真没想到平日里威风八面的九王爷还挺吃这一套。   有人开始打赌,赌九王爷和莲姨娘在一起的时候,究竟是哪一个占上风?   高台上的游莲看见了士兵们眼底的笑,举手投足间故意夸张的奋发,她也不介意,只微微翘起嘴角,在心底里暗自记下一笔。   游莲先从最基本的步兵操练开始,要这群水军们反复练习走阵、识旗、听号、骑射。刚开始的时候,这群女真士兵还说说笑笑地就把任务给完成了,到后来,游莲开始延长操练的时间,她要求这群水兵从早上寅时开始操练,直到晚上亥时结束,整整一天都反复进行这些步兵们的常规操练。   士兵们开始慢慢吃不消了,口号也喊不出来了。   可是游莲不许他们偷懒,就像训练自己的汉人水军一样,游莲直接在氽州兵营收拾了一间小院住了下来,方便早上寅时监督上操,晚上亥时监督下操。   因着游莲不回家,宗懿便会时不时来氽州,偶尔的,还会宿在游莲的院子里。刚开始的时候,游莲是拒绝的,她告诉宗懿,这里是兵营,到处都是士兵,九王爷留宿,会让士兵们怎么看我?往后我还怎么带兵?   宗懿无所谓道:怕什么,就算将军们带兵,也会有妻眷探访的时候,你就当本王是你的妻眷便好。   宗懿愿意当妻眷,游莲却不愿意认。她不赞同宗懿的说法,抵死对抗。可是她的对抗往往都会半路夭折,无疾而终,因为宗懿总会有千奇百怪的法子让游莲屈服。要知道耍赖和厚脸皮,历来都是宗懿最擅长的科目。   宗懿酷爱把还来不及脱掉铠甲的游莲压在身子底下,直捣黄龙,他说这会让他有征服了全世界的满足感。   游莲拒绝了几次皆无效后,便也放弃了。她安慰自己道:这小院墙高巷深的,士兵们听不见声音,便也无碍了。   可是自打宗懿来过一次军营留宿后,游莲明显感觉到水兵们看她的眼睛里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游莲知道这是宗懿“当妻眷”后带给自己的恶果,这将严重影响自己对军队的控制力和领导力。   宗懿,游莲控制不住,但这些“无权无势”的兵,她还是惹得起的!于是游莲又在心底默默地给这群兵们再记上一笔,总有一天,她会把这些东西都给找补回来的。   和陆地上的骑兵和步兵一样,水军们也得练习骑射与军阵。这一天,在水兵们照例训练骑射的时候,训练场上发生了一件插曲。   今天训练的科目是骑行射柳枝,顾名思义,就是让士兵们骑着快马,射下插在远距离目标树上的柳枝。   在一名百夫长上场的时候,靶标垂柳枝上正好落了一只鸟,百夫长看见了,玩心大起,便用一支箭射下了那只鸟。   随后百夫长又发现了那棵树上,还有一个鸟巢,紧接着有人发现了更多的鸟。   士兵们沸腾起来,一个个都摩拳擦掌,开始比赛射鸟。大家都想好了,今天的晚饭加一道菜:炭烤麻雀。   士兵们玩闹正欢时,“监工”游莲走了过来,她问兄弟们在乐什么呢?   百夫长不以为意,嬉皮笑脸地对游莲说:“莲教头,兄弟们发现了几只野味,正商量着打下来,晚上烤熟了,孝敬您和九王爷。”   百夫长是军中的神箭手,游莲看见他手上提了一根绳子,挂蚱蜢似的挂了满满一大串死麻雀。   百夫长也确实是活跃气氛的小能手,他脸上的笑够油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特意拉长了“九王爷”三个字,刺激得周围的士兵们就快要欢呼起来。   游莲站定了,忽略掉身后在作死边缘疯狂试探的围观士兵,望着百夫长手中的死麻雀,冷哼一声道:“本将的军令是射鸟么?”   游莲的表情很严肃,但是百夫长依旧不以为意:“莲教头何须如此死板?都是射箭,射什么不是射?”   副将达及也走上来和稀泥:“莲教头勿恼,百夫长不过射几只鸟,既完成了射箭的任务,还能给兄弟们逗逗趣,解个闷……”   “照你这么说,军令不军令的也没什么意义了,反正达及将军你自己就可以决定怎么处理。”游莲调转头来,把炮火对准了达及。   眼看游莲这是要清算到底的节奏,达及语迟,百夫长依然嘴硬,他无所谓地建议游莲:“莲教头可能不知道,射飞翔的鸟,比射柳枝难多了,属下自己提高了难度。若将军觉得您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可以请九王爷过来对我进行处罚,属下绝不皱一下眉头。”   听见“处罚”两个字,围观的士兵们没有再笑了,却开始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他们似乎完全忘记了游莲才是这里的老大。   眼前的这一切,游莲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挑眉望着百夫长扯了扯嘴角:“看来百夫长认为自己已经练得够好了。”   “是的,教头。”出人意料地,百夫长竟直接就肯定了下来,他上前一步对着游莲抱拳:   “兄弟们早就受不了这些无意义的操练了,射箭和军阵,咱们从前每天本就有练。教头再这样没日没夜地重复大家本就会做的事情,除了浪费兄弟们的精力和时间,一点用都没有!”   眼看百夫长如此冲撞游莲,达及在一旁看着有些为难,他想拦一下百夫长,可又觉得百夫长说的是实话,因为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左右踯躅着,便又把已经迈出来的脚又缩了回去。   游莲听着,没有直接回答这名百夫长,她问百夫长叫什么名字,百夫长毫不犹豫地回答,说自己叫成纲。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他不害怕游莲报复,更不怕被九王爷惩罚。   游莲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说了一声“好”。她朝达及招了招手,要他给自己找一整匹黑色的布来。   达及不解,倒也依言执行了,他派两名小卒拿来了一整匹黑布。游莲叫这两名小卒一左一右用幡旗的杆子挑起来,做成一道巨大的黑色“屏风”,候在一旁。   一众官兵们不知道游莲想做什么,便都安静了下来,一个个木瞪瞪地盯着游莲看。   只见游莲叫人往那靶标柳树上高低不一地,用红丝绳挂了五只铜钱,再叫随从拿来一把长弓、和五支箭。   就在众人以为游莲只是想当众表演射铜钱时,却见游莲盯着那棵挂着铜钱的柳树仔细端详了片刻,便朝一旁撑着巨大“屏风”的两名小卒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二人撑着“屏风”站在柳树前。堪堪遮住了整棵柳树的一大半,那五枚铜钱自然也被遮挡在巨大的黑色幕布后面了。   见游莲又是挂铜钱又是遮幕布的一通忙活,女真士兵们都讶异,心说游莲究竟想变个什么戏法?   只见游莲站在距离靶标柳树百余步远的地方,举起了手里的弓,拉了个满弦……   她的目光聚焦在远处那面什么都看不出来的黑色幕布上,镇定,又沉寂。   指尖微动,游莲朝着黑色幕布上的某处射出了手中的箭。   一支、两只、三只……   待得五支箭尽出,黑色巨幕破出五个口,游莲示意举幡的两人撤下,众人惊讶地发现:   悬挂五枚铜钱的丝绳尽断,铜钱落了一地。   人群中惊呼声乍起,包括达及在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第一次见到有人用这种方式盲射,主角还是个女人!   成纲咽了一口唾沫,没有说话。   他定定地看着游莲放下弓箭后朝自己走来。   “成纲,你射箭,比起本将如何?”游莲直视成纲的眼睛。   成纲再度咽下一口唾沫,朝游莲一拱手:“教头神箭手,属下自愧不如。”   游莲点点头,转过身来对着在场的所有水军们高声言道:“水战,之于陆战,最大一区别在于水战环境多变,且难以准确预判。海面上不仅会下雨刮风,还会突然起雾,就像刚才,一臂之外难见五指!水军们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收刀捡卦回家休息?”   “错!我们正好出击!杀敌于无形!”游莲高喊,那声音振聋发聩,深入人心。   “所以……将士们知道本将为何让你们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你们曾经都会的操练了吧……”游莲转过身来,望着早已看呆的成纲淡淡地笑。 第61章 主母   除了每天替宗懿练兵, 游莲还告诉宗懿,他需要拿钱出来,为水军配备火箭、鸟铳和战船。   宗懿点点头, 告诉游莲用她自己的牙牌去管家那里支银子便是。   游莲看怪物一般看着宗懿说:“你醒醒, 你以为我这是买衣裳首饰么?就你家里这点钱就够养一支军队?”   宗懿问游莲:“你预计需要多少钱?”   游莲伸出三根手指:“暂时支个三十万两银吧。”   宗懿听了没有立刻回应,他转过头来望着游莲, 正色道:“不过一千名水军,须得这么多兵器和船只?”   游莲点点头说:“是啊,近水作战需要灵活的砂船与鹰船, 侦察敌情需要渔船和网梭船,冲犁敌船需要三重柁楼的大柁船, 无论斗船,抑或斗兵, 皆需大小各异,功能不一的船只。九爷虽然暂时只有一千水兵,但水军们该做的功课都要做,再加上远攻用的火炮,火球, 中距离用的弩.弓,近距离用的火.药桶,桩桩件件都是消耗, 你说哪一样不需要银子?”   “……”   宗懿哑然, 他第一次听说在水面上打仗也需要这么多东西, 比在陆地上还要麻烦,要知道他的父亲可是只靠手中的马刀就打遍了整个中原大地的。宗懿总算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赵焱躲南海可以跑这么快,合着他们汉人的家底全在海面上了,当然得跑快一点, 毕竟守得青山在,往后也能有柴烧啊!   “好!”宗懿一抚掌,“阿莲练兵需要银子,本王就去搞银子!过几日便是重午,父汗要祭天,阿莲且随本王进宫去搞银子。九爷我自己是没这么多银子好支的,父汗也不愿意给我这么多,但是我还是可以到处去借一点的,指不定就凑齐了。”   游莲扶额,她有些难以置信,堂堂一个女真九皇子的手头可以拮据成这样,练兵都得靠借钱?   但是很快,游莲便也想通了,完颜一家马背上发家,游牧惯了的民族甫一来到中原,要立稳脚跟还是有很多困难的。偌大一个国家,到处都需要使银子,完颜旻不肯给宗懿支银两,也是可以理解的。   游莲没有嘲笑宗懿穷酸,只点点头,应下了宗懿的话,说她重午头一天就回府里住。宗懿也记下了日子,掰着指头提醒自己,到重午的头一天,他一定会把衙里的事务都提前处理好,也好早点回家见阿莲。   ……   重午的头一天,游莲早早就离开了氽州,领了几名随身护卫,策马往上京城里赶。快到傍晚的时候,游莲来到了九王府的大门外。   游莲已经许久没有回宗懿的九王府了,甫一见到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心里还有一股莫名的温热泛起。刚下马,便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游莲转过身来,只见一架悬挂九王府铭牌的华盖大马车停在了身后,车门帘自里掀开,游莲看见九王妃纳兰松月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纳兰松月也看见了游莲,便停下脚来与游莲对视。   因为练兵的事,自打宗懿娶纳兰松月,游莲便很少在府上呆,今天还是游莲第一次在府门口与纳兰松月见面。   游莲丢开手上的缰绳,上前一步给纳兰松月行了一个礼,口中道福:“奴婢见过九王妃。”   纳兰松月是正妃,游莲只是一个姨娘,连侧妃都不是,自然只能是奴婢了。   游莲穿一身男人样式的天青色窄袖胡服,素色的袍面,也没有纹绣。发髻也像男人那般高高束起,用发带系了,没有其他装饰。衬得游莲那朗目疏眉的,真的像个英俊的小生。   纳兰松月看着“英俊的”游莲,自然不会把她当小生。除了感叹宗懿爱好独特,她实在想不通宗懿怎么会收如此一个不男不女的人做姨娘。   此时的纳兰玉心里,是看不起游莲的。好好的女人不当,却爱当男人?   可是眼下这“男人”虽然还只是一个奴婢,却活成了主子样,不仅不用伺候主母,甚至连家都不用回了,这样逍遥的奴婢,还真没有见到过!   思索片刻,纳兰松月便决定了,今天就得给游莲“立立规矩”,她直接吩咐游莲道:“回房换身衣裳,就过来怡园伺候吧,今天九王爷会早些放衙,你也应该有点姨娘的样子。”   说这番话的时候,纳兰松月的头高高扬起,脸上的表情也尽量地严肃又庄严,搭配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给人一种小孩模仿大人的刻意感。   其实说心里话,纳兰松月不缺婢子,也不稀罕看到游莲,但是她记住了海岭王妃说过的话。做正妻的,应该谨、检、宽、仁,拿出纳兰家族姑娘的气势来,天下事,无不从容!   既然纳兰家的姑娘做了主母,便没有再躲着姨娘的道理,在和游莲的关系中,纳兰松月应该是主动的那一方才对。   好在游莲也是一个拎得清楚的人,她虽然会耍枪使剑,却并不象女响马那般飞扬跋扈。听到纳兰松月的安排,游莲的脸上并无任何不悦,她颔首低眉对纳兰松月行礼,答道:“是,王妃娘娘。”   纳兰松月点点头,便不再理游莲,自己带着人昂首提胸地率先走进了九王府。今晚宗懿要回府吃晚膳,纳兰松月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一直以来宗懿回家都很晚,纳兰松月往往等不到宗懿回家便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宗懿便又该起床上衙了。   每天早上,宗懿都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纳兰松月也不打扰他,总会提前帮他把吃的、穿的准备好,待得宗懿终于醒来,他会很惊讶地看见纳兰松月已经收拾好了一切。于是宗懿就被感动到了,他会把纳兰松月紧紧搂在怀里,温柔地叫她小乖乖,还会在她的脸上、额头上烙下滚烫的吻。   今天是宗懿第一次在纳兰松月还醒着的时候回家,纳兰松月想,忙碌的夫君一定是太过思念自己,这才火急火燎地赶回家,纳兰松月这心里呀,甚至比与宗懿新婚那夜还要期待。   纳兰松月回到怡园的上房,重新换了新的衣裳,还换了头面,补好了脸上的妆后,游莲来了。   沉绿站在门外,高喊了一声“十二姨娘来了”之后,便打开了帘子。纳兰松月看见游莲换了一身女人的衣裙,发式也变成了一个单螺髻。   “奴婢见过九王妃,奴婢来给王妃娘娘请安。”   游莲走进屋,袅袅娜娜地给纳兰松月见礼,她的打扮很清淡,除了轻扫过两弯蛾眉,面上未施脂粉,没有点口脂,就连指尖也没有蔻丹。脱掉一身男装的游莲行止很端庄,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闺女。   未施脂粉的游莲依然很夺人眼球,这让一身隆重的纳兰松月有些不舒服。虽然她相信自己在宗懿心里的位置,一定是最重的那一个,但她还是很自私地希望宗懿身边不要出现任何一个有一丁点威胁力的女子,纳兰松月突然觉得十二姨娘还是穿回男人的衣裳更好一点。   纳兰松月让游莲跟着青红、沉绿一起把晚饭都摆好,游莲爽快地应下了,手脚麻利地摆盘。   纳兰松月从旁看着,心里头依然不得爽利。说不上来为什么,游莲那纤而不瘦的腰,丰而不坠的胸总能吸引住纳兰松月的眼球,纳兰松月不懂得女人和女孩的区别,所以即便她深深觉得游莲与自己相比,总归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但具体是哪点不一样,她又说不出来了。   纳兰松月死死盯着游莲的胸脯看,心里头想的却是:骚气逼人!所谓的狐媚子,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好在九哥的审美还是正常的,总归还是自己这样清纯秀丽的更甚一筹。   纳兰松月放平了心态让游莲坐下来,她要与游莲交待一下这府里的规矩。   游莲依言在下手坐下了,低着头一副恭谨顺从的样子。   “听大妃娘娘说,十二姨娘家从前是跑商的?”纳兰松月说。   “是的。”游莲点点头。   “那么十二姨娘可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了,江湖上那一套就别再带府里来了,没得给王爷招惹麻烦。”纳兰松月说。   游莲明白纳兰松月指的是自己挟持大妃的事,她抬眼看了一眼纳兰松月的脸,看见纳兰松月坐得笔直,紧绷着脸皮,知道眼前这个比自己年纪小许多的女子正在向自己行使她主母的权力。纳兰松月这是在告诉游莲:哪怕你有好身手又怎么样?作为一个姨娘,你若敢恃强凌弱,依然会遭受正义的审判!   游莲低下了头,她没有反驳纳兰松月,再度朝纳兰松月微微欠了欠身道:“是的,奴婢记下了,九王妃娘娘。”   见游莲如此知进退,纳兰松月的心里好受一点了,她招招手,让青红去府门外看看,看九王爷什么时候到家,再让游莲起身到墙跟前去站着,因为“九王爷快回来了,十二姨娘也该准备着伺候了”。   “十二姨娘真是好运气,九王爷向来都忙,今天难得早回来一次,你就正好赶上了。”纳兰松月用两根指头捻起面前的茶杯,淡淡地说。   游莲垂着眼皮说了一声“是”,她当然知道今天宗懿会早回,只是这等小事,游莲并不觉得有提的必要,便闭紧了嘴巴没有说话。   因为宗懿要早回,今天的纳兰松月有些激动,她絮絮叨叨地与游莲吩咐,因着九王爷需要,十二姨娘须得去军营里帮王爷照看,这便不提了,只姨娘不可以再住王府之外,这让旁人知道了,会怎么看我们九王府?   游莲听了,忍不住提醒纳兰松月,说九王妃若有此要求,最好亲自去与九王爷说一声,毕竟这件事也不是她游莲自己可以做主的。   纳兰松月有些不悦地截下了游莲的话,说她自然会去与九王爷说,不劳十二姨娘担心。往后若没有她这个主母的批准,姨娘不可以再随便出入府门。   游莲被纳兰松月抢了白,也不生气,依旧毕恭毕敬地垂着眼睛,统统应承下来。   纳兰松月总算逞了一回主母的威风,心情好了许多,正要再继续颁布规矩时,宗懿回来了。   宗懿提着袍角,龙行虎步地走进了上房,看见游莲站在墙根底下,正想说话,纳兰松月花蝴蝶一般翩翩迎了上来:“夫君回来了!”   宗懿被纳兰松月打了岔,便也热情洋溢地接过纳兰松月早早就伸过来的手:“是的,月儿,让你久等了。” 第62章 熬煎   宗懿的屁股还没坐稳当, 纳兰松月便缠上去,叽叽喳喳地与他讲述自己今日出街的见闻:   “夫君,前几天锦华庄新进了一批杭绸布, 其中有一种绸布, 透亮似的薄,贴着肌肤冰冰凉的, 我便扯了几匹,叫东家做两身里衣穿。”   纳兰松月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地攀上宗懿的脖颈:“今天我把里衣取回来了, 那布料伴随光线的强弱还能变颜色,忒神奇了, 晚上我穿给你看,保管你也喜欢。”   宗懿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一旁的游莲, 随手搂着纳兰松月的腰,把她拢到自己的腿上坐着。   “你自己喜欢就好,月儿肤白,红色儿绿色儿都好看,给我看或不看都不要紧的。倒是祖母, 你今天回海岭府,见到祖母的心痛病可曾好一点?”宗懿望着怀里的纳兰松月,很认真地与她聊天。   “嗯!”纳兰松月点点头, “见过了, 夫君也不用太担心, 祖母的心痛老毛病了,半年几月的总会要发一次,这几天倒是好一点了,只是还未好全, 依然不能受累受刺激,不然就会心悸喘不上气来。”   “唔……过几日,我带几个方外高僧去给祖母看看,医官不管用,咱们可以试试别的。”宗懿说。   纳兰松月认为可行,说过几天夫君再去的时候一定要记着带她一起去。说话间,纳兰松月突然从宗懿的腿上溜下来,可劲给宗懿磕头。   宗懿不解,问纳兰松月这是为何,连声叫她快起来。   纳兰松月不肯起,她抬头望着宗懿说:“臣妾做了夫君的妻,就想替夫君尽到妻子的责任。”   宗懿点头:“很好呀,月儿能这么想,是本王的福分。”   “那么臣妾就想劝一劝夫君,都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那么咱们就王府里的姨娘为何就可以不顾祖宗礼法,随意留宿府外呢?知道的明白是王爷的意思,不知道的还当是咱九王府没规矩。”   宗懿一愣,转瞬大笑起来,他以极快的速度再扫一眼游莲后,便弯腰扶起纳兰松月道:   “月儿说的对,你是主母,后宅的事怎么做,你说了就算,从今往后咱不要莲姨娘随意外出便是。”   游莲面无表情地听着,看宗懿和纳兰松月你侬我侬,宗懿对纳兰松月应承得快,可不等游莲翻出一个鄙视的白眼,便听得宗懿把话锋一转:   “可是月儿你也知道,为夫需要莲姨娘替我练水兵,每天她要去兵营,也是练兵的需要。”   “练兵便练兵,你可以叫她先教你几个关键诀窍,你自己先学会了,练好了水兵,再叫她去兵营查漏补缺,总好过现在这样,天天疯婆娘似的满城乱跑。”   宗懿听着,觉得纳兰松月说得也有道理,虽然有可能会开罪游莲,但是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便立马应下,说再不许游莲夜宿府外,若实在有事,与月儿商议好了再说。   纳兰松月满意地点头,从今天这件事,纳兰松月看到了宗懿对她这个主母的维护,她很开心宗懿能当着十二姨娘的面,站在她一边,替她这个主母着想。   纳兰松月无比快乐地扑进宗懿的怀里,和宗懿亲亲热热地说话,说话得够了,两个人开始用晚膳。   宗懿没有叫游莲过来一起吃晚饭,由着纳兰松月的安排,任由游莲站一旁伺候着。   纳兰松月替宗懿夹一箸菜,宗懿便替纳兰松月添一匙汤。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两个人郎情妾意,好不火热!可那宗懿却好似得了斜眼病似的,脸朝纳兰松月笑着,眼珠子却难以自持地往墙根边上扫。   游莲瞧见了,心说这衰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就等着迎接来自地狱的烈火洗礼吧!这样想着,游莲便毫不顾忌地恶狠狠地逼视着饭桌边的宗懿。   接触到了游莲的目光,宗懿还是会心虚的。被人这样瞪着,他连汤都咽不下去。   于是宗懿决定认输,他怯生生地躲开了,背过身去,用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对待游莲激烈目光的洗礼。   在此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取得了上风,游莲终于体会到了满足,她长吁一口气,心满意足地看宗懿接下来的表演。   男人和女人的眼神杀进行得如火如荼,纳兰松月自然看不不懂,她只开心地和宗懿一起吃着饭。再看游莲跟在青红的身后,为她和宗懿操持晚餐,纳兰松月觉得自己真是幸福极了!   晚饭进行到一半,宗懿告诉纳兰松月,说他新学了一种酒令,问纳兰松月要不要玩。   纳兰松月好奇,大呼着要看看。宗懿点头,说行酒令需要两个人一起玩,那么就有请九王妃陪本王一起喝两盅咯?   纳兰松月拍着手,欢快地应下。   见二位贵人要上新项目,游莲立马眼明手快送来了酒壶和酒盅,一人一杯荷花蕊斟得满满的,送到宗懿和纳兰松月的面前搁好,游莲再低眉顺眼,默默地退下。   宗懿行的是一种汉人的酒令,叫拍七。行令的方法很简单,就是行令双方互相报数,从令官开始报数,一二三四顺报,至明七(七、十七……)和暗七(七的倍数十四、二十一……)时,应报者拍桌而不出声,失口出声报数的就要罚酒。   这种酒令曾经盛行于市井,无论男女老少,只要会算筹便都可以参加。主要是要求行令双方快速行令,使行令者忙中有错而受罚。   纳兰松月第一次玩这种汉人的酒令,很稀罕,也不熟练,自然不是宗懿的对手,很快就一杯又一杯地败下阵来。   纳兰松月虽然老是败,却很高兴,一点也不会因为受罚酒而生气。因为宗懿也玩得很开心,一直说笑话逗她,时不时也会陪她喝两盅,还会故意让她一两次。   在纳兰松月再一次胡乱喊出“十四”以后,宗懿再也忍不住了,他丢下手里的酒盅,抱紧纳兰松月的脑袋,苦口婆心地教导她:   “我的小祖宗欸!十四、二十一都不用叫,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都记不住,你这小脑瓜里装的都是浆糊吗?你若实在喜欢叫十四,那么往后就叫你十四好吧?”   纳兰松月乐坏了,倒进宗懿的怀里笑得眼泪花横流,“十四……十四真好!往后……往后我就该叫十二姨娘作姐姐了……”   宗懿无语,看着已经笑疯了的纳兰松月,无奈地摇摇头,苦笑着拍拍她的头,“小傻瓜……”   宗懿摸到纳兰松月满头,满脖颈的汗,不由得乍舌:“你玩这么热了,自己也不知道么……”   说话间,宗懿伸出手来替纳兰松月解开了外衫,又让青红拿来一块细棉帕,宗懿只手拿了,伸进纳兰松月的里衣去,替她擦背。   “蠢女子,闹这么热,一会风一吹,就该生病了……”宗懿一边替纳兰松月擦背,口中一边喃喃。   粗大的手拿着细软的棉帕重重擦过纳兰松月湿热的背,引得纳兰松月霎时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种奇妙的感觉攫住了纳兰松月,心里头似乎钻进去了一只神奇的手,牵住了她的神经,激起涟漪阵阵。纳兰松月的四肢瘫软了,周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肉似乎都化成了干涸的海绵,张大了小嘴疯狂地叫嚣出它们的渴望。   因着酒精的作用,纳兰松月的神志开始变得不清楚,她闭上了双眼,紧紧攀着宗懿的肩,靠近他,重重地喘息、呻.吟,极度焦渴……   纳兰松月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么,但她就是知道自己离不开宗懿,她需要他,她想把他狠狠揉进自己瘫软的身体里,让他再也不能离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过了一整天,纳兰松月听见宗懿在唤她名字:“月儿,你醉了,我们回里屋歇着,可好?”   纳兰松月骨软筋麻,瘫在宗懿的怀里软绵绵地点头。   宗懿伏下身,荷尔蒙的味道灌进纳兰松月的鼻腔,涌入天灵盖。纳兰松月忍不住一声长长的呻.吟,她紧紧搂住宗懿的脖颈,因着激动,太过用力,她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不多时,纳兰松月坠进了松软的床帐,宗懿的声音再度响起,如在天边,又似在纳兰松月的耳边:   “月儿你先睡,待我洗漱完毕,再回来陪你。”   宗懿的这句话与其说是在征求纳兰松月的意见,不如说是在为他和纳兰松月今晚的约会画一个圆满的句号。纳兰松月早已说不出话来,犹如一支燃尽的火烛,她除了能够发出一声猫似的轻哼,旁的,什么也做不了……   ……   宗懿安顿好纳兰松月后,便重新回到了厅堂,看见游莲跟一大群婢女一道,正在收拾满屋的杯盘狼藉。   宗懿来到游莲的身边,拽了拽她的袖子,凑到她耳根背后轻轻说了一句:“我们走。”   游莲转身,看见宗懿眼底燃烧的小火苗,她装作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环视了一番繁忙的四周,茫然地说道:“我这儿还有活还没干完呢!”   青红听见了,赶忙对游莲笑着打趣:“莲姨娘对王妃娘娘的好,奴婢们都看在眼里,只这些活可不该莲姨娘来干。姨娘忙活一整天了,还是快去歇着吧,这儿有我们就够了。”   游莲不以为然地说:“哪里的话,我又不是主子,可不敢拿主子的乔。”说完,便转过身去继续忙活。   宗懿一旁看着,心里头烧成了一片。   “出去。”宗懿冷沁沁地说。   众人皆回头,一脸愕然地看着宗懿。   “你们,统统给我出去。”   宗懿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死死盯着游莲,一众婢仆们却知道这句话是对她们说的,一个个皆仓皇地与宗懿行礼,有的则连礼都来不及行了,丢下抹布,碗盏,掉头便走。偌大一个厅堂,瞬间就只剩了宗懿和游莲两个人对视着。   “九王妃还等着你进去陪她呢。”游莲望着宗懿冷冷地说。   宗懿却不答,跟饿了几百年的猛虎一般,倏地一下扑到游莲的身上,把她摁到了才和纳兰松月行过酒令的案桌上:   “你这婆娘装什么装,你知道我要你,一直以来,我要的都只有你啊……” 第63章 五哥   今天是重午, 宫里安排了祭天仪式,还有节庆宫宴。这天一大早,宗懿便领了纳兰松月和游莲一起, 去到上京城西郊的祭天台, 参加完颜旻的祭天大典。   九王府派出了三驾马车,一起往城外西郊走, 宗懿陪着纳兰松月坐一驾马车,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游莲和穆延嬷嬷则一人坐一驾, 跟在队伍的当中走。   游莲坐在宽大的车厢里,身旁有婢女映月随侍。   “映月, 可曾问过宫里的周公公,今天的祭天典礼六公主可会参加?”游莲问映月。   映月点点头, 凑到游莲的身边来,压低了嗓子回答:“是的,莲姨娘,周公公说这几日六公主又惹可汗不高兴了,今天的典礼六公主原本不想露面入可汗的眼, 可是五王爷回来了,为了五王爷,六公主她也一定会参加的。”   “五王爷, 完颜宗烈?”游莲挑眉看向映月。   “是的, 莲姨娘, 听周公公说五王爷是从楚州打倭寇的前线回来的,待不了多久便要再回楚州,应该是有军情要汇报,顺便过个重午。六公主与五王爷的感情向来深厚, 有五王爷在的地方,六公主她是一定不会落空的。”映月相当有把握地说。   “好。”听映月这样说,游莲点点头,心也重新放回了肚子里。   ……   六公主完颜武琳与游莲的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宗懿大婚的那一日,彼时游莲刚出狱,半年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武琳与游莲长久不得见,也积累了许多体己话要说。   完颜武琳一直都很担心游莲,自打游莲刚一出事,她就四下里打听游莲的消息。当武琳听说游莲功夫了得,胆敢挟持大妃,被完颜旻当作细作给抓起来了,武琳那个惊讶啊!   游莲的功夫好,武琳当然不会质疑,可凡事一旦跟纳兰玉沾上了边,完颜武琳就实在很难与纳兰玉站到一处去:天底下功夫好的人多了去了,每一个功夫好的人都是细作?怕是不见得吧!所以完颜武琳宁愿相信是纳兰玉恶毒病复发要陷害人,也不愿意听信一切流言,认定游莲是汉人细作。   完颜武琳毫不迟疑地再一次选择站在游莲身边,可是武琳乃一介女子,与宗懿的关系也疏远,很难在完颜旻的前朝和九王府的内事里掀起什么波涛。除了多听两耳朵游莲的花边新闻,让自己更加揪心一点,武琳公主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后来游莲被宗懿用苦肉计抢回了刑部,武琳的心才终于放下去了一点点。   直到宗懿大婚当日,亲眼看见游莲脱了困,武琳的心里其实依然没有彻底放下来。   因为游莲此番入狱完全是因为纳兰玉,纳兰玉就是一疯子,被她盯上的人大多都没有好结果。再加上武琳也听完颜旻说了,游莲在刑部大牢里多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完全就是宗懿自己的意思。   武琳不清楚宗懿把游莲关起来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宗懿的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可是当她再见游莲,武琳惊讶地发现游莲似乎并不知道过去的几个月里,究竟谁才是延长她刑期的罪魁祸首?   似乎并不受纳兰松月入主九王府的影响,游莲与宗懿两个人恩爱依旧。在谈到宗懿的时候,游莲的脸上依然会发光,武琳很清楚,那是幸福女人才会有的神情。   武琳百思不得其解,除了感叹自己这九弟手段了得,她实在想象不出在经过这么多尔虞我诈之后,宗懿竟然可以依旧拥有游莲对他无条件的爱恋。   跟天底下所有正常的人一样,在面对一对儿恩爱的情侣时,人们总是很难说出诋毁某一方的话,或做出任何恶意拆散对方的举动。武琳也一样,虽然对宗懿的手段有些不齿,她依然不敢对游莲说一句她这位九弟的不是。   武琳只是更担心游莲了,同为女人,武琳能理解游莲身处异乡,孤立无援的感觉。她很担心游莲会遭遇纳兰玉更加疯狂的报复,而宗懿出于某些武琳猜测不出来的顾虑,放任游莲身处危险之中。   “莲姨娘,大妃不会轻易罢休的,现在九王爷又娶了她们纳兰家的人,你一定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在宗懿大婚的那一晚,武琳如是对游莲说。   “谢六公主提醒,莲儿心里也知道,这是沾上牛皮糖了。只是我姬莲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虽无权无势,好歹我还有一身蛮力,她们若想胡来,莲儿也是可以磕崩她一两颗牙的。”游莲穿一身道袍,低眉垂眼的样子像极了方外高人,带一丝莫名的神圣感。   武琳静静地看着游莲,眼神里尽是安慰,她伸出手来轻轻拍拍游莲的手背:“别怕,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直接说。”   游莲望着武琳,没有说话,只是冲她狠狠一点头。   因为游莲有一身好武艺,在这次游莲与纳兰玉的对垒中,游莲出色的谋划与行动能力不仅吸引住了完颜旻,也同样令武琳折服,如此英姿飒爽的女子,真的会给人以光芒四射的感觉呢!   武琳很欣赏游莲的果敢与洒脱,她不想看到游莲再遭遇什么不测,如果需要一方消失才能阻止这场争斗,她希望消失的那一方是纳兰玉这个老妖婆。   “听内侍们说,纳兰玉对你用刑的时候,非要你承认是我母亲在后面捣的鬼,你说这女人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怎么可以坏成这个样子?”武琳咬牙切齿地说。   “她想害死我,还想拉你母亲下水,一石二鸟的手段用得挺溜啊!不过六公主也别担心,我姬莲是不会屈服的,就算把我自己赔进去,我也不会屈从于她的压力去污蔑另一个无辜的人。”游莲望着武琳,眼神坚定。   “老天无眼,让女魔头为害人间。我当然知道莲姨娘是个好的,只是为你抱不平,如果有机会,真想拿把刀替父汗手刃了那妖婆!”武琳有些激动,眼眶里面红红的。   游莲轻笑,并不对武琳的恶言恶语行任何评价,她很随意地向武琳提起了陈潘,游莲问武琳可不可以帮她找一个人,因为自己经常会有些小事需要人搭把手,陈潘是她的好姐妹,她需要陈潘的帮助。   “潘儿是营妓,被骏王爷从福州带回了骏王府。前一阵我在牢里的时候偶然见过她一次,她似乎已经从骏王府出来,又回了教坊司,重新做回了营妓。不知六公主是否方便帮奴婢搭个线,让我和潘儿重新见面,再续姐妹情谊?”   武琳听了,当场便果断地应下了。武琳说,还当能有什么事,原来只是找个人,莫说莲姨娘只是想找个人,就算是要她武琳上刀山,她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游莲笑了,说姬莲何德何能能受到六公主如此眷顾,我人微言轻的,对六公主的大恩无以为报,只能把贱命一条送到六公主跟前,任公主差遣使唤了。   武琳大笑,她拍着胸脯要游莲放心,她一定会帮游莲找到这个叫陈潘的营妓的,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不过莲姨娘的这份情谊她武琳收下了,莲姨娘以命待我,我定不辜负莲姨娘。不如莲儿与我武琳结为姐妹,你我二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做一对好姐妹,往后也好在宫里的苦短日子里多一份依赖。   游莲感动,自然应下,她牵起武琳的手,两个人交换了罗帕,取过指尖血,喝过了同心酒,一起拜天跪地,当真拜作了姐妹。   “我比你长一岁,你唤我姐姐。”武琳望着游莲,笑眯眯地说。   “好的,姐姐!”游莲狠狠一点头,斩钉截铁。   ……   游莲不知道武琳公主帮自己找陈潘找得怎么样了,刚来到西郊祭天台便开始四下里找武琳。   正当游莲探头探脑地到处张望时,堪堪对上宗懿投射过来的探寻的目光。他正牵着纳兰松月的手,拾级而上,宗懿一边走一边看向身后的游莲,那两道犀利的目光如钢刀直插游莲的心脏,似乎在警告游莲:“乖一点,若给本王找事,有你的好下场看!”   游莲低下了头,乖乖跟在宗懿的身后往前走。   祭天台很高,台顶上的风很大,吹得上头的旌旗呼啦啦直响。   游莲才刚在人群的最后站定,一名太监挤到了游莲的身边,递过来一件披肩:“台上风大,六公主给莲姨娘送来这个挡风。”   陡然听见六公主的名号,游莲大喜,赶忙接过那披风,披风底下一张小纸条被顺势塞进了游莲的手心,游莲朝着那太监点头,面上的笑容一如平常。   她不动声色地把手中的纸条捂进手心,趁现场一片混乱的时候匆忙扫了一眼,只见那纸条上寥寥几个小字:“潘儿之事已了,宫宴上详谈。”   知道武琳已经找到陈潘,游莲放心了。有了陈潘为自己备书,游莲再不焦灼,她似乎已经看见了胜利正在对自己招手。游莲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总有一天,她一定可以战胜纳兰玉,站到女真王朝的顶端,为赵焱和天下的汉人们打出一片新天地。   游莲斗志昂扬,信心百倍,她兴致勃勃地看祭台前的完颜旻祭天,擎等着祭天典礼结束,回宫吃宴席的时候与武琳私会即可。   因着游莲只是一个大一号的奴婢,她没有资格站进完颜家族的队伍,只能混迹在一众宫娥的背后,远远地跪地,看完颜宗懿和他的兄弟姐妹们跟在完颜旻的身后拜天祭地,祭拜祖先。   在完颜家族的宗室里,游莲看见了一个新面孔——   约莫三十的男子,着皇子四爪龙纹衮冕服,肩宽背阔,鼻直口方,远远看去与宗懿有些挂相,只那眉宇间更多了几分温和与沉静。   游莲知道,他就是完颜宗懿的劲敌,武琳公主的嫡兄,五王爷完颜宗烈。 第64章 军饷   女真人的重午节典礼隆重又庄严, 完颜旻带领自己的皇后、儿女们在祭台上拜祭天地,诵礼除邪,繁复的礼数都由专门的礼官大夫引导着, 谨慎又认真地一一完成。   游莲终于看见了完颜旻的全部六个儿女, 老二宗骏、老五宗烈、老七宗诚、老八宗良,和小九哥宗懿五个儿子全都到场。完颜旻唯一的女儿, 半路回家的公主,便只有武琳这一人,五儿一女按照年纪从大到小的顺序依次排开。   完颜旻头戴通天冠, 身穿五爪龙纹衮冕服,整个祭天典礼, 他都一直将纳兰玉紧紧拉在身边,可见完颜旻对自己这个皇后的重视与爱护。   纳兰玉身穿金锦团衫, 头带金凤冠,跟在完颜旻的身旁,雍容又贵气。   游莲远远地看着高台上的完颜旻和纳兰玉,男的魁梧,女的柔美, 只觉这两个人看上去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叹纳兰玉不知好歹,有老公有儿子了,还偏要贪心伸长了手霸占别人的儿子, 莫非真的是狐狸精转世?   祭天典礼进行得很顺利, 只是在典礼结束的时候, 游莲看见纳兰玉走到宗懿身边,探头与宗懿身后的纳兰松月说话,为支撑住她那朝一侧倾倒的身子,纳兰玉的一只手便顺势抓紧了身旁宗懿的手……   纳兰玉是宗懿的母亲, 于大庭广众之下与自己的儿子拉拉手其实无伤大雅,宗懿也并没有拒绝纳兰玉的靠近,他反握住了纳兰玉的手,贴心地扶着她,任由纳兰玉隔着自己与纳兰松月说话。   可是游莲对纳兰玉这个人已经本能地反胃了,眼看着纳兰玉握紧宗懿的那只手,她真是怎么看怎么硌眼睛!   好在纳兰玉终于说完了话,她重新站直起身,宗懿松开了她。   宗懿松开纳兰玉后,便与纳兰玉行礼,纳兰玉拉起纳兰松月的手,两姑侄亲亲热热继续朝前走,而宗懿则一个人朝祭祀台下走去……   游莲调转头,心里头那口恶气还是堵得慌,她好容易强迫自己忘掉那张糟心的脸,压下心中的不悦,游莲跟在人群的后面急匆匆朝场外走去。   午时会有节庆宫宴,人们都要回宫参加宫宴,游莲也不例外,除了吃饭,游莲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那就是见完颜武琳。   游莲刚坐上自己的马车,还没开口说声“走”,便见面前的车窗帘被人自外一掀,车身沉动,宗懿一大踏步走了进来。   “走吧,回宫!”宗懿在游莲身边坐好,沉声朝车窗外发令。   车把式领命,长喝一声,马鞭子当空炸响,马儿起步,马车便随着车流、人流吱吱咔咔缓缓朝前走去。   “九王妃呢,你怎么不跟你的九王妃一起走?”游莲一脸严肃地问宗懿。   “九王妃跟大妃娘娘走了,她们才是一家人,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外人不用跟着。”   游莲冷笑:“合着你还挺遗憾没跟她们一起姓纳兰。”   “……”   宗懿语迟,转过头来仔细看游莲的脸,眼睛里面都是戏谑:“今日冷落莲姨娘也是不得已,毕竟本王目前还没有办法把莲姨娘给扶为正室……”   游莲噗嗤一声笑,打断了宗懿的话:“谁稀罕做你的正室。”   “知道卿卿瞧不上我。”宗懿颔首,“所以九爷我恳请做卿卿家的赘婿。”   游莲别过了头,脸皱得像核桃,心里头那股恶心劲还没过呢,现在她是半毫关系都不想跟宗懿沾染上:“少恶心人了,还赘婿,九爷您还是留她们纳兰家比较合适。”   宗懿听得出来游莲的话外音,更是笑着哀求道:“别啊!你跟我睡了怎能不负责任?反正大教头你也没男人,收下我做个面首也好。”   “……”游莲扶额,想一脚把这登徒子给踹下车去。咬了半天牙齿,忍住了,游莲转过头来问宗懿:   “如果有一天,我和大妃同时遇到危险,你会先救哪一个?”   “你。”宗懿想也不想就这样回答。   “呵!我看不像。”游莲冷笑。   “你为何要这样质疑我对你的心?”宗懿垂着眼淡淡地说:   “大妃娘娘是父汗的大妃,理应由父汗去安排大妃娘娘的生活和行程,遇到危险也自有父汗去救。如若父汗把大妃娘娘置于险地却眼睁睁看着不去救,那么必定有他自己的考量,我做人儿子的又怎能越俎代庖,反倒给自己惹麻烦?”   “说来阿莲也算得上是豪情的江湖中人,却整日里忧心着谁对我好了,谁又跟我亲近了,我说阿莲啊,你为何不睁开眼睛看看你家九爷自身的困难,我这儿都满头包了,哪有精神跟你一样天天琢磨这些有的没得?你家九爷要军功,需要练兵,可我没有钱,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银子,父汗不支持我,哥哥不帮我,我真是……”宗懿低下了头,抬手抚上自己的额,一脸苦涩。   游莲不解:“你说什么,这么多兄弟姐妹,你竟找不出一个肯借你银子的?你这个九殿下当得也忒凄惨了些。”   宗懿长叹一口气:“阿莲你就别装傻了,你不是不知道,皇帝家哪里会少兄弟姐妹,可是又有谁是可以随便借得出银子来的呢?若是天底下所有的兄弟姐妹们都能同心同德,我们女真,就不可能进得来你们中原了。”   “……”游莲被宗懿堵得一噎,她知道宗懿的心里不好受,可是她这儿也不好受啊!游莲望着宗懿,硬邦邦地甩过去一句话:   “借不到就借不到呗!费那个冤枉劲作甚?反正你娘对你好,你把她哄好了,往后的军功,还少得了你么?”   听了这句话,宗懿倒是正了神色,他望着游莲的眼睛很认真地对她说:   “阿莲,我娘早走了,尽管这么说有些忘恩负义,但大妃娘娘的确只是二哥的娘,不是我宗懿的。我要出人头地,就非得要掌握任何人都夺不走的东西不可,水军是我唯一的希望,所以阿莲,我真的很感谢老天把你送给了我,也感谢阿莲能为我驻足。我是真心疼惜你,跟疼惜我自己的命一样疼惜……”   游莲怔怔地听着,这是宗懿第一次对她敞开心扉让她看见他的苦楚与不堪。游莲惊讶极了,她第一次发现八面威风的宗懿竟然身处困境不得解脱,这和自己心里想的九王爷的样子实在相去甚远。莫非自己原来也和纳兰松月一样,根本不了解宗懿?   “谁还会夺走你的东西?”游莲问:“骏王爷,还是大妃?”   宗懿摆摆手,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这些都过去了,我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也不想提。”   “自从娘走后,便没有人在乎过我的感受,所以阿莲你千万要对我好,不要抛弃我,我只有你了。”宗懿说得漫不经心,眼底却是红色的。   游莲体会不到宗懿说出这句话时的心情,直到多年后她与宗懿交恶,更是只当今天的这句话,是宗懿为了迷惑她,灌给她的迷魂汤。   游莲看见了宗懿眼里的红雾,只理解为宗懿在撒娇,恶心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忍不住一个哆嗦,翻了一个白眼给宗懿:   “九爷何必卖惨,比你惨百倍的人都还没说话呢。”   “这么委屈,可是骏王爷也不肯帮你?”游莲问。   “是的。”宗懿点点头,“我知道前不久父汗才拨过五十万两银的军饷给他,他只用了二十万两,我求他只借我二十万两,可是他说他有急用。”   游莲惊讶:“骏王爷天天不务正业,能有什么急用?”   “他说夔山四季如画,他要在夔山修院子,送给大妃娘娘看花。”   “……”游莲无言以对,不过很快她就想明白了,对宗骏这样的人来说,巴结好自己的亲娘,的确比借钱给同父异母的兄弟更为紧要一些,于是游莲又问:   “那么你其他几个哥哥呢?一人手里漏一点,也凑够了吧?再说你要的又不多,三十万两银,很容易就凑够了。”   “我跟他们不熟。”宗懿摇摇头,简明扼要地说了这一句话后,便把头扭去了一边,再不吭气。   游莲明了,皇子们之间为了那个储君位,争风吃醋的桥段她见过太多,同胞兄弟都会算计不休,更何况完颜家这种不同胞的兄弟了。宗懿与另外三个皇子本就是竞争对手的关系,现在宗懿是要拿钱来练兵,抢军功,增加自己夺嫡成功的筹码,作为宗懿对手的兄长们,又怎么可能慷敌人之慨呢?   这一回,连游莲自己也犯了难。她可以无偿帮宗懿练兵,却不能替宗懿凭空变出战船和枪炮来。   三十万两银是配置一千水兵最基本的开销,宗懿手中的军饷不够额外支撑一支军队,得不到完颜旻的支持,宗懿想要自己另建一支水军无异于痴人说梦。   游莲皱紧了眉头想得出神,突然她想起了之前在祭祀台上看见的那个温和又沉静的男人。   “九爷……”游莲轻轻唤宗懿,宗懿抬起了头。   “五王爷正在与倭人作战,他有银子。”   宗懿扑哧笑出了声:“阿莲说什么笑呢,五哥战斗正酣,哪能有多的给我,再说了,就算有多的,他也一定不会借给我的,五哥那里不用想了。或许……或许,我真的就只能去母亲那儿问问了……”   “不用!”游莲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宗懿的话,她憎恨听到纳兰玉的名字,那个老妖婆本就居心叵测,千万不能跟她有一丝一毫的纠缠,宗懿缺钱,去找纳兰玉,那不是羊入虎口吗?   “你放心,这个事情你交给我,你的莲儿一定可以帮你搞定!”游莲一撩鬓边的碎发,挽起袖子,摩拳擦掌。 第65章 牵线   回到皇宫后, 游莲特意提醒宗懿,找个适当的机会去与五王爷宗烈说话。   宗懿虽半信半疑,却也点头应下。在宫宴开始之前, 他带着游莲来到五王爷完颜宗烈的面前。   “五哥。”宗懿朝着宗烈暖暖地笑。   宗烈正与武琳凑在一起说话, 听见有人叫,便抬起头来看着宗懿, 他有些意外宗懿竟然主动来找自己说话。但是宗烈脸上诧异的表情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很快敛下了惊讶,见惯不怪地与宗懿见礼:   “九弟来了, 坐。”宗烈指着身边的空位置说。   “嗯!”宗懿点点头,叫随行的宫人摆好小桌, 再带着游莲一起在宗烈的身边坐下。   “这就是九弟新收的姨娘么?”宗烈指着游莲问宗懿。   “是的,五哥, 她叫姬莲,小弟去年南下福州时带回来的。”宗懿说。   “噢——”宗烈点点头,“听武琳说起过姬莲姨娘,恭喜九弟啊,得这么一贤惠的女子。”   游莲一旁听着, 快要笑出声来,第一次听见有人夸自己贤惠的,想来这个宗烈也就是随口打哈哈, 压根儿就忘了武琳曾经对他说过什么。武琳可以对宗烈讲游莲怎么救她落马, 也可以讲游莲怎么挟持纳兰玉, 桩桩件件都与“贤惠”二字沾不上边。   不过宗懿也不介意,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宗烈的奉承,宗懿问宗烈,“这一次回上京, 五哥准备呆多久?”   宗烈长长的叹出一口气,说道:“能待个几天吧,楚州那边战况吃紧,我得回去看着,免得倭人趁我不在,把我们好不容易夺回来的几座小岛又给夺回去了。”   宗懿皱眉,“五哥,倭国羸弱,但这些倭寇都这么难对付的吗?”   宗烈点点头道:“九弟你有所不知,尺都能有所短,更何况一个国家了。咱们可不能小看了倭人,他们国力虽比不上我们,但他们的士兵常年在海上飘,无论船只的数量、种类,还是战斗的经验,都比我们丰富太多。”   “那么真是苦了五哥了,从前年开始就一直在大海边呆着,家都不得回。五嫂也苦啊,一个人操持那么大一个家,好容易盼到五哥回家,没几天就又要走了。”宗懿一脸感慨地说。   两个人聊得正酣,一旁的游莲突然发话了:“敢问五王爷可曾弄丢了东海峡口?”   宗烈有些愕然,他很意外宗懿的姨娘竟然也会问他打仗的事情。更让宗烈意外的是,一旁的宗懿一脸淡然地任由自己的姨娘插嘴,宗懿对他姨娘陡然发起的提问一点都不意外,似乎与眼前这位花容月貌的女人讨论战事是一件非常稀松平常的事。   “……呃……呃……没有。”踯躅了半晌,宗烈终究还是据实回答了游莲的提问,一来峡口是楚州最靠东的一处入海口,他们女真人还控制着大陆也不是什么军事秘密,二来如果自己骗人说楚州入海口都被敌人攻陷了,那不也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吗?   游莲笑道:“那不就好办了?五王爷不如直接主动退出东海入海口,峡口入楚州,乃冲积大平原,土地肥沃,粮谷丰茂,不出三日,倭人必定来犯。   倭人既知王爷撤退,要入峡口,定将举全力来犯,船舰势必以百计。攻城之要务,围后而全歼,海战亦同,倭人首先会封锁海峡东口,堵死王爷出海的路。紧接着,倭人便要起锚向峡口深处进发。   海峡的东口有个叫鸣鹤的小岛,把峡口分作南北两段,北段宽二百四十丈,南段宽三百六十丈。   鸣鹤岛本身不大,东西最宽处只有四百丈,可是它正好横在峡口航道的中间,这样会迫使倭人的船队不得不分作两队从鸣鹤岛的旁侧绕过。   这样一来,倭人排列整齐的阵型一下子就被打乱了。若五十船自从北段列纵队绕行,那么剩下的五十船则只好列纵队走南段。而峡口本身又很窄,水道内便会挤满倭人的军船。倭人的战船惯使长橹,又会使海面更加拥挤,此时水道里就会一片混乱……”   游莲头头是道地讲,完颜宗烈凝神屏气地听,慢慢地,宗烈张大了嘴——   他惊讶于眼前这名女子的能谋善断,更惊讶于她对楚州一带水域的熟络,对倭寇的了如指掌。   宗烈说不出话来,直到他听见游莲的鸣鹤岛分倭寇兵阵说时,他总算回过了神来,抚掌往自己大腿上狠狠一拍:   “妙哉妙哉!诱敌深入,分而食之!”   游莲微微颔首,对宗烈的此番总结表示赞同:   “是的,五王爷,楚州紧邻东海,上半年常刮西风,下半年常刮东风。如若天公不作美,偏偏他们此时进犯,则乃逆风而行,舟辑更加难以控制。   再加上倭人多使直刀与羽箭,这一点王爷与之交战这么久应该很清楚,倭人没有火器,也没有可以指挥多头作战的鸣镝。因这鸣鹤岛的缘故,他们被迫分开的船舰将无法再通过旗语联络,绕过小岛的船舰势必彼此失去联系。   此时五王爷若有鸟铳,可下令士兵们射鸟铳,若有火箭,则射火箭。   而倭人因着通讯不通畅,不仅南北船队各自为政,他们的船队前后也再难通气,峡口外部的倭人不知先进峡口的舰船遭到攻击,还会源源不断地向狭窄的峡口涌入,如此一来前舰后舰势必挤作一团,彻底没了方寸。   待王爷的第一波火器洗过,倭人已折损大半,王爷再命水兵自海峡两侧杀出,无论靠大船冲压,抑或接弦格斗,五王爷都可以进行得游刃有余了……”   宗烈静静地听着,越听越激动,直至最后,完颜宗烈终于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围着那几案拼命地转圈圈。   突然,宗烈弯下腰来一把抓住了宗懿的手腕:   “你过来!”   宗烈拽着宗懿来到门口的廊檐底下站好。   “你给我说实话,她究竟是什么人?”宗烈双叉着腰问宗懿。   宗烈很激动,还没喝酒的他脸颊都已经开始泛红了,说的话也没个定指。可是宗懿还是听明白了的,知道宗烈问的是游莲。   宗懿回答宗烈说:“姬莲家是江南顶有名的马贩子,因着生意大,家中还有镖行,常年行走江湖,懂一点排兵布阵也不稀罕吧。”   宗烈摇摇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何止是懂一点排兵布阵,让你这姨娘直接领十万兵出海,攻下倭岛都不在话下。她对敌我能力的判断,战场环境的了解和海上用兵的熟练程度绝非普通人可比,九弟莫不是不小心收了一个细作?”   宗懿笑了,他无比肯定地告诉宗烈,就在前不久,父汗曾专门派人去江南查实过姬莲的家底,姬家的确是清白的,就是一涉猎行业颇丰的大商人。只不过行商坐贾之人爱财如命,为了保护自己家族的利益,专门开设了镖局,歪打正着倒也培养出来一大批军师级的人才。譬如姬莲的二姨夫就进了前朝汉将的军营,还与父汗交过战。   宗烈听了,将信将疑,不过宗懿说得这么肯定,他自然也只能选择相信宗懿的话,毕竟自己的父汗都亲自查实过,完颜宗烈又能有什么好质疑的?   宗烈点点头,拉着宗懿的手重新往大殿里头走。   “九弟你捡到宝了。”宗烈感叹,语气里满是羡慕:“要是我身边也有这样一个女子就好了,不要她做我的姨娘,更不需要伺候我,就只要她当我的军师,我在楚州也不会这样难了。”   “阿莲也是愚弟的军师呢!”宗懿得意洋洋地跟宗烈显摆:“愚弟让阿莲帮我练兵,不说具体效果怎样,倒是帮我分担了不少,看上去也有模有样的,挺像那么回事。”   宗烈一听乐坏了,说:“九弟你太坏了,为了省点军费,连自己的女人也要算计么?”   宗懿直摆手:“哥哥哪里话?我与阿莲情投意合,做这些都是她自愿的,我们二人不分彼此,何来为了省钱算计她劳作一说。”   兄弟二人边走边说笑,回到座位时,宗烈脸上还挂着意犹未尽的笑意。   武琳问宗烈:“哥哥又在与九弟密谋什么,看你笑得贱兮兮的。”   宗烈答:“我在恳请九弟帮我也找一个跟姬莲姨娘一般聪颖的女子,做我的军师。”   武琳笑道:“还找什么找,莲儿也是我的好姐妹,我的哥哥便是她的哥哥,哥哥叫九弟直接把莲儿借给你几日不就好了?”   宗烈赶忙摆手,一副避之不及的表情:“笨丫头胡说什么?莲姨娘要伺候九弟,你怎么可以让莲姨娘跟着我走,这不是陷为兄于不义吗?”   宗烈那见鬼似的表情,配上这一番话,惹得在场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就连旁边的人也忍不住窃窃私语,问九王爷和五王爷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游莲笑眯眯地对宗烈行了一个礼道:   “五王爷厚爱,莲儿受宠若惊。五王爷是九爷的兄长,便也是莲儿的兄长,兄长有难关,九爷义不容辞得提供帮助,莲儿也不例外。只不过莲儿是女子,不方便抛头露面,如今日这般与五王爷清谈论辩倒也是一种很好的法子。”   宗烈颔首,说莲姨娘说得对,今天我宗烈真的是受益匪浅,脑子里的确豁然开朗了许多。合着那楚州就是一天然的屏障,只要运用得当,那便是倭寇的坟场。   游莲点头称是,五王爷是个帅才,就这么谈一次,便有了退敌妙计!   游莲没有告诉宗烈,其实在赵氏掌天下的时候,倭人最害怕的地方,就是楚州。倭人也曾经多次尝试攻破楚州,因此地富饶,连通三江,是东海岸最璀璨的一颗明珠。只可惜那楚州的地势易守难攻,皆因小小的鸣鹤岛,迷惑了一个又一个的倭将。   “九弟,莲姨娘,本王还要在上京待数日,接下来这几日,我可以去府上叨扰么?”宗烈问。   宗懿赶忙应承:“五哥向来很忙,小弟已经很久没有与哥哥开怀对饮了,难得有机会五哥能大驾光临,是小弟的荣幸。”   游莲敛了笑,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对宗烈说:“其实说一千,不如做一条。五王爷若是不嫌弃,九王爷手底下倒是有一千精炼水兵,是莲儿亲手培养出来的。虽然当前火器的科目还没有做过,但他们的单兵水上作战能力尚可,应付楚州那帮倭人绰绰有余了,只不知五王爷是否愿意一试?” 第66章 合作   游莲此话一说出口, 就连宗懿都有点呆。   不是说好了要帮自己借三十万银两来么,怎么变成了自己倒捐一千水兵出去?   游莲早有准备,于案桌底下轻轻握住了宗懿的手。   感受到游莲的安抚之意, 宗懿压下心头疑惑, 不再深究游莲此举的意图,他微笑地看着宗烈, 对游莲的提议表示了附和。   宗烈大喜,他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楚州焦滞不下的时候, 宗懿竟然愿意派出他的水兵来帮助自己?   宗烈眨眨眼睛,用难以置信的表情注视着宗懿和游莲:“真的……真的么?我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啊!”   吸取了赵氏灭亡的教训,为避免出现地方诸王势力割据的现象, 完颜旻控制了女真全部的兵权。只有在有战事发生的时候,完颜旻才会另外拨银两,派兵力给负责指挥作战的将帅。   如此一来,便意味着除了皇子们的仪仗需要常备亲兵,女真帝国所有的皇子, 将军们只有在出征的时候才能获得专列的军饷,手底下才会有士兵。   宗懿目前手上没有战事,那么游莲口中这一千水兵就是宗懿自己的亲军。眼下宗烈是完颜旻亲命的楚州战倭寇的前线总指挥, 现如今宗懿只出兵, 不出将, 获利是宗烈的,死人是宗懿的。这种干赚不赔的买卖,谁不喜欢?   宗懿心里有些忐忑,但他秉着相信游莲的态度, 对宗烈点了点头说:“是的。”   宗懿的话音未落,游莲又继续开口了,她告诉宗烈,说水军作战与陆军作战最大的不同,便是火器,船舰的作用占比会显著增大。有火器和没火器的水兵,那差距是天差地别的。从前的赵氏家族羸弱,才会败给了可汗,但他们却能控制住东海深处的倭国,这当中的门道是大有讲究的,火器和战船,便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   “如今五王爷为倭寇所扰,除了水兵缺乏,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正是因为武器和战船与倭寇没有区别,一定程度上还比不上倭国的倭寇,所以倭寇才会久剿不能灭。   我们九爷的水兵,虽然比五王爷手底下那经验丰富的渔民强一些,但是九爷也没有火器,亦没有战船,五王爷要想取胜,还是得自己制造战船和火炮。”游莲思维敏捷,一语道破完颜宗烈眼下困局的关键点。   宗烈深以为是,经过之前的交流,他越来越对游莲的话表示赞同。宗懿的姨娘虽然没有上过楚州的战场,却道出了他这个与倭寇作战一年多的人,在经历了无数次血与火的洗礼后才得出来的体会。   宗烈望着游莲,忍不住频频点头,长叹一声道:“莲姨娘说得对,我也正有此想法,只是造船舰,可是我们想怎么造就怎么造的?要说造点枪炮刀剑啥的,我们还能掺和几下,可说到造船,我们什么经验都没有,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啊!”   游莲颔首,安慰宗烈道:“五王爷勿忧,莲儿家中走镖,曾与江南多家造船厂有过接触,如若五王爷需要,莲儿便可与那船厂商定后出图,王爷出银子安排即可。”   宗烈抚掌大笑,说这感情好,说干就干!便跟游莲约起了时间,安排下一次会面,好详细说道造船的事。   船舰搞定,游莲又与宗烈说,这批船舰若造出,得优先安排九爷送来的水兵们操作,因为九爷的水兵是游莲亲自教出来的,他们有基本的船舰操作知识,正好也能锻炼他们实际操作一下。   宗烈马上表示接受,新战船他不熟悉,手下的兵也不熟悉,要使用,还真得宗懿的人来。宗烈还主动告诉宗懿和游莲,这一千水兵的军饷用度,他宗烈理当全包,至于军功嘛,九弟不用担心,也不会少了兄弟们的。   最后宗烈为表达对宗懿此番慷慨的感谢,主动提出送二百万两银的军饷给宗懿,如若效果好,后续还有现实需要,他还可以再向完颜旻讨要军饷,继续给宗懿追加。   宗烈主动送出来的这二百万两银是有讲究的,其中一百万两银的第一层意思是,感谢宗懿对宗烈的支持,纯粹就是宗烈给宗懿的一笔感谢费。   第二层意思则是算作支付给宗懿,这一千熟练水军的训练费用。毕竟在宗烈而言,他实实在在的享受到了宗懿和这一千亲兵的劳务服务。宗懿主动送出自己的亲兵在前线卖命,他宗烈就在后头干看着不支付点什么,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至于最后那一百万两银的军饷,则是宗烈预付给宗懿的“第二批水兵定金”,因宗烈手上暂时抽不出合适的兵来进行专门培训,为高效起见,宗烈便要宗懿继续用他的亲兵为自己再培养五千名水兵,只待水兵们训练好,便立马送往楚州前线供宗烈使用。   就这样,宗懿靠手上“有资质”的水兵,“租赁”给宗烈打倭寇,换取宗烈这二百万两银的军饷。宗懿得到了钱,自己的亲兵得到水战实训。宗烈则得到了军功,顺带也让他的兵学习正规水战,获得一支完全属于宗烈的舰队,双方各取所需,互惠互利,听上去谁也不亏谁,皆大欢喜。   游莲自己是很满意的,她调过头望着宗懿想听宗懿的意见。宗懿在一旁看着,全程没有插一句话。   他心里掀起的是阵阵惊涛,游莲的确很聪明,不愧是游继峰最爱的女儿,手心里的宝。她不拘泥于陈规,善迂回,想出这么一个奇巧的法子,既锻炼了自己的水兵,增加了实战经验,也获得了银钱。   “很好,咱就这么定了吧!”宗懿点点头道,“五哥后日便来我九王府,届时,小弟备一桌宴席,咱们边吃边谈。”   ……   宗烈和宗懿合作抗倭的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游莲与宗烈的谈话很快就中断了,因为纳兰松月陪纳兰玉说完体己话回来了,她来到宗懿的身边坐下,游莲只得挪到后头去。   纳兰松月坐下的时候,宗懿给她倒了一杯秋露白,还提醒她这酒烈,九王妃务必要少喝点。纳兰松月则甜甜地叫宗懿夫君,过后才转过头来叫宗懿身边的宗烈“五王爷”。   宗烈从旁看着宗懿和纳兰松月,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他调转头看身后不远处的游莲,看见游莲一脸淡定地喝茶,对眼面前宗懿与纳兰松月的你来我往视而不见,嘴角的笑意忍不住愈发扩大了。   游莲抬头,看见宗烈正看着自己,她挑眉,胸怀坦荡地对宗烈回应一个“什么事”的表情,宗烈也不说话,送给游莲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后,又转过头去继续与身边的人说话。   整个宫宴过程中,宗烈都没有再与游莲说一句话,只是每一次上新菜,宗懿都会转身给游莲夹一块肉,问她新菜合不合口味,或添一碗汤,劝游莲多吃一点。每每此时,宗烈便会转过头来,状似无意地扫过宗懿和游莲的一举一动。   知道有宗烈注目,游莲也故意不与他的目光接触,只在宗烈低头用膳时,游莲会朝自己的右前方看去,看宗烈宽厚的肩,和他身旁那个温婉女子的背影——   那女子身穿胡服,却生得端目修眉,雍容贵气。游莲知道她是宗烈的王妃,也是女真皇庭里唯一的一个汉人王妃:赵念。   ……   抄手游廊外,游莲独自一人靠在一棵大花架下,她抄着手,静静地看远处游廊的尽头,她的身后是一片满铺的栀子花,自那高高的花台上泻下,像一片白绿相间的幔。空中飘来幽幽的戏曲花腔和胡笳月琴声,那是不远处的御花园里在搭台唱戏。   不多时,武琳公主自游廊的尽头匆匆走来,她一个人,没有带婢子,远远看见栀子花幔下的游莲后,武琳朝游莲挥了挥手,紧跑几步奔了过来。   “那戏实在太吵了,梆子声敲得我头疼。”武琳皱起眉头这样对游莲说。   游莲噗嗤一声笑,“那是檀板,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虽然听上去都差不多的声音,但它的确不是用来打更的。”   “好好好!”武琳无所谓地一挥手,“檀板梆子不都差不多,反正我是听不下去的,也就父汗他们这一辈的长者才会喜欢。”   游莲笑,觉得武琳可爱得紧,拉了她的手把她往不远处的偏殿后头引:“走吧,我们去那边,省得人瞧见。”   武琳点点头,跟着游莲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妹子真是够谨慎,咱俩见面也能搞得跟姘头幽会似的……”   游莲无语,白了武琳一眼:“能少一事为何非要多一事?幽会便幽会吧,我们自己安全了就好。”末了,还追问武琳一句:“你哥没问你去哪儿吧?”   “没问。”武琳摇摇头,“五嫂最近身体不大好,又与五哥闹脾气,五哥难得回来一次,可不得尽心哄着?我哥他正忙着呢,来不及管我。”   赵念是赵焱异母的姐姐,在赵焱两岁的时候被赵胥以和亲的名义送去了昆仑山外的女真部落和亲。北上和亲时赵念才十二岁,彼时的游莲也只有七八岁,还在栖霞山跟着玄玉修仙。所以游莲只知道赵焱的姐姐很多年前就被送给女真人和亲了,只没想到的是,赵念居然做了完颜宗烈的正妻。   看今天赵念的样子,似乎在女真人的王庭里并没受什么苦,这实在大大出乎游莲的预料。   在游莲的记忆里,赵念并不是一个有着七窍玲珑心,八面能使风的人。然而国破家亡后,赵念依然能在女真人的王庭里安然度日,这让游莲对完颜宗烈这个人——   禁不住有了更多的期待和遐想。 第67章 暗涌   “你五嫂为什么跟五王爷闹别扭了呢?”游莲随口问武琳。   武琳倒也不避讳, 直接跟游莲说:“还不是因为那灵州王,听说灵州王前阵子上山采药摔断了腿,五嫂想去灵州看他, 可我哥不许。”   游莲默然。   灵州王正是被女真人扣押的先皇帝, 赵焱的生父赵胥。赵胥虽然被完颜旻封作了灵州王,但那个王的称号也就是拿来堵天下悠悠众生口的, 只为彰显完颜旻的仁慈厚德。   人质的日子不好过,赵胥的年纪在历代帝王里头还不算大,刚过五十, 龙精虎猛的一代天子却在女真人的强迫下上山采草药,如今摔断了腿, 作为赵胥唯一一个做了王妃的女儿赵念,自然想去灵州看望自己的父亲。   知道宗烈和赵念因为这件事闹矛盾, 游莲便也大致搞清楚了完颜宗烈后宅的情况,她没有再继续追问武琳。赵胥是人质,更是前朝废帝,完颜旻能留着赵胥一条命就已经是大发慈悲了,逞论还要把赵胥好吃好喝给供起来?   赵念是完颜旻入主中原之前, 嫁给宗烈的,从前完颜旻没称帝,地位也不高, 赵念嫁给宗烈可以算作勉勉强强。可现在不同了, 赵胥是阶下囚, 完颜旻是皇帝,宗烈是五王爷,赵念依旧霸着正妃的位置不放,想来完颜宗烈已经替赵念挡了不少的压力了。   此时的赵念最应当做的是夹起尾巴做人, 可是自己亲生爹摔断了腿,于情理上赵念担心是应该的,但是从现实条件来看,赵念想要实现自己的愿望,那也的确是强人所难了。   游莲不准备再关心赵念的家事,她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游莲问武琳:“潘儿你找到了?”   武琳点点头说:“是的,她现在住教坊司的,被老鸨重点看护起来。若没有专人引荐,我想你一辈子都见不到她。所以今天本公主施展了万般神通,替莲儿把你的小姐妹给带进了宫来,你若有什么想与她说的,晚点你自己同她讲。”   游莲听了大喜,拉着武琳的手千恩万谢。   武琳没有问游莲找陈潘究竟有什么事,她只告诉游莲,晚点她会安排好周围的警戒的,莲儿放心与陈潘议事就好,如若莲儿还有其他需要,尽管告诉她。   武琳这般体谅,游莲看在眼里,感激在心。她感谢武琳对自己的信任,还向武琳坦白,有些事自己尚在设想中,待她晚点与潘儿商量好,少不了还要武琳帮忙打点的。   武琳颔首,拍拍手让游莲放心,说我们是姐妹,莲儿不需要如此客气。   ……   宗懿瞅准了机会从戏园子的最深处挤了出来,哪怕是露天,宗懿依然觉得四周的人之多,没有一处不闹哄哄的,他已经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松月见宗懿要走,问他要去哪儿,宗懿也不停脚,大声回答说去茅房,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离开戏园子的宗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四肢都轻松了一些。宗懿知道游莲趁着他被纳兰家的女人们缠身,便悄悄跟着武琳公主走了,他心里有些不舒服,决定亲自去看看,游莲跟武琳到底在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宗懿不知道游莲跟着自己的皇姐去了哪儿,思来想去,决定先到负责宫禁的内卫所去看看。   宗懿来到把守内外庭入口的内卫所,老远便见两列披坚执锐的卫兵列队守在宫门口,威风凛凛,气势昂然。待得宗懿走近,便立马有看门的值官迎了上来,卑躬屈膝地对宗懿献殷勤。   “九王爷来了?奴才给九王爷请安!”一名内侍满脸堆笑地跪倒在宗懿的面前。   宗懿问那当值的内侍:“今天是谁负责看守这太极门?”   内侍立马据实禀告宗懿:“是府军右卫负责,今天是重午,单这太极门一处,便安排了五十名府卫军把守。”   宗懿颔首,问这内侍要今日进出宫门的人员清单给他看:   “本王来瞧瞧,看你们有没有认真做记录,今天是重午,往来人员繁杂,一个不小心,若让刺客混进去了,你们谁都担不起这责任。”   内侍当然知道当中的利害关系,忙不迭应下,赶紧翻出厚厚一本值册,毕恭毕敬地送到宗懿的面前:“九王爷请过目!”   宗懿接过来,随手翻开这册子看,册子上密密麻麻记载了详细的时辰,以及各个时间段进出宫门的人员名字、身份、职位,所为事项,和他们各自进出宫门的详细时间。   宗懿按照那时间一直寻到一个时辰前,正要在那密密麻麻的记事条内寻找武琳或姬莲的名字时,耳畔响起了一阵人语嘈杂声。   宗懿抬头,看见值房外走过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内务司的一名秉笔,领着一队小太监,身后还带着一群男男女女。   秉笔太监自怀里摸出一张单子递给府军卫的一名校尉,说自己奉了六公主的令,带一群乐师进宫来给可汗献唱的。   听见“六公主”这仨字儿,宗懿瞬间来了精神,他走出值房,朝那秉笔太监身后冗长的队伍看去,宗懿朝着校尉伸出了手,说:“给本王看看。”   府军卫校尉依言把手中的清单递给了宗懿,宗懿看了看手中的单子,发现这些歌姬都是经常进宫临时添彩的,上京一处知名乐坊的乐师们。   宗懿点点头,把手中的单子还给那校尉,说道:“你们看看吧,没什么问题就放进去。”   校尉领命,跟宗懿一拱手后,便示意秉笔太监领着这队男男女女慢慢朝宫门里头走,而那名府卫军校尉则带着自己的手下,站在路边,一个一个的看这群经过太极门的乐师们的脸。   直到一位乐师经过,校尉发声叫停了她:“你,站住。”   校尉叫住了一名女乐师还抬起手来朝这名乐师指去——   “你,过来。”校尉指着距他远处的,人群中的一名女子这样下令。   宗懿循声望去,看见那名宽袍大袖的女子也同样惊讶地望着他们,这名女子曾经多次出入禁宫奏琴,就连宗懿都看眼熟了。   校尉不耐烦,一个眼神过去,便有两名兵丁自队伍里走了出来,他们朝那名“内宫常客”走了过去,自她的身后拽出来另一名女子——   宗懿凝神,看见那女子穿一件藕荷色的衣裳,低着头,带个风帽,挡住了大半张脸。   待他们走到稍近一些的地方,宗懿惊讶地发现,这女子居然是陈潘!   “可以了。”突然,宗懿发声阻止了兵丁们的进一步靠近。   “放她走,本王看过她的表演。”宗懿这样说。   校尉见宗懿下令了,哪敢再查,放开陈潘,让那名秉笔太监带着人赶紧走了。   就这样,陈潘便又重新回到了队伍里,她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在跟着队伍经过宗懿身边的时候,陈潘悄悄抬起风帽的一角,给了宗懿匆匆的一瞥……   ……   陈潘进得禁宫后,立马就被另外一名太监带走了。来者只是一名小太监,秉笔太监对着这小太监却很客气,两个人你来我往寒暄了好一阵才相互道别。   陈潘被这名小太监带进了一处幽静的偏殿,小太监对陈潘很客气,叫她陈小姐,还安排宫娥送来茶饮和各种水果、小食招待陈潘。小太监让陈潘先在这儿吃着喝着休息休息,很快就会有人来见她。   被一大群不认识的人带来带去,陈潘有些忐忑,回想自己又从来没有得罪过女真皇宫里的任何一个人,再看这太监对自己还算客气,心里便放下去了些。   陈潘耐着性子在这偏殿里头等,她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是上好的雀舌。脑海中不由得出现刚才在入宫门时看见的九王爷的脸,心里头不知怎的突突猛跳两下,便又心神不宁地把手中的茶杯给重新放下了。   自那日刑部内院一别,陈潘就再也没有见过宗懿,她每天还是要忙着应付各种各样的酒局和夜场,老鸨依然不让陈潘拉铺,客人们也不为难她,日子一天一天周而复始的在平淡中度过。   就在陈潘以为,宗懿这么快就要食言了,连来听曲都成了随口的敷衍时,今天突然来了一位宫里的公公,说要带陈潘进宫。   陈潘以为自己干吃不卖身,这是要被老鸨卖进宫当奴隶了,没想到刚到宫门口就碰到宗懿,萦绕心头良久的阴霾瞬间消散,陈潘的心底甚至有些隐隐期盼——   希望眼下这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那个人的手笔。   陈潘在房间里独自冥想正酣,突然,自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推开门走进了屋。   陈潘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三两步奔至房门口,那一声“九王爷”还没有喊出口,便定在了当地。   陈潘看见游莲自屏风的后头转了进来。   阳光中,游莲身穿一件锦茜红明花比甲,下身搭配十二幅的玉白罗纱裙,当真应了那句“绮罗纤缕见肌肤”,“粉胸半掩疑晴雪”,显见得日子过得那是相当滋润的。   陈潘这才想起来,三月份的时候自己受宗懿之托,去大牢里说的那番话看来起作用了,游莲终于屈服,宗懿总算把游莲从大牢里给成功解救出来。可是宗懿竟然忘记了告诉陈潘这件事的最后结果,更没有如他承诺过的那样,来教坊司听曲……   游莲发髻轻绾,在耳后梳了个望仙髻,发间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珠串摇曳,娇媚动人。她娉娉婷婷地朝陈潘快步走过来,伸出手,满脸笑容地唤她:   “潘儿,我可算等到你了!” 第68章 同盟   “莲姐姐找我有何事?”陈潘压下心中不悦, 笑眯眯地问游莲。   游莲拉着陈潘的手,来到绣榻上坐好,凑到陈潘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潘儿, 方便替我养蛊么?我还要金蚕蛊。”   陈潘大惊, 问游莲要那金蚕蛊来做甚?   金蚕蛊始于蜀中,乃一桩非常阴毒的蛊术, 号称蛊毒界最强巫蛊。它是用蛇、蜈蚣等十二种毒虫混合于蛊盅内埋于十字路口,任由这十二种毒虫互相厮杀,最后剩下的那一只便是毒虫之王。   经七七四十九日取出时, 可见那毒王的形态颜色都变了,形状像蚕, 皮肤金黄,将毒王放置于香炉中, 是为金蚕。金蚕爱干净,喜整洁,需要蛊主早晚用清茶、馨香供奉,这样获得的金蚕蛊是无形的,存在于香灰之中。放蛊时, 取金蚕的粪便或者香灰下在食物中让敌人食用。   中蛊者不会当场发作,但一般不出三日便一定会感到胸腹绞痛、肿胀,最后七孔流血而死。死时口鼻之间会涌出数百只虫, 形状极其惨烈, 即使将死者的尸体火化, 中蛊者的心肝都依然不会化,只不过皆成了蜂窝状。故而江湖人多将此金蚕蛊称作蛊毒界之最强巫蛊!   游莲上一次用金蚕蛊还是在五年前,彼时高皇后娘家的郡王爷力主放弃漠河五郡,强烈要求康皇帝赵胥与日渐强大的女真人议和, 以游继峰为首的主战派则极力反对。   高家不悦,明里暗里给游家人泼了不少脏水。在游继峰与完颜旻的一次对垒中,游继峰发现自家炮膛里的炮,炮壳底下装的居然全是沙子,而这批火器物资的筹备,皆出自高家人之手。   为了逼游继峰投降,高家人能做出如此卑鄙下流的手段,也是人神共愤了。而此时康皇帝赵胥一味听信高皇后的蛊惑,抗击女真人也变得日益敷衍,游莲终于忍不下去了,和陈潘一起,养了金蚕蛊,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给高郡王下了蛊。   三日后,高郡王蛊毒发作,高皇后找来了玉蟾山的驱魔大师也无力回天。   驱魔大师自然明白,高郡王这是中了蛊界之首的金蚕蛊。可是金蚕蛊过于隐蔽,很难找到下蛊人究竟是谁。   因为金蚕蛊的蛊源是不需要与中蛊者在一起的,它可以存在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这样一来就算是高皇后自己,也无法搞清楚高郡王体内的金蚕蛊,究竟是出自哪一罐蛊盅。更何况这天底下养蛊的人多的很,你无法搜集到天下所有养蛊人的信息,也没办法把全天下的养蛊人都斩尽杀绝。   现如今,游莲又想养这金蚕蛊了,显然游莲再一次遇到了很难对付的敌人。   “莲姐姐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关么?要知道从前你是游府的千金,你爹宠着你,焱太子护着你,那高皇后对你也要忌惮三分,咱们才能下蛊下得那么顺利。   可你现在是在女真人的手里,住在女真人的九王府,左右都是女真人,没有了爹护着,也没有了焱太子宠,一个不小心若是被人发现了,我们一定会万劫不复的!”   陈潘焦虑不已,只因这金蚕也需要养,并不是一天就能做好的,金蚕喜欢干净,对供奉的环境和人亦有着相当高的要求:   金蚕除了要求养蛊之人日常虔诚服侍之外,到每年夏历六月二十四日,养蛊人还得对蛊作隆重的祭礼。这个祭礼需要延续三天,即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日,在这三天之内,养蛊人要每天都用新鲜的猪一头、鸡一只、羊一头,煮熟后,待晚上星宿齐观天空之时,把猪羊鸡搬入养蛊的秘室中去俯伏祷告。祷告完毕,再将猪羊鸡砍碎,投入缸中。金蚕的食量很大,所以它的魔力才这么高。祭扫的时候,切不可被外人打扰,消息亦不可泄漏,否则金蚕反噬,养蛊之人必有身家性命之危。   无论陈潘自己还是游莲,现在她们都没有了自己的家,一个寄居在教坊司,一个被收在九王府。教坊司和九王府这两个地方,人多眼又杂,怎么看,都怎么不像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   “要不莲姐姐,咱们再重新合计合计,看看能否找得出其它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帮你再一起试一试?”陈潘苦口婆心地劝说游莲,若非走投无路,千万莫要铤而走险。   游莲皱紧了眉头,她不是没考虑过供奉金蚕不方便的这个问题,可是游莲在牢房里头坐着都已经考虑大半年了,这不一直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吗?   “可是潘儿,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眼下如若我不养金蚕,那么一定只有死路一条,若是养了金蚕,我还能有一线生机。”游莲说。   陈潘不解,问游莲究竟是谁,需要她下如此死手?   游莲盯着陈潘的眼睛,凑近她跟前,压低了嗓子冷冷吐出三个字:“纳兰玉。”   陈潘大惊失色,脸都变得苍白。   她当然清楚纳兰玉在女真人里的地位和势力,纳兰玉不仅是宗懿的养母、完颜旻的皇后,更是纳兰世家在女真王朝里的一面旗帜,一个象征。纳兰玉代表了整个纳兰家族的权威,也代表了女真王朝背后最强大的一个利益集团。   “莲姐姐……不是潘儿泼莲姐姐的冷水,只是现在……”陈潘闭了闭眼睛,万般无奈道:   “现在以你我二人的情况……有句俗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   “潘儿,现在已经不是我游莲低低头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时候了!”游莲扬声打断了陈潘的话。   “那女人就是个疯子,上次我坐牢,就是她害的。疯婆子本想当场便杖杀我,可是我游莲骨头硬,明着杀我是肯定杀不死的,所以我才侥幸活了下来,被关进刑部牢里待了那大半年。可是我知道那女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没有人可以阻止得了她,在她面前九爷都是微不足道的,哪怕是可汗……也一定不会违了她的意。”   游莲长叹一口气,表情无限颓废。   陈潘望着游莲,沉默了半晌,问她:“游姐姐因为什么与纳兰玉交恶?”   游莲一愣,想了想,才回答陈潘:“因为九爷。”   陈潘不解,一脸疑惑。   ”因为九爷把我接回了九王府,所以我便与纳兰玉交恶了。“   陈潘望着游莲,更加迷茫。   游莲忍不住轻笑,“你不懂的,潘儿,你不在其中无法体会我的感受,总之一句话,我与纳兰玉,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陈潘点点头道:“既然矛盾无法调和,那么姐姐你是斗不过纳兰玉的。”   “是的。”游莲说,“所以我若不想死,只能靠金蚕蛊。”   “……”   陈潘默然,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问游莲:“姐姐可否告诉我,今日接我进宫的那个公公是谁?”   游莲茫然,瞪大了眼睛问陈潘:“谁?是谁接的你进宫?”   陈潘扶额。   “今日和前几日,都是那个公公来教坊司找的我。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也没有告诉我他究竟是受谁的请托。第一次公公只是来问我,是否认识九王府的姬莲姨娘,我心说姓姬的我不认识,可是九王府的姨娘不就是莲姐姐你嘛!   我便说是的,姬莲是奴婢姐姐来着。接着他再问了我几个关于你的问题后,什么都没有说,便离开了。今天公公来接我,也没有告诉我究竟是谁要见我,所以在今天与姐姐相见之前,我一直在猜是不是潘儿我得罪过什么人,今天专门抓我进宫来审讯的。”   听得此言,游莲笑了,她告诉陈潘:“因为手下没合适的人使唤,跟着九爷回上京后,正好结交了九爷的六皇姐。   和我游莲一样,武琳公主乃性情中人,我们二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便拜了姐妹。就连与潘儿你联络,都是托九爷的六皇姐去办的呢!那个去寻你的公公,应该就是六公主完颜武琳的内侍,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陈潘了然,拉住游莲的袖子道:“姐姐既然有可信的女真人姐妹,那么养蛊一事,何不找她周旋?她是公主,位高权重的,万事可解。”   ……   最终,游莲还是叫来了替自己“望风”的武琳。三人最终达成了共识,金蚕蛊计划,就按游莲的预想来实施。   养蛊一事,交由完颜武琳来解决,因为武琳相对来说,路子和人手都较充足,养金蚕蛊需要的房舍,材料都由武琳自己去安排人采集。整个养蛊过程,将在陈潘的严密管控下进行。   武琳会在离教坊司不远的地方买一处房舍,武琳安排她最心腹的宫人购买毒虫、蛊盅,和严格按照规定供奉金蚕。陈潘则会每天抽时间离开教坊司,去往武琳公主养蛊的房舍监督、指导整个养蛊的流程和操作。   直到九九八十一天金蚕蛊成熟后,陈潘会亲自上阵,“送走”金蚕,销毁蛊盅,毁灭证据。武琳则安排人取出适量的金蚕蛊灰,送入九王府,游莲得到武琳送来的金蚕蛊粉后,再自行安排下蛊纳兰玉。   整个计划都安排得紧密又周延。   其实在刚听到游莲与陈潘的这项计划后,武琳也是相当震惊的。   但是游莲既然敢当着武琳的面,邀请武琳参与自己的这项金蚕计划,她便是有一定的把握的。   乌林荅与纳兰玉可谓是世仇。   纳兰玉的儿子宗骏,和乌林荅的儿子宗烈更是针尖对麦芒的竞争对手。   纳兰玉势大,完颜宗烈能力大。不管怎么说,哪怕完颜旻最终确定下了储君人选,纳兰玉与乌林荅明里暗里的争斗都永远不会结束。譬如就在不久的几个月前,纳兰玉准备杖杀游莲的现场,都不忘把乌林荅往死里给推一把。   武琳对纳兰玉的憎恨,一点都不比游莲少。   武琳惊讶于金蚕蛊的凶险,她第一次听说中原还有这样的蛊术,从前她以为只是汉人吹牛哄人骗人的东西,竟然真的存在,还被汉人皇室明确列入禁术,发现涉猎就要满门抄斩!   好在女真人时代隔绝于昆仑山外,南蛮的蛊术女真向来涉猎甚少,完颜家的长者也还没有来得及对巫蛊做出禁令。   这是母亲和哥哥最好的一次机会……   在经过最初的震惊后,武琳反倒放开了,她拉起游莲和陈潘,让三个人的手紧紧交叠在一起,爽快又坚定地说:   “莲儿,你放心,有我完颜武琳在,没有你办不成的事!” 第69章 警告   完颜武琳和游莲回到探星阁的时候, 晚宴已经结束了。   九王府的管家一个人守在探星阁的大门口,伸长脖子四下里打望,像一只焦灼的锅上蚂蚁。   武琳带着游莲刚出现在进入探星阁的那条回廊尽头, 管家便像一支离弦的箭朝游莲奔来:   “嗨哟哟——姑奶奶可算回来了!九王爷等不到你, 便和九王妃先回去了,留下老奴一个人在这里等莲姨娘, 如今您可算回来了,咱这就快些回府去吧!”   游莲迎上,回应管家道, “好的好的,咱们这就走。”   说完游莲转头看向身边的武琳, 感谢武琳今晚的款待,还约着过几天小暑, 两个人一起去布庄选点夏天的布料回家备着,好裁衣裳。   游莲与武琳依依不舍地道别后,便跟着管家一起往前殿的方向走,才走出探星阁背后的垂花门,游莲看见前方的路边等着一大群人马, 马车前檐下吊着马灯隐隐绰绰地闪烁。   禁宫内不允许跑马,在后殿这样的地方可以坐马车的除了完颜旻和他的妃嫔们,便只有完颜旻的几个儿女了。   知道前方是贵人, 游莲打起精神大步朝前走, 待走得近了, 她看见宗烈一个人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候在路边。宗烈身后是黑压压的一群护卫,游莲没有看见五王妃赵念,想必也是因为等不及武琳, 便也一个人先走了。   “奴婢见过五王爷。”远远地,游莲朝宗烈行礼。   宗烈也看见了游莲,他滚鞍下马,示意游莲不必多礼,并笑眯眯地问游莲,可曾见到武琳公主?   游莲颔首,说六公主正是跟自己在一起的,只因自己要赶着回府,走得急,才把六公主一个人给丢在了后面。   说话间,游莲再度向宗烈鞠躬,为自己丢下武琳一个人先走了致歉。   宗烈自然不会往心里去,他说没关系的,自己就在这里等着六公主的,待会她出来,本王就可以带她回家了,莲姨娘不必为公主担心。   宗烈还好心地提醒游莲说:“九弟等不到你,便和九王妃一起先回府了。要不莲姨娘也在这里等等六公主,待本王接到她,我们先送你回九王府。”   游莲听了,赶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了!五王爷太过有礼。奴婢这儿有管家伺候,宫外亦有马车,奴婢和管家出宫就可以坐马车回府了,用不着浪费五王爷时间送奴婢的。”   宗烈还要挽留,游莲却很坚持,一定不要宗烈送。游莲推拒数次后,宗烈也不勉强,他朝游莲深深作了一个揖,与游莲道别:“那么,本王就明日再来府上叨扰了。”   游莲也与宗烈深深道福:“好的,五王爷,九王爷和奴婢扫径以待。”   游莲与宗烈道别后,便离开了。   经过宗烈身边的时候,游莲抬眼扫了一眼路边的宗烈,看见他正很认真地看着自己,马灯自后打在宗烈的脸上,半明半暗,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边缘打上一层金光,暖暖的,深眉高鼻明暗分明,就连五官也变得愈发温柔起来。   游莲在触到宗烈视线的一瞬间,心便毫无预警地突然甩了两下,就像哨兵突然敲响了金鼓,预示着前方就要有危险!   游莲收回视线调转了头,她没有再与宗烈说话,只若无其事地走过宗烈的仪仗,头也不回地朝宫门外走去……   ……   不多时,武琳才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宗烈迎上去,语带埋冤地教训武琳:“你自己都不会看时辰的吗?人都走完了,你才回来,你知不知道今天晚宴上没见到你,大妃娘娘说得有多难听……”   武琳嗤之以鼻,她早就知道纳兰玉是一定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以嘲笑自己和自己母妃的机会的。就连纳兰玉的嘲笑说辞,武琳都已经替她想好了。   “无非就是乌林荅家的人嘛,就是这样,上至乌林荅老爵爷,下至乌林荅侧妃生出来的孩子,他们的目中无人,那可是一脉相承的!”   武琳器宇轩昂地说,还学纳兰玉说话的样子,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哥哥,这样的话,你不在家的时候,我耳朵都听起茧了。你别把那女人咒骂我们的话放在心上,她爱说便说,若你每一次都要去计较,我们家的人早都被她气死完了。”   “……”   宗烈长叹一口气,也不与武琳多计较,他一把拉起武琳的手,把她往马车的方向带:   “走吧,你快上车,母妃担心你,我才专门在这等你的!真是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这样让人操心……”   宗烈絮絮叨叨地教训武琳,武琳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待两个人都坐好了,宗烈一声令下,马车便在护卫们的护卫下,缓缓起步,朝暗夜的深处走去……   马车刚刚起步走,武琳发现宗烈怎么也跟自己一起坐在马车里的?她便开口问宗烈:   “哥,你怎么也坐马车?”   “等你这么久,我也知道累啊,还不许我休息一下?”宗烈把头靠在马车的壁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武琳再问宗烈:“哥,五嫂人呢,怎么没见她跟你在一块?”   “她一个人先走了。”宗烈的回答简明扼要。   武琳笑道:“都这么几天了,五嫂还在生你气啊……”   “别理她。”宗烈打断了武琳的话,“她就是欠收拾,不知道天高地厚。现在我本就忙得脚不点地,她还非要去灵州看她那个遭瘟的爹,到时候再给我惹一堆事出来,她一闷头就躲回了王府,还不又得要我出去给她擦屁股。由她恨我去吧,我完颜宗烈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武琳听了便安慰宗烈道:“哥哥别恼,五嫂也只是思父心切,待过段时间她想通了就好了。”   宗烈轻叹一口气:“随她去吧,我不想管。”   突然,话锋一转,宗烈问武琳:“对了,今天我也是有事要问你的。”   武琳颔首:“哥哥请讲。”   “那个莲姨娘……”宗烈顿了顿:“她是怎么跟你勾搭上的?”   武琳扶额:“哥哥说什么话呢?什么叫勾搭上的,我们只是好姐妹,用不着勾搭。”   宗烈无所谓地一挥手:“随你啦,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那九弟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和我们往来了,不过他后宅的一个姨娘,又怎么跟你成为了姐妹?这件事怎么想怎么透着古怪啊……”宗烈拿手轻拂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武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哥哥总是这样,前怕狼后怕虎,总觉得全天下人都要害他似的。   “哥,你心里阴暗,看所有人都是阴暗的。我完颜武琳,有什么好给她莲姨娘利用的?姬莲不用跟我抢男人,也不需要进宫争宠,更不必搭着我进你的五王府。哥哥你可不可以把眼光放正常一点?我们女人也是人,就不可以有知心的朋友了?”   “我超脱,她潇洒,我们二人相见恨晚,一拍即合,不可以吗?”武琳振振有词。   宗烈噗嗤一笑:“可以可以!武琳当然可以有朋友,还是吃拿卡要的那种。”   “……”武琳无语。“哥,今天白天还跟人家聊得风生水起,一副臭味相投的模样,怎么转过头来就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了?”   宗烈摆摆手:“非也非也,本王正是觉得她绝非等闲,才觉得奇怪,想来问你。你也说姬莲洒脱,不仅性格洒脱,她一荆钗布裙,还有定国安.邦之才,却心安理得地做了九弟的姨娘,面对九王妃时,也毫无捻酸之色,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武琳皱起眉头想了想,“那又怎样?她害你蚀了二十万两银,你不乐意了?再说人家也不是白得你的银子,人家要拿水兵跟你换的……”   宗烈摇头打断了武琳的话:“你错了,我并没有因为那二十万两银子不高兴,相反,本王很高兴能得到这么一个机会。   姬莲是汉人,以本王多年来与汉人来往的经验,姬莲的谈吐举止,更像是赵家皇庭里的一员水军将领。要知道赵氏虽羸弱,但他们的水军,那是可以独步天下的!   现如今,这员汉将投了诚,且不管她究竟是真的爱上了九弟,抑或稀罕当咱女真人的姨娘,总而言之她愿意为我女真出力,这就是机会,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们骑惯了马,使惯了大刀,我们女真在陆地上可以横扫千军,可一到海上,就成了落汤的鸡,连扑腾两下翅膀都嫌费劲。现在姬莲愿意帮我,给我提供了发展女真水军的思路,只要姬莲给我带一支和他们汉军一模一样的水军出来,不过区区二百万两银,哪怕她开价百万两黄金,我也是可以接受的。”   “那么哥哥你又在这里担心什么呢?”武琳不解。   “我担心她借口与你交好,叫你替她办事,帮她完成对她有利,而对咱女真无利,或有害的事。武琳你知道吗?汉女多阴险,他们汉人的圣贤都亲口说,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听得这话,武琳心里头没来由地一哆嗦。   她瞥了一眼宗烈,怀疑自己这五哥是不是后脑勺也长了眼睛,这边她才帮姬莲做了一件事,第二件事还没开张,五哥就对自己说这样的警示语了。   可是武琳并不认为自己替姬莲做的事,是对姬莲有利,而对女真无利,或有害的事。给纳兰玉下蛊,对姬莲的确有利,可是对他们乌林荅家所有的人都更有利!   对母妃的利处不言而喻,对五哥的利嘛,自然更是大大的,直接让哥哥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或许还会是两个。   可是武琳并不打算告诉宗烈自己要参与的这项计划,这事太危险,哥哥一定会来阻止的。   而武琳觉得这个险,值得一冒。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更何况这件事她也就只是从旁协助,敲敲边鼓,最后若是被人捅了出来,她大不了来一句自己也是被骗的,她完颜武琳对金蚕蛊,也是一无所知。   所以武琳决定,至少现在得把莲姨娘与自己的事深深藏起来,即便要讲,那也得等到成事以后了。武琳非常娴熟地朝宗烈扯起一个鬼脸,说道:   “哥哥哪里话,姬莲什么事都没有让我做过,不然她也不会白白去牢里蹲那么久了。”   听见武琳这样说,宗烈点点头,心也放下去了。他再三警告武琳,千万别因为跟姬莲姐妹情深,而中了对方的圈套,干出给祖先们脸上抹黑的事情来。   武琳摆摆手,拍着胸脯跟宗烈保证:她不会这么没有分寸的,更何况姬莲也是老实人,循规蹈矩的,从来不曾向她提过任何要求。   宗烈点点头,疼爱地抚摸武琳的后脑勺,笑眯眯地说:“好的,我相信六妹。” 第70章 陈仓   夜色正浓, 天空中月朗星稀,惨白的月光撒落大地,给沉睡中的山水世界增添了一层寂静寥落的颜色。巍峨的青砖大宅如曈曈怪兽匍匐在浓密的树影里, 只有因夜风沙沙作响的树叶, 在不知疲倦地提醒着未眠的人,那时光流逝的踪迹。   这里是教坊司的后院闺楼, 时间已经过了丑时,这所看惯了灯红酒绿的烟花之地也变得沉寂,在黑夜的裹挟下, 坠入沉沉梦乡。   青石小路的尽头走过来一队人马,黑衣黑马, 护送一驾青帷马车,踏碎一地青霜朝那密林深处的大宅而去。   待得这一行人马来到青砖大院的后院外, 他们停了下来。领头的那位黑衣人下了马,走到青帷马车跟前,打开帘子后,毕恭毕敬地朝车内说话:   “陈小姐,这就到地方了。”   车内响起一阵衣裙摩擦的窸窣声, 陈潘自车内走了出来,在黑衣人的服侍下走下了马车。   “周将军,辛苦您了!潘儿已经到家, 您也快回家休息吧!陈潘敛着腰, 给黑衣人行礼。   黑衣人也给陈潘抱拳:“好的, 陈小姐,末将这就先回宫,还得去给六公主复命。”   “周将军慢走。”   “陈小姐留步。”   二人你来我往一番告辞后,黑衣人带着人马离开了教坊司, 重新没入黑沉沉的密林中。   陈潘站在原地,远远地朝黑衣将军离开的方向看去,直至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才轻轻拂去散落间颈的碎发,寻出腰间的钥匙,转身朝身后的院门走去。   才走了两步,还没摸到榆木门上的大锁头,自高大山墙的转角背后走出来一个人,堪堪立在那山墙的尽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潘看。   陈潘吓了一大跳,手上的钥匙都吓掉了,捂上心口就要嘶喊出声,却见那人自暗影深处走了出来,月光洒在他身上,映照出他玉山似的身姿,绛纱横襴袍上的四爪龙鳞在月色清辉之下熠熠生辉。   陈潘望着眼前这名不速之客瞪大了眼,低呼出声:“九王爷?您怎么在这里?”   ……   游莲回到九王府的时候已经过了丑时,游莲望了望更漏,问映月,九王爷呢?   映月答:九王爷在上房的。   游莲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她若无其事地取下珠钗,松开发髻,对映月说:“今晚就不用洗澡了,打盆水来洗个脸就可以了。”   映月应下,手脚麻利地端来水,送来棉帕,伺候游莲洗干净了脸,再宽衣解带,吹灯拔蜡,主仆二人就这样各自安置了。   第二天一大早,游莲便起床了,今天五王爷宗烈要来,游莲得提早起来准备。   映月伺候游莲梳洗完毕后,游莲站在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左扭扭右看看,仔细端详了半晌,游莲对映月吩咐道:   “映月,今天这头面和衣裳不搭,看起来怪怪的,给我拿前几天才做的那件纱罗对襟袍来。”   映月应下,替游莲重新拿了衣裳,伺候她穿好了,映月再仔细看去:   只见那纱罗袍上穿金走银,百蝶穿花纹繁复精美,搭配游莲的远山黛眉朱点唇,低鬟落翠花,端的是娉婷袅娜风拂柳。   “莲姨娘真美,今天又该把九王爷给迷得七晕八素了。”映月啧啧赞叹。   游莲啐道:“贫嘴,我这都一把年纪了,再美怎么可能美得过那二八的小水葱呐!”   映月不以为然:“这就是莲姨娘没眼界了,你怕是不知道,他们男人爱的就是莲姨娘这种成熟有韵味的,幼稚的小姑娘就跟白开水一样寡淡。还有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女人味!莲姨娘身上的女人味,可是醉人!”   游莲乐了,望着映月笑得脸红:“行了行了,说得跟你特了解男人似的,你若是想男人了,我这就给你找一户好人家,让你去做姑奶奶去。”   映月大惊,忙不迭跪地,辩解自己才不是想男人了,莲姨娘不可以这样随便就把奴婢给打发了。   游莲拾掇好了自己,眉开眼笑地逗弄映月玩,见玩得差不多了,便伸手拉起映月的手往外走:   “好了好了!逗你玩儿呐,映月这么好,姑奶奶怎么舍得别人把你给抢走?时辰不早了,我们快走吧!上房那主子需要我们伺候,去晚了可是要挨罚的。”   ……   自打纳兰松月打定了主意,要把九王府这个家给严格管理起来,游莲便每天都要一早去上房给纳兰松月请安,伺候纳兰松月梳洗、吃早饭。   之所以说是伺候纳兰松月吃早饭,而没有包括宗懿,那是因为宗懿睡觉很浅,常常喊困。他习惯了一个人睡,就算不宿在游莲房中的时候,也不一定会宿在纳兰松月的房里。   从前纳兰松月没过门之前,宗懿就经常抱着游莲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现在纳兰松月进了九王府,宗懿又更加频繁地使用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的伎俩,大半夜都在游莲的芙蓉院和上房之间腾挪,导致他的睡眠愈发不足。   这天早上,游莲来到上房的时候,纳兰松月已经起床了,她正在梳头,看见游莲来了,便叫她过来帮自己选头花。   纳兰松月向来喜欢璀璨夺目的金饰,或大红大绿的头花,游莲深谙她的喜好,便尽量按照纳兰松月喜欢的风格来选。游莲看见纳兰松月今天穿了件水红的衣裳,梳了个单螺髻,就给她选了一支点翠的金步摇,再搭配一把同样点翠的金边扁簪。   “这样就好了吧?”游莲说,“一支步摇一把扁簪,繁略得当,宽冗有度,不会太满也不太空。奴婢觉得可行。”   纳兰松月听言便往镜子里头看,游莲的搭配简单,却并不简略,头饰虽只有两样,黄金打造的金簪给人以丰满隆重的感觉,正好填补了头饰简单所造成的空白,而点翠的靛蓝色搭配金饰的边,又给人一种繁花似锦的感觉。   纳兰松月点点头,对游莲的安排很满意。纳兰松月虽然不喜欢游莲,但是她不得不承认,汉人女子对美的理解的确与她们女真姑娘不同。游莲对美有另外一种诠释,纳兰松月不自觉就会为游莲的诠释所折服,汉人对美的理解是形态不一的,是有层次的,她也喜欢。   “十二你也坐吧,今天早上我叫厨房做了羊肉馍,你也吃点。”纳兰松月说。   今天游莲伺候纳兰松月梳妆伺候得好,她很开心,纳兰松月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和蔼的笑,还邀请游莲与自己共进早餐。   游莲也看见了纳兰松月面上的愉悦,但是她有事情,没办法一直顺着九王妃的心意献殷勤。游莲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给纳兰松月道福,一边行礼,一边满脸遗憾地道歉:   “奴婢谢九王妃娘娘的恩典,只昨天重午的宫宴上,五王爷便与九王爷说好了,今天他要来咱九王府。奴婢这边伺候完九王妃,就该去后厨和管家那里看看才行了,不然一会儿五王爷来,我们还一点准备都没有。”   纳兰松月点点头:“这件事情我知道,夫君昨天跟我说了,说今天宗烈要来……”   纳兰松月这话说得之随意,对完颜宗烈也直呼其名,连王爷都舍不得叫一声。突然,纳兰松月收了声,她一脸沉寂地上下打量着游莲,不动声色。   游莲不解,茫然地与纳兰松月对视。忽听得纳兰松月略带三分嘲笑地开了口:   “十二好生打扮过?真是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睛,莫不就是因为今天宗烈要来?”   游莲扯了扯嘴角,想说客人来了,主人家打扮隆重点不是应该的吗?这是对客人最基本的尊重吧!又听得纳兰松月继续开口道:   “只是依我说啊,十二姨娘其实也不必如此紧张,咱九王府上要啥有啥,不需要专门准备。”   游莲一愣,可以如此敷衍待客的主人家,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虽然不认同纳兰松月的说辞,游莲依旧和颜悦色地与纳兰松月说:   “是的,虽说咱府上什么都不缺,可奴婢想,还是先去把可能用上的东西准备好,也省得贵客来了,我们手忙脚乱。”   听得这话,纳兰松月笑了:   “十二姨娘没见过什么世面,可以理解。那乌林荅从前其实就是可汗的洗脚婢,被可汗看上后提上来做了通房丫头。那乌林荅天天给可汗洗脚,练就一手按摩穴位的好功夫,没事就给可汗按穴解乏,这才骗得可汗欢心,给乌林荅封了侧妃的位,还给她那放羊的爹赐了爵位,总算安上了尾巴充当大尾巴狼。   他们哪是什么贵客,还轮不上我们九王府这样紧张地对待。”纳兰松月轻蔑地笑,眼神和口气中的鄙视之色浓郁,又毫不遮掩。   “……”游莲无语,她不想跟纳兰松月争辩五王爷和乌林荅身份贵贱的问题,便直接换了一个话题问纳兰松月:   “敢问九王妃娘娘,九王爷他起了么?”   昨晚映月告诉过游莲,宗懿宿上房的,故而游莲有此一问。   纳兰松月听闻嫣然一笑:“没有,昨天夫君他累着了,早上我怎么叫他都叫不醒,就让他睡着吧!”   “……”   虽然游莲早就给自己做过最充分的思想建设,自己是游继峰的女儿,宗懿是游家的敌人。可是当她看见纳兰松月脸上羞涩的笑,听见她那意有所指的话语时,游莲依然没办法控制住自己胸中那股来路不明的鬼火。   游莲咽下一口唾沫,幽幽地说:“可是再过一会儿,客人就来了……”   “没事!”纳兰松月无所谓地打断了游莲的话:“宗烈若来了,就叫他等一会儿,九王爷补觉更重要,若是亏了九王爷的身子,岂是他宗烈的一次登门可以弥补得过来的。” 第71章 待客   游莲再也没办法和纳兰玉交流下去了, 她拜别纳兰松月后,匆匆离开了上房。   好在纳兰松月虽不打算认真招待完颜宗烈,却也没有阻止游莲去操办。   游莲离开纳兰松月后, 便脚不点地奔去了后厨, 亲自交待管家和大厨,今天务必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准备好今天的午宴。   游莲算了算日子,问童子蟹是不是上市了?   管家是女真人,女真人几乎没人吃过螃蟹, 管家连螃蟹的味道都不知道,逞论对螃蟹上市情况的了解了。好在那厨子见多识广, 曾经替完颜旻招待过外国使节,他回答游莲说:   “是的莲姨娘, 八月大闸蟹成熟,现在的市面上仅有很少量的一点童子蟹,购买者寥寥,价格也高得惊人。”   游莲点点头说:“没事,管家赶紧差人去集市上买点童子蟹, 再买点毛豆,今天我来做一个六月黄。”   管家应下,问游莲还需要买点什么?   游莲想了想, 提点管家说:“现在的时令水果便是水蜜桃了吧?管家去看看, 若是有新鲜的果子, 都给带点回来。”   管家应下,正要退下去操办,却听得游莲再度开口叫住了他:   “买童子蟹,记得买母蟹, 壳薄肉嫩蟹黄多,我要拿它炒毛豆籽。”   管家连声说好,把游莲的几点吩咐又给复述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最后才匆忙离开。   游莲布置完吃食,又差了穆延嬷嬷召集府上的下人们作了一个简短的训话。   自打纳兰松月进府,游莲就再也没有以女主人的身份召集府里的下人们训过话了。今天游莲突然要训话,还把众多婢女、嬷嬷给吓了一跳,以为府里出什么大事了。匆匆跑来一听,原来只是叫他们认真准备招待贵客。   “待客操办,向来不都是九王妃出面吗?今天来贵客,怎么是姨娘挑头?”人群里有人想不通,便压低了嗓子问身边的人。   身边有婆子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什么贵客啊?九王妃压根儿就不想接待的,也就姨娘一个人在这儿瞎积极。”   听者皆懂了,无一不大彻大悟般点点头,别过头去再不说话——   原来所谓的贵客其实就是不入流的人,连九王爷自己都还在梦周公,亏得姨娘一个人这么积极,既然如此,大家也就面子上过得去就好了。   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游莲不是傻子,经年混迹军营,泼皮们屁股一翘,游莲就知道他们想拉什么屎。眼看众人窃窃私语,又一脸讪笑的,她怎能不懂。   今天自上房开始,就遭遇不顺,想我游莲,在蛮夷面前点头哈腰,现在在你们这群贱婢面前,还要受这窝囊气?豪横气一上来,游莲啪地一声拍上手边的茶桌:“本姑奶奶的话已经撂这儿了,如若谁敢违背,阳奉阴违……”   掌下一个用力,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木桌的一个角竟被游莲给直接掰了下来。游莲举起这块桌角,狠狠砸到地上,匪气十足:   “便如此桌!”   ……   游莲尽心尽力地为今日完颜宗烈的到访做准备。   游莲看得很明白,纳兰松月那套洗脚婢的理论,其实就是放屁,对纳兰一家那种莫名其妙的骄傲感,游莲压根不屑一顾。今天来的这个完颜宗烈,她一定要认真对待,不为宗懿,也要为游莲自己,把宗烈给招待舒心!   其实对游莲而言,宗烈很明显更适合自己一些。游莲没有与宗烈谈论过胡汉政见,仅仅与宗烈见过那一面,可游莲就知道,宗烈一定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亲汉派。   虽然宗懿对自己也很好,可宗懿似乎有点“阴”,总是给游莲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游莲曾经先后几次委托宗懿打听被困在灵州军营里康皇帝的事,也常常有去却没有回。   游莲气宗懿这样办事不靠谱,可每每游莲追问,宗懿却总能找出一箩筐的理由来让游莲延期。游莲没有办法,她只是个俘虏,宗懿是她的眼睛嘴巴和臂膀,除了把宗懿摁在地上狠狠揍一顿,她也实在找不出其他办法了。   宗烈就不一样了,他的宽厚与温润,看得见,摸得着。游莲要实现自己为赵焱重新打出一片天的计划,她需要女真贵族里最坚定的亲汉派与自己背书——   宗烈,才是那个最合适的人。   快到巳时,传信的小厮回来说,看见五王爷的仪仗就在巷口外了。   游莲大喜,振作了精神,跑到镜子跟前,把自己的头发、衣裳上上下下都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才领着映月和一众随从往大门的方向走。   才刚走到上房门外的那处小花园,游莲看见宗懿从月洞门的那头走了过来。   宗懿远远地看见了游莲,便朝她招招手,让游莲停下。   “九爷可算是睡醒了?”待宗懿走近,游莲抄着手,望着宗懿,皮笑肉不笑地说。   宗懿赧然,抓抓后脑勺说:“实在对不起,我太困了,又没人来叫我……”   游莲笑:“没事的,九爷辛苦,多睡一会应该的。莲儿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一人接待五王爷,都是没有问题的。”   宗懿大喜,说辛苦阿莲了,今天要不是有阿莲顶着,他宗懿真是要出洋相了。说是请客,结果什么都没有准备,这压根儿就是专门请人来得罪的,五哥怕是要恨死我了。   宗懿问游莲:“九王妃什么时候回?听婢女说她出街买糖霜……”   说起纳兰松月,游莲一肚皮的气,她不想与宗懿多说,只淡淡地回了宗懿一句:   “九王妃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我也不知道。王妃娘娘说咱九王府要什么有什么,不用专门为了客人准备。她出府去买糖,应该只是为了她自己,跟今天五王爷来无关。不过没有关系的,既然你醒了,那就好办了,快点跟我走吧,跟我去前院等着,五王爷马上就到。”   宗懿无语,有些被呛得说不出话的尴尬。   “阿莲,月儿年纪小,你多担待一些……”宗懿不仅没有对纳兰松月如此不负责任的态度表示不满,或批评,反倒还腆着脸对游莲提出了这样可笑的请求。   游莲没有说话,心底的鬼火轰然一声,已经燃起了八丈高。   其实宗懿对纳兰松月如此态度,游莲倒也不意外:纳兰家的女人都是宗懿心尖上的公主,哪怕她们要爬到宗懿头顶上屙屎,可不都得宠着依着?   游莲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并不意味着宗懿看不明白游莲眼下所想,他一把拉紧游莲的手,扯到自己身边,压低了嗓子对她说:   “月儿是九王妃,可我只当她是我妹。月儿陪了我整十年,我不能说把她丢了便丢。所以才求阿莲宽容她一二,月儿没有娘,她只有我了……”   游莲抬手打断了宗懿的话,她不想再听这个男人关于哥哥妹妹的论调了。似乎为了证明他的清白,每一次宗懿来芙蓉园过夜,都要把这兄妹论搬出来念一通。   