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窗理云鬓》 作者:漂浮的行灯   文案   乔景选了裴舜钦这个一等一的纨绔当夫君。   明珠暗投,人人都为她可惜,她却只盼能早日成亲。   裴舜钦连夜逃跑,她琴瑟和鸣的梦只能化成泡影。   遁入千里外的书院,裴舜钦长舒一口气,转头就抛下了那不知所谓的乔家小姐,每日与书院新来的细皮嫩肉小兄弟胡闹得好不快活。   结果闹着闹着,一日他忽而震惊发现:原来小兄弟你不是男儿郎,而是女娇娥?!   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了裴舜钦上蹿下跳地想要将美人儿抱回家。   食用指南:   1.架空架空架空架空架空,不考据。   2.剧情甜甜甜甜虐甜甜甜虐甜甜甜,谈恋爱就完事儿了!   3.男主很早就发现女主是女孩子,动心在发现之后,站定BG不动摇!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甜文 女扮男装   主角:裴舜钦,乔景 ┃ 配角:岑寂,宋衍,陆可明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潜伏在纨绔未婚夫身边的日子   立意:没有爱到不了的地方 =========== ☆、第一章   “朦胧暗想如花面,欲梦还惊断。和衣拥被不成眠……”   湖心亭的歌女按筝而歌,声音悱恻缠绵,岸边环绕的几间水阁烛火明亮,一位面容俊秀的锦衣公子随着节拍有一搭无一搭地晃着手里的折扇,神情颇是倦怠。   一曲未罢,他站起身,掸掸衣摆向小厮吩咐道:“去备马。”   “这么早就要走?”与他一起来的同伴端起茶杯喝口茶,眼睛犹盯着着前方身段窈窕婀娜的歌女。   小厮捧着折得整整齐齐的披风走近来给裴舜钦穿戴,裴舜钦习以为常地任小厮给他整理衣衫佩件,懒洋洋地回道:“腻了。”   整理完毕,小厮躬身往后退上一步,抬手恭恭敬敬地一请,裴舜钦瞧也不瞧他一眼,将折扇背在身后款款走出了水阁。   珠子茶坊向来伺候周到,裴舜钦走到门口,小厮已经牵着马在外候着了。他翻身上马,熟稔地从腰间掏出粒碎银锭,两指一弹抛向了小厮。   “多谢大爷!”小厮举手接过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裴舜钦漫不经心地一笑,一抖白玉装饰的鞍绳,也不顾及道上行人颇多,径直轻喝一声,策马而去。   红鬃马脖子上挂着个铜铃,铜铃随着马儿跑动发出一串串清脆悦耳的声响,路旁百姓隔着数丈听到铃声,不约而同地皱了一下眉头,随即便向道路两旁躲闪:裴家那不成器的小公子,又不知跑去哪儿鬼混了!   裴舜钦打马奔过长街,扬起一路灰尘,街边茶坊二楼,一个少女透过精致雕花的红木窗户看到这幅场景,嫌恶地撇了撇嘴,低声向身边人抱怨道:“小姐,你瞧这人!”   被她称为小姐的姑娘弯唇微微一笑。   这两人便是乔景和她的侍女访秋。   乔景的祖父乔用之致仕还乡,她便跟着爷爷从京城搬到了宣州生活。仔细算算,她已在这个湿润的南方小城呆了快两个年头。   天气炎热,乔景穿着身轻薄的藕荷色衣裙,清新娇柔得恰如一朵迎风半开的菡萏。她手搭在栏杆上,一双点漆似的眼睛仍然望着裴舜钦离去的方向。   访秋浑然不觉地关上窗户,乔景坐回雅间的凳上,拿起了放在桌上的茶盅。她垂眸细思,白玉般的纤细手指一下下点在瓷杯上,琉璃灯里散出的黄色烛光斜照在她侧脸,衬得她温润细腻的肌肤如上好的羊脂白玉。   不管谁见到乔景,第一反应总是妥帖二字。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举手投足,她都完美地契合了旁人对于世家大族的想象。   乔景总会让人感到如沐春风,可往往是在告辞后,那人才会咂摸出她的那股春风其实并没有吹到自己身上。   她的亲切温柔不是像春日从自己脸面上拂过的微风,而是像春光明媚时你向窗外远眺,看到花枝随风轻晃时心底里生出的一抹惬意。   乔景出神半晌,轻轻皱了一下眉头,随即放下手里的茶杯,对访秋道:“不早了,该回家了。”   访秋答应一声,走出房门去吩咐茶博士备轿,乔景独自留在房中,一手撑腮,默默想着刚才裴舜钦衣袂飞扬的样子,低头悄悄笑了。   乔景不是那种一见面就让人注意到容貌的女孩子。别人第一眼记住的,往往是她山中高士般的气度和出于良好教养的从容沉静。   至于她的相貌,则是像一朵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盛开的芍药,是一种让人后知后觉的漂亮。   乔景回家后本想去向祖父问安,但听得仆人禀报说晚间有急客来访,乔用之特地留言让她早点休息,不必请安,便径直回了自己的闺房。   乔景的住所位于别院的最深处,是乔用之特地为她辟出的一间小院。院里种着一池清荷,时值暑盛,满池朱碧,娇艳婀娜煞是好看。   卧房里烛火昏然,弥漫着股清新柔和的香气,洗漱完毕,访秋在水晶帘另一边叠被铺床,乔景倚在窗前,抓了捧鱼食,饶有兴味地逗弄在她窗下聚集成群的鲤鱼。   她解开了头发,一头青丝散在她肩头,霜白的月光和黑亮的青丝更衬得她的五官玲珑精致。满院风荷,波光粼粼,她感受着微凉的夜风,解了几分外出的疲乏。   “小姐,大小姐寄信来了。”   乔景的另一个贴身侍女问夏递来封书信,乔景惊喜接过,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封。她读着读着皱起了眉头,问夏见她不喜反忧,体贴地悄悄走开了。   读完信,乔景烦乱地一下倒掉手里全部的鱼食,拿着信坐到了书桌旁。   她的长姐乔星在信里告诉她,她的父亲乔景已经派人前往宣州,打算接她回家。   乔景明白她父亲为什么急着要她回家——她今年十七,是时候出嫁了。   民间流传有一句话,叫做“古有王谢,今有陆乔”。意思是本朝的陆乔二族,堪比古代的王谢两大世家,在近百年的时光里,不管局势如何变幻,或此支盛,或彼支荣,反正始终能屹立不倒。   这样的家族,维系荣耀不止靠男儿建功立业,也需要靠女儿成为与另外一个家族间的纽带,使之生息绵延。   乔景知道,按着她父亲的性格,他会为她找到一桩门当户对、无可挑剔的婚事,可她也晓得,这桩完满的婚事是为着乔家,而不是为了她。   实不相瞒,她甚至隐隐能猜到父亲的目标是谁。   乔景从未对自己的婚事发表过任何意见,她的婚事是筹码、是交易、是为了乔家的将来,这是全家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实,根本不需要她的意见。   其实她心里非常抗拒父亲的安排,不然她也不会在去年爷爷提出要将她带离京城的时候,平生第一次反抗父亲,跟着爷爷走了。   “小姐,可以歇息了。”访秋收拾好床铺,隔着帘子催促乔景,乔景回过神,将乔星的信收好放进了匣子。   榻前放着座香炉,香烟从缠枝纹的疏孔里飘出,上腾,再袅袅消散于空,乔景上床揽过轻薄的纱被,看着源源不断上扬的烟气,心里憋闷得难受。   访秋吹熄灯盏,房间倏然落入一片黑暗。乔景侧卧着,脑中想着乔星信上的字句,怎么也睡不着。   不多时外间传来了访秋平静规律的呼吸声,乔景轻叹口气,拥被坐了起来。   想也知道,祖父不会轻易让爹派来的人把她接走,而爹派来的人也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能怎么办呢?”乔景颇是烦恼,一边觉着非走不可,一边觉着哪怕拖延个十天半月也好。   一阵风吹响了悬在檐角下的铃铛,清脆空灵的铜铃声传入耳朵,裴舜钦从长街打马而过的身影从脑海闪过,乔景的心一下跳得又急又响。   如果我嫁给裴家二公子呢?!   她忽然没来由地想到此处。   “不行!”她马上否决了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却怎么都不能将这个念头真正抛之脑后。   她为什么不可以嫁给裴舜钦?   裴家虽不比得乔家,但也是个诗书相传的清白人家,只要她在父亲的人到之前嫁进裴家,她爹就算再不满意,也不能拿她怎么办。   与其嫁给一个她连面都没见过的王孙公子,然后在深宅大院里背负家族的命运过一生,还不如赌一把,去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文《两看两生欢》求收藏~ 及第之后想要大展抱负的崔砚池受到的现实第一下毒打,便是半逼半迫地娶了任烟烟。 迫得了人,迫不了心。 洞房花烛夜,崔砚池摔门而出以示对这桩婚事的不满,任烟烟一双纤手扯下盖头,同样硬气地呸了回去。 书呆子以为本姑娘想嫁?本姑娘巴不得明早就和离! 不久之后,春风得意的探花郎被关在门外吹了一夜冷风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好友们激愤昂扬,纷纷劝崔砚池休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烦各位操心。”崔砚池面露难色,回绝了大家的好意。 及至风云突变,崔砚池被外放离京三千里,人都猜娇生惯养的任烟烟定会和离另嫁,不想她行李一裹,闷不吭声地就跟去了不毛之地。 强按头的姻缘,有人两看两相厌,他们却是两看两生欢。 ☆、第二章   踏过金梁桥,便是知州宅邸。裴舜钦一路冲到家门口,守在侧门的书童阿九听得熟悉的马蹄声,连忙一脸如释重负地迎出门来。   “少爷,你可总算回来了!”   裴舜钦下马将缰绳扔给阿九,不悦地皱了下眉头。   “怎么回事?”   “主母吩咐了,说少爷您回来,就请马上去明月楼。”   裴舜钦心一沉:母亲对他向来惯使,现下特地要阿九守在门口吩咐,想是家中出了事。   刚被夜风吹散的烦闷去而复返,裴舜钦加快脚步往明月楼走去,路过偏厅,他瞧见前头烛火通明,隐隐传来低沉严肃的交谈声,心里悄默打起了鼓。   刚迈进明月楼,他就被迎面扑来的热浪烫得呼吸一滞。   裴舜钦的母亲张氏年近五十,鬓发间已然有几缕银丝,但因着身材高挑挺直,倒也不见几分老态,她在书柜间翻找书信,脚边还放着一个烧着的火盆。屋里门窗虚掩着,火盆一点,颇是炎热。   裴舜钦唤声娘,专心致志的张氏吓得肩膀一耸,回头见是玩闹回来的小儿子,松了口气。   “你又跑去哪里胡闹了?瞧这一头一脑的汗!”她拉着裴舜钦在厅中坐下,打发侍女去取天井里冰了半晚的果子。   母亲还笑得出来,裴舜钦放心不少,立时没正形地靠在了椅背上,懒散问道:“干嘛急吼吼叫我过来?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翻什么呢!”   裴舜钦语气不甚恭敬,张氏也不在意,她压低声音,悄悄儿地同他说:“你父亲的旧友苏大人被人弹劾了。”   苏大人被弹劾跟他有什么关系?裴舜钦饮下一大口茶,无所谓道:“所以呢?”   “你这个榆木脑袋!”张氏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声音又低了三分:“苏大人被停职下狱了,现在你懂了吗!”   “下狱?”裴舜钦大吃一惊,坐直了身体。   本朝刑不上大夫,苏大人作为侍读学士能被人弹劾进大理寺问审,想来犯的是大罪。   张氏道:“苏大人被人捉住文章里的错处狠狠参了一把,圣上雷霆大怒,下令彻查此事,你父亲与他有书信往来,也被牵连其中。”   “这也没什么要紧。”裴舜钦打断他娘,“这世上不会再有比爹还要小心谨慎、忠君爱国的人了,就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他也不可能在信里说一句以下犯上的话,您就放心吧!”   裴舜钦言语间对裴由简多有不敬,张氏心生不悦,想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子,又念着难得和他说一回话,最后只是避重就轻地叮嘱道:“京城派来的按察使有你父亲和大哥应付,也用不着你去做什么。我叫你来就是要叮嘱一点,非常时期,你仔细收敛些,别出去惹是生非。”   “知道了。”裴舜钦不耐烦地答应一声,不等张氏再说话便起身告辞。他脸色有些难看,张氏以为他为着不能出去玩不高兴,也不甚在意。   裴舜钦悻悻走出明月楼,院子里蝉声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意乱,他走到后花园的小池塘,弯腰随手捡起块石头,用力往池面一扔。石头咕咚一声入水,蛙声停了一瞬,响得更加欢快。   他虽纨绔,却也明白苏大人下狱应该不只是因为说了错话。   朝中新旧两党争斗不断,他的父亲裴由简被排挤出京,辗转十年,任地离京城越来越远。如果再牵连进党争,裴家无权无势,下场只会比上次更惨。   裴家烧得了别人寄给他们的信,管不了自己寄出去的信。空口都能编出三分流言,更何况有白纸黑字在手。新党来势汹汹,决心要趁这次机会剪除羽翼,谏文弹劾信一篇一篇地往上呈,事情往最糟的情况一路狂奔。   按察使到宣州后没几日,京上就下发了一纸令文,令裴由简将知州一职暂时交由通判代理。通判代理州务后,每晚点卯似地往乔府跑,与乔用之商量州内事务应该如何处理。   宣城的达官贵人都住在城东,乔用之还乡后将宅邸置在城西,不愿来往酬酢的用意不言自明。   通判每天厚着脸皮,不辞辛劳地横跨整个宣州城前来谒见,实在不是因为他无能,而是因为苏大人一案说到底是个党派之争。    乔用之十七岁入仕,历经四朝,终以太师致仕,得封温国公。他的长子乔襄现正官拜参知政事,深受当今宰执岑安的器重。   如今乔襄在京中力排众议帮助宰相岑安推行新法,而世人皆知,乔用之曾在朝堂上公开反对过岑安提出的新法,并与之数次论战。   裴由简当年因为反对岑安的主张被排挤出京,而且关系七弯八绕地算下去,裴由简还算是乔用之挚友的得意门生。   情由复杂,稍微处理不当便会招来无妄之灾,通判亦步亦趋,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   这晚乔景将燕窝羹送去祖父书房,听下人说通判还未离去,便坐到分隔书房与内室的屏风后安静等待。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通判一件件禀报州事,心里只是想着燕窝羹再放下去就要凉了,得着人去温一温。她双手握住温热的燕窝盅,等得有几分不耐烦。   “下官今日接到大理寺谕令,要求即日押解裴大人至京,询问苏大人案情相关。”   裴由简一个文官要进大理寺?!   乔景听得这个消息震惊万分地站起身,一个失手打翻了燕窝盅。瓷盅落地发出声巨大的声响,屏风的那一边一下没了声息。   “景儿?”乔用之吓了一跳,扬声询问乔景。   乔景回过神,捏住有些发颤的双手,持重回道:“不必在意,我不小心摔了碗罢了。”   乔景的声气有些不同寻常,乔用之扫过眼案头上摊开的令文,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小小插曲,通判没有放在心上,他继续道:“乔老,京上既已下发令文,那下官明日便安排人手送裴大人上京?”   房里的下人忙着收拾一地碎片,甜热的香气弥漫开,乔景屏气凝神地立在屏风后听祖父的回应,不知不觉将手里的帕子绞成了一团。   “裴大人到此地后政绩颇显,深受百姓爱戴。苏案尚未水落石出,贸然将裴大人押解上京,恐怕会引起不小的非议。”   听到乔用之如此说,乔景吊着的心砰然落地。   小小通判可不敢私自扣押大理寺下发的通牒,他试探问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乔用之拿起文书,笑道:“事关重大,老夫暂且留下这份文书。若是京上有人问起,通判直说便是。夜已深了,通判若是没有别的事情,就先请回吧。”   乔用之发了这话,通判识趣地不再多问,当即告辞回家。书房里只剩乔用之一人,他清清嗓子,向后慈爱唤道:“景儿。”   乔景绕过屏风缓步走到前面,乔用之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想起刚才的失态,有些发窘,脸上浮起了片红云。   乔用之晃晃手里的文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乔景轻咬下唇,没有正面回答爷爷的问话,而是问道:“爷爷打算怎么处理裴大人?”   乔用之心头闪过丝玩味:他这个孙女儿向来对政事不感兴趣,此时为什么会突然关心起裴由简的处置来了?   乔景表面镇定自若,眼中却隐隐有几分期待,乔用之心里有了几分思量,便说:“大理寺下发的牒,我也扣不了几天。”   祖父的态度突然反复,乔景心头咚咚敲起鼓来,她急道:“但您刚才不是对通判说裴大人深得人心,不好用重刑吗?”   “我说有何用?”乔用之悠然一笑,提点道:“景儿,我已经致仕了。”   那他为什么还要扣下文书?   乔景不解望向乔用之,乔用之看着她谆谆道:“景儿,你实话告诉爷爷,你是不是什么时候结识了裴家人,所以今天才会想要帮裴大人一把?”   乔景的确是因为裴舜钦缘故才会想帮一下裴家,乔用之这话戳中了她最隐秘的心思,她摇摇头,脸却欲盖弥彰地红了。   乔用之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不自在。   “景儿,你有事情瞒着爷爷。”   “没有……”乔景细声细气地反驳,脸更红了。   她的神色明明就在说有,乔用之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景儿,你不说实话,我没法帮你。”   在乔用之面前撒谎绝无可能,乔景垂眸避开祖父威严审视的眼神,忽而觉得紧张不已。   她对裴舜钦的喜欢由始至终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从没想过要告诉别人。可如今纵观全局,整个宣州城除了乔用之,再没人能保下裴由简。   “爷爷……”她低低说着,迟疑看了眼乔用之,乔用之用眼神回应鼓励她继续往下说,鬼使神差地,她跳得急促的心一下就平静了下来。   “我想嫁给裴舜钦。”   她以极冷静的口吻说。   乔用之大睁双眼,倒吸了一口凉气。   乔景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能顺畅地说出那句话,可话出口的一瞬,这些天来积压在她心头的烦乱和感伤倾泻而出,让她感到种莫可名状的轻松。   “我想嫁给裴舜钦。”   她温和而坚定地又说了一次。    ☆、第三章   乔景动心,不是因为裴舜钦潇洒不羁地从长街打马而过,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为他动心了。   六岁时,她陪乔用之去参加白大人的七十大寿。大人们应酬往来,她百无聊赖,乔用之便让乔若带着她去后面的花园打发时间。   那年乔若九岁,正是招猫逗狗一刻闲不着的年纪,兄妹俩一路斗嘴一路逛园子,走了半晌,乔景累了,好不容易寻了个秋千休息。   乔若催促乔景快走,乔景不乐意,赌气让乔若要走自己走。乔景话冲得很,乔若也起了脾气,两个小孩儿争执几句,乔若当真将她撇在原地,扭头走开了。   乔景为着自己的小小尊严没有跟上去,等她气鼓鼓坐了好久,气消了想要回去找乔用之告状,结果往回走过两个岔口就迷了路。   春日百花盛开,院子里花团锦簇,到处是绿油油的一片,她无头苍蝇般在园子里乱撞,兜兜转转走到满头大汗也没碰见一个人。   乳母讲过的神怪故事一件接一件跳进脑子,乔景频频回头,唯恐花妖狐怪从背后扑上来将她抓走。她越走越快,最后躲到株海棠树下,整个人屈成一团瑟瑟发抖。   一派明媚的春光里,她紧靠着树干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住,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吓得收起眼泪,蹭着树干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完了完了,妖怪来抓我了。”   乔景绝望想着,双手扒住树干,谨慎地伸头看向了花树的另一边。还没看清什么,一枚石子朝她射来,将将从她脑袋边蹭过。   “喂!小心!”   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公子一边嚷,一边急忙从杜鹃花丛里钻了出来。小公子唇红齿白,穿着身已经被他搞得皱巴巴的月白绸衫,看到自己差点闯了大祸,表情后怕不已。   “怎么是个人?”他甩着手里的弹弓,嘴硬地抱怨。   乔景呆愣愣站着,小公子纳闷地嘟囔声,走到她面前挥了挥手。   “喂?”   乔景回过神,捂住眼睛哇的一下大哭出声。   “喂,你别哭啊!”小公子吓得一抖索。   乔景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别哭!别哭!别哭啊!”   小公子说了半天毫无效果,只能拉着她胳膊认错,乔景一别胳膊,转了个方向,眼泪仍像跟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你打我!你打我行吧?”小公子抓起乔景的手往自己身上打,乔景想要甩开,他涎皮赖脸地拽住,就是不放手。   乔景怯生生看小公子一眼,小公子抓住这一眼,从腰间扯下个蝈蝈笼递到了她跟前。   “你看这个!”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奇心瞬间压倒了恐惧,乔景脸上挂着泪珠,一瞬不瞬盯着小公子手里的蝈蝈笼。   “看!”   小公子打开蝈蝈笼,一只青翠的蝈蝈从筒里探头探脑地爬出来,甚是健壮威武。   乔景向来怕这些东西,她大叫一声,扬手打翻了蝈蝈笼子。蝈蝈落到地上蹦上片草叶,立时和周遭容为了一体。   “喂!”小公子气急败坏地大嚷一声,马上趴在地上找已经蹦得无影无踪的蝈蝈。   他趴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模样煞是好笑,乔景心怀歉疚地看着看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公子不高兴地抬头看向她。   “对不起。”她赶紧道歉。   小公子站起来,拍拍身上沾着的草叶,垂头丧气道:“算了,你我扯平了。”   “舜钦!舜钦!”   凉亭那边遥遥传来位少年的声音,小公子一吐舌头,当即向乔景告辞:“我哥叫我,我得走了。”   乔景好不容易碰到个人,听得他要走,忙拉住他衣袖急道:“你别走,我……我找不见路了!”   “找不见路?”小公子一皱眉头,“你走丢了?”   乔景连连点头。   “裴舜钦,你给我滚出来!”   少年带着恼怒的声音越来越近,小公子犹豫一瞬,拉起乔景就走。乔景懵懂地由他拽着,在花园里转来转去,没一会儿就拐到了主路上。   “阿嬷!”   乔景看到阿嬷一脸焦急地往园子里走,身后还跟着臊眉耷眼的乔若,眼睛一亮,马上跑过去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唉呀,小姐!”阿嬷一把将她抱起,谢天谢地地谢个不住。   “你怎么找到路的?”乔若问她,她费劲地扭头从阿嬷怀里往后张望,这才发现身后已经没了人影。   乔景心里莫名闪过丝失落,她圈住阿嬷脖颈,没好气地对乔若道:“你管我!”   之后的一段时间,乔景每次被带去宴会,都会特别注意那天碰见的小公子有没有来,可是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去年春天,她随祖父搬到宣州,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和访秋一起去城外的广教寺礼佛祈福。   有一回乔用之身体抱恙,她前去寺中为乔用之祈福,恰好碰见了城里的富贵人家在寺中施粥。这事儿常有,她没有特别留意,带着访秋径直去了大殿。   参拜快要结束时,殿外忽然人声吵嚷,闹成一片。访秋出去察看,原来是一来领粥的小乞儿排着排着队,忽然脸色苍白地晕倒了。   离寺的时候,主持前来相送,乔景动了恻隐之心,主动向他寻问小乞儿的情况。   老主持白眉白须,慈眉善目,拨弄着佛珠平和道:“施主放心,那小儿现正在寺中休息。裴家二公子请了大夫,大夫说这孩子是因为饿了太久,身体支持不住,才会晕厥。”   “真是可怜。”乔景同情一叹,访秋心领神会地将一个红纸包递给了跟着主持的小沙弥。   老主持念声阿弥陀佛,感慨道:“小姐慈悲为怀,必得上天眷顾。说来也巧,裴家二公子也嘱托老身好生看顾这孩子。这孩子虽然命苦,但也有几分福气,能得您二位挂心。”   恰在这时,一身材高大,面容俊秀的公子急急跑进了院子。   乔景和主持在大殿的栏杆边说话,不妨忽然有男子闯进来,连忙将身体侧向里侧,举起团扇遮住了脸。   那位公子见老主持在和女眷交谈,当即刹住脚步,站在原地向他招了招手。   主持走下台阶,乔景依稀听到两人在谈论那个小乞儿,猜测他便是主持口中的裴二公子,就悄悄将目光移了过去。   裴二公子穿着件印花白裳,腰间束着一缀着白玉的黑革腰带,身形十分挺拔潇洒。   “我现在得赶着回家,拜托方丈照看那小子几日。若是那孩子出了什么事,方丈只管派人去裴家,就算我不在,家里肯定也是有人管的。”   裴二公子声音清朗,有股年轻人特有的利落。   乔景见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便放肆地瞧了眼裴二公子的脸。他刚进院子时,乔景匆匆一瞥,就觉得他容貌俊秀,此时细细一瞧,发现他果然五官生得甚好。   裴二公子鼻子直挺,嘴巴秀气,一双长眸隐隐上挑,颇有飞凤之意。男生女相容易显得柔弱,可他眉毛生得凌厉,就别显出一番俊朗。   乔景眸光缓缓下移,待落到他腰间的佩玉,骤然一震。   儿时的记忆从脑海里呼啸而至,裴二公子的玉佩同小公子腰间挂着的玉佩形象一点点重合,那个几近被乔景遗忘的春日骤然间变得鲜活无比。   她恍惚间回到了那个下午,小公子拉着她的手急匆匆地朝前走,她跟在他身后,好奇地端详他腰间挂着的佩玉,饶有兴致地一点点记下玉上的花纹。   “小姐?!”   访秋暗暗扯了扯乔景的衣袖,乔景惊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裴二公子已经离去,主持正一脸疑惑地瞧着自己。   “咳,失礼了。”乔景屈身微微一礼,不动声色地问道:“刚才来的便是裴家的二公子?”   “不错,刚才那位公子正是裴知州家的小儿子。”   乔景想要问问裴家二公子的姓名,又怕被人察觉。老和尚不察她的异样,自顾自道:“裴二公子每次陪裴夫人来敬香礼佛,总是客气带笑的。今日他来添香油,偶然间碰到这档事,毅然挺身而出,可见他为人仗义,不是旁人嘴里的恶霸纨绔。”   “恶霸纨绔?”乔景状似不经意地追问。   “啊,小姐才来宣城不久,所以不了解情况。”老和尚笑着解释,“裴家的两位公子,一位叫舜先,一位叫舜钦,虽然是同一个娘生的,脾气禀性却差得有如天上地下。”   “裴大公子性格勤勉端正,行事举止跟裴大人一样持重稳妥。大公子争气得很,十九岁就中了进士。而裴二公子同狐朋狗友厮混终日,毫无进取之心。莫说像他哥一样金榜题名,只怕连《论语》都背不清。”   “原来如此。”乔景默默点头,心里却只是在想着裴舜钦的名字。   裴舜钦。   原来他叫裴舜钦。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故事 希望你们喜欢~ ☆、第四章   搬到宣城后,乔用之对乔景管教松散,即使她化装成平常人家的姑娘,隔三差五地出门闲逛,也不过是叮嘱跟着她的人警醒些。   自广教寺偶然见到裴舜钦,乔景有意无意中裴家的消息留意了三分。   其实以裴舜钦在宣城的威名,不必她主动打听,轻松就能听到一大堆议论。   裴二公子昨夜在绣春阁一掷千金啦,喝醉了在文鼎路向路人找碴啦,被知州大人一顿好打消停了半月啦,乔景听到的无外乎就是这类消息。   城中纨绔不少,闲人们唯独对裴舜钦的事情津津乐道,除开因为他是知州之子,也是为着他的确长得好。   在众人眼中,裴舜钦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几个字最标准的解读。   流连在勾栏瓦肆的公子哥儿们一般都将颓靡二字挂在了脸上,可裴舜钦日日跟着他们混闹,身上倒神奇的没有那种轻浮之气。不去想他平日里做的那些荒唐事,单论气度,他倒真继承了几分裴由简的轩昂自如。   三月一晃而过,时间到了中秋。   宣城多水,宛水穿城而过,蜿蜒如一条长绸。八月十五,不少人家包船游河与家人共赏圆月美景,乔用之兴致盎然,也租赁了条游船和乔景一起在河上过节。   乔景特地将琴带去了游船,她弹琴给乔用之听,乔用之品评,祖孙两不着边际地乱聊,煞是和乐。   乔用之年纪大了,游赏到半夜有些精神不济,便回了船上的卧房里歇息。   月亮刚过中天,乔景余兴尚存,舍不得睡觉,估摸着河上游船寥寥,不会有人认出自己是谁,就跑到了船头看景赏月。   一轮月华完满霜白,乔景想到自己的境遇,心中忽地生出了抹淡淡的悲意。   她轻轻叹了口气,正觉郁闷无比,便听到了隔壁船传来的袅袅箫声。   箫声悲切,和着微凉的夜风,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传出箫声的游船装饰精巧,隐约能听见船中的笑语之声,一个穿着月蓝长衫的男子立在船头吹箫,与船中的热闹颇有几分格格不入。   昏黄的烛火倒影在微波粼粼的河面上,河岸两侧种着的柳树在浓重的夜色里好似团团墨影,乔景听着那男子悠远低沉的演奏,莫名觉得两心戚戚。   她折回船舱坐到琴边拨弦相和,箫声凝滞一瞬,显是没想到在这深夜会得到回应。乔景琴声不断,箫声很快反应过来,追上了她的曲调。   一琴一萧隔着数丈相应,除了天上明月同潺潺流水,再无人在意。一曲既罢,乔景双手轻压琴弦默然片刻,心里浮动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两人萍水相逢,此刻的心意相通已是今生最大的缘分。知音难觅,她为他们只能擦肩而过心感遗憾。   离船不远的地方响起波波的水声,她掀起船舱的纱帘向外望去,和手中执箫的男子目光撞了个正着。   船头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裴舜钦。   乔景震惊万分,顾不得什么合适不合适,一双眼只是定定望着裴舜钦。裴舜钦好像也在看着她,可是水面弥漫着一层薄雾,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两船相错而过,裴家的游船在水面上划下两条水痕,乔景缓缓拉上纱帘,心一下一下跳得越来越快。   一而再,再而三,裴舜钦就这么在她心中占据了一份难以忽视的位置。   乔用之不晓得孙女与裴家公子间的因缘,乍然听到乔景说要嫁给裴舜钦,自然吓得不轻。   裴舜钦放浪不羁的名头如雷贯耳,乔景这般笃定绝然,他想到了个难堪的原因,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至极。   “景儿,你……?莫非……!你……?!”   状元出身的人,平生第一次被惊到结巴得说不出话。乔景生性机敏,当即猜出了祖父为何面有怒容。   她跪倒在地,果断道:“景儿不会做出有辱门风的事情,爷爷大可放心。裴二公子不认得我,我想帮他,不过是出于一己私心,与他无关。”   乔用之长舒一口气。   不过乔景言语之中颇是回护裴家那小儿子,想来其中有些原由。   “爷爷完全被你闹糊涂了!”乔用之抱怨一句,看向跪在地上微低着头的孙女儿,认真问道:“我且问你,你方才说的话,爷爷能不能当真?”   乔景沉默一瞬,点了一点头。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出婚事?”   乔景不是让人操心的孩子,今天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乔用之穷追不舍,定要问出个水落石出。   乔景虽和祖父关系极好,但儿女私情总叫人难以直言。她低着头半天不说话,乔用之心中焦急,便道:“你不好意思说,那就叫访秋来答话。”   “不必!”乔景一口回绝,心烦意乱道:“我身边谁也不知道,您不必问她们。”    竟然瞒得这么深!乔用之愈加震惊。   “那爷爷总得知道为什么,不能稀里糊涂地听你一句话,就把你嫁出去吧?!”   此时乔景有几分后悔任性了。   她其实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她对祖父说这话,也不过是徒添他的烦恼。   无奈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她迟疑一瞬,轻声说:“爹爹已经派人往宣城来了。”   听得她这话,乔用之脸上的表情立时变得肃杀。   “你是不想回京,所以想在你爹的人到之前嫁出去?”   乔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糊涂!你实在是太糊涂了!”乔用之勃然大怒,一拍长榻。他起身诘问道:“你是觉得我把你带出京城,还能眼睁睁地让你爹把你带回去吗?”   乔景又难过又委屈,她绞着手不说话,任由眼顺着脸庞泪静静往下落。   乔用之心疼乔景左右为难的处境,长长叹息一声,脸色缓和了不少,可转念想到儿子如此独断专行,心头怒意又气。   “我看你爹在京城跋扈惯了,连轻重好歹都分不清了!我一日活着,乔家的一家之主就还一日是我。他派人来又怎样,我不放人,他还能找我的不痛快不成!”   乔景怕的就是乔用之为此事气恼烦心。   乔用之带她离京在京城已经引起了不少议论,更有乔襄政敌以此攻讦乔襄不孝。父子俩要是再生嫌隙,无异坐实了那些揣测。   乔景完完全全后悔刚才自己说的话了。   她只顾着自己一时痛快,全然忘了这样的举动会给父亲带来怎样的威胁。   她含泪反省道:“爷爷,景儿作为小辈,不帮着您和父亲重归于好,反让你们芥蒂日深,这是我不孝。”   乔用之于心不忍,想要打断乔景,乔景强忍眼泪,不等他开口又道:“我知道您全是在为我打算,可如果那日您真和父亲派来的人起了冲突,您就是将我强留下来,我也会于心不安。”   “口是心非。”乔用之一语戳破她的强撑。   她若是真的心甘情愿,就不会突然对他说想要嫁人了。   “刚才我说的话,是我一时任性,是我异想天开。”乔景俯首求道:“总之一切不过是我的私心,请您千万不要当真!”   乔用之沉着脸久久不语,满室寂静,唯有烛花爆裂的轻微之声。   良久,乔用之痛心疾首道:“你这么小,想那么多干嘛?!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有一大堆人在你前面顶着,你就是任性一点又怎么了?!”   “爷爷从不想要你为乔家做什么,我只想要你这辈子过得顺心如意,平安顺遂,你知道吗?”   乔景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本应天真娇憨,无忧无虑。要她一个柔弱女儿去承受他和乔襄因政见不同产生的龃龉,实在是不像话。   “爷爷这话错了。”乔景抹去脸上的泪水,仰头看向乔用之,眸光坚定。   “如果可以,我怎么不想建功立业,留名青史?但生为女子,只能囿于粉黛,每日与书琴为伴。家族庇荫我衣食无忧地长大,我不想只为自己活。我如果能略尽绵力,为乔家延续薪火,也不算全无用处,不是么?”   乔用之连连摇头,感伤不已。   他从小将乔景当成男子养,是以她这个孙女儿不像京中大多女子一般,心中愿望只是想嫁个如意郎君。   乔用之放眼京城,自觉京中子弟无一人配得上乔景。   他明白,乔景绝对会是一个让人无可指摘的妻子,可是以她的心性,对着一个她瞧不起的丈夫,她也绝不可能幸福。   如果真让乔襄如愿,乔景最后的结局极有可能像那些数不清的、身份高贵的女子一样,被困在豪门深院里落寞寡欢,最后郁郁而终。   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喜欢的孩子走上这条末路。    ☆、第五章   裴由简停职待查,裴府一片愁云惨雾,唯有裴舜钦一人万事不关心,每天过得好不快活。   这日他心血来潮做了个弹弓,阿九往空中扔沙包,他蒙了眼睛听着声响射弹丸,两人在院子里一丢一发,你来我往玩得不亦乐乎。   张氏生裴舜钦时差点送命,所以对这个小儿子特别宝贝,裴舜钦受一回罚,她就要和丈夫闹一次别扭。为了家宅安宁,裴由简渐渐学会了眼不见为净,只要裴舜钦不闹到他眼皮底下,他就权当没看着。   这回裴由简若不是想到自己已经快三个月没和儿子正经说几句话,也不会进这个院子。他进门看到小儿子在嘻嘻哈哈,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家里出了变故,裴舜钦没想着帮父母分忧,还在这里混闹,着实是太不像话。裴由简从地下拾起枚石子,重重扔向自己蒙着眼睛的小儿子,当真是恨不能一石头砸死他。   裴舜钦感受到一阵劲风扑面而来,一个鹞子翻身轻巧躲过,扯下眼上的布,不高兴地扯着喉咙叫道:“要死啊!扔石头!”   “孽障!你说什么?!”裴由简气到浑身发抖。   “爹!”   裴舜钦的嚣张气焰瞬间灭了个干干净净。   裴由简铁青着脸走上前,夺过裴舜钦手里的弹弓,一把扔在地上,裴舜钦缩手站着,安静得犹如一只鹌鹑。   裴由简见不得裴舜钦这畏畏缩缩的形容,直接抬起一脚踹在了儿子小腿上。   裴舜钦疼得悄悄咧了一下嘴,心中连叫倒霉。   “我裴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一个废物!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整天只知道胡闹!”裴由简忍不住开始发作。   他不耐烦地一挥手,不想再看到裴舜钦在自己眼前晃悠,“白日嬉游,怠于学业,你自去祠堂领罚,静思己过!”   裴舜钦悄么声地翻个白眼,调转脚步慢吞吞地往院外走,结果走到门口,裴由简又叫住了他。   有完没完了?裴舜钦不耐烦地停住脚步,听候父亲下一顿训斥。   平常裴由简忙得很,裴舜钦犯了错,往往就是打发到祠堂跪一顿。今儿他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想到裴舜钦屡教不改,跪了祠堂也没用,就想亲自教育一下他。   他注意到裴舜钦往下撇了一下嘴,便故意问道:“怎么,你有急事,赶着忙么?”   阴阳怪气的是个什么意思?   裴舜钦眼睛看着地上摇了摇头,只想裴由简快点放过他,让他去安安静静地跪祠堂。   他却不晓得,他这副神情落入裴由简眼中,活脱脱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几个大字。   裴由简背着手,绕着裴舜钦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方憋着气斥道:“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裴舜钦脸色一变,猛地抬头盯住了裴由简。   裴由简进院子到现在不过一刻,开口孽障闭口废物,饶是裴舜钦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贬低责骂,此时也有些忍耐不住。   裴由简不察裴舜钦的恼怒,轻蔑一笑,讥讽道:“我还以为你毫无羞耻之心,对这些话早就无动于衷了呢!”   裴舜钦冷笑一声,硬梆梆地回击,“我这个样子不都是你教的么?”    “你再说一遍!”裴由简勃然大怒。   裴舜钦毫不示弱,说得更加响亮:“不都是你教的吗!”   “逆子!!”裴由简气得头皮发麻,“今天我要亲手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逆子,去请家法!快去请家法!!”   裴舜钦站在原地不为所动,阿九跪着蹭到他旁边,抱着他的腿小声劝道:“少爷,老爷生气了,你快些认错!”   “认什么错!”裴舜钦一抬下巴,满脸不屑。   父子两人怒目而视,裴由简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像一只狂怒到马上就要把裴舜钦扑倒在地的老狮子。   裴舜钦倔强地直视父亲,一步不让。   “老爷,乔老来了。”就在这时,一个下人急匆匆过来通报,打破了父子间的僵持。   裴由简身体一凛,立即收敛了颜色。   “快请去拾夕厅。”   他吩咐完转身便走,走到裴舜钦身边感受到她愤懑不满的眼光,脚步不由一滞。   他偏头看向裴舜钦,裴舜钦冷然看着他,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   “你自去祠堂领罚。”裴由简沮丧地摆摆手,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说来说去,到底还是只知道要他跪。裴舜钦轻蔑一笑,一甩衣裳下摆,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祠堂。   守祠堂的下人见裴舜钦来了,不消他说话,就给打开了通往祠堂中院的门锁。裴舜钦走到院中,望着一墙的祖宗牌位,面无表情地跪了下去。   祠堂里一片空寂,只有滴漏乏味重复的滴答声,裴舜钦跪在院中,无聊得看了两遍祖宗排位,腿开始发痛。   祠堂里不许吃喝,裴舜钦摸着发饿的肚子,甚是后悔中午没多吃点东西。   天色渐晚,照进祠堂的光线越来越暗,墙头上的野草随着风一下下晃荡,裴舜钦跪在天井中间,影子越拉越长。   酉时才会有人进来添油灯,裴舜钦没精打采地跪着,盘算着晚上趁守祠堂的下人打盹的时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他饿得发困,便眯起了眼睛小憩,睡到迷糊时,忽然听到有人小声叫他。   “二叔,二叔!”   裴舜钦一个激灵惊醒,转头看到云郎正费力地蹬着小脚跨过门槛,眼睛噌得一下亮了。   云郎是他大哥裴舜先的儿子,裴舜钦游手好闲,三不五时地带着云郎胡闹,是以云郎和他特别亲近。   裴舜钦惊喜不已:“你怎么来了!”   云郎一溜小跑跑到他跟前,将怀里揣着的包子塞进他手里,嘿嘿笑道:“爹让我来的!”   “还是大哥对我好!”包子余温尚在,裴舜钦激动地感叹一句,立即瘫在地上伸直了腿。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肉包,云郎一边乖巧地给他揉腿,一边瞧着他笑。裴舜钦被这小娃娃热烈的眼神看得发毛,忍无可忍地弹指轻轻一崩他脑瓜。   “干嘛笑成这样?”   云郎傻笑着揉揉脑袋,雪团儿似的脸竟然红透了:“二叔,嘿嘿……嘿嘿……,你要成亲啦!”   成亲?成亲!   裴舜钦从地上一下蹦起,差点被没咽下去的包子噎死。   “你听谁说的!”他拍着胸膛顺气,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爹和爷爷……”云郎被他这反应吓住,也不敢笑了,“爹陪我在院子里玩,阿爷把爹叫过去,我好奇,就跟过去趴了一会儿门框……”   “老家伙,真是好样的。”裴舜钦咬牙切齿地嘀咕。   云郎有些发怯,他拉住裴舜钦的衣角,讨好问道:“二叔,你要有新娘子了,不开心吗?”   开心个屁!老头子别的不行,专会变着法儿地折腾人!   裴舜钦气冲冲地跑出祠堂,守在祠堂门口聊闲天的下人不提防他突然冲出来,吓得连忙伸手拦人。   “少爷!少爷!”   “滚开!”裴舜钦暴喝一声,将两人一把推开,径直杀向了同坐轩。   裴由简每日雷打不动地在同坐轩处理杂务,今日也是如此。裴舜钦不等下人通报,一头闯进去,眼见裴由简在优哉游哉地临帖,心头的火噌得一下烧到了三丈高。   裴由简拿着笔怔然抬头,见来者是他,眼神逐渐变得严厉。   “你不在祠堂反省,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裴舜钦懒得和他罗嗦,单刀直入问道:“云郎说我要成亲了,此事是真是假?”   裴舜钦一皱眉头,似是没想到这个消息走漏的这么快。他从容搁下笔,挥手屏退了追着裴舜钦进来的下人。   下人识趣地带上房门,房里只剩父子两人,裴由简爽快承认道:“不错,我是与你订下了一门亲事。”   裴由简理所当然的语气让裴舜钦憋着的火一下子从脚底板烧到了头发梢。   他激烈反对道:“我不成亲!”   “由不得你!”裴由简眉毛一扬,将裴舜钦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你不成亲,是想浪荡到几时?乔老愿意让你做他的孙女婿,你偷着乐就完了,还要说些什么疯话?!”   “乔家?!”裴舜钦一愣,着实没想到他爹是和乔家说的亲。   裴家家世不差,但与乔家这般诗礼相传的大家相比,还是有些比不上。乔家春风得意,裴家危在旦夕,乔大人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难道不晓得自己在这当口提出两家联姻意味着什么?   像他这样恶名远扬的公子哥儿,除开富户没有士族愿意将女儿嫁过来。乔用之想要什么样的孙女婿找不到,为什么就偏偏选中了他?   裴舜钦直觉其中有诈。   仔细想想,乔家小姐年方十八,正是说亲的年纪,乔用之没把她留在京城选人家,反倒是把她带到这个南方小城藏了起来。   莫非是她相貌其丑无比,所以就算是乔家权势滔天也没人愿意娶她?!   一念及此,裴舜钦背后顿时生出阵恶寒。   他坚决拒绝道:“我不娶那个姓乔的!谁爱娶谁娶,反正我不娶!”    ☆、第六章   换做十日之前,乔用之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半逼半诱地让裴由简和自己做亲家。   他任宰相一职十余年,自然知道在裴家摇摇欲坠之时,自己将孙女儿嫁过去会引起朝中众人怎样的议论猜想。   不过他不在乎了。   乔景说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其实他又哪里说的上有多少余地。去年他被陆渊一党设计,名为致仕还乡,实则是被逼无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与陆渊斗得两败俱伤,最后让想法最为激进的岑安得了势。   乔襄跟着岑安十几年,趁着这次东风连着被擢升两级,一时间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红人。乔家门前的车马依旧络绎不绝,只不过其中十有八九都不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他的儿子乔襄。   去年乔襄之所以允许他将乔景带走,不是因为他放弃了乔景,而是当时新党根基不稳,他不能让其政敌抓住任何把柄,尤其是给他扣上不孝这种帽子。   如今乔襄稳住形势,已经不惧与老父公开作对,而他大势已去,再想护住乔景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乔用之心知此次一旦放走乔景,自己就再也无法插手她的婚事,思前想后,他决定干脆放手一搏,就如乔景所言,在乔襄的人到宣城之前让她嫁人。   认真想去,除开在意料之外,裴家倒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齐朝官员任地方官,大多是五年一届,任满即走,因为不在一地久待,有些官员治地便得过且过,但就乔用之这一年在宣州的所闻所感,裴由简在宣州三年,勤勤恳恳,殚精竭虑,确实是一心为民,不计得失。   话说回来,那夜即使乔景不为裴由简求情,他原本也打算拉裴家一把,做个顺水人情。   最重要的是,裴家势力远不如乔家,乔景嫁到裴家,即使到他百年,裴家绝不会、也绝不敢对不起她。   至于名声狼藉的裴舜钦,他已经派人把他查了底儿掉。把他所做的那些荒唐事一桩桩一件件罗列起来,好歹这小子除开些无关大雅的纨绔恶习,并无作奸犯科之事。   想来也是,裴由简的儿子,再差能差到哪里去?   乔用之从裴家出来,回到家不及换身便服,就赶去了乔景住的小院。候在门外的访秋见他来了,马上要向房中禀报,他向访秋摆摆手,访秋识趣点头,快步走开为祖孙二人备茶去了。   乔景一手撑腮,一手执笔,脸望着窗外的一池荷花发呆,浑然不觉乔用之脚步轻缓地进了书房。   “景儿。”   乔用之见她半天不回神,咳嗽一声,轻轻敲了敲书桌。乔景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中的笔,慌乱起身向乔用之恭敬一礼。   乔用之语气温和地问:“你在想些什么?”   乔景摇摇头,遮掩道:“发呆罢了。”   洒金纸上“放花无语对斜晖”几字墨痕还未干透,她却说自己什么都没在想。这孩子惯会委屈自己,乔用之暗叹一声,又问:“你猜爷爷从哪里回来?”   乔用之眼神里有一股狡黠,乔景不明所以,只是笑道:“景儿不知。”   乔用之爽朗一笑,拿起毛笔在纸上潇洒写下“千里既相许,桂舟复容与。”十字。   乔景眸光随着笔尖移动,待默读完这句话,心砰的一跳,遽然抬头看向了乔用之。   乔用之笑眯眯地说:“爷爷刚从裴家出来。”   乔景睁大双眼,在原地愣了半天没反应,乔用之耐心等着,乔景纤长的睫毛一颤,红霞倏忽冲上了她白玉似的脸。   “我与裴大人挑了个最近的良辰吉日,时间紧得很,你这段日子有得忙了。”乔用之语气轻松地对乔景说,目光里满是慈爱。   乔景呼吸一滞,似是还没懂他的意思。向来伶俐的孙女儿破天荒的如此迟钝,乔用之伸手捏捏乔景脸颊,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向她笑道:“囡囡,你要嫁人啦!”   当啷!   瓷器落地清脆的碎裂声将乔用之和乔景同时吓了一跳。访秋站在门口呆呆看着二人,热茶溅了一裙子也浑然不觉。   “小姐,小姐……要嫁人啦?”访秋屏声静气地问,疑惑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话。   乔用之心情甚好,无意计较访秋失了分寸。   “是,访秋,小姐要出嫁了!”他朗声回答,大笑出门。   访秋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等理清了思绪,立即兔子一样地跑到乔景身边,迫不及待地问道:“是哪户人家,哪位公子?”   不及乔景回答,她小嘴一扁,又抱怨说:“小姐也瞒得太好了些,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也不曾对我透漏一点口风。”   “啊,问夏,问夏还不知道!”   访秋兴奋地跑出房间去找问夏,乔景坐回到桌边,犹有份不真实感,她莫名其妙地拿起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她……要嫁给裴舜钦了?   这是真的么?这是在做梦吧!   乔景心头忽然闪过丝慌乱,好似刚刚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急忙扯过乔用之刚刚写了字的纸,墨黑的字映入眼帘,她终于定了神。   她会成为他的妻子,以后一辈子都和他在一起?乔景小心翼翼地想着,细微的甜蜜终于一点点从心底涌了上来。   裴乔两家结亲的消息刚露出个风声,就成为了宣州城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   众说纷纭,有人觉得乔老是把自己孙女儿推进了火坑,有人觉得这是乔家走的一步大棋,但是无一例外,人人都觉得裴舜钦占了个大便宜。   裴舜钦如果听到城里人这样说,只怕要被气个半死,可他被关在小院,饶是外面风言风语传了满城,也半分传不进他的耳朵。   裴由简罚他闭门思过,裴家上下人等等不经过裴由简允许,谁也不许去他那儿,如今他在家中就宛如身处一座孤岛。   裴舜钦用尽各种方法给裴由简找不痛快,可无论他怎么胡闹,裴由简都理都不理他。   裴乔两家的婚事进行得飞快,裴舜钦被关在院子里万事不知,阿九费尽心机地帮他打探消息,他得知在短短半月里,两家就完成了起草帖、起细帖、缴檐红、回鱼箸几个流程后,彻底坐不住了。   裴舜钦大闹一场,将院子里的东西砸了个稀里哗啦,裴由简仍是巍然不动,裴舜钦被逼急了,干脆绝食硬逼着裴由简让步。   无论如何,他是宁愿饿死也不愿娶乔家姑娘的。   城里谁人不知裴家二公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要是娶个丑女回家,日后名头传出去,可真是比杀了他还叫人难受。   乔用之替裴家摆平案子,裴家接过他家的烫手山芋,这件婚事明晃晃就是件交易。他爹让他娶乔家姑娘,同那些个卖女求荣的卑鄙小人有甚区别?   他一个俊俏好儿郎,才不要当个牺牲品。   裴舜钦深知这回关系着自己之后几十年的命运,是以绝食绝得特别狠绝。果不其然,不到三天,他娘就哭天抹泪地冲进了他的院子。   “娘……”裴舜钦挣扎着下榻迎接,脚一软差点摔倒在地,的确是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儿!”张氏惊呼一声,赶忙抢上前扶住裴舜钦,指着守在一旁伺候的阿九哭骂道:“少爷不吃饭,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吗!”   “不关阿九的事,是孩儿……孩儿自己要这样的。”裴舜钦有气无力地为阿九说好话,说完还假模假式地咳嗽了几声。   “快把梨汤端来!”张氏急忙抚着他胸口给他顺气。   跟着张氏来的侍女马上将温热的梨汤呈过来,张氏舀一勺喂到裴舜钦嘴边,裴舜钦一把推开,凛然道:“爹娘不取消这门婚事,孩儿绝不沾水米!”   张氏急得不行。   “你这孩子是何苦来!”   裴舜钦直接转向床榻里侧以示决心,“娘,你不必劝了,爹不改变心意,我也不会改变心意的。”   “那你就饿死好了。”   裴由简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裴舜钦霎时惊得一个激灵,他一转过身,就见裴由简夺过张氏手里的瓷碗,毫不留情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第七章   裴由简从没在张氏面前发过脾气,张氏愕然看着裴由简,没想过向来温文体贴的丈夫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送夫人回去休息。”   裴由简吩咐跟着张氏来的侍女,两位侍女上前搭住张氏的胳膊,张氏迟疑片刻,顺从地向门外走去。   看到她要走,裴舜钦急了,忙朝着她的背影凄风苦雨地唤了声娘。张氏停步,回头看到短短几日就消瘦了一大圈的儿子,进退两难,心如刀绞。   她转向裴由简柔声劝道:“三郎,有什么事情我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说,何必弄成这样?”   裴由简避开她的目光,训斥裴舜钦道:“你这么大人了,出了事情只会躲在你娘的身后,你知不知羞!”   裴舜钦目光一闪,像是被人踩到了痛脚,脸面一阵红一阵白。   张氏将儿子的变化尽收眼底,她叹口气,几不可见地摇摇头,离开了小院,将事情交由父子俩自己解决。   裴由简背着手站在榻前,警告似地瞪裴舜钦一眼,随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裴舜钦激愤地坐直身体,三天滴米未进,他眼前一阵昏花,不由向前倾倒。   “少爷!”阿九惊呼一声,赶忙一步上前将他扶住。   裴由简应声回头,看到裴舜钦虚弱地靠在阿九身上,不由讥讽笑了。   “苦肉计还没用够么?”   一股热血直冲裴舜钦脑门,他推开阿九,眼睛狠盯着裴由简,一字一定道:“我不娶乔景!”   “由不得你!”裴由简高声一喝,疾言厉色道:“裴舜钦,你但凡有你大哥半分的上进,也不会像如今一般人憎鬼厌,搅得家宅不得安宁!”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娶乔家小姐,可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愿意就能不愿意?!”   “你!”裴由简掷地有声:“一介纨绔,不学无术,不能横刀立马取功名,也不能通晓诗书辅社稷。你想万事如你的意,你倒想想你凭什么?”   “我与你直言,你脱去衣裳,隐去姓名,这世上不会有谁再高看你一眼。你以为你当真就生来好命,不用付出任何东西,承担任何代价,就可以不愁吃穿,挥洒无度吗?!”   “没有裴家,你什么都不是!”   裴由简字字诛心,裴舜钦被骂得哑口无言。他低头倔强盯着地板,撑在床沿上的手指捏得骨节泛白。   裴由简想到方才妻子满脸泪痕的模样,一时间怒火攻心。   “裴舜钦,你若还有点良心,就不要再让你娘为你日日忧心。你用这种手段利用她,我都替你臊得慌!”   “你与乔小姐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是天崩地裂也不会改!我劝你早点清醒,不要再像现在这样混账!”   裴由简说罢拂袖离去,裴舜钦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脸色难看到吓人。半晌,他脱力似地往后一躺,登时头晕目眩,两眼发黑。   他额头上虚汗涔涔,脸色白得像纸一样,阿九见他双目涣散无神,被吓得连连在他两颊轻拍,慌道:“少爷?少爷你可别吓我!”   阿九的声音忽远忽近,飘渺至极,裴舜钦浑身脱力,两眼一翻没了知觉。   第二日一大早,在书房运笔如飞的裴由简听得下人禀报裴舜钦今早喝了一大碗稀粥,不过是轻轻一笑,运笔仍旧稳健从容,不见一丝波动。   他早就晓得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享得了福吃不了苦,低头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有乔用之去信上京和几个老臣从中斡旋,苏大人的事情最后处理得重拿轻放,处罚落到裴由简身上不过停俸三月,罚红铜二十斤。   两家的婚事按部就班地推进,裴舜钦偃旗息鼓,再没说过一句不愿意。   这日裴舜钦在自己房间睡午觉,迷蒙间听到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半梦半醒地睁开眼,就见张氏正轻手轻脚地走向他床边。   “还是吵醒你啦!”见他被惊醒,张氏歉然一笑,在床旁坐了下来。她捏捏儿子的肩膀,关切道:“还是瘦得很。你每日多吃点,养壮些,好叫我放心。”   午后温暖的阳光斜斜照到榻上,光亮里细微的尘埃飞舞,张氏眼中含笑,神态温柔可亲。   “孩儿知道。”裴舜钦轻声答应母亲,语气难得沉静。   张氏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一个形状狭长的紫檀盒,裴舜钦接过盒子打开,见盒里放着支华丽精致,嵌着宝石的金钗,疑惑地抬眼询问母亲。   张氏指着簪子郑重道:“明日插钗,我想你也没有为乔姑娘准备簪子。这钗是我出嫁时我娘给我的,明天你给乔姑娘簪上,也不算失礼。”   齐朝婚嫁有插钗之礼,男女双方在婚前见面,若是互相中意,则女赠男玉佩,男为女插钗,若是不中意,则送上锦缎三匹以表歉意。   行过插钗之礼,一桩婚事才算真正说定。日后若有一方反悔,另一方是可以凭借信物告到衙门去求公道的。   “明日就插钗了?”   这桩婚事进行的比裴舜钦预想的快得多,他合上盒子,嘲讽一笑。   张氏对儿子抗拒的态度颇是不满,她敛起脸上的笑意,敲打道:“迟一些早一些又有什么差别?横竖乔姑娘是要成为你妻子的。”   裴舜钦自觉对此事已经逆来顺受,“妻子”二字仍是冷不防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向后往软枕上一靠,漫不经心道:“我答应了会娶她,就会娶她,您不必担心。”   裴舜钦这个态度怎么可能让张氏不担心?   她认真对裴舜钦说:“你别忘了,日后乔姑娘嫁进来,她是你的妻子,你是她的丈夫。你就打算这么做人丈夫吗?”   “我本来就不想做她丈夫!”裴舜钦不忿想着,几欲将这话脱口而出。他忍了几忍,还是将话憋了回去,只是冷着脸道:“我知道了。”   插钗之时,女子要赠未来夫婿巧作之物,乔景依礼绣好了一只香囊,上面的图案不是平常的燕子鸳鸯,而是一只活灵活现的蝈蝈儿。   问夏访秋忙着准备明天出门要用的东西,乔景将挑选晒好的花瓣研细,用细纱笼好装进香囊,再仔细缝合。   乔景针针细致,访秋看在眼里,笑着向问夏努了努嘴。问夏性子活泼,便向乔景笑道:“小姐,你这香囊绣得这么好,明天姑爷一定喜欢。”   乔景不妨两个丫头在注意自己,慌忙将香囊塞进袖子,红着脸叱道:“丫头多嘴!”   访秋问夏对视一眼,同时轻快地笑了起来。   乔景将手伸进袖里抚摸柔软的香囊,想到明日就要和裴舜钦正式见面,心跳不由渐渐变快。   裴舜钦会喜欢她吗?她忐忑地想。   她已经想好了,如果明天裴舜钦问她为什么要在香囊上绣蝈蝈儿,她就问他还记不记得在白府遇到的那个小姑娘。   乔景走到梳妆台前,看了会儿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转头问访秋道:“访秋,我还算好看吗?”   访秋一怔,随即脸上浮起了抹温柔的笑意。   “好看极了。”她回答。   乔景微微一笑,似是如释重负。   问夏得意道:“我们小姐可是京城公认的美人儿,裴家公子能娶到小姐,那是他十世修来的福气。”   乔景羞涩一笑,两颊轻染红云,更显娇艳动人。   乔景有很多话想对裴舜钦说,也想听裴舜钦说许多话。她一想到日后还有无数的时间可以和裴舜钦相处,就觉得上天对她着实偏爱,让她在近乎无路可退的时候得到了圆满。   夜深,裴府人声偃息,宅院静悄,裴舜钦安安稳稳躺在床上,听到墙外传来的三更梆子声,轮着手指默默盘算了一会儿。   夜凉如水,银亮的月光透光曲折的窗棂斑驳地洒到他脸上,衬得他白皙俊俏的一张脸平白生出了几分静魅。   裴舜钦睁开眼,枕着手臂定定看了会儿天花板,眼神倏忽变得坚定。他弯下身,从榻下勾出早已收拾稳妥的行李,随即像条鱼一样利落轻巧地从窗户钻了出去。    从看守松散的裴家逃跑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裴舜钦避开巡逻的家丁,溜到后院一处竹影浓稠的角落,垒起几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从容不迫地翻过了院墙。   裴家后面有一个满是竹子的小丘,裴舜钦站在坡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裴由简已经吹熄了蜡烛的卧室,安静地扬唇一笑,即便转身离去。    ☆、第八章   裴舜钦在家里关了许久,今夜陡然得了自由,只觉心情分外爽朗。他晃荡着走向城门,打算先找家旅店落脚,明天等天一亮就出城。   靠近城门的地方灯火寥落,裴舜钦哼着小曲儿走在路上,快活得像逃出了笼子的鸟儿。   “你要去哪儿?”   弥漫的夜雾里飘出句语气熟悉的戏谑,裴舜钦心里一咯噔,立时慌张地扭头向四周张望。   “出息了啊,还晓得离家出走了。”   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从裴舜钦斜前方的树影里缓缓走出,英朗的脸上还带着调侃的微笑。   裴舜先长得和裴舜钦很像,气质性格却决然不同。   “大哥……”   裴舜钦底气不足地喊声裴舜先,手心沁出了层冷汗。   在裴舜钦心中,裴舜先就是一个一辈子都不会出错的人,他是裴由简人生的败笔,大哥则是裴由简的骄傲。   裴舜钦不知所措地摩挲一下后颈,讪讪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不如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我明天该和乔姑娘见面的好弟弟,现在不在府中,而是在这儿?”裴舜先眼中笑意不减,明知故问。   裴舜钦无话可说,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   “外边冷,你我进去说话。”   裴舜先无意给弟弟难堪,他指指数丈外的酒馆,示意裴舜钦跟上。裴舜钦见裴舜先已守株待兔多时,更觉沮丧。   进到厢房,小二送来壶温酒,便退出去留二兄弟自己说话。裴舜钦倒杯满酒一饮而尽,苦闷道:“我不想娶乔景。”   “但你答应了要娶她。”   “那是权宜之计!”裴舜钦抓着头发烦躁地反驳。   事情到这一步,已容不得裴舜钦这样任性。全城都晓得他和乔姑娘的婚事,他这时候逃跑,无疑会将乔家姑娘推到风口浪尖。   裴舜先皱眉摇头,“阿钦,你若不答应,就应该咬死了不答应。”   他一走了之,让一个弱女子去承受悠悠众口,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我现在跑,总比插钗之礼行定之后跑要好。大家都晓得我是个混球,我走之后,他们无外乎多骂我两句果真是个混球。我连那姓乔的长什么样都不晓得,盲婚哑嫁,我是受不了的!”   裴舜钦完全没顾虑乔姑娘的处境,裴舜先甚是失望。   “你觉得这应该是出尔反尔的理由吗?”   他一沉脸,裴舜钦登时不敢再胡说八道。   裴由简忙于公务,对兄弟俩疏于管教,裴舜先身为长兄对弟弟事事关心,所以相比起父亲,裴舜钦更害怕的其实是他的责骂。   “大哥,你不能因为自己娶到了心上人,这时候就帮着家里人逼我娶乔小姐。如果我们兄弟反过来,今日是你未婚配,乔老看中的是你,你会乖乖听话做他的孙女婿吗?”   裴舜钦不服气地重重一哼,“我才不信呢!”   当年他哥为了娶到他大嫂,闹得京城满城风雨。现在他娇妻麟儿别无所求,就开始帮着父亲逼迫他,这不能够吧?   裴舜先不妨弟弟旧事重提,一时有几分尴尬。   他摆手将话题重新带回来,“那和这事儿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裴舜钦豁出去了,干脆一说到底。   “你用尽一切手段想娶心上人,我也想啊!凭什么你能娶到你想娶的姑娘,我就要被爹安排去娶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姑娘?!”   “等等!你小子有心上人了?”裴舜先急忙打断弟弟。   裴舜钦对婚事反应如此激烈,现在又这么急着跑,怕不是在外面惹出了什么风流债?风月牵扯最是难缠,要是牵连进另一个女子,事情可会棘手不少。   裴舜钦哪里会想到他大哥在想这些?   “没有啊。”他大大咧咧地否认。   裴舜先一声嗤笑,放下了心。   “那你想这么多有的没的?”   裴舜钦自信满满地一挺胸:“但我迟早会有的!”   裴舜先顿时哭笑不得。   “大哥,你就让我走吧!你晓得的,我这桩婚事完全就是个买卖。那时家中的情况你也清楚,你说那乔小姐得有什么毛病,才会让乔太师上赶着又是帮忙又是嫁孙女儿!”   “慎言!”   裴舜钦这话说得太难听了些,裴舜先喝断裴舜钦,瞪了弟弟一眼。裴舜钦识趣噤声,但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裴舜先从袖里取出一封信,推到弟弟跟前,道:“你拿着这封信,先去青崖书院读两年书。”   “哥!”裴舜钦不妨裴舜先突然松口,激动得大叫一声。   裴舜先面露无奈之色,马上将弟弟翘起来的尾巴摁了下去,“是要你去读书,不是要你去胡闹。”   成亲是难事,念书一样也是件难事,裴舜钦喜悦之情冷却了三分。   “要么读书,要么成亲。你要是不乐意,不如还是跟我回家?”裴舜钦一边说一遍将荐书在裴舜钦面前晃去晃去,裴舜钦怕他反悔,连忙一把抢过荐书往怀里塞好。   只要不让他和姓乔的成亲,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横竖一出宣城门,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谁也管不了他了。   “你身上揣的银票一张也兑不出钱,我劝你别想些有的没的。”裴舜先轻轻一笑,一语戳破了弟弟心里打的小算盘。   他从怀中取出个钱袋,从容往裴舜钦那边一推:“二十两,够你舒舒服服到书院了。束脩你不必操心,辛先生会照顾好你的饮食起居,你只管好好读书。”   今晚裴舜先准备周全的一切,只让裴舜钦觉得自己是瓮中捉鳖一词里的那只鳖。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哥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舜先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看到月影西斜,夜色渐浅,便转身向裴舜钦道:“天快亮了,爹不知道你要走,你得准备准备出城了。”   裴舜钦大吃一惊,“爹不知道我要走,那荐信是怎么来的?”   裴舜先只觉弟弟这话问得好笑。   “你说呢?”他反问。   裴舜钦眼睛一转,反应过来了。   啊,是他娘。   他姥爷作为中原一带有名的富户,曾经帮助过出身贫家的辛九山上京赴考,辛九山金榜题名后不忘旧恩,始终与张家人保持着来往。   青崖书院收受学生十分严格,裴舜钦这等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如果不是为着他娘的情分,是绝对进不去书院的。   爹知道了实情定然会大发雷霆,裴舜钦良心发现,担忧道:“那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裴舜先不以为意地一耸肩,“家里有娘顶着,爹横竖就骂我一顿出出气。你走你的,不必担心我们。”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道理裴舜钦懂,难道其他人就不懂?但当时情势紧急,乔用之在伸出援手的同时提出婚事,裴由简根本没得选择。   裴舜先不是无情之人,裴舜钦为了摆脱婚事在家里作天作地,他和张氏明面上不敢反抗,却一直在暗地里筹划。   他们本想等插簪之礼行定后,找个理由将裴舜钦送走,再想办法退掉这门婚事,却没想到裴舜钦这般按捺不住,会选择连夜逃走。   天越来越亮,外间响起沉闷厚重的嘎吱声,裴舜先走到房间门口,催促弟弟道:“城门开了,快走吧。”    ☆、第九章   夏天天亮得很早,裴舜先往城门走,裴舜钦老老实实地背着包袱跟在哥哥后面。   裴舜先去城门口的驿马亭去租马,,一条宽阔的大路通到郊外的疏林,裴舜钦在城门口转过身看到城里熟悉的鳞次栉比的建筑,不舍的情绪一下漫上了心头。   他经常觉得自己像一只脚上扯了线的鸟,看似自由,其实还是被关在笼子里。他无数次想要离开家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却没想到当这个机会真正来临的时候,自己会感到惶恐。   裴舜先牵来匹白马,叮嘱弟弟道:“第一次出门,在外一切小心。记得多写信回来,莫要叫娘太挂心。”   兄弟两沿着路往外走,一辆载着女眷的马车摇摇晃晃从两人身边驶过,裴舜钦虽然讨厌乔家这一门婚事,但到底和乔景无甚深仇大恨,他摸摸白马柔软的鬃毛,问裴舜先道:“我走之后,乔家的婚事怎么办?”   裴舜先回道:“都要,就别想这些了。有我和娘在,你只管安心读书。”   “哦。”裴舜钦没精打采地答应了一声。   天色越来越亮,兄弟俩走到个岔路口,裴舜先停下脚步向弟弟告别,“快走吧,天再亮些,人就多了。”   裴舜钦无言骑上马背,临走前想跟大哥多说些话,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他憋了半天,只是说:“大哥,那我走了。”   “走吧。”裴舜先一点下巴。   裴舜钦一抖缰绳向前而行,走出没几步,又勒住缰绳停了步。   裴舜先以为他有事忘了交待,关切问道:“怎么了?”   “大哥,我……”裴舜钦话说到一半,又像是难以启齿一样顿住了。马儿在原地不耐烦地踱步,他犹疑一刻,鼓足勇气道:“大哥,你信我,我不会给裴家丢脸的。”   裴舜先怔愣一瞬,随即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当然信你!”   裴舜钦如释重负地一笑,一扬马鞭,飞驰而去。   呼呼的风声响在耳边,马儿像离弦的箭沿着大道狂奔,前方的路望不到尽头,裴舜钦既觉得自己终于能飞了,又觉得自己好像丢掉了些珍贵的东西。   这一夜乔景都睡得不安稳,天边刚放出抹亮色,她就再也睡不着了。   访秋在床帐外的小榻上睡得香甜,乔景不想被她取笑,就轻轻地侧过身子,把玩昨夜放在枕边的香囊。   她默默计算和裴舜钦相见的时间,残存的一点睡意也跟着消失无踪。天色尚早,她怕今天脸色有些憔悴,便强迫自己再睡一会儿。   她囫囵睡去,不知过去多久,隐约听到水晶帘外有人在低声说话,一下骤然惊醒。   隔着藕色纱帐,她看到访秋问夏站在一处,便问:“刚刚是你们俩在说话吗?”   访秋听到她的声音背影一颤,问夏掀起帘帐,脸色不是很好看,乔景心下一跳,问道:“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问夏避开她的目光,向正在挽纱帘的访秋使了个眼色。访秋走到乔景床前,蹲下身柔声对乔景说:“小姐,今日不用出门了。”   乔景睁大了眼睛。   访秋小心瞧她一眼,委婉道:“裴家二公子出门访学,暂时回不来。”   “什么叫他回不来?”乔景像没听懂似的,颤着声儿问访秋。   访秋为难地看一眼问夏,问夏强忍怒意,安慰乔景道:“小姐,那裴二公子不识好歹,咱们不要他了。”   乔景怔怔看着两人,忽而翻身躺向了床榻里侧。   “出去。”   访秋怕她难过伤身,劝道:“小姐,你别这样为难自己,裴家……”   “出去!”乔景一点都不想再听见关于裴家的事。   访秋无奈,只得和问夏退出里间,留乔景一人冷静。乔景听到两人带上门的声音,眼泪唰的一下落了下来。   她怎么也想不到,裴舜钦会用这种方式羞辱她。   裴舜钦要是真的无法接受这门婚事,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拒绝?他要走,为什么不能早点走,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走?   她想不通。   她真的一点儿都想不通。   她想过裴舜钦会不乐意,但这桩婚事推进得很顺利,她便以为他已经准备好接受她了。   乔景抓起香囊用力往外一扔,难过地扑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这个香囊提醒了她是有多么的一厢情愿,而裴舜钦如此急切的摆脱,则说明了她就是一个惹人讨厌的笑话。   访秋问夏等在外面,里面一直没有动静,她们怕出事,便赶紧着人去禀报乔用之。乔用之赶来乔景的住处,见不管访秋她们怎么敲门房里都没人应声,不由有些发急。   他提高声音唤道:“景儿,是我,快些开门。”   “我不想见人!”乔景在房里哭着回答,鼻音浓重。   乔用之晓得乔景脸皮薄,不想让人见到她狼狈的样子,当即向访秋她们挥了挥手。   “你开门,院里没旁人,就爷爷一个。”   访秋等人识趣地从院子里出去,乔用之站在门口,耐心地同乔景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房门吱呀一声响,乔景打开门,哭着抱住了乔用之。   乔景未施脂粉,两个眼睛哭得肿肿的,模样儿煞是可怜,乔用之看到她如此憔悴,又是心疼又是恼怒。   乔景不想乔用之担心,强忍着不在他面前哭出来,乔用之连连叹气,恨不能将裴舜钦抓来死打一打给乔景出气。   “景儿,你不必难过,裴舜钦这小子有眼无珠、恶劣难当,你要是嫁了他,以后日子不知道有多难过。今日逃脱一劫,我们应当高兴才是。”   乔景惨然一笑,丝毫不能释怀。   乔若嫌弃过她娇气,乔星嫌弃过她胆小,但他们都没有像裴舜钦一样这么认真地嫌弃过她。   要说有眼无珠,她才是真的有眼无珠。如果不是她提出这桩荒唐透顶的婚事,乔用之今天也不必面对这么难堪的局面。   “都是我的错……”她轻声说着,又想要哭。   “你错什么了?!错的是那个裴舜钦!”乔用之越想越气,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裴由简以为他来负荆请罪,我就能既往不咎?真是可笑!子不教父之过,裴由简把他这个儿子教成这样,日后迟早要吃大亏!”   乔用之气急,即使心知裴由简也是被儿子耍了一道,仍是忍不住迁怒。   听得裴大人已经来过,乔景强忍眼泪,幽幽问道:“裴大人来说了些什么?裴……裴舜钦他真的是外出访学了吗?”   乔景脸色苍白,神色倔强,恰如朵刚刚经受过一场风雨的玉梨花。乔用之心疼极了,只是说:“景儿,这事儿交给爷爷,你以后不必再管了。”   “告诉我!”乔景摇头,哽咽地坚持。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刨根问底,但她就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乔景这声气分外坚定,乔用之担忧她郁结于心气出病来,只得婉转告诉她实情。   今天一大早,下人前来禀报裴由简前来拜访。插簪之日横生枝节,乔用之心知事情非同小可,连忙将人请进说话。   裴由简无意将乱七八糟的家事告于人知,只是说裴舜钦不愿错过入学青崖书院的机会,趁夜出走,犯下了大错。他自知理亏,是以赶早前来告知,任凭乔家处置。   裴由简为裴舜钦开脱时一脸勉强,乔用之活了几十年,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弯弯绕绕。裴由简其人最重声誉,他若是知情,断不会容许裴舜钦做出这种事情。   乔用之念着乔景快要醒了,不及认真计较便让裴由简走了。   “你放心,景儿,爷爷一定帮你出这口气!”   乔用之一边卷起袖子给乔景擦眼泪,一边轻声细语地哄道:“这几日你去郊外的别墅消暑散心,什么都别想。你安安心心地在城外玩,等天气凉了,我把你爹的人打发走了,你再回来城里。”   