游莲已经听够了,要不是因为宗懿女真九王爷的身份,游莲一定会在宗懿第一次搬出这套理论来糊弄人的时候把他打出房门。   她不介意宗懿娶妻,自打被俘,游莲就从来没有再奢望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宗懿娶谁,她游莲都没有意见,但是她憎恨男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九王爷!”游莲停下脚,仰头望着宗懿义正严辞地说:“你误解我了,我并没有责备九王妃的意思。只因你问起,所以我才对你解释了一下九王妃的去向。”   宗懿愣怔,知道自己惹毛了游莲,赶忙陪个笑对游莲说:“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今天就是辛苦了阿莲,谢谢阿莲……”   “不谢。”游莲淡淡地说,看也不看宗懿就独自朝前走。   宗懿回神,紧赶两步追上游莲,两个人一前一后,在随从们的簇拥下,朝前院大门走去……   ……   一盏茶的功夫后,宗烈真的到了九王府,宗懿和游莲双双站在门外等着完颜宗烈的到来。   这是五王爷宗烈第一次来九王府,说来也是奇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宗烈在远远看见伫立府门外的宗懿时,竟然有些激动。   “还记得九弟五岁那一年,跟着本王去偷库里叔叔家的干奶酪,结果惊动了库里叔叔家养的狗,九弟被一只三个月大的奶狗追着咬伤了屁股,血流不止。   当时我害怕极了,生怕回家温敦夫人会跟母亲告状,父汗会打我。我把偷来的干奶酪都给了九弟,哄他不要哭,九弟吃了奶酪果然就不哭了,回家也没有告我的状。好多天后,穆延嬷嬷给九弟洗澡,发现了他屁股上还未愈合的狗牙印,九弟被父汗亲自逼问,都没有说出我的名字……”   宗烈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九弟真的是一个很乖很乖的好孩子。”   一名侍卫统领模样的人策马跟在宗烈的身后,见宗烈一脸沉醉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都说长兄如父,五王爷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只可惜九王爷早就不是从前的那个孩子了,王爷可别忘了,那好孩子现在的母亲,对侧妃娘娘和五王爷你,可一直都是虎视眈眈的。”   宗烈转头看了看自己的这名部下,眼底闪着晦暗不明的光:“所以啊……什么叫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或许这就是人一生中,最大的悲哀吧……”   说话间,宗烈已经来到了九王府的门口。宗懿迎了上来,主动给宗烈牵马:   “五哥来了,欢迎欢迎!”   宗烈下马,适才萦绕胸中的激荡还未消散,趁着这股激荡,宗烈伸出手来,搂紧宗懿的肩进自己的怀里,狠狠拍了两拍:“小兔崽子……怎么到门口来了。”   “五哥第一次来我家,小弟我激动啊!”宗懿笑嘻嘻地说。   宗烈点点头,拉紧了宗懿的胳膊说:“走,咱哥俩进屋去坐着聊!”   ……   兄弟二人坐在湖心的水榭里,吃茶聊天,游莲从旁张罗伺候。   兄弟二人从最近宫里的几件大事谈起,又谈到完颜旻最器重的几名大臣的家务事,宗懿没有叫游莲回避,宗烈自然也不往心里去。   游莲一直坐旁边默默地听着,也不插嘴。宗懿很鬼精,他从来不会与游莲讨论他们女真朝廷上的事,就算游莲想问,宗懿也能有千百种理由让游莲放弃这种企图。今天从兄弟两个人的谈话里,游莲也总算能够对当今朝中事窥得端倪了。   从宗烈和宗懿二个人的言辞来看,游莲觉得宗懿性刚,宗烈则要温和许多。宗懿处理问题的态度和方式很简单,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而宗烈则会把目光更多地投向四周,他比宗懿更加容易接受别人对他的意见和建议,并愿意承认自己的不足,学习旁人甚至敌人的长处,对自己进行改造。   “五王爷乃真贤人,实有明君之相!”游莲在心里默默地这样想。她甚至有些遗憾,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遇到宗烈,这样赵焱的命运一定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样子。   游莲还设想,如若自己是完颜旻,那么五王爷完颜宗烈一定会是储君的第一人选!   游莲冥想正酣,突然,宗懿抗议的声音在耳畔炸响:“阿莲!摆饭,我们都等饿了!” 第72章 吃醋   游莲回神, 看见宗懿正盯着她,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却隐隐挂着几分嘲弄。   游莲没工夫去仔细研判宗懿阴阳怪气的假笑, 她赶忙直起身, 要两位王爷稍等,她这就去安排后厨上菜。   望着游莲匆忙离去的背影, 宗烈笑着对宗懿说:“前几天父汗还在大妃面前说起你,说九哥儿已经娶妻这么久了,还有一房妾室, 可怎么一直都没有诞孩儿?”   宗懿瞟了一眼宗烈道:“我又能有什么办法,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宗烈挑眉, “和九王妃一起努力啊!我们兄弟几个,就你没儿子。”   宗懿却冷笑, 眼神跟随游莲离开的方向,飘到不知道哪里的虚空,淡淡地说,“随缘吧,这事儿其实跟命有关, 只是我宗懿福薄,子嗣艰难。”   宗烈听了,只当宗懿说的是九王妃生养困难, 对旁人的伤疤自然得回避, 宗烈便不再继续追问, 另选了一个愉快的话题大侃。   很快游莲便带着婢仆端着菜肴鱼贯而来,她满脸堆笑,一个菜一个菜都张罗着摆上了桌,完事了还给宗烈和宗懿一人盛了一碗汤摆在桌上, 这才高声唤二人:“两位王爷,开饭了!”   宗懿看见桌上鲜黄晶亮的螃蟹忍不住问游莲:“这是什么新菜,我都没有吃过。”   游莲笑嘻嘻道:“这是六月黄,我用面粉裹了,封住蟹黄,螃蟹虽小但是肉嫩蟹黄多,外壳又不是很老,这样下油锅和毛豆籽炒过,直接把螃蟹咬在嘴里超级鲜美!”   宗懿听了,食指大动,拿起手边的箸,夹起一块螃蟹腿就往自己嘴里送。   游莲忍不住啐他,“你饿死鬼投胎啊!人五王爷还没动,你怎么就自己干起来了?”   宗懿没空理她,吃得口水油渍横流,“哇!真的美味啊!五哥快尝尝,这个东西好,从前怎么都没发现……就是肉有点少,不够我塞牙缝的……”   游莲无奈地笑,拦不住宗懿,她便拿起一双新的箸,往宗烈碗里也放了一块螃蟹,笑眯眯道:“五王爷请慢用,这是奴婢的家乡菜,希望王爷喜欢。”   宗烈颔首,感谢游莲的盛情款待,并示意游莲也该用饭了。   游莲点点头,也不推拒,真的拿来一只碗,在宗懿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就开始吃。   宗烈有些惊讶。   他并不是鄙视游莲,想让她去其他地方吃饭,只是在宗烈的周围,除了众多做主母的可以与自己夫君一起用饭外,他真的没有见过哪一家的妾室是这样直接上桌子跟男主人一起吃饭的。   不过宗烈并没有让自己看起来很不适应的样子,他见怪不惊地与游莲寒暄,和宗懿闲聊,讨论游莲的家乡菜,和她们江南的人一样,都是糯糯的,充满温柔……   ……   宗烈在九王府待了很久,吃过午饭后,宗烈和游莲商议了水军船舰的问题。   关于水军的船只,这在宗烈和宗懿来说都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所以整个下午,几乎都是游莲在发表演讲。她教宗懿和宗烈怎样用几层楼高的大柁船冲犁倭寇的僚船,还跟宗懿和宗烈讲述,近水作战的时候怎样用小巧灵活的鹰船撕破倭寇的后防。   宗烈听得两眼放光,大呼过瘾,如果不是晚饭的时候纳兰松月回来了,宗烈或许还想赖在九王府里住下来。   纳兰松月一回府就差人来叫宗懿,她甚至没想到来水榭拜见一下宗懿的五哥,就这样直接差了管家来传唤宗懿,说海岭王妃带病给宗懿做了几套练功服,叫宗懿赶快回上房来试一试。   九王府管家打断了游莲的演讲,宗烈这才回过神来这里是九王府,面前这位口若悬河的女子是宗懿的姨娘。   宗烈抬头望了望水榭外已经渐昏的天空,直起身来就跟宗懿告辞:“九弟,我很久没有跟人谈得如此畅快过了,咱们就这么定下来,舰船的图纸就劳烦莲儿姨娘抽空出图;水兵人马九弟就直接点了叫他们过来;银子,我这就回家准备好,明天差人给你送府上来。”   宗懿也站起来,与宗烈抱拳,“好的,五哥放心,图纸肯定会尽快出。小弟的副将达及你也知道,他是一员猛将,阿莲把他培养成了我水军的大统领,虽然兵有点少,但能力他是有的,我叫他明天就带上兄弟们去你的五王府,势必要做五哥最得力的臂膀,绝对不能丢了我九王府的脸!”   宗烈大笑,说自己就指望九弟这一千精兵了,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九弟的兵不会让我失望的。   宗烈又转身对游莲道谢,感谢莲儿姨娘今天这一天的款待,他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宗懿的羡慕,说宗懿上辈子不知道积了多少福报,才在这辈子得到了莲儿姨娘,真真是羡煞旁人啊!   送走宗烈后,游莲跟在宗懿的身后一起往后院里走。   宗懿走得很快,他似乎有什么心事,刚才那个能说会道的宗懿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沉默的宗懿,闷着头大步流星地朝前冲。   穿过二门后,就要走到怡园外的那个小花园时,游莲叫住了宗懿:“九爷,你走错了,回上房该走这里!”   游莲站在那小花园的月洞门门口,远远地给宗懿领路。   宗懿回头看着游莲:“我不回上房。”   游莲挑眉:“可是九王妃开始就来找过你了,让你回去试衣裳。”   宗懿摇摇头,朝游莲伸出了手:“不管她,我们回芙蓉院。”   游莲惊讶。   宗懿则皱起眉头一副万事皆嫌烦的表情。   终于,游莲扑哧一笑,朝宗懿走了过去,她拉起宗懿的手朝前一路走,“好吧,我们走。”   ……   回房的路上,游莲与宗懿聊天,她大胆替宗懿设想,明天在得到宗烈送来的这二百万两银后,应该怎么有效地把它们都安排用于水军的装备里头。   宗懿任由游莲牵着他的手走,只是他的话依然很少,宗懿远没有游莲以为的那么激动,相反,他的脸上淡淡的,似乎兴趣缺缺。   “你好像有点不高兴?”游莲转过头来一脸好奇地问宗懿,“是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宗懿咧嘴一笑:“怎么可能,我对阿莲,从来不会不会不高兴。”   “可是你怎么看上去很难过的样子?”   “是么?”宗懿揉了揉自己的脸,“可能有点累。”   为了逗宗懿开心,游莲把脸猛地凑到宗懿的鼻尖前,做出一副格外兴奋的样子:“小祖宗,你不可以累,你应该感到很振奋!你有军饷了,二百万两军饷!虽说距离目标三百万还有点距离,但已经很成功了,而且我相信,五王爷在尝到甜头后一定会再次追加的!”   宗懿望着游莲,兴奋不起来。   “银子有什么好兴奋的,那些都是死物,人才是最重要的,我损失的,可不只是那几千名士兵啊……”   游莲摆摆手,不以为然:“守着水军在家里呆着是最没有用的,你应该很庆幸在你刚准备训练水军的时候,就有这么一个好机会让你的士兵们可以去前线操练。”   “可是他们这一去,很快五哥也会有一支和我一样的水军的,更何况他还要你给他出舰船的图。五哥他正在打仗,军饷正是充裕的时候,我这边扣扣索索几两银子几两银子地算计着花的时候,他就已经拥有了一支舰船数量最庞大的水军了。”   “九爷,就算五王爷他打不下楚州的倭寇来,你父亲也不会让你去插手东海战事的。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我们全靠之前培养的那一千名水兵做诱饵,才取得了这次参与东海战斗的机会,不是吗?”游莲望着宗懿,淡淡的笑:   “九爷得知足,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步子不可以扯太大。”   宗懿语迟,长叹一口气道:“好吧,所以我还是慢了人一步。”   看宗懿如此丧气,游莲笑了:“九爷,你这一点就不如五王爷大气了。现在是九爷自己的国家有难处,你不应该只盯着你面前的一亩三分地。如果五王爷够狠,他可以向可汗请命,要你们的父汗直接征调你的兵去楚州替他卖命。如果他想,五王爷甚至还可以向你们的父汗申请,让我也一并出战东海。九爷你什么时候见过,你父汗征调军队还需要花钱的?   可是五王爷并没有这样做,他给你银子,补偿你的付出,真心实意地感谢你……”   “别人几句虚情假意的软话就把你哄得晕头转向了?连是非曲直都辨不清了?”相当突然的,宗懿莫名其妙就生气了,他气势汹汹地打断了游莲的话。   游莲吓了一跳,抬头朝宗懿看过去,看见他眼底熊熊燃烧的怒火。   到现在,游莲似乎才有点明白过来,宗烈走后,宗懿突然变得沉默的原因。   “五王爷好,五王爷大气,五王爷胸怀天下,心系国家。阿莲,不过两次饭局,你认为你就了解了完颜宗烈的全部了?一口一个五王爷,叫得跟自己的亲人一样,真是个蠢女人!男人说几句好话就可以骗得你跟他走?”宗懿气急败坏,口不择言,他冷笑一声继续说道:   “这么无脑的女人,还要领兵打仗,怪不得刚上大陆就被人给包了饺子,如此无脑的女人啊!你不做俘虏,谁做呢?”   “……”   游莲无语。   她盯着宗懿持续沉默着,想看他还能口不择言到什么地步。   宗懿出完了心头的那一口恶气,便也不再说了,他望着游莲沉静的脸,深深的呼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今天是宗懿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骂游莲,他也不想这样的,只是今天他实在忍不住了。   见宗懿不说话了,游莲自胸腔的深处轻轻吐出一口气,她眨眨眼睛,上前一步走到宗懿的身边,把自己的脸靠上他的胸膛:   “九爷怕什么,你自己不也说了吗?那些都是死物,人才是最重要的,你不还有我嘛……”   宗懿愣怔,旋即哭笑不得。   就在情绪如同沸腾的山火喷发,眼看就要掀起一场毁天灭地的灾难时,游莲那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让燥热宗懿仿佛撞上了一道冰墙,再炽烈的山火也瞬间冷却。   宗懿想继续生气,却再也生不起来,他无奈地苦笑着,搂起紧贴自己的游莲的纤腰,半宠半怒地啐她:   “坏丫头,你再这样惹我生气,我便给你好看!” 第73章 青李   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 游莲的生活变得充实起来,为了顺利完成船舰的出图工作,游莲需要与当地或外地的船厂主沟通, 核对很多细节。宗懿便把他自己的腰牌给了游莲, 因为每一种船舰的制作都是一项相当精密又细致的工作,容不得半点马虎。   宗懿也亲自替游莲向九王妃纳兰松月请得了特别的批准——允许游莲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 随时出入九王府,只需要向纳兰松月报备一下即可。   宗懿亲自向纳兰松月请批,纳兰松月怎敢不允?   她被迫微笑着看游莲再一次回到从前那种想走就走, 想来就来的自由人状态,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游莲变自由人就算了, 最让纳兰松月受不了的是,随着游莲越来越“自由”, 宗懿也变得越来越“飘忽不定”。宗懿常常整夜整夜地不回家,就算偶尔回一下九王府,也都深更半夜了,纳兰松月早已睡下,待第二天早上醒的时候, 宗懿不是又走了,便是睡得跟个死猪似的,连句话都说不上。   纳兰松月越来越孤独, 偌大的九王府似乎就只住了她一个人, 旁的人都像匆匆的过客, 只当九王府是一个临时的客栈,想来便来,想走就走。   只有她纳兰松月一个人,才是囚徒, 被这雕梁画栋的砖木囚笼深深囚困……   这一天中午,百无聊赖的纳兰松月勉强吃了两口菜,便叫青红沉绿把午膳都给撤了下去。   心情不好,纳兰松月的胃口也变小了,东西越吃越少。   青红想劝纳兰松月再吃两口,可她看见了九王妃眼底的落寞,她明白九王妃的症结所在,自己却什么也帮不了。青红吞了口唾沫,把滚至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纳兰松月没有事情做,只能机械性地走进里间去睡午觉。她拖着空虚的身体躺倒床上,也懒得脱衣裳,就这样和衣而卧……   不多时,纳兰松月便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的宗懿很随意地穿一件透明的纱衣,衣服的腰带也没有系,宗懿就这样敞着怀来到纳兰松月的身边。   纳兰松月觉得奇怪,因为往常的宗懿不是这样的,他总是会穿着包裹好全身的长衣长裤,小心翼翼地在纳兰松月的身边躺下。还会很客气地询问纳兰松月,自己是不是抢了她的被子。   宗懿从来都是用很尊重九王妃的姿态,亲切地亲吻纳兰松月的额头,温柔地拍她的胳膊,轻轻对她说:“睡吧,天已经很晚了。”   梦里的宗懿似乎换了一个人,他深深望着床上的纳兰松月,一句话也不说,脸上还挂着很奇怪的笑。   就在纳兰松月想问他究竟在笑什么的时候,突然,宗懿脱掉了他身上那件几乎透明的纱衣,赤.裸着身体爬上床,钻进了纳兰松月的被窝。   二人肌肤相亲的一瞬间,一种奇妙的感觉瞬间包裹住了纳兰松月的全身,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每一根头发丝突然就变得焦渴异常。   宗懿一改往日恭守严谨到如同士兵站岗似的睡觉姿势抱紧了纳兰松月,纳兰松月也反抱紧了他。身体仿佛化成了水,一点力气都没有,脑海中一片空白——   除了宗懿的名字。   每一根头发丝都在疯狂叫嚣着宗懿的名字,纳兰松月知道自己如此渴望得到宗懿的全部,可是她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他表达自己的心意。   就像一条离开水的鱼,纳兰松月张开嘴大口呼吸着,口中喃喃呼唤他的名字,满腔的热血找不到突破的出口,只能让自己的身体,和宗懿的身体像两条共生的藤,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终于,纳兰松月喊出了好大一声,她醒了,从梦里惊醒过来的纳兰松月周身大汗淋漓,好像跑过了几千里路,两条腿也变得跟面条似的,软塌塌。   她用尽全身力气坐了起来,感觉自己已经历了千年   ……   纳兰松月泡了个鲜花浴,换过一身衣裳后,叫来了九王府的管家。   “九王爷今天哪里去了?”纳兰松月问那管家。   管家怯怯地答:“氽州兵营。”   纳兰松月不悦:“怎么又去兵营了,他又不打仗,天天练兵这不是瞎折腾人吗?”   管家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告诉纳兰松月,可不是要打仗了嘛!虽然是五王爷在打仗,但是咱九王爷的兵练得好,五王爷便向九王爷租借了点兵,一起去东海打倭寇。   纳兰松月了然,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原来是完颜宗烈有求于宗懿,这才占用了宗懿的全部时间,结果让她这个九王妃独守了空房。   “好吧!管家现在就去给我安排马车,我要去氽州找夫君。”纳兰松月说。   ……   纳兰松月赶到氽州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了,她在一所逼仄的值房里逮到了啃一盘青李正酣的宗懿。   陡然看见纳兰松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宗懿被吓了一大跳。   “月儿,你怎么来了?”宗懿放下手中的青李,从案几后站起了身。   “夫君,你长久不回家,我实在太想你……”纳兰松月望着宗懿,眼泪汪汪。   宗懿笑了,走到纳兰松月的身边,拉起她的手……   就在纳兰松月以为宗懿会把自己拥进怀里,再深情款款地说出:好月儿,今晚你就留下来吧。类似这样安慰她的话语。   可是宗懿什么都没有说,他拉起纳兰松月的手,只是想往她的手里塞进去两只李子——   “小傻瓜!”宗懿啐道,“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什么好想的?来,吃李子,今天兄弟们上山打猎,才摘回来的。”   “……”   纳兰松月低头,望着手心里的两只圆溜溜的青李子哭笑不得。   “我不想吃李子,我只想来看看你!”纳兰松月抬起头,一脸急迫。   她本想直接告诉宗懿,自己思念他到想吃了他的地步,可是纳兰松月觉得这样表达可能会吓到宗懿,话到嘴边又换成了“看看他”的说辞。   宗懿听了,相当爽朗地一笑,他张开双臂对纳兰松月打趣:“好吧,我站在这里,你就看看我吧……”   突然,纳兰松月猛扑了上去,抱紧宗懿的腰,把头深深埋进宗懿的怀里。   “你个王八蛋!人家想你想得都受不了,你也不回家来看看我……”纳兰松月半撒娇半诉苦的抱怨,她这心里实在太难受,声音里都有了哭腔。   宗懿听见了,僵硬地杵在原地,他没有回应自己妻子的话,脸上的神色却如光影变幻,愈发复杂……   ……   当天晚上,氽州军营里举办了篝火晚宴。   为欢迎九王妃的到来,士兵们临时组建了“军乐队”,吹拉弹唱好不热闹。还有一群士兵穿上了兽皮裙,跳起了女真传统的祭祀舞,引得围观的群众尖叫声不断,也跟着一起狂欢起来。   游莲没有出场,按宗懿的说法是:莲姨娘白天画造船图,还要指导水兵们训练,折腾一整天,就算是铁人也受不了。所以今天的晚宴,莲姨娘就不出来伺候了。   纳兰松月无所谓,其实她并不想看见十二姨娘那张脸,也不喜欢故意为难人。如果宗懿能够像现在这样一直陪在她身边,纳兰松月也不介意让游莲过得舒服一些的。   有宗懿陪在身边,纳兰松月很高兴,她的面前也有一盏酒,于是宗懿又开始给纳兰松月不停地倒酒。   为避免自己像上一次喝酒那样,醉死过去,今晚的纳兰松月一直都很克制。每每宗懿劝她喝酒,她都只用嘴唇轻轻碰一下那酒液,便把酒杯放下了。   宗懿看在眼里,慢慢地也不再紧逼。他侧过身,凑近纳兰松月的跟前,温柔地问她:“月儿白天赶了那么久的路,可是累了?”   高擎的篝火旁,男男女女正在载歌载舞。纳兰松月眯着眼,一脸惬意地看那群狂欢的人们跳舞。听见宗懿问自己话,纳兰松月微笑着,懒懒地点头:   “嗯——”   “那……我们回去安置了,好么?”   纳兰松月拿手撑腮帮,瞥着宗懿,脸上漾起幸福的笑。   “嗯!”纳兰松月再度点头。   “好,乖月儿。”宗懿直起身,朝纳兰松月伸出手去:“为夫带你回家。”   宗懿说完便把纳兰松月的手拢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护着,带着她离开了热烈沸腾的篝火晚宴宴会场。   宗懿带纳兰松月往军营的大门口走,纳兰松月则一直跟在宗懿身后,默默地看他宽阔的肩膀,精健的腰,想象自己与他不着一缕纠缠一处的醉人场景。   直到纳兰松月看见前方不远处出现那驾挂着九王府铭牌的马车,纳兰松月正想问宗懿,莫非这氽州军营没有可以睡觉的房间?就听见宗懿好脾气地问她:   “月儿还能自己上车么?”   纳兰松月点点头,在宗懿周到的服侍下,坐上了九王府的马车。   纳兰松月转身,正要叫宗懿也上车,却见宗懿回过头,对那群护卫们大声说道:   “快走吧!九王妃要走了,你们护送王妃娘娘回府。”   纳兰松月大惊,转过头来想抓住宗懿的手,叫他也一起上车。   宗懿却好似没有看见纳兰松月急迫的脸,和她那只伸出马车窗来拽自己的手,依然对护卫们喝令:“回府路上小心点,天色已晚,多打灯,切莫惊了马儿!”   说完,宗懿后退两步,似乎就要离开。   纳兰松月急了,朝宗懿大喊出声:“夫君!我不要回家!”   可是军营上空萦绕着喧天的锣鼓声,人们的叫喊声、欢笑声不绝于耳。宗懿似乎并没有听到纳兰松月的叫喊,他退往黑夜的深处,面无表情地看着纳兰松月的马车在护卫们的护送下,吱吱呀呀驶出了氽州军营的大门……   凄冷的夜风灌进了马车,纳兰松月跪倒在马车冰冷的地板上,泣不成声。   “夫君!我不要回家……”   耳畔马蹄声不绝,纳兰松月知道,氽州军营,已离她越来越远。   “夫君!我不要回家!”   喧天的锣鼓声中,纳兰松月仰天长啸,可是没有人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声。纳兰松月脸上纵横而下的泪,是涌出她心间绝望的海,将纳兰松月淹没、封印。   咕噜一声轻响。   自袖口里滚出来了什么东西。   纳兰松月低头,看见马车地板上摆着两只圆溜溜的小物件——   是宗懿送给她的青李。 第74章 囚笼   时光飞逝, 如白驹过隙,转眼盛夏已过,秋天来了。   达及带领的第一批水军在加入完颜宗烈的抗倭大军后, 完颜宗烈就在楚州东海的一场海战中取得了一场意料中, 又意料之外的巨大胜利。   倭国的一名太子在这场海战中沉海了,倭国发了疯, 派来更多的舰船,似乎要攻下楚州,为他们的太子祭奠。   完颜宗烈向宗懿发出了邀请, 请宗懿火速再派更多的水兵来楚州。   宗烈找宗懿讨要水兵的事被完颜旻知道了,他很惊讶, 开始对自己这个最小的儿子另眼相看。   完颜旻亲自来到氽州宗懿的兵营,在这里, 他看见了一身铠甲,英气逼人的游莲。   “奴婢见过可汗。”游莲穿着锁子甲,只能抱拳,给完颜旻行了一个武官的礼。   完颜旻扶起游莲,指着操练场中央, 正在练习水阵的水兵,和颜悦色地问她:“听九哥儿说,这些兵都是你训练的?”   游莲点点头, 响亮地回答了一句:“是的!”   “很好!不错!”完颜旻背着一只手, 一手捋胡子, 赞不绝口。   “真没想到,姬莲姨娘有如此定国安.邦之才,九哥儿甚幸,我完颜旻甚幸啊!”完颜旻仰天大笑, 直视游莲的眼里闪烁着兴奋、意外——   还有怜惜。   “姬莲姨娘你过来。”完颜旻朝游莲招招手。   游莲依言上前了两步。   “听五哥儿说,你还替他设计了七八种战船?”完颜旻问游莲。   “是的,可汗。”游莲点点头:   “水军作战,战船和火器的配备尤为重要,所以奴婢根据水上侦察、冲锋、协同作战的需要,给五王爷提供了八种不同功能的战船制造图。待这八种战船造好,五王爷一定能如虎添翼,一举击溃贼寇!只因时间太仓促,船厂从拿到图纸,到造船出坞,少则两月,多则半年。所以楚州的战局最迟可以在半年之后,就能迎来颠覆性的改观。”   完颜旻听着,脸上的笑意大涨,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一点什么,来鼓励姬莲姨娘为自己的女真王朝做更多的事。完颜旻当场就册封姬莲姨娘为镇海大将军,赐金印紫绶,意味着镇海大将军这一爵位,虽不一定有实质军权,但这样的礼遇已足够位列三公。   完颜旻赐游莲爵位还加金印紫绶,可算是给足了游莲面子,他还提醒宗懿,姬莲姨娘为我女真助力颇丰,姨娘份位太低,是时候给人家侧妃的位置了。   宗懿听了,拱手应下,说回头就办。   其实游莲对自己只担任宗懿的姨娘并无任何不满,宗懿有王妃了,自己再怎么挣也只是一妾室,侧妃姨娘,对游莲来说都没差。游莲更高兴的,反倒是自己能得到完颜旻的重视,毕竟完颜旻是皇帝,能得到最高首领的重视,对游莲自己往后要走的路,也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   游莲频频向完颜旻致谢,她甚至主动靠近完颜旻,带他巡视整个氽州军营,还给完颜旻介绍,接下来她就要对军营里水兵们进行的训练科目。   游莲似乎把氽州军营里近两万名士兵,统统当成了她自己的私有物,而游莲自己,则是这些士兵的大统领。游莲如此投入地对完颜旻讲解她自己预设的帝国水军蓝图,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宗懿脸上偶然闪现的落寞之色。   ……   宗懿最开始的打算是,让游莲出山,为自己助力,让他在夺嫡之战中能撇开纳兰玉,拔得头筹。   可世事总是那么难料,游莲是明珠,一旦拂去杂尘就一定会光芒万丈,做惯了蛟龙怎能再做水虺?   和自己预设的走向不一样,宗懿虽有一点点失望,但他依然没有灰心。不管怎么说,游莲给自己带来的益处,还是显而易见的,宗懿把从宗烈手上“赚来的”二百万两银统统投进了船厂,还从自己的年俸和府上的账本里抠出了近一百万两银,用于打造火铳和炮台。   宗懿愈发努力地埋头于兵营苦拼,达及去了楚州,宗懿把自己变成了水军统领,他亲自去江中的舟楫上感受气候,风向造成江流的水流变化,体会不同船只、不同桨橹的动力和速度。   宗懿比起达及,做副手明显“得力”了许多,这让游莲也轻松了不少,她亲切地称呼宗懿为“完颜副将”,每当游莲这样叫宗懿的时候,总会引起周围士兵们的一阵狂笑。大家都只见过宗懿耀武扬威的时候,可没见过他当孙子。   好在宗懿并不介意游莲当众压他一头,毕竟自己在这方面实力不够,被游莲碾压,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要晚上回到营房睡觉的时候,游莲能让自己碾压,那也算扯平了。   ……   氽州的军营里,每一个人都干得热火朝天,这儿的生活就像沸鼎里的水,永远都是一副热烈又蓬勃的节奏——   除了九王府。   因游莲成了受完颜旻封爵的将军,有皇命在身,不回九王府住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宗懿自己要参与水军训练,除了上朝的时候需要回上京城,宗懿可以顺带回九王府看看,平时不用上朝的时候宗懿则几乎不去自己的九王府。   如此一来,偌大一个王府竟生生沦为了“荒蛮之地”“发配之境”,只剩纳兰松月一个人,终日独守空房,对镜自怜。   这天早上,纳兰松月好容易从诡异的梦魇里挣扎着醒了过来,她闻到一股不同于以往的特殊香味。   纳兰松月自床榻上坐直起身,披了衣裳朝外间走去。   “青红,什么吃食这么香?”纳兰松月扬声问。   饭桌旁,青红转过身,露出一张喜气洋洋的脸:“回九王妃的话,是宝庆楼的桂花糕,今天中秋节,奴婢一大早特意去宝庆楼排队,好容易抢到这一碟呢!”   说话间,青红端起一叠桂花糕,热气腾腾地送到纳兰松月的鼻尖前,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里尽是挑逗:“王妃娘娘是不是也觉得很香啊?”   听得这话,纳兰松月一愣,脸上一股戚戚之色泛起:   “你说什么?今天竟是中秋节么……”   看见纳兰松月的脸色,青红心里一沉,暗道不好,自己怕是惹祸了。   青红好容易扯起一个笑,宽慰纳兰松月道:“是的,王妃娘娘,今天是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晚一点,九王爷一定就回家了。”   听见九王爷这个称呼,纳兰松月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她一把抓住青红的手用尽全力地捏着:“是么,青红?你说今天九王爷他要回来?”   青红的脸色有些难看,但她还是用力举起手中的桂花糕,扬起嘴角安慰纳兰松月道:“是的,王妃娘娘,所以今天你一定要多吃一点,多吃两块桂花糕,晚点才有力气见九王爷。”   纳兰松月大喜,眼中似有繁花盛开,她望着青红,用力点点头,一手抓起一只桂花糕,就往自己嘴里塞。   “青红,快点!快点帮我梳洗!要是现在九王爷回来,看见我这个样子就糟糕了……”   纳兰松月一边嚼口里的桂花糕,一边说话,还四下里奔突着想叫青红现在就给自己穿衣梳头。一时间,要做的事实在太多,纳兰松月急坏了,干干的桂花糕又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也不下,卡得她伸长了脖子憋红了脸,像一只濒死的鸭。   青红吓坏了,赶忙端来温水给纳兰松月灌下。   几大口水下肚,喉咙里的粉状物终于融化了,纳兰松月喘顺了气,长长吁了一声,便又抓起青红的手催她,赶快给自己打水梳洗!   青红望着纳兰松月,又好气又好笑,鼻头一酸,眼泪涌出了眼眶,挂在眼角。   “欸!王妃娘娘且稍等,奴婢这就去帮娘娘打水!”青红擦掉眼角的湿润,响亮地回应纳兰松月,再麻利地转身,朝房门外奔去。   不多时,青红打好水回到了内室,看见纳兰松月已经自己穿好了衣裳,正手拿把木梳梳头。看见青红端着水进屋,纳兰松月便又接着说:   “青红,桂花糕还要多买点,你没时间去排队,便叫沉绿去排,九王爷喜欢吃甜食,就这么一盘,肯定不够他吃。从前都是府里自己做的,今年怎么就不做了呢?   还有,告诉管家,厨房里要备好今天中午的饭菜,按节庆的标准来,得有十个肉菜,五个素菜,府里人人都有,不可以落下每一个人。   叫管家带小厮给每个院儿挂灯笼,前院和上房特别要多挂一点,花园里的树得绑上红绸带。再给每个院发一套做宫灯的纸墨竹篾条,晚上各户各院儿的好做花灯玩。过节就要有过节的气氛,像今天这样冷冷清清的,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是中秋了……”   纳兰松月絮絮叨叨地说,青红只端着水静静地听,既不把手里的水放下,也没有应一声是。   纳兰松月想梳一个妖艳的灵蛇髻,怎么都梳不好,转过头来看见青红端着水只顾发呆,便怒了,喝斥她道:   “呆子!还不快放下手里的水,过来帮我梳头,站那么远端着那盆做甚?”   青红听了,这才回过神来,她赶忙放下手中的盆,吸溜一下鼻子,抹抹手上的水,来到纳兰松月的身后。   青红捞起纳兰松月耳后的头发,两手熟稔地打着卷,她神色淡然地告诉纳兰松月,说因为九王妃您最近一直都很消沉,府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您也不知道。   现在九王府里有点困难,莫说是要置办一场盛大的节日庆典了,就连几个桂花糕也是做不出来的。所以娘娘一开始要求的那些个灯笼啊,酒菜什么的,不是管家偷懒不想办,只是府里不宽裕,管家他想办也办不了啊!   纳兰松月不解,问青红:“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里不是王爷府吗?完颜家嫡孙的宅子,还有谁敢来打劫?”   青红摇摇头,跟纳兰松月解释:“打劫倒是不存在,只是几个月前,九王爷就从府里帐房那里拿走了一大笔银子,说是拿去练兵用,他还减少了府里下人的月银,为此府上陆陆续续都走了不少人了。现在就连怡园的下人也是不够的,光粗使丫头就减少了四五个,嬷嬷得有七八个了。因为丫鬟都是一直跟在娘娘身边,从海岭府带过来的,所以大家都还勉强坚持着没有走……”   “……”纳兰松月无语,心说宗懿把自己丢在九王府不管不顾不说,连仆人也要给撵跑光了。初始听闻宗懿要回家的愉悦和兴奋瞬间蒸发了一大半,纳兰松月觉得宗懿也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纳兰松月想,今天趁宗懿回家,一定要好好跟他理论理论才好。   有了找人理论的欲望,纳兰松月不得不振奋了精神,她叫青红给她梳一个利索一点的头,她好赶紧把早饭吃了,专心等宗懿回家。   既然九王府的钱都被宗懿搬空了,那么王府的节庆活动也都用不着再搞了,今天她纳兰松月就非得让九王爷看一看,这儿究竟是谁的家?   就问他一句话:   这个家,你到底还要不要! 第75章 顿悟   纳兰松月斗志昂扬地在家里等宗懿, 等宗懿回来,她就问他,王府和军营, 他到底选哪一个?   可是纳兰松月计划得很好, 早饭吃过了好久,宗懿都还没有回来。   纳兰松月等得不耐烦, 跑去后院的花园里看了半天的花,一直到中午,宗懿依然没有回来。   吃过简单的午饭后, 纳兰松月叫来了管家,问管家:“九王爷知道今天是中秋吗?”   几天不见面, 管家似乎苍老了许多,连衣袍上都沾满了油渍。   老管家颤颤巍巍地告诉纳兰松月, 说九王爷知道今天是中秋,今天早上天不见亮,他就差人回来给门房送了信,说今天就会回府来。   “既然要回,可他怎么现在还不回来?”纳兰松月追问。   “……”管家无言以对, 毕竟管家不是宗懿,他也不知道为啥宗懿说回又没回。   老管家踯躅了半晌,回答纳兰松月道:“……呃……九王爷练兵繁忙, 说不定到晚上, 他就回了……”   纳兰松月愤怒, 还想再追问,想起最近少了这么多下人,老管家也不容易,便也不再逼问他了。   纳兰松月摆摆手, 叫老管家退下去:“晚上王爷要回府,管家年纪也大了,还要准备晚膳,想必也很累了,趁着中午,你就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把!”   老管家抹一把湿漉漉的眼角,给纳兰松月行了一个礼,说今天中秋,老奴也没什么好送给娘娘的,便给娘娘磕个头吧!   说完老管家后退两步,面朝纳兰松月双膝跪地,咚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后,恭恭敬敬地退出了上房。   纳兰松月讷讷地望着老管家离开,心里跟堵了一块大石头似的,难受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半天了,纳兰松月才问身旁的青红:“这都大半天了,怎么一直都没见到沉绿?”   青红低头告诉纳兰松月,说几个月前,沉绿因为替娘娘出街买吃的,认识了一个卖糖饼的小倌,两个人便好上了。前阵子娘娘您心情不好,不大理会我们,穆延嬷嬷也不常给我们训话,导致最近沉绿这蹄子便有些猖狂了,常常私自跑出王府与那小倌私会,大家姐妹们也劝不住她……   纳兰松月大怒,一掌拍上身旁的小茶桌:“反了!反了!这一个个的都要反了!”   纳兰松月陡然发作,吓了青红一个哆嗦。她扭了扭手心里的罗帕,凑到纳兰松月的身边来,好言好语地劝自己的主子:   “王妃娘娘啊!奴婢以为,您倒没必要为了沉绿那个小蹄子生气,现在府里的下人严重不足,月银也少,连管家都尽量在照顾到府里的每一个下人,生怕哪天又走一个,到时候九王府怕是连杂草都找不到人除了。   反正现在沉绿每个月只有十文银子,我交代她每天出门之前都必须把娘娘的衣裳洗干净,其他事情,她爱做不做,花十文银子赚她替娘娘洗一个月的衣裳,也是划算的。”   “……”纳兰松月无语,太阳穴里突突突突一直乱跳,她从来不知道堂堂一个皇子的府衙,可以贫穷成这个样子,她简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老半天了,纳兰松月才回过神来,她满含感激地望着青红,想了想,又来到妆台前,从自己的妆奁里找出一支包金红玉簪递到青红的手里:   “谢谢青红,这个送给你,当中秋节的礼物。”   青红大惊,赶忙推辞。   纳兰松月自然坚持,两人你来我往纠缠了好一阵,青红推辞不过,总算接下了这支玉簪。   ……   纳兰松月坐在房间里,她想不通一直以来都把自己放在手心的九哥怎么突然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回想起过去自己与宗懿恩爱的点点滴滴,再看看现在眼前这所空有其表的大宅子,纳兰松月这心里啊,跟油煎似的难受。   妆台前杵立着那座飞天塑像,英姿飒爽的飞天举着一把琵琶,就像举一把剑。   纳兰松月坐在妆台前盯着那飞天的脸看,因着心情不好,觉得那飞天脸上的笑容都带一丝挑衅。   怒火蹭一声蹿上来,纳兰松月朝那飞天飞起一脚蹬,蹬得那飞天稀里哗啦转了一个圈,脸朝墙壁挤着,身体依旧摆着那腾飞的姿势,就像被人一拳砸进了墙壁……   “吁——!”   总算吐出来一口恶气,纳兰松月把自己狠狠摔进了松软的床榻。   她思前想后,仔细回忆自己过去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她想,或许因为自己故意为难了十二姨娘姬莲,因为自己故意让十二姨娘姬莲每天来上房伺候自己,所以九哥不高兴了?   纳兰松月委屈极了,她想告诉宗懿,是大妃娘娘告诉自己天底下做主母的都应该这样管理丈夫的小妾,自己只是按照祖制行使,真的不是我纳兰松月心眼坏,九哥千万不能误会了松月啊!   纳兰松月还想与宗懿好好地谈,她想告诉宗懿,大妃娘娘还要自己看管好夫君,看管好九王府,不能让十二姨娘夺走了九王府。   现在纳兰松月已经想通了,区区九王府算什么?不过大一些的死物。若没有了夫君,这劳什子的王府拿着又有什么用!   只要夫君肯回这个家,纳兰松月愿意退让一步,从今往后再也不让十二姨娘来上房伺候自己了!十二姨娘出门也不需要来上房禀报,只要夫君肯回家,纳兰松月怎么样都好说!   纳兰松月就这样一个人在房间里东想想西想想,一会想宗懿的坏,一会又想宗懿的好。一会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到宗懿的感受,一会又觉得还是自己更委屈。   纠结良久,纳兰松月终于受不了了,她从小榻上起身,走出了自己的小院——   她想四处走走,再这样下去,自己非得要疯了不可。   纳兰松月走进了位于九王府西边最大的那个后花园,这个花园紧挨西边的山,土地肥沃,阳光充足,树林长得最高大,花木也最繁茂。   纳兰松月就这样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走到一片桦树林边上的时候,纳兰松月停住了脚。   极目望去,桦树林里阴森森黑洞洞的,人站在路上根本看不清林子里头的情况。   纳兰松月就这样站在桦树林的外头探头探脑地看,心说以前自己怎么就没发现,这片桦树林真是一个好地方——   纳兰松月现在就想走进去,这里没人走,也足够隐蔽。她想在这寂静无声又空无一人的密林里好好哭一场。   人在上房的时候,纳兰松月是主母,有一众婢子和嬷嬷看着,想哭都得提醒自己是纳兰家嫁出来的九王妃,实在是太憋屈了!   这样想着,纳兰松月便提起裙摆,独自一人朝桦树林的深处走去。   刚走到半路,纳兰松月听见自密林的最深处传出来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像猫叫,忽高忽低的,还挺有节奏,纳兰松月一脸惊奇地循着声音往里走,越走得近,那叫声越清晰。终于,纳兰松月听出来了——   这哪里是什么猫叫,这分明就是女人的叫声。   女人叫得很惨,还怪异的很。那声音都变形了,不大像个正常人的叫声,所以刚开始的时候,纳兰松月才把这声音听成了猫叫。   纳兰松月大步朝前走,转过一团半人高的野草后,纳兰松月停住了脚,她无比惊讶地看见一个光溜溜的男人和另一个光溜溜的女人交叠着倒在地上,正不知羞耻地纠缠在一起。   那男人像大山里的野兽一般压在女人的身上,男人如此粗鲁,就像践踏一把最不值钱的蒲草,毫不留情地在女人身上留下他癫狂的痕迹。   男人的身子抽风一般死命抽动,看他那青筋暴突发狠的样子,似乎下一秒就要长出獠牙来,把身下的女人撕成碎片,再嚼烂吞下肚。   纳兰松月吓坏了,快要瘫倒在地,她颤抖着靠上身后的一棵大桦树,缓缓坐了下来。   虽然很害怕,但是纳兰松月很清楚,这女人其实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也不需要她去“搭救”。女人叫得很大声,可自她那变形又破碎的声音里,纳兰松月分明听到了爱情的欢歌。   耳畔的“欢歌”仍在继续,唱得纳兰松月毛发悚立,周身的血液也开始沸腾。   就在这一刹那,纳兰松月突然就明白过来,这便是自己在梦中渴望的场景。在那个美妙绝伦的梦里,她希望宗懿也能像草堆后的那个男人一般对待自己,她希望宗懿也能不管不顾地把自己推倒在地,像山里的野兽那般撕咬、碾轧、进攻她,占有她,而不是彬彬有礼地问纳兰松月,是不是被他抢了被子。   ……   坐在地上兀自颤抖了一会儿,纳兰松月觉得脸上凉风幽幽的,她抬起手来摸上自己的脸,才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脸上早已泪流成河。   纳兰松月撑着身后的大桦树哆嗦着站起身来,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这片幽暗的桦树林。   她没办法再听下去了,那女人变形的声音就像一道尖锐的利刃,瞬间划破纳兰松月对爱情的所有美好想象,让她看清楚了自己和宗懿一起,营造多年的虚假繁荣后的所有不堪。   纳兰松月心里清楚,宗懿还是那个宗懿,宗懿照顾纳兰松月,只是因为他是纳兰松月的九哥,可是九哥从来都没有像爱女人那般爱过自己,更没有像男人想要女人那般想要过自己。   做他的妻子,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误解。   这个姗姗来迟的认识太过残忍,纳兰松月还没准备好面对,它就猝不及防地撞到了纳兰松月的眼前来,她没办法接受,也不能接受!   纳兰松月无法接受地上那个叫沉绿的卑贱的婢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拥有自己努力多年,还没能拥有的东西…… 第76章 抗争   黑沉沉的夜如浓墨重重涂抹在天际, 夜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中秋节,人们看不到月亮, 心慌慌, 吃着月饼也没了气氛,就像纳兰松月枯萎的心, 看不到希望。   纳兰松月一个人坐在灯红酒绿的花厅里,守着一桌琳琅满目的菜肴,如老僧入定。   宗懿终究还是没有回家, 纳兰松月坐在举全府之力精心准备的佳肴前等了宗懿一个晚上,依然只是白费。   老管家踩着疲惫的步伐走进挂满红灯笼的花厅, 他告诉纳兰松月,说今年中秋, 九王爷不回府了。就在刚才,老管家收到了来自氽州的信,说今天可汗临时检阅了氽州军营的水兵,因为明天,氽州得往楚州派兵。   纳兰松月挥挥手, 让老管家退下,自己则依旧呆呆望着那满桌菜肴,不说话, 也不动筷子。   “九王妃, 您先吃吧, 九王爷他不回来了……”老管家再一次提醒纳兰松月,可以开饭了。   “好,我知道了,一会九王爷到家, 我与他一起吃。”纳兰松月轻轻地说。   老管家无奈,他一脸慈悲地看着纳兰松月苍白的脸,用眼神朝一旁的婢女们示意。   站得最近的沉绿看见了,步步生花地走过来,素手纤纤替纳兰松月夹菜。   “九王妃,趁着还有点热气,赶快吃一点吧。”沉绿说。   鼻尖涌进来一股劣质的香气,夹杂着青草的味道,纳兰松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地上那个跟野兽一样脏兮兮的男人。和现在一样,沉绿也催那男人快一点:“啊啊!欢郎!快一点……”   突然,纳兰松月站了起来,她一把推开身旁正弯着腰替她夹菜的沉绿,二话不说,朝花厅外冲了出去……   ……   昏蒙蒙的烛光下,纳兰松月静静地看着面前妆台背后那尊反弹琵琶的飞天。   飞天很美,英气的眉眼可以让人连想起男扮女装的十二姨娘。   飞天的脸是鹅蛋型的,像十二姨娘那样还搭配了一个小小的下巴,给人一种特别精巧娟秀的感觉。   纳兰松月站起身来,手里捏一把绣剪,朝飞天走了过去……   突然,纳兰松月举起手中的绣剪,疯了似的朝那飞天脸上扎去:   “狐狸精!我要杀了你!狐狸精!不得好死!”   飞天是铜做的,虽然是镂空的,并非实心,但铜器不怕剪刀,纳兰松月拿着剪刀与一尊铜像干架肯定干不过。纳兰松月把那铜像折腾得嗡嗡作响,在房间里乱滚,打碎了茶水桌子上的茶具。   青红听见动静便冲进了屋,她想夺下纳兰松月手上的剪刀,但是没有成功。纳兰松月丧心病狂地要刺杀那尊铜像,青红搞不清楚缘由,又阻止不了纳兰松月,只能慌不择路拖着那尊无辜的铜像冲出了上房。   只留纳兰松月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大喊:“狐狸精,回来!回来让我杀了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纳兰松月喊累了,也喊不回举琵琶的铜像。她把自己重重的摔进软椅里,大口大口的喘气。   面前是纳兰松月的梳妆台,台面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妆品,偌大的妆镜里映出一个女人的身影——   镜子里的女人穿一件大红色的喜服,这是纳兰松月只穿过一次的,迎亲那天才穿过的喜服。喜服是祖母替纳兰松月置办的,上面嵌了七七四十九颗男人拇指盖大小的东珠,和九九八十一颗极品猫儿眼,是纳兰松月有生以来穿过的最昂贵的衣裳。   喜服没毛病,只是那穿着喜服的人不大好,镜中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脸颊也是深陷的,隔着镜面都能感受得到她的落魄。   纳兰松月不满,打开妆奁,借着身旁摇曳的烛光往脸上扑胭脂,她往自己脸上扑很多胭脂,这样可以让自己看上去容光焕发。   脸已经够红了,厚厚的一层胭脂铺在纳兰松月没有血色的脸上,刺眼得就像惨白天空上高悬的烈日!纳兰松月又拿起口脂一遍又一遍地往自己嘴上涂,她告诉自己:   一定要让九哥看见纳兰松月最光彩照人的一面,纳兰松月要让他后悔!   不多时,纳兰松月打扮好了,只见她的眉眼黑黑的,又粗又大,脸颊红红的,像两团燃烧的火炬,她的嘴唇鲜红欲滴,穿着大红色又金光闪闪的喜服,整个人都散发出耀眼的红光!   望着镜中的自己,纳兰松月满意了,她站起身,拿手紧了紧腰间的束带,对着黑洞洞的虚空振臂高呼:“出发,去氽州!”   像马上就要冲锋陷阵的女将军。   ……   才走到怡园的院门口,老管家扑了上来,老管家年纪大了,冲到纳兰松月身边的时候,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便扑倒在了纳兰松月的脚边。   “九王妃啊,您这是要干什么?”老管家拽着纳兰松月,满脸焦灼。   “本王妃要去捉妖,你给我撒手。”纳兰松月说。   “可是娘娘,这都深更半夜了……”   “要的就是深更半夜!”纳兰松月气冲霄汉:“深更半夜了那狐妖才会出洞来抢男人,缠着我的夫君不让他回家……”   说话间,纳兰松月的眼眶红了,但是她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老管家着急,拉着纳兰松月那穿金走银的裙摆,苦口婆心地劝:   “不是老奴灭九王妃娘娘志气,王妃若是心里有气,要打要骂,全冲老奴身上来。只劝王妃娘娘一句话,快快回房休息,今天这事就算了翻篇了。您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九王爷他还会好吃好喝把您养起来的,您一个人在九王府,吃得饱穿得暖,九王妃的位置是您的,这九王府里还是您说了算,又有什么不好呢?”   纳兰松月不想听,把老管家的话当放屁。   见管家不撒手,纳兰松月把腿一抬,抽出被老管家拽着的裙摆,挺起胸膛,带几个仆人大踏步地走出了九王府……   ……   纳兰松月到氽州兵营的时候刚过了一更天,兵营四周灯火辉煌,白天完颜旻来过,兵营举办了庆祝活动,营房都被五彩的花灯和红绸装饰了起来,空气中还能闻到烟火残留的气味。   纳兰松月和几个随从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了军营,守门的小兵认识纳兰松月,还精神抖擞地给纳兰松月行了一个礼。   纳兰松月带着随从,以横扫千军的气势在军营里横冲直撞,一名校官拦住了纳兰松月,问九王妃半夜三更来军营,是要找什么?   纳兰松月乜斜着眼看那校官:“找什么,本姑奶奶找一只狐狸精!”   校官不解,一脸懵地发呆,纳兰松月抓住那校官的领口问:“姬莲这只狐狸精在哪里?”   校官反应了过来,脸上风云变幻跟唱戏一般精彩,他抬起手来指了指东边:“回王妃娘娘的话,朝东走,两进院子后那最大的一个院子,就是镇海大将军的卧房。”   “什么镇的大将军?”纳兰松月轻蔑地冷哼一声,“狐妖镇吗?小样的还当妖王了。你上天当王母娘娘,我纳兰松月都不会怕你!”   说完,纳兰松月放开那名神魂颠倒的校官,撒开脚丫子就朝东边的院子奔去。   纳兰松月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回廊和垂花门,一路上遇见了巡夜的士兵,领队的见到是九王妃来了,自然不敢拦,隔开老远的距离就给纳兰松月行礼。   穿过一道九曲回环的湖边游廊,纳兰松月来到一排雄伟的白墙青砖歇山顶的大排屋前,房子周围列重兵把守,一个个扛枪执戟,守卫森严,纳兰松月知道,这一定就是那老妖王的住所了。   纳兰松月提气,一个纵身朝那大排屋的门口冲去,守卫的士兵见了,认出来是九王妃,怯生生地走上来想拦,却被纳兰松月左右开弓几把推搡开,士兵们不敢用强,只能胡乱叫唤一声“王妃娘娘切莫冲动啊!”就纷纷撤退到了一边。   纳兰松月以锐不可当之势冲到这排屋门前,抬起手来,用尽吃奶的力气猛地一推。   “咣当”一声巨响,排屋大门就洞开了。   纳兰松月脑门一热,直接冲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纳兰松月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她的双目在喷火,心尖在滴血。   就在里屋的正中央,融融烛火下,丈余宽的大床上,宗懿蜜色的肌肤如缎子一般闪着金光,他的身下压着十二姨娘雪白的胴体,一黑一白两具身体跟两条交欢的蛇似的紧紧纠缠,疯狂翻滚……   心脏爆炸似的猛烈撞击着胸腔,纳兰松月鼻孔大张,却依旧呼吸困难。   宗懿用简单事实粗暴地向纳兰松月证明了,他对九王妃的“尊重”,其实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侮辱。   纳兰松月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压根还是个姑娘,却冠着那顶九王妃的头衔,是嫌床上这只骚狐狸笑得还不够欢吗?   “妖女!我要杀了你!”   纳兰松月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怒吼,高举拳头,如一头发怒的母豹敏捷非常地,朝丈余大床上的游莲扑去。   房间里陡然冲进来一个人,宗懿被吓了一大跳,赶忙抓被子来裹紧自己和游莲的身体。   不等宗懿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见纳兰松月已奔至游莲的近前。她伸手抓紧游莲散乱的头发,就想疯狂地撕扯,啃噬这个卑贱的女人。   可是不等纳兰松月开始撕扯,更逞论啃噬,一旁的宗懿就动手了,他一巴掌挥上纳兰松月的脸,只听得一记响亮的耳光声,纳兰松月就飞离了丈余大床,摔倒在地。   喉间一股腥气上涌,纳兰松月吐出一口老血——   昏了过去。   ……   元盛五年,女真王朝这第一个纪年里,完颜家族的孙子就与一直伟大的纳兰家族起了罅隙。   中秋夜九王爷掌掴九王妃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军营,很快,这条消息又传进了上京城里的海岭王府,传进了海岭王妃的耳朵里。   海岭王妃忧心忡忡,半年前那迟迟不见红的元帕事件再一次涌入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心头。海岭王妃焦灼不已,叫来纳兰松月的亲爹,自己的儿子纳兰崇谨。   海岭王妃很庆幸自己可以在纳兰崇谨还保持着清醒的时候与他对话,海岭王妃开门见山地问纳兰崇谨:“你知道月儿和九哥儿闹矛盾了吗?”   纳兰崇谨低着头,讷讷地说:“知道。”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海岭王妃问。   “……呃,娘……这个……这个儿女亲家的,我们也不好去插手人九王爷夫妻两口子之间的事吧……”纳兰崇谨佝着腰,小心谨慎地回答了海岭王妃的提问。   “……”海岭王妃无语,觉得自己可能生的是一块叉烧。她还想再说点什么,想了想又放弃了。   海岭王妃无力地抬了抬手,想叫纳兰崇谨退下去,可海岭王妃还来不及开口,心口一阵绞痛,似乎有大石头咚一声滚进了心房,海岭王妃捂着胸口,“呼呼呼呼”再度开始剧烈的喘气。   “娘!”纳兰崇谨赶忙上前扶住海岭王妃的腰。   海岭王妃伸手,不发一语指向案头的一只翠蓝色珐琅小瓷瓶。纳兰崇谨了然,知道自己娘的心痛病犯了,那瓶子里装的就是解药。   纳兰崇谨手脚麻利地拿过那只珐琅小瓶,倒出一粒药丸塞进海岭王妃的嘴里。   “娘,你没事吧?”纳兰崇谨目含担忧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海岭王妃好容易压下了心头的异样,止住了无休止的喘气。   “没事,你走吧,这儿没你啥事了。”她朝纳兰崇谨拼命挥手,叫这个最没用的儿子不要再杵在自己面前了。   纳兰崇谨见母亲又没事了,心说娘的心痛病都心痛几十年了,也的确没见痛出什么毛病,只要痛消了便好。这样想着,纳兰崇谨再与海岭王妃多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便真的退了下去。   房间里再度安静了下来,海岭王妃起身来到妆台前坐好,高呼了一声:“来人。”   立刻,一位穿着湖蓝色比甲的丫鬟走了进来:“老夫人有何事安排?奴婢听着呢。”   海岭王妃点头,朝那丫鬟招招手:“过来,帮我带花,我要进宫见大妃。” 第77章 贪心   海岭王妃一大早就进了宫, 此时纳兰玉才刚起床,正坐在妆台前梳妆。   看见海岭王妃进屋,纳兰玉赶忙叫宫女们给海岭王妃抬椅子。   海岭王妃与纳兰玉行完礼后, 才在宫女们的搀扶下坐上了椅子。   纳兰玉见海岭王妃这么早就进宫, 知道自己的母亲定是有事找自己,便屏退左右, 待房中再无其他人时,笑眯眯地问她:   “母亲找女儿有何要紧事?”   海岭王妃看了看四周,往纳兰玉身边凑了凑, 压低了嗓子问纳兰玉:“大妃可曾听说九哥儿与月儿的事?”   纳兰玉挑眉,一副难以理解的样子看着海岭王妃:“原来母亲因为这事才进宫的啊!我还当啥要紧的, 原来就为了这个?”   海岭王妃惊讶,对纳兰玉的表现才是难以理解:“大妃难道觉得这是小事?九哥儿是你的儿子, 月儿是你侄女,有月儿在九王府,对大妃和咱海岭府,都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难道你觉得我们纳兰家的姑娘在九王府失宠了, 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纳兰玉轻轻一笑,“母亲何出此言?女儿自然还是希望他们二人能琴瑟和鸣的,女儿也是昨天听人说起这件事的, 便想着今天就派人去氽州, 叫九郎回宫来我问他一问。这不才起床嘛, 女儿连早膳都没有吃,母亲便来了,你也是忒急了些……”   见纳兰玉一份轻飘飘的样子,海岭王妃不满意极了, 脸都涨红起来,开始数落纳兰玉。   “我说玉儿啊玉儿!这是大事,既然你昨天就知道了,怎的今天都还没有动起来?”海岭王妃太过激动,直接开始叫纳兰玉的小名。   纳兰玉无语,觉得自己的亲娘见风就是雨,咋咋唬唬的样子简直不像个王妃。   可海岭王妃不这样认为,她认为九哥儿和自己的孙女闹到这般田地,完全就是因为一直以来,纳兰玉都持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造成的,都是纳兰玉的错!   海岭王妃痛心疾首,掰起手指与纳兰玉掰扯:   “玉儿,九哥儿的事,我认为你必须要管一管了,月儿新婚,好几天了元帕都不见红,这件事我都听说了,而你这个当娘,当姑母的却不在意。   我且问问你,你知道九哥儿和月儿现在同房了吗?你知道月儿在九王府过得好不好吗?你知道现在九哥儿对他的姨娘,和对月儿,孰近孰疏吗?”   纳兰玉语迟,说实话,海岭王妃问的这些问题她还真不知道!   从前每一次纳兰松月进宫,纳兰玉的确都会拉着纳兰松月说很久的悄悄话。可她问的都是九郎平时是怎么对十二姨娘的?九郎什么时候会去十二姨娘房里过夜?十二姨娘怀孕了吗?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知道的人晓得纳兰松月是纳兰玉的侄女,不知道的还当十二姨娘才是她侄女吧。   纳兰玉不关心纳兰松月在九王府的生活,所以她对海岭王妃的提问一个都答不上来。   眼看纳兰玉一脸迟钝的样子,海岭王妃气不打一出来,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的这个女儿了。海岭王妃就奇了怪了,大妃娘娘平时都那么精明一女人,怎么轮到自己儿子儿媳头上,却如此不管不问呢?   “且不说月儿与九哥儿结合对大妃你自己也有好处,单给你说这一条你就应该重视。听说这次月儿与九哥儿闹矛盾,就是在氽州军营里闹开的,那九哥儿长期与十二姨娘厮混,压根儿就不回家,中秋那天,月儿去氽州军营找九哥儿,九哥儿竟然为了那姨娘,直接把月儿给扇晕了!”   海岭王妃拉着纳兰玉的手声泪俱下,她对纳兰松月遭受的委屈感同身受,对纳兰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深恶痛绝。   “玉儿啊!宠妾灭妻,天理难容!这姨娘都直接骑到了主母的头上,更何况还是我们纳兰家的姑娘,你还敢说这只是他们两夫妻的事,你这个当娘的管不上吗?”   听见十二姨娘的名字,纳兰玉倒是正了脸色。就像纳兰松月每次进宫见纳兰玉一样,十二姨娘的话题,总是会比纳兰松月本人,还能更加快速,有效地吸引住纳兰玉的注意力。   纳兰玉坐直了身子,眼神犀利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说什么?你说九哥儿长期与十二姨娘厮混,连家都不肯回?”   海岭王妃点点头道:“是的。”   眼看祭出十二姨娘的名号比用纳兰松月的还要好使一点,为激发起纳兰玉斗争的意志,海岭王妃愈发添油加醋道:“不光如此,我听说那十二姨娘不知怎的还得到了可汗的信任,就在前不久,还被可汗封为什么……什么……镇海大将军!   我说大妃娘娘啊!这大将军不都是男人干的事吗?你说可汗怎么糊涂到封一个女人为大将军?这都开始出将入相了,往后是不是还要那姨娘上殿早朝了呀……”   “荒唐!”纳兰玉果然被刺激到了,她怒喝一声,一巴掌拍上了身旁的茶水桌。   “荒唐,荒唐,真荒唐!母亲,你说可汗他是疯了吗?十二姨娘可真是没有底线啊,勾搭完儿子勾搭老子,这狐媚子是想爬上那丹殿当皇帝了吗?”   纳兰玉昂首挺胸地站着,那睥睨天下的气势,甚至比完颜旻还更像皇帝。   海岭王妃仰头看向纳兰玉,心里总算暗暗松了一口气。月儿的问题,只要大妃娘娘肯重视起来,就好了。大妃娘娘是海岭王妃自己的孩子,她相当清楚纳兰玉的手段,九哥儿走偏了不要紧,只要自己的玉儿肯出手,就一定可以给他掰直回来不可!   要知道从前的九哥儿混账到完颜旻都能动刀子了,最后还不是被她的玉儿给挽救回来了,长成现在这样帅气又开朗的样子。   “大妃娘娘终于想通透了,那么我就放心了。”海岭王妃一脸胜利在望的表情,拉住纳兰玉的手,重新让她坐了回来。   “大妃娘娘准备什么时候叫九哥九哥儿回宫呢?”海岭王妃问。   “现在,就现在!”纳兰玉转头与海岭王妃对视,那是一双被妒火烧红的眼:   “我现在就派人去氽州,捉那臭小子回宫!”   ……   氽州,宗懿在训练场上看见一位身着宫服的小太监朝自己走过来时,他就知道,纳兰玉又找到理由搞事情了。   宗懿也后悔,后悔自己当时热血冲脑,下手没了轻重。但若是昨晚的场景再重演一次,宗懿觉得自己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纳兰松月是无辜的,无辜做了宗懿与纳兰玉之间较劲的砝码,宗懿也承认纳兰松月可怜,所以他让她做了九王府的女主人,把自己的整个王府都送给了她,任她为所欲为。   但是,可怜之人也必有可恨之处。宗懿自认为是对得起纳兰松月的,他并没有因为纳兰松月姓纳兰,就不把她当自己的表妹,他依然很认真地照顾纳兰松月,给她美屋豪宅,锦衣玉食。   可是千错万错,还是纳兰松月不应该太贪心,贪心想要得到宗懿的心。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宗懿随手把手中的令旗往身后副官的怀里一扔,对自己的部下说:“你们先练着,今天我得回一趟上京,回头你们替我跟镇海大将军说一声,就说我进宫了,明日再回。”   副官应下,宗懿则整整衣袍,龙行虎步朝那小太监走了过去。   在距离宗懿还有丈余远的时候,小太监朝宗懿深深作揖:“奴才见过九王爷。”   “你来是传我进宫的?”宗懿抄着手随意地问。   小太监一愣,随即深深再一躬:“是的,九王爷……”   宗懿点头,抬手打断了小太监说话。他下令旁侧一校官,叫对方去给自己牵马。   “走吧,早点走,本王也好早点回来。”宗懿说。   小太监有些惊讶地望了望宗懿,心说自己来传懿旨,还没开口说事,这差事就算办完了?这九王爷也真乃奇人,也不问问究竟是谁找他,就可以直接走?   校官牵来了马,宗懿干脆俐落地翻身上马,马鞭一响,便如一支离弦的箭冲出了操练场。   小太监还没回过神,就看见宗懿骑着马,只剩一个远远的背影,这才慌了手脚,大呼一声“九王爷等等!”便慌里慌张地朝宗懿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   宗懿回到上京,没有回九王府便直接往宫里赶。   前天一巴掌扇飞纳兰松月的后,宗懿便派了一名军医给纳兰松月看过了,被告知纳兰松月无碍,只是身体虚弱,又突然间情绪过于激动,这才晕厥了过去。   宗懿放心了,他让纳兰松月在军营里宿了一晚,第二天再派人把纳兰松月又给送回了九王府。今天自己回上京,原本应该先回九王府看看纳兰松月的,但是宗懿觉得没有必要了,因为出了前天晚上那档子事,他相信,纳兰松月一定比自己更早进了皇宫,说不定现在他回宫,还能正好与纳兰松月见上面呢!   宗懿一骑绝尘,也不等那传信的小太监。来到宫门口,宗懿下马,依然不等那小太监,便自顾自便要进宫,守宫门的校官问宗懿:“九王爷何处去?”   宗懿头也不回地答:“大妃召见,故而进宫。”   校官了然,令守卫往那蓝壳缝缋本上记下一笔。   不多时,小太监赶到,前后左右都望不见宗懿的影子,小太监两股战战,抹着满脸的汗问那守门的卫军,可曾见到九王爷路过?   卫兵们答:“见过,往大妃娘娘的殊玉宫去了。”   听得此言,小太监才终于大舒了一口气,拍着胸脯可劲喘气:“还好还好!九王爷未卜先知,未卜先知啊!” 第78章 提点   宗懿刚来到殊玉宫, 便有宫人迎上来,领着宗懿往后殿走。   来到殊玉宫的寝殿,宫人推开门, 宗懿看见纳兰玉正一个人坐在春榻上喝茶, 身边小几上摆了一盘切好的香梨。   看见宗懿走进来,纳兰玉主动朝他招手:“九郎过来坐。”   纳兰松月拿手指了指小几的对面。   宗懿坐下, 看见面前这盘梨已经吃掉一半了,红地百鹤瓷果盘的旁边摆了两副吃水果用的小叉。纳兰松月告诉宗懿,说九郎来得不巧, 刚刚纳兰松月才走了,这两天月儿都跟自己一起住殊玉宫的。   说完, 纳兰玉扬声叫来宫娥,让把茶几上这盘香梨端下去, 把嘉庆州才进贡上来的红嘉庆子换上来。   “九郎又有口福了,嘉庆州的果子熟了,我给你都收着的,回头带回府去慢慢吃。”纳兰玉笑眯眯地对宗懿说。   看着纳兰玉忙前忙后,宗懿不说话, 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宗懿进门这么久,纳兰玉只字不提纳兰松月的事,宗懿几乎可以看穿纳兰松月那终究还是悲哀又凄凉的一生了, 便忍不住在心里对纳兰玉再鄙视一层。   待红嘉庆子端上桌, 纳兰玉立马挑了一个最红的, 递到宗懿的嘴边。   “九郎你尝尝!”纳兰玉眉梢眼角都带笑,眼睛里面亮晶晶的。   宗懿见了,坐直起身,伸出手来从纳兰玉手上接过那果子, 不动声色地离那小几再坐远了几寸。   他把红通通的果子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再低头对纳兰玉道了一声“谢谢母亲”。   纳兰玉望着宗懿吃下自己亲手挑选出来的果子,笑得跟自己吃了那果子一样甜。   宗懿吞下嘴里的果肉,便问纳兰玉,“母亲找孩儿何事?”   纳兰玉摇摇头,“没事,就是许久不见你,想看看你。”   宗懿点点头,几大口啃完手里的果子后,便起身来向纳兰玉告辞。   见宗懿要走,纳兰玉沉了脸,她无比幽怨地长叹一口气,对宗懿说:“你,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我么?”   宗懿摇摇头道,“东海战局紧迫,孩儿练兵事多,所以暂时还不能花太多时间陪母亲。”   纳兰玉端着茶杯冷笑,“九郎是觉得我纳兰玉帮不了你什么,所以想另起炉灶了吧。”   说完,她放下手中的茶杯,薄胎瓷底叩在白瓷的托盘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宗懿正视进纳兰玉的眼睛,再度摇头,“不是。”   纳兰玉挑眉,看向宗懿那张过分严肃又认真的脸。   半晌,她忍不住笑了,“没事!你是我的儿,该帮的,我纳兰玉自然会帮你,就像昨天,你父汗来我这里,说起明年底就要举办的那场寿宴。我便趁机问他,这次寿宴准备让哪位王爷做主宾……”   宗懿立马来了精神,他端坐的身姿没有任何变化,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波澜,但自他那双紧盯纳兰玉再不肯挪开的眼睛里,纳兰玉很容易就读出了两个字——   “期待”   完颜旻的生日是在年底,完颜旻每年都会庆生,但明年的庆生宴席注定了与过往的每一次的寿宴都不一样。   完颜旻已经六十了,按女真人的惯例,当一届可汗年满六十,就必须要指定储君了,并在随后的一年里,举办储君册封典礼。   所以,最迟在明年十二的寿宴上,完颜旻就必须要宣布自己选定的储君人选。   当然,六十大寿寿宴那一天,完颜旻不会当场就颁发一个诏书宣布哪个皇子做储君,但是他会选择自己最看重的一个儿子,让自己最喜欢的这个儿子做主宾,替他主持这一场意义非常的寿宴。   所以,谁做完颜旻六十大寿的主宾,关乎着完颜家族这第十五代嫡孙当中,谁可以继承完颜旻皇位的问题!   纳兰玉在最关键的地方卖了一个关子,她停了下来,一脸玩味地看宗懿颈间正暗自滚动的喉结。   宗懿听得心都吊得老高,纳兰玉却又不说了,等了半天,还是等不来纳兰玉的后续报道。宗懿有些急了,他深吸两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后,一脸无奈地唤纳兰玉:“母亲……你别这样……”   纳兰玉乐坏了,捂着肚子咯咯咯咯笑弯了腰。   宗懿无言以对,心里头慌得跟什么似的,他不想再折磨自己了,站起身来与纳兰玉一个抱拳告辞后,竟转过身去就往寝殿的外头走。   “哎哎哎——!”纳兰玉追上去,拉住了宗懿。“你怎么走了?”   “我不听了,母亲,孩儿胆子小,禁不得母亲这样折腾,我还是不听了吧,省得自己难受。”   纳兰玉笑红了脸,抿着嘴儿推着宗懿,把他又重新摁回了小几旁。   “不怕,我儿要对自己有信心!可汗说他尚不能决定,因为他觉得好几个哥儿的军功都亮眼……”说话间纳兰玉拿食指往宗懿的方向虚虚一点:“其中就有你!”   “接着可汗问我觉得哪个哥儿更好。”   宗懿再度盯着纳兰玉不吭气。   “我说臣妾是妇道人家,怎能代替可汗做决定?”   宗懿垂下眼,暗赞纳兰玉一句好情商。   纳兰玉端起茶杯喝下一口茶,继续说道:“可汗听了便把我给夸了一番,顺带把你和骏哥儿都夸奖了一遍。还说,做女真的可汗,皇子们的军功固然很重要,但可汗只有一个人,只能长一个脑袋一双手。看一位哥儿是否能当得起储君的地位,除了这位哥儿本身足够优秀,还得看他身边是不是有那么一群人……”   纳兰玉顿了顿,望着宗懿意味深长地说:“能帮他镇得住江山。”   ……   宗懿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知道纳兰玉的意思,不过跟自己简简单单的几句对话,纳兰玉就告诉了宗懿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实——   无论是臣子、王妃、还是母亲,皇子们都必须要抓住一个除自己父汗之外的,最有含金量的一处“靠山”。孑然一身的孤儿,是永远不可能做得上储君的,孤家寡人只存在于古人的神话中。   宗懿点了点头,对纳兰玉表示自己知道了。   “所以,我的儿。”纳兰玉语重心长道:   “对月儿耐心一点,她是我替你精心挑选出来的九王妃。”   宗懿低着头答:“是,母亲。”   “告诉你的那个十二姨娘,叫她最好收敛一点。我们这儿是女真人家的皇庭,不是她汉人家的后院。”   宗懿的头垂得更低了:“是,母亲。”   “你现在每个月去十二姨娘房里多少次?”纳兰玉开门见山地提点出了她对宗懿最关心的那个问题。   “……”   宗懿一愣,依然老老实实回答了纳兰玉的提问,“一两次。”   “是么?”纳兰玉乜斜着眼睛看宗懿。   “是的,母亲。孩儿不常去她房里,除了最近一直住军营里没时间回府,从前我都是去九王妃房里多一些。”   为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宗懿给给加了一句,“母亲若不信,可以问九王妃。”   纳兰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行了!问什么问,你怎么说,我自然都是信你的,只是有一条今天得跟你说清楚了,宠妾灭妻,天诛地灭,在嫡子没有出生之前,十二姨娘不可以有身孕。”   宗懿没有迟疑,当下便应承了一声“是”。   ……   宗懿在殊玉宫陪纳兰玉说了一下午的闲话,期间完颜旻来了,宗懿便陪着完颜旻和纳兰玉一起吃了晚饭,待他出得宫门的时候,已经过了戌时。   天边只剩下一抹残碎的晚霞,太阳就要落入山峦的背后,宗懿提一篮鲜红透亮的红嘉庆子,站在宫门外长吁一口气,觉得还是这宫墙外的空气好,身心都轻松了一层。   守宫的侍卫给宗懿牵来了他的坐骑十一美,宗懿翻身上马,把手上的红嘉庆子往马屁股后头一挂,双脚一蹬马腹,只听得十一美长嘶一声,便如一支离弦的箭,冲入了暮色之中。   宗懿策马扬鞭穿过大街小巷,绕进了一处花木丛生的湖边大宅。这里草木葱茏,风景迷人,可那宅子却一点也不优雅。房前屋后都挂满了红绸彩灯,一到这傍晚便灯红酒绿,人声鼎沸。   好山好水的一处地方,天然的清雅幽静,就这样给生生破坏得荡然无存。   这里是教坊司。   宗懿骑马来到这大宅门口,便有小厮迎上来替宗懿牵马。   宗懿提着那篮红嘉庆子下了马,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那扇声色靡靡的大门。老鸨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   “官爷,您来了,里面请,三楼东边儿最里间的兰香阁还是给您留着的。”   宗懿听了,满意地点点头,把手上的那篮红嘉庆子朝老鸨递了过去:“劳烦妈妈把这果子给洗一洗,再差人给送到兰香阁来,多谢了……”   说话间,随着这篮递过去的红嘉庆子,宗懿又塞了几粒金锞子。   老鸨接过那一篮果子,喜笑颜开,脸上的褶子张得更开了:   “没问题,没问题!老奴这就去给官爷洗!敢问官爷今夜可要留宿?”   “不。”宗懿摆摆手,“我来喝杯茶,片刻就走。”   说完,宗懿与老鸨打了一个千儿,便转身大踏步朝堂中央的大楼梯走去。   老鸨立在原地,望着宗懿上楼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此刻一名嗑瓜子的龟公凑过来说与老鸨说笑:“老妈妈看呆了,莫非也春心萌动了?”   老鸨回头,往那龟公头上狠狠一个爆栗:“瞎说什么呐!知道那官爷是谁吗?胡乱说话可是要丢脑袋的!”   龟公不屑,一边往嘴里丢瓜子,一边望着宗懿远去的背影可劲抖腿:“这有什么稀罕的,再大的官爷,能走到这里来的,就都是想跟女人睡一觉的饿男人。”   老鸨见龟公还有工夫嗑瓜子,一脸不悦:   “嘁!也就你这点眼界的猥琐之徒才会这么想了,天下男人之多,你就不许有人生来就话多,只喜欢找人聊天吗?”说完,她把手上那提红嘉庆子往龟公的怀里一塞,喝道:   “去,给老娘把这个洗了,装盘子里送到兰香阁去!快点——!磨磨唧唧……” 第79章 警觉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宗懿果然就出来了。   他满面堆笑地与老鸨道别,说感谢老鸨对陈姑娘的照顾。   老鸨连声说官爷不客气,这是老奴应该做的, 官爷就放心好了。今天本想给官爷送几个糖糕吃, 只可惜厨房还没蒸好,官爷就要走了, 下次再来的时候,官爷务必要多呆一会,老奴请您吃糖糕。   宗懿道谢, 与老鸨再度告辞后,离开了教坊司。   嗑瓜子的龟公这一回没有嗑瓜子, 他的手里拿一只红艳欲滴的红嘉庆子,一口咬掉一大半。他一脸惊讶地望着宗懿离去的背影, 对老鸨说:   “这就完事了?他是我见过的最快的一个客人。”   老鸨无语,转身再给那龟公一个爆栗:“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撑死你个饿死鬼……”   ……   天色已尽暗,宗懿一路向北,叫开了早已关闭的北城门,继续朝氽州方向狂奔。虽然已经很晚了, 宗懿还是想连夜赶回氽州,今天纳兰玉提醒宗懿要对纳兰松月耐心一点,他依然没有打算回九王府过夜。   宗懿明白纳兰玉的心思, 纳兰松月这个九王妃不过是纳兰玉套自己头上的一把锁, 随时提醒宗懿是她纳兰家的人, 更准确一点来说,是她纳兰玉的人。   纳兰玉从没指望过纳兰松月能替宗懿诞下孩儿,她甚至并不希望纳兰松月能替宗懿诞下孩儿,纳兰松月只要举好“九王妃”这一块牌子就好。就像马车铭牌上的一粒钉, 纳兰松月可以把宗懿牢牢钉死在她纳兰家族的金车舆上就够了。   看穿了纳兰玉的心思,宗懿也会心疼纳兰松月,这位陪伴了自己整个少年时代的小姑娘,也曾经是别人手心里的宝。她不大聪明,却心思单纯,她不懂得迂回婉转,却不会有害人的心。   只是宗懿能力有限,他能为纳兰松月做的,只有让她吃好穿好而已,其他更多的,他的确再也拿不出来了。   更何况,眼下的宗懿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就是游莲。   游莲那过分耀眼的光芒已经引起了纳兰玉的警惕,她专门把宗懿从氽州叫回上京,可并不真是为了那“铭牌”式的九王妃的。   她是为了游莲,那个自以为是,猖狂惯了的女人。   虽然纳兰玉并没有对宗懿说什么针对游莲的狠话,但是以宗懿对纳兰玉的了解,他相当清楚,不知人性险恶的游莲,已经成功把自己置于一个相当凶险的境地之中了。   氽州军营里的兵都是宗懿的亲兵,但亲兵和苏木这样的近侍也是有区别的。亲兵只意味着在军队调度的时候,他们会优先听命于宗懿,却并不代表他们都是宗懿的心腹。   氽州兵营不是九王府,宗懿无法保证兵营里没有纳兰玉安插进去的眼线或细作。当宗懿不在氽州的时候,他其实真的挺担心游莲的安全,特别是现在,被纳兰玉这么一警告,宗懿这心里真的就跟挂了只吊桶似的,七上八下。   宗懿一路疾行回到氽州兵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更天,兵营里除了巡逻和执勤的士兵,到处都安安静静的。   宗懿急匆匆往后院走,路过一处偏僻的值房时,听见里面有人语欢笑声。宗懿走到值房门口,推门一看,一群士兵正围着一张桌子玩掷骰子,桌上摆了满满一圈的铜板和银元。   宗懿突然出现,屋内众人都呆了,正上方站着一位彪形大汉,发现异样后抬起头来,是宗懿的侍卫统领苏木。   宗懿抬步走进了屋,房间里鸦雀无声的,空气似乎凝滞了。   苏木最先反应过来,拿手把面前的银元薅到自己的袖子底下。   “咳咳咳……九王爷不是回上京了么……”苏木在还尽量嬉皮笑脸地与宗懿打招呼。   “知道你们靠不住,所以本王又回来了。”宗懿淡淡地说。   “……”士兵们都低着头,有胆子小的,已经有些站不住了。   宗懿咬咬牙,扫一眼面前这群兵的怂样,开口道:“军中的规矩,你们不是不知道,这里的每一个人自己去监司官面前领一百杖军棍。不可以偷跑,更不许浑水摸鱼,本王会亲自去监司面前问的,若有人胆敢欺上瞒下,再以欺罔罪军法论处!”   话音刚落,屋中众人皆一个哆嗦,无人敢说一个不,纷纷跪地磕头,感谢九王爷恩典。   就在众人皆抖抖索索退下去各自领打时,宗懿叫住了苏木:“苏木,本王走之前交待你什么?”   苏木惊惶失措地定住了脚:“回九王爷的话,你叫我守在镇海大将军的屋门口……”   “那你守了么?”   “……”   苏木木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来。宗懿气得脸色铁青,从喉咙里狠狠挤出一句话:“跟我走,若后院无事便好,若是有事,你爷爷我便把你这颗狗头拧下来当骰盅用!”   ……   苏木并不认为镇海大将军娇弱到就连睡觉也需要他这个侍卫大统领去守着,昨天早上宗懿这样对苏木下令的时候,苏木就觉得宗懿莫名其妙,实在有些小题大作。   就算镇海大将军是女人,但这里是宗懿的亲兵营,九王爷就这么不相信兄弟们的人品和人格么?   可是苏木不敢明着对宗懿的命令表示反对,他很爽快地就应了下来,然后趁着宗懿不在,纠集了十几个“同好”在夜黑风高的时候,寻一处偏僻的值房过把瘾!   苏木相信,宗懿现在去后院突击检查,游莲一定好好地躺在被窝里梦周公。   苏木除了相信氽州兵营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之外,他还认为,这整个兵营里能干得过莲姨娘的男人屈指可数,就算真的有人喝醉了酒犯浑,杀死了后院全部的侍卫和巡逻兵,也杀不死莲姨娘。指不定整个后院的侍卫还得指望莲姨娘来搭救。   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宗懿却很在意莲姨娘晚上睡觉没人看着,苏木想不通原因,又不敢问宗懿,只能战战兢兢地在后头一路猫着腰跟着。   两个人风驰电掣般来到后院,宗懿飞奔进排屋,推开门,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在进门的堂屋正中央,亮了一对台烛。   宗懿转身进了里间,苏木便垂头丧气地站在门外等着。   宗懿进屋后,屋里也没有传出什么异响,苏木挺起了胸脯,在心底里鄙视宗懿的神经质。   不一会儿,宗懿果然出来了,神色轻松地对苏木说:   “好了,没事了,本王这就要歇下了,你自己去监司官那里领军棍吧。”   “……”   苏木惊讶,提出了自己的抗议:“不是……九王爷,这都没事了怎么还打呀?”   宗懿横眉:“谁说没事了,刚才值房里违反军纪赌博的人是谁?”   “……”苏木瞬间哑了火,垂头丧气地与宗懿一抱拳,应道:“是!九王爷,属下这就去领一百军棍,九王爷好好歇息!”   ……   第二天一大早,宗懿就叫醒几乎动弹不得的苏木,告诉他大家要准备回城了。   宗懿最终还是决定把游莲送回上京城里的九王府。   军营里人员构成太复杂,宗懿是朝官,还有其他公干,无法天天守在兵营。而九王府则单纯许多,会功夫的游莲呆在都是妇孺的九王府,明显要比呆在军营里安全许多。   苏木不解,问宗懿,“往后这水兵的训练怎么办?”   宗懿无所谓地答:“不要紧的,水兵训练的科目,我们都走过一遍了,不要阿莲看着也是可以的。再说还有本王在呢,本王天天来军营里呆一会,有问题就可以及时解决了。”   苏木哦了一声,便闷着头收拾自己的兵器,不再提此事。   游莲自己是不想走的,因为明天就会有一批新的火铳和转膛炮送来军营,她想留下来验收。   宗懿推着游莲往屋外走:“别验了,我的大将军,你忘了你还有我吗?有什么事,我宗懿天天回家来给你汇报就好。”   听得这话,游莲笑了,“是哈,我还有完颜副将哩!是可以回家休息了。”   游莲一边走路,一边与宗懿说话。她回应宗懿得自然,说起“回家”两个字也自在又随意。   宗懿突然有些感动,想到自己孤军奋战了这么多年,到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把自己的事业当作她的事业的妻子,可不是老天终于垂怜自己了么!   想到此,宗懿伸出手来,也不顾身后还有一众兵丁跟着,就把游莲搂进怀里狠狠抱了抱。   “好阿莲……”宗懿在游莲的耳边呢喃。   游莲被吓了一跳,抬手死命推他的肩:   “你知羞不知羞的!这儿这么多人呐!”   宗懿松开手,吸溜了一把鼻涕,淡淡地说,“无碍的,他们都是睁眼瞎。”   游莲无语,侧过头去偷偷看他身后的卫兵,果然在集体望天。   “走吧!”宗懿拉起游莲的手大步朝营门外头走,一边走一边与游莲絮叨:   “苏木跟了我十年,是我最信任的护卫。今天回到九王府,我就把苏木留给你,我安排了管家在怡园的花园里找了一间屋给他住,无论你在家或出门,都让苏木陪着你。”   游莲停住了脚,她一脸疑惑地看着宗懿,“九爷,你说什么,你让苏木一大男人天天守在你的后院里陪我?”   苏木拖着腿,不远不近地跟在宗懿身后后,听见游莲这样质疑宗懿,他也要炸了,他也想表示反对!九王爷疑心病犯了,现在连脑子都出问题了,虽然他苏木不是那种下三流的小人,但那是九王府,王府的护卫从来都是守外院,怎么可以跑到主人家的后院里面去呢!   可宗懿却很坚持:“阿莲听话,本王既然这么做,那么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派苏木进后院,也就一年多一点时间,你坚持一年半载的,只要你一直都好好的,到明年十二月初七,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游莲望着宗懿睁大了眼睛,“十二月?初七?”   “嗯!”   “还带这么精确的?”   “是的。”宗懿点头望着游莲,满目柔情:“明年十二月初七,等一切尘埃落定,本王给阿莲一个惊喜。” 第80章 劝和   游莲回到九王府, 走在通往芙蓉院的路上,但见大屋高檐,长窗深锁, 桑柏错落, 鸟语花香。一切看上去还是旧时的模样。   婢女映月告诉游莲,芙蓉院的下人走了不少, 莲姨娘您也看见了,现在府里看上去与从前差不多的样子,那都是奴婢们一个人干了两个人, 甚至几个人的活,尽全力维持下来的, 往后伺候姨娘的时候若有哪里不周,还请姨娘多担待。   游莲知道宗懿把府里的钱都拿去造枪炮了, 好在上一次发兵楚州前,完颜旻去氽州检阅,对宗懿的水兵很满意,一高兴,朱笔一挥特批了两百万两银的军饷给宗懿。过不了几日, 待户部那边筹措好银子,宗懿就可以拿着条子去领钱了。   游莲知道,这段时间, 整个王府里的人都很辛苦, 特别是老管家、映月这些一直忠心耿耿坚守在王府里头的人, 他们留在这九王府里,完全就是凭借一种信任,一种感情在支持。   回头自己一定要劝宗懿拿一部分银子出来,好好奖励奖励府里的这些下人们。   游莲安慰映月道:“没关系的, 现在九王爷受到了可汗的赞扬,还拨了银子给九王爷,咱府里的情况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听游莲这样说,映月高兴极了,她一副苦尽甘来的样子拍着手道:“就知道莲姨娘是福星,只要莲姨娘回来,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游莲灿然,问映月,穆延嬷嬷可还好?   映月答:因着府里缺人,现在嬷嬷负责管理整个后院的庭院和花木,每天都带着人这里转转那里看看,穆延嬷嬷一把年纪了还亲自下场干这行粗活累活,挺不容易的。   游莲听了心底愈发感动,她叫映月陪自己一起去一趟康宁院,游莲身上有一点宗懿给的闲钱,她想把这些银子送给穆延嬷嬷。穆延嬷嬷把后院照顾得这么好,不为别的,照顾院子必须的开销,她不能让嬷嬷拿老人家自己的体己钱来贴。   主仆二人来到康宁院,穆延嬷嬷不在,映月问留守院子的一位粗使丫鬟,穆延嬷嬷在哪儿,被告知嬷嬷去后花园了。   游莲带着映月又赶往后花园,找了一大圈,才看见在花园池塘边的一处角落里,穆延嬷嬷带了一大群丫鬟和小厮,搬石头的搬石头,挥锄头的挥锄头,一群人干得热火朝天,正在这里种花、整饬池塘堤坝。   “穆延嬷嬷!”映月高声唤,“莲姨娘回府了!”   一段时间不见,穆延嬷嬷看上去又老了不少。她的头发因劳作乱了,到处飞舞着,看上去白发又更多了一些。   穆延嬷嬷大老远就给游莲道歉,说门房的小子们又偷懒了,怎么都没有人来与她通传呢?   游莲静静地看着穆延嬷嬷,并不责怪任何人。府里人手不够,没人来后院告诉穆延嬷嬷自己回来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游莲主动朝穆延嬷嬷迎了过去,穆延嬷嬷来到游莲的身边,跪地见礼。   游莲扶起穆延嬷嬷,与她手拉着手寻了一处石凳坐好,穆延嬷嬷一脸慈爱地望着游莲,翻来覆去地感叹:“莲姨娘瘦了,呆在军营里这么久,想必是吃了不少的苦头。”   游莲则笑,说:“嬷嬷哪里话,我只是结实了点,晒黑了一些,反倒是嬷嬷你们,留在九王府倒真的是吃苦了。”   穆延嬷嬷听了赶紧摆手,说:“莲姨娘可别这么说,九王爷的差事事大,咱们来中原时间短,九王爷手头紧,我们做下人的就应该主动替王爷分担一些,谈不上什么吃苦不吃苦的。”   游莲看了看池塘边累积成山的花苗,劝穆延嬷嬷不用这么辛苦地劳作,人手不够,花园便交给小厮随便捯饬点小草就好,不需要专门买花苗来种。   穆延嬷嬷摇摇头,说这是九王爷的园子,怎能随便交给那些蛮小子捯饬。   穆延嬷嬷还告诉游莲:从前这塘边栽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花,九王爷来中原,最喜欢的便是中原的花多,各种颜色都有,形状还丰富。王爷曾经试图带过点花苗回关外养,不过都没能成活。后来九王爷来上京开了府,修了这一处院子,首先吩咐下来的,就是要在这塘边种满中原的花。   前一阵下大雨,冲垮了池塘边的石头堤坝,那些花便都沉了塘。穆延嬷嬷奔来这塘边看,觉得事情严重,自己做不了主,便把花园被毁的事告诉了纳兰松月。   “这些花苗分门别类的得有十几种,都是九王妃娘娘用陪嫁的首饰买来的,老奴自然得亲自来照看着栽好。”穆延嬷嬷说。   听见是纳兰松月买的花苗,游莲心中不悦,便不再劝,只静静地听着,再不说话。   穆延嬷嬷当然知道不久前九王妃曾连夜冲去氽州,还与游莲发生了冲突,惹得九王爷当场打了九王妃一巴掌,这件事还惊动了宫里的大妃娘娘呢!   穆延嬷嬷并不想在今天这个时候当着游莲的面给她难堪,她甚至比宗懿自己,都更希望纳兰松月和游莲能够和平、友好地相处。只是刚才与游莲说话,正好说起了这些花苗,穆延嬷嬷便顺带提一下纳兰松月的名字。   眼看说出纳兰松月的名字后,游莲避免不了的还是有情绪,穆延嬷嬷和缓了语气对游莲说:   “老奴听说前不久九王妃冲撞了九王爷和莲姨娘,不是老奴倚老卖老,莲姨娘……”穆延嬷嬷长叹了一口气。   “九王妃娘娘与莲姨娘都是好姑娘,你们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原本是可以好好相处的。九王妃她只是单纯,考虑问题不周全。老奴相信,她的本心其实并不是要让莲姨娘难堪,她只是在埋怨九王爷,九王爷回府的时间太少,王妃娘娘便生了恨。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九王妃她的要求不高,只要莲姨娘你稍稍劝一劝九王爷……九王妃,她也就满足了。”   穆延嬷嬷顿了顿,她望着身旁的游莲,慈祥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老奴见证过莲姨娘与九王爷的相遇和开始,您与九王爷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可生活中却处处要受到九王妃的掣肘。如果说这些掣肘,对莲姨娘来说是一种悲哀。那么对九王妃来说,顶着九王府主母的名头却天天独守空房守活寡,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悲哀呢?”   ……   游莲回到芙蓉院,用完午饭睡了一觉后,整整一个下午,游莲都留在自己的卧房里跟映月一起,收拾她从氽州带回来的行李。   行李中还掺杂了不少宗懿的东西,从前宗懿的大部分东西都一直是放游莲院子里的,今天映月还要把宗懿的衣裳鞋帽放进游莲房中的大柜子里时,游莲制止了她。   “先搁外头吧!”游莲淡淡地说,“晚上去怡园请安,正好把九爷的东西送上房去。”   映月不解,“可九王爷不都住您这边儿的吗?都给他拿走了,岂不是不方便?”   “没事,这里有点换洗的就够了,不需要放那么多,再说了,人家是主母,我这个做姨娘的,还是得知道本分。”   “……”   映月无语,知道今天上午在花园里穆延嬷嬷说过的话,多多少少对游莲还是有些刺激,莲姨娘怕是也有点被打击倒了。   映月没有再说什么,只脆生生地应了一句“欸!”便把手中的衣物都搁窗边的小榻上了。   还不到用晚膳的时间,游莲懒懒地靠上身后的软垫,闭上眼睛小憩。   她想起上午在花园里穆延嬷嬷对自己说过的话,穆延嬷嬷说她曾经见证过莲姨娘与九王爷的相遇和开始,这一番话说得是缠绵缱绻,极情尽致。能把被俘说得这么清新脱俗,让游莲也不得不佩服穆延嬷嬷的说话艺术。   游莲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回想起一年前在福州城外的白马庄外,第一次见到穆延嬷嬷时的场景,游莲依然记忆犹新。   那天晚上游莲没有穿鞋,因为才与宗懿进行过一场艰苦的“战斗”,游莲想自己的衣衫和头发应该也是不整洁的。   可是当穆延嬷嬷进马车见到游莲的时候,她没有惊讶,也没有意外,反倒很镇定自若地来与游莲穿鞋子。   游莲拒不配合穿鞋子,也拒不配合苏木的押送,穆延嬷嬷一直都从容不迫地照顾被扛着走的游莲,与终于扬眉吐气的苏木交涉,恳求苏木把游莲给放下来。直到她听闻宗懿受伤,这才半途弃游莲而去。   后来,游莲试图利用穆延嬷嬷给自己送食物的机会,用碎瓷片行刺未果。穆延嬷嬷不仅没有失了方寸,反过来在映月进屋相询的时候替游莲作掩护。   再到今天,自己与纳兰松月交恶,穆延嬷嬷再度站了出来,试图为宗懿摆平妻妾相争这一千年难题……   游莲这才发现,放眼整个九王府,最有掌家气度的,居然是穆延嬷嬷。   游莲也认为自己的志向很高远,在女真的任务很重,就算自己没想过要做宗懿身边那个温良恭俭让的优秀女主人,可游莲也的确没必要四处树敌。穆延嬷嬷有句话说得很对,纳兰松月其实就是单纯,与纳兰松月相处,的确会比与纳兰玉相处容易许多……   “映月。”游莲睁开眼呼唤映月。   “一会儿你收拾完,去冰窖,把我们今天从氽州带回来的水蜜桃选一篮出来。”   “莲姨娘,墨竹已经洗了两大盘桃搁外间的茶几上了。”映月立马回应道。   游莲摇摇头:“不是叫你现在洗,我的意思是,晚上咱们去上房请安,得带一篮过去,送给九王妃吃。” 第81章 讲和   酉时刚到, 九王府的老管家便亲自来到芙蓉院给游莲送来了晚膳。   “莲姨娘在军营辛苦了,穆延嬷嬷专门让老奴给姨娘做了炭烤乳羊给您补身子。”说完,老管家侧过身, 拿手往身后一指——   只见一名膘肥体壮的厨子端着一只正滋滋滋往外冒热气的大铁盆走了进来, 铁盆正中央伏坐一只小小的羊,眼耳口鼻俱全, 四蹄盘踞,若非它周身酱红,还散发出馥郁的羊肉香, 还真当它是一只活的羊。   “从昨天起,老奴便带着四个伙夫开始筹备这个菜了。炭烤乳羊, 一般都是我们女真人用来招待贵客,或给刚生过孩子的女人补身子的。穆延嬷嬷专门交代老奴要给莲姨娘补身子, 老奴便做了这个,希望莲姨娘能够喜欢。”   说话间,那厨子提溜着大铁盆,“咚”地一声搁游莲面前的饭桌上,鞠了一个躬, 便退了下去。   游莲看着面前的这一整只小羊,嘴角忍不住一哆嗦。   炭烤出来的东西外焦里嫩,滋味肥美, 不光女真人爱吃, 其实汉人也爱吃的。   炭烤乳羊这道菜, 游莲从前听父亲说过,这道自大漠外传入中原的菜,和女真的人一样野蛮又血腥。他们所选取的羊,跟咱汉人常吃的烤全羊是有区别的, 需要选取即将临盆的母羊,把这母羊直接放在炭火上烤。当母羊烤透之后,再将其腹中未出生的小羊取出食用。   这是一道非常“珍贵”的菜肴,应该花去了九王府上不少的银子,这个菜也耗时费力,需要人一直很仔细地看着掌握火候,过了或浅了,都是糟蹋食材。   只是游莲有些接受不了。她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与管家道谢,说管家费心了,菜就先搁这儿吧,待九王爷放衙回家,她与王爷一起吃。   管家听了立马朝游莲汇报,莲姨娘放心,九王爷他进了宫,刚才宫里传消息来了,说可汗有军务与王爷商量,今天的晚饭,他就不回来吃了,明天一早,王爷直接从宫里出发去氽州。所以这一只,都是姨娘您的!   “……”   心里一沉,游莲只觉进退维谷,说了好多违心的话,才终于打消了老管家亲自伺候游莲吃完饭的企图,把老管家给打发走了。   老管家走后,游莲一个人坐在饭桌前,一脸严肃地与面前这只酱红色的乳羊对峙。   她想下令把这盘乳羊拉去埋了,再给这只可怜的羊仔子点对儿香、烧点草,超度一下,可它也是一份心意,是穆延嬷嬷和老管家等一大群人,沉甸甸的一份心意……   映月看穿了游莲的心思,她走到游莲的身边,低声问游莲:“莲姨娘,要不奴婢把这个菜端给墨竹她们吃吧?”   游莲想了想,觉得不错!便告诉映月:“叫墨竹她们吃了便吃了,千万别外传……”   映月灿然,响亮地应了一声:“欸!奴婢当然知道的,莲姨娘就放心吧!”   说着,映月便要伸手去端那大铁盆,又被游莲出手拉住。   “等等!”游莲说,“管家他们忙活了两天才做出来的,好歹我也不能浪费了他们这一番苦心。”   说完,游莲伸出箸,从乳羊坐着的大铁盆里夹了一小根香芹送进自己的嘴里。   “好了,我已经尝过了,映月端下去吧。”游莲挥挥手说。   ……   游莲吃完晚饭,正收拾着要去上房给纳兰松月请安的时候,纳兰松月竟自己来到了芙蓉院。   看见纳兰松月来了,游莲刹那间竟没有回过神来。她盯着纳兰松月的脸看了好久,生怕自己认错了似的,直到纳兰松月开口唤“十二姨娘”,游莲才恍然大悟般疾步上前迎接纳兰松月。   “奴婢姬莲,见过九王妃。”游莲跪在地上,与纳兰松月见了一个大礼。   “本该奴婢去怡园与王妃娘娘请安的,怎敢劳动王妃亲自走来芙蓉院……”   游莲伏身在地,暗自揣测纳兰松月来芙蓉院是来找自己麻烦的么?   就在游莲正胡猜乱想的时候,她听见纳兰松月用很柔和地声音说了一句:“十二姨娘为何行此大礼?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说着,纳兰弯下腰,把游莲自地上扶了起来。   “十二姨娘辛苦了,为九王爷培养了那么好的水兵,连可汗也对九王爷赞不绝口呢!”纳兰松月看着游莲,眼底满是真诚地笑。   游莲暗自惊讶,有些不知道怎么应对。   游莲设想过千百种自己与纳兰松月见面的场景,她设想过纳兰松月哭天抢地,设想过纳兰松月暴跳如雷,还设想过纳兰松月与自己决一死战,就是没有设想过今天这幅场景。   纳兰松月的脸上堆满了笑,就像游莲是她最好的闺阁密友一样,纳兰松月很热情地拉住游莲的手,把她领到春榻前亲亲热热地坐好。   “松月今天来,是给十二姨娘带了一点东西……”   说着,纳兰松月把手一招,便有婢女自后而来,手托一只锦绫包裹的朱金镂漆匣,纳兰松月接过那漆匣,轻轻地揭了盖,露出里面乌墨色的阿胶,散发出淡淡的醇香。   “这是最好的青州阿胶,吃了这个,益气补血,安神养颜。我吃了觉得不错,便给十二姨娘也送些来。”纳兰松月笑眯眯的把这盛满阿胶的漆匣送到游莲的手上。   游莲心底暗自一惊,纳兰松月对自己突然这么友好,当真让人不适应得很!   游莲没工夫多想纳兰松月为何对自己的态度突然发生如此大的转变,她接过纳兰松月送过来的阿胶,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对纳兰松月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感谢的话。   纳兰松月不以为意地问游莲,自己刚才进芙蓉院的时候,在院门口的耳房里怎么看见了苏木将军,他没有随九王爷进宫么?   游莲浅笑,说她也不知道九王爷怎么想的,或许他认为让苏木将军留在咱九王府里,可以更周到地保护好九王爷自己吧。   游莲话里话外都把苏木留芙蓉院的事往宗懿身上推,可纳兰松月怎么听不出,这其实就是宗懿把苏木留在游莲身边贴身护卫的意思。   王府里面还要安插贴身侍卫,除了拿来防她纳兰松月还能防谁?   胸口深深一钝痛,纳兰松月鼻子一酸,眼泪快要掉下来。纳兰松月狠命地咬自己的后牙槽,把眼泪又给重新憋了回去。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与游莲道歉,说九王爷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自己反思了很多,现在我纳兰松月也想明白了:姨娘是咱九王府的一份子,那日我不应该三更半夜地奔去氽州冲撞了九王爷和十二姨娘,希望十二姨娘不要往心里去。九王府就我和十二姨娘两个女主子,我们应该和睦相处才对。   纳兰松月说得真诚,游莲看在眼里,心里却疑窦丛生,纳兰松月的转变太过突然,游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游莲承认,纳兰松月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那就是,她与纳兰松月应该和睦相处才对。   纳兰松月原本就是宗懿的妻,她要的一点都不过分,而游莲自己,也愿意退让一步,与纳兰松月讲和。既然现在纳兰松月主动向自己递出了橄榄枝,游莲也乐得借坡下驴,她接受了纳兰松月对自己的道歉,还从春榻上起身来向纳兰松月重新跪下,对纳兰松月致歉,说九王妃大度,姬莲会谨记自己的身份,伺候好九王爷,更要伺候好九王妃。   就这样,九王爷宗懿府里的两个女人终于讲和了,九王府里第一次出现了妻妾和平共处的场景。   ……   第二天的一大早,游莲就要去给纳兰松月请安。   才走出房门,就被住耳房里的苏木瞥见了。苏木一个健步冲出房门问游莲:莲姨娘要去哪儿?   游莲告诉苏木:“不去哪儿,只是去怡园上房,给九王妃请安。”   苏木点头,让游莲稍等,自己则转身关上大开的房门后,再度回到游莲的身旁。   “莲姨娘,咱们可以走了,去怡园。”苏木朝游莲拱手。   游莲惊讶,她第一次见男人还可以像婢子一样,跟在女主人的背后一起去另外一个女主人的卧房请安。   “等等!”游莲伸手拦住了苏木,“你要跟我一起去跟九王妃请安么?”   苏木很认真地看着游莲,点点头:“属下贴身负责莲姨娘的安全,自然是莲姨娘去哪儿,属下便跟去哪儿,不然,你以为怎么护卫?”   “没关系的,我反正都在王府里头行走,你就歇着,我一定不会告诉九王爷的。”游莲主动向苏木支招,怎么偷工减料,还能照旧拿俸银。   “莲姨娘怎能这样敷衍九王爷?”出乎游莲的预料,苏木竟板起脸来严厉批评了游莲这种欺上瞒下、弄虚作假的行为:   “九王爷全心全意为了莲姨娘好,你不可以这样辜负王爷的一片好心!”   游莲扶额:“我若去后院赏花,你也跟着?”   苏木点点头:“那是自然。”   “我若去找人聊体己话……”   “属下也跟着。”   “我若去泡澡,你也跟着?”游莲竖起眉毛,一脸挑衅地瞪着苏木。   “……”这一回,苏木犹豫了。   踯躅片刻后,苏木回答道:“如若莲姨娘不走出芙蓉院院门,属下自然不跟着,姨娘若是走出这院门一步,哪怕是去脂粉楼买胭脂,去闺楼参加琴音社,属下都必须要去的!”   话音未落,一旁的映月忍不住咯咯咯咯笑了起来,她望着五大三粗的苏木,上下打量:   “若苏木统领跟着莲姨娘也去参加琴音社,往后怕是没哪家的姑娘敢再邀请莲姨娘了。全场就苏木统领一个男人,主人家定会认为姨娘是来砸场子的!哈哈哈哈哈——!”   苏木凛然,一副舍生取义的表情斩钉截铁地说:“这有什么办法,九王爷交待属下的任务就是这个,不过是叫属下护卫一个女人,就算要属下变成一个女人,属下都必须要变一变的!”   听得此言,映月似乎看见了苏木变成女人的样子。她乐不可支,抱着游莲的胳膊,笑得花枝乱颤。   游莲瞠目,心说苏木也是很能放得下身段的,说“贴身”就“贴身”,还真是不会偷懒一下的。   听苏木表了这样的决心,游莲也放弃了忽悠苏木的想法。心说这傻大个儿爱跟着便跟着吧,自己就当多了个莽丫鬟,反正被人嘲笑的,也不会是自己。 第82章 警钟   纳兰松月免了游莲每日去上房伺候的活, 她告诉游莲,自己并不缺婢子,她希望能和游莲像姐妹那般相处, 所以十二姨娘就不用再来怡园上房履行那些虚礼了。   虽然被免了晨昏定省的活, 游莲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本分,她还是会抽空就去纳兰松月的上房, 与她道个好,说几句奉承的话。九王府里终日欢声笑语,妻妾二人其乐融融, 上至管家,下至马夫烧火丫头, 九王府里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宗懿更忙了, 因着游莲回府,氽州军营里的训练水兵的差事全都落在了宗懿一个人的肩上。宗懿除了上朝,便是泡在军营里,除了隔几天回家向游莲请教练兵,宗懿几乎没有时间认真了解自己的王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   宗懿问游莲, 最近住府里可曾遭到过谁的为难?游莲摇摇头,说九爷放心,现在我与九王妃相处甚和谐, 就连口舌都没有闹过一次。   宗懿还问游莲, 苏木干活可尽心尽责?游莲点点头, 说九爷多虑了,王府里安全得很,就算哪天王府里发生了叛乱,我游莲都可以凭一己之力帮九爷你给镇压了。你让苏木给我当护卫, 完全是多此一举。   宗懿不以为然,他止住了游莲的话头,对她说:就算我杞人忧天也好,疑神疑鬼也好,阿莲再忍也就不多的十几个月了。多一点小心,总是没害处的。   游莲不再拒绝宗懿的多此一举,但刚开始的时候她依然会笑话宗懿敏感多疑,直到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才让游莲陡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境地,压根不是自己以为的的那样平静、安逸。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为汉家儿女身上的责任,也为了赵焱,游莲心头的警钟必须长鸣。   ……   这一天是冬至,上京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这天一大早,游莲就起床了。今天按皇家的惯例,纳兰松月要去宝石寺礼佛,游莲得随行。   宗懿把纳兰松月和游莲送出了府门,与游莲最后交待了几句话后便转身站在路边看马队出发。他看见自己的护卫苏木骑着马紧紧跟在游莲的马车旁,寸步不离,宗懿很放心,最后一次朝苏木远远投过去一瞥后,转身走回了府门。   宝石寺是上京最为著名的寺庙,香火鼎盛,坐落于上京城西北郊,一个群山环抱的秀丽的小山峰上。沿路的风景幽静宜人,一路走过去都树林阴翳,水流潺潺。可听得鸟喧林间,百籁齐响,   九王妃和游莲分坐两驾马车,随从者众,排场颇大。临近寺庙,香客如织,为示心诚,大家纷纷步行,骑马者下马,坐轿者下轿。可九王府出来的人毕竟身份不一样,是不需要走路的。   九王府的马车可以一直开到半山腰,直到马车再不能走了,管家又抬出来早已准备好的软轿,让轿夫抬着两位贵夫人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一番人仰马翻后终于进得寺门,住持接待了他们。游莲陪着纳兰松月去大雄宝殿进过三柱高香,捐过百两香油钱后,纳兰松月和游莲分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休息。   因为明天一大早,寺里有最重要的驱魔祈福的法事,纳兰松月要参加,还要给宗懿请一块开过光的佛牌,所以今天夜里纳兰松月和游莲都不回九王府。   九王妃和九王爷的姨娘,都是来头很大的贵人,宝石寺安排了两处最好的禅院给两名贵夫人住。   因着宝石寺在建设之初,也不会考虑到今日会有多少户贵人来寺里过夜,所以寺院在修建最好的禅院的时候,也不会很科学的开展设计规划。纳兰松月住的禅院在寺庙的西头,而游莲住的禅院又在东头。   护卫苏木第一时间提出了质疑,他要住持给两位夫人的住所安排到一处,这样方便护卫们对两位夫人都能同时看护。若两位夫人分开得太远,势必会分散护卫的安保力量,不利于二位夫人的安全。   住持为难地告诉苏木,说这位军爷说得有道理,只老衲这宝石寺还聚在一处的房间就只有西边的一排寮房了,如若九王妃娘娘不介意,老衲也可以叫人带你们去住寮房。   苏木不解,问那主持,宝石寺这么大,莫非就再没了上好的禅院给香客住了?   老住持摇摇头,说我们寺内是有挨在一起的禅院,可在你们之前,便有七王爷和八王爷的家眷们来住下了。再说我们宝石寺能力也有限,若是当朝的王爷娘娘们都一窝蜂地拥来寺里住,我们总归还是接纳不下的……   苏木无语,想到当今可汗有五个儿子,若是为了凑冬至礼佛,全部都赶来宝石寺,那肯定住不下了。看来今天九王府还算来得早的,不然可能就只能通通丢去寮房住了。   没有办法,苏木只好任由纳兰松月和游莲一东一西地这么住下来。苏木让九王府原本的护卫统领管纳兰松月那头,而苏木自己,则管游莲这一头。   此次进山礼佛,随行的护卫都是守卫九王府的原班人马。九王府原本的护卫统领姓戎,名坚,曾一直负责九王府的护卫。戎坚赞同苏木的安排,他把自己带来的王府护卫们平分作了两队,一队自己领着,另一队则给苏木领着。   今天宝石寺来了二王府的家眷,纳兰骊珠来了,纳兰松月早早地就去了二王妃住的禅房,直到晚上吃斋饭都没有再出来过。   游莲住的东边禅院有些偏僻,是孤悬在一片槐树林后的院子。苏木刚走进这禅院就觉得阴森森的,忍不住一个哆嗦。   “这院子朝东,每天日照时间不够,整个院子都潮呼呼的,院子后面大树太多,今天晚上看来得要多生几堆火才行了。”苏木推开游莲房间的后窗,一边四下里打量院墙外那浓密的大槐树,一边说。   “没事的,苏木,从前跟我爹跑镖,乱坟岗子,烂泥塘里都睡过,还怕这里树多一点,潮气大一点?很好的,在我来说住这里已经够舒服了。”游莲不以为意地说。   苏木转身,看见游莲正跟映月忙活着收拾行李,他咧嘴一笑道:“九王妃住的那边好一点,但是莲姨娘也不好去抢,只能这样了。今晚属下亲自替莲姨娘守门,肯定不会有事的。”   游莲瞥了苏木一眼,笑道,“有苏木将军在,我肯定不担心的!”   不多时,有小沙弥往东禅院送斋饭。苏木铁塔似的堵在门口不让小沙弥进。   “拿来,本将得先看看。”苏木朝那送饭的小沙弥伸出了手。   小沙弥低头,端着手中的食物送到苏木的跟前。   苏木朝托盘上看去,看见一水的青菜馒头,苏木拿银针测过之后,均显示正常。   还有一碗青菜豆腐汤没有一滴油花,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奇异的清香。   苏木盯着那碗豆腐汤看,汤里没有油,更不可能有肉,但那香味很醉人,实在不像只用青菜和豆腐可以熬得出来的味道。   这一回苏木连测都懒得测了,他直接把托盘上的饭菜统统退还给了小沙弥。   “拿走吧,我家夫人不吃斋饭了。”苏木说。   小沙弥惊讶,“施主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们的饭菜不安全吗?”   苏木倒是不遮掩,他点点头道:“是的,我们夫人自己带了干粮,我叫夫人吃干粮过一夜就好。”   小沙弥不悦,觉得苏木质疑斋饭就是在质疑他们宝石寺,是对主持的大不尊重。   小沙弥冷了脸,对苏木说道:“心术不正的人果然看什么都是不正的,这里是宝石寺,菩萨脚底下,若有人胆敢在菩萨脚底下杀人,就连我们自己都是不答应的!”   苏木听见小沙弥说这话,知道和尚不高兴了,可是他不在乎,与游莲的安全相比较起来,一个和尚的喜怒,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苏木懒得理这和尚,把鼻子朝到了天上。   “你这蛮子,凭什么诬赖我们宝石寺?”小沙弥得不到苏木的回应,越说越气,竟不依不饶起来。   “贼秃驴,怎么还有强迫人吃饭的道理?不吃你的饭还要骂人?他娘的这怕不是一间黑寺院?”苏木恼了,眼睛瞪得像对儿铜铃,凶神恶煞地与那小沙弥对吵。   小沙弥连带自己的寺院被人这样骂,更加接受不了,他怒火攻心,拿手指着苏木的鼻子,语无伦次:   “你……你……我……我今天不与你这不讲理的贼配军说清楚……我……我就不叫弘慧!”   “你……你说!你……你认为我们哪道菜里有毒?我……我弘慧,当着你的面……吃下去……给你看!”小沙弥抄起袖子,哆嗦着指着托盘上的汤汤水水,一副势要为自己争个清白的样子。   苏木冷笑,“我家夫人说不吃便就不吃,你要吃,滚一边去吃。”   小沙弥气急败坏,指着苏木骂:“……你……你……你血口喷人!”   两个人的争吵声惊动了屋里的游莲,她走了出来,问苏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苏木转身,对游莲拱手道:莲姨娘不用管,这儿来了一个疯和尚,非要逼着人吃东西,我说我们自带了干粮,他便说我们诬赖他下毒,还要把这堆吃食摆在我面前吃给我看。   游莲听了,绕到苏木背后寻那小沙弥,看见一旁门廊底下的石墩上果然放着一托盘的斋饭。游莲一样一样看去,有几样青菜、一份面点、一碗汤和一缸米饭。   这就是一份普普通通的斋饭。   宝石寺很有名,从前游莲跟哥哥游龙曾经来过寺里烧香,知道宝石寺的来头,也知道宝石寺的斋饭其实是做得很好的。有不少香客不远万里走来这里上香,不光为了宝石寺上香灵验,还有人只是为了来吃宝石寺的斋饭的。   宝石寺的斋饭很好吃,把不带一丝荤腥的食材做出了龙肝豹胆的味道,尤其他们的青菜豆腐汤,堪称一绝。   看见斋饭里有那青菜豆腐汤,游莲便一下明白过来,定是那青菜豆腐汤惹的祸,太过鲜美,害得苏木以为汤里有了古怪,就与这小和尚发生了冲突。   游莲淡淡地一笑,来到小沙弥的身旁,双手合十行了个出家人的礼,说道:“小师傅,对不住了,我这侍卫脾气有点暴,他说的话,您千万莫要放心上。”   游莲的态度很客气,小沙弥扫了一眼游莲,勉强也回了一个礼,硬邦邦地问她:“喏,这是主持差我送给你们的斋饭,你要还是不要?”   游莲颔首,抽身往那斋饭托盘上放了几颗碎银子,对小沙弥说道:“辛苦小师傅了,我家不习惯在外面吃饭,所以自备了干粮,就不劳小师傅费心了。还请小师傅回头帮我给住持带句好,谢谢主持师傅的照顾!”   游莲清楚地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依然没有留下宝石寺的斋饭,相反的她决定遵从苏木的决定。   苏木是自己的护卫,他为了游莲好,做出来的任何决定,只要符合安全的需要,游莲都会予以百分百的支持。这不光是关系游莲出行安全的问题,更是主仆之间相互信任,相互尊重的问题。   游莲用这种方式委婉拒绝了宝石寺的斋饭,让小沙弥觉得好接受了许多,他朝游莲一鞠躬,便端着那一托盘的食物,连带托盘上的碎银子,退了下去。 第83章 诡秘   当天夜里, 苏木便在禅院的周围燃起了一圈的篝火,把整个东禅院给照得亮堂。一来除夜露,让东禅院住起来更加干爽舒适。二来此禅院过于偏僻, 多生火把也能方便护卫们更好地夜巡。   更鼓已敲过三下, 夜更深了,禅院的四周静悄悄的, 后山上的猫头鹰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怪叫,回荡在清冷夜空中愈显诡异。   夜巡的护卫已经换过第二轮了,一名带队的兵长告诉苏木, 说一名兄弟拉肚子拉得厉害,没办法走路了, 他差了另外两个兄弟回房间去照顾他,所以这一队夜巡的护卫就少了几个人。   苏木点点头, 对那兵长说:兄弟们身体不好就不用强撑,还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少几个人也无碍的。这前院有我苏木看着,你们去后院巡就好。   兵长应下,高高兴兴地带剩下的兄弟们去了后院, 只剩苏木一人看着前院。   苏木是宗懿亲定下来负责游莲安危的,今晚宿寺院,苏木值夜责无旁贷, 还没得人跟他替换。越到后半夜, 苏木的体力消耗越大, 虽累得不行,可他依然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守前门。   今夜的东禅院很安静,静得就像没有人在这里住一样。   就在苏木独自在冷沁沁的夜风中抬腿、深蹲、拿大鼎时,脑海中好似有一根弦毫无预警地铮然断裂——   莫名其妙地, 苏木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头?   苏木从地上直起身来,他手拿大刀立在院门的正中央,抬头朝向夜空,闭上双眼深深吸气……   猛地,苏木又重新睁开了眼。   他知道了。   这里太安静了,东禅院明明住下了四五十号人,怎么就像没有人一样呢?   背心突然冒出一阵冷汗,苏木猛然转身,提气纵身飞跃上院门,没入重楼……   苏木没有去厢房看轮岗下来的兄弟们有没有在房间睡觉,也没有去找负责夜巡的护卫们有没有在夜巡。他直接去了游莲睡觉的上房门口,这里黑漆漆的,一丝声音也无。   这里没有人巡逻,苏木想,其他地方应该也一样。   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但苏木再也没时间去排查了,保护莲姨娘要紧!他再度紧了紧手里的大刀,在上房的前门外转了一圈。   可是除了那让人胆战心惊的不正常的安静,苏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苏木提着刀转到了屋后,他看见入夜前自己才确定过无恙的一扇窗户上,被人给开了一个口。   心里咯噔一声响,苏木举起了手中的刀。   他把耳朵凑近那破口处,依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他尝试拿手推了推窗——窗户是开着的。   苏木自怀里摸出一根火折子,打开窗户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上点亮的火折子给扔了进去。   接着火折子的光,苏木看见游莲的床头站了一个黑衣人。   不等那人转过身,苏木的大刀已至。   黑衣人很明显有备而来,他用一根二节棍挡住了苏木的大刀,在苏木的刀锋与黑衣人的二节棍相撞的一瞬间,苏木看见黑衣人手上的二节棍有一圈雕龙形状的金边。   苏木全心全意与黑衣人对攻,想要抓住这个夜闯东禅院的刺客。刺客的功夫很好,他在苏木推开窗户的那一瞬间就拿出了他的二节棍,所以在苏木的刀靠近他时,黑衣人还没有看清楚苏木的人,便已准确地判断出了刀锋过来的方向。   苏木知道黑衣人来路不俗,功夫定不在自己之下,可这黑衣人似乎一点也没有与苏木缠斗下去的想法,他格开苏木的大刀后,便着急着脱身。   虚晃一招后,黑衣人跳出了打斗圈。通过那扇被苏木推得半开的窗户,黑衣人跳了出去,瞬间消失在黑夜里,无影无踪。   苏木奔至床边,看见窗外黑漆漆一片,看不到巡逻的兵,更看不到黑衣的刺客。苏木也没有再追,他回到游莲的床边,借着墙根尚未燃尽的火折子的光,苏木这才看见游莲一直都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衣裳前襟被人扯开了,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脯……   苏木大惊,刚想转头又想起自己还要救人,游莲功夫了得,竟毫无知觉般躺在床上任人摆布,也不知道有没有生命危险?   苏木没时间考虑太多,就在他满头大汗,刚刚扯起游莲的被子,想要给她把身子遮起来的时候,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巨响。   眼前突然一亮,门开了,戎坚带一大队人马,手持火把,冲进了卧房,把苏木和游莲给围了个严严实实。   看见是戎坚来了,苏木大喜,上前一步正要叫戎坚的名字,却见戎坚一脸冷冽地举起了手里的刀——   指向苏木。   “色胆包天的狗贼!竟敢与王爷姨娘私通!给我拿下!”   ……   宗懿的贴身护卫与宗懿的姨娘私通,如一只重磅炸弹在宝石寺炸响。   宝石寺方丈的祈福活动因为这一桩奸情的曝光受到了影响,人们都在讨论这一桩劲爆的儿女私情案,都没心思礼佛了。   宗懿是这一天天明后才来的宝石寺,他审讯过了自己的护卫苏木后,又问过了住西禅院的纳兰松月,见过了为九王府“立功”的戎坚,最后才来到了东禅院,看望自己的姨娘。   游莲躺在床上,眼底一团浓厚的青黑色。看见宗懿走进屋,游莲的眼圈红了一下,又迅速地隐去。   “你怎么现在才来……”游莲望着宗懿,有些委屈。   “早来了,听说你在休息,我便先去了西禅院。”宗懿说。   游莲沉默,知道宗懿终究还是希望先听别人说话,她的心里便有些悲哀。   “那么九爷,你相信他们说的吗?“游莲问宗懿,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决绝,可宗懿依然看见了自游莲眼底射出的,隐隐期待的光。   “不信。”宗懿淡淡地说。   “所以我才来问你。”宗懿又补充了这一句。   听见宗懿说不信,游莲眼底的光芒大涨,再听宗懿说出那第二句话,她眼底的火苗又熄灭了。   “所以你还是在怀疑陪伴了你十年的兄弟。”游莲长叹一口气,无力地转过了头。   “我只信你,所以就由阿莲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吧。”宗懿说。   游莲无奈地表示:“我在睡梦里就中了迷香,我什么都不知道。”   “哦?迷香?”宗懿翘起了嘴角,“这倒是一个新鲜玩意。”   “什么迷香?”宗懿问。   “迷香就是迷香,还能分哪一种么?”游莲没好气地说。   她就知道人们都只当她是故意的,游莲甚至憎恨自己是不是身体太好,中了迷香都比普通人要醒得快一些,导致人们都产生这样的错觉。游莲多么希望自己到现在都还是昏迷的,这样她就不用面对今天这番尴尬了……   “那么阿莲的意思是,你一直都是迷着的,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没办法替苏木辩解啰?”   游莲坐直了身子,直视进宗懿的眼睛:   “九爷你要相信我,这次分明是有人想陷害我,陷害我对九爷你不忠,好借九爷之手除掉我!”   “你是说,月儿陷害你?”宗懿看着游莲,脸上阴沉沉的,看不出喜怒。   游莲冷然,“我没有指责九王妃的意思,只是希望九爷能去好好查一查。”   “可是月儿一直在替你求情,她说苏木在九王府向来矩步方行,对本王,对十二姨娘都忠心耿耿,苏木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游莲无语,她听出了宗懿话语里的嘲讽之意,有些焦急地看向宗懿的脸:“你怀疑我和苏木将军?”   宗懿面无表情地说:“本王不怀疑任何人,只是你和苏木在一起的时候正好被人看见了,而你和苏木两个人,又都说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   苏木指认了另外一个人,可他却没有看清楚对方的脸,也没有捉住他指认的那个人,更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   那是一个鬼神一般的男人,他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又消失。而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有苏木一个人看到,和经历到了。   不说别人,就说阿莲你自己,听到这样的陈词,你会信吗?”宗懿淡淡地笑。   “……”游莲沉默了片刻,开口道:   “我直到醒来才看见苏木的,然后戎坚带走了他,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和九爷你一样,我也很意外,很震惊,我只能告诉你,我没有和任何人私通。”   宗懿盯着游莲,目光沉沉,“好!我知道了。”   和睡春榻上的映月一样,游莲一问三不知。宗懿相信游莲应该是被迷了,不然以她的脾性,一定不会变得跟映月一样愚钝。   宗懿再没有了审讯的欲望,他自床榻上起身,走到门外,把同样眼圈青黑的映月叫进了屋:   “收拾一下,莲姨娘要回府了,你陪她先回去,本王晚上回。好好照顾她,若有除本王之外的其他任何人来见莲姨娘,统统挡了,你若挡不住,派人来寻我。”   游莲在床榻上听见宗懿要送自己回九王府,便着急地从床榻上奔下来,她拉住了宗懿的手,求他:“我不回去!我要留这里看,看究竟是谁要害我!”   “你不用看了,这件事本王会替阿莲处理好的。”宗懿和颜悦色地安慰她。   “你不用再调查我一点什么吗?”游莲有些不放心,自己是最关键的受害人,宗懿就这样把自己撵回去,就不怕耽误了查案么?   “那么阿莲还有什么要对本王说的么?”宗懿翘起嘴角,一脸玩味:   “替苏木求情的话就别再说了,你说越多,嫌疑越大。”   “……”游莲张了张嘴,又缩了回去。   她一脸难受地望着宗懿,摇了摇头:“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那么你就回去吧。”宗懿轻飘飘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要走。   见宗懿要走,游莲着急,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我是清白的!不信你可以检查……”   宗懿回头,看见游莲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脸上因下定了某种决心泛出嫣红,水汪汪的眼睛里盛满了期待。   宗懿明白游莲所指,却只轻笑一声,拍了拍她的手:“不用,我自然信你的。” 第84章 周全   游莲跟着宗懿刚走出东禅院, 就看见一队人马候在路旁,穆延嬷嬷守在马车旁,见游莲出来, 便迎了上来扶住游莲的手:   “莲姨娘, 老奴跟你一起回去。”   游莲一愣,说实话, 经过昨晚那件事,她真的有点吃不准身边的人和事了,谁也不知道哪一张真诚的笑靥背后包藏的却是一颗流脓的祸心。   游莲没有主动迎上穆延嬷嬷, 反倒往一旁缩了缩。   宗懿看见了,主动牵过游莲的手, 把她交到穆延嬷嬷的手上。   “辛苦嬷嬷了,又让你帮本王照顾阿莲。”   穆延嬷嬷是扛着晕马车的风险来照顾游莲的, 可是宗懿有需要,再难受,她穆延嬷嬷也得上啊!   “九王爷哪里话?跟老奴,何必如此?”穆延嬷嬷一脸慈爱地啐那宗懿,她笑盈盈地接过游莲, 拉住游莲的手,小心翼翼地往身后的马车上带。   临行时,宗懿来到马车旁, 他问游莲:“你没哪里不舒服吧?”   游莲摇摇头:“没, 我真的很好。”   “好!”宗懿点点头, 替游莲放下车门帘,转身退至路旁:“你回去吧,今晚我会回府的。”   ……   游莲回到九王府,到自己的卧房里坐定了, 依然心猿意马,神不守舍。   看今天宗懿的态度,游莲安慰自己,宗懿终究还是没有追究自己的打算。   就像宗懿说的那样,他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   毕竟游莲行得正坐得端,没有做过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可是有再多的自信,也抵不过今天这事实在太过诡异。其实就游莲自己而言,如果她是宗懿,站在宗懿的立场,她都很难说服自己,昨晚那事,游莲究竟是不是清白的。   在宗懿来到宝石寺之前,游莲就已经想清楚了,宗懿信自己的话最好,他若不信,自己大不了寻个夜黑风高的时候,逃出上京,卖艺讨口,总能找到办法混回南海。   只那苏木……   游莲不知道宗懿会怎么处理苏木。   虽然游莲自躺下后就失了意识,但其实就游莲自己来说,她是很相信苏木的。不光是因为苏木与宗懿有过十年的过命交情,更重要的是,苏木若是对自己有什么不齿的想法,早在两年前的福州,他就可以实施了,压根儿不用等到现在。   游莲不是第一天与苏木相处,苏木的脾气和性格,不说相当了解,但也已经摸了个七七八八。宗懿对游莲说,苏木提到过在他之前,曾经有另外一个男人也在游莲的房间内,宗懿称他为“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又消失”的男人,因为就苏木一人提到过这个男人,而旁的人,则都没有见过。   游莲相信苏木说的是实话,她可以想象得到,苏木是带着多么大的怒意冲进自己的房间赶走那个“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又消失”的男人的。   游莲吸入的迷香不多,就在戎坚冲进房屋那一刹那,她就醒过来了。   醒来后的游莲看见苏木站在自己的床头,又亲眼看见戎坚把苏木带走,彼时她心底的震惊无以言表。   戎坚并没有对游莲说什么,不过游莲很清楚的记得,在场众人看自己和苏木的眼神,那差不多就是看待奸夫淫.妇的眼神。   游莲意外、不解、震怒、无措,万般情绪沸腾了半个夜晚。她曾经上上下下仔细检查过自己的身体,除了衣衫敞开了,自己身上并无其他异样。游莲思前想后苏木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床头,直到宗懿来,她听见宗懿说,苏木提到还有一个男人在自己的房间里,游莲才终于想通了——   正是因为苏木的及时赶到,就在那个“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又消失”的男人准备对自己行不轨的时候,苏木冲了进来,救下了自己,所以苏木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可偏偏就那么巧,苏木赶走那男人后,戎坚就带着人马赶过来了。   当初游莲只当这一切都只是巧合,现在听宗懿说,昨晚房间里还曾经出现过第三个男人,如此一来,整件事就都能说得通了。   昨晚的事很明显就是有人故意谋划的,目的就是她游莲,可怜的苏木完全就是被无辜牵连到,就这样被人当作采花大盗,给抓了起来,直至现在,造成如此巨大的轰动效应。   就事件本身来说,游莲觉得要探究清楚,其实并不复杂,可难的就是如若承认那个“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又消失”的男人的存在,会给游莲带来不小的麻烦。   因为游莲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她完全不清楚应该怎么证明自己没见过、不认识那个男人,换而言之,除非宗懿主动找到其他线索证明有人陷害游莲,游莲很难推翻苏木提到过的,游莲曾与陌生男子相处一室的说法,也很难证明自己与那神秘男子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游莲不想宗懿误会苏木,更不想宗懿误会自己。   游莲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纳兰玉,但纳兰玉远在皇宫,除非宗懿动用其他手段查实,靠游莲自己,实在很难把这桩诡异的“通奸案”给扔到纳兰玉的头上去。   自己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人往头上栽了一口肮脏的锅,麻烦的是,这口锅同时盖住了游莲和苏木两个人:   若是承认苏木说得对,那么游莲便需要自证清白,指认出那个“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又消失”的男人来。如若说苏木撒谎,那么游莲也需要面对苏木为何无缘无故出现在自己房间,这样的难题。   总之一句话,她游莲这是落进了黄河,怎么洗都洗不清了啊!   游莲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翻来覆去地想,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胡乱转圈。   ……   直到晚上,宗懿带一身负气压回到了芙蓉院。   游莲不清楚宗懿究竟调查得怎么样了,主动迎上去,再怯生生地望着他。   宗懿却不说话,他似乎很累的样子,闭着眼睛,张开双臂等着游莲帮他宽衣。   游莲忍住自己想问的话,专心伺候宗懿宽衣,她遣走了其他婢女,自己一个人伺候宗懿洗漱,就为了方便宗懿可以随时跟自己讲述一下今天的调查进展。   可是宗懿一直都不说话,就像疑似死刑犯,却迟迟听不到对自己的宣判,这让游莲难过极了,不知道应该从何下手。   直到游莲吹灯,伺候宗懿躺上了床,宗懿也独自安安静静地睡觉,既不碰一下游莲,也不与她说话。   游莲蜷缩在床榻的最里侧,静静的望着面前黑洞洞的虚空发呆。   身后,传来宗懿幽幽一声长叹:“躲那么远干嘛,我为你忙活了一整天,你连谢谢都不跟我说一声?”   宗懿开口起了一个头,游莲这心里便舒服了一点,她转过头问他:“为我忙活?我是受害者,你是我的男人,为我找出凶手,不是应该的吗?那么你告诉我,你今天究竟是怎么忙活的?”   “苏木欲奸九王爷宠姬,按律斩监候,你可以放心了。”宗懿的声音冷冰冰的,像一把刀插进游莲的心里。   游莲的头有点晕,吸过迷药的脑子似乎变笨了许多,她怎么都听不明白宗懿说的这句话的意思。“你……说什么?”   “本王把苏木治罪了,奸.淫皇室姬妾未遂,杀无赦。”宗懿冷笑,“你应该脚踏实地地对我好,你看本王为了你,连跟我十年的兄弟都杀了。”   “……”游莲难以置信。   她在黑漆漆的暗夜里噌一声坐直起身,望向同样黑漆漆的,一团模糊的宗懿的方向。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他并没有背叛你……”游莲哆嗦着,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悲愤。   虽然苏木曾经对游莲非常不友好,但不可否认,苏木是一名忠诚的战士,他为了履行护卫游莲安全的职责,可以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投入到任何危险当中。   “你不是被人迷晕了吗,怎知他有无背叛我?”暗夜里,宗懿那双盯着游莲的眼睛闪烁着如狼一般的幽光。   “你……”   游莲被堵得一噎,她实在太难过,一时竟找不出言辞来反驳宗懿的话。苏木忠厚有余,奸猾不足,如今还遇到这般昏庸的主子。昨晚苏木大可以像其他人那般,来一个脚底抹油,今天就不会如此屈辱地丢了性命。   游莲坐在黑暗里掩面而泣,她第一次为一个蛮夷的死亡感到难过,不为苏木一人哀,而是为这样死节从来不顾勋的忠勇之士悲哀。   宗懿在黑暗里静静地“看着”游莲哭,不吭气,就连呼吸也好像停止了。   半晌,他才从黑暗里坐直了起身,来到游莲的身边,把她拥进自己的怀里。   “你别这样……若论难过,我只会比你多。我是为了你好,才杀了他,苏木与你,我只能保一个……   试想,我若再留苏木,那么你可曾想好了,怎样与人解释那另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又消失的男人?”   游莲一愣,如丢魂一般僵硬地蜷缩在宗懿的怀里,她转过头,想告诉宗懿,那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又消失的男人,她也不知道,一定还是旁人诬陷与她的。   可不等游莲张嘴,宗懿似已探知游莲心中所想,他抬起一根食指放置游莲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那个男人一日找不出,你便一日背上通奸的名头。名节既已败,后患难估量!阿莲啊,恕我宗懿无能,我承担不起这样的风险,所以才要不计一切代价,把所有不好的可能,统统扼杀于萌芽……”   游莲收了声,连眼泪也凝固住了。   宗懿自游莲身后,把自己的脸,深埋进她如云的绿鬓,贪婪地呼吸,将心底嗜骨的哀恸统统化作了咸湿的泪,不露痕迹没入她的发。   宗懿没有告诉游莲,苏木曾经告诉过他,那个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又消失的男人,手拿一根有雕龙形状雕花的二节棍——   这是大内隐卫的标志,负责帝后二人的贴身护卫。   完颜旻杀人,从不需要如此麻烦,更何况他才封过游莲镇海大将军的称号。   总归还是他宗懿的不是。   是宗懿无能,周全不了自己的女人,也周全不了自己的兄弟。   那个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又消失的男人,他就是鬼神。宗懿是困兽,后有追兵,前有堵截。   宗懿除了需要时刻面对兄弟们无时不在的争抢与攀比,更有深埋渊底那颗足以翻天覆地的雷。   将他重重封印。   就像今天,虽然明知道凶手是谁,他依然必须选择为纳兰玉遮掩。   “如果有一天,我也像苏木那般在你面前死去,你也会为我哭泣么?”宗懿低声问。 第85章 英雄   宝石寺事件就这样以苏木之死盖棺定论, 苏木背叛了宗懿,一时见色起意,欲对十二姨娘行不轨, 被王府护卫统领戎坚撞破, 这才终于将宗懿身边隐藏最深的一颗毒瘤拔除。   毒瘤被拔除,“居功至伟”的九王府护卫统领戎坚也获得了他应有的奖赏。宗懿赏了戎坚一千两银, 珠宝无数,外加西域美女两名。   这两名西域美女,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子, 姐姐唤云宝,妹妹唤云珠, 两姐妹生得是花容月貌,人才二十分!   戎坚大喜, 是夜便与云宝、云珠两名西域美女同享鱼水之欢。戎坚的夫人在隔壁干看着,气不过了,急火攻心冲进戎坚的卧房与戎坚理论,进而与戎坚和那两名双生子发生口角,直致械斗。   戎坚夫人身量娇小, 在夫妻妾四人大乱斗中,却迸发出了非凡的战斗力。一个不小心戎坚夫人竟将一把匕首全数插入戎坚左胸,刀柄全没, 戎坚当场死亡。   戎坚夫人杀死戎坚后, 还不肯罢手, 一怒之下烧了戎府,连带戎府满车满园的金银财宝,一起人间蒸发了。   待得第二天街坊邻居们起床,看见原本戎府的地界上, 就只剩了还在冒烟的断垣残壁,什么高门大院、香车宝马,什么金银珠宝、娇妻美妾,统统不见了踪影。   九王府护卫统领立大功,获大封赏,金银珠宝,名声美女全有了,却在转眼间被自己的妻子杀死。不光人死了,连房子也烧了。立功之人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堪称百年以来乐极生悲之最高典范!   此案一出,轰动上京,时不时都会被上京的老年百姓们提起,以告诫后人家和万事兴的道理。   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原本戎坚邻居家的一个小孩,看见戎府的废墟地上来了一个叫花子,便伸手指着那叫花子喊:“戎夫人,戎夫人。”   随行的大人们大惊,定睛一看,见那老妪肮脏难辨的脸上可不是有一个巨大的黑子痣,不是戎夫人又是谁!   街坊邻居们听得消息,纷纷跑出门来看,只见那妇人发鬓散乱,衣衫褴褛,一双眼睛望天,射出两道癫狂的目光,明显是疯了。   戎夫人提一根烂木头,一边走一边笑得是撕心裂肺、丧心病狂:   “狐狸精啊!狐狸精啊!我要扒了你的皮啊!抽了你的筋啊!   狐狸精啊!狐狸精啊!我要扒了你的皮啊!抽了你的筋啊……”   见此惨状,街坊们瞠目,想起从前戎府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荣华,无人不扼腕叹息一声:好好一个家,就这么毁了……   ……   且说宗懿的身边出了叛徒,远在皇宫里的纳兰玉却发了怒,宗懿斩首苏木的那一天,纳兰玉也赐死了一名自己身边的影卫,罪名是委蛇,推卸责任,执行懿旨不力。   纳兰玉在殊玉宫里大发脾气,砸坏了好多东西,宫人们都不敢劝,全部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李仁妙走了上来,温言细语劝慰纳兰玉:“娘娘,苍龙做完了他应该做的,只是现场突然冲进来一名护卫,那也不是苍龙可以控制的。毕竟那晚又不只有戎坚的人做东禅院守卫,戎坚控制不了对方,也已经尽全力调开了钉子。   再说戎坚也提前告知了苍龙,说还有一只苍蝇除不掉,让苍龙速度快一点。现在我们事后来看,苍龙的速度依然不够快,这勉强算是苍龙的错,所以导致最后的效果有些欠缺。但那晚的每一个人都已经尽力做到了极致,还望娘娘能够体谅……”   纳兰玉手一挥,打断了李仁妙的话,她冷哼一声道:“你就不要再替他们求情了,没做好就是没做好,哪有什么效果有些欠缺,分明就是失败!”   纳兰玉抬手狠狠朝身旁的小几上一拍,忧心忡忡地站直起身:“本宫要的是十二通奸,而不是九王爷又铲除了身边一个新叛徒。现在倒好,有可能蛇没打到,反倒惊了九郎……”   ”娘娘放心,苍龙办事很谨慎,一定不会露出马脚的。”李仁妙诚恳地保证。   “是么?可本宫瞅着,怎么不大像?”纳兰玉乜斜着眼睛看李仁妙,语气里透出不屑:   “九郎还留着那女人,不就证明你们已经白忙活了吗?”   李仁妙讪笑:“娘娘大可不必如此悲观,九王爷不是还赏了戎坚吗?听说光金银珠宝都拉了好几车。这不是信任,又是什么?   再说出了这档子事,还闹得满城风雨的,九王爷多多少少也一定会对十二姨娘有些看法的。不管怎么说,这次九王妃的表现,是一定可以为她加码的,九王妃好了,不也就意味着娘娘好么?总的来说啊,咱这一轮忙活,娘娘您可不亏——!”   听了李仁妙这一番话,纳兰玉倒是和缓了不少,她幽幽叹出一口气,回到小榻前懒懒地靠下:   “这个权且算吧!好歹也能给松月掰回一城,就看松月懂不懂利用了。”   ……   宗懿又给游莲身边带来两名护卫,有了宝石寺事件的教训,这一回宗懿带过来的护卫是两名年轻女子,还是一对儿双生子,两个人长得是一模一样,均为从小便跟在宗懿身边长大的老部下。   两个姑娘花红柳绿的立在游莲的面前,不必说话都能感受到她们身上的不一样的魔力气质。   “她们……是来护卫我的?”   游莲挑眉,望着眼前这两位千娇百媚的年轻女子,有些难以置信。   宗懿找这样两个人来九王府,怕是给他自己谋福利的,顺带让游莲给她们做护卫吧!   游莲不悦,狠狠瞪了宗懿一眼,转身就想走。   却见那两名女子小兔子似的跳到游莲跟前,豪气干云地跪下:   “夫人,夫人请留步!”娇媚一号拉着游莲的裙摆说。   “夫人,您误会干爹了!我们姐妹是孤儿,是干爹收留了我们,我们姐妹俩从小就跟着干爹学武功,不是夫人您想象的那种关系!”娇媚二号拉着游莲的袖子说。   干爹?   游莲惊讶极了,嘴巴张得老大,都合不起来。   “我们姐妹的人生信条是:英明神武九王爷,勇冠江山挑大梁!史上最强宝珠妹,尊忠重义勇向前,勇向前!”娇媚二仙齐声喊。   “……”游莲无语,低头盯着面前这两个美女,就像看见两只鬼。   “夫人,夫人,属下叫云宝。”娇媚一号嫣然一笑。   “夫人,夫人!属下叫云珠!”娇媚二号娇嗔满面。   ……   游莲最终没有留下云宝和云珠。因为她们是女子,若是让她们来自己身边做护卫,意味着游莲的个人空间将被进一步压缩。游莲有她自己的安排,她不喜欢宗懿干涉自己,更不喜欢宗懿安排眼线来窥探自己。   和宗懿好一通唇枪舌战,直到游莲向宗懿保证,在没有得到宗懿亲自陪护的情况下,自己绝对不再踏出府门一步,宗懿才总算放弃了再派护卫进府的想法。   这一天,游莲一路穿花拂柳回到芙蓉院,掰起手指头算了算,想起陈潘准备金蚕蛊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是时候找武琳公主和潘儿再碰一次头。   游莲来到后院里的下人房,看见映月的房门、窗户都紧闭着。游莲拉着正在廊檐下晒被子的嬷嬷问:“映月哪儿去了?”   嬷嬷压低了嗓子答:“回姨娘的话,映月姑娘回屋好久了,也不知道在干嘛。”   嬷嬷一副打小报告的样子,很明显是嫌映月拖拉,回屋就磨蹭个大半天的,害别人多干活,其实就是变相在偷懒!   游莲点点头,不对嬷嬷的话置可否。她提起裙角朝映月的房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和武琳、潘儿约定的金蚕计划,不知道潘儿养蛊养得顺不顺利?   游莲想得出神,走到门口也忘了敲门,推门就朝映月的房间里面走,正好看见映月坐在墙角的床头,慌里慌张地往枕头底下藏什么。   游莲顿住了脚,挑眉问映月:“你在藏什么?”   映月有点慌张,手足无措,脸蛋也很红,显见得非常紧张。“我……唔……没……”   游莲懒得等,大踏步走过去,不顾映月投射过来的凄惶和恳求的目光,一把揭开了映月的枕头——   枕头底下一堆白纸折的元宝,和五花八门的符纸。   “你这是做什么?”望着枕头底下这一堆死人用的东西,游莲惊讶极了。   映月哭丧着脸,抖抖索索地朝游莲跪下:   “莲姨娘饶命!奴婢这辈子,也就放肆这一回了,往后奴婢到死都跟在姨娘身边照顾你,伺候你!只求莲姨娘饶过奴婢这一回!”   说完,映月便朝游莲磕头,磕到地板上咚咚咚地响,直到映月的额头变得通红,她依然神经质地朝游莲磕头不止。   “……”   “莲姨娘饶命!莲姨娘饶命,饶命……”   游莲怔怔地望着映月,突然明白了什么。   “映月,你起来。”终于,游莲开了口。   她弯腰把映月从地上扯起来,帮她拍掉沾满额头的土,拉着映月重新回到床头坐好。   “他是英雄,何罪之有?”游莲望着映月,淡淡地说。“你不必求我饶命。”   映月呆呆地望着游莲,待她明白游莲此话所指后,映月的眼眶红了,泪水夺眶而出。   “莲姨娘!”映月跪地,双手捂住了脸,痛哭出声。   “莲姨娘!苏木将军是无辜的!我知道苏木将军一定是为了救我们才贸然冲进了屋。”映月抬起头,满脸泥泞,她急迫地拉紧游莲的手,狠命摇晃:   “苏木将军看见了刺客,他一定看见了刺客才会翻窗进东禅房的!可是九王爷他不听,九王爷他听见了也不信我呀……呜呜呜呜……” 第86章 翻脸   游莲本就对苏木心怀愧疚, 如今再听映月那声声哭泣,游莲这心里的难受,无以言表, 差点也要跟着映月一起哭起来。   憋了老半天, 游莲才终于说得出话来了。   “映月……别难过了……斯人已逝,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得要好好活下去啊!”   映月抽泣了半天, 好容易才缓了过来,她擦擦脸颊的泪,问游莲:   “莲姨娘, 自从咱们回上京,您也感觉得出来, 总有那么一些心思歹毒的人自始至终都想把您置于死地。奴婢相信,这一次在宝石寺发生的事, 一定也一样!一样有这么一只黑手在幕后操纵着眼前的这一切!”   游莲看着映月那张悲愤的脸,自己也一脸惨淡。“是的,我也相信的……”   “那么莲姨娘您知道她是谁么?”   听到映月的这句提问,游莲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得凝重,她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没有证据,不可以对人胡乱开炮。”   映月惨然一笑:“莲姨娘,对那种心如蛇蝎的女人, 你还有什么好忌讳的?试问, 天底下能视皇家护卫如粪土, 穿行于九王府的警戒之内如入无人之境,除了那个疯女人还能有谁可以办到?”   游莲大惊,抬起手来捂紧映月的嘴要她小声点。   映月毫不畏惧地推开游莲的手,仰天大笑:“怕什么?就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敢大张旗鼓站出来反对过她, 她才这样变本加厉地蔑视皇权,插手皇子王府!”   映月站直起身,面朝北方,杀气腾腾:“纳兰大妃,从来都没有尊重过我们九王府。她和她们那一大家子,蛊惑可汗,把持整个后宫不说,还把她贪婪的魔爪伸向了九王爷和王爷的九王府。就因为九王爷的生母走得早,跟在她身边被她养了五年,她就可以如此理直气壮了吗?   她肆意插手九王府里每个人的生活,看谁不顺眼,就直接冲进来灭了这个人。就像她从前对莲姨娘您那样,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直接冲进九王府杀人有什么不对。她干涉九王爷纳妾,监视九王爷的每一次出征。这不是爱,这不是一个疼爱儿子的母亲做得出来的事。   她就像一个变态的老寡妇,贪婪地盯着九王爷走的每一步,随时准备伸出饥渴的利爪,把九王爷拆吃入腹!   叶赫部纳兰首领世代英豪,如此忠义之家,到今天却出了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女魔头,生生要坏了百年来纳兰一族十几代人才累积下来的好名节。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游莲听傻了,呆呆地望着映月的背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映月越说越激动,最后甚至高声喊出那句“家门不幸”,游莲才瞬间反应过来。   她冲上去拽紧了映月,厉声呵斥她闭嘴:   “笨奴才!你鬼叫什么叫?你以为这样喊两嗓子,老天爷就会打雷劈死恶人了吗?还是你以为你在这儿叫唤,可汗能听见你的话,大发神威,斩妖除魔,荡尽天下浊?”   游莲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底的澎湃,用无比轻蔑,又淡然的语气说:“映月,他们女真人的家事,咱们汉人不要去管。”   映月不满,“奴婢是不想管,咱人微言轻的,也轮不到咱去管,只那魔头影响到我了,她杀了人,虽然那人也是一个女真人,可他是我心爱的男人……”   映月缓缓跪到了地上,眼泪大滴大滴地往外流。   “……”   游莲没有再劝,只能默默地看着映月独自难过。因为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映月,苏木死得凄惨,这是不争的事实,映月和纳兰玉的梁子已经结下了,怎么劝都是没用的。   突然,映月开口问游莲:“莲姨娘聪慧,功夫也俊,一看就是受过高人指点的奇女子。姨娘与九王爷鸾凤和鸣,莫非就从从来没想过要反抗那个老妖婆么?   游莲心一沉,定睛朝映月看去,只见她充血的双眼里充斥着火焰与悲恸,分明一副死了心上人的痴情女子的模样。   游莲不动声色,敛了情绪,面无表情地回答映月:“你说的这些,也只是你的猜测,我们都不可以意气用事。更何况,就算这一切真的是那个女人搞的鬼,我不过是九爷府里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姨娘,拿什么去与一国之母对抗呢?”   映月望着游莲,眼底滑过一丝失望:“姨娘就这么认命了么?”   “不认命,我还能做什么呢?”游莲淡淡地说。   ……   映月的情绪有些不对头,游莲不放心把事情交给她办。   因武琳居深宫,游莲曾经与武琳约定过特殊的见面方式。需要映月去宫门口的值房里去找一名叫蒲里的马夫,待映月知会了这名马夫,武琳便可以不通过皇庭的守备、司礼监、昭华宫值房,直接获得游莲想要求见的讯息。   现在映月不能做事了,游莲得不到宗懿的允许不能出门,再加上她从来没有独自联系过武琳,现在又不放心另派一个九王府的女真婢女去皇宫联系武琳。左思右想后,游莲决定换一种方式解决眼前的这道难题。   游莲揣一本名帖来到前院,找到王府的管家,她要老管家亲自出马,把这封名帖送给宫里的六公主。   “府里的腊梅开了,我想请六公主来府上坐坐,看看花,玩一玩。”游莲这样对老管家说。   游莲从没有以王府的名义出面邀请过人来府上玩,偶尔搞这么一次,并不会引人们的怀疑。老管家自然也不会怀疑游莲的动机,他接过游莲的名帖,应下了这门差事,并告诉游莲,他马上就把这份名帖交宫禁处去。   游莲点点头,把名帖交给老管家后,便回房静静地等着。   过了三天,宫里终于传来了消息,说一天后,六公主会出宫,亲临九王府,与九王爷叙旧。   因游莲的名帖是以九王府的名义送出去的,宫中回信的时候,也是直接按九王府的名号回的。所以当宗懿看着宫里来的小太监,当着自己的面递过来一本盖了内庭印章的回信时,他惊讶极了。   一看回信上写的是六公主武琳,宗懿心中便有了点谱,他叫来老管家问,“前几天,府里有谁跟宫里去过帖子呀?”   老管家答:“是莲姨娘,莲姨娘曾经邀请六公主来府上看腊梅来着。”   宗懿点点头说:“那就怪不得了,这不,宫里回信了,说后天武琳公主便要来九王府。管家你负责接待好了就行。”   管家应下,接过那回信,屁颠屁颠地奔去芙蓉院,与游莲告知宫里传出来的这条好消息了。   宗懿坐在书桌旁,望着老管家离开的方向,皱起眉头思忖良久,终于他站了起身,也朝芙蓉院的方向走了过去……   ……   宗懿见到游莲,摒退左右后,开门见山就问游莲:“你为什么要往宫里去帖子,指名道姓地要见六公主?”   游莲无所谓地看着宗懿,随口答道:“我不像你,可以随便到处走。一个人呆久了,便有些闷,我想与武琳公主聊聊天,一起赏花。”   “是么?”宗懿轻笑。   “当然是啊!”游莲竖起眉毛,“武琳公主也是九爷的皇姐,我不过与你的姐姐说说话,又有什么不对么?”   “不对,当然不对。”宗懿斩钉截铁地说:“母亲不喜欢他们,我劝你以后少与他们来往。”   “……”   游莲惊讶,还当宗懿是个有骨气的,没想到也是这样当狗惯了的软骨头,连与乌林荅那边的人见一面都不可以?   “武琳公主是你皇姐,连与你自己的皇姐走动走动都这样讳莫如深,九爷你到底在怕什么?”游莲望着宗懿,做出一副难以置信,一介王爷竟如此怂样的表情。   宗懿盯着游莲脸上那夸张的表情冷哼一声,“少在这儿跟我装纯洁,你与那赵焱在一起十几年,还不清楚皇室内部的宗族、门阀、党争、倾轧么?纳兰大妃是我的母亲,她与乌林荅什么关系你不是不知道,为何非要递帖子进宫给六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母亲不喜欢的人眉来眼去,给本王难堪呢?”   “……”   游莲无语,心说做狗的形态有千百种,可无论哪一种,做狗的样子都一样的丑。她深吸一口气,好容易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平和了语气与宗懿理论:   “可你不也与五王爷见过面吗?在宫里与他坐一处吃饭,第二天还在府里聚会了一整天!”   “那怎能一样,本王那不是为了政事吗?我与五王爷都是为父汗做事的臣子,臣子之间也有权力的交叉和配合,哪能老死不相往来,要我们各自为政还怎么办差,怎么为父汗效忠?   阿莲,你不要再给我强词夺理,你也算是当过天子身边人的,你自己说说,你这样大张旗鼓地与六公主联系,到底合适不合适?送进宫的拜帖白纸黑字是给六皇姐的,武琳公主她只是在宫里逃嫁,既不带兵又不做官,你这样直剌剌扔个帖子就去找她,你让宫里的人怎么看你这个九王府的十二姨娘,又让母亲怎么看我?”   “随他娘的怎么看!”游莲暴怒,犟脾气一上来,索性撕破脸皮与宗懿闹将开来:   “张口一个母亲,闭口一个母亲,你个腌臜混沌这么怕你的母亲,就跟你那不知羞耻为何物的老东西过去吧!天天捧她的臭脚,叫她娘亲疼疼我,送个皇位给我坐……”   不等游莲说完,耳畔便响起“啪”地一声脆响,宗懿竟抬手一巴掌打上游莲的脸,游莲没有注意,被打得一个趔趄栽倒在身后的春榻上。   “闭嘴!你若再继续说下去,休怪本王翻脸不认人!”宗懿咬牙切齿,他的脸色黑得吓人,目露凶光,周身戾气大涨,如一头嗜血的狼。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算是两人关系的一个转折点吧,橘柑经常在想,写这种掺玻璃渣的文是否恰当。但后来发现自己貌似不擅长甜文,于是尝试着用另一种方式处理女主,这样会让看官们的心理较为舒畅。   有人说,爱情是需要经营的,得双方共同努力维护。也有人说,爱情是理性的,一旦发现对方有不对的苗头,就应该立刻走开。   有一种女人,她们不经营爱情,还会在发现形势不对的时候果断止损。这种行为自然可以做到效益最大化,不做一丝一毫的无用功。   游莲算是这样的女人,她在“自以为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她瞄准自己的目标,只为了汉人们心中的那个信念,把自己的爱情毫不顾惜地丢在身后,踩在脚下。   但她真的做到了效益最大化吗?且看后文发展。 第87章 罅隙   映月端一碟枣挑开门帘子, 正要迈步进门,却被陡然冲出来的一个人猛一把推去了一边。   映月忍不住一声低呼,摔倒在地, 端枣的托盘飞出去老远, 瓷碟碎了,枣子也滚了一地。   映月仓惶抬头, 正好看见游莲的背影,像一只奔脱的鹿,朝院门外飞跃而出……   映月长大了嘴, 那声“莲姨娘”还没有喊出口,只听得耳畔传来低低的一声怒喝:“滚——!”   映月回头望去, 隔着珠帘看见堂屋中央端坐了一个人。穿貂褂带金冠端坐上首,右手端杯茶, 将近未近地靠在嘴边,望着门口的映月如恣睢的罗刹,目光冷冽如狼——是宗懿。   好好一间卧房,生生被宗懿坐出了三尺庙堂的气势。   现场就宗懿和映月两个人,可映月被眼前的场景震懵了, 她不确定宗懿究竟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就在映月挣扎着站直起身,试图再次向宗懿靠近请安时,却听得上首的宗懿再度发出了一声怒喝:   “本王叫你滚!”   话音未落, 但见眼前的宗懿不动声色地轻轻一捏, 他手中的茶杯便如一张脆弱的纸, “咔嚓”一声响,变成了无数块碎片,和着点点鲜红的血,自宗懿掌心“簌簌簌簌”往地上落……   “……”映月被唬得一哆嗦, 她想遵宗懿的命立马滚,可一看见宗懿的手被扎流血了,又想奔上前去帮宗懿包扎伤口。   却见宗懿皱起了眉,盯着映月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分明就是汹汹杀气。他作势起身,似乎就要朝映月走过来,过来杀了映月。   映月被吓到魂飞魄散,再不敢关心宗懿的手,连道别的礼都来不及行,就连滚带爬地“滚”出了芙蓉院的大门……   ……   游莲奔出了芙蓉院,但这里是九王府,不是游继峰当家的游府,游莲没地方走,只能呆在后花园的一处角落里独自啜泣。   与几年前游莲刚被俘的情况不同,或许是知道了游莲有“牵挂”,宗懿压根就不害怕游莲跑,他既没有跟着游莲追出来,更没有派人来找。宗懿就这样任由游莲一个人在花园里瞎转,似乎认定了今天这件事就是游莲的错,宗懿一定不会道歉。   游莲已经是九王府的“老人”了,就算现在游莲就这样一个人走了,护卫和门房都不会拦她。   游莲也的确想就这样发狠直接拍屁股走人,逃回南海,跟着赵焱重新过日子。可她不敢走,游莲还有很重要的“事业”没有完成,现在就算宗懿拿八抬大轿送她走,她也不会走。   游莲缩在后花园一处假山石的背后独自怄了一会儿气,就从假山的背后走了出来。   走出假山的时候,瞥见石壁上有一只蜘蛛在爬,游莲指尖微动,弹出去一粒把玩过许久的小石子。石子带千钧之势瞬间穿透蜘蛛的肚腹,这只不幸的,正好路过此地的八足小虫便悄无声息地落地,八只足虚弱地蜷成了一团……   眼看自己一击成功,游莲的心情舒畅了许多,她畅快地给自己狠狠一击掌,便哼着小曲儿往自己的芙蓉院走去。   回到芙蓉院的时候,宗懿已经走了,映月领着一众婢女在收拾满屋残破的碎瓷片,和清理地上的水。见游莲回家,映月急匆匆地迎上来告诉游莲说,九王爷带了人马回氽州,今晚不回府了。   游莲点点头,说知道了,便又哼着小曲回到自己的卧房休息,在关上房门之前,游莲还不忘跟映月交待一声:“我小睡一会,不要催我起床。记得跟厨房说,今晚我想吃面,一定要加上次穆延嬷嬷做过的那种羊肉汤,要香葱,不要兰香菜,米饭也不要了。”   映月扬声应下,游莲听见了立马喜笑颜开,兴高采烈地扭过头,真的就去午睡了。   映月手拿一块碎瓷片,木瞪瞪地看游莲有条不紊地张罗自己晚上的吃食,安排自己的午休,跟没事儿人一样把她自己给照顾得妥妥贴贴的,现在又开始睡美容觉了。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不久前的刚才,还站在这间屋里的九王爷的样子。   阴冷,肃杀,周身笼罩着一层恶煞之气的宗懿实在像极了地狱底来的使者。捏碎了一只茶杯后,宗懿并没有再继续损坏其他任何东西,他一直静静地站在半开的窗前,眼睛看着屋外不知道什么地方,一动不动像一尊泥雕。   映月想进屋去收拾瓷片渣,又害怕宗懿叫她滚,便一直干等着,时不时偷偷摸摸走到屋外张望一下。   宗懿在游莲的房间里待了很久,或许在等游莲回来,又或许只是单纯的不想动。直到宗懿最后离开,游莲依然没有回来。离开的时候,宗懿用很正常的声音告诉映月,说他回氽州了,叫管家不要准备他的晚饭。   映月响亮地回应宗懿自己知道了,一定会把九王爷的话带给管家的。   宗懿没有多说什么,朝映月点点头,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芙蓉院。   天边的红日已落到山腰,映红了半边天。映月静静地看宗懿离开的样子,收敛了一声煞气的宗懿更带一种温润的风流气,他的背影蹁跹修长,没入那炫目的霞光,带给人一种震撼的,孤独的美。   ……   第二天,武琳公主来了。   武琳公主带着浩大的仪仗来到九王府,因为九王府是通过名帖公开邀请她的,她犯不着藏着掖着,便也就大大方方地来了。   武琳来到九王府的门口,看见就游莲一人站在门口等她,知道这次邀请其实是游莲一个人的意思时,武琳颇有些震惊。   “莲儿,你……我这样来不会影响到你吧?”刚下马车,武琳便远远地朝游莲伸出了手。   游莲讪笑,“你是公主,来我家自然是蓬荜生辉,能影响我什么?”   武琳大笑,逗那游莲:“都说我家了,看来与我九弟的感情愈发深厚了呢!恭喜莲儿了,我武琳可就等着抱小侄儿了哟!”   游莲红了脸,暗暗啐了武琳一口:“六公主怎的跟个长舌妇似的,胡说八道呐……”   见游莲尴尬,武琳愈发开心,拉着游莲的手亲亲热热地朝王府大门里走去。   游莲无话可说,只能陪着武琳笑,想起自己昨天才与宗懿吵过的那一架,脸上火辣辣的似乎还残留着那一巴掌的味道。   心底不由地一沉,伤心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游莲便强迫自己忘记了那一巴掌。她扬起灿烂的笑脸,反握住了武琳的手,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往九王府的深处走去。   ……   怡园,纳兰松月正站在廊檐下,极目朝游莲芙蓉院的方向远眺。   “这十二与武琳公主,可真不是一般的关系好啊……”纳兰松月幽幽地说。   身旁的婢女青红跟上来,压低了声音说:“十二姨娘与乌林荅家那两兄妹就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早就在眉来眼去,暗通款曲,现在只不过更猖狂了一些,连弯都懒得转了。”   纳兰松月冷笑,问那青红:“你刚才说九王爷今天依旧没有回来?”   “是的,九王妃。”青红点点头说道:   “昨天九王爷打了十二姨娘一耳光后,那姨娘居然自己跑了,留王爷一个人在屋里生了一下午的闷气。你说她一做姨娘的,本就该伺候人。可她仗着九王爷的宠爱,竟如此无法无天起来,自己做错了事不说,还与王爷对吵,王爷出手教训她一下,她就敢跟王爷甩脸子,直接摔门走了!莫非,这呆子还指望九王爷亲自去哄她回来不可?”   青红乜斜着眼看那遥远又虚无的芙蓉院的上空,啧啧轻叹两声:   “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姨娘,不是奴婢贬低她,九王妃您自己说,有哪一个男人可以无底线地容忍这样的的女子?还是个下贱的汉人!”   纳兰松月眺望芙蓉院,一边听青红说话,嘴角不由自主扬起两道骄傲的弧线:   “作,就让她作吧!还是姑母看得远,大妃娘娘早看出来她这样的女人,天生就不懂什么叫沉稳,什么叫内敛不出风头!   对付这种女人,依姑母的话来讲,就得让她作,就得看她跳。就像现在,才出了通奸这样的丑事,九王爷宽宏大量姑且原谅了她。她倒好,也不说稍微收敛收敛,竟敢私自朝宫里递帖子,请谁不好,还偏请那乌林荅家的傻大姐!”   纳兰松月忍不住了,拿手捂紧嘴吃吃笑了好一阵,才继续说道:   “你说这不是专往咱九王爷的眼里扎钉子吗?再这样下去,她的好命就非得给她自己作跑了不可。我纳兰松月就这样看着,看九王爷究竟可以忍她到什么时候!”   “嗯!”青红转过头,望着纳兰松月狠狠地点头,脸上充满的是必胜的信心:   “待九王爷彻底看清楚了十二姨娘的真实面目,彻底死了心,便一定可以明白王妃娘娘的好,到那时候,九王爷就一定会回心转意,重新回到王妃娘娘身边了!”   “是啊!”纳兰松月仰望天空,眼底闪烁狂热的光:“待姨母和我一起除掉那个狐媚子,他就一定会回来的……”   纳兰松月和青红都如此笃定宗懿一定会回心转意,全赖过去那十年里宗懿对纳兰松月从未改变的照顾。   青红没有嫁过人,不知道夫妻在一起,并不只是单纯地住在一起,包吃包住,而是有更深层次的含义的。可纳兰松月已经嫁过人了,却依旧看不明白这一桩事实:   那就是,宗懿即便没有与游莲在一起,也不见得一定会回来怡园,跟纳兰松月在一起。 第88章 预谋   游莲领着武琳来到自己的卧室, 两个人在窗边的小几旁坐好了,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天。   游莲叫映月安排好茶水果子就退出去关好门,眼看屋里没人了, 游莲便凑到武琳的耳边来压低了声音对她说:   “六姐姐, 我算了时间,那小虫怕是到时间了……”   武琳明白游莲口中那“小虫”所指, 点点头对游莲说道:“是的,我也正想告诉你,那东西可以用了。只是我听陈姑娘说, 小虫的灵力是无形的,存在于香灰之中, 使用的时候,取它的粪便或者香灰下在食物里给人用。   可见这玩意总归还是得入口, 需要有人去把它下进饭食,殊玉宫中后厨防备甚严,你说养都不是问题,只下进饭食这一步,又该怎么办呢?”   游莲语迟。   原本她是想让陈潘养蛊, 武琳放蛊的。倒不是游莲自己推卸责任,而是武琳本人就是公主,跟纳兰玉一样, 是住皇庭后宫的, 由她下蛊, 不是正方便吗?   可是现在武琳问出来这样一句话,游莲就知道自己的愿望肯定落空了。   到宫外提供养蛊的场地、原料和人员,武琳都主动承担了下来,在陈潘的指导下尽心尽力地养蛊也做得很好。只轮到这最关键的一步, 下蛊,就没人肯出头了。   其实今天这个结果也是游莲有预料的,武琳的母亲是乌林荅,与纳兰玉乃仇敌。若纳兰玉出事,第一个被怀疑的肯定是乌林荅,为避嫌考虑,武琳自然不想给自己的亲娘带来麻烦。   而武琳自己,只是在宫里住着避嫁的,她自己都一屁股烂事了,若在此时还给自己生事端,那就是嫌命太长了。   游莲不怪武琳不帮忙,送佛没有送上西天,她很感谢武琳已经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便对武琳说:   “东西给我吧,我来把它下进殊玉宫的厨房里。”   武琳追问,“可你在宫外,怎么下到宫中饭食里去?”   游莲答:“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会让九王爷带我入宫,后宫我也去过好几次,看过宫禁的布防。我功夫好,躲得过守卫。”   武琳提醒游莲:“殊玉宫我父汗也要去,妹妹可千万别误伤了可汗啊!”   游莲笑出了声:“姐姐勿忧,我有数的,我针对的只是老妖婆一人,怎能祸及他人?再说我若进宫,必要知会于你,届时你拖住可汗,不让他到处乱走,不就安全了?”   听游莲这样肯定,武琳点点头,嘱咐游莲小心行事,并告诉游莲,明天她会让养虫的婆子带一小包和了小虫粪便的香灰来,在九王府跟小贩收菜的时候送进来,叫游莲明天一大早就安排好人来接。   游莲应下,姐妹俩又说了一会子悄悄话,觉得事情都交待得差不多了,谋划得也够周全。武琳抬头看天色已不早,便起身与游莲告辞。   “九弟毕竟还是不欢迎我这个皇姐的,我觉得我还是应该知趣一点,早点回去吧!”武琳说。   “六姐姐哪里话?他不过去了氽州,回不来罢了。”游莲讪笑。   武琳笑,并不往心里去,扬声唤随身侍女的名字,自己也往门外走:“再说母亲等我回宫吃饭,我也该走了。”   游莲见武琳执意要走,也不再挽留,便跟着武琳一起慢慢朝屋外走,想送她出府门。   快要走出房门口的时候,武琳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转过身来对游莲说:“对了莲儿,你听说了吗,我哥全歼了倭寇,活捉了倭国的大国师,年前就可以回京了。”   游莲一楞,转瞬笑开了颜:“什么?五王爷凯旋了?五王爷这么快就凯旋了”   武琳笑眯眯地望着游莲,狠命地点头:“是的,五哥凯旋了,他打败了倭寇,平定了匪乱。多亏莲儿的指教,也多亏了九弟的水兵,听我哥说,九弟的副将,水兵统领达及战功卓越,被可汗钦点为昭武将军,御赐将军府一座,银千两,连九弟也扬眉吐气了一回!”   听武琳这样说,游莲也高兴极了,就像是自己的军队得了战功一样,激动得涨红了脸,两只手还可劲地搓,口中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武琳拉着游莲的手,亲亲热热地边走边说:“听母妃说,父汗得到我哥凯旋的消息,高兴得好几天都没睡着觉,一直说姬莲是福星,是给我们完颜家带来好运的人。莲儿你这回可是长脸了!等我哥回家,应该就快过年了,到时候我叫哥哥给你和九弟发帖子,请你们来五王府喝酒……”   游莲乐呵呵地听着,任由武琳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喜悦来得太过突然,她还有些没有回过神。   婢女映月走了上来,招呼墨竹几个小丫头去两位主子身后跟着伺候,自己则走到窗边武琳公主和游莲才坐过的小几旁收拾碗碟。   游莲和武琳的胃口都不小,两人聚会则更是吃得开心。小几上密密麻麻堆满了吃得空荡荡或只剩几小块的果子糕饼碟,还有撒了一地的果屑。   映月想起昨天也是在这个小几旁,宗懿才捏碎过一只茶杯,气氛紧张到连映月都以为宗懿要跟游莲使刀剑打起来,没想到今天这里就继续欢声笑语,灯红酒绿起来,回想昨天的那场争吵就像是一场梦……   窗户闭得紧紧的,有点闷,映月抬手推开窗户想透气,刚推开窗,一股冷风袭来,入目一片枯黄的荷塘在初冬的寒风里漾动微波。淡雾缠绵,残荷凄楚,冬天的荷塘愈显萧条。   映月想起这是宗懿为游莲建的荷塘,彼时九王妃要过门,莲姨娘便得搬来这西边的院子住。宗懿觉得这院子够大,只是没有水,就挖了这一方荷塘。他说莲姨娘的名字里面有个莲字,汉人喜欢莲花,姨娘也一定喜欢,那么就送她一个荷塘吧!连这院子,也给起个带莲寓意的芙蓉院。   可莲姨娘似乎并不喜欢花,她更爱练拳,每天都要练,所以姨娘从来不打理这个池塘,任由荷塘里长满浮萍和杂草,还肆无忌惮地往那塘中丢垃圾。惹得九王爷常常心痛地骂姨娘败家子,再自己划只小舟下到塘中央,替姨娘清理水塘。   映月静静地望着眼前这片荷塘,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昨天宗懿站在这里发呆的样子,宗懿在这里站了许久,映月不知他究竟想了些什么,是否跟此时的林映月的内心一样,惨淡又落寞……   不多时,游莲回房了。   遣走完屋里的丫鬟嬷嬷后,映月替游莲轻轻拉上门,并上了锁。   游莲走到内室脱掉外袍准备小憩一会,突然,映月走进了内室,她直通通朝游莲跪下,口中轻呼:“莲姨娘……”   游莲惊讶,转身看见映月正跪在自己面前,眼里闪着泪花。   “映月你这是做什么?”游莲提着身上开了一半的外袍,惊讶地问。   却见映月愈发激动地朝游莲膝行了几步,来到游莲的身前:“莲姨娘!奴婢愿为姨娘解忧!”   ……   映月向游莲请缨执行金蚕蛊的下蛊行动。   游莲与武琳公主异常密切的关系,同样引起了林映月的注意,而每一次游莲联络武琳公主,都是由林映月代为沟通的。   林映月早就怀疑游莲是有什么打算了,联系到游莲回上京以来遭遇到的一系列惊心动魄,和这一切遭遇背后的幕后主使。让人很难不把游莲的这一系列“不正常举动”,联系到纳兰玉的身上。   果不其然,在偷听到今天游莲与武琳的谈话后,虽然只有不多几句话,林映月的心底已掀起了轩然大波。   林映月就知道游莲一定不会是一个省油的灯,江湖女子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对人俯首称臣,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   偷听到墙角的林映月长舒了一口气,虽然还只是莲姨娘口头上的设想,但依然带给映月一种拨云见日,大仇得报的畅快感——   莲姨娘果然够狠,一来就要取敌方首级。林映月缩在窗户底下激动得快要憋不住了,巴不得现在就冲进莲姨娘的卧房,恳求莲姨娘和公主能给自己一个机会,让自己也能在这场复仇行动中贡献一份力量。   但映月终究还是管住了自己的腿,当她听见十二姨娘对武琳公主说,下蛊便由她自己去下时,映月的第一感觉就是不合适。   除了通过九王爷,莲姨娘几乎没有其他任何理由可以正大光明地靠进后宫的厨房。毕竟姨娘是主子,还是一个宫外王爷府上的主子,一个人去御膳房下毒,难度几乎等于登天!   可映月不同,她本就是九王府的下人,有宫里的人脉,更有入宫的理由……   于是,映月跪在地上契而不舍地劝说游莲:“莲姨娘,都说上兵伐谋,其下攻城。若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应尽量避免使用蛮力。更何况宫中戒备森严,就算您使用蛮力,成功率有多大,不仅不能保证,对您自己而言也是九死一生!”   游莲惊讶无比地看着映月,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什么。   或许看明白了游莲眼底的犹疑与不信任,林映月把心一横,朝游莲狠狠一磕头,说道:   “莲姨娘放心,九王爷长期与大妃有接触,他自己或差我们出入宫禁也较频繁。奴婢是九王爷一手提拔上来的,对奴婢颇为信任,时不时便会差奴婢往宫里送东西。就在十天前,奴婢才进过一次宫,给大妃娘娘送了一批上好的虫草。有了这个路径,若奴婢不幸失败……”   映月顿了顿继续说道:“奴婢是替九王爷办事的,有王爷在前,莲姨娘还能有机会躲在他身后浑水摸鱼……” 第89章 风骨   北风席卷大地, 吹折百草,北地的深冬已至。一场雪过后,大地一片银装素裹, 雪花卷入珠帘打湿罗幕, 就连狐裘着身也不觉得暖了。   五王爷完颜宗烈就在这样一个雪后初霁的早晨,回到了上京。   快到傍晚的时候, 老管家领着一名校尉来见游莲,校尉见到游莲,便拱手抱拳对她禀告, 说五王爷回来了,人已回了王府。九王爷差属下来, 是想接莲姨娘去五王府赴宴的,九王爷自己, 已经先过去了。   听说宗烈回来了,游莲心下一个激灵,振奋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开始给自己重带珠花,又高声唤来映月,要她把自己才做的那件缕金百蝶穿花小夹袄给拿出来换上。   映月依命做了, 又来到妆台边帮游莲带花。   “莲姨娘这么高兴,可是九王爷又立功了得了可汗恩典?”映月笑眯眯地问。   “不是。”游莲摇摇头,“是五王爷回来了, 五王爷立了功, 得了可汗恩典, 现在我就要去见他!”   “……”   映月无语。   游莲带不好玉钗,正要啐那映月,抬眼看见镜中映月的神态,明白自己说错了话, 便又尬笑一声解释道:   “你想哪儿去了?我之所以这么着急要去见五王爷,是因为今天五王爷立了功,我与九爷在当中起的作用不小,此时我若向五王爷提出一点什么要求,你觉得我成功的几率是不是会大许多?”   映月听了,点点头:“那是自然,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就算五王爷完不成你提的要求,他也不好一口回绝你。”   游莲得意:“那可不是嘛!所以我才这么高兴!”   “那莲姨娘又想要五王爷帮你做什么呢?”映月不解地问。   这一回,游莲没有立刻回答了。她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得有些凝重,反复思忖良久,她才开口对映月说道:   “不是我姬莲责备咱汉家子民薄情,只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咱汉人的生活都艰辛,连生存都很费劲,所以就算有人想,也做不到了……”   映月感受到了这份凝重,也垂下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游莲镜中的脸。   “我想求五王爷帮我劝说可汗放走康皇帝。”游莲淡淡地说。   “康皇帝是我们汉人的皇帝,现在在灵州做人质。虽说可汗依然封他做了灵州王,但咱们都知道,他其实就是一个人质。   现在的赵氏,对可汗来说已经构不成威胁了,可康皇帝一日被胡人关押灵州,便是我汉家儿女一日的耻辱!我姬莲虽不是男儿身,却也有我中华儿郎的风骨,我们汉人的君王,怎能流落胡地做人俘虏,沦为天下人笑柄呢?”   游莲转过身,认真看进身后林映月的眼睛:   “姬莲无能,不能兴我汉室江山,好歹也要为我汉家天子,做最后一件事。让他可以回到南海,着我汉家衣裳,堂堂正正做个汉人吧。”   林映月望着游莲,说不出话。   她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曾经在虎牢关泄露军情与宗懿,而被游龙提刀斩于阵前的卫兵千户。   中华儿郎的风骨是什么?那不是属于天下芸芸众生的东西,当不成饭吃,也制不了衣穿,更不会护了老百姓们自己的周全。但是现在,林映月却好像在眼前这位胡人姨娘的身上,看到了那束让人为之动容的火苗。   好不容易,林映月才终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神智,她朝游莲跪下,双手高高举起,越过头顶,对着游莲行了一个标标准准的大礼:   “映月,永记莲姨娘教诲!”   ……   游莲没有带婢女随行,一个人坐马车往五王府赶。   宗懿果然又要送东西进宫了,岭北宣抚使给宗懿来信,说给九王府送来一些关外来的大红枣,驿臣押了这批红枣还在路上,三日后便到。   红枣补气血,而岭北红枣品相完美,堪称极品。纳兰玉最爱用这样的关外大枣煲粥喝,宗懿收到宣抚使的信,照例要把枣送进宫给纳兰玉吃。这份差事落到了映月的头上,最迟不过三日,映月便要进宫。   因时间紧迫,映月有许多事情需要提前安排,同时也需要调整好自己的身体和情绪状态,所以从得到映月要进宫的消息那一天起,游莲便没再给映月派什么活了。她希望映月能休息好,准备好,在进宫那天,一举成功!   游莲的马车来到五王府的门口时,宗懿也才刚刚到。   宗懿站在门口,正与宗烈见礼,抬头就看见游莲的马车也到了。   宗懿对宗烈点点头,说一句“五哥稍等”,便转身来到游莲的马车前。掀开门帘,看见游莲一个人坐在马车里。   “下来吧,你来得正合适,本王也刚到。”说完,宗懿朝游莲伸出了手。   自从那天吵架,挨了宗懿一耳光后,游莲便再也没见过宗懿的面,也不知道宗懿这几天都是在哪里住的。   不过游莲也没兴趣去知道。   游莲抬起头,忽略掉宗懿伸至自己眼皮底下的手,昂首挺胸地朝车门外走去……   身前一股疾风扫过,宗懿直接抓起游莲的手就把她往自己身边拉。   游莲吓了一大跳,差点被宗懿从马车上扯落下来,手忙脚乱揪住了他腰间的蹀躞带,才终于站稳。   不等游莲开口发怒,宗懿已凑近她耳畔低语:“别矫情,今天爷心情不好,当心你爷爷我现在就把你撵回去,叫你见不着宗烈。”   “……”游莲没有说话,瞥了宗懿一眼,手上倒是安静了下来,任由宗懿把她的手紧紧攥着。   宗懿的手汗津津的,寒风一吹就变得冷冰冰的,被宗懿又湿又冷的手这么攥着,游莲不舒服极了。可是游莲不敢挣脱,害怕宗懿真把她给撵回去了。   游莲偷偷地扫一眼宗懿的脸,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倒是很闲适,跟他湿冷的手完全不相匹配。   游莲不知道宗懿又是因为什么怄气了,不过她也懒得去猜,反正这条纳兰玉养出来的狗,只要和乌林荅家的孩子一接触,就一定会发疯。   游莲跟在宗懿身后来到宗烈的面前,与宗烈见过礼后,便被宗懿湿冷的手攥着继续往前走。   宗烈也看见了宗懿那只死活不愿意撒开的手,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又转过身去,一脸热忱地与宗懿说话,领着大家一起往王府内院走。   五王妃赵念站在花厅的外头恭候宗烈与宗懿的到来,当她看见宗懿身后的游莲时,脸上滑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惊讶。   但是赵念脸上的惊讶只是因为她发现游莲是汉人,所以她好奇地问宗烈:“王爷,这位夫人就是您说的莲姨娘么?”   宗烈笑了:“王妃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端午宫宴上你与莲姨娘还见过面的。”   赵念大窘,涨红了脸低声嘟囔:“你嚷这么大声干嘛?端午到现在,过这么久不见面要我怎么记得住,再说上次……上次我不也有事嘛,也没怎么与她说话。”   宗烈挑眉:“哦,是么?可我怎么觉得,你脑袋里就没有什么记得住的人,除了我,府里的下人你认得完吗?”   “……”赵念瞪着宗烈说不出话来,一脸敢怒不敢言。   宗烈又一把拽过宗懿,逗弄那赵念道:“他你认识吗?也挺久没见了。”   宗懿被逗笑了,推搡宗烈的肩:“五哥怎能这样说五嫂,五嫂为了照顾你这个家,吃了那么多苦,好容易等到你回来了,你可得要对五嫂好一些。”   同行的人都笑了,这让现场的气氛瞬间变得随意起来,赵念看孩子淘气一般看宗懿与宗烈打闹,无可奈何地白了宗烈一眼:   “好好好!就你聪明,这儿的每个人你都认得,真棒!”   说完,赵念便扬起温和的笑对宗懿与游莲做了个请的手势:“九弟、莲姨娘快请进。”   游莲没有参与他们的玩笑,一路上都保持有礼有节的微笑,与赵念点头致谢后,跟着宗懿走进了花厅。   在走进花厅的一瞬间,游莲飞快地看了一眼赵念的脸,又若无其事地低头走过……   赵念北上和亲的时候,游莲只有七岁,还在栖霞山上学习修仙。游莲想,赵念应该不大可能还记得起自己来,眼下看来,事实确实如她想的那样。   这让游莲无端的放轻松了不少。   经过这么两次见面,游莲能够看得出来,在女真人的世界里,宗烈给了赵念得以生存下来的全部可能。宗烈是赵念的灭国仇敌,更是为赵念撑起一片天的夫君。   在五王爷的庇护下,赵念应该是幸福的吧!游莲暗自感叹,有时候还真的说不准,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从前只当被送出去和亲的赵念很不幸,可是现在看来,赵念才是赵胥几个儿女里面生活得最安稳的那一个。   ……   宗烈凯旋,完颜旻很高兴,赏了宗烈许多金银财宝。因此次宗烈凯旋离不开宗懿的付出,完颜旻同时也给了宗懿相同金额的赏赐,并口头承诺宗懿:九哥儿说得对,水军对我们女真来说的确是非常重要的,我们需要在南海培养一支水军。   宗烈才经历过战争的洗礼,对人才,特别是水军人才有着发自内心的渴求。所以整个一场宴席上,宗烈都对游莲有抑制不住的热情,他喜欢把话题往水军上头扯,并希望游莲能够回答。   宗懿则相反,他要宗烈别这么一本正经,今天大家都是来聚会,来庆功的,不是来听五哥和姬莲长篇大论的,搞这么累干什么?   游莲不想理宗懿,只想和宗烈说话,却总是被宗懿打断,直到后来,宗懿暴脾气上来了,他要游莲伺候自己吃饭。   “你这个当姨娘的,却不知道伺候人,整天跟个大爷似的还要别人伺候。起来,去后头站着,伺候我们这儿的人用膳。”宗懿这样对游莲说。   宗烈有些惊讶,知道宗懿这是生气了,赶忙拦住了他,并忙不迭的对宗懿道歉:   “九弟别介,莲姨娘也是立了大功的人,连父汗都对她这次的付出赞不绝口,来我五王府吃饭,怎么还能让她站着呢?若是被父汗知道,非得要骂我忘恩负义不可。是为兄不好,总拉着你们两个说话,误了九弟喝酒,来,莲姨娘快请坐,我们喝酒,喝酒!”   此时赵念也走了过来,盛情邀请游莲坐下,并亲自来到宗懿身边,替他添了一碗汤。   宗懿被吓得不轻,一阵叩头作揖、点头哈腰,诚惶诚恐的谢过了,这件事才终于翻了篇。   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游莲是个能干的,不仅如此,游莲现在都还在帮助宗懿训练水军,若是正常人,都会不遗余力地抓紧游莲的心。   对男人来说,想要抓紧一个女人,提高她在府里的地位,给她相应的名分,便是最常用的一种方式了。   可宗懿却没有这么做,宗懿似乎打算让游莲做一辈子的姨娘子,也压根没有打算让游莲在府里占据更多的意思。   游莲从前是姨娘,现在还是姨娘,她和宗懿两个人,也依然没有孩儿。   宗烈举起杯,一口气与宗懿喝下一大杯酒,眼角的余光却落在宗懿身旁游莲的身上,若有所思…… 第90章 幽会   在五王府的恭房外, 一棵梅花树下,游莲看见了宗烈。   游莲没有带婢女,便只有五王府的婢女送了游莲来出恭。没想到净完手走出恭房来, 游莲找不到随行的婢女, 却看见了宗烈。看样子,宗烈是专门在这儿等她的, 这让游莲颇不好意思,腾的一下,脸蛋就烧了起来。   宗烈主动来到游莲的身边, 对她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本王总觉得你有什么话, 想对我说。”   游莲涨红着脸低着头,有点紧张, 也有点兴奋。   宗烈只当游莲是被自己吓到了,赶忙为自己的冲动道歉:“莲姨娘恕罪,是本王莽撞了。只因九弟看得紧,本王又见你似乎过得委屈,便以为你会有求于我, 故而冒昧,并无冒犯之意……”   不等宗烈说完,却听得“咚”地一声, 游莲朝他跪下了。   “莲姨娘, 你……”宗烈被吓了一大跳, 弯下腰来要扶起游莲,却被游莲死死拽住了袖子:   “五王爷,奴婢确实有话想对您说!”游莲抬头望着宗烈,目光中饱含乞求。   “你说。”宗烈迎上游莲眼中那道乞求的光, 鼓励她。   “五王爷在上,奴婢乃汉女,家父从商,多得赵氏官家照拂。如今新朝改立,旧事本不该再提,只奴婢始终有一事耿耿于怀,想求五王爷帮助。不知王爷可否帮奴婢向可汗恳求,恳请可汗放过灵州王?   赵氏已灭,再留着灵州王已无意义,不若放他归家,让普天之下得见可汗浩荡胸襟,超群气度!如若可汗肯放手前朝君主,定会赢得天下汉人更加忠诚的皈依,无人不赞可汗视天下胡汉一家,实乃轩辕再生!”   似乎害怕自己失了勇气,游莲一口气说完这样一大段话,连气都不带喘一口。说完这番话,游莲便停了下来,一脸期待的望着宗烈,等他回复。   宗烈一愣,很是意外。   宗烈与游莲很投机,无论是性格、爱好,还是三观都很契合,两个人的每一次交流都带给宗烈相见恨晚的感觉。他原以为莲姨娘会对自己恳求,求自己帮助她摆脱宗懿的魔爪,不说非要投奔他五王府帐下,恢复个自由身也是最基本的要求吧!   可游莲并没有向宗烈提这一茬,她向宗烈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请求,宗烈的脑子一时间都还没转过弯来。   愣了半晌,完颜宗烈才回味出了游莲那番话里的含义。   “你是说……你想让我帮你求可汗放灵州王回老家?”宗烈一脸不解。   “是的,王爷!”游莲朝他磕头,至诚至真。   “可是你为何不求懿哥儿?”宗烈问。   “……”   游莲一愣,心说这不看你更好说话吗?   可是她自然不能说宗懿就是一卫道士,宗烈看着更像一个叛徒。为了打消宗烈的这个疑问,游莲把心一横,旋即答道:“奴婢害怕九王爷,总觉得他特别仇视我们汉人,怕求了他,反倒给自己招来祸害。”   宗烈静静地看着游莲,没有说话。   游莲低下头,避开了宗烈的视线。   她有点紧张,游莲完全不清楚宗懿对赵胥的态度,并不是因为她忘记了问宗懿喜欢还是不喜欢汉人。其实自游莲去氽州帮宗懿训练水军以来,她就曾经多次向宗懿表达过,希望宗懿劝说完颜旻放赵胥归乡。   对游莲的这种请求,宗懿的态度从来都很好,总是会应承游莲说他可以去找父汗试一试,但不一定能够成功。   在游莲的督促下,宗懿曾经先后“努力过”七八次,自然没有哪一次是有反馈的,更别说成功了。   在对赵胥这件事情上,游莲不清楚宗懿的态度,至少宗懿对她这个汉人还是过得去的,可一旦换做赵胥,就让游莲捉摸不透了。   总之一句话,游莲已经放弃宗懿这个不靠谱的人了。且不论宗懿主战,还是主和,单就看宗懿单枪匹马可以与游家军死磕那么多年,再看现在“救援”赵胥七八次都没带个响,宗懿不亲汉,所以办事不靠谱,这一点,游莲还是看得出来的。   可是对宗烈,游莲就没有这样的担心,她不用担心宗烈会像宗懿那样口惠而实不至,也不用担心宗烈因为自己的这个建议,对她游莲心生芥蒂。   指望一个并不亲汉的宗懿解决关于汉人皇帝的事,很显然是不合适的。今日为了换取宗烈对自己的信任,游莲索性把宗懿对汉人的态度给贬低至尘埃里,如此一来,原本就亲汉的宗烈,会更容易因为游莲在宗懿那里遭受到的这些“不公”,生出同理心和怜悯的感情。   果然不出所料,听完了游莲的话,宗烈并没有任何不悦或警惕,他完全没有质疑游莲对宗懿作下的这些判词,只是有些为难地看着游莲,说道:   “莲姨娘的心情,本王可以理解,只是这一件事牵扯的方面太多,对本王来说也有点难处理……”   游莲本担心若宗懿并非倒汉派,自己这样说他,会引起宗烈的怀疑,进而导致宗烈再不肯与自己对话。好在宗烈似乎默认了游莲的说法,他丝毫不怀疑宗懿对汉人的“仇视”,并对宗懿也会对游莲进行“祸害”,感觉顺理成章。   眼看自己胡诌的话也过了关,在松下一口气的同时,游莲心里又莫名升起一股难过的情绪来。   只是游莲再没功夫去考虑宗懿倒汉不倒汉的事,她听见宗烈继续对自己解释着他为难的理由:   “莲姨娘应该也知道,其实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灵州王对可汗,并没有多少军事上的意义,这一点不光你,可汗他自己也知道。可是你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也不一定,所以可汗才会一直留着灵州王。   莲姨娘或许还不知道,五王妃便是灵州王的二女儿赵念,她是你们汉人的公主,在你们康平十五年的时候嫁到漠北来和亲的。   前阵子五王妃只是想去灵州看望灵州王,本王都没有同意……”   眼看游莲脸上浮现出失望的表情,宗烈又有些不忍心,他拉住游莲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不过莲姨娘莫担心……如今你为可汗立下汗马功劳,可汗对你,说是青眼相加也不为过。有了可汗对你的这种态度,本王觉得……就算此时对他提一提灵州王的事,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宗烈皱起眉头,说得很慢。他是在很认真地考虑游莲对他提出来的这个请求,并对现实的情况和可能性,进行理智的评判。   终于,宗烈把自己的后牙槽一咬,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对游莲说:   “没关系的,莲姨娘,回头本王便进宫再见一次可汗。不为别的,就为了我们女真凭空而来的那支舰队,本王也愿意帮你一试。”   ……   游莲大喜,对着宗烈磕头又作揖。游莲觉得宗烈才是自己的福星,是赵焱的福星,是天底下所有汉人的福星!   眼看游莲高兴到失态,宗烈也乐了,他摆摆手,拽紧了游莲的胳膊,再不肯她跪下去。   “莲姨娘不必如此,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对比莲姨娘为我宗烈做的,本王为你做的这一点,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虽然宗烈还只是口头上对她承诺,要去跟完颜旻建议放赵胥回老家,游莲却已经感动到无以复加,似乎已经看见了赵胥南归,游莲喜极而泣——   毕竟这是中原所有汉人的天子,让天子回家,是天底下所有汉人的希望。   游莲高兴得泣不成声,宗烈很无奈。他苦笑着安慰游莲:“莲姨娘别这样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本王的压力好大……”   游莲拼命地甩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宗烈:“奴婢不是给五王爷压力,奴婢只是高兴,只是高兴啊……王爷知道不知道,这些年,一想到灵州王,奴婢心里就有多难过……”   宗烈点头,弯下腰来看进游莲的眼睛,真诚地回答她:“我知道,我知道的。毕竟你们汉家先贤有言,士可杀不可辱。曾经他也是这天下的王,一朝沦为阶下囚,还遭受百般凌.辱,这其实是不应该的。”   听宗烈这样说,游莲更是满腹柔肠都化成了水,长久以来积压心底的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统统化作泪水,涟涟而下。   游莲哭得梨花带雨,宗烈看得心疼,忍不住拢着她的腰,温柔地拿手替游莲擦脸上的泪。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   温热的大手拂上游莲的脸,游莲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与宗烈的举动,过于暧昧了些。   心里头猛地一甩,游莲一个激灵从宗烈的怀里挣脱了出来。   宗烈一愣,也明白了过来。   他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有些尴尬地笑:“我……”   游莲擦掉脸颊的泪,忽略掉满脑袋混沌又癫狂的思绪,对宗烈深深道了一个福:“奴婢失态,让王爷笑话了。”   宗烈朝游莲伸了伸手,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就好像自己已经背叛了宗懿,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游莲有些慌乱地整了整仪容,只觉得今天这事态的发展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好容易定了心神,游莲想起自己已经离开得太久,怕宗懿起疑,便与宗烈道别:   “那……那么奴婢就拜托五王爷了……奴婢出来得够久了,得回去了……奴婢……这就先退下了……”   宗烈呆呆地望着游莲,还没从混沌里挣脱出来。   “奴婢告辞。”最后一次与宗烈道完福,游莲转过身,急匆匆就朝外面的花园里跑。   突然,宗烈出声唤住了游莲:   “莲姨娘,懿哥儿……懿哥儿他待你好吗?”   听见宗烈的问话,游莲的心再一次砰砰砰狂跳起来。   她停下了脚,却不敢回头,似乎忘记了前几天的那个巴掌,游莲朝着身后宗烈的方向虚虚点了点头,小声应了一声:“他待我,挺好的。”   说完这一句,游莲再也站不住了,她拔开腿,飞也似的奔出花园,朝宴会厅的方向跑去…… 第91章 追究   游莲回到宴会厅, 看见厅堂中央换了一波舞娘在跳舞。游莲去恭房之前跳的是扇子舞,现在这一批舞娘跳的则是飞天舞。   宗懿心不在焉地一边看舞娘跳舞,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赵念说着什么。   见游莲回来, 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以为你掉茅坑里去了,差点派人来找你。”便转过头去不再问。   游莲胡乱地打着哈哈, 见宗懿很快就不再追究自己,心里也渐渐地放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宗烈才背着手走进了花厅。赵念远远看见宗烈回来了, 掩着嘴笑道:“九弟还说莲姨娘慢,眼下还有一个更慢的, 掉茅坑里的,应该是他才对。”   游莲强作平静地匆匆扫一眼宗烈, 便扯起嘴角陪着赵念一起傻笑。宗懿没有说话,只把玩手中的酒杯,掩去他眼底的复杂神色。   重新回到酒桌的宗烈继续与宗懿喝酒,兄弟两个人的情绪都与之前并无区别,宗烈去恭房这么走了一圈, 似乎还清醒了许多,战斗力明显提升不少。   宾主二人你一杯我一杯,推杯换盏, 觥筹交错, 一番尽兴后, 宗懿带着游莲要回府了。   游莲低着头,站在宗懿身后与宗烈和赵念告辞。因着都是汉人,赵念热情地拉着游莲的手,邀请游莲以后常来玩:   “莲姨娘温柔得紧, 跟我从前一小妹忒像了,嫂嫂喜欢你。”   不等游莲说话,宗懿便笑着插话道:“五嫂别被阿莲的外表迷惑了,小蹄子坏得很,跟她待久了,我怕嫂嫂吃亏……”   游莲扶额,心说宗懿真的以给自己下面子为乐,可不能再由着他这样张狂了。游莲转头看向宗懿正要开怼,正好迎上宗懿那两道犀利的目光。   宗懿脸上挂的是嬉皮笑脸,口里说的是玩笑话,可自眼底射出来的那两道光,却锐利如刀。   心里狠狠一抖,游莲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自己的眼睛,禁不住暗自揣测:莫非,宗懿这厮看见了什么?   回想起自己与宗烈说话的时候,貌似没有看见有人经过,可又想到自己当时的情绪有些激动,宗烈又喝了点酒,万一有哪里遗漏了也不一定。   这样想着,游莲心里又不确定了起来。都说为人做了亏心事,风吹草动心也惊,古人诚不我欺!   原本也不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不过求一下宗烈帮忙求个情,游莲自己也没想到事件会发展成那个样子啊!可毕竟是自己理亏在先,怼宗懿的话游莲再不敢说出口,只能闭紧了嘴巴暗暗吃下这个闷亏,瞪那宗懿几眼,便转过头去再不理他。   是夜,宗懿第一次与游莲一起回府,却没有在芙蓉院留宿。他直接去了自己的书房,说晚上还有公务要处理,就索性住前院好了。   游莲暗暗松了一口气,心说今晚宗懿的反应怪怪的,她真心害怕宗懿留下来。如果宗懿今晚留宿芙蓉院,旧恨未消又添新仇,今晚这芙蓉院的重檐歇山顶的大楼阁怕是也难保了。   宗懿对人对事的敏感都有些出乎游莲的意料,游莲完全想不明白宗懿究竟是通过什么地方嗅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味道,才变成现在这幅样子的,她担心自己会被这鬣狗一样的男人吓到睡不着觉。   ……   宗懿是真的很忙,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府。两个人没有时间说话,近些日来结下梁子也没真正解决。可游莲没心思去管他,甚至还很庆幸宗懿这几天正好不回府,这样自己也能够有充分的时间去平复心情。   因为就在这一天的早上,映月进宫了。   从早上起床开始,游莲就心跳加速,直到映月提了大枣一个人进宫,游莲的心悸与呼吸不畅达到了顶峰。   中午的时候,宗懿回来了,他留在了芙蓉院与游莲一起用午膳。   这还是两个人吵架后第一次凑到一起吃午饭,游莲担心映月,没精力与宗懿掰扯,便由得他留下。也不理他,只低头忙自己手上的活。   “我们已经有多久没有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吃饭了?”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宗懿眯起眼睛问游莲。   游莲一怔,想起宗懿的确已经很久没有来她的芙蓉院了。   “是挺久了。”游莲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回应宗懿,“或许有一两个月了吧。”   说话间,游莲拿着汤勺往宗懿的碗里添汤。因一直情绪不佳,心神不宁,游莲的手不稳,勺还没到碗口就开始倒,一勺汤有一半都泼在了碗外面。   “噢……对不起……”   游莲低声嘟囔着,赶忙起身拿棉帕来擦桌子。可是因为太过着急,袖口扫过饭桌,又把自己的碗给打翻了……   宗懿抄着手在一旁,望着游莲呵呵呵地笑,游莲愈发烦躁,墨竹看见了,赶忙上来收拾残局。   好一通忙活收拾好了桌椅,宗懿挥挥手把墨竹给撵了出去。   “我家阿莲是二小姐,伺候人的事还是我们这种做惯了活的人来做吧。”这一回换宗懿给游莲添了一碗汤给她搁身前。   “阿莲请慢用。”宗懿伸手朝摆放整齐的桌面一指,一副热情周到的样子。   游莲觉得宗懿阴阳怪气的,不想与他多说,简明扼要地说了两个字:“快吃”!便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   宗懿放下手中的箸,翘起嘴角仔细的看游莲。   宗懿不吃饭,就那么撑着脸看了游莲一会,游莲无奈,张嘴想问他又发什么痴时,却听得宗懿开口说了一句话:   “阿莲,你从来不要求本王给你侧妃的位置,是准备随时好跑路吗?”   “……”游莲无语。   “你瞎说八道什么呐?”游莲放下手中的汤勺,啐那宗懿:   “不是你不给我份位的吗?我都没怪你,怎的你还埋怨起我来了?合着老实忠厚的人就应该默默承受,还要被你胡乱怪罪?”   宗懿噗嗤一声笑,“老实忠厚……还默默承受,说得不错……”   他口中喃喃,饶有兴味地回味着游莲的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游莲,眼底闪烁奇异的光。突然,宗懿伸手拉住了游莲的手腕,说道:“给我生个儿子吧。”   游莲一愣,这宗懿说话天马行空,东一句西一句的,游莲一下都没反应过来。   “我说,现在,我们就来生儿子……”说话间,宗懿已经凑到了游莲的身旁,拿鼻子闻她的脖颈。   宗懿的鼻息喷得游莲的颈间痒梭梭的,游莲想起映月进宫还没回来,今天真不是一个生儿子的好时候。   于是游莲推开他的脸说:“别闹,好好吃饭。”   可是宗懿不依,拿手拔开游莲手上的箸,就要把她往春榻上推。   游莲不依,与宗懿对抗。   可没想到的是,游莲竟遭遇到更加严重的反扑。   宗懿不知为何突然“兴致”大增,他不发一语绕过那满桌的菜肴,用力把游莲摁在春榻上。   宗懿的手劲如此之大,摁得游莲的肩胛骨硌到春榻上生痛。   “啊——!痛!”游莲忍不住皱起眉头呼痛,一边拿手猛推那宗懿。   可是宗懿不理,淫.笑着凑到游莲的耳边说:“乖一点,拿出你的看家本事来。早就跟你说过,本王就是你莲足下的一块砖,哪里需要你都可以往哪里搬。只要阿莲把本王给伺候爽利,包你要什么我就立马给你什么,阿莲完全不必舍近求远,浪费力气。”   游莲惊呆了,傻傻地看着宗懿,忘记了反抗。   宗懿咬着牙,嘴角却是微笑的弧度,看得人瘆得慌,他腾出手来开始扒游莲的衣裳,嘴里絮叨着:   “阿莲人美,销人魂魄,所以你便有万千种手段,可以在我女真皇庭翻云覆雨。本王说过,本王爱你,你若瞧不上,想早日摆脱我的魔爪,给你支个招,对我好一点,吹拉弹唱整齐活了,本王这人生路多半立马就要走到头……”   宗懿手下不停,口中碎碎的念,各种污言秽语让人大开眼界。游莲从呆滞变为震惊,再由震惊变作了愤怒。怒火轰一声烧进大脑,盖过了心虚。   游莲不堪忍受这样的侮辱,开始上脚踢。宗懿也不会示弱,拿出他看家的小擒拿手与游莲缠斗。   游莲奋力抵抗,但她本就处于下方,没能占据有利地形,被宗懿这样垂直打击,很快就力有不逮,势有不及,唯有招架之功,毫无反击之力了。   宗懿却没有停手的意思,他似乎真打定了现在就要爱爱的决心,就在这红日高照的时候,在满桌热气腾腾的餐桌旁,宗懿扒开了游莲的衣裳。   游莲崩溃大喊:“停下!完颜宗懿!”   宗懿自然不会听话,他拿手摁紧游莲的双手,跪坐在游莲的腿上,禁锢死了,便腾出一只手来解自己的裤头。   宗懿如此用力,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他的手快要把游莲的手腕捏碎,膝盖快要把游莲的双腿跪断。   游莲无法动弹,周身生痛。她忘记了宗懿今日发疯究竟起源于何事,愤怒和委屈占据了上风,终于,和所有受害人一样,游莲理直气壮地哭出了声。   “呜呜呜呜……你个泼皮贱骨头!有甚么厉害本事不使在外人处,只会欺负老娘!我一个女人,也敢做不带头巾的男子汉,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   自打被你掳来,我非但没有叫你血债血偿,反倒一直待你以善。你若对我七分好,我便敬了你十分。完颜宗懿你扪心自问,跟你这么久,我姬莲有什么话不敢摊开对你讲,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我非要舍近求远,浪费力气?   今日你倒好,满嘴的胡言乱语,一句句都给我指个出处!血口喷人、栽赃陷害,我今天就是死了变成鬼,也要找你理个明白!” 第92章 君王   宗懿终于停止了他丧心病狂的“进攻”。倒不是因为游莲“正气凛然”的发声阻止了宗懿邪恶的步伐, 而是因为自窗外传来了小厮战战兢兢的呼唤:   “九……九王爷,宫……宫里来人了……”   宗懿相当不爽地从游莲身上爬起来。   “什么事?”宗懿瓮声瓮气地问。   “是……是李公公……李公公说,大妃娘娘找……”   宗懿的黑脸更加黑了, 他没有再问, 闷着脑袋独自整理衣裳。   游莲脱了困,知道是纳兰玉“解救”了自己, 她第一次万分感激纳兰玉能够在这个时候召唤她的“爱子”进宫。   游莲泪眼婆娑地整理自己的仪容,头发散了,发钗散落一地。游莲胡乱把飞炸的头发拢了, 揪紧自己的领口悄无声息地抹眼泪。   宗懿看见了,自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 不屑地说:“别矫情了,累不累啊, 本王没有再追究你,你就应该阿弥陀佛烧高香了。”   “是你污蔑我!我咽不下这口气!”游莲扭过头,朝宗懿怒吼。   宗懿挑眉,为游莲不见棺材不落泪的顽强精神折服。   “今天在朝会上,完颜宗烈对可汗提要求了, 他要可汗放了灵州王。要知道半年前,就连五王妃想去灵州看望赵胥,完颜宗烈都没有应允。你敢说今天宗烈的变化没有你的原因吗?”   “……”游莲语迟, 脸上原本坚毅的表情瞬间软化许多。   宗懿看着游莲, 鄙夷又无奈。   “阿莲,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宗懿长叹一口气。   “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赵焱既已称帝,你再这样费心费力把赵胥给送回去, 让那赵焱小儿如何自处,你就不怕给你自己惹麻烦么?”   游莲瞪着宗懿,没有说话。她拒绝与宗懿阐述他们汉人才明白的大义与忠诚的道理,宗懿是蛮夷,还是一个极端民族主义者,他只懂得投机与杀戮。   于是游莲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与五王爷提过任何要求。”   宗懿被震慑倒了,他望着一脸决绝的游莲,露出一脸无可救药的表情。他首先为自己感到悲哀,因为自己如此尽心尽力地为游莲考虑,而她却愿意相信任意一个第三人,也不愿意相信他。   “那么是宗烈自己突然就想不开了?”宗懿问。   “我不知道。”游莲冷眼看着宗懿,摇头。   “好,好……”宗懿无奈地点点头,又摇头。   他系好蹀躞带,重新紧了紧头顶的发带后,走到门口又走回来,拿手朝游莲虚虚点了点说道:“赵胥的事,若不是你提的,你切莫插手。如若是你提的,本王劝你立马收手!这与你那幼稚可笑的忠义无关,倒是与你的小命休戚相关。”   游莲直挺挺地坐在春榻上,冷冷地看着宗懿,就像看一个敌人。   宗懿满头黑线,提高嗓门朝游莲吼一句;“你听见了么?”   “听——见——了!”游莲长啸……   ……   宗懿策马扬鞭朝皇宫内庭赶。   李仁妙只说大妃娘娘封锁了殊玉宫,连可汗都没让进,要宗懿快马加鞭赶快过来。   宗懿惊讶,问李仁妙大妃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搞得人心惶惶的,给他说个大概也好。   可李仁妙的嘴巴很严,只说这件事很棘手,大妃要与九王爷亲自说。   宗懿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跟着李仁妙尽快往宫里赶。   赶到殊玉宫的时候,宗懿果然看见殊玉宫外密密麻麻站满了卫兵,一个个披坚执锐,表情凝重,如临大敌一般守着,的确像发生了大事情的样子。   宗懿进到内殿,看见纳兰玉端坐堂上,一脸倦怠地喝着茶。   宗懿朝纳兰玉鞠躬见礼:“母亲,如此着急召孩儿进宫是为何事?”   纳兰玉放下茶杯,让堂上的人都退下去,关上殿门,只剩自己与宗懿两个人后,纳兰玉朝宗懿招了招手,叫他过来些。   “你派来送枣的婢女映月在本宫手上。”纳兰玉说。   “她是你派来送大枣的,没有人怀疑她,守门官连问都没有多问一句就放她进来了。没有人领路,宫里的每个人都对你的大丫鬟深信不疑。还是今天李仁妙替本宫熬血燕,去小厨房的时候,正好看见她在门口鬼鬼祟祟地转悠。李仁妙心下生疑,问她几句她竟慌了,这才叫人给她绑了,就从她身上搜出来一包不知道是什么的粉状物。刚刚找仵作验了验,仵作说查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说着,纳兰玉自怀里摸出一小包用素笺包裹的东西,摆到茶桌上。   宗懿拿起这包东西打开来看了看,就像普通的香灰,看不出异样来。正要放到鼻尖底下闻,被纳兰玉拦住了。“别闻,虽说仵作没有验出来里面有什么东西,但是刚才李仁妙把这粉末掺在水里给狗喝,狗都不肯靠近。”   “……”宗懿默了默。   “所以母亲认为这是毒药么?”   纳兰玉挑眉:“姑且可以这么认为,不然那丫头为何非要带这么一包东西进宫来呢?”   “映月是你的大丫鬟吧,后来虽然跟着你那位厉害得不得了的姨娘,可她依然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所以今天你才会选了她进宫来送枣给本宫。现在她除了送枣,还带了这包药粉进了宫,这当中涉及到你的丫鬟,你的十二姨娘和你自己,九郎可不可以跟我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纳兰玉说。   宗懿望着这包粉末,沉默了半晌,说道:“母亲人赃并获,我无话可说,但这件事不是孩儿干的,母亲如若不信我也不怪你。”   “那么你认为是你的十二姨娘干的咯?”   “不!阿莲常年跑镖,就算要害人,也得要选一个有把握的药吧?这种连效用都不能确定的东西,还希望母亲明察,勿要冤枉了好人。”   “九郎的意思是,既然这药粉没有毒死本宫,那么它就不算毒药是吗?”   宗懿惶恐,急忙摆手回答:“非也非也!禁宫之中只要出现可疑物,便都应该判定为危险物,若等危险造成,则再无挽回之余地,怎能任由危险发生呢?”   纳兰玉盯着宗懿看了半晌,才柔和了声线开口问他:“九郎跟我说实话,你恨我么?”   纳兰玉的声音很温柔,目光也很温柔,里面有满满的真诚与浓浓的缱绻柔肠。   宗懿愣了愣,思索片刻,反问纳兰玉:“母亲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纳兰玉挑眉:“当然是实话。”   宗懿微微一颔首:“恨。”   纳兰玉笑了,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拿手拂着额头,边笑边摇头。“所以我的九郎,你一边恨着本宫,却没有想过拿药来毒害本宫?”   “没有想过,母亲是宗懿的靠山,我怎会为了出一时之气,自毁长城。”   纳兰玉乐坏了,捂着眼睛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宗懿很坦诚,但这也让纳兰玉的心里忍不住一阵悲喜交加。   宗懿低头躬身听着纳兰玉笑,没有说话。   纳兰玉笑了半天,直到笑出了眼泪,好容易收了笑,纳兰玉长叹一口气,对宗懿闲闲地一挥手:“我信你,九郎回去吧。”   “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追究你那心爱的姨娘,只是映月回不去了,你也不要再逼我让步。”纳兰玉淡淡地说。   宗懿凝神,远远望着纳兰玉,神情复杂。   “我相信九郎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做对不起本宫的事。”纳兰玉回望着宗懿,眼眶有点红。   宗懿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还能回答什么。眼见纳兰玉也没什么困难需要自己再帮忙了,宗懿对着纳兰玉一个躬身做了个告辞的动作,真的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宗懿有些犹疑地停下了脚,他回过头来看着纳兰玉问她:“母亲真的相信我?”   纳兰玉笑着说:“你若要杀我,六年前就可以杀了,何必等到现在?”   “……”   宗懿没有说话,再度与纳兰玉鞠躬。   就要离开的时候,纳兰玉唤住了宗懿:“九郎小心一点,我很庆幸她是要杀我,才能被本宫发现,她若要杀你,要我怎么救得了你啊……”   宗懿微微一颔首,“母亲多虑了。”说完,便不再留,转身兀自离去。   ……   宗懿回到芙蓉院,告诉游莲李仁妙从映月身上搜出来一包不知名的粉末,如今再也回不来了。   游莲已经担心一整天了,听宗懿说映月再也回不来,心里陡然一沉,她呆呆的看着宗懿,满脸悲伤。   游莲没有求宗懿救映月,她知道映月死定了,任谁都救不出来。   游莲一脸凄惶的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漫无目的的转了几大圈。她想找个角落大哭一场,可是却找不到。   “她要把我抓去杀掉吗?”游莲转过身,远远地望着宗懿问。   游莲说的“她”,没有说她是谁,但宗懿也听明白了,他摇摇头回答游莲:“不会。”   游莲有些惊讶,拿手捂住了嘴巴:“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你的九爷救了你。”宗懿一脸严肃:   “阿莲,我就知道,你与武琳勾勾搭搭一定没好事,我劝你,你不听,非要跟我拧着干,如今闯下这滔天大祸,你也知道怕么?   我是真没想到你的胆子能有这么大,你是认为我宗懿有特别多条命,可以任由你肆意折腾吗?竟敢拿本王的人去投毒,你知道本王今天进宫的这一会儿,已经去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吗?”   “……”   游莲沉默,她能理解宗懿的愤怒,但是游莲这也是被逼的,都怪那女人太变态,非要把游莲推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别这样说,九爷!”游莲有些受不住了,捂着心口泪水涟涟。   “我也不想这样,我也不想这样的!是我害了映月,是我害映月丢了性命!是我太自私了!我对不起她……”   游莲很难过,终于她忍不住了,眼泪大滴大滴流了出来,游莲拿手捂着脸,缓缓蹲了下去。   宗懿皱紧眉头看游莲凄凄惨惨的哭,半晌他走到游莲身边,弯下腰来把游莲拢进怀里,轻轻拍打她的肩:   “别难过,我知道你的感受,只是就目前来说,我们是蝼蚁,她为巨擘,鸡蛋碰石头是不可取的。但月满则亏,盛极则衰,强极则辱,海岭王把持朝纲,纳兰玉独揽后宫,纳兰一族已至极盛。   如今天下大定,政通人和,可汗要张君道,是以无党偏,是以臻正直。说难听一点,便是飞鸟尽,良弓藏,纳兰一族若聪明,得收敛,得知进退。纳兰显文或许懂,近日他向可汗交出了岭北孛堇的虎符,可纳兰玉不懂。阿莲且耐心一点,待时候一到,自有万千鬣狗从四面八方跳出来,把你的仇敌踩到脚下,打入深渊……”   游莲一怔,抬起头来看着宗懿,目含犹疑。   宗懿轻笑:“干嘛这样看着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我是皇子,也要做这天下的王。” 第93章 报恩   宗懿疾步走入怡园, 青红远远地迎上来,告诉宗懿说,老夫人和九王妃现在在东暖阁里说话。   宗懿点点头, 转身走进东厢房背后的小暖阁, 挑开门帘子一看,却见海岭王妃与纳兰松月相对而坐, 闲闲地正弈棋取乐。   自打上次在氽州军营里与纳兰松月起了争执,宗懿便一直都没有再回怡园来看过她,想来眼前这位是自己明媒正娶的正妻, 却闹到这般相看两厌的田地,就连宗懿自己都觉得有些难过了。   宗懿满嘴的言语吐不出来, 又咽不下去,憋得面如紫茄, 表情讪讪地行过了礼。   宗懿拿眼偷看纳兰松月,却见她赌着气并不正眼瞧他,眉眼间蓄着哀怨,着实招人怜爱。回想起自己那一巴掌也着实是过份了些,月儿陪着自己过了整十年, 哪怕养条狗也没有这般下狠手的道理。   宗懿也后悔,那天应该及时安慰她几句的,但那一晚闹得实在太僵, 宗懿开不了口, 当着外祖母的面又不敢造次, 只好泥雕木塑一般戳在一旁。   这半年多以来,海岭王妃的身体一直都不大好,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动不动就心悸气喘的老毛病复发地也愈发频繁, 大夫劝她多休息。所以自打纳兰松月过门,海岭王妃心里虽挂念着纳兰松月,却一直都没有机会专程来九王府看望自己的这位可怜孙女。   眼看纳兰松月嫁入九王府都快一年,海岭王妃实在憋不住了,趁着这几日自己的精神尚可,赶忙带足了婢子和嬷嬷,屁颠屁颠地奔来九王府看望纳兰松月和宗懿。   与纳兰松月又多走了几步棋,海岭王妃便对宗懿说道:   “九王爷你来的正好,我跟九王妃方才正说起妃园陵。前几天,月儿去往温敦夫人陵前祭祀,看见夫人坟头的明楼有些破损,想替夫人重新修补。我便说啊,这明楼比不得咱们活人住的寝殿,又花不了几个银子,今年修补了,明年它还得换个地方继续坏。反正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若九王爷你直接安排人全推了,给夫人重造一间。”   宗懿赶忙应下:“祖母说得是,孙儿马上安排管家找上京的木作坊去妃园陵处理。”说罢又偷偷看一眼纳兰松月。   说起宗懿的生母温敦夫人,虽然去得早,好歹有个陵墓可以让宗懿祭祀,纳兰松月连想到自己母亲,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更别说什么祭祀了,不觉悲从中来,禁不住掩面而泣。   海岭王妃叹一口气,将身前的棋盘一推,虚点着宗懿的鼻尖嗔道:“好好一局棋却被你给搅了。”   说罢便站起来,一手拉着纳兰松月,一手拉着宗懿,叹道:“你们一个王爷,一个王妃,还耍小孩子脾气,闹到这般田地,叫人看笑话!松月你也不必难过了,今天九哥儿总算回家来,你这个做妻子的也退让一步,给你家夫君一个面子。“   说着海岭王妃便将纳兰松月的手搁在宗懿的掌中,又道:   “九哥儿,现在外祖母就把老身的孙女交还给你了,老身的孙女可怜,自小就没了娘,是老身一把屎一把尿好容易拉扯大的。你若再欺侮她,不说我这个老婆子不依,便是我海岭王府,也不肯再认你这个外孙子!”   宗懿朝纳兰松月作了一个揖,轻轻唤她一声:“月儿,我错了,以后再不敢碰你一根手指头了。”   纳兰松月依然没应答,脸色却平和了许多。   海岭王妃吩咐青红伺候九王妃去上房稍事梳妆,再漂漂亮亮的和九王爷一起共进晚餐。   待纳兰松月一离开暖阁,海岭王妃便沉了脸,声色俱厉地低喝一声:“跪下!”   宗懿二话不说便给海岭王妃跪下了,哀求道:“祖母恕罪,孙儿知道错了,今后我一定和月儿好好过。”   海岭王妃长叹一声,道:“外孙忤逆,女儿也不中用,凡事都还要我这个老婆子出手,你们一个个的都嫌我老婆子命太长么?”   海岭王妃恨铁不成钢,说得咬牙切齿,因为太过激动引得自己又是一阵急喘。   宗懿又心疼又愧疚,赶忙自后伸手扶住了海岭王妃,把她搀到了案头坐好后,自己再重新跪在海岭王妃的脚边:“祖母千万要保重身体,是孙儿不好,孙儿也很后悔,辜负了祖母的一片苦心……”   “今天,站在这里的,不是海岭王妃,跪这里,也不是九王爷。我是纳兰玉的娘亲,你是纳兰玉的儿子。”海岭王妃一字一句地说。   宗懿趴在地上,静静地听着,至诚至敬。   “完颜宗懿十岁丧母,被老身的女儿纳兰玉收在身边,带入叶赫部纳兰家。自此以后,叶赫部纳兰家便多了一个外孙,海岭王的肩头便多了一份责任。   王庭里的生活,按母亲的晋位安排,就连皇子们读书,太傅关注度的高低,都会因各自母亲的地位不同而会有不同。   如果这些都不算恩情,因为完颜宗懿的生父乃九五至尊,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龙生九子,没有哪一个,是生来就是天命之子的。没有你的养母纳兰玉,没有你身后的叶赫部纳兰氏,你压根就不可能在十六岁的时候便入了枢密院!”   海岭王妃看着宗懿,苦口婆心道:“看着你十年长大,好容易等到你娶了妻成了家,你倒好,天天和你那汉人姨娘你侬我侬的,把自己的发妻丢在一边。却不知自己亲娘的坟头塌了都没人管,那个千好万好的姨娘管吗?   没有!   依然还是我可怜的月儿去吧你亲娘的明楼扶正,把你亲娘的墓园扫净。月儿可以带着你给她的那一巴掌替你去你亲娘的坟头尽孝,可你又做替月儿了什么呢?”   宗懿听外祖母说得在情在理,竟是自己薄情寡义,以怨报德了。只是一想到今夜起锦帐内便不会再有怀抱小十二的快乐,不觉怅然地怔着。   海岭王妃见宗懿那般模样,索性一个重锤狠狠敲下去,笑道:“你倒是欠了月儿许多,今晚老身便不回去了,趁着我这个老婆子的身子骨尚可,还能在这里看着的时候,你须得好好安抚她才是,也好让我安心!”   宗懿心一沉,他从外祖母慈爱的语气,拉家常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杀机,这便是叶赫部海岭王府的力量。   婢女们拥着纳兰松月又回了暖阁,还是那乱花迷眼的珠翠罗绮,还是那张杏脸桃花,却已不是原来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了。   紧蹙的眉头盛满哀怨,迷蒙的双眸里透出焦灼,纳兰松月一夜间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妇人、焦渴的怨女了。   宗懿呆呆地看着他的九王妃,只觉眼前这个叫纳兰松月的人很陌生,根本不是自己认识的海岭府的那个松月郡主。他甚至怀疑纳兰松月是不是被祖母给调了包,换“芯”了?   宗懿喜欢陪自己一起玩闹着长大的那个纳兰松月,松月表妹只会给自己攒好吃的,还会一心一意等他回家一起玩蹴鞠,捉迷藏,从来不会逼迫宗懿,更不会不知满足一般予取予求。   可眼前的这个纳兰松月,就这样虎视眈眈地盯着宗懿,逼他付出他的爱情,让宗懿如此腻味反感,又兴趣索然。   饭菜摆上了桌,在海岭王妃的张罗下,宗懿与自己的发妻相携而坐,纳兰松月替宗懿添饭添菜,宗懿替纳兰松月送盏拿匙。   宗懿昏头昏脑地往自己嘴里塞食物,也不知道一晚上都吃了些什么下肚,满脑子都是混乱不堪的奇思妙想:   自己是个人,是人就不应该狼心狗肺,为了报恩,他就应该对纳兰松月好。   纳兰松月是自己八抬大轿抬进府门的正妻,依据老祖先们流传千年来的规矩,自己就应该与纳兰松月同床共寝啊!   宗懿浑僵僵地和纳兰松月吃完了晚饭,在海岭王妃热切期盼的注视下,搀着纳兰松月的手走上了通往怡园上房的台阶。   卧房门口站着老管家,老管家见宗懿搀着纳兰松月走来了,扬声高呼:“九王爷留宿怡园上房,掌灯,关院门!”   