乔景心头一震,这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伤心,全然忘了之后要面对什么事情。   裴舜钦一走,她和裴家的婚事自然得搁置下来。等她爹的人到了宣州,将消息传回京城,一切就全都完了。   乔景霎时感到一阵绝望。   她本来就是拼死一搏,如今裴舜钦跑了,她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让家人给收拾,她还能有什么颜面反对他爹安排的婚事。   不仅如此,她还连累着爷爷一起和她一起承担后果。   乔景手脚发凉,一颗心像浸在了冰水里,冻得没有一点温度。   “我不去城外。”   乔景深吸一口气,擦去脸颊上挂着的眼泪,冷静地拒绝了乔用之的安排。   “什么?”乔舜钦没想过乔景会如此反应。   “我不要躲起来,我要去向他问个明白!”   乔景眼神决然,不见一丝软弱。    ☆、第十章   青崖书院离宣城三百里,在青崖山的半山腰。书院里只有一个先生,那就是山长辛九山。   辛九山二十三岁初到京城,不及科考,便靠着篇文采斐然的《登楼赋》声名鹊起。众人皆以为榜首于他不过探囊取物,但造化弄人,往后十余年他屡试屡败,直到三十五岁才考中进士,任职巴东县令。   此后十余年辗转各地为官,官阶或升或降,始终不过五品。他虽然官阶不高,但为人疏阔豪爽,于文字一道见解独到,是以每到一地交游颇广,甚得人心。   辛九山四十七岁时厌烦了与琐事冗文共处的日子,毅然辞官归隐至青崖山所在的平安县。他本没有开办书院的意思,不过是偶尔兴之所至,与当地学子讲学交流。后来慕名前来听他讲学的人越来越多,他也品味出了教书育人的乐趣,便在当地士绅富豪的资助下,开办了青崖书院。   未见面之前,裴舜钦对辛九山颇有几分不以为然,裴家世代读书,自家也办了家塾,离开京城前,他一直都是在家里的祠堂读书,而他当时的先生就和辛九山一样,是个辞官归田的老学究。   那个老头子天天“之乎者也”,三句里必有一句“子曰”,裴舜钦听得头晕脑胀,时不时闹腾一场,结果就是隔三差五地挨一顿戒尺。   等到他将二十两银子花得所剩无几,不情不愿地上山见到了辛九山,这才发现辛九山原来是个风度翩翩的潇洒君子。   辛九山虽已年过半百,但一眼看过去不过四十出头。他身形高大挺拔,神情不似一般读书人的斯文谦让,倒如武将般沉稳坚毅。不过到底是天天和经史书册打交道的人,从他的言谈举止间,也能窥出股野逸淡然。   辛九山看完裴舜钦带来的荐信,打量一眼面前愣头愣脑、吊儿郎当的少年郎,笑道:“我离京赶考时张四小姐不到十岁,我还记得我走的时候张四小姐哭嚷着拉着我的手,叮嘱我早点回中原陪她骑大马。一晃三十年,我以为我俩再无相见的机会,没料到机缘巧合,我能得见她的小公子。”   裴舜钦听得云山雾绕,感觉辛九山说了通废话,又好像话中有话。   辛九山玩味一笑,“人老了,惯会想起些陈年往事。裴二公子见笑了。”   “哪里,哪里。”裴舜钦客气回道。   辛九山道:“令堂既然有请,在下必不辜负故人所托。不过书院有书院的规矩,你想进书院读书,还是得按规矩行事。”   辛九山一会儿说不会让他娘失望,一会儿说得按规矩来,裴舜钦搞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便囫囵答道:“那是自然。”   辛九山道:“书院就我一个先生,人力单薄,总有管教不到的地方。在我看来,耳提面命莫若于自我约束,所以书院的学生入院前,都得熟悉院中的规矩尺度,方可听讲。”   他说着将一本两指厚,分量颇重的书递给裴舜钦,裴舜钦接过,翻开看到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脑子顿时嗡的一声响。   辛九山轻描淡写地笑道:“你先用楷体将院规抄一遍,等记熟了,再通过个小考试,就可以入学了。”   读个书怎么读出了过五关斩六将的味道?   “还要考试?!”裴舜钦不可置信地反问。   “裴公子不必惊慌,考试不考经史子集,只考院规。我从院规中随便抽取数条询问,只要你能答上,即是过关。”   这么厚一本书,全记下来要到何年何月?   裴舜钦抖抖手里的书册,找茬儿似地问道:“那我要是背不下来呢?”   “背不下来……”辛九山为难一笑,捋着胡须悠悠道:“背不下来,那自然就只能打道回府了。”   谁稀的读你这破书?裴舜钦立刻有了转头就走的冲动。   辛九山道:“寻常学生,我限期半月通过考试,裴公子是故友之子,则可从容而为,不必计较时间,何时通过,何时入学。”   裴舜钦才不想呆在这儿耗时间。   裴舜先说过等他到了这儿,花费用度一应由辛九山承担,如此想来,张氏应该照应过这老头子。与其困在这山里读书,莫不如从他手里抠出点银子,自去逍遥快活。   裴舜钦心念一转,恭敬笑道:“如此破例,给人知道恐怕于先生声誉有损。先生收留晚辈,已是大恩,岂能再让先生冒这个险?”   “那裴公子的意思是……?”辛九山将话头又抛还给了他。   裴舜钦略一沉吟,拿定了主意。   “晚辈想着,还是依照规矩。晚辈十五日过不了先生这关,只能说晚辈资质驽钝,无缘领受先生教诲。”他一笑,与辛九山商量道:“晚辈浅薄,未有机会领略山河风光。先生觉得,我下山之后,去饱览名胜,体味各地风土人情,从自然中学得道理,是好还是不好?”   辛九山点头称赞道:“俗语有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自然中蕴含道理万千,公子初出茅庐,去体会一番也好。不过……”他皱起眉头,话锋一转,“不过老朽已经答应了令堂,随意放公子下山,恐怕有些不妥。”   话到此处,裴舜钦已经摸清了辛九山对他的态度:其实辛九山也不想收他这个学生,只是碍于往日情面,不得不将他留在山上看顾。   他爽快笑道:“这个先生不必忧虑。天下读书之人,无一不想进入青崖书院领受先生教诲。学生就算在外游历,每半年也会回一次学堂,看有无进步。”   两人四目相接,心下皆是一片透亮。   “如此甚好,甚好。”辛九山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他这个提议。   按照规矩,没正式入学的学生不能住进书院,只能住在书院外的我闻斋。我闻斋离书院百余步,能清晰听见书院里传出的琅琅读书声。   斋前种着几株大树,每日晨起皆是落叶满地。辛九山好干净,院中的粗使奴仆向来不近书房,他便让学生每天来帮忙扫一扫落叶。   好巧不巧,这段时间来求学的就裴舜钦一个人。他住在我闻斋,这桩差事儿自然就落到了他手上。他不大乐意,但念着在这儿呆上半月就走,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这日他拿着扫把在院子里有气无力地扫地,忽而看到一个身量瘦削,个子矮小的少年背着包袱向他这边走来。   裴舜钦寻思着这人是新来的学生,便撑起了扫把,开始饶有兴味地打量。   这少年头戴玉冠,穿着身银边滚线玄色缎衣,腰间束着条黑革白玉带,一望即知是个身娇肉贵的富家子弟。他长相清秀,肤色白皙,许是千里迢迢赶来,神情有几分疲惫。   裴舜钦在此独居几天,已是无聊透顶。好不容易有人来,他热情地向少年一挥手,打招呼道:“喂!你也是学生么?”   少年一愣,左右望了望,这才注意到站在院子里的裴舜钦。他走进我闻斋,打量一眼裴舜钦,冷淡地说了声是。   少年的眼神里有种敌意,裴舜钦干笑两声,赶紧想自己是不是曾经得罪过他,如今叫人来上门寻仇了。   想来想去,他始终想不起这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小个子,便笑着打探道:“我也是来这儿入学的学生。在下姓裴,名舜钦,宣州人氏,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他说话时少年一直在冷冷看着他,待他说完,少年要笑不笑地扯了下嘴角,道:“在下衢州人氏,姓乔,单名一个景。”   乔景?!   裴舜钦一哆嗦,登时有种做坏事被人抓了个正着的心虚。   “怎么,裴兄认识我?”   “乔景”语气幽幽,裴舜钦心里滋溜冒出了股凉气。   他搪塞道:“不……不认识,只是兄台的名字,恰好和我一个朋友重名。有缘,真是有缘呐!”   一个朋友?有缘?乔景按捺下心头冷笑,不咸不淡地回道:“原来如此。”   乔景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怎么可能跑到千里之外的书院?天下姓乔的人千千万,这少年一张口江南口音藏都藏不住,怎么还能和远在京城的乔家扯上关系?“景”这个字也说不上多罕见,两人同名同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裴舜钦安慰过自己一大通,斜觑一眼少年,见少年神色如常,不由笑自己杯弓蛇影。   如果他真是乔景,哪能还和他这么客客气气地说话?只怕早拿刀砍上来了。   他讪讪问道:“乔兄的名字,景是哪个景啊?”   “斜玉旁,景色的景。”乔景面无表情地回答   原来是璟啊!   裴舜钦彻底放下心,忙不迭交口赞道:“好名字,好名字。”   裴舜钦这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看得乔景心生厌恶,她走过裴舜钦身边,硬梆梆问道:“寝舍在何处?”   “我带你去。”裴舜钦殷勤答应一声,麻溜儿的丢掉了手里的扫帚。   他领着乔景去我闻斋后面的卧房,乔景跟在他后面,有种说不出的烦躁和沮丧。   她以为自己风尘仆仆赶到这里,见到裴舜钦时肯定会百感交集,可是事实并不如此。她也不懂为什么她憋着一口气赶了近千里路,却会在裴舜钦真真切切站在她面前时,心情会平静到甚至有些冰冷。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 小裴和小乔终于见面了!【接下来的日子请准备好鸡飞狗跳吧 新年新气象,评论有红包掉落~(^з^)-☆ 新的一年请多多指教,我会继续努力!≧3≦ ☆、第十一章   连着赶了二十天的路,乔景整个人已经疲惫不堪。她稍作休息,一觉直接睡到了日落时分。醒来时天色已近全黑,她一时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宣州的家里。   她坐起来清醒了一会儿,抬手借着从窗棂透出的昏暗光线看到身上穿着的男装,不禁摇头笑了。   乔襄前几年外放出京,没有将家人带在身边,乔用之忙于政事,对家中后辈看管不严,她便总是扮成小厮和乔若溜出府一起玩儿。乔若为了逗趣儿,教了她不少男子行动的习惯,她有样学样,后来真能学得活灵活现,不露女态。   那时她还未发育,扮男子也容易些,如今她为了不露馅,便用绸布紧紧地在胸腹之间裹了几圈,遮掩曲线和细腰。至于容貌,她将鬓角剃了,再重画个英气些的眉毛,看着便如一个身量还未抽长,气质清秀的细弱少年。   她本与裴舜钦同岁,但因为身高不及男子,容貌看着也秀气,便将年龄报小了两岁,说自己今年才十六,以免旁人起疑。   “阿璟,你睡到现在,要不要吃饭?”   不提防听到裴舜钦的声音,乔景一惊,扭头看到门上倒映出的裴舜钦拎着食盒的影子,厌烦地皱了下眉头。   不知怎的,她现在一看到他就烦。   “多谢裴兄,可是我现在不饿。”她冷淡婉拒,没有去开门的意思。   “你怎么又叫我裴兄,我不是和你说过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了吗?”裴舜钦恍如没听懂她的逐客之意,兀自站在门外热络劝道:“阿璟你还是吃点东西吧,这儿没有小厨房,你晚上要是饿了,就只能捱到明天早上。”   裴舜钦话说到这个地步,乔景只得拉开门。   裴舜钦自来熟一般跨进房间,不待乔景招呼就自觉摆好了饭菜,乔景见他摆了两幅碗筷,便问他道:“你还没吃晚饭么?”   裴舜钦笑道:“一个人吃饭有什么意思,我等你一起吃。”   乔景没接话,默默在桌边坐了下来。   饭菜是书院里的仆人做好送来的,尚是温热,乔景刚睡醒没什么胃口,加之裴舜钦又在旁边,夹了几筷子就彻底吃不下了。   “你怎么吃这么少?是不是这儿的饭菜不合胃口?”裴舜钦关心地问,不及乔景说话又自顾自接道:“这可没办法,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我也嫌这饭不好吃,可是除了这饭再没别的吃的,吃着吃着倒也渐渐习惯了。”   裴舜钦话这么多的么?乔景在心里悄然想。   “裴兄院规抄完了吗?”她换了个话题。   裴舜钦不以为意地嗐了一声,回道:“我大概还有十天就下山了,抄什么院规。”   “下山?!”乔景始料未及。   “对啊,我不读书的。”裴舜钦大剌剌地回答,见她震惊万分,嘿嘿一笑解释道:“我是被家人逼着来这儿的,不然我干嘛放着宣州逍遥快活的日子不过,跑到深山老林里苦巴巴的读书?”   乔景听得想要冷笑。   她压下心头的不屑,zhui问道:“谁逼你了?”   “唉,此事不提也罢。”裴舜钦不欲多言,一挥筷子一言带过,只是说:“反正你就当我出门撞鬼好了。”   出门撞鬼?出门撞鬼??!   乔景忍不住,啪得一声将筷子重重放到桌上,裴舜钦疑惑看她一眼,关切问道:“你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就是赶路累狠了。”乔景冷脸回答,一口气堵在喉头,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难受得过分。   “那我不打扰你了,你早些休息要紧。”裴舜钦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开始收拾碗筷。临走出门,他细心叮嘱乔景道:“你晚上记得把床榻后的窗给关了,山里凉得很,小心别冻病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乔景才不信临阵逃婚的人本性会忠厚热忱,她不阴不阳地讽刺道:“裴兄如此盛情,真叫小弟受宠若惊。”   “你第一次出远门,年纪又小,我和你前后脚上山,这样难得的缘分,当然得多照顾照顾你。”   裴舜钦爽朗笑答,看上去纯良无害。   乔璟家人在衢州从事绸缎生意,江南的绸缎庄,躺着都能日进斗金,这样一个富户的小公子出门读书,身上想必带了不少银两。裴舜钦估摸着他娘为了让他不胡来,不会给辛九山多少银子,如果他下山后手头上能多点银两,那岂不甚好?   乔景冷眼看着他做戏,客套一笑,又快又狠地关上了门。   裴舜钦讨了个没趣,站在门外甚是无语,只觉“乔璟”其人阴晴不定,软硬不吃,不是块好啃的骨头。   赶走了裴舜钦,乔景回到房里,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裴舜钦要走,那她要不要离开青崖书院?   实话实说,在见到裴舜钦的短短几个时辰里,她的心情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裴舜钦调侃说出“出门见鬼”的那一刻,她就觉得自己因为他逃走而生出的恼怒和隐约的恨意,完全不值得。   她一想到自己为他魂牵梦绕,为他开心难过的时候他浑然不觉,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觉得自己傻极了。   冷静回想,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一头栽进去,一心想要嫁给他。或许是因为无路可走,而他如同幻影似的站在前方,她便觉得他那方的归处是明亮坦荡的。   乔景想,也许她就不应该靠近裴舜钦。裴舜钦不是她想象中的如意郎君,这一点从他们对话第一句就已经变得清晰。   裴舜钦解救不了她,也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她一意孤行的选择,并不会比嫁给父亲为她挑选的未曾谋面的人更好。   乔景叹息一声,陷入了茫然。   她无意再向裴舜钦兴师问罪,也无意再坚持与裴家的婚约,那么,她是不是该回家了?   如果她到青崖书院的事走漏了风声,无异会对她自己和乔家的名声都造成莫大的影响。趁着无人发现的时候回家,然后交由祖父去体面地解决与裴家的婚事,这应是最顺理成章,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是回家后要面对的局面让她害怕。   乔景摇摇头,决定甩掉这些烦心事,就安安心心呆在这儿读书,能读到几时是几时。   第二天一早,她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扰醒,整理好衣裳打开门,就见裴舜钦在门口哗啦哗啦地扫院子。   “你醒了?”裴舜钦热情地朝她打招呼,见她一脸茫然,忙解释道:“这儿的落叶得学生自己扫,我扫完了自己的院子,就来顺手帮一下你。”   乔景立时懂了,他这是在向自己卖人情。   她走上前拿过裴舜钦手里的扫帚,明确拒绝道:“裴兄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只不过这是小弟的分内事,还是不烦裴兄代劳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裴舜钦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抓着扫把笑道:“阿璟你怎么回事儿?不是说了要你直接喊我名字吗,你怎么还裴兄裴兄的叫我!”   “那多失礼。”   “哪里失礼?阿璟你千万别客气。”   “裴兄这地我自己扫,你快把扫帚给我。”   “你称我一声兄,我自然得有点儿做兄长的样子。你就去边上看着,哪能叫你动手?”   “不必了。”   “必的必的。”   两人你来我往地扯了半天,乔景烦了,一个用力抢过了扫帚。她扯出个客气的笑,裴舜钦没法子,只得站到一旁。   乔景扫了几下,见裴舜钦在旁边站着不动,便说:“裴兄还有事吗?”   她送客之意再明显不过,裴舜钦讪讪往外走,走了两步眼睛一亮,快步跑到放杂物的房间,拿了柄扫帚,又兴冲冲跑回了院子。   “一看就知道你在家没干过活,我帮你,你千万别客气!”   乔景目瞪口呆,没想到裴舜钦这么厚脸皮。   她埋头扫地,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不想裴舜钦扫着扫着凑到了她旁边。   裴舜钦没话找话道:“这儿不让带书童,什么事情都得亲自来,总是有些不习惯的,是吧?”   “还好。”乔景在不咸不淡地回答。   裴舜不气馁,又问道:“你在家有几个小厮伺候?”   乔景默默翻了个白眼:“两个。”   “我只有一个。”裴舜钦搭上腔,马上开始和他深一句浅一句地套交情。   乔景烦得不行,又不好直接翻脸,只好随口敷衍。   两人离得近,裴舜钦闻到她身上柔软香甜的气味,好奇问道:“阿璟你身上这么甜,是喜欢用姑娘家的香么?”   乔景一惊,马上拉开了与裴舜钦的距离。   裴舜钦不明所以,以为是这小兄弟不好意思了,便调侃道:“你长得这么秀气,刚见面时一晃眼,我还以为你是个姑娘。”   “裴兄慎言!”乔景沉声一喝。   裴舜钦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他如果不是以为“乔璟”出身富户,有羊毛可薅,才懒得给人好颜色。   谁还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了?   乔景如此不识抬举,他也懒得再自讨没趣。   “行,我慎言。”他垮下脸,跋扈地将扫帚往地上一扔,随即转身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乔景:我不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我是娇生惯养的娇娇小姐:) ☆、第十二章      裴舜钦赌气走了,乔景也懒得管他。她扫完地,拿着厚厚一本院规走到我闻斋的书室,开始认真抄写院规。   裴舜钦一整天都没再出现,午饭也没来吃。乔景盘算着不理会他,见此情形也难免猜想他到底跑去了哪里。   书院仆役送来晚饭,裴舜钦还没回来,乔景想到昨天他为自己留了饭,便也帮他留好一份饭菜,当做回报。   山里的夜格外黑,我闻斋在书院外面,乔景一个人呆在书室抄书,安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心里多少有些发怵。   不知到了多晚时候,她终于听到竹篱嘎吱一声被人拉开。   她犹豫一会,还是走出了书室,看回来的是不是裴舜钦。   裴舜钦正在关竹篱门,他听到声响回过头看到是她,许是还在记早上的仇,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不知道他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早上干干净净的衣服此时沾上了不少灰尘,发髻上也落了几片竹叶。乔景站在书室门口,问不好问,不问又好奇,不由有些尴尬。   裴舜钦倒是不尴尬。   “喂!有吃的吗?”他理直气壮地朝她嚷。   “有。”乔景言简意赅地回答。   裴舜钦摸掉头上的落叶,一边拍着衣摆向她走近,一边笑着说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今晚夜色轻盈,裴舜钦这个笑带着无赖和得意,蓦地撞得乔景心一跳。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冷淡道:“你回来的太晚,饭菜都冷透了。”   裴舜钦毫不在意:“不要紧,我随便吃点就行。”   “食盒我放在大厅桌上,你自己去吃,我还要再抄会儿书。”   乔景说完转身回到书室,裴舜钦朝她吹声口哨,吸引过她注意力,笑道:“我不习惯一个人吃饭,你陪我吃。”   裴舜钦穿着身蟹壳青的绸衣,银白的月光照在青灰的滑软衣料上像是河面上泠泠的波光,乔景看着他神采奕奕的眼睛和俊朗的五官,很没出息的被美色蛊惑了一瞬。   不过也仅仅是一瞬。   “无聊。”她冷冷拒绝裴舜钦。   既然想好了要和他一刀两断,就最好少牵扯在一处。   乔景用力拉上书室门,没成想门还没拉上,裴舜钦一个箭步上前,用手拦住房门,不满道:“你这人真没意思,你我日后是同学,总不是要一起吃饭的?”   “同学?”乔景不妨他突然凑上前,她后退两步,皱眉问道:“你不是要下山的么?怎么又说要和我做同学?”   裴舜钦得意打个响指:“我不下山了,我要上学!”   不过一天,裴舜钦的态度就发生了天差地别的转变,乔景不晓得是什么让他忽然回心转意。   “为什么?”她问。   裴舜钦立时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想知道,那你陪我吃饭!”   乔景无奈,只得答应。   原来裴舜钦改变主意,是因为在后山碰到了一个姑娘。   青崖书院后面环绕有一大片竹林。裴舜钦今天闲的没事,便跑进了竹林闲逛。   书院地方僻静,离这里最近的人家也有几百米远,是以只起了不到一丈高的墙。书院后面是起居之所,裴舜钦走到学子住的地方,瞧见轻易就可翻过墙,一时好奇心起,就翻到了书院里。   他落地的地方是个药圃,一丛低矮的竹篱圈出块不大的院子,房屋样式与书院截然不同。一条白石小径弯曲通到屋后的竹林,不知通向何处。   裴舜钦顺着小道溜达,走出没几步竟听见了夹杂在潺潺流水声中年轻女子交谈的声音。他不想惹麻烦,立刻闪身躲进了路旁的林子。   他往溪边走,人声越来越清晰,远远的,他看到两个少女坐在溪边高大的白色岩石上,一边翻晒铺在岩石上的药草,一边说话谈笑。   两位少女容色姝丽,身段窈窕,一个着白裳,一个穿碧衫,宛如收藏在这清溪竹影的两颗宝珠。裴舜钦想不到书院里还有这样的美人儿,一时间看得呆住。   他偷偷摸摸藏在林子里看了会儿,方意识到她们是主仆二人。那穿碧色衣裳的少女活泼伶俐,眼角眉梢总带着抹灵动的笑意,穿白裳的则稳重些,不管怎么玩笑,说话声音总是温温柔柔的。   白来的风景,不看白不看,裴舜钦优哉游哉地远望二人,看着看着眼睛不自觉粘在了那穿白裙的姑娘身上。   裴舜钦不是没见过漂亮姑娘,宣城叫得出名字的勾栏院他都去过,勾栏院里稍微有点姿色的姑娘他都叫得出名字,他这般发痴,实在是因为这姑娘别有风情。   那姑娘五官娟丽柔和,眼神总是静静的,恰如从她身边流过的淙淙溪水,温柔又沁凉。为了方便做事,她束起了双臂,露出来的一小截胳膊细嫩白皙,好似霜雪凝就。   她就像是片飘落到山林中的轻云,恬淡轻柔得随时就能随风散去。   裴舜钦就这么看了一天,直到日头西斜,两位少女收拾东西回到了林子前面的院子。   “你不晓得,那姑娘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那诗里写的!”裴舜钦兴致勃勃地和乔景描述,完全沉浸在回忆里,浑然不觉乔景已经满脸不耐烦,根本不想听他再说了。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他吟得沉醉,乔景受不了了,豁朗一下起身欲走。裴舜钦骤然惊醒,拉住她不明所以道:“你干什么?”   乔景无话可说。   “小弟院规还没抄完,就先失陪了。”她甩开裴舜钦的手,大步流星地离开,将一脸懵的裴舜钦留在了原地。   “毛病。”裴舜钦举着筷子莫名其妙。   朋友间不就聊这些么,这小子装出副正人君子像是给谁看!   乔景快步走回书室,在书桌前坐好,拿笔蘸饱墨,待要下笔,想到裴舜钦说起那姑娘时一脸痴迷的模样,不由无名火起。   她重重摔下笔,气愤骂道:“这是个什么色迷心窍的臭男人!”   裴舜钦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坐进了书室。乔景迈进书室,看到他在奋笔疾书,登时感到种说不出的别扭。   中午吃过午饭,裴舜钦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翘脚晒太阳。他懒散得没个正经模样,乔景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打算回房小睡片刻。   裴舜钦直接一个喂字叫住她,仿佛前几天一口一个阿璟的不是他自己。   他这样也太没礼数了点,乔景不悦地转头看向裴舜钦,裴舜钦一歪头,吊儿郎当问她道:“要不要一起出去散个步?”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要求?   “不要。”乔景斩钉截铁地拒绝。   “我带你去昨天见那姑娘的地方,够意思了吧?”裴舜钦一脸慷慨,浑像是大发慈悲地带着一个愣头青出去见世面。   乔景不理解他所谓的这种够意思,不过听到他说要去见那姑娘,倒还真的隐隐动了心。   同为女子,年纪又相仿,裴舜卿对那姑娘赞不绝口,乔景心里总归有几分不服气。可窥人东墙,实在于礼不合,非君子所为。   “还想什么呢?走走走!”裴舜卿不等她犹豫,一把拽过她胳膊,风风火火往外走去。   乔景没和人这样拉拉扯扯过,她甩开裴舜钦,抱怨道:“别碰我,我自己晓得走!”   “怪事儿的!”裴舜钦不耐烦地放开手,只觉得这小子婆婆妈妈,磨磨唧唧。   裴舜钦带着乔景走进林子,驾轻就熟地找到了翻墙蹬脚的石头,乔景身高不够,站在石头上还不及墙高。她这辈子没做过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她傻眼看着高墙,心里敲响了退堂鼓。   “我翻不过去,要不算了吧?”她弱弱说着,往后退了两步。   裴舜钦嫌弃看她一眼,跳起来用两手扒住墙沿,右脚在墙面上用力一蹬,轻巧翻上了墙。   “快点,我拉你。”他朝乔景伸出手。   “不不不……”乔景连连摆手,觉得自己还是过不了心里那关。   裴舜钦往四周张望一眼,催促道:“快点!待会儿来人了!”   事已至此,再退缩未免不仗义,乔景心一横,伸手扣住了裴舜钦手腕。入手温软滑腻,裴舜钦没想到这小兄弟骨骼这样纤细,呆了一瞬。   “快点呀!”这回轮到乔景着急了。   裴舜钦回过神,哦了一声,赶紧拉了一把乔景。裴舜钦利落跳下墙,乔景跨在墙头,不敢往下跳,心里慌得砰砰直跳。   裴舜钦大概也猜出了她没经验,他张开双臂在下面接着,道:“快跳!”   乔景头皮发麻,竟没想到应该拉着裴舜钦两手往下跳,而是双手抱在胸前,直挺挺地跳了下去。她这样没有缓冲,整个人直接砸到裴舜钦身上,直将他砸得一个趔趄。   “我服了,你不护着头护着胸干嘛?你也不怕一头栽下来给摔傻了?”裴舜钦甩着撞到发麻的胳膊,骂骂咧咧地直抱怨。   乔景自知理亏,低着头不回嘴,两人偷偷摸摸绕进房子后面的树林,她有些后悔,便小声对裴舜钦说:“被人看到了可怎么办,要不我们还是回去?”   裴舜钦斜睨她一眼:“要不你自己回去?”   乔景讨了个没趣,讪讪闭了嘴。   两人躲到块石头后,林子里寂寂无声,除了他俩再没半个人影,乔景耐着性子等了会儿,久不见人来,便问:“我们就藏在这儿傻傻等着吗?她们会不会今天不来这儿了?”   “她们会来的,我昨天听见了。”裴舜钦靠着石头慢悠悠地说。   他话音刚落,林子那边就传来了女子说话的声音。    ☆、第十三章   乔景听到声音,立时做贼心虚地一矮头躲到了石头后面。   “来了,来了!”她激动地拍了拍裴舜钦。   “少见多怪!”裴舜钦小声笑话她一句,侧过身往石头上伸出了半个脑袋。   乔景有样学样,小心翼翼地往溪边张望,一眼就从两个女子中认出了让裴舜钦惊艳的那个。   白衣少女今日穿着件嫩黄衣裳,轻亮的颜色衬得她娇艳得像是春日里一掐就能出水的柳枝儿。乔景心下暗暗相比,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比不上她气质清逸,不染俗尘。   如果说她是朵被人精心养护,开在金屋里枝叶花色都完美无瑕的红粉芍药,那么白衣姑娘就是青山深处,在崖上迎风而立的幽兰。   “真的很好看吧?”裴舜钦用胳膊肘拐拐她,语气十分得意。   乔景心中郁闷,不想搭腔。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一扯裴舜钦衣袖,说:“看也看了,我们回去吧。”   “急什么。”裴舜钦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随口敷衍。   乔景气闷,安静了一会儿,又低声道:“我想回去了。”   “再等等。”裴舜钦仍是看都不看她一眼。   乔景烦躁地缩回石头后面,抱着胳膊自顾自生闷气。忽然,裴舜钦咻的一下低头躲回了石头后面。   乔景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裴舜钦扭头看向她,脸上浮着两抹可疑的红晕。    “她她她她……”他结巴说着,咽了下唾沫,艰难道:“那个丫头在脱衣服!”   乔景震惊睁大眼睛,下意识想看看裴舜钦说的是真是假,不想她刚一动弹,就被裴舜钦死死摁回了原地。   裴舜钦压低声音,生气教训道:“你有没有人性啊,人家姑娘脱衣服你也敢看?!”   乔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男子。   裴舜钦对她刚才的举动鄙夷非常,“我算是明白了,你这人也就看着老实。做贼还盗亦有道呢,偷偷看几眼姑娘占点便宜就算了,看人家洗澡,呸!下流!”   他在气头上,没怎么收敛声气,乔景怕他引人注意,到时候有嘴说不清,赶忙一掌捂住了他的嘴巴。   “小点声!”她央求。   裴舜钦怒目瞪她一眼,她小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你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信就有鬼了。   裴舜钦隔着她的手不屑地哼了一声。   乔景晓得这误会解不开,只能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难道这小子敢说自己看到了什么?裴舜钦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乔景无奈,只能指天发誓:“我刚刚要是故意的,我就瞎了眼睛不得好死,行不行?!”   “哼!”裴舜钦打开她的手,撇了撇嘴角,没再发作。   溪边传来少女在水中嬉闹的声音,两人躲在石头后面,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发出声响。   不知过去多久,林子里没了人声,天色渐渐暗下来,裴舜钦站起来,乔景默默跟着起身,因为蹲了太久,腿麻得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在地上。   裴舜钦不管她,自顾自往前走,她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垂头丧气。   裴舜钦回过头,见她没跟上,立时吼道:“快点!”   乔景一边拖着瘸腿加快步伐,一边哀叹今天碰到的不知算是个什么事儿。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被人当成色迷心窍的登徒浪子呢?而且嫌弃她的不是别人,还正是惯会寻欢作乐的裴舜钦!   回去之后,裴舜钦就开始对乔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乔景没法辩解,只得由他误会。两人间气氛尴尬,她抓紧时间用工,想要早点通过测试,从我闻斋搬出去。   这日她做好准备,进去书院接受考试,不想迈进饮风馆的大门,竟然看到了裴舜钦。   乔景自觉背书已经算快的了,裴舜钦比她晚几日动笔,平日还懒洋洋地到处闲逛,现下能和她一起站在这里,难道他资质卓然,能过目不忘?   “你准备好了?”她惊讶问道。   裴舜钦不搭理她,只是胜券在握地哼了一声。   两人在院里站了没一会儿,伴着一声钟响,一个高高瘦瘦,身材颀长的青年走进了院子。他向两人各行一礼,自我介绍道:“在下宋衍,见过二位。”   当时书院山长皆会从弟子中选择一名直掠多闻的学生作为斋长,来帮忙管理教导学生。乔景猜到宋衍理应就是斋长,忙礼貌回礼。   裴舜钦打量眼来人,见其衣着朴素,其貌不扬,当即松松垮垮一拱手,算是回应。   宋衍将裴舜钦的无礼悉数尽收眼底,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向两人道:“我依山长之命,前来测验二位,你们将抄好的院规交给我,等确认抄写端正无误,再行考测。”   乔景闻言,立时双手捧上抄好的书,宋衍微笑接过,转到裴舜钦这边,裴舜钦将书搁在乔景的书上,然后反手用指节叩了叩封面。   乔景莫名其妙,宋衍眼神一闪,进到了里屋。   乔景和裴舜钦等在外面,裴舜钦神情甚是得意,乔景想问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又料想他肯定不会告诉自己,干脆也不问了。   片刻之后,宋衍从房中出来,手里依旧拿着两本书。他神情和煦地走到乔景跟前,夸赞道:“你书抄得很好,试题我放在案几上,你进去房里,直接坐下答题就可。”   一切顺利,乔景高兴答了声是。   宋衍走到裴舜钦身边,将书交还给裴舜钦,声气严厉得近乎训斥:“在下不知裴公子是什么意思,但如果裴公子真心想要入学,还是脚踏实地,不要用些歪门邪道的好。”   裴舜钦的表情一僵,满面的春风登时散了个一干二净。他面色灰败地将书塞回怀里,低声咕哝道:“威风什么威风。”   冥顽不化。   “裴公子!”宋衍朗声提醒,当真动了气。   裴舜钦歪着嘴翻了个白眼,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错在何处。   他们俩个看着一眼不合就要吵起来,乔景一头雾水,小心翼翼地和稀泥道:“大家以后是同门,最好还是不要伤了和气。或许是误会,大家说开了,谁也别往心里去,好吗?”   “误会?”宋衍冷笑一声,看着裴舜钦不无讥讽地说道:“如果宋某误会了裴公子将银票夹在书里的原因,宋某愿意道歉。”   乔景听得愣了。   谁能想到,裴舜钦会用这么愚蠢粗暴的办法走捷径呢?   青崖书院的学生,各个都前途无量,家里显贵瞧不上他这点银子,出身清贫的日后大有可为,犯不着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失了人品。   乔景终于明白了为何宣城人都说裴舜钦是个绣花枕头。   头大无脑,脑大装草,讲得就是他这种人。   她尴尬咳嗽一声,没脸再给裴舜钦讲好话,不想裴舜钦瞧着宋衍对他这么不客气,恶霸脾气一下烧了起来。   “你说这么多,不就是我给少了么?”他趾高气扬地一扬下巴,恶劣道:“你要多少,直说就是,犯不着跟我在这儿装腔作势。”   乔景彻底被裴舜钦蠢到无语。   宋衍不可置信地看一眼裴舜钦,烧得旺盛的火一下灭了个干干净净——和这样的败类说话,简直是自轻身份。   他不再理睬裴舜钦,转而对乔景说道:“你同我进去,我给你监考。”   这时候谁包庇裴舜钦谁就是傻子,乔景点点头,和宋衍一起往房中走,才走出两步,就听得裴舜钦在背后嚷道:“是他教我这么做的!”   乔景心里一咯噔,马上转头驳斥:“你胡说些什么!”   “怎么不是你?”裴舜钦看着她,毫不顾忌地颠倒黑白。   宋衍皱眉看向乔景,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乔景怎么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她慌张地连连摇头,想不通裴舜钦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你想把自己摘出去,没门儿!”裴舜钦朝着她一挑眉,仿佛下定了决心要拉她一起死,“你告诉我这个法子,不就是因为我手里有你的把柄,你怕我宣扬出去嘛。”   乔景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冤枉,她笨口拙舌地向宋衍解释道:“师兄你千万别听他的,他就是颠倒黑白,想把我拖下水!”   “喂,你这样讲可就没意思了!”裴舜钦抢过她的话,眉飞色舞,“宋师兄你不晓得,几天前我吃撑了,跑到我闻斋后面的林子里散步,结果你猜我散着散着,看到了什么?”   !!!   乔景万料不到裴舜钦会拿那天的事情威胁自己。   “住嘴!”她喝断裴舜钦,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裴舜钦收声朝她得逞一笑,意思再明白不过,乔景无奈,只得担下这个教唆的污名。   “宋师兄,对不起。”她忍辱负重地向宋衍道歉。   宋衍看看裴舜钦,又看看她,末了一甩衣袖,怒道:“你们两位都好好反省一下吧,这院规,你们给我重新抄,用心抄!”   宋衍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饮风馆,乔景愠怒瞪一眼裴舜钦,裴舜钦立时回敬了她一个不甘示弱的笑容。   “你这人怎么这样?!”   她气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裴舜钦跟前狠狠推了一把他的肩膀。   “干嘛呀!”裴舜钦侧身闪过,理直气壮地嚷道:“你我是不是兄弟?!”   乔景脑仁儿气得嗡嗡响,恨不得掰开裴舜钦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水。   他俩成兄弟了,她怎么不知道?话说回来,谁又稀得和他做兄弟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好讨人嫌哦,看来阿景的改造任务很艰巨啊……【拿着笔凉凉吐槽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闹了一早上,谁也没能进书院。乔景回去我闻斋,脸色阴沉得可以拧出水,裴舜钦一派从容地跟在她身后,仿佛刚刚泼脏水的不是他。   他心里不当一回事也就罢了,偏偏嘴上还要挺不住地说些插科打诨的话。   乔景不理他,他叹息一声,故作哀怨道:“多大点事儿,也值得你生气这么久。我一路好话说尽,你还要我怎么赔罪?你别说,你这撅着嘴生闷气的样子,真像我那个三岁的小侄子。”   裴舜钦道歉还要占便宜,乔景忍无可忍,停住了脚步。裴舜钦懒洋洋走到她面前,见她表情严肃,眼神寒凉,登时心里一颤,收起了开玩笑的打算。   乔景较真问他道:“为什么拉我下水?”   “什么为什么,没有什么为什么。”裴舜钦强撑着心虚,嘴硬回答。   乔景冷冷看一眼裴舜钦,一言不发地从他旁边走过,觉得自己对他还保有一丝希冀实在是可笑。她却不知,她下意识流出的这个眼神深深刺痛了裴舜钦。   那是裴舜钦再熟悉不过的,对他失望透顶的眼神。   “喂!”他转过身,大声叫住撇下他往前走的乔景。   乔景充耳不闻,径自往前走。   “喂!喂!”   裴舜钦快步跑到乔景跟前,张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乔景受够了裴舜钦的胡搅蛮缠,她抬眸看向裴舜钦,冷然问道:“你还要闹什么?”   裴舜钦被小兄弟严肃冰凉的表情镇住了。   “我……我……”他结巴说着,竟然一时有些语塞。   乔景不耐烦地一哼,从他身旁绕了过去。   裴舜钦眼疾手快地抓住她胳膊:“好了,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现在道歉有用吗?乔景唰一下看向裴舜钦,气愤的目光恨不能能在他脸上烧出两个洞。   裴舜钦小心地赔不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拿那天的事儿威胁你!”   乔景面无表情地扯回胳膊,仍是气得紧。   裴舜钦见她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只得照实说道:“我不想一个人呆在我闻斋。”   “所以呢?难道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怕一个人住?”乔景不客气地反问。   “我不是怕一个人住,而是因为我一个人……,我一个人肯定背不下院规。你一走,谁知道我何年何月才能进书院读书?”   裴舜钦一边吞吞吐吐地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看乔景的脸色。   他进不进得了书院和她又有什么关系?乔景气道:“那又怎样?我又不能帮你背书!”   “你是不能帮我背书……可你要是在的话,我……我安心一些。”   对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这般示弱,裴舜钦做了莫大的心理斗争。可现在乔景是他唯一的指望,他也顾不上什么丢脸不丢脸了。   话说也奇怪的很,乔璟这个小兄弟,虽然个子小,胆子也小,长相比女孩子还要清秀,但总能给他一种依靠感。   这种依靠感,就像他知道自己就算在外闹翻了天,他娘在家也会给他兜得严严实实一样。   在宣城的时候,他爹硬把他塞进了乡学读书。不到半年,他和里面的同学起冲突,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学生。事后乡学的学生请命将他驱逐出乡学,还携手写了篇长文历数他的过错。   今天宋衍一进院子,那眼高于顶的神气一下让他想起了当初乡学里那些学生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和这些读书的不是一路人,也不指望自己入学后能和他们成为朋友,可看到乔璟和宋衍并肩往房中走,他一下就觉得不安极了。   乔璟要是进了书院,一定也会跟当初那些瞧不起他的学生一样,再也不拿正眼瞧他的吧?   乔景倒猜不出裴舜钦如此九曲十八弯的心路历程,她只是觉得面前这人高高的个子,神情局促忐忑,又带着几分讨好,看着有点儿可怜。   话说回来,事情已经成这样了,她就是再生气也无济于事了。   “罢了。”她无奈叹口气。   “你不怪我啦?”裴舜钦眼睛一亮,面露喜色。   “没有不怪你!”乔景唯恐裴舜钦又开始涎皮赖脸,“你是想要我帮你,是不是?”   “是。”裴舜钦一点头。   “你也是真心想要进书院,是不是?”   “是。”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我要你写,你就写。我要你背,你就背?”   “能能能!”裴舜钦忙不迭地答应完,又保证道:“只要你能不生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听你的!”   这时候倒挺听话的。   乔景悄悄扬唇一笑,心中的怒气渐渐消散。   第二天一大早,裴舜钦裹着被子睡得美滋滋的,忽然就被震耳欲聋的敲门声惊醒。   “裴舜钦,起床背书了!”乔景一边不耐烦地在门外催促,一边敲门,大有他要是不出来就要把门敲破的架势。   裴舜钦被咚咚咚的敲门声吵得心里烦,“别敲了!吵死了!”   “你不出来?那我走了。”乔景从善如流地停了手,声气里却带上了威胁的意味。   谁要昨天自己低头求人呢?裴舜钦烦躁地大叫一声,起身哗啦一下拉开门,赌气道:“起来了!满意了?”   乔景不妨他穿着里衣就来开门,立时慌张转过身,捂着眼睛叫道:“你怎么不穿衣服!”   没穿衣服?裴舜钦低头看了一下贴在身上的蚕丝里衣,无语得翻了一个白眼。   “都是男的,你至于吗?”   “你快穿好到院子里,准备背书了!”乔景一跺脚,即便像被后面有鬼在追一样拔腿就走。   就这小子惯会穷讲究。   “有病。”裴舜钦没好气地骂一声,趿拉着鞋子回到房里开始穿衣洗漱。   等到裴舜钦将自己收拾好走到我闻斋前院,乔景已经在院子里等了许久,她瞧见裴舜钦已然穿戴齐整,脸骤然一热。   “咳。”她尴尬咳嗽一声,将院规塞到了裴舜钦手里。   “念吧。”   裴舜钦一撇嘴,翻开书开始没精打采地念。   他站没站相,有气无力的样子活像没被乔用之打过的乔若,乔景从袖子里摸出根细树枝,学着祖父教训哥哥的手法“啪”得一下抽在了裴舜钦背上。   “站直,好好念。”   “你打人!”裴舜钦猝不及防她下此毒手,猛然扭头看向她,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你好好背我就不会打。”   “你!”裴舜钦气急,伸手想要夺过乔景手里的树枝,乔景轻巧往后一跳,眼疾手快地又抽了他手一下。   “你还要不要进书院?”   自己找的罪,再屈辱也得受着。   “行行行,我读,我读行了吧?我读!”裴舜钦咬牙切齿地说,自暴自弃地重新翻开了书。   他欲发作而不得的样子十分有趣,乔景回头偷笑,坐到书斋前的木台阶上,盯着裴舜钦读书。   读到一半,书院送早餐的仆役来了,裴舜钦如同得了救星,迅速合上了书。   乔景从下人手中接过食盒,朝裴舜钦摇了摇头:“吃完饭脑子就发昏,你先读吧,读完再吃饭。”   “我饿!”裴舜钦哀嚎一声。   乔景不松口:“就忍一会儿。”   仆役瞧见这一幕十分新鲜,望着裴舜钦不住地笑。裴舜钦狠狠瞪他一眼,用书遮住脸,声音硬得像是从后槽牙里磨出来的。   等到一本读完,他饿死鬼一样扑向食盒,乔景打开盖子,他抓过个包子,一口咬下了大半。   “慢点,慢点。”乔景被他饿虎扑食般的阵势吓到,顺手倒了碗豆浆递到他手里。   热气腾腾的豆浆下肚,裴舜钦感觉自己终于有了点人样。   乔景用筷子夹着油条一点点扯着吃,他打量她一眼,啧啧道:“你吃油条的劲头真像绣花。”   乔景拿筷子的手登时僵住了。   裴舜钦拿起根油条,用嘴咬住扭头一扯,一口撕掉了一大截,随后得意洋洋地朝乔景挑了一挑眉。   乔景看着他油腻腻的手,嫌弃道:“不要,好油!”   “洗个手不就好了?”裴舜钦不以为然地一撇嘴,放肆嘲笑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比些姑娘还要秀气?”   “你才像个姑娘!”乔景恶狠狠地回敬他,有样学样地撕了口油条。   裴舜钦哈哈大笑,故意道:“还是像个姑娘!”   手脏都脏了,乔景也不计较了,她用手拿着连吃几口,然后不服输地瞪了裴舜钦一眼,表情甚是灵动俏皮。   裴舜钦哑然失笑,心里暗想这小兄弟果然还是个小孩儿。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小裴惧内属性初显~ ☆、第十五章   吃过早饭,乔景将裴舜钦提溜进书斋重抄院规,裴舜钦磨磨唧唧地铺纸磨墨,她看不下去,将一只笔蘸饱墨塞到他手里,连声催促他快些落笔。   都说字如其人,她以为裴舜钦的字跟他这个人一样花里胡哨,却没想到他的字清疏瘦劲,竟颇有种“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风骨。   她不自觉发出一声惊叹,裴舜钦立即像孔雀开屏一样抖搂了起来。   “你看我这字,怎么样!我就问你怎么样!”   他这般夸耀,乔景好不容易产生的钦佩之情一下消退了不少。   “还行吧。”她别别扭扭地敷衍,忍不住问道:“你这手字是跟谁学的?”   “我爹。”裴舜钦一边抄书,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   裴舜钦这手字一看就是经年累月,一笔一划细抠出来的,乔景想到乔襄忙于政事,从未关心过她的学业,不禁心生羡艳。   “你爹对你真上心,我爹就从来不管我。”   “不管你还不好?”小时练字的回忆痛苦得不堪回首,裴舜钦完全不懂有什么可羡慕的。   乔景用手搁着脑袋,趴在桌上叹了口气。   “我爹太忙,我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他几次。他每回见我,就只有三句话,一句是你又长大了些,一句是你要听先生的话,还有一句是我还有事要忙,你先退下吧。”   乔景这话也太夸张了些,裴舜钦惊讶问道:“怎么听上去你爹不像是做生意的,倒像是处理国事,日理万机的?”   乔景不妨说漏了嘴,连忙干笑着岔开话题:“我哪晓得他天天在忙什么?不过说起日理万机,你爹作为一州之长,才是真正日理万机吧?”   “日理万机?你也太高看他了。”裴舜钦轻嗤。   他爹作为贬臣,虽然挂着官位,其实实权全在别人手上。他也不知道他爹日日殚精竭虑的做什么,横竖在他看来,只要京城风向不变,他就永远也翻不了身。   裴舜钦上一次抄书抄得丢三落四,乔景为了帮他扭转在宋衍心中的印象,这次逐字逐句的检查,但凡有错就一页重抄。   裴舜钦受不了她这般严苛,反抗道:“个把别字墨团有什么要紧,我才不信那姓宋的会一个字一儿一个字儿地查。”   乔景一点儿也不同意裴舜钦的想法。   上次他俩在饮风馆的那场闹剧堪称有辱斯文,像宋衍这样一丝不苟、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是绝对不会轻易放他们进书院的。   “你信不信你哪怕只是少了个点儿,宋师兄也会抓着大做文章,让你再抄一遍?你现在小心些,总比那时候受气好。”   “不至于吧……”裴舜钦半信半疑地反驳。   乔景比划着宋衍脸上两条深刻的法令纹,吓唬他道:“那天宋师兄脸上的周围,都耷拉到这儿了。你与其指望他大发慈悲,还不如指望指望自己。”   “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裴舜钦快要被乔景说服了。   “别想着偷懒了,你这儿又写错了,快些重抄吧。”乔景不耐烦地指出一处错处,裴舜钦接过纸笺,认命地叹了口气。   上回裴舜钦盘算着用钱了事,是以压根没背院规。乔景督促他每天强背几条,晚上默不出来不许睡觉,他要么这里少了个“使”,那里少了个“然”,总之就是要出错。   “‘非师长使令及己有急干,不得辄出学门。’,就这么一句话,你怎么还能掉两个字?”乔景强打着精神陪裴舜钦熬油,见他这一条反复默错三次,实在有些受不了。   裴舜钦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他挣扎看一遍乔景圈出红圈的地方,才发现自己写成了“非师长令及己有急干,不得出学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辛九山这个杀千刀的!”他忍耐不住破口大骂。   乔景已经困懵了,她头抵在案几上,无奈至极地说:“‘院规第二十七条:肃声气,毋轻,毋诞,毋戏谑喧哗,勿轻易放肆,勿粗豪狠傲,勿轻有喜怒。’”她扭头看向裴舜钦,“你这般诋毁师长,被人听到是要直接逐出师门的。”   裴舜钦听得绝望。   他扔掉手中的一沓纸,一屁股坐在地上,破罐破摔道:“逐就逐吧,反正小爷也不想伺候了。山下什么绝色没有,我要跟这耗着。”   “不行!”   听得裴舜钦有放弃的意思,乔景立马清醒了。   “我这么帮你,你现在说想打退堂鼓,门都没有!”她将笔硬塞进裴舜钦手里,提声催促道:“快写!”   “再写我就要吐了。”裴舜钦毫不配合地扔掉了笔。   乔景不依不饶:“吐也得写。”   裴舜钦有气无力地和她讲条件:“我把这条抄一遍,今天就结束。”   一遍能记住个鬼,至少得五遍。乔景如此想着,冷冰冰说道:“十遍。”   “三遍。”   “十遍。”她咬死不松口。   “五遍。”   她白裴舜钦一眼,“我说了十遍。”   裴舜钦崩溃了。   “求你了!七遍!我保证好好抄,认真抄!”他抓住乔景肩膀,摇晃着哀求。   乔景嫌弃挣开,故作无奈地答应了,“行吧行吧,七遍就七遍。”   可怜裴舜钦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好嘞!”他精神抖擞地答应一声,开始心甘情愿地奋笔疾书。   如此过了数天,裴舜钦终于背完了所有学则。   去书院考试前一晚,乔景抽查裴舜钦背书,裴舜钦背得磕磕绊绊的,她听得愁眉苦脸,只得翻开书册一条一条画红线。   “这几条生涩拗口,这几条选自经史子集,这几条辛先生在过往的文章里反复提及。”她抬起头,严肃叮嘱裴舜钦道:“笔试抽二十条默写,写得出十五条就算过关。你现在勉强能背,明天一紧张说不定就什么都忘了。这几条师兄一定会考,今晚你不睡觉也得给我记牢了!”   裴舜钦看得目瞪口呆,他呆呆问道:“他要不考怎么办?”   乔景自信地一仰下巴:“不可能不考!”   她帮乔若押了十几年题,回回都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这次考试只是死记硬背,玩不出什么花样,再加之他们已经和宋衍打了次交道,了解出题人的禀性,猜起来更加容易。   死到临头,裴舜钦除了相信乔景,也没有什么别的好法子。他抱着书本絮絮叨叨地背,等背到能下意识脱口而出,外面的天色已经是蒙蒙亮。   差不多到了洗漱的时候,裴舜钦推推乔景,疲惫道:“喂,该去书院了。”   乔景不知何时趴在书几上睡沉了,她没有反应,裴舜钦又推她一把,“别睡了,该起了。”   乔景仍然没有醒,只是挪了挪被裴舜钦碰的胳膊。裴舜钦一宿没睡,看她睡得这么沉,心里骤然起了股怨气。   他凑近乔景耳边,打算大吼一声将她惊醒,不及出声便注意到了乔景耳朵上的耳洞。   男孩子怎么会有耳洞?   裴舜钦一愣,念头急转到乔景平日有些女气的举手投足上,瞬间起了身微妙的鸡皮疙瘩。   乔景感受到耳边的阵阵热气,悠悠转醒,一睁眼看到凑得几乎快要亲到她了的裴舜钦,吓得一声大叫。   她双手撑地极速往后一退,惊恐嚷道:“你干嘛!”   裴舜钦被她这反应吓得瞌睡都没了,他无措地摸摸脖子,干笑道:“那什么,你……你头发上有东西。”   他这个理由蹩脚到可笑,乔景心跳得飞快,欲盖弥彰地紧了紧领口。   她这个动作落到裴舜钦眼中更显可疑。   不管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差不多得去书院了。”裴舜钦蹭到门边,招呼过一声,随即脚底抹油地溜了。   等洗漱完,两人在我闻斋院子里碰面,皆是心怀鬼胎,说不出的尴尬。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饮风馆,宋衍站在院子里负手迎风,恰如一个等着嫌犯自投罗网的青天大老爷。   “宋师兄。”   乔景周周到到地对宋衍一礼,宋衍转过身,脸上明晃晃写着“冷淡傲慢”四个大字。   裴舜钦视若无睹,彬彬有礼地一拱手,不卑不亢道:“见过宋师兄。”   宋衍不料裴舜钦好似换了一个人,他讶异看他一眼,板着脸道:“既然准备好了,就上交学则。”   裴乔二人递上抄好的院规,宋衍接过裴舜钦那一份时,忽然讽刺道:“这回裴公子没落了东西在书里吧?”   裴舜钦心头一刺,颇感不悦。   “宋师兄,我们真心知错了。”乔景唯恐裴舜钦一时忍耐不住,和宋衍吵起来,连忙带着他的份儿示弱,先行堵住两个人的嘴。   宋衍自在房里校阅两人抄的学则,裴舜钦和乔景在外等着,足足等了上回三倍长的时间,宋衍方从屋里出来。   他默然将书册交还两人,裴舜钦心知如果他抓住了错处,绝不会这样安静,便忍不住得瑟道:“怎么样,宋师兄?现在信了我们是改过自新,一心向学了吧?”   宋衍其实并不信裴舜钦短短几日就会改头换面,无奈他这回呈上的抄本完美得堪称刊行的印本,他仔细翻了半天,也寻不出半点错处。   “是不是当真改过自新了,等会儿一试便知。”宋衍冷脸说着,示意二人跟他进去房里考试。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这也是我的心声:再写我就要吐了…… 求个收藏,救救扑街作者吧QAQ! ☆、第十六章   屋子里摆着几排书几,裴舜钦和乔景按着宋衍的指示分别在左头右尾坐下,宋衍将卷子发给两人,即便坐到正对着大门的长榻上监考。   裴舜钦展开卷子,草草过一遍题,发现其中十有八九都是乔景昨夜划出来的地方,立时惊喜回头。   乔景不想宋衍误会,连忙低头避开裴舜钦的目光,可惜还是迟了。   “咳!”   宋衍一戒尺重重拍在桌上,算做是警告。   裴舜钦回头翻了个白眼,开始行云流水地答题。   宋衍心中纳罕,实在不敢相信眼皮底下这个运笔如飞的裴舜钦和那天妄图用钱收买他的裴舜钦是一个裴舜钦,可他不错眼地盯着,裴舜钦绝无作弊的可能。   裴舜钦一气呵成地答完,检查过两遍,随即将墨吹干,将试卷呈给了宋衍。   “做完了就去外面等着。”宋衍声音仍然生硬,表情却有种绷不住的古怪。   裴舜钦心中大为畅快,他装模做样地向宋衍一拱手,随即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间。   乔景怕自己如果先出房间,宋衍会给裴舜钦找茬儿,是以故意写得慢些,眼见裴舜钦一脸轻松地交卷出门,她放下心来,开始专心答题。   她交完答卷,出门不及跨下台阶,便向裴舜钦急急问道:“答得怎么样?”   裴舜钦意气风发地一扬手。   “那自然是手到擒来!”   手到擒来再好不过,乔景展颜一笑,在门外安心等着出结果。   明亮的阳光直照在乔景侧脸,裴舜钦悄摸摸将目光投在她小巧细腻的耳垂上,还在想耳洞的事情。   要不干脆就去问问他怎么会有耳洞?   他如此想着,踌躇半晌还是拿不定主意。   要是乔璟真如他猜得那样,他话一出口场面肯定难堪,可如果装作没发现这事儿,他又实在别扭。   乔景全然不知裴舜钦在犯愁,看到宋衍从房里出来,她转身一扯裴舜钦的衣袖,激动地小声说:“他出来了!”   裴舜钦闻到她身上的那股似有若无的脂粉香,尴尬地笑了笑。   还是别问了吧!他在心底悄然拿定了主意。   宋衍走到两人跟前,硬生生道:“现在我带你们去寝舍。”   裴舜钦和乔景相视一笑,同时拱手答了声是。   宋衍凉凉看一眼心花怒放的裴舜钦,领着二人进了书院。   宋衍面无表情地走在前头,一边走一边告诉两人何为读书之所,何为习字之处,何为讲学之殿。乔景用心记着,裴舜钦心不在焉地左右张望,明显没在听讲。   “裴舜钦!”宋衍点名裴舜钦,不耐烦道:“明早击板后两刻,大家都要到堪书台升堂备学,你来晚了,可是要挨罚的!”   好大的威风!不过是个斋长,当真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了。裴舜钦不以为然地一撇嘴,暂时收敛了几分。   宋衍提醒只是出于职责,裴舜钦这般不知好歹,他也懒得再废唇舌。   书院后头圈出了一块地作为学生的寝舍。寝舍是四条排房,每排有三个房间,其中两间供学生起卧,另外一间则用来读书习字。   寝舍后栽种有数丛翠竹,隐约与后方的院子形成了一条屏障。裴舜钦认出后面是那位姑娘住的地方,便向宋衍明知故问道:“后面住的是山长吗?”   歪心思也动得太快了些。乔景无语地瞪了裴舜钦一眼。   “不是,山长住在那边的院子。”宋衍不知其中原委,一边照实回答,一边将辛九山的住处指给裴舜钦看。   裴舜钦答应一声,顺杆儿又问:“那那儿住着谁?”   “是阮姑娘。”宋衍说完,又添补上一句:“那儿住着女眷,你没事儿别往那儿去。”   原来那姑娘姓阮。   裴舜钦得了这个消息,岂愿轻易撒手,“阮姑娘是谁?她怎么会住在书院里?”   “与你无关,你莫操心。”宋衍出言讽刺,见不惯他这心驰神摇的轻薄模样。   裴舜钦讨了个没趣,只得收回目光,讪讪跟着宋衍进了寝舍的院子。   宋衍走到西向,推开一间房,吩咐裴乔二人道:“你们俩就住这儿,今天下午把行李收拾好,明天就和大家一起上课。”   横竖指望不上这破地方能多舒服,裴舜钦匆匆扫过眼房间,见此处的装潢摆设都同我闻斋的差不多,便连连嗯了几声算作答应。   宋衍原想他这样的公子哥儿总得抱怨几句,却没想到他接受得这般爽快。他才松了口气,就听得一路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的乔璟同他道:“宋师兄,我不习惯和人住一起,能不能让我单独住一间?你放心,多的花销我会自己补贴。”   这些公子哥儿总觉得自己有几个钱就与众不同了!   宋衍心生不悦,皱起眉头教训道:“你来这儿是来读书,不是来享受的。书院里不管身份高低,门第贵贱,皆是两人一寝。你自己说说,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例外?照我说,如果你是想贪图享受,那么不如趁早回家。”   乔景没被人这样不留情面的批评过,直接涨红了脸。她何尝不晓得她提出这个要求会让人觉得她娇生惯养,吃不得苦,可和男子住一起,这是万万不能之事。   “不是的,宋师兄。不是我贪图享受,而是我不好和人住一处。”她弱弱为自己辩解,希望宋衍能网开一面。   宋衍冷笑一声,“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非一个人住不可的理由。”   “我……我……”乔景有苦难言,结巴半天说不出话。   裴舜钦在一旁围观,初初也以为她是在嫌弃这儿条件不好,等看到她这扭扭捏捏的模样,忽然间福至心灵。   乔璟会不会是有些难以言说的癖好,所以不愿和人住在一处?听说有些男子喜欢抹胭脂,穿女装,他是不是就是那样?   嗯!他肯定就是那样!   裴舜钦自觉发现了真相,连忙大声道:“宋师兄说的是,院里人人平等,怎么你就偏要特殊些呢?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愿和我住?和我住很委屈你吗?”   乔景不妨裴舜钦忽然跳出来搅混水,她不知所措地望向裴舜钦,裴舜钦一扯她衣裳,轻声劝道:“别犟了,你犟不过这头牛的。他要是硬让你和别人住一起,你更吃亏。”   乔景一凛,这才反应过来裴舜钦是在给她解围。   万一真如裴舜钦所说,宋衍直接要她和别人住一起怎么办?乔景被裴舜钦这话吓蒙了。   “你们两个在交头接耳说些什么?”宋衍直觉裴舜钦没在说他好话。   裴舜钦不等乔景反应,径直搂过她肩膀,说:“我刚刚劝他跟我住一起,他同意了。”   “是么?”宋衍怀疑地问乔景。   裴舜钦维持着笑脸看着宋衍,手臂悄悄用了点力气儿。   和裴舜钦住一起总比和别人住一起好!   乔景心一横,立即点头应和道:“是的,我想通了,我就和裴兄住一起,挺好的。”   “那就好。”宋衍扫视一眼两人,懒得再和他们纠缠。   宋衍离去,裴舜钦关上门长吁一口气,大剌剌歪倒自己床上感慨道:“这姓宋的可真难缠。”   他瞧乔璟手足无措地站在房门口,随即一扬下巴,招呼道:“坐啊!站着干什么!”   虽说和裴舜钦住好过和陌生人住,但总归是件离经叛道的事儿。   乔景低头思索半晌,觉得必须要和裴舜钦约法三章。万一事情变得不可收拾,裴舜钦有负于她,她总能想办法堵住他的嘴。   她在桌边坐下,对着惬意躺在床上的裴舜钦郑重道:“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裴舜钦好似看穿了她在想什么,直率道:“你放心,明天我就搞个屏风隔在屋子中间。你我楚河汉界,两不相干,你在屏风那边做什么,我全不管。”   “你怎么知道……?”乔景吃了一惊,唯恐是自己何处漏了马脚。   “你不必同我说,我也不想听。”裴舜钦扬手打断她,甚是体贴人意地道:“你有什么爱好我不管,反正只要你不弄到我跟前,我就当不知道。”   裴舜钦说完,觉得自己这番话甚有江湖豪侠不拘小节的味道,不禁有点儿沾沾自喜。   他给乔璟泼脏水,乔璟不但不计较,反而尽心帮他过了书院考试,这足以说明他把他当成了兄弟。   只要是兄弟,就算他有些奇奇怪怪,难登大雅之堂的癖好,只要不拉着他一起,他帮着遮掩遮掩这又有什么要紧?   他在说什么啊?乔景一头雾水。   她隐约觉察到裴舜钦好像误会了,可他这话正中自己下怀,她也无意去计较他到底误会了什么。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屏风为界,你不许来我这边。你要是来了,那你就……你就……”   裴舜钦到她这边来,她也不能怎样,乔景为难住口,觉得自己跑到这地方女扮男装来读书,实在是下下策。   她当时一心想要找裴舜钦算账,全没顾虑到会有这么多棘手细碎的麻烦。   “我过去我就是猪。”裴舜钦发过誓,伸个懒腰躺倒在床上,一边翘脚一边道:“我没那么无聊,你只管放一万个心。”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你就是女装大佬!我真聪明!嘿嘿嘿! 阿景:…… ☆、第十七章   青崖书院每个寝舍的摆放都一模一样,房间中央摆着张小四方桌,左右两面墙摆放着一张床榻,一个红木衣柜并一个洗漱架。   床靠的两堵墙,一堵靠着书房,一堵是房间外壁。外壁墙上为了采光,在不及人高的地方开了扇窗。   乔景顾念着那扇窗户开在在床铺上方,从屋外踮脚朝里看便能看清房间里的情形,便拣定了靠实墙的那张床。   等两人将行李从我闻斋搬到寝舍,将一切都收拾停当,已到了点灯时节。裴舜钦累得瘫在床上睡着了,乔景拘谨坐在四方桌旁,烦恼应该怎样把这一夜对付过去。   外间传来声钟鸣,裴舜钦被这声响惊醒,以为书院出事了,立时迷瞪着眼从床上撑起了身子。   “怎么回事?!”   乔景忙道:“是待息钟,再过一刻就该吹灯了。”   “哦……”裴舜钦放下心来,迷糊答应一声,又躺回了床上。   “不早了,我得去洗个澡。”他自言自语说着,睡眼迷蒙地下床打开衣箱,一边翻找换洗的里衣,一边问乔景道:“你要不要也去洗?”   “啊?!”乔景慌乱得差点儿咬到舌头。   下午她悄悄去寝舍后面的浴室看了一眼,浴室是给学生用的,所以还是比较讲究地隔成了一个一个小单间,但她是绝不可能在那儿洗澡的。   “不了不了。”她连连摆手拒绝,脸一下又红又热。   裴舜钦不过是顺口一问,乔景反应这么大,他不由有点奇怪。他看向乔景,疑惑问道:“你今儿出了这么多的汗,不要去洗一洗么?”   “啊……?你先去……,你先去吧!”乔景尴尬不已,勉强找理由道:“我们要是都去洗,等会儿敲了晚息钟,只怕宋师兄看到屋里灯还亮着,又要来找麻烦。”   这算什么理由?裴舜钦莫名其妙。   “把灯吹灭了再去洗不行吗?”   乔景脑子一木,干脆破罐破摔道:“反正你先去洗就是了!”   裴舜钦被她吼得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直在邀请小兄弟一起去洗澡。   两个男人为什么要一起洗澡啊?   他一个激灵,立时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会被带进坑里。   “去洗就去洗。”他嘀咕一声,懒得再和乔璟掰扯。   裴舜钦洗完回来,见房里一片漆黑,乔璟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立时觉得有几分古怪。   “那小子去哪儿了……”他一边搓头一边自言自语。   不过他今天折腾了一天,此时已经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算了,爱去哪去哪吧。   裴舜钦实在没有精神再去想乔璟的事儿,他抛开念头钻进被子,头一挨枕头即便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等他第二天被晨钟吵醒,睁眼看到乔璟已经穿着妥当站在房里,登时就有种这兄弟神出鬼没的感觉。   “你昨晚去哪儿了?”他揉着眼睛问。   “当然是去洗澡了啊。”乔璟对着镜子整理发髻,神情从容淡定。   那许是错过了吧。   裴舜钦无意纠结这种小节,他随口答应一声,随即掀被起身,乔景一步踏出门,站在门口对他道:“我先去堪书台了,今日开课第一天,你千万莫要迟到。”   “好。”他点了点头。   堪书台是青崖书院的读书之所,每日晨钟后两刻,学生们在堪书台读晨书。等辛九山到了,便按照长幼之序相对而立行施师徒之礼。   裴舜钦洗漱好,见时间已经不早,便急急出了寝舍。前院的建筑样式大差不差,他在院祠之间绕了许久,方在仆役的引导下找到了堪书台。   他迈进堂院,见学生们松散站成一团,当即松了口气。   乔景站在院里栽种的松树下,见裴舜钦一脸茫然地走了进来,马上一溜小跑过去,低声问他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山长不是还没来吗?”裴舜钦庆幸地说,不明白她为什么表情那么严肃。   山长还没来?   乔景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山长都走了!”   “走了?!”裴舜钦吓了一跳。   饶是他混不吝,也晓得自己上课第一天就误了行礼,无疑是将“尊师重道”四字踩到了脚底下。   乔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裴舜钦,教训道:“我出门前不是还特地说了要你千万别迟到嘛!”   “我不记得路了!”裴舜钦心烦不已,反而抱怨起乔景:“今早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你要是带着我一起,我也不至于错过了。”   乔景不提防他倒打一耙,没好气道:“你自己不记路,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早早就走,是因为男女有别,她不想看见些不该她看到的东西。   “裴舜钦,你来得好早。”   两人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埋怨,宋衍冷冰冰的声音一下冻得两人同时打得了个哆嗦。   裴舜钦僵硬转过身,见到宋衍背着手似笑非笑地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登时暗叫不妙。   “不早,不早。”他勉强挤出个笑容回应。   宋衍五官骤然往下一垮,严厉叱道:“你也知道不早!”   他这声斥责甚是响亮,周围的学生一时间尽将目光投在裴舜钦和乔景身上,乔景眼观鼻,鼻观心,拼命祈祷宋衍不要迁怒到她身上。   可惜宋衍也对她早没了好感。   “乔璟。”宋衍冷声冷气地将目标转移到了她这边。   她悄悄叹口气,低眉顺眼地答道:“是。”   “你与裴舜钦同寝,为什么不提醒他不要迟到?”   乔景敛眉坦然道:“既为同窗,自当同行同止,学友有考虑不周之处,便应耿然提醒,不应置身事外。此次我有疏忽之过,有何责罚,我欣然而领,日后不敢再犯。”   宋衍已经准备好了一大通教训的话,乔景摆出副听凭处置的姿态,他倒不好再严加苛责。特别是乔景还话里有话,意指他作为师兄,也应该对他们多多指点,而不是靠罚了事。   裴舜钦不成器,心思倒活络的很,他瞧宋衍好似突然吃了个哑炮,便立即附和道:“宋师兄,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迟到了。”   好一场一唱一和的双簧!   宋衍被乔景这一记钝刀子气得七窍生烟。   他若是认真责罚,则显得对后辈不够包容,失了君子浩然宽厚之风,可要草草收场,他又想实实在在给裴舜钦一个教训。   正迟疑间,书院里又响起了声悠远钟鸣。   “易繁,该上课了。”   一个少年手拿书卷走到宋衍身旁提醒,声音低冷,他穿着一身颜色沉郁的墨绿刺绣衣裳,肩膀宽阔,身姿挺拔如松。   “那他们俩……”宋衍为难看向少年,少年扫过眼裴舜钦和乔景,淡淡道:“他们初来乍到,记不得路也情有可原。上学第一天,你就宽仁些吧。”   “我懂了。”宋衍答应一声,转头看向裴乔二人,“算你们好运,有默闻兄替你们求情。这次我不追究,你们也用不着高兴,再有下一次,我绝不轻饶!记住了吗?”   裴舜钦和乔景老老实实地点头,等到宋衍和那少年走远了,裴舜钦拿胳膊肘一碰乔景,小声问道:“刚才那哥们儿谁啊?”   乔景甚烦裴舜钦时不时就要动手动脚,她侧身一躲,不耐回道:“我怎么知道?”   “瞧着倒是个人模狗样的人物。”裴舜钦没察觉到她的异样,自顾自感叹。   乔景远望着宋衍和那少年的背影,心情颇是复杂。   其实她知道那少年是谁。   那少年便是当朝宰执岑安的独生子,十四岁即以一篇长赋名噪京城的岑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休息一天不更新,存稿告急我要努力攒攒存稿了! 星期六再见! mua~ ☆、第十八章   乔景离开京城时,隐约听闻岑府公子在准备外出访学,却没想到事情那般凑巧,岑寂是到了青崖书院读书。   乔襄与岑安走得极近,可乔用之甚是反感两人主张推行的新法,是以乔岑两家的关系一直既亲近、又敌对。   前年东族侵扰大齐边境,齐朝屡战屡败,兵力耗损极大。时局动荡,边境百姓苦不堪言,乔用之因此力主避战,并劝皇上与东族签订岁贡和议以换取边境安宁。   抚远侯陆渊曾在前线奋战多年,他分析局势,判断东族已是强弩之末,便一力主战,甚而请命东下杀敌,荡平东族。   皇上思虑再三,最后听取了乔用之的建议。   议和停战之后半年,岑安因东族拒以客礼接待齐朝使臣上文弹劾乔用之,指责他和议之策是纵容叛逆。陆渊也趁此机会上书乔用之误判形势,使大齐错失良机,未能一举荡平东族不臣之心。   两方来势汹汹,皇帝始终不发一言,没有任何动作,乔用之心知皇帝与他已经离心,只得选择辞官离朝,暂避宣州。   朝堂的风起云涌,其实与深闺之中的乔景其实无甚关系,她会记住岑寂,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父亲中意的乘龙快婿。   她与岑寂门第相当,年纪相仿,又有父辈间一层紧密坚实的关系,如果不是因为乔用之与岑安水火不容,婚事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一件事。   这也是乔景从及笄到如今,没有一户人家上门说亲的原因。   谁敢从权势滔天的岑大人手里抢他默认的儿媳?   乔景默想,她爹肯定是与岑大人商量好了,才会强硬地直接派人接她回京。新党得势之际,通过联姻让世人晓得乔岑两家彻底绑在了一起,就是为了展示他们的权势和决心。   不过岑寂现在没有回家,反而还在青崖书院安安稳稳地读书,这是不是说明他也不赞成这桩婚事呢?   一念及此,乔景不但不恼,反而欢喜起来。   她一点儿也不想嫁到岑家,是以她恨不得岑寂能将这桩婚事搅黄。   晨读结束,学生们前往溪山馆听讲。溪山馆地方开阔,背靠青山,能听见崖间漱漱的流水,辛九山喜欢在这儿讲学。   宋衍给裴舜钦和乔景安排的作为前后左右岔着几人,乔景使劲扭过头,才能看到裴舜钦。   乔景以前读书,都是将先生请到家中,一人一张案几,教授读写。这么多人一起上课,她有些紧张,整理案几上的书籍时,一不小心碰落了悬在笔架上的毛笔。   毛笔掉落到前面的人旁边,那人拾起笔,转过身将笔放在了乔景案头。   “你的笔。”那人同她说话,看着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多谢。”乔景微笑道谢,主动搭话道:“在下姓乔名璟,衢州人氏,家中做绸缎生意。”   “我知道。”少年友好一笑,伸手点了点贴在桌上写有乔景姓名的名纸,说:“我姓韩,单名一个缙,意指浅赤的那个缙,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小字,显卿。”   韩缙白净斯文,眼神温顺,乔景对他颇有好感,便同他交谈起来。   裴舜钦百无聊赖地撑在桌子上打量学生,宋衍坐在他旁边,见他躬身斜肩,坐没坐像,当即不悦教训道:“裴舜钦,坐好了!”   裴舜钦一撇嘴,不情不愿地将身子坐直,瞥见斜后方的一张案几与其他所有的都不一样,不由有些好奇。   他想找人问问,又怕宋衍发作,只得暂时忍耐。过了一会儿,外间飘来一阵香风,他鼻子一抽闻得是上好的胭脂香味,心念一动,立时激动地转头看向了讲堂外面。   来得果然是泉边的那两个姑娘!   看见碧衣少女手中提着书箱,裴舜钦眼睛噌得一下放亮。   难道这阮姑娘是要和他们一起读书?读书还有佳人相伴,真是美哉妙哉!   裴舜钦忘乎所以地望着阮凝笙,阮凝笙注意到他,不好意思地低头浅浅笑了一笑。   轰!   裴舜钦热血上涌,久违地感受到了自己第一回去歌楼,被环绕着的莺莺燕燕迷得五迷三道的晕乎感。   他一心挂在阮凝笙身上,全然不知乔景将他的神态尽数收进了眼底。乔景按捺下心头鄙夷,向韩缙问道:“那两姑娘是什么人?”   韩晶笑眯眯地说:“那两位是阮姑娘和她的侍女云歌,阮姑娘是辛先生的外甥女,平日都是和我们一起上课的。”   “外甥女?”乔景有些疑惑。   “阮姑娘是辛先生妹妹的女儿,好像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她一直跟着辛先生生活。”   是孤女啊。   乔景不由对阮凝笙生出了一丝怜惜。   诸生落座完毕,辛九山从讲堂后走到到前庭,大家端坐敛声,双手规矩置于膝上。辛九山盘膝坐在讲席后面,清了清嗓子,开始翻开书册讲课。   今日辛九山讲得是《论语》中的“子绝四”一句,乔景虽为女子,在闺中所学的却不是《女则》《女四书》这些闺帷教训,而是依着乔用之的指点,从四书五经到经史子集皆有涉略。   凡读书者必然通晓《论语》,乔景初初纳闷辛九山为什么要讲这么浅显的一章,待听得他旁征博引,从各类典籍中信手拈来各项论据诠释其,不由得大为折服。   她听得津津有味,不妨辛九山忽然住口,将目光落向了她身后。   乔景回过头,见裴舜钦歪着脑袋,大张着嘴睡得头一点一点的,登时羞愧得转过头扶额。   她不是为裴舜钦羞愧,而是为自己的眼光羞愧。   天知道她当初怎么会看中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在青崖书院上学的皆是聪颖勤勉之人,哪里见过这种场景?有人忍不住轻笑出声,有人打量过一眼辛九山的脸色,随即放下了手中的笔开始瞧热闹。   辛九山拿起戒尺重重拍了一下案几,一声脆响,裴舜钦一个激灵醒将过来,见大家的目光都汇集在自己身上,立时识时务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辛九山扬唇一笑,明知故问道:“老夫没有提问,裴生站起来做什么?”   你说我为什么站起来?裴舜钦甚烦他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口吻,只是站着不说话。   “想来是老夫才疏学浅,讲得太过无趣,才会让你昏昏欲睡。”辛九山夹枪带棒地抢白一顿,又道:“既然你站起来了,那老夫便问你一句,何谓君子毋意?”   裴舜钦虽然见到书本就头疼,但好歹也是出身书礼之家,他草草答道:“君子毋意,便是毋测未至之事。”   辛九山追问:“那为什么不要揣测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呢?”   圣人说了不要揣测就不要揣测,怎么还要问为什么不要揣测?裴舜钦脑袋空空,一时想不出应答之语,只得灰头土脸地说:“不知道。”   辛九山从容道:“如果你刚刚听我讲了,就会知道臆则是妄,妄而至错,乃本心错。”   “弟子受教。”裴舜钦无话可说,弯腰一躬。   辛九山摇头一叹,令裴舜钦坐下,学生们纷纷回过头重新听讲,乔景注意到裴舜钦站着时有几个学生一直憋着笑容似有嘲讽之意,心里莫名有一点儿不舒服。 作者有话要说:  记者(拍拍话筒):阮姑娘,有小天使说你是女二,请问你对此有何回应? 阮凝笙(面无表情):不好意思,可能有一点误会,其实我只是个无情工具人,谢谢。 记者:那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阮凝笙:那就拜托大家给我家的扑街小作者一点鼓励,点个收藏吧~ ☆、第十九章   课毕,学生们各自起身散去,乔景怕裴舜钦在众人面前丢了脸会有些难堪,便甚是体贴地跑到他座位前想和他玩笑几句。   不想裴舜钦却是满面春风,拉过她就直接往寝舍的方向跑。   “走!”   “喂!”乔景跟不上他的步子,又觉得在学社奔跑不成体统,便急急甩开他的手,叉腰气喘吁吁道:“跑什么!有急事吗?”   “你要的东西到了。”裴舜钦凑到她耳旁故作神秘地说。   她什么时候朝他要东西了?   “我要的东西?”乔景不明所以。   裴舜钦一跌脚,“屏风啊!”   啊,屏风!   乔景想起了裴舜钦说过要弄一个屏风放在屋子中间。只不过昨天中午两人商量好,今天屏风就进了屋子,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吧?   事关日后起居,她也按捺不住跑了起来。打开房门,她见一堵高大的屏风横在正中,几乎把她那边的空间遮挡成了一间小室,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   裴舜钦得意洋洋地向她邀功:“怎么样,不错吧?”   “你怎么搞来的?!”乔景甚是不可置信。   太平镇在山脚,下趟山就得两个时辰,这木屏风又重又沉,裴舜钦昨儿几乎一天都和她在一处,能从哪儿变出个屏风来?   裴舜钦抱着手臂轻笑:“你没听过那句话吗?有钱能使鬼推磨。”   乔景一愣,马上关上了房门。她压低声音,小心问裴舜钦道:“你贿赂了书院的下人,要他们帮你去镇上买的?”   院规里明白写着,书院学子不得与仆役私下来往,索取便宜。裴舜钦这事情要是败露,他和那个下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瞧你吓的这副样子。”裴舜钦毫不留情地取笑乔景,优哉游哉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们敢接我这茬,就说明我绝不是他们的第一桩生意。”   饶是裴舜钦如此说,乔景仍是觉得他太大胆了些。   她活到这么大,一直都按着别人的教导规则行事,就是女扮男装跑到书院读书这种在世俗眼光里离经叛道的大事,她也是在征求到了乔用之的同意后方成行。   裴舜钦见她一脸纠结,便问:“那换成是你,你打算怎么办?”   “去向宋师兄报备,等他同意之后,再请书院的人帮忙采买搬运……”   乔景迟疑说着,裴舜钦望着她笑,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宋衍是绝对不会同意她在房里放个屏风的,稍微想想得怎样应付宋衍的刁难,她便感到一阵头疼。   她不服气地嘴硬道:“可就算你把这东西弄来了,等查房的时候宋师兄看到了,一样会骂我们啊!”   “骂一顿又不会死!”裴舜钦不以为然地一笑,敲了敲屏风。“屏风都在这儿了,木已成舟,他除了骂一顿还能怎么样啊?”   他这话倒也不错。   “说的也是。”乔景转忧为喜,隐隐觉得自己被他带得脸皮厚了不少。   裴舜钦放下手里的茶杯,朝她自然一伸手,说:“那行吧,这事儿就这样了。”   “嗯。”   乔景懵懂答应一声,给自己也倒了杯茶,裴舜钦见她半晌没反应,不由气笑了。   他是大善人,那么好心白做事吗?这小子果然是养尊处优惯了,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他抖着手直白道:“钱啊,笨蛋!买东西不要钱啊,打点人不要钱啊!”   乔景一口茶呛住,立时羞得脸都红了。   她在家要什么说一声就有人送到她面前,刚刚着实没想到要给钱。   “要多少?”她忙不迭地拿钱袋,生怕裴舜钦误会她是想赖账。   裴舜钦眼睛一转,伸出了手掌。   这是五两?十五两?五十两?还是五百两?!   乔景实在没什么概念,她懵懵看着裴舜钦,裴舜钦翻个白眼,用力道:“十五两啊!”   “啊……哦。”   她赶紧拣出两粒银锭放到裴舜钦手上,裴舜钦憋着笑将钱揣好,朝她一抱拳,大笑道:“多谢了兄弟,以后有这种事儿还找我啊!”   乔景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被坑了,但银子已经给了,她也不好意思再要裴舜钦交出来。   果然他还是比我厚脸皮!她忿忿地想。   有了屏风,乔景的日子一下好过了许多。   晚上回到寝舍,她将宽大的屏风一拉,房间差不多就被隔成了两间。裴舜钦说到做到,从不跨进她这边一步,就是有事要说,也是先敲屏风,等她探出头再说话。   不过乔景不想让自己的行动显得太古怪,是以一直都是到睡觉之前才拉起屏风。   辛九山一般早上讲学,下午让学生们自己读书或命题做文章,日子单调又乏味,乔景却很喜欢这种悠长从容。   书院里的学生大都是官家子弟,乔景知道这些人家对子弟的教养有多么严格,是以一开始还担心自己身为女子,学识会比不上书院的学生。结果不想用心读下来,她发现自己不但不比他人差劲,反而在写文作赋上更为得心应手。   以前在深闺,教授她的先生虽然认真讲解,却一直不喜欢与她议论道理。乔若同裴舜钦一样,平日看到书就头疼,与她谈不了两句就要跑,访秋和问夏堪堪识字,家里唯一能懂她几分的,就是祖父乔用之了。   在京城时乔用之政务太忙,她极偶尔才能和祖父畅谈一番。搬到宣城后的一年多,乔用之尽心教导她,她如饥似渴地读书,勤奋得仿佛是要上京赶考的学子。   虽然她晓得她身为女子就算通晓诸子百家、四书五经,这辈子也上不了考场。   辛九山鼓励学生们讽议朝政,评论官吏,乔景因为父亲乔襄现正在朝中大力推行新政,便特别留意大家的看法。   少年郎大多热血,书院里有学生赞同新党,也有学生维护旧党。朝中每推一政,书院里必然有一场激烈锐利的交锋。   只是这一切都与裴舜钦无关罢了。   不管讲堂里学生们怎样你来我往,唾沫横飞,他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位置上,或看闲书,或画王八,或者发呆。   这天下午,乔景被学生们吵得头疼,逃难似地跑向裴舜钦,想要在他那儿暂且寻求一个清静。   裴舜钦聚精会神地画东西,完全没注意到乔景,乔景跑到一半,晃眼见到裴舜钦在画人像,一下刹住了脚步。   她认出了裴舜钦画的是幅美人图。   而这书院里的美人,想来肯定是阮凝笙了。   虽说乔景已经对裴舜钦没了那份心思,但看到他如此认真地画别的姑娘,心里还是有点儿不好受。   她转过身找了个位子静静坐下来,再没心情去听同学们的唇枪舌剑。    ☆、第二十章   及至晚间,裴舜钦因为文章做得太差被辛九山罚抄史书,乔景扯开屏风,自在另一边温习功课,两人你抄你的,我看我的,屋子里静得可听见针落。   乔景眼睛看着书,却老是止不住地想到裴舜钦给阮凝笙画小像时专心致志的神情。   怎么看也看不下去,她闷闷不乐地撂下书,悄悄起身走到屏风旁,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向了在桌边奋笔疾书的裴舜钦。   裴舜钦没正形地将一条腿搁在凳子上,低着头运笔飞快,烛火昏黄,乔景心里忽而就泛起了点难以为外人道的委屈。   裴舜钦人就坐在她眼前,心却离她好远好远。   他为阮凝笙惊艳,他为阮凝笙画小像,但是他却一眼都不想见她。   裴舜钦不认得她,不记得她,她的姓名甚至是他的噩梦。   裴舜钦放下了手里的笔,甩了几下手腕,眼神往屏风这边望来,乔景慌张躲开,心一下跳得飞快。   “喂。”   裴舜钦朝她这边唤。   他发现她了吗?乔景心慌意乱地想。   “喂!”   见她没反应,裴舜钦又叫了一声。   “怎么了?”乔景强装镇定地拉开了屏风。   裴舜钦苦着脸对她说:“好兄弟,帮我抄一点儿,我要抄不完了。”   原来又是来求她帮忙的。乔景悬着的心安稳落地。   乔家管教严格,乔若常常被先生罚抄书,抄不完就要被打手心,乔若苦不堪言,乔景挺身而出帮哥哥分担,久而久之,就学会了模仿他人的笔迹。   裴舜钦性子惫懒,常常捱到最后一刻才肯动笔,他几次被宋衍捉到在半夜点灯,拖累得两人一起被骂,乔景不胜其扰,便偶尔也会帮他抄抄书。   乔景看一眼裴舜钦放在桌上的一沓纸,无奈问道:“你这次又剩多少?”   裴舜钦眼睛一亮,“你就帮我抄中间十页,这份大恩大德,我肯定记着!”   一共二十五页,要她抄十页,也真亏他好意思。   不过乔景已经渐渐习惯了裴舜钦的厚脸皮,她叹口气坐到桌边,裴舜钦立时狗腿地将笔递到她手上。   “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他还不忘嘴上夸一句。   “要抄就抄,别说废话。”乔景不为所动地将书翻到裴舜钦要她抄的那一页,开始一笔一划仔细模仿他的笔迹。   裴舜钦讨好一笑,赶紧抄自己那份儿去了。   裴舜钦的字很好看,却很难仿。   裴由简个性清正严谨,字也遒劲清雅,裴舜钦从小跟着父亲学字,字也结体严整,骨架分明,但他生性不羁跳脱,是以在撇捺之间,总会透漏出几分天真俊逸。   乔景一直觉得她能很快就模仿好别人的笔迹是因为她的字温纯文秀,稍微注意就能掩盖掉她自身的特质。   她有时会想,也许她的人就跟她的字一样,挑不出什么错处,但也没有什么耀眼夺目、让人一眼就记住的特别。   乔景一边抄,一边借着翻书的机会又偷偷看了裴舜钦一眼。裴舜钦微微皱着眉头抄书,显然脑子里除了赶快抄完再没有别的念头。   乔景的心一下安静了下来,她收回目光,忽然很想问问裴舜钦为什么要选择逃走。   她不知不觉半天没有落笔,裴舜钦抄得累了,抬头晃晃脖子,见她拿着笔怔然出神,便伸手叩了叩桌子。   “你发什么呆啊?”   乔景遽然回神,掩饰地咳嗽一声,急忙落笔抄书,却忘了刚刚抄到了哪一个字。   裴舜钦看着她狐疑道:“你怎么了?这一晚上都不对劲儿。”   “没有。”乔景矢口否认,欲盖弥彰地催促道:“你快些抄吧,再不抄完等敲了晚息钟,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裴舜钦兴致缺缺地翻看剩下的书页,眼见剩下的在熄灯前是一定赶不完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灵光一闪,想到了个点子,便立即兴冲冲地对乔景道:“我们换个地方抄吧!”   “什么?!”   乔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我们回我闻斋抄!我闻斋在书院外面,点灯也没人管,现在没人在那儿住,我们去那儿抄,也不用像做贼一样。”   裴舜钦越说越觉得此计甚妙,恨不得马上就收拾东西。   “各个门都落锁了,你怎么出得去啊?”乔景凉凉地泼裴舜钦冷水。   大晚上的折腾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抓紧时间能抄多少是多少。   “翻墙啊呆子!你我第一次来书院难道走的是正门吗?”裴舜钦轻嗤一声,已是拿定了主意要去我闻斋。   乔景一不喜欢裴舜钦叫她呆子,二不喜欢他提当初两人翻墙的事情,她撂下脸,把纸笔往前一推,冷声冷气地说:“那你就去。你要能找到个地方安安稳稳抄书,以后也不用我帮你了。”   “不!你陪我去。”裴舜钦涎皮赖脸地抓住她手臂。   乔景嫌弃地挪开手,“我不要。”   裴舜钦往里扯了扯她胳膊,说:“我不习惯一个人抄书,你陪我抄。”   乔景不想再陪做这些有的没的的事情,是以坚定地摇了摇头。   裴舜钦一把撒开她的手臂,抱怨道:“你这人真是没劲透了!”   乔景压抑了一晚上的郁闷心情骤然爆发。   “你说对了,我这人就是没劲透了。”   她站起身,冷冷地对裴舜钦说,裴舜钦愕然不已,没想到她当真会生气。   乔景说完,觉得眼眶热热的,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便快步走回自己床边,用力地一下推起了屏风。   裴舜钦费力扭过头,看着屏风一脸茫然。   这小子今晚吃什么了啊?一点就炸。   乔景心烦意乱地站在屏风另一边,讨厌透了阴晴不定的自己。   难道自己不是已经想通了吗?裴舜钦胸无大志,不学无术,不是她的良人。   当初她想要嫁给他,不是因为她真的动了情,而是因为她急切地想要摆脱父亲的安排。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回家后就与裴家退婚,那为什么现在她还会为裴舜钦心里有别的女子而不开心?   明明犯不着啊!   有人轻轻敲了敲屏风,乔景一惊,便听得裴舜钦在对面放低了声音说道:“喂,乔璟,我这人嘴巴贱,你别往心里去。”   乔景怔怔看着屏风,横亘在两人间的屏风上的桃李明艳皎然,绵延成一片。   “刚刚是我随口乱说的,你别当真。”   裴舜钦清俊的声音又隔着屏风传了过来,乔景深吸一口气,缓缓推起了屏风。   灯盏放在房中的小方桌上,裴舜钦身材高大,两人相对而立,乔景站在他投下的阴影里,身材显得格外娇小。   裴舜钦低头看着自己离自己只有一臂之远的小兄弟,没来由的觉得他五官中有一种别样的清艳。   乔璟个子小小的,神情有一点局促,有一点生气,像是一只受惊了的猫儿,裴舜钦轻轻一笑,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好了,别委屈了。”   乔景不妨他又动手动脚,慌张侧过了脸。   “我没委屈。”她沉下声,板着脸说。   又来了。   裴舜钦对小兄弟的口是心非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一摊手,服气道:“行行行,没委屈就好,我就怕你委屈。”   他坐回桌前,重新拿起笔开始抄书,乔景默然看了会儿,问:“你不是说要去我闻斋抄吗?”   裴舜钦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是说你不想去吗?”   乔景皱眉,“我不去,你可以去啊。”   “我说了,我不习惯一个人抄书。”   “那等会儿敲了晚息钟,你抄不完怎么办?”   裴舜钦抬起头,朝她满不在乎地一耸肩,“那就任打任罚咯。”   说是任打任罚,到时候真被罚了还不是要来怪罪她?!乔景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走到书桌前夺过裴舜钦手里的笔,合上了书册。   裴舜钦任她动作,末了将两手抱在脑后,望着她笑眯眯地问:“你干嘛?”   她还能干嘛?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走不走?”乔景没好气地瞪了裴舜钦一眼。   “走!”裴舜钦得逞一笑,心满意足地起身。    ☆、第二十一章   两人翻过一次墙,再翻一次就已是驾轻就熟。   我闻斋正如裴舜钦猜想的那般无人看守,他点起灯抄得不亦乐乎,乔景担心灯光会引起注意,一直抄得心神不宁。   抄到后半夜,裴舜钦终于大功告成,他将将提笔收势,乔景即便一口气吹熄了烛火。   裴舜钦忍不住在黑暗中笑了出来。   “瞧你这点出息。”   “小心为上。”乔景不服气地小声反驳,手上一刻不停地忙着收拾东西。   乔景神情紧张,裴舜钦顿时起了捉弄之心,他凑到乔景跟前,掐着嗓子幽幽道:“这儿除了我们,也只有鬼才会来了。”   说到“鬼”字,他故意朝乔景耳朵吹了口气,乔景一个激灵,生气地抬手打了一下裴舜钦。   什么鬼不鬼的,就知道吓人!   裴舜钦揉着被打痛的地方,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不想还没笑完,就见乔景脸色一变,伸手捂住了他嘴巴。   裴舜钦心里一凛,只当是乔景想作弄回他,忙道:“你别装神弄鬼啊,我不怕的。”   “别出声!”乔景压低声音,打断了裴舜钦。   她不是装神弄鬼,她刚刚是真的听到了声音。   她将食指抵在嘴前,侧耳细听,裴舜钦见她不似玩笑,也当真有点慌了。两人摒住呼吸,在黑夜里大眼瞪小眼。   吱呀——   外间响起声明明白白的竹篱笆被推开的声响。   两人惊恐对视一眼,同时望向门外,就见到窗纸上隐隐约约映出了一个灰色的影子。   乔景睁大眼睛捂住嘴,硬生生咽下了已经滚到舌尖的尖叫。   “走走走,快走!”   裴舜钦一把抄起放在案几上收拾好的东西,顶着发麻的头皮,用手势示意乔景赶快躲起来。   我闻斋的三间书室彼此相通,中间用拉门隔开,裴舜钦一手拿东西,一手连拖带拽地拉着已经吓到腿软的乔景躲到了另外一间书室靠门边的书架旁。   两人将将躲好,他们刚刚呆着的书室门就被拉开了。   乔景听得这声响,吓得立时闭上了眼睛,她牵着裴舜钦衣角,缩在他身后瑟瑟发抖,吓得气都要喘不匀了。   过了半晌,裴舜钦轻轻推了推她。   “是人,不怕,是人。”   乔景闭着眼睛拼命摇头,已经害怕得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裴舜钦烦了,凑到她耳边恶狠狠地小声道:“你自己看,不骗你,真是人!”   乔景鼓起勇气睁开眼,瑟缩从裴舜钦身后往书室望,看到来者是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顿时长呼了一口气。   青年正在将怀里揣得东西放在案几上,乔景遥遥望着,觉着这人的身形有几分眼熟。   “你看这人像不像宋师兄?”她不敢肯定地问裴舜钦。   裴舜钦一怔,立时如梦初醒地点了几下头。   宋衍深更半夜来这儿做什么?   两人屏息静气地躲在书架后面,想看宋衍到底是要来做什么。宋衍忽然将手伸向灯盏,乔景一念闪过,连忙拍了拍裴舜钦的背。   裴舜钦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她急道:“灯!灯还是热的!”   灯才吹灭了没多久,宋衍肯定是注意到了灯芯冒出的青烟。   裴舜钦明白过乔景的意思,立时暗叫一声糟糕。   宋衍也发现了有人来过,他左右看一眼,见房里没人,便快步走回门口,拉开了门向外面张望。   “快跑!”   裴舜钦抓住这机会,急忙招呼乔景从书室另一边逃走。两人手脚并用地爬过两间书室,裴舜钦极其小心地推开门,即便拉着乔景往我闻斋后面的竹林一路狂奔。   乔景拼命跟在裴舜钦后面跑,无奈山坡高低不平,她一个不留意被石头绊倒在地。   “小心!”   裴舜钦回身去扶,手自然搭向了乔景腰间,入手宽松,再往前一探方落到实处,他愣了愣,脱口而出道:“你腰好细。”   乔景的脸瞬间红了个透。   为了防人看出,她本来会在腰间缠几圈棉布以免显出身段的,但日子一久,她见没人注意,而且天天缠布又麻烦又不舒服,便没有再缠布了。   她一边深恨自己大意,一边庆幸月影朦胧,裴舜钦见不到自己窘迫的神态。   “你还能走吗?”裴舜钦关切问着,随即蹲下来伸手摸向乔景脚踝,想要看看她伤到了哪里。   脚岂是能让人碰的?   “能!”   乔景慌乱答应一声,急忙站起来,侧身躲开了裴舜钦伸出的手。   她稍稍迈步,脚踝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她忍着痛勉强走出两步,腿痛得发软,又差点摔在地上。   裴舜钦扶住她胳膊,见她神情痛楚,额上沁出点点冷汗,马上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肯定是扭到脚了,这儿太暗,我们先回去。”他主动拉起乔景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乔景疼得受不了,只能将身体的重量靠在他那边。   裴舜钦架着乔景走到墙边,乔景咬牙翻过墙,脚用了力,更是疼得眼冒金星。   她脸色苍白的样子把裴舜钦吓到了。   “你还能不能走?”   再坚持也是走不了的了,乔景无力摇了摇头。   “那我背你。”   裴舜钦说着就要蹲下去,乔景不知所措地轻轻摁了下胸前,伸手拦住他,细细弱弱地拒绝道:“不,不用了……”   “你都这样了还逞什么强!”裴舜钦皱眉轻叱,拉过乔景的手要将她背在背上,乔景轻轻哎了一声,红着脸挣开了他的手。   “别……别这样背。”   乔景为难说着,抬手挽住了裴舜钦的脖子。她手上稍稍用了点力气,裴舜钦自觉地一手扶住她的背,一手抄在她膝下将她抱了起来。   “走吧。”她将头埋得低低的,轻而又轻地说。   裴舜钦木讷答应一声,随即抱着乔景往寝舍走去,他走了没几步,低头飞快地看了眼怀里的人。   他是男人,他知道一个男人的身体应该是怎么样的。   乔璟身量摆在那儿,再轻也不会轻到哪儿,可是他刚刚将他抱起来的时候,只觉得他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腾起来,裴舜钦又垂下目光偷瞄了眼乔璟。   乔璟侧着脸,他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他白皙细腻的耳朵,他倏然收回目光,一个声音开始在心里疯狂叫嚣。   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   有些东西能藏住,有些东西绝对藏不住。   裴舜钦感觉自己现在就捕捉到了乔璟身上藏不住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 ☆、第二十二章   裴舜钦的肩很是宽阔,乔景侧头依偎在他怀中,鼻尖上萦绕的皆是他略带汗味的气息,只觉脸热得快要烧起来了。   夜色浓重,月影清亮,乔景僵硬地勾着裴舜钦脖颈,慌乱的心跳渐渐和裴舜钦的合在了一处。   两人身周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裴舜钦抱着乔景走着走着,耳朵尖竟不自觉热了。   乔景身上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有意无意地往鼻子里钻,裴舜钦闻着味道,脑子越来越乱。   乔璟细瓷般的肌肤,乔璟的耳朵眼,乔璟言语间偶尔露出的女子情态,还有她……不盈一握,又细又软的腰。   她?   他?!   裴舜钦不知自己何时将乔璟想成了“她”,他一激灵,紧张得紧了紧手臂,怀里的人轻轻一颤,身子紧绷了些,不似是兄弟间的坦然,反而像是女儿家的娇羞。   到底是他还是她?!   裴舜钦闹不明白了。   不过要是乔璟是女子,也太不可思议了吧?哪户人家会放心姑娘来书院读书,和男人同食同寝?可如果他不是她,那么他感受到的种种蹊跷是怎么回事,难道只是他多想吗?   “喂,你要去哪!”   裴舜钦兀自胡思乱想,没有注意看路,乔景见他在该转弯的时候不转弯,赶紧出声叫住了他。   “啊……?哦!”裴舜钦回过神,连忙收敛心神,将乔景抱回了寝舍。   两人回到房间,乔景摸黑跳下地,一瘸一拐地走向自己的床,裴舜钦想要扶住她,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他尴尬咳嗽一声,问:“要不要点灯看看伤势?”   乔景觉得脚没那么痛了,又怕裴舜钦点灯会招来人,便忙说:“不必了,只是扭了一下,应该没什么要紧。没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抓紧时间休息休息吧。”   乔璟如此发话,裴舜钦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脱掉衣服钻进被窝,时不时听见乔璟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睡意根本就酝酿不起来。他翻身愁闷地看向屏风,恨不能把乔璟从床上提溜起来问清楚。   “你究竟是她还是他?!”裴舜钦在心里大喊。   但不管乔璟是他还是她,他都不能去问。   如果乔璟是男子,两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他跑去问人家是不是女人,这不仅奇怪,之后两人也没办法自在相处。   万一,万一乔璟是姑娘,那么她如此处心积虑地隐瞒,不就是为了不让他发现身份吗?   想想也是,书院里混入了女子,这样的事儿传出去会引发怎样难堪的流言和揣测。而这些恶意,无疑对一个女儿家是灭顶之灾。   他与乔璟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去害人家一辈子?   所以他不能问,如果乔璟是女子,那他就更是一点儿都不能问。   乔景受了惊,脚又隐隐地疼,是以一夜都睡得不甚安稳。等到晨钟敲响,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仍是感到困倦不已。   屋子另一边传来动静,裴舜钦向来是不死到临头不起床,她有些奇怪,便推起了屏风。   裴舜钦没精打采地坐在床上,她稀奇问道:“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啊?”裴舜钦一下惊醒,望向了乔景。乔景见他两眼无神,眼圈发青,像是一宿没合眼的样子,不由吃了一惊。   “你昨夜没睡好吗?”   “还好,还好。”裴舜钦干笑着回答,只觉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尴尬了不少。   托乔璟的福,他昨夜平生第一次失眠了。   一夜仓惶,乔景一直没机会察看脚上的伤,她脱掉布袜,见左脚脚踝肿得厉害,当即暗叫不妙。她伸手轻触肿起的地方,稍稍一按就疼得遭不住。   伤成这样,肯定得找大夫来看一看了。   “裴舜钦。”乔景隔着屏风喊裴舜钦,想要他帮忙请个假。   裴舜钦洗着脸听到这一声,整个人登时一个激灵。他三下两下抹去脸上的水,不知所措地看向屏风,问道:“什么?”   “我脚疼得很,没法走路,你帮我同宋师兄说一声,我今天不去学堂了。”   “不能走路了吗?要不要紧?”裴舜钦不想乔景伤得这么严重,他着紧问着,下意识向她那边走近,刚迈出一步,又像醒悟了什么似的马上顿住了脚步。   “要不要去给你请个大夫?”他讪讪说完,想到乔璟可能是女子,立时懊悔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她要是女扮男装来书院读书,哪里还能请大夫?大夫一搭脉就什么都晓得了,她还怎么瞒下去?   “要请的。”   出乎他意料,乔璟干脆利落地同意了。   裴舜钦心一怔,登时感到了茫然。   怎么?是他误会了?这小兄弟原来真的是小兄弟?   “你帮我这个交给仆役,让他们按着上面写的去找大夫。”   乔景从屏风旁伸出白皙修长的手,裴舜钦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夹在她指间的纸条,特别注意没有碰到她的手。   不管了!管他是他还是她,反正在确定之前通通当姑娘对待,不要再勾肩搭背就完事了!   晨钟又响,裴舜钦匆匆出门,拿着乔景给他的纸条去找人请大夫,他走出寝舍,悄咪咪回头望一眼,确定乔景不会突然出现,便打开了纸条。   纸条上就简简单单写着六个字:云仁堂,陈高鹤。   青崖书院读书的学生基本非富即贵,是以大多数人在上山读书前,会提前在镇上寻好大夫,以备头疼脑热的时候延请医治。   裴舜钦看不出乔景这纸条有何蹊跷,只得重新将之折好,老老实实如她所言交给仆役。   “难不成真是我想错了?”他一路往堪书台走一边琢磨。   昨儿他翻来覆去想了一夜,还是觉得可能是自己异想天开了。   退一万步,就算乔璟是女子,可青崖书院收人严格,没有大儒文士的荐书,根本不必肖想来这儿读书。   辛九山声名远播,哪一个大儒肯冒这么大的风险,欺瞒他将一个女子送进书院读书?   而且挂名山下的大夫,得先用官府文牒证明自己的身份,就算乔璟手眼通天,这她总不可能伪造吧?   裴舜钦昨儿一宿没睡已是头晕脑胀,这时候再想些有的没的脑袋便隐隐作痛。他没精打采地上完早课,不及吃午饭就赶回寝舍去看乔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我要跨越大半个中国回家过年,所以不更新了嗷~ 星期五再见! ☆、第二十三章   寝舍的门半开,一个仆役候在门口,裴舜钦知道大夫在里面,便也规规矩矩地在外面等着。   过了不多久,陈大夫推门而出,神色如常。裴舜钦长舒一口气,同时莫名感到了一点失落。   陈大夫料想门外这个衣着富贵的公子是书院的学生,便客客气气拱手招呼道:“老朽见过公子。”   裴舜钦望一眼房里,忐忑问道:“乔兄……,乔兄的脚还好吗?”   “公子不必担心,乔公子无甚大碍,不过每日涂抹些药油,等消肿后静养数日便好了。公子如无别的事儿吩咐,老朽便先行告辞了。”   裴舜钦见陈大夫说话时始终沉稳从容,不见丝毫异常,便放下心来,打消了之前的猜想。   仆役带着陈大夫离去,裴舜钦进到房中,乔景推起屏风,扶着床沿一跳一跳地往桌边走,朝他笑道:“你这么急匆匆地赶回来,是怕我脚折了讹上你吗?”   “你小心点,别又摔了!”裴舜钦赶紧走过去扶住乔景。   他匆匆赶来,倒不是怕乔景脚折了讹上他,而是怕这儿出了什么事儿她会应付不来。不过大夫一口一个乔公子,他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乔景打开桌上放着的食盒,诱人的饭香味儿从房里弥漫开去,裴舜钦的肚子颇应景的发出了声响亮的鸣声。   “你还没吃饭呀?”乔景颇是惊讶。   裴舜钦干干咳嗽一声,挡住肚子死鸭子嘴硬道:“我急着回来拿东西,现在拿了东西,我就要去吃饭了。”   他从自己床头随手拿过一册书,即便往门外走去,乔景轻笑出声,唤住了他。   “你拖到这么晚,食堂早没吃的了,你要不就将就将就,和我凑合吃一顿?”   裴舜钦回来拿什么都有可能,就是不可能回来拿书。急着回来照看她直说便是了,偏要扯些有的没的。   乔景话虽然说的客气,但揶揄的语气藏也藏不住。裴舜钦虽然饿得很,但也不是很甘心被乔景这样拿捏。   “不必了。”   总有一种人,嘴巴动得比脑子快,手动得比嘴快。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担心,嘴巴里说的却是一句比一句不在意。   “那我请你和我一起吃饭,好不好?”   乔景颇给面子撑着站起身,要走到门口将裴舜钦拉回来,裴舜钦皱紧眉头,一步跨到桌边摁着乔景的肩膀将她摁了回去。   “大夫说要静养,你转头就忘了?”   “那你陪我吃饭,我也不习惯一个人吃饭。”   乔景狡黠一笑,熟练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裴舜钦被噎得无话可说,只得坐下来陪她吃饭。   中午有一个时辰可以休息,裴舜钦吃完饭后困倦地钻进被窝补觉,午课的钟声敲了两道,他仍是捂着被子醒不过来,乔景叫他好几次,见他始终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由有些发急。   她腿脚不便,不好走动,便抄起手边的一册书向裴舜钦砸去,不想一时失了准头,将书扔在了裴舜钦床头的方几上。   方几上七扭八歪摞着的书哗啦一下倾倒,劈头盖脸地砸向了裴舜钦。   裴舜钦骤然惊醒,一个鲤鱼打挺惊坐起来,犹有几分迷糊。他扒拉开一头一脸的书,待反应过来这是乔景的大作,火气蹭得一下冒到了三丈高。   “乔璟!”   裴舜钦摁着被书脊砸得一跳一跳的额角,大声向乔景兴师问罪,乔景无言以对,只是小声为自己辩解道:“你再不醒,就要迟到了。”   午课的第三声钟声适时敲响,她如同得了救星,忙催促裴舜钦道:“你还不快走,是嫌宋师兄抓不住你的把柄吗?”   行!看你脚伤的分上放你一马!   裴舜钦强忍下这口气,一边火急火燎地穿衣服一边交待乔景道:“你帮我把这堆书收拾收拾!”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乔景忙不迭地答应。   裴舜钦一溜烟跑了,乔景慢慢挪到他床边,开始收拾掉了一地的书。她捡起本倒趴在地上的书,今天一直飘着的心情瞬间坠到了谷底。   她晃眼看到了里面画的女子像。   虽然知道不该,她还是克制不住地翻开了画册,出乎她意料,这画册里除了阮凝笙,还画有别的女子。   裴舜钦画的大多是春睡、赏月、抚琴、对镜这种仕女图,乔景翻过几页瞧见一张新的脸,再翻过几页又见一张新的脸,待得整册画册翻完,粗略数去竟发现册子里画有十几个不同的女子。   裴舜钦显然很喜欢一个肩上纹有梅花的女孩子,别人都只画了三五页,唯独她一人,裴舜钦画了有十来页。   册子里最过火的一张,那女子青丝垂落,披在身上的轻纱垂到腰际,露出了一大块洁白纤瘦的背。她侧脸低眸,肩上的梅花蜿蜒盛放,与她发上插着的梅花簪相得益彰。   乔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裴舜钦平日画的都是这些东西,她白着脸合上画册,方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不了解裴舜钦。   若不是有床笫之欢,哪个女子会容许被画下如此香艳的场景?   她竟然忘了,裴舜钦现在和她在一起老老实实地读书,可他曾经是宣城恶名昭彰的纨绔!   人说他流连勾栏,说他千金买笑,她却从未仔细想过他在勾栏院里做的都是些什么勾当。   画册上那些女子或清冷、或妩媚、或娇俏的情态一页页从乔景脑海翻过,让她稍稍一想到裴舜钦的脸,就觉得恶心极了。   那么多女子,那么多个放浪的晚上!   乔景怔然拿着手里的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便是走。   她一刻也不想呆在这儿了,她一刻也不想再看见裴舜钦。   恰在这时,寝舍的门被人砰地一声推了开。   乔景不提防这时候会有人来,她被这声响惊得一颤,心乱如麻地抬起头,便看到裴舜钦一脸焦急地跑进了房中。   “你怎么拿着这个!”   裴舜钦看到她手里拿着画册,脸色一变,马上冲过来劈手夺过她手里拿的册子,塞进了前襟。    ☆、第二十四章   乔景被裴舜钦粗莽的动作挣得手一痛,她幽幽看向裴舜钦,颤声道:“你做的出来,还怕人看吗?”   “我做什么了?!”   裴舜钦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好像是在反过来责怪她大惊小怪。   乔景讥诮一笑,眼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她真是傻,她竟然因为那几次的偶然,就将裴舜钦妥帖收藏在了心里。她把他当成无聊漫长生活里的花火,就以为裴舜钦其人真的是粲然绚丽的花火了。   可其实他就是彻头彻尾的混蛋罢了!   裴舜钦不是如她所想,是一块有瑕疵的美玉,而是他本来就只是块粗劣不堪的石头。   裴舜钦没工夫和乔景掰扯这些,他一边急急收拾被褥,一边吩咐乔景道:“别说这些了,宋衍要来了,你快找找你的腰牌在不在。”   乔景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腰牌在不在?她冷眼看着裴舜钦动作,满心满眼都是嫌恶。   裴舜钦回过头,见乔景始终站着不动作,不由急得推了她一把。   “你站着干嘛,快去找啊!宋衍平白无故要查腰牌,说不定就是因为昨晚那事儿。”   他有些着急,下手便有点儿重,乔景被他推得一个踉跄。他赶紧伸手扶住乔景,乔景用力甩开他的手,倒把他甩得一愣。   “你怎么了?”他甚是莫名其妙。   自他进门这兄弟就不对劲儿,可他还没怪罪他偷看自己的东西呢,他怎么反倒生起气来了?   再说了,他画里也没画些让人生气的东西啊?   如果说他不肯给他看,他这样还情有可原,可他看都看完了,不觉着捡了大便宜,反而开始对他摆脸子又是个什么道理?   不知羞耻。   乔景冷哼一声,别过了脸。   裴舜钦哪里猜得到她远在天边的心思。   “喂,你倒是说说清楚,哼来哼去的算什么回事儿?”   裴舜钦心头的火噌得一下烧了起来,不客气地推了把乔景的肩膀。   乔景本来就气得慌,现下见裴舜钦如此理直气壮,更是怒火中烧。   “画里的那些女子,你和她们……”想说的话实在难以启齿,她硬生生咽回去,冷硬道:“你就不觉得羞耻吗!”   裴舜钦恍然大悟。   “哈,我还以为你在说什么呢?原来不过就是这些话。”他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眼神却变冷了。   不过就是这些话?乔景难以置信地望向裴舜钦,彻底被他不屑一顾的态度激怒了。   “裴公子眠花卧柳,采撷春光无数,欣赏美色都来不及,当然听不下清正修身的教训了。”她语出讽刺,毫不留情地直戳裴舜钦心窝。   裴舜钦脸色一变,抓住乔景的手腕反唇相讥道:“你以为你是谁,也配来教训我?你我只是同学,你别以为我与你走得近些,你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了!”   若两人只是同学,乔景也懒得管裴舜钦这些下流事了。可她如此动怒,就是因为他俩不只是同学。   “你!”乔景气急,一时又想不到话反击。   她忿忿盯着裴舜钦,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让步。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宋衍站在门口,一边问他们话一边敲了敲门。   不管怎样,先把眼下这关过过去再说,裴舜钦松开乔景的手,面无表情道:“没说什么。”   乔景压下眼神,沉默以对。   宋衍走进房中审视环绕一圈,目光落在裴舜钦凌乱的床头,向下撇了一下嘴角。   “裴舜钦,你这么大的人,就学不会叠被子吗?”   他指指床头小几上扔着的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又说:“还有这些东西,收拾好!这儿不是你家,没人伺候你。”   裴舜钦正在恼火,哪里受得了宋衍这一通编排?   他不耐烦地看一眼宋衍,挑衅似地问道:“还有吗?”   宋衍不妨裴舜钦顶撞得如此直接,他愕然打量眼裴舜钦,“你这是什么意思!”   “有事儿就说,没事儿快滚!”裴舜钦烦躁地直接下了逐客令。   宋衍这厮以为他平日找茬儿挑刺,自己忍着不发作便当真是怕了他。他也不打听打听,他裴舜钦在宣城时何曾向谁低过头,何曾憋过一口气!   “放肆!”   宋衍勃然大怒,一下涨红了脸。   裴舜钦没心情再和宋衍磨下去,他一步跨到他跟前揪住他衣领,挂着脸沉声道:“你再废话,我可就真要放肆了。”   往往裴舜钦按捺不住性子要和宋衍起冲突,乔景都会适时地插上一手打圆场。今日她当真生了裴舜钦的气,本已下定决心袖手旁观,现下眼见局面要变得不可收拾,只能插到两人中间,拉住了裴舜钦。   “你冷静一点。”她垂低眼眸,低声劝裴舜钦。   裴舜钦本就是因为她气不顺,他固执地提溜住宋衍的衣领,倒像是故意和她作对。   宋衍虽然性子激烈,但总归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裴舜钦横行霸道,全无顾忌,他怕他当真会动手,一时也不敢动弹。   “放手!”乔景低声轻喝,恼怒地瞪了裴舜钦一眼。   裴舜钦冷哼一声,一幅你能奈我何的无赖模样。   “阿璟,你借我的书我读完了……”   韩缙抱着一摞书走到房间门口,瞧见三人这剑拔弩张的模样,颇时识时务地一下收了声。   这样丢脸的一幕被旁人看到,宋衍涨红脸,怒道:“裴舜钦,你当真这么大的胆子,要在读书清静地动手不成?”   他怎么就没这么大的胆子了?他早就想揍他了!   裴舜钦混账心起,斜斜觑一眼宋衍,抡起拳头就要朝他脸打将下去。   这一拳打下去可什么转寰的余地都没了,乔景眼疾手快地拦住裴舜钦的手,将宋衍往后推了一把,韩缙赶紧凑过来,顺势将两人分开。   宋衍面色灰败地整理一下衣襟,强作镇定道:“裴舜钦,这笔账我暂且不与你计较。昨夜我闻斋有人闯入,东西有没有遗失暂且不得而知。”   “今早仆役在书斋里捡到块学生腰牌,山长怀疑是学生所为,特意令我检查各人佩戴的腰牌,你俩爽快些把腰牌拿出来,我也不想再在这儿和你们纠缠!”    ☆、第二十五章   青崖书院每人配有一块上书青崖二字的小腰牌,用以在出入时验明身份。   学生们多数出于富贵之家,腰间佩的不是金便是玉,这铜质腰牌显得有些寒碜,是以大多数人平日都是将之揣在怀里,只有出入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用用。   宋衍先前在学堂里提起要查验腰牌,裴舜钦马上反应过来肯定是他们昨夜跑得急了,被人捉住了把柄。   他摸到自己口袋里的腰牌还在,便趁人不备跑回了寝舍,打算与乔景商量对策。   除了眼前这两个,其他人的腰牌宋衍都校验过了,他脸色不豫地盯着二人,冷冷道:“两位,拿出来吧。”   乔景一边伸手摸向衣襟,一边飞快想着能怎样化解此次危机。   想也不必想,裴舜钦进门那么着急,被仆役捡到的那个腰牌十有八九就是她的。   虽说宋衍自己也不干净,但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昨夜他也闯进了我闻斋,就算她反咬一口,只要宋衍坚持否认,便能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反而是她,腰牌没了便是铁证,只要宋衍心黑一点从我闻斋拿走了东西,那她偷盗一罪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口袋里空空如也,乔景无计可施,刚想认命承认,就被裴舜钦铁青着脸一把拉走。   “喂!你们做什么!”   宋衍一惊,马上喝止裴舜钦,无奈他怕裴舜钦又动手,便只敢站在门口。   乔景瘸着腿被裴舜钦拖到屏风后,裴舜钦将一块腰牌塞到她手里,她愕然不已,裴舜钦避开她的目光,压低声音说了一个字。   “喊。”   乔景立时懂了,裴舜钦将自己的腰牌给她,是要她让宋衍以为他突然如此动作是想抢她的腰牌。   乔景心砰的一跳,讷讷摇了摇头。   “快点!”   裴舜钦不耐烦地催促乔景,乔景闭着嘴倔强摇头,就是不肯出声。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宋衍大为光火地走进房里,裴舜钦闻声飞快地从乔景手里抢回腰牌,大声凶狠道:“给我!”   他一推乔景,乔景站立不稳摔倒在床,宋衍推开屏风见到这一幕,当即认定了裴舜钦在抢乔景的腰牌。   “裴舜钦,你抢乔璟的腰牌做什么?你的呢!昨天半夜跑进我闻斋的人是不是你!”   裴舜钦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你不说话,便是承认,有什么话你自去对山长分辩!”宋衍拉过裴舜钦就要去见辛九山,乔景毫不迟疑拉住裴舜钦,裴舜钦对着她一皱眉,生怕她按捺不住和盘托出。   “唉?那床铺底下是什么?”   韩缙忽然弯腰指着裴舜钦床铺,乔景定睛一看,忙道:“是个腰牌!”   宋衍不料突生此变,一下呆在了原地。   “裴舜钦,你腰牌掉那儿了。”乔景忙扯开宋衍的手,将裴舜钦拉到了自己这一边。   韩缙笑道:“裴公子,宋师兄为人公允,不会见你没有腰牌就冤枉你的。你这么急躁地去抢阿璟的腰牌,你看,岂不是差点儿就背上黑锅了吗?”   韩缙这话听着柔和,实则暗藏锋利。现下腰牌俱在,宋衍警告地看两人一眼,一言不发地悻悻离去了。   宋衍走远,韩缙关上门,长舒一口气,向两人笑道:“如果不是我来的巧,只怕今日就没法收场了。”   乔景与裴舜钦面面相觑,不知韩缙为什么会出手相助。她讷讷将韩缙的腰牌交还给他,韩缙摆摆手,却不接过。   “宋师兄一双眼睛且盯着你们呢,这腰牌你拿着,不必还我。宋师兄是亲眼看到我拿出腰牌给他检阅的,不会怀疑到我身上。我过几日随口找个由头,再去补办一个就是了。”   裴舜钦眼神一闪,单刀直入地问韩缙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们掉了腰牌?”   “我昨晚起夜,恰巧看到了你们回来。”韩缙倒也不遮掩,“今天宋师兄说有人闯进了我闻斋,我猜就是你们俩。”   既然看到了,韩缙不出来指证也就罢了,竟然还特特赶来帮他们遮掩,乔景直觉其中另有隐情,便插言问道:“你就不怕你帮我们,反而是帮了贼人吗?”   韩缙坦然一笑,“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信你。而且……”他迟疑一瞬,为难道:“而且昨儿你们回来后不久,宋师兄也从外面回来了。”   原来昨夜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裴舜钦和乔景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韩缙垂眸思忖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向两人说道:“实不相瞒,宋师兄这不是第一次半夜跑出去了。我睡觉轻得很,他住我隔壁,我几次被他回来的声响吵醒,我本来想着他可能有些难言之隐,就装着不知道这事儿,也不曾问过他。”   韩缙瞧一眼裴舜钦,“宋师兄和裴公子一向不对付,今儿他忽然大张旗鼓地要查人,我怕会有不妥,便赶过来想着能帮便帮一把。”   “贼喊捉贼。”裴舜钦鄙夷一笑。   宋衍如此大费周章地想要把他赶出书院,他倒真想查清楚他在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了。   “多谢你。”乔景认真向韩缙道谢,韩缙腼腆一笑,抱起带来的书,叮嘱两人几句,便自去了。   房里只剩裴舜钦和乔景两人,裴舜钦在桌旁坐下,还在琢磨着宋衍的事儿。   他自然地问乔景道:“你说那厮三不五时的跑去我闻斋是做什么?”   乔景犹记着画册一事,她不耐烦地瞥裴舜钦一眼,从床头随手拿起一本书,便要自去书斋读书。裴舜钦一愣,反应过来她在闹什么别扭,快步走到门口堵住了门。   “你跛着脚要去哪儿?!”   乔景低下眼神,故意不看裴舜钦,只是冷梆梆说道:“你管我去哪儿?横竖我不想和你呆在一起!”   和我呆在一起很委屈吗?   裴舜钦一步不让地站在门口,颐指气使地反问乔景道:“是因为那些画吗?”   到了此刻,裴舜钦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乔景失望至极,转身重重将书摔在桌上,气道:“那些画?那些是一般的画吗!”   “出入秦楼楚馆,狎妓冶游,这话我说着都脸红,你不会还觉得是件值得大吹大擂的事情吧?莫说要你做君子,就连洁身自好四个字你都做不到!”   乔景再也无法忍受和裴舜钦离得这么近,她支撑着一条腿走到门口,想要搬开他的手出去,裴舜钦不但不肯让开,反而抓着她的胳膊蛮横地将她拖进了房里。   “你哪儿也别想去!”裴舜钦沉着脸将她一把摁在了凳子上。    ☆、第二十六章   乔景嫌恶地打掉裴舜钦的手,裴舜钦叉腰烦躁地在她面前来回走了几步,转过身对她说:“那画册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她想的那样,那还能是怎样?   乔景冷笑着讽刺道:“裴公子总不会想说画上那些都是良家女子吧?”   裴舜钦抓了一下头发,解释道:“那些画里的姑娘是我画的,不过我也就是画画她们罢了。”   裴舜钦是把她当三岁小孩儿糊弄吗?乔景没好气地哼一声,偏过了头。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我说的是实话。”裴舜钦朝乔景一摊手,一幅我该说的都说了,别的我也没办法的模样。   “你要我信什么?”乔景气极,反问裴舜钦道:“你是要我信你去了那种地方,却从未寻花问柳?你和那些烟花女子清清白白,向来都只是神交?”   “裴舜钦,你以为我是傻子啊!”   “呐!”裴舜钦拖过把凳子,面对面与乔景坐下,认真说道:“我知道你们看不起勾栏院里的姑娘,我也不否认绝大多数男人去那儿是去寻欢作乐,不过你总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人吧?”   裴舜钦不似敷衍,倒像是真心为自己分辨,乔景勉强按捺下心头怒火,问道:“那你画她们做什么?”   “她们好看啊!”裴舜钦不假思索地回答。   乔景愣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好……好看?这算是个什么理由?!   裴舜钦从怀里拿出画册,一页页指给她看:“盼儿姑娘一双纤手是我见过的女子中最美的,新雪的一双眼睛勾魂摄魄,只消一个眼风就能让男人把命给她,还有钟儿这腰,跳起舞来流风回雪,啧……”   乔景哪里想得到裴舜钦所谓的“解释”就是这些浑话?   裴舜钦的神情像是在回想那些青楼女子的一颦一笑,乔景气得浑身发抖,抬手重重打掉了裴舜钦手里的画册。   “这就是你所谓的清清白白?!”她生气地质问。   “我喜欢她们,我欣赏她们,我未动淫邪之心,我为什么不清清白白?”裴舜钦不服气地反驳,从地上捡起书册,心里颇是失落。   他没有说假话,他去找那些姑娘,他去画那些姑娘,真的就是单纯因为她们好看。他一直觉得女孩子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丽,他贪恋这种美丽,所以想要留下那些打动了他的瞬间。   这种喜欢和两心相悦的喜欢不一样,反而更像是面对四时景色时油然而生的一种享受。   不过谁也不能理解他的这份心思。   家里人晓得他为烟花女子一掷千金,只知道骂他纨绔不成器,而跟他一起厮混的狐朋狗友见他不计银钱亲近美人,为的却不是云雨之欢,都在暗地里笑他是个呆子。   但裴舜钦知道自己并不是呆子,他很清楚他对那些姑娘抱有的是怎样一种感情,也很清楚他对那个还没有出现的那个姑娘又应该抱有怎样一种感情。   他觉得乔璟好像和家里人不一样,所以第一次尝试了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可是乔璟的反应与家里人并无二致,这一点让他沮丧万分。   “算了。”裴舜钦怏怏说着,合起了画册。   乔璟不理解便不理解,既然人人都说他错,那他便一错到底好了。   裴舜钦起身打算将画册藏好,以后再也不与乔璟提这茬,不成想刚一站起来,乔璟就扯住了他衣袖。   “那她呢?”   乔景从他手里拿过画册,径直翻到了那肩上纹着梅花的女子那一页。   她也不晓得她为什么还要继续问,可能是因为裴舜钦眼角眉梢的委屈,也可能是因为他无精打采的声气。   裴舜钦垂眸看向她指的那一页,眼神登时沉了下来。   “这个姑娘果然与别人都不一般。”乔景不自觉想。   “她是十四娘。”裴舜钦看着十四娘肩上火红的梅花,怅惘地叹了口气。   “她已经去世了。”   乔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画上的姑娘正值青春年华,怎么转眼间就成了一具白骨?   “她是自尽的。”   裴舜钦回想起当年的那一桩纠葛,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了心头泛起的酸楚和悲愤。   十四娘是宣城撷芳楼里的舞姬,也是他迷上的第一个姑娘。十四娘的容貌在一众舞姬中并不算多么出挑,可她跳起舞来时顾盼生辉,妩媚多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情致。   裴舜钦夜夜去看她跳舞,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银子,后来在朋友的撺掇下,成了十四娘的恩客。   所谓恩客,便是说十四娘在这段时间里只伺候裴舜钦一人,不会再接别的客人。   十四娘虽然沦落风尘,但颇有才情,裴舜钦想要画她,她便由得他画,有时还会指点一二。   如此过去三月,裴由简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这桩事,他大发雷霆,令裴舜钦赶紧与这个烟花女子一刀两断。   裴由简断了裴舜钦花销,裴舜钦没了钱,自然没法再做十四娘的恩客。最后一夜,十四娘给裴舜钦跳了支舞,然后声泪俱下地求他将她救出撷芳楼。   裴舜钦这时才知,原来十四娘有一个情郎。   他那时十六岁,初入欢场,不晓得救风尘这三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便单凭着一腔热血用三百两银子赎出了十四娘,并帮她落了籍。   “你哪来的钱?”乔景疑惑问道。   “就这玩意儿。”裴舜钦一指腰上的玉佩,“我瞒着家里人把这玉佩当了,拿了银子转身就去撷芳楼将十四娘领了出来。我爹后来晓得了,气得抽了我几十下呢!”   该!   乔景腹诽一声,又问:“那十四娘为什么会自尽?你帮了她,她不是得偿所愿,成了良家女子吗?”   “从那种地方出去的姑娘,就算不是贱籍,也不会有人把她们当人看的。”   乔景轻轻皱起了眉头,“她不是有情郎吗?难道她情郎也会嫌弃她?”   “那个男的,哼。”裴舜钦冷冷一笑,“那男的是个读书人,他喜欢十四娘,却不肯娶她。十四娘知道自己身份卑贱,也不奢求找他要个名分,就一直不明不白地跟着他。”   “过了半年,我收到一封信,这才晓得那男的为了巴结当地的盐都卫,想要将她送给他,十四娘不愿意,他便打,后来十四娘实在没办法,只得偷偷送信给我,求我救她。”   “你救她了?”乔景听得心揪了起来。   “我?我救不了她。”裴舜钦忍不住苦笑。   “我就恨当初我轻信了那秀才,将十四娘的文书户籍全数交给了他。我上门去找十四娘,是私闯名宅,强抢民女,半分道理都占不着。”   乔景气愤道:“那就拿这个无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   “有,我打他,把他打得半死不活,要他把她交给我。”裴舜钦坐回桌边,用双臂抱住了脑袋。   “盐都卫的花轿第二天就要上门,那秀才不敢反悔,咬死了不放人。我气极了,将他打得满脸是血,眼看就要闹出人命,十四娘从后宅差人来说她嫁可以,但是嫁之前要见我一面。”   乔景听得心惊肉跳,裴舜钦低着头继续说,也不晓得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见到十四娘,十四娘形销骨立、憔悴得不成人形,她朝我一跪,说今生报不了我的恩德,只能等来世再报。我怕她做傻事,拉起她就要带她走,她却不愿意。”   “她说她已经是个没法子的人了,去哪儿都是一样的。她坚持见我一面,不过就是想当面向我道谢。”   裴舜钦忽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长吐出一口气,缓缓道:“临走的时候,十四娘要我忘了她,彻彻底底忘了她。”   乔景眼眶硬生生地一热,仿佛看到了当时的场景。   “后来呢?”她轻悄悄地问。   “后来她进了都卫府,一个月后趁人不备,投了井。”裴舜钦飞快说着,冷静地抬起了头。   乔景没想过这幅画后面会有如此激烈血腥的故事,她五味杂陈,一时间说不出话。   “十四娘死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心情去那种地方。与十四娘交好的姑娘听得我手上有她的画,便托人找我要去祭奠。那姑娘说我画的十四娘很好,她也想我给她画,我便给她也画了。”   “她们喜欢我画她们,我救不了她们,那我就讨一下她们的欢喜好了。”   裴舜钦一页页翻过画册,“这些姑娘,没一个生来便是烟花女子。盼儿是走在路上被人贩子拐了卖进去的,十四娘是她爹获罪被罚入教坊司的。有时候我会想,她们为什么还能笑,为什么还能笑得这么好看。”   “后来我想通了,她们笑,不是因为她们不知廉耻,而是因为她们不笑就活不下去。”   他郁郁看一眼乔景。   “你们都瞧不起她们,她们也瞧不起自己。但话说回来,谁又比谁高贵呢?我见了太多混账,一边瞧不起她们,一边糟践她们。”   裴舜钦忆起欢场里惯见的放纵卑劣的眼神,不屑地弯了一下嘴角。   他从不碰那些姑娘,不是因为他想做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而是他不想和那些男人一样,变成一条条只想着发泄的狗。   乔景觉得自己隐隐触碰到了一个她从没见过的世界。   她生活的环境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到她以为一切本该如此。   她以为黑暗里的东西是肮脏的,是令人鄙夷的,却从未想过它们为什么会在黑暗里。   能有光,谁会心甘情愿地活在阴翳里呢?   她仍然觉得裴舜钦不对,却无法像之前那样坚定地觉得他不对了。   她久久不说话,裴舜钦以为她还在生气,便收起了画册起身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乔景回过神,连忙问道。   裴舜钦无奈一笑:“你不是不想看到我么?你这跛着个脚,还是别往外蹦跶了。我自己出去,不碍你的眼。”   乔景此时心绪不像先前那般激烈,她尴尬咳嗽一声,别扭道:“算了,你别走了。”   “怎么?你不嫌我龌龊啦?”裴舜钦一扬眉毛,故作惊讶地反问。   稍微给点颜色就要开染坊,乔景没好气地瞪裴舜钦一眼,说:“那倒也不是,只你一通歪理,倒把我说得有点儿糊涂,我得好好想想,再来定你的罪!”   裴舜钦不假思索地笑道:“你又不是我娘子,我去找姑娘,轮得到你给我定罪?”   乔景心里有鬼,兀自羞红了脸不敢接裴舜钦的话。裴舜钦因为之前的揣测,话一出口也觉得有点儿奇怪。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变得有点儿诡异。   “胡言乱语。”乔景嘟囔一声,撑着桌沿站了起来,一跳一跳地往床边蹦,裴舜钦讪讪一笑,扶过了她胳膊。    ☆、第二十七章   青崖书院定期会派学生下山采买笔墨书籍,偏生就那般凑巧,裴舜钦差点揍了宋衍一顿,没过几天他便要按着规矩跟在宋衍后头听他差遣。   “裴舜钦,你去问清楚同学们要置办些什么东西,明早辰时我和岑兄在书院门口等你们两个。”   宋衍冷声冷气地交待完便施施然离去,裴舜钦不满被他支使干活,刚想据理力争,就被乔景利索地堵住了嘴。   “一点小事,不要动气!”乔景语重心长地对裴舜钦碎碎念。   大家在一起读书,低头不见抬头见,将关系弄得剑拔弩张的实在没有必要。   “什么不要动气!”裴舜钦一把打开乔景的手,指着宋衍的背影气得七窍生烟,“你看他刚才那理所当然的态度!他是学生,我难道就是下人啊!”   “好了好了,退一步海阔天空,你还真和宋师兄杠上了啊?”乔景继续安抚。   裴舜钦这辈子只使唤过别人,他心里气不平,便不服气地哼道:“谁要去谁去问,反正我不去!大不了明天出了岔子,大家一起受罚呗!”   乔景晓得这时候好生说话裴舜钦绝对听不进去,便暗叹一声,默默拿起了书几上的纸笔。   “你想受罚,我可不想。你不愿帮忙那就在这儿坐着吧,这活儿我干便是。”   她开始沿着座位一个人一个人问过去,裴舜钦一言不发地坐在座位上看了她一会儿,郁闷地一拍桌子,也拿起纸笔去干活了。   乔景悄然一笑,走到了岑寂位置前。   “默闻兄,你可有需要采买之物?”   岑寂正在读书,闻言放了下书册,“你忘了?明天我和你们一起下山。”   “啊。”乔景被裴舜钦闹得头晕,一时间忘了这事儿,她不好意思一笑,便要走开去问别人。   岑寂从书册底下抽出一张纸,推到乔景跟前,“这些人我与易繁已经问过了,你誊写统计一遍就可。”   乔景匆匆扫过眼纸上的姓名,发现将将是一半的人数,便知道岑寂是替宋衍做完了他们该做的那份。   她将纸收好,客气道谢,岑寂淡淡一笑,又拿起了书。   因为父亲的关系,乔景一直在书院里刻意与岑寂保持着距离。其实岑寂与书院的所有人关系都不亲近,也不必她刻意冷淡。   岑寂在这儿读书,当真就只是来读书的。岑安作风雷霆,手腕冷酷,同学们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是以议论政事总会有意无意地避开岑寂。   岑寂从不主动谈起朝中之事,即使偶有涉及,也是三言两语轻巧带过。少年郎崇尚快意,就算主张不同,只要光明磊落便仍可交心,岑寂讳莫如深,寡言少语,大家便对他更添了一分忌惮。   次日一早,四人按着计划下山去平安镇,到得镇上已是中午。   宋衍驾轻就熟地将他们带到一家客栈,要好两间房,便对乔景和裴舜钦二人道:“下午我们分头行事,我与岑兄要去各个书店买书,你们自去采买纸笔。”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清单递给乔景,乔景接过,颇有几分不知所措,“我们俩是第一次下山,不大熟悉镇上的情形……”   “你自己不会问啊。”宋衍冷冷打断乔景,径直走过两人身边上了二楼。   宋衍这样摆脸子,裴舜钦心头噌得烧上了一把火,他转过身打算与宋衍理论,结果被岑寂拉住了。   “易繁没有成心为难你们,出门左拐走到尽头便是笔铺,纸店就在笔铺对门。”岑寂为宋衍解释。   乔景不欲多生是非,默默扯了扯裴舜钦衣袖,裴舜钦不耐烦地抽回手,凉凉讽刺道:“他没有成心为难便已是如此,那他要是成心了得是个什么情形?”   岑寂不接话,就好似没听见一般,裴舜钦甚觉无趣,拉过乔景便回了房间。   他关上房门,笑着揶揄乔景道:“你处处为宋衍那厮说好话,你看他也没对你高看一眼。”   乔景烦躁地瞪了裴舜钦一眼。   她无缘无故被抢白,还不都是被裴舜钦害的?如果不是裴舜钦见面就泼了她一盆黑水,宋衍也不至于连带着也不待见她。   两人吃过午饭,休息了一会儿,便去商铺买回了纸笔。办好事后时间尚早,两人将东西放回客栈,便去了镇中走走逛逛。   裴由简四处为官,裴舜钦跟着他辗转各地见过了不少风物,乔景除了陪伴乔用之在宣城住了一年多,其余时间则一直待在京城。   太平镇地处西南,风俗民情与北地截然不同,乔景逛得津津有味,裴舜钦背着手跟在她后面溜达,却一直在东张西望。   乔景注意到裴舜钦心不在焉,便问:“你在找什么?”   “啊,没什么……”裴舜钦收回目光,随口回答。   裴舜钦摆明是在敷衍,乔景不满追问:“你到底是在找什么!”   “我在找瓦子。”裴舜钦尴尬一笑,嫌弃地看了眼街边的小摊,“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可逛的,真要找乐子,还是得去瓦舍。”   瓦舍三教九流混杂,即使在宣城时乔用之管束不严,乔景也从不敢去那种地方,她迟疑着不接话,裴舜钦见她面有惧色,不由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扬眉笑了。   “你不会从没去过瓦舍吧?!”   乔景无言以对,只是抿着嘴不说话,不说话便是承认,裴舜钦放肆大笑,一时竟引来了几例侧目。   乔景一跺脚,甚是气急败坏,“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我家里人说过,去那儿的人都不正经。”   “不正经,是不正经。”裴舜钦憋着笑一耸肩,逗她道:“既然不正经,那我今晚上去瓦子玩,你自己就回客栈呆着。”   瓦舍里三步一赌场,十步一青楼,裴舜钦这种性子去了不知道会蹿去什么地方,乔景一听,立时反对道:“不行!你不能去那儿!”   “我为什么不能去那儿?”裴舜钦抱着双臂一仰下巴,颇有点不可一世的架势。   “因为……因为……,因为我们是读书人,去那种地方有辱斯文!”   裴舜钦嗤的一声笑了。   “你要做斯文人,你自己去做。我啊,就要做逍遥快活的纨绔子弟!”   他轻佻地在乔景耳边打个响指,即便脚步轻快地向前走去,乔景见劝不住,只得追上前去,嚷道:“我不管,那我和你一起去!”    ☆、第二十八章   大齐不设宵禁,是以每地夜市繁华,太平镇虽是一个小镇,但因为是贸易集散之地,所以瓦舍喧闹比宣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瓦舍是百姓取乐之所,比不得王公贵族消遣的地方精致干净,乔景在人群里挤来挤去,耳边不住听到粗俗笑骂,心内便多少有些惶恐。   “时间还早,杂戏摊子还没摆出来,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   人声吵嚷,裴舜钦扭过头大声地对乔景说,乔景一怔,也不管刚刚其实没听清裴舜钦说的是什么,就连连点了几下头。   乔景神情怯怯的,裴舜钦心念一动,反手扣住了她手腕。   “这儿人多,小心别走丢了。”   他匆匆叮嘱完,不自在地嗽了一声,便径自回头开路去了。   乔景乖顺地任由裴舜钦拉着走,只觉得脸上热热的,手心也出了层薄薄的汗。   裴舜钦将乔景带进一间灯烛莹煌的酒楼,酒楼里虽然有不少食客,但已比不得外面嘈杂喧闹。乔景一边跟着指引的人往里走,一边悄悄打量着酒楼的布置。   走进酒楼大门,便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天井梁柱上绕着彩绸装饰,左右空地上各扎着一排秋千,秋千后面则是一面绣有百花的纱屏。   纱屏后面传出悠扬的乐声,十几个身着广袖长裙的女子端坐在秋千架上,头戴杏花冠,浓妆艳抹,一眼望去场面甚是绮靡。   乔景猜这些女子是教坊司派来的官妓,悄悄将目光投了过去,一个女子迎上她目光柔媚一笑,她立马收回了目光不敢再看。   酒楼大伯将两人领至厅院,只见一条廊庑蜿蜒围着一汪清池,廊庑用帘幕分隔成一间间相隔的小间,帘幕后或传出歌声,或传出笑语,各人自得热闹。   大伯掀开帘门,乔景进得小间,一下觉得又暖又静。   小间中间摆着个饭几,乔景和裴舜钦相对坐下,大伯向两人一人递上一本册子,乔景翻开一看,见上面写着的不是菜单而是琴曲戏名,暗暗吃了一惊。   乔景不知所措地踢了裴舜钦一脚,裴舜钦从菜单上抬头,眼神有点儿迷茫。乔景面露难色地将手上的册子往他那边一展,他一眼扫过,扬起嘴角笑了。   “来一份黄金鸡,洗手蟹,脆琅玕,再来一壶冬酿春,不必上歌舞。”   裴舜钦熟稔地吩咐完,大伯答应一声,即便掀起帘帐出去了。   终于到了个可以清净说话的地方,乔景双手撑在桌上,好奇问道:“那些外间坐着的女子便是教坊安排来的歌舞妓吗?”   裴舜钦点点头,狡黠一笑,故意问乔景道:“怎么,你想要叫一个来瞧瞧?”   “才不是!”乔景讪讪瞪裴舜钦一眼,赶忙缩回了脑袋。   妓不同于娼,教坊司的乐妓受教坊管辖,理论上只提供宴饮歌舞,但乔景在京城时听说过不少公子哥儿们为她们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的事情,便又忍不住问裴舜钦道:“外面坐着的那些是清倌人吗?”   裴舜钦正自得其乐地往嘴里丢着花生米,听得乔景如此问,便无赖笑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裴舜钦半天没个正形,乔景一撇嘴,干脆也不问了。   “这些坐在外面的,端看你自己怎么想。不过就算人家不是清倌人,她不乐意,你也不能强夺了去,是不是?”裴舜钦捉弄够了,开始认真为乔景解释。   乔景敏锐地捉到了裴舜钦话里的重点。   “什么叫这些坐在外面的?官妓不都听教坊管辖,他们说要去哪儿便去哪儿吗?”   裴舜钦不妨乔景打破沙锅问到底,只得如实说道:“理是这么个理儿,但有些姑娘或是容貌出众,或是文采斐然,或是歌舞一绝,便都是不轻易招呼客人的。教坊指望着从她们身上捞进项,所以虽然手里捏着她们的乐籍,但也是处处赔小心。”   乔景不以为然地一哼:“用这种方法赚银子,也亏他们好意思。”   “只要能赚到钱,他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裴舜钦讽刺一笑,“除开官妓,更有民妓,教坊司每年从女子身上刮下的银钱,多得你想都想不到。”   乔景心里有点发气,没多想便说,“天下万民皆为圣上子女,娼女也不外如是。圣人说明君怀德恤下,可我看圣上不但没将半点怜悯施加在这些弱女子身上,反而在享受她们的血肉供养。”   裴舜钦赶紧一挥手打断了乔景。   “你活腻歪了!”他压低声音训斥,回头张望了一下。   幸好天气寒凉,酒楼挂得帷幕颇厚,两人的声音不至于传出小间。乔景自觉失言,慌忙捂住了嘴不敢再说。   “算了。”裴舜钦一挥筷子,将话题岔开,“横竖这问题轮不着我们操心,我们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便是。”   乔景觉得裴舜钦这话怪怪的。   她低着头小声说:“若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想,大齐只怕要亡!”   乔景纠缠不休,菜等了半天也没上,裴舜钦有点儿不耐烦,便没好气道:“那你去考状元,给这些姑娘伸冤。”   “你!”   乔景被他踩中痛脚,又不知道能怎么反驳。   古来只许男子入仕,她哪有资格去考状元?可古来至今那么多的状元,也不见得有一个为那些女子伸冤。   乔景心情低落地将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忽然觉得自己读再多书也没用。读再多书,明再多事理,她最后还不是要去相夫教子?   她近来常常有种割裂感,在和同学交谈的时候,她总有一种感觉,那便是同样一句话由青崖书院身着男装的乔璟说出,所引起的反应绝对和身为京城名门闺秀的乔景说出的不一样。   好像她穿了男装,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可是乔景很明白她就是她,她没有任何变化。   这种割裂感有时候让她莫名有点愤怒,有时候却又让她觉得很痛快。   她一边越来越不想脱下身上这身衣服,一边越来越怕自己会不再是那个万无一失,被人引为标准的自己。   乔景想得入神,连菜上齐了都不知道。裴舜钦伸手在她面前打个响指,催促道:“快些吃,吃完去我带你去看新鲜的!”   新鲜的?乔景心里一咯噔。   实不相瞒,她今天进酒楼已是破天荒头一遭。以往她在京城,家里人管的严,纵然有往来酬酢,也是些清净雅聚,在宣城时也不过是逛逛茶楼商铺。   裴舜钦如此提议,她第一反应便是想打退堂鼓,裴舜钦一眼看出她的退意,立时疾声反问道:“你不会是想反悔了吧?我们说好了啊,你要回去自己回去!”   乔景赶忙怂怂地摇了摇头。   裴舜钦本不欲带她来此,若不是她软磨硬泡保证不会扫兴,他早将她打发回客栈了。   乔景有点害怕裴舜钦把她带去赌场青楼这种地方,她迟疑吃了一口饭,还是忍不住询问道:“那你……等下要带我去哪儿啊?”   “等下你就知道了。”   裴舜钦忙着往嘴里塞东西,眼皮都没抬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 身处风暴中心,这是我度过的最平静又最不平常的一个春节 但该做的事还是要继续做 过年难得清净 我就安安心心地为小天使们赶更新吧! 炎热夏夜爽快的江风 和热干面作伴的甜热氤氲的蛋酒 水波无垠的东湖 迷离绚丽的朋克摇滚 这些都是武汉 与其他城市绝然不同的,独一无二的武汉 我永远爱这个洋溢着强劲生命力的城市 也希望更多人能爱她 新年讨个好彩头,初一初二给大家发红包~ 再次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二十九章   大齐的王公贵族自诩清高,向来只听清曲,至于杂剧百戏,在他们眼中则是穷人家粗鄙劣俗的消遣。   所以乔景怎么也想不到裴舜钦会将她带到一家杂剧馆。   隔着门帘都能闻到里面热烘烘的汗臭味,乔景嫌弃地皱起眉头,里面传出声震天的叫好,她吓得肩膀一抖。   “走!”   裴舜钦完全没注意到她有些勉强的脸色,兴冲冲地快步走进了杂剧馆,乔景念着约法三章在先,只得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杂剧馆里烛火亮若白昼,一个戏台搭在最里面,台下前面几排放着椅子小几,后面则都摆着条凳。   馆子里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无处下脚。众人聚精会神地盯着戏台,更有甚者用手圈着柱子,撑起身体使劲向前张望。   这儿的人大多身着朴素短打,一看就是白天卖完力气,晚上到这儿来乐呵乐呵。   “两位爷可要茶?”   乔景正在七荤八素地打量周遭环境,一个身形精瘦的中年男子不知道从哪儿蹿了出来,满脸堆笑地向他们行了个礼。   “要天茶。”裴舜钦说。   “得嘞,里面请!”   男子眼睛眯得一笑,伸手示意两人跟他走。   乔景不懂什么是天茶,便只管跟着裴舜钦往里走。戏台上隆隆呛呛吹打得热闹不已,中年男子将两人引到一排甚靠中间的两个位置,乔景坐下时看到身后坐着一个脸儿涂得白白的,穿着打扮甚是艳俗的少妇,心下吃了一惊。   得是怎样的人家,才会让妇人在这种地方抛头露面?   一个小童小跑上前为两人斟茶水,乔景有些渴,不作他想便端起了茶盅,茶水入口甚是粗涩,她一口哽住,皱着眉头勉强咽了下去。   这“天茶”比涮锅水还难喝,乔景有点儿恼火,就见裴舜钦瞧着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来壶碧螺春,再来份广寒糕。”   裴舜钦憋着笑吩咐男子,男子答应一声,小童跟着唱一声喏,便收走了刚刚才上的茶碗。   乔景虽是不懂规矩,但也猜到自己刚刚的举动露了怯,她尴尬咳嗽一声,脸腾的一下红了个透。   “天茶是什么意思?那小孩儿把茶碗收走又是什么意思?”她马上不耻下问。   裴舜钦轻笑道:“杂剧馆的客人分四档,天、上、中、品,最好的位置茶水费也最贵,至于品茶客,进门交十五文就可看戏了。”   “进门者皆客,所以无论何人进门总会上一杯茶的,但进门茶肯定用不了什么好茶叶,所以这茶我一般都是看看,并不喝。”   乔景恍然大悟。   说话间方才那小童端来了裴舜钦点的东西,乔景注意到他上一次用的茶壶是普通白瓷壶,而这回是精致许多的青釉壶,便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果然这茶入口清甜,较之上杯好了百倍。   既来之则安之,乔景捡起块糕点,就着清茶认真看起了戏。台上唱念做打甚是流畅通俗,她正看着投入,不妨刚才伺候的小童又端来了一份红米糕。   她以为他上错了,便好心提醒道:“哥儿,我们没点这个。”   结果小童望着裴舜钦道:“是后面的夫人送给这位公子的。”   乔景一怔,立时看向身后,身后却只剩一把空椅。她茫然看向裴舜钦,见他在看斜后方,便跟着他目光看了过去。   之前坐在两人后面的妇人已经站到了一个出口的门帘前,她一双水眸含情望着裴舜钦,见他也在看自己,便娇羞一笑朝他矮身一福,随即款款摆身走出了杂剧馆。   裴舜钦摇头轻笑一声,转过来坐正了身体。   乔景何曾碰到过这场面?!她震惊万分地饮口茶,竟怀疑起刚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   她没看错吧?!   这妇人又送东西,又送眼风,意思是看上了裴舜钦吗?可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行径,会不会也太放浪太大胆了点?!   裴舜钦神色自若地将手伸向妇人送的红米糕,乔景余光瞥见,想也不想就拍了一下他的手。   她这下打得一声脆响,裴舜钦疼得一嘶,朝她不满道:“你干嘛!”   “我干嘛?”乔景甚是不可置信地反问。   她还想知道他在干嘛呢!   他难不成不知道那妇人这番殷勤是什么意思吗?   裴舜钦白她一眼,拿起块红米糕塞进了嘴里,“反正我们明天就上山,也不会再来这儿了。