宗懿皱眉,感到心□□生生被人给剜去了一块肉,很痛很痛。   ……   卧房里锦帐雕罗,燃着红烛,就像一年前的新婚夜那样,整个房间都照得红彤彤的,喜气盎然。   床头案几上摆着酒,和两只酒杯,这是纳兰松月专门叫人准备的,因为她听祖母说过,大人们结婚都要喝交杯酒,只有喝过了交杯酒的夫妻,才能真正做到甘苦与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可宗懿并没有跟她喝过交杯酒,所以今晚纳兰松月就要补上。   纳兰松月来到小几旁,斟满两杯酒,一杯递给宗懿,一杯自己端了,目光盈盈地望向他:   “九哥,这是月儿最后一次叫你九哥。与九哥在一起的这十几年,有过欢笑,也有过泪水,但唯有一件是不变的,那就是松月对九哥的爱。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九哥就是我的全部,松月可以把天底下所有好吃的,好玩的东西统统送给九哥,就像现在,松月可以把我的身体,我的生命全部交给夫君你一人。”   宗懿听着,默默地接过纳兰松月递过来的交杯酒,端在手上,就像端着纳兰松月的命。   宗懿觉得自己的命也早没了,不如就着这杯酒,跟纳兰松月的命一起,见鬼去吧!   这样想着,宗懿便把心一横,绕过纳兰松月的胳膊,手腕微扬,把一整杯酒一口倒入喉。   纳兰松月笑了,弯弯的笑眼里亮闪闪的,像盛满了星星。   宗懿丢开酒杯,抬手把纳兰松月推上身边的床头,低头看见纳兰松月那双因激动、焦渴而发红的眼,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原本就动力不足的心,瞬间萎靡。   他掉转头去,深一口气,暗暗给自己再下一遍令后,宗懿张口吹灭了身边的红烛——   关上灯,黑灯瞎火看不见纳兰松月的脸,更符合宗懿此时的期盼。   宗懿低头,趁黑向那块难以逾越的高地发起挑战,耳聪目明的他突然听见自暗夜里传来窸窸窣窣细碎的,脚步踏上青石板的声音。   就差自怀里摸出一把暗器循声甩出去,宗懿如鬣狗般在黑暗里抬起了头。   “谁?”宗懿问。   “……呃……是老奴……”窗外传来管家特别抱歉又无奈地声音。   “是宫中来人了,宫里有旨,请王爷现在进宫……” 第94章 春秋   和以往不同, 今晚召宗懿进宫的人却不是纳兰玉,而是完颜旻。   完颜旻连夜把宗懿召进宫,是因为朝廷里出大事了。今年殿试才考出来的不少进士们“造反”了。   当下的进士要入朝为官, 还需要一道额外的程序。那就是由枢密院协调六部门组织一次当面或不当面的选拔, 从当年新晋的进士里,对各部门自认为适合入朝为官的人分别予以提名, 再由枢密使拟一个建议稿,送达完颜旻手中,由完颜旻对这批新晋官员, 予以最后确定,并颁旨封官。   今晚完颜旻急召宗懿进宫, 也正是因为这批新进士们出问题了。   说他们“造反”,便是因为今年新晋的进士里面, 有为数不多的女真人,大部分都是汉人子弟。而枢密院和六部门在提名官员的时候,偏偏就避开了这大部分的汉人子弟,只选了为数不多的十几个女真人。   待盖有御印的封官诏书一出,天下汉人学子哗然。   不论是进士, 还是没考上进士的贡生、童生们都怒了,枢密院或许是有他们基于帝国安全方面的考虑,建国初期的京官还是限于本民族的人为好。可这样的政策分明就捅了马蜂窝, 天下的学子们开启了群嘲模式, 纷纷对朝廷的政策提出了质疑, 也对完颜旻的人品和用人唯贤的口号产生了怀疑。   更有不怕事的“刺头”写了一封《告女真皇帝书》,公开讽刺完颜旻的科举政策就是作秀,是对天下莘莘学子们多年寒窗苦读的讽刺。   “今天叫你们来,便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完颜旻端坐王座, 一脸严肃地向众人提问。他的身旁围坐了一圈的人,是完颜旻的五个儿子。   “枢密院的意思是,今次入仕,除非有非用不可的原因,六部之中绝不可以有汉人加入。但科举要搞,一来可以为国家检阅人才,实在优秀的汉人进士,可以去各地方嘛,十九个府院,二百二十个州,数不尽的将军府,更何况,各地的书院也是需要人才的嘛!   但这些汉人书生,偏就不懂这些,眼皮子浅到只盯会着朝中那几个眼馋的位置,一有个不如意,便如此胡闹,张口骂街又写檄文的。今天吏部尚书刚送来这份手折时,政事堂里的左右相和几名中枢大臣都在,大家的意见也都很大,各执一词。因事发突然,本汗夜召你们哥儿几个进宫,也是想听听看,你们都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问题一出,堂下皆默然。   这件事不好办,女真人第一次执掌中原,论考科举,女真人肯定考不过科举了几百年的汉人。一方面如若按照前朝入仕的政策吸纳朝廷官吏,那女真的官府里面将很快就被汉人们充斥,那么完颜旻如此费心费力打下这千里江山,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另一方面,想要彻底废止科举制度,也是不现实的。和天下所有的王朝一样,女真人要发展,需要各方面的人才,马背上的民族也要安顿下来开山种地,修路造船。离开了人才,这所有的一切都将变成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眼下就有读书人先闹起来了,此事若解决不好,将对完颜旻往后的治国政策产生巨大的不良影响。   宗骏向来在政事上都比较“保守”,他一般都爱听宗懿的意见,宗懿不发言,宗骏一般也不发言。   而老七宗诚和老八宗良,他们是宗骏的小跟班,宗骏不发言,那么宗诚和宗良也不发言。   至于老五宗烈嘛……听见完颜旻说出这桩棘手事后,不知是嘲讽还是嗤笑,他的嘴角泛起一抹浅浅的纹,手下无意识地揉搓那枚墨绿色的扳指,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半晌,还是宗懿第一个开口了:“父汗勿忧,这件事,在儿臣看来就不需要管,该怎么选,咱还怎么选。有句话俗说得好,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科举咱照样搞,张三瞧不上考,总有李四来考;府院、州县和各地的书院各自招录,张三瞧不上,总有李四瞧得上。骂人骂得凶的,一律按谋反谋叛罪抓起来。这样过几个月,事态自然就平息下去了。”   话音刚落,宗骏便来了精神:“对对对!父汗,儿臣也觉得这样妥,咱江山立足未稳,重刑重典,雷霆手段最是重要!”   宗骏发话,自然也引得宗诚、宗良一顿吹捧,宗懿不过刚起了一个头,场上的局势瞬间就一边倒了。   完颜旻不满意,女真人粗鲁了几百年,被人冠以蛮夷的称号,他也想以仁爱治国。   于是完颜旻朝宗烈看了过去,沉声问他:“五哥儿呢,你怎么看?”   宗烈听了,朝自己的父亲欠了欠身子,开口道:“父汗,儿臣有不同意见。”   ……   宗烈向完颜旻提出了解决此事的原则,那就是不要跟着书生们的节奏走。这帮汉人书生们闹事,最根本的原因无非就是因为汉人书生们自认为受到了女真人的歧视。解决族人之间的歧视,岂是解决了今天这一件事就可以一劳永逸的?   所以,宗烈说,招录几个汉人官吏进上京,并不能解决根本,往后遇到另外一件事,他们依然还是会闹起来。   完颜旻点点头,觉得宗烈说得非常有道理。   “那么烈哥儿觉得应该怎么解决眼下这燃眉之急为好呢?”完颜旻问。   宗烈道:“父汗应知,不公,只存在于人们心中的标准。汉人们觉得不公,并不一定真的是不公,因为在枢密院的大人们看来,这次选拔是非常公允的。朝廷的京官,皆手掌要职,帝国初定,便任由各色人等争抢京职,很明显不妥。所以要重新调整汉人书生们心中那道公平的尺子,儿臣以为不过就一个字——敬。”   完颜旻挑眉“怎么个敬法?”   宗烈颔首:“敬汉人的师道尊严,敬汉人的礼乐春秋。再具体一点,其实父汗,当下便有一人正是汉人们心中的礼乐春秋……”   说到这里,宗烈迟疑了一瞬。   一旁的宗懿听了,虽默不说话,眼底却已有微茫闪现。   “他就是灵州王。”宗烈说:   “想让天下汉人体会到父汗的胸怀宽广,大道至公,至正,父汗便要尊重汉人们心中的礼乐春秋。赵氏对您早已没有了威胁,可汗也应该让天下的汉人,不再感觉到来自我女真的威胁,此行,方为正道!”   ……   完颜旻与自己的五个儿子讨论了很久,最终完颜旻也没有在当场做出决定。   但是宗懿能看出来,完颜旻心中的那杆秤,已经开始倾斜了。   其实关于放赵胥回家这件事,如若没有游莲的关系,宗懿倒不一定非要这么坚持与宗烈作对,只是因为宗烈是为了游莲才这样做的,宗懿便愈发坚定起来。   宗懿直觉,一旦完颜旻决定放赵胥南下归家,则意味着完颜旻必须与赵焱行密切的接触。那么还留在上京的游莲只怕会暴露,并瞬间沦为赵焱的弃子,一个不好,还会招来赵焱支持者的疯狂报复。   更何况,宗懿并不认为赵家满门还有非要活下去的必要,于文化和思想上的全面攻陷,才是控制这片广袤江山的最稳妥的做法。   以宗懿为首的强硬派和以宗烈为代表的绥靖派,一时半会也吵不出个结果来。完颜旻听得头炸了,让这帮小子们都先各自回府去睡觉。   可宗懿不想走,他对完颜旻抱怨说九王府离禁宫太远,明天还有早朝,现在才回家,还来不及睡觉,就又该起床早朝了。   完颜旻揉揉额头,觉得自己也累得不行,便叫宫里的内侍替宗懿安排了一间偏殿暂时对付一晚。   “今晚本汗睡后边儿的暖阁,明早上朝也近些。九哥儿若不嫌弃,就在东偏殿住下吧。”完颜旻说。   “好,好!”宗懿狂点头,一副喜上眉梢的表情。   宗烈正要起身回府,看见宗懿脸上灿烂的笑,忍不住自己也笑了,“九弟躲什么呐?家中有母老虎?”   宗懿正色,看向宗烈,气不打一处来。今天这麻烦事,就是眼前这厮引起的,没找他算账都算好的。   “五哥说错了。”宗懿摆摆手,“愚弟只是懂得正道,懂得规范,懂得高效,我完颜宗懿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于公心,出于对父汗的江山负责。不像有些人,心中有些小九九,见不得人,更摊不开来说……”   “……”宗烈侧目,一脸错愕。   “九弟,你说的这有些人,是指的我吗?”   宗懿冷笑,“谁心虚,就是指的谁!”   宗烈扶额,忍不住吃吃笑。他想起小时候带宗懿去偷厨房的菜饼吃,如果自己偷的大个,宗懿偷的小个点,宗懿也会这样指桑骂槐。   “哈哈哈——!”终于,宗烈忍不住了,他笑出了声,在完颜旻一脸不耐烦的注视下,与完颜旻告辞后,再抱着脑袋,一路笑着,无奈的离开了…… 第95章 年关   最终, 完颜旻并没有依宗烈的建议,立马放了赵胥。但宗烈说的那个“敬”字,倒是深得完颜旻的心。   完颜旻直接忽略掉眼下进士们提出的, 咄咄逼人的“京官选拔制度”质疑, 开始大力鼓吹起汉家的儒学、国学。   他仿照前制,也在上京开设了国子监, 作为帝国最高学府,国子监里的博士,皆选自汉人中有名的大家, 同时在当届的进士和殿试三甲里面选了数位杰出的汉人,一起也进了国子监教书。   虽不是六部里面正儿八经的实权派, 但国子监也在上京,好歹依然是个京官。再加上完颜旻摆出这副崇尚汉学的姿态, 一时间,原本气势汹汹、口诛笔伐一致对外的文化人大军立马就被分化了不少。   不是进士的汉人书生们对完颜旻的此番动作赞誉有加,此番他们跟着闹,本就不存在自己也要进京做官的念想,也就是为了落没的汉文化叫屈而已。既然完颜旻做出这样的姿态, 自然很容易就安抚下大多数读书人的情绪。   自古以来就从没有靠着闹官可以真的做上官的先例,所以,分化掉大部分读书人后的小部分汉人进士, 失去了社会的认可, 这帮小算盘打得叮当响的进士们很快就土崩瓦解了。   完颜旻长吁一口气, 愈发体会到宗烈口中的仁义道德并不都一无是处的。虽然完颜旻依然扣押了赵胥,但宗烈曾经说过的,那番关于礼乐春秋的话,已经默默在完颜旻的心里扎下了根, 只待时机恰当,就要破土而出。   ……   到年底,各大府衙都变得愈发繁忙。因着各位官爷大人们都忙着与完颜旻汇报述职,还要忙着拜师会友。下级要跟上级叙叙这一年以来的情分,以期来年上级可以多带自己“飞一飞”,而同僚之间亦需要走动走动,巩固巩固师生,门徒抑或同乡之间的感情联系。   宗懿也不例外的忙,因为楚州之役带给完颜旻的震撼,完颜旻开始大力发展女真军队的短板——水军。   完颜旻准备在南海建一只水军。他整合了宗烈此次楚州之战有经验的兵,和宗懿用他的亲兵训练出来的水兵,再添了一部分识水性的兵,组建出一支十万人的水军队伍。   因为宗懿和宗烈各自又买了船炮,完颜旻便把自己这俩儿子的船炮也整合在一起,组成了一支统一的南海水军。   因宗烈和宗懿对这支帝国水军贡献巨大,完颜旻一反自己“禁私兵”的惯例,把这十万水兵和无数船炮组建出来的军队,直接送给了宗烈和宗懿两人共同管理。   水军的训练及驻军基地选在了长江南,最大的一处湖泊内——彭泽湖。   虽然是二人共享的水军,但是对宗懿和宗烈来说,这已经是他们不同于其他所有兄弟们的殊荣了!放眼天下,女真人的帝国,所有军队都是完颜旻的,除了这支水军。   这不是殊荣又是什么?   宗懿带着自己手下的文职武官、军师、门客们不眠不休地忙碌起来,宗懿想在年前把所有该做的准备做好后,安安心心过个年,年后自己就可以启程南下彭泽湖,建设这支真正属于自己的水军了。   宗懿要在年前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关系这十万水军的诸多事宜在上京处理好,注定了不会是一桩轻松的事。所以他晚上经常不能回府休息,好不容易回府休息一次,还时不时就会被人叫走。   就像那天晚上,纳兰松月好容易等来了自己真正的“洞房花烛夜”,宗懿却在关键时刻被可汗叫走,第二天中午才回。   回府后的宗懿,把自己一直关在芙蓉院,海岭王妃看见了,想去叫,老管家便说,因为莲姨娘懂水军,九王爷要把南海水军建得更好,就必须要认真听取莲姨娘的意见。   海岭王妃在九王府住了好几天,终究还是没有等到自己孙女的“洞房花烛”就回海岭府了。   因为时间不等人,年关越来越近了。   上京城的大街小巷开始变得逐日热闹。脚夫、商贾们终于舍得抛下手中的活计,早早回到自己的家中,看看自己许久未见的妻子,抱抱自己陡然就长大许多的儿女。   九王府很早就在准备年事了,府宅各处挂起了红灯笼,四处门道皆贴上了新对联和新门神,门脸、挂符全都油上了新彩漆,整个府宅焕然一新。   依照惯例,三十那天,完颜旻的五个儿子都得带上家眷进宫,和完颜旻及一众妃嫔们一起过年。所以几个皇子府里的家眷们也忙活开来,进宫过年需要准备年礼,桩桩件件都是马虎不得的事。   趁着这股东风,游莲与武琳在上京城里的一处布庄碰了个头。   游莲告诉武琳,虽然映月失败了,但她还是想亲自试一次。   武琳有些犹豫,她劝说游莲道:“既然那个女人放过了你,莲儿要不就算了吧?”   游莲摆摆手:“老妖婆这一回撒手并不意味着她真的放过了我,不过因为映月是九王爷的人,这次被九王爷给挡前面了。不管怎么说,金蚕蛊是好东西,好不容易给这女人准备好了,不试一次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啊!”   武琳无语,不过想到纳兰玉这个人的确是个祸害,留着这女人,对五哥宗烈确确实实是个大障碍。眼下既然有人坚决要除掉这个障碍,不管怎么说,都对哥哥和母亲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   这样想着,武琳便不再劝,她问游莲,如果要动手,需要她完颜武琳做点什么吗?   游莲暗自揣度一番后,点点头,凑到武琳耳边,压低嗓子,如是安排起来……   ……   童谣唱得好: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蒸枣花,二十九、去打酒,大年三十儿捏饺儿。   大年二十九这一天,整个九王府就行动起来了。早早吃过晚饭收拾妥帖后,九王爷宗懿便带着九王妃纳兰松月,姨娘游莲,穆延嬷嬷也没落下,大家高高兴兴地往皇宫赶去。今晚大家就要住进禁宫,以应对明日一早就要开始的大年祭祖。   大年三十上午是皇家传统的祭祖典礼,一大早,皇帝祭祀嘉礼的磬鼓声便浩浩荡荡响彻京城上空。完颜旻一袭衮衣,上绣十二章纹样,带十二旒天子通天冠,领着自己的儿子们在宗庙门前祭祖。   完颜家子嗣颇丰,因着过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躲嫁的武琳公主和完颜旻的五个儿子,总算齐聚了一堂。   除了完颜旻自己的六个儿女,海岭王纳兰显文带领自己的儿子们也来参加完颜旻的祭祖典礼。只不过纳兰显文不进宗祠,只在祠堂外躬身站着,行注目礼。   一行人按序立定后,完颜旻主祭,二皇子完颜宗骏陪祭。   原本做陪祭的都应该是长子,可是老大宗庆早战死了,宗骏便是除宗庆之外,剩下皇子中年龄最大的一个。   比其他儿子更“正宗”的是,完颜宗骏的母亲纳兰玉是国母,很多时候,完颜旻更愿意把宗骏拿来当长子看待,所以今日祭祖时,陪祭这个特别重要的任务,才落到了宗骏身上。   祭祀开始的时候,完颜旻率众一起向完颜家先祖的排位行礼。完颜旻共献爵三次,然后次第焚帛奠酒。一旁还有宫廷乐队奏着乐,整个祭祖大典都是在隆重与庄严的气氛中进行的。   祭罢完颜宗祠后,完颜旻领着自己的儿子女儿们,并一众王宫侯爵们,在宫人们的伺候下回了禁宫。   宫里准备了午宴,稍事休息后,下午还有傩戏,各位王公贵族们下午可以去御花园看看戏,吃茶喝酒打马吊,还可以去城外跑马打猎。待到晚上才会有今日的重头戏——   年三十的宫廷晚宴。   简单吃过午饭后,游莲便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跟游莲一起消失的还有六公主完颜武琳。   ……   宗懿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姨娘又不见了,不过他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游莲总是这样,每次一进宫,就背着宗懿躲一边去,不知道的还当游莲怕是有情郎在这宫里,所以每次进宫都是来偷情的。   宗懿几乎不需要看就知道,和游莲一样,出现类似情况的一定还有自己的六姐,所以他并不在意。宗懿依旧心安理得地坐着,招招手叫来管家后,问管家道:“今天过年,今早派人送节礼的都送到了吧?”   管家急忙点头,躬着腰凑近了宗懿低声禀告道:“放心吧,九王爷!东西一大早就送去了教坊司,王爷您还在祭祀的时候,陈姑娘便往府里送来了一封回信。”   说话间,管家自袖口抽出来一封折好的信,塞进宗懿手中。   宗懿接过信,背过人展开来扫了一眼,再默默将这封信塞进自己的怀里。   “去,带人去给本王把莲姨娘找回来,她应该是与六公主在一起的。”看完这封信后,宗懿突然就对行踪诡异的游莲不满起来,他哑着嗓子吩咐管家,脸阴沉得很。   管家明了,再度躬身一揖后赶紧退下去找人。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管家又急匆匆地奔回来了。他告诉宗懿,说六公主倒是很容易就找到了,六公主是与五王爷在一起的,可是莲姨娘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九王爷莫急。”老管家擦着额角的汗水对宗懿说:“这宫里地方大,一时半会的也确实不好找人,要不老奴找宫里的卫兵们帮忙……”   “不用!”宗懿却气势汹汹地打断了老管家的话。   “不用麻烦其他人。”宗懿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自己心底的怒火。压制了半晌,又继续开口道:   “找不到就算了,晚一点,她自会回来……”   老管家讪然,擦擦脸上的汗,与宗懿道个诺后,默默退下。   宗懿一个人坐在偏殿的一角喝茶,尽量给自己找点高兴的事来想。宗懿自己都忙得满头包了,实在没力气再与游莲斗智斗勇。   宗懿看见殿外花园里,自己的九王妃纳兰松月正与母亲纳兰玉在一起,被一群贵妇人围着,兴高采烈地说笑。   纳兰松月瘦了不少,原本饱满的脸颊塌陷了下去,浓妆艳抹也遮盖不住她脸色的疲态和黯淡。她也朝宗懿看了过来,正好迎上宗懿投射过来的目光。   纳兰松月看见了宗懿身边那个空闲的位置,脸上划过一抹诡异的笑。目光既然对接上了,宗懿不好不做表示,便朝纳兰松月浅浅一笑,像与自己的部下打招呼那般远远点个头,就调转了头再不看她。   宗懿不喜欢看纳兰松月的眼神,那种尖酸刻薄又犀利的眼神,就像宗懿的债主,随时在提醒宗懿——还债! 第96章 下毒   游莲脚蹬红扇面黑下樁, 穿一身胸背描金虎纹样的盘领窄袖衫,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犀角玉带, 腰间玉制牙牌, 上镶青红宝石珊瑚琉璃珠,珍珠作牌穗, 一身的富贵祥瑞,单这牙牌,便值千金。   游莲这一身宦臣的行头, 都是武琳给的,游莲看那牙牌上“内官监少监”的字样, 知道这一套行头,武琳也是废了心思搞来的。   身为四品职级的大太监, 游莲行走后宫就方便多了,但毕竟脸儿生,武琳一番谋划后,依然替游莲腾挪出来一个时间窗。   御厨负责今晚的宫宴,所有的食材皆堆在位于膳食司东北的一处宫苑里。今晚有一道菜, 叫广肚乳鸽盅,是将乳鸽与广肚加香料炖羹汤,上锅炖的时候, 便按单人一份制来制作的, 游莲把加了蛊的香灰掺入这广肚乳鸽盅里正合适!   广肚乳鸽盅, 武琳安插进御厨的厨娘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厨房东头灶坑上的甑子里蒸着,热热乎乎地擎等着晚宴上桌了。厨娘在其中一盅乳鸽盅内点了一粒红枸杞,待晚间上菜, 会有内官周全,让这一盅点了枸杞子的乳鸽汤正好就被送上纳兰玉的桌。   今天过年宫宴,后厨往来的人很多,于是武琳安排了司礼监的大太监来与御厨房的人训话,时间便在未时初牌。   游莲拂身穿行内苑,偶有巡逻的兵士看见了,识得那衣裳上头的纹样,知道来者是大太监,便远远就站定了,立在道旁等游莲先走。   一路有惊无险,游莲成功来到御厨的后院外,侧耳听了听,院子里寂然无声。看了看日头,约莫未时初牌,游莲明白,此时应该有司礼监的人来训话了。   游莲理了理衣袍,正了正冠带,大踏步走进了御厨后院,四下里静悄悄的。她大大方方走进了厨房,第一眼便寻到了东头灶坑上那快要齐屋顶高的硕大甑子。   游莲疾步上前,踏上踏脚凳,揭开第一层盖,乳鸽汤的香气扑鼻而来,甑子里密匝匝几十只小盅,正当中便有一盅果然与众不同,盅内一粒红艳的枸杞,夺人眼球。   游莲定了心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怀里摸出来一小包用白纸包的东西,打开来,全部抖进那盅加了枸杞子的乳鸽盅内,再捡起搁案头的一根箸,放进乳鸽盅里搅拌搅拌……   待收拾妥帖,游莲把包过香灰的白纸揉作一团,和搅拌过蛊粉的那根箸一起,扔进了火焰熊熊的灶膛里。正想去水缸边拿清水洗洗手时,耳畔传来软布鞋底踏过枯叶的窸窣声。   心脏陡然缩成一团,游莲转身,看见灶房门口立了一个宫女,一手拿筛子一手提一只桶,正定定的看着游莲。   “你是哪个宫的,来这里做什么?”就像是真的四品大太监,游莲神态自若地问话,并缓步朝那宫女靠近。   不动声色间,她的右手随意拂过自己的后腰——   那里藏着一把匕首。   “回公公的话,翠烟是昭华宫的,昨晚御厨房的桂公公借走了我们的筛子和桶,今天奴婢是过来取回的。”这名自称翠烟的宫女脆生生地回应。   “唔。”游莲颔首,她脚下不停,依旧朝那宫女身边走。   “我们走吧,翠烟。他们都不在,去前头听训话去了。”游莲眉开眼笑,掩去了眼底凌厉的寒光,掌心那把冰冷的硬物让游莲的内心再度变得强大。   “好的!”翠烟点头,毫不设防地朝游莲迎了过来,她的眉间有一粒嫣红的痣,就像贴了一粒鲜红的花钿。   游莲微笑着,把自己的右手朝着翠烟伸了过去……   突然,宫女翠烟低低地呼出一声:“啊——!公公是内官监的么?”   游莲一愣,手下的动作也被打断,“你说什么?”   “内官监的公公啊!小乙您认得么?上个月奴婢托了你们监的小乙公公,帮奴婢送两匹纻丝回云浮。要过年了,哥哥眼睛看不见,没人替他张罗,奴婢又隔得远。正好小乙公公要去云浮办差,奴婢便请了小乙公公帮我送两匹纻丝给哥哥,好让哥哥能穿上新衣裳过个年。”   翠烟奔至游莲的近前,扬起脸来看着游莲,满眼期盼:“小乙公公回来了么?奴婢已经两年没有见过哥哥了,正担心得紧……”   “……”   游莲心中猛然一抖,手中的匕首于无声息间收回了袖里。   游莲也有个哥哥,她也两年没见过哥哥了。只和翠烟不同的是,游莲不光两年,两百年都不可能再见到自己的哥哥,而翠烟则还有机会。   “你哥叫什么名字?”鬼使神差地,游莲这样问翠烟。   “我哥哥叫辛裕。”说起自己的哥哥,翠烟眉眼生辉:“我哥眼睛看不见,但是有阿宝陪着,他还是可以替千户大人放羊的。”   “阿宝是一只狗,生得相当聪明,从前跟我爷爷一起放过三年羊。”翠烟一边走一边与游莲说话。   游莲默默地听着,眼底已有酸涩泛起。   “小乙还没回宫,待他回宫,咱家叫小乙去昭华宫找你。”游莲压低嗓子说。   眼下远在云浮,有个男人的眼睛瞎了,他一无所有,只有一个远在皇宫的妹妹整日牵挂着他,妹妹是这个瞎眼男人唯一还能拥有的光明,游莲愿意替他守护最后的这道光。   “嗯,谢谢这位公公!”翠烟狠狠地点头,眼里闪烁愉快的光。   游莲就这样领着翠烟一路走出了御膳房,游莲要去前殿,翠烟回后宫,两个人在朝凤门分的手,因着小乙的事,翠烟很感谢游莲,深深朝她鞠躬,还叫她“公公慢走”。   翠烟侍立道旁,恭送游莲离开,游莲点点头,转身就朝通往前殿的回廊尽头走去。   她没有发现身后远处的翠烟,不过走了几步路,却在这寒冬腊月的时候,低下了头,抬起袖口,轻拭额角……   ……   游莲回到前殿,发现原本聚在这里玩耍的人们都走了,留守的小宫娥告诉游莲,说贵人们都去了御花园里的星辉阁,今晚的宫宴就在那里举行,现在时间快到了,所以贵人们便都过去了。   游莲点点头,想请这宫娥也送自己过去:   “我是跟九王爷一起来的,因为有点事耽搁了一下,没想到九王爷先走了,也不等我。”游莲一脸讪笑。   游莲也算是贵人,宫娥自然但无不从,她二话不说领着游莲去了后花园,还在星辉阁的上首,帮游莲找到了与二王爷宗骏说笑正酣的宗懿。   宗懿看见游莲回来,脸上放轻松了一些。宫人们给游莲搬来一张小几,搁在了宗懿的背后,因为宗懿的身旁已经有一张小几了,游莲知道,那是九王妃纳兰松月的位置。   游莲已经换回了自己原来的裙袍,她走到宗懿背后的小几旁坐下,主动与宗懿道歉,说自己去花园里转,走迷了路,所以耽搁了这么久。   宗懿点点头,对游莲如此拙劣的借口并不往心里去,他朝游莲虚点了点手指,告诫她:“别再乱跑了,晚宴过后我们就回家。这里是皇宫,当心被侍卫们抓住了,把你当刺客逮起来坐牢。”   游莲把头点成了鸡啄米,保证不再乱跑。   宗骏听见了宗懿和游莲的对话,腆着脸凑到游莲的身边来:“莲姨娘怕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的九弟有多难受,抓心挠肺的跟丢了魂似的,张罗着管家到处找你。就像吃奶的娃要找娘,我拉他出去玩,他怎么都不肯,害得我也只好陪着他干坐着,喝了一肚皮的茶。莲姨娘你自己说,到底给我弟施了什么道法,让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宗懿无语,觉得宗骏这话说得实在太难听,哪有这样作比的?便拿手肘狠狠撞了宗骏一下:“你说什么呐,有你这样说话的么?姨娘不守规矩,到处乱跑,还找不得了?”   宗骏不以为然,拿自己的姨娘为例反驳宗懿:今天过年,你堂堂一王爷,范不着把每一个人都盯得这么紧。   宗懿不高兴了,说每个人治家都有自己的规矩,二哥不可以用自己的标准来对别人的家事指手画脚。   “……”游莲扶额,看面前这两兄弟开始互撕。她吐一吐舌头,低下头来,默默地盯着自己面前这块小方几数木头。   游莲万分感激今天有宗骏把宗懿给缠住了,不然自己偷跑出去这么久,一定会被宗懿揪住,穷追猛打的。   ……   晚宴准时开席了,完颜旻带着自己的皇后纳兰玉坐在主位,左右下手分列着完颜旻的五儿一女。   完颜旻高举酒杯祝来年国运昌盛,在座诸君新年新气象后,晚宴正式开始了。有歌姬、舞娘依次上场,笙箫齐鸣,仙乐飘飘,诺大一个星辉阁声色迷离,如琼台瑶圃,让人沉醉其中不知归路。   宫娥们穿花拂柳送来珍馐佳肴,有酱汁的肘子、清蒸的海鲜、烤炙的乳猪、鲍烩的熊掌。游莲低头默默地用着餐,在心中暗自牵挂那道点过一粒鲜红枸杞的广肚乳鸽盅。   终于,殿门口传来掌印太监那高亢又激昂的报菜名声:   “广肚乳鸽——上菜——!”   游莲放下箸,抬头朝大殿门口看去。   宫娥们穿花蝶似的左右穿行,一桌一桌布菜。一名圆脸的宫女满面春风替上首的纳兰玉布好了菜,游莲偷眼看去——尽管隔得老远,那粒鲜红色的枸杞子依旧夺人眼球。   游莲心中大定,重又拿起箸,低眉颔首对身旁替自己布菜的宫娥致谢。   就在游莲夹起一块乳鸽准备开动品尝珍馐美味时,忽听得耳畔一阵尖利的人声乍响:   “大妃娘娘且慢,乳鸽有毒!妖人奸猾,拿其罪证不易,今日难得有此好机会,咱就当着可汗与众大人们的面,来一出御殿除妖!” 第97章 力挽   歌姬停下了琴声, 舞娘也止住了舞步,原本喧杂的大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心里咯噔一声响,游莲抬头循声望去。看见纳兰松月站了出来, 她穿着过于宽大的吉服, 像一面诡异的皮影。她的身边站了两个人,一个是游莲认识的九王府的婢女, 青红。   而另一个也是游莲认识的人,只不过却是才刚认识不久的——   宫娥翠烟。   游莲不知道翠烟是什么时候来到纳兰松月身边的,因为游莲曾一直留意过这星辉阁里的人, 没看见过翠烟,如若早看见翠烟出现在这里, 游莲定会提早把她解决掉。   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很显然翠烟并不一定叫翠烟, 也并不一定有一个瞎眼的哥哥叫辛裕。果然不出游莲所料,纳兰松月拉起翠烟的手,口里叫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玉蘅,你过来,你来对可汗与大妃娘娘讲, 今天下午在御厨房,你看见了什么。”   开始叫翠烟现在叫玉蘅的那名宫女一颔首,上前两步来到完颜旻和纳兰玉的跟前, 跪地一拜后, 便把今天自己什么时候去后厨, 怎么看见有个内官监的少监动了那一甑子的广肚乳鸽,一字不落地给抖落了出来。   完颜旻听了摇摇头说:“你怎么知道那少监是去下毒,而不是为了监看菜品的?你不能因为看见有人站在了灶台边,就判定别人下毒吧?”   玉蘅着急, 膝行上前两步道:“可汗!奴婢知道她就是去下毒的!奴婢不仅知道那人并不是内官监的人,更不是什么少监,奴婢还知道那凶手现在就在贵人们中间!”   完颜旻一惊,脸上变了色:“什么?你说谁?”   玉蘅抬起手,往旁侧一指,指向完颜宗懿的方向:“是她!九王爷府上的十二姨娘!”   ……   游莲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风云变幻,面色如霜,乌林荅身边的武琳公主更慌一些,听玉蘅说完,脸都变绿了。   毒杀当朝国母是大事,一定不会只揪出下毒的凶手就罢手,拔出萝卜肯定要带出泥,凶手背后的协调者,支持者,就连制毒的人也会一个不落的统统逃不掉!   武琳公主搁案桌地下的手禁不住抖了起来,害怕被人看见,武琳公主拿指甲狠狠掐自己手腕上的细皮肉,以期让自己失控的双手,重归镇定。   玉蘅一番话毕,现场一片哗然。   广肚乳鸽乃分盅制作的,下毒者一定不会选择在几百盅羹汤里头分盅下毒这么麻烦,既然这么做,一定是有目标,一定是行有所指的。   那下毒者针对的又是谁呢?   完颜旻叫来专事断狱的大宗正卿,让他来判断,现场的哪一盅乳鸽有毒。   大宗正卿来到御案前行了一个礼,便从皇族们面前的广肚乳鸽盅查起。   很容易地,大宗正卿便挑出了纳兰玉身前的那盅特意点过枸杞的乳鸽,摆了出来。大宗正卿叫来总管大太监,要他拿银针验毒。   金蚕蛊的毒较常用来杀人的鸩毒□□不同,金蚕蛊的毒性更加隐蔽,神秘莫测,它的毒,更有一种灵力的意味,遇银针不一定会有反映。   而今晚的广肚乳鸽盅便也这样,大太监拿来银针做测试,银针果然无动于衷。   武琳公主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失控的双手也变正常了些。   大宗正卿惊讶,还要再拿其他几盅汤来测,被纳兰玉拦住了。   “大人且慢!”纳兰玉唤道:“还是本宫见多识广一点,有个法子测这种毒,不若让本宫来试一次吧!”   说完,纳兰玉叫李仁妙牵一只狗来,再从这汤盅里匀出一点汤,一块肉来,放碟子里搁这狗鼻子底下,让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这盅广肚乳鸽,连狗都不吃。   换其他人的广肚乳鸽,狗子则吃得甚欢。   纳兰玉走下高台,来到堂中央那只吃得吧唧嘴响的狗子身边,抬头望着游莲,目光中满含恣意的挑衅。   原本放轻松一点的局势瞬间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人们的不由自主地把视线聚集到上首那一处角落里——   九王爷完颜宗懿身后的莲姨娘身上。   身处漩涡中心的主人翁没有发言,也没反驳什么,游莲承认是自己的失误导致了失败,她只能认输。   突然,宗懿压低了的声音在游莲耳畔响起:   “阿莲莫急,我来说。”   游莲惊讶,抬头看见宗懿已经走下了堂中央。他朝完颜旻和纳兰玉行了一个礼,开口道:“母亲或许对孩儿的姨娘有些误会……”   “有什么误会?”纳兰玉厉声打断了宗懿的话:“今天这事还不够清楚吗?众目睽睽之下九哥儿还要袒护那妖女,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越来越见长进了,九哥儿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   “……”宗懿被堵得一噎,挠挠后脑勺,再度对上首的完颜旻行了一个礼:   “父汗在上,儿臣就提一个问题,判定杀人凶手,是否可以仅凭一人之辞便可认定?”   完颜旻黑沉个脸,心里也不好受。今天年三十,纳兰玉不好好过年,想方设法与人撕咬,他也觉得烦躁。这鸽子汤里是否有毒现在还说不准,但纳兰玉的汤里头有些问题倒是真的,所以且不论纳兰玉是否喜欢小题大做,选在年三十的时候往汤里加料的人,也的确在给他完颜旻找晦气!   完颜旻想尽快摆平此事,听了宗懿的话倒是认真想了想后说道:“一人之辞肯定不算数,须得再找旁人佐证。”   宗懿颔首,转头问纳兰玉:“不知母亲是否还有其他证人?”   纳兰玉望着逼问自己的宗懿,心里难过极了。想当初也是那十二姨娘遣了映月放毒,自己看在宗懿的面上,一时心软放过了她,没想到那妖女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放毒,这一次妖女更不惮自己亲自动手,已经是对纳兰玉□□裸的仇杀了。   宗懿明知这毒就是十二姨娘下的,依然无条件地袒护于她,宗懿的态度如此鲜明,纳兰玉这心里如万箭穿胸,快要落下泪来。   事实怎样早已不重要,宗懿的态度才是击垮纳兰玉心防的最关键一击,纳兰玉呆呆望着宗懿说不出话来,脑袋里嗡嗡嗡的全是宗懿逼问自己的声音。   眼看纳兰玉被宗懿怼到无言,纳兰松月站了出来:   “我可以作证!回宫以后,十二姨娘便离了九王爷,先与六公主去往玉芙宫的偏殿待了一会,二人再分开。六公主回到了前殿乌林荅侧妃身边,十二姨娘则改了装束,一个人往锦绣门的方向走去。”   “如果说十二姨娘好玩,喜欢一个人到处乱窜,这都无伤大雅。可你乱窜便乱窜,为何还要换衣裳?换的还是内侍的衣裳,不知十二姨娘对此又能作何解释?”纳兰松月气势昂扬地站着,口若悬河,把游莲可以狡辩的一切退路都给封得死死的。   “九王妃又怎得知这许多?”完颜旻不解。   纳兰松月直视进完颜旻的眼:“因为那妖女有点本事,一般的人盯不住她。今天进宫前,儿媳便委托过大妃娘娘嘱咐了羽林卫大统领,要他帮忙安排人盯梢。我们早就觉得她不对劲了,今日盯了这许久,可算把她的狐狸尾巴给揪出来了!”   话音未落,众人皆无语,可汗坐这里还没发话,纳兰松月便已经把完颜旻身边的禁宫统领都给安排得妥妥贴贴的了。知道的明白这羽林卫大统领是卖她纳兰家一个面子,不知道的怕是会认为羽林卫连带这皇庭都是她纳兰家的。动刀动枪声势浩大的,就只为监视一个姨娘的行踪。   完颜旻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心里是非常不悦的,他明白这其实也是纳兰家族的传统作风,那就是:纳兰家的一定就是纳兰家的,不是纳兰家的,也可以变成纳兰家的。   众人皆明白,这羽林卫大统领过不久怕就得换人了,可眼下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不管纳兰松月怎样僭越,九王府的莲姨娘似乎真的往鸽子汤里下毒了。   “九王妃,你说你费这么大劲,就为了抓阿莲一个不是?”不等完颜旻说话,一旁的宗懿就已经忍不住了。他望向自己的发妻,眼里是深深的痛楚。   “九王妃向来与人为善,连本王都没有发现你厌恶阿莲竟然到如此地步……”   “九王爷说这话,臣妾我不爱听。不管我今日怎样不与人为善,可我毕竟替可汗与大妃抓出来潜伏在王爷身边的杀人凶手了不是?”   纳兰松月占了理,马上就给游莲冠上杀人凶手的帽子。今日的纳兰松月就是要乘胜追击,坚决把游莲这妖女锤死在当下,毫不退缩!   宗懿冷笑,“可如若阿莲压根儿就没有下毒呢?”   话音未落,在场众人皆哑然。纳兰松月看傻子一般看着宗懿,完全不理解宗懿为了十二姨娘,这般强词夺理有什么意义?   不等纳兰松月再度开口耻笑,却见宗懿几大步走到纳兰玉的案桌前,拿起桌上那盅乳鸽汤,只手一扬,把盅里剩下的鸽子汤悉数倒入腹中……   众人皆惊悚。   纳兰玉顾不得规矩,尖叫一声扑到宗懿身边,哆嗦着摸那宗懿的肚子:“九……九郎啊——!”   纳兰松月也被唬住了,呆滞了一瞬间后,明白宗懿刚才当众喝下了毒汤,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游莲看呆了,她想不通宗懿就算是为救自己,为什么非要喝下那盅明知有毒的鸽子汤?游莲定定地望着堂下一脸淡定的宗懿,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 第98章 狂澜   “太医……太医……快传太医啊!”纳兰玉抱紧宗懿的肚子, 凄惶又无助。   一想到宗懿一会就要死了,纳兰玉就几欲崩溃,她手足无措地望着暂时还没死的宗懿, 眼泪扑哧扑哧直往下掉。   星辉阁沸腾起来, 完颜旻高声唤太医,人群开始汹涌。宗懿却一把推开紧抱自己的纳兰玉, 跪拜完颜旻的面前,高声提醒完颜旻:“父汗莫慌,儿臣无事!”   宗懿的声音响起, 众人这才想起应该关注的是“中毒的”宗懿,定睛看那宗懿, 只见他腰板儿笔挺,面色红润, 中气十足,确实不像中毒了的样子。   “乳鸽汤无毒,不知九王妃如此笃定莲姨娘放毒,又该作何解释?”宗懿转身质问纳兰松月,面沉如水。   ……   游莲傻愣愣地坐在马车里, 望着马车另一头的宗懿发呆。   到现在她都依然没有回过神来,今晚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实在魔幻得让人有些无法消化, 游莲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为什么宗懿会突然跳出来喝那盅“毒汤”, 而自己的金蚕蛊怎么又突然就失效了?   游莲没有说话, 宗懿也不发言,他一如既往温柔地同游莲说话,扶她上马车,仔细替游莲捋顺大氅, 淡定从容地安排随从车马。   上车后的宗懿闭着眼睛兀自养神,终于,游莲忍不住了,她问宗懿:“九……九爷……你,你可曾为难过潘儿?”   游莲思前想后了一个晚上,映月为执行游莲的计划死了,武琳认真执行了游莲设计的每一个步凑,并不惜自己亲自上场,所以武琳的名字还被纳兰松月给专门点了出来。很明显,参与过这项计划的武琳和映月,她们都是没有问题的。   唯一有可能出现纰漏的,只有陈潘。   听见游莲问话,宗懿睁开了眼,他朝游莲微微一笑,回答道:“没有人为难陈姑娘,虽说我不让你出门,但你其实也与那陈潘见过多次,我若敢对陈潘不利,你会不知道?”   游莲沉默不语,宗懿说得对,潘儿若是遇到了危险,怎么可能不告诉自己?可是看宗懿今晚的表现,他似乎对游莲的种蛊计划了如指掌,莫非……是潘儿她……   游莲不敢想,她觉得一定是自己猜错了,陈家世代忠良,陈家子孙决计不会做出那种背信弃义,卖国求荣的行为的。   “阿莲……”不等游莲想清楚,宗懿幽幽地唤游莲的名字。“今晚是本王救了你,可是阿莲似乎并不懂得感激我,还大有追究责任的架势。”   游莲一噎,抬眼看宗懿,只见他闲闲地靠在窗边,嘴角微微上扬,眼底的笑三分挑逗七分不羁。   可是在游莲眼里,她认为是宗懿破坏了自己的计划,自然不会感激他。于是游莲转过头去,没有理他。   “你怂恿映月投毒,被大妃捉了个现行,好在映月是本王的人,这一桩祸事就由本王替你扛了下来。原以为你会收手,所以本王并没有苛责于你。可没想到的是,阿莲你竟然死性不改,居然自己上手亲自去投毒!”宗懿一边摇头,口中啧啧不停,就像他对游莲很失望,也像很生气:   “阿莲啊阿莲,你让本王说你什么好?”   “你早知道金蚕蛊失效了。”突然,游莲这样对宗懿说。她盯紧了宗懿,眼睛里喷出了愤怒的火苗:   “你早知道了我做的事,所以你破坏了我的蛊种,但是你又并没有揭穿我。完颜宗懿你就这样躲在幕后冷眼看我做这所有的无用功,等着看我今天失败!”   “所以,我的九王爷,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保护我,还是为了保护你的母亲,可真不好说呢!”游莲冷笑。   宗懿不悦:“阿莲为何这样揣度我一片苦心?今日若非本王出手,现在你已经在牢里了。”   宗懿说的是实话,但宗懿毁了游莲的金蚕蛊也是事实。宗懿反对游莲的计划而不制止,这本身就是行不正坐不端的。   游莲乜斜着宗懿,冷哼一声道:“谁知道你心里还有什么小九九?怕是应该我来问你,你就那么看着我白白浪费这么多力气,是想借我的手完成你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   宗懿轻轻一笑,没有理会游莲。游莲这随口一说倒真是说中了宗懿的心事,他的确是有私心的,当宗懿通过陈潘,发现武琳公主也有参与时,他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制止游莲,而是希望通过游莲的这项计划,俘虏武琳,最终把宗烈也拖下水。   可事实让宗懿失望了,在最后的关头,武琳缩去了后头。原以为武琳会亲自出马给纳兰玉投毒,毕竟武琳人在宫里,比起游莲,武琳下毒会有更多的便利。可是武琳并没有这么做,反倒是游莲最实诚,冲出来背了这最大的一口锅,还害得宗懿失去了一名心腹婢女。   这一回,就算宗烈走运吧!宗懿在心里这样想。   宗懿这种回避的态度让游莲的心里难过到了极点,宗懿为救下游莲所做的一切努力,早已被他那“见不得人”的其他目的冲淡。游莲是理智的,她敏锐又准确地抓住了宗懿的“其他目的”穷追猛打,进而忘记了自己的命究竟是谁救下来的。   且不论宗懿想通过游莲达到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但是通过这一次注定不会成功的投毒事件,游莲最终看明白了宗懿对纳兰玉的情感选择。   看清事实真相的游莲,实在再难接受这样的宗懿。   宗懿终究还是要护着纳兰玉的,哪怕这女人拿笞杖打游莲,派刺客害游莲。纳兰玉对游莲做了那么多丧心病狂的糟心事,要不是游莲命大,早死千百回了,可尽管这样,依然抵不过完颜宗懿维护纳兰玉的坚定决心!   或许,宗懿就压根儿就没把游莲当作身边人看待吧?   游莲低眉,暗自垂泪,为自己曾经对宗懿寄予过多的期望后悔。   她明白,宗懿一直都渴求那个位置,不论从情感,抑或客观现实,他维护纳兰玉,便是在维护宗懿自己。但宗懿是皇子,是男人,真正的男人,应该用男人的方式获得成功。   游莲的心上人可以是真小人,却一定不可以是伪君子。   ……   今晚的游莲,情绪如此低落,宗懿也感觉到了。他试图靠近游莲安慰她,被游莲毫不留情地推开。   “滚开!没骨气的软脚虾,离我远一点,或许还能保持住你在我心里的最后那一点好感。”游莲冷冰冰地对宗懿这样说。   宗懿果然没有再靠近,他望着游莲闲闲的笑,带他惯有的三分痞气,似乎并不在意游莲情绪的崩溃。   看着宗懿脸上的表情,游莲更恨了,恨自己瞎了眼,猪油蒙了心。   回到芙蓉院,游莲便抢了宗懿的刀,唰一声拉开了,大马金刀的坐在大门口:   “话我就撂这里了,不许进我的房,如若你敢用强,先问我手里这把刀,答应不答应。”   宗懿立在院子里,远远望着游莲眼底那鄙薄、嘲笑又抗拒的光,他果然没有靠近。   “阿莲何必如此,果然还是本王待你太好,让你忘记了你只是爷的奴?”   嘴角痞气的笑容依旧,宗懿说完这句话,便甩甩衣袖,洒脱地转身离开。   宗懿痞,但不贱。他是王爷,皇帝的儿子,当然不会自贱身价去讨好一个姨娘。   游莲不说话,端坐廊檐,一丝不苟地替自己守着大门。   这天晚上,宗懿没有回来。   第二天白天,游莲听婢女们说,九王爷去了前院书房过夜,因为褥子薄了点,似乎有些受凉。   第二天晚上,游莲依旧扛着刀守在廊檐。   宗懿果然没有再来。   第三天白天,游莲听婢女们说,九王爷忙到半夜回的府,还是在前院书房过夜,管家给他添了炭,九王爷一直在咳嗽,喝过药后,便也那么睡了。   第三天晚上,游莲没有扛着宗懿的刀守在廊檐。但是把大门锁了,睁着眼睛躺到天亮。   宗懿还是没有回来。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游莲始终紧锁着芙蓉院的大门,宗懿也一直没有踏足游莲的房。   直到第十天白天,游莲听婢女们说,九王爷的咳嗽好多了,但偶尔还是要偷咳几声,昨天半夜九王爷回了一趟书房,拿了一堆书后便又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游莲点点头,表示不必担心他。   这天晚上,游莲敞着房门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好觉。   宗懿果然不会再回来……   ……   九王府早已名存实亡,连宗懿都不大愿意再回这个地方,花园里草木凋零,只剩下枯枝败叶。因为宗懿没有要求,下人们便只管走道的路上没有长青苔就好。荷塘里的莲叶早化作了一堆烂泥沉在塘底,除了偶有乌鸦掠过水面,再没有人前来光顾一眼。   因为纳兰松月肆无忌惮地在皇庭丹殿上争风吃醋,甚至不惜动用当朝天子的羽林卫,也要给九王府上区区一姨娘扣上一个莫名其妙的投毒的罪名,已然成为京中贵族们口中的笑柄。   女人嫉妒不可怕,可怕的是主母嫉妒姨娘,还嫉妒到朝堂上去了。这不仅仅是一家王府后宅妻妾不合的问题,更是丢尽了完颜宗懿的脸,也丢尽了完颜旻的脸!   纳兰松月被宗懿彻底遗弃在了怡园,那个大却空洞,幽深不见天日的宅院。   和纳兰松月一起被“遗弃”的,还有游莲。   因为从腊月初十宗懿离开王府开始,宗懿就已经连续好几天晚上都不再回九王府了。   从大年三十那天沦为全上京的笑柄开始,纳兰松月就知道自己再也等不来宗懿了。九王妃无能、短视、善妒、重欲,这些标签在星辉阁的现场,就已经牢牢钉在了纳兰松月的身上。虽然人们顾忌纳兰一家的势力并没有说出口,但傻子也能感受到旁人投射过来的鄙夷的目光,大家就是这么看待纳兰松月的。   大哭十天后,纳兰松月再也不闹了。   或许是因为宗懿在初十这天离开了九王府,彻底丧失见面的可能性后,纳兰松月自然也不想再浪费自己的眼泪。毕竟有芙蓉院的十二姨娘陪着凄惨,纳兰松月被人“遗弃”在怡园,似乎也不见得有多惨了。   纳兰松月凄凄艾艾地望向芙蓉院的方向,跟自己的婢女打听,那芙蓉院的十二姨娘到底过得有多惨?   婢女青红绞尽脑汁思考了半晌,才终于说道:   “十二姨娘也实在惨,身为姨娘,身份又低。听管家说,今天姨娘买了一堆珠宝首饰回家,怕是这就后悔了,想挽回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人和女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女人感性,看中人的情感选择,非A即B。而男人理性,看中行为的客观效用最大化。   正因如此,男女主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毕竟宗懿的未来,从他被收养的第一天就牢牢绑在了纳兰玉的身上。 第99章 台阶   游莲的确买了一堆珠宝首饰的回家, 却并不是为了挽回宗懿。只是因为游莲听九王府的管家说,腊月十五这一天,宫里有元宵节宴请, 完颜旻要召集朝中众臣及家眷们进宫赴宴。   一旦涉及要进宫见人, 游莲总是会特别上心。   为了这元月十五的元宵宫宴,游莲专门出府去了上京城的街头转悠, 游莲给自己扯了几匹最新式的织锦,买了两双绣花鞋,一堆香粉胭脂后, 身上的银钱就花完了。   因为裁了新样式的衣裳,游莲还想买搭配的珠花, 那就必须得回家拿钱。但游莲觉得从今往后,自己怕是再也靠不着宗懿了, 手头现有的银子须得规划好了来用,买珠花有点划不着。转念一想到自己手上还有前段时间从宗懿身上抢来的大刀,换成银子还能值好多钱!   于是游莲回府拿出三十那晚抢来的宗懿的配刀,带身上去了典当行。   典当行的小二一见游莲拿来的这把精钢大刀,就立马两眼放光。瞎子都知道这是一把好刀, 玄铁的刀身长三尺,精光内敛,透出森森寒意。玉质的刀柄上雕有一道飞腾的盘龙, 狰狞的龙嘴上衔了一粒幽蓝的猫儿眼, 一看便知绝非凡物。   可是待小二看清楚篆刻刀柄上的“完颜”两个字, 吓得立马又把刀还给了游莲,赶忙把游莲拉至背人的地方苦口婆心地劝:   “这位夫人,对不住了,小的不知道您这把刀是打哪儿得来的。不管怎么说, 小的劝您还是把刀给人还回去吧!这是宫里的东西,夫人为了几个钱,没得惹祸上身,丢了小命就不划算了!”   游莲拍拍胸脯,让这小二放心:“什么宫里的哟,你别怕!这刀来路正得很,不是宫里的东西,这就是我家里的东西,你放心收好了,绝对不会有人来追责店家你的!”   小二不信,这刀不是宫里的也是侯爷的,眼前这夫人若真是王侯家的,怎么会沦落到当街当大刀的地步?完颜家正坐江山,拔一根腿毛下来,也够买自家这当铺几百间了。   但夫人手上的刀却是真的,上好的精钢,返炉淬炼三次煅造。就算不是皇宫里头流出来的,依这品相,搁市面上随随便便也能抵百八十两银子。   小二担心刀柄上那篆字,却又舍不得这么一把好刀,犹豫了半天,把典当行的东家给请了出来。   典当行的东家是一个精明的中年人,头戴庄子巾,留一撮一丝不苟的小胡子。待他看清楚游莲手上的那把刀时,东家脸上露出一丝震动的表情。   东家拉着小二,在墙根儿里头合计了好一阵,才转过身来对着游莲比划出了三根手指头:   “三十两银,小的可以冒杀头的危险替夫人收下这把刀。”   游莲瞠目:“才三十两银?店家莫要欺人太甚。”   说罢,游莲伸出五指,张开来伸到店家的鼻子底下:“五十两,少一文我就换另一家典。”   “……三十五两!”店老板咬牙切齿。   游莲闭眼,抱着刀无奈地转身……   “四十两!”店老板捶胸顿足,苦着脸皱紧眉头,就像吃了千年不遇的大亏。   游莲背对着店家,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   “成交!”游莲转身,“当”一声把宗懿的精钢大刀砸上店老板的柜台:“四十两现银,不要银票!”   ……   宗懿骑着膘肥体壮的十一美,在九王府的大门口等着。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完颜旻召集他的皇子大臣们都去宫里一起过节。   宗懿要参加,自然也得带家眷,不管怎么说纳兰松月和游莲都是他的妻子和小妾,今天是元宵,一家人就必须得整整齐齐。   宗懿叫管家进去催两位夫人出门,话音还在耳畔回响,就看见游莲从九王府的影壁后头走了出来,就像她早就候在那里等着宗懿下令出府一样。   宗懿有些惊讶地看着游莲朝自己迎面走来,只见她发髻高梳,发间珠围翠绕,穿一身簇新的水红色对襟绣蝶袄子,搭配十二幅的白罗绣花马面裙,自远而近摇曳生姿。花袄上那红艳艳的绣蝶儿印得游莲的脸颊也绯红绯红的,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做粉面桃花。   游莲今天穿的这件袄子,宗懿没有见过,但他知道一定不是府里面统一安排做的,因为那过分紧掐的腰,分明就是游莲自己的意思,女真的女人没有穿这么紧身的习惯,汉族女人才会这么干。   宗懿望着游莲,扯扯嘴角,勉强给出一个笑脸。   “莲姨娘上车稍候,九王妃还没出来。”宗懿坐在十一美的背上朝游莲随意一躬身,示意她先去马车里坐一会,他自己则依旧端坐马背上,继续朝王府大门深处的方向看去,没有再理会游莲。   十五天不见宗懿,这再见面的第一眼就看见他一脸的疏离,游莲心里止不住一阵一阵抽抽的痛。   但是她并没有难过太久,胸腔里就重新燃满了斗志。   英雄儿女怎会为情所困?游莲注定属于长空,燕雀永远不懂鸿鹄之志,宗懿注定了要被游莲踩在脚下!   游莲利落地钻进马车,收拾好了心情,和宗懿一起等纳兰松月,一直等到十一美都等不住了,开始暴躁地打响鼻,纳兰松月才花团锦簇地从九王府的大门里走出来。   “王爷!王爷久等了……”纳兰松月飞奔至十一美身边,朝宗懿深深道福。   纳兰松月一脸急迫地看宗懿的脸,眼底亮闪闪的,充满了期待。可宗懿并没有看见那些光,他低下头喂十一美吃糖,安抚好这匹马大爷焦躁不安的情绪后,才抬手指了指身后的另一驾马车,对纳兰松月说:“时候不早了,月儿快上车吧!”   宗懿对纳兰松月说话的态度相较从前,并无太大的变化,他依然称呼纳兰松月为九王妃,私底下也依然呼她的小名“月儿”,只是宗懿再不去纳兰松月的屋。从前好歹还有个遮挡,时不时必须要去怡园与九王妃一起吃个饭,现在则是连遮挡都懒得再要了。   纳兰松月还想与宗懿说什么,可看他那着急要走的样子,便只好收了声,爽快地应一声“好”!便在婢女的搀扶下上了另一辆马车。   宗懿紧了紧手中的缰绳,一声令下,大队人马终于启程朝皇宫走去……   游莲和纳兰松月一人一驾马车,一前一后地走着,宗懿则是骑马,跟着队伍在旁侧走。   游莲记得宗懿说过他喜欢坐车,因为坐车有排面。后来游莲知道宗懿喜欢坐车,关键是因为坐车可以打盹儿。宗懿心思重,睡觉浅,常常因为各种琐碎的小事难以入眠,所以平日里他会尽量多的给自己腾挪出时间来,多休息,养精蓄锐。   从前宗懿携家眷出行,也的确都是坐车,不是跟纳兰松月一起坐,便是跟游莲挤一起。可是今天宗懿选择了骑马,看来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   游莲一脸淡定地挑起车窗帘,看正在马车外骑马的宗懿。宗懿披一件墨黑色狐皮大氅,内穿一身翠蓝色刺绣立蟒箭袖圆领袍,腰间金筐玉梁蹀躞带。   宗懿骑马飞奔时,露出腰间的犀牛革蹀躞带。犀牛皮的带鞓,皮面油光水滑,带銙为十枚白玉表框,框内以五彩宝钿嵌制出花卉图案,辅以忍冬形蝶蹬带饰和玉带扣。   玉石温润盈秀,犀牛革带工艺精湛,煞是好看,这是宗懿最常系的一条腰带,游莲常替他穿。   十五天不见,游莲发现宗懿似乎瘦了些,从前那条腰带可以留出腰带上的白玉表框整十枚,今天却只留了九枚。   现在还是过年,旁人过年都是吃胖,他就偏是瘦了。   想起婢女说宗懿受了寒,咳嗽了十几天,也不知现在大好了没有。游莲抬眼看向宗懿的脸,看见他棱角分明的脸颊略显苍白,看上去有些疲惫。   游莲不知道这段时间宗懿究竟是在哪里住的,她还是想问一下,但想起自己正在与宗懿闹矛盾,便把滚至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似是察觉到游莲注视的目光,宗懿转过脸来与游莲说话:   “今天的阿莲很漂亮……咳咳……”   宗懿还是没有好全,说完这句话便拿拳头堵着嘴闷闷地咳。   游莲盯着宗懿的脸,淡淡一笑:“谢谢。”   “本王可以祈祷一下……今天阿莲在门口,是在等我吗?”突然,宗懿说出这样一句话。   “……”   游莲沉默,她知道宗懿这是在给自己递楼梯,若游莲说自己是在等他,就等于游莲对宗懿服了一个软,那么宗懿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游莲继续说下去了。   可游莲实际上并没有在等宗懿,她只是着急着想进宫。游莲今天起得特别的早,梳妆打扮好,又等了好久,终于听得管家说九王爷已经过了高庙,游莲便根据高庙与九王府之间的距离,按宗懿惯常的行军速度估计出来一个时间,自己再根据那个时间提前走了出来。   果然,和从前每一次行军作战一样,游莲一如既往地计算精确,刚刚走到大门口的影壁时,宗懿也才走到府门口,与管家下完令。   因宗懿的话与游莲的事实不符,游莲便要考虑一下怎么回答。   看见游莲沉默,宗懿也不说话了,他不等游莲再开口,便用两腿狠狠一夹马腹,口中低低呼一声“绌”!催马冲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宗懿再没有转头,只一心一意闷头朝前冲。他明白了,游莲今天打扮这么惊艳,一定也不是给他看的。   宗懿挥鞭,一下一下狠抽十一美的屁股,十一美吃痛,长嘶一声,相当不满地狂奔起来,把九王府的马队远远抛在身后。宗懿俯身贴近十一美,紧握缰绳的手上青筋暴起,脸颊线条愈发冷冽。   有些事情说一次两次便足够了,一而再再而三,那就没意义了。 第100章 长辈   宗懿终于带着纳兰松月和游莲来到了宫门口。   宫人们迎上来, 早有内侍门扛着肩舆、软轿在一旁候着了。   宗懿下马,纳兰松月和游莲下车,三人各自又乘上了内侍们抬来的肩舆、软轿继续往宫里走。和年三十那天的宫宴一样, 来宾们要先在前殿休息一会, 见过皇帝皇后以后,大家再一起去赴宴。   走到前殿外, 远远看见不少宫中重臣携娇妻美眷,三三两两或奔行,或群聚, 互贺新年,互赠小礼。同乡、同门师兄弟亦愉悦地见礼, 勾肩搭背,戏弄玩笑, 一派热闹景象。   宗懿下了肩舆,带着妻妾走近前殿,人们看见了纷纷上前,亦让出一条道,与宗懿问好, 热情洋溢地祝贺九王爷新年好。   一名服紫袍的武官样男人迎了上来,游莲定睛看去,发现是达及。   达及封了将, 所以才被邀请进宫参加今晚的宫宴, 游莲看见了他衣袍胸口上的猛虎纹样, 知道达及现在应该是位列三品的武官。   达及能获如此军功离不开游莲的功劳,和在场的所有人不同,达及首先来到宗懿身后,游莲的身边, 对游莲深深行了一个礼:“末将拜见镇海大将军。”完事了才调头重新对宗懿和纳兰松月行礼,唤他们“九王爷”、“九王妃”。   见到达及,宗懿很高兴,他拉着达及的手,说这几天辛苦兄弟们了,过段时间等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南下建昌之前,他一定要请兄弟们好好喝一次。   游莲在宗懿身后默默地听着,听见宗懿说起“建昌”,心里便咯噔一声响。   水军不同于陆军,在何处驻军,在一定程度上便反应了完颜旻以何处作为自己军队防御的重点。   游莲知道经楚州一役,完颜旻下定了决心要建水军,自宗烈回上京后,完颜旻就说过要让宗烈和宗懿一起,替帝国管理水军。只是当初游莲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还很早,完颜旻尚未确定在何处建水军。   建昌紧挨彭泽湖,宗懿去建昌,则意味着彭泽湖将作为完颜旻的水军基地加以建设。彭泽湖曾经是游家军一处非常重要的水军营地,从前游继峰南下征南诏,便是从彭泽湖的水军基地东出入海,南下攻入南洋的。   完颜旻把女真人的水军布置在彭泽湖,对深居南洋的赵焱来说可不是一条好消息。   游莲有点慌,她原以为完颜旻会把兵力部署在楚州的,因为那里最靠近倭国,倭寇西侵,无一不从楚州入手。   没想到的是,完颜旻在战胜一次倭寇后竟然彻底放弃了东边的楚州。也不知是因为完颜宗烈看穿了倭国实际太菜?还是完颜旻明白了盘踞南海的赵焱才是他们女真人的心腹大患?   游莲有点后悔自己出手帮助宗烈了,原想的只是让自己能够尽快打入完颜旻政权的最高处,可没想到的是,现在竟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宗懿还没有南下建昌,游莲知道自己还有机会。可是设立水军基地的事如此重大,完颜旻作出彭泽湖驻军的决定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游莲再度开始憎恨起宗懿来,想当初自己答应宗懿帮他训练水军的时候,宗懿就曾经亲口答应过自己,会帮她保南海无事。可如今宗懿明知道完颜旻要设军彭泽湖了,也不主动告诉她,显见得宗懿这厮就从没打算过要履行他当初的诺言。   嘴巴上的应承自然是容易得很,便宜这厮白得了一只水军,自己这回算是押错了宝,所托非人,真是亏大了。   和宗烈那么明显的亲汉不一样,宗懿就算不反汉,也一定是一个冷血的中立派。回想这男人最近让人恨之入骨的表现,游莲认为,说不定这次建军彭泽湖的提议还是他宗懿提出来的!   只不过听了一耳朵建昌这个话题,游莲便在心里暗自生发出了这么多的念头。不安、悔恨、恼怒……万般情绪一齐涌上心头,游莲只恨自己不是完颜旻手底下的一介朝官,否则她一定会在宗懿这个衰人发表意见之前,就让完颜旻把完颜宗懿给撵出女真水军的指挥阵营!   游莲站在宗懿的身后,沉浸在自己沸腾的情绪中,她如此担心赵焱的安危,牵挂自己的国家,都没有注意到达及与宗懿说得兴起时,达及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九王爷,兄弟们都爱去周家巷子玩,陈姑娘做的蒜香板鸭好吃,我们都爱吃,比起酒楼的菜,大家还是更愿意去吃陈姑娘做的。”   宗懿也笑,不露声色就把达及的话题给换了一个方向:“听说城东开了一家新酒家,东家是我们松州人,下次本王带兄弟们一起去尝尝,中原的花样再多,也比不过过咱家乡的味道好啊!”   达及一听,脸上笑开了花,说这感情好!还是九王爷消息灵通,知道兄弟们想喝家乡的酒,还要吃一整只的烤羊!   纳兰松月没什么家国好惦念,她一直静静地听宗懿和达及说话,嘴角挂一丝僵硬的微笑,像一具没有灵魂的人偶。   ……   进了前殿后,游莲看见了宗烈和武琳,跟乌林荅侧妃坐在一起,身边围了一圈穿官袍的大臣和贵妇人。   宗懿也看见了宗烈兄妹和乌林荅,他放慢了脚步,侧过身,一边走一边把游莲搂进自己的怀里。   游莲一惊,心说这大庭广众的,宗懿又发什么疯!正要伸手推开他,却听得宗懿那低到几不可闻的声音传进耳朵:   “你若想靠其他男人满足你这样或那样不可告人的目的,现在我就明确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本王一定不会答应。   阿莲若知趣,就应该死心塌地对本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本王办得到,就一定会达成你心愿!”   游莲横眉冷眼看着宗懿,就想骂他连你自己作过的承诺都不遵守,还敢指望你更多?却听得宗懿补充了一句:   “除了放赵胥。”   “……”游莲冷笑,转过头去再不理他。早就怀疑这厮从没有帮过自己办事,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阿莲你幼稚了,你抛开本王,转而寻求本王哥哥的帮助,这其实是非常愚蠢的。因为宗烈只是本王的哥,不是我的爹,他没办法绕过本王为你做事。   所以我的阿莲,你再瞧不起本王,也得要依附本王才能活命,这就注定了帮你还是不帮你,选择权都在我的手上。”宗懿搂紧游莲的腰,嘴紧贴游莲的耳朵,语带魅惑:   “想要一招就置我宗懿于死地,阿莲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游莲转过头,愤怒且疑惑地看进宗懿的眼睛。   “除非你做了我完颜宗懿的长辈,迫于长辈的淫威,本王还真的就只能屈服了。”   长辈?   游莲不解。   “嗯!”宗懿挑眉,对着游莲送过去一个肯定的眼神——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样。   眼下这情况,长辈自然不可能是祖母、祖父和爹爹,游莲震惊了,瞠目结舌。   “禽兽……”禽兽二字都不足以表达游莲心底的震怒,但她想不出除了用“禽兽”,还能用什么词来形容宗懿,只能在语气上咬碎一口银牙,以表达自己撼天动地的反抗情绪。   宗懿道德沦丧,就连说话,也是没有底线的。   宗懿却开心了,如顽童发现了一件特别好玩的事,他仰面朝天哈哈大笑三声:“阿莲做不到这一点,就收好你的心,一心一意做我的十二姨娘吧!”   ……   整场晚宴,游莲都如丧考妣地低头吃饭。因为宗懿说的那些话,虽然没有底线,但却入木三分,鞭辟入里。让游莲看清楚了自己的穷途末路,连眼前这灯红酒绿的一切,都变成了灰色。   宗烈带着五王妃赵念坐在宗懿的左前方,宗烈看见了游莲脸上的落寞,他想过来与宗懿说点什么。但握了两次酒杯后,宗烈又放弃了,只转过头去,与自己的王妃赵念低语两句,再轻笑几声。   元宵晚宴很是热闹,除了有珍馐美馔,还有歌舞弹唱,但是游莲都没有精神去欣赏。   游莲昏僵僵地填饱了肚子,想去恭房,低声唤来一旁侍立的宫女后,让对方领自己去恭房。   宗懿与身旁的宗骏说笑正酣,看见游莲要出去,开口叫住了她。   “恭房的路不好走,叫墨竹也跟着去吧?”宗懿关切地说。   去恭房又不是上刀山,有什么不好走的?宗懿这么说摆明了就是意有所指!   游莲不悦,连带宗懿那张过分关怀的脸也变得狰狞起来。   “不用!”游莲把脸拉得老长,恶形恶状地回了一句,“半柱香,你自己看好时间,半柱香我若没回来,自罚酒十杯!”   宗懿爆笑,望着游莲的笑眼里闪烁眩目的光芒。他没有再说什么,只点点头,叫那带路的宫娥小心带路。   游莲不满,没有再说话,只朝宗懿狠狠瞪了一眼,便转过身,拂袖扬长而去。   被宗懿那么一打击,游莲便真的不打算再找宗烈了。宗懿说得对,如若直接搭不上完颜旻,找宗烈办事,掣肘太多,还极有可能给游莲带来其他不必要的麻烦。   游莲准备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完元宵再安静地离开的,可是上天便就不肯给游莲平静。在游莲走出恭房的时候,她看见了再度守在恭房门口的宗烈。 第101章 邀约   藏污纳垢的恭房似乎变成了宗烈钟情的胜地, 只要游莲来出恭,宗烈就一定会跟随。   游莲有点尴尬,理理自己的发梢, 干咳两声, 朝宗烈尴尬的笑:“五王爷新年好。”   在恭房门口与人贺新年总让人感觉怪怪的,游莲心里的小鹿又开始乱撞, 她强作镇定地往宗烈身后看——果不其然,那带路的宫女又不见了。   宗烈很高兴终于有机会与游莲说话,他认真地看着游莲, 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宫女被我叫走了,现在这儿就我们两个人。”为了让游莲放心, 宗烈出言安抚游莲。   “……”   这句话听起来就特别没有道德,游莲更尴尬了。觉得自己出手沾惹宗烈真的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自己还不是情圣,做不到收放自如地控制男人。   “你委托本王办的事,我试过了。”宗烈说。   宗烈突然说起了正事,倒是让游莲惶恐的心瞬间安定了许多,她抬起头, 一脸期待地望着宗烈。   “我是当着所有朝官和兄弟们的面说的,有人反对,也有人附和。父汗没有马上采纳我的意见, 但是我知道, 作用一定是有的, 只是还不够,需要再加一把火。”   听见宗烈说有作用,游莲立马来了精神,就像在黑暗里看见了光明, 她一脸兴奋地靠近宗烈,急迫地问他:“作用一定有,这句话什么意思?只是还不够,需要再加一把火。此话又怎讲?”   宗烈望着游莲,微微一笑:“莲儿姨娘莫急,听我慢慢道来。父汗要大力弘扬国学,开设了国子监,还招了不少汉人书生进国子监教书。此为本王劝说后的结果。   至于我说还不够,需要再加一把火,便是父汗至今未放赵胥回家,那是因为他对你们汉人和汉文化的信赖还不够,需要我们做更多。”   游莲不解,“怎样做更多?”   宗烈颔首:“莲儿姨娘要救灵州王唯一能做的,便是让可汗看见汉人对我们女真的臣服,你们要让父汗放心,就得让他相信,你们是我们女真的臣子,不是对手,远在灵州的赵胥才能有机会。   正好现在父汗要为帝国建一支水军,莲儿姨娘有经验,父汗也认可你。如若莲儿姨娘可以更加主动地参与其中,我认为,用不了多久,父汗一定就能放了灵州王。”   游莲默默地听着,脑子里车轱辘似的飞转。她明白宗烈的意思,赵胥想要脱身,就非得要让完颜旻看到汉人对女真帝国的作用不可。   跟做宗懿的长辈相比,宗烈似乎给游莲提供了一个解决她眼下困境的新思路,偶然发现的这个新思路让游莲的内心禁不住振奋起来。   “我愿意!我愿意的!”游莲激动地朝宗烈伸出了手:   “求五王爷帮莲儿引荐,莲儿愿意为可汗尽犬马之劳!”说完,游莲对着宗烈重重的跪了下去,以首叩地,长跪不起……   远处花墙的漏窗背后,射进来两道犀利的目光。   宗懿站在花墙外,透过身前的漏窗看远处的游莲朝自己的五哥深深跪下。   嘴角滑过淡淡一抹笑:“愚蠢的女人……”   宗懿再不想看,转身离开那堵墙,拂袖离去。   她要走便走吧,苦心拦着反倒横生怨恨。   ……   有道是: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所以,他们行为的目的也是不一样的。   游莲费尽心机攀附完颜宗烈,并不是因为游莲认为跟着宗烈会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一些。虽然最近宗懿在跟游莲闹矛盾,但宗懿并没有把游莲当犯人关起来,更没有对她用刑。总的来说,宗懿并没有像对待俘虏那般对待游莲,游莲跟在宗懿身边,日子还是过得挺满意的。   游莲就算要离开宗懿,也一定是回南海,从没想过再入五王府。她千方百计讨好宗烈,也只是为了达成自己营救赵胥这一目标的。究其根本,只是因为倒汉的宗懿,游莲指望不上,想救出赵胥,自然只能另寻出路。   游莲对宗烈报以厚望,在与宗烈接触的过程中,方方面面都有用力过猛之嫌。毕竟是求高贵的王爷办事,如若能给对方留下一个震撼的印象,事情办起来,也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游莲总归是出色的,宗烈果然是被“震撼”到了。事情办起来相当事半功倍,效果那个好,根本就是好过了头。   与宗懿不同,宗烈亲汉如此明显,本就迷恋汉家文化的宗烈,比完颜家任何一个人都更容易接受汉人的思想与行为,一旦遇上本身就有所求的游莲,自然就应了那句话:“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   所以,被游莲寄予厚望的宗烈相当理解游莲的提议,也十分愿意帮助游莲达成她的愿望。不仅如此,宗烈如此享受与游莲每一次见面带给自己的身心上的愉悦,他与游莲如此投缘,就连宗烈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在不知觉间,把游莲当作了知己。   宗烈特别渴望游莲能够走出九王府,进入他宗烈的世界。这样,离开九王府后宅禁锢的游莲,解放了身心,游莲便有了更多的机会与宗烈产生灵魂上的共鸣,如伯牙遇子期,鲍叔候遇管仲。   就这样,在游莲为自己终于获得了可以通过正当途径改变完颜旻的机会而兴奋时,宗烈也在为自己终于获得了可以通过正当途径接近游莲的机会而兴奋。   和头一次游说完颜旻放赵胥归家一样,宗烈替游莲办事总是特别的高效。他第二天就进宫见完颜旻了,宗烈希望游莲这一次就能跟自己走,一起去建昌水军军营。   听宗烈提起,九哥儿家的十二姨娘愿意出山为女真建设水军时,完颜旻自然是非常高兴的。他顾不得事先知会宗懿一声,当天晚上便直接向九王府下了一道旨,要九王爷宗懿和十二姨娘游莲一起,现在就进宫。   可是宗懿一如既往的不在家,这一道圣旨送到九王府的时候只有游莲一个人接了。   游莲拿着手中的圣旨,有些为难的看着在门口恭立着的九王妃纳兰松月。天色已经尽黑了,宗懿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可汗却来了旨要让他们进宫。   “九王妃,您可知在哪里找王爷?”游莲张口问纳兰松月。   纳兰松月似乎随时都处在失神的状态,她盯着房间暗处不知道什么地方看了好久,才漫不经心地回答游莲:   “你不知道他在哪儿,凭什么我就应该知道?”   说完,纳兰松月也不看游莲,不顾送圣旨的侍臣还在屋内等候,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游莲一脸懵地看着纳兰松月就这样离开,手握那圣旨,无奈地对那侍臣鞠了一躬,说道:   “这位公公,你看九王爷他今晚不在,就奴婢一人……要不明日待王爷回府,奴婢再与王爷一起进宫求见可汗吧?”   那侍臣见状,知道今天九王爷是肯定找不到了,但是可汗要见得急,刚才在御书房还兴奋地叫人送去一大坛子的酒,若这么空手回去,怕是会给大家惹麻烦。   那太监苦着脸斟酌半晌,便给游莲鞠了一个躬,说道:“莲姨娘在上,既然可汗他专门提到了您,要不今晚就劳姨娘您的驾,先进宫去见见可汗吧!”   ……   周家巷子,一处外表普通却占地面积庞大的宅院里。   宗懿刚吃完早饭。   宗懿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昨晚九王府收到了完颜旻召见的旨意的,他怒了,狠狠甩了身旁宫绍一巴掌:   “王府里传信的人都死了吗?你别告诉本王你居然没有在九王府里头留人!”   宫绍是苏木死后,宗懿重新选定的新护卫统领。被宗懿狠狠扇了一巴掌后,宫绍一脸窘迫的跪了下去。   他没有回应宗懿,因为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宗懿。宫绍的确没有在九王府留人,都是因为宗懿曾经亲口下令要他与九王府斩断联系。宗懿告诉过宫绍,他不希望“王府里那种无处不在的戾气,蔓延到周家院子这唯一一处净地来。”   所以就连九王府的老管家都不知道,宗懿最近除了在军营和各衙门里头织网似的跑,剩下时间便一直都在周家巷子里,新置办的一处宅子里头躲着的。   宫绍不吭声,就这样低着头默默承受着宗懿的叱责。宗懿见他这样一副任打任骂的态度,也瞬间没了脾气。心说自己的这位统领大人也是因为实诚,听话,绝对服从命令才这样的。就算他的九王府被人劫了、一把火烧了,宫绍都一定要执行宗懿最开始的那条命令不可。   宗懿深吸两口气,无奈地甩甩脑袋,抬腿就往屋外走:   “走吧,我们现在进宫。”宗懿这样下令。   得令的宫绍立马动了起来,他唰一下起身,冲到宗懿的前面,一边朝外奔跑,一边有条不紊地对部下们安排:“兵长安排集合!车马就绪!王爷现在要进宫!”   宗懿一路大步朝外走,有婢女给宗懿送来大氅,宗懿沉着脸披上,有小兵给宗懿捧来了佩剑。宗懿愣了一下,刚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本王的刀呢?不是叫你回府去拿刀吗?”   小兵跪在地上,一脸愧色,支吾了半天才回禀道:“王……王爷……府里的兄弟们说,您的刀被十二姨娘收走了,他们也找不出来……”   “……”宗懿无语,想起游莲那神鬼不侵的豪横模样,知道府里的护卫拿那个女人也是没办法。   他无奈地咬咬牙,抬手对这小兵一挥:“拿走,本王不带了!”   小兵捧着那把遭人嫌弃的剑,听宗懿说不带了,心里头陡然一松,快乐地告诉自己今天又混过去了一天,接着便喜气洋洋地对着宗懿一叩首,再身形矫健地退了下去。   宗懿穿一袭雕翎流云纹织金缎夹袄,外罩墨黑色狐皮大氅,一路疾行在通往前院的抄手游廊上,他脚下带风,卷得那大氅如翻滚的黑云。   才刚走到出院子的月洞门前,一名女子端一壶茶绕过月洞门,差一点就把手上的茶盘直接摔宗懿身上去。   女子吓坏了,赶紧后退两步退到路边,小心翼翼地对宗懿说:“奴婢走急了,惊着王爷了,王爷您可是要出去?”   宗懿脚下不带停,边走边回了一句,“是的,午饭你自己吃,不用等我。”   女子一愣,眼看宗懿如此急迫便赶紧追问一句:“可是府里有事?中午不回,那么今晚你回么?”   宗懿没工夫理她,头也不回地应付她一句:“不是,今晚我也不知能不能回。”   听闻那句不是,女子禁不住松了一口气,她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对宗懿已经远去的背影柳腰花态地行了一个礼:   “知道了,九王爷,潘儿在家等您。” 第102章 人才   宗懿来到完颜旻的书房, 完颜旻坐在床边小榻上,笑眯眯地对宗懿招手,要他到自己身边来。   宗懿走过去, 在小榻的另一边坐下, 与完颜旻之间正好隔了一个小茶几。   “儿臣最近为准备去建昌的事四处奔忙,昨晚去了军营, 下人们不知道,所以……”   宗懿为昨晚自己没能接到旨与完颜旻解释,却见那完颜旻摆了摆手, 似乎并不往心里去:“无碍的,昨晚十二姨娘来了也一样。”   “……”宗懿知趣地止了话头, 坐在茶几的另一头给完颜旻抱了一个拳,“是, 父汗。”   “今天本汗找你,也是有件事情要与你商量……”完颜旻闲闲地拿过手边一只锦盒,揭开来,搁在了宗懿的面前:   “九哥儿尝尝,你母亲做的冬瓜糖, 亏她想得出来,拿这个做糖,味道居然还不错……”   宗懿受宠若惊地接过那锦盒, 再度与完颜旻躬身致谢。   “……唔, 便是有关你十二姨娘的……只因帝国要建水军, 十二姨娘对咱们来说便是不可多得的军师,人才,所以……”   完颜旻顿了顿,用商量的语气问那宗懿:“不知我儿是否愿意为帝国做点牺牲, 让十二姨娘从你的九王府走出来,登我女真将台,执我女真符节,替本汗分忧?”   宗懿一愣,心说合着大家都把九王府当典当铺了,宗烈来当完货,父亲再来?且不说游莲本身就是宗懿费尽心机挖到身边来的,单说游莲那游家二小姐的身份,便是一个隐藏的炸雷随时跟在游莲的身后,一旦被有心人利用,也会威胁宗懿自己的安全。   宗懿自然不愿意游莲过于出风头,正想婉言拒绝,却听得完颜旻又补充了一句:   “昨晚十二姨娘来了,与本王表达了愿意为我女真鞠躬尽瘁的决心,十二姨娘真乃女中豪杰,心怀天下,与本汗秉烛夜谈,唯觉深感相见恨晚!不知不觉过了二更,要不是宫人提醒,怕是要说到天亮,今天,你来宫里都能见到她了……”   完颜旻说完,便哈哈哈大笑起来,他是把这事当笑话来与宗懿说的,可宗懿听完过后,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秉烛夜谈,还相见恨晚……   游莲是宗懿的姨娘,却与自己的父亲有这许多说不完的话,说话就罢了,居然还能说一个晚上,差点误了回府的时辰。   完颜旻的脸上闪闪发着光,很显然昨晚发生的一切都给完颜旻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以至于到现在说起游莲,完颜旻那激动的心情都还没有退潮。   宗懿语迟了,他有点后悔自己对她胡咧咧的做什么长辈的建议,现在倒好,看父亲这么激动的样子,那女人似乎真的奔着当娘去的……   宗懿难过极了,心里油煎火燎似的痛,他想拒绝完颜旻,又不敢违了父亲的意,六十大寿近在眼前,在这种关键时刻给父亲眼里搁沙子,可不是找死吗?   完颜旻的视线如此火热,逼视得宗懿几乎无处可逃,他一脸委屈地开了口:   “呃……呃……可她……她是孩儿的姨娘,若出了府……”   “没事!”完颜旻大手一挥便安慰宗懿道:“本王赏你十个美人,十个不够,便二十个!”   “……”宗懿扶额,心里越发笃定了父亲这是要与自己抢女人了。那个悲愤、苦涩、委屈、凄惶……   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宗懿难过得快要哭出来。   “我儿意下如何?”完颜旻一脸慈爱的笑,似乎赏赐二十个美人与宗懿,便是一桩相当划算的买卖了。   毕竟小十二身份低微,到现在都还只是一个姨娘身份,完颜旻自然会认为这个姨娘与宗懿来说的确无足轻重,处理起来当然可以随意一些。   宗懿望着自己爹眼里期盼的目光,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来,终于,他点点头,万分不情愿地应一句:   “儿臣遵命……”声音低到几乎不可闻。   ……   陈潘端坐窗旁,手拿一件男人的绛纱单衣,认真缝补。   陈潘是主动向宗懿提出想离开教坊司的,因为就在最近,一名资正院的院使瞧上了陈潘,常常三更半夜冲进陈潘的卧房要听曲。陈潘被吓到不行,差了娇红去枢密院,一纸名帖唤得宗懿来了教坊司,便立马求他救命。   宗懿没有考虑太久便答应了,与陈潘相处这么多年,不为情感,就冲陈潘替自己做了这许多,宗懿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宗懿让陈潘放心,说他现在就差人把陈潘的妓籍给调出来。说完,宗懿当着陈潘的面叫来了户部管理教坊司的同佥,把刻着自己名字的玉牌交给那位官员,要这同佥现在就替自己帮陈潘赎身。   “陈姑娘请稍等,一会就能办好,今晚你就跟本王走吧!”宗懿这样对陈潘说。   陈潘低头默默听着,眼里已噙满泪花。   陈潘以为宗懿会带自己回九王府,在夜风中走了大半夜,到地方了陈潘才发现这里是上京城中一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宅院。   宗懿领着陈潘进了院子,早有婆子丫鬟迎了上来,看院中那低调中透着奢华的器具家私,和充足齐备的下人配备,陈潘想这里应该是宗懿在王府外买的私宅。   陈潘算是妓籍从良,不能入王爷府也正常,可一想到自己做的是宗懿的外室,陈潘依然感到幸福满满!   只要能与他在一起,做妾还是外室,又有什么区别呢?   宗懿带着陈潘一路走进了一处宽大的上房,只见房里一水的花梨木桌椅箱笼,缂丝云锦的软垫帷幔,茶几上摆着正宗的汝窑青花瓷茶具,雕花鎏金拔步床,大红织锦被褥,恍恍惚惚让陈潘有种自己是来做新娘的错觉。   陈潘低下了头,虽然今天这一幕在她心里早已预演过无数遍,但今日陡然梦想成真,依然让陈潘紧张到手足无措。   宗懿似乎很疲惫,他有些心不在焉地靠在茶几案头,院里的丫鬟婆子们便都围了上来。   宗懿一脸倦容,婆子见状便替他斟了一杯茶,宗懿也懒得喝。他仔细交代丫鬟婆子们要照顾好陈姑娘。或许因事发突然,宗懿自始至终都没有明确告诉家中仆妇,今晚他带回来的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可是仆妇们不在乎,这深更半夜带回个女人,不是外室就是妾。   陈潘也不在乎,只觉自己历经磨难,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胸中幸福感翻涌,浑不觉有甜蜜的笑,已暗暗爬上自己的嘴角。   宗懿交代好了一切,便有婢女送水进来,准备给陈潘洗漱。   陈潘看见宗懿站起身,走到床头,以为宗懿现在就要宽衣睡觉,脸上腾一声正要发烧。可让陈潘没想到的是,宗懿站到床边并不是想脱衣服,而是拿起挂床头的大氅又重新披上了自己的肩。   “陈姑娘你好好休息,总算摆脱了那个喧杂的环境,陈姑娘今晚可以做个好梦了。折腾这一整天,本王也想休息了,明日再见。”说完,宗懿便转过身,龙行虎步又走出了门。   出了门——   陈潘愕然,一颗心瞬间荡到了谷底。   不过很快,陈潘就让自己从悲伤中挣脱了出来。她不是没看见笼罩宗懿眉宇间的愁云,宗懿的情绪有些不好,不想留下来也正常。其实只要宗懿肯把自己留在他身边,以陈潘对自己能力的自信,同房不同房的,这还会是问题吗?   陈潘替宗懿补着衣袍,这是他练功时候穿的。最近宗懿练功可卖力了,衣裳几天就要练破一件,不打仗不比武,还练这么拼命的人可真不多见了。   不过陈潘能猜出来,宗懿应该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从早到晚,脸上都甚少有笑容,只是他不愿意说出来,陈潘便也不逼问。   宗懿最近没有耍刀,却常舞一把剑,陈潘第一次见女真人也有喜欢耍剑的,便坐一旁陪着他,看他舞剑。   陈潘知道宗懿的刀耍得好,可不知道他的剑也舞得不错,只不过与女真人常见的路数不大一样,那种飞旋灵动的感觉,有点像道家的路数……   绛纱单衣柔软又细腻,带一股宗懿身上那种淡淡的龙涎香,陈潘搂着宗懿的单衣捂上自己的脸,深深吸气,细细感受那龙涎香充盈鼻间,就像把宗懿搂进怀里,感受他的温柔……   突然,房门毫无预警地被人自外推开,有人跑了进来。陈潘被吓了一跳,她放下怀里的衣裳,抬头正要呵斥是谁这么咋咋唬唬没个正形儿,却见自己的婢女娇红挂满头大汗冲进了屋来:   “小姐,小姐!洪五回来了,他打听到了!”   听得此言,陈潘一凛,自那座上噌一声站了起来:“快说,打听到了什么?”   娇红大口喘气,想说什么,喉咙又干得发烧,张了两下嘴觉得还是应该先喝点水才好,陈潘瞧见了,心领神会,赶忙把手上的活放到一边,自己动手给娇红倒了一杯茶,塞进娇红的手里:   “快喝!你说,洪五打听到了什么?”陈潘急切地望着娇红,眼睛里都伸出爪爪了。   “……唔……哈……”娇红喝下两口水,润湿了喉咙,继续对陈潘说:   “小姐,洪五说九王爷去了宫里,午时出的宫,没有吃午饭,便去了妃园陵。九王爷在温敦夫人的陵前坐了许久,与温敦夫人说了一下午的话,现在还喝醉了,倒在夫人的陵前一醉不醒……”   陈潘惊讶:“九王爷喝醉了也没有人管么?便由他那么醉着?”   娇红连忙摆头:“不是的,谁敢由他那么醉?宫绍想管也得管得了啊!现在天儿这么凉,王爷咳嗽才好,又这么沉睡不醒,宫绍没有带马车,便差人回九王府,想禀明九王妃或十二姨娘后,派车去接王爷呢……”   不等娇红说完,便见那陈潘“嘭”一掌拍上了身前的茶水桌:   “娇红!”陈潘死死盯着娇红就像猎豹盯上了一只羊。   娇红被陈潘的眼神震慑到了,怯生生地问:“小……小姐,怎么了?”   “娇红快备车,我们去妃园陵!”说完,陈潘就跟个豹子似的嗖一声窜了出去。   娇红瞠目结舌,朝着陈潘的背影大喊一声:“干什么啊,小姐?”   院门外传来陈潘遥远的回应:“接王爷回家——!”   依/華/獨/家:  想骂盗文狗,但是……骂了也白骂,算了……   最近盗文猖獗,订阅流失严重,我在今天拉长了防盗时间,最长最严格那种……   我也调整了订阅比例,从前我并不介意订阅率,但是这一本……实在太伤了……受不了了,秒盗很伤人心,没办法了,为避免我心态崩溃,所以要求的订阅率较高。不过我看过后台,至少在三天前,90%的小仙女订阅率都是100%,所以我现在设置的比例一定拦不住绝大多数的小仙女,真的非常感谢你们的不离不弃。   橘柑虽然不靠这个养家,但是如果小伙伴都去看盗文了,那么我就跟单机无异了,怎么可能再有写文的动力?   这本文就算买完也就几块钱的开支,还没一杯奶茶贵,所以感谢支持正版的读者,也希望购买比例不够的小伙伴能稍微多买几章,多花不了几毛钱,马上就能看了~~感谢各位小仙女了!   另外再扯几句闲话,橘柑写文的时候,考虑最多的是自己先爽(抱歉抱歉,这个作者有点自私。。。)所以可能雷有点多。但是橘柑自认为这些雷还是挺自然的(自我标榜一下,哈哈!)如果有特别(注意特别二字,有时候雷雷更健康,哈哈哈)不能接受的雷,欢迎大家提出来,橘柑在下一本书的时候注意下手轻一点(连载文基本不能改,因为我存稿都多,各种线条都已经组装好了)。   至于这一本,橘柑想展示出国破家亡时,各类型俘虏的不同表现,所以陈潘这个角色,是一种典型类型的反映,每逢乱世,打破常规,跟闺蜜抢靠山,积极卖国的人也是非常多的。   至于最后结局,以前橘柑也说过,男主定位是末路英雄,所以三观,我还是会讲究一下的。   最后统一回复一下没有实名认证的小仙女:你们的留言我在后台是可以看见的,只是前台不能显示。关于陈潘这个真正的卖国、卖亲贼,还是会存在一段时间的,不算特别长,她也算是亡国群生像中的一部分,虽然有点膈应人,但是还是有存在的必要。   至于宗懿对她的态度和感情,伴随剧情进展能看得出来,我就不剧透了。舔狗万千条,陈潘算是很有级别的那一种,可是对一个终年被各类型舔狗包围,神经阈值都比较高的人来说,TA会不会因为舔狗舔功了得而爱上舔狗?这个大家就根据自己的经验自行体会了吧。 第103章 母妃   游莲骑马, 带一队护卫拉着一辆空马车朝妃园陵的方向飞奔。听见传信的护卫说宗懿在妃园陵喝醉了,游莲便立马带了马车出府来接宗懿。   游莲来到妃园陵,守陵的老兵迎上来问游莲:这是哪一家府上的夫人?   王府管家走上来, 对这老兵说:“我们是九王府的, 这位夫人便是九王爷府上的夫人。”   听见说是九王府的人,老兵一正色, 赶紧放下手中的戟,对着游莲磕头。   游莲伸手示意老兵无须多礼,对这老兵说:“这位校令快请起, 九王爷现在哪里,劳烦带我去吧!”   老兵一愣, 抬眼看着游莲,脸上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咦?你不是九王府的吗?王爷早被你们王府的人接走了, 你们自己都不知道?”   游莲惊讶,“接走了?是谁把王爷接走了?”   老兵也惊讶,合着这九王府内部也是分派系,互相之间都不通气的?   “回夫人的话,属下也不知那位夫人叫什么, 毕竟属下就是一守陵的,哪有资格打听王爷家的家事?可属下能肯定,接走王爷的, 一定就是你们九王府的人。”老兵望着游莲, 言之凿凿。   “半个时辰前, 也来了一个夫人,带着马车。属下领着她去见王爷身边的护卫统领,统领大人见到那位夫人,便把九王爷给带上了车。若说那夫人不是你们九王府的, 统领大人也不会把王爷交给他们带走啊!”   “……”   游莲沉默,总算知道了宗懿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说心里不难过,是不可能的。毕竟和他同床共枕整三年,怎么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可体贴温存不过三年,宗懿便移情别恋,如今更是连家都不回,直接在外置了府衙,与别的女人双宿双飞。   胸中一阵一阵抽得生痛,游莲仰面,把噙入眼眶的泪又生生憋了回去。   “既然九王爷已经走了,那么咱们也走吧!”游莲转身,朝自己的随从们下令,一边说一边往马车的方向走。   游莲很平静,无论语气还是表情,都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刚才那一瞬充盈眼眶的泪水如同一场幻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宗懿女真人的身份,游莲没资格伤心,她也不会允许自己伤心。更何况宗懿还是一个坚定的大女真主义者,他仇视汉人,并毫不在意朝天下汉人挥舞他手中的屠刀。   虽然早已在心底为自己做了足够多的心理建设,但游莲知道,身体里那道支撑自己的堤坝依然岌岌可危。   游莲壮胆似的大踏步朝前走,迎着寒冷的风高高昂起自己的头,她告诉自己必须坚强,不然怎么对得起战死沙场的父兄,和被女真人残忍杀害的数万万同胞?   待走到马车前的时候,游莲便真的平复好自己的心情了。   此时的天已经快黑了,灰色的天空乌云密布,寒风卷起满地枯黄的草,发出类似哭号的“呜呜”声。   游莲停下脚,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所谓的妃陵园地处一块土坡上,漫山遍野杂草丛生。再看看驻扎在妃陵园的卫兵,稀稀拉拉也就几间营房亮着灯,游莲想,里面住着的,应该跟接待自己的那位校令一样,都是垂垂老矣的长者了……   游莲忍不住转过身问那随行的校令:“这儿埋的,可是九王爷的生母?”   校令答:“正是九王爷生母温敦夫人。”   游莲不解,自言自语道,“原来温敦夫人也进不了皇陵……”因为在温敦夫人死后,宗懿是跟着纳兰玉的,宗懿能享如此殊荣,说明完颜旻还是很看重温敦夫人才对,不然也不会给宗懿这样的优待。   校令听见了,便跟游莲解释:“因为温敦夫人是汉人啊!汉人女子自然不能进皇陵的。”   游莲惊讶,她第一次听说温敦夫人是汉人,那么宗懿也是有着一半汉人血统的咯!   “温敦夫人的陵在哪里,你带我去。”游莲对老校令道。   ……   游莲来到温敦夫人陵的明楼跟前,静静地看眼前这座孤单单的墓。   陵墓前的草倒是被人除过,但架不住这块地界是草的天下,不是人的。尽管老校令催动他苍老的身体尽力维护着温敦夫人的脸面,但是顽强的野草们依然零零星星自地上青砖的缝里钻出来,试图反攻这片陵地。   明楼被翻新过,灰白色的石壁石塔上,还能看见凿工们用凿子划过的痕迹。游莲迈步走进那明楼,看见一块刻着温敦夫人名字的石碑,上面刻着生卒年月。   游莲静静地看这块石碑,想象宗懿在温敦夫人面前醉酒的样子。   宗懿很少提及他的生母汉女温氏,说得最多的是现在的大妃纳兰玉,不仅说得多,就连宗懿的行为,也是把纳兰玉当作女神一般顶礼供奉着的。游莲还当他早忘了是谁生的他,没想到宗懿难过的时候,还是会思念他那早逝的生母。   “温敦夫人嫁给可汗的时候,可汗还只是昆都部落的小首领,夫人是个柔弱的汉人女子,刚嫁到女真来不适应,也曾闹过几天脾气。”   身后传来老兵的声音,老兵似乎很敬重温敦夫人,苍老的声音里充满了虔诚和向往:   “但夫人总归是善良的,她看见部落里的孩子们生活差,病死的也多,夫人很心疼。很快,夫人擦干了眼泪开始教我们昆都部落的男人女人们种田耕地,用小米煮饭食,用青稞酿酒。夫人还是女先生,她在我们昆都部落里开设了学堂,夫人亲自教我们的孩子识字读文。所以,我们昆都部落是所有女真部落里第一个会种地,也会念书的部落,大家都很喜欢温敦夫人,说她是祖巫娘娘下凡。”   游莲默默听着,来到明楼中央那块石碑前,缓缓坐下。   “夫人不恨可汗?”游莲望着那不会说话的石碑轻轻地问,似是问老兵,又似在问自己。   “温敦夫人是祖巫娘娘下凡,怎么会恨可汗?”老兵急忙摆手,纠正游莲不正确的理解:“我们都是祖巫娘娘的孩子,娘娘为天下苍生,不愿意横生杀戮的。”   游莲转头,看着那老兵:“是么?如若天下大同,不再有女真与汉人之分,倒是也不错的,大家都是祖巫娘娘的孩子而已。”   老兵点点头,浑浊的双眼里闪动着亮光:“是啊!胡汉相争数百年了,不过是你唱罢了我登场,白白牺牲那么多老百姓的性命!冤冤相报何时了,如若大家有一颗和温敦夫人那般包容的心,这天下啊,不就太平了!”   ……   游莲觉得老兵说得很对,如若大家有一颗如温敦夫人那般包容的心,这天下不就太平了?毕竟,大家都是祖巫娘娘的孩子。   所以温敦夫人教了女真人种地耕田,读书识字,教他们学会走下马背来生活,才有了昆都一支的壮大,有了完颜旻的今天。   就像完颜旻,他的好几个儿子都能说汉话,其中还有能说得很好的,相当亲汉的也有。现如今,完颜旻更开始推行汉学,任用汉人博士……   或许,这些都能算作温敦夫人对完颜旻经年潜移默化带来的影响吧!   就连游莲也认为,温敦夫人是一个伟大的女人,所以她在温敦夫人的面前磕了几个响头。游莲早就应该来看望温敦夫人了,可是宗懿没有带她来,游莲自己也没提起过。   温敦夫人的伟大并不能掩盖她儿子的不足。游莲感叹温敦夫人还是走早了,让宗懿给长茬了。   “如若您能听得见我说话,夫人您可能会从地底下跳起来,把您自己的儿子给带走……”游莲坐在温敦夫人身边与她娓娓地谈:   “您儿子杀了我们不少人,就连儿媳的父兄都是因您的儿子战死沙场的。而且您儿子丝毫没有悔改之意,他阻拦我杀妖妇,还不让我营救我们的天子回家。”   “您说,我该不该骂他一声孽障?”游莲望着石碑上温敦夫人的名字理直气壮的责问。   “不是儿媳薄情,而是您的儿子实在太让人失望了,总有一天我会带着我们汉人的天子回到南海,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您替我看着他……”游莲说出这句话,眼泪便流了出来。   ……   却说这位有着一半汉人血统,又长茬了的完颜宗懿实在醉得太死了,他已经不省人事,只能由侍卫统领宫绍背着走了。   喝醉酒的人总是会莫名其妙地重很多,宫绍背着宗懿闷头朝宅子的后院走,一边转过头来问陈潘:   “陈姑娘,属下应该把九王爷搁哪边?”   陈潘跑得满头大汗,好容易追上了宫绍,停下脚来,看见宫绍正站在连通不同方向的垂花门前——   向左是去陈潘住的院子,向右便是通往宗懿住的院子。   陈潘喘着气,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走这边,去我房里。”   话音刚落,陈潘的心便猛地甩了两甩,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脸上不由自主地发起烧来。陈潘偷眼看了看走前面的宫绍,好在宫绍并没有什么反应,依旧背着宗懿一脸平静地朝陈潘的院子走。   见没人质疑自己的回答,陈潘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也总算慢慢舒坦了下来。   宫绍把宗懿背进了陈潘的卧室,把宗懿囫囵丢进拔步床里后,宫绍便低着头,口里说着辛苦陈姑娘的话,便后退着走出了陈潘的房间。   在包括宫绍在内的所有人看来,陈潘就是宗懿养的一个外室,把宗懿留给陈潘照顾,自然没问题!   宫绍退出了房间,屋内便只剩了陈潘一个人。她遣走了屋里的其他下人,只因人太多,人多手杂,陈潘觉得会打扰到九王爷休息。   屋子里有点凉,陈潘走到炕尾,把炕坑里的火给拨大了一点。柴火在炕坑里毕毕剥剥地响,烧得炕头暖烘烘的,也烧得陈潘的脸,愈发红艳……   陈潘起身回到宗懿的身边,看他熟睡的脸透出一股孩童般的无辜。柔情溢满胸膛,陈潘抬手,拿湿热的棉帕替宗懿擦了擦脸,再擦净双手,洗净双脚后,陈潘吭哧吭哧把宗懿规规整整摆进了拔步床的正中央。   宗懿枕在陈潘枕过的头枕上,躺在陈潘躺过的大红色花开富贵锦褥上,墨黑色的发髻一丝不苟地高束头顶,雕翎流云纹织金缎的外袍,衬托出他宽阔的胸膛和精干的腰。   陈潘的心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只是想伺候九王爷好好休息,陈潘的洞房花烛夜应该是浪漫的,郎情妾意,令人销魂夺魄。   陈潘鼓足了勇气朝宗懿的腰间伸了过去——   替他解开蹀躞带,松开领间的扣。   陈潘替宗懿解开外袍后,想替他解开中衣领口那粒过分紧绷的纽结,正在奋力与那粒纽结搏斗的时候,宗懿睁开了眼睛…… 第104章 教头   宗懿静静地看着距离自己鼻尖不过一寸的, 陈潘的脸。   陈潘被吓了一跳,手上的动作停了,连自己的脸也忘记了挪开。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 宗懿喉间微动:   “你在干什么?”宗懿的声音有点哑。   陈潘一惊,瞬间回神, 她猛地直起身,缩到拔步床的角落里,一脸惊惶地看着宗懿:   “我……我只想让你能睡得舒服些……”   宗懿抬手, 皱起眉头狠狠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谢谢……我自己能解……”   说着,宗懿自己坐直起身, 一只手在领口间扭了两扭,那粒过分紧绷的纽结便开了。   宗懿大梦初醒一般四下里看了一圈, 发现自己正在陈潘的房间里。他从拔步床中央溜了下来,晃晃悠悠站直了,傻呆呆地立着。转头看见自己的外袍和大氅挂在床尾,便只手全拿了,再哑着嗓子对陈潘说:   “今晚谢陈姑娘照顾, 现在我醒了,这就回去,陈姑娘你好好歇着。”   ……   这一天, 完颜旻带着游莲走出皇城, 来到西郊点将台, 完颜旻要在这里为游莲举办授钺仪式。   西郊点将台旌旗猎猎,凤舞上天。   完颜旻面南背北端立高台,面对自各大卫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十万水军将士,高高举起象征有统帅权和生杀大权的钺柄。   完颜旻将钺柄郑重其事地交到游莲手中, 并诏令全军:封镇海大将军为水军总教头,从即刻起,一力承担水军平时操练与战时作战。水军左都督完颜宗烈,右都督完颜宗懿,应充分尊重水军总教头于水军军事事务中的领导权,水军将士也应以水军总教头马首是瞻,违者,杀无赦!   今天也是女真水军的成立大典,除了明确宗烈和宗懿对水军的领导权,完颜旻当着全体将士们的面亲封游莲为水军总教头,给足了游莲脸面。   完颜旻是真的看重游莲于水军作战方面的能力,他希望游莲能帮助自己,帮助女真帝国建设一支真正的水军,重建这个东方帝国曾经称霸广袤海洋的无上荣光。   游莲头戴雉尾八宝嵌金珠金凤冠,身穿一领锁子黄金甲,腰间围着盘龙白玉带,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她站在完颜旻的身边,高举钺柄,面向高台下的士兵们,迎接那如巨浪般迎面扑来的呐喊:万岁!万岁!   宗烈与宗懿并立在完颜旻的身后,宗烈望着游莲,脸上的兴奋,与有荣焉的激动遮不住。   宗懿则站得笔直,他冷眼看完颜旻将原本应属于自己的钺柄递到游莲手中。封她为总教头,给她鼓声势,拳拳爱护之意表露无遗。更是自己的父亲,让游莲走出了九王府,距宗懿越来越远,离完颜旻越来越近……   宗懿这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难受至极。   ……   晚上,宗懿大摆筵席犒劳水军将士,因为下个月,这十万水军就要开拔,去往建昌,十万水军将在彭泽湖开展为期半年的训练。   整个晚上,游莲一直都跃跃欲试。宗懿如此了解游莲,他知道游莲想对自己的父亲说什么,所以宗懿便一直霸占着完颜旻身边的位置,坚决不肯给游莲让位。   这次游莲能够加入女真帝国的水军阵营,全靠宗烈给完颜旻提建议。再加上宗烈自己对汉人及汉文化的特殊态度,游莲在朝政的问题上更靠近宗烈一些。所以,游莲虽然是出自宗懿九王府的姨娘,但是与宗懿相比,在政治路线上,她其实更应当算作是宗烈这一派的。   游莲作为宗烈在推广胡汉融合举措中最有份量的一位代表,宗烈自然希望游莲可以在完颜旻心中拿下更多的好感。这样,往后无论在水军事务,还是完颜旻心目中,他完颜宗烈都可以依靠游莲的权重,拿下更多的话语权。   宗烈看见了游莲眼底的渴望,便主动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游莲,他指着自己的座位,朝游莲招招手:   “莲教头,过来坐这里,说起来,你才是今晚的主宾呢!”   游莲很不好意思地笑,装模作样推拒了几句,竟也真的坐到了完颜旻的身边来。   在宗懿灼热目光的注视下,游莲开口向完颜旻提了水军军港不应该建在彭泽湖的建议。   游莲对完颜旻说了两点理由,那就是军港需要方便出征,第二便是军港须得是海岸要塞。而彭泽湖距离海岸线还有六七百里路,行船出海都需要整两日。至于第二点,建昌的确是要塞,历朝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可那是陆地要塞,跟海无关。   游莲建议完颜旻把军港建到北边的楚州去,那边就在东海海湾,偏还水平江静的。再加上楚州乃海上要塞,东出蓬莱剑指东瀛,南则顺水而下,快船也能四天四夜直达南海,多好!   完颜旻听了便开始认真思考游莲的话,不等这位老先生开口,他身边的宗懿就已经忍不住了,张口代替完颜旻拒绝了游莲:   “这件事几个月前内阁就已经严密论证过了,休要再提!”   游莲见宗懿发话,怎会怕他,理直气壮地怼了回去:“去建昌我觉得不合适,明知这事办错了,就因为是内阁提出来的,我便也不能提出来纠正么?”   “怎么就是明知这事办错了?合着内阁那十几号人辛辛苦苦讨论了那么久,在你嘴上直接就是一句错的,还明知?怎么就你一女流之辈说的才是对的,别人都一定说错了?”宗懿怒了,逼视着游莲,面色如霜。   游莲一听,更加受不了。合着这厮几个月前就已经跟人讨论过建军港的事了,真的就是故意不告诉她的,这人良心实在是大大的坏啊!坏到家了!于是游莲回瞪着宗懿,有理有据,寸步不让:   “我是在就事论事,请九王爷不要攻击我个人,这只会彰显王爷的无知与狂傲。早上可汗才赐了本将钺杖,你若胡来,可汗定将严惩不贷!”   听了游莲这句话,宗懿的脸瞬间黑了,被二人夹中间的完颜旻终于发言,他抬起手来朝两头压了压,做了一个平心静气的动作:   “好了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别争了,吵得本汗头痛。九哥儿要注意你的态度,莲教头是本汗钦点的朝官,家里面的那一套,你的确应该收起来了。你若再胡闹,本汗第一个收的,就是你的右都督印!”   “……”宗懿一噎,脸涨成了紫茄色,满腹委屈无处诉。   “莲教头说的也不无道理,上次内阁议事,并没有人提过这个意见,此事的确有漏洞,本汗也觉得,为谨慎起见……秉笔内官听命……”说着完颜旻朝身后招了招手。   一名总管大太监早已静候完颜旻身旁:   “可汗,老奴听见了,早候着呐……”说完还朝完颜旻躬身拜了拜。   “记下来,军港一事发回再议,理由便是莲教头提的这两条。着令左右辅臣组织内阁重新提个折子,送本汗再看。”   “嗻!老奴记下了,这就去办。”秉笔太监深深一鞠躬,再无声退下去。   见自己的提议果然有了效,游莲激动,周身热血沸腾的,连眼眶都开始酸涩起来。似乎已经看见女真人把军港搬去那极北,吓死倭寇,只留南海风平浪静的美好画面。   “可汗……英明!”游莲激动地对完颜旻磕头,连声音,都有些变了。   完颜旻大笑,伸出手来,和蔼可亲的扶起游莲:“莲教头不必多礼,这事是你有功,本汗感谢你能大胆提出你的意见。”   君礼臣忠,好不和谐。   看得一旁的宗懿牙痒痒,忍不住出声提醒完颜旻:“父汗,当心有人借公家之事,谋私人之利,军港再议之事,沿海那么多要地,切不可只局限于楚州一地!”   完颜旻听了,转身看向宗懿,淡淡地说,“驳了你的意,你便要作歹,第一次发现九哥儿竟然这般睚眦必报。沿海港多,本汗自是知晓,不用你提醒!”   说完,完颜旻一挥手,决定结束这场只会拉仇恨的争论。他举起手上的酒杯,对着场下高呼: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女真总算拥有了第一支属于自己的水军,来吧!兄弟们!咱们干杯!”   说完,便把手一扬,整杯酒下肚。   见完颜旻开了一个头,现场气氛瞬间变得热烈起来,众将士们纷纷举起酒杯相合,高呼可汗万岁!   看着眼前的一片和谐,宗懿真是被气到吐血。游莲这女人拿定自己左右都会替她周全,便如此在自己的承受底线上尽情作死,真是辜负他宗懿爱她的一片心了……   宗懿难过,低下头来独自浇愁。   身旁,有宫娥送来了一壶酒,宗懿点点头,示意对方就放在案几边就好。   宫娥放下酒杯,却一个劲地往宗懿手里推。   宗懿不解,接过那壶酒,壶底便塞过来一小物。宗懿只手接了,原来是一粒纸团。   宗懿抬头,看见那宫娥朝自己颔首微笑:“九王爷慢用。”说完,便敛袖收腰退了下去。   宗懿低头,展开那粒纸团,默默看过去,再默默地把纸团收进了腰间的绣袋。   脸上的郁色渐渐淡去,宗懿低下头,端起身前的酒杯狠狠呷下一口酒。喉间一抹苦涩滑过,宗懿知道,那是流进自己心里的泪…… 第105章 生日   宗懿并没有在宴会场上待太久便离开了, 今晚游莲一直都在与完颜旻说话,完颜旻说一句,游莲就要热情似火地回应十句。完颜旻被游莲给彻底占据了心思, 像宗懿这种人完全就没了存在的必要。   宗懿心事重重的一个人退了出去, 宫绍问宗懿,“九王爷这么快就要走了?是回周家巷吗?”   宗懿摇摇头, 回答道:“不,我们进宫,去殊玉宫。”   宗懿策马扬鞭, 很快就回到了宫里,他让宫绍就候在宫门外, 自己则一个人往殊玉宫走去。   今晚那纸团是纳兰玉送来的,若是平时, 宗懿会尽量避免在没有正当理由或第三人陪同的时候,一个人去纳兰玉的寝宫。   但是这一次,宗懿便去了,一招即到。   宗懿来到殊玉宫门口,李仁妙已等候多时, 他一见到宗懿,便立马带宗懿往内殿里头走,一边走, 一边告诉宗懿:“大妃娘娘等您很久了。”   宗懿颔首, 跟着李仁妙往内殿里头走。转过一道五凤朝阳的大插屏, 宗懿看见了坐在灯下的纳兰玉。   “九郎来了?”纳兰玉站起身,一脸喜悦地朝宗懿迎了上来。   “等你等到心口痛,再不来,本宫就要派卫兵去捉你了……”纳兰玉伸手拦着宗懿往灯下走, 口里一边念念有词。   李仁妙低着头,从旁听着,脸上一直保持老父亲般的微笑,他朝纳兰玉和宗懿的背影微微一鞠躬,便垂手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宗懿任由纳兰玉拉着,跟着她来到灯下,两人靠着小桌一左一右地坐好了,纳兰玉笑意盈盈地问宗懿:“九郎在宴席上吃过了吗?”   宗懿摇摇头,说:“没有,孩儿就只喝了一点酒。”   纳兰玉相当满意的一拍手,朝着门外高呼一声:“端上来!”   话音刚落,只听得殿外传来嘹亮的一声“来了——!”   便见殿门被人自外大开,一众宫娥鱼贯自门外走了进来,为首那名宫娥手捧一只大汤钵,后面的宫娥则端盘的端盘,提盒的提盒,待她们都进来,把杯盘碗盏的搁好,纳兰玉朝着为首的那个宫女使了个眼色,吩咐道:“现在就开吧。”   “是,娘娘。”宫女应了一声,揭开那汤钵,一阵热气腾起,是满满一大钵汤面。   纳兰玉挥挥手让宫女们都退下,自己则拿了一只碗一双箸,喜气洋洋地替宗懿盛出一大碗汤面,淋上羊肉汤汁后,端到宗懿的面前,嘴里絮叨着:   “九郎快吃,今天是你的寿诞,二十三了,连碗寿面都没有来得及吃……”   宗懿低头,看纳兰玉给自己盛的这碗面,乳白的汤头,油亮的面条,漂浮点点翠绿的香葱,浓浓羊肉鲜香极限挑逗人的味蕾。   今天是腊月十八,宗懿二十三岁的生日。宗懿早忘了这件事,要不是晚宴上收到宫女塞过来的纸团,他还真没有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这么多年了,除了宗懿外出打仗的时间,纳兰玉每年都给宗懿做长寿面,或叫宗懿进宫,或直接送到九王府。宗懿有时候会意思意思吃一点,更多的时候则找理由拒绝了她。   但今天宗懿应了邀,只是因为纳兰玉在那纸条上留的字:母亲纳兰玉。   纳兰玉甚少在这种手谕之类的信函里对宗懿自称母亲,要么是大妃纳兰玉,要么就直接是纳兰玉。纳兰玉总是不大习惯正确看待她与宗懿的母子关系,这让宗懿深恶痛绝,从而拒绝与她配合。   这一回,纳兰玉总算做对了一件事,宗懿终于安安静静坐在了纳兰玉的面前,吃这碗象征着浓浓母爱的长寿面。   纳兰玉笑眯眯地看着宗懿吃面,一边问他:“今天月儿给你煮喜蛋了么?”   宗懿一愣,心说自己与纳兰松月都相看两憎了,还煮什么蛋哦?   宗懿没有回答纳兰玉的话,只笑了笑,低头继续吃面,今日忙碌了一整天还没吃晚饭,他也的确饿了。   纳兰玉见状,心里如明镜般敞亮。三十那天因为一碗鸽子汤,宗懿与纳兰松月几乎闹了个决裂,连带纳兰玉自己也被宗懿记了个仇。   其实三十那晚一过,纳兰玉便也想通了,她知道那天自己有些莽撞,不应该当着众人的面把游莲逼入死路。自己当众逼游莲,便是在逼宗懿,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而鸽子汤的事,是游莲自己搞砸了,当中一定有宗懿的插手,所以宗懿维护游莲,也维护了她纳兰玉,与游莲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不同,在这一点问题上,纳兰玉还是看得相当清楚的。   今天宗懿生辰,他能应下自己的邀请,来殊玉宫吃面,在纳兰玉看来,这其实已经是宗懿对自己的示好,纳兰玉已经很满足了。   纳兰玉知道纳兰松月一定被伤心冲昏了头脑,忘记了宗懿的生辰,这是纳兰松月自己的问题,纳兰玉也帮不了她,只是那顶厉害的姨娘呢?   于是纳兰玉又问:“十二煮喜蛋了么?”   宗懿吃面的动作停了一下,但他依然没有回答,只管低着头继续猛吃。   “……”纳兰玉了然,起身走到殿门口,叫宫娥给九王爷把大红喜蛋拿进来。   一只鲜红欲滴的喜蛋被盛在一只珐琅杯中送了进来,纳兰玉示意宗懿继续吃面,自己则翘起手指头替宗懿剥起喜蛋来。   “九郎你知道吗?本宫前几日跟可汗提起过你的生辰,问他是否有空,我们一起吃吃喝喝庆祝庆祝。不巧的是可汗说他最近都很忙,每天日程都排得很紧,抽不出时间来,于是你父汗便托本宫替你煮点好吃的,说几句吉祥话儿,也算过了一次寿诞。”纳兰玉一边剥喜蛋,一边絮絮叨叨地与宗懿说。   宗懿听了没有说话,他知道纳兰玉这是捡好听的给自己说。事实情况是纳兰玉叫宗懿来吃寿面,都是通过递纸团的方式来达成的,如此偷偷摸摸见不得人,保不齐完颜旻压根儿就嫌纳兰玉多事!   最近因为招汉官和建水军的事,朝廷里的事是挺多的,完颜旻也终日忧心忡忡。现在纳兰玉要给宗懿庆生,时间还偏偏与水军成立大典和游莲的授钺仪式时间相撞了!   和给宗懿庆生相比,完颜旻肯定选择庆祝水军成立和给游莲授钺,这些都是正事,正事不做天天想着给这个庆生,给那个庆生,吃吃喝喝欢天喜地,可不得挨批吗?   更何况在今天的水军大典上,完颜旻才批评过宗懿睚眦必报,威胁要收回宗懿的水军右都督之职呢!   纳兰玉一番好心,即要圆了完颜旻的谎,又要照顾宗懿的情绪,便只能这样说了。   宗懿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对纳兰玉说:“孩儿这年纪其实也不用每次都庆生的,每年都要过一次生辰,年年庆也就没意思了。更何况孩儿早已开府,就算要庆,母亲也不必再操心了。”   纳兰玉摇头,驳斥宗懿的话:“什么叫年年过也就没意思了,应该说每年只有一次,更应该重视才对。九郎是早已开府不假,但你回上京这么多年,本宫咋就没见过谁帮你庆过生呢?”   “……”   宗懿被纳兰玉堵得一噎,竟无言以对。回上京三年,纳兰松月是没有给自己庆过生,除了第一次她还没嫁过来,后面这两次,一次是自己躲开她,轮到这第二次,宗懿和纳兰松月两个人就已经似稻鼠相憎,如狼羊一处了。   宗懿和纳兰松月实在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就连重大的节庆都相看两厌,庆不庆生就更没有那么重要了。而说起宗懿最最心疼的游莲嘛——   游莲没有给宗懿庆过生,那是因为游莲就从来没有想过宗懿需要庆生这个问题吧!   说来还是宗懿欠游莲太多,游莲来到宗懿身边做姨娘,本身就是被强迫的,游莲自己对九王府就没有归属感,这庆生不庆生的,宗懿真的也不那么在意了。   “不是,是我自己不喜欢庆生。”宗懿说。   纳兰玉笑了,啐那宗懿一口,便将手上剥好的喜蛋送到宗懿的嘴边。   “好好好!是我纳兰玉喜欢多事,总爱张罗你们男人都瞧不上的活计。那么今天就辛苦九哥儿您了,张张金口,替我这个多管闲事的咽下这粒生辰的喜蛋吧!”   “……”   扑哧一声,宗懿笑了,心底里如一缕暖阳掠过。他突然有些庆幸,庆幸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记得自己的生日。   宗懿抬手拿住纳兰玉送到嘴边的鸡蛋,纳兰玉收回了手,目含期待地看着宗懿,嘴里絮絮叨叨地念:   “喜蛋红彤彤,圆滚滚,吃下一粒喜蛋,九郎的运气就跟着年龄一起长哦……”   宗懿轻轻咬下一口喜蛋,暖烘烘的喜蛋蛋白嫩,蛋黄糯,暖烘烘的鸡蛋和着纳兰玉暖烘烘的吉祥话滑过宗懿的喉咙落入腹中,每一口都如一粒滚烫的炭球,熨透宗懿早已疲惫至极的四肢百骸……   ……   水军庆典晚宴过后,游莲回到了九王府。她依然还是宗懿的姨娘,除了特殊情况需要留宿军营,正常的时候她依然还是得回九王府睡觉的。待到水军最终开拔去军港,游莲就可以彻底离开九王府了。   游莲哼着小曲回到自己的芙蓉院,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廊檐下悬挂的风灯在清冷的夜风里撒下一点一点明灭不定的光。   现在已经快到子时了,院子里没人,倒也正常,游莲不疑有他,大踏步朝上房自己的卧室走。不过脱衣服睡觉而已,游莲没打算叫醒婢女们伺候,她自己就可以拾掇自己。   待游莲推开上房的门,走进黑漆漆的卧室,游莲张牙舞爪四处摸了半天,好容易在窗台底下的案几上摸到了点火石,窸窸窣窣再摸半天摸到了烛台。   好容易打燃了火石,点亮了烛台,游莲长舒一口气,直起身来正要把自己甩进窗边的拔步床,却突然一个激灵,如通身过电,游莲从那烛台边猛地一跳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墙根底下坐的那个黑乎乎的人影——   那黑影如一头被扰醒的怪兽,从黑洞洞的角落里站了起来,他缓缓走出暗影,朝游莲走过来,进入了光影之下。   游莲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朝自己越走越近,相当惊讶这近二十日不曾光临寒舍的人,怎么今晚突然就回来了?   一股混杂着委屈、不甘、憎恨,和无限幽怨的情绪瞬间充斥了游莲的心房。原本想投入那个怀抱大哭一场,一边哭一边捶打他至半死,并质问他你还记不记得当初誓言的游莲,竟硬梆梆地甩过去一句话:   “你又回来做什么?” 第106章 错过   宗懿没想到, 整整十八日不曾在一起,回家来游莲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问他“你又回来做什么?”   你又回来做什么?   宗懿苦笑一声,是啊!我又回来做什么?   无非就是看她怎么厌恶自己而已。   宗懿也希望自己这一辈子, 能够找到一个除纳兰玉之外的, 在生日这天给自己煮面、煮红鸡蛋的女人。   可是宗懿等了这么久,那个能够为自己煮面、煮红鸡蛋的女人, 却依然只有纳兰玉一个……   别再白费心机了吧!   宗懿在心底对自己这样狠狠地说。   “回来做什么?你说呢?”宗懿冷笑一声,走到游莲的身边,张开双臂, 仰头望天:   “替本王宽衣,十二姨娘。”宗懿冷冷地下令。   ……   宗懿最终还是没有留下来, 游莲拒绝替他宽衣,更拒绝伺候他, 两个人狠狠吵了一架。   游莲问宗懿,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让人憎恨的样子?   宗懿说,其实本王一直都这个样子,变的是你,阿莲!是阿莲你自己得陇望蜀, 见异思迁!   宗懿本想骂游莲水性杨花,但一想到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句经验之谈,便把自己的脾气给压了一压。   可游莲已经被宗懿给彻底点着了, 她没想过还要与宗懿日后好相见, 更想不起做人留一线这样的名言佳句。她只想痛骂眼前这个负心汉, 骂他不信守诺言,骂他谎话连篇,丧心病狂,没有人性, 以发泄自己心底连天的怒火。   宗懿连夜又离开了九王府,离开了一会儿他又倒转回来问游莲讨要自己的刀。优秀的刀客对自己的武器都是有很高要求的,并不是随便抓一把刀就可以上战场的,宗懿也一样,那是宗懿使了十年的刀,早已经成为了宗懿身体的一部分。   当然,和曾经努力过多次的护卫们一样,宗懿同样也失败了。   游莲拒绝配合完成宗懿的任何一个要求,她告诉宗懿,除非杀了她,否则宗懿这一辈子都别想再找出那把刀了。   不过一把刀而已,竟这样要死要活的。宗懿拗不过游莲,又不可能真的为了一把刀把游莲杀了,也只能作罢。   宗懿终于空着手走了,喧嚣至后半夜的芙蓉院总算安静了下来,丫鬟仆妇们都被上房里的动静给吓得瑟瑟发抖,生怕宗懿想不通,再来个回马枪杀回上房来折腾个天昏地暗,一个个缩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盼天亮。   到第二天早上,管家来了芙蓉院,他问墨竹,今天府里要统一采购下个月的物资,芙蓉院这里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没有?   游莲刚洗漱完,正在吃早饭,墨竹立在房门口,顶着两个黑眼眶傻愣愣地看着管家,支吾了半天,才犹疑地回了老管家一句:“呃……呃……好像没有什么好额外补充的。”   老管家摇摇头:“可我怎么记得,前天你跟厨房的胖丫说,莲姨娘想自己做紫茉莉籽粉,但紫茉莉籽不好买,想让朱老六帮忙四处找找吗?”   “……”墨竹扶额。“呃……好像是有这回事……”   老管家无语,瞪着墨竹想批评她,哪有这样伺候人的,莫非还要给你配个丫鬟专门帮你记事不成?老管家发现了墨竹脸上那一对儿又大又黑的眼眶,便又改口问墨竹:   “你怎么了,这么昏僵僵的样子,昨晚没睡觉?做贼去了么?”   听见管家的问话,墨竹一凛,回头望了望屋内正襟危坐吃早饭的游莲,拉着管家的袖子,把他扯到了墙根儿底下,游莲看不到的地方。   墨竹示意老管家小声点,并压着嗓子把昨晚九王爷半夜回府,然后半夜又与莲姨娘吵架直到后半夜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管家。   “我们都被吓坏了,大家都彻夜未眠,现在脑子里全是浆糊一团,哪里记得事,还请管家原谅则个!”墨竹哭丧着脸,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管家却腾的一声乍起,他只听到墨竹说九王爷回来过这句话,就开始扯直了喉咙大声呵斥墨竹:“你说什么?昨晚九王爷回来了?你这蹄子为何不来禀报于我呢?”   墨竹急了,龇牙咧嘴地比划,叫管家小声点,莫要被屋里的莲姨娘听见。毕竟昨晚王爷和姨娘吵架是丑事,莲姨娘一定也不喜欢被人不断提起的。   可是老管家却很激动,他顾不得什么丑事不丑事的问题,只怒气冲冲地大声叱责墨竹:   “昨天是王爷的二十三岁生辰,我让厨房给王爷准备了寿桃和红鸡蛋。心说王爷不回家吃饭,好歹还能吃个寿桃或喜蛋什么的,没想到你明知道王爷回了,也不来通报一声?有你这样做人丫鬟的吗?白瞎了每个月的六两月银了!”   “……”   墙外,墨竹手足无措、满头大汗。墙内,游莲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箸——   她现在想起来了,昨天是腊月十八,宗懿的生辰。   游莲抬手抚上额角,几不可察的轻叹了一口气。太阳穴里突突又开始跳起来,心里堵得更难受了……   ……   宗懿端坐案头,一本正经地给自己带峨冠,正蟒袍。   就在这个时候,房间门自外推开,陈潘端着宗懿的早饭进屋了。   “九王爷这么早就起了?昨晚三更都过了才回来,您这睡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吧……”陈潘口里说着话,一边放下手上的饭食后,擦擦手来到宗懿的身后,替他重新带了发冠。   “好了,这回带正了!”陈潘拍拍手,直视着镜中宗懿的脸说。   “九王爷现在就来用早膳么?”陈潘问宗懿。   “唔,是的!”宗懿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饭桌边坐好:   “一会本王要去枢密院,完了还得去兵部一趟,可汗在兵部设了一个临时的水军都督府,我得过去看看。”宗懿耐心地给陈潘解释。   陈潘笑道:“看来九王爷的水军已经正式走上正轨了,可喜可贺啊!潘儿真替九王爷自豪!”   宗懿摆摆手:“陈姑娘太吹捧本王了,这哪是我完颜宗懿一人的都督府?本王只是右都督,五哥是左都督,准确来说,这水军依然还是父汗的,本王与五哥都是替父汗尽忠而已。”   宗懿口里这样说得漫不经心,脸上的笑意却已经抑制不住,点亮了他眼底的神采。   陈潘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一边替宗懿张罗着早膳,一边也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   “九王爷说得是,哪怕就是做首辅的,依然也是皇帝的臣子而已,都是替天子尽忠。只话虽这样说,但同为尽忠,尽忠的作用和效果还是不一样的。”   陈潘双手拿箸,恭恭敬敬地递到宗懿的跟前,笑盈盈地说:“事实就是这样的,九王爷在可汗眼里变得越来越重要了,目前来看,除了五王爷尚有一丝竞争力,就连二王爷也难望九王爷的项背了。”   宗懿抬眼,看见陈潘脸上明媚的笑,心里也忍不住开朗了起来,他接过陈潘送过来的箸,笑嘻嘻地随手一虚点陈潘的鼻尖,跟她开玩笑道:   “少贫嘴!知道你最会哄得你家王爷开心,然后好讨封赏不是?”   陈潘啐他一口:“谁敢哄您啊!想哄也哄不住,奴婢是真的替王爷感到高兴,也自豪。”   宗懿手拿碗和箸,眯着眼看满面春风的陈潘,自己也感受到了如沐春风般的快乐,萦绕心头一整晚的沉郁一扫而空。   只是自他心底里的最深处,似乎开了一道门缝,自那门缝的背后伸出来一只小手,还在试图努力抓住他最后一缕神魂。宗懿知道,那道门缝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于是他努力地忽略掉那道门缝,也忽略掉那只小手,专心致志地看着陈潘说道:   “本王能有今天,陈姑娘功不可没,而本王却没什么可以感谢你的。”   陈潘摇摇头道:“九王爷不必言谢,潘儿是自愿的。潘儿也不需要什么,只要王爷高兴,潘儿便高兴。王爷快用膳吧,今天您事多,早点去衙门公干,也能早点回。”   宗懿点点头,对陈潘再度送去感谢的一瞥,便低头开始吃饭。他相当意外的发现碗边静静地躺着一只鲜红欲滴的喜蛋,宗懿拿起来,上下左右仔细的看:   “红鸡蛋?为何给我吃这个?”宗懿问。   陈潘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回答他:“潘儿不知猜得对不对,便自作主张这么做了……若是猜错,就祝九王爷今日高就也是没错的。   只因奴婢今早来九王爷房间收拾衣裳的时候,见您的腰带上多了一只福禄寿的香包。奴婢想,这定是谁人送给王爷的生辰礼。如若奴婢猜得没错,腊月十八便是九王爷的生辰,此事来的仓促,奴婢身上没甚好东西,没能赶在昨日祝贺王爷生辰,只好在今天送一块奴婢亲手绣的手帕与王爷随身用……祝王爷前途似锦,万事顺遂……”   说话间,陈潘从怀里摸出一块叠得四方方的一块罗帕,双手捧了,恭恭敬敬送到宗懿面前的桌沿上。   宗懿低头看这块罗帕,柔软的质地,细腻的纹理,罗帕的一角绣着竹报平安的纹样。   宗懿静静地看着这块罗帕没有说话,似乎有些走神,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陈潘看见了,心里咯噔一声响,以为自己做错了事,仓惶间陈潘朝宗懿跪下了。不过送个礼,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哪句话说错了,只能低头趴着,火烧火燎地等。   好一会,陈潘才听见自头顶传来桌椅移动的声音。宗懿起身,弯腰扶起地上的陈潘。   陈潘战战兢兢地抬头,看见宗懿脸上又重新挂上了她熟悉的笑。   “谢陈姑娘,手帕很好看,本王很喜欢。”宗懿说。 第107章 警醒   兵部衙门的一处院落里, 挂起一面新的匾额,布置了单独的戍卫兵。   这里是水军都督府这段时间暂时办公的地方,待新的水军都督府建好后, 留守上京的水军事务官便会搬到新的府衙去公干。至于水军大部, 则会在确定下军港后,直接开拔去军港练兵。   这一天, 游莲正在水军都督府的一处厢房内伏案奋笔疾书,为着六月的水军操练,游莲正在为完颜旻的水军制定详细的水兵操练与水军作战手册。   因为水兵有十万之多, 再加上游莲女子的身份,十万水军不可能做到每一个人都由游莲进行一对一的指导。所以制定一本规范的操作手册, 在行军作战过程中是必不可少的。   游莲如此掏心掏肺地替完颜旻建设水兵,并不是因为她真的想对女真俯首称臣了。只是游莲知道, 对一头大象和一只蚂蚁来说,这头大象究竟是一只小象还是成年象,意义都没差。   龟缩南海的赵焱就是那只蚂蚁,想要撼动完颜旻这头大象,赵焱和游莲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当前的情况下, 游莲对完颜旻的态度,可以决定康皇帝赵胥能否归家。故而一城一池之失,并非紧要, 反倒是解救康皇帝归家, 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是, 游莲并不担心自己的“手艺”被女真人给偷去。古代兵法大家留下的经典书籍不少,古有兵家至圣孙武,近有李卫公李靖,可放眼这世界上, 依然没见得有几个人能变成孙武、李靖这般的兵法大家。   对自己的用兵与谋略有着充分自信的游莲,怎会害怕女真人的水兵,能强过自己?   游莲很投入地写,时不时看一眼屋角的那盏更漏。一个时辰后,宗烈要来,和他一起的,还会有一大批水军的将领,昨天游莲提出了一份有关水军的军事纪律文书,今天大家要一起碰头议一议。   就在游莲笔耕不辍的时候,厢房门被人自外推开了,一名小卒走了进来,向游莲禀告说六公主来了,想求见莲教头。   游莲听了大喜,招呼小卒叫他赶快把武琳公主请进来。   小卒依言退下,不多时,武琳进来了,带一顶长长的帷帽,从头遮到脚。   游莲迎到门口,拉着武琳公主的手把她领到槛窗边坐好。武琳公主脱下披肩,摘下帷帽后,露出一张十足憔悴的脸。   游莲惊讶,过年的时候才与武琳公主见过面,不过月余不见,武琳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六公主……你到底怎么了?”游莲满怀心疼地问武琳。   武琳有些遗憾地告诉游莲,说父汗已经决定了,要把自己嫁给祁连山外的蒙古人。   “过年的时候,蒙古国的王和蒙古三皇子来了上京。不知什么时候见到我,几天前蒙古王便向父汗提出来要代他的三皇子求娶我,父汗竟也答应他了……”武琳公主捂着脸,一脸苦涩。   游莲惊呆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天时间就决定了,这可不是普通的礼尚往来,完颜武琳是完颜旻的亲生女儿,怎么可以随意如斯?   “可汗……可汗没有问过你母妃的意思?”游莲问。   “问过啊,可是我母妃又有什么办法,父汗说我得为了帝国而嫁,这是对我女真帝国有百益而无一害的事情。更何况,那三皇子对我一见钟情,当场就给父汗跪下了,而那蒙古王竟然也跟着跪下了……”   游莲无语,蒙古王也这样?这压根儿就不是求娶吧,这是逼娶。再说游莲根本就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鬼话,她认为,这件事一定有人在捣鬼。   游莲想到了纳兰玉,因为自己行动失败的那天晚上,纳兰松月提到过武琳公主的名字。而自那天以后,游莲并没有听见纳兰玉对乌林荅及她两个儿女开展过任何报复,这并不像游莲认识的那个纳兰玉的作风。   然而就在今天,终于有不幸的事发生在武琳的头上了,这才更像游莲认识的那个纳兰玉。   游莲皱着眉头问武琳:“六公主,乌林荅侧妃可曾问过可汗……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武琳回答:“怎么发生的?不就那蒙古三皇子见到本宫了嘛,然后蒙古人便向本宫的父汗求亲,接着父汗答应了他。这件事就是这样发生的,还有什么好问的?”   游莲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六公主,莫非你们就没有怀疑过这件事的后面,有人在推波助澜?毕竟蒙古王父子来咱上京,原本并不是以娶亲为目标的。”   “……”武琳扶额,“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和游莲一样,武琳也想到了那个女人。   于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游莲突然很难过,觉得是自己害了武琳。因为自己的私心,游莲毫不顾忌地就把武琳给拖了进来,害得武琳竟然最终落得了这样一个结局。   游莲想对武琳道歉,却被武琳给抢了一个先,武琳公主突然发声对游莲说:   “阿莲,有句话我想对你说。”   游莲看向武琳,目含疑问。   “那就是你的好姐妹陈潘,阿莲的好姐妹陈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武琳问。   “本宫可以毫不客气地告诉你,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她怪怪的,但是看你这么信任她,我便劝说自己也应该去信任她。可是现在看来,我们两个人似乎都被耍了。”   “……”游莲沉默。   都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游莲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这个好姐妹,可是大学士陈昭曾经为游莲授过课,老先生的温和儒雅,怀瑾握瑜的品格都给游莲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游莲拒绝从险恶的角度去揣测陈潘,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陈潘是陈昭的女儿,陈潘为游家军冲锋陷阵不止一两年,替游莲背黑锅也不止一两次!   游莲必须要相信陈潘!   可是,到今天,武琳这突然的一句提点,让游莲不得不重新摆正自己的内心,重新审视陈潘。   “潘儿她……”游莲很难过地捂上嘴,各种情绪沸腾,让她的脑袋里面变成了一滩浆糊。   “阿莲,并不是本宫爱胡乱猜忌,只这一件事,从开始到现在,你损失了多少,我损失了多少,我们心里都一清二楚。现在我要远嫁蒙古,而你姬莲呢?如若当初不是九哥儿插手,现在你已经是死人了。唯有那个陈姑娘,只有她!一个身份卑微如斯的营妓,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依然如此超凡脱俗,置身事外。让人想不怀疑她,都实在很难。”武琳说。   游莲傻呆呆地看着武琳,唯觉自己的信仰,坍塌了。   武琳再接再厉继续对游莲说:“出事后,本宫立刻就去宅子清理干净了全部的物件和人。守宅的马夫和饲养的嬷嬷,本宫一个没留。我还亲自去了教坊司,管事的妈妈说陈潘已经被人给赎走了。”   游莲再也绷不住了,她一把抓住了武琳的肩,死命地摇。   “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可以,不可以啊!”游莲声泪俱下。   游莲告诉武琳,陈潘是翰林学士陈昭的女儿。自小就读书习文,学识通晓古今,当时在汉人的文人圈里就曾经名噪一时。她跟当时的男性书生们一样入了仕,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号叫玉藻居士。   因为陈潘有文化,学识好,游莲曾经很是崇拜她,并立志要以陈潘为榜样。所以游莲怀疑谁,都从来没有怀疑过陈潘,因为陈潘无论是人品还是学识,都不可能是那种趋炎附势、奴颜卑膝的小人。   武琳拍拍游莲的肩,安慰她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面上道貌岸然,内里卑鄙龌龊的人多了去了。有时候读书越多,反倒越没了底线,还不如乡间的莽夫,地里的贫农。   “反正我过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武琳说:“只是苦了莲儿,我不知那陈潘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只想提醒莲儿,若你日后再见陈潘,千万要小心了,这个女人实在不简单。”   游莲心里乱极了,现在她听见陈潘的名字就心烦。游莲也一点不关心陈潘究竟去了哪里,她敏锐的抓住了武琳说的第一句话,立马警醒了过来。   “公主说什么?什么叫过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   武琳惨淡一笑:“还不是因为那三皇子,他已经等不及要娶我了,都来不及回家取聘礼。于是那蒙古王只派人回了漠北搬金银,他们父子二人就这样留在上京,待父汗这边收拾妥帖,直接就把我给带走。”   “……”   游莲无语,心说这也不是逼娶,已经是明抢了吧……   游莲泪眼婆娑地望着武琳,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反倒是武琳,无所谓一般拍拍游莲的手,反过来安慰她:   “没事的,不过嫁个人,又不是去砍头,没什么好难过的。其实就算今天是那个妖妇为报复我在背后捣的鬼,你也不用担心我,因为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我自己想参与的,本宫是自愿的。因为我也有这样的需求,没有谁欠我什么,除了那个陈潘。”   “姓陈的最好躲好一点,如若被本宫寻见人,定将她碎尸万段!”武琳手握拳头,咬牙切齿地说。   游莲低着头,心事重重地抹泪。   武琳要走了,游莲把她送到兵部衙门的大门口,眼看武琳就要走上马车,游莲出声叫住了她:   “六公主!”   武琳回头,隔着帷帽的面纱,武琳看见游莲正深深地看向自己,眼底有微芒闪烁。   武琳回望游莲,等着她对自己说什么。   游莲似乎很激动,哽咽了半天,最后却只对武琳轻轻招了招手说道:“走的时候记得差人来告诉我,我送你……” 第108章 行道   游莲实在太难过了, 心头巨石块垒压得她气都喘不过来。   她实在鼓不起勇气告诉武琳自己其实不姓姬,而是姓游。   每当游莲看见武琳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这样的话她就说不出口。她害怕武琳会把自己也归入那种面上道貌岸然, 内里卑鄙龌龊的人里面去, 所以游莲总是选择了逃避。   完颜武琳是游莲被困女真以来,得到的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她不想让自己的朋友失望。   游莲忧心忡忡地回到了自己公干的厢房,提起笔准备再写, 又放下。   她的心中沸乱如麻,实在没有思路再写字了。于是游莲起身来到靠窗的春榻上躺下, 睁着双眼木瞪瞪地望停在窗外一枝枯树上的老鸦。   突然,大门轰一声自外被人踹开了——   宗懿走了进来, 手上拿一卷文书,带满身肃杀之气。   游莲自春榻上起身,目光坦荡地直视进宗懿的眼。   “你的目的达到了,是不是很得意?”宗懿“啪”一声把手上的文书扔到游莲身旁的茶几上,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游莲的脸。   游莲不解, 拿起宗懿丢下来的文书打开来看,发现是内阁上呈给完颜旻的折子,上面建议把东海湾北部的楚州设为水军军港, 并承诺, 因楚州先天条件较好, 可以比原定计划的六月,提前一个月启用。   折子底部有完颜旻的批红:准奏,兵部协同楚州郡守配合水军都督府执行。   游莲心中大定,嘴角忍不住就要上扬, 突然想起宗懿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便又生生忍住了。游莲抬头看向宗懿,不以为然地把手上的折子重新丢回那茶几上:   “这是你父汗做出来的决定,我不过是稍稍提了一个建议……”   “所以你更有理由得意了,因为你不过稍稍提了一句,女真的可汗便巴巴地照办了。”宗懿恶狠狠的打断了游莲的话,话里话外散发着满满的酸臭味。   游莲无语,觉得宗懿简直幼稚得可以。她能理解宗懿费尽心机努力那么久,选定了彭泽湖这样一个用心险恶的地方屯集水军,自己一句话就让他所有的努力飞灰湮灭,可不得气得跳脚了?   可是游莲和完颜旻之间是清白的,老头子都已经那么老了,游莲正当年轻,怎么可能凑得成一对?完颜旻只属于纳兰玉,那个不知廉耻的老妖婆,并将永远属于那个老妖婆,任谁都拿不走。   可是游莲并不想纠正宗懿的误解,以还自己一个清白,她并不介意把宗懿气得更狠一点。这个泼皮得罪自己得狠了,好容易有机会可以在他面前扬眉吐气一番,可不得抓紧时间把宗懿给挑逗得七窍生烟,最好就这样气走了才妙!   于是游莲用相当轻蔑的眼神瞟了宗懿一眼,还用十分鄙夷的语气回了一句:“可汗最终采纳了我的建议,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不行……”   听了这句话宗懿果然气炸了,他拿手指着游莲的鼻子,手指头都控制不住地在发抖;“你……你说什么?”   “你没有办法说服你的父汗,不但不反思自己的错误,反过来还怪别人太厉害?”游莲毫不退缩地看着宗懿,义正辞严。   宗懿被游莲怼得一噎,他收回了指着游莲鼻子的手指头,双手背在背后,气势汹汹地在原地转了两个大大的圈……   终于,他停了下来,没有再拿手指人,只满脸不甘地问游莲:“我这么爱你,为何你总要屡屡与我作对?”   宗懿的态度很平和,语气很凄凉,他似乎很想与游莲好好谈一谈,从他那充血的眼底可以看出,宗懿是尽了多大的努力才把自己满腔的怒火给成功压下去的。   游莲乜斜着宗懿,她也觉得是到了应该摊牌的时候了,便对宗懿说:“并不是我喜欢与你作对,而是你太令我失望了,九王爷!”   “你曾经答应过我,我送你十万水军,你护我南海周全。如今我做到了我的承诺,可是你呢?完颜宗懿!你除了给我一个空空如也的好字,你什么都没有给我!”游莲望着宗懿,痛心疾首。   “既然你办不到,那么就只有我自己来了。”   宗懿听了,冷笑一声:“我怎么没有护你南海周全了?是我完颜宗懿冲进南海捉了那赵焱,还是又杀你汉人军民了?没有,我们女真人一直都在和和气气地与你们相处,我们也再没有再踏足南海一步!莫非这些,都不算是我践行了对你的承诺吗?”   “可是你为何要将水军屯在彭泽湖,难道这还不够说明你的用心险恶吗?”   “屯在彭泽湖又怎样了?你们游家军不也有水军在彭泽湖吗?为何你们屯得,我们女真人就屯不得?”   “我们屯兵彭泽湖就是为了下南洋,你来屯兵,可不就是为了打赵焱嘛?”游莲咬牙切齿。   “不,我不是为了打赵焱,南洋那么宽,住的又不止赵焱一个人,我们单纯就是喜欢屯那里而已,那里地势宽,北上南下都敞亮。”宗懿淡淡地说。   “……”游莲无语,自己都替宗懿的厚颜无耻感到无地自容。   “我已经不相信你了,完颜宗懿!你别说了,说了也白说,我听着都替你感到害臊!”游莲摇摇头,心灰意冷。   “哦,那么你相信谁?相信烈哥儿?所有本王办不到的事情,他都可以替你办到?”宗懿说。   “……”游莲扶额,转过头去懒得再看他。   “阿莲,是不是本王给你的自由太多,让你忘记了你本来的身份?”   游莲转身,就连身体都不想再朝向他那一方。   “所以你竟然连良家女子的规矩都忘了,勾搭完本王的哥不说,还要勾搭本王的爹?”   游莲仰天,无声长啸。心痛自己怎么可以对这样的人还心存幻想?曾经那个单纯的游莲,还幻想过他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子,他可以永远站在游莲的背后,为脚下的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谋福祉,鞠躬尽瘁。   可叹被昆都人称作祖巫娘娘的温敦夫人啊,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儿子的?真是可悲可叹啊!   两个人的和平交流再一次宣告失败,游莲不理宗懿,她瞧不上这种猥琐小人,宗懿配不上游莲与他说话,与小人说话,浪费口水。   身后传来宗懿冷冷的一声笑,他再度发声了:“教头大人已经拒绝与本王说话了么?是我完颜宗懿太把你当回事,所以你当本王是病猫呐?来人!”   说话间,宗懿陡然提高了声音,自屋外走进来一大队披坚执锐的士兵。   游莲一凛,转头看向宗懿,惊讶这厮又要发什么疯?   “把她给我绑起来!”但见宗懿指着游莲对自己的士兵们下令。   “此女乃祸害,居心叵测,潜伏我朝廷,乱我朝纲,危我社稷,你们现在就把她给我拿下,今天本王就要替天.行道!”   ……   议事堂内,宗烈与一众将军们已经等候良久了。   昨天就和游莲约好了,今天辰时三刻大家一起来议事堂碰个头,议个事,可现在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半个时辰了,游莲都还没有过来。   宗烈抬头频频朝议事堂门口张望,守门的小将看见了,知道宗烈什么意思,便走上前来回禀宗烈道:   “五王爷,末将适才问过守门的门房了,他们说莲教头很早就来了衙门,并不曾离开过兵部衙门。”   宗烈不解,“既然那么早就来了,怎么到现在都还不过来呢?”   “这个嘛……”小将皱眉,“属下也不知。”   宗烈朝那小将挥手:“去,去莲教头常去的厢房、院子里四处都找找,是不是去哪里说话耽搁了,催她快点过来,兄弟们都已经等很久了。”   小将领命,正要退下去办,却听得院门外叮呤哐啷冲进来一个兵,倒提着刀,刀鞘拖在地上,碰到那高高的门槛吵得人心头发毛。   “五王爷,不好啦!五王爷,不好啦!”   那兵一路喊着不好啦,却也不说一声究竟是什么不好啦。大家耐着性子看那小兵奔进议事堂,冲倒到宗烈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五王爷,不好啦!五王爷,不好啦!”   宗烈皱眉,问那小兵:“你且说说,到底什么不好了?”   小兵自地上抬起头,露出一张红通通的脸,脸上挂着肆意横流的汗。   “启禀五王爷,属下找到莲教头了。”   “唔。”宗烈颔首,“很好,这是好事,大大的好事,那么你带她过来了么?”   “没有……”小兵摇摇头,脸上的神情开始变得古怪。   “你为何不带她过来?”宗烈垂下眼,脸颊肌肉的线条明显变得紧绷起来。   小兵却慌了,如临大敌,“属下带不走……也不敢带……”   现在不光宗烈忍不了了,就连边上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大家七嘴八舌地骂这个兵,说都这么大一人了,怎的说个话都这么费劲?这么多年,都是怎么当兵的?   小兵遭受到铺天盖地的人身攻击,又惊又恐,支吾了半天,终于把心一横,说道:   “启禀五王爷,九王爷把莲教头绑了,不准人进,现在正在西厢房里头替天.行道呢!” 第109章 装疯   宗烈跟在小兵屁股后头急匆匆地跑, 才刚来到西厢的院子外头,宗烈就看见了一大群九王府的护卫。   宗烈走上前,一名校尉拦住了他:   “对不住了, 五王爷, 九王爷有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此地, 五王爷请回吧!”   宗烈皱着眉头静静地听,突然他开口喝道:“让开!”   校尉不依。   自宗烈身后,立马呼啦啦涌上来一大群带刀的护卫, 与宗懿的护卫对峙。   宫绍走了出来,对宗烈一拱手道:“属下参见五王爷, 五王爷想进,是不可能的。九王爷有令在先, 属下也没办法。还请五王爷先回去吧!待我家王爷办完事,属下定会通传九王爷,五王爷来找过他。”   宗烈看向宫绍的身后,大致估算了一下,便拿出自己身上的腰牌, 递给自己身后的部下:   “去,拿这个,去兵部侍郎那里再调五百兵过来。”   一名侍卫接下了腰牌, 退下后, 便往院外奔去……   宫绍无语, 莫非五王爷今天想与他们火拼?   宫绍望着宗烈那张冰山似的脸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把手一挥,带领自己的手下让开了一条道。   宫绍跟着宗烈往厢房院子里头走,眼看就要走到通往那厢房的月洞门, 宫绍再度拦住了宗烈:   “五王爷,还是让属下先去通报一声吧……”   宗烈挥挥手,示意宫绍去通禀,他就在旁边看着。   宫绍颔首,走到最前面领着宗烈一起往厢房走。   才走到那月洞门口,宗烈就跟被雷劈了似的震住了。   自前方不远处的厢房内传来吱吱嘎嘎有节律的,桌椅或其他什么木作艰难挣扎的声音,夹杂着女人凄凄艾艾的哭泣声……   怒火瞬间冲至天灵盖,宗烈一把推开正准备去通报的宫绍,迈开大步朝那厢房走去。   “开门!宗懿!”宗烈站在门外,挥动拳头狠狠砸门。LI   厢房内叫魂似的木作吱嘎声终于停了下来,只剩游莲的哭泣声,因着宗烈的突然发声瞬间小下去了不少,游莲或许在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原本凄艾的哭泣变成了压抑的啜泣。   宗烈更难过了,心里又急又痛,跟猫爪似的。   “我现在没空。”宗懿嘶哑的声音自房间里传出来。“五哥先回去,等会儿我再来找你。”   “你开门!今天是值日,议事堂的兄弟们还等着你去议事,可没时间让你鬼混!”宗烈不依,依旧狠命地砸门:“开门!再不开门,我就踹门了!”   厢房里安静了下来。   以为宗懿知道羞耻,这就要来开门,宗烈便停下自己砸门的手,等着门开。谁知道等了半天没等到门开,却只听得屋内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东西塌了,紧接着游莲凄惨的哭声就在这瞬间再一次响起:   “我要杀了你,天杀的贼蛮子……呜呜呜呜呜……”   有节律的吱嘎声再度响起,只这一次的吱嘎声更加响亮,带一种断裂木质摩擦青石地板的粗粝感。   宗烈瞬间炸了,他转身遣开身后的随从。宗烈的侍卫统领是留一撮小胡子的精明男人,他很快就明白了宗烈的意思,立马抄起腰间的佩刀,指挥众士兵退出了月洞门。   宗烈抬腿只那么一脚,便听得哗啦啦一阵断木落地的声音,厢房门断成了几大块,露出黑乎乎一个大洞。   可是不等宗烈进屋,却只见眼前一道人影闪过,宗懿从那破口处冲了出来。他直接把宗烈推到了院子里头一棵大杨树底下,用肘顶住了宗烈的咽喉,把他死死地压在杨树树干上。   “我说五哥你到底想干什么?小弟睡自己的姨娘,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冲进来。你急什么急?姨娘是我宗懿一个人的,再急也轮不到你什么事呢!”   宗烈被宗懿制住了喉咙,又急又怒憋得脸红脖子粗。他用力推开压住自己的宗懿,拿手指着宗懿的鼻子:   “你……你……你看看你自己这个样子……”   又指一指头顶的青天:“你睁开眼睛看看这里又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水军衙门!水军衙门啊!晴天白日的,你让兄弟们都在外头等你,自己却在这厢房里头欺负莲教头……   你……你这个禽兽!猪狗不如的东西!”   愤怒的火焰烧红了宗烈的眼睛,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宗烈也失态了,他指着宗懿破口大骂,暴跳如雷。   宗懿光着膀子,下身摇摇欲坠的挂了一条雪白的裈裤,唯有一头乌发,倒是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他乜斜着宗烈,眼神犀利。   “我告诉你完颜宗烈,你费尽心机把本王的姨娘挖进这水军衙门,不就是想把我的女人据为你自己所有吗?你这厮从第一天见到阿莲就没有安好心,你个老色坯,本王早就看出来了!没有揭穿你,只希望你还残存一点人性,能知道悬崖勒马。眼下我明白是本王失算了,完颜宗烈怎么可能有人性?看今天就知道了,这都直接踹门硬抢了……”   宗懿没有说完,就被宗烈挥过来的拳头给打断了。宗懿喋喋不休,满嘴胡言乱语,宗烈再也听不下去了,终于扑将上去,把宗懿摁倒在地,兄弟俩就这样你死我活的缠斗在了一处……   ……   好在这一天,二王爷宗骏正好去兵部,知道自己的九弟和五弟正在后院里打架,便抄起一根木杖去“劝架”了。   在宗骏的强力干预下,发生在水军衙门里的这场闹剧才终于落下了帷幕。   游莲受伤了,宗懿受伤了,宗烈也受伤了,水军衙门三个主事官全军覆没。衙门也开不起了,今天只能关门休沐,三名水军主事官分道扬镳各自回府去养伤。   为了莲教头,五王爷和九王爷在水军衙门的院子里就当众打起来了,打得连水军衙门都关张了。   这条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兵部,并以最快的速度传进了皇宫,完颜旻的耳朵里。   不同于以往,完颜旻并没有突然暴起就要去找丢人现眼的肇事者宗懿算帐,他在听完主管太监的回事后,只一脸沉静地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内阁大臣裴满自书架旁走了过来,低声询问完颜旻:可汗是否还想再继续看这本卷宗?   完颜旻摆摆手,示意裴满坐下。   裴满坐好,把手上的卷宗摊开放在完颜旻面前的案桌上后,便垂着眼等着。   “裴爱卿,你说本王重用儿子的女人是做错了么?”完颜旻开口问自己的这位内阁大臣。   裴满微微一笑,答道:“女人做官并不少见,从文以李唐为甚,从武则更多了,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不就是其中典型吗?”   完颜旻微微点头,面上神色亦放松了些,却听得裴满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女人入行伍本身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偏偏与自家夫主不是一个门道的,可汗还非要把他们给搁一处,男人女人天天针尖对麦芒的,可不就要产生矛盾了嘛……”   完颜旻听着,也觉得是自己思虑不周,宗懿是坚定的倒汉派,讲究个东风一定要压倒西风。而姬莲就是个汉人,让一个汉人去跟懿哥儿搭档,的确很容易产生矛盾,更何况姬莲本身又是懿哥儿的十二姨娘,宗懿自然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夫权受到挑战了。   完颜旻忍不住频频点头,他想把宗懿给撤出水军衙门,这样留下亲汉派的宗烈和本身就是汉人的姬莲,不就天下大同了嘛?   可一想到今天宗懿暴揍宗烈时骂的那番话,完颜旻又忍不住心惊肉跳。姬莲模样生得好看,本事又还大,是个男人都会被她给迷到挪不开眼睛。虽然完颜旻相信自己五儿子的人品,但姬莲毕竟是懿哥儿的姨娘,却天天与烈哥儿关在一处,这瓜田李下的,完颜旻就算再怎么惜才,也不能往自己亲儿子的心上插刀啊!   这样想着,完颜旻便在心里暗暗下了决断:   回头就把姬莲给剔出水军衙门吧!再是个人才,但她首先是懿哥儿的姨娘才对,为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幸福和健康,完颜旻并不介意牺牲一个水军总教头。   “唔!爱卿说得对,女人做将军,外头再怎么威风,回到家里依然是给男人暖床的。女人若忘了本,便把她的气焰重新打下去不就得了。”   裴满含笑,对着完颜旻微微一躬身:“可汗所言极是……”   ……   九王府。   医官正在给宗懿敷眼睛,宗懿摆摆手让医官退下,叫站在一旁的达及过来,代替医官帮自己敷。   “达及,裴满真的告诉你,父汗说要打击小十二的嚣张气焰了吗?”待医官退下后,宗懿这样问达及。   “是的,王爷。”达及认真替宗懿敷眼睛,“但是没有说嚣张二字,只说了要压下莲教头的气焰。”   宗懿点点头,又青又肿的眼睛里闪烁着胜利者才有的光芒:   “阿莲的将军梦要泡汤了,本王就知道,父汗一定会站在我这一边!”宗懿一边说,一边举起自己的拳头,信心满满。   达及扶额,心说九王爷也挺幼稚的,二十好几的人了,为了与一个姨娘争可汗的宠,把自己的脸都打青了。莲姨娘怎么可能比得过你?再怎么说你身上留着可汗的血,可汗向着你不是挺正常嘛……   可宗懿并不觉得自己幼稚,他脸上浮现的,是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看见胜利曙光的那种喜悦,和万里长征刚迈出去一小步的那种豪迈。   宗懿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换了一个话题问达及:“达及,可汗已经派人去与赵焱联系了是吗?”   达及点点头,答道:“是的,三天前,兵部侍郎兀术里亲自带队自月华门南下南海。”   宗懿轻笑:“宗烈总算成功了一回,父汗很快就要放赵胥回家了。”   达及一凛,惊道:“真的么?但可汗说的是去南海议和来着。”   宗懿摇了摇自己的食指,眼神轻蔑地说道:   “非也非也!可汗大力提倡汉学,任用汉官,连水军总教头都可以启用汉女,放赵胥回家,也是水到渠成的事。这次兵部侍郎南下谈判,你以为就为了得地盘都快没了的赵焱几个银子?你也太小看我们女真了吧?虽然我们缺钱,却也没缺到这个地步。”   “我敢打十二分的包票,兀术里就是为了赵胥回家这件事才去南海的。”宗懿斩钉截铁。   达及喜悦:“那么莲姨娘总算心想事成了!九王爷快把这件喜事告诉莲姨娘,姨娘一高兴,指不定就跟你和好了!”   宗懿摆摆手,面上的神色反倒变得凝重起来:   “达及,你当我今天装疯卖傻真的就只为争宠抢女人?我完颜宗懿要睡哪个女人,还须得着抢么?”   达及满脑子浆糊,他一脸疑惑地看着宗懿问道:“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宗懿轻轻叹了一口气:“赵胥被父汗掳走已经整五年了,赵焱登基也整五年了。而那赵胥正当壮年,赵焱至今尚未及加冠,你说现在我们放了赵胥回南海,赵焱应当如何自处?”   达及不解,没想通为什么女真放俘虏还要考虑对方的感受?这不是一件天大的恩赐吗?   达及摇摇头:“管他如何自处,我们为啥要考虑这些?”   宗懿轻笑,“原本我们是不需要考虑这些的,但是小十二在本王府上,这件事又是她主动促成的,我怕赵焱和他的爪牙为保皇位,狗急跳墙拿小十二开刀。”   达及更糊涂了:“九王爷的意思是,赵焱的爹回家,他不喜欢就算了,居然还要报复莲教头?为什么?”   宗懿沉着脸,目似深潭。   “因为……十二姨娘姓游。”宗懿一字一顿的说。 第110章 不孕   达及疾步行走在九王府九曲的回廊间, 心底翻滚着滔天的巨浪。   整整三年过去了,到今天达及才终于知道,九王爷自福州带回来的姨娘, 竟然就是可汗多年来曾经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寻找的游二。   游家人身份如此敏感, 他们曾经与女真坚持对抗了五六年,杀死完颜旻三个儿子。直到游龙战死, 游家人与可汗之间的恩怨才终于暂时告了一段落。   但是游二的存在成了卡在可汗喉咙的一根刺,失去了三个儿子的完颜旻无时无刻不在梦想着抓住那个狡猾的游二,为枉死的三位王爷报仇!   可就在今天, 宗懿告诉自己,游二就在他的九王府, 做了他的十二姨娘,还加入了完颜旻的水军衙门, 做了十万水军的总教头——   这件事怎么想怎么魔幻!   直到达及伺候完了宗懿准备回家,他依然没有从这种震惊中清醒过来。   他觉得宗懿是在玩火,一种相当危险,相当不可控的火。   游二有本事不假,但天底下有本事的人多了去, 并不是每一个有本事的人都值得招安。游二就是那种不值得招安的人,游家人都是不值得女真人信任的,如若是完颜旻, 他就一定不会选择招安游二。   就像吕布之于曹操, 招安吕布会给曹操带来危险, 招安游二同样也会给九王爷带来危险。   其实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九王爷从游二身上获得的好处,就分明比游二带给九王爷的危险少太多:   游二反胡,从前反, 现在她也反。   游二之所以帮助九王爷建设水军,很明显是有所求的,她想让九王爷替她办事。游二杀大妃,救灵州王,如若没有猜错,全力压制女真的疆域,拔高汉学,推广仁治,崇文抑武也将会是游二的下一个目标。   就像现在,可汗几乎已经完全放弃南边的海岸线了。   达及知道宗懿之所以这样对待莲姨娘,除了抱着富贵险中求的想法,想借游二的力量壮大他自己以外,很难说就没有感情上的原因……   现如今,莲姨娘与九王爷闹翻了,因为九王爷“不听话”,拒绝遵从游二的意思把水军军港建在楚州,也拒绝帮助游二解救赵胥。虽然游二也是他达及的“恩师”,但出于对国家的负责任和对可汗的忠诚,这一次,达及选择坚定地站在九王爷的身边。   宗懿要达及现在就安排人南下,紧盯完颜旻派去与赵焱“议和”的兵部侍郎,以防南海的赵焱受到刺激,放出什么不好的消息来,导致游二暴露。   知道了事件的真相后,达及改变了自己对莲姨娘的看法。依达及的意思,这次游二想高调救出赵胥,便顺水推舟由她去做,也别派什么人南下探听消息替游二收拾残局了。   游二好日子过太多,太过单纯,又太理想化,她看不清人性的丑恶和皇权对人心的诱惑,不明白自己这个时候送赵胥还家,将对本就根基不稳的赵焱会造成多么大的冲击。   如果游二是真的够聪明,就算要救赵胥,也不应该由她自己去做。此时的游二更应该低调,收敛锋芒,最好让天底下的汉人都看不到她的存在,这才是对游二自己最好的保护。   达及建议宗懿依着莲姨娘:   “九王爷,十二姨娘似乎相中了五王爷,这其实很正常。五王爷向来跪舔汉人,哪怕那群病羊似的汉人早已丢掉了他们祖先的气节,五王爷的膝盖依旧还是直不起来。   现如今莲姨娘的心既然已不在您身边,王爷大不了看开一点,她要走便走,要自寻死路便自寻死路。咱顺水推舟既送她个人情,咱也乐得轻松。   就算最差的情况,如若王爷您因为十二姨娘被牵连,大不了说一句您也被她骗了,不就万事大吉了?王爷如此好人才,天涯何处无芳草,您又何必单恋一枝花呢?”达及说。   宗懿听了,青肿的眼底泛起一抹阴霾,他没有立时回应达及。宗懿站起身,长叹一口气,走到窗户边用力睁大自己一条缝的眼极目远眺:   “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本王自是知道,本王其实从来就没有想过一定要强求什么……”   宗懿背着手,声音里有深深的无奈,也有淡淡的释然。   “但她毕竟跟了本王三年,我总是不想她死的,至少不能死在我的面前……”   ……   游莲躺在芙蓉院自己的床上,挺尸一般一动也不动,任由身边的医官、婆子川流不息。   跟三年前和宗懿过的那第一晚一样,游莲周身跟拆散了又重装的一样难受。宗懿在水军衙门的厢房里叫护卫把游莲拿下后,便把她五花大绑了给绑上了墙角的那张小春榻。   见宗懿把自己往榻上绑,游莲就暗道不好。   果然,游莲被护卫们摆上榻后,宗懿就叫众人都退出去。游莲不干,拿起水军总教头的名号命令士兵们都留下来!   可是没人听她的,因为大家都是宗懿的护卫,跟水军没关系。   士兵们都离开后,不出游莲所料,宗懿果然对她进行了侵犯,压垮了一张从未经历过此种折磨的榻。不仅如此宗懿还专门挑今天议事的时间来侵犯游莲,导致宗烈等不住了派人来找,还与宗懿打了一架,最后竟然被宗骏给摆平!   普普通通一件事,就这样被闹得沸沸扬扬,游莲想,现在满上京的人应该都知道了,水军衙门新上任的总教头,在公衙里被人侵犯了,还挑起两位王爷的争斗!从今以后,自己还有什么勇气再出任那水军总教头?还有什么脸出现在十万之众的水兵们面前,给他们训话,教他们进攻!   游莲闭上了眼睛,泪水不争气地自眼角滑落。   游莲觉得自己是被宗懿给毁了,原本前途似锦的游家二小姐就这样被完颜宗懿给一棒打倒在地,狼狈不堪。   宗懿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尊重游莲,更不会给游莲一名将军应有的尊严!   悲痛、悔恨吞噬了游莲,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默默难过,完全没有留意到身旁替自己检查身体的大夫其实是一个头包花布的婆子。   婆子自然不会看病,但她也是带着任务来的。婆子替游莲把过脉,仔细查看过身子后,便一脸严肃地走了出去,留下满屋子的丫鬟大气也不敢出一个,行走说话更加谨慎小心了。   包花布的婆子走出院子后,来到一处耳房门口站着,这里早站了好几个人:九王爷宗懿,婢女墨竹和府里的一名医官。   “王神婆,你又瞧出一点什么来了么?”见到婆子走过来,宗懿便迫不及待地扬声问她。   王婆子抿嘴儿一笑,对宗懿行了一个礼道:   “瞧出来了的,瞧出来了的……”王神婆嬉皮笑脸凑到宗懿的眼皮子底下,朝他使了个眼色:   “九王爷借一步说话?”   宗懿背着手,不耐烦地回她一句:“就在这里说!”   “……”王神婆一噎,赶忙又陪着笑脸说:“好好好!就在这里说,就在这里说……”   王神婆清了清嗓子,瞟一眼一旁提着药箱的医官,和低着头神思枉然的墨竹说道:   “回九王爷的话,夫人的体内有毒!所以她一直不能有孕。”   王神婆话音刚落,一旁墨竹的脸“唰”一声就全白了,她膝盖一软,朝宗懿跪下了:   “九王爷明察,九王爷明察啊!奴婢真的从来没有对莲姨娘做过什么,从前的映月姐姐也一样,我们都是王爷您一手栽培出来的,见到王爷收姨娘,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对姨娘下如此毒手呢!求王爷一定要明察啊!奴婢是无辜的!”   墨竹跪在地上,哭得是山河变色,日月无光,看样子就像真的遭遇到天大的委屈一样。   宗懿沉着脸,低头看着墨竹道:“可现在已经有两个人分别都说阿莲体内有毒,妨她受孕,那么你来说说,这毒若不是你下的,又是谁下进莲姨娘肚子里的呢?”   墨竹绝望,使劲把自己的头往地上磕:“奴婢冤枉啊!王爷!奴婢一直管莲姨娘的饭食,从来都是勤勤恳恳,一刻也不敢懈怠,每次去厨房取饭,都是随机取,和其他贵人们用的都一样。姨娘用之前,奴婢也从来都亲自试毒,若说饭食里有毒,那么奴婢也一样应该中毒才对啊!”   宗懿听了,默不作声,他也觉得蹊跷,因为宗懿自己也常来芙蓉院吃饭,的确亲眼见过很多次墨竹试毒。墨竹所言非虚,可游莲体内中的妨碍怀孕的红花毒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宗懿正冥神苦想的时候,那王神婆又发话了:   “只是王爷……老身其实还是有一点疑问的……”   宗懿抬眼,回道:“你说。”   王神婆再度瞟了一眼一旁的医官,开口道:“原本老身是想背着人问王爷的,可是王爷不许,那么老婆子我就这么直接问了哈……”   “老身知道,屋里那位夫人是王爷的夫人,娘家也一定非富即贵,所以如若老身接下来的言语有什么错处,还请王爷海涵。”   宗懿点头,示意王神婆继续,他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定不会因言治王神婆的罪。   王神婆颔首,心中大定,便放心大胆地说起来:   “王爷您或许不大清楚,我们汉人民间有些偏方是可以帮助某些有需要的女人避孕的,譬如这红花毒,便是其中的一种。只这些方法都有些上不得台面,毕竟正常人家的女儿也用不上这些偏方,都那勾栏园的女子用得多……”   王神婆说着说着便闭上了嘴,她看见面前宗懿的脸慢慢变得铁青。   “王爷莫急!听老身慢慢讲,还有例外,还有例外!”   宗懿深吸一口气,朝那婆子抬了抬手指:“你继续。”   王神婆点点头:“老身说有例外,便是房里那夫人体内的毒,有些不一般,它不像一般人中的红花毒,会一直压制女子的血气。经老身这么一揣摩,那毒似乎更像方外高人、药仙圣手精心调配的毒,故意放入夫人体内的。”   听见这话,就连一直不说话的医官也忍不住发言了:“王神婆是说那毒有势微的趋势,看上去只是为了实现某种符旨?”   王神婆一拍掌,大笑一声道:“正是此意!” 第111章 下限   宗懿不解, 目含犹疑地望着面前一唱一和的医官和神婆。   医官理了理自己的思路,朝宗懿一拱手,解释道:“下官也觉得奇怪, 因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不敢轻易下结论。方才听王婆婆说的话,便也茅塞顿开。   我们说莲姨娘体内有毒, 更准确地说是她曾经中过毒。只那毒气伴随莲姨娘年纪的增长变得越来越轻,到现在已经消退殆尽了……”   宗懿听了,大喜, 一把抓住医官的胳膊用力地捏:“你是说,小十二这是已经自己痊愈了?”   “……”医官语迟, 苦笑着点点头:   “呃……九王爷您一定要这么理解也是可以的。”   宗懿听了,兴奋地搓搓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刚才听你们说她身子有问题,本王真的被吓了一大跳哩……”   宗懿絮絮叨叨地念,彻底忘了再追究那红花毒的事, 管他什么方外高人什么药仙圣手,只要毒消了就行!   “那么,依你们的判断, 小十二以后还是可以当娘的啰?”宗懿问。   “……”医官再度语迟, 倒是一旁的神婆开了口:   “按理说夫人受孕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只是那夫人的血气阻滞了这么多年,就算一朝通泰,也不知具体情况会不会一下子就都全好了,所以咱们还是得走一步看一步, 不合适就慢慢调养,夫人就一定可以怀上孕的!”   听了神婆的话,宗懿没有再说话,只摸着下巴不停点头,一副放下心的样子。   其实今天宗懿的本意并不是想求子,他只是单纯的找医官替游莲看看她腿上的伤,没想到这医官在看伤的时候竟然发现了游莲身中红花毒的事实!   宗懿被吓坏了,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惊天大阴谋,所以才找了王神婆来继续与游莲看病。好在这神婆还是有点本事的,查出游莲体内的毒素正日渐衰减。   这也算是虚惊一场了!   曾经,宗懿的确有过让游莲替自己生个儿子的想法,可游莲一直没怀上孕,到现在,游莲更是与自己反目成仇,相看两憎,宗懿便彻底放弃那个念想了。   到今天,宗懿才终于知道游莲迟迟不能怀孕的真正原因。   宗懿有些遗憾,他想,以后他可能再也不会拥有自己和小十二的孩子了。小十二可能会离开自己,她是女人,或许她终究还是会去寻求自己五哥的庇护,如若往后她真的不能生养,那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好在小十二体内的毒已经消了,那么宗懿也就放心了。   宗懿叫来管家,给神婆包了好大一个封红。他没有再纠结游莲体内的红花毒,其实这毒,依医官的说辞,那是已经在游莲体内很久了,就在最近两年开始消减。而就在不久前,宗懿与游莲可谓正是花好月圆的时候,几乎天天都腻在一起,吃同一盘菜,喝同一碗汤,不可能出现被人下毒的情况。   宗懿知道游莲命带羊刃,这才很小就离家跟人修行。根据游莲从前为保命采取过的种种奇葩措施来看,宗懿更倾向于相信这是游莲家里人给游莲种下的毒,或许还是委托带游莲修行的师父给小游莲下的。为的就是避免她在某个特定的年龄之前怀孕,导致触发羊刃,给一命呜呼了……   念及此,宗懿忍不住面带鄙夷地摇摇头:惜命惜到这种地步,也真是够狠的。   ……   游莲已经连续七天没有下过床了,一来她身体饱受了折磨,下不了床,二来游莲的心理也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她实在不想下床,更不想见人。   在水军衙门的那一天,宗懿让游莲充分见识到了什么什么叫做“无下限”。   被宗懿“当众”侵犯,游莲这种心气高的女子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可是宗懿对付游莲早有了经验,他一直用绳子绑住了游莲的手脚,游莲除了骂他两句“禽兽!”“不是人!”之外也别无他法。   从水军衙门回王府的路上,游莲一直都怒气冲冲地瞪视着宗懿,用她最犀利的眼神对宗懿进行无声的对抗!   宗懿看在眼里,抛过去一个最鄙夷的一瞥,便让游莲见识到什么叫做“更加无下限”——   和三年前第一次用冷处理的方法“驯服”游莲不同,这一次宗懿似乎记恨上了游莲,或许记恨她“不忠”,宗懿对付游莲的手段变得更加主动,更加心狠手辣,更具有灭顶的摧毁意味。   他直接在马车上就把游莲给扒光了,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地再一次肆虐一番后,游莲的心理防线再度崩塌。   游莲崩溃得大哭,周身都是撕裂的痛,而心底深处的痛,却更加锥心蚀骨……   游莲再也没有办法对宗懿进行“眼神杀”了,只要游莲在宗懿的面前胆敢露出一丝凶光,宗懿便要恶魔上身,随时随地主张他的“夫权”。   唯有一天晚上,游莲实在没有压住眼神里的怒火,宗懿正要张夫权,就被纳兰玉召进宫了。游莲特别开心,她知道每一次纳兰玉召见,宗懿总要耽搁更久,这样一来,今天晚上宗懿的惩罚计划一定就泡汤了!   游莲在大难不死的喜悦中沉沉睡去。   可到了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游莲被人折腾醒了,不等她睁眼,就闻到那股熟悉的龙涎香,听见那熟悉的鼻息声。   游莲无语,心说宗懿莫不是魔怔了,这是在找补傍晚没兑现的那场惩罚吗?   游莲没有推拒,只木头似的等着他结束。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身上男人的喘息声愈烈,游莲知道他要到了,身下有意识地紧了紧,宗懿果然交代了。   宗懿趴在游莲的背上休息了很久,才抽身离开,游莲想叫人送水来,宗懿满身是汗,沾到她身上不舒服极了。   可不等游莲发出声音,宗懿便捂住了她的嘴。   “不要叫,三更天了,不许吵到本王睡觉。”   游莲闭嘴,真的就不叫了,为避免影响到宗懿睡觉,游莲只能选择让自己保持肮脏。原以为逃过一劫的心灵雪上又加霜了,只希望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出门见人。   宗懿转身,很快就睡着了。   游莲却睡不着,她觉得自己就像宗懿的一个工具,发泄他心底怒火的工具,或单纯的就一容器。   试问谁会跟自己的夜壶说话呢?   心里涌起一阵悲哀,游莲突然好难过。她想起就在不久前还与宗懿在一起时的你侬我侬,竟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   可是很快的,游莲就不悲伤了——   因为就在今天白天,完颜旻来到了九王府,出人意料地走到游莲的床头来看她。   完颜旻满怀歉意地对游莲说:九哥儿不好,镇海大将军受委屈了。   完颜旻眼角的鱼尾纹很深,笑起来的时候统统舒展开来,那种温和与宽容,像极了游继峰笑的时候……   游莲突然有些想哭,她喉头发酸,眼眶也红了,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完颜旻看得清楚,他愈发慈爱地安慰游莲,并告诉她,自己已经决定了,待灵州的知县安排好,很快就会放灵州王回家。   游莲听了,终于绷不住,眼泪哗一声流了出来。她靠坐床头与完颜旻鞠躬,游莲如此激动,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完颜旻了,只能一直语无伦次地对完颜旻说着:“谢可汗隆恩,谢可汗隆恩……”   游莲向完颜旻申请,想自己接下护送灵州王回乡的重任。   “末将是汉人,送灵州王回乡,也是末将个人记挂心头已久的夙愿。”游莲说。   完颜旻听了沉思片刻,他觉得此事能行。放赵胥回家,彰显他这个女真可汗的宽容与儒雅,是为收拢天下汉民心而为的。   而莲姨娘是汉人,还做了他完颜旻手下的将,如果由莲姨娘亲自护送赵胥,则更彰示了女真可汗的贤明与大气,用人唯贤不唯亲,是可以收拢天下文人豪客的心的!   于是完颜旻点点头,豪迈地说一句:“好!这件事就交给镇海大将军了!待一切办妥,本汗亲自点兵,替你和灵州王送行。不过眼下嘛,还希望大将军你好好养伤,赶快好起来,不然耽误了灵州王回家,这个责任就要你镇海大将军一个人来承担啰!”   游莲不断回味着今天完颜旻来芙蓉院时候的场景,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的甜。因为赵胥是天下所有汉人心中的天子,天子归家,天下所有汉人的心便都完满了。   而游莲会跟着赵胥一起,回到南海,那个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待到那时候,游莲自己的心,也完满了。   游莲想得带劲,心驰神往。只她的眼底却无端有些涩,游莲闭上眼,想缓解这股干涩,却突觉脸上一股热流滚过,竟是一串眼泪划过脸庞,没入枕席……   ……   这一天,美梦初醒的游莲一睁眼,就看见床边立了一个人,   定睛看去,是纳兰松月。   游莲有些惊讶,她奋力向上,想要坐起,墨竹眼疾手快赶快过来帮忙。   待墨竹把游莲安顿好,游莲抬头看纳兰松月,静静地等她开口。   又这么一段时间不见,纳兰松月变得更瘦了,那高高凸起的颧骨似乎就要冲上云霄,衬得她的眼窝愈发深陷,像狼一样随时露一抹凶光。   “莲姨娘身体可曾好一些?”耳畔传来纳兰松月幽幽的问候,与其说她是在关心游莲,不如说那语气,那声调更像在招魂。   游莲听得打了个哆嗦,耸耸肩膀装作若无其事地把那一哆嗦给掩盖了过去:   “奴婢好多了,谢九王妃关心。”游莲低头对纳兰松月行礼。   游莲回完礼便等着纳兰松月回一句“莲姨娘免礼”,或“莲姨娘好好歇着”之类的客气话,接下来这主母关怀侍妾的一幕就可以圆满结束了。   只可惜游莲弯着腰等了许久,却等不到纳兰松月的那句免礼。游莲弯不住腰了,便自己直起来,又重新靠进床头的软垫之中……   游莲偷眼看了看纳兰松月,只见她正盯猎物一般盯着自己,又不说话,脸皮紧绷着,像块铁板。   游莲低下头,也不说话,心里直犯嘀咕,这纳兰松月看上去好像越来越不正常了,来看病人又不说话,还真就这么干看着?   两个人就这样大眼对小眼干坐了快一盏茶的时间,终于,纳兰松月自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   “姬莲啊姬莲,可叹你看起来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要本事有本事,要手段有手段,满手的好牌,竟也被你给打得稀烂……可惜啊可惜……”   “……”游莲无语,不知道纳兰松月又怎么有感而发了。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便咧开嘴,朝纳兰松月扯了一个特别生硬的笑,又低下头去,不再看她。   “可惜可惜,真可惜……哈哈哈哈哈哈——!”   纳兰松月一边说一边摇头,她后退着往房间外头走,还仰头哈哈哈大笑,就像发现了一桩特别好笑的事,纳兰松月笑得前仰后合。   游莲不悦,心说纳兰松月这个疯子还好意思笑别人,也不看她自己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妒、怨、嫉、恨,所有深宫老怨妇的特征她都集齐了。再是九王妃又怎样?个中滋味也只有你独自一人品尝了!   游莲抬起头,透过门帘上的软纱看纳兰松月远去的背影。纳兰松月依旧笑得恣意,笑声直冲云霄。她佝偻着背朝远处走,那步履蹒跚,竟如七旬老妪,沧桑,又孤独…… 第112章 送别   因着完颜旻来九王府与游莲说过的那番话, 原本颓废到尘埃里的游莲好似又看见了生的希望。她很快就又重新振作起来,努力吃饭,认真睡觉。   游莲收敛了自己的行为, 不再对宗懿怒目相向, 宗懿果然“放过了”她。两人之间本就失了从前的和谐,一旦游莲让步, 宗懿不仅放过了游莲,更像丢弃一件没用的东西一样把游莲给丢到了脑后,竟再也不来看一眼。   游莲不介意, 因为她根本就不稀罕宗懿这个人,而没了宗懿的“打扰”, 游莲的精神面貌和身体状况,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   这一天, 游莲正在墨竹的陪同下坐在花园里看花,主仆二人正对着一片山茶花岁月静好的时候,游莲突然发话对墨竹说:   “今天上京可是有什么庆典?在家里都听见锣鼓声了。”   墨竹一愣,凝神听去,果然听见自远处的天空外, 隐隐约约飘过来欢快的锣鼓唢呐声,似乎还夹杂了间歇的人声欢呼。   墨竹点点头,对游莲说:“是的, 莲姨娘, 今天可是个大喜之日呢!”   游莲挑眉, “有什么喜?”   墨竹答:“今天是六公主出嫁的日子,蒙古王和三皇子亲自护送公主西出祁连山,咱们的可汗也派了两万军队护送六公主出关……”   “……”游莲惊呆了,手拿一条山茶花枝忘记了放下。   “六公主不中意这门亲事, 听说她闹腾得厉害,可汗受不住了,便把六公主给关了起来,临到出嫁这一天才放出来。其实上京城里大家都在议论,说六公主又不是头婚,嫁过一回人,逃了原来的夫家,若不是因为她是六公主,早就被点天灯了。现如今仗着自己的身份嫁给了蒙古的三皇子,这已经是打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亲事了,也不知那六公主究竟还在嫌弃个啥……”   墨竹低着头,嘴里絮絮叨叨地与游莲说着八卦。她没有看见游莲的脸瞬间变成惨白,又变成了铁青。   游莲默默地听着墨竹说话,突然,她扔掉了手中的花枝,二话不说调头就往院门外面跑。   不过一个眨眼,游莲便已经跑出去了老远,墨竹吓了一大跳,赶忙提起裙摆也跟着游莲朝院门外奔去……   游莲冲到九王府门外,天边那聒噪的锣鼓声更加清晰了一些,此时九王府的管家正好从街上回府了,游莲奔上前截住了小厮正要牵走的马。   一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游莲翻身上了马,跟一团绯红的火焰似的,催动马儿瞬间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老管家这才回过神来,正要高声询问莲姨娘这是要去哪儿?却见身后又闪电般的冲出来另一个人——是墨竹。   墨竹二话不说一把夺过另一位小厮手上的马缰绳,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朝着游莲离去的方向,也不过一眨眼,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老管家呆立风中,花白的山羊胡子随风抖动,终于,管家用他苍老的声音发出一声怒吼:“愣着干什么?追啊!”   ……   游莲跟着那锣鼓声策马狂奔,她穿过了小巷,冲上了大街,越过青石架起的拱桥,她来到了横穿整个上京的沁溪旁,小河的对岸花红柳绿,人声鼎沸。人们追着一顶镶金嵌宝的华冠大马车跑,口中高呼着“六公主!”“蒙古王”……   心脏在胸腔里狂奔,蹿到了喉咙眼。游莲催动马儿朝那辆华冠大马车离开的方向追去。   送亲队伍在河的对岸,游莲找不到通往河对岸的桥。   “六公主——!”游莲隔着沁溪河朝那喧嚣人群中央高呼完颜武琳。   可锣鼓声太吵,人声太响,游莲的声音很容易就湮没在无边的喧嚣中。   “完颜武琳——!”   游莲气沉丹田,用尽洪荒之力朝着河对岸高喊出六公主的大名。她没有叫“六公主”,而是叫了武琳的名字,是因为游莲想让自己的呼唤声在这一片喧哗声中显得与众不同,可以让武琳能够更加容易的捕捉到。   游莲张大了嘴呼喊,因为太过用力,她挤出了眼泪。泪水流进游莲的嘴里,触动游莲心底的伤痛,如突然遇水的霹雳炮,瞬间膨胀充满她整个胸腔。   “完颜武琳——!你看看我啊——!”   游莲疯狂地拍马,疯狂地喊。初春依旧料峭的风打在游莲的脸上,吹乱她的发,裹上她的脸,凌乱的泪糊满脸颊,满口满心都是苦涩的味道,游莲顾不得去擦。   “完颜武琳!你看看我啊——!我是阿莲——!”   也不知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还是游莲的声音实在太大,完颜武琳真的听见了她的呼喊?游莲看见对岸的人群散去,马车行进到了沁溪河的边缘。   华冠大马车的车窗帘真的掀起了一个角,车窗里露出半张完颜武琳的脸……   完颜武琳看见了远在河对岸催马狂奔的游莲,她唰一下拉开了整个车窗帘,朝游莲的方向张了张嘴,游莲却听不到她的声音。   游莲破涕为笑,她隔着河对武琳狠狠挥了挥手,便高高扬起手中的马鞭打出一个大大的响鞭——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游莲对着河对岸的武琳高声歌唱,唱一句便甩一个响鞭。凛冽寒风吹得游莲的歌声七零八落,游莲却不管,依旧甩动手中的马鞭唱得愈发高亢。   “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   却是一曲阳关三叠。   “旨酒,旨酒,未饮心先已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辚?能酌几多巡,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   河对岸的完颜武琳哭了,她低头捂上了自己的脸,游莲听不见她的声音,却看得见武琳洒落一路的泪。   眼看马车就要走到河道的尽头,拐入另一条小巷。武琳突然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伸长了胳膊朝游莲挥手,还朝游莲的方向说了一句什么。   马车跑得很快,它带着武琳很快就转入了小巷,游莲没能听见武琳对自己说了什么,但她知道,武琳说的一定是让自己保重的话。   于是游莲最后一次打出一个大大的响鞭,迎着风,流着泪,对着马车远去的背影高喊一声:“六公主!保重——!”   ……   游莲回到九王府,只觉周身疲惫至极,才送走了武琳,游莲这心里便突然空了一大块。   因着金蚕蛊的事,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佐证,游莲一直认为是自己失误,牵连到武琳遭此“劫难”。如若不是因为自己识人不善、考虑不周,导致纳兰玉迁怒武琳,武琳不说一定会嫁一个翩翩公子,至少不会像今日这般背井离乡,被发配到蒙古这样的蛮荒之地去。   游莲一想到武琳一个人坐在马车上,隔着小河对自己招手的样子就心痛到无法呼吸,她情绪低落,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只想倒头便睡。   好容易坚持到吃过了晚饭,游莲再也坚持不住了,脸都没洗,就直接回房睡觉了。   这一觉睡得出奇的安稳,待游莲再起床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墨竹给游莲端来了午饭,墨竹非常抱歉地告诉游莲,说今天厨房里的人都不在,是负责烧火的小丫头煮的饭,菜式有些简单,莲姨娘要不将就着用一点吧!   游莲不以为然地摆摆手,示意墨竹赶快把饭菜都端上来。游莲其实并不介意吃几个肉菜,几个素菜,只要能填饱肚子,吃什么都是可以的。   墨竹把饭菜端上桌,游莲扫了一眼,看见今天的午餐的确是制作较为简单的两个炒肉丝、肉片,两盘青菜,外加一盅蛋花汤。   游莲已经很满意了,有肉就行,无论什么形态的肉,她都喜欢吃。   游莲端起碗来准备吃饭,却在接触到米饭的第一口时,就又想起武琳那掩面哭泣的样子。   口里的米饭瞬间变成了嚼蜡,一想到武琳公主从今以后有可能再也吃不到米饭了,游莲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连面前的肉丝、肉片也统统都咽不下去了……   游莲哭丧着脸,脱力一般放下了手中的箸。   墨竹看在眼里,端起那盅蛋花汤,放软了口气劝游莲好歹用一点:   “奴婢倒不是不会做菜,只奴婢从前家穷,好东西也没有做过,除了能炕几个馍,别的什么都不会做。眼下奴婢也找不出旁的人来做菜了,莲姨娘要不先喝口汤暖暖胃,再用饭吧?”   墨竹哪里知道游莲并不是因为挑食才不想吃饭的,可经墨竹这么一说,游莲便真的想起昨天上午自己出门的时候撞见管家,那老头子的确浩浩荡荡带了一大群女子,每个人的衣衫都五花八门的,一看就是在人市新买回来的婢子。   游莲便问墨竹:“管家他们究竟在忙什么,我看他最近天天都在忙。”   墨竹有些犹豫地一笑:“也……也没什么……无非就是添置一些被呀褥的,布置房间用。”   听了这话,游莲一愣,眉头便紧蹙了起来。   虽说游莲没有管九王府,但她管过游府,知道王府豪门里的各路门道。九王府是皇帝儿子的家,不差钱,吃的用的自然全府统一安排,不存在置办了东西却偏不分给哪一房的情况,哪有这样天天买东西,可府里各房却没见个响的?   更何况现在又不过年又不过节的,游莲知道府里各房用的穿的也都才换过不久,现在添置东西,便只有两种可能:   不是府里要死人了添陪葬,就是府里要来人了添新妆。   王府里大家都活得好好的,也没听说宗懿生病或暴毙了,既然没人办陪葬,现在就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府里要添新丁了。   宗懿没儿没女,孤苦伶仃就两个貌合神离的妻妾。现在这新丁究竟是什么丁,也只有傻子才猜不出来。   游莲冷然,心说自己躺了这么久,连墨竹也开始瞒自己事了?于是游莲把手往一旁的小几上狠狠一拍,喝道:   “狗奴才!枉自我姬莲待你如姐妹,你竟这般欺瞒于我?”   说着,游莲把头一摆,狠狠看向墨竹,面若冰霜目似刀:   “狗胆包天的贱奴才,事主不忠,我看你今天就是活腻歪了,要姑奶奶我亲自给你松松皮!”   作者有话要说:  阳关三叠又称《渭城曲》。因唐代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而得名。后入乐府,作为送别之曲,反复诵唱,称之为《阳关三叠》。   预先舒缓一下大家的情绪,陈潘呆不长久,再恶心人一阵就走了……笑哭。之所以要坚持让这个人出来恶心人,也是为了剧情的冲突,需要一个很强的冲突帮游莲做出某个决定。   不过大家放心吧,最恶心的那种剧情是没有的,男主的设定虽然不老实,但并不是花花公子,并不需要睡遍天下。再说了,我自己也不能让自己写恶心了。   至于男主为何这样处理陈潘,后文会有叙述。 第113章 揭幕   夜色朦胧, 游莲披一件披风,独自一人站在九曲的回廊下,看天边新月如勾。   事到如今, 游莲可算明白过来, 前几日纳兰松月最后一次来看自己,为什么一直大笑“可惜可惜”了。   游莲不觉得可惜, 只觉得可笑。   她感觉不到困,也感觉不到冷,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味”墨竹刚才对自己说过的话, 感受自己心底的哀伤逆流成河……   游莲是谁?游莲可是在战场上可以和男人一拼高下的人,她不过一两句怒斥, 很容易就逼问出了全部她需要知晓的东西。   墨竹跪在地上,被游莲吓得泣不成声, 她拼命地磕头,求莲姨娘饶命,说这些都是九王爷安排的。九王爷不许任何人告诉莲姨娘真相,她没有办法,害怕被九王爷清算, 便只好也瞒着。   墨竹告诉游莲,说府里要来新人了,新侧妃她也没有见过, 据说还是九王爷自己相中的, 不是宫里赐的。   “侧妃什么时间进府?”游莲问。   “下个月。”墨竹说, “这事是九王爷突然说起来的,因为时间紧,所以管家一直都很忙,要重新布置西山院, 便没时间好好安排大家的饭食了……”   侧妃不同于姨娘,姨娘可以随时随地收,侧妃虽然是妾,那也是上得了族谱的妾,是需要花银子纳的。   游莲没有再问,挥挥手示意墨竹可以走了,墨竹便长吁一口气,劫后余生般麻溜地退下了。   去年冬天去妃园陵接宗懿那一次,游莲第一次知道宗懿已经在外面有了人,既然都你侬我侬的相处了这么久,那女人入府自然也是早晚的事。   尽管早就已经做好了宗懿移情别恋的准备,但乍一听见九王府要添侧妃了,游莲的心里依然跟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酸涩苦辣俱全。   这入府就是做侧妃的,想来应该很衬宗懿的意吧?游莲在心底默默地想。   当她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吃醋,在比较对方是侧妃,而自己只是姨娘这样的问题时,游莲抬起手来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反正自己也要拍屁股走人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更何况他是我汉人的敌人,父兄因他而战死,数万万同胞因他而命丧黄泉,他本就不可能是我的夫。   游莲这样劝说自己。   想通了这些大道理后,游莲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她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转身离开那回廊,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夜深露重,游莲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等着她去完成,千万不能因为某一个人受寒损了身子。   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要照顾好自己,游莲的感情如此珍贵,她的夫君不说一定得是使偃月刀,骑赤兔马的盖世大英雄,也应该是手持朱笔,两袖清风的谦谦正君子。   有的男人就是天生的薄情寡义,白眼狼,他不值得。   ……   游莲自认为自己已经与宗懿没关系了,不在乎新侧妃是谁,所以也没打算去探听一下新侧妃的情况。可没想到的是,游莲不去就山,山却要主动来就游莲。   当游莲看见陈潘出现在自己的房门口时,她愣了一下,觉得有点意外,却又觉得有点理所应当……   潘儿在自己身边周旋了这么久,现在直接出现在九王府里,从前那么多磕磕绊绊可不就终于解释得通了吗?   游莲定定地看着陈潘,脸上看不出喜怒。   见游莲似乎并不意外,陈潘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抿着嘴儿羞涩地一笑,莲步轻移来到游莲的身边,恭恭敬敬地对游莲行了一个福礼,唤道:“莲姐姐。”   和并不能上族谱的游莲不同,陈潘进府就是侧妃,按规矩应该是游莲去主动求见陈侧妃才对。今天陈潘主动来见游莲便罢了,竟自贬身份反过来叫莲姨娘姐姐?   随陈潘来芙蓉院的丫鬟们见状,都有些惊讶。   不过她们很快就释然了,十二姨娘出身江湖,带一身江湖儿女的豪放气质。放眼天下,敢跟十二姨娘比拳头的女人还真没有几个,这样想来,叫十二姨娘一声姐姐,也就跟叫“大侠”那么一个意思了。   陈潘对着游莲见礼完毕后,跟随陈潘来见游莲的众婢女也纷纷对游莲行礼,唤她“莲姨娘”。   陈潘下个月才会进府,今天来九王府,其实只是陈潘自己的意思——   宗懿太忙,没时间张罗,便把纳侧妃的典礼交给了管家安排。可纳侧妃典礼繁杂又规矩多,这件事本就应该由九王妃纳兰松月挑头来完成,区区一个管家怎么做得了主?   可是纳兰松月和宗懿的关系已经那样撕破脸了,很明显,纳兰松月不会来趟这滩浑水。于是陈潘站了出来,她主动上门来帮助九王府的老管家,看看还缺什么,便提一提。   被陈潘和婢女们先后问候,游莲也没什么反应。她依旧定定地看向陈潘,似乎想在陈潘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潘儿只是随便看看的,想着下个月就要进门,所以今天先来府上熟悉熟悉。”陈潘手拿罗帕,半掩着嘴,望向游莲,脸颊飞红。   未进门的妾,主动来夫家张罗纳自己的典礼,天底下哪有这样上杆子爬的人?   可是陈潘不介意,不过被人说笑几句而已,又伤不了皮肉,她不介意被人念叨几句。更重要的是,这是陈潘拿命搏来的机会,她不可能让这件事出任何纰漏的,必须要全程监督,密切参与。   游莲默默地听着,却不置可否。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曾经的这个“好姐妹”,她为自己从前为救陈潘,曾经慌不择路力劝宗懿纳了陈潘感到耻辱。游莲现在才终于明白过来,从前的自己那不是直率——   是缺脑子。   “你从第一次见他就很喜欢他吧?”突然,游莲这样问陈潘。   原以为游莲会对自己认输,尴尬地拉家常,没话找话,突然接收到灵魂拷问的陈潘变得有些尴尬。   陈潘再一次抿着嘴儿羞涩地笑,扭了扭手里的罗帕,瞟一眼游莲的脸,糯糯地对游莲道歉:   “对不起,莲姐姐,潘儿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实在是……九王爷翩翩公子,潘儿一日不见他,便如隔三秋……”   游莲目不转睛看陈潘的脸,静静地听着,意外自己那么多年怎么就从来没有发现过,潘儿说话水平竟然这么高,可以一边道歉一边揪人的痛处踩。   不过游莲还是笑陈潘太幼稚了,莲姨娘百炼成钢,根本不怕踩。   “恭喜潘儿,我祝你们幸福。”游莲很真诚地对陈潘说。   ???   陈潘这回倒真的挺意外的,她一脸惊讶地看着游莲,发现游莲的脸上真的没有什么不高兴或伤心的表情。   陈潘暗自吃惊,却也很快又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谢莲姐姐!”陈潘甜甜的笑,脆生生地对游莲道谢。   游莲也回应她一个温柔的笑,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宗懿若非一个坚定的倒汉份子,倒真的是挺迷人一男人。能嫁给这般迷人的男子,的确是无数痴情女子的梦想,得修炼千年才能得来的福份。   汉室江山已亡,游莲没理由要求天下汉人都替赵氏先祖们陪葬。毕竟就连赵胥和赵焱都这般努力又卑微地活着,她有什么理由要求陈潘坚定地赴死呢?   游莲深吸一口气,在心底里为自己鼓气:   加油吧,游莲!你心中有家国,家国定不会负你!   ……   陈潘今天第一次进府,给游莲带了见面礼。陈潘送了一只香囊给游莲,说是她自己做的,游莲收下了,放在身旁的小几上。   陈潘还送了封红给游莲做见面礼,游莲当下偷偷瞄了一眼后,便把这封红给抱进了怀里——那是一袋银锭子。   陈潘在上京又没娘家,游莲知道这封红一定是宗懿为了张罗这次纳妃大典给陈潘的彩礼钱。   游莲在心底为自己抱不平,她没有被宗懿纳过,除了平日里府上发的月银,游莲都没得过宗懿几个银子。眼看这马上就要回南海了,游莲需要钱,越多越好的钱。可是从前游莲忘了算计宗懿的银子,现在来看的确有点吃亏……   陈潘絮絮叨叨地与游莲讲述九王爷给了她多少彩礼,她又去绣楼扯了几尺云锦,买过几串珠。还问游莲,“姐姐进门的时候,九王爷给了姐姐多少体己钱?”   游莲从旁听着,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自己的确没有得过宗懿几个银子,真是大大的失策!   游莲又笑陈潘,拿根鸡毛当令箭。不过一个一无是处的臭男人,自己瞧不上,她却稀罕得像捡个宝。   “九王爷没有给过我什么体己钱,我只是个没有份位的姨娘,哪里像陈侧妃你,那是可以上族谱的……”游莲笑眯眯地看着陈潘说话,笑意却不达眼底。   可陈潘却很高兴,游莲此番话很是中听,她羞涩地低头,一脸幸福的表情:“莲姐姐莫急,待潘儿进府,定不会亏待了莲姐姐。”   游莲噗嗤一声笑,朝着陈潘微微欠了欠身:“那么,阿莲在此便先谢过了。”   离开芙蓉院的时候,陈潘偷偷告诉游莲,说大妃娘娘派人来传话,说想见见她。   陈潘眨巴着大眼睛,一副受宠若惊又不知所措的样子问游莲,大妃娘娘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看着眼前陈潘这种三分造作,七分炫耀的表情,游莲禁不住在心底冷笑。心说这就是自己相信了十年的姐妹?她对不起游莲十年如一日的信任,对不起死不瞑目的陈昭大人,更对不起枉死的数万万汉人同胞!   游莲浅浅一笑,对陈潘说:“大妃娘娘平易近人,像你这般七窍玲珑的姑娘最是合她意,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吧!”   陈潘点头,她本就没打算过要听取游莲的建议,她不过是借着听建议的借口告知一下十二姨娘这件事而已。   “好的,我记下了,谢莲姐姐今天对潘儿的关心。时候不早了,九王爷今天放衙也该回了,潘儿这就回去伺候九王爷,姐姐咱们明天再聊吧……”   说完,陈潘朝着游莲嫣然一笑,便捻起罗帕,扭着她风摆杨柳似的腰,袅袅娜娜地离开了。   走的时候陈潘没有回头,她高高昂起酸痛到快要断裂的脖颈,让自己看起来还是像初始那样优雅、高贵——   虽然很累,心累,身体也累,但是陈潘不可以退缩。   陈潘可以忍受旁人的嘲笑,却不能忍受来自游莲的怜悯!   没有谁喜欢自己张罗自己的婚礼,试问天底下有哪一个新娘是自己张罗着把自己嫁出去的?   可是陈潘没有办法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再不厚起脸皮发动这最后一击,陈潘害怕,往后自己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就在前不久,宗懿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回周家巷子的顺兴宅。陈潘打听到,知道宗懿又回到了游莲的身边。   陈潘心里那个急呀,眼看着宗懿很快就要去楚州了,一走又是大半年,如若再不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她陈潘就一定会无名无份地独自老死在这外宅了!   于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陈潘坐着马车寻到了水军都督府,来到宗懿的身边。   “九王爷,可否跟您商量一个事?”陈潘手拿罗帕,掩着嘴儿,朝宗懿糯糯地问。   “嗯,何事?”宗懿从手中的书页里抬起了头。   “奴婢住的顺兴宅好是好,就是屋基浅了点,一到下雨就反潮,奴婢的膝盖本就受过寒,再遇上这阴雨天,整个屋子开始冒水,奴婢这腿啊……老是痛……”   “哦?可否需要差医官来看看?”宗懿放下手中的书,关切地问陈潘。   陈潘摇摇头道:“老毛病了,医官看了也无用,这个病说麻烦也不麻烦,只要不沾湿气便好。”   宗懿了然,追问陈潘道:“可这天要下雨,又该怎样?”   “要不九王爷差人来把这顺兴宅的地基都给抬高一些吧!宅子脱了地气,就不会再反潮了。”陈潘说。   “……”   听得此言,宗懿没有说话,他坐直了身子,目光汇聚在遥远虚空的某一处,若有所思……   “王爷……王爷?”见宗懿长久不说话,陈潘便出言催他:“不知王爷意下如何?宅子垫高一些也会清爽些,往后王爷您再去,也能住得安稳些……”   “何必这么麻烦,你就直接换一个地方住吧。”突然的,宗懿开口打断了陈潘的话:   “这宅子又不是糖饼儿,嫌矮了还能扯一扯,盖好的房子再要加地基,倒不如直接换一处住了。”   宗懿望着陈潘,嘴角带笑,却渗出一抹玩味:“陈姑娘的确为本王付出了很多,本王都记着的,哪怕是金山银山都不能表达宗懿对陈姑娘的感激之意。趁着陈姑娘今天想换房,本王便直说了吧……”   宗懿顿了顿,“进我九王府,送你侧妃之位,不知陈姑娘觉得可值?”   衣HUA整理:  自从男女主闹矛盾,大家看得可能都憋屈,有种看be文的感觉。   其实男女主两个人之间鸿沟太大,各种立场和三观都不合,分道扬镳已是必然,怎么挣扎都没用。所以两个人都需要各自分开后,自己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做出改变。   明后天男女主就分开了,分开的过程会有一场橘柑自己很喜欢的对垒(橘柑太喜欢会武功的男人了!决定了,以后不会武功的男主都不要出来了!),会给女主未来性格的转变埋下一粒种子。   接下来二人心态改变的过程,里面会有许多人的大结局,包括陈潘和纳兰玉。女主最需要改变,其实橘柑认为女主的性格和思想在这场悲剧里面起了更大的作用。当然,因为游莲身份和立场问题,女主有些身不由己,但是游莲太过骄傲,她不懂得珍惜宗懿,也不珍惜爱情,这是不对的,这一点她比纳兰玉差多了,也比不上会钻营的陈潘。离开宗懿的游莲,会迅速成长。   都这样预告了,自然是希望大家千万不要憋屈啊,毕竟一个完整的故事,它就得有苦有甜~~ 第114章 放手   陈潘的梦想终于成真了。   不是姨娘, 而直接就是侧妃!   虽然宗懿的语气和说话的态度都有些公事公办,两个人就像在谈一桩买卖。但陈潘不管,态度什么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结果!   陈潘心花怒放, 但她深知得意忘形之流弊,所以陈潘很有分寸地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 袅袅娜娜地对宗懿道福,感谢九王爷的厚爱。   宗懿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高兴或激动的表情,他依旧那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对陈潘点头,还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 要陈潘收着,改天好去九王府管家手上支银子, 买备嫁的东西。   陈潘收下了,对宗懿千恩万谢。   一切都那么顺利,比陈潘预想的都还要顺利,宗懿竟如此轻巧地就送出一个侧妃头衔!陈潘开始有些后悔,早知这样, 自己应该更早就向宗懿提出这个请求的。   可是幸福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在当天晚上吃完饭的时候,宗懿就送陈潘一个人先回周家巷子了。   宗懿站在路边, 对陈潘丢下了一句话:陈姑娘回去好好备嫁, 本王还有公干, 就不回去了。   说完这句话,宗懿就消失了。   一连近十天,陈潘都再也没有见过宗懿的面。   陈潘不知道宗懿究竟又去了哪里,但是自打宗懿说要纳陈潘为侧妃那一天起, 陈潘就发现了:   自己似乎离宗懿越来越远,从前那个与自己心意相通,言谈投机的九王爷没有任何预兆的,突然就不见了?   宗懿喜欢与教坊司里的陈潘讲政事,谈风月,却对主动来到他身边的陈潘视若无物。   陈潘想不明白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可是她不在乎——   作为一个俘虏,只有不断的往上爬才有活命的机会。完颜宗懿就是陈潘的机会,陈潘必须要抓牢了他。   原以为宗懿会是自己的知己,因为他们二人三观相同,谈得拢,行得也一致。   让人意外的是,宗懿似乎天生就与人疏离,对人冷淡。他的真心似乎躲在万重山之外,人们眼睛里看见的他,都不是真实的那个他。   宗懿不喜欢与人交心,也不喜欢娱乐,就连听曲也是不喜欢的。   尽管从前宗懿曾经不止一次出入过教坊司,但待得陈潘真正搬进顺兴宅后才发现:如若不是为了招待客人,宗懿宁愿一个人坐着冥思苦想,也不愿意有人在他耳边咿咿呀呀。   经历过这么多,到现在连陈潘也不得不认为:眼前的这个男人没有心,想要搞定他很困难。   可是很快,陈潘便又重新给自己鼓足了劲:   天底下做什么事没有困难?困难肯定会有,但是这一点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至少陈潘离开了教坊司,做了九王府的侧妃,而不是姨娘。   这是陈潘最大的胜利,陈潘有这样的自信,就在不久的将来,她一定还能取得更大的成功!   这样想着,脖颈间的酸痛似乎也消失了,陈潘的脖颈仰得更高,脊背挺得更直。她昂首阔步地朝前走,犹如一只骄傲的天鹅——   睥睨众生。   ……   望着陈潘离去的背影,游莲冷哼一声,便抱着怀里的那包银子往自己的内室里走,才走了两步,就听见墨竹的声音在游莲的身后响起:   “莲姨娘,陈侧妃送的这只香囊您想挂起来还是收起来?”   “收起来吧,收库房里那只皮匣子里头。”游莲抱着银子头也不回的答。   “可是那只皮匣子奴婢怎么都找不到了,前阵子翠环她们整理库房给重新归置过地方,奴婢问过她那只皮匣子,可是翠环也记不清了……”   “找不到皮匣子就算了!”突然想到了什么,游莲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墨竹的话,她停下脚转头看向墨竹,看见墨竹正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   游莲若无其事地补充道:“随便找个地儿放着吧,家里的香包够多了,再挂,得把人给熏死。”   说完,游莲便转身,脚不点地飞快跑进了内室,那只皮匣子是犀牛皮做的,能值不少钱,游莲前阵子就把这匣子拿去当铺换了五两银子。结果今天自己竟然忘了,张口就要墨竹去找这匣子,可不是昏头了嘛……   游莲进到内室,关上门窗后,走到拔步床内侧最靠里的一处柜门前。打开抽屉柜,游莲把怀里的这包银子放了进去。   柜子里的东西很多,除了金子、银子,还有玉器和瓷器。游莲挪开了两只珐琅彩瓶,一只翡翠瓷罐,才把怀里的银子给放进去。   游莲望着满满一大柜的东西默了默,估计这里已经值十数来锭金了,她决定,过几天便再出门一次……   ……   氽州军营,宗懿传见了专门南下监视赵焱行踪的几名校尉后,便一个人坐在屋檐底下喝茶。   达及走了过来,对着宗懿一拱手说道:   “九王爷这回可放心了吧?侍郎大人已经往回赶了,随身没有带什么异样的人,更没有带什么信。莲教头稳妥了!也不枉费王爷您不眠不休地替她张罗这么久,莲教头真应该好好感谢王爷您才对!”   宗懿点点头,一脸轻松的表情,他手拿茶杯盖,随意拨弄着杯中的浮茶,对达及说:   “唔……也不能这么说,也不全是为了她吧,阿莲不暴露,对本王自己也有好处。感谢就不指望了,现在的阿莲倒是收敛了不少,本王只希望她能一直这么低调,不惹事,不挑事,就是对本王最大的感谢了。”   达及笑道:“既然事情都已经解决好,王爷终于可以回府好好休息休息了……”   说话间达及弯下腰,嬉皮笑脸地拿肘轻轻撞了撞宗懿的肩:“要纳新侧妃了,也不回去看看新娘子,侧妃娘娘该生气了……”   宗懿抬头望着达及笑:“不会的,她才不会生气,陈姑娘很大度的。”   达及对宗懿的说法表示赞同,他也认为陈姑娘是一个大度的人。只有陈潘才会在遇到任何事情的时候,都考虑宗懿的立场为先,也只有陈潘才会真正把九王爷的人放在心上,全心全意地呵护,好过自私自利的莲教头不知道多少倍。   孤独又操劳的九王爷总算有了真正爱他的女人,达及发自内心地替宗懿感到欣慰,于是他一脸感慨地对宗懿说:   “是啊!九王爷遇到陈姑娘,真的是三生有幸!虽说陈姑娘一定不会埋怨王爷,但王爷回头一定要好好补偿补偿陈姑娘啊!陈姑娘的出身不大好,但她知道疼人,总好过有些人,出身不好不自知,还尖酸刻薄……”   达及没有说完话便闭上了嘴。   虽然他很是想不通宗懿为何放着眼前的鲜花不爱,非要稀罕一坨牛屎,但是达及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对不起,王爷,属下嘴欠。”说完,达及抬起手,往自己脸上“啪啪”猛煽几下:   “请王爷责罚!”   “莲教头是你的师父,是她让你坐上昭武将军这个位置的。”宗懿淡淡地说,他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瓷器相扣的时候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清清楚楚叩上了达及的心门。   “属下知罪!”达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捣蒜似的磕头。   “无碍,下不为例。”宗懿淡淡地说,他示意达及起身,他不会因为一句话而惩罚自己的部下: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莲教头是女中豪杰,连本王对她都怀景仰之情。”   “是!”达及起身,朝宗懿狠狠一抱拳。   “好了——!”宗懿长长叹了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他拍拍达及的肩膀,示意他放轻松一些,宗懿朝达及眨眨眼,说道:   “本王也累了,打道回府!你说得对,陈姑娘为本王付出太多,所以,今天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说完,宗懿自嘲般仰天大笑,转身就朝门外走去。达及一脸凝重地远望着宗懿离开的背影,依旧保持着一开始的抱拳姿势,久久没有放下……   ……   这天晚上,宗懿来到了康宁院,陪着穆延嬷嬷喝茶,打两个人的叶子牌。   穆延嬷嬷更老了一些,看不清楚牌面,只好由春花坐在一边帮着看。可是春花也不会打叶子牌,有些牌面她不认识,便只能由宗懿一边打自己的,再一边帮穆延嬷嬷看牌。   在宗懿的指引下,穆延嬷嬷打出最后一张玉麒麟后,总计获得了五十分,远超宗懿足足三十分!   “奶娘您又赢了,我输了整三十分,比刚才还更惨,我真的是没救了……”宗懿笑眼弯弯的看着桌对面的穆延嬷嬷。   “哧——!”穆延嬷嬷不以为然地挥挥手,“九王爷哪里话,老奴这不都是听你说的来出牌嘛,要说还是九王爷你赢了。”   “可牌是奶娘您手上的啊!所以依然还是奶娘厉害。”宗懿契而不舍地恭维。   “哈哈哈——!哪里哪里!”穆延嬷嬷笑得满头银发乱飞,嘴里说着否认的话,笑声却洪亮之至。   宗懿看穆延嬷嬷高兴,自己也高兴,多日来堆积心间的疲惫似乎也突然轻了许多。   “奶娘最近去过芙蓉院吗?”宗懿问。   穆延嬷嬷欢天喜地地张罗着春花和她一起洗牌,一边笑吟吟的回答宗懿:“嗯嗯!是啊!九王爷您放心吧!莲姨娘在府里的这段时间,每天不是她来老奴这里转一转,便是老奴也要过去看一眼的。”   宗懿颔首,“那么莲姨娘可还好?”   “……”   穆延嬷嬷停下了手,抬眼瞟了一瞟宗懿。   “九王爷自己去芙蓉院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宗懿垂着眼不说话,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原本热烈的房间里突然变得安静极了,一直在低头洗牌的春花连牌都不敢洗了,缩着脖子捏紧了手上的叶子牌,生怕风吹过牌面激起牌响,吵到沉默的贵人。   半晌,还是穆延嬷嬷开口说话了:“没事的,九王爷,莲姨娘挺好的。王爷您好好上衙,回头您要去楚州了,再把莲姨娘一起带去,不就好了……”   “莲姨娘不去楚州。”宗懿突然发声打断了穆延嬷嬷的话。   “我带陈潘去楚州。”宗懿说。“下个月就要举办纳妃典礼,典礼过后,我便带侧妃北上楚州。莲姨娘就留在九王府,所以只能委托奶娘帮本王好好照看她了。”   “……”   穆延嬷嬷呆呆地望着宗懿,嘴巴忘记了闭上,她望着宗懿良久,好容易才终于恢复了初始那温和的笑容:   “老奴遵命,九王爷放心吧!有老奴在家替您看着,一定会把莲姨娘给养得白白又胖胖……”   穆延嬷嬷望着宗懿笑得很慈祥,眼里满满疼惜的目光。   她没有告诉宗懿昨天自己路过当铺,见到了一个人大包小包的莲姨娘。没有告诉宗懿,莲姨娘是怎样无声地流泪,拉着穆延嬷嬷的手说她舍不得嬷嬷。也没有告诉宗懿,莲姨娘也对穆延嬷嬷说过,有劳嬷嬷照顾好九王爷这些同样的话。   更没有告诉宗懿,穆延嬷嬷把自己的养老钱,连带压箱底的金钗子也都翻了出来,送给莲姨娘。   莲姨娘是个好丫头,九哥儿是个好孩子,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奈何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只盼二人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第115章 突变   这一天, 宗懿起得很早,今天他要进宫,进宫拜见父亲完颜旻, 也拜见母亲纳兰玉。   只是今天宗懿并不是是为了早朝才起来的。下个月宗懿就要走了, 他将与宗烈一起,率十万水兵远赴楚州军港, 正式开启女真水军的训练工作。届时宗懿新纳的侧妃陈潘,将作为随军女眷一路同行,直到年后宗懿返京, 才会跟着宗懿一起回来。   纳兰玉往九王府去过信,希望见陈潘一见。   宗懿答应了。   宗懿一大早就从军营出发, 来到周家巷子接了陈潘后便去殊玉宫见纳兰玉。   因为宗懿已经盘算好了,如若昨晚父汗与母亲没住在同一处, 他把完颜旻搁在后面见,那么宗懿就可以有理由早一点离开殊玉宫。   待宗懿领着陈潘来到殊玉宫,完颜旻果然与纳兰玉在一处,两个人才刚一起用过早膳。   宗懿很高兴可以一次性解决完所有的问题,他领着陈潘恭恭敬敬给完颜旻和纳兰玉行礼, 陈潘拿出自己为二人缝制的填充了各类中草药的护膝和腰封,给完颜旻和纳兰玉呈上,并告诉他们, 这是自己亲手做的。   完颜旻手拿那做工精良, 针脚细腻的护膝很高兴, 抚掌大笑说九哥儿真有慧眼,身边的女子个顶个的都很有本事。   纳兰玉也高兴,笑意却不达眼底。她轻飘飘地提醒完颜旻,九郎是王爷, 按照祖制,不应该纳一个女俘为侧妃,可汗是不是应该查一查陈家的祖上才对?   陈潘还在堂下站着,纳兰玉便直接称呼人家女俘,还要完颜旻去调查陈潘。如此说话很显然就是没有把陈潘和她才送上来的礼物放在眼里。   场面当时就有些尴尬。   宗懿轻笑一声打破了这冰冻似的气氛,他没有直接反驳纳兰玉,只是告诉完颜旻,说陈姑娘出身卑微,父汗就算查也查不出什么问题。儿臣之所以给陈姑娘这么高的份位,完全是为了感谢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儿臣的背后勤勤恳恳的付出。   纳兰玉坐在上首,闲闲地听着,脸上挂一层莫可名状的笑。   完颜旻倒是不在乎,他反过来劝宗懿:出身不是问题,什么贱民、什么贵人,其实都是人们心中的偏见。汉人女子也有真豪杰,九哥儿你看你的十二姨娘,出身依然平凡,但并不妨碍她成为我女真的大英雄。   宗懿默默地听着,不停的点头称是。   “莲姨娘又要给本汗立功了!”完颜旻说到兴头上,激动的站了起来:   “明天她就要送灵州王回临安,本汗还要亲自送她,让这天下的汉人们都看看,看看我女真的气度,我完颜旻的胸襟,配不配得上这千里江山,当不当得起一声中原天子!”   “……”   宗懿有些愣,以为是自己没休息好,刚才耳鸣了。   “父汗说什么?”他抬起头来问完颜旻。   “嗯?镇海大将军没同你说过吗?”完颜旻也愣。   “说什么?她没有跟儿臣说过灵州王的事。”宗懿答。   “噢!”完颜旻一扬手,“本汗也疏忽了,想着她就你府上的人,你定然会知道,反倒给烈哥儿说了一声。灵州王咱留着也没用,不如让他回去,也好收拢天下汉人的心。镇海大将军主动请缨要送灵州王归乡,本汗答应了……”   宗懿惊呆了,他呆呆的望着完颜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汗!十二姨娘不可以走!”宗懿咚的一声跪地,一脸崩溃的表情。   陈潘低着头,木头似的站着,神魂似乎已经离家出走了。   纳兰玉从旁看着,眼底的墨色更甚。   “十二姨娘为何不可以走?”完颜旻不悦,他认为宗懿的占有欲也实在太强了些。不过要他的姨娘替帝国办个差,大惊小怪成这样,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理解范围,这种不正常的行为往往意味着性情的偏执,完颜旻非常不喜欢。   宗懿支吾了半天,也不知道应该怎么编,总不能直接告诉完颜旻,说十二姨娘就是游二,她这一走,多半就一去不回了。   眼看宗懿说不出句所以然来,完颜旻不耐烦了,摆摆手想撵宗懿出去,他最见不得人吞吞吐吐了,优柔寡断,没个决策力。却听得一旁的纳兰玉幽幽地开口了:   “十二可是有什么隐情,九郎不方便说?”   宗懿一惊,赶忙摆手道:“没有,没有隐情,儿臣只是……儿臣只是舍不得她走……”   纳兰玉噗嗤一声笑,眼底闪烁的是饱含逗弄意味的光:“我儿可是才三岁?要不要跟着你姨娘一块去呀?”   “……”宗懿大窘,脸涨成了紫茄色。   一旁的陈潘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呆站着,头也垂得更低了。   眼看自己儿子的娘们气又上来了,完颜旻火冒三丈,愈发坚定了要委派十二姨娘南下执行任务的决心。   “好了好了,你快起来吧!”完颜旻挥挥手,“一会跟本汗一起去内阁,今天有内阁的议事会,你也听听,提点意见。晚上随我去兵部,兵部尚书提了一批新的军官,咱们一起去兵部审一审。”   完颜旻临时决定给宗懿加派点任务,磨练磨练他的男子汉气概,今晚完颜旻就是要折腾到宗懿回不了府。省得他天天缠着女人,见不得别人与他的女人说话,也见不得女人为帝国入仕。   宗懿的这些“坏习惯”在完颜旻看来,都是腐朽又落后的,得改,毕竟女真已经走出大漠几十年了。   ……   兴化,是福州最靠近南海的一处小城。   这里长年来只做内陆与过路船只的货品交易,给往来经过的海上船只补给,提供港口,和与南海深处,一处名叫琉球的小岛之间进行沟通与交流。   兴化城很小,是由一处小渔村发展起来的。因这里的居民大多数都从事捕鱼和海上贸易,所以整个兴化城都弥漫着一股浓厚的海腥味。   这里没有宽阔平整的街道,没有雕梁画栋的高楼,没有灯红酒绿的夜生活。有的只是被独轮车压出的高低不平的土坑路,随处可见的低矮却宽阔的地窖与仓库,和一入夜就伸手不见五指的寂静之城。   可就是今天晚上,在这入夜就连狗都能睡死的兴化城里,大半个兴化城的狗都叫了。叫声此起彼伏,对山歌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   而位于兴化城东边的卫所,便是今夜狗儿不能入眠的根源。   卫所本是朝廷里各路王爷诸侯为方便自己办事,自行出资设立的常驻地方的馆驿。和单纯为官员行走的旅店式馆驿不同,卫所是常设有亲兵的,通常为皇帝自己,或某一个王爷直接服务。   而这兴化城里的馆驿,则是从前九王爷宗懿留下来的,主要是因为宗懿一直是负责清剿汉匪的,他需要监视躲进琉球海岛的赵焱,以防赵焱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举动,所以宗懿便在这兴化城里安插了卫所。   今夜兴化卫所周边方圆数十里的狗全惊了,那是因为云珠着急了。达及安排给她们姐妹俩的差事搞砸了,云宝还受了伤,云珠一个人抓了瞎,生怕误了九王爷的事,便顾不得隐秘夜行,直接骑马“哒哒哒哒”一路鸡飞狗跳的,冲进了兴化城深处的卫所。   云珠冲进卫所的时候,她看见长官达及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大堂里头等她了。   “达及将军!”云珠一进门就扑倒地上,朝达及的方向猛爬两步:   “将军您怎么知道我来了,还专门在这儿等我?”   达及面无表情地看着云珠说:“因为有传令官告诉我呀!”   云珠不解,“哪里有传令官啊……”   “狗啊——!十里八乡都知道你来了……”   “……”   云珠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将军,属下不是着急了嘛……”   “说吧,有什么事又烧到你屁股了。”达及问。   云珠听言,眼泪立马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流得满脸满脖子都是湿的。   “将军啊——!”云珠号哭一声扑到达及的脚下:   “将军,大事不好了!琉球有人送密信上福州都指挥使衙门!他们漏夜上的岸,关键他们没走兴化,直接去了福州城。   我们姐妹俩得到消息时,人已经走到长福了。我与姐姐紧赶慢赶追过去的时候,正好遇到都指挥使来接人。他们兵精粮足的,我和云宝就两个人,自然打不过他们,反倒把自己给暴露了出来,都指挥使派人来追杀我和云宝,我们姐妹俩一路逃命,好容易才甩掉追兵,活着逃了回来,可是密信我们没有截到,云宝也受伤了……”   达及大惊,琉球岛上住着赵焱,漏夜派人过来送信,不走正常路,也不交给县衙门,却直接交去了福州,送进都指挥使衙门,还惊动了都指挥使亲自出城来接?   这很显然不是一般的密信了。   其中内容一定是爆炸型的。   