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乔景有一瞬间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有问题。   “她……你?”她结巴地指指红米糕,又指指裴舜钦。   裴舜钦轻描淡写道:“她看上我了,我知道她看上我了,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你这么不当一回事,是不是对这种事儿已经司空见惯了。”乔景幽幽地套话。   “那是。”裴舜钦骄傲地一仰下巴,忽然将脸伸到乔景跟前矜矜自夸道:“本公子这张脸可不是白长这么俊的。”   乔景头一次觉得裴舜钦这张俊脸那么可恶。   她强压下一巴掌招呼上去的冲动,哼道:“明明是你举止轻佻,才会让那妇人觉得有机可趁。”   乔璟这话听着酸溜溜的,裴舜钦心里更乐了,他笑嘻嘻说:“你是不服气她只送了我东西吧?”   “这有什么好不服气的?!”乔景矢口否认。   裴舜钦得意地火上浇油,“这说明我比你俊朗,比你招姑娘喜欢啊!”   乔景可不想要招姑娘喜欢。   “我不需要!”她生气说着,转过了头。   “我不需要~”裴舜钦好笑地学一遍她的口气,将目光放回台上不再理她了。   乔景心里扎上一根刺,没了看戏的心情,等到戏终众人一哄而散,她仍是冷着一张脸不想搭理裴舜钦。   馆里的人都往出口挤,裴舜钦又想来抓她手腕,她烦得很,便一把甩开他的手,硬生生道:“我自己能走!”   裴舜钦可猜不到乔景这婉转的女儿心思。   在他看来,乔璟这小兄弟为少妇向他暗送秋波的事情生气生这么久实在很没道理。   既然乔璟不承情,他也懒得上赶着了。   “那你就自己走!”他收回手,用同样不客气地语气顶了回去。   裴舜钦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乔景身材娇小,又不敢和身边的男子乱挤,一下就落到了人群最后。   她被人推来推去,好不容易出了杂剧馆,却不见裴舜钦等在门口。她以为裴舜钦又在捉弄她,便没好气地跑到了另外一个出口,结果那儿也没人。   “裴舜钦,快出来,别闹了!”   门口满站着散场的人,乔景大声嚷着,气得脸都红了。   可没人回应她。   乔景憋着气等了等,见杂剧馆门前的人渐渐散去裴舜钦始终没有出现,心头蓦然闪过了一丝慌张。   他不会是扔下我自己回客栈了吧?她惴惴想着,跑回了刚出来的地方。   先前的地方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杂剧馆收拾着准备打烊,四周灯光颇是暗淡,她不敢再呆在这儿,只能往人多灯光明亮的地方走。   月过中天,瓦舍路旁多了不少醉汉,乔景没头苍蝇般乱逛,越来越怕。   “裴舜钦,你别闹了……”她一边带着哭腔小声地自言自语,一边留神注意每个擦肩而过的人。   乔景这一路光顾着跟在裴舜钦后面,完全没记过回客栈的路该怎么走。她不敢上街,便来来回回只在瓦舍里打转。   她无意走到一家赌坊门前,站在赌坊门前招待的人见她衣着富贵,立时殷勤地凑了过来。   “公子想要乐一把,这可找对地方了!来,里面请!”   “不是,不是的……”乔景吓了一跳,赶忙摆手拒绝,却不知自己这幅无措的样子落到招待眼中,就活脱脱好似一只肥羊。   赌坊既做白生意,也做黑生意,像乔景这种不经世事,脸又生的公子哥儿,拖进去让他糊里糊涂地下注坐个庄,简直一宰一个准。   招待老谋深算地一转眼睛,拿定了主意。   “公子说的哪里话,这里钱生钱,是个好地方哩!”   他谄笑着劝乔景,手搭上她胳膊就把她半推半请地拉向赌坊。乔景被招待触到,立即像被烫到一样甩开了他的手。   “你做什么?!放手!”   她大声斥责招待,声音却因为害怕有些颤抖。   招待岂会轻易作罢?   他暗笑一声,像是没听到乔景的反对一般,蛮横抓住了她手腕就往赌坊里拖,“公子莫怪小的失礼,实在里面是个好地方,不去太可惜了!”   “放手!你太无礼了!快放手!”   “裴舜钦!”   “……”   “放手!”   乔景拼命挣扎,无奈她身为女子,就是用再大的力气也挣脱不开招待精瘦的一双铁爪。   眼前这小子身量纤细,脸又清秀,一看就是个好捏的软包子,待把他拖进了门,不愁从他身上敲不下一大笔。   招待心里美滋滋地打着算盘,眼看再差几步就要能把乔景拖进赌坊,右边肩膀忽然一沉。   肩上的力道捏得他发痛,他脚步一滞,便听得耳边一个男声沉声道:“他说放手,你聋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 无奖竞猜:你们猜接下来是男主还是男二的高光时刻! ☆、第三十章   那男子说着手上又用了几分力道,赌坊招待觉得肩膀快被捏碎,僵硬地顺着搭上肩上修长的手指回身望去,便看到一锦衣华服的公子正冷冷看着他。   “裴舜钦!”   乔景挣开招待,飞快躲到了裴舜钦背后。   裴舜钦抬手将她护住,面色不豫地打量眼招待,掷地有声地骂道:“滚!”   赌坊伙计的一双眼睛一天要过上百个人,像裴舜钦这种气质跋扈,处处透漏着混不吝的公子哥儿,十有八九是个太岁。而这种太岁往往有钱而目空一切,真要将他惹恼了,把赌坊砸了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得罪了。”招待躬身讪笑,连连往后退却,再不敢造次。   裴舜钦冷笑一声,拉过乔景走到处安全的地方,便开始劈头盖脸地教训。   “你怎么跑到了这儿!你没见前面路口牌子上写着‘博戏苑’三字吗?!”   市井向来以赌坊最乱,要不是他运气好赶在乔璟被拉进去前找到了他,只怕他出来时已是身无分文。   乔景受了惊,又被裴舜钦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责骂,眼泪一下忍耐不住飞了出来。   裴舜钦一下傻了眼。   “你哭什么?”   一个大小伙子因为这点事儿哭了?不至于吧!   乔景侧过身子扯起袖子给自己擦眼泪,无奈实在是太委屈,眼泪不但擦不干净,反倒越擦越多。   裴舜钦觉得一个大男人在街上哭有点儿丢人现眼,便压低声音制止道:“你别哭了!”   裴舜钦之前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现在还凶巴巴的,乔景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儿。   “别哭了,求你别哭了!”   裴舜钦见吼没用,只能软下语气相劝。莫名地,他觉得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   他只有一个哥哥,所以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和女孩子相处过。他嫌女孩子动不动就要哭哭啼啼,也不怎么愿意搭理她们,就依稀记得还在京城的时候在一个花园里哄过一个女孩子。   “你跑哪儿去了?”   乔景收起眼泪询问他的下落,他回过神,答道:“啊,我看到宋衍了。”   宋衍?   宋衍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乔景怀疑看向裴舜钦,“你看错了吧?”   “真的是他!我亲眼看着他走进了熙春楼!” 裴舜钦信誓旦旦地说。   当时他走出杂剧馆,晃眼看到宋衍行色匆匆地从不远处走过,也以为是自己眼花。可他定睛细看,确定是宋衍那厮无误,没多想便追了过去。   裴舜钦神色正经,不似玩笑,乔景迟疑道:“宋师兄家境清贫,平日向来朴素自持,怎么会去烟花地漫撒银钱?”   她摇摇头,仍是觉得裴舜钦认错了人。   “肯定是你认错了人。”   裴舜钦最受不了别人不信他,他倔脾气起来了,不服气道:“你不信,那我带你去看。如果那人是宋衍,你就诚诚恳恳地跟我认错,大喊三声我错了。”   乔景受不了他这幼稚劲儿,便反问道:“那要是你错了呢?”   裴舜钦斩钉截铁道:“我不会错。”   裴舜钦到现在还对扔下她一走了之没有半点歉意,乔景一抿嘴,半是赌气半是认真地说:“你要是看错了,你就学小狗叫,叫三声!”   “叫就叫!”裴舜钦想也不想地一口答应下来了。   他又不是瞎,怎么可能认错人?   乔景惊心动魄了一晚上,本不想再跟着裴舜钦胡闹。但她也是个喜欢较真儿的,横竖今天该去不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便爽快跟着裴舜钦去了熙春楼。   熙春楼说是一家歌馆,实际便是常人口中的勾栏院。两人不及进门,就有三四个打扮精致的女子带笑迎上前来。   “两位公子看着好眼生,是第一次来啊?”   裴舜钦漫不经心地一点头,心思全放在在歌馆里找宋衍的身影上。   歌馆的装饰颇是豪奢绮丽,两人在厅中坐下,裴舜钦扫过厅中没看到人,不及按着规矩饮茶点花牌,径直将二两银子扔到了桌上。   “都按最好的来。”   龟公喜笑颜开地捧着银子下去布置,裴舜钦一眼扫过面前站着的四位女子,手指着其中一位道:“你来。”   裴舜钦人长得俊俏,出手又豪阔,那个被他指明的歌女立即心思活泛地娇柔坐到了他膝上。   “公子今晚想听双双唱曲儿?”   这名唤双双的歌女面容清秀,眼角眉梢煞是俏丽,裴舜钦扬唇一笑,潇洒地靠在椅子背上,望着双双问:“你叫双双?”   双双浅笑着点点头,又说:“奴家贱名,有污公子清听。”   “谁说的,卷帘飞入双双燕,你很衬这个名字。”裴舜钦带笑望着双双说,双双脸面一红,娇羞地低下了头。   平常倒不见这厮有这么好的才情,乔景心中泛起阵恶寒,扭过了脸眼不见心不烦。   裴舜钦从袖子里摸出粒明晃晃的银锭,在双双面前一晃而过。   “公子。”双双软语一声,笑生双靥。   “你今晚上一直站在门口吗?”裴舜钦转着银子问双双。   其实他看到宋衍走进熙春楼时双双在的,问这话只是为了给乔景听。   双双乖巧点了点头。   裴舜钦望向乔景自信一笑,又问:“那你有没有看到个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大,穿着身竹青衣裳,身材高挑,脸儿瘦长的人到这儿来?”   双双一愣,想了想,不好意思道:“奴家……好像没看着有那么一个人。”   怎么会?   裴舜钦没料到双双会否认,便认真道:“到底有没有,你好好想一想。”   双双皱起眉头再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怯然道:“奴家真的不记得今夜有穿竹青衣裳的客人。怎么,公子到这儿是来寻人的吗?”   这小歌女睁眼说瞎话!裴舜钦脸上和煦的笑意一瞬消失得干干净净。   双双觑他脸色不对,悄悄起身立在了一旁。   “没见到便没见到。”乔景幸灾乐祸地望一眼裴舜钦,从袖子里摸出了粒同样亮晃晃的银锭,“双双姑娘你别理他,今儿晚上我听你唱曲儿。”   她笑着将银锭递给双双,双双屈身接过,道了句多谢公子。   “两位公子,宴席布置好了,楼上请!”   龟公殷勤相请,乔景心情愉悦地站起身,用肩头轻轻撞了一下裴舜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裴兄没忘了刚刚答应了什么吧?”她调侃相问,笑得甚是俏皮狡黠。   裴舜钦郁闷地白她一眼,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龟公将两人和双双领至雅间门口,并不进门,只在门外等着伺候。菜肴美酒已经备好,两人在圆桌前坐下,双双拧好热帕子递过来,又要给他们倒酒,乔景忙道:“双双姑娘,不必了。”   双双乖顺停手,体贴问道:“公子想要听曲吗?”   乔景感受到双双唯恐哪里做得不周到会让他们不高兴,心里不由有点儿替她心酸。   她笑着一点头,语气温和地问她道:“你喜欢唱什么曲儿?”   “嗯?我?”双双意料不及,脱口而出一个我字,又马上小心笑着改口道:“奴家常唱的有一曲《鹧鸪天》。”   “那就唱那首《鹧鸪天》。”乔景善解人意地说。   双双矮身一礼,婉然道:“公子不嫌弃,那双双就献丑了。奴家去准备片刻,公子海涵。”   “想不到你还是个怜香惜玉的。”   双双缓步退出雅间,裴舜钦见乔景脸上似有怜惜之色,忍不住出言相讥。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拿酒壶,乔景不与他计较,只是一把摁住酒壶,笑眯眯地对他说:“你该履约了。”   “履什么约?”裴舜钦一撇嘴,打算赖账。   “喂!”乔景才不肯轻易给他赖过,“你扔下我跑掉在先,出尔反尔在后,也太过分了!我不管,愿赌服输,你今天一定要学小狗叫!”   “你!”裴舜钦一口气哽住,却无力反驳。   “快点!”   乔景两眼一瞪。   大丈夫一诺千金,裴舜钦挣扎半晌,眼一闭心一横,扭过了头。   “汪汪汪。”   噗嗤。   乔景没忍住一下笑出了声。   “无聊!”裴舜钦抢过她手中的酒壶,斟了杯酒恼火地一饮而尽。   乔景心满意足,出尽了一晚上的恶气。   桌前有一卷水晶帘,双双去而复返,在帘后抚琴而歌,曲调婉转多情。乔景心情松快,尝着这儿的白桃酒又甜又香,不觉多喝了几杯。   裴舜钦到这儿本就不为享乐,双双悠悠一曲唱罢,他念着该回客栈了,便抬手示意她不必再唱。   “该走了。”他没好气地推了把不知何时已经趴倒在了桌上的乔景。   乔景迷糊答应一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要走了吗?”她嘴里嘟囔念着,脚步轻飘地向门边走,一迈步子便向一侧软倒。   “哎哎哎!”   裴舜钦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见她双颊绯红,顿时十分无语。   “服了。”他抱怨一声,用胳膊架起乔景,打算先把她拖回去,不想乔景醉得厉害,直接抬手捏住了他脸颊。   “不回去!”乔景靠近裴舜钦耳边雀跃大嚷。   裴舜钦脸疼耳朵疼,不耐烦地一把打开了乔景的手,乔景软答答地往下滑,他只得重新把她捞起来。   乔景仰着头,白皙修长的脖颈暴露在明亮的烛光下,裴舜钦一眼瞥过,鬼使神差地伸手摸向了她脖子。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其实是男主! 倒也不是故意和大家对着干啦,只是大纲里早就安排好了是男主这个时候英雄救美!(虽然美人也是因他落难 小裴虽然经常不靠谱,但性格就像一只勇往直前的快乐狗子!看到喜欢的会摇尾巴献殷勤,遇到危险也会凶相地露出牙齿去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如果还生他的气,就再看一下他委屈巴巴的‘汪汪汪’吧。 至于下一章…… 嘿嘿嘿~ ☆、第三十一章   乔景浑然不觉,侧头倒向了裴舜钦宽大的手掌。她的脸颊又热又软,裴舜钦眼神一闪,大拇指在她脖颈中间轻轻抹了一抹。   触感平滑,哪里有起伏。   裴舜钦倒吸一口凉气,慌得不管不顾地撒开了手。乔景失了支撑,迷糊地抬起双臂勾住裴舜钦脖子,裴舜钦被她拉得往前一踉跄,手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腰,刚一碰到又无措地火速拿开了。   乔景吊在裴舜钦胸前人事不省,裴舜钦心跳得飞快,只觉她呼出的带有白桃味道的酒气将他的心连带着吹得又快又热。   桌后一张长榻,专供客人们自在玩乐。裴舜钦将乔景放倒在榻上,乔景的襟口因为刚才的拉扯有几分凌乱,她偏过头,隐约露出了一点雪白纤细的锁骨。   裴舜钦想要给乔景拉上衣襟,他捏住衣裳,目光却不自觉顺着她凝柔的肌肤向里望去。   他手停住,眼神明灭半晌,细长好看的手指在空中纠结地屈了屈,悄然移向了乔景露出的那片春光。   他因为紧张而带了凉意的手指触到乔景肌肤,乔景闭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即便又变得无知无觉。   裴舜钦拧眉看着乔景艳若桃花的脸,深吸口气收回了手。   “你,过来。”   他叉腰回头,一仰下巴吩咐安静候在水晶帘前的双双。   双双听话地走到裴舜钦面前,裴舜钦瞥一眼睡倒在榻上的乔景,向双双耳语了几句。双双惊诧非常地抬眸,似是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   “听明白了吗?”裴舜钦不耐烦地问双双,自觉刚才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双双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就快去!”   裴舜钦往乔景一指,快步走到了水晶帘另一边,水晶帘被掀得琳琅响成一片,他心神不定地背对两人,烦乱望着地上花纹繁复的地毯。   过了一会儿,双双从乔景处起身,神情复杂地走到了裴舜钦身后。   “公子……”   她轻声唤,裴舜钦似是不妨她突然出声,肩膀一抖转了过来。   “咳……”他尴尬咳嗽一声,远远望一眼乔景,故作镇定地问道:“怎么样?”   双双轻咬下唇,脸色绯红地说:“那位公子,是……是姑娘。”   裴舜钦瞬时一声嗡响。   这也太荒唐了吧!   “你确定?”他疾声问双双。   双双点了几下头。   裴舜钦以手扶额,目光复杂地打量眼乔景,从袖子里取出粒银锭塞到了双双手上。   “你什么都不知道,知道了吗?”   “公子放心,我都懂的。”双双赶忙答应。   裴舜钦一点头,走回到乔景身边,见她兀自睡得安稳,无奈地勾唇一笑。   “喂。”他捏住乔景的下巴晃晃,乔景抗议地一甩脑袋,抬起绵软的手想要将他打开。   她这举动恍若稚子,裴舜钦眼中的笑意漾得更深。   “你倒真能瞒!”   他低低朝着乔景抱怨一声,起身让双双去叫马车了。   双双离开,房里便只剩裴舜钦和乔景两人。裴舜钦坐在桌前等马车,给自己斟了杯压惊酒慢慢地饮。   既然乔璟是女子,那她平日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裴舜钦悄自想着,越想越觉得这姑娘不简单。   就譬如那曾让他抛下猜疑的荐书文牒,和山下为她遮掩的大夫。   这些都说明她不是悄悄跑出来的,而是有人替她打点好了一切,送她到青崖书院读书的。   上通官府,下通文士,她家真如她所说只是经营着一间绸缎庄吗?   “乔。璟。”   裴舜钦低眸思忖,手指一下一下敲着酒杯,缓缓念出乔璟的名字,一念闪过心头,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乔景!   他怎么差点儿把这号人给忘了!   裴舜钦脸色大变,豁然一下起身走到乔景榻前,将她一把从榻上捞起,用力摇了几下她的肩膀。   “干嘛!”乔景突然被扰醒,不悦地瞥一眼裴舜钦,又醉晕晕地向一边歪倒。   “别倒了!”裴舜钦一把将乔景扶正,正儿八经地问道:“乔用之是你什么人?”   “乔……乔用之?”乔景醉眼朦胧地看裴舜钦一眼,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   裴舜钦一愣,又问:“你是谁?”   “我?”乔景莫名其妙地一仰下巴,认认真真地一下一下点着头道:“我是乔景。”   裴舜钦眼睛一转,就坡下驴地问:“哪个景?”   乔景拉起裴舜钦的手,手指在他掌心晃了晃,方定住歪歪斜斜地写了个“璟”。   人都说醉后吐真言,裴舜钦稍稍放下了心。他拉过乔景的手,有样学样地写个“景”字,乔景愣愣盯着他的手,他试探问:“你确定不是这个景?”   乔景眯起眼睛迟钝地看了裴舜钦一会儿,醺醺然地摇了摇头。   不是就好。   裴舜钦的心头大石砰然落地。   双双推门而入,告知裴舜钦马车已经候着了,裴舜钦刚架起乔景想走,忽然想到了件事。   “给我拿纸笔来。”他吩咐双双,重新将乔景放回了榻上。   不管怎的,他还是写信回家让大哥确认一下为好。   他才从乔景手里跑掉,老天爷就给他送来了个女扮男装的乔璟,也未免太凑巧了些。   裴舜钦匆匆写就家书,给了龟公几两银子,要他将信送去这儿的驿站,百里加急送回宣州。   齐朝驿站皆为官府所设,按律只能寄发官府文书,但往往能向差役寻个方便,将私人信件夹杂其中。   裴舜钦在房中等到龟公将寄札送回,方带着乔景回了客栈。   时值深夜,裴舜钦闹了一整天困倦得很,便靠在马车的软座上小憩,不想才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被乔景不轻不重地扇了个巴掌。   裴舜钦震惊地捂着脸睁开眼,就见乔景一脸纯良的蹲在他膝前,水汪汪的眸子在夜里分外清亮。   “去哪儿?”乔景笑嘻嘻地问。   之前睡够了,现在就开始折腾人。   “回客栈。”   裴舜钦咬牙切齿地回答,搓了把微微发痛的脸颊,憋着气想将乔景提溜起来,结果乔景顺势坐到地上抱住了他的腿。   “不回去!我哪儿也不去!”   “停车……停车!”   乔景回身作势要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裴舜钦吓得脸都绿了,他拦腰把乔景往里一掼,吼道:“你不要命了啊!”   “爷,要停吗?”   马车夫听见动静,小心翼翼地在外面问。   “停个屁!快点回客栈!”裴舜钦一边一嗓子吼回去,一边手忙脚乱地拨开坚持缠着扯他手的乔景。   “别闹了,乖,别闹了。”   裴舜钦无可奈何地哄乔景,趁她一个不注意抽出了手。乔景静静看着空掉的手,嘴巴一扁,竟然哭了。   “我没有闹!”   她大睁着朦胧的泪眼对裴舜钦说,小脸儿委屈地皱成了一团。   裴舜钦一怔,像是被她这声气震住了一般,默默整理了下被乔景揉得稀巴烂的衣裳,扯起衣袖开始给她擦眼泪。   “好好好,你没闹。”   裴舜钦小心安慰乔景,结果乔景越哭越厉害,后来干脆抱着他手臂将眼泪鼻涕尽数抹在了他袖子上。   “我从来没有闹过……”乔景埋在裴舜钦的胳膊上哭得伤心欲绝。   裴舜钦知道此时她醉的厉害,劝说无用,便只是嗯嗯附和。   “你不信!”   这时乔景反而敏感地察觉出了裴舜钦的敷衍,她仰头看向裴舜钦,眸子浸满了眼泪,更显得楚楚动人。   “我真的从来没有闹过。”她憋着眼泪冷静地说。   裴舜钦无措看着乔景雨打梨花般的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我……我……”乔景指着自己,还想解释什么,无奈话说不清楚,我了半晌最后只得呜呜哭了起来。   她想说她是家里最听话最不让人操心的孩子,她想说家里以为给她的都是她想要的,她想说她很厌烦父亲爷爷总拿她去教训乔星乔若。   她想说其实谁都不知道她过的一点都不开心。   乔景越想越难受,她放开裴舜钦,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地哭。   “这时候倒真的不闹了。”裴舜钦有点儿心疼地想。   他和乔景相处这么久,也差不多了解了她的性子。   乔景向来是对自己严格,对别人宽容的,和她交谈来往总能觉得如沐春风,就算是意见相左,她也总能巧妙地回避争端,给人留够台阶。   裴舜钦起初觉得她是个没脾气的人,别人说什么她都不会生气,可是后来他渐渐发现乔景其实很坚定,尤其对认定的东西坚定得可以说是很坚硬。   她就是一个持着刀,却把刀尖对准自己的人。   就譬如刚才裴舜钦没发火之前,她能不顾忌地宣泄自己,可她一旦意识裴舜钦真的恼了,就会把那把刀刺向自己,像这样难过极了还要蜷成一团哭。   很多人犯了错,都会有意无意地将手中的刀指向别人,所以有时候裴舜钦会佩服乔景,觉得她其实很强大。   “好了,不哭了。”他拍着乔景的背柔声轻哄,想要拉开她紧紧抱着膝盖的手。   乔景满面泪痕地挣扎了一下,裴舜钦不肯松手放她继续一个人哭,她啜泣一声,无助地抱住了裴舜钦的腰。   裴舜钦背上的肌肉僵硬一瞬,即便叹息一声,轻轻抱住了乔景。    ☆、第三十二章   乔景头晕脑胀地抱住裴舜钦,偎在他怀里闷声大哭,裴舜钦抱着她,像哄小猫儿一样轻捏着她的后颈安慰。   乔景哭得累了,声气渐弱,裴舜钦垂眸看向怀里哭得眼圈红红,鼻尖红红的姑娘,扯起袖子上还干净的地方小心翼翼给她拭去了还挂在脸上的眼泪。   乔景闭着眼睛,像是精疲力竭地睡着了,只是偶尔一抽一抽的肩膀还在说明她睡得并不安稳。   裴舜钦拨开乔景贴在颊边被眼泪浸湿的散发,这才发现胸口的衣裳已经濡湿了一大片。   “怎么就这么能哭呢?”他苦笑着想。   时而有一缕月光从马车的窗户撒落,裴舜钦就着幽白的光静静看乔景的脸,越看越觉得她明明白白就是个女孩子。   他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被她骗这么久。   乔景眼睫湿漉,犹承着晶莹的泪珠,她许是觉得冷,稍稍动了动便向寻热一般偎向裴舜钦怀中,脑袋靠在他胸前蹭蹭,复又归于了平静。   乔景神态安然,没有一点防备,裴舜钦却因为她这个细琐的动作心底漾起了方奇怪的感觉。   他安慰乔景是出于情谊,但一切静下来之后,他却忍不住开始心猿意马。   手下柔软纤细的触感,贴在身上感受到的若隐若现的曲线,绵长而带有酒气的呼吸,这些起初裴舜钦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在马车的徐徐颠簸中,一点一点不可救药地放大,直到让他的心在这个霜冷的夜晚跳得格外热烈。   裴舜钦想放松手,至少和乔景离得远一点,但乔景好像不愿意,她固执地抱紧他,就像是生怕他被人抢去了一样。   裴舜钦哭笑不得,只得由她抱着。   车夫一声长吁,马车缓缓停稳,裴舜钦掀起车帘往外一探,见车夫将车停在路口,便问:“怎么不进去?客栈还在里面。”   车夫面露难色,小心赔笑道:“不是小的不想进去,是时候太晚,大路已经不让通行,小的只能送到这儿。”   既然如此,裴舜钦只得下车。   乔景又醉又困,裴舜钦见她完全走不动道,衣摆在地上拖来拖去的沾灰,无奈叹气一声,抄着她膝盖将她抱了起来。   车夫没见过两个男子如此亲密,脸色一时间精彩纷呈。   “看什么!”   裴舜钦一眼瞥见,恶狠狠地质问车夫,车夫怕惹祸上身,赶紧驾车掉头溜了。   街口离客栈大约百步远,裴舜钦抱着乔景走过寂静无人的长街,乔景歪头躺在他怀里,煞是稳便自在。   墨蓝天穹一弯残月如勾,伴在月亮旁的是一颗摇摇欲坠的孤星。浅白的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裴舜钦蓦地想起了他上次这样抱乔景的情形。   他现在总算是懂了为什么她不肯让他碰到她的脚,不肯伏在他背上,还有……,为什么她的腰又细又软,而她轻盈得像一根羽毛。   “小骗子。”   裴舜钦对着茫茫夜色抱怨,轻缓的声音消散在深夜里朦胧徘徊的雾中。   走到离客栈几步远的地方,裴舜钦放下乔景,将她架进了门。   毕竟在别人面前,乔景还是个男子。   守夜打瞌睡的小二听到声响醒来,对酒醉晚归这一幕早已见怪不怪,他赶来想帮着裴舜钦将人送进房里,裴舜钦却一皱眉头,拦住了他的手。   “不用了,你去打两盆热水就行。”   小二答应一声,不做他想就去忙自己的了。裴舜钦拖着乔景往二楼走,乔景被台阶磕绊得悠悠转醒。   她斜觑一眼裴舜钦,有气无力地问:“这是哪儿?”   “客栈。”   裴舜钦言简意赅地回答,不想乔景听着竟用力挣起来,大声抗议道:“不是说不回来吗!”   老天爷,她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深更半夜,裴舜钦可不想被吵醒的客人暴打,他哀叹一声,赶紧伸手捂住了乔景的嘴巴。   “你小点声!”他凑近乔景耳边低声警告。   裴舜钦只顾着叫乔景不要发出动静,一时没留意手上力气下得重了,乔景被捂得透不过气,掰着他手挣扎不开,便急得咬了一口。   “嘶!”   裴舜钦虎口猛然一痛,条件反射般放开了乔景。他气恼地一甩手,乔景失了支撑,两脚又在楼梯撞来撞去,顿时失了平衡向前栽倒。   裴舜钦救之不急,眼看乔景就要在台阶上磕个头破血流,恰巧住在二层端头的岑寂打开房门,见到这一幕,马上伸手扶住了人。   裴舜钦和岑寂对视一眼,皆是心有余悸。   乔景软塌塌地顺着岑寂手臂往下滑,裴舜钦立马一步跨上前将她抓到自己身后,客气地朝岑寂笑了笑。   岑寂披着外衣,显是被两人方才在外面的动静扰醒了。   岑寂打量眼脑袋抵在裴舜钦背后的乔景,皱眉问道:“乔兄喝醉了?”   裴舜钦不着行迹地把乔景往自己身后又藏了藏,搪塞笑道:“也没喝几杯。”   他想起宋衍一事,便故作无意地伸头向岑寂房里望。   “宋师兄呢?他被吵醒了没?”   岑寂从容转身带上房门,淡淡回道:“现在还没有。”   现在还没有的意思便是如果是裴舜钦再不走,宋衍就有可能起来训人了。   裴舜钦正想岑寂是在说实话还是在诈自己,就被乔景从后面重重扯了把衣服。   罢了,还是先把背后这个缠人精解决了再说。   “那我们不打扰你了,你好生休息。”他笑着对岑寂说。   “嗯。”岑寂点了一点头。   乔景还在不知好歹地乱抓裴舜钦衣裳,裴舜钦一把制住她双手,又向岑寂道:“既然没吵醒宋师兄,就别给他添堵了。”   宋衍那性子要是知道乔璟不仅深夜晚归,还喝得酩酊大醉,必定会借题发挥。   好在岑寂是个识趣的。   “我知道。”他淡漠答应,回房关上了门。   裴舜钦长吁一口气,半拖半拽地将乔景运回房安置在了床上。乔景歪歪斜斜地躺着,翻身抱住了枕头。   裴舜钦见她穿着长靴睡不舒爽,本想帮她脱掉靴子,但略一想想,即便作罢。   既然她要演,就让她演到底好了。   小二敲门送入盆热水,裴舜钦拧好一方热帕,开始给乔景擦脸。   乔景脸上满是凝结交纵的泪痕,裴舜钦轻轻擦过,见帕子上沾了些许炭似的黑灰,一时有点儿疑惑。   他再仔细往乔景脸上一瞧,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是他无意中擦掉了乔景一边的眉毛。   乔景一边眉毛娟细如新月,一边眉毛凌冽似剑锋,半张脸娇柔,半张脸英气。裴舜钦轻轻抹掉另外一边的眉毛,没了修饰,乔景的一张脸素净白皙,在烛光下莹润得如一团蓬松的雪。   这时裴舜钦再仔仔细细看乔景的脸,感受无他,不过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不过腮边因酒气而氤氲出的两团红云为乔景平添了几分娇憨妩媚,她便不似清净的白荷,而更像是白中带粉,欲放未放的碧桃花了。   “长得还挺好看。”裴舜钦悄咪咪想。   他起身给乔景盖上被子,打算自去收拾休息,起身想到一处,不由回头又看了看乔景的脸。   她这个样子,但凡不是个瞎子便都能看出是个姑娘。明儿起床她知道自己给她擦了脸,岂不是又要疑神疑鬼?   不过脸擦都擦了,他总不能抹把灰在她脸上吧?   有了!   裴舜钦想到个主意,坏坏一笑,快步走到了桌边。   乔景尝着白桃酒入口香甜,以为那酒不甚醉人,便饮了不少。她懵懂一夜,第二日一早昏沉睡醒,睁眼见到窗边透出的熹微天光,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她头疼欲裂,挣扎着床上坐起来,这才发现身上也处处酸疼。她呆坐着回想半晌,怎么也想不起来昨夜是怎么从熙春楼回的客栈。   脑袋里疼得像是有把细锥在钻,乔景捏着眉心揉了揉,放下手瞧见指间一团墨黑,怔了一瞬,即便一把掀开被子冲向了摆着铜镜的桌子。   镜子里明晃晃映出一个花脸猫,乔景霎时气得浑身发抖。   “裴舜钦!”   她忿忿大嚷,搓了把帕子赶快抹去脸上的墨痕。   裴舜钦被乔景吼得一个激灵惊醒,惺忪看见她搓着脸蛋气急败坏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什么!”乔景越发火大,恨不得一盆水泼向裴舜钦。   裴舜钦闲闲打趣:“我画的不好看吗?你这么急着擦掉,真是枉费了我一番心意。”   他说罢还故作惋惜地长叹一声,乔景洗净了脸,听得他这话,气得不管不顾地将湿帕子啪的一下甩了过来。   裴舜钦轻松接过,笑得更是无赖得意。   乔景闻见自己身上的酒气,颇是后悔昨天跟着裴舜钦胡闹。她从包袱里翻出件干净衣裳,一把拉开床前的屏风,一边快手快脚地换衣裳,一边责怪裴舜钦道:“都怪你昨天把我带去那种地方!”   自她与裴舜钦划好楚河汉界后,裴舜钦便当真老老实实地呆在屏风那边,从没有一回逾矩。时间一久,她放下了戒心,穿衣洗漱也不会再特地避开裴舜钦。   她却不知昨夜她已经露了馅。   裴舜钦看着这习以为常的一幕,饶是屏风遮得严严实实,心里仍是浮起了点儿异样的感觉。   原来一直以来屏风遮住的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喜好,而是一抹窈窕艳色。   “那什么,我去叫人打点热水来洗漱。”   他不自在地找个理由,匆匆走出了房间,刚一带上房门,就与同样刚好出门的宋衍打了个照面。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来啊,对着演啊! ☆、第三十三章   裴舜钦见宋衍穿着昨日那身竹青色的衣裳,心下冷笑一声,故作关切道:“宋师兄昨夜睡得可好啊?”   宋衍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就匆匆下楼了。   怕不是今早才从哪个温柔乡回来的吧?裴舜钦鄙夷想着,身后的门吱呀一声,乔景走了出来。   裴舜钦挡在门口,乔景一拍他肩膀,疑惑问道:“你不是去要热水了么?”   裴舜钦想着为自己平反,一把将乔景拉到栏杆边,将宋衍指给她看,“你看,他昨天穿得就是这身衣服,我绝对没看错。”   裴舜钦如此坚定,乔景不禁也有了几分动摇。她迟疑道:“但是宋师兄实在不像是会寻花问柳的人。”   “去那儿的人会把寻花问柳四个字写在脸上吗?”裴舜钦没好气地反问。   乔景犹记着昨夜他进熙春楼时那行云流水般的熟稔举止,她凉凉道:“我看你脸上就写的挺明显。”   “你!”裴舜钦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得外强中干地撂狠话,“行,口说无凭,我不怪你不信。不过你等着,我迟早要掀开宋衍那厮的真面目!”   “那小弟就恭候咯。”乔景不留情面地揶揄,懒得再搭理裴舜钦。   吃过早饭,一行四人先回书院交差,再向同学分发用具,等一趟全部折腾下来,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昨夜没睡好,又爬了几个时辰的山,裴舜钦和乔景疲累不堪,回到寝舍时皆是一脸倦色。   裴舜钦摊在床上累得手指头都不想动,待要小憩一会儿,又总听得断断续续的叮咚乐声,搅得他每回刚有了点睡意就被吵醒。   “谁在这时候弹琴啊!”他不满地拿枕头捂住耳朵抱怨。   乔景本已睡得迷迷糊糊,这下被他这声嚷吵得心头一跳,一下也睡不着了。她侧耳细听,分辨出一曲《蕉窗夜雨》,便说:“是显卿。”   啊,是了。   裴舜钦想起前几天辛九山说过他有一擅长琴乐的好友即将游历至此,他要特意将他请上山来给学生们指点一二。   不过他此时的注意力却全放在了‘显卿’二字身上。   显卿是韩缙的字,乔景显然是和他关系很好,才会这么亲密的称呼他。   裴舜钦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便阴阳怪气道:“怎么从来只见你喊我大名,没见你叫我则安的?”   乔景不妨裴舜钦将话忽然拐到了这儿。   她自然知道裴舜钦的表字是则安,不过她觉得她做不到以喊韩缙显卿的心态去喊裴舜钦。   她对韩缙是明月青山两两相照的友情,对裴舜钦总是含了分难以言说的亲密,做不到那般坦荡。   能互相以小字相称的关系,除开好友,便是夫妻,因着两人间暧昧的关系和裴舜钦对她的抵触,她便一向是生硬地唤他全名了。   乔景沉默着不说话,抬手轻轻贴上了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   裴舜钦饶有兴味翻身望向屏风,问道:“你的字是什么?”   “我没有。”齐朝女子向来不取小字,乔景眼神一黯,如实回答。   裴舜钦问完才想到这一茬,他有点懊恼,便说:“没有就没有,横竖不过就是一个称呼。”   裴舜钦向来逮着机会就嘲笑人,今日他这般善解人意,乔景倒觉得奇怪了。   “你是又有什么事儿要求我吗?”她狐疑地问。   裴舜钦反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不过说起有事相求,他倒真的想起了件已经被他忘到了脑后的事情。   “你琴论写好了吗?”他态度颇好地问乔景。   果然!乔景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琴论明天就要交,你不会一个字都没写吧?!”   “这不是最近忙嘛……”裴舜钦心虚地给自己找补。   辛九山治学严谨,向来是写不出百字的文章,那便抄千字的书。乔景想着每回裴舜钦被罚,自己就得跟着点灯熬油,便强打精神,将裴舜钦从床上拖起来摁到了桌边。   “写!”   她不容商量地将一管笔塞到了裴舜钦手里。   裴舜钦要是能写还会捱到这个时候?他为难看一眼乔景,挣扎道:“我实在是于乐理一道一窍不通,不如我们现在就商量商量等明天要抄的书罚下来了,你能帮我抄多少。”   哪有这样不战即逃的?   乔景恼火催促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快写!”   “我写不出来!”裴舜钦破罐破摔地将笔往桌上一摔,“昨晚好歹是我把你扛回了客栈,你不要谢谢我么?”   乔景轻嗤一声,甚是鄙夷,“用捉刀来谢你?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那你还好意思咬我呢!”裴舜钦不甘示弱地反击,举手将伤口凑到了乔景跟前。   乔景完全不记得昨天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此时见裴舜钦虎口处明晃晃一圈整齐的牙印,一张脸立时红了个透。   “是我咬的?”她羞愧地问。   “不然呢?”裴舜钦白她一眼,闲闲道:“不是你,还能是小狗啊!”   你才是小狗!   乔景气得重重打一下裴舜钦,想着以后再也不饮酒了,认命坐在了桌前。   “乐者,司音也……”   她捂住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念,裴舜钦心头一喜,赶忙将她的话抄了下来。   辛九山交游甚广,与许多文人雅士都情谊匪浅,所以书院的学生们跟着沾光,三不五时便有大儒上山布道讲学。   他这回请来的琴师声名斐然,曾被圣上特地请进宫中奏乐。韩缙醉心音乐,这回听得有名师指点的机会,便练习得十分勤奋,有时到了深夜还能听到他从他房中传出的叮咚乐声。   琴师如约而至,辛九山将众学生召至书院后山的听溪亭,按着古礼在石上盘膝而坐,依次奏乐让好友品评。   高山流水,炉香氤氲,琴音清越,端是幅众学子一心向学的清雅画卷,裴舜钦却只觉冻得慌。   一人一曲,琴师的点评或是寥寥几句,或是长篇大论,总之但凭心意。裴舜钦也没出风头的意思,他手揣在袖子里挨时间,轮到自己时按部就班地弹完一曲,便当作应付了。   不想琴师听罢,却是从容笑道:“不错,爽朗疏阔,难得是赤子之音。”   裴舜钦弹的不过是一首入门者都会的简单曲子,没想着会得到夸奖。   “先生谬赞。”他客套地拱手道谢。   琴师笑着一点头,将目光移向了坐在裴舜钦下首的韩缙。韩缙膝上放着把长琴,看到琴师望向了他这边,欣喜腼腆地将身体又立直了些。   “请。”琴师抬手一请,闭上了眼睛冥听。   韩缙起势拨弦,一声悠扬,再一声却是尖锐嘲哳,突兀至极。   裴舜钦被这声儿惊得五官乍然皱在了一处,众学生同时望向韩缙,韩缙显是没想到会出岔子,慌忙摁住断掉的琴弦,将琴音闷住了。   “你弦上太紧了。”   琴师扫一眼韩缙的琴,表情有几分不悦。韩缙惶恐不已,白净斯文的脸红得几欲滴血。   “学生,学生……”他嚅嗫几声,声音越来越弱。   琴师长叹一声,扼腕道:“可惜了你手上的这把好琴。”   韩缙低着头捏紧琴身,脸上的血色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韩缙不是这么粗漏的人,裴舜钦直觉有人作怪,他一眼扫过在座众人,见一唤陆可明的学生在幸灾乐祸地憋着笑,心下当即了然。   如果说他是纨绔,那这陆可明就是个恶霸。   陆可明出身将门,是抚远侯陆渊的儿子,当朝皇后陆婉的侄子,标标准准的皇亲国戚。   这人性子张扬跋扈,书院谁人见了都要避让三分。   裴舜钦正想着着韩缙与陆可明素无来往,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就见乔景抱琴而出,仗义走到了韩缙跟前,当着众人面坦荡将琴递给了韩缙。   “显卿,你用我的琴。”   韩缙惊愕抬头,讷讷没有反应,乔景不管身后众人交头接耳,朝韩缙宽慰一笑,抱过他的琴,将自己的琴硬塞给了他。   裴舜钦悄然看向陆可明,果不其然看到他沉下脸,眸中透漏出了一点戾色。   得,这傻姑娘可算是惹上了个麻烦。   琴师细细看了会儿乔景的琴,讶然道:“绿松焦尾,这可是名琴。”   乔景不卑不亢地向琴师一礼,“无谓名琴,清音难遇,总之韩兄配得起这琴。”   乔景神色从容,琴师玩味一笑,爽快道:“你多方回护,倒似与这学生有高山流水之谊。那老朽便听一听这学生所奏是否配得上你这番心意。”   乔景闻言回首鼓励地看了韩缙一眼,韩缙面露感激之色,庄重摆好了琴。 作者有话要说:  言简意赅地求个收~ 文收也行,作收也行,不收……也行QAQ ☆、第三十四章   乔景的琴是七岁初学琴时乔用之送她的,韩缙一拨弦,琴音温劲沉细,颇有古韵。   乐音泠泠,水声潺潺,韩缙屏息而奏,用琴音给众人描出了幅秋窗夜雨图。溪声潇然,如深夜寒凉的雨,而琴声清脆伶仃,则似打在书窗外宽大芭蕉的雨声。   一曲既罢,余音久而不绝,不必琴师说好,众人也都晓得他是弹得好的。   琴师默然半晌,说:“磨砺多载,可成大家。”   韩缙得到这个评价喜出望外,他感谢过琴师,将琴交还给了乔景。   琴师上完课,中午便下了山,午间休息,乔景和裴舜钦在寝舍休息到一半,突然听得外面传来阵叫骂吵嚷,好奇伸头往外一看,竟看到韩缙涨红了脸和陆可明厮打了在一处。   韩缙从没和人和人红过脸,更遑论与人动手,乔景大吃一惊,赶紧跑上前去帮着人一起将两人分了开。   “陆可明,我知道是你!”   韩缙激动大嚷,若不是有大家摁着,只怕已经朝陆可明又扑了上去。   陆可明脸颊红肿,嘴唇上沾着点血迹,像是被人一拳打在脸上被牙齿磕破的,他耀武扬威地一瞪眼,嚣张道:“是我紧的,那又怎样!你天天晚上吵爷,爷没把你琴砸了就算是给你脸了!”   青崖书院的学生温良恭俭让,天天就比着谁更上进谁更谦虚,实在是没劲透了,这回难得大打出手,裴舜钦吊儿郎当地抱手靠在门边,唯恐错过了什么精彩场面。   陆可明可不是个挨打不还手的主儿,他舌尖一顶刚才被韩缙揍到的地方,痛得鼻子一抽,怒火顿时烧到了八丈高。   “你们给我让开!”他一扶脑袋上歪斜的玉冠,气冲冲地推开了劝着他的两个学生。   陆可明向来跋扈,拦他的学生被他甩开,也不敢再去拦。陆可明冷笑走到韩缙跟前,攥起拳头转了转手腕。   “敢打爷,你活腻歪了!”   他卯足力气朝韩缙脸上挥去,正欲叫他尝尝什么叫做真正的老拳,手臂忽然就被人拉住了。   “你……你干什么!”   乔景结巴质问,以一个颇为滑稽的动作拼命拽住陆可明胳膊,心咚咚咚咚的跳得飞快。   刚刚陆可明凶狠的神情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她自觉她要是不出来拦着,陆可明这一拳能把文弱的韩缙直接打得晕过去。   糟了。   裴舜钦没了看戏的心情,三步并做两步往人堆走去。   “关你什么事啊乔景?”陆可明不满地冲乔景嚷,“还有早上关你什么事儿啊?你就这么闲得慌!”   他不耐烦地推开乔景的胳膊,乔景被推得向后退倒两步,刚好撞到了一个人胸前。   这人不是裴舜钦又会是谁?   “别跟他吵。”裴舜钦低声说着,一拽她胳膊把她往自己身后藏。乔景怕陆可明真的朝她动手,便抿着嘴安静不说话了。   韩缙见陆可明不但想打自己,还因为乔景早上帮他而连带着迁怒,更是气愤非常。   他手指着陆可明,痛骂道:“陆可明,你欺人太甚!”   “哎,我就欺你!”陆可明得意地一扬眉头,反唇讥笑道:“你有本事你来欺我啊?你就是要你爹来,你看他敢不敢对我大点声儿!”   韩缙的父亲是延州通判,与裴舜钦他爹一样是个五品官,自然比不得正一品穿紫配朱的抚远侯。   齐朝侯位荫继,所以饶是陆可明现在没有入仕,日后最差也是个三品的小侯爷。   韩缙恨得眼红,既想不管不顾地出口气,又怕日后陆可明给陆渊告状,会连累父亲。   陆可明这样的仗势欺人的子弟在京城一抓一大把,乔景饶是已经见惯司空,仍是忍不住鄙夷念叨道:“不要脸。”   她这声儿也没多大,不过在大家都不说话的时候,她这三个字就显得特别清晰了。   陆可明青筋暴起,转向乔景咆哮道:“你说什么?!”   韩缙忌惮陆可明的家世,乔景可不忌惮。同样是世家,同样身居高位,因着朝中的龃龉,乔景从小便对陆家人没有好感。   兔子急了还咬人,乔景千金小姐的脾气起来了,当即不甘示弱地重复道:“我说你狐假虎威,不要脸!”   这丫头家底得多硬,才敢这么和陆可明对着来啊?   裴舜钦不禁被乔景这胆气震住了。   “好小子。”陆可明气疯了,伸手就要将乔景揪过来教训教训。   乔景不怕陆可明他爹,对马上就要落到身上的拳头还是有几分怕的,她往裴舜钦身后一躲,裴舜钦暗叹一声,举臂拦住了陆可明。   “误会,误会。”他没奈何地和稀泥。   误会?陆可明气得笑了。   他又不是瞎子,又不是傻子,又不是聋子,怎么会看不出刚才乔景在骂他?   “裴舜钦,你也要管闲事吗?”他口气不善地问。   那我总不能看着个姑娘挨打吧?裴舜钦无语想着,收起脸上笑容,抖了抖手活动关节。   “那就不是误会!”   他短促说着,握紧拳头照着陆可明没挨打的那半边脸对称着使劲揍了一拳。   给了你台阶你不下,那怎么办?   那就打呗。   横竖他裴舜钦打架没怕过谁。   乔景万没想到裴舜钦会突然动手,吓得捂住嘴巴一时间愣住了。   其实不止她吓傻了,在场的其他学生也都吓傻了。   趁着众人震惊的空当,裴舜钦满意地欣赏了一下陆可明迅速肿起来的左脸,勾唇邪邪一笑,想着打都打了,不如打个够本,又是捏紧一拳向陆可明眼眶飞了过去。   陆可明反应过来,两人顿时厮打在一处,裴舜钦如此仗义,韩缙觉着这时候自己可不能做缩头乌龟,挣开拉着他的学生也跟着加入了战局。   场面乱成了一锅粥,乔景才拉开这个,另一个就扑了上去,院子里正吵嚷得不见天日,忽听得了几声戒尺响。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辛九山沉声喝问,被这一幕气得太阳穴突突跳个不住。   山长来了,众学生立时老老实实地敛手立好。裴舜钦,韩缙,陆可明三人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看着皆是挂了彩。   按理说在书院打架斗殴可直接逐出门墙,但辛九山一眼扫过始作俑者,一个抚远侯儿子,两个州官儿子,还有个乔景背景讳莫如深,想了一想,只得铁青着脸道:“你们四个,一人抄一遍《孟子》,三天后交给我。”   辛九山如此处理算得是重拿轻放,乔景刚松一口气,便听得陆可明这个蠢货不服嚷道:“是裴舜钦先动手的!”   都打成这样了,谁先动手的还重要吗?剩下三人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   “你抄两遍。”辛九山根本不想管学生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严厉对陆可明说完,即便拂袖而去。   方才双拳难敌四手,陆可明就已经被打得窝火,现下见辛九山不问青红皂白就对自己惩罚加倍,更是气恼非常。   无奈他到这儿来读书前陆渊便告诫过他,他要是敢被辛九山赶回家,他就敢打断他的腿,只得暂时把这口气忍了。   “等着瞧。”   聚在院子里的学生三三两两散去,再留在这儿也没意思,陆可明瞪三人一眼,悻悻回了自己房间。   裴舜钦刚才在混战中不小心被陆可明踢中小腿,往回走时痛得呲牙咧嘴,乔景于心不忍,便扶住了他胳膊。   韩缙也来帮手,两人将裴舜钦架回房间,三人围着桌子桌下,裴舜钦揉肿起的手腕,韩缙揉青紫的眼角,乔景沉默看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   “笑什么!不都是因为你。”裴舜钦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要不是她不知死活地去招惹陆可明,他才不会出这个头。   “不,是因为我。”韩缙接过话头。   “当时琴弦一断,我就知道肯定是陆可明搞得鬼。中午我看见他,一时没忍住动了手,这才……”他歉然看向两人,“对不起,连累你们了。”   裴舜钦向来受不了这种气氛,便闲闲道;“知道是连累就好。”   乔景一皱眉头,悄悄在桌子底下踢了裴舜钦一脚,裴舜钦不可置信地看一眼乔景,老大不乐意地闭上了嘴。   “你不必抱歉,反正我看不惯陆可明很久了。”乔景坦率道,“说实话,今天你们两个能打他一顿,我心里还蛮舒服的。”   她说到后来,想到陆可明灰溜溜从地上爬起来的场景,憋不住笑了。   裴舜钦瞥一眼她幸灾乐祸的神情,压不住上扬的嘴角笑骂道:“又不是你挨打,又不是你受痛,你当然舒服了!”   乔景笑得越发爽朗,韩缙想着打完这一顿儿确实是舒爽不少,也跟着腼腆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小裴打架的英姿怎么样! ☆、第三十五章   韩缙在裴舜钦他们房间呆了会儿便回去了,裴舜钦滚得一身土,便想去换一身衣服。   小腿还痛得很,他撑着桌沿站起来,结果右手一用力手臂上就传来了阵针扎似的疼。   裴舜钦皱眉抬起手臂察看,乔景这才注意到他手臂外侧的衣服不知何时撕了一大条口子。她担心地伸手一摸,感受到手上湿漉漉的,心立时慌乱的重重跳了一下。   “流血了!”她急急地说。   肯定是刚才打架的时候不小心给地上石头刮破的,裴舜钦一撇嘴,油嘴滑舌道:“得,这衣裳和里面的衣裳可算是都报废了。”   乔景脸色仍是十分严肃,他又插科打诨道:“这衣裳我娘亲手做的,用的料子可好了,不信你摸摸。”   这时候还要说些有的没的。   乔景嗔怪地瞪一眼裴舜钦,低声道:“地上脏得很,我先去打盆水给你洗洗伤口。”   裴舜钦和人打架打的鼻青脸肿是常事,这点儿小伤实在是不足挂齿,不过他看着乔景如此紧张,倒是觉着有点儿新鲜。   他想把脏衣服先脱下来,不想先前没察觉到手臂的伤时不觉有多痛,这会儿发现了就觉得越来越痛。   血将伤口和衣服粘在了一处,他小心翼翼扯袖子,仍是不时带到伤口疼得直皱眉头。乔景打水回来,见他动作艰难,马上放下铜盆赶过来帮忙。   “我来。”她轻声说着,动作轻柔地帮裴舜钦褪下了衣袖。   乔景的个子刚到裴舜钦的下巴,裴舜钦配合地任她脱下外套,目光落在她小巧白皙的耳垂上,忽然就怪想摸一把。   乔景脱下裴舜钦的外套,一面觉得两人这样不太好,一面又觉得裴舜钦这伤是为她受的,她总不能袖手旁观。   两人离得近,裴舜钦的气息扑在她耳畔,她的耳朵很不争气地变烫了。   裴舜钦将她的窘迫尽收眼底,不由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里衣也沾着血呢。”   他放低声音说,果不其然,乔景纤长的睫毛一颤,耳朵上的红一下蔓延到了颊边。   “你自己脱。我去找药。”   乔景不知所措地僵了一僵,恼羞成怒地将裴舜钦脱下的外套丢到一旁,逃也似地快步走到屏风另一边翻药去了。   裴舜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到乔景那幅羞样那么高兴,他乐滋滋地自己脱掉里衣,从衣柜里随手抓出件干净衣裳,穿好一边袖子,将系带松松系上,只将受了伤的那只手臂露在了外面。   怎么说乔景也是个姑娘,他总不能真在她面前不穿衣服。   他把毛巾沾水,想将伤口周围的血迹擦掉,可这伤的位置刁钻,无论他将手臂正着拧着,总是看不到伤的地方。   他这模样有几分滑稽,乔景绕过屏风见到这一幕有几分忍俊不禁,笑着走到他跟前扯过了他手里的帕子。   “笨不笨?”她轻轻笑着取笑。   裴舜钦懒得跟她计较,径直抬起了膀子。   乔景扶住他胳膊,见伤口有点深,不免皱起了眉头。   “伤得挺厉害的。”她说。   “没事儿,上点药几天就好了。”裴舜钦颇是不以为意。   乔景点头答应一声,小心帮裴舜钦处理伤口。她低着头,鬓边细琐的头发散下几缕,随着呼吸慢摇摇的轻晃,晃着晃着就让裴舜钦心里有点发痒。   “她手还挺软的。”他感受着乔景指尖落在肌肤上的触感想。   乔景擦净伤口,又将药粉洒上去,药粉洒在伤口上又凉又刺痛,裴舜钦一时没忍住,往回缩了缩胳膊。   乔景一笑,将他的手又拉了回去。   “忍忍就好了。”   她不觉自己这个笑十分温柔,裴舜钦有点儿不自在,别过了眼睛不敢再看她。   可是不看乔景,胳膊上传来的感觉和鼻尖上乔景衣裳上常带着香味就变得更加明显。   真是在这山上关太久了。   裴舜钦对自己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可这安宁的气氛实在让他抵挡不住,他还是悄悄看向了乔景。   乔景洒完药粉,便帮他一圈一圈地缠细纱布,她神情专注,显然没像他一样在想些有的没的。   裴舜钦看着乔景纤细柔软的手,与男子迥然不同的柔和温腻的下颌线条,忽然就很想知道她作本来的打扮会是个什么样子。   应该还是挺好看的。   他想了想,不自觉微微笑了。   “紧吗?”   乔景无意抬头问裴舜钦,撞上他这个笑容,心头立时就像被只小兽轻轻撞了一下。   她不知他在笑什么,但好像隐约能感觉到他这个笑里让她脸红心跳的含义。   可是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误会。   裴舜钦收起笑容,故作正经地摇了摇头。   “不紧。”   他说着不紧,声音却有点发紧。   乔景低头继续干活,但怎么也不能像之前那样心无旁骛了。   裴舜钦手臂的肌肉很漂亮,紧实又不会太夸张,乔景握着他手臂,感受到脸渐渐变烫,心慌意乱地屈了屈手指。   她这个动作就像小猫儿在心上挠,裴舜钦身体一僵,心擂鼓似地跳得更加响亮,乔景察觉到他的异样,脸颊烧得更加热烈。   裴舜钦看着乔景这含羞带怯的小模样,忽地萌生了种把她拉到怀里轻薄一番的冲动。   他想用手量一量她的腰,想要在她的颈畔流连,想要看着她睁着清亮水润的双眸,隐忍又羞怯地看着他。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好了。”   乔景包扎好放开手,声若蚊蚋地说。   “嗯。”裴舜钦面无表情地答应一声,默默穿好了衣服。   他这声气十分冷淡,乔景一愣,心头就像浇下了一盆冷水。   也是,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裴舜钦又不知道她是姑娘,恐怕她在他眼中不过就是个他的“好兄弟”。   “我睡会儿。”   裴舜钦走回床边躺下,掀起被子蒙住了头。乔景莫名其妙地看一眼背朝她的裴舜钦,安静地将桌子上的东西收拾掉了。   裴舜钦闷闷对着墙,听得乔景走出了房间,长舒了一口气。   “不能再这样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儿混账,乔景因为信任对他这么不设防,可他却对她动了歪心思。   “我们是同窗,是同窗,是同窗。”他反复提醒了自己三遍。   从这日后,他特意注意与乔景保持距离,不管是接触上的距离还是心理上的距离。   乔景察觉到了裴舜钦对她的疏远,却想不出来原因,不过她这段时日被陆可明整得焦头烂额,一时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一场架打下来,她算是和陆可明结了仇。陆可明欺软怕硬,裴舜钦脾气不好,他便不招惹他,平日就对着她和韩缙这两个好性子的找茬儿。   陆可明这人幼稚得很,报复起人尽使些粗糙下作的手段,就比如说往书本上泼墨,走路时突然从背后推你一把等等。   乔景拉不下脸以牙还牙,又觉得将这些琐事闹到山长那里没意思,只得咬牙忍了。   这日上课之前,她将等会儿准备上交的文章放在案几上,不过因为有事才转身了不到一刻,回到座位时就发现文章被人泼了水,墨迹氤氲模糊成一片,字迹完全认不出了。   她第一反应便是陆可明搞的鬼,但气愤望去,却没在学堂里找见陆可明的身影。   她一眼瞥见之前因故找她的那个学生使劲低着头看书,脸上有心虚之色,瞬时懂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没有证据,只得咽下了这个闷亏。   临上课前陆可明背着手施施然走进学堂,看到乔景铁青着脸坐在座位上,立时得意笑了。   “不自量力。”他走到乔景位置前,笑眯眯地嘲笑。   是可忍孰不可忍,乔景拍桌而起,眼睛倔强盯着陆可明,眼神恨不得从他脸上烧出两个洞。   “你看什么看?”陆可明挑衅地问乔景,竟然伸手捏住了她下巴,颇为蛮横地将她的头往旁边一扭。   乔景惊呆了。   “陆可明!”   她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了陆可明衣领。她在家被奉为掌上明珠,何曾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她个子娇小,陆可明才不怕她。   “你想动手?”他浑不当一回事地笑着问。   乔景哪里只是想动手,如果这时她手里有剑,她肯定想也不想一剑捅过去了。   恰在这时,裴舜钦晃荡着进了学堂,乔景瞧见他的身影,一眼望过去,不自觉期盼他来帮帮自己。   裴舜钦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此时撞上乔景又气又无助的眼神,迟疑一瞬,刚想迈步走过去,就听得上课的钟声响了。   陆可明冷哼一声,摔开了乔景的手。   “乔景,是你先惹我的。”他毫不收敛地说完,即便扬长而去。   学生们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裴舜钦见陆可明也没拿乔景怎么着,便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了。   裴舜钦一幅不关己事,高高挂起的样子,乔景心内闪过丝失望和委屈,转过身也坐下了。   课毕,辛九山让学生将做好的文章交上来,乔景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他有些诧异,便问:“乔景,你的文章呢?”   “学生没做。”乔景冷着脸回答。   乔景治学向来严谨,辛九山直觉其中另有曲折,但乔景不说,他也无意去深究,反正不外乎就是学生们互相斗气之类的小事。   “既然没做,那就抄三遍《九歌》。”   “学生省得。”乔景干脆认罚。   裴舜钦交完自己的文章,往回走时特地敲了敲乔景桌子,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乔景低着头假装没听见,裴舜钦无奈,只得先回自己的位子。辛九山一走,他马上走到乔景跟前,问她:“你怎么没交文章?前几天我可是看着你写的。”   乔景低着头飞快收拾好东西,看也不看裴舜钦一眼,夹着书箱就往外走。   她这个样子太不对劲,裴舜钦急了,抓住她胳膊不让她走。   “又是陆可明惹得你?”他皱眉问。   岂止是陆可明惹的我?乔景鼻子一酸,抿嘴硬压下了想哭的冲动。   “与你无关。”   她硬梆梆说完,便撞开裴舜钦快步走出了学堂。裴舜钦被她撞得一愣,叉腰在原地纠结半晌,叹口气追了出去。   他追出学堂,乔景已经不见踪影,他跑回寝舍,结果寝舍也没人。他耐着性子等半天等不到乔景回来,更是心烦意乱。   她能跑去哪儿?   裴舜钦烦躁地想半天想到个地方,眼睛一亮,急匆匆赶去了。   他绕到寝舍后面的竹林,径直往竹林深处的溪边边走边找,果然在当初偷看阮凝笙时躲着的那块大石头边上看到了乔景露出的衣角。   裴舜钦送口气,放轻脚步走过去,便看到乔景蹲在石头后面,在低头抱着双膝不出声地哭。   她这个模样看着不知道有可怜,裴舜钦心一软,伸手揉了揉她脑袋。   “你傻不傻。”他轻声说。   乔景没发现裴舜钦来了,被他这个动作吓得身体一抖,她抬头看见裴舜钦跟过来了,心里的委屈泛滥成灾。   “你就看着他欺负我。”她强忍着眼泪说。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最近更新的时间不固定,我会尽量在每晚6点更新,不能更新的话提前在作话说一下。 其实我最近更新不规律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我在武汉。 我很好,大家不必担心,但是我最好的朋友不太好,她妈妈好像被感染了。 她结婚的时候我是她的伴娘,她妈妈是个很好的阿姨,对我们这些小辈一直很关照,所以当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我要安慰她,帮她整理信息,同时也安慰自己,让自己保持镇定。 我会努力写下去的,因为这是我在这座空旷的城里唯一能做的事情。 很感谢大家能看我的小说,真的非常感谢,让我觉得至少还能做点什么。 我会保护好自己和家人。 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迎来一个完满的结局,我坚信,而且满怀希望。 明天我会更新,但是时间不能保证,我尽力在晚上9点发出来。 大家也要注意保护自己哦~ 再次感谢你们愿意看我的小说,愿你们都好^-^ ☆、第三十六章   乔景这细声细气的控诉,几乎让裴舜钦以为自己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他无奈一笑,蹲下身来与乔景平齐,好声好气道:“我没看着他欺负你。那不是因为我来晚了,刚好赶上了上课的时候吗?”   乔景此时委屈得很,她想起裴舜钦这些天来刻意的疏远,转过了头不想听他解释。   还赌上气了这是?   裴舜钦没办法,想了一想,便说:“那你等着,我打他一顿给你出气。”   他说着就站起了身,像是真的马上要去和陆可明打架,乔景怕他来真的,慌忙拉住了他衣袖。   裴舜钦顺势停步,转身问乔景道:“我去你拦着,我不去你又说我看你被欺负,那你是想要我怎样?”   乔景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裴舜钦问得她一阵心烦,她松开手,眼睛望着地上说:“算了,反正这是我的事情,本来就和你没关系。”   她这话与其说是给裴舜钦听,更不如说是给自己听。   从始至终,好像一直都是她缠着裴舜钦,她逼他接受与自己的婚事,千里迢迢地跑过来找他,还总觉得她对他而言应该与别人不一样。   可是如果裴舜钦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寻常的朋友,那她还有什么可较劲的呢?   自作自受。   乔景脑海里突然蹦出了这四个字。   不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她没有资格要求裴舜钦为她出头,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沮丧极了,不想再呆在这儿,便沉默地走过了裴舜钦身边,想要找个地方安静待会儿。   乔景又是这样一句话不说就走,裴舜钦有点儿不耐烦,他忍耐着在原地跺了几步,转头看见乔景单薄的背影,犹豫了会儿还是追了上去。   我真是贱!   他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他跑到乔景身前,张臂一拦她的去路,痞气笑道:“别什么都不说就走啊,这样多没意思!”   乔景没想到裴舜钦又会追上来,一时间愣住了。   她抬头看向裴舜钦,裴舜钦认真看着她,催促道:“说!”   可是她想说的都是些不能说的话。   半晌,她低头一脚踢开粒小石子,囫囵道:“陆可明很烦!”   这姑娘!   裴舜钦真的有点拿乔景没办法了。   他能感觉到乔景想说的绝不是这句话,不过乔景不愿说,他也不想逼她。   “他下次再敢跟你过不去,我就去收拾他。他这种人打几顿就老实了,也就你天天跟着他瞎闹。”   又是这种粗暴的方法,乔景颇是无可奈何。   “你老是这样……”她低声说。   裴舜钦得意一笑,“你没听说过吗?恶人自有恶人磨。”   “你的意思是你是恶人?”乔景被他逗笑了。   “是,我是大恶人。”   裴舜钦说着,故意张牙舞爪地挥了挥手吓唬乔景,乔景轻咬下唇憋住笑,转过了头。   “你傻不傻。”她轻声说,原句奉还。   笑了就好。裴舜钦放下了心。   时候不早了,太阳往下落,黄暖的光斑驳地穿过竹林照到两人身上,乔景半边脸浸在光线里,皮肤细腻得像块颜色极淡的琥珀。   裴舜钦回想起那日帮她擦眼泪时指腹柔滑的触感,心动了动。   “那什么,回去吧。”他一嗽嗓子,背过手转过了身。   不能看,每次盯着乔景的脸一久,他就容易胡思乱想。   有了他撑腰,接下来几回陆可明再想作弄乔景都碰了一鼻子灰。时间一久,陆可明也觉得没意思,便偃旗息鼓了。   一日晚上,裴舜钦正睡得安稳,不妨屋外有一只老鸦引吭长鸣,将他从梦里惊醒。他翻个身打算再睡,可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闭着眼睛养睡意,不想才有点迷糊,就听得门吱呀一声响,紧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裴舜钦脊背上冒出股凉意,想要坐起身看看是个什么情况,忽然闻得一股又甜又热的香气,便闭着眼睛佯装不知了。   他竖着耳朵仔细听,隐约听得乔景在屏风那边收拾东西。她这次好像有点着急,一不小心将什么东西咚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这一声在夜里颇是响亮,屏风那边瞬间没了声息,裴舜钦晓得乔景是怕他醒了,十分配合地转了个身,然后再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乔景像是放下了心,又开始动作。裴舜钦听她在屏风后面擦头发,没一会儿就听着听着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裴舜钦被钟声吵醒,睁眼见到乔景一如往常那般已经穿戴整齐,便故作不知昨夜的事情,向她道了声早。   “早。”乔景微微笑着回应他,脸上的神情却是有几分担忧。   两人吃过早饭一起去学堂,乔景一路心不在焉,裴舜钦也不敢问她出了什么事情。   他们走进学堂,就见陆可明身边围了一圈同学,而他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些什么。   裴舜钦直觉这事儿与乔景有关,他瞥一眼乔景,果然见她脸色不大好看。   “嘿!你说我们这儿谁有那个闲情逸致,还跑去清心阁洗澡?”陆可明大声说着,随意地手往身边的人一指。   “你吗?还是你?”   被他指的学生摆手躲过,揶揄笑道:“寝舍后面就有浴室,我跑去那地儿干什么?照我看哪,能做这么唧唧歪歪事的人也就那几个!”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身边的人送眼风,旁人会意过他说的是谁,一齐朗声笑了起来。   裴舜钦瞬间懂了乔景为什么一大早就忧心忡忡了。   “哎,韩缙!”   陆可明抬手一指,手撑着桌子蹦下来从他们身边走过,径直走到韩缙面前,不客气地一把搂住他脖子,不怀好意地笑道:“平常好像没怎么在澡堂见过你啊?”   韩缙刚进学堂,不妨突然被陆可明抓着问这个奇奇怪怪的问题,以为陆可明又想捉弄他,便挣开他的胳膊,冷冷答道:“关你什么事!”   他却不知道自己这个答案让陆可明觉得自己的猜想十拿九稳了。   “果然是你!”陆可明眉毛一扬,瞬间来了精神。   “你说你一个男人,干嘛洗个澡都要避着我们?”他摸着下巴打量眼韩缙,坏笑道:“总不会是个姑娘吧?!”   “我得看看!”   他放肆嚷着,伸手就要去扯韩缙裤子。韩缙惊慌躲开,陆可明不肯善罢干休,一把抓住了韩缙的肩膀不让他跑。   有些学生跑过来围着韩缙起哄,韩缙被人推来搡去,又急又气,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   乔景看不下去,挺身而出要给韩缙解围。她面有决绝之色,裴舜钦吓了一跳,赶紧拉住了她。   她这时候去帮韩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陆可明这人没分寸,要是被他发现了什么可大事不妙。   “你就在这儿站着。”他教训她一句,快步走到了人群中。   裴舜钦这话的口吻甚是严肃,乔景听他话忐忑站在一旁,心里颇是愧疚。   她买通书院烧热水的阿婶,借口自己不喜欢在澡堂沐浴,要她清理出了清心阁后面一间常年没人去的杂物间当成是浴室。   她钱给的够意思,要求也不算过分,阿婶就给她行了这个方便。   昨夜她洗澡洗到一半,听到清心阁那边隐约传来说话声,马上就警惕跑了,也顾不上想之后发生了什么。不过看今天陆可明这不可一世的架势,肯定是发现了那间屋子。   裴舜钦推开众人,一把将韩缙拉起来护在了自己身后。   又是裴舜钦出来搅局,陆可明抱着手嚣张道:“你烦不烦?这回又有你什么事儿啊?!”   “你们吵着我了。”裴舜钦漫不经心地回答,摆明了要和陆可明过不去。   陆可明不可置信地扭头一笑,沉下脸说:“我是看出来了,你就是想和我对着干。”   “是啊。”裴舜钦不置可否。   陆可明这人一点儿也受不了轻慢,裴舜钦全不把他当回事儿,他脾气来了,一把拽住了裴舜钦衣裳。   “裴舜钦!”他咬牙切齿地说着,额角青筋直跳。   裴舜钦嘴角噙着一抹笑挑衅看着陆可明,寸步不让。   反正一来他不怕动手,二来陆可明打不过他。   陆可明也晓得自己打不过裴舜钦,不过这样子都做出来了,光动嘴不动手也挺丢脸。   他自僵持了没一会儿,岑寂一卷书隔在两人中间,低声道:“好歹别在这儿动手。”   其他学生起先还存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思,这下见岑寂掺和进来了,登时觉得没趣。   岑家陆家一文一武在朝中分庭抗礼,陆可明知道父亲忌惮岑安,所以平日也颇识趣地不去招惹岑寂。   岑寂给了台阶,他顺势接下,冷哼一声放开了裴舜钦。   “是给你的面子。”   陆可明色厉内荏地对岑寂说,转身悻悻离开。   裴舜钦与岑寂素无来往,不晓得他为什么会突然跑出来管这个闲事。他向岑寂挑眉询问,岑寂移开目光,什么都没说便回到了自己位置。   莫名其妙。   裴舜钦翻个白眼,转而问韩缙道:“你还好吧?”   “还好。”韩缙点点头,恼火地整理了一下衣裳,“我只是嫌浴室人多不方便,平日都捡着人少的时候去,也不知道陆可明那厮发了什么疯,竟拿着这事儿开始胡说八道。”   裴舜钦大概也猜出他是替乔景受过,便只是讪笑着随口敷衍了几句。   “她这回可算是麻烦了。”他想。   过了两天,学堂里没人再提这事儿,乔景以为风头过去了,身上又实在不舒爽,便又找到了阿婶请她晚上烧好热水。   到了晚上,裴舜钦和人踢完蹴鞠一身臭汗地回来,抓起干净衣服就去洗澡,乔景则像平常一般坐在桌前看书,打算等他睡着了就去沐浴。   过了一会儿,裴舜钦从浴室回来,乔景怕他累得要睡,便问:“你要睡吗?要不我去屏风后面看书?”   裴舜钦仔细关上门,神情有点儿古怪。   “怎么了吗?”乔景疑惑地问。   裴舜钦迟疑地看乔景一眼,走到桌前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他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要说似的,乔景心跳渐快,试探问道:“你是有什么事儿要跟我说吗?”   裴舜钦低头想了会儿,歪头看向她,静静地说:“是你有事情瞒着我吧?”   “什……什么?”乔景一下慌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没有啊。”她强做镇定地笑着说。   裴舜钦要笑不笑地笑了一下,望着她说:“你是姑娘,对不对?”   乔景浑身的血液一下凝住了。   裴舜钦嗐口气,又说:“在清心阁后面屋子里洗澡的就是你,我说的没错吧?”   乔景怔然看着裴舜钦,一时间天地恍惚,不晓得是不是其实是自己听错了话。   “你女扮男装到这儿读书,是家里人送你来的?”   裴舜钦一句接一句,乔景豁然站起身,伸手堵住了裴舜钦的嘴。   “你瞎说!”她白着脸否认。   这丫头还想着瞒呢!   裴舜钦拿开乔景的手,无奈问道:“如果我不戳穿你,你是不是就想一直瞒下去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乔景负隅顽抗,转过身想要躲回屏风后面。   她不知道裴舜钦怎么知道的,又知道了些什么。她现在慌极了,慌到竟然觉得只要她不承认,裴舜钦就能信她。   “你听不懂?”   裴舜钦在她身后轻声一笑,扣住她手腕将她三步两步拖到了床边,一阵天旋地转,她被裴舜钦用力推倒在了床上。   “你……!”乔景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你什么你!”   裴舜钦捂住她嘴巴,欺身压上来,邪气地从上到下扫过一眼,轻声笑道:“是不是姑娘,摸一把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嘘~ ☆、第三十七章   裴舜钦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捂着乔景的嘴不让她叫出声来,乔景身体僵硬得一动不动,犹未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落到了这幅情境。   裴舜钦见乔景也不反抗,就睁着双清亮的眼睛望着自己,觉着甚是有趣,便轻佻地往她耳边吹了口气。   “你再不说实话,我可真要动手了。”   乔景一个激灵,慌张扯开了裴舜钦搭上她嘴上的手,她这下动作颇是激烈,裴舜钦猝不及防失了平衡,骤然往下一扑。   “喂!”   他急忙将手臂一折,勉强撑住了不让自己倒在乔景身上,可两人鼻尖对鼻尖,比那样也好不了多少。   四目相对,呼吸可闻,乔景怔怔看了会儿裴舜钦有些慌张的俊脸,急促一呼气,无措地将脸转向了一旁。   裴舜钦只觉唇上抹过了一瞬温暖又细腻的触感。   乔景颊上被裴舜钦挨过的地方如火如荼地烧起来,她轻咬下唇,羞窘得快要哭出来了。   她脸颊粉透,眼角眉梢柔弱中引出抹勾人的羞意,裴舜钦喉结轻轻一滚,一时忘我,低头往乔景颈边探了去。   “裴舜钦……”   乔景一抖,虚虚抬起两手挡在锁骨前面,声音轻颤得像一缕轻烟。   她是什么也做不了的,不管是大声嚷起来还是怎样,总之她的名誉已经扫地了,现在她只能企盼裴舜钦放过她。   乔景眼里亮亮的,像是有泪,裴舜钦清醒过来,马上放开她坐起了身。   他懊恼地垂头坐在床边,乔景蜷成一团靠着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谁也不说话。   房里静得吓人,裴舜钦受不了这种无声的压抑,起身回过头不耐烦地倒打一耙:“你早说实话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   乔景刚刚差点被欺负,这下又被凶,眼泪一下生硬地落了下来。她匆匆低头掩饰,像是做错了事般,安静地用手背擦去了眼泪。   裴舜钦知道是自己过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乔景的眼泪搅得他心烦意乱,他便粗暴制止道:“别哭了!”   他这话一出,乔景自然是哭得更厉害了。   “你别哭了!我不是没拿你怎么着吗?”他颇是崩溃。   乔景听得他提起之前的事情,勾起后怕瑟缩了一下。   裴舜钦彻底没辙了。   他从袖子里扯出块皱巴巴的帕子,往乔景跟前一递,放软口气道:“刚刚是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乔景不接帕子,却是像被吓着了一样往后一靠,不过她背后便是实墙,躲无可躲。   裴舜钦无奈,又示好地将帕子向前递了递,乔景仍是不接,只是抱膝戒备地看着他。   我有那么吓人吗?   他气馁想着,干脆坐回床边直接将帕子往乔景脸上抹,乔景惊慌侧头躲过不让他擦,他有些急,径直一手捧住了她的脸不让她动。   “我要做什么早就做了,何必还等到现在。刚才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他想了想,觉得这话还不够,便说:“我对天发誓,要是我以后再唐突你,我就断手断脚……”   “好了!”裴舜钦赌咒赌得没轻没重,乔景听不下去,打断了他。   乔景总算愿意理人了,裴舜钦讨好一笑,问道:“你不生气啦?”   乔景摇了摇头。   其实现在她心内一团乱麻,已经顾不上生气不生气了。   裴舜钦这反应像是知道了她是女子,却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可她并未改名换姓,一个“乔景”一个“乔璟”,但凡不是个傻子都能猜出她是谁吧?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裴舜钦据实以答:“就上次我们去镇上,你喝醉的那一天。”   那岂不都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了?!   乔景惊得说不出话了。   原来裴舜钦这么早就发现她是女子了吗?那他这些时日不就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乔景呆若木鸡的模样着实好笑,裴舜钦得意一笑,轻松道:“你不晓得,发现你是姑娘,把我吓得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啊?”