冷汗蹭一声就从达及的背上冒了出来,他直觉这事不好,九王爷最担心的那种事——   它终于还是发生了! 第116章 离开   游莲已经担心好多天了, 生怕这局势在自己临走之前横生变故。   好在一切都很顺利,完颜宗懿并没有突然跳出来阻拦,完颜旻也没有突然改变主意。就在阳春三月里的一个美丽早晨, 宫里来人了, 大内侍卫们列队在九王府的大门外等候王府的十二姨娘,等她穿戴整齐了, 去南郊参加完颜旻为她和赵胥举行的送别仪式。   九王府里的人们都深感意外,因为九王爷从来没有透露过一丝十二姨娘要替完颜旻执行押送任务的事。今天宫里来人突然说起十二姨娘需要离京一趟的时候,上至九王妃纳兰松月, 下至门房传信的小厮,无一不是一副意料之外的惊讶表情。   但是没有人敢阻拦宫中来的侍卫们, 大家也不会对完颜旻的口谕产生什么怀疑,便放任十二姨娘就这样跟着宫里来的人一起离开了九王府。   游莲像男人那般高束着发髻, 用一顶玉冠束紧。她身穿一件青色的圆领窄袖袍,袖口和腰间用革带扎紧,像江湖游侠一般在腰间挂一柄佩剑。一眼看去,就跟所有的行脚商或行走江湖的男人们一样普通。   前来迎接十二姨娘的大内侍卫统领一看游莲的这一身装束就特别满意。游莲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护卫工作,和所有侍卫一样打扮成一样低调又利索的样子, 才像干事的。   游莲走出九王府大门的时候,她停下脚来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九王府的烫金门匾。   她还是有些想念宗懿的,昨晚游莲曾经去周家巷子里的顺兴宅找过宗懿, 可是陈潘说宗懿不在, 其实陈潘也不知道宗懿去了哪里, 但是她依然“非常肯定地”告诉游莲:九王爷去了军营,要子时过了才能回。   陈潘非常有自信地问游莲找九王爷有什么事,就像她已经是九王府真正的女主人。   游莲深吸一口气,摇摇头, 把手心里一直攥着的东西给往里紧了紧说道:没事,他不在,我便回了吧……   说完,游莲便转身,头也不回的就走了,手心里那只东西似乎开始变得发烫,烫得游莲的心里沸腾得跟一锅开水似的。   游莲狠狠啐了自己一口:“没出息的东西!”   她突然后悔自己来周家巷子找宗懿了,她是游莲,不可以软弱如斯。   因着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游莲的心跳得很快,她走出周家巷子,来到一处空地停下了脚。游莲张开手,露出手心里的那柄小如意——   这是游莲为宗懿雕的如意,上面刻着游莲名字里的“莲”字。她想把这个送给宗懿留作纪念,可是宗懿不在,只有陈潘在。   游莲突然很庆幸今晚宗懿不在周家巷子,因为她又不想送东西给宗懿了。游莲反悔了,哪怕这柄小如意都不想给宗懿留下。   游莲拿着手上的东西冥想正酣的时候,感受到了一股灼热的目光。她抬头,看见路边一只大黄狗,站在一块石头的后面,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手上的这把如意。   游莲无语。   她上下左右仔细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只狗子为何会这样看自己了。   游莲的雕刻手艺不好,这把如意的外形有点不逼真,再加上自己是用鹿角雕的,在月光的辉映下,看上去特别像狗子们最喜欢吃的骨头!   游莲突然觉得好丧,要知道雕这么小小一把如意,花掉游莲多少时间和工夫?倔脾气一上来,游莲一挥手,把这如意朝路边拿狗子狠狠掷过去!   狗子很兴奋,一点都不担心游莲是在攻击自己,摇着尾巴不避反迎,一口叼住那把破空而来的如意,兴高采烈地奔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游莲把小如意扔给狗子后,就骑着马飞也似的跑开了,她死命地拿马鞭子抽马屁股,心跳了好久才终于平静下来。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原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很平静地面对他和他身边的人了,没想到都现在这个时候了,她依然会难过……   ……   游莲来到南郊,看见那里已经等了不少人了。游莲知道,他们都是护送赵胥南归的兵丁。   完颜旻和赵胥都还没有来,游莲和兵丁们一起等了一会,约么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游莲看见完颜旻的龙辇过来了,不多时,也看见了端坐另一辆车上的赵胥。   赵胥看上去苍老了不少,虽然才刚年过五旬,头发和胡子却都已经全白了。   跟着完颜旻一起来的还有不少朝中的大臣,游莲看见了五王爷宗烈,和她认识或不认识的许多官员,却没有看见宗懿。   完颜旻领着赵胥朝游莲走来,游莲对着完颜旻行礼,叫完颜旻可汗,叫赵胥灵州王。   赵胥也笑吟吟地对游莲行礼,装作第一次见到游莲一样,非常惊讶地望着游莲发呆,然后异常“震惊”地叫游莲镇海大将军。   游莲甜甜的应着,心底涌动的是翻天巨浪,眼泪已经在眼眶里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圈了。   赵胥当然认得游莲,只是他不是傻子,做俘虏这么多年,为人处事应该怎么做自然只会更周全。   赵胥深知自己此番获救并不真的只是完颜旻心血来潮放他一马,当完颜旻扶起游莲,赵胥跟在完颜旻朝游莲行礼的时候,赵胥那双作揖的手早已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完颜旻叫随身的内侍送来了酒,完颜旻第一个上前与游莲和赵胥喝壮行酒。   宗烈第二个来,他笑眼弯弯的看着游莲,说期待她早日返京。   游莲真的很感激宗烈,宗烈是唯一一个具有真正意义上儒家风范的女真贵族,是天下所有汉人的福星。她望着宗烈道别的时候,视线跟粘了糖的蜂儿似的再也挪不开宗烈的脸,声音里有控制不住的颤抖——   游莲想,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宗烈了。   除了祝他一切顺利,如愿坐上那个位置,游莲实在想象不出应该怎样报答眼前这位对汉人、对女真人都有着特殊意义的王爷。   宗烈捕捉到了游莲的异常,他回望着游莲的时候,眼神里的牵挂与不舍渐浓。   游莲有些过于激动,她自己也发现了,于是游莲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它崩溃。   游莲深知自己不应该这么激动,只是因为那一个人没有来,她便脆弱如斯,这是不应该的。   待游莲收拾好情绪,护送赵胥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了。   游莲正正衣冠,翻身上马,朝完颜旻与宗烈远远行了一个江湖抱拳礼,便干净利落地一甩马鞭,头也不回的领着队伍出发了……   ……   游莲离开上京后,她的情绪便很快平静了下来。除了隐隐有一丝终获自由的愉悦,心中更多的,是保护赵胥安全的责任和警惕。   因为手上有完颜旻亲发的路引,游莲带着队伍都白天赶路,夜晚去官驿安置,如若当地没有官驿,游莲便一定要带着队伍住进当地最大的客栈休息。   事关赵胥的安危,游莲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绝对不允许自己有半分马虎。   在队伍行进到上京南部第一处关隘,龙泉关之前,一路上都很顺利。   然而就在队伍站在龙泉关高大雄伟的关门底下时,游莲那敏锐的第六感,就开始提醒游莲,这里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游莲较以往更加仔细的观察周围的环境。   这里的山高,林密,隘口窄。虽说就在不远处的瞭台上就有完颜旻的驻军,但因此地地势险峻,人迹罕至,高大的树木轻轻松松就掩盖住了发生在这片山林底下的一切行踪,很容易就会遇到山匪出没。   游莲紧了紧手中的缰绳,看了看头顶的日头,朝着身后的队伍高高一挥手中的马鞭:   “出发!争取日落之前走出这片山林!”   ……   宗懿穿一袭黑衣趴在草丛里,看脚下山坳那头正朝这边走过来的人马。   “看清楚了吗?队伍可是二百人?”宗懿问。   “是的,王爷,属下已经再次核实过了,和探马说的一样,的确是整二百人。”宫绍凑至宗懿的近前,低声回应。和宗懿一样,宫绍也穿一身黑衣,连头发都用黑头巾给全部包起来。   “好!”宗懿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块黑色面罩罩紧自己的头。面罩上有两只透光的洞,宗懿寻到那俩洞,把自己的眼睛露出来,最后从腰间抽出一把大刀后,宗懿对宫绍使了个眼色:   “记住了,待他们走到那隘口时,你带兄弟们过去引开他们,本王亲自去斩杀赵胥。”   “可王爷的目标不是十二姨娘吗?为何非要杀那老头子?”宫绍不解。   “谁告诉你本王的目标是十二的?”宗懿反问宫绍。   宫绍一愣,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本王的目标就是那老头子!凭白无故给本王惹这么大一祸事,要是老东西早死些时日,本王也不必这么麻烦……”宗懿的嘴里骂骂咧咧,听得宫绍一愣一愣的。   “那……十二姨娘呢?”宫绍问。   “十二姨娘怎样不需要你来操心!”宗懿不耐烦。   其实就连宗懿自己都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理”游莲,游莲已经与他彻底反目了,宗懿也有自知之明,他不是没想过把游莲抓起来做自己彻头彻尾的奴隶,但是他下不了那个狠手。   游莲发怒的时候还是挺吓人的,宗懿也怕她生气,更怕她伤心……   宗懿自己下不了决心,宫绍听了宗懿的令,也是一头雾水,但是宫绍不准备多问,他果断一颔首,应道:“是!”   “再一次向你明确本王的令,引开卫兵,杀赵胥的事情交给本王,十二你们也不许碰,你们的目标不是杀谁,也不需要自作主张带走任何人。”宗懿沉声,一字一句地对宫绍强调。   宫绍再度颔首:“是!”   “去吧!”   “是!”   提着刀离开时,宫绍依旧觉得哪里不对头,他走了两步又折返了回来,劝说宗懿留下来:如果王爷您不准备捉拿十二姨娘回府,不过杀一个赵胥,有兄弟们上就够了,何须王爷亲自动手?   “九王爷放心吧!看着我们这么多年,难道您还信不过属下的功夫吗?”宫绍说。   宗懿不以为然,瞟一眼宫绍道:“你说对了,本王就是信不过你的功夫,今天要对付的人是赵胥,那小十二一定会亲自贴身护卫赵胥,除了我自己,本王不相信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说完,宗懿起身,朝自己身后一挥手,立马便有一队黑衣黑面罩,全身捂得严严实实的护卫朝宗懿身边聚拢了过来。   “……”   宫绍汗颜,还想再劝,又放弃了。   宫绍虽不满宗懿话里话外对自己和兄弟们的贬低,不过宫绍承认,宗懿倒是有一点说得挺对,那就是这次行动主要对付的人虽是赵胥,但十二姨娘一定会拼死护卫。   众所周知的,十二姨娘大家都惹不起,无论是处理轻了还是重了,都极有可能惹一身骚。所以这样棘手的问题,还是交给九王爷自己去完成吧!   “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宗懿等不及了,低声呵斥宫绍。   “是!属下遵命!”宫绍回神,忙不迭应下,点好自己的手下,猫着腰,朝山坳底下那队正谨慎前行的队伍,迅速靠近…… 第117章 绝杀   游莲早就发现此地煞气甚重, 不是个好地方。所以游莲带队刚走进这片隘口时,便提醒士兵们都做好防御准备,并派出先锋官开路, 谨慎又快速地列队通过。   突然, 游莲发现,他们果然遇上劫匪了。   对方一水的黑衣武士, 骑高头大马,手拿大刀,对方人有数百之多, 人数之巨远胜己方,把一条狭窄的隘口堵得严严实实。且个个精壮彪悍, 一看都是身经百战的练家子。   而游莲这边,人也不够多, 硬拼不是办法。游莲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在看见前方不远处那队“劫匪”后,她勒住了马,抬手示意身后的马队也停下。   游莲的大脑里飞速旋转,她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为财还是为人, 也不知对方究竟是真的“山匪”,还是不是?   但是有一点,游莲倒是很快就判断出来了, 这条路, 走不通。就算今天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也一定会损失惨重。这都还没出上京的地界就遇到这样凶险的事,那接下来还有那么长的路需要走,又该怎么办呢?   不过脑中一个回转,游莲就决定了——   三十六计, 走为上计。   游莲拉过身边的护卫统领,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统领就明白了,他朝游莲一拱手,便带领一队人马,拍马朝前方那队“黑衣劫匪”的方向冲了过去……   眼看护卫们就要与前方的“山匪”战到一起,游莲眼明手快,调转马头,带领剩下的人马紧紧护着赵胥乘坐的马车,急速朝山隘口外撤退。   一阵人仰马翻后,游莲护着赵胥的马车疯狂地冲出了狭窄的山隘口。   山路蜿蜒,转过这个弯道,就可以看见龙泉关的关门了。   游莲牙关紧咬,一边紧盯着前路,一边用眼角余光警惕的四下里探寻是否有埋伏。   好在劫匪并没有追来,道旁也没有埋伏,没人放冷箭。   游莲护着赵胥冲出身后这片树林,不等她呼出胸中一口浊气,车队刚转过这弯道,迎面黑压压一大队人马出现在眼前。   更多的黑衣人手持劲弩列阵于前,当中一人,立马横刀堵在路中央。   他身长八尺,跨骑一匹通体枣红色的大马,穿一身黑袍,窄袖,收腰,愈发衬托出他的虎体猿臂,彪腹狼腰。男子弓箭随身,两侧并列百余位身姿矫健的黑衣骑士,皆背负弓箭,手持环首刀。   和旁的山匪不同,当中那男子带了个黑色面罩,面罩从头直接套到颈,只在眼睛的位置上挖出两个洞,自那俩洞后面射出两道刀锋般凌厉的寒光。   男子的脸遮得如此彻底,游莲陡然一看到,便忍不住心里一抖——   遮这么严实,不是长特别好看,就是长特别狰狞,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外形特异的人手段一定也不可小觑。   游莲凝神,抬起手来对身后的护卫们一个示意,众护卫心领神会,跟在游莲的身后,恶虎一般朝这第二波黑衣山匪冲去……   第二波山匪身上带了弓箭,游莲做好了对方放箭的准备,可出人意料的是,黑衣山匪们并没有用他们身上的弓,反倒抽出腰间的刀,朝着游莲的方向迎头而来。   游莲想对方一定是想抓活的,所以才放弃了用箭。游莲在心底里耻笑他们:一帮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家伙,想对付我游莲,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接下来,可就有你们的好果子吃了!   游莲冲在最前面,她的目光紧紧锁定了那位带头套的男人。武者的直觉告诉游莲,这位头套男一定就是眼前这帮山匪的首领,擒贼先擒王,所以游莲准备首先取那头套男的首级。   可是待其他山匪们都冲上前应战的时候,头套男却一直待在原地没有动,游莲与这帮山匪喽啰们混战一处的时候,她用自己眼角的余光发现,头套男出发了。   他的目标并不是游莲,而是战场后方的那架马车——   赵胥。   游莲心一沉,明白过来眼前这些山匪一定都是女真人。   她有些哀伤,完颜旻表面上放走赵胥,可背地里依然是不愿意的,所以派来杀手乔装成山匪,暗地里刺杀赵胥。可怜天下的汉人同胞,还当完颜旻当真是一位胸怀宽广,德厚流光的百世明君!   女真人当真没一个是好东西!信不得,信不得!   胸中悲愤交加,游莲把剑花一挽,策马跳出了战场。她奋力朝头套男追去,今天没有任何人可以从游莲手上把康皇帝夺走!   头套男骑着枣红马儿奔得很快,但架不住游莲追得更快,仗着胸中那股恶气,游莲疯狂拍马,眼看就要追上头套男,男人看见游莲追过来了,拿身上的箭射游莲的马腿。   箭得用来杀人,而不是吓人。头套男再一次浪费了箭的作用,所以他注定射不中游莲的马腿,游莲扑到头套男的身前,堪堪挡住了他的去路。   游莲挥舞手中的剑,堵死了头套男前进的路。两个人丁零当啷钢头碰铁头地打了起来。   男子使刀,游莲使剑。但游莲心中有气,不要命地往头套男身边猛攻,一时间剑气纵横,如虎啸龙吟,一把寒铁剑生生舞出了气吞山河的气势。头套男有些应付不过来了,十几个回合后竟开始节节败退。   一个不小心,头套男被游莲用那招气势如虹的梨花摆头击中了手腕,游莲干净利落的一个滚身过后,头套男的大刀脱手了。   头套男勒马,后退几步。   游莲大喜,乘胜追击。   原以为落败的头套男会手足无措,为保命知难而退。没想到那男子竟浑然不顾游莲的剑锋,只稍稍避开了一下,便再不与游莲纠缠,就那样空着手,从侧旁直接往游莲身后,赵胥所在的那架马车斜剌剌冲去……   游莲一愣,败军之将不都应该狼狈逃窜吗?   可头套男分明已经败了,怎么还反其道而行之,就不怕自己一剑刺死他吗?   没了大刀的头套男.根本不怵,他忘我地往那马车方向冲,一边冲一边从自己背上的箭匣里抽出一支箭,以极快的速度挽弓,搭箭,朝着马车引弓。   游莲大惊,她来不及反应了,想也不想就把自己手上的剑,用尽全力朝头套男射出的那支箭扔过去……   只听得“喀嚓”一声脆响,箭矢应声落地,被游莲掷出去的剑斩成了两截。   游莲再度挡在了头套男的身前,两个人又一次狭路相逢了。而这一次,两个人都没了兵器。   游莲打红了眼,抡起拳头,不管不顾地朝头套男扑了过去。   头套男丝毫不避,一只龙爪手目标分明的朝游莲的前胸抓去……   游莲被吓了一跳,为躲这只突如其来的咸猪手,身子一摇,一个重心不稳竟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因二人二骑近身搏斗靠得很近,在游莲坠地之前,她用手中的马鞭缠住了头套男的腰。   头套男虽然出阴招把游莲给吓落马了,可他自己也没讨到便宜,也跟着游莲一起,坠马了。   两个人落地后自然又疯狂的满血复活继续接着打,可是很快,游莲就发现不对劲了。头套男的阴招很多,各种攻击人隐私部位的下三滥招数简直层出不穷。   游莲怒火中烧,对头套男的仇恨简直要烧穿她的天灵盖!游莲愈发奋力地与头套男搏斗,她专心致志地琢磨头套男的每一次出手和走位,认真判断他每一个投机取巧的借力和错手。   慢慢地,游莲从这些狡诈又下贱的招式中,嗅出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她和那个人每次疯玩的时候也会这样闹,这种“亦正亦邪”的缠斗方式总是会很轻易地就挑逗起那个人性致的最高点,他很喜欢,并乐此不疲。所以才会出现游莲和他每一次激烈的争吵或打斗后,最终都以两个人共赴瑶台为收场。   游莲的心跳漏了半拍,呼吸开始变得紊乱。   她的出招慢慢变得没有章法,脚下也开始虚浮,游莲的心思都被头套男自头套后射出的那两道目光所吸引,她不由自主地就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那两个小洞上面——与他对视。   终于,游莲流泪了。   “拿命来!”她用尽全身力气朝那头套男嘶吼一声,似乎喊出了游莲积累了一辈子的怨气。   游莲朝头套男扑了过去,脚下却彻底没了章法。   头套男眼明手快闪身躲过游莲这一扑,紧接着走出一连串诡异的三角步。不等游莲看清楚,男人已经闪身到了马车旁。   只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   游莲大惊,纵身朝头套男的身后扑了过去——   她拔出了头套男背在背上的箭。   就在眼前华盖大马车缎布的车窗内溅出一道血柱的同时,游莲也把自己手上的箭,深深插进了他的右胸……   ……   头套男用一支羽箭杀死了马车内的赵胥,赵胥的血喷出了车窗,染红了整个马车。   可是头套男自己也中箭了,被游莲用另一支羽箭自后插进了右胸,血红的箭头穿过头套男的身体,自他的前胸而出……   那箭一出手,游莲的大脑里就一片空白。   她呆呆地看着头套男软绵绵地滑了下去,颀长的身体变得像羽毛一般轻盈,没生气的躺在地上——   那双她曾经无比熟悉的眸子啊,就这样在游莲的面前开始慢慢变得黯淡……   有另外的黑衣人飞奔了过来,他们没有理会“杀人凶手”游莲,只扑到头套男的身边,疯狂地唤他“王爷,你醒醒……”   游莲也不知道跑,她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看一群黑衣人慌张却不慌乱地扛起了地上的男人,他们把他放进了一把由两根木棍和几根藤条做成的简易肩舆中。   没有人冲过来逮捕游莲,他们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游莲一眼,黑衣人的心思都被那个右胸插着一把箭的男人占据住了,他们手脚麻利抬起头套男,抛下了游莲,头也不回地一路飞奔,很快就消失在了密林的深处,再也看不见……   游莲失魂落魄地站着,也不知道究竟站了多久。   终于,游莲再也坚持不住了,无力地跪倒在他刚才躺过的地方,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那里有一大片刺眼的血污,染红了刚出头的一层浅草,渗入黄土,变成一种诡异的褐红色。   游莲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那片褐红色,颤抖着手,摸过去——   口中喃喃:“果然,还是嫉妒,让人发了狂……”   游莲面无血色,望着那片褐红色的湿土,自言自语说着语无伦次的话。   终于,她抱紧了头,用力叩上那块濡湿的土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九爷——!” 第118章 告白   游莲摆脱了残存的侍卫, 一个人继续往南走。   她没有再回去。   那一箭插进了宗懿的胸膛,也插进了游莲自己的心里。   游莲明白,自己和宗懿之间所有的联系, 都伴随那穿胸透骨的一箭彻底断了。她和宗懿这辈子, 乃至下一辈子都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   除了做仇人。   游莲心痛难耐,却又无能为力。汉人的康皇帝就这样惨死在游莲的面前, 她和宗懿之间隔着国仇和家恨,她只能选择放弃宗懿,如果上天可以让游莲再来一次, 她依然会选择把那把羽箭插进宗懿的胸膛。   那一箭插得太深,依宗懿从前行事的风格, 游莲不确定箭头上是不是淬有剧毒。   游莲想宗懿一定凶多吉少了。   就像宗懿下死手一箭刺穿了赵胥的喉咙一样,宗懿也把他自己推进了死亡的深渊。   从那一天开始, 游莲便总会莫名其妙地突然流泪。走路,走着走着就流泪了,骑马,骑着骑着就哭了,吃饭, 吃着吃着眼泪就哗哗地往外流。   眼泪变成了有自主意识的东西,见风它就要自己一个劲地往外跑。   可是游莲除了悲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她需要逃命,逃回南海。   不管是出于抓逃犯, 还是出于“拯救”镇海大将军的目的, 完颜旻都一定会派兵寻找游莲。   为了不被完颜旻捉住, 游莲开始调整自己的行军路线。她昼伏夜出,白天躲客栈,夜晚走山路,几乎不敢走官道。   可是, 没过多久,游莲发现自己是多虑了。因为除了在龙泉关遇到的那拨杀赵胥的假土匪,这一路上除了各大城关正常的城防,游莲就没有见过一个特意来核实自己身份的官兵。不仅没有官兵来追查游莲,就连偷钱的小贼都没有遇上一个。   游莲有些惊讶。   毕竟完颜旻亲手放行的赵胥死了,完颜旻亲封的镇海大将军失踪了,不管从哪一个方面想,这市面上都不应该如此平静才对!   游莲甚至主动向客栈的老板询问,最近城里有没有什么通缉犯?   有些老板会直接告诉游莲,说最近天下太平,城中各处安稳地很,少侠就放心行路吧!   也有些老板会直接拍出几张通缉令给游莲看,无一不是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糙汉子。   所以事实就是这么奇怪,无论游莲怎么觉得不可思议,没有人再追查游莲就是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过不得好日子,太过安全的待遇反而会让人更加惶恐。   游莲想了很久都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她只能不想了。虽然危险似乎可以暂时排除,但游莲的心底反倒更加不安,她愈发严格地执行起能多一分小心,绝不放松一丝警惕的原则,谨慎又高效地安排自己回家的行程。   慢慢地,游莲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出现了问题。   她厌食,吃不下东西,闻见肉味儿就开始泛恶心,打干呕。发展到后来,游莲开始呕吐,吃什么呕什么,有时候游莲觉得可能把自己的苦胆给呕出来了,嘴里长期都是苦苦的。   游莲吃不下东西便没有力气赶路,呕吐,已经严重影响到游莲回家的行程了。   游莲没有办法,她不敢进医馆,更不敢叫正规的大夫帮自己看病。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天天扛旗子上街算命的游方郎中来给自己看病。   头戴斗笠,一袭青衣,一马一剑走天涯的游莲坐在游方郎中的面前,伸出手腕来,让郎中检查。   天天扛旗子算命的游方郎中把着游莲的脉搏听了半天后,拍胸脯告诉游莲:“本仙相信,少侠您这是怀孕了!”   “……”   游莲无语,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女人,会生孩子可不是理所应当的?只是玄玉师傅给自己下了“结”,结死了游莲腹内的宫血,暂时封印住了游莲女人的本能。   玄玉师傅说过,游莲二十五岁之前都不可以有孕,不然就一定会有血光之灾,所以那“结”便是游莲的保命结。师傅还说过,结会在游莲羊刃破时自动脱落,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影响,眼下看来,游莲的羊刃已经破了,所以腹中的结也脱落了……   游莲眨眨眼,压下眼看着又要不合时宜出逃晒太阳的眼泪,问那游方郎中:“天师你确定吗?你确定没有搞错?”   会算命的郎中把嘴一撇,一脸不高兴的瞪着游莲:“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少侠莫不是小瞧人?本仙要是连喜脉都听不出来,还要这太微垣李天师的招牌作甚!”   说完,算命郎中把自己的手往一旁的摊面儿上狠狠一拍,拍得那柴木做的小摊哗哗直响,写着太微垣李天师字样的旗子愤怒地颤抖,向游莲表达出最严正的抗议。   游莲扶额,从怀里摸出一粒金锞子放到算命郎中的眼前:   “谢天师……”   ……   游莲回到客栈后蒙头大哭了一场,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哭什么,不知道究竟是为宗懿哭,为游莲自己哭,还是为她腹中的那个孩儿?   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游莲才感叹过自己和宗懿下辈子都只能做仇人了,没想到转过头来,老天爷便送给给自己一个流着一半宗懿血脉的孩子。   游莲未婚,又被俘过,彼时未婚先孕对女人来说就已经是不堪重负的压力了,更何况肚子里装的还是异族人的血脉。   游莲知道自己今天作出的每一个决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可是她还是想试一试。毕竟她是游莲,有这个实力走自己想走的任何道路。   她并没有纠结太久,就决定了——自己要留下这个孩子。   或许那穿胸透骨的一箭刺出了游莲的后悔和内疚,虽然就算时光倒转再来一次,游莲依旧会刺出那一箭,但是宗懿被刺,却实实在在地让游莲想为他做一点什么——   留下他的孩子,算是游莲对宗懿的最后一句告白。   游莲强迫自己吃饭,为了让腹中幼小的生命可以有饭吃,游莲捏着鼻子往自己嘴里灌食物。   闻不到食物的“臭气”,游莲果然好些了,但舌头尝得出食物的味道,一旦触及到连游莲都不知道自己不喜欢的食物,呕吐症状就会卷土而来,比能闻味道的时候更甚……   但好歹还是吞下去了一点东西,游莲就可以支撑着自己不被饿死,还能够坚持着骑在马上,继续赶路。   游莲一路有惊无险地赶到了兴化,此时天气已经入夏了。当今天子马上就要过六十大寿,皇帝完颜旻下诏减赋一年,普天之下无不欢欣鼓舞。   待游莲漏夜进到了兴化城,她深知兴化不安全,有很多女真人的探子,所以她马不停蹄地朝城东最偏僻的一片居民区奔去。   走过一座又一座古朴斑驳的小石桥,穿过了一重又一重的曲折小巷,游莲最终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宅院前停了下来。   “笃笃笃笃……”游莲轻叩柴扉。   院子里传出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啊?”   “买米的。”游莲隔着门缝答。   “买什么米?”   “京口上等桃花米。”   “桃花米有什么好,老身不卖桃花米。”   “旧游何地不凋残,阿婆解归囊,自有桃花米。”   柴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位老妇出现在门背后。她手提风灯,瞎了一只眼,只留下一只左眼看向游莲,内里射出一道与她年龄不相符的,精明与果敢的光芒。   “客官……请进……”老妇把门拉开一道缝,给游莲让出了道。   游莲撑着门,艰难地迈动灌铅似的腿,走进了小院。   柴门重新关上后,老妇“咚”一声朝游莲跪下了:   “游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   游莲住进了茅屋里唯一的一间上房。   游莲不好意思地对老妇道歉,说威宁候夫人其实大可不必这样,阿莲住了上房您便没地方住了,要不您和我同睡一张榻吧?   老妇笑着摇摇头,婉拒了游莲的请求:“无碍的,游将军,平时老身本就住东厢的柴房,这间上房没人来的时候,我就让它空着的。老身这里是个联络站,左右都是给来往的兄弟姐妹们住的。游将军辛苦了这么久,好容易回到老身这里来,可不得让将军好好睡个觉啊!”   游莲对威宁候夫人投过去感激的一笑,便不再推辞了。   不多时,威宁候夫人给游莲送来了一碗饭,几碟小菜和一盅汤,搁在窗边的一张柴木小桌上。   “游将军奔行了一路,怕是饿了吧?来吃点东西再睡觉!”威宁候夫人笑眯眯地,招呼游莲赶快过来吃点东西。   威宁候夫人刚端着饭菜进屋的时候,游莲就敏锐地捕捉到了猪肉的味道。心里头瞬间一阵翻涌,中午灌下去的芥菜面疙瘩残渣已经涌到了喉咙口。   游莲意守丹田,集十二经之气于缺盆 ,暂时压制住了喉间的沸腾。她勉力对威宁候夫人扯了一个笑:   “夫人,您不用张罗,阿莲真不饿。”   威宁候夫人留意到游莲的脸色很难看,便关切地问她:“游将军不舒服?”   游莲摇摇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就是有点累,只想睡觉……”   威宁候夫人了然,随即端走了饭食让游莲早点睡觉。   游莲暗自大舒一口气,心说终于走了,再这样下去她可真就憋不住了。   威宁候夫人离开房间,刚刚关上门,游莲便迫不及待地冲到放在墙角的一只水盆旁,抱紧那水盆“嗷嗷”开始呕起来。   好在午饭吃得少,除了刚开始呕出几口混杂着芥菜面疙瘩残渣的呕吐物,再到后面,游莲都只是在干呕清口水。   五腹六脏翻江倒海地滚,连眼泪都被挤了出来。   折腾了半天,才终于止住了。游莲颓然地缓缓坐到了地上,只觉周身的力气都在刚才被呕空了。她抬手捂上自己的小腹,感受那个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奇妙之地,心里突然好悲伤,好悲伤…… 第119章 是非   第二天早上, 游莲与威宁候夫人一起吃早饭。   早饭很简单,一碗看不出来什么颜色的浊汤,外加一只不知道什么做的面疙瘩。   威宁候夫人不好意思地对游莲说:“因大家手里都不宽裕, 所以只能委屈游将军了。汤是用老身自己腌制的腌萝卜熬的, 味道可能有点酸,一碗就可以送下去一个馍。老身觉得实惠又饱肚, 便一直拿这个来做早餐……   游将军且将就对付一顿,待今晚您坐船回到琉球,陛下一定会好好犒劳犒劳将军的。”   游莲望着威宁候, 面上有隐忍的感动。她打开身后收拾好的包袱,从里面摸出来一袋银送到威宁候夫人的手里:   “老夫人请收下这个, 您为陛下付出太多,待得陛下重拾我汉人荣光那一天, 天下百姓一定会记得老夫人的好,并交口称赞夫人您,是女中豪杰!”   威宁候夫人极力推拒无果后,终于收下了游莲送给自己的那袋银子,她把银子收进怀中, 热泪盈眶的与游莲道谢。   游莲急忙辞谢,并催威宁候夫人赶快吃早饭,完了就麻烦老夫人送阿莲去码头, 因为游莲自己也想尽快回到琉球, 见到赵焱。   酸萝卜汤果然很对游莲的胃口, 她咕咚咕咚喝下一大碗酸萝卜汤后,拿手背擦一下嘴,再不无感慨地说一句:   “真是美味啊——!”   威宁候夫人微笑着问游莲,“游将军还要再喝一碗吗?”   游莲轻轻点点头, 不好意思地说道:“老夫人还有么?”   威宁候夫人心到神知,立马给游莲再舀了一大碗酸萝卜汤,送到游莲的面前。   又见酸萝卜汤,游莲毫不客气抱起碗来,几大口又将那汤给一口气倒进了肚子里,看得一旁的威宁候夫人的一双眼,睁得好大。   “游将军不觉得酸吗?我们都是拿来就馍的,你却这样直接喝……”威宁候夫人一脸狐疑的问。   “不酸啊!”游莲摆摆手,“很好喝。”   “……”   威宁候夫人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索性把盛汤的锅给直接端过来,任由游莲敞开了肚皮喝酸汤,一次喝个够!   待到早餐过后,威宁候夫人带着游莲往码头上走。   二人来到码头后,便有艄公撑着一艘挂蓝色旗幡的大船主动朝他们迎了过来,艄公开口问那威宁候夫人:   “傅婆子今天要出海么?”   威宁候夫人摇摇头,朝游莲的方向一指说:“我不出海,是这位小姑要出海。三爷的姑想他了,回去看他。”   话音刚落,便见下头的艄公面色一凛,那双勾子似的眼便“唰”一声勾住了站在威宁候夫人身边的游莲。   “二姑?”艄公问。   威宁候夫人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艄公朝着游莲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侧身让出一条路,对游莲说:“二姑上来吧,在下送你出海。”   游莲点点头,紧了紧手中的包袱正要抬脚,却听得那艄公再度询问威宁候夫人:   “二姑没带行李吗?”   游莲抬起手中仅有的一个包袱正要告诉那艄公,自己就这一个行李,却听见威宁候夫人抢先回答了那艄公:   “没带,老身问过了,二姑什么都没有带。”   “没带就好,那么大舅就不需要再出来接了,咱们换一下幡吧!”   说完,那艄公朝船尾一声吆喝,只见一个面色黑黝黝的后生从船尾跑了出来。   艄公叫这后生从仓库里找出红色的旗,代替原来蓝色的旗,给重新挂上桅杆。   “太好了!没行李就好,船小风浪大,大舅专门交代过,行李太多的话,怕是不好走。”   ???   游莲满怀狐疑地看着眼前一问一答的两个人,她也曾带领过赵焱数十万的水军,知道这旗语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   舰船上不同颜色旗,代表着不同信息的传递,若没有特殊的暗语需要交代,没事换旗幡干什么?   “我带不带行李的,值得你们讨论这么久?”   游莲不悦,沉声问那艄公。她很不喜欢他们在自己面前也打暗语的样子,这让游莲生出一种被排斥的感觉,就像自己是来自敌营的探子,意图对赵焱行不轨。   见游莲不高兴,艄公赶紧对游莲打千儿,回答道:“二姑千万别往心里去,在下和傅婆子只是拉拉家常,拉拉家常……”   威宁候夫人也赶紧劝游莲别生气:“这艄公有名的啰嗦,咱不听他瞎扯就好,不听他瞎扯!”   游莲没有再说话,提着包袱低着头自己走上了船。就连艄公伸出手,想帮助她站稳,游莲都拒绝了,她看也不看艄公伸过来的手,就自己一个人往船舱里头走。   “二姑慢走!回头老身处理完家中的活,再来三爷家看你!”威宁候夫人站在岸上,热情洋溢的远远朝游莲挥手,与她道别。   游莲勉强挤出一个笑,也与威宁候夫人挥手。   她突然有些失落,觉得自己离开了赵焱身边这么多年,再回来琉球,只觉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变了,让游莲竟然生出些许物是人非的感觉……   ……   游莲在琉球岛东北部的喀兰城下了船,艄公提前给喀兰城里送去了信,一位都虞侯领兵在城外的港口前等着游莲。待游莲下船,都虞侯率先下马,给游莲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末将周豹见过游将军!”   游莲垂眼,只见这周豹一身重甲,全副武装,再看他身后的随兵,一个个也都是披坚执锐的,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心里头微微一凉,游莲自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便绕过地上正在给自己行礼的周豹,不说话,也不理他,昂首挺胸地独自朝喀兰城门走去……   游莲进了喀兰城,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她本不想住下来的,因为赵焱他们都不住喀兰,而是在更南方的鹿水城。   但是威宁候夫人没有跟游莲一起来,都虞候周豹接到游莲,安排她在一处庄子里住下后便消失无踪了,只留下一位老嬷嬷和一群婢女在这庄子里伺候游莲。   游莲等了两天没等到周豹有什么动静,便不想再等了——   你们不理我就算了,腿长在自己身上的,我自己也可以走!   于是游莲自己拾掇整齐,扎腹利索了,走出房门,自己去后院找马。   可是当她来到马房,只见马房里空空如也,诺大一个庄子里头连一棵草料都没有!   游莲摇摇头,压下心头的烦躁,调头就往庄门外头走,庄子里面没马,就去街上买呗!   游莲来到庄门口,异常惊讶地发现庄子外面竟乌泱泱守了一大堆的士兵!   游莲不悦,沉声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叫你们的统军来见我。”   为首一位校尉走上前来,朝着游莲打了一个躬,说道:“游将军稍安勿躁,周统军去鹿水禀报陛下和高国舅去了,待他禀明了陛下,国舅爷自会派人来接您回鹿水……”   “不需要再接了,给我一匹马,本将自己回鹿水!”游莲把手一挥,打断了校尉的话。   听了游莲的话,校尉并没有动作,依旧恭恭敬敬地弯着腰对游莲说:“游将军稍安勿躁。”   小小的一名校尉,行礼倒是规范,但那语气中的肯定与不容拒绝,任人都能听得分明。   “……”   游莲无语,默了默问那校尉:“你……高家军?”   游莲问完这句话,便垂眼望着那校尉,想看他又要再编一点什么好听的?   出乎游莲的意料,这校尉竟也不避,大大方方地就那么承认了:“是的,我们都高家军的人。”   游莲冷笑,心说赵焱也太让人失望了吧?好好一个天子,被佞臣把持成这样?   念及此,游莲再不想与这高瑾的爪牙说话,她闭了嘴,再不理这校尉,转身朝庄子的深处走去……   ……   琉球岛虽只是一个岛,却也不小,与福州三郡加起来的地界不相上下。辖二十余城,三十余县,除开赵焱自己的兵,原住人口也有十余万。距离中原大陆不远又不近,水军大船渡江需四五日,正好是考验一支水军机动与补给能力的距离。如果好生经营,独自成国也不是不可能。   赵氏羸弱,想要反攻中原尚需时日。游莲不是没有想过,其实就算赵焱一辈子都在琉球做个土皇帝,也不是不可以。   尤其这一回,游莲去完颜旻的皇庭里呆过这么三年,看到了许多旁人看不到的东西。游莲对赵焱反攻中原,更是抱着随缘的心态来看待了——   汉人的责任和义务,不是不重要。可奈何自身实力不足,还任由佞臣当道。与其放高瑾这样的人渣回中原坐丹殿,还真不如把这天下交给完颜旻打理。   当游莲意识到自己居然有这种“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的想法时,她也被自己的想法给狠狠吓了一跳。游莲难过地揉揉额头,长吁一口气,靠上床头,强迫自己别再因为不相干的贱人生气。   此时已近初冬,琉球靠南,虽然相较中原大陆要暖和许多,游莲也已经穿上了一层较厚实的棉布袍。游莲的身孕已近四个月,遮挡在厚实的外袍下依然不显形。   游莲摸着自己依旧毫无动静的肚子,感受那个神秘的小生命,觉得心里慌慌的。   游莲知道高瑾这是把自己禁锢起来了,因为游莲向来与他不对付,好容易离开了琉球三年又折返回来了,可不得铆足劲地查找自己的问题嘛?   其实游莲一点不怕高瑾,哪怕高瑾找出来游莲曾经与宗懿之间的种种关系,游莲依然可以拿得出自己忠心护国的证明。   游莲更不怕守在院门外的那些兵,因为只要她想,她可以马上离开这座宅子,如出入无人之境。   她之所以任由高瑾把自己监视在这宅子里,更多的只是因为赵焱——   游莲还没有想好应该怎么面对赵焱。   虽然两个人已经不可能再在一起,可是游莲还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对赵焱说出那些抱歉的话。   只因为游莲想留下这个孩子,或许这位命运多舛的宝宝天生就应该是游莲的孩子。宝宝来的时间实在太巧妙了,早一点,游莲身上的羊刃未破,怀不上,晚一点,游莲便与宗懿反目成仇,两个人已经没有再在一起了。   更何况现在,宗懿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那个曾经在游莲生命里留下深深烙印的男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死在了游莲的箭下。虽然宗懿是天下所有汉人的敌人,但游莲也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对他,还是有些不舍的。   就连游莲自己也觉得奇怪,有时候人的感情,似乎是不受人意志控制的。游莲对宗懿种种恶行的控诉,明明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可是一想到肚子里那流着他一半血液的孩子,游莲的心依然会抽抽地疼……   游莲时常会设想,如果他还活着,肚子里的宝宝出生后,她、宗懿和宝宝在一起时,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再加上另一个让游莲不得不认真考虑的问题:游莲不确定当自己的同胞们得知自己怀了女真人的孩子后,会有什么后果。   通敌的污水,游莲自然是不怕的,但孩子身上流着女真人的血,便由不得游莲胆肥了。游莲怕高瑾拿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做要挟,强迫自己屈从高家人的淫威,更怕赵焱失望以致恨了自己,杀了孩子出气。   就这样,因为怀了孕,向来无所畏惧的游莲也开始前怕狼后怕虎起来。她一会儿担心赵焱从此不再信任自己,一会儿又担心肚子里的孩子会遭遇不测。   因着所思所想的太多,游莲便在这喀兰城不知名的庄子里耽搁了下来。   直到有一天,那个她等了好多年,想见又害怕见的人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游莲才终于放下心底的担忧,朝着未卜的前方勇敢踏出了第一步。 第120章 焱儿   赵焱是在一个红霞满天的傍晚, 来到游莲的面前的。   清瘦的赵焱长高了不少,从前总是偷偷在游莲面前垫脚,挺胸抬脖子的的大男孩终于变成了男人——   他的脸颊变得轮廓分明, 肩宽宽的, 长胳膊长腿儿,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些康皇帝的儒雅气质。虽然依旧清瘦, 但自赵焱身上透出那股沉静又内敛的气息让游莲不自觉地,就不敢再像过去那样,冲上去肆意揪他的脸蛋, 揉他的头发。   “二姑姑。”赵焱站在房门口,低低地唤游莲。   陡然听见这个久违的称呼, 游莲惊讶地转头,看见了需要自己仰视才能对面的赵焱, 连手里的玉米饼掉下来了都不知道。   “不过三年不见,姑姑就已经不认得焱儿了……”赵焱轻笑着来到游莲的身边,他抬手拿住游莲那只捏玉米饼的手,弯下腰来用嘴叼住玉米饼折下来的那一半,稀里呼噜两口就把那只玉米饼给吃下去了一大半。   “唔, 还不错,就是盐少了点,味道有点儿淡……”赵焱重新直起身, 拿手背擦自己的嘴。   游莲手拿小半张残破的饼, 定定地望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的脸, 讷讷地说:“这是我吃过的,上面有口水……”   赵焱无所谓地一笑:“没事,我不介意。能在今天还吃到二姑姑的口水,焱儿已经高兴得快要疯了。”   赵焱说得淡然, 那微笑的眼里闪着清澈的波,让游莲看见了朗月和清风。   “……”   游莲无语,喉咙里有些发紧。   “姑姑的胃口还是那么好,不错,不错……”赵焱低头望着桌上的杯盘狼藉,止不住的频频点头。   “看来他们没有苛待姑姑,焱儿担了这许久的心,现在可算放下来了。”   赵焱一边说一边寻了个凳子在游莲身边坐下来,随手拿起游莲用过勺和碟,自顾自开始吃起桌上的残羹冷炙来。   “我也饿坏了,今天寅时就出发了,想着太阳落山前一定要赶到喀兰,午饭晚饭都没有吃……”赵焱风卷残云般用游莲吃过的勺往自己嘴里扒饭菜,一边扬起眉毛,朝游莲送过去羞涩的一笑。   呆滞的游莲总算回过了神来,她咕噜一个俐落的转身就朝屋外跑:   “陛下你等等,我这就叫她们进来给你摆饭!”   ……   赵焱低着头狼吞虎咽的吃,游莲则坐在一旁静静地看他吃。   孕期已近四个月,孕吐反应已过,游莲胡吃海塞了这一段时间,劳累奔波后脱型的脸又恢复了原先的好气色。   “二姑姑再吃点什么?”赵焱“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关切地问游莲。   “你一定还没有吃饱,刚来的时候我见你还在吃饼,结果被我抢了先。”赵焱笑眼弯弯,仿佛是为自己的抢夺成功而自豪、显摆,语气里实则满满的甜蜜、宠溺。   游莲苦笑,微微摇了摇头:“不吃……”   “二姑姑吃饱了么?”   “吃饱了。”   赵焱望着游莲,目光微闪,脸上堆着幸福的笑。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朝着游莲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再低下头,对着面前的饭碗发起猛攻。   游莲却很难受,胸口跟塞了块大石头似的,不上,也不下。   在被宗懿抓走之前,游莲是收了赵焱的聘礼的,因为父兄都战死了,游莲孤家寡人一个,便由游莲自己亲手收了赵焱送来的三千两银、十二担聘礼。就连赵焱送来的大雁,也被游莲自己收下来当宠物养了许久。   这些聘礼,在这样困难的时期算得上是很大一笔财富,游莲收了聘礼,算是债务人,眼下面对上门来的“债主”,可不得心慌气短,坐立难安嘛!   游莲想对赵焱说关于他们二人亲事的问题,可又不知从哪里说。说自己已经嫁人了,现在怀了别人的孩子?还是说我已经不爱你了,咱们现在就一拍两散吧?   不对,不妥,不应该!   游莲这边正左右为难,赵焱似乎也在装傻。   他丝毫不提游莲这三年来都去哪儿了的问题,也不问游莲这三年有没有受苦,过得好不好?更不提游莲收了自己聘礼的事。他就像真的是饿死鬼投胎,只埋头吃饭,狼吞虎咽……   游莲的心里更加难过了。   她想,赵焱应该是知道自己的全部了,自打回到喀兰,赵焱一直都没有出现过,在他没出现的这段时间里,作为一国之君的赵焱不认真调查调查“死而复生”的游莲,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他应该知道我和九王爷的事了,他一定很恨我,所以才不肯及时来见我,一个人躲了这么多天……”游莲在心底默默地想。   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赵焱,无论自己能找出多少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游莲下决心想要保护的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游莲拿手无意识地搓揉自己的肚子,很心虚,也汗颜,怎么都抬不起头来。   半晌,还是赵焱吃完了饭,率先开了口。   “二姑姑,焱儿是来接你回家的,你把行李收拾收拾,明天跟我一起回鹿水吧!”   “呃……我……”游莲望着赵焱有些迟疑。   赵焱笑:“怎么,你不想回去?朕的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就这样想撂挑子不干了?”   赵焱低头认真看向游莲,眼里满满都是戏谑和调侃,游莲大窘,涨红了脸对赵焱拼命摆头,朝他疾走两步道:   “不是的,陛下!我不是不想回去,只是我……”   “嗯?”赵焱挑眉。   “我……”游莲语迟,苦着脸胡乱地咬嘴唇。   眼见游莲这么为难,赵焱也懒得再等了,他上前一步,二话不说把游莲紧紧揽进怀里,贴在她的耳畔低声恳求:   “不用再说了!二姑姑只管跟我走,焱儿不能没有你……”   鼻尖陡然充斥了陌生男人的味道,游莲被吓了一大跳,她本能地就想躲。可是似乎早预料到了游莲的反应,赵焱把游莲的腰箍得死死的,除非撕破脸打一场架,游莲压根儿躲不了。   “……”游莲无语望天,张开双臂任由赵焱把自己搂在怀里。   见游莲放弃了抵抗,赵焱狂喜,把游莲搂得愈发的紧了,紧到游莲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从上到下,两幅身体之间连针都插不进去!   “二姑姑,一心一意跟我过,焱儿会对你好的……”赵焱把脸深埋游莲的发间,口中喃喃。   游莲没有回答赵焱的话,心中沸腾。   她现在没有说话,并不代表游莲真的准备重新接受赵焱,只是因为游莲还没想好应该怎么说。   游莲想直接扔出自己有身孕的这个“大杀器”,赵焱作为一代天子,就一定会望而却步的。   可是游莲又觉得此时说这些似乎为时有点早,毕竟自己才回来,赵焱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建设来见自己,结果咚一声被自己抡起的大锤又给打跑了,往后再想回汉庭怕是又要多几重阻碍。   这样想着,游莲便把心头的不安往下压了压,强迫自己适应了鼻尖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后,游莲抬起手来轻轻拍打赵焱的肩:   “陛下……松开啊!属下……属下去收拾行李……”   ……   就这样,赵焱领着游莲一路向南方的鹿水城而去。   一路上,赵焱脸上的愉悦遮都遮不住,他让游莲骑马跟在自己的身边,不时便偏过头去,望着马背上的游莲傻笑一阵。   每每马队要休息,赵焱便把马儿丢给随从,自己则拉着游莲躲到背人处,两个人一起说会悄悄话。   游莲心事重重,好几次,她想问赵焱,自己从抵达兴化到回来琉球这么长时间里,一直被高瑾的人监视着,是不是高瑾特别怕康皇帝回家?就连游莲一人上岛都看见了高瑾的重兵严阵以待,如若康皇帝真跟自己一起来了琉球,莫非高瑾还想谋反?   可是赵焱却不给游莲“谈正事”的机会,赵焱他如此的兴奋,拉着游莲喳喳喳喳一直讲游莲不在的这几年时间里,琉球发生了哪些变化。   赵焱似乎很满意高瑾对他的辅佐,处处提示游莲,这些年来琉球岛上的这些变化都是高国舅带来的,而对自己父亲赵胥的事情绝口不提。   终于,那一声又一声的国舅爷刺痛了游莲,她直接打断了赵焱说话,自顾自对着赵焱直直地跪了下去。   “属下原本护送康皇帝归家,却未能护得康皇帝周全,在虎牢关遇上了劫匪。末将无能,杀不光那帮匪徒,以致康皇帝被刺驾崩,原定的归乡计划也功亏一篑!”   游莲满脸悲愤,眼眶里闪烁着泪花,她抬起头看向赵焱:“属下罪不可恕,理应为康皇帝驾崩承担首要责任,今日属下便将一身残躯献与陛下,求陛下责罚!”   赵焱低头望着游莲,没有说话。   陡然听得康皇帝的名字,赵焱的脸上也难掩悲痛。   他弯腰扶起游莲,安慰道:“二姑姑不必如此……自打来到琉球,焱儿早就不敢奢望父皇归家了。如若没有你,父皇还得在灵州给人当牛做马,如今父汗顶着康皇帝的名号驾崩在归乡的路上,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尊荣呢……”   赵焱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有强压的悲痛,但更多的,是对游莲的宽容和理解。   游莲听出来了,知道赵焱还会因为赵胥而悲伤,原本沉郁的心反倒舒服了一点,她正要抬起头来与赵焱诉说女真人的残暴和赵胥在灵州的悲惨遭遇,却听得赵焱又无比郑重地开了口:   “二姑姑……既然父皇已在归途上驾崩,焱儿便要在祖庙里添上父皇的牌位,给父皇发丧、起灵堂、架衣冠冢,皇帝该有的仪仗一桩也不会落下。只是……不是焱儿啰嗦,待你我回到鹿水,今日你与我说的这些话,还请二姑姑勿要再在外人面前提起。”   游莲不解,瞪大眼睛望着赵焱。   康皇帝是英雄,虽死犹荣,为何却连提都不许提?   赵焱不肯再与游莲多说,只说了一句“焱儿只是为了二姑姑好”,便转过头去,作独自悲痛状。   回想起自己初回兴化,和这一路走来遇到的人和事,游莲很快便想通了——   就像宗懿说过的那样,一山难容二虎。两个皇帝,一个正当壮年,一个尚未加冠,除非一方主动让位,接下来的,必定是一场腥风血雨的皇权斗争。   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游莲聪慧如斯,怎么可能想不到?   只是她从一开始就拒绝从这个角度来度量自己的同胞,度量赵焱。   游家是老臣,辅佐赵氏历代帝王至今,游继峰更是受赵胥恩宠良多。要让游莲眼睁睁看着赵胥在女真人手里受辱,她做不到。   再加上游莲认为,与中土广袤的千里江山相比,琉球这巴掌大的地盘,实在不足一提。做惯了中土上国君王的赵焱怎么可能瞧得起琉球一岛的皇权?   当务之急难道不是联合天下汉人,驱逐蛮夷,复我中华吗?至于谁做皇帝——   在这狗屎大一块的琉球岛上,皇帝这个词,还不到有存在的必要吧……   赵氏一族有着悠久的英雄历史,在游莲离开琉球,回中土重揽旧部以前,赵焱做的,并一直在做的就是和汉人们相互扶持,守望相助。赵焱以及天下汉人,都和游莲一样,有一颗重回故土的心,并一定会为了这个目标不断奋斗。   正因如此,游莲才会生出了把赵胥救回琉球的心,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没有谁会喜欢看到自己的爹被蛮夷凌.辱。   可是根据眼下的情况来看,事态似乎并没有朝着游莲预想的方向发展,这让游莲颇有些心寒。   失望、委屈和鄙夷笼罩住了游莲,她咬咬牙,转过头去望着远处的虚空发呆。   从前只当宗懿是小人,游莲看不起他,鄙视他的世故,唯利是图。而游莲则是有风骨的,因为天下汉人的文明,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   可直到今天,游莲才发现,自己居然过成了小人口中预言的那个样子,回想当初游莲驳斥宗懿时那言之凿凿的样子,这让游莲怎能不悲哀?   “二姑姑……”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游莲转头,看见赵焱拉住了她的手,像面对夫子时担心挨戒尺的童生,一脸忐忑地看着游莲。   “你生我气了么?”赵焱很难过,就像遭受了天大的委屈:   “焱儿还是让二姑姑失望了……”   “……”游莲扶额,忍不住苦笑。   赵焱还是老样子呢!一旦有事就开始自责,全盘自我否定。男孩子活得如此卑微可是不行的,天底下哪有如此不自信的君王?   开疆扩土的君王,靠的就是那股豪横气,那股勃勃野心!就像完颜宗懿——   嘴里说着最让人憎恶、鄙视的话,眼神里,却从来都是唯我独尊!   虽说过度的自信容易导致狂妄自大,但赵焱实在太怯弱了,这是不应该的。游莲知道赵焱如此纤弱敏感皆因时代动荡,赵焱少年失孤,可赵焱是天子,是天下汉人的君王,他必须要强迫自己迅速强大!   此时的游莲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来由地把赵焱和宗懿放在一起做比较,这真是一件欺师灭祖的大罪过!   想到此节,她赶忙压下萦绕心间的胡思乱想,朝赵焱扯起个最温暖的笑:   “陛下何出此言,要说错,还是属下罪孽深重,全赖陛下宽厚仁慈,饶属下不死。属下谨记陛下今日教诲,定不会行差踏错一步。” 第121章 服侍   在鹿水城, 游莲是有宅子的,因为游莲还在,所以游家也算在。   赵焱给游莲在鹿水城里最好的地段修了游府, 虽说游家人口“不多”了, 准确地说就游莲一个人,但赵焱替游莲修建的游府, 依然是按照王公的标准来规划的。   赵焱陪着游莲再度回到了游府。   大门口,一群身着宫中内侍服的太监和宫女迎了上来,他们对着赵焱和游莲跪拜, 口里唤着“陛下”、“游将军”。   赵焱告诉游莲:因为二姑姑失踪了三年,原先游府的下人们都遣散了。焱儿坚信二姑姑一定会回来, 便安排了宫人每天洒扫。所以这宅子眼下虽然冷清了点,但都保持了原样, 住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赵焱不好意思地对游莲解释:“如今二姑姑再回家,需要准备的东西有点多,焱儿还没来得及帮你采买下人,所以只能给二姑姑安排几十个宫里人来游府干活。待内务司采买好下人, 焱儿第一时间就给二姑姑送来。”   游莲摆摆手,对赵焱磕头说:“陛下折煞臣下了!这些宫人们,游府怎敢留?属下是臣子, 臣子回家, 怎敢劳烦陛下忙前忙后?”   赵焱一愣, 似有所感,他沉下脸,扶住游莲的胳膊道:“不知道是不是焱儿的错觉,总觉得二姑姑此番回家, 与我见外了许多。自打你回来,每天都要给我磕百八十个头,我也要扶你百八十次……”   游莲大惊,赶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对赵焱点头哈腰地道歉:“陛下千金之躯,属下怎敢驱使?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赵焱扶额。   望着面前哈巴狗似的陌生的游莲沉默了半晌,赵焱几不可察地咬咬后牙槽,面沉如水对游莲说一句:“不许叫我陛下。”   ?   游莲不解,抬头看赵焱。   “人前怎么叫,我不管,人后,你叫一次陛下,我便给你记一次。记满五次……”   赵焱眨眨眼,“你就陪我捉一次蝈蝈!”   游莲一听,脸腾一声就红了。   捉蝈蝈是赵焱小时候与游莲玩过的游戏,就在这个游戏里,赵焱与游莲定了终身。   这是一个充满着浓郁非正常暗示的游戏,现如今在游莲肚子里还怀着其他男人骨血的情况下,她实在再难接受这样的游戏。   游莲低着头,无意识地揪扯着裙角,手脚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放了。   她再一次体会到煎熬的滋味,差一点又要祭出那个“大杀器”了。反复衡量,挣扎了半天,才终于从齿间挤出了两个字:“是,焱……”   赵焱喜悦,眉间阴霾一扫而空,他拉着游莲朝游府的大门走去。赵焱推开游府新漆的大门,游莲也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怀着激动的心情走了进去。   整个宅子都静悄悄的,四下里鸦雀无声。周遭虽然整洁,但自脚下隐隐泛出青苔色的地面可见,此处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人住过了。   有那么一瞬,游莲竟然有点眩晕。他一边走一边仔细端详那曾经熟悉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砖墙因风雨的侵蚀变得有些斑驳,花木因野草的侵袭变得稀疏。或许因为得知游莲要回来,花圃里被人重新栽上了苗木,苗木底的土还都是新的,泛出湿气,稚嫩的枝叶在秋风中顽强挥舞,翠绿的叶透出勃勃生机。   走进上房,桌椅箱笼都跟游莲离开时那样摆放的,帷幔和帐子也跟从前一模一样。依稀让她有了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回想起自己从前住这里时的情形,游莲突然有些心酸。那时她尚未出阁,与赵焱的关系尚亲密。两个人还曾一起挤在窗边那只春榻上畅想过琉球岛的未来,规划过两个人的婚事呢。   “二姑姑好好休息,宫婢们为你沐浴准备了热水。我叫她们进来,伺候你沐浴吧?”赵焱语带轻松,笑眯眯地对游莲说。   “女官们帮我把水送进来便好,焱带她们回宫吧,我这儿不用她们伺候,晚些时候我自己去买几个婢仆便好,我可以处理周全的,焱毋需担忧。”游莲说。   游莲坚持不要赵焱的宫女留下来照顾自己,是因为她认为自己已经不可能再与赵焱在一起了,现在的游莲与赵焱,只是纯粹的君臣关系,绝对不可以僭越。   游莲说得坚决,原以为赵焱会再继续纠缠,可是出人意料的,赵焱很配合地点点头,他对游莲笑了笑,说道:“好的,二姑姑,我这就叫人进来给你送水,你洗漱好了就先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完赵焱便一个人走出了出去,不多时一队身强体健的仆妇提着水桶走进了内室。   仆妇们放下水桶后,游莲便与她们道谢,双方你来我往一阵请安、告辞后,仆妇们便鱼贯退了出去,只留游莲一人在房间里。   木澡盆里的水热气氤氲,仆妇们很体贴地在水面上撒了一把玫瑰花瓣。清澈见底的水面上红红白白的,又香又好看。   游莲除掉身上的衣衫,腹部已经微微隆起。   她抬腿走进了澡盆,让温热的水漫过自己丰腴的小腹,日渐饱满的胸部和温润的肩……   游莲闭上眼,深深吸气。原本疲乏的身体一点一点舒畅开来,操劳奔忙了数年的心,终于体会到了回家的感觉。   游莲闲适地洗澡,一边洗一边兀自地想,她已经规划好了今天的安排。洗完澡后,先去自己那张铺着最有弹性的青棕垫的拔步床上睡觉。   美美睡上一觉后,晚上便去荻花巷口那家面馆吃一碗馄饨,再喝一杯宋婆婆的玉米羹,那叫一个舒畅!   睡好吃好后,游莲还要去杨枝桥边的糕饼店买点糕饼,她已经很久没有去看过祠堂里的父亲和哥哥了,今天晚上,游莲得好好与他们说说话……   ……   洗了半晌,游莲觉得差不多了,想从水里起来,突然发现自己忘了拿澡巾。   此时已进十月,虽然还是白天,但寒气已经开始渗骨。   澡巾挂在卧房里的官帽架上,游莲一开始就找出了这块澡巾却忘记把它带进净房。   游莲有些犹豫,她现在是有身孕的人,更应该注意自己的冷暖,这样湿淋淋的到处跑,会不会受寒?   可是家里没有婢子,偌大一个宅子就只有游莲一人,不自己去拿,莫非在这澡盆里呆一辈子?   游莲也怕冷,左思右想半天,好容易鼓足一口气,正要从澡盆里站起来,却听得自绢丝刺绣的大插屏外传来门轴转动的吱嘎声,有人自外走了进来。   游莲惊讶,正要开口询问来者何人,那绢丝刺绣的大插屏外传来赵焱关切的询问:   “二姑姑是拿岔什么了吗?告诉我,焱儿替你拿。”   ……   游莲无语。   因为游继峰和赵胥的关系近,从小到大,游莲与赵焱都较亲密。   游莲比赵焱长了快十岁,一直以来都酷爱捉弄这个老实又温和的小男孩。有意无意地,被游龙压制惯了的游莲总是会指使赵焱替自己干活。   有时候递个东西,搬个货,捶个腿来,梳个头啥的。倒不是真的想让这个天家的孩子伺候自己,借游莲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因为幼时的赵焱很老实,对游莲言听计从,指使不动游龙的游莲很容易就在赵焱身上找到了支配者的满足感。   游莲喜欢这种满足感,并乐此不疲。   赵焱是稚童,喜欢的东西和人都爱贴得紧紧的。无论游莲做什么,他都像贴身婢女一样紧紧地跟着,如果游莲能够指使他,他更是求之不得。   包括游莲做某些私密事的时候。   作为一个可以叱咤战场的将军,游莲善运筹,工谋划,但是在生活中却是个马大哈。或许人的脑子只能记住某一类型的东西,会打仗的脑子就不大会安排自己的生活。赵焱不止一次帮游莲送过厕筹、澡巾。   更夸张的一次还送过月事带。   那时游莲已经十三岁了,赵焱却只有四五岁。   游莲躲在一棵大樟树后接过赵焱送过来的月事带。   “焱儿快走!到路边那块大石头旁边等我,我这儿搞好了就出来!”游莲“业务不熟”,在大樟树的后头忙得满头大汗。   赵焱却很担心:“二姑姑不要我帮忙吗?上次我用这带子绑腿的时候就是王嬷嬷帮我的。”   “……”   游莲扶额,她告诉赵焱,男孩子不需要用月事带,王嬷嬷给你绑的那玩意叫绷带,跟今天这带子是两种东西。   类似这样的经历还有不少,但都仅限于赵焱六七岁上学堂以前,毕竟赵焱也会长大,游莲不可能一直把他当孩子看待。   赵焱却舍不得不伺候游莲,慢慢长大后的他总是会想方设法地留在游莲的身边。没有人能阻止赵焱做游莲“贴身婢女”的决心,他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和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出现在游莲的面前。   替她送厕筹,拿皂角,或者——   像今天这样,送澡巾。   游莲缩在澡盆里,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焱,你怎么还没有走?你一开始不就已经出去了吗?”   “是的!”赵焱答:“我是一开始就出去了,可是我怕二姑姑有什么没拿好,又找不到人使唤,便一直在门外候着的……”   “什么?你一直在门外偷听我洗澡?”游莲瞬间炸了,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在洗澡的时候一直被另一个男人听墙角。   “……呃……不是……”赵焱有些尴尬。   “焱儿没想过要偷听你,我只是担心你。这么大一宅子就二姑姑一个人,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游莲汗颜,“那么你开始带来的那些宫人呢?”   “他们都走了呀!二姑姑你不是亲口下令要他们都回宫吗?所以我才留下来在门外等你呐!”   “……”   游莲扶额,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半晌,游莲才继续开口:“那么有劳焱帮我拿一下挂官帽架上的澡巾吧!我忘了带进来。”   “欸!好的!”插屏外传来赵焱俐落的回应,他答完这一声,便转身离开那绢丝大插屏,朝房间的另一角奔去…… 第122章 成全   “焱, 把澡巾放屏风后头,我自己来取便好。”游莲缩在澡盆里,双手紧紧护着胸口, 隔着那绢纱刺绣大插屏对着外面喊话。   不管怎么说, 赵焱是男人,在这种状态下与他交流, 游莲这心里头总是不踏实的。   “委屈焱再出门等我一会,待属下收拾好了再出来跟您赔罪……”   游莲害怕赵焱不主动回避,一定要他出去等。又不敢再尊称他陛下, 话一说出口,自己都觉得怪怪的。   好在赵焱挺配合, 他没有让游莲为难,放下澡巾后, 游莲果然听见大插屏后的脚步声越行越远……   吁——!   游莲长长吐出一口气,心里总算放轻松了。   她站起身来,隔着那插屏,伸长胳膊一把捞住了赵焱送来的澡巾,裹上身。   擦净身上的水后, 游莲裹着澡巾信步从插屏后走了出来。突然,她停住了脚——   就在不远处窗边的太师椅上,赵焱坐得笔直正静静地看着她。   “二姑姑……”赵焱望着游莲, 很艰难地开了口:   “他们说你爱上了蛮夷, 你叛变了……”   赵焱说着, 自那太师椅上站起了身,一步一步朝绢丝大插屏旁的游莲走来:   “可是……我不信!他们一直都不喜欢你,想把我们分开。我相信二姑姑对我的心,是他们不好, 是他们没安好心!”   赵焱很痛苦,也很激动,他越说越大声,双手止不住的挥舞,以发泄此时他心底的愤怒。   赵焱径直朝游莲走了过来,全然不顾游莲还衣冠不整。   游莲惊呆了,她身上只裹了一层澡巾,便本能地向后退。   赵焱来到游莲的身边,一把抓住了她裸露在外的胳膊,狠狠握着。   “二姑姑,告诉我,告诉我你爱的人是我……”赵焱低头望着游莲,他的脸距离游莲的脸很近,游莲能感觉到赵焱紊乱的鼻息。   尽管不住的告诉自己他是曾经与自己订过亲的未婚夫,游莲依然不可遏制地紧张起来,赵焱有点控制不住他的情绪,游莲也害怕他做什么让自己崩溃的事情。   “焱……你怎么了……撒手,撒手,你撒手了我们再说……”   游莲强忍心头的不安,尽量平缓了语气好生劝说赵焱。她已经离开赵焱三年,三年时间足以改变太多,游莲不清楚赵焱目前的状况,更何况游莲还没穿好衣裳,这让她感受到了威胁。   “告诉我,你爱的人是我!你快说啊!”赵焱似乎听不见游莲的话,自顾自沉浸在焦灼的情绪里,非要让游莲现在就表态。   游莲没办法再对赵焱表态,自然不从。她用力想摆脱赵焱对自己的控制,却被赵焱一把推到一旁的墙上。   “你给我吧,二姑姑,告诉我你还是爱我的……”   说话间,赵焱俯下身,把游莲禁锢在了他自己和墙之间。   陌生的男人的气息瞬间把游莲紧紧包裹,游莲再也没办法保持淡定了,她想动手,可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赵焱不会武功,自己这一拳打出去,怕是要背上一个弑君的罪名。   游莲只能用手撑住赵焱的肩,想用这最后一点努力唤回赵焱的理智。可是赵焱已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他满脑子都是游莲爱自己,不爱自己这样的问题,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   赵焱把游莲挤上墙,就要伸手去扯她身上的澡巾。赵焱的手刚刚摸上游莲胸口的澡巾结,游莲终于忍不住了,她抡起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啪”一声,往赵焱的脸上狠狠呼了一大耳刮子。   这一巴掌打下去,可算是帮赵焱找回了清明。   赵焱松开了游莲,他一只手捂着脸,一脸难以置信的望着游莲,眼底的伤痛和委屈明明白白。   打了人的游莲也惊呆了,彷徨,手足无措。和受伤的赵焱一样,她也很伤。   终于,还是游莲最先反应了过来,她朝赵焱跪了下去,深深伏地:   “对不起,陛下!属下怀孕了。”游莲说。   赵焱瞪大了眼睛,眼底的伤痛瞬间变成火焰燃了起来。   沉默了半晌,赵焱哆嗦着开口问:   “谁的?”   游莲趴在地上没有说话。   “没事……明天我叫医官给你送药……”赵焱弯下腰,颤抖着手朝游莲伸去。   “不,陛下!”游莲没有抬头,扬声打断了赵焱的话。   “属下想留下这个孩子,还求陛下成全!”似乎是为了壮胆,游莲很大声地朝赵焱恳求,并捣蒜般对着赵焱用力磕头,那声音“咚咚咚咚”震天,一如游莲此时的心,坚定又恳切。   伸到一半的手嘎然停在半空,赵焱没有说话,似乎连呼吸也停止了,老半天了都没有吭一声气。   游莲忍不住抬头看向自己的头顶——   那是一张死灰般的脸,连眼底那最后一点光亮都黯淡了。   “完颜……宗懿?”赵焱从牙齿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   游莲心一沉,心说事情发展到现在,也没什么比这更坏了。于是她闭紧了嘴巴,朝赵焱轻轻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出人意料地,赵焱竟然笑了,就像听说了一件特别好笑的事情,他肆无忌惮地仰天大笑。   “原来是他……原来真的是他啊!”赵焱笑得语无伦次。   赵焱的反应太奇怪,游莲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只能木呆呆地跪在地上抬头看着赵焱笑。   “那个禽兽,连自己的母亲都睡,已经被他们女真人抛弃了,二姑姑确定要替那个丧尽天良的生孩子吗?”赵焱狠狠地盯着游莲的脸,口里说出最狠毒的话,似乎想要用他的眼睛和嘴撕开游莲的胸膛,看清楚游莲的心。   “完颜宗懿的丑事已经传遍天下了,他睡了自己的母亲纳兰玉,女真可汗的大妃。丑事败露,女真可汗已经褫夺了他的爵位,把他软禁了起来。二姑姑跟在他身边这么久,竟然都没有发现吗?”   “……”   游莲呆呆地听着,觉得意外,又似乎不意外。更为奇怪的是,她心里下意识更关注的居然是赵焱说的后半句话,而非前半句。   “可汗褫夺了他的爵位……”   赵焱挑眉看着她,眼里的神情幸灾乐祸又恨铁不成钢。   “他还活着……”游莲怔怔地跪在地上,口中喃喃。   ……   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游莲会像今天这样愿意坚定地站在宗懿身边。   虽然全天下人都相信宗懿与纳兰玉之间有奸情,甚至就连完颜旻也不例外,但游莲就是知道,宗懿是清白的。   游莲并没有兴趣去探听纳兰玉和宗懿之间的市井小段子,但是以游莲跟随宗懿身边逾三年的经历来看,在这个让天下听者血脉贲张的问题上,游莲绝对相信自己的判断。   游莲不否认宗懿离不开纳兰玉,可是准确地来说,宗懿离不开的应该是海岭王府,而非纳兰玉一人。   “人们总是这样,把自己认为理所应当的事,生搬硬套非要套到别人的头上。”游莲在心底默默地想,并极度鄙视天下人这种以最大恶意揣度别人的行为。   完颜宗懿趋炎不假,但并不附势。就像宗懿自己说过的那样,他是皇子,也要做这天下的王。   与其说宗懿需要背靠纳兰一族才能够前进,为何不说,纳兰一族也需要完颜宗懿这样的矛,才可以一往无前?   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单向关系的喜爱和被喜爱,完颜宗懿需要纳兰一族,纳兰一族也同样需要完颜宗懿。宗懿能够被海岭王府接纳,那也是因为宗懿有被漠北第一大豪强看上的资本!   游莲没有理会赵焱对完颜宗懿的冷嘲热讽,宗懿是失势了,但他也曾经辉煌过,做过女真第一支水军的右都督,这就够了。这是一支完完全全由游莲带出来的军队,而宗懿也是她的学生。   曾经的恩恩怨怨早已经过去,离开宗懿的游莲反倒可以更理智的看待宗懿,看待他与纳兰玉,和纳兰松月之间的关系。   游莲很庆幸自己在宗懿最辉煌的时代来到他身边,她也曾真正拥有完颜宗懿对她的爱,他的英姿勃发,他的桀骜不驯,他的不可一世,统统都在游莲的心中烙下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   现在的他,已经被幽禁起来,因为与纳兰玉的那一段过节,游莲知道宗懿已经再也不可能翻身了。   游莲不知道现在的陈潘究竟会以怎样的心情看待宗懿,以游莲对陈潘的了解,陈潘从来只慕强,从前陈潘看上宗懿,不也是因为他头顶的光环,他的不可一世吗?   如今褪去了皇子的光环,过起了幽禁生活,陈潘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就连游莲也忍不住想仰天长啸一声:恭喜你,陈潘,一曲竹篮打水唱给你!   不过游莲也很快想到了另一种情况——   或许陈潘真的是因为喜欢宗懿这个人,才千方百计出卖朋友,出卖国家,以期走近宗懿的身边。   不过,就算真的是这种情况,游莲当然也能淡然一笑,面朝北地,送出她的祝福:   人们都说世事荒诞,我们不若把酒酹风前。   人们都说江湖险恶,我们不如相忘于红尘。   三尺青锋笑日月,归来,君心依旧似骄阳! 第123章 照顾   花开两朵, 各表一支。   且说宗懿被游莲刺伤右胸,不是左胸,好在心脏无虞, 倒也没有立马咽气。   再加上这次行动时间赶, 任务重,宗懿没来得及往箭头上淬毒, 歪打正着地算是宗懿自己放了自己一条生路。   宗懿倒地后,宫绍来不及理会十二姨娘,就带着宗懿急急忙忙地往龙泉关的驻兵营里赶。   不到半个时辰, 宗懿就被送进了龙泉关守军的大营。驻地里的军医给宗懿拔了箭头,包扎妥帖后, 宫绍没有让宗懿留在龙泉关养伤,而是连夜就把宗懿带着, 继续往上京城里赶。   处理伤口并不难,难对付的是伤口包扎后,后续的高热、伤口溃烂等问题。龙泉关的条件实在太差,宗懿的伤口太过危险,必须回京里养着才行。   宫绍带宗懿回宫的路上, 派人快马提前去宫里给完颜旻禀明情况,要宫里提前派御医来九王府里等着。   完颜旻知道这个消息,惊呆了, 也急死了。因为有公务缠身, 完颜旻一时半会脱不得身, 便派了纳兰玉跟着御医一起去九王府里等着。   宗懿中了箭,九王府里的纳兰松月和依然还偏居顺兴宅的陈潘也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并都积极响应。纳兰松月和陈潘都走了出来,和穆延嬷嬷一起, 领着婢仆们站在王府的门外翘首以盼。   纳兰玉女罗刹一般地驾临了九王府,她见到了恭候路边的未来侧妃陈潘。   今天纳兰玉心里有事,没时间理会陈潘,连一句话都没有跟陈潘说,就和其他人一起,都站着王府的大门口,朝着远处大路的尽头眺望。   管家给纳兰玉搬来了凳子,纳兰玉坐了一会坐不住,心里空落落的没着落,便又站起身来继续等。   终于,一队车马仪仗出现在道路的尽头。人们都激动起来,纳兰玉第一个飞奔上前,待看见车内宗懿那张惨无人色的脸,纳兰玉就忍不住开始抹眼泪了。她拉着宗懿那没一丝热气的手,心里哇凉哇凉地直往地狱里头落。   “宫将军,九王爷他怎么不动了……”纳兰玉颤声问正努力把宗懿往车下抬的宫绍。   宫绍憋一口气,抬着宗懿的腰,涨得脸红脖子粗:“大妃娘娘放心……九王爷他只是昏迷了……”   “……”   纳兰玉放心了,长舒一口气。   陈潘也挤了进来,待她看清软轿上昏迷不醒的宗懿时,陈潘忍不住带着哭腔大喊一声:“九王爷……”   “混帐东西!王爷他还没死呢?你在这里号什么丧?”纳兰玉打断了陈潘的呼唤,恶形恶状地瞪着一脸凄惶的陈潘。   “……”陈潘被吓坏了,后半截哭腔都被纳兰玉给重新打回了喉咙,出不来,也下不去。   “滚下去!大夫说过了,九王爷需要静养,需要充足的空气,你挤这么紧,是想憋死王爷吗?”   “……”陈潘被唬得一个哆嗦,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咳咳……请差官大人们让一让,让一让……还请大妃娘娘让下官站进来些……”身后传来宫廷御医无可奈何的哀求声,纳兰玉霸占住了最佳位置,再加上浩浩荡荡的护卫和宦臣,御医到现在都还没看到完颜宗懿的脸。   “大夫请往这里来。”纳兰玉弯腰把御医迎了进来。   御医看过宗懿的脸色,摸过脉搏后,要求宫绍把宗懿抬进王府,他需要验看伤口。   宫绍应下,一众人抬起宗懿,以纳兰玉为首的家眷婢仆们簇拥着,浩浩荡荡地涌进了大开的九王府大门。   陈潘留在人群的最后,她定定地看着人群消失在九王府大门的背后,她似乎有些明白了,从前的游莲,为何一门心思想要杀死纳兰玉。   陈潘手拿罗帕捂紧心口,胸腔里的那颗心,依然狂跳似奔马。   ……   宗懿的伤实在凶险,回到上京九王府后的第二天,便开始发起烧来。一连烧了七天,宗懿一直昏睡不醒,吓得纳兰玉都直接在九王府里住下了,以便她自己一睁眼就跑到怡园的上房来。   纳兰玉代替纳兰松月掌管了怡园,她仔细询问宗懿夜间睡觉时的情况,指示纳兰松月给宗懿打水降温,还让纳兰松月认真监督厨房替宗懿熬药。好好一个九王妃生生活成了端茶送水的大丫鬟。   纳兰松月自己的身体也不怎么好,或许是因为经年抑郁,纳兰松月消瘦得厉害。如今宗懿受伤,白天里每天来看望宗懿的达官显贵们就络绎不绝,挤破了门槛,搞得整个王府从早到晚都人声鼎沸的,连午觉都睡不成了。   到了晚上,又要熬夜照顾宗懿,一个时辰就要看他两三次,不是摸额头的温度,就是喂他吃药。不过两三天时间,纳兰松月就开始大呼受不了,白天与纳兰玉一起说着话都能打瞌睡。   纳兰玉不满,斥责纳兰松月怎么这样对待九王爷?纳兰松月心力交瘁,原本就伤痕累累的身心,如今又雪上加霜了。再被纳兰玉这么一骂,纳兰松月受不了了,她捂着脸委屈地大哭起来:   “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一定要背着这块该死的墓碑直到我入土吗?姑母啊……请大妃娘娘允许我再叫您一声姑母……月儿真的实在太累了……我不想再坚持了……”   纳兰玉被纳兰松月的突然崩溃给唬住了,她还想再提点她什么,后来想了想又把嘴边的话给收了回去。   “月儿,你别这样说,嫁给你九哥,不是你自小就有的梦想吗?”纳兰玉一脸慈祥地笑,双手温柔地抚摸纳兰松月只剩下一层皮的脸。   “我不要……我不敢要……我再也不敢要了……”纳兰松月崩溃地大哭,眼泪鼻涕糊了纳兰玉一手。   纳兰玉收回了自己的手,压下心底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她朝房门外招了招手,穆延嬷嬷走了进来。   “大妃娘娘……”穆延嬷嬷朝纳兰玉行了一个礼。   “去,把你家王妃带下去吧,她累了,让她休息一会。”纳兰玉拿手指了指一旁哭得稀里哗啦的纳兰松月说。   穆延嬷嬷颔首,走上前,一脸疼惜地扶起纳兰松月,口里温柔地与她低语,把神情恍惚的纳兰松月给搀了出去。   凄凄艾艾的哭声终于渐行渐远,纳兰玉赶快叫人打水拿香胰子,一遍又一遍洗那只沾染了纳兰松月眼泪和鼻涕的手。   她想到了还住在周家巷子里的那个未来侧妃,现如今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可不正是考验她“忠诚”的时候吗?   这样想着,纳兰玉便放下了手中熏过熏香的细棉帕,抬头朝屋外吩咐:“来人,去周家巷子叫陈潘!”   ……   陈潘出身书香世家,父亲陈昭乃翰林大学士。再加上陈家世代在京中为官多年,且不乏身居要职者,故而陈家家产颇丰,也算得上是锦衣玉食、钟鸣鼎食之家。   可常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陈潘到现在才发现,还能有人过得比从前的陈家还要精细,只在纳兰玉身边伺候了一天,陈潘就已经腰酸背痛,快要坚持不住了。   纳兰玉之难伺候,陈潘想,就算天上的王母娘娘也不过如此了。   陈潘替宗懿绞帕子放额头上降温,纳兰玉问陈潘这温水是怎么来的?   陈潘不解,温水还能怎么来,不就是热水兑凉水吗?陈潘很谨慎的思考了半响,便真的就这么回答了,毕竟陈潘也实在想象不出,除了回答热水兑凉水,还能回答什么。   话音未落,纳兰玉果然生气了,斥责陈潘:九王爷伤得这么重,你怎么可以这般随意对待他呢?   陈潘惊呆了,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又错了?   只见纳兰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宗懿的头上一把扯下那泡过温水的棉帕,就像嫌弃一块有毒物一样,把它扔得远远的。   “重新去打水,用滚开过,又自然降温的水给九王爷用。不可以加生水,因为生水里有寒气,直接用在九王爷身上,寒气会侵入他的身体,让他病情加重的!”   纳兰玉一脸嫌弃加鄙视的表情,就像陈潘是从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如今一跃进了龙门,依然无法摆脱她身上的土气与粗劣一样。   时至春夏之交,早晚温差有点大,纳兰玉便给宗懿用上了炭盆。纳兰玉要陈潘保持好宗懿房间里的温度,还不能用叉火棍去捅炭盆子里头的炭。因为再是无烟的炭,其实都是有烟的,九王爷正值虚弱,他的卧房里必须全面杜绝任何灰尘。   九王爷用的药必须温度适中,但不能用嘴吹。   九王爷的屋子必须通风,但不能让人感觉到有一丝风扫过的劲道感。   九王爷需要发汗,但不能汗湿了衣裳……   如此林林总总不胜枚举,可纳兰玉还不是让陈潘伺候她自己,只是指挥陈潘及一应相关人等伺候宗懿而已,就算陈潘被折腾到腰酸腿软,行将就木,她依然不好埋怨纳兰玉的一句不是。   毕竟宗懿是陈潘自己的夫主,纳兰玉要求陈潘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就在陈潘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完颜旻来了。   完颜旻来,除了看他的儿子宗懿的情况外,还是来接纳兰玉回宫的。毕竟纳兰玉是皇后,不可能一直住王爷府里。   皇帝都亲自来了,纳兰玉就再也不好赖着不走了。   临走的那一天,纳兰玉当着陈潘的面,对完颜旻说:她认为九王府里没有一个人照顾得好九哥儿,要不是本宫这段时间严加管束,可汗您的九哥儿还真不知会被这一群粗笨的家伙照顾成什么样!   看纳兰玉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完颜旻笑眯眯地宽慰她说:“天底下最有母爱的大妃娘娘啊!您就凡事看开一点吧!儿子都成人了,有他自己的家,你这个当娘还想怎么管?”   纳兰玉横眉:“可汗您这话臣妾可不爱听了,九哥儿小时候是您的儿子,现在他长大了依然是您的儿子,如今九哥儿有难,还得不到人的照顾,可汗您一句他已经成人了,就这样放心大胆地把他交给一群什么都不会做的卑贱的人,祸害九哥儿的命吗?”   “……”完颜旻无语。   陈潘也无语。   但陈潘正是那个“祸害”宗懿生命的人,又是一个“什么都不会做的卑贱的人”,陈潘不敢反驳,只能低着头默默地听着。   完颜旻苦笑着问纳兰玉:“那么大妃觉得应该怎么办?”   “带九哥儿回宫,本宫亲自照顾他!”纳兰玉义正辞严地说。 第124章 醒来   最终纳兰玉还是没能带走宗懿, 完颜旻否决了纳兰玉的建议,因为宗懿有自己的王妃和未过门的侧妃,依祖制, 就应该由他的妻妾们照顾受伤的宗懿, 而非皇宫里的母亲。   可纳兰玉实在太难过了,又因为无人可用担心宗懿的安危, 最终,完颜旻接受了纳兰玉提出的,要让陈潘进宫, 来到大妃娘娘的身边,由纳兰玉亲自向陈潘“面授机宜”, 教会她怎么照顾受伤的完颜宗懿。   陈潘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更不敢拒绝。她只能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并对纳兰玉请求,看大妃娘娘能不能多宽限几天,待九王爷醒过来,自己再进宫去跟纳兰玉学习怎么照顾人。   有完颜旻在旁侧,纳兰玉总算同意了陈潘的请求。   陈潘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心说能拖一天算一天吧!待到宗懿醒来,他能开口说话了,就一定可以替自己给回绝了大妃娘娘的。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 这天傍晚, 宗懿总算睁开了眼睛。   宗懿醒的时候陈潘正伏在他床头打瞌睡。   宗懿没有发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陈潘突然醒了过来。她看见宗懿睁着眼睛望天,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着,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九王爷?”陈潘兴奋,又难以置信, 她哆嗦着小小心心地呼唤宗懿,就像宗懿是一颗露珠,只要她一大声点就会把宗懿给吹跑了。   宗懿没有回应,他的视线放空,似乎并没有在“看”什么,而是沉寂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对陈潘的呼唤充耳不闻。   “九王爷?”陈潘再唤一声,这一次声音稍稍大声了一些。   宗懿还是没有回应,神魂似乎都离家出走了。   陈潘突然有些害怕起来,她听说过有些人在遇到极度危险,去鬼门关溜达过一趟再回来后,就会出现失忆,或变傻的情况。   就像从前陈府隔壁周侍郎家的小儿子,五六岁的光景被绑匪绑走,再被他爹好不容易救出来的时候,竟莫名其妙的就变成了傻子。   现在宗懿这样,莫非也变成了傻子?   陈潘哆嗦着,手心里攥着汗,伸出一根手指头,伏身凑到宗懿的正上方,露出哄孩子一样夸张的表情:   “这是几……”   问完过后,陈潘便一脸忐忑地等。   她看见宗懿连眼睛都不眨,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就那样木瞪瞪地把眼珠子转了一个地方,依旧那么放空着。   陈潘的心“咚”一下就砸到了脚板底,她难以置信地抓住宗懿的肩膀,用力地按着:   “九王爷你还认得奴婢吗?九王爷你还认得奴婢吗?”   陈潘如此激动,她用力地捏着宗懿的肩膀,就想把从前那个能说会道的宗懿从这一具痴笨的身体里面拽出来!   这么一狠折腾,宗懿终于发出一道长长的抽气声:   “嘶——!痛啊……贼杀才,您信不信我今天就把你贬去洗茅房……”   宗懿皱起眉头,闭上眼睛,口里骂骂咧咧。   陈潘听了,赶忙松开了手,破涕为笑:“王爷您醒了!王爷您没事了!”   陈潘低头仔细看宗懿那依旧苍白的脸,关切地问他:“王爷饿不饿?渴吗?臣妾先去给你拿水,完了再喝点粥好么?”   宗懿依旧闭着眼,几不可查地摇摇头,口中喃喃:“完犊子了,这都还没死,再要提刀怕是得脱好几层皮了……”   陈潘噗嗤一声笑,知道宗懿这是在开玩笑,她没有再与宗懿计较口舌上的威风,自顾自转身,去替宗懿准备温水和菜粥。   他醒了就好,大夫说过这几天要再不醒来,怕就凶多吉少。眼下宗懿总算没事了,陈潘这颗心也就算彻底放下了。   陈潘沉浸在宗懿苏醒过来的愉悦中,转身一溜烟就跑出了门外,她没有看见全身几乎不能动弹的宗懿侧过头,把脸埋进被子里,眼角无声滚出一大滴泪。   ……   宗懿醒了,如同一声春雷炸响皇城上空。   纳兰玉第一时间来到了九王府,在九王府的大门外,她看见了蹲在街角的达及。   “昭武大将军好兴致,蹲这儿数蚂蚁玩呢?”纳兰玉来到达及的身后,挑开马车窗帘朝外面喊话。   达及被吓了一跳,转身看见是纳兰玉,赶忙跪地对着马车可劲叩头:“末将拜见大妃娘娘,大妃娘娘千岁千千岁……”   纳兰玉噗嗤一声笑,逗那达及说:“怎么,连你都进不去九王府?是哪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样对待我们的昭武大将军?”   达及憨憨地一笑,抠一抠后脑勺回答纳兰玉道:“没!是末将自己守在这里的。管家让末将先回家,待九王爷醒转他再知会我。可是末将不想走,想着王爷一醒来,我就好去见他,便自作主张在这儿等了……”   纳兰玉扶额:“可王爷已经连续昏迷七天了……”   “是的,末将已经在这儿等了三天了。”   “……”纳兰玉无语,皱着眉头突然想到了什么:   “昭武大将军还在替九王爷做水军的事吗?本宫记得,你们下个月就要开拔,但九王爷突然又伤了,怕是得耽搁了。”   “是的。”达及点点头:“末将是在替王爷做水军的事。”   “可点兵那天本宫也去了,并没有看见昭武大将军。”   “……”达及挠头,不知道纳兰玉问这个作甚。   “是的,大妃娘娘,那天末将身体不舒服,便没有去……”达及随口编了一个理由,他一直在兴化,因为游莲的事,达及已经很久没有回上京了。   纳兰玉挑眉,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没有再追问达及关于水军的事,而是直接告诉达及,九王爷已经醒了,昭武大将军要不要跟本宫一起进王府看九王爷?   达及听说宗懿醒了,立马跳起来,兴高采烈地跟着纳兰玉一起往九王府里头走。   纳兰玉松开手放下帘子,不再与马车外的达及多说。她知道达及行踪诡异,结合最近发生在十二姨娘和宗懿身上的事,纳兰玉直觉从达及入手,或许可以窥得宗懿的秘密一二。   纳兰玉坐在马车里头,只手无意识地数手腕上的一串岫玉珠子,心里暗暗有了成算。   待进得王府,管家立马迎了上来,管家喜笑颜开地告诉纳兰玉,说九王爷刚刚醒了,九王妃和陈姑娘现在都在上房里头伺候王爷呢!   纳兰玉点点头,示意管家在前面带路,自己则一路大步流星朝怡园的上房走去……   不等纳兰玉进园子,就听得前头上房外头传来婢女们高声的传唤:“大妃娘娘到——!”   纳兰玉走进怡园,看见纳兰松月、陈潘和穆延嬷嬷都在院子里头站着,丫鬟婆子们分列两旁,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等着迎接纳兰玉的到来。   见到纳兰玉走进来,满院子的人都一起跪下向纳兰玉行礼:“见过大妃娘娘……”   纳兰玉点点头,匆匆说了一句“起来吧”。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推门走进了上房。   ……   宗懿躺在床上,看见纳兰玉进屋便作势要起来。纳兰玉见状飞一般奔到床头按住了宗懿的肩膀:   “别动!当心撕裂伤口,可不就白养了这么久……”   宗懿便又乖乖地躺好,纳兰玉低头看他没有血色的脸,心疼得难以言表,忍不住竖起眉毛数落宗懿道:   “看看看!没事到处乱跑什么跑,跑去龙泉山送人,还被人给射了一箭……”   宗懿听了,知道宫绍按原定计划汇报了自己的行踪,他便放心了。   宗懿知道,护送赵胥的卫军们没保护好赵胥,一定会把宗懿的人当作山匪汇报给完颜旻。再加上游莲必逃无疑,自己又受了伤,这样一来所有的责任都可以推到那完全不存在的山匪头上,有关游莲身份的麻烦事,也被掩盖得严严实实的了。   现如今赵胥死了,赵焱没了丢皇权的可能,游莲就算逃回南海,赵焱应该也不会再为难游莲了。   只要游莲的身份不暴露,那么宗懿自己也少了被完颜旻追责的风险。   只用牺牲赵胥一人,便可以解决这么多问题,可谓是一石多鸟了。解决掉这么多心腹大患,宗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咧开嘴朝纳兰玉笑了笑,说道:   “母亲别担心,外伤而已,养养便好了。从小到大,我受过的伤还少吗?可是又有哪一次让我完颜宗懿缺胳膊少腿儿了……”   纳兰玉长叹一口气打断了宗懿的话:“行了,九郎,事到如今你还这般护着她,又是何苦呢?有些事,并不是你不承认,就可以当不存在的。   就说那十二姨娘吧,本宫承认我不喜欢她,但架不住你喜欢,这回好了,死的死伤的伤。你说那女人莫不就是天生带煞的?沾着她的人就要倒霉,灵州王死了,你伤成了这样,连十二自己也被人给掳走了……”   “母亲!别这样……出了这档子事,她也不想的……”宗懿出声打断了纳兰玉的话,他眉头紧蹙,双眼紧闭,似乎非常难过,看得纳兰玉也不忍再批评他了。   “好了好了好了!本宫不说她便是!”纳兰玉没好气,为了不再提及让她和宗懿都不开心的事,纳兰玉换了一个话题问宗懿:“你喝过药了么?”   话音刚落,便见陈潘领一名婢女,捧着药碗自房门外跑了进来:“来了来了!药来了!”   陈潘指挥婢女把药碗搁在宗懿的案头上,随即便给纳兰玉磕头:   “回大妃娘娘的话,九王爷还没有喝药,奴婢现在送来,这就给九王爷喝。” 第125章 扎心   陈潘有她自己的个性, 和游莲不同,她较为“排外”。似乎对九王府里的人有天生的不信任感,害怕别人加害于她, 陈潘身边的仆妇丫鬟们都是陈潘自己从顺兴宅里带过来的老奴才。   尽管还没有正式过门, 但陈潘伺候宗懿可谓尽心尽力,几乎所有与伺候宗懿相关的事, 都由陈潘自己抢着来做了。   能为宗懿干活,就像是一种荣耀。在照顾宗懿这个问题上,陈潘喜欢大包大揽, 她排斥府里的其他任何人插手宗懿的事,就连穆延嬷嬷也不行。每一次近身照顾宗懿, 都变成了陈潘彰显“主权”的一次秀场。   而纳兰松月倒也乐得轻松,今天是因为纳兰玉在, 纳兰松月碍于纳兰玉的要求,还会从旁给陈潘打打下手,若放在平时,遇到有陈潘在的时候,纳兰松月是绝对不会出现在现场的。   就像现在陈潘带婢女来送药, 里外张罗的都是陈潘,纳兰松月只远远地跟在后头。陈潘扶起宗懿,纳兰松月就只负责招呼一下婢女拿哪一只软垫, 由婢女配合陈潘把宗懿的腰垫好, 让他半躺着坐舒服了, 便见陈潘来试过药汤的温度,感觉刚刚好了,再由陈潘亲自上阵给宗懿喂药。   纳兰玉坐一旁,冷眼看着, 只叹纳兰松月不成器,明明她才是一个正牌的主子,怎么这府里拿主意的事都让一个连屁都算不上的外人做了?   喂药都只是小事一桩,谁喂谁不喂,其实都无甚要紧,但自这样一件小事,不难看出这王府里谁是主事的,谁就是一跑堂的。   明明是自己的夫君受伤,九王妃跟个客人似的干坐一边,再看那陈潘,一脸精明干练,鞠躬尽瘁的样子,分明就是王府女主人。   回想起下人们说的,最近九王府上不少人来看望宗懿,当中这些人来事往的,居然都是陈潘一个人在负责张罗。   而就在前几日,海岭王和海岭王妃也来了九王府,一来看宗懿,而来也看望纳兰松月。   海岭王妃忧心忡忡地来,怒气冲冲地走,当天夜里就进了宫找到纳兰玉,说起未过门的陈侧妃,海岭王妃直破口大骂,说陈潘是癞蛤蟆插鸡毛掸子——充大尾巴狼!分明一个勾栏院的贱货,连门都还没有进,居然还有脸主事一整个九王府,也不怕被人笑话?   纳兰玉看得窝火,听得憋屈,直想一巴掌把那营妓给扇出去。纳兰玉觉得宗懿应该是专门为了气她才立这么一个营妓做九王府的侧妃。   要知道,宗懿立陈潘做侧妃,可是把全上京的人都唬了个趔趄的。大家都以为宗懿这么不顾世俗眼光,排除万难非要立一个营妓做自己的侧妃,一定是爱这女人爱到骨子里了,才会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   于是纳兰玉专门派人去周家巷子打听了一下,知道这宅子原来并不是为了陈潘才置的外宅。   这顺兴宅原本是宗懿用来“避祸”的,都因为那个不得了的姨娘前段时间特嚣张,把宗懿给打出了家门。堂堂九王爷居无定所,天天这里躺一晚,那里挤一宿,只好另外置办了一个宅子,给自己留一个安身之所。   陈潘反倒是后面才去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在陈潘住进顺兴宅之前,宗懿天天住周家巷,可待陈潘一搬进顺兴宅,宗懿似乎又回到了居无定所的状态……   得知此消息的纳兰玉真真是气了个说不出话来,宗懿办事向来谨慎,一般不会做出拍脑袋的事情。   联想到最近宗懿一直在跟游莲闹矛盾,在这种时候宗懿立一个侧妃,并且眼下看来也没有为爱痴狂的意思。所以宗懿这样自贱身价纳一个风尘女子,除了刺激那心肝姨娘,便是来刺激她纳兰玉的咯?   这所有的一切无非都是在告诉纳兰玉:看,就算我没了一个女人,还有另一个,不论哪一个,都跟你纳兰玉没得关系。   这不就是在往纳兰玉的心上扎刀吗?   纳兰玉当然恨自己的侄女纳兰松月没本事,这样帮她都立不起来,扶不上墙的烂泥就没必要再多费劲,给自己添堵了。眼下更重要的是,怎样把不听话的宗懿,给再度拉回自己的身边来。   纳兰玉瞅个空对陈潘说:“陈姑娘虽说不需要专门来宫里学习礼仪,但名字也是要写进族谱的。只陈姑娘从前条件不大好,对我们皇家的规矩不了解。正好现在九王爷醒了,九王妃自己也照顾得过来,这几天,你抽个空来殊玉宫住两天,本宫亲自给你好好唠叨唠叨。”   陈潘有些不愿意,但她不敢不答应,只好一脸恭顺地对纳兰玉欠欠身,应承道:“是,大妃娘娘……”   话音刚落,却听得宗懿躺在病床上开口了:“母亲,规矩不规矩的,现在咱就不要那么在意了吧……现在府里缺人,儿臣还指望陈姑娘照顾呢……”   “九王妃不是人吗?她照顾你不是挺好?”纳兰玉说。   “九王妃身子不好,儿臣也舍不得看她操劳。你看这几天把她给累得,都瘦脱型了……”   纳兰玉皱眉,怒火已经烧到了天灵盖,纳兰松月已经脱型了大半年了,哪里是这几天的威力?是你完颜宗懿长达三年来的冷落啊!   可是纳兰玉并没有纠正宗懿,也并没有借题发挥,她用力朝宗懿咧嘴一笑:   “你病了,需要仔细照顾。可是经本宫这么多天的参与,我发现陈姑娘并不会照顾人。你或许不知道,在你昏迷的那几天里,本宫在你府上住了几天,就是担心没人照顾得好你,让你受了委屈。   在本宫住府上的那段时间里,我已经教了陈姑娘不少了。但还不够,你小子若想好得更快些,还非得要陈姑娘再给力一点才行!所以啊,还是让陈姑娘跟本宫走吧……”   “不用了!”宗懿打断了纳兰玉的话:   “儿臣没那么讲究,陈姑娘现在已经够好了,不需要更好。”   “你若担心九王妃也照顾不好你,这还不好办?本宫把你也一并接进宫吧!我亲自照顾你。”   “谢母亲恩典,儿臣还是留府上就好。母亲是皇后,需要母亲照顾的人是父汗,儿臣怎敢劳动母亲,让父汗没人照顾。”   “……”   纳兰玉扶额,这宗懿软硬不吃,就是不准自己带走陈潘,这狗东西如此防着自己,连宫门都不肯让陈潘靠近,这是把她纳兰玉当成吃人的妖婆看了?   宗懿越这样护着陈潘,就越是对纳兰玉的对抗,激起纳兰玉更加高涨的怒火。   最终,纳兰玉还是拗不过宗懿,宗懿是病人,他不让陈潘走,他自己也不肯走,纳兰玉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抢人。   纳兰玉十分不悦地离开了,离开九王府之前,她告诉宗懿,说昭武大将军来了,现在就在院外等着的。   宗懿一听是达及来了,立马来了精神,忙招呼婢女传达及进来。   纳兰玉望着宗懿,淡淡地笑。宗懿似乎一直都很关心达及,一旦说起达及来见,半死了都能够再醒转过来。而这达及也很忠心,就连宗懿中箭昏迷了,都坚持不懈地守在府门口等宗懿醒来。   纳兰玉站起身,温柔地与宗懿告别:“九郎好好休息,本宫先走了。你与昭武大将军也别说那么久,你才刚醒转,禁不得累。”   “好的,知道了。”宗懿点点头,“谢谢母亲关心!”   纳兰玉颔首,再不说话,转身离开了宗懿的房间,走出怡园时她对李仁妙耳语,要他留一两个人在这里。   “帮本宫看着一下王爷,若有不好,速速来报。”纳兰玉说。   “是,大妃娘娘。”   “你现在去兵部,让兀雷侍郎进宫来见我。”   李仁妙一愣,不知道纳兰玉为什么突然就要见兵部侍郎。但是李仁妙并没有多问,只深深一躬身,应道:“是,娘娘。”   ……   时下正值春夏之交,天气开始慢慢变得热起来。宗懿受的是外伤,需要时不时给伤口换药,透气。   这一天,宫里的御医照例来给宗懿换药,陈潘在一旁亲自伺候着。   宗懿的伤是贯穿伤,前胸后背一个洞,相当的狰狞,绷带拆开的时候,陈潘被吓得捂住了眼睛。   婢女娇红替御医拿着金创药,御医处理紧贴宗懿伤口部位的绷带时,绷带粘在了伤口上,御医用烈酒替宗懿润湿伤口,分离绷带。   伤口依然是水灵新鲜的,有点点湿润浸出,伤口边缘还有一点发红。御医很小心地用酒反复擦拭伤口破口边缘,痛得宗懿嘴唇都白了,头上的汗水大滴大滴往下滚。   陈潘隔着手指缝看见了,早吓得脚软筋麻,冷汗直流,脸色比受伤的宗懿都还要难看。   御医用废的材料需要丢弃和更换,御医两手不空,想叫人搭把手,抬头看见娇红也左一只碗,右一个盘的,而那陈潘则抱着脑袋,瘫在一旁的椅子上瑟瑟发抖。   “咳咳——!”御医直起身来清清嗓子正要叫人,却见自门外唰一声冲进来一个人,对着御医点头又哈腰:   “大人要人帮忙吗?奴才来替您搭把手,您使唤奴才就好!”   御医定睛,看见来人头上的纱帽和他身上的青绸团衫,知道来者是宫里的公公,便对他点点头道:   “有劳这位公公,麻烦给本官拿住这绷带的一头,勿要让它垂地即可。”说着便把一块白净的棉布绷带递到了那宦臣的手上。   可是不等那宦臣接住这块绷带,便听得耳畔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呵斥:   “你是什么人,怎么在我九王府里到处乱跑?”   宦臣被唬得一哆嗦,抬头看见是宗懿,光着膀子坐得笔直,正朝着这边吹胡子瞪眼。   宦臣对宗懿一拱手,回道:“回九王爷的话,奴才是内监司的张安,领了大妃娘娘的令,留在这九王府帮忙照看王爷您的……”   可是不等张安把话说完,便见宗懿拿好的那只手“咚”一声锤上案桌:   “内监司的?内监司的怎么跑本王这里来了?”   张安大窘,不停地对宗懿打拱,嘴里叨叨着纳兰玉的名字:“王爷息怒,王爷息怒,是大妃娘娘的令,是大妃娘娘要奴才在这里照看王爷您的……”   宗懿毫不留情打断了张安的话:“谁要你照看?你一内侍,应该照看的人是谁都没搞清楚吗?   休要再提什么大妃娘娘!大妃娘娘是可汗的娘娘,不是我完颜宗懿的!她的奴才本王管不着,但本王的王府,我还是可以做主的。拿你的腰牌出来看,本王今天就要审一审了,你到底是探子还是真的内侍?   若是探子,潜入我王府欲行不轨,本王定要给你好看!” 第126章 将军   这一天, 李仁妙给纳兰玉梳头,说起宗懿的伤势,纳兰玉忧心忡忡。   李仁妙提醒纳兰玉, 说海岭王妃昨天又来了, 娘娘您不在,海岭王妃想问您什么时候一起去九王府找九王爷和九王妃谈一谈。毕竟有模有样的一间王府, 不可以就这样让一个还没过门的侧妃给毁了。   纳兰玉听了这话便揉脑袋,只觉得脑门里头突突突突跳得凶。母亲向来都爱这样咋呼,遇事就咋呼, 跟打了鸡血似的不得消停。   但不管怎么说,千错万错还是纳兰松月的错, 是纳兰松月不顶事,自己的王府都守不住, 人都出嫁三年了,还得娘家的祖母出面替她张罗,平白给纳兰玉添了这么多的麻烦!   “可是九王爷伤成这样,现在与他说这些,怕是也没什么意义, 平白还惹得他反感,更加宠爱那个贱女人了也不一定啊!”纳兰玉说。   李仁妙颔首,挑起纳兰玉耳边的一束发细细地编着, 口里也念念有词:   “可是海岭王妃也说, 现在那陈潘风头正劲, 趁着九王爷受了伤,便拼了命地露脸,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照顾九王爷似的。海岭王妃不高兴了,说经过九王爷这么一病, 现在好了,天下人都知道王爷身边有个受宠的外室了,哪怕这还没有过门,连九王妃都不及她有能力。”   “老奴还听人说啊……有人想趁此机会巴结九王爷,往后好谋个一官半职。送礼进那九王府,找了九王妃没有用,现在托门路走人情的都知道得走周家巷子那一边……”   “……”   纳兰玉扶额,只觉脑袋里头更痛了。   ……   可是不等纳兰玉想好怎么对付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营妓,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   有宫人来报,大妃娘娘留在九王府的张安公公被九王爷给撵回来了。   张安不过是帮御医提了一下绷带,便入了九王爷的眼,九王爷随便找个理由就把张安给撵走了。还威胁张安说要进宫来查他,若查出张安有什么好歹,还要杀无赦呢!   纳兰玉无语,心说自己真的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这都是个什么事儿啊!   完颜宗懿就他娘的是个孽障,全身不遂了都还能把纳兰玉给结结实实的气一顿。   纳兰玉觉得,伴随着女真水军的出现,现在的宗懿似乎已经越来越脱离她的掌心了。   因为这支可以改写女真人历史的军队,宗懿变得更加有底气,宗懿和宗烈在完颜旻的面前,显得那么的与众不同。现在的宗懿不怕得罪纳兰玉,更不怕她生气,甚至还会专门踩纳兰玉的痛处来刺激她,这些都让纳兰玉感觉无力,崩溃到快要发疯。   纳兰玉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   老天爷似乎听到了纳兰玉的呼唤,很快就给了她这个机会。   这天,天刚蒙蒙亮,殊玉宫的大门才刚打开,老太监们都还没有扫完地,兵部侍郎兀雷便进宫求见了纳兰玉。   来到殊玉宫后,兀雷毫不避讳地直接询问纳兰玉:“大妃娘娘可否遣走左右?”   纳兰玉了然,招呼宫人们都退下。待殿中只剩纳兰玉与兀雷二人时,只见这位兵部侍郎一脸严肃地走到纳兰玉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对纳兰玉说:   “大妃娘娘要下官打听昭武大将军的事,下官去打听了,知道前阵子昭武大将军并不在上京,而是去了兴化。下官正愁兴化太远,而福州一带,下官也不大熟悉,不知道从何下手,正好,就在昨天半夜,咱们兵部就收到福州都指挥使递进来的一本折子……”   说完,兀雷抬手,自怀里摸出来一本奏折,双手捧了,送到纳兰玉的面前:   “这是福州都指挥使递上来的,当时已经半夜了,值事处的人接到这折子的时候正好下官在,便来告知下官,说是福州都指挥使亲自送了一本折子上来。   下官听说是福州的,便多留了一个心眼,让值事处把折子直接给了我。下官见了那都指挥使,并承诺他一定会在今天之内送交兵部尚书过目。所以……”   兀雷对着纳兰玉欠了欠身子:“原本应该昨晚就送进宫给大妃娘娘看的,可是宫门已关,半夜三更的下官也进不了后宫,只能今天一大早送来……   大妃娘娘看了这本折子,该如何决断,还请尽快拿主意,下官一己之力,怕是压不了太久……”   纳兰玉惊讶,拿起这本折子,打开来。   只虚虚扫了几眼,内里的内容就已经让纳兰玉直接跳了起来。   纳兰玉手拿这折子,忍不住全身发抖。她这不是气的,而是心里激动成这样的,有震惊,有狂喜,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折子里前因后果洋洋洒洒一大篇,都无法掩盖字里行间那亮瞎人眼的一段话:   “琉球赵氏匪军来报,护送灵州王归乡的镇海大将军乃叛将京畿道宣抚使,游家军统领游继峰之次女,游莲。此女乃细作,潜入帝国欲行不轨。若非此番可汗广施天恩,送灵州王返乡,琉球高瑾亦不能得知此妖女竟然还活着!故琉球方连夜送来信笺一封,特呈于上……”   折子当中夹了一页字条,乃手书小楷,加盖了“琉球”、“淡逸居士赵氏焱”等字样的印章:   “……赵氏蒙可汗感遇之恩,自当知恩图报,可汗有定天下之志,济苍生之心,琉球赵氏亦当为可汗展宏图大业尽犬马之劳。   今知晓游氏妖女混迹可汗身侧,担任要职,蒙蔽天听,高瑾将军与赵氏公子焱惴惴难安,彻夜难寐。特将此信转陈天听,盼可汗警惕,望安!   赵氏公子焱、罪臣瑾叩上。”   ……   与此同时,在家中静养的宗懿也陷入了巨大的不安之中。   宗懿昏迷了七八天,达及也惶恐了七八天。   宗懿受伤得不是时候,南海异动,云宝云珠姐妹劫道失利,当达及跑死了三匹马,从遥远的福州兴化一路狂奔回上京的时候,发现宗懿竟然胸口中箭,昏迷不醒了!   那晴天霹雳啊,劈得达及那个外焦里嫩。心急火燎地等了七天以后,宗懿终于醒了,达及天天守在九王府门口,跟在纳兰玉的屁股后头第一时间见到了宗懿。   可是达及很快就发现了这个相当无奈的事实:见到宗懿除了让更多一个人心焦以外,宗懿因为重伤才醒,动都动不了,他实在也拿不出更多解决问题的办法出来。   “九王爷,要不这事……我看咱们就算了吧……”达及一脸为难地望着破布娃娃一般瘫在床上的宗懿,劝他听天命吧。毕竟该做的他们都做了,要是莲姨娘最终发生什么不测,他们也算已经尽过力了,于情于理都不欠谁的了。   “如若可汗最终追查王爷,王爷索性把责任全推莲姨娘身上,你就说,你也不知道莲姨娘是游二,是游二主动勾引的您,混入我王庭,试图瞒天过海,扰乱乾坤。”   达及巴心巴肝地替宗懿出主意,可宗懿却一直苍白着脸,不说话,眼睛垂着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王爷!就算你不这么说,你以为那岛上的赵焱会放过莲姨娘吗?”达及着急,黑黝黝的脸充起血色直接变成了猪肝色。他拉着宗懿的手,苦口婆心地劝:   “云珠云宝都看见了,他们派了人,选在半夜,故意绕开兴化,绕道去了福州城。密信也不给兴化县令知道,而是直接送进了福州都指挥使衙门!这分明就是以防万一遇上我们这种阻碍,下定了决心想一巴掌把莲姨娘给拍死啊!   九王爷你就仔细想吧!赵焱把事都做到了这个份上,你觉得他在密信里会怎么说?细作、叛徒,怎么难听怎么说,莲姨娘她这是没办法翻身了啊!”   房间里是沉沉的死寂。   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宗懿长长叹出一口气,似自言自语,又似问达及:“唔……你说是福州都指挥使收了信……”   “是的,王爷,那指挥使收了信,也没假手他人,他自己就急赤白眼地送京里来了,这是怕被人给分了功啊……”   宗懿打断了达及的话:“若是都指挥使送,定是送入兵部。那么,达及拿本王的手牌去骏王府,传本王口信与二哥,若骏王爷收到自福州来的折子,烦请转告我一声。”   “……”   达及惊呆了:“王爷你疯了么?”   “假他人之手你要劫这封信?先不说别人会不会配合你干这种事情,就单说事关莲姨娘是游二这样的密信,你要骏王爷帮你截,九王爷这是主动把自己的小辫子往别人的手上送啊!”   宗懿木头似的躺在床上,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眨眼睛,他便对达及眨眨眼睛道:   “嗨!达及何必这样悲观?放轻松一点,不过就是截一封信,谈不上包庇窝藏吧?更何况我们就只这么随口说一句,骏王爷截得到截不到都两说,万一人都指挥使直接送去掌印大太监的手上,父汗直接就看到了也不一定啊!”   “……”   达及扶额,还想再劝宗懿,想到从前宗懿对自己说的莲姨娘是他恩人之类的论调,达及便把已滚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思忖了半晌,达及放软了语气对宗懿打趣:   “没事!九王爷怎么说,末将便怎么做,不过末将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不知该问不该问?”   宗懿再度眨眨眼:“你问。”   达及颔首,对宗懿行了一个礼道:“不是末将忘恩负义,不记得莲姨娘的好,末将只是想问问九王爷,你右边胸上的伤,可是莲姨娘干的?”   宗懿听了达及的问话没有回答,脸上不悲不喜也没什么表情。可是达及却马上明白了,眼底流露出肝肠寸断的表情:   “九王爷……你……”   达及长叹一口气,也没有置可否:“哎……王爷这又是何苦……”   达及感叹也仅限于感叹了这一句,便站起身来准备与宗懿告辞:   “九王爷放心吧!末将现在就去骏王府与骏王爷说一下福州来折子的事。末将觉得多的咱先别提,就说九王爷在等那福州都指挥使递上来的折子。如若骏王爷问原因,咱就解释一下,说是有人构陷莲姨娘。毕竟事情还没有走到那一步,咱透露消息越少,也是对王爷您自己的保护,王爷觉得末将这样说可好?”   宗懿眨眨眼,一脸赞许:“甚好,就按昭武大将军说的办。”   达及颔首,与宗懿行了个抱拳礼:“既然如此,那末将便去办差了,九王爷好好将养身子,不用担心莲姨娘的安危。   按照王爷您受伤的日子推算,莲姨娘应该早出了京畿地界。福州都指挥使的折子应该也是这几天就会到,末将一定多加留意,只要咱们截住那帖子,再由王爷您出马,尽量拖他个十天半月的。待得莲姨娘走过了长江,到时候可汗就算想半路劫杀或捉拿莲姨娘归案,也已经不能够了。”   宗懿没有说话,他抬头望着自己的这位得力干将,眼中微芒闪烁。有兄弟周到如斯,他这个做统帅的,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宗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朝着达及微微一笑,说道:   “谢谢你,达及……” 第127章 认输   宗懿自认为安排得周全, 便一心一意待在家里等宗骏的消息。   可是宗骏的消息没有等到,宗懿倒是很快就等到了纳兰玉的消息。   就在纳兰玉留在九王府的人被撵回去后不久,宗懿便收到了宫里的回应。   纳兰玉派人来九王府给宗懿传话, 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打狗也要看主人, 更何况大妃娘娘只是关心你而已。   宗懿懒得与纳兰玉多说,只与传话的人说了一句:“儿臣很好, 母亲毋需担心。宦臣的使用是有规矩的,母亲厚爱,儿臣当不起, 所以还是遣他们回宫比较好。”   没过几天,纳兰玉又派人来了。   这一回来的人是李仁妙。   宗懿靠坐床头正闭目养神, 一看是李仁妙,就觉得烦。纳兰玉就是这样的, 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地说,换不同的人说,找不同的角度说,非要把人纠缠到想自残不可。   宗懿闭着眼睛正要挥手把李仁妙也撵走,却听得李仁妙神秘兮兮地说了一句:   “九王爷, 大妃娘娘原想现在过来九王府看您,可她刚要出门,可汗来了。只好差老奴先过来与九王爷您说一声, 让您在家等着, 大妃娘娘下午再过来, 顺带还要老奴捎一样东西给王爷您先过目……”   宗懿转头瞥一眼李仁妙,见他躬着身子朝宗懿递过来一张纸,折得严严实实。   “这是一份拓印件,请九王爷过目, 大妃娘娘说一定要给九王爷看看。”   宗懿胸口痛,懒得伸手,示意身旁的陈潘代劳,李仁妙看在眼里,压低了嗓子提醒宗懿:   “九王爷,老奴建议您自己看……”   宗懿一愣,这才拿正眼朝李仁妙看去——   只见他垂着眼,面色还是那惯有的阴沉,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宗懿朝陈潘一个眼神示意,说道:“你出去吧,本王自己看。”   陈潘不放心:“可是九王爷你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一张纸而已,又不是一块铁,本王怎么可能连一张纸都拿不动?”   陈潘语迟,还想再说,又忍了回去。   陈潘关切地嘱咐宗懿道:“奴婢就在门外,你若有事,便叫我。”   宗懿点点头,“知道了,你出去吧!”   见宗懿应得爽快,陈潘这才一步三回头的退出了房间。   宗懿见人都出去了,这才运起一口气,壮着胆子直了直腰,让自己运用尚能自如的左胳膊能有空间抬起来。   李仁妙看见了,一个箭步走上来,撑住了宗懿的腰,再顺手把那张纸塞进了宗懿的手里。   “九王爷快看吧,事不宜迟,晚了就来不及了。”   宗懿不解,心说有什么事这么神神叨叨的,还晚了就来不及了?   宗懿满怀狐疑地打开了这张纸。   不过只看了一眼,宗懿整个人便僵住了,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就像突然变成了一根铁桩,直挺挺地杵在床中央。   “这是兵部昨天晚上才收到的折子,被大妃娘娘截住了,娘娘说,这件事关系到九王爷的前途,一定要与九王爷您商量好了再做决断,所以她便自作主张把折子给扣了下来……”   李仁妙絮絮叨叨地说,就像真正站在宗懿的立场上替他考虑那样,用老父亲一般慈爱的声音与宗懿诉说纳兰玉的不易与体贴。   纳兰玉一介女流,怎么可能截留住兵部送进宫里的折子?   当中有何“关窍”已经不重要了,纳兰玉之所以能成为纳兰玉,便是因为她有这些能力,可以私自截留兵部的折子。宗懿也没精力再关心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了,福州都指挥使没能力找到纳兰玉,所以宗懿可以肯定的是:   纳兰玉一定是除福州都指挥使以外,第三个见到此折子的人,至于那第二人,自然是与纳兰玉牵线的那个中介人。可能是兵部的人,也可能是皇庭司礼监的人,因为只有他们可以接触到送达天听的折子。   但是不管怎么说,既然纳兰玉有底气把这拓印件交给宗懿看,便意味着哪怕已经有三个人看过了这封帖子,纳兰玉依然有能力把这封信给控制在她手底下的那个范围内,不然她也不必派李仁妙到九王府来说那些话了。   突然,宗懿抓住了李仁妙的手:   “公公,扶本王下来,我要进宫见大妃娘娘。”   李仁妙扬起眉毛慈爱地劝宗懿:“今天下午大妃娘娘就要来,九王爷何必辛苦还要跑一趟?”   “不行!”宗懿摇摇头,“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见到大妃娘娘!”   ……   宗懿坐着软轿进了宫,走到纳兰玉的寝宫门口,宗懿下了车,由李仁妙搀着,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地向前跋涉。   走进内室之前,宗懿推开了搀扶自己的李仁妙,拿过李仁妙手中的那根木拐杖,自己撑在胳膊胳膊底下,一瘸一拐地朝房间里走去。   “九王爷……”李仁妙朝宗懿关切地伸出了手。   “你退下吧,本王自己进去。”宗懿扭头对李仁妙说话,语气淡然却坚定,让人不能抗拒。   “……”   “那么九王爷自己当心点,脚底下慢一些。”   “本王知道的,你快走吧!”   李仁妙望着宗懿犹豫了一瞬,便依言退了下去。   望着李仁妙远去的背影,宗懿深呼了一口气,撑着拐杖,转身继续朝内室里头走。   转过隔间里的那面花开富贵锦绣大插屏后,宗懿看见纳兰玉正靠坐窗边的春榻上吃东西。   宗懿撑着拐杖走了进去,来到堂中央后,他一把扔掉手里的拐杖,对着纳兰玉直直跪了下去:   “母亲,儿臣有话想对您说。”   房间里突然走进来一个人,纳兰玉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宗懿,纳兰玉挥挥手让左右都退了下去,待房门闭上后,屋内便只剩了纳兰玉和宗懿两个人。   “九郎你怎么来了?还拄着拐杖走的?你这是不想要命了?”   纳兰玉口里惊呼着,三步并两步来到的身边,弯腰就要扶起他。   宗懿拒绝起来,推开了她。   “不,就让我跪着。”宗懿说。   他对着纳兰玉重重的磕了一个头,不过这个简单的动作需要上半身的协调用力,已经把宗懿憋出了满脑袋的汗。   “母亲饶了我吧,放过阿莲,求求您了!”宗懿说。   纳兰玉站在宗懿的身前看着他,憋屈了这么长时间的心里总算感受到了慰藉。她垂着眼看跪在自己脚边的宗懿,细细感受着“舒心”,“畅快”一点一点充斥自己的胸腔。   你不是挺能的吗?提拔新人,打压我纳兰玉的人,移花接木,暗度陈仓,借力打力,扶弱抑强,你小子不是玩得贼溜吗?   现在好了,我纳兰玉一招锁喉,便制住了你的七寸,动弹不了了哇?终于服软了哇?现在才明白,谁才是你的女王了哇?   纳兰玉扬起嘴角,用无限怜悯的眼光看着地上的宗懿:   “九郎,我什么时候逼过你……反倒是你,从来都视我为敌,一直在逼我……”   “母亲,孩儿不是逼你,只是在求你。阿莲已经走了,已经彻底离开我了,所以母亲啊,你与阿莲争斗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你赢了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孩儿不要你救人,只要你什么都不做,就这样默默看着她走就行了,求求母亲就答应了孩儿吧!”宗懿拿手抓紧纳兰玉的裙角,苦声哀求。   纳兰玉苦笑,她弯下腰,用力扶起地上的宗懿。   “九郎是真不懂,还是故意与我顾左而言他?你以为这么多年来,我纳兰玉真不懂你小子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   纳兰玉原本想好好数落数落宗懿这些年来积累的过错,可抬眼看见他额角大滴大滴的汗,禁不住有些动容,便止住了话头,抬起手来替他擦汗。   宗懿脸色苍白,浑身僵直,也没有能力拒绝纳兰玉的关心。   “九郎,你累了,来,过来歇着……”说话间,纳兰玉扶着宗懿往窗边的春榻上走。她用力撑着宗懿的肩,让他在春榻上靠着,还拿来一个软垫垫上他的腰,让他能够舒服一点。   “好点了么?”纳兰玉关切地问。   “嗯……”宗懿说不出话来,只能拿手捂着胸口,无力地点点头。   “也只有这种时候你才会屁颠儿屁颠儿地跑来找我了,走不了路,拄着拐都要来。你说你是不是跟你自己过不去?非要把我惹火了,又来求我,搞得自己灰头土脸的不说,你看你现在,生龙活虎的一汉子,变成弱不经风的娇小姐了……”   纳兰玉一边絮絮叨叨地念,一边拿自己香喷喷的罗帕替宗懿擦汗:   “别折腾了,回来吧!回来我身边,我照顾你一辈子……”   原本闭着眼正独自难受的宗懿听见这话睁开了眼睛:   “母亲……”   “嗯?”纳兰玉看宗懿的脸,他并没有生气,脸色很柔和,可是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纳兰玉却分明感受到一丝透骨的凉意。   “你知道吗?我曾经那么不愿意叫你母亲。”宗懿说。   纳兰玉一愣,心底一层凄凉泛起,她望着宗懿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不是说过了嘛,你恨我呢!”   宗懿摇摇头,对纳兰玉语气中的怨愤充耳不闻,“我曾经发自内心的感谢你,想叫你一声娘。”   “……”   纳兰玉扶额,想说她才不想当谁的娘,就听见宗懿继续开口说道:   “可是后来我发现母亲似乎并不愿意当我的娘。”   纳兰玉双眉一扬,想说你可算说对了。   “但母亲你知道吗?你本就应该是我完颜宗懿的娘,不可能变成其他的什么人……”   “不,九郎,可汗从前就说过,他年龄比我长许多,为了完颜一族长久,也为了我们纳兰一族好,所以才把你送到我身边,为的就是让我以后,可以多一个人疼惜我。”   “……”宗懿无语,心说我爹不还健在吗?你这提前猴急了几十年,怎么都说不过去了吧。   宗懿没有叱责纳兰玉不知羞耻,更没有鄙薄纳兰玉辜负了完颜旻的一片真心,他摇摇头,对纳兰玉淡淡地说: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父汗怎么打算的,他自有决定,但是现在,我是皇子,你是母后,我做不出来变古乱常、数典忘祖的事。所以母亲也后退一步,放过孩儿吧!父汗那么爱你,你应该感到满足才对……”   “不!九郎!”纳兰玉扬声,打断了宗懿的话,她紧紧抓住宗懿的胳膊,死死钳住:“你也爱我的,不是吗?我知道你也爱我的,不然八年前的那个除夕夜,你不会一直……”   “住嘴!”宗懿突然狂怒地打断了纳兰玉的话,他拿手死死捂紧自己的胸口,面如死灰,双目赤红,眼睛里是情绪失控后的癫狂。   “我早就与你道过歉了,我错了,所以我请求你原谅!”   “你不要求我原谅,我也不要原谅你!”纳兰玉大喊,她不管不顾地扑到宗懿的身前,扑进他的怀里,把自己的脸狠狠埋入他的胸膛。   “我只要你爱我,就像八年前一样……”   突然,纳兰玉说不下去了。   宗懿捂住了她的嘴,脸上跟见鬼似的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杂响。   纳兰玉一愣,转头看去,看见身后的大插屏旁站了两个人,二王爷宗骏和海岭王妃正远远的看着他们。   海岭王妃似乎受到了太大的刺激,不等纳兰玉自宗懿的怀里站起身来叫一声娘,就看见海岭王妃的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朝后栽倒过去…… 第128章 认命   宗骏也傻了, 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娘和兄弟,连海岭王妃倒地上了都不知道。   直到纳兰玉一声尖叫,朝海岭王妃跌倒的地方扑去:“娘, 娘!你怎么了!”   宗骏便转过身来, 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的外祖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倒了,睡在地上, 双眼紧闭,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而自己的母亲纳兰玉则抱着外祖母,正哭得稀里哗啦。   宗懿想从那春榻上下来, 可是没人扶他,他一个人捂着伤处折腾了半天, 才终于挪到了海岭王妃的近前。   宗懿忽略掉面前宗骏眼里那混杂了懵圈、震惊、愤怒、难以置信等万般情绪,气沉丹田, 扬声呼唤殿外的宫人们进来帮忙。   听见宗懿的呼唤,立马就有太监宫女们跑进了大殿,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海岭王妃抬了出去,有太监高声呼喊:“传太医,赶快传太医!”   宫人们呼啦啦冲进来, 又呼啦啦抬着海岭王妃退了出去,偌大一个宫殿瞬间喧闹,又瞬间安静了下来。   宗懿收了声, 见众宫人皆已就位, 眼下没有什么缺漏需要照顾了, 宗懿长长喘出一口气,转身正要离开,却见一旁的宗骏突然发作,二话不说挥起拳头冲着宗懿的脸就是一拳。   宗懿看见了也没办法躲, 只能生生挨了这一拳。原本就行动迟缓的他应声倒地,一脸痛苦的捂紧右胸,脸色煞白。   纳兰玉听见了动静,转头看见宗骏一拳把宗懿打得老远。纳兰玉大惊,尖叫一声扑上前,想仔细查看,却被宗懿以极大的力气一把推开:   “不许靠近我……”宗懿的脸白得吓人,他青紫色的嘴唇颤抖着,自齿间挤出一句话:   “我知道我错了,我忏悔了一辈子,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我……”他弯腰捂紧胸口,痛苦地伏地。   “我曾经那么那么喜欢你,喜欢你做我的娘,喜欢你照顾我的样子。我不想再失去你这个娘,可你非要把我和你一起,拉入地狱……”   ……   宗懿回到九王府的时候已经晚上了,宗懿的脸青了,额头上肿起来一个大包。   陈潘吓坏了,火急火燎地安排人去找府上的大夫来给宗懿看脸。   穆延嬷嬷也听说宗懿又受伤了,踩着小碎步奔来上房看。一眼就看见宗懿右胸位置的衣裳布料比其他地方的颜色深了许多,穆延嬷嬷的腿瞬间就软了,哆嗦着问宗懿:   “九郎啊……告诉奶娘,你这是又遇上劫匪了么?”   宗懿躺在软轿里一动不动,两眼放空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听见穆延嬷嬷问自己话,也只勉强哼哼了两声:“没事……”   眼看宗懿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身子重伤了不说这又流血了,穆延嬷嬷心里一酸,难过得眼泪直在眼眶里面打转。   穆延嬷嬷咬牙忍住了,不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她招呼抬轿子的人走快一些,赶快回上房歇着。   “九郎先闭上眼睛休息哈!奶娘这就送你回屋,大夫一会就来!”穆延嬷嬷柔和了嗓子,用哄孩子一般的声音安慰宗懿,要他闭着眼睛睡觉。   宗懿那瞪着眼睛放空的样子太过瘆人,穆延嬷嬷害怕,不喜欢看见这个样子的宗懿。   听见穆延嬷嬷的话,宗懿没有冒头,依旧把自己缩在软轿的里头,怏怏地应了一句:“嗯,奶娘。”   那声音软绵绵的,就像是真的孩子……   大夫很快就来了,在穆延嬷嬷的提醒下,大夫首先解开了宗懿的衣袍。不出意外的看见宗懿胸前一大片红,伤口不知什么时候撕裂了,也没人给他处理,现在又结痂了,一块一块粘在身上像一片片红色的鳞。   陈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抽嗒嗒地问宗懿,不过进了一趟宫,回来怎么就这样了?   宗懿本就心烦,听陈潘这样咿咿呀呀地哭,心里更加不舒服,他抬起头来无比厌倦地冲陈潘轻轻说了一句:   “陈姑娘你先出去好吗?现在我心情不好,实在不想被人围着。”   “……”陈潘愕然,哭声也嘎然停止。   自打今年年后陈潘搬进周家院子与宗懿在一起,她就几乎没有见过宗懿笑,然而就在最近,宗懿眼底的郁色,更浓了。   陈潘知道他因为谁而消沉,但是陈潘认为,时间是消除一切痛苦的最佳良药。再难的难题,把他们统统交给时间去处理就好了!   这样想着,陈潘便在心底暗暗地为自己打了一个气,再对宗懿行一个礼,便果断的转身离开——   陈潘不怕宗懿生气,就怕宗懿厌倦了自己。   陈潘不知道宗懿吃过饭没有,便亲自去厨房转悠,想替他安排几样小菜做晚饭。   待得来到厨房,陈潘发现丫鬟婆子们全都躲在耳房说笑的说笑,打牌的打牌。   陈潘不悦,走到耳房的门口大喝一声:“好家伙,这差使可真好办!拿着每月五两的银子,合着你们都是这样办差的?”   陈潘的一声怒吼吓得那丫鬟婆子们如稻草人一般纷纷倒地,大家开始卖力地磕头,一位厨房管事的嬷嬷壮着胆子抬头与陈潘解释:   “陈侧妃,是这样的,因为今天府里就您一个主子,咱这么大一个厨房便只做了侧妃您一个人的菜。咱下人们的饭食都简单,两个素菜一个肉菜外加一碗汤面就完了。所以今天晚上的活特别的少,大家都早早地干完了各自的事,这才聚在一起玩闹一会的……”   陈潘惊讶:“九王妃不在么?中午我还见她来着。”   管事嬷嬷摇摇头答:“不在。听说是海岭府出事了,九王妃下午临时走的,申时都过了怡园的嬷嬷才过来与我们说今晚不用准备九王妃的饭。”   陈潘了然,海岭王府很大,常住人口都有千把来号人,天天都有可能出事。纳兰松月要回家,理由简直可以多到用不过来。   既然府里的人都走了,那么少做点饭食也是可以理解的。陈潘没有再纠结此事,赶忙张罗着后厨挑拣了几样容易克化的小菜,给宗懿准备晚饭。   待陈潘端着饭菜再度回到上房,她看见宗懿一个人坐在窗边的小几旁,看窗外黑漆漆的夜色。   陈潘轻轻走到宗懿的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   窗外只有光秃秃的一堵墙,在夜色中映出灰白色的轮廓。   陈潘轻轻唤他:“九王爷吃点东西吧……”   “不吃。”   “吃一点吧,吃了东西身体才能好得快……”   “本王不吃,拿走!”   “……”陈潘默了默,把声音放得更柔:   “潘儿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醋鱼……”   “我刚才说了,叫你出去!”   “……”陈潘很难受,端着托盘红了眼眶。   宗懿察觉到陈潘的沉默,转过头来看着陈潘的脸对她道歉:“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呆着。”   陈潘抬头望着宗懿,泪眼婆娑,她看见宗懿的脸上很平静,似乎没有再生气了。陈潘张嘴想告诉他,如果九王爷有什么困难或不开心,可以尝试着与潘儿说说,说不定潘儿可以为王爷做一点什么。   可是不等陈潘说出声,宗懿竟然又调转了头继续看窗外那堵墙,再也不理陈潘了。   陈潘有些失望,鼓足了勇气还想安慰他一下,却听得宗懿低沉的声音传来:“陈姑娘你出去。”   那声音平和了许多——平淡无波,却给人以拒人千里的冷漠。   陈潘张着嘴,早已滚到嘴边的话又悄无声息地咽了回去。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宗懿,那个一颦一笑间便能掳杀芳心无数的宗懿不见了,真正的九王爷距离陈潘如此遥远,又如此陌生。   直到今天,陈潘才发现其实自己做错了,错得离谱。   原以为想方设法来到他身边,就可以和他双宿双飞。其实不然,宗懿似乎把他的侧妃位当作了一件商品,就像卖官鬻爵的人,因为陈潘从前的卓著功勋,宗懿便把九王府侧妃的位置卖给了陈潘。陈潘入府,交易双方完颜宗懿和陈潘便钱货两讫,各不相干……   早知今日,那陈潘倒愿意一辈子做宗懿的“债主”,做宗懿的债主,他便会有亏欠的感觉。欠人一屁股债的宗懿对陈潘会更有耐心,会违他自己喜好地去教坊司听曲,也会对她笑。   不像现在,明明他就在自己身边,却好似远在天涯。   陈潘站在宗懿的身后,四肢冰凉。不知什么时候眼眶里面已经干了,陈潘这才突然意识到,原来人真正感到伤心绝望的时候是流不出眼泪的。   陈潘对着宗懿的后背默默地行了一个礼,便端着托盘退了出去,陈潘不舍得丢宗懿一个人在屋子里,又怕他骂,便站在门外远远地看他。   宗懿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就那样一直看窗外那堵灰白色的墙。也不知过了多久,陈潘看见宗懿非常费力地从小几旁站直起了身。   他的动作很迟缓,很笨拙,就像一两岁的小孩,任何一个动作的准确性和协调性都很成问题。   陈潘没有上前去帮他,因为宗懿并没有叫人,陈潘知道自己现在进去,一定又是被他撵走的份。便就这样抄着手,远远地看宗懿用尽全身力气去完成最简单的动作。   陈潘看见宗懿从小几旁站起来后,费了好大的劲,摘掉了自己头顶的紫玉金冠。这是完颜旻给他所有的皇子们打造的,每位皇子人手一个。这是象征完颜家族皇室地位的金冠,纯金打造,镶嵌以紫玉,取紫气东来之意。   宗懿摘下自己头顶的紫玉金冠后,把这金冠用一块花布包了,揣进怀里。他拿过靠在小几旁的拐杖,单手拄了,转身朝大门的方向走,正好看见陈潘站在门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宗懿只微微愣了一下,便对陈潘说:“备轿,本王要进宫。” 第129章 纷扰   海岭王府今天出大事了。   海岭王妃, 也就是当今大妃纳兰玉的亲生母亲,今天进宫里找女儿谈孙女纳兰松月的事。人精神抖擞的进宫,却横着被送进了太医院。   海岭王当时正好在宫里见完颜旻, 听说这件事后便和完颜旻一起赶去了太医院。太医跪在地上, 一脸崩溃地向完颜旻和海岭王请罪,说老臣有罪, 实在是有负可汗和海岭王的信任——   海岭王妃怕是不行了,这脉搏都没了……太医院救不回海岭王妃,死罪……   太医告诉完颜旻和海岭王, 说海岭王妃乃卒心痛导致的突发性心脉瘀阻,心气衰微。   此症多因情绪激动引发昏厥, 此病候一旦发作,进程极快, 医者几乎来不及用药病人便已经没了心跳。所以病人,尤其是本身就有心痛病的长者,一旦因卒心痛昏厥,就算是扁鹊转世,也很难回天了。   毕竟是陪伴自己几十年的女人, 海岭王难过,当下就已经再难顾仪态,一脸湿泪滚滚而下了。当他听太医说自己的夫人居然是被人给刺激成这样的?立马便问:   “王妃不是去见大妃娘娘了吗?病发时现场到底怎么回事?”   太医院现场立了很多人, 男男女女, 太监宫女站了一大群, 可是却没一个人敢说话。   完颜旻怒了,喝道:“你们都不知道么?负责侍候应答的宦臣和女官何在?你们把海岭王妃带进宫,便不管了,任由她在宫里自生自灭?那是失职, 杀无赦!”   完颜旻一番呵斥吓得众人哆嗦不停,终于一名年长一点的太监开口了。他爬在地上,一脸惊恐地对完颜旻说:   “回可汗的话,海岭王妃是二王爷领进宫的……”   “那么你们都没有伺候过他们?合着这儿的一大群人就没一个见过二王爷和海岭王妃的人?”完颜旻大怒,觉得这帮缩头乌龟们都应该被拉出去杀头!   完颜旻这么一怒吼,年长太监吓坏了,跪在地上都跪不稳了,身子止不住的往侧旁倒。   “回可汗的话。”这一回是一名年轻的宫女发话了:   “奴婢和另几个姐妹一起伺候二王爷和海岭王妃去的殊玉宫,刚到宫门,二王爷就让我们留在宫门口。所以奴婢们都只在门外站着的,不曾跟着二王爷和海岭王妃一起见到大妃娘娘。”   “那么二王爷人在哪里?”   “回可汗的话,二王爷现在还在殊玉宫……”   完颜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海岭王妃是他的外祖母,他领着外祖母进宫的,为何不过来伺候?”   宫女摇摇头,答道:“二王爷为何不过来,奴婢们也不知道。不过我们伺候海岭王妃走的时候,二王爷正在和九王爷打架,当时喜儿她们留下了,试图劝解两位王爷来着……”   完颜旻无语,他侧身安慰海岭王,要海岭王稍事休息,司礼监的人已经在备车马安排送海岭王妃回府了。海岭王妃走得莫名其妙,这件事他完颜旻一定会搞清楚的,既然二王爷他们都在场,现在他就去殊玉宫看看。   ……   完颜旻来到殊玉宫,还没走进宫门,迎面就看见李仁妙连滚带爬的扑将过来。不等完颜旻竖起眉毛质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得那李仁妙哭丧着脸拽紧了完颜旻的袍角语无伦次地喊:   “可汗救命,可汗救命啊!二王爷发疯了,要把九王爷打死了,咱们全部人一起拉他都拉不住!”   完颜旻大惊,来不及问宗骏究竟为何发疯,便紧跟着李仁妙往殊玉宫深处的赶。   刚赶到纳兰玉的寝宫外,就听见寝宫内人声鼎沸,哭喊的,叫嚷的,夹杂着木作断裂、瓷器粉碎的声音灌入完颜旻的耳中。   完颜旻想起李仁妙说的二王爷在打九王爷,眼见是这阵仗的打,连完颜旻自己都心跳加快起来。九哥儿才刚被山匪给穿了胸,按这种打法,铁人都得给打死了。   完颜旻吓坏了,气沉丹田朝那寝殿门口大喝一声:“住手!骏儿休要放肆!”   喧闹的寝殿渐渐安静下来,人们都转过了身,自动分开一条路,大家都朝完颜旻跪下,口里喊着“见过可汗”。   完颜旻三步并作两步奔入寝殿,看见二王爷宗骏正站在堂中央,目眦尽裂,穷凶极恶,沙钵一样的拳头捏得咯吱响。   离宗骏不远的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人,是自己的小儿子宗懿。宗懿身边坐着头发都被扯散了的纳兰玉,她将宗懿护在身后,应该是替宗懿挡了不少老拳,纳兰玉的脸上也已经青一块紫一块的了。   完颜旻看得心里一哆嗦,二话不说走到宗骏身边,挥起胳膊就朝宗骏的脸上一巴掌,扇得宗骏站立不住,趔趄着后退两步。   不等宗骏站稳,完颜旻又紧跟着追了上去,抬起脚朝宗骏当胸一脚:   “你个畜生,大逆不道!敢打你亲娘!敢打你亲娘!”   完颜旻也是气急攻心,下脚特别重。他一边骂一边踹宗骏,踹得宗骏立马飞出去老远,摔上一把摇摇欲坠的太师椅,太师椅应声而塌,宗骏又稀里哗啦滚到地上……   完颜旻如天神一般陡然驾临殊玉宫,瞬间扭转了攻守局面。原本坐在地上哭的纳兰玉也忘记了哭,她呆呆的看着完颜旻踹自己的儿子宗骏,直到宗骏压垮了太师椅,重重的跌倒在地,纳兰玉这才反应过来。她猛地直起身来扑倒完颜旻身边,死死抱紧了他的腿:   “可汗脚下留情!”   完颜旻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纳兰玉的鼻子说:“你走开,儿子敢打亲娘,已经翻天了,今天本汗就要处死这逆子,清理门户!”   纳兰玉肿着脸,褪去了刚才的癫狂,脸上浮现出的竟然是尴尬和为难的表情,纳兰玉紧紧抱住完颜旻的腿说:   “求可汗饶过骏儿!他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那他又是为了什么打九哥儿?九哥儿身上还有重伤,路都走不动,那厮竟也下得如此狠手,你说我不打他,还有天理吗?”   “……”   纳兰玉没有说话,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劝解完颜旻,但她眼里的痛楚愈甚,眼泪渐渐充满她温柔的双眼……   终于,纳兰玉绷不住了,她噌一声自完颜旻的脚边站起来,口里哭喊着朝寝殿的一角冲去:   “可汗,臣妾对不起你,我们下辈子再见吧!”   纳兰玉捂着脸,扑向黑暗的角落,完颜旻看得分明,眼疾手快跟在纳兰玉身后扑过去,一把将她拽回怀里:   “玉儿你干什么?”完颜旻伤心、不解、难以理解。   “我又没有怨你,儿子不好,我不过教训他一下,你这般寻死觅活的作甚?不打就不打呗,你作何寻死?这不是往我心口的插刀吗!”   纳兰玉情绪崩溃了,倒在完颜旻的怀里呜呜呜的哭,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完颜旻看得心疼,极尽温柔地安慰她,并反复询问纳兰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事情变得这么一团乱?   可是纳兰玉不回答,她似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除了流眼泪,纳兰玉什么话都不会说。   完颜旻等得心焦,眼看这面前乱糟糟的一堆人,死的死伤的伤,而完颜旻自己折腾了这老半天,居然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完颜旻扭过头朝宗骏怒吼:“畜生!你来告诉本汗,你为何要这样对待你的亲娘和兄弟?你究竟是中邪了还是抽风了?”   完颜宗骏本就已经气懵了,还被父亲打,现在又被叫畜生,心里那个滋味啊,简直一言难尽!   宗骏也想告诉自己的爹究竟发生了什么,为自己一证清白。   可自打完颜旻朝宗骏问话,纳兰玉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便瞬间放大了一层,刺得宗骏的耳朵连带脑袋里头都突突突突可劲地跳。   再一看这满屋子的人,通身只有一根肠的宗骏也怵了。毕竟是自己亲娘的丑事,何止纳兰玉想撞墙,就连宗骏自己都想碰死自己!   宗骏太难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绝望地拿起手边一根太师椅的腿,咬碎银牙朝青石板的地上狠狠砸下去。   太师椅腿应声断成两截,宗骏便拿着那半截椅子腿兀自低头坐着,呼哧呼哧大口喘气,像一头生闷气的熊。   眼看宗骏也变成了锯嘴葫芦,完颜旻心底的怒火腾一下就燃起来了。他放开纳兰玉,走到宗骏的身边,伸出双手抓紧宗骏的领口,把牛高马大的宗骏从地上给直接提了起来:   “孽障!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吗?海岭王妃薨了,你不去照顾她却还在这里揍你的兄弟和亲娘。”   大殿里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人们这才想起海岭王妃也是今天这场变故的见证者,她晕过去了,海岭王妃年纪大了,经不得刺激,所以晕过去了的海岭王妃才应该是今天这场变故中,最应该得到关注和照顾的人!   “父汗你说什么?我外祖母怎么了?”宗骏大梦初醒一般抓紧了完颜旻的胳膊。   身后传来一阵极速远去的脚步声,宫人们的惊呼声在大殿中响起来:“大妃娘娘!大妃娘娘您去哪儿?”   不等宗骏回过神,只见纳兰玉疯了似的冲出了殿门,口里哭喊着:“娘——娘——!”   宗骏发狂了,怒火再一次烧红了他的眼睛。他甚至顾不得身旁正揪着自己的父亲,便大吼一声,推开完颜旻,高举手中那截折断了的太师椅腿,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再一次朝地上的宗懿扑过去……   完颜旻怎能让他得逞?一个箭步冲上去,父子二人就这样扭作了一团…… 第130章 落定   宗懿趁着夜色坐着软轿再一次进了宫, 此时已经过了子时,宫门早关了。守门的禁军问九王爷进宫可有可汗的诏书?   宗懿说没有,他是来汇报紧急军情的。说完, 还真的自怀里掏出一封羽翎信出来朝禁军们的眼前一晃。   那信上插着三根锦鸡的羽毛, 禁军们看得分明,便没有多问, 大开宫门放了宗懿进宫。   宗懿坐着软轿进宫后,经过一丛蔷薇花旁,随手便把揉碎的羽翎信给扔进了花丛中。   来到信昭宫门前, 宗懿走下了软轿,随行的侍卫给宗懿送来了拐杖, 宗懿单手撑了,示意随从们都等在外面。   因为海岭王妃薨了, 宗懿穿一件素色的补服,他一只手拄拐,一只手拿包着头冠的包袱,一瘸一拐地朝信昭宫的深处走去——   宗懿已经想清楚了,与其等着被宗骏揭发出来, 不如自己主动投诚。   海岭王妃被她的亲女儿气死了,但宗骏还在。宗懿相信纳兰玉一定会想方设法控制住宗骏的嘴巴,因为纳兰玉总是有这样的自信, 天底下就没有她控制不了的人。   但是宗懿却没有这样的自信, 天底下最难测的就是人心, 宗懿已经被纳兰玉毁了一辈子,他不想再把自己的生命也交到别人的手上。当机立断,断臂求生是宗懿眼下唯一的出路。   宗懿已经放弃那个位置了,十五岁那年被纳兰玉埋下的那颗雷, 今天终于被纳兰玉的贪欲给引炸了。宗懿努力了这么多年都没办法消除的那一个隐患,只能在今天看着它爆炸。皆因纳兰一族称霸漠北多年,也顺风顺水了多年,给了纳兰玉非同一般的野心和自信。   纳兰玉自己作死,但完颜宗懿还想活命,他是可汗的儿子,主动坦白还有生的希望。宗懿有一多半的把握赌完颜旻不会杀了自己,毕竟儿子是亲生的,而女人只是衣服,更何况纳兰一族威胁父汗的皇权,今日也应该是他们倒下的时候了。   宗懿走到完颜旻的寝殿外,秉笔大太监荣旺看见了,立马奔进殿去通报。   不多时,荣旺又出来了,他告诉宗懿说可汗已经睡下了,但听说九王爷来了,他便立马就起来了,现在正在穿衣服。九王爷去里间稍事休息,可汗他马上就出来。   宗懿点点头,谢过荣旺后,便跟在荣旺身后一起往殿内走。   荣旺看见了宗懿手上捧着的小包袱,担心他胳膊吃不消,便询问宗懿:若是不嫌弃,九王爷可否愿意让奴才帮您提包袱?   宗懿摇摇头拒绝了,他谢过荣旺,告诉他自己拿就好。   荣旺也不勉强,领着宗懿进到里间后便退了出去。   荣旺离开后,宗懿便面朝上方跪了下来,他把包着紫玉金冠的包袱打开,露出那顶璀璨夺目的头冠,端端正正地放在自己的正前方,而宗懿自己则挺直了身板等完颜旻自那隔间后头出来。   不多时,隔间背后有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完颜旻转了出来。他穿一件松散的外袍,腰间随便用一根丝绦扎了,完颜旻脸上的疲色分明,眼底的神采却依旧奕奕。   “九哥儿有事找本汗?这么晚了你不睡觉,老这么折腾,伤怎么可能好得了……”   完颜旻边走边说,走出隔间的他看见宗懿竟然跪在地上等他,实在惊讶极了,话都没有说完就伸出双手朝宗懿奔了过来:   “小兔崽子作甚?我看你怕是不想活了……”   宗懿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刀,双手捧了,高高举过头顶:   “父汗,儿臣有罪,求父汗赐死。”宗懿低着头一字一顿地说。   ……   信昭宫的灯火亮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整天,女真的可汗完颜旻也没有踏出过信昭宫一步。   大殿外一拨又一拨的朝廷官员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其中有一名高官尤为显眼,他就是兵部侍郎兀雷。   兀雷站在信昭宫的门外望眼欲穿地等,因为往来多次,他的头发都湿透了,乌黑的发梢紧贴额顶。侍立宫门口的荣旺看不下去了,上前劝说兀雷:   “兀雷大人,您请回吧!可汗今天不见人。”   听了荣旺的话,兀雷脸上的焦灼更甚,他再一次恳求荣旺:“荣公公,劳烦您帮我就通传一次试试吧!本官真的有十万火急的事必须要见可汗……”   说话间,兀雷靠近了荣旺,从袖子底下往荣旺的手里头塞过去一包硬硬的物事。   荣旺吓了一跳,跟被烫了一般一下子就跳开了:“兀雷大人何必如此?真折煞老奴了……使不得,使不得啊!”   兀雷一脸难色地望着荣旺,胖胖的脸上全是亮晶晶的汗——   兀雷是真的遇上难事了,他私自替纳兰玉截下了福州都指挥使的折子。谁知道纳兰玉刚收了这折子,殊玉宫就出事了。海岭王妃死在了殊玉宫,二王爷暴打重伤的九王爷,紧接着完颜旻开始暴打二王爷……   整整一天兀雷都再也没有机会再见纳兰玉了,他取不出都指挥使的折子,得不了纳兰玉的指示又送不了给自己的顶头上司兵部尚书过目。就这样,福州都指挥使快马加鞭,历尽千辛万苦送进上京的折子,竟直接卡在他一小小的侍郎手里头了,这让可怜的兀雷怎么担当得起啊!   福州都指挥使已经来找过兀雷两次了,兀雷真是被逼急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想直接给完颜旻汇报那封折子里反应的情况,并向完颜旻坦白,折子被大妃娘娘截走了。谁知道事情的走向竟如此怪异,现在连完颜旻也不见人了,这让无辜的兀雷怎么活啊!   荣旺见兀雷实在可怜,便拉着他的袖子引着兀雷走到了墙根底下压低了嗓子絮叨:   “我说兀雷大人啊!你们兵部若是有事,您都去找你们的尚书大人,尚书大人能定的,自有你们大人担责。若是尚书大人定不了的,老奴建议你们啊……”   荣旺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道:“你们就去找内阁先把关吧!自有内阁大臣们负责,你们落得一身轻就好!”   兀雷皱眉,觉得荣旺说得都对,只是眼下这件事比较特殊,照荣旺说的这么处理的话,应该就要搁置不办了。   因这当中牵涉到镇海大将军,她是九王爷枕边的女人,自家的尚书大人一定不敢拍板捉拿九王爷的人。就算送去了内阁,内阁首辅是海岭王,现如今海岭王都已经闭门谢客了,就次辅一人也不处理不了九王爷的事吧……   镇海大将军是奸细这件事如此重要,亟需完颜旻亲自下令派兵捉拿汉匪游莲归案。只是现在皇庭出了意外,可汗不见人,其余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处理这件棘手的事情。   虽然荣旺的建议解决不了兀雷面临的这道难题,但他却给兀雷提了一个醒:   那就是,无论事情有多么紧要,多么十万火急,只要兀雷自己不担责任,不会被可汗在事后追责就好。镇海大将军的事情早已超出了兀雷的能力范围,既然自己解决不了问题,那么咱们就得想开点,不要去管问题能不能解决,怎么解决了,只要兀雷自己的官帽能保,日子能混就好!   于是,兀雷朝着荣旺深深一鞠躬道:“荣公公说得对,本官只是一个从三品,要我操心九王爷的家事,本官也确实操心不来,指不定还会惹一身骚!本官还有顶头上司,他们的俸银比本官多一倍,那么这件事就交给我们的尚书大人去办吧!”   荣旺看着兀雷,眼底都是赞许的微笑。   现在宫里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可汗已经够烦的了,能少一个人来给可汗增加一丝烦恼,对他们这帮宦臣来说,都是功德一件!   ……   元盛九年的夏天,女真皇庭发生了一场惊天巨变。   完颜旻的第二任阏氏纳兰玉被完颜旻以“善妒”的罪名打入冷宫,连带纳兰玉的父亲海岭王也受到牵连。完颜旻派出了大宗正府,抄了上京东郊的海岭王府,掘地三尺搜出珠宝二三十车,金银逾千两,字画文玩无数。   光抄家还不够,完颜旻又派出十余位朝廷命官,着手清查海岭王纳兰显文在过去十年里经手过的全部大小事务,织罗罪名二十余条。血洗纳兰一族数百人后,就在一夜之间,叱咤漠北逾百年的纳兰氏族就这样土崩瓦解,尸骨无存了。   完颜旻没有杀纳兰玉,哪怕这个女人对他们完颜家犯下如此弥天大错,完颜旻依然留了她一条命。   内阁次辅作为完颜旻的心腹,旁敲侧击地建议完颜旻把纳兰玉也处死。毕竟完颜家的脸面为大,纳兰玉犯下如此滔天大错,不杀都不足以平息先祖们的怒火。   可是完颜旻舍不得纳兰玉死,他实在太难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边是自己的爱妻。   于是完颜旻转而选择把怒火统统都发泄到这内阁次辅的身上,是内阁次辅非要给自己出这道难题,因为次辅分明清楚完颜旻并不希望别人都知道他们完颜家里的这桩丑事的。   内阁次辅大人受到了有生以来最严厉的一次叱责,从丹殿上早朝,到内阁例行议事,次辅大人一直都在被完颜旻骂。   从次辅大人的每一句发言,到次辅大人的行走仪态,向来顺风顺水的次辅大人今天算是捅了马蜂窝了,真真的是满头满脸都是包。一直在擦汗道歉,擦汗道歉,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户部一名小吏向完颜旻汇报,这个月内阁回事的次数和频率较从前有所降低时,兵部尚书这才闲闲地提了一句,能回事都算不错了,还有一些折子就像泥牛入海,压根儿不带响的才怄人。   到这时候,完颜旻才终于第一次知道,从前自己甚是寄予厚望的镇海大将军竟然就是自己搜寻多年的游家二公子,游莲!   这真是另一个突如其来的灌顶式打击,完颜旻当场就站不住了,他都还没有准备好,这内阁次辅就送给自己一个接一个的“惊喜”,老东西是想现在就死吗?   而此时距离宗懿遇刺,游莲出逃已经快两个月了…… 第131章 精进   十二月的深冬, 一个冷月高悬的黄昏,雪山水滨,已是清寒凛冽。淡烟衰草的深处, 自谯门外传来画角声声。   氽州兵营, 是最能让九王爷完颜宗懿感到舒心和放松的一个家。   此时的宗懿正在一株腊梅树下舞刀花。   用的是右手。   “九王爷,手腕多用力, 尽量少的用到上臂力量吧!”达及站在一旁,看宗懿手中的寒光猎猎,心脏都揪成了一团。   宗懿不说话, 一味咬紧牙关,把手上的那把刀给舞了个密不透风。   突然, 宗懿口中低呼一声“啊——!”   只听得“咣当”一声响,大刀脱手, 甩落在地。宗懿抬手捂紧自己的右胸,脸色有些发白。   达及吓坏了,飞也似的冲上去,扶紧了宗懿的胳膊,一脸焦灼地问他:“九王爷可是拉扯到伤处了?”   宗懿没有回答, 他的眉头紧锁着,脸色很难看。他闭着眼睛沉默了许久,似乎在用全力承受自己身心上遭受到的双重折磨——   自从宗懿可以丢开拐杖下地走路以来, 尽管所有人都一直在强力劝阻, 倔强的九王爷依然尝试着耍刀不下一百回了, 可是没有哪一次,宗懿可以用他的右手成功使刀舞完一个招式。   达及能理解宗懿的感受,要知道宗懿是女真最有名气的刀客,他的刀法之精湛, 放眼整个大漠,几乎很难找出另一个可以和完颜宗懿匹敌的对手。   可现在的宗懿,各种挫折一股脑地压在他身上,就连他最引以为傲的大刀,竟也提不起了……   达及心疼,恨不能以身代替宗懿痛苦,他对着宗懿丢在地上的那把刀狠踹了一脚,那刀发出惨烈的“嘶啦”一声,被达及这一脚生生踩进了松软的土地里,像一根卑贱的烧火棍。   “这刀不好,毛钢打的,粗笨,又重,比你原来那把差多了,改天属下亲自去找古师傅给九王爷另外打一把精钢刀!”达及想方设法安慰宗懿,把这一次宗懿失败的原因统统丢给那把卑微到泥土里的毛钢刀身上。   宗懿低着头依旧沉默,耳鬓的发在风中微微颤抖。   达及心头一紧,以为宗懿在哭,他赶紧弯腰试图看清宗懿的脸,却听得宗懿沙哑的声音传来:   “我的刀呢?那是父汗送我的十六岁生辰礼呢……可好使了……”   宗懿轻声地对达及抱怨,那尾音微微上扬,竟带一丝委屈和不甘。   经历过无数次失败的宗懿如此思念他的刀,却不知那把陪伴他八年,写着他名字的精钢刀早已变成了游莲怀里的四十两银子。   达及也不知道精钢刀的悲惨命运,还一个劲的对宗懿的话表示附和:“是的!末将知道的,它是九王爷最趁手的搭档,九王爷拿着它,就不会有脱手的时候!   可是俗话说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九王爷您也知道的,这刀太好使,就被镇海大将军瞧上了,生生给王爷夺了去,占为了己有!但是王爷你也别担心,末将最懂刀,末将三姑婆的小舅子就是咱们松州远近有名的铁匠,过他手的刀不下成千上万把!”   达及弯腰用力扶起宗懿,向宗懿献上自己十二万分的热诚:“九王爷放宽心,末将明天就出发,去给王爷挑一块上好的钢,找古师傅亲自给你打一把天底下最好使的刀,保证王爷拿着不压手,还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宗懿听进去了,转头看着达及,很认真的问他:“真的?不会脱手的刀?”   达及用力点头,眼神里全是坚决的肯定:“真的!绝不脱手!”   宗懿笑了,眼底的阴霾散去,他朝达及张开双臂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好的,谢谢达及!你是我的好兄弟!”   见宗懿重展笑颜,达及总算舒了一口气,感觉天空都重新敞亮起来。   “九王爷这里痛吗?”达及伸手轻轻触上宗懿的右胸,眼里满是关怀。   宗懿深深吸了几口气,认真感受了一下,摇摇头说:   “无碍的,只是还不能运气,就这么提着刀玩玩还行,想杀只鸡都困难。”   达及赶忙附和:“可不是嘛,九王爷!要知道您这是贯穿伤,可不是手指划破一口子,这才过了多久?没个三五年,王爷怕是别想好全!”   宗懿听了,眼底滑过一丝落寞,他颓然地摇摇头说:“哎……就这样吧!急也没有用,反正本王现在除了吃吃喝喝就是混日子,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要办。”   说完,宗懿撩袍,转身便走。   达及见了,赶忙冲上去,捡起一旁树枝上挂的大氅给宗懿披好来,再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宗懿身后往回走。   “九王爷什么时候回上京?明天十二月初七,是可汗的生辰。”达及嬉皮笑脸地凑近了宗懿,好意提醒他。   “嗯,知道。”宗懿点点头,也不看达及,“本王现在先去沐浴一番,再启程回九王府吧!”   “是,王爷。”达及应承。   两个人一路疾行,在穿过一个花园的时候,墙边一棵枯树上传来啾啾鸟鸣。   两个人抬头望去,只见墙角那棵粗大又光秃秃的树枝顶端站着一只山雀。   宗懿伸出左手,随手捻起路边花台上的一片落叶,折出一道棱,手腕微动……   达及来不及看清楚那片树叶飞出去的踪迹,就听得自墙角处传来“扑哧”一声闷响,树梢那啾啾鸟鸣便嘎然而止,山雀自树梢跌入花丛。   “好!九王爷的内力似乎又精进了!”达及忍不住鼓掌,高声赞美宗懿。   宗懿也得意洋洋地笑:“那是自然,就像瞎子看不见了,但他们的听力就会提高一样,本王现在身体不行了,内功自然得顶上。”   达及无语,心说王爷您可不能跟瞎子比。   “非也非也,王爷行得很!哪里都很行!是男人怎么可以说自己的身体不行?”达及这样对宗懿说。   “……”宗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大笑着撞了撞达及的肩,说道:   “达及你变坏了,敢这样调侃本王的能力。”   达及弓着腰,一脸谄媚地望着宗懿:“没有没有!末将对王爷的各种能力向来都是抱着仰视的态度来看待的……”   宗懿乐坏了,萦绕心头的烦闷彻底一扫而空。他拍拍达及的肩,背着手仰头大笑,脚下也变得愈发轻快起来。   突然,宗懿唤那达及:“达及,明日,主持可汗生辰大典的是谁?”   “回……回九王爷的话,是五王爷主持……”宗懿突然转变话题,让达及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他怯生生地回答宗懿的提问,说到最后,达及忍不住透过眼角余光偷偷看了宗懿一眼。   宗懿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他爽朗地大笑三声道:“哈哈!就知道父汗会选五王爷,五王爷不错的,温文尔雅,又宽厚仁慈。”   达及跟在宗懿身旁腆着脸笑,并没有对宗懿的话表示回应。   “明日除了庆典还有旁的安排吗?”宗懿问。   “有!”达及颔首,上前一步回答道:“明日可汗还要颁布诏书,册封乌林荅侧妃为第三任阏氏。”   宗懿了然,点头如鸡啄米:“很好,很好!不错,不错!”   他一边说,一边朝后院快步猛走,就像真的无所谓了一样,嘴里一直说着很好,语气也相当的轻松。   达及不发一言,他没有问宗懿究竟什么很好,只望着宗懿大踏步走进了净房,自己再垂着手在房门外默默地等着。   他明白此时宗懿的心情,毕竟从前的九王爷距离那一个位置,也只有举手之遥……   ……   九王府,怡园。   纳兰松月生病了,躺在花团锦簇的拔步床上睡觉,身边是婢女青红在缝一件里衣。   宗懿脚步轻轻走进了上房,无声无息像一只猫。   宗懿都走到青红身边了,青红才突然发现了他。青红被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   “奴婢见过九王爷……”青红朝宗懿深深行礼。   宗懿点点头,示意青红起身。   “王妃今日可曾再哭?”宗懿问。   青红摇头:“不曾了,从一个月前王妃没哭的那晚开始,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宗懿皱着眉头,抽了抽嘴角,心里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难过。   “她还是不认得路么?”宗懿再问青红。   青红点头:“是的,九王爷。现在九王妃要出门,哪怕是去后花园逛园子,奴婢都会寸步不离地跟着,就是为了避免王妃娘娘再迷路。可是九王爷,说起来也挺奇怪的……”   话音一转,青红继续说道:“您别看九王妃她连王府里都要迷路,可是回海岭王府的路她竟然还记得。前两天奴婢陪九王妃去沁溪河畔赶年集,刚走到高庙,九王妃竟指着走马桥要车夫过桥,她说她要回海岭府看祖母。   可是九王爷您也知道,海岭府早封了,奴婢自然不可能带九王妃去看那海岭府,便哄她说海岭王妃去赶年集了,所以我们也去赶年集……”   青红絮絮叨叨地说,宗懿听着,眉头皱得更紧了。   自打海岭王妃过世,纳兰松月的精神便一日不如一日,直到海岭王府被抄,纳兰一族的男人被杀的杀,被流放的流放。就连纳兰松月的父亲纳兰崇谨这样无所事事的酒鬼,也仅仅因为姓纳兰,就被完颜旻流放到了关外。   就这样,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纳兰松月突然变傻了。说她傻也不全对,她就像突然忘记了一部分事,和一部分人,但又不是全部。   譬如,纳兰松月不认识九王府,却记得海岭府。不记得她曾经最崇拜的姑母纳兰玉,却知道海岭王妃是自己的祖母。   就连完颜宗懿,她也不认识了。   却知道自己有一个九哥。   “你下去吧,本王在这里看着她。”宗懿开口对青红说。   青红想了想,提醒宗懿:“可是九王妃应该很快就要醒了……”   “无碍,她若撵我,本王便叫你进来。”   宗懿说得很肯定,青红望着宗懿那张沉如死水的脸犹豫了一下,便对宗懿行了一个礼道:   “是!九王爷,奴婢就在门外,有事您喊一声。” 第132章 妹妹   宗懿坐在床头, 看纳兰松月沉睡的脸。   这张自己曾经熟悉无比的脸啊!再也找不出从前那半分稚气,原本并不出彩的五官因为岁月的沉淀反倒多了几分醇厚的味道——   纳兰松月长大了。   睡着了的纳兰松月闭着眼睛,眼里没有哀伤和幽怨。这张为宗懿熟知的脸上只有岁月滑过时留下的痕迹, 如同一张时间的帛书, 静静地向宗懿展示他也曾经历过的每一个过往。当宗懿凝视这张脸时,他的心情也随之平静了许多。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暖意, 宗懿享受其中,并不忍离开。   不知为何,当纳兰松月搞丢了她一部分脑子后, 她眼里的光芒又重新变得澄澈了。宗懿喜欢这个样子的纳兰松月,这让他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曾经经历过的, 并不多的温情时光。   在完颜旻对纳兰一派进行清算的时候,大宗□□的人曾经提到了与纳兰玉保持着紧密关系的纳兰松月。当大宗□□卫军的人来到九王府试图带走纳兰松月时, 宗懿站出来把这帮爪牙堵在了九王府的大门外。   “带走九王妃之前,就先过本王这一关吧。”   宗懿淡淡地说,他拄着拐,自身后摸出一把大刀,只手拿了, 横隔在胸前,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府卫军的人不是来攻城,只是来完成任务的, 犯不着跟宗懿拼命。宗懿这样一股架势摆起, 自然把人都给吓着了, 府卫军统兵害怕连站都站不稳的宗懿一不小心把宗懿自己给崩伤了,到时候完颜旻怪罪下来,他这个小统兵吃不了兜着走,赶忙滚下马来, 热情洋溢地对宗懿磕头:   “九王爷莫急,九王爷莫急,下官只是奉命办差,王爷若是有异议,去与大宗□□的断事……”   宗懿打断了对方的话:“本王走不动路,要找谁,你们自个去找,本王什么都不管,只管谁要进我府门,我便要谁的脑袋!”   “……”   统兵无语,心说这尊佛开罪不起,他是病人,一不合适就要死要活的。算了!宁愿回去让自己的顶头上司骂一顿,谁有能力来谁来吧!   就这样,纳兰松月生生就被“身残志坚”的宗懿给保了下来。   任谁都知道,九王府里的九王妃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女人。虽然她仗着纳兰一族的威望在九王府里扎根了下来,但她得不到九王爷的喜爱,更有坊间传言九王妃到现在都还是处女。可谁也没有想到,在纳兰一家土崩瓦解的时候,唯一一个站出来维护纳兰松月的人,却是完颜宗懿。   旁人看不透宗懿,但宗懿自己知道,他维护纳兰松月,只是因为她是纳兰松月,而不是九王妃。宗懿看纳兰松月,就像在看他自己,他和纳兰松月都有着相同的人生——   没有娘亲,为人棋子。   宗懿希望纳兰松月能够永远保持澄澈,像她幼年时的那样,做自己一辈子的妹妹,而不是像个怨妇,天天瞪着血红的眼睛,要宗懿把心挖给她看。   宗懿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纳兰松月,好在苍天并没有瞎眼,又把纳兰松月还给了他。   就像现在:   纳兰松月醒了过来……   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面前的宗懿笑。   宗懿不可遏制地开心起来,因为这是纳兰松月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时候,没有哭着叫不要二哥,非要找九哥。   “月儿今天有哪里不舒服吗?”宗懿笑眯眯地问她。   “没有。”纳兰松月摇摇头,“月儿哪里都好,爹。”   “……”   宗懿扶额。   咽下一口唾沫平复好心情后,宗懿耐心地给纳兰松月解释:“我是九哥,不是爹。”   纳兰松月不信,一脸狐疑地凑近了宗懿的鬓边,抓住他一缕头发说:“爹爹莫骗人,九哥没有白头发。”   宗懿抬起胳膊把纳兰松月的手从自己头上扒下来,“月儿,我不骗你,并不是所有长白发的都是爹,九哥是人,也会老。”   宗懿翻过年也才二十四,可就在最近的这几个月里,两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霜白。达及看见了,还会时不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替宗懿拔几根。   纳兰松月听了,将信将疑。   为证明自己是九哥,宗懿把自己的脸凑到纳兰松月的近前对她说:“你仔细看看我的脸,剑眉星目,鼻若悬胆,你爹可没我这模样好看。”   纳兰松月听了噗嗤一声笑,拿起罗帕抱着脸替说这话的人感到害臊。哪有男的这样夸自己好看的?不是变态就是自恋!   宗懿不管,一把扯下纳兰手里的罗帕,抓住她的手腕,非要让纳兰松月看自己的脸。   宗懿这般热情,纳兰松月推脱不过,便涨红了脸来认真看宗懿的脸——   发现他眼尾上的一颗痣。   纳兰松月认出来了,果然是九哥哩!   纳兰松月之所以认得这颗痣,那是因为“几年前”的新年里,九哥马上要过十三岁生日,祖母带自己和九哥去逛集市,准备给九哥买点他喜欢的东西贺生辰。   走大街上正好看见一个卖木马儿的中原和尚,那木马儿做得精巧,会跑还会跳,九哥很喜欢。祖母一口气给九哥买下十三匹小木马作礼物,和尚乐开了怀,作为报答,便免费给九哥看相。   看九哥一眼,那中原和尚就说了,男娃子这辈子女人缘好,往后不愁娶了。   若是平常人家,这就是一句祝福语,大人听见这话一定会高兴往后多子多福。可九哥就不一样了,祖母听了便有些不高兴,说师傅莫要诓人,我家九郎老实厚道,可不是你说的那种喜欢沾花惹草的混人。   和尚不会做人,也不知道看人脸色,当时就指着九哥眼尾位置的那颗痣给祖母看,还说这里就是奸门位,又称夫妻宫,这个位置有痣,很容易惹上桃花劫。   纳兰松月对这件事记得很清楚,因为后来祖母还生气了,说那和尚大过年的寻人晦气,便拉着自己和九哥走了。当时纳兰松月年纪小,还问宗懿什么叫桃花劫,把他问得当场脸就红了,斥责纳兰松月小小年纪不可以打听这些不好的事情。   可是纳兰松月偏要记得九哥脸红的样子,她觉得看九哥吃瘪的样子很好玩,所以她要把九哥脸红的样子放在心里记一辈子!   “九哥!”纳兰松月认出来了宗懿,便捏着罗帕脆生生地叫他。   “欸!”宗懿很高兴,觉得自己终于得以正名,有种一雪前耻的畅快感。   “昨天你讲那个大阿福被人推进水里后,她死了么?”纳兰松月问。   “大阿福?”宗懿惊讶,他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更不知道这人怎么落水了。   “是啊!大阿福被她黑心的舅母推进水里了,接下来又怎样,你断这里了,今天可以继续给我讲吗?”纳兰松月言之凿凿,就像宗懿真的给她讲过这件事一样。   宗懿茫然……   “大阿福是金水湾村水生家的大姑娘,父母双亡后被舅母卖给了村东头的孔屠夫。大阿福不从,坚决反抗,为给大阿福造一个把柄,孔屠夫便在水边上等着,花十两银子怂恿大阿福的舅母躲在大阿福的背后,把大阿福给一把推进了水里……”   宗懿终于听明白纳兰松月究竟在说什么了,原来大阿福是自己从前编的某一个故事中的女主角。   宗懿从小跟着穆延嬷嬷的时候多,老人家也没什么好故事讲,讲的多是这种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宗懿便也学着了,一张口,老八婆的闲话便滚滚而来。   宗懿第一次发现纳兰松月的脑子似乎很好使,就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胡编乱造了这么一个无聊的故事,亏得纳兰松月还记了这么多年……   “嗯,大阿福死了,孔屠夫水性不佳,没办法阻止大阿福赴死的决心,于是大阿福就这样死了。”宗懿说。   为了避免纳兰松月要他编出更长更臭的故事,宗懿决定立马结束女主角的生命,这样既了了纳兰松月的心愿,也给了宗懿一个解脱。   “死了?”纳兰松月惊讶极了,“居然就这样死了?”   纳兰松月觉得失望,明明这么光芒万丈的女主角,竟然如此草率的就死了?这女主角也实在太不值钱了些。   “那小阿福呢?小阿福莫非就要代替姐姐嫁给那孔屠夫了?”纳兰松月问。   “……”宗懿无语,责怪自己为什么还要编一个小阿福?   “嗯,啊?这个——是的!小阿福喜欢孔屠夫,于是小阿福代替姐姐嫁给了孔屠夫,从此两个人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宗懿说,再一次给这个无聊的故事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   纳兰松月难以置信:“小阿福嫁给了孔屠夫,那村东头的张书生怎么办?小阿福不是喜欢张书生吗?”她扯着嗓子朝宗懿抗议,脸都急红了。   “……”宗懿扶额,觉得这阿福一家的屁事也太多了些。   “没关系!小阿福嫁给孔屠夫后被孔屠夫的男儿气概所折服,发现孔屠夫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马中良驹。于是小阿福爱上了孔屠夫,两个人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宗懿的故事第三次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纳兰松月瞠目,她不满意这样的反派转正的戏码,孔屠夫分明是男配角,怎么最后还抱得美人归了?   “可是孔屠夫这样强占了小阿福,小阿福怎么可能还会爱上他?这不合常理!”纳兰松月抗议。   “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宗懿无所谓地摆摆手,“是金子总会发光,孔屠夫为了阿福这一家子百般手段使尽,想来也是一个目标明确,精明有毅力之人。反观那啥书生,眼看着心上人落入他人之手也无动于衷,这样窝囊的男人除了懒,便是蠢,留着何用?”   “……”   纳兰松月很生气,气鼓鼓地瞪着宗懿。她很喜欢张书生这个温文尔雅的角色,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反驳他。   “好了!故事讲完了,月儿也该吃饭了!”宗懿心满意足地一挥大手,把那讨厌的故事扔一边,再把纳兰松月接下来的生活给安排得妥妥帖帖:   “九哥叫人来替你摆饭,完了你跟我去逛园子,走一走,好么?”   纳兰松月沉浸在刚才结束的那个悲伤的故事中,还没有走出来。她没有回答宗懿,但是也朝宗懿点了点头。   宗懿了然,兴高采烈地招呼青红摆饭。在等待的时候,宗懿随手拿起身边的水果盘摆在纳兰松月的面前,又替她挑了一只最大的冬枣递到嘴边:   “月儿要不先吃点这个吧!今天管家才买回来的,刚上市的冬枣,很好吃。”   纳兰松月接过宗懿递过来一冬枣,咬一口,果然鲜香扑鼻,齿颊留香。   “唔,不错!”纳兰松月又重新高兴起来,她一边吃冬枣,另一只手一边往自己怀里不停地装。   宗懿拦住了她,问:“月儿干嘛揣怀里?晚上若还要吃,叫青红给你洗便是。”   “不是的……”纳兰松月摆摆手,奋力从宗懿的禁锢底下挣脱了手,继续自己的“工作”。她嘴里包满了冬枣,说话也含混不清:   “爹爹你有所不知,九哥他一个人在宫里,也不像我们这么方便,都不一定吃得到这么新鲜的东西。我给他带一点,明天进宫的时候给九哥送过去尝尝鲜……”   “……” 第133章 父亲   上京皇宫, 一处阴暗狭小的破败宫殿内。   纳兰玉独坐窗前,望着窗外腐朽的枯树杈发呆,宫女春儿走上前, 弯腰凑到纳兰玉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纳兰玉的眼里泛出了光, 她转身看向门外,示意春儿快请。   不多时, 宫女春儿带了一个人走进屋,是二王爷宗骏。   宗骏是一个人来的,手里提着一只食盒。   纳兰玉看见宗骏走进屋便站了起来, 她眼含热泪望着自己的儿子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春儿把宗骏带进屋后便躬身退了下去, 宗骏放下手中的食盒,只沉着脸看纳兰玉。   纳兰玉瘦了不少, 但脸上的气色看上去依然尚可。向来讲究的纳兰玉哪怕是身在冷宫,没有漂亮的衣裳穿,没有精美的发饰带,她依然把自己拾掇得整整洁洁的。   完颜宗骏望着纳兰玉扯了扯嘴角,他不能不佩服自己的母亲, 能有如此强大的内心,哪怕全族的人都被她牵连,纳兰玉依然可以没有负累地活着, 还能活得得光彩照人。   可是宗骏就不行了, 他没有自己亲娘那种铁打的心脏, 他身心俱疲,快要站不起来了……   宗骏放下手中的食盒后,来到纳兰玉的身边。   “娘……”宗骏哑着嗓子唤纳兰玉。   纳兰玉拉着宗骏的手,仔细看自己亲儿子的脸:   “骏儿……娘对不起你……”   纳兰玉还想再说什么, 却说不下去了,一声哽咽便呜呜呜呜抱着嘴哭出了声。   宗骏叹了一口气,对纳兰玉说:“你现在后悔也晚了,早知今日,娘又何必当初呢?”   海岭王妃被气死,海岭王被斩首,纳兰玉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能让自己熬到现在,她已经用尽全力了。现在听得宗骏这样说自己,纳兰玉再难抑心头的委屈、自责,竟放开嗓子嗷嗷嗷的大哭起来。   “我已经够难受了……你这样说……是想逼死你亲娘才甘心吗?”   自失控的哭声中,完颜宗骏听见纳兰玉零落破碎的抱怨的话。   宗骏皱眉,觉得纳兰玉依旧没有真正认识到她自己的错处。天都塌了,自己这老母亲还等着要让宗骏安慰,对她说一声“母亲别伤心,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这样混下去吗?   当娘的当成这样,已经不知道是纳兰玉的不幸还是完颜宗骏的不幸了。   莫非她就真的这么自信,自信到以为全天下都会为她纳兰玉让步吗?   如果不是纳兰玉真的生下了自己,完颜宗骏真的会以为眼前的这个娘才十四岁,而不是四十。   “那么娘,你以为你现在这个样子,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宗骏忍不住自言自语般喃喃。   “你说什么?”纳兰玉警惕地抬起了头。   “你父汗留下了我,说明他总归还是心软的。没关系,我会在这仪秀宫等他回来,到时候一定会帮我儿重新搏得你应有的地位的!”纳兰玉高高昂起头,斗志昂扬。   “哈哈哈哈哈——!”宗骏忍不住笑了,仰天大笑。   “娘……迟了……什么都迟了……”宗骏一边笑一边摇头。   “你该不会忘了,今天就是父汗的六十大寿,宫里正大摆宴席呢……”说话间,宗骏把他自己的脸凑到纳兰玉的耳畔,只手钳住了她的后脖颈,让纳兰玉跟着自己,一起看向那声色靡丽的东方。   “娘你知道今天父汗让谁做了主持,又颁布了什么新的诏令,你知道吗?”   纳兰玉听着完颜宗骏的问话也没有回答。   不过完颜宗骏也没打算让纳兰玉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在纳兰玉的耳边低语下去:   “是老五宗烈,老五宗烈——!”宗骏的声音不高,语气中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   “乌林荅被父汗封为了阏氏,所以娘亲你看,她乌林荅什么都不用做,就轻而易举地坐上了皇后的宝座,这些都是拜你——我的亲娘所赐!”   纳兰玉感受到了宗骏的痛苦,她放软了声音安慰他:“骏儿莫伤心,只要我们母子还有一口气在,我们便还有机会……”   “够了!”宗骏突然扬声,打断了纳兰玉的话。   “你放清醒点好吗?我的亲娘……我们输了,一败涂地……统统都是因为你……为老不尊,欲壑难填……”宗骏失魂落魄地望着东方,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出来,划过脸颊。   见宗骏这样,纳兰玉也心疼,她紧紧抓住了宗骏的手,大声反驳他:“不!骏儿!你不能这样想!我了解可汗,我做他妻子三十年了,我了解你父汗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所以啊……娘……就让儿子敬您一杯酒吧……”莫名其妙地,宗骏突然就转换到了一个与当前话题完全不相干的主题上。他放开了纳兰玉,走到案桌旁,打开食盒,拿出里面的一只酒杯和一壶酒。   “娘,喝酒。”宗骏端着酒杯,送到纳兰玉的眼皮子底下,他的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眼底闪烁奇怪的光。   纳兰玉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盒,发现里头只有一只酒杯,当下就警惕起来。   “我不喝酒,骏儿。”纳兰玉摇摇头,坚决拒绝宗骏的敬酒。   “为什么不喝?娘,喝一杯吧!”宗骏一边说一边朝纳兰玉走过来,还伸出手来拉纳兰玉的胳膊。   见宗骏居然要动手,纳兰玉瞬间就紧张起来,她强迫自己站直了,拿出她母亲的样子,趾高气扬地对完颜宗骏大喝一声:   “跟你说了我不喝便不喝,你这孩子怎么听不懂话呢?”   可是宗骏压根儿就不怕自己的亲娘,他的神魂似乎陷入了一个诡异的状态,眼神空洞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宗骏的脸色也异常苍白,就像得了大病要昏过去,可他抓紧纳兰玉胳膊的手却很有力,快要把纳兰玉的胳膊给捏折了。   纳兰玉见喝止不住宗骏,就尖叫起来,她用力推搡宗骏与他对抗,可是纳兰玉怎么可能是宗骏的对手?   神志明显异常的宗骏就像换了一个人,他对纳兰玉的嘶吼充耳不闻,脸被纳兰玉挖破了也浑然不觉。   他很容易就把纳兰玉给按倒在自己的大掌之下——   捏紧她的下颌骨,分开纳兰玉的嘴,把杯中的酒倒了进去……   ……   是夜,无月。   阴冷的风哭嚎着卷起一地枯叶打上人的脸,宗懿领一队车马自小巷的尽头远远走过来。距离九王府还老远的时候,宗懿便朝着府门口招手,让家丁们赶快过来,把熟睡的纳兰松月给背回房间去。   婢女青红急匆匆收好车里的大氅和风帽,跟在侍卫背后朝九王府深处奔去。   宗懿这是才从宫里回来,今晚是完颜旻的寿宴,宗懿没有带陈潘,反倒带了纳兰松月去赴宴。   众人看见了纳兰松月,无一不侧目。   谁都知道“纳兰”两个字现在是这皇宫的禁词,完颜旻的身心遭受到了重创,全都拜这纳兰一家所赐。   所以现在禁宫内外都尽量回避提及纳兰这个姓氏,就连内阁的次辅大人都主动抛弃了自己“次辅”这个头衔。大家直接称呼“次辅”为“大人”,听不出官衔,也不知道职务。为的就是怕完颜旻听见“辅”这个字,联想到纳兰显文。   大家都不容易,团结一心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完颜旻那颗敏感又脆弱的内心。   可宗懿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不仅赶跑了前去九王府捉拿纳兰松月的官兵,还堂而皇之地把纳兰松月给带进了皇宫,直接杵在完颜旻的面前。   众人窃窃私语,宗懿视而不见,反倒对他身后的纳兰松月愈发体贴。   “从这宫门到御花园有点距离,但这里不能骑马,也不能乘轿,月儿走这一段,还吃得消吧?”宗懿的声音低沉又体贴,像极了照顾幼童的长辈。   “还行!”纳兰松月点点头,她拉着宗懿的手,一脸兴奋地四下里打望,与从前进宫时的神态,步伐皆判若两人。   “这一路的景致挺气派,月儿挺喜欢的,这是爹爹新买的宅子吗,一定花了不少银两?”   宗懿轻叹一口气,凑近了纳兰松月耳边,声音压得更低: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叫九哥!”   纳兰松月听见这话,便去寻宗懿的眼角看。   果然,看了眼角的纳兰松月恍然大悟:“九哥!”   宗懿满意地朝着纳兰松月微笑,颔首道:“乖!”   宗懿转过头,脸上的笑容便瞬间消失,他拉着纳兰松月的手,一路走,一路拉得更紧,似乎想要把她的手,捏进自己的血肉。   身后的纳兰松月依旧雀跃,可宗懿脸上的神情却愈发沉重——   大夫说纳兰松月的大限将至,她的脑子已经坏了,她会逐渐忘记所有的人和事。直到她忘记了她自己,到那时,便是纳兰松月走的时候了……   宗懿计算过时间,三天前,纳兰松月还能记住他的脸长达一个时辰,可今天,便缩减到不到半个时辰了……   ……   五王爷宗烈问宗懿,怎么不带陈潘进宫赴宴?   宗懿知道宗烈问这话的意思,他不想跟人解释什么,便笑着反问宗烈:“陈潘没有过门,什么身份都没有,月儿是父汗给我选定的王妃,是八抬大轿抬进我九王府的,不带月儿赴宴,却带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女人,这合适吗?”   宗烈听了只是笑,便不再提这件事了。他拍拍宗懿的肩,对他说:“九弟重情,五哥知道的,好,好!”   说完宗烈便对宗懿竖起了大拇指。   因为游莲的缘故,宗烈曾经深入打听过不少九王府的事,他知道宗懿一直是怎么对纳兰松月的。直到前不久,纳兰玉与宗懿的隐秘突然曝光,从前的种种不解和疑惑瞬间豁然开朗,就连完颜宗烈也忍不住喟叹世事难料,命运多舛。   完颜旻没有杀宗懿,却把宗懿冷落在了九王府,事实上造就了宗烈,成为这场变故中的最大受益者。   宗烈知道,宗懿失势,是完颜旻作为一个男人唯一能做的选择,但是作为完颜旻的五儿子,完颜宗懿的五哥,宗烈是相当钦佩宗懿的勇气和担当的。   宗烈拍拍宗懿的肩让他放心。   “父汗会开心的,你放心,看见你的身体好了这么多,父汗他一定会开心的!”   …… 第134章 落幕   整场晚宴, 完颜旻都没有看过角落里的宗懿一眼,更没有看过宗懿身边那个一整晚都兴奋不已,喳喳不止的纳兰松月。   完颜旻的故意忽略, 并不能免除完颜宗懿作为九皇子应该尽的义务。   宗懿委托掌印大太监荣旺送了一把剑给颜旻, 荣旺代替宗懿向完颜旻介绍,说这把剑是九王爷寻遍千里江山, 从九华山得来的一把宝剑,据说是道家祖师张天师曾经用来斩过妖的宝剑。   完颜旻望着这把剑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 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只是朝着荣旺招了招手,淡淡地说了一句:“拿下去吧”, 便再也不看。   大家都知道宗懿为何要委托荣旺转呈寿礼,不过并没有人专门来说破。大家都觉得宗懿做得很对,毕竟完颜旻一定不想看见他,这样不露面,也避免了大家都尴尬。   只是到了儿子与父亲敬酒的环节, 宗懿就再也不能让人代劳了。他大大方方地来到完颜旻的面前,给完颜旻磕了一个头,有司礼太监送来酒盏, 宗懿便跪在地上用双手接了, 再把酒盏高高举过头顶, 给完颜旻敬酒。   完颜旻平静地接受了宗懿的敬酒,他没有与宗懿说话,面上也看不出喜怒。   宗懿敬完酒便退下去了,整个晚上他都相当知趣地坐在那个角落, 默默地照顾着精神明显异于从前的纳兰松月。   没有人去与宗懿说话,也没有人关心纳兰松月到底怎么了。除开是可汗的儿子、儿媳这个身份,因为这个身份必须出现在晚宴上外,完颜宗懿和纳兰松月就像一团空气,自带隐身技能,不值得任何人注意。   完颜宗烈是唯一一个例外。   作为女真王朝暂时无名却早有其实的继承者,完颜宗烈必须展示出他与众不同的宽广胸怀和博大气度。而接下来要做的这件事,也只有完颜宗烈这样身份的人才有资格去做。   于是,在晚宴进行到了后半程的时候,宗烈走到了宗懿的身边。   他笑眯眯地朝宗懿举杯,与自己的九弟碰杯,说完了所有人都会说的祝酒词后,宗烈把宗懿往自己的身前暗暗拉了拉:   “刚才为兄看见父汗去了后殿,你送的宝剑搁在那官皮箱上,父汗没有叫人,自己把它拿下来,摆去了画案的正中央。他就这样一个人站在黑漆漆的耳房里,盯着你送的宝剑看了好久……”   整个晚上宗懿的表现一直都很自然,举手投足间依旧慵懒、自如,除了鬓边悄然飞上来的霜白,宗懿依旧是那个风流倜傥的九王爷。   宗懿带着纳兰松月坚持到了晚宴结束,才选了一个最合适的时间离开。   纳兰松月的精神虽然看起来很好,但并不持久,她似乎比普通人更加容易疲累。提前在家里睡了一天的纳兰松月去皇宫吃了一顿晚宴后,就已经累瘫了。   回九王府的路上,纳兰松月在马车里就睡着了,宗懿怕她不舒服,劝她再忍一忍,马上就到家了。纳兰松月口里甜甜地应着,眼皮却已经不能抑制地紧紧闭上……   一句话还没说完,纳兰松月就靠在车窗檩上一动不动了。   宗懿骑着马,隔着半开的车窗帘轻声唤她,“月儿?月儿?”   毫无回应。   宗懿抬手推了推纳兰松月的肩,依然没有回应。   宗懿深吸一口气,忐忑不安地伸出一根手指伸到了纳兰松月的鼻子底下……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替纳兰松月捻了捻她身上的薄毯。重新放好车窗帘后,宗懿自马背上重新直起身。   宗懿低头,掩盖下眼底闪烁的微光,两腿紧紧一夹马腹,“笃!”   十一美打出一个响鼻,朝那幽深的巷道尽头飞奔而去……   回到九王府,宗懿便安排下人们赶紧来把九王妃给送回上房休息。   家丁们都很利索,抬着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软轿把纳兰松月给抬回了王府。   软轿是宗懿亲自设计的,为适应纳兰松月的个人特点,专门为她量身打造。轿体是一把躺椅,藤编的,柔软又不失强韧,纳兰松月最喜欢在这把躺椅上打瞌睡。   宗懿亲自寻来两根长短粗细皆一致的长竹竿,绑在躺椅的两侧,人一坐上去——韧度适中,弹性刚好。   因为纳兰松月容易疲累,说不准什么时候突然就困了,所以宗懿替她做了这把软轿,派专门的人保管着,一旦有需要了,可以立马抬出来给纳兰松月使用。   待家丁们抬着纳兰松月消失在大门的背后,宗懿翻身下马,把手中的缰绳递给了身后的随从。守在门口管家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对宗懿行了一个礼道:   “九王爷,周家巷子有消息,陈姑娘让老奴带话给王爷,说她写了新的词,想邀请王爷过去听一听。”   ……   延时大半年,陈潘终究还是没有进九王府。   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这次依然是陈潘主动提出来的,她把宗懿给她的彩礼都退了出来。   “九王爷,您现在需要的是多休息,而不是纳侧妃,是潘儿不好,给您添麻烦了……”   就在宗懿好不容易终于丢掉了拐杖的这一天清晨,陈潘提一只不大的包袱,若风似柳的站在宗懿的面前,她身旁的小几上摆着一只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三四十只金锭。   “这是王爷曾经给过潘儿的聘礼,今日如数奉还。”陈潘低眉垂目,言辞之间尽是谦恭。当世间所有纷扰散尽,宗懿的身体日渐好转,也到了陈潘该走的时候了。   陈潘突然找宗懿退亲,宗懿并不惊讶,从前自己风头正劲,陈潘身陷泥淖,自会有攀附之心,现如今自己失势了,还落得个恶名累累,可不得尽快撇开干系?   所以宗懿毫不在意地就对陈潘点点头:“好的,没问题,婚约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这些金银你便收下,也不枉你白白吃这么多年的苦。回头我让管家把顺兴宅的房契给你,算作本王对陈姑娘这些年付出的一点心意。”   陈潘一愣,知道宗懿误会自己了,赶忙摆手道:“九王爷莫要如此!”   她疾走两步来到宗懿的近前,揪紧了手中罗帕给自己勇气,陈潘深深看进宗懿的眼,说道:“这次婚约不算,潘儿想等王爷亲自上门的那一天……”   ……   被陈潘邀请,宗懿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下,想到现在也近年关了,自己应该给陈潘送点银钱好过年。   于是宗懿对管家说:“今天就算了吧,让陈姑娘好好休息,别天天琢磨着写这样,写那样。马上过年了,你准备五百两银,给陈姑娘送去,好让她准备点年货,过个好年。”   管家当下就应了,宗懿点点头,正要对管家说“快去办吧”,却见一名小校骑着马自黑暗的道路尽头飞奔而来。   不等马儿跑近九王府,那小校便火烧着般滚鞍下马,连滚带爬地扑到宗懿脚边拽住了他的袍角:   “九王爷!九王爷!大事不好了,纳兰夫人薨了……”   ……   宗懿从来都以为自己会非常平淡地看待纳兰玉的死亡,纳兰玉比他年长二十岁,死在宗懿的前头,那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更何况宗懿从来都没有把纳兰玉真的当作“自己人”,宗懿承认纳兰玉对自己有恩,在宗懿最困难的时候,是纳兰玉给他在暗夜里点亮了一盏灯。   可宗懿也认为自己已经还尽纳兰玉这份恩情了,就像做买卖的两个人,当初或许都因对同一宗货物有了相同的感情,故而产生了联系,一个特别想卖,一个特别想买。可是待两人达成一致对价,钱货两讫后,两个人便谁也不欠谁的了。   如今当宗懿听到纳兰玉真的暴毙在仪秀宫的消息时,他的心竟然猛一下剧烈地抽痛起来。   宗懿抬手捂上胸口,压下心头那股猝不及防涌出来的悲伤,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地上的那名小校:   “你说什么?”   “回九王爷的话。”小校跪在地上,手脚哆嗦着,脸色苍白如金纸:   “二王爷去信昭宫找可汗请功,想要可汗再把他给重新调回兵部。二王爷说他把纳兰夫人下毒酒给杀死了,替可汗出了这口恶气,也给了完颜家列祖列宗一个交代。可汗听了二王爷的话,当场就晕了过去,荣旺公公赶快差人去仪秀宫看,果然看见纳兰夫人七窍流血地躺在地上,也不知死了多久了……”   耳朵里轰鸣声渐起,宗懿二话不说甩开跪在身前的小校,一把夺过一匹正被家丁牵着要回马房的马,翻身上马,眨眼间奔出去老远,没入黑洞洞的道路尽头再也看不见……   ……   元盛九年,女真帝国的开国皇后惨死冷宫,杀死这位影响了完颜家族长达两代人的凶手,正是女真皇后的亲生儿子。   这桩人伦惨剧迅速在上京城掀起轩然大波,尽管内侍省发布的讣告中公示的,前皇后的死因为病逝。但这件事太过耸人听闻,依然有关于二王爷宗骏弑母的小道消息从宫墙内飞出,迅速在皇城外流传开来。   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人们无时无刻不在讨论这桩离奇的凶杀案。人们都在疑惑,到底是什么,让原本还算正常的二王爷短期内心性大变?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杀死自己的母亲,二王爷弑母,与东宫易主,纳兰一族覆灭,究竟有何牵连?   坊间流言甚嚣尘上,小道消息一个比一个劲爆,有人开始说纳兰一派覆灭与纳兰玉私通九王爷有关。   人们更加瞠目了,养母与养子、亲生儿子与生母、儿子与父亲、皇帝与皇后,这当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对关系看起来都彪悍气十足,实在让见者心悸,闻者振奋啊!   事关皇家的八卦,总是特别的会引人遐想,就在人们热烈讨论纳兰家和完颜家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时,宫里一道诏令传了出来:   禁妄议朝政,禁造谣生事,违者,斩!   可是人的嘴和心,是最难管的东西。完颜旻的爪牙们再厉害,也不能摸进茅房,蹲进灶膛,藏进炕底监视上京城的每一户人家。   好在时间是摧毁一切的最好利器,天底下总是不会缺乏吸引人注意力的东西。人们的视线很快就被新的八卦所吸引,转而忘记养母养子这样的花边新闻——   因为女真帝国要变天了。   纳兰玉惨死后,完颜旻也病倒了,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下去。   谁也不知道,完颜旻究竟对纳兰玉怀有怎么样的感情。他毫不吝惜把自己最心爱的儿子送给她,只为在完颜旻自己先死后,他的心上人可以不孤单。在纳兰玉毫不留情朝完颜旻的后背狠狠插进一刀后,完颜旻依旧没有杀她,只选择了废黜她的后位,再把她关起来。   殊不知完颜旻把纳兰玉关起来的时候,把他自己也关起来了。   完颜旻与纳兰玉就像一根藤上的两朵花,藤被人拦腰截断,一朵谢了,另一朵,也开不成了……   元盛十年的冬天,就在完颜旻六十一岁生辰的前一天,女真帝国的开国皇帝驾崩。事隔大妃纳兰玉薨逝一年以后,完颜旻终于也跟随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一道撒手人寰。   五王爷完颜宗烈继位,年号永平。 第135章 承担   元盛十年的冬天, 完颜旻驾崩的消息传到了琉球。   此时游莲已怀胎七个月,孕期进入后半程,游莲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游莲正在婢女蝶儿的陪同下纳一双婴儿的小鞋子, 堂下站着原游家军的一员副将, 现任赵焱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王传将军。   “听说是完颜宗烈做了皇帝,他废除了可汗的称呼, 直接用了我们汉人的规矩,要大家叫他皇上。所以,因为这个, 他们女真人还有人对新皇帝不满呢!”王传低着头,絮絮叨叨地讲述他所听来的, 朝堂上的大大小小各种新闻秘事。   游莲听见了,顿住了手上的动作。   宗烈当皇帝, 符合天下所有汉人的预期,对南海的赵焱更是有百益而无一害。   南海安稳的未来肉眼可见,而今天这幅局面,也是游莲在上京时曾经梦寐以求的。这里面,就有她的一份功劳, 她应该感到欣慰,感到振奋才对。   可不知为何,听见宗烈称帝的消息, 游莲却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感觉——   她想起了那个人, 今天是他被幽禁起来的第二百天。   曾经, 宗懿是新一届储君呼声最高的皇子。这一点,游莲在与宗懿闹矛盾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游莲一直都只是一个没有身份的姨娘,上不得族谱,更进不了宗庙。这当中虽然有宗懿的故意, 更有游莲的放纵。   彼时宗懿势微,被纳兰玉压得死死的,就连游莲都知道,自己的地位越低反倒越安全。这是其一,其二,就像宗懿曾经说过的那样,游莲从来不与宗懿提及自己份位的事情,还真就是为了随时好跑路准备的。   如果可以,游莲更愿意做宗懿的门客,而非姨娘。当然宗懿不愿意游莲做自己的门客,他需要游莲陪他睡觉。   正因为游莲姨娘的身份,她与宗懿之间的归属关系很浅,就算完颜旻直接把游莲“抢走”,也不会遭人非议。   完颜旻赐游莲镇海大将军的爵位,体现了完颜旻对游莲能力的看重,也反应出完颜旻惜才,爱才。   游莲对女真人来说的确意义重大,不然完颜旻也不会不顾游莲汉人的身份也要把游莲拉入水军衙门,直接封四品军职了。这在女真人的皇庭里,汉人,甚至是一个女人,获得超五品的官职,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可是为了宗懿,完颜旻舍得直接牺牲掉一整支水军,也要让宗懿得个舒心。虽说宗懿因为是完颜旻的儿子,所以能够得此殊荣,但从完颜旻的这个选择,不难看出宗懿在完颜旻心中的地位,那是非常高的。   完颜旻爱人才,但他更对宗懿寄予了厚望。他相信宗懿有和游莲一样的本事,可以为女真帝国建设水军,并不惜为了搏宗懿一笑,毫不犹豫封杀掉一个肉眼可见对帝国非常有用的人才。   这在以往帝王与皇子的关系中,可以基本肯定的说,这样的皇子,绝对是储君的第一人选了。   可就在宗懿距离那个位置仅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却失败了。   游莲知道宗懿并不是一个感性的人,这么多年来,宗懿一直都相当清楚他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游莲自然不会相信坊间流传甚广的,宗懿是在与大妃偷欢时被当场捉奸这样的鬼话的。   说宗懿为了一时之欲而落马,游莲是打死都不会信。就像当初,宗懿说自己是因为贪图游莲的美色而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一样,这些说辞,没有一个字是正确的。   赵焱说,宗懿是自己主动向完颜旻交代他与纳兰玉的那段不堪关系的。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游莲第一次发现了宗懿的担当。就冲着他舍得下一身剐,也不会把责任一股脑推到纳兰玉的身上,游莲就要向宗懿表白他的勇敢。   游莲很难想象宗懿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主动向完颜旻坦白他与纳兰玉的。   其实如果是宗懿主动揭盖的话,他完全可以选择对他自己更有利的说辞的。宗懿可以推脱,可以说出自己的不甘与无奈,他甚至还能无耻,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这在史书上又不是没有过先例。   可是宗懿没有这样做。   宗懿之所以这样选择自己的结局,其实也是有迹可循的。   因为游莲也清楚,宗懿一直以来,行事都是这样的,他会讲究一个“义”。只是宗懿的义与江湖上的义有些不一样的含义:他从来不惮于承担责任,哪怕面对再不可思议的事情,再不喜欢的人,只要有丝毫与他相关,他都会无所顾忌地承认下来。   从前游莲只当他是狂妄,脸皮厚,不知敬畏。可现在看来,游莲却更愿意说这是“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担当——   毕竟大丈夫做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陛下应该很高兴吧?完颜宗烈坐了江山,我们又可以轻松几年了。”游莲手拿一根针,引着红丝线,狠狠扎入浆布鞋底正中心的大红福字。   “嗯!是的!”王传点头,笑眯眯地望着游莲:   “听宫里的人说,陛下这几天走路都带风,就连吃饭也都能多吃几碗了呢!”   游莲点头,笑而不语。   “所以高国舅更加得意了,说完颜宗烈好对付,明年开春,高国舅便要再去祁连山……”   游莲抬起了头,她冷冷地望着王传,目光中的寒意激得王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高瑾还要去见蒙古人?”游莲问。   “是的。”王传恭恭敬敬地立着,回答简明扼要,吹嘘戏谑开玩笑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狗东西贼心不死,他是真的消停不下来,非要把陛下的江山给作死吗?”伴随“啪”一声巨响,游莲一只手狠狠拍上了身前的绣桌,吓得桌对面的蝶儿一个哆嗦,差点把手上的绣绷给扔地上。   王传垂手低着头,默不作声。   高瑾与西北祁连山外的蒙古人“暗通款曲”已经很久了,从前女真人刚攻入中原,高瑾就有意拉拢蒙古人替赵胥分忧,终于因游继峰的坚决反对而破产。   游继峰坚决反对联合一队异族人打击另一队异族人,可高瑾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拉一派,打一派是千古以来老祖宗们常用的手段,远在战国时期就有了“远交近攻”的作战手法。游继峰非要排斥异己,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死扛,那才是愚蠢又幼稚的。   游莲呼一声自绣凳上站了起来:“送我手牌进宫,今晚,我要面见陛下!”   ……   庆辉宫笼罩在沉沉暮色中,重重帷幔的深处透出来点点烛光,自那幽深的大殿深处飘出悠扬丝竹声,咿咿呀呀,断断续续,好似美人儿在低吟浅唱。   游莲挺着硕大的肚子走进了大殿,她没有叫人引路,自己一个人迈开大步就朝堂上走。   游莲走上了大殿正中央,殿中的乐师们都停了下来,一脸惊讶地看着腹大如鼓的游莲。   “末将,参见陛下!”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游莲便一个抱拳,干净利落地对赵焱行了一个武官礼。   赵焱坐在上首,一杯接一杯已经开始有了酩酊醉态。见游莲走进来,赵焱把手一挥,喝道:“你们……都出去!”   乐师、宫人们都纷纷退下的时候,一名锦衣华服的女子却端坐赵焱身边没有动。   游莲没有说话,只拿眼紧紧逼视那女子——   她是高元霜,国舅爷高瑾的小女儿。   等半天不见游莲开口,赵焱转头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便对高元霜开口说道:“你也下去。”   高元霜不悦,扭捏着不肯走。   “下去!”赵焱低声呵斥。   终于,高元霜坐不住了,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朝大殿外走,在经过游莲身边的时候,高元霜乜斜着眼扫一眼游莲那硕大无比的肚子,自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再转过头,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大殿。   见人都走光了,赵焱朝游莲远远招了招手,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道:“二姑姑来啦?过来……坐……”   游莲颔首,径直朝赵焱走了过去,她并没有坐赵焱身边的那个位置,只在赵焱身前丈余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对赵焱跪下:   “陛下,末将有本奏!”   赵焱垂目,掩去眼底复杂的光。   游莲跪在地上,等着赵焱说出那句“爱卿请讲”。可是游莲等了半天没等到赵焱开口,正要抬头看他,却听得赵焱突然发声道:   “二姑姑你一大肚婆,天天就别琢磨这些没用的了,好好养胎,比什么都重要。你今天来找我,无非就是想对我说,不要听信国舅爷的谗言,千万不要试图与虎谋皮!”   游莲惊讶,抬起头来看向上首的赵焱,咽了一口口水。   “我猜对了?”赵焱挑眉看着游莲,语气中三分戏谑七分调侃。   “陛下觉得高将军的建议可行?”游莲直身跪在地上,目光如炬看向赵焱。   “当然可行,远交近攻,千古以来便被视作定国良策,为何行不得?”赵焱说。   游莲叹息:“但陛下你可知远交近攻也是建立在自身有相当实力的基础上的,如陛下这般情况还谈远交,那个叫引狼入室……”   “二姑姑的意思是像我这样的废物就别琢磨着跟人合作,反正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就这么缩在这鸟不拉屎的小岛上看天吃饭就好了?”赵焱随意把弄着手中的酒盏,垂着眼,淡淡地说。   游莲大惊,一骨碌缩到地上,夹着腰上西瓜大的肚子笨拙地朝赵焱磕头:   “陛下恕罪!属下不是这个意思……你误解我了……”   赵焱皱眉,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他暗暗咬了咬后牙槽,似是用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双手一个用力,从案桌上撑起了身。   “二姑姑,焱儿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们太弱小,想要最快速度地壮大自己,哪怕他蒙古人真的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虎,我赵焱也得去谋一谋它的皮。”   赵焱一边说一边走到游莲的身边,他弯腰拖住游莲的胳膊,用力把游莲扶了起来。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叫我陛下,不要跪!这么大肚子了,你就给我消停点,我已经替你记下四次了,再来一次你就该捉蝈蝈了。”赵焱口中喃喃,他抱住游莲的肩,弯下腰来,认真与游莲对视:   “二姑姑你就听我的,现在你什么事都不要管,安安心心待产,旁的一切事务,统统交给焱儿处理。”   游莲摇头,一脸难以理解:“焱,你要我看着你一脚踏入火坑,却不言不语吗?”   赵焱挑眉:“一脚踏入火坑?你知道什么叫一脚踏入火坑吗?二姑姑,你是女人,女人就不要站出来管我们男人的事,只要你不管,就不会有火坑这种东西存在了……”   赵焱低下头,再一次郑重地对游莲说:“二姑姑你什么都不要想,一切有焱儿呢。”   “……”游莲无语,自打她回到鹿水,赵焱就不止一次阻止游莲插手政事。游莲不满赵焱被高瑾把持,但碍于肚子的确是越来越大,出门坐车都日渐不方便,游莲便也只好放手。   放手就放手,可如今眼看赵焱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了,游莲心里有气,恨铁不成钢地对赵焱说道:   “焱,我游莲是武将,只会提刀上马喊打喊杀,论谋略的确比不上你,你瞧不上我也正常。他高瑾要去北边儿就去吧,女真人守在中原的,只希望他能蹿得快一点,别被女真人捉了,到时候又要安排人去救,平白无故给我找一堆麻烦。”   听见这话,赵焱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二姑姑为何这样说国舅爷?他不也是为了我们的国家着想吗?什么叫平白无故给你找一堆麻烦?要说麻烦……”   赵焱定定地望着游莲,眼里闪烁晦暗不明的光:“咱们皇庭里头还有谁,能比你给大家找的麻烦更多?”   游莲一愣,不明白赵焱说这话的意思,只一脸狐疑地看向赵焱。   “二姑姑你知道焱已经帮你承担了多少吗?”赵焱皱着眉,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   “为着你回游府,我赵焱承受了这朝里朝外多少压力,二姑姑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数落别人,责备国舅爷没有气节,总想着借势,责备焱儿没主见,丢祖宗的脸。”   “……”   游莲说不出话来,望着赵焱发呆,却听得赵焱那刺耳的声音再度传来:   “可是二姑姑从来都看不见你自己的行为,从前二姑姑是被俘,咱就不多说了,单说你现在,一定要为一个女真人生孩子……你知道朝廷里大家都怎么说你的吗?”   “怎么说我?”游莲面沉无波。   赵焱一脸激愤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他们说什么不重要,都由焱儿替你挡了,重要的是,往后你得死心塌地地跟着我,就够了。” 第136章 黑白   赵焱出了胸中那口恶气便也不再继续说下去, 游莲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半晌,游莲抬起头, 望着赵焱:“焱, 对不起,是我鲁莽了, 思虑不周,做了许多错事……”   听见游莲对自己道歉,赵焱心里好受了许多, 他长叹一口气,拍拍游莲的肩道:“没事, 我知道的,其实你也是好心, 只是大家都心急了点而已。”   “我知道此番你肯定受到不少非难,感谢焱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特别是高国舅,原本就入不得他的眼,我还偏偏做出这么多不怕死的事,阿莲真得要感谢高国舅不杀之恩啊!”   听游莲这样说, 赵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摇摇头说,“阿莲有所不知, 为了你回家的事, 我的的确确跟高国舅周旋了许久。当国舅爷听说是你要送先皇归家时, 他第一反应便是对你不信任,还与女真皇帝去了一封信……”   突然,赵焱顿住了话头,心里哀嚎一声:糟, 喝酒误事!   赵焱转过头来看向身边的游莲,看见游莲脸上挂着古怪的表情。   “二姑姑……”赵焱语迟,预感大事不好。   “所以呢?焱和高国舅原本的打算,是要把阿莲截杀在半道上吗?”游莲轻笑。   “怎么可能!”赵焱大呼起来:“我怎么可能允许别人在半路截杀你!”   “那么高国舅在去给女真皇帝的信上一定说了我姓游,是京畿道宣抚使,游家军统领游继峰之次女。如果不出意外,那封信里会说,游莲乃细作,潜入女真帝国欲行不轨……”   “二姑姑,不是这样的,你别瞎猜……”赵焱朝游莲伸出了手,想把她拉进自己的怀抱,却被游莲一把推开。   “焱,不是我心怀恶念便以恶念揣度你!”游莲摇头,望着面前的赵焱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暗夜的深处,离他越来越远。   “焱你知道吗?在回来的路上我除了碰上杀害康皇帝的黑衣人,便再也没有遇到过其他阻拦。我很安全,我不仅没有遇上一个前来捉拿逃犯游莲的兵,也没有山匪抢我钱财,就连偷钱的小贼都没有遇上一个。焱,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赵焱茫然地望着游莲:“你说……这是为什么……”   游莲哭了,她望着赵焱哭出了声,任由热泪流满脸:“我在问你呢,焱……在你知道我要回家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我在等你回答我啊……焱!”   赵焱语迟,很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我……在等你啊……”   堂中央,片刻静默后,游莲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游莲再也不说话,扭头转身就朝大殿门外头走,她一边走一边发出响亮的大笑,一边抬起袖口擦脸上的眼泪——   游莲算是看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白与黑?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她的英雄,就是一个大反派。   ……   赵焱终究还是要娶妻了,婚期定在新年里的头一个月,腊月十八。无论他怎么爱着游莲,依然不能摆脱祖宗家法的束缚,和世人的眼光。   高瑾是国舅,以国舅之名辅佐赵氏这最后一缕血脉,可赵焱身边偏偏多了一个游莲——   这位屹立多年终不倒的游家人,哪里像命带羊刃的?简直像苍蝇一样命硬,怎么拍都拍不死。始终萦绕高瑾身边,每日与他作对,坚定不移地做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让高瑾实在苦不堪言。   从前游莲还在赵焱身边的时候,高瑾就曾经试图撮合过赵焱与自己的小女儿高元霜,可那时的赵焱心里眼里全被游莲给占据了,哪里还腾得出位置来给高元霜?   所以高瑾努力了多年,软硬皆施,威逼利诱,依然没能够拆散赵焱和游莲这对儿鸳鸯。直到游莲北上福州收拢游家军残部被俘,趁着这股东风,高瑾才终于把自己的小女儿高元霜给成功安插到了赵焱的身边。   或许赵焱真的对游莲用情至深,游莲被俘三年,这三年里,高瑾曾多次向赵焱提起大婚、立后的事,可赵焱总是推三阻四,不肯谈自己大婚的事。   高瑾深知赵焱为何不肯婚,也曾经多次派人回大陆寻找游莲死亡的证据,还真让高瑾找到了不少游莲死亡的“证据”。尽管如此,赵焱依然不肯和高元霜完婚,似乎打定了主意,一日未见游莲的尸首,他便做一日的望妻石。   就这样,高瑾催了三年,赵焱就一直磨蹭了三年。   赵焱主动向高瑾提亲还是在几个月前的初秋,那一天,赵焱刚接了游莲回游府,晚上回宫以后,突然心血来潮一般又奔去了国舅府,走到高瑾的面前深深一鞠躬,对高瑾说了一句:   “侄儿思慕元霜妹妹多年,今日冒昧问一句,舅舅可愿撮合?”   陡然听得此话,高瑾快要乐疯了,哪里会不愿撮合?立马跳起来拉着赵焱的手嘘寒问暖,你唱我和,两个人连夜就把赵焱和高元霜的婚事给定了下来。   几天后,高瑾总算知道为什么赵焱突然改变心意要娶自己的女儿了,原来游莲怀孕了。不仅怀了蛮夷的孩子,还立志要生下这个流着一半女真人血液的孽种!   赵焱是汉人的皇帝,皇帝自然不能娶带孩子的女人,更何况,还是敌人的孩子。   合着赵焱这臭小子只是退而求其次啊!   知道真相的高瑾有些不高兴,但是他很快就忘记了心头的不快。毕竟高瑾早就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赵焱了,多亏游莲犯了那个致命的错误,还死不悔改,才给了高元霜这样一个好机会。   高瑾欢天喜地开始准备起小女儿和赵焱的婚礼来,与此同时,他依然不忘给赵焱耳边吹吹小风儿:   “陛下,臣早就说过,游莲靠不住,你看真叫我说对了吧?她爱上了我们的敌人,背叛了陛下,辜负了陛下的期待。”   “陛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士兵叛变,都要行军法,阵前就要斩首。现在游莲叛变了,又该怎么说?”   高瑾这么说,是想探一探赵焱的反应,以确定往后在游莲再对自己施掣肘时,应该给予什么烈度的反击。   高瑾发现一旦提起游莲,赵焱的确非常纠结。他总是拧紧了眉毛,拒绝回答高瑾关于游莲的任何提问。每每在高瑾提出要对游莲进行处罚时,赵焱总是会劝高瑾说:   “国舅爷,念在游将军对先皇忠心耿耿的份上,你就放了游二姑姑这一回吧!她有孕在身,要生便生!反正我们的军队也需要人,待她生了,如果是男孩,就送去当兵,如果是女孩,便嫁给军户,给咱们生士兵,也算给国家做贡献了。”   而每一回高瑾“万般不情愿”地高抬贵手,答应放过游莲后,赵焱总会像欠了高瑾很大一个人情,对高瑾,连带对高元霜都特别的友好,客气。往往在这种时候,高瑾就会趁机向赵焱送出一项从前一直都很难取得赵焱支持的折子,而赵焱呢?则会一改从前不支持的态度,立马签字用印,予以支持!   因为游莲不肯打掉腹中的孩子,赵焱虽保留了游莲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的官职,却取消了她上衙的资格。赵焱以游莲需要保养身体为由,把游莲直接关进了游府里,不允许她再插手朝政。   虽然没能直接取了游莲的头,渐渐地,高瑾也开始满意起现在的局面来:   与其一刀结果了游莲,惹得赵焱痛彻心扉,高瑾觉得还是留着游莲的小命比较好。毕竟有游莲这么顺手的一支把柄在手里,往后赵焱有什么不妥的时候,便把游莲这个把柄拎出来捏一捏,那赵焱也就瞬间老实了。   就这样,游莲终于在琉球游府安安稳稳地待了下来。静静地养胎,准备迎接宝宝出世。   赵焱安排了宫里的大夫,定时来游府给游莲检查身体。赵焱一个人生了两个月的闷气后,依然会抽时间来游府看看游莲。看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因为要做妈妈了,游莲一夜之间突然性情大变。从前一直都风风火火,说话办事都豪气冲天的游莲变得愈发温柔起来。   一直以来都不爱侍弄花的游莲,现在会整天坐在屋檐底下,拾掇管家从花市买回来的几盆兰花,看家中的婢女给路过家门口的流浪狗喂食。   她还会指示婢女在给狗子们喂食时挑出苹果里面的籽和核,因为苹果的籽和核对人和狗狗们来说,都是致命毒物,这是她在一本专门教授动物饲养的书里面看见的。   婢女们都笑了,说小姐可真讲究,喂狗还要看书。奴婢们从小在村里长大,从来都是逮到什么就喂狗子吃什么,喂了这十几年,感觉除了毒药和草,狗子什么都可以吃,也没见把它们吃死。   游莲却很坚持,她一定要婢女们按她说的那样把食物精挑细选后,再分切成块给狗子们吃。   “你们觉得它们什么都能吃,那是因为它们若病死了,也不会来找你闹事,你自然不知道它们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再加上它们都没了父母兄弟姐妹,孤零零一个人,孑然一身,我不对它们好,又有谁,能对它们好呢?”   婢女们觉得更好笑了,纷纷想笑,却又忍住了,因为游莲望着狗子们说话时那么认真,就像对人说话一样,眼睛里面亮闪闪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红楼梦里的句子,我用一下。 第137章 蒂落   新年刚过, 空气中的烟火气息还未散尽,位于鹿水城正北方的赵氏皇庭里又开始焰火冲天,偌大的宫苑里挂满了红灯笼和大红彩绸, 丝竹悠扬, 瓜果飘香,一派灯红酒绿好景象。   腊月十八这一天是个黄道吉日, 今天赵焱大婚,迎娶自己的东宫皇后,国舅爷高瑾的小女儿, 高元霜。   大婚典礼和皇后册封典礼是同时进行的,整个鹿水城都沸腾了一整天。   与此同时, 游府也灯火通明。   游府的下人们往来奔忙,夹杂着不少着宫中内官衣饰的太监, 也忙得热火朝天。   游莲要生了,而赵焱要结婚没办法脱身,便安排了宫人来帮忙。   游莲长年习武,身体素质不错,从宫里专门奔出来接生的婆子拍了拍游莲紧绷又充满弹性的大腿和屁股, 满意地说:   “唔,不错!是个能生的,这位女大人你就放心吧!你这屁股长得不错, 一看就好生, 放宽心, 一会好好生!”   游莲却很怕,她怕痛,更怕自己一会生不出来,便拉着稳婆的手期期艾艾地问:“这位婆婆, 待会要是我生不出来,又该怎么办?”   稳婆正忙活着帮游莲准备生产的东西,便轻描淡写地拍了拍游莲的手,安慰她道:“女大人放心,比你小一半的女人都能生得出来,你还怕什么?”   游莲皱眉,心说自己真的就那么五大三粗么,屁股都能比别的女人大一半?正要质问稳婆是不是在骗自己,腹间一阵痉挛般的阵痛传来,游莲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啊——!”   