乔景不懂他这话的意思。   裴舜钦看她一眼,迟疑了会儿,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到这儿来上学,不是因为喜欢读书,而是被逼的?”   乔景当然记得,她不但记得裴舜钦说他是被家人逼来的,更记得他“出门撞鬼”这四个字。   “嗯。”她别扭答应了一声。   裴舜钦叹口气,说:“其实我到这儿来,是为了逃婚。”   “逃婚?”乔景故作不知地问。   “你知道乔用之乔老先生吧?”裴舜钦问乔景。   乔景面无表情地装傻,“十四年平章知事,太子太傅,龙腾阁大学士,天下谁人不知乔老先生。”   乔景这一连串名头砸下来,裴舜钦想起当时被乔家压得抬不起头的郁闷,不以为意地撇了一撇嘴。   “就是这个名满天下,权势滔天的乔老先生,硬要逼我娶他的孙女儿。”   裴舜钦的反感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乔景心一紧,幽幽问他道:“你不想娶乔小姐?”   “我娶她干什么?”裴舜钦嗤笑一声,反问她。   乔景呼吸一滞,使劲全力让自己看着与那讨嫌精一样的乔小姐没有半分关联。她冷静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想问裴舜钦的那句话。   “你为什么不娶她?”   “我为什么要娶她?”裴舜钦奇怪地看她一眼,没好气道:“当时是我家里碰上了点麻烦,我爹背着我答应了这桩婚事。我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也没用,只得连夜逃了。”   这时乔景才晓得原来裴舜钦从没答应过这桩婚事。   她以为他是忽然反悔,才会在插钗前一夜逃了的。   她一时分辨不出和临阵脱逃相比,裴舜钦从来没动过娶她的心思这一点是应该让她更伤心一点,还是开心一点,便听得裴舜钦说:“巧得很,乔家小姐的闺名单是个景字,就比你的名字少了斜玉。那天晚上我发现你是姑娘,可把我吓坏了,就怕是她追了过来。”   “后来呢?”乔景心提到了嗓子眼。   “后来我写了封信回家,要我哥帮着打听打听乔家小姐怎么样。”裴舜钦忆起信上的内容,长舒了一口气。   “我哥回信说我嫂嫂借故去了乔家一回,亲眼见到了乔小姐,叫我放心。”   乔景稍稍一想,便猜裴舜钦嫂嫂见到的或许是访秋。她到宣州后从未在别人前露过面,就是祖父情急之下让访秋假冒一下自己,也不会有人分辨出。   裴舜钦庆幸地对她说:“还好她还在宣州,不然我又得跑。”   什么叫他又得跑?乔景眉尖一跳,感到阵难过。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她?”   “我不仅仅是讨厌她,我是讨厌她和乔家。”   裴舜钦认真地纠正了乔景的说法。   “那姑娘仗着自己家中的权势硬逼着我娶她,能是什么好人?我要真听我爹的话,一辈子都得交代在她手上。”   他对乔家小姐的举动甚是不喜,说着说着就连连摇头。   乔景静静听着,心一寸一寸地往下沉。   “我在宣城名声坏得很,乔用之那老头子威逼利诱要我当他孙女婿,你说这不蹊跷吗?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婚事肯定结不得。”   裴舜钦好不容易逮着个信任的人,便开始大倒苦水。   “而且听说乔小姐他爹在朝中和岑寂他老子关系密切,乔家关系错综复杂,我要是掺和进去,说不定连累得我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总结发言。   “总之,不管是乔小姐,还是乔家,都沾不得。谁爱当乔小姐夫君谁去当,反正我绝对不会去当。”   裴舜钦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乔景还能怎样呢?   似乎连给他找借口,给自己找借口都没有做不到了。    “这乔小姐可真可怕。”她弯唇一笑,既像是附和,又像是自嘲。   裴舜钦万般赞同乔景这个说法。   “谁说不是呢?还好你不是她。”   乔景垂眸想了下,忍不住问裴舜钦道:“那如果我是她呢?”   她想知道如果裴舜钦知道她便是那个可怕的乔小姐,会不会回心转意。   毕竟他们朝夕相处了一段时间。   “那还是得跑。”裴舜钦想也不想就说。   乔景无话可说了。   裴舜钦话一说出口就觉得好像也不是如此,他皱眉一想,如果乔小姐是面前这个姑娘,是她使尽手段要嫁给自己,他会不会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呢?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怎么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他一甩头,有点受不了自己。   “算了,反正你也不是她,说这个也没意思。”他一挥手,转而与乔景讲正事。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之前都不戳穿你,今儿晚上突然就不想跟着你胡闹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大家牢记小裴今晚说的话。 因为日后都是要一条条翻出来算账的:) 明天喘口气休息一天,周六晚六点不见不散嗷! ☆、第三十八章   裴舜钦洗一趟澡回来就决定与乔景摊牌,不是因为一时心血来潮,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寝舍后面的浴室一间间用木板隔开,能清楚地听到旁边人说话,他洗到一半,一堆人热热闹闹地涌进来,这本是常事,他也没有在意。   “你确定吗?好不容易今晚轮到宋衍去书阁点书,咱能放心玩几把。这往清心阁来回一趟半个时辰,要是扑空了可不划算。”   裴舜钦隐约听到清心阁三字,心念一凛,赶紧侧耳细听。   “你这是不信我的消息?”另有人不高兴地一哼,口气颇冲地反问了回去。   书院里这样横冲直撞,不可一世的,除了陆可明也不会有别人了。   “乔景给了王婶钱,王婶嫌将水拎去清心阁累,就打发她儿子跑腿。她儿子听说前几天我们差点在学堂打起来,今儿收到风了就来找我献殷勤,你们爱信不信。”   “你的话,我们自然是信的。”之前疑惑那人讪笑着讨好,给自己找补道:“我就是想不到跑去清心阁洗澡的会是乔景。”   外间不时传来泼水声,又有一人插言道:“这也不意外,他和韩缙两个不都是娘娘腔腔的么?也就是他平素话少事少,又有裴舜钦护着,没那么显眼儿。”   “哎谁许你们提裴舜钦的?”陆可明不悦地高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其余两人反应过陆可明没在裴舜钦手上讨得过好,这话有点儿拂他的面子,干笑几声便不说话了。   陆可明也不傻,知道这两位只是怕得罪了他,恶声恶气道:“今晚我们等乔景洗到一半冲进去,把他摁着再吵嚷起来把人招来,我看这回裴舜钦还能怎么护他!”   “这个提议好!”有一人马上应和上了,许是想象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又掌不住笑道:“换成我是乔景,真是臊也要臊死了。”   三人中的一人良心发现,迟疑道:“不过会不会闹得有点儿大,乔景这人脸皮薄,要是后面出个好歹可坏事了。”   “怕什么!”陆可明直接打回他那人的疑虑,万分跋扈地说:“他家做生意的,不过就是有点儿钱。我爹是抚远侯,姑姑是当朝皇后,他敢拿我怎么样?”   “就是就是,小侯爷都这么说了,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横竖是他不按规矩来,我们看着那屋子有光,担心是贼进去察看,出了什么事儿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既然陆可明都这么发话了,之前顾虑那人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是识趣笑道:“你们说的对,是我多虑了。”   裴舜钦默然听完,暗暗骂了句他妈的。   人都说最毒妇人心,他看黄蜂尾后针也还是比不上这三人的心毒。   乔景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要是真被陆可明这样撞破,只怕连寻死的心都要有了。   他自然是不敢将浴室里听到的原话说给乔景听,不过乔景听完他删删减减的话,仍是气得脸都白了。   “好得很,这就是抚远侯教出来的好儿子。”她怒极反静,冷笑一声讽刺。   裴舜钦一愣,不知道她怎么开始操心起了陆渊养儿子的问题。   他却不知乔陆良家结怨已久,乔景犹记着当初陆渊急不可耐地跟着岑安落井下石,逼得她祖父不得不辞官归隐的事情。   朝中风云诡谲,乔景即使只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姐也很明白此时己盛,彼时他荣,时移势易的道理。   陆可明仗着陆家一时风头无双胡作非为,这笔账她便且先记下,待日后再百倍还之。   “你今晚别去了。”   裴舜钦劝乔景,乔景拧眉一忖,轻而坚定地说了个不。   裴舜钦讶异看向乔景,乔景沉静看他一眼,附向了他耳边。   乔景一直都知道陆可明在院里私设赌局,平日她不说不过是觉得这事儿与她无关,她犯不着去找麻烦,可今日陆可明算计她到如此,她也不必再跟他讲客气了。   她将自己的想法说与裴舜钦听,裴舜钦听罢,迟疑看她一眼,“你真要如此?”   裴舜钦和宣城的狐朋狗友厮混时深谙一点,那便是大家互相糊弄才能安稳做个吃喝玩乐的朋友,你要认了真,别人反倒会对你敬而远之。   辛九山绝不会容忍学生在书院里赌钱玩乐,等这事儿扬到明面上,参赌的学生被赶下山,莫说陆可明,恐怕其他人也要与乔景不共戴天了。   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这儿的学生几乎都出身于官宦巨富之家,她这样做不仅是不给别人留退路,也是不给自己留退路。   裴舜钦久久没个明确的答复,乔景有些失望,叹口气道:“你不帮我,那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我可没说不帮你。”裴舜钦马上扬眉否认。   他虽然觉得乔景这个法子有点儿激烈,但设身处地想一想,她一个姑娘差点被陆可明用那样下作的法子欺辱,莫说只是还以颜色,就是一刀捅了他也是应该的。   乔景原以为裴舜钦是不想跟她一起得罪人,但他又说要帮,她迷糊了,便问:“那你这是……要帮我吗?”   裴舜钦抿嘴想了想,说:“帮可以,但是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裴舜钦认真问她道:“你家里真的只是个开绸缎庄的么?”   乔景愣了。   一个人的行为举止,为人处事,总会或多或少反应出他的家世背景,比如宋衍出生于一个家道中落的名门大族,便一心只想着出人头地重新光耀门楣。韩缙从小由母亲和姐姐养大,性格便温柔宽容,但是优柔寡断。   裴舜钦自觉看人眼光不差,一般出身商贾家的儿子,就算是从小家境优渥,读圣贤书长大,也多少会长于计较,这份计较不是说银钱上的计较,而是会下意识地权衡得失。   但观乔景平日所为,却向来没有这份计较。   而且她理应清楚,就算乔家富可敌国,钱财也难于权势匹敌,陆家权势滔天,想让一家绸缎庄经营不下去不过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她仍是处处对陆可明不屑一顾,似是完全不在乎惹恼了陆可明可能会对家里带来影响。   要么是乔景太傻,要么是她的背景并不如她所说的那般简单,不然裴舜钦完全想不通她为什么底气这么足,一点儿也不忌惮陆家。   乔景自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向裴舜钦袒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是啊。”她硬着头皮说。   骗人。   和乔景相处这么久,裴舜钦早摸清了她的性子。乔景不善说谎,每次说谎的时候都会微微提起唇角,一幅尽力想让人她相信的样子。   就像现在这样。   不过这世上卧虎藏龙,不世出的家族一大把,乔璟不想说实话,他也懒得去深究了。   反正她不是那个乔景就万事大吉。   陆可明在京城时骄纵跋扈,夜夜在外流连玩乐,陆渊将他往这深山老林一送,他什么乐子都找不到,时间一久憋得急了,就拉着几个相好的同学小赌一把聊以解闷。   少年人向来好玩乐,陆可明开了个口子,他们时不时凑趣一晚,倒也能得个开心。学生们心里有数,知道这事情不好张扬,便一直都是夜里一个拉一个,白日绝口不提。   乔景要不是有次夜里闲得没事乱逛,偶然路过归了堂听见里面吆五喝六,也不晓得书院里有赌局。   陆可明拿定了主意要给乔景一个难堪,便花重金买通了王婶儿子,要他送完热水就守在清心阁,等看到人进了屋子就来告知他,好让他带人去抓个正着。   晚上他和几个学生聚在归了堂玩骰子,玩得热火朝天时听得三声敲门响,晓得是王婶儿子来报信,赶紧一把抛下了手里的骰盅。   他将门拉开一条缝,王婶儿子站在门外,一见他,点头哈腰地叫了声爷。   陆可明得意一笑,问道:“人到了?”   “进去了,小的亲眼看到的。”王婶儿子谄笑着说。   陆可明从袖子去取出粒银锭弹指一抛,“行,你滚吧。”   “多谢爷!”王婶儿子喜滋滋地接过,趁着夜色溜了。   陆可明进到房间,扒拉开犹自聚成一团玩得不亦乐乎的学生,大声叫道:“喂!喂!别玩了!该干正事了!”   今晚上人一聚齐,陆可明就急不可耐地告诉了这几人今晚他的计划,众人听得他这话,不怀好意地长哦一声,便哄笑着跟他出门抓人。   一行人摸进清心阁,见果然有一间房的灯如上次一样亮着,当即精神一振,互相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可算是被我逮着机会了。”陆可明走在最前不无得意地想。   他怕一行人声响太大打草惊蛇,放轻脚步猫低了腰往院子里面走,其余人有样学样跟在他后面,模样甚是滑稽。   陆可明走到窗边耳朵贴上窗纸,听见里面没声儿,不由有点奇怪。   “怎么没水声?”他狐疑想着,觉得事情不对,用力一把推开了房门。   房里热水氤氲,却只有一盏孤灯的灯苗随着他刚刚掀起的门风摇摇晃晃。   不妙!   陆可明意识到反中了圈套,赶紧撤步往外面走,不想刚一回头,就见宋衍抓着包东西站在清心阁院门口,面色铁青地望着他们一群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快乐! 记得吃汤圆哦~ 我吃芝麻馅的!^O^/ ☆、第三十九章   谁也没想到本该在书阁清点书册的宋衍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被堵在院里的学生一时间你望我,我望你,脸色都不大好看。   宋衍冷笑一声,将手里用布包着的东西往地上一掼,骰子牌九哗啦散落一地,院子里的人更是面面相觑,心虚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谁牵头的?”宋衍沉声问。   其实不必人招认他也晓得是谁牵头,这样不过就是故意要给他们难堪。   在读书清净地做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有辱斯文了!   几个学生不敢出声指认,只是低着眼睛往陆可明身上瞟,陆可明倒也敢作敢当,他向前迈一步,混不吝道:“是我。”   “就知道是你。”宋衍冷声一笑,向众人道:“你们进书院前各个都背熟了院规,有胆子聚赌,想来就应该无所谓被赶下山了。”   进青崖书院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在座诸人都是要头要脸的,若是因为这事儿被赶回家,可真是脸都要丢尽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且放他们一马。”陆可明替众人揽罪。   宋衍并不买账,反而讥诮问他道:“那你是要我告诉山长,你就一个人在屋里玩骰子?”   宋衍软硬不吃,陆可明沉不住气了。   “那你想要怎样,你直说!”   陆可明有错在先还这么嚣张,宋衍鄙夷地看他一眼,背过手无情道:“怎样处置你们不由我说了算,公事公办,诸位跟我去见山长吧。”   他举步便走,诸位学生慌了神,忙赶上前围着他求情,宋衍眼里揉不得沙子,他看也不看这些学生一眼,只是置若罔闻地往外走。   事情闹到辛九山那就当真就再无转寰的余地,众人堵在院门口寸步不让,宋衍半天出不去,心下恼了,便喝道:“让开!”   “易繁兄,我们知错了,同窗一场给个机会。”“这么晚了,还是不要打扰先生了吧……”“我们保证没有下次,宋兄你就网开一面吧!”   赌钱的时候将读的书抛之脑后,现在再来低声下气地求人未免也太晚了!   宋衍铁了心要肃清风气,对众人的利诱讨好皆是置之不理。   “易繁!”   一群人正纠缠的一团乱,岑寂忽然一路小跑赶到了清心阁。   众人不妨岑寂深夜来此,一时间都愣住了,宋衍也没料到岑寂会来,他一皱眉头,问他道:“你怎么来了?”   岑寂扫过众人一眼,回避过他这个问题,只是将目光定在了地上落的骰子骨牌上。   “你们在这儿闹什么?”他明知故问。   宋衍脾气耿直,听得他这般问,便不留情面道:“他们私设赌局,我正要将这事儿告知山长。”   宋衍就像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眼看是拿他没办法了,一个学生心思一转,转而向岑寂道:“默闻,易繁向来只听得进你的话。我们一时糊涂,你帮着求求情,我们再不敢犯了。”   “是啊!”另外一个学生连忙附和,可怜道:“我爹花了好大力气才送我进来,我要是因为这事儿被赶回家,他老人家只怕要打死我。”   宋衍听得连连冷笑。   岑寂一忖,笑着走到宋衍跟前劝道:“大家年纪都还小,走了歪路及时回头就是。既然是真心悔过,你不如就放他们一马。”   宋衍甚是失望。   “怎么连你也……!”   岑寂抬手捏住宋衍手臂,皱眉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宋衍在书院里只看得上岑寂一人,岑寂既然如此,他便及时住了嘴。   岑寂说:“这事自然不可不罚,我有一个提议,既可小惩大诫,又可不惊动老师,你要不要听一听?”   怎样都好过被赶下山,岑寂如此转寰,几个学生忙抓着话头要他快说。   岑寂不看他们,只向宋衍道:“镇上修养慈堂,正在向百姓募捐。我看不如就要这几人出笔钱以书院的名头交出去,也算是一桩善举。”   这儿的学生各个家境优裕,能用钱解决问题正是求之不得。   “我瞧着不错,我愿出二十两!”“我出三十两!”“我也出三十!易繁,你就饶了我们吧!”   养慈堂建来专为赡养孤寡老人,这几人出手阔绰,加起来就已抵得上孤寡堂几个月的开销,宋衍顶着此起彼伏的出价声沉心一想,觉得岑寂这个主意不差。   “那这回……就听你的。”   几个学生长舒了口气。   “不过下不为例,再有下一次,谁求情都没用!”   众人自然是拍着胸脯跟他保证绝对没有下一次。   既已说好,几个学生当场就排着队向宋衍交银子,及至轮到陆可明,陆可明没精打采地从怀里摸出了张一百两的银票。   “是乔景来找你的吧?”他向宋衍问着,往后瞥一眼清心阁被辟做浴室的房间,不甘告状道:“他可也不老实。”   宋衍将银票妥帖折拢收好,不冷不热道:“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   陆可明吃了个瘪,只得闷声忍气地走了。   岑寂劝好宋衍便先行离开,他回到寝舍,轻轻敲了敲裴舜钦他们那一间的门,里面马上有人将门拉了开。   敲过晚熄灯后室内不许点烛,是以房里是黑漆漆的一片。月光从门外往里照,岑寂依稀看到乔景撑腮坐在桌前,看到他来也无甚反应。   “搞定了?”裴舜钦轻声问他。   他点点头,想到裴舜钦火急火燎地敲门来求他救急的样子,微微笑了。   “算是不负所托吧。”   “多谢。”裴舜钦松了口气。   “不必谢,还好我及时到了,不然易繁真拉着他们去见了山长。以后大家十有八九还有共事的机会,今晚要真闹得不可开交,易繁可多了不少仇人。”   乔景不以为然地轻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门前站着的两个人听见。   岑寂眼神一闪,没再继续说下去,裴舜钦干笑一声,替乔景打圆场道:“你别管她,她熬夜熬傻了。”   “那你们早点休息,我不打扰了。”岑寂识趣地告辞离去。   “你才熬夜熬傻了呢!”   裴舜钦刚一将门关上,乔景就没好气地堵了他一句。   她本来想直接将辛九山请去归了堂,但裴舜钦说要是把辛九山气出了好歹可不好,劝死劝活要她去找宋衍。   她想想也是,便听了他的话向宋衍坦白,宋衍前去归了堂捉人,她蹲在墙角听热闹正听得痛快,结果裴舜钦一听说宋衍要去找辛九山,就马上念叨着不行不行,跑去找岑寂劝宋衍不要将事情闹大。   乔景实在气得厉害。   她抱怨:“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我的计划了!”   要不是裴舜钦从中作梗,今晚她本可以将对她没好心的人一网打尽的。    ☆、第四十章   乔景紧追着不放,裴舜钦无奈叹口气,劝她道:“他们要是知道你是姑娘,就是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捉弄你。”   乔景听得他为那些人开脱,更是气得紧。   裴舜钦想到宋衍差点把事情闹到无可转寰,摇头啧了一声,“宋衍听了你撺掇就往前冲,也真是个傻子。”   什么叫听她撺掇?乔景坐不住了。   “他是斋长,这本来就是他份内事!”她激烈地反驳。   乔景一直脾气好,难得生气成这样,她这张牙舞爪的样子像极了只炸毛的小猫,裴舜钦觉得好笑,便走到桌前坐下,笑着问她道:“那我问你,你让宋衍去之前有没有想过他要是把事情闹大了,他会怎样?”   他一语戳中痛点,乔景不做声了。   她当时一心只想着收拾那几个混蛋,确实没考虑过将宋衍牵扯进来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其实静心一想,她也能理解裴舜钦为什么会去找岑寂打圆场。她没有有求于人的地方,所以她全不在乎得罪了那些人会如何,可是宋衍就不一样了。   乔景心里想明白了,嘴上却不肯服软,她低声哼唧道:“你不是最讨厌宋师兄的么?这时候反倒为他考虑这么多。早知道你这样,我真不如直接去找山长。”   裴舜钦哑然失笑,忍不住伸手捏上了她脸颊。   “看不出你还挺记仇。”   他与宋衍有过节不假,可他俩交恶的程度到顶了也不过是互为陌路,万不至于去毁人前程。   乔景被捏得有点儿痛,她打开裴舜钦的手,没好气道:“你要知道我记仇,日后就少招惹我。”   “那你说说,你之前都记了我哪些仇?”   裴舜钦随口一问,乔景反被他这句话勾起了心事。   她记他的仇记得可多了,他不记得她,他扔下她连夜逃跑,最近的就是今晚,他说了那么多让她伤心的话。   “罄竹难书,数不清了。”她含混带过,起身走到床边拉起了屏风。   乔景神情动作里透漏出几分委屈,裴舜钦撑腮坐在桌边没忙着站起来。   我真有那么可恶吗?他默默回想自己遇到乔景后的所作所为。   也还好吧,不过就是平日多取笑了她两句,再就是初见时泼了她一盆脏水。但他平日里那么罩着她,应该也足以将功抵过了吧?   这样一想,裴舜钦觉得自己还不错,便喜滋滋地去睡了。   第二日书院一切如常,全看不出昨夜差点闹得天翻地覆。乔景进到学堂,看到陆可明耷拉着脑袋坐在位置上,见她来了也不过是阴郁地抬眼瞧了一下,登时觉得扬眉吐气。   青崖书院在青崖山的半山腰,沿着山路走到顶则是座香火零落的古寺,寺里只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守着。   这座古寺历经百年,藏有不少经书,辛九山自在青崖山办学后便一直帮老和尚翻译整理经书,老和尚腿脚不便,经书又珍稀,是以一直都是青崖书院的学生帮着两边跑腿。   这桩事情辛九山一直交由宋衍去办,可这次上山之日他却是将乔景叫到了书斋。   他取出两卷用油纸包得严实的纸卷,嘱咐乔景道:“你下午将这个送上山,晚上不必急着回来,就在那儿宿一晚等明早取了新经再走。”   青崖山愈高愈陡,上去一趟得两个多时辰,乔景懵懂接过经卷,搞不懂书院里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一抓一大把,这差事儿为什么会落在自己头上。   辛九山似是看穿了她心中疑虑,笑道:“清乐师傅平日除了念佛,就爱对弈。宋衍书读得不错,可是那一手棋下得不堪入目。清乐师父在信里朝我抱怨过两次,要我派个能下棋的学生给他。你心思细,又不会一味争强,这次就替我走一遭。”   乔景终于明白了前几天辛九山为什么会突然兴致大发,摆出张残局给学生们化解。   合着是在给山上的老和尚选棋搭子呢!   乔景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是女子,就想法设法回避掉书院里一些要出力气的事情。一来是因为大家不知道她的身份,二来是她觉得做不到和不去做、不想做是两回事情。   她允许自己拼尽全力做得差,但不允许自己什么都不做就往后缩。   吃过午饭,学生们各回寝舍休息,乔景想着自己脚程慢,回到寝舍就开始简单打包行李,想要早点上山。   裴舜钦靠在床上看她一阵忙活,笑着问她道:“上山的路不好走,要不你给我五两银子,我帮你跑这一趟。”   五两银子,也真敢开口。   “你太金贵了,我请不起。”乔景一边忙一边敷衍。   “贵了可以商量嘛。”裴舜钦仍是追着她贫嘴。   “商量不了。”乔景收拾好东西就要出门,裴舜钦忙从床上起来拉住了她。   乔景莫名其妙,裴舜钦收起玩笑神色,正儿八经劝她道:“每次宋衍跑完回来都得白着脸歇上半天,上一趟山太累,你吃不消的。你把东西给我,我去。”   裴舜钦是一番好意,乔景心下感激,可是辛九山既然将这差事儿交给了她,她便不好再假手于人。   “多谢你,可是不行,这一趟我得亲自跑。”她笑眯眯地拒绝,“再说了,就你下棋的时候那个臭脾气,万一和清乐师父吵起来了可怎么办?”   裴舜钦知道乔景一旦做好决定,再怎么说也说不动。他拿她没办法,随手拿过靠在门边的一把雨伞往她手里一塞,揶揄道:“那你就拿着这个,走不动的时候还能当个拐杖。”   乔景又好气又好笑。   她虽然体力不好,怎么也不至于虚弱到这个地步吧。   “不必了,你自己留着等以后老了用吧。”她把雨伞往裴舜钦怀里一推,赶忙走了。   不想乔景运气就是那样差,她出门的时候天气还甚好,等走到一半,天上飘过来一片灰云,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小雨。   乔景暗叫不妙,一边祈祷这片雨云赶紧飘过去,一边加快脚步往山上赶。雨越下越大,她淋得遭不住,只好暂且跑到林子里躲一躲。   山上林木茂密,一下雨便起大雾,天色迅速地暗下来,上山下山的路四六分,乔景又冷又怕,一时间进退两难。   深秋天气本就寒凉,乔景衣裳湿透,更是冻得牙齿打颤。她一摸行李,眼见随身带着的东西已被淋得潮湿,当即将两卷经书塞进了怀里护好。   大雨滂沱,继续躲着只会越来越糟,乔景沉心整理了一下思绪,觉着这一场雨横竖是躲不开了,便干脆也不想法遮雨,只是抱着双臂保证怀里的经卷不会被淋湿,冲进了雨帘拾级而上。   雨势忽大忽小,乔景走到后来已经无暇去想走过了多少路,只是疲倦地盯着前面几级逼仄的青石台阶,硬拖着一步跟着一步往上走。   不过是傍晚时分,天就黑得像是深夜,一条路长得走不到尽头,乔景支撑不住一时闪神,脚一软跪在地上,登时眼冒金星。   乔景脑袋晕得顾不上膝盖上的痛,她想站起来,但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只得就那样在雨里淋着,打算等喘口气再赶路。   “乔景……”   乔景模糊从嘈杂的雨声里听到好像有人在叫自己,她强撑着凝神细听,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都被淋傻了。她自嘲地想。   “乔景!”   又是一声。   这一声比刚才分明得多,焦急得多。   好像是裴舜钦的声音,乔景迷迷蒙蒙地想着,还没想清楚,头上的雨势顿时就小了九成。   “乔景!”   裴舜钦的声音明白无误地就响在耳边,乔景无力地侧头望向身旁熟悉的衣角,心里的一根弦骤然松掉,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一边软倒。   “小心!”裴舜钦低呼着接过了她。   乔景靠着裴舜钦,有气无力地低低喘气,裴舜钦抹去她脸上的水珠,反手挨了下她额头,脸色一下变了。   “老天爷,你怎么成这样了。”   难得见裴舜钦着急,乔景不知哪儿来的兴致,竟然扬唇笑了一下。   “都怪你,说什么拿雨伞当拐杖,不然天也不会下雨。”   “怪我怪我。”裴舜钦也不与她分辨,抱过她就往山上跑。   天黑黑的,乔景依稀能看到在漆黑的夜幕里晶莹落下的雨,她的脸在裴舜钦怀里蹭来蹭去,一片湿意氤氲。   裴舜钦走得很急,她听他心砰砰跳得激烈,便说:“你心跳得好快。”   裴舜钦脚步一顿。   “你别说话了。”他低头轻轻蹭了下她的脸,好像是想让她乖一点。   裴舜钦呼吸的热气落在乔景额头,乔景一凛,忽然意识到全身好像都很疼。   她的眼泪一下涌了上来。   “我疼。”她哭着说,眼泪不可抑止地汹涌落下。   裴舜钦一言不发地抱紧她,脚步更快了。   乔景仰头,只能看见裴舜钦紧绷的下颌,他抿着嘴角,看着不是很高兴,乔景有点害怕,伸手摸上了他的脸。   裴舜钦不看她,只是眼睛看着前方的台阶一心赶路。   他为什么不看我?   乔景失落想着,觉得脑袋重得像灌了铅。   雨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漫天漫地的雨,路旁的土已被冲出了一条条细小的沟壑,水哗啦哗啦地往下流淌,声响竟似溪流。   “你不看我……,”乔景觉着周遭吵得她心烦意乱,她呜咽,断断续续地说些自己也听不懂的话,“你讨厌我,我也要跑,我……我再也不要……”   她手落下来碰到怀里隆起的东西,反应了会儿是辛九山交给她的经卷,便惊叫道:“书!书要被淋湿了!”   “别管书了!”裴舜钦不耐烦地朝她大吼,吼得她全身的力气像一下被人抽走了。   “别管书了……”   裴舜钦像抱歉刚才的失控一般,又轻声向她说了一遍,乔景怔怔看着裴舜钦的脸,觉得隐约可以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些叫做心痛的东西。   她软绵绵地缩回手,意识像河上飘着的小船随着水流越荡越远,最后荡到了连她都不知道在哪儿的地方。     怀里的人没了动静,裴舜钦低头看到乔景闭着眼睛,清丽的小脸白得吓人,心重重往下一沉,恨不得长出双翅膀马上飞到山顶。   没人知道他看到乔景在大雨里跪在台阶上时的心情。   他简直不知道她是怎么冒雨走了这么远的,他以为她会下山,会找个地方躲雨等山下的人来接她,却没想到她会一直往山上走。   她难道就想不到我不可能不管她的吗?!裴舜钦气恼极了。   裴舜钦抱着乔景转过一角,一眼瞧见不远处寺中摇曳昏黄的烛光,好似得了救赎般松了口气。   古寺零落,寺中的建筑不过是由一圈倾颓的矮墙围着。裴舜钦一口气冲到寺门口,寺门紧闭,他喊了几声无人应和,心内焦急又起。   裴舜钦抱着乔景不好拍门,他唤几声乔景,见怀中人全无反应,眼色一沉,干脆用力一脚踹上了寺门。   不过两三脚,木头做的门就被裴舜钦踹得东倒西歪,裴舜钦一步抢进寺中,目光碰上听到动静出来察看的清乐和小沙弥,当即高声叫道:“快来救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很想这样跟大家描述一下雨有多大:这天的雨,就像依萍去陆家借钱那天的雨一样大,像杉菜和道明寺分手那天一样大,像直树偷电瓶车养湘琴(哦不,像直树像湘琴表白那天一样大。 但是我不敢。 反正雨就是很大了! 另:我知道这一章也不算长,可是我就只能这么长了(痛哭,待我明天看看能不能振一下雄风!毕竟我也蛮期待明天的情节的嘻嘻嘻~ ☆、第四十一章   清乐师父身上穿着件邋里邋遢的青灰僧衣,头顶锃亮,大腹便便,与其说是个和尚,倒不如说更像个酒肉厨子。   大雨潇潇,他看到门口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的裴舜钦和他手里抱着的人,忙一指左边的僧房,“去那儿!”   裴舜钦立时抱着乔景往清乐指的房间走,清乐匆匆吩咐完身边跟着的小沙弥几句,赶紧跟进了房间察看情况。   “别放他在床上,这儿就一张多的床。”   僧房里没点灯,黑漆漆的一片,清乐一边叮嘱裴舜钦,一边点亮了房间四角的室灯。   僧房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裴舜钦依言将乔景放倒在木地板上,乔景窝在他臂弯,脸上白得吓人,齿间不住地格格打颤。   裴舜钦再摸一下她的额头,烫人的热度让他的心越发乱了。   床对面拉着扇纸屏风,屏风后有一个大浴桶,小沙弥将烧好的热水一桶桶地往里倒,忙得脚不沾地。   清乐在裴舜钦身旁蹲下,在乔景左右两手来回搭了好几遍脉。裴舜钦心急如焚,轻轻拍着乔景的脸叫她名字想让她醒过来。   其实乔景也不是完全没了意识,她耳朵里嗡嗡响个不住,一面觉得身上极冷,一面又觉得喉咙口燥热得快要烧起来。   她撑着沉重的眼皮微微挣开眼,看到一顶光头在面前晃来晃去,便知道已经到了山顶。她昏沉摸向胸口,哑声道:“经……经书……”   裴舜钦真是服了乔景这时候还能记着这事儿。   他没好气抽出犹带着体温的温热经卷,重重往清乐手里一摔,压着火气道:“辛九山给你的!”   清乐随手将纸卷别在腰间,只是嘱咐裴舜钦道:“他雨淋得太厉害,得先洗个热水澡驱驱寒。干净衣服就在桌上,我去给你们熬点药,再准备点吃的。”   清乐带着小沙弥出了僧房,裴舜钦起身仔细将房门关门,眼神一沉,果断走向了乔景。   乔景蜷在地上,衣裳湿答答的淌了木地板一地雨水。裴舜钦将她撑起来,她歪头靠在他肩窝,呼吸短而急促。   “你得先把这身湿衣裳脱下来。”裴舜钦轻声细语地和乔景解释,手伸到她腰间解开了她的腰带。   乔景顺从地由裴舜钦脱下外衣,低头瞧见自己贴身的薄里衣湿透了贴在身上,摇了摇头,气短道:“你抱我过去,剩下的我自己来。”   乔景难受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是以这话就是靠在裴舜钦颈边说的,裴舜钦正不知如何向她紧贴在肌肤上的里衣下手,听得她这话当即将她抱到了浴桶边。   他将干净衣裳放在乔景触手可及的地方,关切道:“我就在屏风那边,你有什么事情就叫我。”   乔景虚弱地点了点头。   乔景身上烫得吓人,裴舜钦其实颇是担心,但男女有别,此时乔景坚持,他当然不好唐突。   “我就在外边,你千万别逞强。”   他起身往外走,又着实放心不下,便回头向她再强调了一遍。   乔景忍着脑子里天旋地转的恶心,强咬着牙答应了一声。   裴舜钦皱着眉头走到外面拉起纸屏风,也不忙着先把自己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只是背对着坐在屏风前留心听里面的动静。   过了半天,里面还没水声,他觉得事有不妙,便低下头沉声问乔景道:“你还好吗?”   “还……还好。”里面马上传出了乔景有气无力的声音。   人没晕过去。裴舜钦略略松了口气。   他耐着性子又等了会儿,始终听不到落水的声音,不由有些着急了。   “你真的还好吗?”他着重语气问。   乔景半天没作声。   难道出事了?裴舜钦的心一下跳得飞快。   他噌地从屏风前一下站起,急道:“我要进来了!”   “别!”   乔景马上在屏风那边制止了他。   许是乔景这一下说得有点勉强,说完她便激烈地咳嗽起来。裴舜钦没奈何地在屏风那边来回走了几步,又是担心又是无奈。   “你到底行不行?我跟你说了不要逞强!”   “我……”乔景在里面虚虚一应,又像是有难言之隐一样住了口没再说下去。   裴舜钦确定乔景碰到麻烦了。   他迟疑一想,呼出口气下定了决心,向屏风那边说:“我进来了。”   “别,别……”   乔景仍是拒绝,不过他再管不了那么多了。   裴舜钦拉开屏风,便看到乔景仍向他出去之前一样靠在浴桶边,身上凌乱披着刚刚脱下来的湿衣裳,一双莹白纤细的小腿屈在衣裳下摆外面,见他真的进来了,又慌忙向衣裳里躲了躲。   裴舜钦忙不迭地移开目光,转过了身。   “你怎么磨蹭了这么久?”他强做镇定地问,却能明确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紧。   乔景又是半天不说话。   裴舜钦没法子地叹口气,只能威胁她道:“你再不说实话,我就把你衣服扯了。”   果然他说这话才有用。   “我解不开。”她在他背后声若蚊蚋地说。   解不开?解不开什么?   裴舜钦转过身,眼神避开乔景只是望着地上,追问她道:“什么解不开?”   乔景低头紧掩着衣裳,窘迫得快要哭出来了。   她解不开束胸后面的扣子。   她试了半天,但她现在太难受了,手指头根本不听她的使唤。   “背后……”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裴舜钦终于懂了。   他眼神一闪,竭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乔景面前蹲下,轻声说:“我帮你。”   乔景不说话,只是又像平常她觉得委屈的时候一样睁着清亮亮的眼睛看着他,他抱住乔景,手环到她身后感受到她在发抖,心里登时泛起了片轻柔的怜惜。   “我不看你。”他柔声安慰。   乔景倚在裴舜钦肩头轻咬下唇,一动也不敢动。   她相信裴舜钦不会趁人之危,可这样被动地被人看到身体仍是让她手足无措。   裴舜钦小心地解开乔景的束胸,尽力不要让手指碰到她的背,也尽力不让自己去注意她背后没被衣裳遮住的白如玉细如瓷的肌肤。   束缚骤然解除,一直憋闷的胸口终于爽快了一点,乔景轻轻喘口气,将衣服挡在胸前想要不再靠着裴舜钦,无奈仍是头晕脑胀,一点儿力气也用不上。   裴舜钦本想着功成身退,但乔景一直头抵着他细细喘气,他便大概猜到了她的艰难。   “我帮你?”他鬼迷心窍一般地问。   他也不知道他能帮她什么,是以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荒唐。   乔景怎么可能让裴舜钦帮她?与裴舜钦这样亲密已是她的极限,再要过分一步恐怕她自己都要疯了。   两个人都难堪,所以两个人都不说话。   热水氤氲,裴舜钦看到乔景肩头因为暴露在寒凉的空气里而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无言地扯过片衣角替她盖住了。   裴舜钦这个动作有种无意识的体贴,乔景心一动,觉得之前压在心头的那种不知名的恐惧莫名松动了不少。   她仰起头,低低对裴舜钦说:“你抱我进去。”   裴舜钦低头看她一眼,即便飞快地将眼神移了开。   “嗯。”他僵硬地答应。   虽是答应了,裴舜钦却没有马上将她抱起来,乔景不知他在想什么,又不好去催,便只是抵在他怀里不说话。   “你等一下。”裴舜钦忽然说。   等什么?乔景正自疑虑,就听到了声响亮刺耳的裂帛声。   乔景一惊,还没来得及感到害怕,就见裴舜钦撕掉了自己下裳一角,系在了眼上。   裴舜钦将乔景抱起,乔景这时方明白了他为什么要遮住自己的眼睛。   方才情急,她拉过上衫勉强遮掩住了,这下裴舜钦将她抱着,她身体舒展,肩头和腿便都盖不上了。   裴舜钦将她抱进浴桶,直到手臂浸在了水中方提醒她道:“我松手了。”   乔景羞怯答应一声,扯过泡在水中的里衣盖住了雪白的双肩。   裴舜钦摸索着向外走到估计不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地方,停步扯掉了眼上的布。   “有什么事再叫我。”   他眼睛望着地上说罢便举步往外走,不想才走一步,就被乔景叫住了。   裴舜钦两边手臂都湿透了,往下湿答答地直滴水,等下凉了肯定十分难受,乔景有几分挂心,于是叮嘱他道:“你……,你出去把湿衣裳换了,可千万别冻病了。”   裴舜钦看不到乔景的神情,但从她的语气大概也能想见七八分。她的声音又羞又细,像一条轻软的丝线飘过来缠勾得他一阵心动。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他强压下心底涌出的轻快冷静说着,走到外间拉起了纸屏风。   乔景洗完澡恢复了一点力气,但仍是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四处关节也痛得厉害。   她穿好衣服往外走,也不知是头太晕了还是腿上没力气,竟觉得地上高低不平,走起来一脚深一脚浅。   她走到外间,裴舜钦已经收拾妥当,正在帮她在火盆上烘她带来的衣裳。   他松松垮垮披着清乐借给他的一件又旧又大的布裳,神情专注,又有些疲惫,全没了平日富贵潇洒,乔景瞧着忍不住轻声笑了。   她一笑连带着几声咳嗽,脑袋也跟着咳嗽一下下发痛。她捏了捏额角,感觉刚刚恢复的一点精气神又快散了。   “还笑。”裴舜钦注意到她,没好气地责备她一句,转头示意她赶快去床上躺着。   乔景也实在支持不住了,她钻进被窝靠在枕头上,手上不停地搓着还湿润的长发,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趁热喝了。”裴舜钦将一碗药端过来递给她,空出的手自然地拿起了长巾帮她拧头发。   乔景端着药碗看了会儿,一句话不说就将药碗搁到了床旁的小几上。   裴舜钦愣了。   “你喝啊?”他催促。   乔景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喝药。”她轻描淡写地说。   都什么时候还想着喜不喜欢!裴舜钦一瞬被气到失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就这么多吧。 我没有了,我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第四十二章   乔景小时候身体不好老是生病,家人怕她早夭,每天都雷打不动地灌她两碗汤药,是以她长大之后闻见药味就浑身难受,每次生病喝药都得生一场气。   裴舜钦端来的这碗药颜色棕褐,闻着就是那种又苦又辛顶难喝的,乔景只觉自己只是将药碗搁在一旁,没顺着性子直接将药碗砸了就已是给了他几分薄面。   “快喝掉。”   裴舜钦将药碗又端到乔景面前,乔景闻着药味一皱眉头扭过了头。   “我不喝。”   都烧成这样了还不喝药是想干嘛?   裴舜钦忍耐着劝她道:“你病了,病了就要吃药。”   乔景何尝不知病了就该喝药,可是她一想到喝完药后留在嘴巴里半天不散的苦味,就怎么也不想喝。   “我不喝,你端走!”她烦躁地发脾气,直接背对着裴舜钦躺在了床上。   在家时访秋每回伺候乔景喝药都得提前备好两三碗,因为乔景别的事都好说话,就是喝药实在难得哄,一时逼得急了摔碗也是常有的。   裴舜钦不是访秋,自然不了解乔景在这一点上的固执。他重重将碗往几上一搁,气得想说几句重话,又念着乔景在发着烧,只得拼命憋着。   云郎每次说喝药就喝了,她怎么连个七岁小孩儿还不如!   他恼火道:“你快起来把药喝了!”   乔景背着他一动不动。   “你起来!”他烦了,直接一把将乔景从床上拉了起来。   乔景坐在床上,移开了眼神不看他也不说话,意思就是你不必再说了,我无论如何都是不会喝的。   乔景一头浓密的青丝散乱披在肩上,衬得她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愈发白净,她垂着嘴角现出倔强的神色,煞是楚楚动人。   裴舜钦深吸口气,拿出最后的耐性好言劝她道:“你不喝药病怎么好呢?”   他以为自己是谆谆善诱,却不知乔景从小听这话已经听出了逆反心理。   乔景心头的烦躁一下冲到了顶峰,她瞪裴舜钦一眼,挥手就往药碗打去。   “喂!”   裴舜钦万没想到乔景这么不讲理,他眼疾手快地捉住她手腕,脱口教训道:“你性子怎么这么坏啊?!”   乔景当真大小姐脾气起来了。   “我跟你说了我不想喝!”她娇横向裴舜钦嚷着,一时气促激烈地咳嗽了起来。   她咳得小脸通红,裴舜钦心下不忍,伸出手去轻轻拍她后背,无奈道:“这药是一定得喝的,你就说你怎么才愿意喝药吧。”   乔景要的是不喝药。   她见好说歹说裴舜钦都不愿松开,赌气一把推开了他。   “走,你走,你别管我!”她开始蛮不讲理。   怎么还越闹越起劲了呢?裴舜钦被乔景闹得头疼,抓着她两手手腕往她身后一别,轻轻松松地将她制得动弹不得了。   他一手抓着她两手不让她乱挣,一手将药碗径直送到了她唇边。   “喝吧。”他好整以暇地劝。   乔景万没料到裴舜钦会用强。   她恨恨盯着裴舜钦,无奈力气悬殊想动也动不了。   乔景两颊也不知是烧的还是气的透出微微的粉色,五官因为愤怒别有种明艳生动,裴舜钦头回见她耍横还觉着挺新鲜,便闲闲笑道:“一碗药,头一仰就喝完了,何必要折腾这么久。”   裴舜钦这话明摆着是在嘲笑自己,乔景恼得恨不得咬他一口。   乔景都这样了还不肯就范,裴舜钦心思一转,又笑:“跟你讲道理你不听,我就只能动手。动手了你还不听……”他意味深长地从乔景的脸往下扫,低身俯到她耳边轻声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喝药。”   说罢他还不怀好意地朝乔景耳廓轻轻吹了口气。   乔景一个激灵,耳朵眼见着立时红了。   裴舜钦觉得好笑,站直了放开她将药碗递了过去。   “喝药吧。”他憋着笑说。   乔景老老实实接过药碗,又瞪了眼裴舜钦。不过她这眼中除开不满,更有些她自己看不到的羞恼。   裴舜钦更乐了。   “你啊!”他捏捏乔景脸颊,笑着催促道:“我看着你喝,快点。”   乔景委委屈屈地抿上一口,这药比她想的还要苦,她忍不住皱着脸抱怨道:“太苦了。”   “良药苦口,别磨叽了。”裴舜钦生怕乔景又不肯喝,连忙扶着碗不让她将碗放低。   乔景只得闭着眼睛继续喝下去。   有人敲门,裴舜钦便前去开门,他见自己刚一走开乔景就迫不及待地放下了碗,只得盯促她道:“我看着呢!就剩最后几口了,快点喝掉!”   他拉开门,见清乐抱着被褥站在门口就知他这是送给自己的。   他道谢接过,清乐摆手一笑,问他道:“那个学生将药喝了吗?”   他点了点头。   “他淋了那么久的雨,受寒太重,不是这一服药医得过来的。我今晚下的是解表散热的猛药,晚上他可能有点难受,你帮着多照看着点儿。”   清乐有时会去镇上帮穷苦百姓义诊,裴舜钦信得过他的医术。   “好。”他答应。   他侧头看向房里,见乔景将空碗放在几上,捂着嘴模样甚是难受,便问清乐道:“寺里有糖吗?”   “糖?”清乐不妨他突然要糖,愣了一瞬,笑道:“有有有,我这就给你送来。”   乔景憋着将药喝完,闻着嘴里的苦辛的味道越想越是憋屈。她正默默趴在枕头上生裴舜钦的气,忽然嘴里一甜,被裴舜钦塞进了块冰糖。   “还生气呢。”裴舜钦望着乔景气鼓鼓的模样笑。   舌尖的苦意被冲散了不少,乔景不高兴地斜看裴舜钦一眼,小声埋怨道:“我讨厌你。”   她这声讨厌分明是甜的,裴舜钦低头掩住上扬的唇角,手脚麻利地将床褥在床下离乔景不远的地方铺好。   乔景颇是惊讶,“你睡这儿吗?”   “这破寺就一间客房,我不睡这儿睡哪儿?”裴舜钦将枕头放好,先吹熄了离床较远的三盏灯,又走到床边的那盏灯旁,问乔景道:“你要吹灯吗?”   乔景点了点头。   “那晚安。”裴舜钦朝她一笑,吹灭了最后一盏灯。   房间骤然坠进一片黑暗,乔景病得晕头晕脑,缩进被子里想要好好休息,却怎么也睡不安稳。   她困极了,但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实在难受得很。裴舜钦睡着的很快,乔景晓得他今天也累得厉害,便蜷成一团用手轻轻揉着酸疼的膝盖,暗自忍耐着不适。   喝下的药药力渐渐发作,她晕晕乎乎地不知身在何处,迷糊间觉得汗湿的衣裳贴在背上凉的很,口又渴得难受,便闭着眼睛唤道:“访秋,水……”   裴舜钦听了清乐的叮嘱,一直没敢睡太沉,他被乔景嘟嘟囔囔的声音吵醒,坐起来见她一直翻来覆去,走到床边一探她额头,手上仍是觉得烫。   “水……”   乔景皱着眉要水,嘴唇干得都有些起皮,裴舜钦忙倒了杯温水,将她扶起来喂给了她。   乔景背后的衣裳汗湿了,出了被窝一下就变得凉浸浸的,她冻得一个激灵,又开始觉得浑身发冷。   裴舜钦帮乔景将粘在脸上的头发拨开,用衣袖擦去她额上的汗,给她盖好被子想回去睡会儿,不想还没起身就被人拦腰抱住了。   “别走……”   裴舜钦一僵,低头便看见乔景闭着眼蹭着他腰窝念叨,显然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乔景手心烧得难受,摸到裴舜钦微凉的手好受了一点,就自觉从他袖管里伸进去握住了他手臂。   掌心热烫的感觉消退了不少,她松松叹了口气。   裴舜钦腰被乔景环着,手被乔景拉着,虽说甩掉她易如反掌,但此时看她不舒服得直哼唧的模样,一时又狠不下心。   他坐了会儿想等乔景放开他,无奈乔景不但不松手,手反而向他袖子里越摸越高。   裴舜钦只穿了件单衣,在深夜里没一会儿就觉得凉,再这样下去他也得病,他望着乔景的脸纠结了半晌,心一横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乔不肯喝药,作吗?作。但是小裴乐意哄。 小裴说不过就动手,君子吗?不君子。但是小乔不真生气。 这一个招得那一个又羞又恼,那一个惹得这一个又气又笑。 这叫什么? 打情骂俏是也~ ☆、第四十三章   裴舜钦躺下还来不及想些有的没的,乔景就直接翻身扑了他一个满怀。不仅如此,她的手还很不知死活地从他衣襟下摸了上去。   屋外风雨渐弱,雨水顺着檐角一串串往下淌,落在石上滴答作响。夜暗无光,裴舜钦僵硬地仰面躺着,腰腹间被乔景滚烫的手心触过的地方一阵阵发紧。   他闭紧眼睛咬牙忍耐了会儿,忍无可忍地将乔景的手从衣裳里拉出来了。   乔景完全没感受到他的狼狈,还没轻没重地往他的心口凑了凑。   她披散的头发蹭得裴舜钦脖颈痒得难受,裴舜钦拨开她的长发,低头看向了搁在自己胸口的姑娘。   不过一会儿,乔景的额头就又是汗涔涔的了,她轻皱着眉头,呼吸有点儿急促,显是睡得并不安稳。   裴舜钦情不自禁地抬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乔景的骨骼很纤细,裴舜钦张开手掌就几乎可以包住她的肩头。手上柔软细腻的感觉很奇妙,裴舜钦的呼吸声也渐渐重了。   他小心地深吸一口气,另一只手也搂上了乔景的腰。   裴舜钦睡觉时喜欢将枕头抱在怀里,虽说此时他抱乔景的动作与抱枕头差不多,但人与枕头当然不能相提并论。   乔景的腰用不盈一握一词来形容很是恰当,不盈一握,便是除开窈窕,更有种轻盈的怯然。   裴舜钦拇指轻轻摩挲着乔景腰际,眼神一点一点染上了热切,他手臂稍稍用了几分力气,两人便贴得更紧了些。   其实他想要的不止于此。   他不是没见过姑娘的傻小子,在勾栏院里胡混的那几年,他什么样的姑娘都见识过。   他知道自己喜欢那些姑娘什么,他喜欢十四娘的风情和才情,喜欢新雪的妩媚机敏,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对她们的喜欢只止于此。   新雪曾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骂他其实比那些动手动脚的臭男人还要绝情,因为他对她们不动手也不动心,就像背手赏花的人看了烂漫景色便满足离去,徒留春尽花落一地。   裴舜钦觉得新雪骂他骂的不错。   他的确从没想过要和她们中的哪个一生一世,所以他不碰她们,不想让她们误会了动真心。   但是乔景不一样,乔景总能引出些他的混账想法,让他觉得自己和那些急色的臭男人其实没什么区别。   他没办法安然地对待乔景。   他想把她撷下来藏好,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娇艳妩媚,他只想让她为自己盛开。   就比如此时。   他一想到她以后也许会夜夜偎在另一个人的怀中并对他巧笑倩兮,他就恨不能打一顿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   “热……”   乔景口齿不清地嘟囔一声,随即挣开了他的怀抱翻身转向了另一边。   裴舜钦手里一空,心也跟着一空。   罢了,她不是喜欢他,她会这样只是因为她烧糊涂了。   裴舜钦扬唇淡淡一笑,将刚才的胡思乱想抛到了脑后。他侧过身用手臂枕着脑袋静静看了会儿乔景,闭目睡去了。   乔景前半夜出汗出得难受,待到后半夜隐约觉着身上不痛了,方堕入黑沉的梦乡。   青崖书院每日卯时二刻敲晨钟,乔景养成了习惯,时间差不多就悠悠转醒。   太阳还没出来,房间里光线微蓝,她迷蒙睁开眼看到裴舜钦近在咫尺的俊脸,心跳顿时漏跳了一拍。   这是怎么回事?!   她残存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裴舜钦手揽在乔景腰际,闭着眼睡得正香甜,乔景意识到昨夜或许两人就这样抱着睡了一夜,脸轰的一下热了。   她向后撑开身子,小心地想拿开裴舜钦搭在她身上的手,不想才一动作,裴舜钦就略略动了动,直接摁着她后脑将她重新摁回了怀里。   乔景无措地抵在裴舜钦胸前,慌得大气也不敢出。   裴舜钦圈着她腰的手紧了一紧,另外一只手就抚在她后脑上,歪了一下头又睡沉了。   乔景没办法,只得像只小雀儿伏在他怀中一动也不敢动。   晨光熹微,雨后的空气潮湿微凉,乔景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她悄悄抬眸看向裴舜钦,裴舜钦下巴顶着她头顶兀自睡得沉静。她趁他睡着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他的五官,眼里不自觉多了一分笑意。   裴舜钦平日飞扬跳脱没个正形,乔景有时被他烦得只觉得他欠揍得很。此时他安静睡着,乔景瞧着他俊朗的脸,一时间倒忘了他平常有多烦人。   是长了一张如意郎君的脸。   乔景默然想着,抬手轻轻抚上了裴舜钦的脸颊。   可惜她的如意郎君满心想的是如何摆脱她。   乔景想起裴舜钦说过的话,心里泛起了一点酸楚。   她不知道裴舜钦为什么会跑到她床上,许是她昨夜闹腾得太厉害,许是他昨夜谁在地上太冷,她也不想去追根究底了。   她现在想的是或许她这辈子只有一次与裴舜钦这样亲昵的机会。   而且是在裴舜钦不知道她到底是谁的前提下。   乔景一直对自己说裴舜钦不值得,等她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和他退婚,但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她还是喜欢他。   她要和他退婚,是因为她明白了裴舜钦的心意,不是她不要他了,而是她要放他走。   裴舜钦无知无觉地睡着,就与平日他全然不知乔景心事的样子一模一样。   乔景有时候很讨厌裴舜钦,就是因为他一点都不知道他曾经让她多委屈多难过。   她觉得这很不公平,可是又一点办法都没有。   最要命的是她还越陷越深,陷到根本无法抽身。   乔景仰起头,轻轻贴了下裴舜钦的唇。   不过感受到一瞬间的柔软,她便重新缩回了裴舜钦的怀里。   这样就够了。她闭上眼睛安慰自己。   如果她的喜欢不能被他看见,那么这个吻也不必让他知道。   裴舜钦的怀抱很暖,她放肆地抱紧他,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等乔景再睁开眼睛,时间已近晌午。房里空无一人,裴舜钦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她揉着眼睛坐起来,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她揉着额角想起早上的事情,心里空空地觉得好像是一场梦。   当然她晓得那并不是一场梦。   裴舜钦轻轻推开门,见乔景坐在床上发愣,忽然慌了一慌。他醒来时乔景还在睡着,他怕她睡醒难堪,就自己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你终于醒了。”   他斜倚在门边,揶揄笑着敲了敲门。   “嗯。”乔景点头一笑,神态同裴舜钦一样若无其事。   裴舜钦不知乔景是在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不过她不提,他便也不提了。   “你先起来喝点粥。”他嘱咐完,就逃也似地走出了房间。   清乐和小沙弥坐在院子里分拣药材,见裴舜钦回房间一趟脸色变得有点奇怪,颇是不明所以。   “那学生起来了?”他粗着嗓子问裴舜钦。   裴舜钦正心烦意乱地回忆着昨夜的情形,被清乐一嗓子吼得一抖,敷衍答了声嗯。   清乐放下手里的药材,拍净手上的草叶站起身来,“我再给那姑娘把把脉,看要给她改个什么方子。”   裴舜钦先没注意,待反应过来清乐说的是那姑娘,一下吓清醒了。   “你说什么?”他张臂拦在了门口。   “我说给那姑娘再把个脉啊。”清乐莫名其妙地看着裴舜钦回答,话一说出口意识到哪里有点不对,一把捂住嘴,心虚问他道:“怎么,你不知道啊?”   “我……我……”裴舜钦难得被问得结巴。他当然知道,他想知道的是清乐怎么知道的。   啊,清乐昨夜给她把过脉。   裴舜钦想起这茬,恼火地拍了一下额头。   “等等。”他将清乐拦在门口不让他进去,勉强稳了稳混乱的心绪,严肃对他道:“这事儿书院里谁都不知道,山长也不知道,所以你千万千万不能说出去。”   “那你怎么好像知道?”清乐脱口而出。   裴舜钦被他问得一愣。   “就我知道!”他咬牙切齿地解释。   “哦……”清乐拉长声音,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裴舜钦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笑什么?”   “你和那姑娘……,嗯?”清乐笑眯眯地向房里指了指,识趣地没继续说下去。   裴舜钦甚是无语,“你一个出家人问这些做什么?你赶快向佛祖发誓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   “阿弥陀佛。”清乐双手合什念声佛,正色向裴舜钦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没事儿向人嘴碎这事儿做什么?”   “有事儿也不能说出去!”裴舜钦恶狠狠地强调。   “好好好,贫僧知道了。”清乐连连点头。   裴舜钦回头看一眼紧闭的房门,想了一想,对清乐道:“我怕你吓着她,我先进去和她说清楚。”   清乐听得他这般回护乔景,又露出了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别笑了。”裴舜钦被清乐笑得心里发毛。   清乐老不正经地用手把嘴角捋下来,伸手请道:“好好好,那我就在外面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本来写得很雀跃的,后来写到阿景那一部分心情忽然就低落了。 特别是码字bgm还放到“如穷追一个梦”,简直是双倍暴击。 求而不得太委屈了。 希望大家都不会受这份委屈,想要的都能终得圆满。 明天不更新啦,我要咸鱼瘫一天! 周日晚上再见! ☆、第四十四章   裴舜钦在房中墨迹了许久方重新拉开房门。   “进去吧。”   裴舜钦朝房中一摆头,清乐得了允令,嘿嘿一笑走进了客房。   乔景靠在床头,肩上披了件衣服,见清乐笑嘻嘻地进到了房中,不好意思地微微笑着朝他点了一点头。   裴舜钦跟她说清乐发现了她的身份时把吓了她一跳,虽说清乐保证了不会将这事儿说出去,但她没和清乐打过交道,也不知道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万一他将此事告诉了山长……   乔景思虑及此,脸上便有几分担忧。   清乐似是一眼瞧出了她的不放心,憨实笑着对她道:“你放心,和尚我不是多嘴的人。我身在佛门,只有给人解忧没有给人添乱的道理。”   清乐这话倒让乔景觉得自己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过想来也是,辛九山为人豪爽率直,清乐能与他相交甚笃必然不会是个品性卑劣的人。   乔景歉然一笑,“师父说的是,方才是我多虑了。”   “这话就不必说了。”清乐大方一挥手,翻出了一个脉枕让她将手腕搁上去供他诊脉。   清乐诊罢,说:“比昨夜好了些,但还是得吃药。我开个方子,喝完几服再看。”   乔景的眉头立时皱在了一处。   裴舜钦一直斜倚在门口看着,经过昨夜那番折腾他猜到乔景郁闷的原因,忍不住轻声笑了笑。   乔景注意到裴舜钦似笑非笑的神情,知道他在笑话她害怕吃药,不乐意地质问道:“你笑什么?”   裴舜钦一摊手,“外面一只胖鸟压断了树枝,我觉得好笑不行吗?”   信口胡说。   乔景想要和他吵几句又顾忌着清乐在这里,便只是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清乐自觉有点多余,识趣告辞道:“你这烧退了且得咳嗽几天,你就好生在这儿休息,等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回去。”   这样一来岂不是好几日上不了课?乔景凝眉一想,婉拒道:“师父是一番好意,可是山下学业繁重,不好耽搁太久……”   “师父要你休息你就听话休息,那么急着回去做什么?话先说好,下山的路那么难走,你别指望我会扶你。”   乔景正想说明日就准备下山,话头就被裴舜钦截断了。   裴舜钦语气有点儿生硬,乔景不高兴了,便赌气道:“那你就自己先回去,别管我。”   “哎我说你这人……!”   自己明明是一腔好意,她不领情就算了还当着外人面呛他,裴舜钦也来火了。   “那什么,我得去抓药,先走一步了。”眼瞅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快要吵起来,清乐适时出声拦到了中间。   清乐脸上明晃晃写着尴尬二字,乔景脸一红,不做声了。   清乐走到门口,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眼脸色不豫抱着双臂的裴舜钦,呵呵一笑去忙自己的了。   房里没了别人,两人反倒都不做声了。   雨过天青,今日阳光格外的好。客舍的床边有一扇窗,明晃晃的太阳落在乔景身,照得她乌黑的发融了一层明亮的光。   一阵微风吹过,檐角上挂的铜铃发出叮呤当啷的脆响,乔景咳嗽一声,似觉着冷了一样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衣服。   裴舜钦默不作声地瞧了一眼乔景。   乔景嘴唇泛白,眼角微垂,因为病着没精神梳头,一头青丝松松就挽了个髻,眼睛里也没了平日的灵动劲儿。   她神情恹恹的,煞是楚楚可怜,裴舜钦看着心软,叹口气走到了床边。   “你别和我吵,我头疼。”他放轻语气说。   我哪有和你吵,不都是你主动和我作对么?乔景不失委屈地想着,又不禁想裴舜钦昨夜也淋了雨,这声头疼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不说话,只是迟疑优柔地往裴舜钦脸上瞧一眼,随即低下头抚着衣裳上的皱褶,低低道:“那我以后不和你吵,也不和你说话了。”   乔景话说的柔柔的,与其说是故意给裴舜钦找不痛快倒更像是一种娇嗔,裴舜钦失笑,抬手在她光洁的额上轻轻弹了一下。   “你还真记仇。”他笑。   乔景轻抚额角,羞恼抬眸看到裴舜钦看着她的眼神,脸又热了。   裴舜钦长得真的很好看,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笑着的时候,有一种意气飞扬的好看。   乔景深恨自己意志不坚,回回都被他的笑弄得不能认真生气,她一垂眼帘,故作还在生气的模样。   “我是认真的,你自己下山,别管我。省得到时候落了课被先生罚了,又怪罪到我头上。”   乔景以前明明是个什么都憋在心里的闷性子,裴舜钦也不记得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像这样使小性儿使得一套一套的了。   他无奈道:“我要真的不管你,昨天干嘛还要跑来找你?我吃饱了撑的?”   乔景被裴舜钦这句话将得死死的,抿着嘴不做声了。   “我说那话一是被你气着了,二是不想你勉强自己。病了,就得将病养好,别的事情都没这个重要。”   裴舜钦认真地同乔景解释,乔景想起昨夜裴舜钦抱着她跑上山时焦急的样子,觉得自己什么理儿都没有了。   “好了好了,我都听你的,你别再说了。”她没奈何地示弱,全线溃败。   裴舜钦得意地扬眉笑了。   昨夜高烧一场,乔景身体十分虚弱,同裴舜钦讲了一会儿话就觉着精神不济。裴舜钦留她在房间休息,自己出得门来闲得无事就随便在寺里转了转。   清乐这地儿破落得很,不过一座青砖大殿供着佛祖,零落几间房子用以起居。裴舜钦闻着药味儿找到药房,清乐正在教名唤长宁的小沙弥用药秤分药。   药材准备好了,清乐准备熬药,便打发长宁去整理一下早上晒的药材,长宁乖巧答应一声,跨出门口路过裴舜钦时,一本正经地合什向他道了声阿弥陀佛。   小沙弥稚气未消,脸上却总是幅老成持重的模样,裴舜钦瞧着好笑,顺口问清乐道:“这孩子哪儿来的?”   “镇上捡的。”   清乐忙着给药炉生火,一说话登时被烟火熏得双眼流泪,他别开脸躲开烟气,反问裴舜钦:“你怎么跑我这儿来了,不用陪着你那小娘子么?”   裴舜钦一凛,连忙撇清。   “什么小娘子!别胡说!”   “胡说?”清乐不解地看一眼裴舜钦,揶揄地笑了起来。   “原来还不是啊。”他忍笑道。   什么叫还不是?本来就不是!这和尚怎么总是说些不过脑子的话?   裴舜钦恼火不已,没好气道:“我瞧你不该当和尚,该去和那些说长道短的市井妇人一较高下。”   清乐也不恼,不过是乐呵呵的一笑。   裴舜钦无聊得药房里东摸一下西摸一下混时间,清乐看不下去,便要他帮忙铡药材。裴舜钦横竖无事可干,就卷起了袖子帮忙干活。   药还没熬好,药房外头忽然响起了鸽子的咕咕声。清乐放下手中的蒲扇走出门,裴舜钦好奇跟过去,就见一只大肥鸽子在院里闲庭信步,脚上绑着一个小竹筒。   清乐熟稔地往怀里一夹,从小竹筒里取出张纸条,向裴舜钦解释道:“我跟辛九山说你们得在我这儿呆几天,这是他回的信。”   “哦。”裴舜钦兴趣缺缺地答应一声,正欲回去继续干活,就见清乐脸色一下变得有几分凝重。   “怎么了?书院里出事了?”   裴舜钦直觉不妙。   “不是。”清乐摇了摇头。   “那是?”   清乐叹口气,“风变了。”   “哈?”裴舜钦不懂清乐这话的意思,还傻呆呆地抬头看了下天。   “是朝中风变了。”清乐说,“圣上一月前中了风疾,口角流涎,四肢沉重,不能言语不能动弹。十日前估计是挣扎不住,颁发了太子监国诏书,由抚远侯辅佐国是。”   太子不到十岁,根本没能力处理政务,皇上这一圣诏其实就是将大权交到了陆渊手上。   陆渊?监国的怎么会是陆渊?裴舜钦懵了。   世人皆知是圣上的心愿是改革新政,所以岑安提出的新法条令可以畅通无阻地向外推行,怎么这时到了紧要关头,圣上却将大权交给了手握边军的抚远侯?   难道是岑安和皇上离心了?   裴舜钦还在反应,就见清乐心烦意乱地摩挲了一下光头,又说:“抚远侯发文书广征文士前去京城商议国策,你老师接到急信明日就要启程了。”   裴舜钦心一颤,意识到这次真的出了大事。   他向来不关心朝中这些尔虞我诈的争斗,但生于官宦之家多多少少有几分敏觉,陆渊这动作一下让他想到了十余年前旧党倾覆的场景。   陆渊这以言为刃,这回又是想向谁发难?会不会影响到他爹?   裴舜钦头一次有点懊恼自己没在书院众人贬讽朝政的时候凑上去听一耳朵了。   “唉,罢了,管他天翻地覆,我就守着这破寺一辈子就完了。”清乐将鸽子一放,嘟嘟囔囔地走回了药房。    ☆、第四十五章   晚间乔景苦着脸喝完药,见裴舜钦愣愣拿着糖罐不知在发什么呆,便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喂。”   裴舜钦回过神,将手里的糖罐递给乔景,乔景拣出块糖含进嘴里,含糊问他道:“你在想什么呢?都入迷半天了。”   裴舜钦想的是要不要趁着事情还没闹大,劝他爹辞官算了。   他知道他爹被贬出京后还和当年的朋友保持着来往,希冀某天能东山再起。朝中生变,变则有机,他敢肯定他爹现在正忙着和那些老朋友们写信,想着怎样绸缪斡旋,为他们的主张争取出一席之地。   可做这种事儿无异于刀口舔血,他爹被贬多年无权无势,万一被人当成了棋子利用,最后折了命算谁的?   这事儿没什么可瞒的,裴舜钦三言两语将消息转告给乔景,想着她比自己上进,对朝中的局势也了解得比自己清楚,便顺口问她道:“你说这事儿最后会不会闹得天翻地覆?”   乔景听完裴舜钦的话沉默半晌,最后只是无奈一笑。   “这种事情谁能知道?就是其中有再多的阴谋诡谲,你我现在除了安心读书,也没别的能做的了。”   乔景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你想得倒挺开。”裴舜钦失语。   乔景不置可否地一歪头,又吃了块糖。   她不是敷衍裴舜钦,她真是这样想的。   她听到这个消息时也颇惊讶,不过她懂这种事情虽然看似突然,却绝不可能真的没有任何征兆。   陆渊一时得势说明不了什么,日后如何发展还要看双方如何谋划博弈,她相信岑安和她父亲不会坐以待毙放任陆渊势大。   裴舜钦眼见乔景吃着糖,还在意犹未尽地抖着糖罐挑拣,便一把从她手里夺回糖罐,教训道:“大晚上的,你别吃了。”   “不吃就不吃。”乔景不服气地嘟囔一声,捻掉了指尖上的糖屑。   乔景吃完药后没多久就开始犯困,裴舜钦见时辰也不早了,于是打好地铺吹熄了蜡烛。   乔景困得很,但纸窗上漏下的霜白月光照在脸上亮得她难以入眠,就侧过了身。   裴舜钦向来是头一捱枕头就能睡着的,乔景闭着眼半天没听见他睡去后惯常的绵长呼吸声,忍不住小声唤了句:“裴舜钦?”   “嗯?”   裴舜钦虽然是闭着眼睛,却马上清醒地答应了她。   乔景笑了,“你果然没睡着。”   裴舜钦带着三分睡意笑了一声,侧身转向了乔景,乔景清亮的眼睛里在月色里笑意盈盈,消退了几分他的心烦。   “你有搬过家吗?”他枕着手臂向俏皮望着他的姑娘问。   “搬家?”   乔景不知裴舜钦为什么会没头没尾地问她这个,不等她回答,裴舜钦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爹在我七岁的时候被外放出京,我跟着他从京城到宣州,十二年里一共搬了五次家。”   五次?乔景吃了一惊。   齐朝外官五年一轮,按理说裴由简应该就换了三个地方,为什么会搬了这么多次家啊?   “我记得我们到的第一个地方是风州,风州比不上京城,但是那时我很高兴,因为我在京城呆腻了。但是我才在风州住下不到三月,娘就跟我说,我们得搬走了,得搬去东岭。”   “搬就搬吧,那时我是这样想的。结果到了东岭一月,家里还乱糟糟的没收拾清楚,就又来了一纸文书要我们去良州。”   裴舜钦回忆起当时的情形,笑道:“从东岭到良州得坐两月的船,我记得我刚上船时天天吐,等到后来好不容易不吐了,差不多也快下船了。”   一年三贬,被贬的地方还分落相隔千里的三地,不必裴舜钦明说乔景就能猜到当时是个什么情形。   十二年前太后去世,皇上雷厉风行地铲除了太后的一干羽翼,同时向革新派倾斜。虽说朝堂争斗不是兵戎相见,但其实比战场还要残酷,皇上在太后的压制下隐忍了十数年,大权在握后便颇是激烈狠绝。   当时的一批朝臣自戕的、明里暗里被杀的、全族流放的数不胜数。朝中换血,一大批官员被外放出京,裴由简就是其中之一。   说来他已经算好运的,不在漩涡中心留下了条命。   时局混乱,得势者趁机报复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像裴由简这样的被刁难的官员大多是两个下场,一个是不堪受辱辞官归隐,另一个就是受不住转迁之苦病死途中。   当时乔家也受了不小的冲击,但是因为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乔用之又是皇帝少时的老师,所以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一段艰难的时光。   乔景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能说什么。   “你也不必叹气,”裴舜钦语气轻松地一笑,“幸好我娘家里有钱,我外公见不得我娘和我们兄弟两个受苦,帮我爹上下打点了一番,让我们良州安安稳稳地过了五年。”   “那就好。”   乔景顺着裴舜钦的话安慰,见他神情在月影里有一点默然,忍不住问道:“你睡不着,是因为担心十二年前的事再发生一遍吗?”   裴舜钦抬眸瞧她一眼,沉默了会儿,缓缓道:“算是吧。”   “也不是。”他马上又否认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   “我只是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有点无能。”   这是乔景第一次听到裴舜钦说这种话。   裴舜钦很聪明,除开不愿意读书,别的事情都能做得很好,他也知道自己有这份聪明,所以从来不会怀疑自己。   乔景静静听着,慢条斯理地说道:“在这个时候能做什么的人万中无一,像我和你这样什么都做不了才是正常的。”   裴舜钦笑了一声。   乔景听他笑了,也轻轻笑了。   裴舜钦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家人。”   裴舜钦不像他爹有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他就想一家人好生在一起过日子,不必颠沛流离,不用担惊受怕。   乔景懂了裴舜钦的意思。   “怎么,你后悔没有好好上学了?”她浅笑着调侃。   “饶了我吧,我可不想以后变成我爹那样。”裴舜钦仰面躺好,双手枕在脑后想了一想,又问乔景道:“你说当官有什么好的,书院里那么多人都想着考状元?”   月影在两人说话间移离了床榻,乔景困意渐起,便闭着眼睛回道:“有人是为了功名权势,有人是贪恋红粉佳人,有人是想一展抱负肃清天下,也有人是为了家人的殷殷期盼。但是不管是为了哪个理由,事间不会还有哪桩事情比得上考状元方便,考上了就能集齐这些美事。”   乔景这话说得有趣,裴舜钦追问道:“难道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当然也有啊,”乔景困得话都要说不清楚了,“你看古往今来那么多人进了朝堂,有几个能全身而退,又有几个能名留青史?身在其位就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刻不得松懈,那种滋味想来也应该是够受的。”   裴舜钦越听越觉得乔景不简单,至少他觉得这些话不是能从一个普普通通的闺阁女子嘴里听到的。   “那你说我该如何?”他问乔景。   “唔……”乔景迷迷糊糊地答应一声,翻了个身睡着了。   裴舜钦悄然一笑,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有点儿没头没脑。   乔景说他要如何,难道他便要听她的话去做么?   明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日后应该怎样。   乔景在寺里休养了四五天方和裴舜钦回到书院,辛九山外出,众学生好不容易有喘口气儿的机会,两人猜到书院里会鸡飞狗跳,却全没想到那儿已经乱成了一团。   两人回到书院时正是中午休息的时候,乔景下山下得直喘气儿,回到房里刚喝杯了水,韩缙就一脸焦急地跑到了他们房间。   “你俩可算是回来了。”韩缙一见他两似是如蒙大赦。   韩缙神情疲累,裴舜钦觉得他的两个黑眼圈颇是好笑,便揶揄道:“难不成我们错过了什么好戏?”   裴舜钦这时候还在玩笑,韩缙急得一跺脚。   “你别笑了,宋师兄出事了!”   宋衍出事了?   裴舜钦和乔景讶异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宋衍之前的事情。   裴舜钦不疾不徐地换上身干净衣裳,问道:“他能出什么事儿?是读书读傻了,还是看书看瞎了?”   “只怕宋师兄再像这样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读下去,迟早就会傻了瞎了!”   韩缙着急地叹口气,将原委告知了两人。   辛九山离去之时将书院暂时交给了宋衍照管,头两日宋衍还正常的很,但自三日前山下的樵夫给宋衍送了个东西后,宋衍就像着了魔一样开始读书背书,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更莫说管理书院众人了。   宋衍平日待人严苛,所以院里的学生都和他不亲近。这回他突然发疯,大家没人管了乐得清闲自在,又有陆可明领头,闹得几乎将学堂翻了天。    ☆、第四十六章   “你们说再这样下去宋师兄出事儿可怎么办?偏生这时候先生走了,我连个主事儿的人都找不到。”   韩缙烦乱地一甩衣袖向两人抱怨。   这事儿可大可小,裴舜钦觉着当务之急是要告诉他的家人,便问韩缙道:“宋衍他家知道了这消息吗?”   裴舜钦这话恰巧问中了韩缙心烦的一点。   “他家那情况我怎么敢贸贸然就将消息传过去啊!”