稳婆一听那声音就有了成算,伸手只那么一摸,便一脸肯定地告诉游莲:女大人别叫,还有一会儿才开始,现在您先忍住,养精蓄锐,别浪费了气力。   稳婆安慰好游莲,便转身招呼门外的婢女太监骂都准备好了,女大人很快就要生了!   ……   屁股很大的游莲却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难题,孩子并没有像稳婆说的那样很快就出来了。   游莲从晚上一直生到了第二天早上,折腾了一整夜的游莲浑身跟落汤的鸡似的湿淋淋,经年习武的她也没了气力,瘫在床上只有出的气没了进气。   稳婆的脸变得愈发严肃起来,抓紧时间给游莲喂了几口糖水后,再一碗汤药灌进了游莲的肚子……   愈发强烈的阵痛随即而来,“濒死”的游莲再一次哀嚎了起来,稳婆来不及擦已流进眼角的汗,扶住了游莲的肚子,大声给游莲引起了节奏……   ……   宝宝出生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此时的游莲已痛到几近昏厥,在半昏迷中,游莲听到一声猫叫,紧接着又听见稳婆也大喊一声“得了”!游莲便彻底晕了过去。   游府没有男主人,稳婆抱着孩子也不知道应该恭喜谁。只能漫无目的地四下里找了一圈后,就来到一直守在院门口的一名大太监面前,点头哈腰问道:   “公公,您看这……”   那公公低头,看见襁褓里一张红兮兮,皱巴巴的小脸娃娃,正张开拇指大的嘴,哭得正带劲。那声音细细小小的,像猫叫。   太监一宿未睡,正满肚皮的火,他扫一眼那襁褓就直接开口问稳婆:“男的女的?”   稳婆答:“带把儿的。”   太监点头,把手一扬:“得!扔给奶娘,咱们这就可以回宫睡觉了!”   稳婆一看,急了,抱着宝宝紧赶两步:“哎!公公!不需要知会谁吗?”   太监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那稳婆:“知会谁?你说知会谁?这又不是陛下的,昨天陛下才大婚,今天带皇后娘娘祭宗庙,你别自讨没趣!”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这孩子没爹。”大太监撂下这么一句后掉头就走,一瞬间就消失在了院门的背后。   “……”稳婆尴尬了,抱着孩子手足无措。   “嬷嬷把孩子给我吧!奴婢是奶娘。”身后传来女人温和的呼唤,稳婆转头,看见一女子站在身后,丰臂宽腰,正一脸微笑地看着她。   “我就是奶娘,是游大人亲自找的奶娘,我姓王。”女人口齿清晰地自我介绍。   稳婆有些犹豫,这游府里除了那个累晕倒的女大人,就没一个主事的,没得到主事的令,稳婆怕出什么岔子。   似是看出来稳婆究竟在犹豫什么,那女子再度朝稳婆走近了一步,脸上泛起更加真诚的笑,伸出双手鼓励她:“给我吧,我就是奶娘。”   稳婆忙碌了一整晚,她实在累了,转头只见院子里的人都走空了,她也实在没了精神在这里耗。再看眼前这女子眉目端庄,衣饰整洁,一看就像个奶娘的样子,便把怀里的婴儿朝那女子递了过去:“来吧,你小心一点……”   话音未落,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男人的怒喝:“狗日的疯婆子!听见人生孩子就犯病了?竟敢来偷大人的孩子!看你爷爷我今天不打断你的狗腿!”   稳婆被吓得一哆嗦,手上的孩子差点掉地上,好容易抱住了,便赶紧后退几步。不等她回过神来,就看见一中年男子豹子似的冲到跟前,一手抓住那姓王的奶娘,一手拿苕帚,没头没脑地一顿狂揍。揍得那女人嗷嗷乱叫,满地找牙。   好一阵惊心动魄,风云变色,中年男人便把那自称是奶娘的王姓女人赶跑了。   直到王姓女人跑到不见踪影,中年男人一把丢开手里的苕帚,抬起手来擦擦额角的汗,转过身来对稳婆说道:“孩子给我吧,我是管家。”   ……   稳婆被吓坏了,这一出接着一出的看得她眼花缭乱,连困乏似乎都感觉不到了。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一脸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却不动作。   “刚才那个是后厨马大勇的疯女儿,被婆家休了赶出家门后没地方住,就只得来投奔马大勇。可是那女子这里有毛病……”中年男人指了指自己的脑门,一脸嫌弃地对稳婆说:   “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马大丫平时看起来挺正常,就是爱偷小孩!因为她儿子死了,现在是听见别人的小孩哭就要上去抢,马大勇打折了几根板凳都摁不住她!昨天大人生产,我早就叫马大勇把他这个傻女儿锁起来,没想到竟然还是让她给跑了出来……哎……幸好我来得快,没有酿成大祸……”   中年男人絮絮叨叨地说,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他再一次朝稳婆伸出了双手:   “给我吧!我抱孩子去找奶娘。”   稳婆犹豫了,她抱紧孩子盯着那中年男人瞧了半天,寻思着这管家怎么一个人过来,身边也没个家丁?   终于,稳婆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不,我现在带小少爷回产房,你把奶娘带产房里来吧!”   ……   游莲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稳婆一脸疲惫地望着她笑。   “女大人,您终于醒了?饿了吧?奴婢叫厨房给您准备了菜粥,现在就叫她们给您端进来吧?”   醒过来的游莲依然很累,精气神都像被抽干了一样的手脚都抬不起来,原来那些用不完的力气统统都消失不见了。游莲想,这或许就是宗懿说过的“被吸干了”的感觉。   “嗯,有劳嬷嬷了。”游莲点点头,虚弱无力地对稳婆微笑。   稳婆转身出了门,房间里静悄悄的,一个婢女都没有。游莲想起自己才生了孩子,一扭头就看见自己身边不远的地方躺着一个用襁褓裹住的小不点。   游莲狂喜,鼻子猛一下就酸了。她压下心头的沸腾,用尽洪荒之力才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伸长胳膊够到了那只襁褓。   连拖带拽的拉过来,果然看见襁褓里一张红兮兮像猴子屁股一样的脸。小娃娃应该吃饱喝足了,睡得很香甜。   原本沸腾的心一抖,瞬间就沉寂了不少。游莲有些惊讶,这真的是自己生的吗?   游莲难以置信地对着襁褓里的这张脸看了许久,终于,她告诉自己说:不管怎么说,这娃娃还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美丑都是自己的,我怎么都不会嫌弃TA的。   这样想着,游莲这心里便好受了许多,她把孩子拢在枕头边,轻轻靠着,细细感受这难得的温馨亲子时间。   不多时,“吱嘎”一声,房门响了,稳婆领着游莲的婢女蝶儿进了屋。蝶儿一进屋就脆生生地叫了一声二小姐,便利落地端碗添饭替游莲张罗了起来。   游莲看见稳婆来到床边,把手伸进襁褓里摸了一摸,便手脚麻利地解开襁褓的下半截,独自帮宝宝换起尿布来。   “他是男孩还是女孩?”游莲问。   “恭喜女大人,是小少爷。”稳婆笑眯眯地说。   游莲心里暗暗一松,心说还好是男孩,若是女孩,长这般面目,往后怕是不好嫁人。   游莲颔首,微笑着问稳婆:“谢谢嬷嬷了,您辛苦这么久,还帮我照顾孩子,快些回家休息吧!”   稳婆点点头,把换好尿布的宝宝重新送回到游莲的床头:   “没关系的,奴婢见女大人府上的下人有点少,大家都忙得脚不点地,又没个亲戚长者的帮忙看着,怕宝宝没照看好有什么闪失,便留下来多呆了一会。”   游莲听闻立马连声道谢,说这次多亏了嬷嬷,不然我游莲真的怕是撑不过来了。   稳婆听见游莲的名字瞬间来了精神,她一脸诧异地望着游莲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什么,女大人姓游?”   游莲笑,“是的。”   “那么女大人是游家军的人?”   一旁的蝶儿笑了,说嬷嬷不认识字么?大门口那么斗大一个游字,你都看不见?   稳婆朝着自己腿上狠狠拍一个巴掌道:“可不是不识字嘛,李公公没跟老奴说地方,就算你们把府门上的匾额摘下来搁我眼皮上,老奴也认不得啊!”   游莲叫蝶儿拿来两锭金,塞进稳婆的手里。   “嬷嬷手艺精湛,救了我母子二人,还帮我照顾孩子,嬷嬷的这份恩情,我游莲没齿难忘。”游莲说。   稳婆受宠若惊,想推拒,却被蝶儿拿手死死拦着。   稳婆推拒不得,只好朝游莲深深跪下:“老奴是福州人氏,早就听闻游家军大名,老奴的儿子还是你们游家军救下的。游老将军是好人,你们游家军个个都是好人!”   听见稳婆提起游家军,游莲眼圈红了,她招呼蝶儿扶起稳婆,要她不要再这么客气。   主仆二人互相道别后,蝶儿陪着稳婆朝房门外走。刚走到门口的时候,稳婆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斜靠在床头的游莲:   “游小将军……”稳婆望着游莲欲言又止:   “小将军是女中豪杰,可是……可是女人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小将军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游莲望着稳婆笑得灿烂,她朝稳婆招招手,回应道:“谢嬷嬷关心!嬷嬷也保重……” 第138章 复出   永平六年春天, 蒙古王第一次翻越祁连山,攻入了河套地区,女真皇帝完颜宗烈御驾亲征, 亲自领兵北上抗击蒙古王。   就在完颜宗烈与蒙古王激战正酣的时候, 南海的赵焱又起兵了,国舅高瑾率水军八万, 骑兵十万,一连拿下南部沿海十数座城池。   原本还算安稳的中原大地烽烟再起,可屋漏偏逢连夜雨, 船迟又遇打头风。完颜宗烈在一场战争中腿部中箭,偏偏这支箭的箭头, 还淬了剧毒。   完颜宗烈中箭后,伤势急剧恶化, 在朔州就支撑不住了。完颜宗烈的兵马大都督临时接过帅旗,一面组织继续抗击蒙古军,一面秘密安排完颜宗烈撤退回上京,并死死封锁完颜宗烈受箭伤的消息,就连阵前的帅旗上都依然挂的是“完颜”字样。   完颜宗烈的兵马大都督把蒙古军队暂时拖在了河套地区, 可南边的高瑾很难办,汉人的水军依旧强悍,他们扬长避短, 并不盲目扩张他们在内陆攻城掠池的步伐。   他们稳步前进, 扎实推进, 并开出他们的大海船,一路北上,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把女真人南部、东部沿海的防线给击了个千疮百孔!   完颜宗烈深知再这样拖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沿海防线已破,北方战局又陷入胶着,总有一天就连不是沿海地区的防线也会被汉军破的。到那时,汉人打南边,蒙古人打北边,他们女真人的江山,就肯定保不住了!   于是,还在回上京的路上,这位正当壮年的女真皇帝躺在病榻上召来了自己的秉笔太监,朝太监比出了一根手指。   太监了然,凑至宗烈的耳边低声询问一句:“皇上的意思是……九王爷?”   宗烈闭着眼,青黑色的脸上大汗淋漓。他没有说话,只朝着自己的秉笔太监几不可查的微微点了点头。   是夜,沿黄河北线的驿臣们便动了起来,他们身插九色令旗,骑彪骑快马,白天鸣铃,夜间举火,撞死人也不负责。铺铺换马,数铺换人,不分昼夜,风雨无阻,仅仅用了六天时间,便来到了两千多里外的上京城。   一纸黄澄澄的诏书压在了九王府完颜宗懿的案头——   “着令九王爷完颜宗懿领水军十万,骑兵十万,即日启程,赴长江南,剿灭汉匪。”   与这份诏书一起送到的,还有一柄刻着完颜宗烈名字的鱼符。   ……   时隔六年,完颜宗懿再一次披上了他久违的战袍。   金锁甲,玄铁刀,细腰扎背膀,双肩拢锦袍。   不过二十九的大好年纪,鬓边飞白已愈发厚重。   他走进内室,来到一处香案前,香案正中央摆着一方小小的牌位,上面写着纳兰松月的名字。   宗懿点起三支香,插在了牌位前的香炉中。   他抬手拂去溅落牌位上的几粒杂尘,轻轻对那木头牌子说:“月儿,我又要出征了。这次的任务很重,很艰巨,因为蒙古人打进来了,而汉人,他们也开始造反……我会照顾好我自己,全须全尾地回来,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   “很感谢月儿总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陪着我,在天下人都诅咒我,嘲笑我,弃我而去的时候,只有月儿不嫌弃我……而我却不能给你适当的补偿。所以,如若这次我再也回不来,那么,下辈子我就变做牛马来报答你吧!”   说完,宗懿便跪身下地,朝那牌位咚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磕完头的宗懿再度起身,他最后一次无比郑重地整理好案头的香烛贡品后,弯腰捡起地上的大刀,自那幽暗的内室里退了出来,转身朝着洞开的门外走去……   ……   宗懿赶到福州的时候,局势就已经很不好了。   福州都指挥使霍冲告诉宗懿说,自长江入海口往南,海岸线几乎全破了。汉军上了岸,夺下福州,青州约么二十座城池,这还只是明目张胆挂了汉军旗帜,驻扎了兵的城池。   如果要细算,这广南三郡的地界里还有许许多多隐藏在普通百姓当中的秘密力量。汉人士兵脱下军服混迹在普通百姓中,配合驻扎城楼的汉军拉拢当地的汉人,扩张他们的力量。他们其实比驻扎在城楼上的汉军更有力量,也更具威胁性。   “福州、青州两地本就蛮荒,从前赵胥在的时候专设道台管辖,每年都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来支援。现如今,我们女真势力尚欠缺,当地百姓们生活一艰苦就要倒戈。”霍冲站在宗懿的面前,满面愁云:   “去年下半年的时候,福州青州两地遭了灾,持续干旱了整半年,收成极差。朝廷派发了救济款,也减免了赋税,可依旧是杯水车薪,百姓们还是吃不饱饭。还没缓过劲来,今年蒙古人又打了进来,南海的汉人也跟着打了进来,如此天灾人祸两相一夹击,可不就乱了套了嘛!”   宗懿低头看面前福州、青州两地的地图,一边默默地听都指挥使介绍情况。良久,他抬起手来,指着地图上的某一处问那都指挥使:   “这里,还在我们手上吗?”   霍冲定睛,看见宗懿指的是仙霞关,点头道:“在的。”   旋即又摇头:“可是前阵子仙霞关的守关将军也清理了不少军户,因为他们包庇汉军。”   宗懿了然,看来耽搁了这么久,赵焱的人马已经渗透得很深了。   “此番作战,汉军统帅是高瑾?”宗懿问。   “是的,王爷,正是高瑾。”霍冲答。   “这高瑾似乎变厉害了些,从前他可不会使这些手段。”宗懿笑道。   霍冲摇头:“从前属下未曾与之交过手……”   宗懿摆摆手道:“无碍的,人总是会进步的,特别像高瑾和赵焱,屈居南海十多年,可不得天天数着日子的盘算着打回中原,把我们赶尽杀绝嘛?有进步,是应该的。”   说完,宗懿直起身来,下决心一般对着那地图上仙霞关的位置一指:   “去这里吧,我们先去这里看看。”   霍冲一拱手:“属下这就去安排。”   “不必!”宗懿发声拦住了他:   “不用安排!我去,本王亲自去看看就好。”   ……   仙霞关,乃两浙之锁钥,入闽之咽喉,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此地山林险峻,关隘雄伟,驻有守军五万,一千余户军户居住周边村镇,长年为仙霞关守军提供给养。   宗懿来到仙霞关的时候正是中午,天高云淡,阳光正好。   宗懿将发髻盘起,拢发包巾后,以发带固定于头顶,穿一身右衽袍,一眼看去活脱脱就是一汉人书生。   宗懿领着达及、霍冲和几十名打扮成随从模样的士兵骑着马朝仙霞关的关门走去。   刚走上一片小土坡,宗懿看看前方道路不远处有一个小山村。   “此乃洪家村,村里住户基本上都姓洪。”都指挥使霍冲凑到宗懿身边,低声向他汇报。   宗懿颔首,策马向前。   才刚走到村子的的入口处,就看见村头一棵大榕树下围坐了一大群小孩,叽叽喳喳在抢石子玩。看见宗懿他们来了,便都停了下来,一齐朝宗懿他们行注目礼。   和其他人一样,宗懿也不把这群小孩放在心上,大家一起朝村子里头走,才刚走了几步,宗懿就停了下来。他把都指挥使霍冲叫到身边来,低声问道:   “洪家村共有住户多少户?”   霍冲一愣,不知宗懿突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回答宗懿道:“仙霞关周边多的是这样的小村子,洪家村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充其量二三十户吧。”   宗懿点点头,背着手朝村口那群小孩子踱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那你看看这里的孩子又有多少名?”   “……”   霍冲无言,他这才发现了,村头玩石头的小孩可真不少!大的小的随便数去也有四五十个了。   “或许……或许这个村人丁兴旺?”霍冲自言自语地琢磨,言罢自己又觉得好笑,再是人丁兴旺也不能全部小孩一起出来玩吧?这也的确不正常了些。   众人跟着宗懿来到这群小孩的近旁,宗懿盯着这群孩子看了一圈,小孩们也都静默无声地回看宗懿。   “你们玩什么?”宗懿蹲下身,饶有兴致地看地上那稀稀拉拉的几粒土疙瘩。   “我们玩抓子。”一个穿一身传统汉人童子服的小胖墩,吸溜着鼻涕回答宗懿。小孩子约么七八岁,圆脸胖肚子,手拿一根啃了一半的玉米棒子。刚说完这一句话就被身旁一个更小的孩子一扒拉,被“强迫”止住了嘴。   “哦?”宗懿看见了,嘴角扬起了笑,“怎么玩的?”   这一回,就没有人再回答宗懿了,大家一起静默,像锯嘴的葫芦拒绝回答宗懿的任何问题。   宗懿看在眼里,心里明镜似的敞亮。他也不说话,伸出手来抓起地上那几粒土疙瘩,直接揣进了自己的怀里,起身就要走。   此时一名小孩发话了:“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抢我们的子?” 第139章 诱饵   宗懿回头, 看见一名小男孩坐在一块石头上,小男孩不大,约么五六岁光景, 坐在这群孩子的正中央。   小男孩说话的时候, 其他大一些的孩子也不说话,大家都配合这名五六岁的小男孩一起向宗懿投射他们憎恨的目光。   宗懿盯着那孩子, 看他圆圆的脸蛋,飞扬的双眉和明亮的眼,宗懿转身, 对着这孩子露出一个和蔼的笑:   “我带回去研究一下怎么玩。”   “……”众人皆无言。   小孩子们则群情激愤。   但是这名五六岁的小男孩很快控制住了大家的情绪,他站了起来, 透露出与他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沉稳。   小男孩盯着面前的宗懿,朝自己的伙伴们说了短短的一句话:“我们走!”   说完, 这乌泱泱一大群小孩便呼啦啦迅速朝村子的深处奔去……   宗懿点点手指,达及立马迎了上来。   “去,跟着他们。”宗懿说。   ……   仙霞关营房,宗懿端坐中军大帐。   达及走了进来,他来到宗懿身边, 低声对宗懿禀告:   “九王爷,属下看过了,那群孩子进了村后, 除了一部分, 约么二十几个孩子分别回了不同的人家, 剩下的全进了村尾的一间祠堂,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再出来过。”   宗懿听了,没有说话。他思索了片刻便对达及下了一个令:多带绳子,明天咱们还去洪家村——   抓诱饵。   ……   颜小宝躺在光溜溜的木板床上, 嘴里叼一根枯草,双眼无神地透过头顶龇牙裂缝的房顶棚数房梁。   突然,窗外传来小朋友的呼唤:“小宝,小宝!洪老六和他婆娘出山坳了,你可以出来了!”   话音未落,小朋友的喊话就被另外一个小朋友给打断了:   “狗蛋你少来!洪大爷说了,人小宝哥是贵人,不是你这种只会下蛮力的泥腿子。人家来是跟着洪六叔学本事的,不是跟你一起学捣蛋的!昨天村子外来的那拨人怪得很,洪六叔不让小宝哥再出去了,放哨的事,你跟牛牛他们一起去不就得了!”   “啊!小宝不出去多没意思啊!昨天小宝说了今天要教我们打叶子牌的!”这名被叫狗蛋的小朋友不满地大喊起来。   “小宝!小宝!快出来!”   “闭嘴!闭嘴!看洪六叔回来不打断你的腿!”   窗外,乱成了一团。   颜小宝听不下去了,坐起身来趴在窗户上朝外大喊了一声:“别闹!我就出来一下下,咱们从村头走到村尾就回吧,我一边走,一边跟你们讲讲叶子牌。”   说完,颜小宝麻溜地俯下身,钻到床底下,移开一只竹箩筐,露出一个圆溜溜的狗洞。   颜小宝人小,身子灵活,小屁股左右扭一扭,就从那狗洞里钻了出去……   颜小宝站直起身,拍拍头顶的两根杂草,对着狗蛋和二丫咧嘴一笑:“走吧,我们去找牛牛他们一起巡逻去!”   下午未时初牌,艳阳高照,和风煦煦,农人们都上山干农活去了,留下老人和小孩都在家午休。   今天并不是一个适合巡逻的日子,就在颜小宝和小伙伴们刚走上通往村头的那座桥时,远远的,颜小宝就看见自前方村口冲进来几名骑马的汉子。他的不下马,也不减速,直冲冲就朝村子里面冲来。   颜小宝直觉不妙,大喊一声,“快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有人自身后一把提起了他,小宝扭头,看见昨天抢过自己石头子的那个男人正用一只手提着自己。   男人提着小宝迎上冲进村口的那几名汉子,远远的便喊道:“玉米地里还有三个,达及快去,一个也别拉下!”   ……   仙霞关营房里,烛火融融。   宗懿坐在案台前看一卷又一卷堆砌如山的文书,达及走上前来,替宗懿端上一杯茶:   “九王爷。”达及低声唤他。   “嗯?达及审完了?”宗懿匆匆瞟一眼达及,又急忙把眼睛粘到了面前的文书上。   “都是一群小毛孩,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宗懿随口问达及,嘴角噙着轻松的笑。   达及点点头,“还行,都问出来了,十五个孩子,有五个是洪家村的,十个外乡人,都是来走亲戚的,各种姓都有。”   听到这句话,宗懿放下了手中的文书,认真看向达及:“一共也才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十五个小孩里面就有一多半的都是来做客的,你觉得合适吗?”   达及摇摇头,“属下也觉得不正常,可他们都是小孩,知道的有限,再问多的,也问不出个名堂来。”   宗懿笑,“那孩子王呢?”   “孩子王?”达及挑眉。   “是的。”宗懿点点头:“其他孩子都披头散发,粗衣麻布,就他穿的是杭绸布,天天和小伙伴泥里滚,土里玩,但他的发髻却很整洁,可见伺候他的人是很尽心的,经常都会帮他梳洗。或许你们没有留意到,那孩子的脖子上套了一串赤玉……”   宗懿顿了顿,拿手指点点达及道:“这孩子的家里,非富即贵。”   “这孩子的嘴很硬。”达及说:“他不肯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属下还是从其他人嘴里知道这孩子名字的。他名儿叫小宝,可是姓却说了好几种。”   宗懿听了,点点头笑道:“嗯,有点儿意思……”   说完,他站起身来,对达及招招手道:“走吧,带本王也去会会这个小宝!”   ……   宗懿坐在灯前,看面前这张可爱中透出倔强的脸。他拿出两块糖,送到了男孩的面前:“吃吧,小宝,这是蜂蜜熬制的糖,特别好吃。”   陡然听得宗懿叫自己的名字,颜小宝一惊,看向宗懿的眼睛里多了一些犹疑。   宗懿轻笑,声势浩大地自顾自摆纸砚墨。待一切处理妥当,宗懿摆起做记录的架势随口对那颜小宝说:   “我问,你答,答完了就放你回家。第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颜小宝惊讶:“你刚才不是叫了我吗?”   宗懿点点头:“是的,刚才是叫过你,可我还是要让你亲口说,以验证你是不是在撒谎。”   “……”颜小宝扶额。   “你叫什么名字?”宗懿问。   颜小宝无奈,只能回答一声:“小宝。”   “姓呢?”   似乎知道颜小宝耍赖的企图,宗懿紧跟着又接了一句:“你不说,别人也会说,如果你胡说,那么我就放你的朋友回家,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慢慢说,直到你说对为止。”   “……”颜小宝揉了揉脑袋,老老实实地回答:“姓颜。”   宗懿颔首,提笔在面前的纸上写下一个颜,并在这“颜”字下方划了一道横线。   刚才达及从这孩子的小伙伴嘴里审出了五种姓,其中只有一个孩子说了这个“颜”姓,可见今晚应该有更多的孩子并不是本地小孩,达及的审讯结果还得打折扣。   宗懿在脑子里飞速搜寻了一下自己记忆中的汉将的名字,在宗懿的记忆里,“颜”这个姓氏在汉人里挺少见的。除了十几年前安西府的守将颜忠姓颜,宗懿还真想不起还有哪一位赵家王朝的官员姓颜。   可那守安西府的颜忠将军十几年前就死了,就算有后人,也不大像可以富贵如斯的人家。   宗懿面沉无波,继续审讯颜小宝:“几岁了?”   “六周岁。”   宗懿记下数字“六”,再划线一道。   “你父母的名字。”   颜小宝犹豫了。   “你母亲的名字?”宗懿问。   “我娘叫陈莲……”颜小宝咽了一口唾沫。   宗懿看在眼里,依旧在纸上写了一个“陈莲”,只是留白了,并没有多划一道线。   “你父亲的名字?”宗懿的声音波澜不惊。   “我没有父亲。”颜小宝说:“我爹早死了。”   “早死了也有名字啊!死人也是有名字的。”宗懿说。   “可是我不认识他,我也从来没有听娘说起过他的名字。”颜小宝辩解,情绪很激动。   宗懿抬头看了颜小宝一眼,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行“无名死鬼”,和那“颜”字一样,又在这“无名死鬼”几个字下方划了一道线。   “来洪家村做什么?”   “走亲戚。”   “什么亲戚?”   “亲戚就亲戚,非得要管是什么亲戚?”颜小宝不耐烦起来。   宗懿并不生气,提示他:“看舅舅?”   “是的!”颜小宝没好气地应。   “你舅舅姓洪,你娘姓陈,看来你舅跟你娘是两个爹生的。”宗懿淡淡地说。   “……”颜小宝语迟,张开嘴傻呆呆的看着宗懿,也不知道闭上。   宗懿轻笑,没有再问,他直起身来拿起自己做了记录的纸递给身后的达及,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画线的两处地方。   达及了然,对宗懿躬身道,他这就去办,说完,达及便拿着那张纸退下了。   宗懿来到颜小宝的身边,在颜小宝厌恶的目光注视下,把手伸进他稚嫩的脖颈,掏出那串赤玉来,细细地摩挲:   “本王知道颜小宝打哪儿来……”   “琉球……赵王宫。”宗懿一字一顿地说,他挑眉看向颜小宝,迎接这孩子惊恐的对视。 第140章 小宝   琉球的汉人都来自大陆, 此番反攻大陆,就有部分随军的家属,免不了会有小孩。汉军过处, 除了拉拢汉人, 还会在当地招募士兵,不少失了家园的士兵自然也会拖家带口的加入汉军。   每一次打仗, 汉军都会寻一处安全的地方,用以“留置”小孩女人和老弱病残,这次也不例外, 洪家村是女真人的“大后方”,也是汉军的“大后方”。   游莲正在青州城郊外六里地的癸马滩里安营扎寨, 听说颜小宝被女真人捉了后急坏了。   原本游莲与高瑾已经安排好了,三日后, 她将和正赶往此地的高瑾一起,一个从东,一个从西,一起向青州城发起进攻,这样就能把整个广南路给吃掉一多半。   可是洪老六突然派人来告诉游莲说颜小宝被人掳走了, 当时村子里安安全全的,女真人既没有进攻,也没有大开杀戒, 就只掳走了十五个小孩, 其中就有颜小宝, 也不知道这帮蛮夷究竟想要干什么。   在女真人来说,福州属于他们的“后方”,那里极少有汉军出没,除了沿海的几个关口, 福州大部分地区依然是在女真人的控制下的。汉军在这些地方的活动都是以拉拢当地汉民为主,不与女真人正面冲突,只为以后开展正面战场而做准备。   按理说女真人是不会对自己的大后方开展袭击的,洪老六是赵焱坚定的拥护者,为赵焱,也为游家军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所以终日忙于打仗的游莲才会放心把颜小宝放在洪家村。   可就在两军马上就要开战的这当口,颜小宝被掳了。游莲心急如焚,如坐针毡。   游莲想趁夜快马赶往洪家村,潜入仙霞关的女真营地救出小宝。被洪老六派去的人制止了,传信的士兵告诉游莲说:   “洪六哥召集了一帮村民去关口的营地,女真人偷人小孩不讲道理,哪有做官的人这样欺负老百姓的?他们一定会把小宝他们十五个孩子救出来的!”   游莲听了觉得此法也可,毕竟洪老六他们以老百姓的身份进关,的确比游莲带兵冲关要正大光明,还安全许多。毕竟仙霞关所属周边依然是女真人的辖区,女真人再怎么蛮横,也不会对自己的子民下狠手。   游莲点点头,认可了洪老六的安排,传令兵正要离开癸马滩,回洪家村复命。游莲叫住了那小兵:   “小校且慢,洪老六可曾告诉过你如今驻扎仙霞关的女真守将为何人?”   小校回头,对游莲一拱手道:“原本还是查靺儿守关,但是听说最近关上来了援兵,统军首领或许就是之前盛传已久的九王爷完颜宗懿。”   “完颜宗懿?”游莲惊讶,“完颜宗懿出兵,你们都没有听到消息么?”   “听到消息不也是以往早就在传的么?可是那九王爷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来的,洪六哥的确没有听到消息,不光我们,就连福清那边的周二哥一样也不知道消息。”   “……”心里猛然一沉,游莲喉间发堵,鼻子就酸了起来。   宗懿打仗,手段向来狠辣。之前早就听说完颜宗烈要派宗懿南下与汉军对垒,但是因宗懿的特殊身份,以及游莲与宗懿以往那段故事,导致宗烈对是否重新派出宗懿平乱,始终心有顾忌。   一直拖到南方战局形式愈发严峻了,迫不得已,完颜宗懿才终于重见了天日。   时隔六年,再听到完颜宗懿的消息,游莲其实已经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了。   只是她很担心,担心自己的儿子,颜小宝会出什么意外。   游莲不准备带颜小宝与完颜宗懿认亲,毕竟她与完颜宗懿已经结束整六年,往事都已随风,再也没有捡起来的必要了。   如今更是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上,完颜宗懿又一次站在了游莲的对面。游莲是汉人,为了自己的国家,和天下的汉族同胞,她不惜再一次把宗懿视为自己的敌人,至于颜小宝……   小宝会永远都是完颜宗懿的儿子,游莲也会永远爱小宝——   当作他的儿子来爱。   ……   完颜宗懿端坐大帐,正经危坐看身旁的颜小宝吃饭。   刚才探马来报,说洪家村的洪老六带着数十名村民,朝仙霞关关门来了。   宗懿知道洪老六为谁而来,颜小宝并不是洪老六的儿子,洪老六却比对自己的儿子还要上心。所以宗懿对颜小宝,也得要“上心”一些。   完颜宗懿往颜小宝碗里夹了只鸡腿,颜小宝立马对宗懿说了声谢谢。   不过一天时间,颜小宝对完颜宗懿的态度就明显好转许多。那是因为宗懿很快就俘获了所有小朋友的崇拜,让他们都拜倒在了自己的襕袍下。   完颜宗懿从不吝惜充分展示他突出的个人魅力,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小孩。宗懿可以用很快的速度就装好一把十五根木条的孔明锁,还可以用一把牛筋弹弓当众射下飞越头顶的飞鸟。   小朋友天生崇拜强者,小男孩尤盛。宗懿的聪明才智无处不在,让这帮对女真人一直鄙视的小朋友们大呼意外。   宗懿打仗心狠手辣,但是对小俘虏们很友好,他并没有为难任何一个小孩,包括对颜小宝,甚至可以算得上是非常和蔼可亲的。   在宗懿准确说出颜小宝的来源地后,他当场就和颜悦色地告诉了颜小宝,自己是怎么猜出来颜小宝是来自琉球赵王宫的:   赤玉在赵家王朝的时候属于贡品,普通人家不能用,而颜小宝身上却带了一串,是不是就可以说明小宝来自琉球赵王宫了呢?   颜小宝很惊讶,觉得眼前这个女真男人真的好聪明!并不像陛下说的,女真人都是一副蠢笨粗鄙的样子。   虽然很敬佩完颜宗懿的聪明,但颜小宝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立场,他很勇敢,冷哼一声昂起头回答宗懿道:既然你猜出来我来自哪里,那么你就干脆点,把我杀了吧!   宗懿笑得慈祥,他告诉颜小宝,自己并不会杀他,因为我完颜宗懿是这天下的九王爷,你们都是我们王朝的子民,我为什么要杀你呢?   宗懿的这句反问把颜小宝问懵了,他呆呆地望着宗懿问他:你不杀我,那么你又把我抓起来想干什么?   宗懿笑着点点颜小宝的小鼻子道:不干什么,都说天子做民父母,以为天下王,我不是天子做不了小宝的父母,但是叔伯却是可以做的,小宝什么时候见过父母叔伯喊打喊杀地要杀自己的儿子侄子?   颜小宝听了,深以为然,他的确没有见过父母杀儿子,叔伯杀侄子的。   “所以作为小宝的叔伯,我完颜宗懿只是想跟你做对儿好朋友。”宗懿说。   颜小宝惊呆了,他第一次被一个女真男人邀请做好朋友,虽然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颜小宝觉得宗懿说的话,莫名的挺有道理。   娘亲曾经告诉过颜小宝,人不论贵贱长幼,只要是有道理的话我们都应该虚心接受。眼前这个女真男人说的话就挺有道理的,颜小宝愿意相信宗懿对自己说的话。   “小宝有兄弟姐妹吗?”宗懿一脸和蔼地问。   颜小宝摇摇头,“没有,我娘就生了我一个。”   宗懿了然,知道颜小宝原来是遗腹子,怪不得洪老六要这么拼命来救了。   “很好!”宗懿点点头,“叔叔婶婶呢?”   “没有,我娘也一个人。”   “……”宗懿无语,合着这家人是绝户?人都死绝了也是够悲惨的。   宗懿想了半天,想不起赵焱身边有哪一位达官显贵是死绝了还带个世孙的,于是宗懿很容易就把这归结于颜小宝在说谎。   “六岁的孩子能有这般心智,编出这么多谎话来骗人,也算是家风惊人了。”宗懿在心底默默地想。   宗懿不再追问,因为“小骗子”满嘴谎话,完颜宗懿劳累了一整天,实在没精力再去动脑子分辨了,他也想轻松一下。   “小宝吃完饭还要玩那种强力弹弓吗?我告诉你,那弹弓除了可以射鸟,我还可以让它射晕一头鹿,你想不想试一下?”完颜宗懿兴致勃勃地问颜小宝。   颜小宝一听,眼睛就亮了,他放下筷子,抬起袖子胡乱擦一下嘴,噌一声从凳子上跳下来,一把拽住宗懿的袖子开始叫唤:“我要看,我要看!”   宗懿点点头,拉起颜小宝的手就朝大帐外头走,一边走一边与他絮叨:   “走吧,本王带你去看,我专门让士兵给你烧了铁水,铸成一粒一粒的铁弹头,再用那皮筋打,今天真的被本王打到了一头鹿,待会你可以去试试,看能不能给我们捕点野味回来吃……   ……   洪老六夫妇带领着乡亲们敲开了仙霞关的大门,洪老六站在门楼下,朝着二门楼垛后的士兵们高喊:   “出来啊!叫你们管事的出来啊!有种偷百姓人家的小孩,没种出来见人么?”   宗懿端坐城楼顶,斜靠一只软垫,闲适地用茶杯盖轻扫杯中的浮茶。   “他们来了多少人?”宗懿问身旁的达及。   达及上前,一个拱手道:“回王爷,来了四十三名壮汉,两名女子,打头的便是洪老六夫妇两个,他们手上没有兵器。”   宗懿点头,再问,“城关门外还有人吗?”   达及摇头,“探马看过了,没人。”   宗懿轻笑,点点手指道:“关门!”   话音刚落,门楼上便响起传令官的高呼声:“关大门——”   耳畔传来嘎吱嘎吱木门轴艰难转动的杂响,硕大的城关大门开始缓缓关闭。伴随“砰”一声巨响,巍峨的仙霞关大门终于关闭,将洪老六夫妇等一干乡亲统统关在了门内。   事发突然,洪老六也没想明白,这仙霞关管事的也不出来露个面,城关大门怎么突然就关了?   耳畔一片寂静,达及转头看向身后的宗懿,等着宗懿站起来朝门楼下的洪老六之流喊话或怎的,却只见宗懿依旧坐着,双目微闭,似乎在等着什么。   达及心中疑惑,正想再问,却听得城关大门外喊杀声渐起,有小卒匆忙奔上来对宗懿叩拜道:“禀九王爷,关外突然杀过来几百名骑马使刀的农民,似乎想强行冲关。”   宗懿睁开了眼,嘴角的笑容不可遏制地漾开:“开门,迎客。”   “是!”小卒应声退下。   木门轴艰难转动的吱嘎声再度响起,那些骑马拿刀的“农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冲进了仙霞关大门,待他们与洪老六汇聚一处,洪老六一脸惊讶地问那后来者:“老八,你怎么这么快就冲进来了?”   洪老八骑在马上,抹一把脸上的汗,答道:“我见城门关了,怕你们遭遇不测,便赶过来了。”   洪老八反问洪老六:“你见到孩子们了吗?”   洪老六烦躁,正想说连个看门的都没见到,却听得身后吱嘎声再度响起,众人回身,发现城门竟再度关闭。四周高墙耸立,大家所处的这片空地,分明就是一处瓮城!   心里咯噔一声响,洪老六知道大家都中圈套了,女真人这是不想说话,直接想灭口!洪老六立马暴跳起来:“快走!大家赶快离开这里!”   ……   宗懿依旧保持着初始的姿势斜靠在软垫上喝茶。   “关门外还有人来吗?”宗懿问。   达及摇摇头,答道:“没人了。”   宗懿点头,朝达及一个示意:“放箭。”   达及有些惊讶,低声告诫宗懿:“里面有百姓。”   宗懿轻笑,放下手中的茶杯:“你放心,这里没有百姓,他们都是汉军。”   达及觉得不妥,仙霞关是女真的辖地,楼下的人有些还手无寸铁,还是问清楚点为好。他想再劝宗懿,是不是还是出面跟楼下的乡民们说几句话?却听得宗懿再度开口道:“放箭。”   达及无语,抬头扫了宗懿一眼,只见他嘴角含笑,却一脸冷漠地看着自己。   达及心下一抖,立马转身朝着天空一挥手臂,只听得耳畔嗖嗖破空声响起,密密麻麻的箭矢如雨点一般铺天盖地朝瓮城里扑去…… 第141章 探话   宗懿开动游莲替他建设起来的水军大海船, 自海面上自北向南推进,在海上将赵焱的船给远拒在了陆地之外,还沿海一带的守军们片刻安歇, 让女真士兵们可以全力以赴对抗早已渗透至陆地上的汉军。   有了水军的支持, 宗懿有如腋下生双翼,水陆齐头并进, 他毫不掩饰他“杀人机器”的特性,一路劈波斩浪,清剿了不少汉人军队, 就连在女真人自己的地盘里,宗懿也不放过大清洗的机会。   整个长江以南很快就被九王爷带来的白色恐怖所包围, 宗懿甄别敌我的方法很简单,有时候是一纸公告, 有时候只是一句话,所有与完颜宗懿唱反调的,不管是女真人还是汉人不问缘由统统按汉匪对待。   在战争年代,铁腕往往比所有润物无声的学说论道都要见效快,宗懿以如此简单又粗暴的方式, 异常高效地推进他在广南三道前进的步伐。   很快,游莲的“大后方”们就撑不住了,家眷们纷纷开始撤退。广南以南为大海, 海面上有女真水军的持续骚扰, 没有陆地上的大后方, 高瑾和游莲想要继续在广南一带作战,也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广南战局在完颜宗懿出征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扭转。   游莲快崩溃了。   颜小宝还是没有回来。   完颜宗懿一直扣押着颜小宝, 既不杀,也不放。   战局日益艰难,因为完颜宗懿的插手,高瑾与游莲在很多方面的矛盾也日益增大。高瑾很强势,他认为游莲已经输过一次了,还爱上了完颜宗懿,这次大家若再听游莲的话,那就是自寻死路。   自游莲回归,她在军中的话语权就已经不多了,再经过这样一番折腾,终日劳心劳力的游莲几乎被彻底边缘化。   再加上进行过多次营救活动后,颜小宝依然不得脱身,游莲的神经已紧绷到了极限……   得不到高瑾支持的游莲决定自己去救颜小宝。   游莲带领一千余原属游家军的部下离开了大部队,开始往广南西路一带靠近——   宗懿已经重新夺回了广南三郡的大部分土地,高瑾再退,就快要下海了。   游莲横了心的跟着宗懿一路走,因为战斗力不足,游莲将自己的部下化整为零,大家脱下铠甲,进入大山,融入到当地的百姓当中去,以期最长久地保存势力。   游莲尾随着宗懿,一直来到了庆远,在庆远城郊二里地的地方,宗懿驻扎了下来。   观察过一番宗懿驻地的周边情况后,游莲决定就在庆远动手。   ……   此时的宗懿正坐在一棵梅树下看书,旁边不远处,颜小宝手拿一根木棍在掏蚂蚁窝。   因为颜小宝,宗懿的中军大帐“吸引”到不少前来夜袭的汉军,也灭掉了不少汉将。因为尽管宗懿放掉了其他十四名孩子,依然还是会有源源不断的汉军,试图来救颜小宝这个没有一点战斗力的小孩。   这让宗懿非常振奋,他早就知道颜小宝绝非普通人家的儿子,可是没想到会这么不普通。他试图从各种蛛丝马迹里解开颜小宝的身份之谜。   很快,宗懿就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些尾随而来的汉将,几乎都与从前的游家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宗懿心里开始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颜小宝掏了一会蚂蚁窝又开始玩棍子,他手拿木棍挥舞,口中念叨口诀:   “攻诱防密应变幻,出刀必胜己无伤。砍剌劈为主攻招,拦撩抄挂亦护腰……”   宗懿放下了手里的书,静静地看颜小宝舞棍子。直到颜小宝念出一句“梨花摆头扫秋叶,横扫千钧敌难逃”。   宗懿朝颜小宝伸出了手——   “小宝,过来。”宗懿笑眯眯地说。   “你念的可是游家刀法?”宗懿问。   “是的。”小宝点头。   “谁教你的?”   “我娘。”   “你娘教错了。”宗懿说,“你念的最后一句是剑法不是刀法,你舞刀的时候是没办法用剑的套路的。”   “不可能!我娘是不可能错的!”小宝矢口否认,头摇得像拨浪鼓。   “可是梨花摆头是剑法,剑与刀的运行方法是不一样的。”宗懿说得很肯定。   “……那么……是我记混了?”颜小宝望着宗懿,也有些不确定起来。   “不是小宝记混了,便是你娘教错了,下次叫你娘来我这里喝茶,本王亲自教教她。”宗懿一本正经地说。   颜小宝笑了,望着宗懿一脸鄙夷:“从来都是我娘教人功夫,从来没见有人敢教我娘的。”   宗懿不放过颜小宝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心里已然有了三分成算。   “哦,是吗?”宗懿挑眉,那么本王就来一段剑法给小宝看,看我当不当得了你娘的师父。”   颜小宝惊讶,不过看在完颜宗懿已经给过他相当多次震惊的份上,颜小宝决定给宗懿一次表现的机会。他点点头,对宗懿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好!你来吧!”   宗懿接过颜小宝手上的木棍,他深吸一口气,在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她从前使过的套路,一个起势后,完颜宗懿打出了一套地道的太清剑法。   一旁的颜小宝看得眼花缭乱,第一次在旁人身上见到母亲的剑法,小朋友瞬间就被宗懿取悦到了,就像同门师兄弟基于相同的武学基础,会产生相同的归属感一样,颜小宝感觉自己与宗懿之间的距离都被拉近了,站在一旁拼命给宗懿鼓掌。   “好!棒极了!”颜小宝高兴得跳脚。   完成一招故意夸张了弧度的梨花摆头后,宗懿潇洒地收了势,他转过身来朝颜小宝一眨眼,问道:“怎样?识得本王这剑法吗?”   颜小宝兴奋地点头:“识得的,识得的!”   “比起你娘怎样?”   “不相上下,不相上下!”   宗懿笑,看颜小宝的目光中却明显多了几分意味深长。他随意甩开手上的木棍,来到颜小宝的身边,一把把他抱到自己腿上坐着,一边认真看他的脸:   “你娘……现在有相好吗?”突然,宗懿这样问颜小宝。   颜小宝一愣,反问宗懿:“什么是相好?”   宗懿皱眉,想了想,伸手抱住颜小宝圆嘟嘟的脸,“吧唧”一声亲了一口:   “这就是相好。”宗懿说。   “有啊!”颜小宝点点头,不识得宗懿眼底的光瞬间黯淡不少。   “我就是娘的相好。”   “……”宗懿挑眉,眼底的微光重又浮现。   “小宝今年六岁?”   “不,我已经六周岁了,今年腊月十八该七周岁了!”颜小宝很认真地纠正宗懿。   宗懿颔首,口中喃喃:“腊月十八?腊月十八可真是个好日子,本王也选了这个时候来到这个世界上,可见你我二人是真有缘!”说完还与颜小宝豪迈地一击掌,以示二人是一队的。   “你娘……曾经跟你提过……要给你找个爹么……”宗懿警惕中略带迟疑地问出上面那句话,可不等他说完,颜小宝便大声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要爹!我娘有我就够了!我可以保护她!”   颜小宝如此激动,唬得宗懿都一个激灵。   不过一个思量,宗懿心下便了然,知道他们母子也曾遭人为难,好在对方并没有得逞。一股得意的感觉油然而生——   果然是只有像完颜宗懿这样优秀的人,才有资格摘取那朵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呢!   这样想着,宗懿忍不住频频点头道:“小宝说得对,就是得这样。”   “可是我想娘了,我很久都没有见过她了……”颜小宝怅然若失地低下了头,言语之间饱含浓浓的委屈。   “没事,改天本王请你娘来我大帐喝茶。”宗懿豪迈地一挥手。   颜小宝惊讶地抬头:“真的?”   “真的。”宗懿很肯定地点头:“你娘刀剑不分,本王还要当她师父呢……”   两个人说话正酣的时候,达及来到了宗懿的身边,他弯腰凑到宗懿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九王爷,京中来信……”   宗懿了然,招来侍立一旁的小兵带走了颜小宝,临走时还不忘把面前桌上剩的两块糖糕塞进小宝手里。   望着颜小宝离开的背影,达及也忍不住感叹一句:“小家伙浓眉大眼挺可爱的,跟九王爷您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您儿子一样。”   宗懿一听,乐了,大笑两声道:“把像字去掉,他就是我儿子,往后你们叫他小王爷。”   “……”达及有些眼晕,感觉没有听清楚宗懿说的话。   “呃……王爷……您说什么?”达及有些口吃。   “小王爷啊!”宗懿一本正经地看向自己的部下:   “达及,你们有小王爷了,颜小宝就是你们的小王爷。”   ???   达及更晕了,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宗懿却不管达及接受得了接受不了这类问题,他自顾自地愉悦,嘴里还念念有词:   “真是没想到啊!我完颜宗懿竟然还能有今天!”突然,他话锋一转,转头看向达及:   “京中来信说什么?给我看看!”   达及一凛,立马正色对宗懿一个抱拳:   “九王爷,大事不好了,上京……上京撑不住了……” 第142章 劫营   完颜宗烈病重, 无法再上战场。兵马大都督敌不过蒙古人的凌厉攻势,这一年的秋天,雍州终于被蒙古人攻破, 上京已危在旦夕。   完颜宗烈病中下旨, 要宗懿尽快处理好南方战局,北撤勤王。   宗懿手拿密诏, 眉头紧锁,半天没有说话。   这次南北方向的敌人同时发力,很难说赵焱与蒙古王之间没有联动。宗烈受汉文化影响过深, 讲究怀柔治国,铁腕不足。国家立足未稳, 一味讲究宽厚、仁义,此乃大忌!   不光完颜宗烈, 其实他们女真人错过的机会实在太多了,完颜旻没有灭赵焱,没有杀蒙古王。这些机会一旦错过,今天这样的尴尬局面就难以避免!   完颜宗懿长叹一口气,现在说什么都多余了, 后悔也没有用。事实即已如此,唯一能做的就是奋起反抗,尽全力把敌人打到痛, 打到趴下!   达及问宗懿, 九王爷准备怎么回旨?   宗懿答:“还能怎么回?只能尽快回去呗!”   达及惊讶:“九王爷, 您这已经看得见成功的影子了,如若现在后撤,岂不是功亏一篑?”   宗懿无奈地摇头:“可这有什么办法,本王只能尽快回京, 毕竟北边的形势更加危急一些,高瑾已经被我削了锐气,就算本王现在离开,广南的指挥使们也可以抵挡一阵了。”   “……”达及无语,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充分彰显了他心底的不甘。可是宗懿似乎并不心疼随意放弃自己好不容易才取得的这些战斗成果,他调转个话题问达及:   “本王的小尾巴呢?可曾也来庆远了?”   达及知晓宗懿口中的小尾巴指的是谁,便一拱手,答道:“来了,她也停下了,或许这几天就要动手。”   宗懿点头笑道,“甚好,本王求之不得。”   眼看宗懿的情绪并没有收上京传来坏消息的影响,达及左右环顾一番后,一个躬身来到宗懿身边,低声对宗懿说:   “九王爷,属下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宗懿看着达及,“你说。”   达及点头,愈发压低了嗓子说:“蒙古人猖狂,上京有难,北方战局不容乐观。现如今,放眼天下,唯有九王爷可以同时号令水陆两军。而眼下,在长江以南,也唯有王爷您可以做到肆意驰骋,无人能挡。依属下看来……王爷若想扭转困局,唯按兵不动,留足广南,保长江以南尽握于王爷手中……”   达及没有说完,只拿眼仔细观察宗懿脸上的表情。   宗懿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认真地听达及说,目光直视进达及的眼睛,喜怒难辨。   这完颜宗懿究竟是什么态度?达及说不下去了,毕竟怂恿自己的主家造反,拍准了马屁还好,若是惹怒了宗懿,又得罪了宗烈,叛变的罪名扣上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达及停止了自己的进言,他避开了宗懿的注视,俯下身去对宗懿磕头:“九王爷息怒,属下知错了!”   达及趴在地上忐忑不安地等,半晌,宗懿才哈哈大笑三声,弯下腰来扶起达及:   “达及所言不无道理,若单从兵法而言,此借刀杀人、坐山观虎斗之法的确为不错的逆境求生的法子……”   达及兴奋,忍不住又抬起了头。   却听得宗懿话锋一转,又说:“可是达及你知道吗,汉人有句古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长江以北逾千里之地都为我女真国土,你要我丢掉一半江山与那蒙古人,只为换取我兄长的灭亡。达及……说实话,我做不到。”   “可是……”达及不以为然,开口再劝却被宗懿打断。   “可是,你认为我们可以等到五皇兄败北后再越过长江,北上捞取胜利果实?”   宗懿摇摇自己的手指:“达及你想得太简单了,丢掉的故土哪有那么容易就重新夺回的?你看我们现在,不过广南三郡被小小的赵焱占了一部分,我们便已耗费了快半年的时间,消耗的金钱和人力更是巨大!   长江以北,逾千里江山啊!你要我学赵焱,毫不顾惜就放弃自己的国土,东边蛰伏一年,西边蛰伏半年……达及,赵焱他无能,他窝囊,可我完颜宗懿不窝囊!国土不能权宜,家国岂能苟且?你要我守在长江的屏障后,眼睁睁看蒙古王一寸一寸吃掉父汗亲手打下的这片江山……”   宗懿抬起手,紧握成拳,狠狠砸上身旁的小几:“我们女真的江山,一寸都不能少!”   ……   游莲领着不多的十几名士兵,趁夜溜进了完颜宗懿在庆远的驻地。   游莲已经派人侦查好了,颜小宝就被关在距宗懿大帐不远处的偏帐里头,所以今晚游莲并没有带太多人,毕竟偷袭敌营,靠的是速度和技巧,而不是追求杀人的多少。   今晚宗懿的营地很安静,因持续行军,士兵们都早早归了营,只留下巡逻的士兵和值夜的岗哨。   游莲领着自己的部下避过无数批巡逻兵后,游莲把自己的兵留在了几个需要接应的关键地方,剩她自己一人,继续往距离中军大帐不远处的偏帐摸去。   “兄弟们注意,若有无法解决的难题,放响箭为号,大家按原计划撤退。”离开前,游莲这样吩咐自己的部下。   游莲没有让自己的士兵们跟随自己靠近宗懿的中军大帐,也是有一点点妄想的。   虽然明知道自己与完颜宗懿现在是彻头彻尾的敌对关系,但游莲依然妄想着,如若自己不幸落网,宗懿会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留她一条命。   如若带上游家军的兄弟们,结果就一定会不一样了,宗懿对杀死游家军的士兵,从来不会手软,更不会犹豫。所以,在最关键的劫牢步奏,游莲宁愿自己一个人去。   中军大帐外静悄悄的,游莲暗暗估摸了一下,选择了最靠里的一顶小帐篷首先进行试探。   游莲无声息地潜入了帐中,大帐里很黑,游莲缩在角落里适应了好一阵才渐渐看清楚了帐中陈设。   她一眼就看见了丢在衣箱旁男童的外袍,游莲心中大定,心说自己运气真好,一找,这不就找到了!   游莲二话不说就朝那关得严实的床幔摸去,刚把幔子掀开一个角——   心头猛一哆嗦,游莲就想撒手,一只强有力的手自幔帐里伸出来准确地钳住了她的手腕:   “别走!”自床帐里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与此同时,大帐里的灯火霎时点亮,四处通明如白昼。一排排女真士兵出现在了大帐的门口,皆着重甲,持大刀,显见得皆是有备而来。   床幔自里被人打开,宗懿从那床榻中央伸长腿走了下来,他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游莲的手腕,说道:   “阿莲,我们谈谈。”   ……   卫兵们都退了下去,烛火摇曳,宗懿与游莲相看无言。   六年不见,再见面的两个人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就连游莲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宗懿开口。   宗懿盯着游莲看了许久,率先打破了这凝重的气氛:   “阿莲还是老样子,依旧那么好看。”   开场白很老套,却听得游莲鼻头一酸。她飞快地扫了宗懿一眼便低下了头,也不说话。   游莲知道自己安全了,能这样说话证明宗懿果然不会杀她,那么这次带不走小宝还能有下次……   游莲心里想着颜小宝,盘算着下一次又应该怎么偷袭宗懿,却听得宗懿的声音再度传来:   “你怎么可以把小宝带到战场上来?你不要命了,也不管儿子的命?今后小宝就留我身边了,安全点。”   游莲一凛,抬起头来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宗懿:“你凭什么抢我的儿子?”   她有点慌,宗懿说话怪怪的,似乎已经认定了小宝就是他的儿子?游莲不知道宗懿究竟是根据什么判定小宝就是他的骨血的,宗懿向来狗鼻子灵,被他嗅出点什么味道来,真的就会跟没穿衣服一样透明,这让游莲忍不住暴躁起来。   宗懿笑了,笑得特别的和蔼,那是老父亲般的微笑。可看在游莲眼里则变成了可恨,宗懿是游莲的敌人,游莲不想再跟敌人有什么牵扯,她就想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小宝没有爹,比有爹更妥当。   “阿莲,你不会认为本王愚蠢到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吧?”宗懿说。   “谁是你儿子?别乱认儿子,小宝跟你没关系!”游莲斩钉截铁。   “哦?”宗懿挑眉:“那你告诉我他是谁的儿子?”   “……”游莲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瞬的愣怔后,她不耐烦地制止了宗懿的继续提问:   “不管他是谁的儿子,反正都不是你的儿子!”   宗懿定定地看着游莲,倒也不坚持:“好!只要让他跟在本王的身边,随你怎么说都可以。”   游莲扶额,因为六年前的那一箭,她本来对宗懿还心怀愧疚,还会担心他身子没好全,留下什么后遗症。可真再见面时,只觉得如此死皮赖脸的宗懿实在让人没办法同情得起来!   却见宗懿朝游莲走了过来,他张开双臂似乎想把游莲搂进他的怀里。   游莲吓了一跳,本能地就抬起手来往他胸膛上一推,口中喊道:“你干什么?”   宗懿毫无反抗能力一般被游莲往后推了一个趔趄,他抬手捂上自己的右胸,一脸痛苦的表情。   原本气势凛凛的游莲瞬间被吓坏了,她大喊一声“九王爷”!便冲上前去扶住了他。   “你怎么了?”游莲的声音哆嗦着,六年前用箭刺穿他胸膛那一幕再度浮上眼帘,她心虚,又难过。   “痛……”宗懿闭着眼,好容易从牙齿缝里挤出这一句话后,便顺势把脸转到一边,深深埋进游莲的怀里……   游莲吓坏了,看不见宗懿“死了一般”埋头进自己怀里时,眼底一闪而过狡黠的光,更看不见宗懿“痛苦不堪”的嘴角在微微上扬——   游莲浑身骨头都吓软了,她手足无措地开口想唤人,才刚喊出一个“来”字,就被宗懿伸手捂住了嘴巴:   “别叫人……叫了也没用,把我扶去那床上躺一会就好了……” 第143章 和好   躺了一会儿的宗懿果然“好转”了些, 他开始与端坐床边的游莲谈正事。   “高瑾是和蒙古人勾结了吧?”宗懿开门见山地这样问游莲。   游莲一愣,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宗懿的脸, 只低头不停地整理那褥子角。   宗懿了然, 但除了在心底里再一次哀叹完颜旻和完颜宗烈心软了外,他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在游莲的面前继续发牢骚。   宗懿恳求游莲建议赵焱退兵:“你们打不过我的, 我也不想再杀你们的人。我们女真和你们汉人是可以和平相处的,我们已经好好相处了十年,大家歌舞升平, 国泰民安的,有什么必要非要在这个时候再起杀戮呢?”   游莲望着宗懿, 一脸的无奈:“我知道,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 他们要出兵,我也没有办法。”   “你可以劝说赵焱撤兵啊!你看高瑾都快被我赶下海了。”宗懿说。   “不,九王爷,你错了。”游莲摇头:   “你若在十年前这样说,我游莲还能拍胸脯给你保证, 我一定办得到。但是现在,我办不到了。因为你十年前霸占了我,导致我在赵焱身边的地位一落千丈, 现在我只是一个苟且偷生的女人, 没有人还会再听我的话。”   “……”宗懿无语, 眼底有失落一闪而过。   但是很快,宗懿便又重新高兴起来,他拉住了游莲的手,深情款款地说:“没事的, 苟且偷生的女人回来本王身边吧,我听你的话。”   游莲挣脱宗懿的手,转过脸去,一脸鄙夷。“先把儿子还给我吧,我说的这句话,你为何不听?”   宗懿笑了,“儿子的事除外……”   “你……”游莲怒了,正要骂宗懿骗子,说过的话没一句可信,却听得宗懿继续开口道:   “小宝也是本王的儿子,你这样直剌剌带在身边,如果我是赵焱,在高瑾兵败的最后时刻,第一个可以推出来做人质的就是小宝。”   游莲哑然。   “你别不信我说的话,阿莲,不是我宗懿心思阴暗,你若站在赵焱的立场上,你自己揣摩,看我说得对不对。   如果他们真这么做了,阿莲,我就一定会投降……”宗懿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游莲的脸颊:   “阿莲你知道么?我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没有了你和小宝……”   宗懿的眼睛红红的,他望着游莲的时候眼里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心里头排山倒海的酸楚涌来,连鼻腔里也瞬间堵住了,游莲知道自己又心软了。回想起宗懿以往的种种恶行,游莲决定再给自己增加一点硬气,决计不能轻易相信宗懿说的每一个字。   就在游莲脱口而出还要拒绝宗懿的时候,似乎看穿了游莲的心思,宗懿告诉游莲纳兰松月病逝,陈潘自行出走的事实。   “阿莲,我完颜宗懿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月儿,因为只有月儿在这二十年里一直陪着我,可是我却什么都给不了她。”   回想过往,游莲自己也承认纳兰松月是一个稚嫩的存在,原本就不受宠的庶女,颠泊一生后竟然落到这步田地,的确也是够不幸的。   “最划算的就数陈潘了,差一点做了你小子的侧妃!”游莲咬牙切齿,一想到陈潘的脸,游莲就恨不得伸手一把捏死那个丧尽天良的女人。   宗懿愣愣地看着瞬间变脸的游莲,竟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阿莲多心了,我这不依然没有纳侧妃么?”   游莲却并不觉得好笑,恶狠狠地瞪着宗懿:“你也不是一个好东西,瞧谁瞧不上,偏偏瞧上这么一个恶心人的角色!”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依然还是在乎宗懿居然愿意给陈潘“侧妃”的身份的。   看着游莲如此激愤,宗懿展眉,笑得愈发开怀。他没有告诉游莲自己并没有看上陈潘,更没有告诉游莲自己原本打算在拿下储君位的那一天,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把她游莲本尊立为王妃的。   不过这些心事早都没了说的必要。   宗懿不准备与游莲解释任何一桩在她心里已经定性的事,因为这对减轻游莲的怒火毫无益处,只会让她愈发火冒三丈。   在游莲眼里陈潘是卖国贼,可是在宗懿眼里却不然,宗懿承认陈潘是才女,只那为人却是小人。所以在他应邀把陈潘接出教坊司后,宗懿并没有任何别的打算。   直到陈潘主动向宗懿提出婚嫁,宗懿为陈潘的大胆感到惊讶,同时也怨恨自己在游莲眼里竟如此的一文不值。   宗懿更不会跟游莲辩解自己的心早给了她,空留一具行尸走肉,娶谁不是娶,纳谁不是纳?   无论侧妃抑或良娣,在没有了游莲的生命里,它们都是一个个可以交易的职位。任何一个有价值的人来要,完颜宗懿都可以根据交易的价值来判断是否可以给予对方合适的位置。   从前只当游莲厌恶了自己,一门心思想利用自己,再摆脱自己,现在既然明白了游莲的介意,那么宗懿便记住了,他会谨守游莲的好恶,并努力维护游莲想要维护的东西。   宗懿拉起游莲的手,按上自己的胸口:   “阿莲息怒,只可惜现在你家九爷不值钱,身边也无甚好东西,你若不满,我便把我的命给你……”他望着气鼓鼓的游莲眨巴眨巴眼:   “这样一来,你是不是就成了最划算的那一个?”   ……   往日恩怨有如过眼云烟,似乎都已经消散,时隔六年,打闹到动刀动枪的这对儿怨侣才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读懂对方的内心。   宗懿一直试图劝说游莲退出这场战争:   “阿莲,你和高瑾这是在助纣为虐,你们知道吗?如果我和五哥顶不住了,蒙古人会连琉球都不给你们留下的。”   “虽然我和五哥都不愿意弄丢父汗的江山,但是有些事情也的确不能由我们自己控制。我会尽快处理好南边的战事,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本王要把高瑾彻底打进海里,阿莲,你最好带着你的人躲远一点,刀剑无眼,我不想你被误伤。”宗懿说。   游莲沉默,她没有回应宗懿的话。   虽然游莲认为宗懿说得很对,与蒙古人相比,现在的女真人对汉人明显“亲厚”许多,和蒙古人搅和在一起的确无异于与虎谋皮。可是没有人会听她的,游莲没办法扭转局势。   更何况,游莲是臣,赵焱是君,做臣子的除了为君王赴汤蹈火,还能做什么呢?   她完全没有选择权,更不能逃避。   但是看在宗懿如此焦虑的情况下,游莲勉强点了点头,对他说:“我尽量吧……”   游莲最终决定不带走颜小宝,现在就连游莲也觉得宗懿说得对,小宝跟在赵焱的身边,怕才是最不靠谱的。   她看过安睡暖帐里的颜小宝后,往小宝的枕边放了一把炒豆子,便跟着宗懿静静地离开了。   “明天早上你可以告诉小宝我来过,豆子是我亲手炒的,小宝爱吃。你告诉他要乖乖地呆在爹爹身边,表现得好,娘亲才会来看他,再送他炒豆子……”游莲红着脸,望着熟睡中的小宝,羞涩地说。   离开的时候,思虑良久的游莲很艰难地告诉宗懿:高瑾和蒙古王联系紧密,虽然游莲不曾见过他们的作战计划,但是她也曾偶然听见过几耳朵,蒙古王或许会派他的黑旗军轻骑突防南下暗杀九王爷,届时高瑾会做策应。   “你当心一点,蒙古人最善轻骑奇袭,他们曾经用这种方法取过大食王的首级,吞下了大食王朝近一半的土地。”游莲忧心忡忡地看着宗懿,提醒他。   这是赵焱与蒙古王之间的秘密,她却在看见宗懿的第一晚就告诉了他。   “好,知道了。”宗懿轻轻点头,对游莲暖暖的笑:   “感谢阿莲告诉我这个消息。蒙古王忘恩负义,还阴毒猖狂,待本王收拾好残局便一定要把那老东西的头割下来当夜壶!”   宗懿站在一盏火烛下,火光明灭不定的打在宗懿脸上,隐隐绰绰,映得他脸也变得飘忽不定起来,如映深潭、如隔云端……   耳畔响起宗懿不久前说过的话:“你若不满,我便把我的命给你……”   如有某种感应,突然,游莲的心狂跳起来,萦绕心头多时的担忧终于抑制不住喷涌而出。原本准备离开的游莲突然奔回宗懿的身边,她拉紧了宗懿的胳膊,很用力地对他说:   “你别回上京,千万别回上京!蒙古人经年征战,他们东打回鹘,西伐突厥,他们天生疯魔,杀人不眨眼。你就留在长江南,利用长江天堑做盾牌,守好你的兵,你的民,待来年春暖花开,九王爷重拾你的重甲骑兵,和你的水军,挥师北上,收复失地也不迟!”   宗懿听着游莲说完,便浅浅的笑着,温柔地拍她的肩:“阿莲别担心,蒙古王是疯魔,你家王爷也是战神,你还信不过我九爷的能耐吗?”   见宗懿不听自己的,游莲急,拽住他的袖子死命地劝,宗懿被缠得没法,便只好应她:“好好好!我听你的,我听你的,我不回去。”   游莲总算放开了宗懿,她一个人提着刀,悻悻地往军营外头走。   游莲走得很慢,她走一步便转身看一眼那站在大帐门口昏暗烛火下的宗懿。两个敌人见一次面不容易,就怕今晚见他,便是今生最后一次。   她知道宗懿一定会回上京,刚才他说不回去也一定是在敷衍她,因为宗懿从来就没有哪一次,真正听过自己的话…… 第144章 挽留   游莲离开了庆远回到了青州, 既然小宝“救不出来”,那么游莲是一定得回去的,毕竟她是赵焱的臣, 而不是宗懿的。   傍晚, 游莲刚回到青州城外的驻地,才刚脱下沾满尘土的铠甲, 赵焱便走了进来。   赵焱挥手示意门口的兵统统退下去,游莲从旁看着,知道自己又惹麻烦了, 便垂着眼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果不其然,赵焱关上大帐的门帘儿, 便转过身来几大步奔到游莲的身边,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又去见他了?”赵焱狠狠盯着游莲的脸, 语气中那蚀骨的痛楚明明白白。   游莲一愣,回敬他一句:“你跟踪我?”   “我不过去救小宝,你就要派人来跟踪我?你这样信不过我,还派我打什么仗?”游莲以攻为守,一连串发问首先就把赵焱的退路给堵得死死的。   赵焱被游莲的气势给震住了, 他呆滞了一瞬,又很快清醒了过来:   “是你有错在先,怎的还怪我揭露了你的不堪?”   “小宝被人捉了, 你们不救, 只能我自己去救, 我游莲何错之有?”   “你去救小宝,那小宝人呢?”赵焱不满,恶狠狠地质问游莲。   “没救出来!”游莲轻描淡写地说。   “……”赵焱气急,心说二姑姑怎的变得越来越无赖了, 竟敢这样忽悠自己!   赵焱怒火攻心,红着眼在大帐里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指着游莲的鼻子说:“二姑姑啊二姑姑!你实在太令我失望了,你身为汉将,却与敌军统帅牵扯不清,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二姑姑,你是仗着我赵焱对你的感情,肆无忌惮的给我找气受是么?”   游莲想反驳,反驳赵焱决策错误,不应该听信高瑾谗言,与蒙古人勾结。可是游莲的理智告诉她,再与赵焱说这些是没有用的,游莲想了想,起身过来对着赵焱直接跪下了:   “焱,我游莲指天发誓,一日为你的臣,定将终身为赵氏尽忠。”   游莲说得很郑重,赵焱听了,脸上也变得和缓了些。他伸出手来弯腰扶起了游莲,悻悻地说道:   “二姑姑,往后别再找那完颜宗懿了好么?他是我们的敌人,你偷偷跑去见他,被高国舅发现了,你知不知道他缠着我闹了多久?非要我治你的谋反罪,我与他说了好久的好话才终于劝得国舅爷松口,保得二姑姑你平安。”   “……”游莲无语,赵焱张口闭口都是国舅爷,也不知这当皇帝的究竟是赵焱还是高瑾?可是游莲知道,与赵焱说这些依然没有意义,她咽下一口唾沫平复一下心情,对赵焱道个万福说:   “谢陛下又替属下脱罪了。”   赵焱摆摆手,对游莲说:“二姑姑千万别这样说,焱儿对你的心,从来都没有变过。只希望二姑姑对我的心,千万也别变了才好!”   赵焱说这话的时候,低下头来很认真地看游莲的眼睛,赵焱说得很用力,游莲看见他眼里亮闪闪的光,让游莲想起小时候的焱儿,也忍不住有些动容。   她抬起头来望着赵焱,很真诚地对他说:“游莲从来都没有背叛过焱,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赵焱终于放心了,拉着游莲的手,要游莲和自己一起吃晚饭。游莲没有推拒,很郑重地重新梳洗后,便陪赵焱一起坐着。   赵焱给游莲倒酒,他说二姑姑已经快十年没有和我喝过酒了,上一次我俩一起喝酒,还是在游府哩!   游莲听着,想起还真是这么回事呢,自从游莲离开赵焱回大陆,再回来,两个人就再也回不去从前了。游莲不是赵焱,没办法亲身体验赵焱的感受,但是就光这么一回想,游莲还真觉得是自己对不住赵焱了。   于是游莲没有拒绝赵焱的邀请,她抬手止住了赵焱替自己倒酒的手,从他手上接过那酒壶,自己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后,便举起酒杯对赵焱说:   “我自己来吧,焱,今晚阿莲陪你喝。”   ……   觥筹交错间,游莲不知道喝了多少。   她的头有点晕,但是不严重,游莲知道这是正常的醉酒反应,这种程度的醉酒,充其量只达到自己能力的一半。   于是游莲继续敞开怀抱与赵焱干杯,能和游莲一起喝酒,赵焱很高兴,一直在回忆从前二姑姑是怎么照顾幼小的他的。   “二姑姑总是会让我开心,因为你总有那么稀奇古怪的好点子,让我觉得这天底下就没有二姑姑不能解决的麻烦!   记得小时候你偷父皇种在院子里的小帝王树,那树也有人手腕子那么粗,你就那么一拔,竟然连根都拔起来了。这时父皇正好带了臣工们走过来,你扛着树远远看见,一下就想出来一个好方法!你叫我把帝王树支楞在原地,拿手就那么扶着,就像那树还栽在原地一样,结果我父皇愣是就没有发现!   当时我就在心里想,二姑姑真是天底下最有能耐的人,连父皇都不是你的对手!”   赵焱端着酒杯,挤到游莲的身边来,向她诉说自己内心的崇拜。   游莲笑坏了,抬起白腻腻的手指重重的点赵焱的额头:“傻瓜,你傻不傻!哪是我有能耐,那是找你当替死鬼呢!被人卖了还能帮着数钱,说的就是你这种笨蛋!”   赵焱也笑,一点都不介意游莲说他傻,他就势抓住游莲伸过来在他额角作乱的手,包进手心里紧紧握住了,送至自己唇边密密地亲吻:   “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二姑姑,不介意被你卖掉,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好……”   赵焱二十出头,虽然尚未蓄胡须,但他嘴角残留的胡须根硬梆梆的,亲吻在游莲手上的时候,那种柔中带刺的碰触带给游莲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   周身突然一个激灵,这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游莲,坚硬须根带给指尖的痒麻刺痛感变身成为一种有生命的神奇力量,瞬间穿透游莲的四肢百骸,钻进她的心里,也钻进她的小腹——   她想要他。   当游莲瞬间明白过来自己身体里的这种欲望时,她惊呆了。   游莲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会想要赵焱?可身体里的真实欲望如此强烈,强烈到游莲以为自己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心底的震惊无以言表,游莲不敢动,她呆呆地看着赵焱亲吻自己的手,脑袋里像塞了一堆乱麻,怎么理,都理不清。   似乎窥得了游莲心底的那个秘密,赵焱开始很“配合”地朝游莲张开了双臂,他把游莲轻轻拢进怀里。   “二姑姑,焱儿喜欢你……”赵焱滚烫的呢喃灌入她的耳朵。   周身脱力一般软成了一滩烂泥,游莲毫无还手之力地倒进了赵焱的怀里,手中的酒杯“咣当”一声滚落在地,溅落的酒液染污裙摆。   “酒……这酒……”游莲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赵焱的脸。   赵焱却不答,他伸手把游莲打横抱了起来,走到幔帐后,把游莲放进了角落里的大床上。   赵焱把游莲放好后,便也爬到游莲身边,朝她跪下了:“二姑姑,我也不想这样,焱儿喜欢二姑姑二十年了,二姑姑也疼了焱儿二十年,可现在你说不要我就不要了,二姑姑,做人不可以这么狠心!”   赵焱说话的语气很伤感,情绪也很激动。他趴在床上,对着游莲不停地磕头,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包满了泪,满头满脸全是湿漉漉的汗。   游莲的身心都备受煎熬,她想推开赵焱,手脚却都不受控制。看见赵焱对自己磕头,游莲也心碎了,她想叫赵焱走,自己不怪他,可是游莲说不出话来,张嘴就只能瞎哼哼。   赵焱磕完了头,便伸手开始解游莲的衣服,在翻动游莲的身体时,他看见游莲脸上纵横的泪。   赵焱心疼了,伸出手来帮游莲擦脸,嘴里念叨着:“二姑姑,你别这样,我只是想爱你……”   可是游莲不想让他爱,她做不到才爱了完颜宗懿,又来爱赵焱。于是游莲的泪便如决堤的河,流不完也擦不净。   赵焱劝不动游莲,咬咬牙继续自己的计划,当周身血液开始沸腾的时候,赵焱脱掉了自己的衣服,他伏下身,想要虔诚地亲吻自己从小到大梦里最高贵的那个女神时,赵焱感觉到了喉间一丝冰凉。   他抬头,看见眼前一段光溜溜的皓腕,素手纤纤颤抖着,却捏着一把匕首。   游莲衣衫不整,她喘着粗气,双眼迷离,却捏着那把匕首,坚持不懈地试图靠近赵焱的脖颈……   如有一盆冷水兜头盖脸的泼下来,赵焱无比痛心地拨开了喉间的匕首,朝游莲发问:   “你就那么讨厌我么?”   游莲说不出话,哼哼着再度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赵焱朝那握匕首的手狠狠一巴掌,游莲的手便软绵绵地倒下去。可那匕首却如她最宝贵的生命线依旧紧握在手,不过一转眼,便又举起横隔在了她和赵焱之间。   心底狠狠一击钝痛。   对赵焱而言,人生中最大的打击,莫过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对他举起屠刀。   赵焱哭了,他放开了游莲,趴在游莲身旁的褥子上难过得呜呜直哭。就像今晚遭到凌.辱的人是他,而不是游莲。   游莲听见了赵焱的哭声,她很痛心,痛心那个向来温暖懂事的大男孩竟然试图对自己做出这种事。游莲又难过,难过自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游莲,赵焱也没办法再是从前那个赵焱了。   终于,赵焱再也没办法坚持下去了,他起身,胡乱穿好衣服后,默不作声奔出了大帐。   游莲躺在床上,喘了好久的粗气才挣扎着爬下了床。她爬到了床尾搁水盆的地方,那里放着自己傍晚梳洗过还没倒的水。   游莲扑到这水盆旁,用尽全身力气把这满满一盆水按翻倒在自己的身上,像一只濒死的鱼,寻到这可怜兮兮的一丁点水源,卧倒。 第145章 天崩   完颜宗懿还是没能在蒙古人兵临上京城下之前把高瑾赶进大海, 不知道是因为时间太赶,还是蒙古人冲关的速度太快,就在宗懿准备放弃广南北上勤王的时候, 达及给宗懿带来了自宫里传出来的信。   这封信很短, 还不足十个字:   “敌已至,帝禅位骏王爷。”   陡然看见信上的这句话, 向来沉稳如斯的完颜宗懿也愣住了,信笺悄然落地,拿信的手微微颤抖……   ……   完颜宗烈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绝望过, 如果说身体上的伤痛他还可以忍受,但精神上的压力让这位身经百战的君王也彻底失控。   完颜宗烈屈辱, 痛苦不堪,他对皇后赵念说:   “我没有像桀、纣那般骄奢淫逸, 也不像杨广那般固执狂暴,更不像赵胥,庸碌无能……可是现在,我却跟他们一样,要被史书记载到荒淫之君那一类去了。”   女真早已不是从前白山黑水间那个强悍的女真, 蒙古人的旗帜已经插上了外城的城头,完颜宗烈却找不到可以御敌的将领。   城门上守城的人手已经不够了,不得已, 完颜宗烈把自己的仪仗兵都派上了城头。连宫里身强力壮的太监都换上了战士的衣裳, 和士兵们一起, 在城头上御敌。   就在永平六年的最后一天,大年三十的除夕晚上,完颜宗烈过了他这辈子最凄凉的“正旦节”。没有灯笼,没有歌舞, 就连酒菜都是没有的。完颜宗烈领着他的皇后赵念,与几个体态龙钟的臣工们一起,最后一次祭拜了完颜家族的列祖列宗。   回到内城的完颜宗烈当天晚上就来到了幽禁多年的骏王府,六年来他第一次站到了自己这个二哥面前,亲口为他颁布出了最后一份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二王爷完颜宗骏,罪大恶极,被先皇帝幽禁于二王府。但今家国有难,苍生不保,特赦完颜宗骏过往所有罪过,领天下军马旌节,受禅大宝……”   完颜宗骏哭了,这位正值壮年的汉子此时哭得像个孩子。他虽然曾经很渴望那个位置,但是现在,他已经不需要了。   宗骏跪地恳求宗烈派他上城楼,他说“我完颜宗骏虽然荒废了六年,但蛮力还是有的,就算倒下去也能压死几个敌人”。   完颜宗烈却很坚决,他撩起自己的袍角,让宗骏看自己腿上的箭伤,依然濡湿渗透了一大片绷带:   “我受伤了,一直不得好,随时都有可能金创痉爆发死去。与其浪费掉这个位置,不如趁我现在还没死,骑马上战场去杀死几个敌人。我把皇位让给二哥,也是因为二哥身强体壮,功夫好,你一定可以带领我们女真冲出重围,保我完颜家族一丝血脉,他日或许还能再有一线生机……”   就这样,在大年初一的凌晨,灰头土脸的两个皇帝,老态龙钟的几个大臣,就在这凄凄凉凉的二王府举办了一场简简单单的禅让仪式。   城外喊杀声震天,老大臣们来不及再给新帝多磕几个头,多呼几声皇帝万岁万万岁,就抄起家伙出城迎敌了。   宗烈的腿废了,不能走路,于是他提着刀,用马代替自己的腿冲出了外城门。   在最后的时刻,完颜宗烈践行了他完颜家族最引以为傲的风骨。为了不让蒙古人获得自己的尸体,再拖于阵前辱没女真的名声,完颜宗烈在拔出穿胸那一箭后,用最后的力气将自己投入了护城河的涵洞内——   因为这里的水势最急,漩涡最深,可以拖住他的身体直入地底的最深处,再也浮不起来。   唯一没有继承“先祖遗志”的人是完颜宗骏。   他并没有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开,而是守在了金殿的最高处,他要执行他登基以来的第一道政令,也是最后一道政令——   祭奠刚刚战死沙场的大行皇帝完颜宗烈。   宗骏的卫兵们守在丹墀之下为完颜宗骏争取时间,在完颜宗骏高声念出悼词书中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蒙古人冲进了大殿。   “鸟蛮子!拿命来!”   完颜宗骏提一把三尺大刀立在金殿最高一层的台阶上,他眦目瞪着第一个冲到他脚底的蒙古兵,一刀便斩了对方的头,反手再砍掉自另一边冲过来的举着弯刀的手……   ……   完颜宗懿很快就与游莲曾经预告过的黑旗军遭遇了。   就在宗懿赶回上京,刚越过长江的路上,黑旗军夜袭了宗懿的中军大帐,砍断了宗懿床头的两柄烛台。   宗懿原本没必要遇上黑旗军的,因为上京已沦陷,宗懿再想回去,也没必要了。   可是达及劝不住他,宗懿急火攻心,他似乎有些丧失理智了,疯狂地往北攻。先是遇到了黑旗军,后来又正面遭遇了越来越多的蒙古兵。一直打满了两个月,也才只能挤到江州。   终于冷静下来的宗懿总算明白了过来,半壁江山已经沦陷了,落入了蒙古人的手里。   所以最开始就遇到的黑旗军呢?   脑袋突然转过弯来的宗懿这才发现,黑旗军除了“腰斩”过床头的两把烛台,并没有继续揪着自己不放。   那么他们又去哪儿了呢?   后背猛地一凉,宗懿立马收拾军队连夜往长江南岸撤——   蒙古人要攻长江,黑旗军就是先锋。   宗懿把自己的十万水军统统安置在了长江沿线,宗懿锁死了长江河道,部署好防御部队后,带领两千轻骑继续往南冲。   他还落了“东西”在广南,这就得回去取。   ……   可怜的赵焱死都没有想到,和高瑾“约好”的黑旗军竟然是来取自己的命的。   黑旗军并没有杀完颜宗懿,反倒一路疾行,在高瑾周全的指引下直剌剌冲着广南来了,来绞杀本就遭受到重创的赵氏残部,包括高瑾自己。   黑旗军在看到高瑾的第一眼,就挥刀斩下了他的头颅。   当时高瑾正微笑着迎上去,准备对自己这群远道而来的“朋友”们说欢迎,结果杀戮就猝不及防的来了。高瑾没来得及说出那一句欢迎,头就滚落到了地上,那头颅在地上滚了两圈,表情都还是笑着的,看上去诡异之至。   当时赵焱正好没有迎上去,当他看见高瑾的头掉下来的时候,真真是吓了一个魂飞魄散。在卫兵们的拼死护卫下,赵焱逃了出来,换游莲率领游家军冲了进去……   兵强马壮的黑旗军就是一件没有感情的人命收割机,他们比初入中原的女真人还不讲道理,准确的说,他们不需要道理这种东西——   人的出现,就是一个错误,黑旗军绞杀所有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两腿直立动物,无论汉人、女真人,不用说话,一露面,黑旗军的屠刀就来了。   游莲抵挡不住,节节败退,护着如惊弓之鸟一般的赵焱一路逃到了兴化。   兴化是赵焱退回琉球的必经之路,这里有游莲的水军,可以保护赵焱摆脱蒙古人的纠缠,安全越过宽阔的大海,躲入南海。   就在这样一个凄冷的早晨,游莲亲自把赵焱送上了游家军的大船。   “陛下放心,王传将军可以送你回鹿水,船上有足够多的弓箭和弩机,还有多到可以炸平兴化城的霹雳炮,除非蒙古人长出了翅膀,不然他们是没有办法追上陛下您的!”   游莲面带微笑,目光坚定地这样安慰赵焱。   赵焱说不出话来,他不会武功,也耍不动大刀,除了在刀光剑影中被一拨又一拨的人裹挟到这里,又裹挟到那里,他什么都做不了。   赵焱受到了过度的惊吓,一直在发抖,也一直在流泪。在被王传拉着走上出海的大船船舷时,赵焱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停下脚,转身朝船舷下的游莲伸出了手:   “二姑姑,你跟我走啊!”   游莲走近那船舷,望着赵焱温和地笑:   “陛下先走,属下再拦一栏……”   “为什么,我们有大船,可以直接走啊!”   “可蒙古人有舢板啊,可以跑得更快,属下不希望到海上了,还得与他们开战。为保险起见,还是属下留这里给陛下多拖一点时间比较好。”   “……”   赵焱无语,只能望着岸上的游莲继续无声地流泪。   “陛下且行,属下很快就回来!”游莲朝船上的赵焱挥挥手,楚腰蛴领却着重甲金盔,依然遮不住如花面容、素腰袅娜。   “我真是个没用的东西……”赵焱口里轻轻嘟囔了一句,低下头来,擦拭脸上怎么都擦不完的泪。   “二姑姑……”大船起锚,缓缓离开了岸,赵焱扑到舷头,望向离他越来越远的游莲。   “焱儿!”突然,游莲奔到海岸的最边缘朝船上的赵焱大声喊他的名字:   “焱儿你要坚强,你是天下汉人的希望!我们都期待你回来解救苍生的那一天——!”   ……   游莲是在一个山坳里与黑旗军鏖战的时候看见完颜宗懿的。   当时游家军已经被蒙古人的黑旗军缠住了,被拖进了这方山坳,眼看就要直接葬这里了。游莲写好了信,她把这封信揣在一名身量还不如自己高的少年战士的怀里,要他跟在自己身后,由自己领着,从山坳的另一个垭口冲出去。   这个时候上天似乎动了恻隐之心,给游莲送来了生的希望。只听得垭口外金鼓大作,自垭口的那一头隐隐出现了林立的旌旗和令幡,当中一面最大的旗帜上写着两个字“完颜”。 第146章 郎骑黑马来   完颜宗懿骑着他彪悍的十一美从漫天烟尘的垭口顶冲了下来, 有如天神下凡。   他手持大刀,领一队精兵从蒙古人布局的战场正当中冲了进来,如一把钢刀, 直接把蒙古人的战场拦腰斩成了两半。   有一小队重甲骑兵护着宗懿冲在最前面, 这是一支综合了汉军和女真军队特色的重甲骑兵,他们使长刀, 着金盔,人和马都笼罩在厚厚的装甲之下。他们像移动的堡垒,于千军万马中横冲直撞, 很快就把蒙古人的阵型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紧接着便有轻骑兵跟上,他们闯进被重骑兵冲散的蒙古军阵营, 左砍右劈,跟砍地里的萝卜似的, 趁乱将一瞬间失去中心的黑骑兵给一个不留统统消灭。   游莲望着眼前漫天飞舞的令旗渐渐红了眼,直到宗懿策马奔到了她的近前。   “阿莲,我来了。”宗懿说。他的脸上沾满了尘土,双眼如燦星般明亮。   ……   黑旗军此次突袭的目的是刺杀赵焱,用雷霆之势瞬间解决赵氏王朝这最后的一条血脉。现如今黑旗军并没有刺杀到赵焱, 却被游莲拖住了脚,他们不想久留,愈发疯狂地往一个叫虬龙湾的地方进攻——   虬龙湾有船, 是游家军隐藏在兴化一带的水军基地, 黑旗军也想要, 如果他们有了船,就可以避开陆地上宗懿的军队,直接自海上返回长江北。   宗懿北上耽误了时间,为图快, 他只带了不多的两千轻骑。来到福州后,临时又收拢了一部分当地的军队,安排他们在自己之后,作为后续部队配合宗懿对黑旗军的剿灭。   可是广南地区汉人与女真人的战斗已经进行得太久了,宗懿还没有来得及彻底整顿好这里的社会秩序,蒙古人的黑旗军就来了。   所以宗懿在对付黑旗军的同时,还得留意时不时就从哪里冒出来的零散汉军。高瑾是被黑旗军彻底送走的,但宗懿与高瑾对阵时间最长,所以广南的汉军们只记得女真九王爷完颜宗懿,却不知有蒙古人的黑旗军。   就像这一次宗懿带两千骑兵来救游莲,半路还遭遇了几股汉军的骚扰,给宗懿带来不小的麻烦。   和“做贼容易防贼难”一样的道理,缠人的总是比被缠的更能够游刃有余,然而宗懿心中有事,没办法沉下心来与这些汉军一比高下,在来福州的路上,其中就有一小股高瑾的残部,给宗懿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正因如此,眼下的完颜宗懿没办法靠着自己手头这不到两千人的轻骑兵,就解决掉山坳里全部的黑旗军。   宗懿带领自己的骑兵打退了黑旗军最后一次进攻后,与游莲一起退到了距离虬龙湾不远的虬龙山上。   宗懿有些累,靠在山洞里一块大石头后面休息。游莲叫宗懿把盔甲脱下来,因为她在背风的地方铺好了软和的稻草,宗懿可以去好好躺一下。   宗懿却不肯,他望着游莲摇摇头:“阿莲,我累坏了,不想动,可以让我就这样休息吗?”   游莲张嘴还想说什么,想了想又放弃了,她弯腰把宗懿从地上扶了起来,搀着他一起往“稻草床”方向走:   “不想动就不动吧,只这么硌着,你会不舒服的。你好好躺着,我来给你脱。”   “不要!我不想被人折腾,就想睡觉!”宗懿不乐意了,大声地抗议:“我原本已经快要睡着了,却被你叫起来走路!”   “……”游莲无语,抬眼看宗懿,发现他似乎真是累坏了,一段时间不见,脸颊两侧都凹陷下去,显出两道深深的沟,让他的侧脸颊看上去愈发凌厉。   “好吧,你好好休息,今晚我安排士兵守夜,你就放心大胆地睡。”游莲扶着宗懿躺下后,找出自己随身包袱里带的狐毛大氅给宗懿盖上,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说完,游莲便走出了山洞,真的去安排晚上的值守了。   不一会,达及端一碗面走了进来。他来到宗懿的身边低声唤他:“九王爷,九王爷?咱起来吃点东西再接着睡?”   宗懿从睡梦中醒来,揉揉惺忪的眼睛坐了起来。达及把碗和箸递到宗懿的手上,宗懿端起来就往嘴里猛灌一大口面,却在吞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做出一个犯呕的动作。   达及吓了一跳,忙问宗懿怎么了。   宗懿一手捂着嘴,好容易理顺了气,才对达及摆摆手道:“没事,吃急了些……”   达及笑,劝宗懿别这么猴急,又不是小孩子,也没人跟你抢。   听见这一句,宗懿抬头问达及:“小宝你让宫绍安顿好了吧?”   达及拱手,回答宗懿道:“早安顿好了,宫将军带着小王爷住在临安,若有事,旁边钱塘便有海船,我们留了两千水兵在此,专门等着伺候小王爷的。”   宗懿颔首,一脸赞许地说:“很好,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   达及回完了事,见宗懿还端着面碗没怎么动,便开口催他:“九王爷快些吃,吃完好早点儿休息,也不知云宝云珠她们能不能在明天赶到,那黑旗军这么野,明天一定还会有一场恶战。”   ……   是夜,游莲看过士兵,帮助照顾过伤员后,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宗懿休息的山洞。   洞里早已生起了火,火堆毕毕剥剥发出温暖的光,映得整个洞子都暖洋洋的。   刚走进洞口,游莲看见火堆旁,原本一直睡觉的宗懿竟然坐了起来,依旧穿着铠甲盘腿坐在那“草床”上,目光直视游莲所在的洞口。   游莲笑,啐了那宗懿一口:“又作什么妖?半夜不睡觉,是在修仙还是炼道呀?”   宗懿朝着游莲招招手,对她唤道:“阿莲过来,我一直在等你。”   游莲没有说话,脱掉自己身上的铠甲后,穿一层中衣来到了宗懿的身边坐下。   宗懿抓过身后的狐毛大氅,抖抖开来给游莲披上,问她:“冷么?”   游莲摇头,紧了紧自己身上的大氅,再往宗懿身边挤了挤,答道:“不冷,跟你在一起便不冷了。”   宗懿灿然,张开双臂把游莲和着那大氅裹得紧紧的抱在怀里:   “可不是嘛,你家九爷就是一天生的暖炉,一遇到阿莲,还能烧得更热一些。”宗懿紧紧搂着游莲,笑眼弯弯,火光映得他的脸和眼睛里都红彤彤的,整个人都散发出灿烂的光芒。   “终于又可以抱着我的阿莲过夜了,六年了,九爷我做梦都在想着这一天。”宗懿喜气洋洋地说。   游莲听着,突然有些伤感,她与宗懿错过了太多年,也浪费了太多年,真让人禁不住生出时光不少留的感叹。   “阿莲,我们还没成过亲呢……”突然,宗懿这样对游莲说。   游莲笑,“怎的现在说这个,莫非你还想在这山洞里跟我走一遍纳采问名?”   “为何不可?”宗懿答:“你是我完颜宗懿的妻,自然得按规矩办事。”   “我们是在长福县城门外认识的。”宗懿说。   “那天你穿一件烟紫色的袄,下身是白色葛布的裙,头上包块花布。背两罐霹雳炮在路边等我,那小模样,啧啧啧……”宗懿一脸陶醉地感叹。   游莲扶额,那是一次丢脸的行动,是游莲从军生涯中的耻辱,她特别不想提。可既然今天宗懿非要提,她便用自己灼热的目光逼视他,万一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游莲就立刻掌嘴!   “一看就知道是良家妇女。”宗懿说。   游莲爆笑,拿手抱着嘴噗噗噗笑得直抖。   见游莲笑,宗懿也开心,他望着怀里的游莲装模作样拿了个乔,开口道:   “天色不早了,小嫂子一人呆在这荒郊野外的,可有需要在下帮助的地方?”   游莲一愣,旋即答道:“这位军爷……民妇想搭车。”   宗懿颔首:“小嫂子的名字叫什么。”   “阿莲。”游莲答。   “姓呢?”   游莲没有立刻回答,她趴在宗懿的怀里仰头想一会儿,才答道:   “姓游。”   宗懿一顿,嘴角的笑意如涟漪般越漾越大……   “小可姓完颜,名宗懿,庚寅年,腊月十八丁未刚及加冠,尚未娶妻。”   “……”游莲静静地看着宗懿,眼底已有泪光泛起。   “……阿莲癸亥年,三月十五壬辰出生,尚未婚配……”   宗懿垂下眼,他看见了游莲眼底的泪花。   “阿莲……你居然二十三了都还没有嫁出去?”宗懿淡淡地说。   ???   游莲震惊,眼底的酸涩瞬间化为烟尘伴随宗懿的这句话飞走,她伸手狠狠钳住了宗懿的脖子:   “你说什么?”游莲咬牙切齿。   宗懿扶额,赶忙陪上笑答道:“不是……我只是好意外阿莲居然比我长三岁……”   “啊啊啊——!你敢嫌弃我!”游莲大叫,闭上眼睛钳住宗懿的脖子死命地摇。   宗懿被钳得受不了了,脸皱成了核桃。   “可是你看上去却是那么的年轻,就像比我小三岁一样!”宗懿大喊。   !!!   游莲停了下来,用刀锋般锐利的眼神认真审视宗懿脸上的每一个表情:“真的?”   宗懿斩钉截铁地给予游莲最肯定的答案:   “是的,阿莲,就是这样的!”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就是真心话,宗懿超级用力地凝视着游莲的眼睛,接受来自游莲的审阅,那目光如此坚定——   终于,游莲绷不住了,仰望着天空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心里头的各种情绪如滚锅般沸腾,有甜蜜,有酸涩,有凄苦,有火辣……   那双铁钳般正锁喉的双手化作了这世界上最柔软的两条藤,缠上了宗懿的脖颈——   “九爷……我爱你……”游莲哭了。   莫名其妙地,游莲突然就这样难过起来,她把脸靠在宗懿冰冷的盔甲上,泣不成声。   宗懿低下头,把脸缓缓埋进游莲松软的发。   “我也爱你……阿莲……”宗懿说。 第147章 为我筑瑶台   星斗还挂满天的时候, 游莲和宗懿先后就起了。   游莲第一个走出了山洞,她接过达及送过来的一碗粥和一只饼,把饼胡乱塞进嘴里后, 就着一口粥咽了下去, 便匆匆离开了——   她要抓紧时间安排今天的作战计划。   因为今天宗懿打算带游莲冲出这虬龙山,回到不远处东北方向的虬龙湾, 乘上快船先行离开。   宗懿安排了逾两万的支援军队,由云宝云珠两姐妹率领,正往虬龙山的方向赶来, 很快就要把黑袍军给彻底消灭!   游莲走后,达及端一碗粥, 两只饼来到了宗懿的身边。   “九王爷,吃早膳。”达及说。   宗懿点点头, 随手往身旁的大石头上一指:“先放着吧,达及。”   达及点头,放下手中的食物后,便退了出去。   不多时,达及回来收碗筷, 发现自己送来的早饭,只有那碗粥被喝了,剩下的两只饼纹丝不动的放在原位。   达及不解, 指着那两只饼对宗懿说:“九王爷, 你怎么了, 昨天的面你吃不完,今天这饼也不吃,吃这么少,待会你怎么提得动刀?”   宗懿却不以为然, 摆摆手让达及拿走:“饼太干,所以不想吃,吃那么多还不好骑马。没事,我吃饱了就好,不需要吃撑。”   达及再劝了一会儿,也劝不动宗懿吃下那两只饼,只好作罢。达及端着碗筷转身就要离开的时候,宗懿开口叫住了他:   “达及,今天本王断后,你打冲锋,替阿莲打出通往虬龙湾的路。”   达及停下脚,转身对宗懿点点头说道:“是,九王爷。”   ……   战斗开始的时候,宗懿和达及果然就按照他们说好的那种分工进行了。   达及冲前面,领一队骑兵左冲右突,替游莲冲出一条通天大道。宗懿守后方,拖慢黑旗军冲锋、合围的步伐,让游莲和她的游家军可以有更充裕时间登船。   在宗懿和达及相得益彰的配合下,大军终于冲出了虬龙山,虬龙湾近在眼前。达及叫宗懿后阵变前阵,跟着游将军先走,他来断后,宗懿拒绝了:   “不,达及!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打冲锋,我断后……”   “是啊!王爷,可是现在我们已经冲锋完了,就等着上船了,您和游将军还是先走吧!这里由我来拖着,说不定拖到晚上,云宝云珠就到了……”   “你走,你带着阿莲走!这里我来断后!”宗懿恶狠狠地打断了达及的话。   达及不解,还要开口再问,却见宗懿猛一把拉开自己铠甲的下摆,但见铠甲的革带下,宗懿的腰腹部赫然缠了一圈厚实的绷带,早已全部变成了骇人的血红!   达及震惊了!他看不出宗懿的伤口到底在哪里。   宗懿抬手,指向自己腹部右下侧的位置。   “在前天来虬龙山的路上,遇见那群高瑾的人干的。我着急着走,没注意到路边还有一个高家军的人没死透,我走过去牵马的时候他突然坐起来刺了我一刀,就这样了……”宗懿低声说。   “我不能够上船,靠岸时间太久,我需要大夫,我若上了船,怕是等不到靠岸就死了。我不能死,更不可以死在船上,小宝还需要人养,我还要娶妻呢!云宝云珠有随军大夫,我必须在这里等她们。”   达及惊呆了,他万万想不到宗懿竟然带着肚子上的刀伤足足拼杀了整两天!   “王爷……你……你这样肚子上豁个口……肠子怕是要漏出来了……”达及受不了了,如遭天打雷劈。他望着宗懿那被浸透的绷带紧裹的腹部,整个人控制不住的软下去,趴在马背上痛苦地流泪,再也直不起腰来。   他们遇见高家军的地方在仙霞关附近,宗懿本不必来虬龙山的,他可以中刀后就退回去养伤。可宗懿竟然没有说,他把自己的伤瞒了下来,坚持来虬龙山救游莲。   这是一条险途,他们的人手不够,万一没等到云宝云珠就被黑旗军杀死了怎么办?   “不要告诉阿莲,我不想让她担心。她若知道我受了伤,她也不走了,我们就麻烦了。”宗懿说。   达及难过,后悔,难过怎么不是自己的肚子上中了一刀?达及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坚持让宗懿多带几千士兵。一想到得丢宗懿在这虬龙山,一直带着肚子上的伤坚持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的援兵,达及这心里就跟油煎似的难受。   “没事的,我用绷带裹得很紧,血流不出来,我就不会死。”宗懿微笑着安慰达及。   “云宝云珠很快就到了,待她们解决掉这帮鸟人,帮我处理好伤口后,我们回临安,你带阿莲先去临安等我。”宗懿说。   耳畔嘶喊声渐起,宗懿知道,蒙古人又追上来了。蒙古人也需要那批战船,现在他们和黑旗军都已经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了,谁留在岸上,谁就是死人。   “快走!”宗懿狠狠推了达及一把:“带阿莲上船!我要杀了这帮龟孙子!”   达及走不动,骑在马背上痛苦不堪。   “狗日的快走!”宗懿怒了,掏出马鞭狠抽达及坐骑的马屁股。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逃开了,达及坐在马背上,泪流满面,身后传来宗懿遥远的呼唤:   “带阿莲走,帮我照顾好她……”   ……   当最后一名游家军的伤员被搬上船,达及沉声大喊一声“起锚”!   游莲惊讶,她赶忙提醒达及:九王爷还没有上来。   达及面无表情地看着游莲说:黑旗军就在我们的屁股后头,九王爷得留下来拽着他们,不然我们谁都走不了。   ???   游莲震惊。   她倒并不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就应该留达及下来替自己和宗懿卖命,她只是不能接受就这样把宗懿给丢了。   “他会死的!”游莲大喊出声:“我们的人手不够,留他在这里他会死的!我命令你停下来!停下!现在就停下!”   游莲冲了上去,她拽紧达及的领口死命地摇,眼睛瞪出了血红,似乎达及就是游莲的仇人,她现在就要吃了他。   达及也不反抗,他目光微闪,朝侍立一旁多时的一名小兵一个眼神。   那小兵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一块棉帕,自后而上熟练地捂上游莲的口鼻——   疯狂的游莲瞬间安静了下来……   化作一滩烂泥软软地倒进身后小兵的怀里。   “得了,达及将军。”小兵把游莲扛在肩上,对达及微微一躬身。   “走!快走!起锚!摇舵!”   达及高举自己的右手,朝天嘶吼。   他的眼睛瞪到快要裂开,里面血红血红快要滴出血来,两道咸湿的泪自那血红的眼睛里流了出来,越过他粗粝又沧桑的脸,滑过他的下颌、脖颈……   一直流进他的心里。   ……   游莲最终还是没能见到宗懿。   待她醒转过来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是赵焱的脸。   赵焱兴奋地拉着游莲的手说:“二姑姑,焱儿终于把你救出来了!那帮女真人开着船一直往北逃,好在咱们船上备的炮多,我用霹雳炮轰了好久,好不容易让他们抛了锚,带兵血战一天一夜把你给抢了出来。”   “……”   游莲惊呆了,她不能说话。   “女真船队的首领死了,我把他的尸首挂在船桅上,跟他们的人一起,和船全都沉了海。”   !!!   游莲浑身筛糠似的颤抖了起来,她的嘴里发出“呜呜呜”类似动物嘶吼又哀鸣的声音,眼泪无声,却又决堤似的往外流。   “二姑姑,你怎么了?   二姑姑,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二姑姑,你说话啊!”   终于,游莲崩溃了,她猛一把推开身边的赵焱,冲出了房间。   风呼呼地吹,扬起铺天盖地咸湿的水汽,如雨点般密密匝匝打上游莲的脸。眼前是一望无际墨黑色的大海,翻滚着,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两层高的大楼船于风浪中飞快地冲犁前行,游莲不知道这船要把自己带到哪儿去,她扑上船舷边的围栏,抬腿翻了上去……   赵焱冲上来自身后死死抱紧了游莲的腰,把她从那船舷上拽了回来。   “二姑姑,你别这样!焱儿做错了什么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千万别丢下我不管啊!”赵焱把脸紧紧贴在游莲的背上,哭出了声。   游莲不说话,也不吭气,连一声轻哼哼都没有。她卯足了劲地往那船舷上翻,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   有士兵们冲上来,帮助赵焱把游莲给摁在了楼船的甲板上。   赵焱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翻身爬上游莲的腰,把她给压在自己的身子底下。   “二姑姑,你别寻死,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赵焱紧紧抱住身子底下的游莲,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把嘴凑上她的脸,密密实实地点:   “二姑姑,焱儿爱你,你不可以死,你千万不可以死啊……”   游莲死尸般直挺挺地躺着,她听不见赵焱在她耳边说话的声音,也感受不到赵焱留在她脸上留下的吻。她就那么神魂颠倒地躺着,看头顶绚烂的星空,听海浪撞进心里的声音,那一声又一声——   就像完颜宗懿,一下一下在撞击她的心房……   “天色不早了,小嫂子一人呆在这荒郊野外的,可有需要在下帮助的地方?”   “这位军爷……民妇想搭车。”   “小嫂子的名字叫什么。”   “阿莲。”   “姓呢?”   “姓游。”   “小可姓完颜,名宗懿,庚寅年,腊月十八丁未刚及加冠,尚未娶妻。”   “……阿莲癸亥年,三月十五壬辰出生,尚未婚配……”   “那么,阿莲……嫁给我,好吗?” 第148章 大结局   人生天地之间, 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任你东家唱罢西家登场,唯有滚滚长江, 始终如一, 奔流到海不复回。   这里是蒙古人统治下的临安,改名为了杭州路。三月里的暖风依旧熏人, 然而这莺歌燕舞的江南,却早已失了从前的那份恬淡与荣华。   西子湖畔来了一名妇人,她穿粗布素衣, 却骑高头大马,吃粗茶淡饭, 还依旧花了不菲的银两在烟雨巷里租下一处院子住了下来。   妇人一个人住,生得花容月貌。她盘着发, 却不见家人,没有孩子,也猜不出年纪。   巷尾开暗门子的陈婆子说,这妇人定有三十七八了。众汉子不解,问她何以见得?   陈婆子吐一口瓜子壳, 扬起她白到掉粉的大脸盘子轻蔑地一笑,说道:看她那骚气的身段儿和步伐,哪是年轻姑娘能比的?不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又是甚?   !!!   众汉子哗然, 虽然陈婆子的话听起来就有些不靠谱, 但是他们依然选择相信这样的话。因为只要相信了陈婆子的话, 他们心底那暗戳戳的希望就有了存在的土壤和可能。   试问这天底下有谁不喜欢希望呢?哪怕不切实际的希望,也能让人快乐啊!   做暗门子的陈婆子之所以如此关注这妇人,是因为这妇人出手阔绰,却不事生产, 不做生意,又不做活计。   人们只见她早出晚归,满杭州路大街小巷地转。逢人便会掏出一张纸,送到人跟前问一句:“乡亲,可曾见过这画中人?”   坐吃山都会空,更何况这种没山的人。所以陈婆子一直在等着妇人来找自己,毕竟作为一个正当年龄的漂亮女人,没有男人,没有傍身的钱财,那是不可能生存得下去的。   可是妇人让陈婆子失望了,她除了与陈婆子在路边上站着,问过那句她曾经问过千万人的那句话之外,连陈婆子家的门都没有踏进去过一次。   人们不知道没钱了,这妇人究竟怎么找钱。只知道她一段时间就会消失一阵,骑上她的彪悍大马趁夜远行,再回来时,便又有了银子支撑她继续每天无所事事地转了。   有人在月朗星稀的时候,曾经趴在窗户上偷偷看过妇人远行,说她提剑的,像个女响马。   人们吓坏了,都不敢惹她,平日里见她,连招呼都不敢跟她打。   烟雨巷的老老少少都见过妇人手上的那幅画,是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大男人很年轻,长得也俊,小男人很小,与大男人的眉眼如出一辙,只那圆圆脸一看就知道是个孩童。   人们猜,这一定是妇人的大儿子和小儿子,毕竟妇人都快四十的人了,儿子二十多也正合适。凭白无故弄丢两个儿子,真是个可怜的妇人!于是有好心的婆婆便安慰妇人道:   大婶子啊,女人能有几年好时光呢?大婶子你得为你自己考虑考虑,趁着现在还有几年的机会,抓紧时间找个老实的庄稼汉子嫁了吧!你是女人,想要儿子还能再生!   听了这话,那妇人一愣,知道对方误会了,但她也不解释,只颔首低眉对着说话人袅袅娜娜道个谢,再静静地离开。那举手投足,像极了高门大院里的贵族小姐。   每每这种时候,好心的婆婆们就会长叹一口气,再在嘴里念叨一句:哎!可怜的大婶子……   ……   对游莲来说,每一次无果的询问,都是一次新的打击。她走遍了半个中原,从最南的兴化,一路北上寻到了杭州。   就在福州的一个小村庄里,游莲寻到过一名女真人,他曾经做过云宝云珠姐妹帐下的一名举旗兵。在游莲对着他拿出这幅画像的时候,那名举旗兵立马就朝游莲跪下了。   他对着游莲手上的画像捣头不止,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告诉游莲说:   云宝和云珠两位将军赶到虬龙山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二千女真骑兵一个不剩全部阵亡,九王爷不知所踪。黑旗军也死伤惨重,后来听说回去了不到十个人,还被蒙古皇帝怪罪,一怒之下全斩了。偌大一个虬龙山死尸遍野,无一不是缺胳膊少腿儿的零碎儿。   虬龙山一战太过惨烈!要知道黑旗军是蒙古人最彪悍的军队,他们全体出动,就是为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汉人皇帝赵焱的头颅,可是他们被九王爷缠住了,几乎全军覆没。   于是后来的蒙古皇帝便把气全撒在了九王爷的身上,很快,蒙古皇帝就来攻长江了。   可是九王爷失踪,云宝云珠姐妹找了王爷许久都无果。   因为没了九王爷,南边的女真军队也很快就顶不住了,大家死的死散的散。南方的百姓,还因为九王爷在蒙古皇帝心里记下的那个仇,遭受到比北方百姓更加惨烈的杀戮……   举旗兵趴在地上默了良久,再抬起头来时,地面竟已被泪水染湿。他抬起头来对着游莲狠狠磕了两个头,说道:   “蒙古人越过长江的时候,小王爷与宫绍宫将军在临安的烟雨巷,小的曾给小王爷买过几次容家包子铺的包子……”   于是,游莲便来了临安。   也在烟雨巷,住了下来。   可是烟雨巷的居民们并没有给游莲带来好消息,他们一问三不知。有人说,现在这临安的百姓,十之有八,都是后来从别处迁过来的,至于从前的那些老住户嘛——   都被蒙古人杀完了。   直到有一天,游莲在路上看见了一名没了腿,还用一块脏兮兮的布包着脸的乞丐。   游莲提着菜兜走过那乞丐身边的时候,心跳顿了一下。她停了下来,武者的直觉告诉她,此人非凡人。   游莲转过身,在乞丐身边蹲了下来。   “给你一文钱。”游莲说。   她弯下腰,往乞丐面前的破碗里放钱的时候,以闪电势抬手就要揭开那乞丐脸上的布。   那乞丐果然以诡异的身形迅速避开了游莲伸过来的手,一下子退得老远,连游莲都没有看清楚没了腿的他究竟是怎么退的。   游莲了然,拍拍手,放下手中的菜篮子,气沉丹田,作势就要喊。   却见这无腿乞丐突然就朝游莲趴下告饶:“将军莫喊!”   ……   成纲当着游莲的面,揭下脸上的布的时候,连游莲都被吓了一跳。   成纲的脸上全是刀伤,如若不是他开口说话的声音没有变,游莲还真认不出来这就是从前那个在氽州军营里,故意曲解她的令去打鸟的护卫亲兵。   “成纲,你……”游莲望着现在身高只能到自己大腿的护卫亲兵,说不出话来,嘴唇也在发抖。   成纲万般郑重地向游莲磕了一个头,说道:“属下有罪,没能保护好九王爷。王爷与黑旗军缠斗,进了一处峡谷,后来便再也没有出来过。成纲寻不到他人,也找不到尸首,兄弟们都战死了,就我还活着……属下担心云宝云珠将军怪罪,鬼迷心窍……便一个人……逃了……”   再听到那个人的故事,游莲心头一酸,忍不住又要流泪了。   事隔多年,游莲早就不怪这些护卫亲兵了。那是世界上最惨烈的战争,谁都没有办法保证自己的命一定就会比别人的高贵。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   这世道!   ……   游莲回到烟雨巷,收拾好了东西便又搬家了。   这一次她要去更北的地方,她要越过长江,翻过秦岭一直往北走——   因为成纲告诉游莲,蒙古人攻进临安的时候,他看见宫绍带着队伍出城了。他们远离战场往东走,成纲知道宫绍一定是去逃命的,便跟在宫绍的屁股后头一起逃出了城。   他看见宫绍去了钱塘,领着一个孩子登了船。成纲还想跟,被宫绍发现,两箭射中他两条腿。就这样,成纲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游莲振奋了!   迄今为止,成纲算是为自己提供了最有用信息的一个人。于是游莲给了成纲一锭银,让他买个店铺做点可以维持生计的小生意。   成纲问游莲:“镇海大将军要去哪儿?”   游莲满面春风地告诉成纲:“我要去漠河外的松州城,我知道在松州还有女真的部落,我现在就去松州!说起回家,我相信宫绍回的就是松州,而九爷……”   游莲顿了顿,眼底雾色渐起:“如果他还活着……他也一定,会回家的……”   全文完。   说明:暗门子是暗.娼的意思。   感谢各位小仙女的不离不弃,这是一个开放式结局,至于男主是否死亡就各自脑补吧。这么好功夫的人,虽然失踪了,但是感觉活下来也不是不可能。这个故事我觉得在这里留一个空白比较好,想看be的就设想男主死了,想he的,就设想一家团圆了,多好!不知道我这样揣摩读者心态是否准确?哈哈哈哈~~   另外,我要写个番外,番外是根据这个留白来的。就不日更了,周六周日凑到一起两天更两万字,这几天我加紧囤番外。因为番外是现写,不知道具体会有多少,依然是中午12:00发。   过两天我会放两本文的试读出来,请各位继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