韩缙崩溃地抓了抓头发。   裴舜钦想起宋衍的家境,也不做声了。   宋衍出身于青州的一户诗礼人家,宋家出过不少人才,因此在当地颇有声望。不过世易时移,宋家传至宋衍这一代时已近凋零,不复旧时荣光。   宋衍父亲早逝,他娘一个弱女子没法维持生计,只能靠着变卖家产和做些绣活儿支撑他读书习字。   所以想也知道,宋衍就是他娘的命。   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孩子突然在书院疯了,说不定消息传回去宋衍没出事,他娘倒先出事了。   “宋师兄这样太可怜了,我要去看看能怎么帮他。”   乔景同情心起,当即就要去探望一下宋衍。   “我带你去。”有人愿意帮手,韩缙求之不得,马上就带着她往外走。   乔景都这样了,裴舜钦自然再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我也去!”他应和一声,匆匆跟在了两人身后。   韩缙一路走一路给他们讲具体的情形,他想起一遭事,立时正色叮嘱两人道:“对了,你们等下可千万不要在宋师兄面前提‘大夫’两个字。”   大夫这两个字有什么稀奇的吗?   裴舜钦和乔景都愣了。   韩缙想起昨日混乱的场景心有余悸。   “你们不知道,昨天我派人从镇上请了个大夫上来。不想大夫还没进门,宋师兄听得这两个字一下就激动了起来,硬生生将我和默闻赶出了书室。那阵势真是……”   他叹息一声,连连摇头。   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事儿,能让一个前途无量的大好青年一下变成了这样。   “那大夫见到了宋师兄吗?”乔景傻乎乎地问。   韩缙无奈至极,“没,他拼命往外面扔书扔磁器,叮铃哐啷地砸了一地,我们都不敢靠近。”   三人行至书室,书院外面一地碎瓷片,裴舜钦嫌弃地一脚踢开片碎瓷,忍不住说:“看来他昨儿还挺有精神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说这些没油盐的话!乔景没好气地瞪了裴舜钦一眼。   宋衍这三天在书室没完没了地读书,晚上也不回房间,韩缙和岑寂怕他出事,一直轮流看着他。岑寂听得外见的脚步声,走到门口看见是裴舜钦和乔景来了,朝他们微微颔了一颔首。   “宋师兄好些了么?”韩缙关切地问。   岑寂面露忧色地摇了摇头。   裴舜钦和乔景走进房中,就见宋衍披头散发地坐在桌前,双眼无神地拿着一本书,嘴唇翕翕合合。   “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   房里到处都是书,乱得几乎没处下脚。   宋衍胡茬满面,嘴唇干裂,两颊也凹了下去,乔景瞧着他这幅模样有点害怕。   “宋师兄这样下去不行的,我们得想想办法。”她担忧地对三人说。   宋衍这人向来冷静自律,裴舜钦也没想到他会颓废到这个地步。    “他那天收到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裴舜钦觉得宋衍这样应当是心病,而他心病的起源想来十有八九就在那物什上了。   韩缙瞧宋衍一眼,为难道:“不知道,他不让我们近身。”   “他不让你们近你们就不近啊?”裴舜钦嗤笑一声,走到宋衍跟前蹲了下来。   “裴舜钦你要干什么!”   乔景怕裴舜钦胡来连忙出声制止,结果她话音还未落地,裴舜钦就抬手轻轻给了宋衍两巴掌。   “卿大夫朝考其职,昼讲其庶政,夕序其业……”   宋衍不为所动,仍是一心一意读书。   哗,被我打了还这么不动如山,恐怕真是疯得不轻。裴舜钦惊讶想着,恶作剧似地又拍了下宋衍脸颊。   “宋衍?”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士朝受业,昼而讲贯,夕而习复,夜而记过,无憾而后即安……”   宋衍恍若未闻。   岑寂看不下去了,叹息一声对裴舜钦道:“没用的,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也不一定。”裴舜钦皱眉忖了一刻,轻声对宋衍道:“宋衍,大夫来看你了。”   果然如韩缙先前所言,提到‘大夫’二字宋衍就立马发狂了。   “什么大夫?!什么大夫!”他遽然偏过头盯住裴舜钦,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亮得吓人。   他凶狠向裴舜钦扑去,想要伸手拧住他的衣领,幸好裴舜钦早有防备,见他动作就敏捷地向后闪躲了一下。   宋衍勃然大怒,扬臂挥过书几,将几上乱七八糟摞着的书全都推到了地上。他飞身扑向裴舜钦,裴舜钦就地一滚躲过,结果宋衍不管不顾地拉住他的腿,恶狠狠地坐到他身上,抡起拳头一边揍一边喝问:“大夫!大夫在哪你说清楚!”   “岑……岑寂!”   裴舜钦也不知道宋衍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他慌乱举臂格挡着宋衍雨点般落下的拳头,狼狈地向众人呼救。   “易繁!”   “宋师兄!”   岑寂和韩缙慌忙一拥而上,一左一右架住宋衍的胳膊将他从裴舜钦身上拉了开。   “大夫呢!大夫明明没来!”   宋衍失控怒吼,手脚并用地胡乱挣扎,韩缙和岑寂险些都制他不住。   裴舜钦被宋衍掐得翻着白眼直咳嗽,他拍着胸口顺气,晃眼看到宋衍胸前露出了块像是包着东西的白色锦帕,心念一转,眼疾手快地爬到宋衍跟前拿出了那东西。   他一抖帕子,见里面包着的是块平平无奇的白玉坠,一时间莫名其妙。   “玉?”他不解地嘟囔了一声。   可是显然问题就在这块玉上,宋衍见裴舜钦抢走了他的玉,眼眶一下红了。   “还给我,你还给我!”   他拼尽全身力气挣开韩缙和岑寂,猛虎扑食般向裴舜钦扑了过去。   这块玉必有蹊跷,裴舜钦不肯将玉交还宋衍,急忙喊了声岑寂就将手里的玉扔了过去。   白色绣帕从裴舜钦手里飘落在地,宋衍着急忙慌地抓过帕子,恨恨盯着裴舜钦,似是恨不得将他吃拆入腹。   裴舜钦难得怂了。   “不在我这儿了。”他老实地摊开手给宋衍看。   宋衍揪着他衣角将他往后一掼,扭头转向了岑寂。   “别给他!”裴舜钦大嚷。   宋衍的模样煞是骇人,岑寂眼神一闪,匆匆将烫手山芋扔给了韩缙。   韩缙就站在离宋衍一臂远的地方,宋衍一把拉住韩缙的胳膊,韩缙一望,裴舜钦摔在地上还没起来,岑寂被宋衍挡着,唯有一个站在门口的乔景还算是顺手,就想把玉佩击鼓传花到她那儿。   裴舜钦看着韩缙的目光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乔景一个姑娘,不像他们这些男的皮糙肉厚挨上一两拳也无所谓,宋衍现在没轻没重的,要是她被伤着了可怎么办?   “别给乔景!”他连忙挥手示意韩缙往他这儿扔。   “啊?”   韩缙被裴舜钦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喊得心一颤,手里的白玉掂了两掂,掉在了地上。   “妈的。”   裴舜钦气急败坏地骂了声,手脚并用地抢上前去勾着玉坠上的绳子将玉坠攥到了手里。   宋衍彻底疯了。   “裴舜钦!”   他震怒地大喝一声,顺手抄过了落在地上的一方砚台就往裴舜钦头上招呼。   这一下搞不好得弄出人命,韩缙和岑寂阻止不及,同时惊叫出声。   裴舜钦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闷响,宋衍骤然不动了。他惊恐看着宋衍,宋衍痛楚地一皱眉头,两眼一翻倒在了他身上。   他惊魂未定地将宋衍推到地上,便看到乔景脸色惨白地站在他跟前,还保持着一个举着东西的姿势。   书室里一下安静得连掉下根针都能听见。   噔!   乔景无措地将手里的镇纸扔到了地上。   “宋……宋师兄,他他……他不会死了吧?”乔景声音颤抖,显然是慌极了。   被青石做的镇纸打后脑,不死也得傻吧。   裴舜钦小心地瞟一眼宋衍,干干咽了下口水。   岑寂眼眸一沉,走到宋衍将他翻过身,先测了下鼻息,再摸了下颈子,最后搭了下脉,方镇定对他们说:“没死。”   话说完,又像肯定了似地点了下头,自言自语道:“应该没死。”   “死不死的另说,我们还是先把宋师兄送回去为是!”韩缙谨慎提议。   裴舜钦也冷静了一点,附和道:“对,我们现在该把人先送回去,再去请大夫。”   岑寂也赞同地答应了一声。   四人千方百计地将宋衍拖回房间,岑寂便马上着人下山去请大夫,乔景过意不去,一直守在宋衍床边。   好在宋衍没过多久就悠悠转醒,虽然躺在床上无力动作,但看着倒还清明。   他这次醒来不再像之前那般发疯,大夫来给他看病他也无甚反应,只是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眼神如同死灰。   乔景再三向大夫确认了宋衍身体无碍,才终于放下了心。   闹了一天,她精疲力竭地和裴舜钦回到房间,裴舜钦见她坐在桌边愣了半天,便推了她一把,问她道:“你累懵了?”   乔景不是累懵了,乔景是吓懵了。   万一她那一下砸出了个三长两短,她可怎么和宋衍交代,怎么和他家人交待?   “我……”她心情复杂地吐出一个字,小嘴一抿,后怕地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衍读的是《敬姜论劳逸》,小天使们感兴趣的可以读一下-。- ☆、第四十七章   乔景作为乔家的小妹,是乔襄的三个子女中性格最温驯乖巧的。今日若不是裴舜钦险些出了意外,她也不会那样干脆地给宋衍来一下。   当时一片混乱,乔景除了慌没别的感觉,可等到冷静下来之后她再回想起那千钧一发的场景,便不由感到后背阵阵发凉。   杀人偿命,要是宋衍真被她这一下打没了,那他家人要她偿命,她要不要把这条命交出去?   她根本没胆子细想这个问题。   好在最后虚惊一场,宋衍安然无恙,而且没有要追究她的意思。   乔景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今天真是吓死我了……”她委委屈屈地说着,抬手抹去了颊上的泪水。   裴舜钦一下午在宋衍跟前折腾,又是帮他拦住些看热闹的闲人,又是请人去收拾书室,忙得根本来不及想这些。   乔景哭得这般伤心,他方想到乔景好像一下午都没怎么说过话。   想来也是,人命关天,换谁都会被吓得不轻。   裴舜钦叹口气,扯起袖子给乔景擦眼泪,好言好语地劝她道:“好了好了,别哭了。这不是没出什么事吗?”   乔景哭着点点头,无奈那阵惊吓劲儿还没过,眼泪仍是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别哭了……”裴舜钦柔声哄着,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乔景的眼泪来了就难止住,总之绝不是他说两句‘别哭了’就能停下的。   他心思一下飞到了七岁那年,那个被他在京城花园里惹得哭了半天的小姑娘。   难道女孩子都这么难哄?他有些头大的想。   裴舜钦的手忽然定着不动了,乔景泪眼模糊地一瞧他,见他双目怔然,显然是心思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心里蓦地生出了一缕恼意。   “我就知道你不耐烦!”她哽咽着打掉裴舜钦的手,将头转向了一旁默默饮泪。   得,更难哄了。   裴舜钦颇是懊悔自己怎么在这当口走了神,又无言辩解,只得说:“我哪有不耐烦?你今天救我一命,我谢谢你都来不及,怎么还会不耐烦?”   他轻轻扯了扯乔景衣裳,要她转过来。   乔景带着哭腔哼了一声,仍是偏着头不想理他。   “别不看我呀。”裴舜钦语气轻松地说着,又扯了乔景一下。   乔景甩开他的手,气鼓鼓地不做声。   “别生气了……”裴舜钦无计可施,手贱地戳了一下乔景腰间。   乔景素来触痒不禁,她憋不住噗嗤一笑,扭腰躲开了裴舜钦的手。   “你干嘛!”她有几分气恼。   裴舜钦嬉皮赖脸地朝她笑,“笑了就不气了啊。”   哪有这样无赖的!   “你……!”乔景气得又想转过头。   “哎!”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裴舜钦敏捷地抬手挡住乔景的脸,不许她生闷气。   他顺手捏住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卷起袖子就往她脸上擦。   “别哭了,眼睛都哭肿了。”   裴舜钦老是这么一幅玩世不恭的样子,乔景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你又动手动脚!”乔景皱着眉头抱怨,想要拿开裴舜钦捏着她下巴的手,无奈裴舜钦只是嘻嘻笑着,丝毫没有想要放手的样子。   “那你答应我别哭了。”   乔景不满地瞪了裴舜钦一眼,她现在已经不想哭了,她现在就想把他打一顿。   “则安,阿景,我和你们说个事……”   两人正闹着,不妨韩缙忽然推门而入。   裴舜钦和乔景同时扭头看向门口,韩缙怔然看着他们两个,三人大眼瞪小眼,气氛一下凝滞了。   韩缙咳嗽一声,匆忙带上门退了出去,裴舜钦收回捏着乔景下巴的手,无措地在衣裳上抹了一下,乔景怒从心起,狠狠踹了一脚裴舜钦的凳子。   “你又不关门!”   裴舜钦也不知哪里来的臭毛病,习惯将门虚掩着。   裴舜钦自知理亏,干笑一声火速将凳子挪到了乔景另一边。   “则安,阿景,你们方便吗?”韩缙这回颇为规矩地站在外面敲门问两人。   乔景心知韩缙肯定该看的不该看的全看到了,便烦躁地打了一下裴舜钦手臂。   “你说怎么办!”她压低声音质问。   裴舜钦求饶地向她拱了拱手,起身拉开门,神态已经恢复得一派从容。   他大方邀请韩缙道:“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别站在门口啊,快进来说话。”   裴舜钦这理所当然的语气竟让韩缙觉得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了。   “是啊,外面冷,快进来。”   乔景笑着招呼他,态度也同平日一般温和。   “啊,好。”韩缙客套笑着答应一声,走进了裴舜钦和乔景的屋子。   韩缙暗自想,两人这般坦然,不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说不定其实就是乔兄眼里落了灰,裴兄出于同窗之谊帮他吹吹灰罢了。   他不禁开始反思刚刚自己是不是大惊小怪了点。   眼见韩缙若有所思,乔景不想让他乱想,便问他道:“你刚说有事要和我们商量,那是什么事儿啊?”   “啊,是这样的。”果然乔景一经提醒,韩缙就被扯回了正道。   他从怀里拿出宋衍拼命想要抢回的帕子和玉,放到了桌上。   “我刚才和默闻兄商量了一下,觉得想让宋师兄好起来,还是得先找到症结所在。我明天想要和他去镇上问一问,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裴舜钦一边听韩缙说,一边顺手拿起了那张素白的锦帕察看。   丝绸的帕子摸起来甚是丝滑,帕面光洁,不过在右下角绣了株浅碧的兰花。裴舜钦瞧着一皱眉头,将那角展给了乔景看。   乔景摸了下图案,会意地向他点了点头。   这刺绣绣得针脚粗漏,凹凸不平,应该不是出自绣娘的行货。   裴舜钦问韩缙道:“太平镇虽不大,但人也不少,你们打算怎么找?”   韩缙脸微微红了,“我和默闻兄都觉得这玉和帕子似是男女定情的信物,所以我们打算等明天下了山去宋师兄常去的那几个地儿问问,看有没有人见过他同什么女子来往。”   裴舜钦觉得韩缙他们这法子没什么用。   宋衍为人清高谨慎,几乎不会在别人面前展露出自己的真性情,这样的人如果真想瞒着什么事儿,一般都能瞒得滴水不漏。   就比如说书院里应该没人想得到他悄悄去过我闻斋和勾栏院。   乔景从裴舜钦手里拿过帕子,凑到鼻前闻了闻。   “有股药味,还有股脂粉香。”她提醒两人。   “而且……,”她迟疑了会儿,说:“这种帕子一般都是姑娘贴身放在袖笼里擦汗的,这帕子过了几天还能存着药味儿,说明那姑娘生活的环境里应该常年有药味儿。”   裴舜钦和韩缙同时想起了宋衍提到‘大夫’二字就发疯的事情   韩缙猜测,“你是说和宋兄有纠葛的姑娘是个大夫?”   “嗯。”乔景点点头,又补充道:“药铺也有可能。”   “这些都好说。”裴舜钦一挥手。   镇上就那么几间药铺和医馆,找起来总比乱转强的多,而且这些药铺和医馆总不至于家家都有适龄的姑娘,到时候去镇上一问就能知道得差不多了。   “我和默闻明天就去查,你们就在山上等好消息。”事情一下明晰了不少,韩缙信心倍增。   时间不早,韩缙没一会儿便告辞离去,裴舜钦送他出门,关门时特意注意了将门关好。   乔景一眼瞧出他在想什么,便似笑非笑地揶揄道:“原来你还怕秋后算账啊?”   “放我一马吧。”裴舜钦实在没精神再来一轮了。   乔景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这一天下来她也累得够呛,便只是笑笑再不说什么了。   一觉沉沉,乔景第二天破天荒地睡到天光大亮才醒,她推起屏风,裴舜钦的被窝乱成一团,人早没跑得没影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不是该抓紧时间走走剧情了,小裴和小乔天天谈恋爱天天谈恋爱,就知道谈恋爱! 明天不更嗷,这两天卡得厉害得梳理一下,后天晚上再见~ ☆、第四十八章   这日天气晴朗,一大片明亮的日光从裴舜钦床铺上方的窗户大剌剌地照进房中,照得房里甚是明净通透。   乔景见桌子上放着个食盒,猜是裴舜钦给她留的早饭,便披衣起身趿拉着鞋子走到桌前打开了食盒。   食盒里放着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一碟她爱吃的银丝卷、一个盖好的小磁盅、还有一张折好的小纸条。   展开纸条,纸条上就言简意赅地写着三个字:都吃掉。   乔景打开还有些烫手的瓷盅,见里面装的是川贝炖雪梨,立时眉眼弯弯地笑了。   她这几天虽然吃了药身上不难受了,但每日早晚都有些咳嗽,昨天她累得狠了,晚上就咳得厉害了许多。   想是裴舜钦注意到了,今晨才会特地去让厨房炖了这盅润肺平喘的的川贝雪梨汤。   雪梨清新的甜味儿跟着氤氲的热气悠悠向上飘散,乔景嘴角噙着一抹笑轻轻抚过纸条上飞扬俊逸的墨迹,两泓清泉似的眼睛里也含上了抹温热的笑意。   吃过早饭,她便前往宋衍的房间去找裴舜钦。   裴舜钦又虚掩着门,她悄悄推开房门,见宋衍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而裴舜钦正坐在桌边正撑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顿时起了几分捉弄之心。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裴舜钦背后,刚伸出手去想要弹他一个脑崩儿,手就突然被捉住了。   她一愣,马上心虚地将手往回缩,无奈裴舜钦力气比她不知道大多少,拉着她就是不肯放松。   “昨晚咳得我半宿儿没睡好,现在吃了我的东西跑来恩将仇报,你自己说说你这是个什么道理?”   裴舜钦好整以暇地笑着质问乔景。   宋衍在睡着,是以他特意放低了声气。   乔景被裴舜钦这通话说得脸颊骤然一热,她哪有什么道理,她就是觉着好玩罢了。   “你放开。”她底气不足地让裴舜钦放手。   裴舜钦得意地摇了摇头。好不容易让他捉住回她的错,轻轻揭过那可多没意思?   “不放。”他轻笑着拒绝。   乔景不管裴舜钦,只是用力将手往回抽。裴舜钦轻松抓着乔景的手,眼眸带笑地瞧着她瞎折腾。   乔景无计可施,又怕宋衍被动静惊醒,气急败坏地瞪了裴舜钦一眼,“那你要怎样?”   裴舜钦眼里闪过丝促狭的笑意。   “除非你给我弹下脑崩。”   乔景终于懂了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行吧行吧。”她认命地将脑袋往前一伸,闭上了眼睛。   裴舜钦憋不住地笑了一声,没有伸手弹乔景脑崩,反是向她额头轻轻吹了口气。   乔景一凛,慌张睁开眼瞧裴舜钦笑得更是欢畅,羞恼得用空着的那只手打了一下他的肩膀。   横竖乔景打人不疼,裴舜钦无所谓地受了,吓唬她道:“我要打了,你别喊疼。”   乔景抿着嘴向下撇了一下嘴角,颇没骨气地小声向他求饶了。   “你别太用力。”   裴舜钦不答应也不不答应,只是不置可否地晃了下脑袋。   乔景无力叹口气,知道自己论起捉弄人这辈子不可能是这厮的对手了。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重新做好了准备。   乔景就与裴舜钦离着不到一尺的距离,裴舜钦扫过眼乔景的脸,看着她清丽精致的五官心思一下岔了。   他不想弹她脑崩儿了,他想亲她一下。   他正心猿意马地将视线落在乔景唇上,不妨乔景突然睁开了眼睛。   乔景紧张等着,裴舜钦半天不动手,她觉得心里像有猫在挠的感觉实在不舒服,便将眼睛睁了开。   四目相撞,她的心猝不及防被裴舜钦有些灼热的眼神烫到了。   而且她敏锐地感觉到了裴舜钦正在想些让她不敢想的东西。   “你……”   她刚迟疑地弱弱吐出一个字,额头就被裴舜钦用力弹了一下。   这一下痛得她眼泪都快飞出来了。   她捂住额头上被弹的痛得一跳一跳的地方,旖旎婉转的心思瞬间散了个一干二净。   她算是看透了,裴舜钦就是老天爷见她日子过得太舒服,特地送来折腾她的!   裴舜钦不无得意地放肆一笑,垂下了眼眸。   好险,差点就被她发现了。   闹过这一茬,乔景看到桌上放着碗已经凉透了的药,轻轻推了下裴舜钦。裴舜钦不解看向她,她往药使个眼神,又向宋衍那边扬了扬下巴。   裴舜钦懂了她的意思,示意她到外面说话。   两人走到外面,她问裴舜钦道:“宋师兄还是不肯喝药?”   “嗯。”裴舜钦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劝劝他?我看那碗药像是一口都没喝。”   “一个大男人,爱喝不喝,有什么好劝的。”   乔景觉着裴舜钦有点儿冷血,抢白道:“那怎么没见我病着时你让我爱喝不喝,宋师兄都躺在床上动不了了,你还说这些风凉话。”   裴舜钦只觉这顿数落来的莫名其妙。   “这不是废话,你和他能一样吗?”他忙着为自己辩解,话说出口意识到有点不对,顿了一顿便欲盖弥彰地补充道:“我的意思他哪里像你娇生惯养似的。”   欲盖弥彰,即是越抹越黑。   乔景尴尬咳嗽一声,转身往房中走去,“他就是铁打的,不吃不喝这么几天也受不了。你不去劝他,那我去。”   “别去了,”裴舜钦拉住了她胳膊不让她去,“宋衍这厮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他这病不是喝不喝药的问题。他躺得好好的,你要是把他惹烦了,他又开始发疯怎么办?”   裴舜钦这话不无道理,乔景犹疑地停住了脚步。   “我们安心等着岑寂他们回来就是。我看昨天他那打架的劲头再饿个三天不成问题,你只管放一百个心。”   “好吧。”乔景被说服了。   宋衍昏睡了一整天,不过傍晚时分醒了会儿,他面无表情地怔怔望着天花板,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生气一般,不动弹也不说话,久久才眨一下眼睛。   天黑之后他又睡了过去,裴舜钦和乔景坐在房里枯守,直等到快三更天才将韩缙和岑寂等了回来。   他们天不亮就下了山,一整天奔走下来,韩缙累得话都不想说,就连一向不露形色的岑寂也累得脸上的倦色掩都掩不住。   岑寂和宋衍同住一屋,乔景见时间晚了不欲打扰他休息,便让韩缙跟他们回房说话。   天气寒冷,乔景回到房间煮了碗热茶倒给韩缙,关切问他道:“有消息了吗?”   韩缙捂着热茶取暖,疲乏地点了点头。   他们昨天思路不错,宋衍果然是和一医女有纠葛。   他和岑寂到镇上后不过是问了两三家药铺,就得知太平镇镇北有一家名叫济仁堂的医坊,而这家医坊里恰有一名年方十八的少女,镇上人都喊她小大夫。   那姑娘姓姜,是济仁堂老大夫的孙女儿。姜姑娘的父母在她幼时去世,所以她一直与老大夫相依为命,靠着治病救人在这镇上生活。   老大夫医术甚好,姜姑娘跟着学了医道,有时会替年迈的祖父坐诊看病,时间一久,小大夫这个称谓便在镇上叫开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老大夫一个半月前不小心摔了一跤,两天后就撒手人寰了。   姜姑娘伤心欲绝地办完了老大夫的身后事,关门休息了好一段时间,几天前才从重新开了医馆做生意。   不过听药铺的伙计说,老大夫一走,镇上人都觉着姜姑娘太年轻,也不怎么去她那儿看病了。   “唉,她一个年轻姑娘家,没爹没娘又没了爷爷,哪里守得住医坊哟!说一千道一万,她最后还不是得嫁个人寻靠山?”   当时告诉韩缙和岑寂消息的药房伙计说起这事儿感慨不已,一边忙着手上的活计儿一边压低了嗓子跟两人说:“听人说姜姑娘已经许给了她隔壁药铺的许家小子,许家就等着孝期一过,大红花轿娶她进门呢!”   听到此处,韩缙同时和岑静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伙计不察,只当这两个学生是来镇上打听好大夫看病的,就继续和他们闲磕牙道:“许家小子人老实,长得也周正,姜姑娘虽然是命苦,但最后也算是有了个好归宿。”   韩缙和岑寂从药铺出来,直接奔向了镇北的济仁堂。   济仁堂门没开,而它的左手边正如药铺伙计说是一家药铺。   药铺里没客人,只有一个在药台称药分药的伙计,和一个站在柜台后面身材高大,面相忠厚的年轻后生。   韩缙想找姜姑娘问清事实,便前去济仁堂敲门,结果人还没走到门口,隔壁药铺的那个年轻后生就跑了出来。   “喂!”他喝止韩缙,指着他和岑寂问道:“姜姑娘不在,你们是谁?找她有什么事儿?”   韩缙无甚心眼,见他问便斯文地拱手一礼,如实答道:“我们是山上的学生,有事要找姜姑娘一问。”   听得来者是青崖书院的人,那后生的脸色马上变了。   “姜姑娘不见山上的人,你们快走!”   “怎么……怎么了呢?”韩缙没想到会吃闭门羹。   那后生不耐烦地一皱眉头,直接上手赶人,“要你走你就走,哪那么多废话!以后济仁堂不做青崖书院的生意,你们不用再来了!”   韩缙被那后生推搡得连连后退,岑寂帮忙拦在中间,据理力争道:“就算是这样,这话也得姜姑娘亲口说才算数,兄台算是什么身份,还能帮姜姑娘做主?”   果然经他这话一激,那后生一下怒了。   “哼,我是什么身份?我许立诚是她丈夫!”他发狠地高声驳斥一声,转身拿起药铺门口放着的长篙向前用力一挥,逼退了韩缙和岑寂。   “你们再乱闯,就别怪我跟你们动手!”   许立诚似是气极,鄙夷地呸了一声犹不解恨,又指着他们骂道:“一点礼数都不识,亏你们还是读书人!”   论起唇枪舌剑,韩缙和岑寂自然不会退缩,但许立诚摆出这阵势,附近的人又渐渐围了拢来瞧热闹,他们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快滚!”   许立诚一抖长篙,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韩缙和岑寂无法,只得灰溜溜地撤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衍:谈不到恋爱还被秀,心里苦QAQ ☆、第四十九章   裴舜钦听韩缙的话听得直乐。   “许立诚要你们滚,你们就真的滚啦?”   他这话说的有点儿难听,乔景一皱眉头,熟稔地在桌下给了他一脚。   “那还能怎样,难道和他当街打起来?”韩缙累得都气都生不起来了。   裴舜钦歪头一笑,不置可否。   其实他觉得今天韩缙和岑寂就不该贸贸然去济仁堂找姜姑娘。   找到姜姑娘又能如何呢?不过是能确认心中猜想。   宋衍伤心到这般地步,想来是那姜姑娘与他决裂得异常决绝。情爱之事,身堕其中之人尚不能理清自己的所思所想,更何况向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剖白?   所以他俩今天就算是没被许立诚拦住,最后极大概率也是无功而返。   乔景惋惜叹口气,轻声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姜姑娘是宋师兄的心结,这个结只能让他俩自己解开。我们旁人就算是将来龙去脉知道了个一清二楚,也帮不上什么。”   她这话正正说中裴舜钦心中所想,裴舜钦饶有兴味地看她一眼,问道:“那你觉得我们能怎么办?”   乔景垂眸思忖一瞬,苦笑道:“恐怕只能想办法将姜姑娘从济仁堂骗出来,让她和宋师兄见面把话说清楚。”   “骗?这不好吧!”韩缙惊讶地睁大眼睛,连连摇了几下脑袋。   先且不论能用怎样的法子将姜姑娘骗出来,单论‘骗’这个字他就觉得非君子所为。   “可是你想想,姜姑娘是托人将玉送给宋师兄的,这就说明她连决绝之时都不愿与他见面。我们如实告知,要是她不肯帮忙,岂不是一点退路都没有?”   乔景拧着眉头又叹了一口气。   “守礼重要,可人命比迂礼更重要。骗她出来虽然上不得台面,但非常时行非常事,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能最直接解决问题的办法了。”   韩缙为难地挠了挠头,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   “你觉得呢?”乔景转头看向裴舜钦,想要得到他的支持。   乔景的想法与自己的大差不差,裴舜钦洒脱一笑,问她道:“你说了这么多道理,那有没有想过怎样能将姜姑娘骗出来?”   乔景咬唇想了半天想不出一条可行之策,只得沮丧地一耸肩膀,说:“我想不出来。”   她这愁眉苦脸的样子煞是好玩,裴舜钦伸手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得意笑道:“我有一个办法,不过得你帮忙。”   乔景十分歉疚昨天情急之下打晕了宋衍,这下能有将功折罪的机会,她自然是愿意的。   “是什么?”她眼眸一亮,雀跃追问。   可是裴舜钦故弄玄虚地摇了摇手指。   “天机不可泄露,我明天再告诉你。”   又要她帮忙,又不肯明说,乔景心里一下没底了。   她眯眼怀疑看向裴舜钦,“你不会在搞什么鬼吧?”   “说了天机不可泄露,你还问。”裴舜钦一语带过,端起茶碗吹开茶沫悠哉游哉地呷了口茶。   既然裴舜钦和乔景已经旁若无人地商量出了结果,韩缙也不想再多嘴了。   他起身准备告辞,“那这事儿交给你们,明天我就和默闻在山上等你们的好消息。”   “放心吧。”裴舜钦信心百倍地打了个包票。   第二天一早,两人梳洗过后趁着晨色下山,乔景一路缠着裴舜钦问究竟要她做些什么,可不管她是旁敲侧击还是直抒胸臆,裴舜钦的回答就只有“等到了镇上你就知道了。”这一句话。   他们到太平镇时还不到中午,裴舜钦带着乔景进了一家客栈,乔景以为他是来吃午饭的,却不想他直接找小二要了间房。   宋衍纵是铁打的,也不能一日日水米不进地拖下去,她轻轻撞了一下裴舜钦的胳膊提醒道:“喂,我们今天就得赶回去的。”   “我知道。”裴舜钦应了她一声。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房间?乔景更不解了。   小二将两人领到门口,乔景先进房间,就见裴舜钦先给小二一粒银锭,又和他磨叽了半天方走到房中。   “你要他去办什么事儿了?”她直觉这事与她有关,颇是警惕。   裴舜钦拈起块糕点一口塞进嘴里,仍是不肯直说。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昨日推今日,上山推下山,这厮还要卖关子卖到什么时候!   乔景有些急了,但又知道裴舜钦肯定是不会告诉她的,便只是坐在桌边气鼓鼓地瞪着裴舜钦,用眼神来表达的自己的谴责。   裴舜钦笑嘻嘻地坐在她对面,对她的怒火视而不见。   她不想再看他这张欠揍的俊脸,只好哼一声,偏过头以手支颐看着窗外景色聊以解恨。   乔景猜不透裴舜钦为什么要在这里白耗时间,就在她等得耐性快要耗尽的时候,被裴舜钦差遣出去的伙计终于回来了。   伙计将一个包袱递给裴舜钦,乔景一边坐在桌前挺直身体好奇看着他们交接,一边乱猜裴舜钦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什么药。   “是什么?”   裴舜钦一关上门,她就急不可耐地裴舜钦手里接过了包袱。   入手绵软,竟像是衣物,乔景晃晃手里的东西,疑惑地抬眸询问裴舜钦,裴舜钦闲闲一笑。   “自己拆开看不就知道了吗?”   乔景将包袱在桌上放好,打开包袱见里面是一套衣裙并胭脂水粉,一下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讶异询问裴舜钦。   裴舜钦脑袋向包袱一歪,云淡风轻地与她解释,“等会儿你扮成小丫鬟去济仁堂请姜大夫出诊,等姜姑娘出来了,我就直接把她带去山上见宋衍。”   乔景惊了。   她可以扮成丫鬟去将姜姑娘引出来,可事情败露之后呢?难道她要向书院众人承认她是女子?!   这算什么馊主意啊?   “不行!”   她夺过衣裳往裴舜钦身上一摔,坚决地否定了他这个计划。   裴舜钦被衣裳甩得一懵,反问她道:“为什么不行?”   “你说为什么不行?!”乔景怒了,“你在姜大夫面前一表明身份,那我不就也露馅了吗?”   “你为什么会露馅?”裴舜钦不懂她在激动什么。   “我是书院的学生,你是我花钱请来演戏的姑娘,姜姑娘虽然在镇上长大,也总不可能每个姑娘都认识吧。”   这好像也是个说法,乔景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对。   “那你和她回山,我呢?”她说着迷糊地指了一下自己,“我要跟着回去你回山,不一样完蛋了吗?”   裴舜钦无语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曲起手指反手叩了叩桌面。   “所以我要了这个房间啊!”   乔景懂了,原来他是想到时两人分头行事,他送姜姑娘上山,而她回客栈改装易容。   这个计划不是不可行,但仍有不少疏漏之处。   乔景纠结地来回走了几步。   “那韩缙他们要是问起我的去处呢?”   裴舜钦对答如流,“我就说你体力不济,得在山下休息一晚,第二天再回来。”   书院里众人都知道她力气小身体差,这样也能勉强蒙混过关。   乔景觉得自己好像没理由拒绝裴舜钦。她挣扎间想到一点,忙又问道:“那要是姜姑娘不肯跟你走呢?”   裴舜钦轻佻一笑,“先以理服人,以理服人还劝不动的话……”   他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那就只得敲晕了找个轿子塞进去运上山了。”   乔景大惊失色。   “你这是强掳良家妇女,要被就地正法的!”   “我这算哪门子的强掳?!你别胡说!”裴舜钦不妨乔景用上了这么严重的字眼,“你也不用担心,就是最后真闹到了官府那儿,岑寂也能想法儿把我保下来。而且非常时行非常事,这话可是昨天你自己说的。”   且不说姜姑娘是医者,理应不会置宋衍的生死于不顾,退一万步说就是裴舜钦真被许立诚送进了衙门,不管岑寂帮不帮,自己也应该能想办法摆平这事儿的吧?   乔景默默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份量,觉着裴舜钦这法子虽有风险,亦不失为一计良策。   可她一想到自己要在单独客栈住一晚上,心里又发怵了。   “我是要在这儿呆一夜吗?”她小声问裴舜钦。   裴舜钦见乔景似有怯色,便问:“你怕?”   乔景虽然怕,但也知道现在应该以宋衍为先,不能因为自己的胆小而拖了众人的后腿。   她想清楚了,便摇了摇头,说:“不怕。”   裴舜钦一眼看穿了她在强撑。   她要是真的不怕,怎么会连声音都发紧?   他垂眸一想,说:“你就呆在房里不要出去,我把姜姑娘送上了山,就马上回来找你,等明天我们再一起回去。”   那他这样岂不是要来来回回跑三趟?昨天韩缙回去累成那副样子,他就是身体再好也吃不消一天之内这样消耗。   而且路程就是有那么长,等他再折返回来必然已经是深夜。他又累,又要赶夜路,到时候出了什么好歹可怎么办?   乔景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多嘴那一句了。   “不必了,我一个人可以的,你别下山,我没问题。”   裴舜钦却是干脆做下了决定。   “不,你等我来找你,就这么说定了。”   乔景一个人在山下,他也不放心。   他之前光想着怎么对付姜大夫,一时没考虑到这一点,不过就算乔景现在不跟他说这个,等到晚间他想起这茬时一样也会赶回来的。   “可是……”   乔景还想争取,裴舜钦就直接抢过她的话头,无赖道:“我的腿长我自己身上,你管不到。”   乔景又感觉到了那种拿裴舜钦无可奈何的无力感。   “你呀……”她轻轻埋怨了一声。   裴舜钦恍若未觉地轻佻一笑,将衣裙塞到了她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  猫子早上五点在我耳边唱山歌。 啊,真的,如听仙乐耳暂明…… 你们看我一点也没有生气啊(气到扭曲脸 ☆、第五十章   裴舜钦想要乔景扮丫鬟,所以就吩咐小二去跑腿买身一般侍女会穿的衣裳。   侍女穿不上绫罗绸缎,一般人家给穿的就是细布棉麻,小二掂量着买来了套普普通通,通身除了白色斜襟上有一串用草青色线绣的回还叶纹,再没有别的装饰的细布裙裳。   乔景转过屏风后面换好衣服,抬手看到紧致的袖口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齐朝风气浮夸,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为傲,恨不能比着看谁更废物,是以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高贵,上人服饰皆是宽袍大袖,穿脱都十分繁冗。   乔家虽然不尚此风,但仍难免受到了些影响,乔景娇养闺中,不说平日穿的是那种袖子大得能钻进人的华裳,也总是些料子精贵,绣花繁复的裙衫。   而像身上这身衣裳,真是连乔家的烧火丫头都不一定能看上眼。   罢了,救人要紧。   乔景无奈一撇嘴角,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拿掉玉冠拆散了头发。   干活的侍女自然不可能云鬓高耸,满头珠翠,她在宣州城出门游逛时见过不少采买丫鬟,便照着记忆挽了个和她们差不多的头发。   在小姐跟前做事,浓妆艳抹是为大忌,乔景薄薄敷上一层胭脂,不过画了双细柳眉,再用口脂点了点唇和两颊,就不敢再动手了。   穿戴完,她对着镜子左右端详了会儿,觉得实在素净得过分,便簪上了用来固定玉冠的玉簪。   “好了没啊!”   裴舜钦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   “好了。”   乔景答应一声,又看了眼镜中人,深吸口气推起了屏风。   裴舜钦只见过乔景身着男装,素面朝天的模样,这回有了机会见她做女子装扮,便兴致勃勃地坐在屏风前等着。   乔景出来,他看到她这幅装扮,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乔景又羞又恼地一跺脚,窘得脸都红了。   她在书院做男子装扮,一直怕的不是自己不好看,而是怕自己不像男人。   她年纪与阮凝笙相仿,阮凝笙上课的时候虽说不上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但香粉钗环,玉禁步摇这些女儿家的东西仍是一样不少。   阮凝笙长相出众,气质如兰,每次来去总能牵动一众人的目光,乔景混在男人堆里,见惯了他们倾慕追随的眼神,有时也不禁想如果裴舜钦见到了她做女子装束会是何反应。   他看到她,会有当初第一眼看到阮凝笙时的惊艳吗?会有那种为了她要留下来读书的冲动吗?   她想过很多次,却无论如何没想过会是现在这种情形。   裴舜钦这反应让她觉着自己真就是个小丫鬟了。   还是个不配跟在阮凝笙身边,只配去柴房烧火的小丫鬟。   “你笑吧。”   乔景自暴自弃地说一句,沮丧地坐到了裴舜钦旁边。   她心里难受得很,便赶忙憋着委屈给自己倒了杯茶,想分散些注意力。   既然阮凝笙是夏初天上露,她是深秋原上草,那她就该有点自知之明,不要在人前丢人现眼。   结果茶还没入口,乔景实在忍不住,眼眶一热,眼里泛潮了。   她暗暗骂了句自己没用,慌张撇过头不想让裴舜钦看见。   裴舜钦哪里猜得到乔景这隐秘婉转的心思?他见她一幅要哭不哭的模样,心咯噔一跳,忙抵着她下巴将她脑袋转过来,奇怪问道:“你哭什么?”   是啊,我哭什么,我连哭都不配哭!   乔景恼火想着,打开了裴舜钦的手。   “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可以了吧!”   裴舜钦被凶得莫名其妙。   而且乔景顶着这样一张脸跟他说她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也让他觉得挺新鲜。   他心思一转,醒悟过来是自己刚刚那个笑坏事了。   “不是,谁说你不好看了?”   还能是谁,不就是你吗!   “你要不是这样想的,那你刚刚笑什么?我有那么可笑吗!”   “我是笑你就是穿了这身衣裳也不像丫鬟。”裴舜钦为自己分辨完一句,反问乔景道:“倒是你,一天天地都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东西啊?”   就像有人穿了龙袍都不像太子,乔景气质纤弱斯文,身材细痩,脖颈修长,人又生的特别白净,穿着这藕色衣裳就似朵亭亭玉立的粉荷清新娇柔,一点儿不像听惯了使唤的。   她人和丫鬟两字搭不上边,可又在努力地打扮得像个丫鬟,裴舜钦觉得这点好笑,这才憋不住笑了。   “你说真的?”   乔景半信半疑地瞧一眼裴舜钦。   “你啊!”   裴舜钦叹一声,捉起乔景细嫩的软手晃了晃,乔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被捏了下脸,推了下肩膀。   “你这手一看就没沾过阳春水,干活的脸哪有你这么白。还有,喏,我一推肩膀你就倒,你这丫鬟恐怕连桶水都提不动吧?”   “所以你说我说的有错吗?”   他有理有据地说罢,一扬眉头反向乔景发难。   裴舜钦说的是。   乔景无措搓了下手,低声道:“那我也只能这样了。你就是现在要我去挑水也来不及了。”   “谁说来不及!”裴舜钦眼眸一转,拍了拍肩膀,飞扬笑道:“少爷我刚好有点乏,来,莺儿给少爷揉个肩!”   莺儿?这是从哪里给她顺口胡诌的名字?   乔景眼眸一眯,从善如流地站到了裴舜钦身后。   裴舜钦做好了挨一下的准备,倒没料到乔景这般听话。不过现成的享受不受用白不受用,乔景一双纤手从后面搭上他肩膀,他心里一抖,随即故作镇定地放松了下来。   乔景是除了琴棋书画外没什么实用的本事,不过她从小帮乔用之按肩膀,还是看过了几本医书。   她找准处穴道一指稳准狠地按下去,裴舜钦那一块顿时又麻又痛。   他刚想要挣开,就听得乔景笑眯眯地问他道:“少爷叫莺儿这名字叫的这么顺口,想来莺儿是帮少爷解过不少次乏了。”   乔景话说的轻柔,下手却一点没留情,裴舜钦心下一盘桓,忍着痛作死笑道:“那可不是,家里那么多小丫鬟,就莺儿手法最好,笑得最甜。你这跟猫打架似的,依我看啊,只够给本少爷捶个腿。”   还顺杆子爬上了!   “少爷家里有多少丫鬟啊?!”   乔景咬牙切齿地笑着,气得从背后掐了裴舜钦一把。   裴舜钦痛得一嘶,揉着脖子回过头朝她笑道:“你看看你,明明是你先阴阳怪气招惹我的。”   “是你先叫我莺儿的!”   裴舜钦得瑟一摊手,“莺儿姐姐是我娘的丫鬟,她帮我揉肩有什么问题吗?”   谁知道是不是只帮你揉了肩。乔景生气地想。   大齐有钱人家的子弟都会配上几个年纪相仿的丫鬟贴身伺候,但其实默认着不止伺候饮食起居。   乔景面有怒容,垂眸不语,裴舜钦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一扯她袖子,故意撩拨道:“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可气的,莺儿在我娘那儿,我天天就早晚跟她打一照面。平常贴身伺候我的那个,其实叫阿九。”   哈,原来还有个阿九。   乔景膈应得不行,铁青着脸在桌边坐下了。   裴舜钦见她当真恼了,一推她肩膀闲闲笑道:“阿九是我贴身小厮,你以为他是谁?”   小厮?   乔景一怔,反应过来自己可能又被裴舜钦捉弄了。   她冷静地扬唇一笑,幽幽道:“谁知道少爷身边还有没有什么阿五阿六,阿猫阿狗呢?”   乔景这张嘴有时候是真厉害,裴舜钦被她刻薄得觉得好笑。   “我身边就阿九一个,没什么阿五阿六,莺儿燕儿的小丫鬟。我家不兴这个。”   乔景被裴舜钦逗得发恼,便说:“这个是哪个?我听不懂,我也不想听。”   裴舜钦无可奈何地笑着一摇头,“你不想听,那你生什么气?”   “我才没有生气!”乔景生气地瞪了眼裴舜钦。   裴舜钦歪头耸了一下肩,意思既然你说没生气,那我便当你没生气吧。   闹也闹够了,乔景打算出门去济仁堂,结果刚从凳子上起身就被裴舜钦摁了回去。   “怎么了?”她不明所以。   裴舜钦皱着眉看了会她鬓边,拔下了她的玉簪。   “这簪子够买好几个丫鬟了,你带着不合适。”   乔景摸了下空无一物的发髻,说:“可我一个首饰都不带,未免也太穷酸了点。”   裴舜钦将目光投到她后面的梳妆台上,问道:“我不是给你买了个簪子吗?”   “那东西是铜镀银的,就跟个筷子差不多!”乔景急了。   那簪子她看到了,可那玩意儿做工让人不敢恭维,她实在不想戴。   “现在你是丫鬟,还讲究那么多。”   裴舜钦说着从梳妆台拿过铜簪子,二话不说给乔景簪上了。   乔景烦得不想说话,裴舜钦见她脸都拧一块了,便哄道:“就带这么一会儿,以后我送你个好的。”   乔景一摸头上那玩意儿,勉强忍耐下心中的烦躁,没好气道:“我倒要看看你能送我个什么好东西。”   她往门外走,不想裴舜钦也跟上了。   “我不是我自己去吗,你跟上来干什么?”她不解地问。   “我送你到济仁堂路口。”裴舜钦说着一笑,伸手捏捏了她柔嫩的脸颊,“免得有人半路把我家伶牙俐齿的小丫鬟给拐跑了。”   乔景脸上一热。   “胡说八道。”   她嗔了一声,趁着嘴角还没扬起,赶紧转过了身。 作者有话要说:  宋师兄在床上躺好几章了,你们快去救救他吧!! ☆、第五十一章   经过昨日韩缙那一顿闹,裴舜钦料想许立诚定会倍加严实地守着医馆,免得青崖书院的人又来找碴,是以就只将乔景送到了济仁堂所在街道的街口。   乔景向来不会撒谎,裴舜钦怕她会绷不住,便叮嘱道:“等下你放机灵点,别人还没问什么你就先慌了。”   “我没那么没用。”   乔景摁捺下紧张的情绪,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富贵公子带着丫鬟出门本算是件常事,但站在路口的两人一个俊俏潇洒,一个清丽可人,风仪容貌皆与周遭来往的路人格格不入,难免吸引了不少好奇打量的目光。   乔景被几个无礼男子的眼神看得不大自在,忙朝裴舜钦道:“我去了。”   “嗯。”裴舜钦看着她一点头。   乔景转过身往济仁堂的方向走,到底心里有点儿发怵,走过七八步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一眼就看到了还站在原地的裴舜钦。   初冬正午的太阳温暖且明亮,乔景在这一瞬间觉得裴舜钦在发光。   而且她能感受到裴舜钦一直在背后看着她。   裴舜钦朝她一笑,无声地说了什么。她分辨出他说的是“别怕”两个字,忐忑的心一下安定下来了。   乔景为裴舜钦心动过很多次,却没有一次像这样肯定自己对他的喜欢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她回过头,待低首敛去了唇边的笑,方继续向前走。   济仁堂大门紧闭,医馆左手边就是一间药铺,药铺里暂时没有客人,从乔景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个伙计在分包药材,而看不到那昨日赶走韩缙的许立诚。   乔景想了一想,走到济仁堂门口敲了敲紧闭的门。   里面无人应答,她用上几分力气拍了拍门。   果不其然,她这里声响稍微大了些,药铺那边就有了反应。   “姑娘,济仁堂今天不坐诊。”   乔景应声回头,终于见到了许立诚。   许立诚长相忠厚,身材魁梧壮实,长得虎头虎脑的不算难看也不算好看。乔景拧起眉头作出副焦急模样,向他道:“我知道,可是我家小姐病了,我得为她请大夫。”   原来是家中小姐病了。   乔景说的自然,许立诚不疑有他,热心建议道:“城南锦云路上有一家云仁堂,镇上的夫人小姐都是他给看的,你快些去,莫耽误了时辰。”   “不行的。”乔景摇摇头,走到许立诚身边袅袅向他一礼。   “公子你不知道,我家小姐是腰背上莫名起了一片红疹。”她低声说道此处,停了一停,又为难道:“你说一个姑娘家她还没出阁,又病在这种地方,怎么好随便叫大夫来看?”   小姑娘脸皮薄,不愿给男大夫触碰身子也在情理之中,许立诚听罢乔景编的这套原由,恍然大悟地连连点了几下头表示理解。   乔景觑一眼许立诚,可怜兮兮地放出了钩子。   “听公子方才的口气似是与姜大夫相熟,还请发发善心,告诉我她在哪儿。”   “这……”许立诚面有难色,并未轻易上钩。   乔景心下一忖,数滴清泪漫上了黑白分明的眸子。   “公子,镇上的大夫只有姜大夫一个是女子,我们别无他法。还请你救救我家小姐!”   许立诚纠结地摸了下脑袋,虽然没有搭腔却能看出他明显是在天人交锋。   “公子!”   乔景不给他时间细想,泫然欲泣地唤了一声便作势要跪。许立诚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颤,忙伸手将她扶住。   “姑娘使不得!”   乔景不愿站起,只是搭着他手臂摆出副定要求得你答应的架势,半仰着头楚楚可怜地说:“公子,人命关天啊。”   许立诚重重叹口气,将她扶了起来。   “罢了罢了,你同我来。”   乔景心下一喜,忙向他低身一礼以示感谢。许立诚向铺子里的伙计招呼过一声,带她绕到了主街后面的巷子。   前街门脸,后巷起居,巷子里清净不少,偶尔有几人出入家门,见到许立诚时都甚为热络地向他打了招呼。   乔景跟在许立诚身后,悄悄打量着他的行为举止,觉得他心地纯善,行动憨厚耿直,不像是胡搅蛮缠,一味好勇斗狠的人。   许立诚走到处摆着两盆绿植,扫洒得十分干净的门前,抬手敲了两下门,乔景闻到里边隐隐约约传出的药味儿,估摸着这儿就是济仁堂的后院。   “来了。”   里面传出声娟秀的女声,没一会儿门就从里拉了开。   开门的是一位身着鹅黄裙衫的少女,身材比乔景高挑,长着张圆融的鹅蛋脸,五官算不上多么出挑,但合在一起就让人觉得温柔亲和。   乔景见她鬓边簪着朵白花,身上的胭脂味儿同那张帕子上的一模一样,便猜到她就是那个让宋衍魂牵梦绕的小大夫。   许立诚向小大夫说:“舒兰,这位姑娘是来为她家小姐求医的。”   原来这小大夫叫姜舒兰。   乔景忙应声道:“姜大夫,我家小姐腰背间起了好大一片疱疹,又痛又痒难受得很,还请你抽空儿去诊视诊视。”   打开门时姜舒兰就注意到了许立诚身旁的这位小丫鬟。   这位姑娘虽然穿着打扮都十分朴素,但眉眼如画,唇红齿白,清新娇柔得如同春日桃花,实在很难让人一眼看不到她。   医者仁心,既是救人,姜舒兰自是不会推辞。她说罢一句稍等,转身从里屋取来一个大夫出诊时带在身边的诊箱,就跟着他们一起出了门。   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就在乔景觉得快要大功告成的时候,许立诚忽然问姜舒兰道:“舒兰,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乔景心里一凝,正想着要拿出个什么由头回绝许立诚,就见姜舒兰语气淡淡地说:“立诚哥,不必了,你铺子忙,我不好耽搁你的时间。”   “啊,那好。”许立诚小心笑着搓了搓手,神态里有几分讨好。   乔景注意到了姜舒兰此时眼里一闪而过的不耐烦。   许立诚不是这姜大夫的未婚夫么?怎么两人间的关系这般尴尬?瞧着姜大夫对这药铺老板爱答不理的样子,好像也没多喜欢他。   乔景不动声色地猜测着三人间的纠葛,按着计划将姜舒兰引去了事先与裴舜钦约定好的地方。   姜舒兰在被乔景带着越走越偏时心里已经隐约有了几分不安,不过乔景面善,看着不像存有坏心眼的人,她便硬着头皮跟着她走了。   等到乔景把她带到一条不见人影,不闻人声的僻静巷子,她终于意识到了事情不对。   “姑娘,你家到底住哪儿?”她停下脚步警惕地问。   到这地方也该摊牌了,乔景转身看向姜舒兰,叹了口气,歉然道:“对不起,我骗了你。”   姜舒兰一惊,直觉想要往回走,结果一转过身就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已经在巷口堵着了的裴舜钦。   “你们……!”她知道自己中了计,又不知道来人是何图谋,一时间慌乱不已。   “我是山上书院的学生。”裴舜钦表明身份,朝姜舒兰一摊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   果然,一听到他是书院的学生,姜舒兰的脸就唰的一下变白了。   姜舒兰低头沉默了会儿,再抬起头时眼里已有了晶莹的眼泪,她压抑着哭腔,颤着声儿问裴舜钦道:“是宋……宋衍要你来的?”   姜舒兰原想说宋郎,不过郎字在她舌尖一咽,生硬地变成了宋衍二字。   “他病了,病得很重,还不肯吃药,我们没办法,只能想出这个法子来找你。”   裴舜钦言简意赅地向她解释完,垂眸一默,又说:“你俩总得当面把话说开吧,找人送个东西就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未免有点不厚道。”   姜舒兰听得他这话一下哭了出来。   “你知道什么!”她哭着斥责裴舜钦一句,眼泪落得更是汹涌。   裴舜钦被姜舒兰哭得有点儿尴尬,只得朝乔景使了个眼风,要她去劝劝她别哭了。乔景走到姜舒兰身边也不知道能怎么劝,便递了方帕子过去。   姜舒兰不接她的帕子,只是声泪俱下地说:“我等他那么久,一句话都等不到。等到我等不下去了,他又做出这副形容,他到底是想我怎么样!”   姜舒兰伤心欲绝,哭得肩膀不住地抖,乔景瞧着觉得她煞是可怜。   “姜姑娘,我们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我们没见过宋师兄那形同槁木的模样,一下都被吓到了。”她好声气地哄着,将帕子塞到了姜舒兰手里。   乔景这般温柔,姜舒兰在难过之时得了这一点抚慰,便干脆将头靠在乔景肩头,任性哭了个痛快。   乔景难从姜舒兰的只言片语里完整地拼凑出她与宋衍的故事,但能感受到她此时的这份伤情十分真切。物伤其类,她想到裴舜钦对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心里也跟着觉得怪不好受的。   裴舜钦急着将姜舒兰送上山,再赶回来陪乔景,现下姜舒兰哭得兴起,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便悄悄示意了一下乔景抓紧时间。   乔景正自难过,见裴舜钦如此不为所动,便红着眼瞪了他一下。   我又做错什么了?   裴舜钦莫名其妙,可是不好再催,只得在一旁耐心候着。   姜舒兰那一阵激动过去渐渐止了眼泪,她接过乔景递来的帕子,对自己刚才的失态窘得两颊红透。   乔景岂是会在乎这些琐节的人?她莞尔一笑,轻声劝姜舒兰道:“姜姑娘,你去见见宋师兄吧,总不能把这结埋在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   姜舒兰抿嘴压下心里又泛出的哭意,勉强扯起嘴角答应过一声,算是感谢她的好意。   “走吧。”   裴舜钦瞧着差不多了,试探着催促道。   姜舒兰和裴舜钦离去后,乔景一个人回客栈,走在路上还陷在之前的情绪里。   姜姑娘现在去和宋师兄把话说开了,那我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和裴舜钦把话说开呢?   她在街头悄然想着,越想越是失落。 作者有话要说:  且等着才能把话说开呢(不怀好意的作者菌如是说 ☆、第五十二章   乔景回到客栈无所事事地呆了会儿,想着难得下山一次,且能做本来装扮不必担心被人认出,便跑到了街上闲逛。   她零零散散买了些东西,看到街边有家胭脂铺子,就兴致勃勃地走了进去。   铺子里几位客人零零散散地站在货架旁挑选,从衣着打扮来看都是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   绛芸轩做为太平镇最好的胭脂铺,平日招待的多是些熟客,伙计瞧见个衣着朴素的小姑娘进门,脑子里转了圈不记得她是谁家丫鬟,便迎上去笑问道:“姑娘来买胭脂?”   待他走得近处,看清这丫鬟容貌昳丽,虽然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灵动婉然的气质俨然将铺子里这些华妆锦服的小姐太太都比了下去,不由看着她的脸愣住了。   乔景被伙计直愣愣的目光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垂眸一躲,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身打扮应当是买不起这家胭脂铺的东西的。   “我来给我家小姐来挑两盒胭脂。”她腼腆一笑,随口扯了个理由。   长得这么好看,可惜是个随从的丫鬟,伙计暗叹句红颜薄命,抬手一指右手边的红木架告诉乔景胭脂都搁在那架子上,心思一转不愿放过与她亲近的机会。   “姑娘需要帮忙挑一下吗?”   乔景以为伙计是一片好意,怕她不识货不知道该怎样挑选,到时候买差了回去挨骂,便笑着摇摇头说了句不必。   “那姑娘自己挑。”伙计压下心头的遗憾讪讪笑道。   乔景走到胭脂架旁挑胭脂,感觉到那伙计的目光老是似有若无地往自己身上飘,方想明白他刚才为何那般殷勤。   要是裴舜钦在,这人必然不敢这样放肆!   她微恼想着,放下手里的东西打算出铺,忽而听得斜前方的一对主仆小声交谈道:“小娘,这绯云染瞧着奇奇怪怪的,颜色这么红,上手又不好晕开,真值得这个钱吗?”   绯云染是京城去年新出的胭脂,一小盒十两,乔景用得还蛮喜欢的,便好奇朝两人望了一望。   一望,就觉得其中衣着富贵的女子背影看着有几分眼熟。   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就蹭到了她们那边,佯装挑选地拿起了盒胭脂翻看。   “管他的,不会用就买回家放着,反正那畜生有的是钱。”   哗,是个豪女子!乔景暗暗赞叹了一句。   方才侍女唤她小娘,那她应当是某户人家的小妾,齐朝的妾地位甚低,这位姑娘语出惊人,语气甚至有点儿跋扈,乔景便对她生了兴趣。   她小心斜觑一眼,那女子满头珠翠,眉眼艳丽凌厉,自有股不可一世的媚人劲儿。   好眼熟。   乔景确定与这妾室见过,可是一时间死活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   “你瞧什么!”   偏不凑巧,那女子扭头往她这边一看,发现她在偷视,当即柳眉一竖,圆睁杏眼,一副要发作的模样。   乔景正面瞧见她的脸,一下想起来了。   她就是那个在杂戏院送了裴舜钦红米糕的女子!   那妾室气势逼人,乔景一慌,怯生生地说:“用金簪挑一簪子尖儿绯云染,再与花露融了调匀,就香色刚好,能往颊上唇上点了。”   “用你多嘴。”   那女子并不领情,冷声冷气地哼一声,将手里的胭脂拍到侍女手上,即便一扯长袖,摇曳嚣张地转身离去了。   乔景从绛芸轩出来,沿街胡乱买了些小玩意儿,待到天色渐晚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客栈。   冬日天黑的早,她一个人在房中枯等,直等到了外间声息渐悄。   初更的梆子声沿着长街渐渐靠近又渐渐远去,乔景披着方薄被坐在窗旁的长榻上,百无聊赖地推开了窗户。   夜晚寒凉的空气漫进室中,冷得她打了一个激灵。   街上的小摊已经收得差不多了,行人也所剩无多。霜白的月光照在路上铺排的青石上,明明暗暗的像细碎的鱼鳞。   乔景将手伸到月亮下,白皙的手在亮处白得更加冷了,她仰头看向柔和的月和沉蓝的夜,不禁想裴舜钦现在赶路赶到了何处。   好在今夜月色好,有月光给他照路。   而且他是来赶夜路看她的。   乔景心念轻巧落到此处,垂首抿唇无声地笑了。   有人为她来,有人在念着她赶路,有人在这寒凉如水的夜里心里装着她,不管是自欺欺人还是一厢情愿,她都觉得有这样一刻就已然足够了。   可她好像又有点不满足。   有了这一刻,为什么不能有下一刻?   乔景轻轻叹口气,将脑袋埋在了臂弯里。   她不想去想下一刻,也不敢去想下一刻,下一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抱着期待的心情等待实在是件煎熬的事情。   如果她真的只有这一刻呢?那她不是从今天起所有的期待都会落空?   她不想再经历那种期待落空的伤心了。   乔景想起插簪那天自己由天坠地的心闷,轻轻从鬓边拔下了裴舜钦今早给她簪上的发簪。   粗漏的铜簪也染上了夜的凉,凉得像霜。   她用簪子轻敲着窗檐,用极轻的声音认真念道:“小姐,今日不用出门了,裴家二公子出门访学,暂时回不来……”   念罢,她自嘲笑着摇了一下头。   从那日至今快要半年,这是乔景第一次有胆子回想当时的场景,即使当时的一切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罢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她重新将发簪插回鬓边,深深叹了口气。   乔景往长街尽头望,长街越远越狭,最后与溶溶的夜色融成了一片黑影。时不时有人从那片影子里走出来,走过她窗下,再走到远处,她在窗边散漫等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等。   一个颀长的身影影影绰绰出现在长街那一边,乔景心一凛,莫名觉得他就是裴舜钦。   她立直望去,来人的身形在月光下逐渐清晰,裴舜钦形色匆匆,专心看着前面的路,像是要去做一件极重要的事情。   她连忙一矮头躲在了窗户后面。   裴舜钦明明离客栈还有老远的距离,乔景却觉得自己好像能听见他匆忙的脚步声,她望向门口,竟然觉得这不知何时会被敲响的门让她感到了一点紧张。   她轻咬下唇微微一忖,按下擂鼓般的心跳声,快步走到了门前。   与裴舜钦朝夕相处半载,乔景早已熟悉了他的脚步声。她侧耳细听,等了没一会儿就分辨出了裴舜钦的声音。   一下,一下,一下,裴舜钦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晰,直到门纸上隐隐约约映出了他的影子。   声音停了,乔景猜他在准备敲门,便骤然将门从里面拉了开。   她已经知道来人是裴舜钦,可真看到他站在门口,她仍是高兴不已。   “你回来了!”她笑着问候。   裴舜钦举着手臂打算敲门,不妨乔景早已守在了门口。面前的姑娘笑靥如花,眼角眉梢有着藏也藏不住的雀跃,他一愣,瞬觉满身的尘土都被这个笑扫得一干二净。   他放下半举的手,讷讷答应一声,破天荒地变得笨口拙舌了。   裴舜钦额上还沁着晶亮的汗,一天下来累得鬓旁都散出了些碎发,乔景瞧着心疼,手上将他拉进房里,嘴上却嗔道:“我都等你好久了!”   似嗔还娇,裴舜钦也不知自己是累得太狠了还是被迷了心,只是任由乔景牵着他衣袖将他摁着在桌边坐下。   没来由地,这种情形让他觉得很是熟悉。   乔景倒好杯热茶递过去,见裴舜钦在愣神,忍不住伸指轻推了下他额头。   “发什么呆?先喝口热茶,外面冷。”   裴舜钦接过茶啜一口,清香热烫的茶气终于叫他清明想到了为何觉得这一幕如此熟悉。   这不就是他爹每晚急吼吼回府的日常么!   他爹勤于政事,有时在官府处理文书到很晚还不归家,小时每晚他娘一边陪他一边等他爹,等到他爹快回来时,他娘总会恶作剧般守在门口吓他爹一跳,然后再亲亲热热地问他些琐事闲话。   有人等着原来是这种感觉吗?难怪他那不苟言笑的爹就每天回家时会笑一笑。   裴舜钦觉得自己好像体会到了种除非乐在其中,不然别人懂不了的乐趣。   “你吃饭了没?”   乔景问他,一脸关切,他摇摇头,很想知道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那我去叫伙计送点饭菜上来。”   裴舜钦回来得这么快,乔景猜他没吃晚饭就急着往山下赶,说着便起身往外走,不想没走两步手臂就被裴舜钦拉住了。   她不解回头,裴舜钦看着她笑了一笑。   “你等了我很久?”   裴舜钦的眼神里有种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乔景脸一热,移眸躲开了他的目光。   “没认真等。”   她别扭说着,轻轻挣开了裴舜钦的手。裴舜钦看着乔景自去忙碌的背影,低头有几分得意的扬唇笑了。   他晓得她认真等了。   她不认真等,不会那样出现在门口。   他记得他娘是怎样等他爹的。   这一刻,他懂了很多他以前不懂的事情。   比如说为什么他爹半夜三更不睡衙门要回家,为什么明明衙门有饭吃还硬要饿着回来吃家里的饭。   裴舜钦捏了捏酸疼的腿,忽然有点儿嫉妒他爹。   因为他爹天天都有人等,而他只得这一次尝到了这种滋味儿,还是误打误撞撞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夜月色很美。 ☆、第五十三章   饭菜上来,裴舜钦吃得狼吞虎咽,乔景被他这饿死鬼投胎的架势吓到,一边迭声劝他慢点,一边给他舀了碗热汤。   她将汤碗放到裴舜钦手边,关切问道:“宋师兄怎么样了?”   裴舜钦一筷子扫尽碗里的饭,待喝口热汤舒服得长叹一声,方简短回道:“不知道!”   不知道?乔景一皱眉头,甚是疑惑。   裴舜钦前脚将姜舒兰交给韩缙,后脚就往客栈赶,现下当然不知道宋衍是何情景。   乔景不知道这茬,以为裴舜钦是嫌给她解释麻烦,便说:“姜大夫是你送上山的,你怎么会不知道?”   裴舜钦为着乔景一心一意地赶回来,乔景此时不说心疼他走了这么多路,反而一句句一声声追着问宋衍,他心里不免有几分发气。   “宋衍是死是活我又不关心,要不是你一直管他闲事,我才懒得掺和进去。你要这么在意,你现在就上山去看他呀!”   裴舜钦说的这是什么话!   乔景气得拧了下他胳膊,“你胡说什么!”   裴舜钦痛得一嘶,抬手拍掉乔景乔景的手,揉着发痛的地方没好气道:“我说的不对吗?你掐我做什么!”   裴舜钦真是个傻子!   乔景气狠了,恼火瞪他一眼,冷着脸一声不吭地走到了窗前。   裴舜钦那阵烦躁过去,意识到方才不该用宋衍去挤兑她,便有点儿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   “喂。”   他放软声气向窗边唤了一声,乔景还在气着,只是当作没听到般背对他看窗外的风景。   裴舜钦无法,只得起身走过去哄。   “你怎么不理我?”他站在乔景身侧,想要道歉又拉不下脸,话说的便有几分生硬。   乔景不做声,默默转向了另一个角度。   裴舜钦涎皮赖脸地凑了过去。   乔景眉一皱,又转了个方向,裴舜钦也不说话,就笑嘻嘻地跟着她转来转去。   裴舜钦老是这样,先是没轻没重的惹得人不高兴了,再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凑过来和你玩笑,弄得人气也不是,不气又不甘心。   乔景厌烦了他这一套,决计今天不让他轻易得逞,便难得强硬地呸了一声,用力推开了他的包围往房中走。   裴舜钦没想到乔景当真和他生起了气,他讶然一笑,抓过乔景的手臂往回一拖,两臂往窗檐上一撑将她圈在了身前。   “你要去哪?”他挑衅笑问。   乔景被裴舜钦逼得靠在窗边,余光一瞥外面清亮的月色,一下又羞又恼。   “外面有人呀!”她慌乱说着,又怕声音大了引起旁人注意,只得压低了声气。   乔景气归气,音调却还是一如既往的软糯,尤其是那微微上翘的尾音简直是轻飘得让人心里发痒。   裴舜钦不说话也不放手,柔和的月光斜斜照进窗户,乔景两泓清泉似的眼似揉进了几星细碎的月光,他带笑看着,觉得又有趣又开心。   “混蛋!”   乔景不满裴舜钦这副从容模样,发恨低骂一声,气恼地想要搬开他的手,结果裴舜钦忽然向前一步,将她逼得几乎后背都贴在了窗上。   裴舜钦身上惯有的香气和着一点点尘土味道骤然扑进乔景鼻中,乔景心一颤,不知他要做什么,慌乱往窗外仰了一仰。   然后后脑马上就被裴舜钦伸手托住了。   乔景心没章法地重重一跳,之前的怒意为着裴舜钦这个不假思索的动作跟着此时的一缕凉风一起飞散了。   哪怕窗檐就在她肩膀下面几寸,她几乎不可能栽的出去。   她睁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裴舜钦,不自觉摒住了呼吸,裴舜钦也看着她,脸上敛去了惯常挂着的那种轻佻笑意,神情看着倒有几分郑重。   裴舜钦长相清俊,不过平日一张嘴总叫人只觉得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现下他表情认真,又有一袭月光衬的他面如冠玉,竟然就有了种潇潇如举的俊朗。   两人离得近,乔景失神般地从裴舜钦的眉眼看到他唇角,心不知不觉跳得更加紧张热烈。   “裴舜钦……”   她回过神,连忙将头转向一旁,无措垂下眼睫,轻而又轻地提醒了一声。   “我累死了。”   “你还只关心宋衍,骂我混蛋。”   裴舜钦委屈地在她耳边抱怨,低沉又带点疲惫的声音落入乔景耳中,烫得她蓦地起了身鸡皮疙瘩。   她缓缓抬眸瞧向裴舜钦,对上裴舜钦的目光,当即逃也似地微微低了下头。   一枝红艳露凝香。   裴舜钦觉得乔景这副形容恰如这句诗,眉眼娇柔,眼波微荡,好似枝在寂寂月下凝了寒露安静绽放的碧桃花。   他搭在窗檐上的手悄然用了几分力。   伸手便可折得眼下的这份清艳,他却不敢。   不敢,但仍是想。   乔景衣领发间散出的幽幽清香勾的他心猿意马,更遑论她侧低着头,露出的那一段霜似的细颈。   他眼眸一沉,慢慢收紧手臂将乔景抱在了怀里。   乔景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她僵硬得一动不动,任由裴舜钦抱着,脑中既好像嘈杂一片又好像只剩寂然。   乔景不迎合也不反抗,裴舜钦心一堕,当真有点儿委屈了。   “我很累,你给我抱一会儿。”他低声说着,赌气似地又抱紧了些乔景,还将头埋在她颈间报复似地蹭了蹭。   乔景一个激灵,神魂归位。   裴舜钦这算是什么呢?她有点不清楚。不过她知道两人关系含混不清,他这般放肆她理应将他推开。   可是她怎么可能推开他呢?她那么喜欢他。   乔景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能分清利害的人,但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她并不是。   至少她放不过裴舜钦带给她的每一点欢喜,哪怕这一点欢喜犹如鸩酒,喝下去不知结果如何。   她闭上眼,决定就让命运带她去最后的地方。   她不会再强求,也不会再逃避,他给她什么,那她就接受什么。   乔景沉默着不说话,身体却变得柔和了。裴舜钦得了这点微妙的回应,庆幸像涟漪般在心头越漾越开。   于他而言想明白不过是瞬间的事。   他之前一直不大愿意承认他对乔景的感情,也不大想让她知道他动了心,因为他自己都想不清楚那份感情到底算什么。   他怕他只是习惯了和乔景相处,误把照顾和牵挂当成了动心。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所以他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让乔景多想,但就如方才所说想明白不过是这瞬间的事儿。   现在他就想明白了。   他不满足只有一个拥抱,他想她为自己心动,他想要她对他巧笑倩兮,满心满眼都装着他。   当然,在让她明白自己的意图前,他得先把另一个麻烦给解决了。   退婚。   明天就写信回去让哥哥一定想法儿把婚给退了。   他才不会让那个自说自话的乔家小姐成为他的绊脚石。   裴舜钦很快想好了之后要怎样做。   乔景依在裴舜钦怀里,感受到他的手臂后来有几分冷硬,心头蓦地感到一阵慌乱。   她双臂撑在裴舜钦胸前,小心与他隔开了距离,轻抿着唇羞窘得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   “不早了,快些休息吧。”   裴舜钦大方放开她,笑着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便转身走开了。   乔景站在原地,心一下凉了个透。   这算什么?她不可置信于裴舜钦的态度。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是个姑娘啊!   裴舜钦回头见乔景还站在窗前,没多想便问:“那儿不冷吗?”   乔景竭力摁下了嘴角的冷笑。   “冷。”她面无表情地答应一声,关上窗户自去梳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我杀我自己 大家猜猜最后有没有退婚啊哈哈哈哈哈哈【看着大纲发出猖狂的笑 再就是一次性说两件事! 1.这章写得费劲死了,本来想鸽一天和明天的一起多发一些,想了想还是算了。 我想以后我还是尽量不断更,每天写多少发多少吧,那样也许有的章节字数不多,希望大家不要介意。 要是真的卡到写不出来,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爬上来请假的哈~ 2.这个文名是我抓耳挠腮胡乱抓的一句诗,本想着《木兰辞》和女扮男装还蛮对应的,但最近越想越觉得别扭,因为我并不打算让小乔上战场== 但是小乔和小裴一起读书了,所以想改成《同窗理云鬓》。 小天使们看到文名改了不要感到迷茫哟~ 再再就是我今天话好多,争取接下来几天少说话哈哈哈哈~ ☆、第五十四章   翌日清晨,熏笼里的热度所剩无几,凉意顺着窗隙钻进房中,与朦胧微蓝的天光一照应,便显得房中煞是清冷。   乔景昨夜被裴舜钦满不在乎的态度气得不轻,辗转到半夜方迷蒙睡去,她睡梦中隐约听到几下声响,蹙眉眯眼看到还不甚明亮的日光,不耐烦地一紧被子,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裴舜钦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儿。   乔景睡得还有几分发懵,她披着衣服怔怔看着裴舜钦乱成一堆的床榻,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感受。   天光斜斜照到她身上,她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坐到了妆台前准备梳洗。   昨天裴舜钦买的那个便宜铜簪就放在台面上,乔景拿起簪子看了半天,越看越是来气。   裴舜钦是不是没弄清楚,她同那些他打惯了交道的烟花女子不一样,他不可以因为一时兴起轻薄了她,还不表现出任何的态度或歉意。   乔景想着要是乔若知道她被这样欺负了,肯定会气得要砍掉裴舜钦的手,一时又觉得十分委屈。   她是乔家的幺女,京城没人敢唐突她,家里没人敢怠慢她,就连向来喜欢揶揄取笑她的乔星乔若,也是只许自己州官放火,不许别人多嘴她半个字儿的。   唯独就是裴舜钦,让她受尽了这辈子的委屈。   乔景深恨自己昨夜太不争气,没有果断地将裴舜钦推开,啪的一下重重将铜簪拍回桌上。   裴舜钦寄完书信回到客栈推门而入,刚好见到这一幕,被清脆果决的声音吓了一跳。   “哗,一大早就这么生气啊!”   他望向镜中见乔景似是面有怒容,便随口感叹了一句,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让乔景生气的罪魁祸首。   镜子里反照出了裴舜钦郎当的笑脸,乔景怒从心起想要教训他一顿,但又想着自己昨夜那时那刻不说,现在再来兴师问罪未免显得小家子气,只得强行忍了。   她拿起梳子用力一梳长发,冷然道:“你别管我。”   裴舜钦解决了心头大事心情甚好,也不在乎乔景没头没尾地给他使小性儿,只是走到她身边,伸手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闲闲笑道:“我才懒得管你。我就是提醒你快些收拾收拾,我们得回书院了。”   裴舜钦气起人向来是好样的,乔景气得心口发闷,转过身用力将裴舜钦一把推开。   乔景披散着头发恼羞成怒的小模样还挺好看,裴舜钦盘算着心里的计划,得意一笑,悠哉游哉地坐到了桌边。   吃过早饭,两人便回山。乔景心里有疙瘩,一路上恹恹的,裴舜钦逗了她两回见得不到什么回应,只得闭嘴专心赶路。   青崖山在太平镇北,两人出了小镇往山道上走出半里有余,裴舜钦见前方一株大榕树下站着位姑娘,身形颇似姜舒兰,当即将乔景拽到了身边。   “你看那人像不像姜姑娘?”他不敢肯定地问。   姜姑娘?姜姑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乔景顾不上再和裴舜钦置气,定睛细细看去发现那人果然是姜舒兰,心里一下敲起了鼓。   “她在这儿干嘛?难道她昨天和宋师兄谈崩了,现在来找我们麻烦?”她惊疑说着,想到昨天自己那身打扮,慌忙躲到了裴舜钦身后。   姜舒兰只要不傻,看到她就会知道她是昨天的丫鬟。   她不知所措地一捶裴舜钦后背。   “怎么办!”   “别怕别怕……”裴舜钦嘴上安抚着乔景,却也有点儿慌神。   姜舒兰朝他们这边招了招手,显是已经认出了他们。一条道通到底,裴舜钦想着躲也躲不开了,干脆将乔景从背后拉了出来。   乔景慌得掩耳盗铃地捂住了脸,他哑然失笑,拉下了她的手。   “别躲了,她都看到了!”   姜舒兰许是看到两人站在原地磨叽半天没动弹,便向他们这边走来,乔景脸红耳赤,不知等下该怎么收场。   姜舒兰走到近前,向裴舜钦矮身一礼,探究打量了会儿神情尴尬的乔景,抿着嘴温柔笑了。   “你果然……”她没继续说下去。   姜舒兰的态度不像是来找茬儿的,裴舜钦彬彬有礼地回她一礼,问道:“姜姑娘特地等在这儿,是有什么事儿吗?”   姜舒兰点点头,目光仍落在乔景身上。   “不知如何称呼……”   “我姓乔。”   姜舒兰不知该称乔景是公子还是姑娘,说到后面便腼腆笑了,乔景轻声答应一声,窘得耳根儿也红了。   姜舒兰轻轻柔柔地说:“乔……乔姑娘,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道谢?乔景不明所以。   “乔姑娘,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乔景不知如何是好,求助似地看了眼裴舜钦,裴舜钦往后一退为两人留出空间,俯身在她耳边安慰道:“没关系的,放心。”   乔景这时候没了主意,裴舜钦要她放心她便当真好像放心了一点。   乔景同姜舒兰走到路旁说话,姜舒兰犹在有意无意地看乔景的脸,乔景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问:“姜大夫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对劲儿的。”   姜舒兰白净的脸骤然染上了层淡淡的红晕。   “你忘了?你昨日安慰我时说的都是宋师兄。”   “啊。”乔景恍然大悟。   昨日她情急之下确实是忘了遮掩口风。   “那时我只是隐约觉得有点儿不对,后来上山时有个学生问裴公子你去哪儿了,语气像是下山的有两个学生,我就猜你会不会是……”姜舒兰笑了笑,“没想到你果然是。”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姜舒兰眼神诚恳,语气柔和,乔景如释重负地道了声感谢。   不过她还是不晓得姜舒兰为什么要和她单独聊聊。   姜舒兰看出乔景心中所想,垂眸忖了一瞬,鼓足勇气道:“我是谢你把我‘骗’了出来,你说的对,我总不能把这结埋在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   姜舒兰说着说着脸上现出了几分哀戚之色,乔景心有不忍,不敢问她昨天和宋衍如何了。   姜舒兰深深叹了口气。   “都过去了。”她颤声说,低头平复了下翻涌而起的情绪,复又微笑着看向乔景。   乔景有点儿心疼。   “姜姑娘……”她讷讷地说。   “都过去了。”姜舒兰平和克制地将刚说的话重复一遍,转身望向了小镇的方向,“立诚真心待我,我不会负他。”   乔景知道她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纠结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与宋师兄再无一点可能了吗?他……他……”此时数出无数宋衍的优点无济于事,她最后只能说:“他对你是真心的。”   “谁对谁不是真心呢?”姜舒兰转过头淡淡笑着问她。   既然彼此都是真心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乔景无话可说了。   “是我们缘分不够。”姜舒兰忍住夺眶欲出的眼泪,哽咽道:“我等不了他了,他会像他说的那样一朝得中,衣锦还乡,可是我已经没办法再等下去了。”   她和宋衍的故事很简单,不过是心有鸿鹄的读书人与温婉贤淑的姑娘之间的邂逅心动,开始经过俗套得连戏文都懒得描写。   她以为自己可以等到完满的结局,以为自己可以安静等到宋衍意气风发地娶她回家,再与她相守一生,但事实并不如此。   祖父意外去世之后,她才知道维持一家小小的医馆需要付出多大的心力。   心力憔悴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开始痛恨之前不谙世事一心做梦的自己,和虽然爱她但不敢给她任何承诺的宋衍。   她撑不下去了。   就算知道宋衍会拼命让那一天快点来,她也撑不住了。   有缘无份,不外如是。   乔景自觉没有资格品评,是以只有默然。   姜舒兰收拾好心情,远望一眼站在远处无聊得踢石子的裴舜钦,转过头笑着对乔景说:“乔姑娘,你比我好运。”   姜舒兰这话听起来倒真是他人不解自身忧了。   乔景自嘲笑着摇了摇头。   “裴公子他是有心的,他昨日将我交给韩公子后,歇都没歇就下山了。”姜舒兰也不想妄加猜测裴舜钦与乔景间的关系,只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他嘛……”乔景心情复杂地看了裴舜钦一眼。   似近还远。   这便是她的感觉。   “我不知道,我不想想了。”她认命地对姜舒兰说。   姜舒兰婉然一笑,“那就祝你好运。”   乔景很是喜欢姜舒兰这种恰到好处的分寸,便俏皮笑着向她道了声谢。   两人说完话,姜舒兰向裴舜钦告辞一声即便翩然远去。   “你们刚才说什么了?”裴舜钦十分好奇姜舒兰与乔景交谈的内容。   乔景还在想姜舒兰的话。   她抬眸看向裴舜钦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出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不过当然是看不出的。   “不告诉你。”她轻巧说着,快步甩掉了裴舜钦往山上走去。   “不告诉拉倒!”   裴舜钦其实也不多在乎姜舒兰与乔景说了什么,他只是觉得刚刚乔景看他的眼神儿好像变了。   一条山道弯弯曲曲地延进深林,乔景一边往上走,一边默默希望她能真的好运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嗯,希望每个人都好运一点~ ☆、第五十五章   年关渐近,山上一日比一日冷。   朝中风云变幻,先是陆渊以一事为契上疏岑安主张之法不啻虎狼之政,再是乔襄直陈证据控告陆渊卖官鬻爵大收敛横财,最后则是西南方向的东族趁着岁末侵掠风、关二州,闹得当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内忧外患撞在一处,大齐这个冬天格外寒冷。   辛九山估摸着自己估计得在京城耽搁到来年三月,便寄回一纸书信允许学生们归家过年,等清明之后再回来读书。   山长不在,学生们读书本就惫懒了不少,现下得了这一纸允令,自是各个如蒙大赦。   裴舜钦还没退婚,自是不敢回宣州,乔景嫌京城山高路远,一来一回就得两月,便也不回家了。   没过几天山上的学生走了个七七八八,送走韩缙,与裴舜钦和乔景一起留在山上的只剩岑寂、陆可明和宋衍三个。   书院里没了平日的热闹,日子一下变得难消磨了许多。其余人都能静下心来靠读书打发时间,唯有裴舜钦和陆可明这两个一刻都安分不下来的,几天不到就在山上闷得快要发疯。   乔景起初被裴舜钦烦得不行,后来感觉到他每天纠缠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才发现他竟与陆可明勾搭在了一处,每天山前院后的混得风生水起。   臭味相投。   她觉得用这四个字评价裴舜钦和陆可明的友谊实在是恰如其分。   裴舜钦在宣城出了名的不务正业,陆可明在京城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两个无聊之人凑在一处没几日就放下了成见,并且隐隐将对方引为了知己。   他俩都是被逼到青崖书院念书的,此时好不容易不再受人拘管,就隔三差五地约在一起下山疯玩。   岑寂性子冷清,宋衍为人板正,于是乔景就成了裴舜钦和陆可明拉拢的目标。   乔景禁不住威逼利诱,跟着去体验了几日纨绔子弟的快活日子,末了觉得自己还是体味不到他们所说的那种“胡闹的快乐”,是以之后他们再叫她一起,她都坚决地敬谢不敏了。   大年夜前三天,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封住了下山所有的路,裴舜钦没法,只得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里陪乔景。   天气太冷,两人都靠在熏笼边取暖,乔景拿着本书从容翻看,裴舜钦闲极无聊地用炭火的余温烤栗子,时不时望着窗外飞扬的雪花叹口气。   莹白的积雪映得房中十分明亮,乔景听裴舜钦翻来覆去叹了十余声,不由有点儿心烦。   “别叹气了,就算雪停了也得半月才化。”她悠哉将书翻过一页,抬眸瞧眼裴舜钦,狡黠一笑,说:“这半月你就老老实实呆山上吧。”   “半月……”裴舜钦绝望嘟囔一声,仰面瘫倒在小凳上,深而又深地叹了口气。   “看来在这儿读书真是把你憋坏了。”乔景看着好笑。   裴舜钦强打精神坐好,捏开粒栗子抛进口中,反问她道:“我憋坏了,你就不觉得闷吗?”   裴舜钦这话无意戳中乔景心窝,乔景无言一笑,起身走到窗前随手摆弄了下插在瓶中的红梅。   裴舜钦前几日撒欢撒得日日没影,她与岑寂和宋衍并不多熟悉,也无意和他们凑在一处,所以白日里一直就一个人呆着。   一整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怎么可能觉得不闷呢?   她觉得郁闷,却也觉得没什么立场能抱怨裴舜钦。   乔景对着梅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裴舜钦心念一转,凑到她跟前打量眼她神情,便肯定道:“你不高兴了。”   乔景无可奈何地轻轻笑了。   相处了这么久,裴舜钦倒是学会了察她的言观她的色。   她垂眸轻忖片刻,语气轻缓地问裴舜钦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天天往外头跑呢?”   乔景的神情并不凌厉,反而有几分小心,裴舜钦听着她这不成质问的质问,心中生出了种难以言说的怜惜。   乔景是在不自信地试探他。   她为他冷落她不高兴了,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向他表达她的不满。   裴舜钦不禁想自己这段时间是不是太没心没肺了些。   “你为这个不高兴多久了?”他抱着双臂倚在墙边笑着问乔景。   裴舜钦眼中的笑意坦荡得很,乔景咬唇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有几天了。”   那她岂不就是一个人生闷气生了好几天?   裴舜钦哑然失笑,认真道:“你不高兴了就该和我说,你和我说了我就不会到处跑了。”说罢,他又补充道:“我不会故意惹你不高兴。”   从小到大,乔景已经养成了一种反射,那就是郑重的口吻往往代表着教导,而教导一般都蕴含着要求和期望。   家里向乔景提出的要求向来古板严苛,乔景懂事地按着家人的期盼学会了一切符合她身份应该会的东西,却也养成了在这种时刻害怕不安的习惯。   所以裴舜钦语气郑重,乔景反而心慌了。   “我……我可以吗?”她轻声问裴舜钦,表情就像平常犯了错等待责罚一般的怯然。   她的谨小慎微不妨裴舜钦生出了股难以言说的恼怒:为什么这时她想的不是他在向她道歉,而是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你可以,你当然可以,你对我说什么都可以!”他坚定说着,向乔景了迈近一步。   他不是对她生气,他是对她家里人生气,他不知道她家里人对她要求是有多高,才会让方方面面已经足够优秀的她总是会下意识地怀疑自己。   乔景怔然看着裴舜钦,既为着他有些激烈的态度不知所措,又为他刚说的话松了口气。   “乔景,你……”   裴舜钦很想对乔景说些什么,一时间又有些笨口拙舌,他纠结了半晌,无奈实在想不出些漂亮话,只得直白道:“你不高兴了要跟我说,开心了也要跟我说,而且要马上说,立刻说,我想听,我不会不高兴!”   乔景听着鼻头没来由的一酸。   她学了十几年的不动声色,裴舜钦是第一个要求她喜怒形于色的人。   乔景站在花几旁,眼眶微红地避开裴舜钦的目光,微微低头看着花枝控制情绪。她细腻白净的脸映衬着火红的花色,眉眼更是清丽动人。   裴舜钦情不自禁地又往前了一步。   “乔景……”他喟叹似地说着,忍不住想将面前的人拉进怀里。   裴舜钦眼神里的热烈灼得乔景心一颤。   难道那夜的事情又要再来一次吗?不要了吧!   乔景心慌意乱地往后退了一步。   裴舜钦此时脑子里只有抱住她这一个念头,乔景往后一躲,他想都没想就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不让她躲。   乔景移目一扫裴舜钦抓着的手,察觉到他不肯轻易放过自己的心情,彻底没了主意。   窗外飞雪簌簌,室内安静温暖,乔景闻到烤栗子的香味,一念闪过,忙转过了身。   她不留痕迹地挣开裴舜钦的手,快步走到熏笼边搪塞笑道:“这栗子烤的怪香的,吃独食有什么意思?我现在去送几个给宋师兄。”   裴舜钦终于回过了神。   “啊。”他尴尬答应一声,只觉得自己刚才像中了邪似的。   房里浮动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乔景默然将滚烫的栗子装进布袋,红晕渐渐爬上了脸颊耳朵。   裴舜钦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转身面对着关好的窗户看雪。   乔景装好栗子,小声说完句我去了,便飞快地拉开门溜了出去。   屋外满目银白,雪下得犹如扯絮,裴舜钦望着乔景离开的背影犹疑了片刻,当即嚷道:“我也去!”   岑寂和宋衍住在一屋,天下大雪,他却不知跑去了哪里。   乔景送完栗子后顺便留下来闲谈两句,见只有宋衍一人呆在屋内,便随口找话道:“难得这么冷的天,默闻兄还有出去的赏雪的好兴致。”   宋衍但笑不答,煮好了两盏清茶给裴乔二人暖身。   裴舜钦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放下,随手拿起宋衍方才读到一半倒扣在桌上的书,一看是《中庸》,马上装作无事一般给他原样放了回去,小声嘀咕道:“快过年了还读什么书,也不嫌累得慌。”   自姜舒兰一事后,宋衍的态度对裴舜钦不再像之前那般冷厉,两人谈不上握手言欢,但偶尔也能玩笑两句了。   “读书读惯了就如吃饭睡觉一样一日不可不做,你是之前读少了,才会嫌读书累得慌。”   宋衍反击的从容,裴舜钦找不出词儿顶回去,只得装作没听到,乔景见他吃瘪,忍不住扬唇笑了。   乔景胳膊肘儿往外拐,裴舜钦恼羞成怒,一甩衣摆在宋衍旁边坐下,兴师问罪道:“现在这儿就我们三个人,我有话要审你,你得从实招来。”   “什么?”宋衍不知其意。   “我直问了。”裴舜钦得意一笑,问道:“第一,你大半夜跑去我闻斋做什么?第二,你去熙春楼做什么?”   他想问宋衍这两个问题许久了,尤其是第二个。   宋衍不妨裴舜钦是问他这个,神情骤然一黯。   乔景猜这两样事都与姜舒兰有关,赶紧向裴舜钦使了个眼色要他不要追根究底。   “宋师兄,你不用理他。”她打圆场道。   “这也没什么说不得的。”宋衍倒是不欲隐瞒,直爽道:“老师收了不少疑难方,我有时会抄了带下山给姜大夫看,之所以在半夜,只是不想看见了让人多问。”   他看一眼裴舜钦,后知后觉道:“原来那回潜入我闻斋的真的是你们。”   “那熙春楼呢?”   宋衍偷抄方子不算光明正大,裴舜钦半夜翻墙出去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勾当,裴舜钦讪讪一笑,摆手要宋衍继续说。   宋衍解释道:“我去帮姜大夫送药。老人家腿脚不便,那地方姑娘去又不方便,我就常帮着跑腿了。”   乔景恍然大悟,“难怪书院每次采买不管轮不轮的到你,你都要下山。”   宋衍点了点头,默了一刻,苦笑道:“以后倒不用没事儿就往山下跑了。”   宋衍这话甚是唏嘘,乔景无话可接只能陪着沉默,裴舜钦大咧咧地嗐一声,一抬手搭上了宋衍的肩膀。   “怕什么!你书读的这么好,日后高中了多的是人家争着把姑娘嫁给你。”   裴舜钦安慰的话朴素又粗暴,宋衍无语拿下裴舜钦的手,凉凉道:“裴兄高抬了。宋某读书没有那么大志向,不过是为了攒下点基业,不至于叫后人像我这般窘迫罢了。”   他本想揶揄揶揄裴舜钦,不想裴舜钦听罢他的话后愣了愣,竟然点了一点头,说:“你说的是,是得好好读书,我也得好好读书。”   从裴舜钦嘴里说出来“好好读书”四字不若见鬼,乔景和宋衍同时意外地看向了裴舜钦。   裴舜钦玩味笑道:“我要是不好好读书,说不定我儿子就跟你一样了。”   裴舜钦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在拐着弯儿占便宜,乔景听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宋衍被噎得没话说,只得一甩袖子以示不满。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是为了什么而读书? 是为了自己能娶老婆儿子能娶老婆吗? 不! 时代变迁,现在已经二十一世纪了,我们是为了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所以,好好读书! ☆、第五十六章   乔景和裴舜钦从宋衍房中出来时雪已经停了,天空灰沉一片,石上树梢都积满了莹白的雪。   雪景难得,乔景不想回屋里窝着,便向裴舜钦提议到听溪亭去赏雪。   两人绕过寝舍,并肩往空旷的溪边走,乔景披着件青灰的貂绒披风,小巧的鼻尖在冷冽的空气里冻得发红。   一阵寒风吹得树上飘落的雪在半空打转,她冷得一颤,裹紧披风随口抱怨道:“真冷。”   “你身体太差了。”裴舜钦不留情面地嘲笑完,伸手从岩上团过一堆雪草草一捏,随即无聊地向前一掷。   雪球不及落地就在空中散了开,腾散的细碎冰屑好像朵绽开的白色烟花。   乔景蓦地想到了京城金碧辉煌的上元节。   也不知家里人在干什么?她悄然想。   这还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不在家里过年。往年她都嫌过年诸事烦杂,直到元宵得不到半刻清净,今年什么事儿都不用操心,她倒觉得有点儿不习惯了。   “你在想什么?”   裴舜钦见她出神,手贱地抓了把雪往她面前一扬。   细雪飞扑了乔景一脸,乔景仰身一躲,抬手摸到脸上湿凉湿凉的,没好气地捏了个雪球砸了回去。   “裴舜钦!”   裴舜钦敏捷跳开,笑得无赖得意。   “你会不会玩啊!”他挑衅说着,手撑着岩面利索跳到高处,老实不客气地扯着树枝用力摇了几下。   树枝上堆着的雪立时纷纷扬扬地往下落,乔景站在树旁被落雪劈头盖脸地砸了满身,笼在雪雾里只觉呼吸都冷得呛人。   “裴舜钦!”   她忙不迭地跑出被裴舜钦祸害的范围,却也没什么反击的好办法,只好气愤地站在下面瞪着始作俑者。   看乔景生气着急于裴舜钦而言是件赏心乐事,他心里舒坦了,便偃旗息鼓地跳回地上,不想地面上结了层坚冰,他踩透柔软蓬松的积雪,脚下一滑,立时整个人失了平衡地往前栽倒。   “哎!”   乔景慌忙伸手去扶,不过裴舜钦身材高大她根本接不住,一拉一扯之间就被裴舜钦压着重重摔在了雪地上。   事情发生的突然,乔景头一昏就觉天地已然颠倒,裴舜钦重得很,她被压得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小脸便皱成了一团。   “你起来……”   她艰难说着,恼火地捶了一下抱着她的裴舜钦,结果目光一对上裴舜钦的眼神,心就刹那静了。   因为他的眼睛里满是浮动着让她不知所措的热切。   裴舜钦刚刚摔下的时候眼疾手快地拖住了乔景的后脑,他缓缓撑起一侧了身子,既让乔景跑不了又不至于压着她。   白雪,乌发,清眸,乔景静凝而羞怯的神情简直是在牵引他做点什么。   他托在乔景头后的手微微一用力,将她的脸抬向自己,刚想低下头噙住她的唇,不想才一动作,乔景就一下将头埋进了他的怀里,还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裴舜钦几欲被乔景这个没头没脑的动作拽得差点没撑住。   这是什么意思?   他愣了一愣,等到反应过来,无可奈何地笑了。   她怕了,却又怕的不够彻底,才会情急之下一头扎进他怀里装鸵鸟。   裴舜钦现下的心情半是失落半是高兴,他失落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吻到她,又高兴乔景不但没有赏他一耳光,反而抱住了他。   他垂眼偷瞄,看到乔景耳垂红得彻底,不由很想看看此时她的样子。   “喂。”他戏弄似地吹下了她耳侧。   “啊?”   乔景在他怀里一颤,果然乖乖抬起了头,她两颊染绯,眉眼含羞半怯,他看着更乐了。   实不相瞒,乔景现在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裴舜钦身上的味道,裴顺钦的心跳,还有他身上的味道,这些都让她五迷三道得寻不着一丝清明。   裴舜钦收紧手臂,像藏东西似的又将乔景抱在了胸前。   “乔景……”他轻声唤。   “嗯……?”乔景在他怀里闷闷回应了一声,口气软糯得叫他心里发痒。   她也太好欺负了。   裴舜钦满足地想。   他慢条斯理对怀中人说:“你说等我们走了之后,别人路过这儿会不会想,是哪个傻子连路都不会走,在地上摔了这么大一个坑?”   乔景一头雾水,不懂裴舜钦在说什么。   “所以我们得毁尸灭迹。”   毁尸灭迹?   乔景还未来得及想要毁什么尸,灭什么迹,就觉得身体骤然一轻。   裴舜钦抱着乔景在雪地横滚过一大片,乔景万想不到裴舜钦会如此胡闹,只是死死抱着他腰不敢放手。   “好了,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出来这里摔过人了。”   裴舜钦闹够了,仰面瘫倒在雪地上正经地说,乔景伏在他身上忍过一阵头晕,有气无力地侧身歪坐到了地上。   “什么毛病……”   她无语地抓起把雪往裴舜钦脸上一扔,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   裴舜钦一呸落在唇上的雪,笑意盈盈地坐起了身。   “我说的不对吗?”他不服气地回敬了乔景一下。   乔景懒得再和他闹,站起来拍掉沾了一披风的雪,裴舜钦还坐在地上,她便顺手也帮他拍了拍披风。   “快起来,等下衣服湿了要冻病的。”   裴舜钦听着乔景的催促默然一扬嘴角,听话地站了起来。   他弯腰清洁裤腿,乔景瞧他头发上也沾了不少雪,怕他等下雪化了头疼,就从袖子里取出了帕子帮他拂掉。   裴舜钦没有察觉地站直了身体,乔景猝不及防,手悬在了半空。四目相对,乔景专注又温柔的神情让他的心一下又变得柔软。   乔景实在是有点儿害怕裴舜钦这样看自己,她心一乱,忙将帕子塞到了他手里。   “那什么……你自己来。”     她越躲,裴舜钦越不肯放她躲。   “不行,我不用帕子。你弄都弄了,索性就帮我弄干净。”   他不客气地一把将帕子塞回乔景手里,还顺便朝她低下了头。   乔景无奈,只得接过帕子微微踮起脚帮裴舜钦拂落发上的雪。空山寂寂,四下无人,她心里蓦地生出了缕只有她感受得到的欢喜。   “好了。”   清理干净,她轻轻说一声,低头将帕子折好准备重新塞回袖里。   裴舜钦瞧着她这个动作,一下想到了姜舒兰送给宋衍的那张帕子。   “我头发脏,洗干净了再还你。”   他飞快抢过乔景的帕子,直接塞到了怀里。   他以前一直觉得小情人互赠贴身之物无聊得紧,现在却好像能隐约体会出点这种乐趣。   乔景脑子一时没转过弯,莫名其妙地由着裴舜钦拿走了帕子。   “回去吧,要下雪了。”   说话间天色变得阴沉了不少,裴舜钦猜等下又要下雪,便拉过乔景的手往屋的方向走,乔景不妨裴舜钦这般自然地牵住了自己,一时间愣在了原地忘了动弹。   “怎么?你还想去听溪亭?”   裴舜钦见她站着不动回过头来问她,似是还没有察觉到不对。   乔景说要赏雪本就是想随便走走,她悄然扫过眼被裴舜钦握着的手,装作无事般摇了摇头。   “那就回去。”裴舜钦一笑,继续牵着她往回走了。   雪又开始潇潇地往下落,两人落开半步的距离一前一后走着,唇边都浅漾着以为对方不知道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雪地小裴:撒欢狗子 小乔:救命!QAQ ☆、第五十七章   自书院没人管,裴舜钦就起得一日比一日迟,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乔景没过多久就被带着也惫懒了不少。   三十早晨两人还在睡着,忽然听得有人敲门,裴舜钦睡眼惺忪地披衣起身前去开门,见来人是阮凝笙的侍女云歌,不由有点儿意外。   “裴公子还在睡呐。”云歌笑着打趣一句,向裴舜钦递去了两封请柬,“小姐说你们在外求学辛苦,过年不得归家多少有几分冷清,便让我来请大家晚上到宁夕馆去吃顿团年饭。”   辛九山外出后阮凝笙就几乎闭门不出,裴舜钦只当她是不管这些闲事的,他一翻手里香味清幽的洒金纸笺,见阮凝笙的措辞甚是郑重妥帖,便扬唇笑道:“替我谢谢阮姑娘这份心。”   “裴公子客气了。”云歌低身周到一礼。   乔景早已被动静吵醒,不过是因为披散着头发不方便露面就一直佯装睡着。云歌一走,她拉起屏风,睡意未醒地揉着眼睛问裴舜钦道:“晚上大家一起吃饭吗?”   “嗯。”裴舜钦答应一声,顺手将两份请柬放到了桌上。   盆里的炭火烧了一夜已经没了热意,乔景拉过被子裹着懵懵地坐在床上,表情有几分不耐烦。   裴舜钦晓得她是又生起了起床气。   乔景性子平和,但在几件事上脾气却娇纵得很,就比如吃药和睡觉被人吵醒。   这时候和她说话必定会被抢白一番,他识趣地避开风头,自去穿衣洗漱不去招惹她,不想乔景这时候憋着气儿没处撒,不是他想躲就能躲得过的。   “你这衣服太亮眼了,晃得我眼花!”   裴舜钦穿新衣服的手一顿,不禁暗暗为乔景找茬儿的角度折服。   “我穿好就出去打水,不在你面前瞎晃。”他加快了穿衣裳的速度。   “你一开门又要带进阵冷风。”乔景皱着眉头抱怨。   裴舜钦被乔景这小性子折腾得哭笑不得。   “那你说我怎么办?”他破罐破摔地走到乔景床边坐下了。   乔景何尝不知自己在无理取闹,不过被人吵醒的烦躁积在心头实在让她难受得紧。   “烦死了!”她一撇嘴,没好气地打了裴舜钦一下。   裴舜钦见乔景披头散发乱发脾气的样子像个漂亮的小疯子,与平日的温柔平和大相径庭,便想逗逗她。   他笑着捉住她的手反击道:“你打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吵醒你的,你有本事打云歌去。”   “你!”乔景被裴舜钦哽得说不出话,索性也不扯理由了。   “我就打你!你不让我打你,我就咬你!”   她掷地有声地放狠话,无奈声音清脆娇柔,还浑着几分含混的困意,怎么听也不像能吓着人的样子。   裴舜钦憋着笑把脖子往前一凑,“咬,你咬,我等着你咬!”   他才不信她敢咬呢!   乔景受了挑衅气急,当真仰头凑了上去,裴舜钦没想到她来真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乔景凑过去后就意识到事情不妙,她悬崖勒马,偏过头就势撞了裴舜钦一下。   “谁和你疯。”她红着脸埋怨一声,挣开裴舜钦抓着她的手,赶紧低头装作揉手腕。   气氛陡然变得暧昧,裴舜钦慌忙坐正,两人默然不语,他偷瞥一眼看到乔景清亮盈盈的眸子和垂散的长发,心里微微地发痒。   “是你先和我疯的。”他正襟危坐地说。   乔景轻抿着唇侧脸看向他,渐渐扬唇笑了。   “要过年了,我不和你吵了。”她示弱似地说,语气里还有一点点撒娇似的妥协。   乔景的声音软和得一汪水,裴舜钦却很明确地觉得自己要扛不住了。他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快步走到桌前将乔景的那份请柬递给了她。   “阮姑娘的字挺好的。”他没话找话地说。   乔景翻开请柬,阮凝笙的字秀雅匀婷,有股文气贯穿其中,确实是当得起声好,她犹记着裴舜钦给阮凝笙画小像那事儿,便说:“阮姑娘岂止是字好。”   乔景这话听来酸溜溜的,裴舜钦一愣,无可奈何地伸手捏住了她脸颊。   “你是真记仇。”   乔景着意要气他,故意说:“那是,阮姑娘肯定没我这么小气。”   裴舜钦真是要被乔景气笑了,他放开手笑着问她道:“你倒是跟我说说,你干嘛突然和阮姑娘过不去了?”   乔景轻轻搓着脸上刚被裴舜钦捏住的地方,低头不说话了。   她不服气。   而且是一种很天真的不服气。   裴舜钦等半天没等到回答,径直抬起了乔景的下巴问道:“你是又打算不说话了吗?”   裴舜钦近来动手动脚的越发无所顾忌,乔景轻轻拍掉他的手,别扭道:“你以前不是都为了阮姑娘愿意留下来读书了么?”   这么久的事儿她都记着啊!   裴舜钦蹲下身来,视线刚好与乔景齐平。   “那就是胡闹。”他好声气地同她解释。   裴舜钦认真了,乔景脸一红,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她嘴硬地小声说:“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是胡闹什么时候不是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今天短小,可是塞尔达太好玩了嘤嘤嘤 保证明天至少三千! ☆、第五十八章   裴舜钦与乔景刚认识的时候,乔景还是个好欺负的没用小子。   裴舜钦向来无法无天,有这样一个好捏的软柿子天天在眼前晃悠,他便当然可劲儿欺负。   毫不夸张地说,有段时间里裴舜钦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换着花样惹乔景生气。   发现乔景是姑娘后,裴舜钦收敛了不少,他以为自己是不屑与小姑娘计较,结果近来他才发现,他不是不屑与她计较,而是生怕她和自己计较。   就比如现在,他就很怕乔景和他认真计较阮凝笙,毕竟当初他确实算得上是色令智昏。   他小心措辞道:“阮姑娘就是尊菩萨,我敬菩萨,却不想娶菩萨。”   乔景其实也没与裴舜钦认真置气,她只是想着当初裴舜钦对待她与阮凝笙态度云泥之别,有点儿不能释怀罢了。   “算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她轻轻一笑,巧言带过。   裴舜钦也不恼乔景暗暗踩了把自己,他心念一转,却是看着乔景故意道:“这算什么自知之明?我喜欢的姑娘不见得哪里就比不上她。”   他喜欢的姑娘……,他身边的姑娘不是只有她吗?乔景愣了一瞬,颊边染上层淡淡的红晕,不自在地微微低下了头。   裴舜钦满意地眯了下眼睛:他就是想看看她打算和自己装傻装到什么时候。   “你喜欢的姑娘什么样又不关我事。”   乔景却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裴舜钦装傻装到底。   她不知道裴舜钦这段时间若有似无的亲近和试探算什么,她怕自己多想,便早已想好不管他怎样撩拨,她这回都要狠下心不为所动。   她勉强抵挡了这一下,但可惜裴舜钦不是个一步不得就退回自守的人。   “不关你事吗?”   裴舜钦笑着追问,语气虽然是如常的跳脱轻松,说的话却是让乔景差点跳下床狼狈而逃。   乔景几不可见地往后缩了一点点,裴舜钦好整以暇地看着,有种胜券在握的从容。   一时一刻都被拉得无比漫长,乔景心虚觑一眼裴舜钦,见他在笑,更是羞窘。   “我……我不知道。”她脸面发烧,蚊子哼哼儿似地说。   乔景慌乱畏怯的样子活像只白绒绒的小兔,裴舜钦怕逼得急了她要咬人,便站起身笑着弹了下她光洁细腻的额头。   “不知道那是你傻。快些起床!”他轻快说着,转身走远了一点。   乔景如蒙大赦般地松了口气。   及至晚间,两人踩着时辰去宁夕馆吃年夜饭,远远看到宁夕馆灯火辉煌,似是将灯盏全点齐了似的明亮,都有点儿意外。   “想不到阮姑娘挺能干的,我先还怕她就请我们喝杯茶当守岁呢!”   裴舜钦随口与乔景调侃,乔景噗嗤一笑,不及应声就听得背后有人大声嚷道:“你们暗地编排人,可叫我听到了啊!”   书院里这么大嗓门的除了陆可明再不会有其他人,两人转过身,果然看到了穿着身花里胡哨新衣裳的陆可明。   陆可明一走近,大剌剌地一胳膊挂着裴舜钦将他拽到了自己这边。   “元月十五,下不下山?”   上元节搁哪儿都是个热闹日子,裴舜钦斜眼看向陆可明,两人对上目光,心照不宣地同时笑了起来。   “去。”裴舜钦痛快答应。   “够意思!”陆可明心满意足地轻轻捶了一拳裴舜钦,放开他满脸期待地笑道:“太平镇上的惯例,上元歌楼群芳尽出选美人儿,可算是叫咱们赶上了。”   裴舜钦一听这话直觉不妙,他悄悄瞟一眼乔景,见乔景在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自觉与陆可明远了两步距离。   陆可明一人走在前面,裴舜钦和乔景并肩跟在后头晃荡,走到一曲径拐弯处,陆可明的身形不见了,乔景轻轻撞了下裴舜钦,放低声音问他道:“你说是宣城的美人儿美呢,还是这儿的美人儿美呢?”   裴舜钦干笑两声,暗叹乔景到底是不会放过自己。   他搪塞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我去做什么?”乔景含笑瞧他一眼,轻轻柔柔地说:“我又不喜欢看美人,你就不怕我坏了你兴致?”   裴舜钦终于懂了什么叫温柔刀,刀刀要人性命。   “你饶了我吧,那小子色迷心窍,我就是个被拖下水的。”   说话间两人绕过了段假山石,裴舜钦求饶得干脆,乔景浅浅一笑,也不多说了。   宋衍与岑寂随后不久也到了宁夕馆,阮凝笙虽然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但因着是个冷清性子,在席上也只是款款笑着看众人交谈,极少发言。   岑寂和陆可明的爹现在在朝中势同水火,几人原担心他们同席会剑拔弩张,不过好在岑寂性子持重深沉,就算是被陆可明夹枪带棒地嘲讽了几句,也只是三两拨千斤地回敬回去噎得陆可明无言以对。   其实席上除了裴舜钦和宋衍心思坦荡,剩下几人皆是各有顾忌。   近年岑安施行新法,令农户编组成团在农隙时操练武事以卫乡里,本意是减省养兵之费且能让全民皆战,不想推行之后却是引来了怨声载道。   岑安此法要求每家都出一个壮丁前去巡检处服役,虽是一月只得十天,但还是影响了不少农户的生计。   更何况大齐收贿成风,官府到巡检处一层层勒索下来,许多农人役完想要按时回家反得还要倒贴一笔钱用于疏通活动。   今年十一月,一个农人受不了欺凌压迫,竟自断其肢逃避服役,辛九山得知此事,写就一篇檄文托陆渊呈上召讨岑安,此文行文尖锐而朗朗上口,是以没过几天就以极快的速度在民间流传了开。   一时间朝野震动,民怨沸腾,岑安迫于形势,不得不告病在家休养以避风头。   眼看陆渊就要坐稳监国位置,乔襄忽然杀出呈上了陆渊卖官敛财的铁证。他这招又准又狠,掐死了圣上多疑的命脉,圣上雷霆大怒,马上叫停了陆渊太子监国一职,并请乔用之重回京城任太子之师辅佐朝政。   所以青崖书院这一桌人坐下,虽然各个手上干干净净,但内里却有着千丝百缕的利益牵扯。   就如乔景,她知道自己若是机灵点儿,就该与陆可明疏远与岑寂亲近,但因着父亲一直有意将她嫁给岑寂,她便一直能不和岑寂说话就不和岑寂说话。   撤席之后,大家凑在一起守岁。宋衍是青州人,青州多河流,惯有三十晚上折舟祈福的风俗,他见大家兴致寥寥,气氛沉闷,便提议就如家乡习俗,将来年心愿写好折成小纸船放于溪流之中。   阮凝笙与乔景终归是心思轻敏的少女,听得宋衍这个提议,皆眼前一亮地附和答应。裴舜钦轻笑一声,要云歌取来了纸笔。   众人写好折成纸船,一人手提着个灯笼往听溪亭走,积雪犹未化完。地上结了冰滑得很,乔景和裴舜钦慢腾腾地落在后面,裴舜钦瞅着前面的人不注意,手笼在披风里悄悄扶着了乔景。   他目光落在乔景手里拿的纸船上,好奇问道:“你写的什么?”   昏黄的烛光随着步伐的轻晃照得乔景的脸上光影摇曳,她轻笑:“这哪能告诉你?祈福的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   乔景清亮的眼眸在这黑沉的夜里灵动明澈得很,裴舜钦眼神一转,无赖问道:“那你就告诉我和我有没有关系。”   乔景被裴舜钦说中心事,脸骤然一热。   “你别再问了!”   裴舜钦懂了乔景这声嗔怪里欲说还休的意思,扬唇得意一笑,心里登时像抹了蜜似的。   来到溪畔,众人依次将纸舟放入溪中,纸舟顺着潺潺的流水向前飘荡,拐过几曲便消失在溶溶的夜色中。   乔景默默望着自己那片小舟,虽然晓得它最后的结局必然是被水流裹挟沉入溪底,但仍觉得它像能承载着自己的祈望一直飘下去似的。   从此无别离,百事长如愿。   她不知道老天爷会不会责怪她太贪心,但她想要的最完满的未来便是如此。   敲钟人早回家过年去了,这夜天阴无月,也看不出时辰早晚,大家散了三三两两地往回走,裴舜钦正和乔景闲笑着扯七扯八,忽而听到声啸响。   一朵金色的烟花在天空绽开,短暂划破了静黑的夜。   乔景没想到在山上也能看到镇上放的烟花,惊喜望向了裴舜钦。   裴舜钦也在望着她。   一朵又一朵,璀璨的烟花照耀得人脸上明明灭灭,裴舜钦扫过眼旁人,见他们都在仰头看着天上,飞快地搂过乔景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新年快乐。”他轻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乔:从此无别离,百事长如愿。 小裴:娶她回家。 作者:忘了我今天不到3000吧…… ☆、第五十九章   天边粲然的烟花渐次而开,流火星屑似的在墨黑的夜里一闪而过化成缕缕青烟,乔景不妨额头一暖,讶然看向了裴舜钦。   裴舜钦一张脸俊朗飞扬,眼里笑意涟涟,乔景怔怔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只觉天边烟花绽放的巨响一声声合上了她的心跳。   裴舜钦亲了乔景之后亦是有几分忐忑,乔景歪着头瞧他半晌,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他被她清亮的眼眸忽闪得心慌意乱,便强做镇定地咳嗽一声,轻轻将她的脸推向了另一边。   “看天。”他轻声提醒着,佯作无事般地将手背到了身后。   乔景低首浅浅一笑,随即听话地抬头看向了天空。   烟花很好,深沉的夜色很好。   身边的人也很好。   初一之后,勤勉如宋衍也给自己放了几天假。山上的日子悠闲得过分,陆可明念叨了几回十五镇上的节会,众人一合计便决定元宵一起下山玩个痛快。   十五这天,大家约好下午出门,裴舜钦午饭前收到封信后半天没来吃饭,乔景担心他是不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儿,就拣了份饭菜装好给他送去。   房间的门仍是被裴舜钦习惯性地虚掩着,她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见裴舜钦坐在床边认真看信,表情称得上冷硬,心当即重重一跳。   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儿?   乔景不安想着,叩门提醒了下裴舜钦,便走进屋里将食盒放在桌上,叮嘱他道:“别不吃午饭。”   “哦。”裴舜钦回过神答应她一声,马上将信折起,调整了一下神情。   乔景想了一想,还是忍不住想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儿。   她小心指了指裴舜钦手中的信,“是遇到麻烦了吗?”   “没什么麻烦。”裴舜钦无所谓地一笑,起身后直接将信扔进了火盆。   不过就是他爹死活不同意退婚罢了。   乔景从没见过裴舜钦烧家里来的信,信纸被炭火的高温点燃烧起了一团火,她看着那封信被卷曲的火苗吞噬殆尽,莫名觉得有点慌乱。   “过了饭点还真挺饿的。”   裴舜钦嘟囔着凑过来打开了食盒,乔景顺手帮忙拿出里面的碗碟,心里仍在想到底是什么事儿会惹得裴舜钦这样不高兴。   不会跟她有关吧?   自乔用之应诏离开宣州后,乔景就再也没有接到祖父寄来的家书了。她知道这是因为现在朝中情形复杂,大齐内忧外患,祖父顾不上她的缘故,但没人告诉她宣城的动向,她实在心慌得很。   她在桌边坐下陪裴舜钦用餐,纠结半天后还是忍不住抠着指甲小声问道:“是因为你的婚事吗?”   裴舜钦挟菜的手一下顿住了。   他偏头看一眼乔景,乔景脸上几乎明晃晃写着心神不宁这四个字,他暗叹口气,夹起只虾仁扔进饭碗,否认道:“不是,你别瞎想。”   他不想让乔景为这种事情操心。   婚是一定要退的,他才不会让她受委屈。他爹不同意便不同意,他本来也不指望着他会同意。   不过他爹要是以为自己在信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就会乖乖回去娶乔家小姐,那也未免太看低了他。   他有的是办法退这个婚。   可惜裴舜钦的否认并没能让乔景放下心。   不是因为婚事吗?她狐疑地想。   近来乔景越来越频繁地想将事实与裴舜钦和盘托出,但又不知道能怎么把话说出口。   裴舜钦不喜欢她,她不敢说,因为她怕他会更讨厌她。裴舜钦好像喜欢她了,她也不敢说,因为她怕实话一旦说出口,裴舜钦会气她把他耍得团团转。   更何况裴舜钦从来没对她说过他喜欢她。   裴舜钦三下两下吃完饭,眼看乔景仍是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无奈戳了她一指头,“大家说好了今晚要玩个痛快的,你可别来扫兴。”   裴舜钦说得有理,乔景甩甩脑袋,将脑中的疑虑暂时甩掉了。   管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想那么多也无用。   下午众人一起下山,到得太平镇时天已擦黑。太平镇虽以镇名,却是西南一带贸易往来的中心。大齐强敌环伺,东北面的东族不时侵扰边境,盘踞在西南方的小国南延也是野心勃勃。   齐朝与南延商贸频繁,太平镇离南延边境甚近,又是附近城镇里最繁华富庶的一个,便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大量南延人聚集于此。   齐朝的元宵向来热闹隆重,这夜里人人执灯,户户挂彩,各类摊贩麟麟相切摆了满街供游人玩乐,更不消说乐坊乐人尽出,沿街设了戏台表演歌舞百戏助兴直到深夜。   陆可明一心惦记着点群芳,一到镇上就急吼吼地嚷着要去瓦舍,宋衍和岑寂不喜那种地方,推辞过一番便逛自己的去了。   陆可明和那两人不对付,见他们走了反倒自在不少,他急不可耐地拉过裴舜钦胳膊往瓦舍走,不想裴舜钦却是隔开了他的手,不肯跟他走。   “你自己去吧,今夜我就和乔景到处逛逛。”   陆可明以为裴舜钦在和自己开玩笑,一摆手没将他的话当真。   “你别逗了!你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   裴舜钦当然没和陆可明开玩笑。   陆可明傻小子一个要闹就自己闹去,他今夜可还有正经事儿要做。   “我说真的。”裴舜钦拿下陆可明挎在他脖子上的手,笑着将他推出了一臂外。   陆可明甚是扫兴,目光不友好地落到乔景身上,不耐烦问道:“我说乔景,是不是你不想去,所以不让他去?”   “啊?”乔景不想火会烧到自己身上,连忙摆手笑着撇清关系:“没有,绝对没有。”   陆可明暴躁地浑了一眼裴舜钦。   “那这小子怎么突然转了性啊!”   “我怎么知道?”她轻巧笑着看向裴舜钦,狡黠说道:“他说要去,我就跟你们去,绝没有一句废话。”   “去!”   “不去。”   陆可明毫不迟疑地替裴舜钦做了决定,裴舜钦赶紧摇头,一步跨到乔景身后,又坚定拒绝了一遍。   “我不去。”   乔景噗嗤一笑,摊手向陆可明笑道:“看,不关我事吧?”   “你!”陆可明手指着裴舜钦气得无话可说,末了只得一甩袖子,愤懑不平地转身自己玩去了。   陆可明走远,乔景笑嘻嘻地转身面向裴舜钦,裴舜钦刚被她那几句轻飘飘的话折腾得不轻,不由恨得牙痒痒地捏了捏她脸颊。   “你啊!”   乔景仍是笑,“我不逼你啊,你现在去追他还来得及。”   今夜灯火亮如白昼,乔景的一张小脸既娇又俏,裴舜钦又爱又气,干脆伸手捏住她两边脸颊,眯眼威胁道:“你说够了没有?”   裴舜钦这动作做得可说是旁若无人,乔景余光瞥见路人向他俩投来奇怪的目光,脸上一红,忙打开了他的手。   “别这样……”她低头不好意思地说。   裴舜钦一愣,懂了她的顾忌,哭笑不得地搂过她肩膀,朗声笑道:“走,去逛去!” 作者有话要说:  甜了好久了吧……(秃头作者磨刀霍霍地说。 ☆、第六十章   太平镇规划方正,正中有一条宽阔的大街笔直地穿镇而过,今夜若从天空俯瞰,则可看出这条长街就是镇上灯火最为璀璨,游人最为密集的地方。   元宵百姓尽出欢庆,官府沿着街心每隔十丈就布置一个灯架,既可以增加节日喜庆的氛围,也能够让百姓自觉分开左右行走,不至拥挤混乱。   乔景以前每年十五都要跟着家人进宫赴宴,一直只有乘坐车辇从长街走过时有那么一刻两刻,可以从纱帘后面一窥街市的热闹。   她从小看到道路两旁团团围着人群就十分好奇里面在干嘛,这次得了机会,裴舜钦一带她到长街,她就兴奋地钻进了人群去瞧热闹。   其实那些热闹也不与寻常节庆有什么差别,无外乎就是说书的,喷火的,耍猴戏的,还有变戏法的。   裴舜钦在外胡闹惯了,不觉得这些东西有多新奇,无奈乔景表现得特别踊跃,他也只得耐心陪着护着,免得她被人群挤到受了唐突。   齐朝元宵又称灯夕,街心灯架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一人多高的扎彩大灯,商铺门头上也户户挂着花灯,沿着街头一眼望去蜿蜒闪烁,锦绣生辉。   路上许多小贩将样式不同的花灯挂在一条竹竿上,再一前一后担着竹竿沿街叫卖,乔景见路上差不多人人手里都有灯,便也按捺不住想要一个。   裴舜钦起先嫌拿着灯笼逛街累赘,后来禁不住乔景软磨硬泡,还是将卖灯的叫了来。   “两位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小贩来了生意,一脸喜色。   乔景在宫中赏灯时多贵重精巧的宫灯都见过,竹竿上挂着的都是些描绘粗糙的纸扎灯,她也不嫌弃,乐滋滋地挑中了盏兔子灯。   “我要这个!”她笑着指给裴舜钦看。   那白兔憨态可掬颇是可爱,裴舜钦觉着乔景煞是配这个灯,扬唇一笑,将手伸向了盏小虎灯。   “那我拿这个。”   他随意说着,结果手还没碰到灯柄,就与一个姑娘的手碰到了一处。   “公子……”   那个姑娘马上收回手,轻移团扇将脸遮住,羞赧向裴舜钦低身一礼。   乔景玩味看向那姑娘,见她虽然遮住了容貌,但露在外面的一双清秀的眼睛含羞带怯又有几分期待,便含笑款款看向了裴舜钦。   裴舜钦正色一礼,歉然道:“在下唐突,望姑娘见谅。”   他正经时候还蛮能唬人的。乔景暗暗想。   “不怪公子。”那姑娘眸中荡出抹笑意,从袖子里浅浅伸出纤细洁白的手指,指着那小虎灯轻言细语地说:“奴家幼弟刚才闹着非要这花灯,公子若是好心,就将这灯让给奴家吧。”   乔景这才注意到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正噘嘴牵着那姑娘的衣裳。   “姑娘要,那在下就送给姑娘吧。”   裴舜钦是个识趣的,他解下那枚小虎灯,大方递给那个小男孩儿,不想那小孩儿却是一偏头,不乐意地咕哝道:“我想要的明明是那个鱼龙灯。”   那姑娘不妨婉转心事突然被弟弟直言戳破,表情凝滞一瞬,耳垂立时如火如荼地烧了起来。   裴舜钦站直身体,瞧了眼那姑娘,悠哉地闭嘴没有搭声。   两个抬竿的小贩见到这一幕都憋着笑,那姑娘有几分难堪,乔景不忍看她受窘,解下那鱼龙灯递了过去。   “姑娘若不嫌弃,就请受在下这份小礼。”   她模样殷勤,颇有几分不学无术惯会撩拨风月的神韵,裴舜钦冷眼瞧她唱的这出戏,硬生生一撇嘴压下了笑。   “多谢公子。”那姑娘接过花灯讪讪答应一声,带着弟弟匆忙转身走了。   裴舜钦付好钱,两人拿着花灯走远一小段距离,同时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你跟谁学的?!”裴舜钦越想越觉得乔景刚才那样子好笑。   乔景一挑眉头,笑着揶揄道:“你咯。”   她这灵动娇俏的神情当得起活色生香这几个字,裴舜钦被她笑得心动,一步欺上前勾住了她下巴。   “我吗?”他轻声笑问。   裴舜钦故意放低了声音,眼神还危险地在乔景唇上盘桓,乔景被他这举动惊得呼吸一滞,心登时跳得乱了章法。   “你……”她结结巴巴地说着,生怕他在大庭广众会做什么。   裴舜钦眼中那似有若无的压迫感马上变成了笑意。   “你才学不会。”他低低一笑,放开了乔景。   乔景无措摸了摸下巴,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裴舜钦戏弄了,气得一脚踹了过去。   裴舜钦敏捷一跳躲开,着她三步远,毫不收敛地嘲笑道:“兔子咬人了!”   乔景当真恼火得想要咬人了。   “你!”她咬牙切齿地憋出一个字,一步跨上前想要打下裴舜钦出气,无奈裴舜钦左躲右闪灵活得不行,她始终不能得逞。   官府扎了龙灯请人沿街杂耍,一众小儿追在后面嬉笑玩闹,乔景只顾着抓裴舜钦,一不留意被横冲直撞的小孩撞中侧腰,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后趔趄了几步。   “哎!”   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摔了可不妙,裴舜钦一惊,赶忙抢上前拉了把乔景的手臂。   乔景撞到裴舜钦怀里,惊魂未定地呼出了口气。   “没事吧?”   裴舜钦怕乔景这一倒一仰间扭了脚,低头看着她脚踝关切询问,乔景心念一动,趁此时机抬手狠狠拧了下裴舜钦的手臂报刚才的一箭之仇。   裴舜钦疼得一嘶,气急败坏地捉住了乔景作乱的手。   “你这人……!”   乔景不可一世地一抬下巴,一副不贪生不惧死的小模样。   裴舜钦恨不得低头吻上去封住乔景的嘴看她还能做什么乱,无奈这儿行人来来往往,他只得憋着摔开了她的手。   乔景得胜似地一哼,骄傲地撇下裴舜钦自顾自往前走了。   裴舜钦落在后面,揉了下膀子上被乔景掐得犹在隐隐作痛的地方,无可奈何地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逛完整条街已近子时,乔景这一天又是下山又是逛街累得不行,回到客栈洗漱之后却不肯睡,只是裹着被子靠在窗边的长榻上等子时的烟火。   裴舜钦不大懂烟花哪里值得熬夜去等,不过乔景乐意他只好作陪。   乔景困得实在遭不住,头一点一点地似小鸡啄米,裴舜钦看不下去,轻轻搂过她靠在了自己肩上。   “嗯……”乔景觉得这样不妥,闭着眼挣扎想要坐好。   裴舜钦劝她:“别管那些了,就靠一会儿。”   乔景迷迷糊糊地想了想,便顺从地靠在了裴舜钦肩窝。   她真是困极了,呼吸没一会儿就变得绵长,窝在裴舜钦怀里像只小小的安静的雀儿。   房间就桌上点了盏微弱的油灯,光照在窗边已经所剩无几。房中昏暗无声,裴舜钦垂眼看向乔景安宁的睡颜,情不自禁地轻轻用脸颊蹭了下她细腻的额头。   乔景稍微动了动,却没有醒,裴舜钦想了一想,另外一只手也抱住了乔景。   如此一来,乔景便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怀里。   待到子时,烟花绽放的声音划破天际,乔景身体一颤,被惊醒了。   她以为自己只是靠着裴舜钦,没想到一睁眼两人的姿势已变得如此亲密,她脸一热,想起身推窗去看烟花掩盖这份暧昧。   “乔景……”   裴舜钦却紧着手臂不肯放她走,他将她锢在怀里低头看她,好看的眼睛里的温度让她觉得心被烫得一抽一抽的。   窗外的烟花一声声炸响,不必推窗去看,从床上明灭洒下的光亮也可知外面一片粲然。   乔景直觉裴舜钦今晚与之前都不一样,她紧张看着他,又像是在等待,又像是求他放过她。   裴舜钦仔细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收回目光像是无奈何地笑了笑。   乔景心一落,还没有分辨出这算是什么滋味儿,就见裴舜钦复又抬起头看着她郑重说道:“我喜欢你。”   乔景睁大眼睛,很不争气地抖了一抖。   烟花绽放的巨大声响此起彼伏的连成一片,她不知怎的,竟觉得刚刚听错了话。   “我……你……你刚刚说什么?”她偏过头,装作没听清的样子。   裴舜钦垂眸一笑,俯身贴近了乔景耳边,乔景僵硬地往后躲,他便慢条斯理地追,直到她躲无可躲。   天上地下,乔景觉得自己被裴舜钦逼到了角落,她手虚虚抵着他肩膀,想要将他推开,又使不出一点力气。   “我喜欢你。”   裴舜钦这一句话明明白白地落在耳边,没有任何借口可以逃掉,乔景闭上眼细细喘了口气,竟然有些害怕将眼睛睁开。   这反应很符合乔景的性子,裴舜钦忍不住无声地笑了。   “乔景……”他贴向她耳畔轻声地唤。   乔景被裴舜钦的气息拂得心一颤,她不由自主地轻轻答应一声,睁开眼睛看到裴舜钦的笑,什么都没法想了。   “我喜欢你。”   裴舜钦近似作弄地对乔景又说了一遍,笑着吻了上去,两唇贴了一瞬,乔景即像惊醒了似地往后躲了开。   “你不喜欢我?”裴舜钦托住乔景后脑不让她逃,声调委屈而不满。   “我……”乔景呢喃一声,手心因为慌乱沁出了层凉凉的薄汗。   裴舜钦看着怀里人如堕了满天星的眼睛,唇边一点一点漾起了胜利似的笑意。   她溶溶的眼眸已经诚实地替她说出了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   “我知道你喜欢我。”   他飞扬一笑,热切地吻上了乔景的唇,再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他知道她喜欢他,还喜欢他喜欢得要命。 作者有话要说:  我相信你们今天可以原谅我晚了一点点!(叉腰! ☆、第六十一章   裴舜钦放肆地在乔景唇上辗转,怀里的人娇娇小小,抱起来像一块细腻的白玉,却又绵软温热。   他噙着她柔软的唇,恶作剧似地堵住她的呼吸,直到逼得她无措推了下他肩头,微掉过脸细细喘气,方得逞似地笑了。   “乔景……”   裴舜钦抵住乔景额头,浅浅吻了下她眼睛,低沉的声音轻得近似喟叹。乔景意乱神迷地轻轻答应一声,一直虚虚抵在裴舜钦肩头的手向上乖巧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裴舜钦心里顿时泛滥开了一种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情绪。   他收紧手臂,将乔景用力抱进了怀中。   春日花枝轻点的湖面,纤细绕树的藤萝,乔景让他想到的一直都是明媚柔和的东西,而这一刻,他便觉得乔景是朵只属于他,独为他开放的花。   她只将勾人艳色在他面前盛开,而他也只想拥有她隐秘的鲜艳娇媚。   “乔景,乔景……”他执拗地贴在乔景耳畔唤她名字。   裴舜钦呢喃的声气像是在寻找,又像是在乞求,乔景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眼眶一下热了。   她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终于。   终于。   “我听到了。”   她清浅一笑,仰头在裴舜钦下巴上轻快啄了一下。   乔景眉眼弯弯,不再躲,不再羞,裴舜钦眼中闪过丝讶然,随即颇是孩子气地笑了。   “听到就好。”   他满足地叹息一声,复又将眼前眼眸清澈明亮,如芙蕖般俏丽的美人揽进了怀里。   一室安宁,外面的烟花不知何时早已没了声息,乔景环抱住裴舜钦的腰,再无顾忌地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身上的清冽的香味,只觉心情就像窗外的朗月般完满。   裴舜钦又何尝不是,他轻抚着乔景如瀑般披散满肩的头发,已经想到了很久之后。   “你在想什么?”   乔景察觉到裴舜钦在走神,慵懒在他怀里蹭了蹭,裴舜钦咧嘴一笑,挑起了她下巴。   眼前这张巴掌大的小脸看起来有点不满,裴舜钦目光在她唇上逡巡一瞬,不由又起了歪心思。   他笑着说:“我在想怎么娶你。”   他本以为可以欣赏到乔景脸面染绯,羞怯气恼的小模样,却不想她的脸色却唰的一下变白了。   他心头蓦地生出了一阵慌乱。   “怎,怎么了?”   乔景没有怎么,不过是裴舜钦这句话让她想起了她的隐瞒。   不能再瞒了。   真的不可以再瞒了。   “我……”她嚅嗫一声,想要将真相和盘托出,却觉剩下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说过的,他不仅讨厌乔家小姐,他还讨厌乔家。   他喜欢她,可是他有多喜欢她?   有喜欢到可以忍受乔家错综复杂的情况吗?有喜欢到可以接受她到如此地步的隐瞒吗?   她不知道。   乔景不安的神情让裴舜钦万分后悔刚才用玩笑的口吻对她说了那句话。   他以为她是在烦恼他和乔家的婚事,便拉过她的手放在心口,看着她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我会退婚,我一定会退婚。”   裴舜钦决绝的神情让乔景心底漫出了层两难的绝望。   “不,不是的……”她心慌意乱地摇头,还在说与不说间摇摆,就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对不起,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跟你提这个事情。”   裴舜钦郑重的道歉让乔景心都揪在了一处,她抱紧裴舜钦,埋在他怀里闷声道:“不要退婚。”   “什么?”   裴舜钦将她从怀里拨拉了出来,意外而震惊的神情让她感到既歉疚又害怕。   “不……不要退婚。”乔景低下头避开裴舜钦的目光,为难得声音都有几分哽咽。   裴舜钦不以为意地短笑了一声。   “你是怕我得罪了乔家,乔家会和我过不去?”   裴顺钦话里的偏见让乔景十分难受,她忍不住为家里小声分辨道:“乔家没有你想的那么不讲理。”   “他们要讲理就不会逼我娶她家女儿了。”裴舜钦的语气一下变得冰冷。   乔景总算懂了什么叫百口莫辩。   她当初也没有想逼他,但事情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办法解释了,她磕磕绊绊地说:“也许你和乔小姐之间也有误会呢?可能她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呢?”   乔景口口声声为乔家说话,裴舜钦有点生气了。   “那你是想如何?难道是想着和她共侍一夫吗?”他不客气地反问。   乔景重重叹气一声,转过了脸。   裴舜钦觉得自己刚才在气头上说话有点过分,便将乔景拉到怀里放软语气哄道:“你不要再想这事,也不要再为我担心。你信我,我会将一切完满解决好。”   他吻了下乔景唇角,“你只要记着,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这不是受委屈不受委屈的事情,乔景憋不住了,想要彻底同裴舜钦将话说清楚。   可是裴舜钦感受到她的挣扎,就哭笑不得地将她摁回了怀里。   “好了!”   裴舜钦如此坚定地要和乔家撇清关系,其实还有一层关系。   “我要和乔家退婚,除开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裴家。现在朝中内忧外患,圣上又病得那样沉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改朝换代。”   “就陆家和岑家那样急赤白脸的斗法,最后必然会有一方倾覆。乔家虽然说在两边都埋有力量,但流血之下哪里会有全身而退的好事儿?”   “我跟你说过我没多大志向,就想要护一家人平安无虞。乔家在漩涡中心,我与他们之前无任何牵扯,为什么要去趟这趟浑水,我活腻了吗?”   乔景听着裴舜钦的解释,越听越是惭愧,越听越是冷静。   她太不成器了,她跑到这儿来读书明理,结果读了这么久一天到晚还是只会想些风花雪月。   裴舜钦说得不错,乔家不会碰上全身而退的好事。   她要真的喜欢他,就得清醒点,不要给他带去任何灾祸。   乔景深吸一口气,眷恋地在裴舜钦心口蹭了蹭。   “嗯。”她闭上眼睛,轻而又轻地答应。   裴舜钦放下心来,轻吻了下乔景的额头,闲闲笑道:“我们安稳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他们喜欢争权夺利,就让他们争权夺利去。”   乔景扯起嘴角笑了一笑,只觉得裴舜钦这话正正讽刺到了她的心窝。   她生在乔家,就不可能安稳过日子。   爷爷,父亲,哥哥,姐姐,他们都在争权夺利,为了乔家可以延续百年的基业争权夺利,为了福泽后荫争权夺利。   只有她,逃到了这里来做梦。   太平时她只想着自己也就罢了,可是现在她要是还顾着自己,那不就是逃兵么?   她才不要做逃兵。   退婚。   乔景下定了决心。   与裴舜钦在一起的日子有一日算一日,等到什么时候家里要她回去,她便回去尽她做为乔家一分子该尽的责任。   她想,偷得浮生一场梦,自己这场梦已经梦得十分圆满。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突然往虐的方向一路狂奔……(拿着笔露出阴险无情的笑 怕你们害怕(和骂我),我要说一下:HE!HE!HE! 我不喜欢误会和怀疑,我就想让他们经历波折一起成长。 他们一直都是信任对方,彼此相爱的。 总之,我的男女主必须给我终成圆满甜一辈子! ☆、第六十二章   翌日清晨,澄澈的天光洒落到了局促拥在长榻上的两人身上。   长榻逼仄,他们便贴得亲密,宽大的绸被下,裴舜钦一手搭在乔景腰际,一手搂着她肩膀,乔景蜷在裴舜钦怀里,一头乌发散在被子外,只露出了张白净的小脸。   晨光透过窗棂斑驳地移到裴舜钦脸上,裴舜钦一皱眉头,被光照醒了。   他清醒片刻,带着三分困意睁开眼睛,看到偎在自己胸口睡得安然宁和的姑娘,懵懵反应了会儿,一下扬唇无声笑了。   昨夜乔景困极了也不肯去睡,只是挂在他身上逼着他陪自己聊天,他享受她的娇痴,便由着她性子抱着她漫聊闲话,直到夜深不知不觉地睡去。   怀里的人身躯柔软,衣袖间还幽幽散着清甜的香味,裴舜钦心念一路狂奔,难以自持地抱紧了乔景,将脑袋埋进了她的肩窝。   “阿景……”   他呢喃轻唤,侧脸吻上乔景细腻白净的耳垂,搁在她腰间的手情不自禁地用上了几分力气。   她的温热和柔软,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变得炽热。   乔景清梦被扰,浅吟一声悠悠转醒,晕头转脑地还分不清是梦还是如何,心就因着裴舜钦扑在她耳畔的滚烫气息灼得一阵阵发紧。   乔景娇迷的模样让裴舜钦更是眼热。   她怎么可以这时候还这么迷糊呢?   “阿景……”   他沿着乔景清晰纤细的下颌辗转吻上她的唇,手上想要作乱却又不敢,只得勉强按捺着拼命锢紧她的腰。   乔景被裴舜钦热烈的吻吻得气都要喘不匀了。   “别……别……”   她拼着一丝清明,两手无力地抵在裴舜钦肩头将他往外推,却在他吻她的时候不自觉地微微抬起了下巴迎合。   不可以,不可以再放肆了。   裴舜钦深吸口气,在乔景细白的颈上重重印了一下,便抱着她不动了。   迷蒙过去,乔景三魂七魄归位,终于感觉到了后怕。   他好烫。   她悄咪咪想着,安安静静地缩在裴舜钦怀中一动也不敢动。   裴舜钦冷静半晌,艰难地从乔景肩窝处抬起了头。四目相接,他对上乔景清亮柔和得如同两汪春潭似的眼眸,心下暗叹一声,无奈何地伸手捂住了她眼睛。   “你别再这样看我了。”   裴舜钦郁闷的声音里带着丝喑哑,乔景悟过他话外的意思,登时羞得满面绯红。   裴舜钦草草起身,自暴自弃地靠在窗边闭上了眼睛。   乔景也跟着动作轻柔地坐了起来。   裴舜钦穿着白色绣暗纹的绸缎里衣,衣襟散乱敞着露出了突出的喉结下的一块皮肤。他的发髻有些微散,明亮的阳光照在他背后,将细碎的头发照得纤毫毕现,衬得他身上那股飞扬的少年气更足了些。   乔景静静一笑,抬手抚上了裴舜钦的脸颊,裴舜钦捉住乔景的手,睁开眼见她在笑,愈发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对不起。”他眉眼低垂的道歉。   乔景不说话,仍是浅浅地笑,裴舜钦读不懂她这笑里的意思,便眯起眼睛问她道:“你笑什么?”   乔景但笑不言,蹭到裴舜钦跟前抱住了他的腰。   裴舜钦愣了一瞬,投降似地往墙边靠了靠,想与乔景牵扯出点距离,乔景却是不依不饶地凑上来,还轻巧地亲了亲他下巴。   “我晓得的。”   乔景眉眼弯弯地看着裴舜钦亲昵地说,眼睛里的笑意漾然浮动。   她晓得的,他不会做让她觉得害怕的事情。   眼前的心上人娇俏明丽,满心满眼都是自己,裴舜钦低头强忍住嘴角扬起的笑,一把将乔景扯进了怀里。   他恶狠狠地在她耳边磨牙道:“以后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   裴舜钦话里暧昧旖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乔景飞快懂了,羞恼得捶了他一下。   裴舜钦自得受了,心满意足地吻了下乔景鬓边的蓬松柔软的乌发。   正是两人满心欢喜地偎在一处窃窃私语,客房的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裴舜钦,乔景,你们醒了吗?”宋衍在外面有几分焦急地询问。   乔景一惊,从裴舜钦怀中骤然坐直,不知所措地摸了下披散满肩的长发。裴舜钦用眼神示意她躲到屏风后,她会意,立即跳下了地。   裴舜钦披好外衣,打开了门。   “怎么了?出事了吗?”他一边询问宋衍,一边自然地反手带上了房门。   好在宋衍也不甚在意,只是以为乔景还睡着。   “你自己看吧。”他烦躁说着,从袖子里摸出张纸条拍到了裴舜钦手中。   裴舜钦不明所以地展开纸条,见纸上飞扬潦草地写着“快来救我”四字,一时愣住了。   “陆可明找人从牢里送来的!”宋衍一甩袖子,显是心烦得不行。   陆可明点群芳点到了牢里?   裴舜钦想要放声大笑,但见宋衍愁容满面,便只好憋着笑感慨道:“他可真是个宝贝。”   “你还笑?”宋衍严肃瞪他一眼,叠手一拍抱怨道:“你说这算是什么事儿?大家十五下山休息休息,他折腾出这档子事可要我到时候怎么和山长交待?”   裴舜钦倒不像宋衍那般担心,陆可明是抚远侯的独子,真出了什么事儿也轮不到他们来操心。而且陆可明素来欺软怕硬,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儿。   “你别急,等会儿我们去牢里一探究竟,该打打该罚罚该塞钱塞钱,把人领出来就是了。”   裴舜钦语气轻松,宋衍生怕陆可明是犯下了什么□□掳掠,十恶不赦的大错,便催促他道:“你快些收拾,收拾好了就来找我,我就在房里等你。”   “行行行。”裴舜钦无奈答应,回头往门口走过两步,记起来一事,啧了一声转身问宋衍道:“你干嘛要等我啊?”   因为岑寂和陆可明不对付,所以他能理解宋衍为什么不拉着岑寂,但是他明明一个人也可以去找陆可明的啊?   宋衍握拳虚咳一声,“你刚刚不是说该塞钱塞钱吗?”   合着是在这儿等着他,把他当钱袋呢!   “行!”裴舜钦服气地一指宋衍,又好气又好笑。   “我听到了!”   他一进门,乔景就兴冲冲地凑了上来,他觉得她雀跃得好笑,便抬指在她额上轻轻弹了一下。   “你听到什么了?”他哭笑不得地问。   就在裴舜钦与宋衍交谈的功夫,乔景已经穿好衣裳束好了头发,她精神一凛,笑嘻嘻地回道:“自然是去牢里见陆可明啊!”   陆可明这人坏得单纯,蠢得天真,没有什么七弯八绕的坏心,只是单纯的有钱有势便耀武扬威。   乔景受过他捉弄多次,虽是在裴舜钦的帮助下狠狠还击了一次,但心里终归是有些不爽。这次陆可明遭了难,她便很小心眼地想要去瞧瞧他的笑话。   裴舜钦怎么不知乔景揣的是什么心思?   “可是不行,你不可以去。”他正经说着,捏起了乔景一边柔软的脸颊。   “为什么!”乔景喜笑颜开的小脸马上垮了下去。   “因为监牢不是你该去的地方,那地方又脏又臭,你气不到陆可明反而会把自己恶心了。”   裴舜钦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乔景兴趣缺缺地打开了他的手。   “行吧。”   裴舜钦笑道:“等我们把人带回来了,你再可劲儿笑他。”   乔景嫌弃地一撇嘴,“等你们回来,估计身上也都臭死了。”   裴舜钦正在系衣裳带子,听得乔景这话当即一步拦在她身前,挑眉问道:“怎么?你嫌我?”   “是啊!”乔景不甘示弱地一仰下巴。   裴舜钦就等着她如此,他顺势捏过她下巴在她唇上轻啄了一口,低声笑着说:“那你就提前给我备好热水,让我一回来就能洗得干干净净的。”   “你这人!”   裴舜钦口无遮拦,乔景脸一热,习惯性地又是一脚,裴舜钦仍是惯常般轻巧躲过,笑得无赖得意。 作者有话要说:  陆可明:我知道这回轮到我做工具人了QAQ ☆、第六十三章   裴舜钦洗漱好后,匆匆吃过早饭就与宋衍一起前去牢房捞陆可明,乔景无事可做,便跑到街上闲逛一番买了些小玩意儿。   及至午间,她逛累了回客栈,一拐进街口,就见裴舜钦和宋衍一左一右地架着腰背佝偻,脚步虚浮的陆可明慢慢往客栈挪。   陆可明不满咒骂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乔景一溜小跑赶上前去,看到陆可明披头散发,面色惨白,额上还挂着冷汗,没了半分平常跋扈嚣张的气焰,不由发出了声稀罕的感叹。   “你怎么搞成这样了?”她好奇地问。   陆可明挨了板子背上正毛焦火辣的痛,乔景这时候忽然冒出来,还一副看笑话的模样,他便将一腔怨气尽往乔景身上撒了。   “有你什么事儿!滚啊!”   陆可明不客气地破口大骂,结果丹田一用力牵扯到背股处的伤口,立时痛得脚一软差点儿跪到了地上。   裴舜钦慌忙架住呲牙咧嘴的陆可明,向被吼懵了的乔景使了个眼神。   成这样了还想着逞威风呢。   “活该。”   乔景冷眼一撇嘴,轻巧撂下这两字便转过身施施然进了客栈大门。   “乔景!!”   陆可明气得够呛,一声大吼便往前扑去想找乔景算账,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步子稍迈大了点便觉眼前发黑。   陆可明骂骂咧咧一路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目光,宋衍瞧在他受了皮肉之苦的分上一直忍着没出声,此时陆可明还不知收敛,他终于忍不住了。   “别生事了!”他不耐烦地沉声一喝,脸色阴霾得可拧出水。   陆可明惹出这场事本就心虚,宋衍一不耐烦,他再不敢大吵大嚷,只是闷闷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裴舜钦帮忙将陆可明送回房,回到自己房间推门看到乔景托腮坐在桌前等他,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不由笑了。   “还气着呐?”   他合上房门缓步走向乔景,不想才在桌前坐下,乔景就没好气地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冷冰冰地对他道:“离我远点,你身上臭死了。”   裴舜钦被噎得哭笑不得。   “你这是迁怒!”他为自己伸冤。   乔景不理人只是望着窗外,裴舜钦想要过去讨好,待扯起袖子一闻,好像真闻到了点监牢里霉臭阴湿的味道,便有点儿进退无着了。   正两难时外面有人敲门,他开门,外面站的是客栈的伙计。   伙计一作揖,殷勤问道:“可是公子叫了两房热水?”   裴舜钦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乔景站在窗前回过头来答应道:“不错,是我叫的。”她顿了顿,又提醒道:“这一间还有隔壁那一间。”   “知道的,这就给您送来。”   伙计应承完自去干活,裴舜钦关上门往窗边凑,乔景瞧他笑得涎皮赖脸,忙伸手止住了他要他别再走近。   “你脏。”她嫌弃地说。   乔景惯是脸上冷清心上体贴,裴舜钦从善如流地止住脚步,认命般道:“行行行,你就嫌我吧。”   乔景轻轻一哼,嘴角却不自觉地往上扬了扬。   伙计担来热水,裴舜钦泡进浴桶洗澡,陆可明许是在上药,隔壁房间忽然传出了声惊天动地的嚎叫。   乔景被冷不丁的一嗓子吓了一跳,她侧耳细听着隔壁隐约的动静,不可置信地问裴舜钦道:“到底是出什么事儿?竟然有人敢打陆可明,还把他打成这样。”   “我看他挨这顿打挺好的。”屏风那边水声丁零,传出了裴舜钦幸灾乐祸的声音。   “什么意思?”乔景不懂了。   裴舜钦想起早上那衙役下得又狠又快又重的板子,忍俊不禁地笑了。   陆可明被抓进去,是因为当街打了人,而且打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平镇上第一富户家的公子。   昨夜陆可明点花魁点得正开心,忽然听得歌楼一阵嘈杂,他循声看去,就看到那富户公子喝得酩酊大醉,拉着一长相清秀的粗使婢女肆意轻薄。   那婢女不过十四五年纪,吓得花容失色,胡乱挣扎哭喊,无奈这家公子在太平镇是出了名的恶霸,周围人围着指指点点,却没一个敢上去说句话。   那公子不知在这歌楼里漫撒了多少银钱,歌楼老板怕得罪了财神,只是绕着那公子苍蝇似地求,那公子醉熏了,哪里听得进他那软绵绵的话?   陆可明混账,却也看不过去有人这般下作,他挺身而出将那姑娘救出来,然后结结实实地请那公子吃了几拳头。   想也知道,公子哥儿出行必然不会只身一人,那公子身边的仆从见主子吃了亏,一拥而上要找回场子,陆可明横行霸道惯了,脑子根本就没有审时度势这四字,两厢硬碰硬,差点把歌楼给砸了个稀巴烂。   有人喊来官府,捕快二话不说地缉了陆可明,陆可明见那捕头对自己蛮横粗野,对那公子却是低声下气,一时气得无可无不可。   他疾声质问缘由,想要求个公道,捕头瞥眼打量他,颇没眼力劲儿的把他当成到此地做生意的二世祖,大手一挥让手下人将他收了监给那富户公子出气。   在牢里关过一晚上,第二天一早牢头送来了一纸和书要陆可明在上面签字画押。   陆可明定睛一看,瞧自己不仅要赔偿歌楼损失二十两,还得赔偿那公子一百两并向他道歉,当即气得将那张纸撕得粉碎。   “一百两?!”乔景听到此处蓦地睁大眼睛,转念想到这要求背后的龌龊,连连摇了摇头。   她重重叹口气道:“看来此地官商勾结得厉害。”   “谁说不是呢?”裴舜钦洗完澡,穿着外衣绕过屏风继续说道:“那小子倔脾气犯了,咬定了说自己没钱。牢头吓他,说他不赔,就发他贱籍给昨夜那人为奴,他便写了张条子托人送来叫我们去救他。”   乔景先还把这事儿当成了一桩乐子,可听到此处她已是半点都笑不出来了。   这地方实在是无法无天。   “后来呢?”她问。   后来便是裴舜钦和宋衍去了牢房,裴舜钦劝陆可明要么忍一时拿银子摆平,要么就告知官府他的身份,没必要硬顶着和人杠上,陆可明却倔脾气犯了,端的不肯低头,就要看他们能胡作非为到什么地步。   话到此处,乔景就已大概猜到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他就挨打了?”   裴舜钦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打了多少?”   裴舜钦伸手比个十,叹口气压低声音道:“本来是十五杖,后来还是我一两银子一杖,给他减了五杖,另外给他赔了七十两。”   乔景听得真是要气死了。   那一两银子换一杖,想来是那牢头看裴舜钦衣着富贵出手阔绰,给自己捞的好处。   “这儿从上到下都烂透了!”她义愤填膺地握拳捶了下桌面,皱眉问裴舜钦道:“你又不差那几十两银子,干嘛不干脆保他出来算了。还要他受这皮肉之苦。”   裴舜钦一摊手,“是宋衍的意思。”   “宋衍说他平日惹是生非惯了,这次能栽个跟头也算是个好事。十杖,打不死人,又够痛得给他一个教训。”   乔景有几分不解,“什么教训?”   “就是想让他看清些,他要是不是抚远侯之子,在这世上会如何。”   裴舜钦悠悠说罢,想到了离家之前父亲骂过自己的话。裴由简说的不错,他脱去衣裳,隐去姓名,这世上不会有谁再高看他一眼。   没有裴家,他什么都不是。   乔景不能苟同地摇了摇头,“就算他只是一介平民,也不至如此。”   裴舜钦收回思绪,默了一瞬,自嘲笑道:“你还别说,拿银子出去的时候还真有点儿憋气。”   乔景听着也短短地笑了。   两人交换过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地陷入了沉默。   大齐若是处处如此,只怕已然病入膏肓。   不管是裴舜钦还是乔景,都没遇过这种事情。   因为没有人敢对他们这般明显粗劣的不公道。   可是不是人人都有他们这种让人望而生畏的身份,如果只有靠着权势才能求得公道,那公道就早不能称之为公道了。   古往今来,圣贤能人都在希求人人可得公道,并为之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但实现此理想难如登天,毁灭之却易如反掌。   无法理,无明辨,无尺衡,结果只会是人人互相倾轧,拼命让自己成为不被欺负的那一部分。而随着私心而生的争斗、诡谋、野心,会将所有人都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乔景缓缓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觉得自己很软弱,因为她在气头上想的是等她回京后一定要将这儿的乱相告诉爷爷,让爷爷派人到这儿来整治。   但是她刚刚想到,不管是岑寂还是宋衍都不会像她这样想,他们肯定想的是如果可以,我要来亲手结束这儿的黑暗。   哪个读书人不会这样想呢?   读书明理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为万世开太平吗?   乔景在羞愧中感到了一丝难过。   如果可以,她也想整肃清明,纵横捭阖。   可惜她不可以。   而且从古至今女子一直不可以。   一念及此,她觉得自己骤然堕入了一片更为浓重的黑暗。   “会好的。”   正迷茫间,裴舜钦握住了她的手。裴舜钦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她浅浅一笑,扣住了他的手指。   她轻声问:“会好的吗?”   “会。”裴舜钦看着她平和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第六十四章   陆可明背上受了伤不好走动,几人只好陪着他在镇上耽搁了几日。好在此时功课松散,多放几天假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乔景自到书院后没下过几回山,这回时间宽松余裕,她便和裴舜钦逛遍了太平镇。陆可明年轻力壮,七八日后就差不多恢复如初。这日大家约好明日一早就回书院,乔景不舍山下的热闹,夜里与裴舜钦在瓦子里一直玩到了时近三更。   年节已过,天气还是冷得很,裴舜钦和乔景沿着冷清的长街并肩往客栈的方向走,呼吸间带出阵阵白雾。   甫从瓦子那热闹以极的地方出来,裴舜钦耳边仿佛还能听到之前的笙歌笑闹,乔景一路兴致勃勃地把玩着今夜在街上买的昆仑奴面具,显然是还没收心。   这夜月影黯淡,灰白的月影像是给一切物什都裹上了层冷暗的霜。长街上行人寥寥无几,纵是有人行走,也大多是揣着袖子缩成一团匆匆往家的方向赶。   乔景玩得投入,步子于是迈得慢了不少,远处遥遥传来子夜的梆子声,裴舜钦觉得在外耽搁到太晚了,便催促乔景快些走。   乔景似是没听到一般,将面具往脸上一比划,忽然凑到裴舜钦面前,摇头晃脑地问道:“吓人吗?”   “还好吧。”   乔景笑嘻嘻的声音在面具下有几分发闷,裴舜钦无奈笑着给她摘下了面具。   乔景莞尔一笑,低头抚摸着面具上浓墨重彩的诡异图案自顾自说道:“显卿胆子小,等他回来我要吓他一跳。”   裴舜钦闹了一晚上,这时候已困得只想头挨着枕头睡觉,他不置可否,只是又催促道:“快些回去吧,明天还得起早上山。”   “哦。”乔景抬眸瞧了眼裴舜钦,意兴阑珊地答应着转过了身。   没走过几步,她看到路边有一家还未打烊的馄饨摊,腹中馋虫被摊子飘出的团团热气和咸鲜的味道勾动,便拉着裴舜钦的胳膊走不动道了。   “我饿了,吃点东西再回去吧。”她可怜兮兮地说。   现下已过了子时,耽搁这么一会儿,等回去洗漱完不知道就到了什么时候,裴舜钦急着回去,就劝乔景道:“房里有糕点,我们就回去吃点应付应付,好不好?”   不想他这话刚说出口,乔景就变了脸色将他的手一把甩开。   “那你就自己回去。”   乔景板起了一张俏脸,裴舜钦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他搞不明白。   他耐着性子解释道:“太晚了,都到午夜了!”   “那又如何?”乔景硬梆梆地反问一句,赌气地背过了身,一副根本不想再听他说话的架势。   裴舜钦的脑袋隐隐作痛。   他转到乔景跟前,见她垂着眼眸望着地上,神情里有几分委屈的意味,更觉头大。   “吃吃吃。”他赶紧举起双手投降。   裴舜钦以为自己退步了就万事大吉,却没想到乔景只是抬起头来不满地瞪着他,并没有要跟他和解的意思。   “不吃了。”   乔景冷声冷气地说着,绕过了裴舜钦径直往回走。   这样闹下去今晚还怎么睡得着?   裴舜钦在心里哀叹一声,马上追上去拦到乔景跟前,拉过她胳膊就往馄饨摊走。   “多大点事儿,还值得闹场别扭?”他无赖笑着,无视乔景的小小挣扎,硬把她拖进了馄饨摊。   乔景不打算给他面子,甩开他的手就想走,他忙一把把她摁在长凳上,向一旁在忙着的摊主喊道:“老板来两碗馄饨!”   “好咧!”长相憨实的老板马上中气十足地答应了。   既已如此,乔景只好乖乖坐着了。   老板手脚很麻利,不过片刻就端上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绿油油的葱花,红澄澄的虾米,咸香的紫菜,润白的骨头汤,还有隐隐可见里面肉馅的晶莹剔透的馄饨,一切足以叫人食指大动。   裴舜钦端起碗忍着烫喝了一小口带着胡椒味儿的面汤,舒服得一个激灵。   别说,客栈里那冷冰冰的糕点和这个还真不能比。   “爽快!”   裴舜钦放下碗向乔景感叹,乔景瞧着他这副傻样子,忍不住笑了一笑,拿起了搁在碗边的瓷勺。   她知道刚刚是自己任性了,但她控制不住自己。   自做下决定后,那封不知道会什么时候唤她回家的家书就成了柄悬在她头上的利剑。   在剑落下来之前,她想和裴舜钦一起度过的时间多一点,想要以后可以回忆的经历多一点,所以她这几天来像转了性一般,没事儿就拉着裴舜钦出去玩。   馄饨的热气氤氲得乔景眼热。   她悄悄将目光移到裴舜钦那边,裴舜钦大快朵颐地吃着馄饨,表情轻松愉快,能看出这一刻的时光让他很快乐。   乔景将一个馄饨送入口中,热烫的馄饨没有吹凉,她差点被烫得掉眼泪。   裴舜钦对她仍是一无所知,以前她会为他的这份一无所知感到郁闷和生气,现在她却对此有种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庆幸。   她宁愿他对此始终一无所知。   她不告而别之后,他把她当成一个生命里想起来会愤恨,会轻蔑的过客就很好。   “烫……”乔景小声说着,顺理成章地扯起袖子抹去了眼角的眼泪。   “又没人和你抢。”   裴舜钦如惯常般嘲笑她,她听着也不恼,只是也像一直以来那样好脾气地笑了笑。   两人吃完馄饨回到客栈,客栈里的人都已经歇息了,他们轻手轻脚地上楼回到自己房间,裴舜钦摸黑走到桌前去点灯,才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就被乔景从背后抱住了。   乔景这个拥抱轻得无声无息,裴舜钦猝不及防地一僵,随即在黑暗里温柔笑了。   他不点灯,只是随手将手里的火折放到桌上,转过身将乔景抱了个满怀。   “又撒什么娇?”他轻轻吻了下乔景还带着几分凉意的额头。   怀中娇小的身躯不说话,只是又往他怀里偎紧了几分,他只当是乔景一时发作小女儿心性,便无奈又满足地抱紧了她。   过了许久,乔景才在他怀里不情不愿地说:“我才不会撒娇。”   裴舜钦听得这声口是心非的娇嗔轻轻笑了。   他挑起乔景埋在他胸口的小脸儿,似笑非笑地问:“你不会?”   乔景清澈漂亮的眼睛心虚地闪了闪,裴舜钦一阵心痒,缓缓低头压向了她的唇。   结果还未得逞,一室旖旎就被门外响起的急促的拍门声破坏殆尽。   “裴舜钦!乔景!”   陆可明这声儿好似直冲着两人而来,乔景推开裴舜钦,有种做坏事被人抓了个正着的慌乱,裴舜钦懊恼瞪一眼门外,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拉开了门。   “深更半夜的你嚷什么!”他没好气地说。   “出大事了!”   陆可明一摆手抢进了他们房中。   乔景慌忙摸到桌上的火折子点起了灯,昏黄的烛光一点点在房间漾开,陆可明一步抢到桌边给自己倒杯冷茶一饮而尽,咚得一声将茶杯重重放回桌上,握着茶杯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裴舜钦瞧他穿着身紧身的玄色缎衣,皱起眉头和乔景交换了个眼神,皆是不明所以。   陆可明深吸口气一把抓住裴舜钦肩膀,望着他压低声音说道:“这地方或许要造反!”    造反?   裴舜钦惊了。   “这话可不敢乱说!”他掼掉了陆可明在他肩膀上的手。   “我没有乱说,我亲耳听到的。”陆可明唇色有几分发白,他见裴舜钦侧着身好像是不想听他的胡言乱语,用了力气又把他拽着面朝向了自己。   “本地校尉三天后会与南延交易一批兵武,位置就在太平镇北百里的劳扬坡!”   陆可明话说的这般明白,裴舜钦不可能不信。   但这消息未免也太惊天动地了些,他还在消化着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得陆可明开始拉着他讲来龙去脉。   “别说了。”   没说几句,乔景就插言打断了陆可明,陆可明不解望向乔景,乔景皱着眉冷静地点了一点头,向两人道:“我们去找岑寂和宋衍,本地武安卫是岑安手下的人,如果此事真如你所说,恐怕得让岑寂出面去调动卫军。”   “是,你说的不错。”裴舜钦听着连连点头。   齐朝虽分州治,但像太平镇这种地方偏远,人员混杂的地界仍设有藩镇。   齐朝虽然数次尝试削藩,但仍然改变不了节度使在属地一家独大的形势。节度使手握兵权,治权,朝廷派来的人在他们跟前都难得说上话。   按着规矩,每个藩镇都设有部军与卫军。部军由藩镇供养,卫军由京城直派,原意是想两军在属地互相监督制衡,但其实因为势力悬殊过大,卫军常常沦为了摆设。   可是再是摆设,这时候也是京城能名正言顺,而且最为快速地插手此事的途径。   “对对对。”陆可明咂摸过这个道理,提步就往岑寂房间走。   乔景和裴舜钦一前一后地跟上去,裴舜钦落在后面,看着乔景纤细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怎么会晓得这儿的武安卫是岑安手下的人?   他心头浮起了一个疑问。    ☆、第六十五章   陆可明知晓这桩石破天惊的消息实属是个意外。   他咽不下前几天受的这口气,便花重金买通了县令家仆,想要潜入他家找出他与本地豪绅勾结的证据还以颜色。   他本只是想要偷出些账本和往来文书,结果好巧不巧碰到了校尉深夜前来拜访县令。   齐朝军政分离,县令只有事权,并无权力调度此地的驻军。校尉深夜孤身来此,其中必有蹊跷,陆可明悄无声息地潜入两人议事的宅院,趴在檐上轻揭开瓦片,就听到了他们在商议与南延交易兵武。   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甚就会引来杀身之祸,他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校尉告辞,烛灭灯熄后方一阵风似地奔回了客栈。   “南延真是一刻也按不住。”   岑寂披衣坐在桌边,听罢陆可明的话冷冷地笑了一声。   裴舜钦接着低声嘀咕道:“岂止是南延按不住。”   太平镇地处河阳,一个小小县令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勾结外敌,他敢这样做,必然是有节度使在背后撑腰。   乔景将一手搁在桌上,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陆可明,幽幽道:“河阳节度王元武,十二年投入营州军立下赫赫军功,二十七年安富江之战大胜之后,被人举荐提拔为了河阳节度。”   陆可明的父亲陆渊十二年前戍守朔东,营州军归其辖管,而当年王元武能领兵出征安富江,亦是因为他的保荐。   陆可明听出乔景的弦外之音,勃然大怒地一拍桌子,“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这事儿是我爹指使的吗?”   乔景轻蔑一哼,目光箭一般射向了陆可明,“陆侯爷或许不知道这儿的肮脏事儿,不过此处能出这种事情恐怕也与陆侯爷脱不了干系!”   她不是只知琴棋书画的闺秀,乔用之从来不避讳将朝中的争斗告诉她,因为她做为乔家人,需要清醒地认识到乔家的处境和地位。   陆渊行伍出身,用兵如神,曾三平西姜,而他治下的十方营亦是名将辈出,安稳了齐朝的边界。但近年来陆渊拥兵自重,陆续将自己手下的将领安插在了各藩镇,隐隐有挟权要天子之势。   乔用之向来不同意岑安的新法,觉得太过激进,只不过其中有一条他却是由始至终地赞成,那便是削部军,增卫军,启用民兵。   “我爹为国出生入死,你凭什么这么揣度他!”   陆可明不能忍受乔景这般污蔑他爹,愤然往前一抢就要拎住她的衣领揍人,裴舜钦连忙张臂拦将他拦住。   他低声劝道:“莫冲动。”   “莫冲动?”陆可明气笑了。他狠狠一指乔景,不满至极地嚷道:“那就别要他说这种狗屁话!”   乔景脸色一变,遽然站起了身。   “狗屁话?”她冷峻地勾了下唇角,满眼尽是嘲讽。   “十七年,青州知州被人当街刺杀,死前两天去信上京检举了青州都卫强占民田。”   “二十年,卢阳转运被人诬告收受贿赂,问斩后三月,十方营下的卢州军接管了卢州当地所有的煤矿。”   “这样的事不止一桩两桩,远的不提,就说前年,新科状元陈温烨上朝途中遭人刺杀,在侍从舍命相护下才幸免于难,而他当时在主持推行的,就是岑相的变兵之法。”   乔景咄咄逼人地向陆可明踏近了一步。   “不晓得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陆公子是在花天酒地,还是在醉生梦死?”   她反应这般激烈,除开是因为对陆家一贯不满,还是因为那个遇刺差点死掉的新科状元是她姐夫。   陈温烨当时身中三刀,有一刀离心脏不过寸余,那段时间乔星憔悴得几乎不成人形,乔景可以肯定,如果那时陈温烨死了,她姐姐一定会跟着他去。   也就是那次的事情让她真切明白了朝堂上的争斗其实与她息息相关。   唇亡齿寒,乔家的每一个人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乔景掷地有声,陆可明觉得她在胡说八道,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确实从不过问他爹的事情,也从没有想过他爹在做什么。   “我爹不可能卖国!”   他气愤说着转头就往外走,裴舜钦怕陆可明冲动行事,一把扯住了他肩头不让他走。   “你要去哪儿?!”   陆可明打开裴舜钦的手,回过头望着乔景愤愤不平地说:“既然你们说这是我爹主使的,那我就去问个究竟。王元武如果真是我爹的人,总得敬我几分不是吗?”   他以为自己做到这分上便可扭转几分乔景对他父亲的印象,不想此话一出,乔景和岑寂皆像是受不了似地摇了摇头,就连一直没说话的宋衍也轻轻叹了口气。   房里沉默片刻,裴舜钦低声劝陆可明道:“不必了,你别去。”   裴舜钦瞧着也是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陆可明难以忍受地一搡他肩膀,挑衅问道:“怎么了?你们又在想些什么,有胆子就说出来啊!”   眼见陆可明还没反应过来,裴舜钦只好言简意赅地说:“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为什么!”陆可明并不懂为什么他去了就回不来了。   乔景烦躁地将脸转到一边,忍不住小声骂道:“真是个草包。”   “你说什么?!”陆可明又炸了。   裴舜钦无可奈何地一膀子把差不多已经失去理智的陆可明拦住,向他解释道:“不管你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王元武都不可能因为你的一句话就取消和南延的交易。”   陆可明惊疑看向裴舜钦,裴舜钦见他还是不大明白,只能将话摊开说。   “你爹要是知道这事儿,王元武没什么可顾忌的,把你软禁起来往京城一送了事。但是如果你爹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贸贸然去捅破这事儿会是什么后果?”   他认真看向陆可明,“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你觉得他这种刀口舔血活下来的人,会听了你一个毛头小子的话就洗心革面。”   陆可明被裴舜钦说的心猛然一跳,他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裴舜钦缓缓点了点头,“敢做这事儿的人,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心也不是一般的狠。”   直白点说,王元武是陆渊的人不假,但他或许早就生了二心。要是他真生了二心,陆可明现在去找他,无异于去送死。   陆可明倒吸一口凉气,彻底没了主意。   岑寂站了起来。   “三天后,巳时,劳扬坡南亭,你确定吗?”他冷静地问陆可明。   陆可明讷讷点了点头。   “好。”岑寂答应着点下头,思忖一瞬扯下腰间的玉佩递给了宋衍,“我亲自去找武安卫,劳烦你跑远一点到始南路,将我的信交给始南路武都尉,让他派军前往南延边界。”   乔景听着眼神一闪,原来岑家的势力也渗得这么深,在路级,州级都安排有力量。   既然州官只有事权,那么相应的驻军按理也只能听命调度,自行调军是重罪,岑寂想要调动路级的驻军,得拿到监察使的令文才行。   她提醒道:“你如果是想要严查边界,得将这消息往上传,据我所知,始南路的监察使好像不姓岑。”   “你是说监察使是乔老爷子的人,或许会故意刁难我们吗?”岑寂看向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关系,至少现今这个情况不会。”   什么叫现今这个情况?   乔景心念一转,心剧烈地砰砰跳了起来。   难道爷爷和岑家和解了?那能让爷爷放下往日的纷争能与岑家合作的,莫非……!   莫非陆渊是真的要反了?   她遽然看向陆可明,可惜陆可明迟钝得甚至读不出岑寂这安排里传递出的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信息。   “那……那我呢?”陆可明一脸茫然地问岑寂。   岑寂淡淡一笑,说:“你就好好在这儿呆着等我们回来就行了。”   陆可明似是有几分不敢相信,他确认道:“不用我做什么吗?”   “不用。”   岑寂的口吻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乔景却听得背后一阵发凉。   陆可明太天真了,天真到根本意识不到这事情被戳破后会怎么样。   陆渊手下的人勾结外敌,不管这是不是他授意,都足以让他焦头烂额好一阵。要是岑安利用得当,以此为契彻底扳倒陆渊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她是陆可明,她根本不可能将这件事情告诉岑寂,陆可明所为不仅仅是授人以柄,已经可以说是在递刀子给岑安捅自己的爹了。   她相信这个道理她能想明白,岑寂只会比她想得更明白。   同窗一场,岑寂这般不留情,她不禁有点同情陆可明。   “好。”陆可明傻呼呼地一口答应了岑寂。   乔景听着心里难受,垂下了眼眸。   陆渊或许罪该万死,但陆可明还算是干净。   就在一切差不多已经决定好了的时候,裴舜钦忽然插言提议道:“让他去找武都尉吧。”   乔景讶然看向裴舜钦,见他眼神坚定地在看着岑寂,立时懂了他的用意。   他是想救一把陆可明。   让陆可明去找武都尉,日后清算也能给陆家一个辩解清白的由头。   岑寂眸光骤然变得锐利了不少。   “不可以。”他果断地否决了裴舜钦这个提议。   裴舜钦没有退却,他紧跟着追问:“为什么?”   “因为监察使本来就不大信任岑家,武都尉的话他能勉强信七分,但如果是武都尉和陆家公子一起说的话,那估计他一分都不信了。”   岑寂这话说得不差,裴舜钦无话可说了。   陆可明此时只想着怎么拦下这批兵武,他大剌剌地一摆手,朝岑寂道:“没关系,宋衍去就宋衍去,事儿办好就行。”   他想了想,又说:“你们路上小心,平安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陆可明:我是不是因为过分耿直而与你们格格不入?(QAQ 小裴:是的!!! 小乔:………… 岑寂:没有啊(微笑脸。 ☆、第六十六章   此事不宜耽搁,岑寂和宋衍连夜动身前去求援。裴舜钦和乔景回到房间将一切收拾停当后,天边已经隐隐有了一抹亮色。   整夜未眠,乔景疲惫至极却毫无睡意,裴舜钦见她洗漱好后不去睡觉,只是坐在床边,双手撑着床沿低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走到了她身前。   “在想什么?”   他柔声问着,手抚上乔景柔嫩的脸颊,将她的脸稍稍抬起了几分。   熬了整宿,乔景眼角眉梢透漏出憔悴,他瞧着有点心疼。   乔景乖顺地蹭蹭裴舜钦贴在她颊边的手,牵住他衣角让他在她身旁坐下了。   她抱住裴舜钦,偎进他宽阔温暖的怀中,闷声道:“我觉得事情好像不大妙。”   裴舜钦自然懂她说的不大妙是什么意思。   陆可明现在不懂岑寂的所作所为,但当日后这事儿成为岑安攻击他爹的武器时,他恐怕会真的与岑寂势不两立。   虽说在书院时陆可明就一直对岑寂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与岑寂有什么实质上的过节,而只是单纯地出于对对立方的疏远。   可这回不一样,这回等日后陆可明醒悟过来岑寂是怎样算计了他,他与岑寂之间便是绝无可能有转寰的余地。   裴舜钦搂过乔景纤细的肩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没有这次的事,也会有其他的事。他俩不可能成为朋友,也没必要成为朋友,我想岑寂已经把这一点想得很明白了。”   他眸光闪了闪,冷静说道:“岑寂他和我们不一样。他很明白自己日后要做什么。”   乔景立时懂了裴舜钦的言下之意。   岑寂是个很清醒的人,也是个不迟疑的人。   不能说他是一个不择手段要实现心中理想的人,因为他确实光风霁月,爽朗清举,但他也确实会千方百计达到自己的目的,不管这一途会牺牲舍弃掉多少东西。   乔景沉默地又抱紧了裴舜钦一些。   裴舜钦轻皱着眉头,亦是还在想着今晚的暗流涌动,末了他摇了摇头,说:“罢了,这儿的脓包总得有人挑破,不然到时候南延作乱苦的是这儿的百姓。”   他有些烦躁地吁了一口气,“我爹说不管谁是谁非,争斗最后都是由无辜之人来承受对错,以前我还不懂这是为什么,现在倒是有点懂了。”   乔景在裴舜钦怀里轻声笑了笑,忍不住打趣道:“我看你迟早会跟你爹成一个样子。”   她这话说的无心,却让裴舜钦忽地心念一转。   他早就不信乔景家中经商,但乔景一直回避告诉他她家中的事情,他便也不怎样过问。   他以为她或许出于哪个隐世大家,但从她今夜训斥陆可明的话和对岑寂的旁敲侧击来看,她家定然与朝中牵涉匪浅。   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尚且对陆家岑家在哪些地方安插了什么人了若指掌,那她的父兄只可能了解得比她更要清楚。   甚至,也许他们就身在局中。   裴舜钦心里浮起了一个不好的猜想。   难道……?   他按捺下心中的疑虑,顺着乔景的话问道:“我爹?我都不知我爹是什么样。”   乔景没有察觉到他这话里循循善诱的意味,笑着说起来爷爷跟她说过的对裴由简的评价。   “裴大人清正简素,守心自持,于顺境不骄,于逆境不馁,只是可惜朝中人心诡谲,而他刚正太过,便始终不能一展抱负。”   乔景的话让裴舜钦更是确认了几分心中所想。   “你没见过我爹,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乔景一怔,醒悟过来自己说漏了话,慌忙捂住嘴从裴舜钦怀里坐起了身。   裴舜钦认真探究的眼神看得乔景心慌意乱,两人对视半晌,裴舜钦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   “原来你真的和乔家有关系。”   乔景脸色唰得一下变白了。   她一点儿也不想裴舜钦知道她的身份,特别是在今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   身死族灭并不是一句虚话,如果陆家真的要反,乔家现在就在悬崖边缘。   她何苦把他再牵连进去。   因着嫂嫂亲眼见到了乔家小姐,裴舜钦始终没有想到乔景就是乔用之的孙女儿,乔家绵延百年,分支遍布齐朝各地,乔景说话间有江南口音,他便以为她与乔用之一族是亲戚。   如果乔景一族唯京城乔家马首是瞻,帮忙照应江南等地,这倒可以解释她为什么对乔家的势力这般了然。   裴舜钦沿着这个思路想去,一下觉得之前让他困惑的事情原来是有迹可循。   “难怪你要我不要退婚。”他喃喃道:“原来是因为你家与乔老爷子同出一门,你怕得罪了京城乔家。”   “啊?”乔景万料不到裴舜钦竟会这样想。   她有南方口音只是因为她母亲是江南人,带来的侍从也全是江南人。母亲去世后那些人全跟了她,她耳濡目染所致。   不过她反应快得很,裴舜钦如此说,她就马上顺着他的话镇定答道:“是。”   乔家确实在江南有人,也有一个叫乔璟的子弟,她这次来青崖书院读书,就是顶了他的名头。   “这倒真是有点麻烦。”裴舜钦为难地抱起了双臂,“你与那乔家小姐同出一族,我不要那位高权重的乔景,却要你这个乔璟,确实是犯了忌讳。”   乔景此时不怕裴舜钦想退婚,就怕他退婚退得迟了到时候受到牵连,便忙道:“没事的,你寄退婚书到京城,乔大人不会为难你,你放心。”   乔襄确实不会为难裴舜钦,因为他恨不得与裴家的婚事早点作废,能将她名正言顺地许给岑寂。   乔景想,等这儿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她便寄家书回京要乔用之允许她与裴舜钦解除婚约。   然后她就从裴舜钦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裴舜钦想要一家人安稳无虞地过日子,但他和她在一起,不但没有可能安稳一生,反而会有很大可能变成下一个陈温烨。   她做不到因为自己的私心,就心安理得地将爱的人置入可以预见的危险的境地。   乔景这回态度与上次大不相同,竟像是急不可耐地等着退婚,裴舜钦不禁抬手住捏了下她脸颊,揶揄笑道:“你就这么着急想和我定亲啊!”   乔景眼神一黯,却故意装作羞恼,作势要咬住裴舜钦的手,裴舜钦爽朗一笑,一把将她扯进了怀里抱紧。   裴舜钦怀抱温暖,乔景闻着他衣襟上熟悉的气息,绷紧的心弦骤然松弛了下来。   “我会尽快退婚的。”   裴舜钦在她耳边语气认真地同她保证,她心一抽,闭上眼睛圈紧了他的腰。   “嗯,那你要快一点。”她轻而又轻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六章,那就24h评论给大家发利是求个六六大顺吧嘻嘻嘻!(逐渐迷信… PS:差不多又到了一本书写得最痛苦的时期,但是放心我肯定不会坑的啦! 再次感谢你们愿意听我讲故事,mua~ ☆、第六十七章   两人一宿未眠,等补完觉起来已是下午,快要到吃晚饭的时间,乔景便同裴舜钦一起去找陆可明吃饭。   陆可明不知是没睡醒还是怎的,没了平日张牙舞爪的神气,只是顶着两个快要掉到下巴的黑眼圈垂头耷脑地坐着等上菜。   乔景没精打采地撑着下巴发呆,裴舜钦百无聊赖地拿着根筷子晃来晃去,见他俩都沉闷得很,便也不说话了。   菜上齐了,陆可明恹恹举筷,夹了一筷子菜却没送进口里,他叹口气,放下筷子向两人诉苦道:“我想了一整天,都觉得王元武会害惨我爹。”   他此言一出,乔景和裴舜钦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怎么这傻小子突然开窍了?   裴舜钦与乔景谨慎地交换过眼神,讪讪笑着问道:“此话怎讲?”   陆可明烦躁地挠了一下脑袋,愁眉苦脸地说:“狗急了还跳墙,我怕王元武死到临头反咬一口,硬拖我爹下水。我爹一心为国,岂能被这等下作小人泼脏水?”   乔景听得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且不说这儿的事情是不是由陆渊指使,但看他往日党同伐异的手段,哪里会惧怕别人给他泼“脏水”?   她忍不住眉眼低垂地讽刺道:“陆侯爷手眼通天,想来是吉人自有天相。”   裴舜钦眉头一皱,在桌下轻轻撞了下她膝盖,忙说:“王元武想要攀咬你爹,总得拿出是你爹主使的证据。清者自清,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好在陆可明并没琢磨过乔景话里阴阳怪气的意味,他转头望向裴舜钦,不解问道:“证据?”   “对啊,证据。”裴舜钦让陆可明安心,“或是来往文书,或是密令,或是账本,王元武总得有一样吧?不然谁会信他空口白牙的话?”   “你说的是。”陆可明听着连连点头。   裴舜钦不想再聊这件事儿,便赶紧催促道:“别七想八想了,快吃饭!”   “吃饭吃饭。”陆可明喜滋滋地答应着,一扫之前的烦忧,胃口大开地往嘴里塞进了一大口饭。   吃完晚饭各回房间,乔景不明裴舜钦刚才为什么要忽悠陆可明,关上门来便问他道:“你干嘛要那样骗陆可明,你就问问你自己信刚才的那通胡说八道吗?”   陆渊位高权重,暗地里有无数桩眼睛在盯着他,就等着他行差踏错。无数人的利益与野心牵扯其中,此事暴露之后,不管他陆渊无不无辜,必然会有人为达自己的目的千方百计地拖他下水。   没有证据算什么?空口白牙算什么?证据可以伪造,言论可以诛心。   也只有陆可明这样单纯的傻子会把这桩案子想成乡野里你偷了我家鸡,我揭了你家瓦那种事情一样简单。   “事情已经够复杂了,且饶了我吧。”裴舜钦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想要认识到人心诡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陆可明愣头愣脑惯了,猛地告诉他这些算计一来他不一定能听得懂,二来他不一定能接受。   事情悬而未决,裴舜钦可不想在这时候和他起争执。   乔景无奈摇了摇头,“也不知道陆侯爷那样一个杀伐决断的人,怎么会把儿子养成这样。”   “别说他了。”裴舜钦说着走到乔景身边,牵着她的手走到了窗边的长榻旁。   他在榻边坐下,看着乔景闲闲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腿。   乔景的脸骤然一热。   她甩开裴舜钦的手,沉下脸来轻声斥责道:“放肆。”   “我放肆?”裴舜钦不以为意地一笑,直接用力一把将乔景拽到了怀中。   乔景猝不及防地跌落到裴舜钦的怀抱中,又羞又恼地想要站起来,无奈裴舜钦紧紧抱着她,根本不给她挣扎的余地。   “你喜不喜欢我放肆?”   裴舜钦不要脸地笑着问她,还将俊脸凑到了近前,乔景不欲被他得逞,赶忙伸出手来抵住了他下巴。   裴舜钦被她的手撑得往后仰着,她觉得好笑,便小声又得意地哼了一声。   裴舜钦捉住她的乔景拿开,脸上没有了先前的急切,倒有了种悠游。   他带笑看着她,不疾不徐地说:“那你要嫌我放肆,我便客气问你一句,你要不要给我亲一下?”   乔景不妨裴舜钦这般轻薄,脸上的红云立时如火如荼地烧到了耳根。   “你!”她恼火瞪他一眼,羞窘得转过了头。   裴舜钦满意欣赏着乔景脸上的愠色,将她的细腰往自己怀里带了一带,不依不饶地逗她道:“要不要,给个准话。”   乔景羞得心尖尖都是麻的。   “你别说了!”她轻叱一声,抬手捂住了裴舜钦的嘴不让他再放厥词。   乔景眼波流转,既娇既嗔既羞既恼,裴舜钦低低一笑,拿开她的手便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唇上骤然覆上柔软,乔景没反应过来还愣愣睁着眼,裴舜钦不满她的走神,在她嘴角印上了几分力气,她心一颤,身体便像被抽走了力气似地软了下去。   乔景这种怯弱的顺从总让裴舜钦觉得难以自持,他想逼出她幽细的反抗,于是一边放肆地在她唇上辗转,一边手揉上了她纤弱的腰际。   果不其然,乔景嘤咛一声,双手圈住他脖颈,低头埋到了怀中。   乔景个子娇小,裴舜钦抱着她就感觉像是掌中停了只娟秀的白文鸟,他眼神喑暗地吻上乔景早已温热的耳廓,低声问她道:“你什么时候脱掉这身衣服?”   “啊……?”   乔景身体一僵,惊慌地从裴舜钦怀中抬起了脑袋,裴舜钦愣了愣,失笑地抬起她下巴,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穿得像个男人,有点儿奇怪。”   原来是这个意思。   乔景眸光一闪,不好意思地斜斜向下躲闪看去,裴舜钦又起了招惹她的心思,便一挑眉头笑着问她道:“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乔景怎么可能把刚才想岔的心思告诉裴舜钦呢?   她轻咬着唇不说话,窘得恨不能用枕头捂住裴舜钦这张调笑的俊脸。   乔景眸中水光潋滟,还氤氲着情动的雾气,裴舜钦目光落在她被他吻得嫣红的唇上,不可说的心思当真开始蠢蠢欲动了。   他再一次问道:“你什么能脱掉这身衣服?”   乔景不知所措抬眸看向裴舜钦,心开始砰砰跳得越来越快。   她能确定裴舜钦这次说的意思就是她想的意思。   “你家对女婿有什么要求?要白衣吗?”裴舜钦说着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乔景感受到裴舜钦指腹在自己颊上抚摸的那份旖旎爱意,不由一阵鼻酸。   她侧头吻了下他手心,垂眸敛去那隐约的泪意,语气轻松地笑道:“要是我家不要白衣,你要去考功名吗?”   她俏皮地向下一撇嘴角,“那等你金榜提名来娶我,我肯定都老得不成样子了。”   裴舜钦听着笑着摆了一下头,顺着她的话说:“十年吧,按我现在读的书来看,再不眠不休地读个十年,差不多就能得个七品小官去娶你了。”   乔景低头笑了一下,他对她对自己这般没信心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便捏住了她的脸颊,找碴似地逼问她道:“你等吗?十年?”   乔景哼哼笑着不说话,但笑着笑着又蓦地感到了酸楚。   如果能嫁给他,莫说十年,二十年她也是等得的。   可惜……   “你难道真舍得让我等十年?”她避开这个问题,浅笑着反问了回去。   “就你机灵!”裴舜钦又爱又恨地轻轻拧了下她脸颊,将她拽进怀里,低头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神情认真郑重。   “不会让你等十年的,我舍不得,也等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少了点,大家凑合看吧(自暴自弃 说说卡文的原因:一是因为想要写点朝堂戏,梦想中是风云变幻人心诡谲步步为营,一下笔就哦豁变成了幼儿园打架自己都不忍直视,所以写得hin痛苦。 朝堂戏后面会成为主要推动力,因为人物总要成长,不过大家就勉强看看吧我努力写得不那么降智ORZ 再就是因为一直想要把感情写出“思无邪”的感觉,所以字斟句酌挠了很多遍头。 说这么多,就是想说接下来在这个事件写完之前可能会每天更新字数不是很多(废话你的更新字数一直都不算多 但还是要说,磨文的过程还是让我很快乐的,有人看让我觉得很快乐,一边秃头一边写也让我觉得很快乐并不会真的痛苦 作者其实应该隐藏在故事背后不该跟读者解释那么多的,但我就是深夜话多想要和你们唠唠哈哈哈哈 ☆、第六十八章      河阳镇的卫军驻扎在离太平镇数百里远的齐河堡,就算是星夜兼程来回也得三天。岑寂之所以将随身信物交给宋衍,让他去找更高一级的武都尉严查南延边境,也是因为怕不能及时拦下这批兵武,使之流入南延。   单论太平县令与南延勾结一事,裴舜钦等人虽然皆是出生于官宦之家,但由于没有官职在身,能起的作用其实也就是通风报信而已。   头天夜里大家吃过晚饭后各回房间休息,第二天一早裴舜钦喊陆可明一起吃早饭,见敲门不应,不过是当他还没睡醒,可是等到中饭陆可明还没动静,他便意识到了事有不对。   裴舜钦推门而入,见房中无人,窗户大开,当即叹了声不妙,他快步走上前拉开衣柜,顾不得什么合适不合适,一把抖搂开了陆可明随身带来的包裹。   花里胡哨的衣裳掉了一地,唯独没见着陆可明前夜穿的那身玄色缎衣,他气急败坏地把包袱布揉成一团往地上一摔,控制不住地低低骂了句脏话。   乔景坐在楼下等裴舜钦叫人下来开饭,半天等不到人,便无聊地撑腮仰头看着陆可明房间。   裴舜钦从陆可明房里出来,两人目光相交,她还不及向他笑笑,就见他一脸凝重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快些上来。   裴舜钦难得这般严肃,乔景心里敲起鼓,马上起身跑上了二楼。   她跑到陆可明房间门口,裴舜钦一把将她拉到房里,反手关上门,烦躁地摸了下脑袋,没好气地朝她说道:“陆可明不见了。”   不见了?   乔景抬眸惊疑一瞧裴舜钦,再匆匆扫过凌乱的房间,想到了一个让她不敢认真去想的念头。   她倒吸一口凉气,“他不会是去找证据,或是毁证据了吧?”   “十有八/九就是了。”裴舜钦吁出口气,走到桌边坐下,忍耐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地握拳捶了下桌子。   “我真是服气了,你说他头脑就能这么简单?!我要是知道他愣成这样,昨天打死我我都不会跟他提证据两个字!”   他又是懊恼又是担心。   陆可明肯定是听了昨晚他的话,担心他爹真的与此事有牵扯,连夜潜入县令府想要求个安心。   “他太莽撞了。”乔景连连摇头,颇是无语。   陆可明幼稚地想要保他父亲平安,却全没想过这般鲁莽行事会招致怎样的后果。   所谓“证据”本就是裴舜钦用来搪塞他的由头,有没有尚且两说,就算是有,陆渊的指使和密令必定此处县令的护身符,绝对会严加看管,怎么可能给他轻易偷到?   裴舜钦越想越气。   “他这般打草惊蛇,岑寂他们要是扑了个空,下次可就没这么好的人赃并获的机会了!”   陆可明现在还不回,想来已经是惊了风声被县令的人扣下了,他要是慌乱之下将一切和盘托出,那岑寂和宋衍的星夜求援全没了意义。   “你还是先想想他能不能保下一条命吧。”乔景不甚认同裴舜钦的想法,她眉眼冷峻地说着,手心沁出了层薄薄的冷汗。   裴舜钦一愣,待悟过她话里的意思,背后的汗毛立马炸了。   “你的意思是……?”他惊愕地睁大眼睛,硬生生地一抿嘴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低声道:“他应该没那么傻吧?!”   乔景无奈至极地叹了口气,“我当然希望他没那么傻,可就他那个性子,我真的怕。”   她不怕陆可明被吓怂了搅黄这次的计划,她就怕他硬顶着与这儿的人的硬碰硬。   太平镇县令一个区区七品官,多半是没胆子勾结外敌的,他敢将兵武卖给南延,想来是受了更上一层的威逼利诱。   这儿的人得罪不起陆侯之子,他们在得知陆可明的身份后,肯定会对他许以重利以求自保。但如果陆可明不吃他们这一套,硬是要梗着脖子捅破这儿的污糟,反而有可能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她就担心陆可明不识时务,不懂蛰伏保命之理。   而且……   乔景的眸光又转幽暗。   而且陆可明是陆渊的独子,他要是死了,陆渊说不定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现下大齐内忧外患齐发,实在是禁不起折腾。   她蹙紧眉头看向裴舜钦,一字一句道:“这儿的事儿可以暂且不论,陆可明绝对不能死。”   “你是对的,陆可明不能出事。”裴舜钦表示同意。   如何才能救出陆可明呢?乔景脑子里闪过了几个办法,最后都觉得不现实。   事情太复杂,她不好暴露身份将乔家也牵连其中,岑寂已经前去求援,她去搬救兵不说没什么意义,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怎么办?”她无计可施地缓步走到窗边,扭过头问裴舜钦。   裴舜钦不回答她,撑着眉头坐在桌边安静想了半晌,一下站起了身。   “我要去报官。”他肯定地说。   报官?乔景懵了。   他去报官做什么?这儿的县令一手遮天,难道他还想将此事与他对簿公堂不成?   裴舜钦眸光明灭,“陆可明估计现在还没事,可再拖下去说不定就要凶多吉少。我去报官,至少得让县令晓得陆可明不仅是陆侯的公子,还是青崖书院的学生。”   乔景眼睛一亮,“你是想利用山长在这儿的名声,让县令忌惮几分此地百姓的悠悠之口?”   “不错。”裴舜钦屈指轻扣桌面,神情从容,“虽说报官估计也要不回人,但如果能够敲打到县令要他莫做出糊涂事,便已是足够了。”   裴舜钦所言不差,可是乔景另想到桩事,马上否决了他这个提议。   “按着这儿的蛮横作风,你去报官估计也得搭进去同陆可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法子太冒险,我不同意。”   裴舜钦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但我能见到他也算是件好事,他不懂屈伸,能看着他我也放心些。”他说着沉默了一瞬,“毕竟他会这样,是因为我糊弄他在先。”   乔景听着裴舜钦这理由低头不做声了。   良久,她小声说了句:“我不放心。”   裴舜钦自然晓得乔景在怕什么,不过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你放心。”他扬唇一笑,走到了乔景身旁,“明天,只要拖到明天岑寂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我和陆可明要做的不过就是等。”   事情哪像他说的那么简单,这一夜不知会生出多少变数。   乔景勉强笑了笑算是回应裴舜钦的安慰,心里却仍是沉重得像压上块大石。   裴舜钦见她仍是愁眉不展,手抚上她脸颊,语气轻松地调侃道:“难不成你想看我见死不救?”   乔景当然不是这意思。   她微恼地望向裴舜钦,略带着点儿委屈抗议道:“我不会拦你。”   裴舜钦不想她认真了,心骤然变得柔软。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乔景柔嫩的脸颊,歉然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拦我。”   乔景此时没心情同裴舜钦说这些话,她拿下裴舜钦贴在她脸上的手,她偏过身子压抑着担忧的心情想叮嘱他许多,最后却只化成了一句轻而又轻的话。   “总之你万事小心。”   “嗯。”裴舜钦老实答应一声,抓着乔景肩膀把她转到了自己这一边。   他郑重说道:“等会儿出了这个门,我们就不要再在一起了。”   乔景心一跳,遽然抬头看向了裴舜钦。   “你也有事要做。”裴舜钦看着她柔声道:“岑寂从劳杨坡赶过来太晚了,扶亭驿是必经之道,你得帮我们从那儿将他拦下。”   乔景心思剔透,一眼就看破了裴舜钦这个安排背后的用意。   他要她帮忙传信是假,想送她出城保她平安是真。   不过裴舜钦要是被抓去同陆可明一起,县令肯定也不会放过一直与他们在一起的她。提前送她出城,确实是个稳妥的法子。   “好。”她干脆答应,忍住了眼中涌起的泪意。   乔景识得大局,裴舜钦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陆可明在县令府多呆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两人商量好后便出了客栈往镇外走。   走到离城门数百米,两人见今日破天荒的有兵卒守在门口盘查,默契对视一眼,闪身走进了条僻静的小路。   裴舜钦的面色又严肃了三分,“以往都不见这阵势,想必是县令慌了神,怕陆可明有同谋出城去通风报信。”   他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乔景拿着青崖书院的院令能不能出城。   乔景亦是如此想。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乔景心起一念,便说:“我换身衣裳出城,就说家里有姑戚要来做客,内宅嘱我去接。我一个姑娘他们不会仔细查的,等我晚间到了扶亭驿,再将衣裳换回来就是。”   乔景这办法算是一脱身良计,不过此时已是下午,等她一切收拾妥当可以出城时估计就靠着傍晚去了。   裴舜钦既担心她赶夜路,又担心时间晚了衙门落了锁。   “别想了,就这么定了。”乔景不给他时间迟疑,果断下了决定。   “你现在就去衙门,不必再管我。女儿身就是我最大的保护,不会有人想到我一个年轻姑娘会和这事儿有牵扯,你只管放心。”   这时候倒轮到她叫自己放心了,裴舜钦无可奈何地笑了。   “既然不赶时间,你便去找姜姑娘帮个忙,让许立诚送你去扶亭驿。你一个弱女子,长得又出挑,我不放心你一人在驿站过夜。”   裴舜钦提到姜舒兰,乔景方想到此一可用之助,她赶紧点了点头,心下不由有几分佩服裴舜钦的冷静缜密。   她朝他莞尔一笑,“你去衙门吧,别耽搁了。”   “好,我去了。”裴舜钦答应了却不急走,他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看了遍乔景,趁着无人注意用力地抱紧她,飞快地在她额上印上了一个吻。   “明天再见。”他轻声告别。    ☆、第六十九章   齐朝律定,凡讼者入衙后应自审轻重缓急将自己的案子报于缓门或急门。   缓门处理的多是邻里琐事,诉者需要写好讼书将之交给衙门的书吏,再等召前往堂下各陈原由,由县丞评判曲直。   上报急门的大多是急事重事,所以齐朝的县衙大多缓门常开,而急门常闭。   急门门前设有惊堂鼓,报案者想要急请官吏须擂鼓示意,若是以琐屑之事惊动官府,那么报案者就要承背杖十五。   十五杖足以将一壮年男子打得一月下不了床,所以百姓一般不到走投无路,不会去请急门。   裴舜钦与乔景分开后,直接去了县衙。   太平镇的县衙与齐朝其他地方并无二致,一样是缓门门口排着一列等待报案的平民百姓,而急门大门紧闭。   裴舜钦径直走到急门门口,拿起鼓槌重重一捶惊堂鼓,瞬时吸引了一众人的目光。   “这公子家出什么事儿了?看他穿得挺富贵的。”   “我瞧着他也不着急啊?”   “这小郎君长得可真俊俏,就是面生得很,好像不是镇上的人。”   裴舜钦就是要将事情闹大,他听着众人的议论默默一笑,越发用力地捶起了鼓。   朝廷有令,惊堂鼓响,官兵在一盏茶内就得迅速反应,裴舜钦敲鼓敲了不到十下,急门就被人从里拉了开。   十来个衙役从急门鱼贯出来排成两列围住裴舜钦,一身着靛青官服,头戴方帽的男子压在阵后冷淡打量眼裴舜钦,按着规矩问道:“来者何人,所求何事。”   裴舜钦从小在官衙长大,对县衙中何人应做何等打扮是门儿清,他见出来问话的是县衙主簿,便语气清淡地回答道:“有人走失,在下前来报官。”   有人走失算不得急事,裴舜钦这样多半要挨打,围观的有人听着笑了出来,有人颇是雀跃地伸长了脖子打算瞧热闹。   主簿刻薄地一扬唇角,“走失应去缓门向文书说明原由后由悬吏差人寻访,你无故劳师动众,按律得受杖刑。”   主簿话音刚落,即便有两个衙役一步威武上前要押着裴舜钦前去受刑,裴舜钦从容抬手一阻,不紧不慢道:“阁下要不要先听听走失的是什么人?”   裴舜钦气宇轩昂,举止间自有股贵气,主簿暗思片刻,不动声色道:“公子请讲。”   “走失的不是别人,正是抚远侯陆渊陆侯爷的独子。”   四下一片哗然,裴舜钦挑眉望向主簿,语气里多了几分揶揄,“不知陆小侯爷这身份够不够进这个门?”   主簿仍旧是那副冷漠倨傲的表情,裴舜钦却注意到了他眉心轻轻跳了跳。   主簿因为职责是整理文字规章,所以需要日夜跟在县令。朝夕相对,主簿知晓的事情一多,往往就成了县令的心腹。   这主簿虽然是个沉得住气的,但到底是小地方出身没遇过大事,裴舜钦这么云淡风轻地一挑,他就露了马脚。   裴舜钦不给主簿冷静的余地,盛气凌人地一撩衣摆,又道:“我乃宣州知州裴由简的公子裴舜钦,与陆小侯爷同在青崖书院读书,昨夜陆兄无故失踪,我担忧至极特地前来报官。”   他一歪头,带出几分不耐烦的神气,“烦劳主簿向县令大人通传一声,这么大的事儿,我总得当面向县令大人说清楚吧?”   嚯!原来这位也是官家公子!   太平镇地处偏远,来往的多是贸易商人,鲜见大人物,旁边的人听到这些来了精神,一时也不急着打官司了,只是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主簿倒是没想到裴舜钦也来头不小。   他一不入品的芝麻小官,就算在此地可以作威作福,也不敢公然得罪再上一级的官员。   他侧身将门让出来,虽不至于是谄媚之态,但脸色也比之前柔和了许多。   “裴公子请。”   裴舜钦轻蔑一哼,背着手一脚跨进门,又像想起了什么似地收了回来。   主簿才感不解,就见裴舜钦一边从袖子取出了张百两银票,一边向旁边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百姓招呼道:“诸位乡亲也一起来听听具体情形,陆公子身份尊贵,你们要是帮忙找到了人,我必有百两重谢。”   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三四十两,得了这份赏银那便是可以白躺两年不干活,众人眼睛一亮,纷纷涌上前来想跟去听审。   主簿本就心虚,现下眼见裴舜钦要把事情闹大,一下有些慌神,他匆忙向衙役使个眼色,衙役会意,一下将刀半拉出鞘吓止了众人。   “闹什么!”他一声厉喝。   刀剑不长眼,方还纷闹的人群顿时被吓得鸦雀无声。   裴舜钦看着这幕冷冷笑了一声。   “大齐律法有定,凡官司皆可交由百姓督审。在下倒不知这位官爷不让大家一起去听审,是想无视王法还是怎的?”   裴舜钦身份尊贵又占着理儿,衙役头皮一麻,怕得罪他日后被整又怕得罪了主簿。   他尴尬举着刀,正不知该不该放,一胆儿肥的就混在人群里不服气地嚷道:“就是!凭什么不让我们去听审!”   有人开了腔,其他人也跟着附和上了。   “莫非其中有鬼,才不敢让我们百姓旁听?”   “人多力量大,大家愿意帮忙这是好事儿。万一陆公子出事儿了,陆侯爷迁怒我们镇,你们担待得起吗?!”   其实此时不管主簿让不让人听审,裴舜钦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这种稀奇事儿,不必他招摇这些人回去就会议论传播,事情既已闹大,县令再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去可不能够了。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得让县令明白陆可明是块踢不得的铁板,要他趁早绝了杀人灭口的心。   “让他们进去。”主簿阴郁吩咐衙役一声,定定瞧了眼裴舜钦,扔下门口的这堆人一言不发地入了内堂。   衙役带着裴舜钦走到堂下,裴舜钦等了好一会儿,县令才慢吞吞地上了堂。   这县令酒糟鼻,昏然眼,活长的一副狗官样。他张张惶惶地坐定,一拍惊堂木,脸上坠着的肥肉也跟着令人倒胃口的一抖。   县令许是没想到陆可明这事儿还牵连有其他人,他对着裴舜钦倒没几分父母官的威严,反而眼神闪躲,问话问得颠三倒四。   县令这般不中用,裴舜钦放心了不少。   这般没主见的人,想来是没有说杀就杀陆可明的魄力的。   他来此处本就不是为着找人,县令问他详情,他便随口敷衍了几句,只说昨夜两人说好了要一起回书院,结果今早陆可明不见了云云。   县令一捻胡须,搪塞道:“或许陆公子只是一时兴起外出逛了逛,人不见还不到十二个时辰,你先回去等着吧!”   这时候还就想着打发人,真是摊糊不上墙的烂泥。   裴舜钦按捺下翻白眼的冲动,敲打县令道:“陆公子身份非同小可,出了事儿没人担得起,县令爷要是不想管,在下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什么办法?”县令终于醒了。   裴舜钦看着县令意味深长地一笑,“那自然是去信上京,让陆侯自己来找儿子了。”   县令做的这档子事哪能被捅到京城?他被裴舜钦这话吓得一激灵,也不管此处是什么场合,就脱口制止他道:“不可!”   “为什么不可?”裴舜钦反将一军。   “这……这……”县令摸不清裴舜钦的底牌,一下慌了神。   要是堂下这小子一无所知,只是担忧陆可明的下落,那他将他瞒过也就是了。可如果他是陆可明的同党,那事情可就棘手了。   裴舜钦吓县令吓得够了,开始缓缓施压。   “陆公子一乃陆侯独子,二乃青崖书院山长的爱徒。陆侯现正理太子监国一职,而辛先生去年年末受诏上京献策,至今未归。”   “这两位一为文臣,一为武将,且都对陆公子寄予厚望,陆公子这样一个将来的国之栋梁,要是在此处受了什么损伤,可不知会叫两位长辈如何懊恼伤心。”   他这话就是要让县令明白他做的这桩事被人晓得了横竖就是个死,倒不如将陆可明供起来给自己寻个靠山。   裴舜钦自觉这话已点得足够直白,县令但凡不是个傻子就能听懂,可是县令迟疑地看了他半晌,似在拿捏自己有没有会错意。   他面无表情地等着,心里有点儿被这厮蠢得发燥。   两厢无言间,主簿凑上前向县令咬了番耳朵,县令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他坐直身体,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拿出官样沉声道:“兹事体大,本官立时着人在镇上寻访。陆侯日理万机,裴公子且先莫慌惊动。”   县令此话就是服软,裴舜钦心头闪过丝得意,面上依旧漫不经心。   “县令大人既然这么说了,那学生就安心等着了。不过陆小侯爷金贵得很,要是今夜还没有消息,学生恐怕就等不住了。”   “好说。”县令外强中干地颔了颔首。   出得衙门,天边已染了暮色,裴舜钦拐过官街就觉背后多了个尾巴。此事亦在意料之内,他沉沉一笑,回了客栈就坐在桌前静候来客。   一炷香后,有人敲响了他的门。他拉开门,见来人是主簿,不等他言语,就笑道:“县令大人是不是还有些事儿没问详细,要请我去县令府一聚?”   主簿预备的说辞被裴舜钦抢了个先,他张着嘴僵了一瞬,阴阴笑着恭维道:“裴公子是个明白人。”   “恐怕你不是个明白人。”裴舜钦轻嗤一声,倏地敛去脸上的笑意,冷淡催促道:“既是县令大人有请,那便请你带路吧。”   裴舜钦说完,瞧也不瞧一眼主簿,径直出了房间,主簿殷勤跟在他身后,待悟过他先前那句话里轻蔑的意思,眼中闪过了丝怨毒。    ☆、第七十章   裴舜钦到县令宅邸时天色已是皴黑,主簿将他领到处屋宇轩阔的临水馆阁,自觉在离门口十步远的地方停了步。   馆阁的八扇落地长窗开了一半,屋内的烛火经透明微蓝的琉璃窗一折折,甚是明亮耀眼。   “裴公子请。”   主簿躬身做请,裴舜钦漫不经心地扫过他一眼,闲闲问道:“你不进去?”   主簿敛眉低首,客气道:“县令大人请公子一叙,小人才疏质陋,岂配同席?”   只怕不是因为身份够不上,而是得了令要在这儿做一条看门狗吧?   县令无能,裴舜钦猜想今日这场宴会多半是由这主簿撺掇的,便绵里藏针地笑道:“那想来主簿大人想交代的话都已经交代好了。”   主簿脸色微微一变,强作欢笑道:“小人愚昧,不懂公子的意思。”   “过谦了,你自然是懂的。”裴舜钦敷衍笑笑,侧过身子靠近主簿,戏谑笑着向馆阁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这里面坐着的是个废物,你的筹谋心计在这儿属实是浪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若是个识趣儿的,就该拣着高枝飞飞。”   现下保下陆可明问题不大,他便想与岑寂里应外合,找出王元武勾结外敌的铁证。   这主簿身份低微,却俨然握着此地实权,裴舜钦赌他不甘屈居人下,便想假意拉拢使之主动交出证据。   “小人位卑,不敢作此肖想。”   主簿面上纹丝不动,话里活络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裴舜钦心中一喜,暗想这种人果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往上爬的机会。   “那你就趁这机会好好想想。”他站直身子抿唇一笑,旁敲侧击道:“你好好掂量掂量,是陆公子在侯爷面前份量重,还是王节度在侯爷面前份量重。”   主簿没想过裴舜钦是想将王节度拉下马,他被他的野心吓得顾不上规矩,径直抬眸定定盯住了他。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裴舜钦迎着主簿的目光不躲不闪,审视地扫过眼主簿青白变幻的脸,扬唇做出副讥诮的模样,缓缓放出了最大的诱饵。   “太平镇管的不错,我原以为县令是能干,结果今日一见……”他摇头啧啧两声,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了主簿身上。   他这话是在暗示主簿如果愿意投诚,日后可以将太平镇交给他。   主簿当然听懂了裴舜钦的言下之意,他被这份丰厚的许诺一下冲昏了头脑,没多想便说:“可是小侯爷他……”   主簿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妥,赶紧咳嗽一声住了嘴,不过裴舜钦已经从他这寥寥几个字中明白了陆可明现在的处境。   “小侯爷自有我来劝,不必你多嘴。”他傲慢一挑眉,不让主簿意识到他手中的主动权。   主簿到底是跪得久了,他一摆出架子便低声下气地答了声是。   裴舜钦打完一巴掌,脸色缓和不少,又递上了颗甜枣,   “你如果识得这份抬举,今夜就机灵些讨下侯爷喜欢,晓得了吗?”   主簿看着他迟疑不说话,他知道逼得急了反倒坏事,便不再劝,只是吊儿郎当地走进了水阁。   县令早候在阁中,见他来,当即起身殷勤相迎,裴舜钦摆出张笑脸,按学子的规矩行了个礼。   “裴公子使不得!”   县令赶忙扶住了裴舜钦的手不让他弯腰,裴舜钦顺势站直,淡淡笑道:“县令大人有陆小侯爷的消息了?”   县令听得他这话,脸上的假笑一僵,心虚赔笑道:“确实是有点儿消息。”   “哦?”裴舜钦拉长语调懒洋洋地反问一声,悠游又问:“那晚辈什么时候能见到小侯爷?”   “那什么,裴公子先坐下说话。”县令没有直接回答。   “行。”裴舜钦爽快答应,一撩衣摆在桌边坐下,看县令给自己倒了杯酒,心里暗暗一笑。   县令是还摸不清他晓得多少,想要灌醉他套他的话呢!   裴舜钦不等县令请就不客气地端起了酒杯,他不急饮,只是转着酒杯含笑看着县令,故意作弄他道:“县令大人现在还有和晚辈饮酒取乐的逸兴,想来是陆小侯爷已经身在贵府了。”   县令被他一语说中,脸色一变,讪讪笑了两声,不知该如何接话。   裴舜钦懒得再和这蠢货虚与委蛇,敛笑将酒杯复又搁回了桌上。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在这地界做了什么勾当,我不是不知道。”   他环视眼装横富丽的水阁,轻笑一声,不留情地讽刺道:“县令大人这家可不像是一年一百五十两养得起的,怎么样?卖国财用起来是不是特别顺手?”   县令不妨他说的如此直白,怔怔看着他大气都不敢出,等到回过味来,往下耷拉的浑浊老眼里闪过了丝凶恶。   裴舜钦轻飘飘地仰了仰下巴,“你要是想杀人灭口的话,我劝你早点绝了这条心。”   县令脸上的横肉一抖,他视若无睹,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明天那批兵武价值多少银子?”他面无表情地问。   县令沉默许久,方低低回道:“五千两。”   五千两,那批量可不小。   裴舜钦在心中悄然一波算盘,给县令斟杯酒,循循善诱地问道:“县令大人想得罪陆侯爷吗?”   县令当然不想得罪陆渊。   裴舜钦看着县令的表情就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他云淡风轻地笑笑,又说:“那先来两万两堵住陆小侯爷的嘴吧。”   好个狮子大开口!县令被裴舜钦这个数字吓得倒吸了口凉气。   他结巴问道:“这……这是陆小侯爷的意思?”   实不相瞒,从昨夜抓到陆可明到现在他已经快要愁死了。   他不是不想收买陆可明,只是陆可明又臭又硬得就像块茅坑里的石头,除了扬言要他等死,就是扬言要他等死。   难道陆可明不想跟他谈是因为他只愿给他一万两吗?   县令不禁怀疑了下自己。   虽然一下拿出两万两肉疼得很,但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县令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行。”   裴舜钦满意一笑,伸手又比了个三,“以后每次交易,我们要分三成。”   既然是作戏,那自然要作全套才能不让人起疑。像县令这种唯利是图的人,你不狠狠割掉他一块肉,他反倒会疑心其中是不是有诈。   三成这个比例着实让县令的心抖了一抖,他犹豫许久,终于狠下了心。   “成交!”他恶狠狠地说着,将裴舜钦给他倒的那杯酒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县令将酒杯放回桌上,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当即用力捏紧了酒杯,不让人看出他在发怯。   他记起主簿的叮嘱,连忙粗声粗气地说:“不过今日要委屈请裴公子和陆侯爷就在府中暂宿一夜。等明日一切顺利了,我们再详谈。”   裴舜钦自然懂为什么县令要押他们在此。   “任由君便。”他无所谓地一摊手。   县令完全放下了心。   “裴公子是个爽快人!”他呵呵笑着,手自来熟地搭上了裴舜钦的肩膀。   还真蹬鼻子上脸了?   裴舜钦按捺住翻白眼的冲动,不着痕迹地摆肩躲过,客套笑道:“晚辈现在可以见陆小侯爷了吗?”   “自然,自然。”裴舜钦这话无异是在下逐客令,县令讪讪收回手,识趣地起身告辞了。   县令走后没多久,就将陆可明送到了水阁。   陆可明骂骂咧咧地走进房中,见到裴舜钦一下变得目瞪口呆,裴舜钦朝他一笑,挥手打发下人带好门出去。   就在下人陆续退出去的这当口,陆可明精彩纷呈地变幻了好几种脸色,最后,他一步抢上前,压低声音急急问裴舜钦道:“你怎么也被捉到这儿了!”   裴舜钦听这话听得好笑。   “你这脑子啊!”他恨铁不成刚地摇了摇头,简略说清了来龙去脉。   陆可明一听他敲了县令两万两银子,唬得一下从凳子上跳起咋舌道:“你可真敢要啊!”   裴舜钦得意笑笑,想起主簿一事,正色嘱咐陆可明道:“等下要是有人来了,你可别砸了戏。”   “等下,等什么下?”陆可明懵了。   “你心心念念想要的证据啊。”   裴舜钦说着想起陆可明为了找出那证据差点搭上小命,而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让主簿自己乖乖送上,不由想着明日要如何在乔景面前夸耀讨赏。   两人等到深夜不见主簿来访,陆可明困得遭不住,便忍不住嘲讽裴舜钦道:“你不说有人来送证据吗?我们这戏台子搭了一晚上,没人陪我唱戏啊!”   裴舜钦亦觉得郁闷。   今夜那主簿明明就被他说得动了心,怎么会不来呢?   “你自己等着吧。”陆可明长长打个呵欠,满脸困倦地走上了二楼的卧室,不过一刻,就又砰砰砰跑下了楼。   “快来!”他兴奋地向还在楼下的裴舜钦招了招手。   裴舜钦心神一凛,之前朦胧的睡意立时荡然无存。   原来主簿将账本和书信夹在了晚间送来的被褥之中。   陆可明拿起封信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不妨一下被裴舜钦摁住了手。   “怎么了?”陆可明疑惑望向裴舜钦,不懂他为什么要拦他。   裴舜钦轻轻叹出口气,冷静问陆可明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爹要是牵连其中,你要拿这信怎么办?”   陆可明一怔,先前飞扬的眸光陡然变得沉静。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一边写一边叹气。 唉— 唉—— 唉———! ☆、第七十一章   这一晚有很多人彻夜无眠,乔景亦是其中之一。   她到扶亭驿时已是深夜,裴舜钦要她安心在此等明日岑寂路过,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定下心来。   这个夜晚好像特别漫长,乔景毫无睡意,便向驿站仆役要了份河阳镇的地图。   她将地图平展,在灯下仔细看了几回从齐河堡到太平镇的路径,发现岑寂从这儿赶去县令府或许会来不及。   她怕县令会在他们赶到之前得知这批兵武被拦的消息,沉着想了一想,决定提前拦下岑寂。   夜近三更,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驿站守夜的仆役在楼下靠在椅子上打盹,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睁开眼睛一看,见下楼的是个身量纤细的年轻公子,不由愣住了。   这样一个清秀斯文的公子什么时候住进来的,自己怎么好像没印象?   乔景急着快些离开,一时也管不上自己前后身份对不上,只是从袖里拿出粒银锭放在柜台上,吩咐他道:“快些备马,我要赶夜路。”   银锭被昏黄的烛火映衬得甚是明晃晃,乔景出手大方,仆役也懒得去追根究底了。   “公子稍待,小的这就去准备。”他忙不迭地将银锭揣进怀里,一边笑一边往驿站后面的马圈走。   “要最快的。”乔景点点头,又加了一句。   仆役手脚很利索,不过一刻钟就喂好了粮草上好了马鞍。天野沉蓝,千星烁烁,乔景系好披风翻身上马,扬鞭一落,飞也似地奔向了齐河堡的方向。   仆役确实是选了匹快马,乔景听着风声在自己耳边呼啸,心里默然浮起了种微妙的情绪。   京城每年秋天都会延请权贵家的年轻公子参加赛马会,乔若十七岁后年年收得请帖,她和乔星也去瞧过几次热闹。   她记得有一回,她在马场上破天荒地看到了个姑娘。   那姑娘一露面就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她身着一身火红的劲装,长得说不上有多好看,但眉眼间自有股艳丽到灼人的神气。   乔景好奇这姑娘的来历,便轻轻一扯身边坐着的乔星,悄声问她道:“那位是哪家的小姐?”   乔星顺着她视线一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她是蒋伯申的女儿。”   乔用之那时还没教过乔景朝中之事,乔景只知道蒋伯申是陆渊手下的将领。   原来是将门之女。   她如此想着,忍不住向乔星感叹道:“这姑娘能这般光明正大地与男子一较高下,想来蒋将军也是个豪迈开明的人。”   “哪儿啊,是陆皇后叫她来的。”乔星不以为然地轻嗤了一声。   “陆皇后?”乔景颇是意外。   两人在高台上观赛,虽是受邀来此,但因为是未出阁不方便抛头露面,便都戴着层面纱。   那天暑气还未尽消,乔星在面纱下闷得有些呼吸不过来,于是恼火地扯下面纱,用罗扇挡住了脸。   “蒋伯申妻子早亡,他又多年在外打仗,陆皇后便接了这姑娘进宫抚养。你是不到十五没进过宫,不知道这姑娘是有多讨陆皇后喜欢。”   乔星凑在乔景耳边咬耳朵,嫌弃地撇了下嘴角。   “这姑娘和我们不一样,平日就爱舞刀弄枪,她这回不知怎么生出了要和这些公子们一较高下的奇思妙想,就去央陆皇后要来这赛马会。”   “陆皇后同意了?”乔景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对啊,同意了,还向圣上请了道旨呢。”乔星说到此处心思转到了政事上,就开始絮絮叨叨地和妹妹抱怨这陆皇后惯会拿捏圣上,陆家靠着她尾巴又翘上了天云云。   乔景全然听不进乔星后面的话,只是默默将眸光落在了蒋家小姐身上。   大齐的文臣虽然一个个看着病怏怏的,但其实深谙扮猪吃老虎的道理。大齐子弟不全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蒋姑娘拼尽全力,最后名次还是落在了很后头。   赛马会结束后礼部宴请群臣,乔景跟着姐姐一起在别厅与些夫人小姐们交际,见那蒋小姐板着张脸独坐一旁,就起了与她结交之心。   “蒋姑娘。”她走到蒋姑娘身边,轻轻柔柔地唤了她一声。   那蒋姑娘听到她在叫她,却是没有起身,只是偏过头冷冷瞧着她,丝毫没有要回应她的友好的打算。   乔景心里有点发怵,便朝她浅浅笑了笑。   “你笑什么?”蒋姑娘一扬下巴,硬生生地反问她,眸光里尽是讥诮。   乔景一是没见过这般没有礼数的人,二是没被人这样弄得下不来台,她那时年纪小,有些害怕蒋姑娘冷硬的态度,就温驯地垂下眼眸,抿着嘴不说话了。   蒋姑娘打量着她的眸光一闪,施施然站起了身。   “哼,废物。”   乔景心里重重一跳,不可置信地抬眸望向蒋姑娘,脸颊和耳朵一下烧得又红又热。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她丝毫不能理解蒋小姐对她的恶意。   蒋姑娘傲慢移开看着她的目光,径自从她身边走过,离开了别厅。   直到如今,乔景都清楚记得被蒋姑娘骂废物时那又难过又羞愧的心情。   齐朝重文轻武,朝野内外盛行孱弱矫饰之风,辛九山不喜这种风气,是以一直在书院里安排有骑射的课程。   乔家诗礼传家,乔景对骑马射箭一窍不通,怕到时上课惹人嘲笑,便私下求了裴舜钦教她。   当时她连马背都上不去,裴舜钦教她教得吐血,不过好在冲着五十两的学费的份上儿,最后他还是尽心尽力地教会了她。   乔景想起那时在练习得浑身都要散架后,和裴舜钦在马场上缓缓按辔前行的场景,嘴角无声地扬起了一个笑。   一样是这种黑沉里透出莹蓝的夜,一样是这种被露水沁透了的青草味道。   她不知道蒋小姐看到她现在这副模样,还会不会觉得她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乔景一路疾驰,眼看着黑黢黢的天色一点点变浅,不知骑了多久,忽而感受到了前方传来了隐约密集的马蹄践踏声。   她心念一动,一夹马肚,将马儿又催快了些。   雾里渐渐现出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影,她料想这些十有八九是岑寂带来的援军,稍稍放下了悬着的心。   “乔景?!”   她不想岑寂反倒先认出了她。   岑寂策马赶上前来,乔景勒马停步,一边牵扯着缰绳让马儿在原地踱步,一边思路清晰地向岑寂道:“陆可明和裴舜钦现下都被困在县令府,你得分给我点人把他们救出来。”   岑寂这几日几乎没什么机会合眼,瞧着便有几分疲惫憔悴,他听着乔景的话反应一瞬,皱起了眉头。   “他们怎么会落到县令手里?”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乔景抬手整理了下被露水打湿粘在颊上的散发,后知后觉地觉得累得有点儿直不起腰。   岑寂思忖一刻,对乔景道:“你无官家身份,恐怕压不住县令,我带人和你一起去。”   岑寂此言在理,乔景一心想着快些赶回镇上救人,点头答应着即便将马头掉往了回镇的方向。   等她和岑寂赶回镇上时天光已然大亮,岑寂手握卫军虎牌一路畅通无阻,他们从北城门入城,长驱直入地赶去位于城南的县令府,   一切顺利,乔景刚松了口气,不想隔着两条街就见到了县令府那边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怎么回事!”   乔景呼吸一滞,清秀的脸一下变得煞白。   岑寂亦是变了脸色。   为什么县令府会出事?现在离巳时明明还有一段时间,他们不可能未卜先知那批兵武会被拦下来。   及到县令府,乔景下马便往里冲,结果一把被岑寂拽住了胳膊。   “小心!”岑寂严肃提醒过她,转身向身后跟来的人令了声戒备。   乔景这时候满脑子都是裴舜钦的安危,根本没法再去想着什么周全。岑寂拽着她的劲很大,她等不住,便噌地一下抽出了岑寂腰间的佩剑。   “你干什么!”剑光泠然,岑寂被乔景这举动震地往后退了一步。   乔景努力让握着剑的手不要抖,也努力不要让脸上现出怯意。   “我不怕。”她直视着岑寂冷冷说罢,转过身毫不迟疑地冲进了县令府。   县令府横尸遍地,各处房屋都被人泼了油点火。   四周都是表情狰狞痛楚的死人和掺杂着血腥味的焦糊味道,乔景一间间推门寻找裴舜钦的下落,心情却是异常冷静。   火没什么可怕的,血没什么可怕的,死人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裴舜钦还活着,就没有什么是可怕的。   后宅的一处楼阁传出声爆响,炽红的火一下冲向天际,乔景注视着浓重缭绕的黑烟,眸光一定,悄然握紧手中的剑,寻向了刚才爆炸的地方。   后花园里除了木头梁柱被火烧得哔剥炸裂声,静得让人心惊,乔景提剑绕过假山,骤然看到有具尸体就横陈在离自己不到一丈远的地方,心控制不住地抖了一抖。   这人身体肥胖,脖子上被人拉了道深深的口子,殷红的血沁透他半边衣裳,染红了身下的一片白石地。   乔景见他穿着上好的绫罗绸缎,不像是府中的下人,就大着胆子走到了近前。她注意到有一个箱子摔在离这人不远的地方,里面的珠宝纸张敞天露着,一时心思急转。   这人是谁?是县令的心腹,抑或就是县令本人?   她正自思索,忽而听到左手边的半人高的灌木丛里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缓步向草丛走去,握着剑柄的手心沁出了层冷汗。   “谁!”她沉声一喝,凌厉将剑尖指向了之前传出声音的地方。   一个女子惊呼一声,侧身摔倒从灌木边摔了出来。   “是你!”乔景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是与她在胭脂铺有一面之缘的那个小妾。   小妾惨白着脸抖得恍如筛糠,乔景一步跨上前,掰过她肩膀疾声问她道:“你们把昨天抓的人关在了哪里?”   “饶命……,饶命啊!”小妾吓得魂不附体,只是颠来倒去地求饶。   好不容易碰到个活口,结果又问不出话,乔景心急如焚,蹲下身猛地捏住小妾的下巴,硬逼着她看向自己。   “我不杀你,快告诉我你们把人关在了哪里!”   小妾僵硬睁开眼,见面前的少年面容似曾相识,脸上不禁流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乔景瞧她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忙道:“杂戏馆,我们见过的。你忘了?你还送了碟红米糕给我一起的那个公子,你还记得吗?就是他被你们抓了!”   “昨天……青崖书院的学生,你是陆小侯爷的人?!”小妾茫然的目光一亮,立时变得十分激动。   她手指向南边,颤声道:“沁芳阁!他们被关在了沁芳阁,你快去,南延的人已经赶过去杀人灭口了!”   乔景不及去想南延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此处,起身就往小妾指的方向赶去。   她走出没几步,一下刹住脚步转头望向小妾,果决对她道:“你别逃,就呆在这儿藏好,我保你,你把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我保你无罪。”   小妾瘫软坐在地上呆呆望着乔景,没听懂乔景的意思,乔景无奈一叹,扯下腰间的玉佩扔了过去。   “这就是你的护身符,拿好了。”   小妾终于懂了乔景是在救她,她点头如捣蒜,忙不迭捡起了落在土地上的白玉。   乔景提剑赶向沁芳阁,刚步履匆匆地转过粉垣一角,不防一道剑光就朝她脸面招呼了过来。   对方动作迅如雷霆,她一凛,慌忙抬剑去挡,结果虎口一震,手中的剑瞬间被人劈落在地。   剑掉在地上发出声清脆的声响,乔景心沉下万丈深渊,绝望望向了面前那人。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面前这个浑身是血,杀气腾腾的人原来是裴舜钦。   裴舜钦想来也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两人面面相觑半晌,乔景屏着气小心摸上裴舜钦的脸颊,颤抖着用力扑进了他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猝不及防地达成了本文一次更新字数最多的成就orz ☆、第七十二章   裴舜钦一手持剑,一手后怕地拦住了乔景单薄的背。   自己刚才那剑要是再快那么一点……   他惊魂未定地低头,想要问怀里的人为什么会来这儿,喉头却干哽得说不出话。   半个时辰前,主簿突然带着群蒙面人闯入了沁芳阁,那群人各个手持刀剑,他和陆可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暂且按捺下心中慌乱见机行事。   领头人搁在主簿脖子上的刀一直就没放下来过,他望着裴舜钦和陆可明向主簿确认道:“账簿,书信是不是就在他们手中?”   这人面露凶光,语气不善,裴舜钦心中警铃大作,立时开始打量包围着他们的人。   主簿恐惧下觑着紧贴在颈子上寒光闪烁的钢刀,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为首那人从面罩后短短闷声一笑,毫不迟疑地一刀抹了主簿的脖子,温热的血喷出丈远,主簿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不等叫一声就去见了阎王。   就在领头人下刀的同时,裴舜钦随手抄起件物什,极其精准地砸中了离自己最近那人的膝窝。他瞅准那人膝盖痛麻,不由自主往下软倒的时机,一步抢上前夺过了他手中的长剑。   裴舜钦这一动作,闯进来的人纷纷将手中的刀剑指向了他和陆可明。裴舜钦将剑横档在自己与陆可明身前,晃眼看到剑柄上刻着的一个“延”字,当即猜出了来者的身份。   他戒备盯着为首那人,“原来你们是南延的人。”   “是又如何?”领头人桀骜一挑眉头,目光越过他径直望向了他身后的陆可明,“陆小侯爷,只要你交出手里的账簿书信,为了两国交好,在下绝不会动你一根汗毛。”   裴舜钦听得忍不住一声嗤笑。   “阁下勾结我朝外官私贩兵武,是不是也是为了两国交好?”他说着陡然沉下了脸,“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这话不客气,领头人眸中现出抹狠厉,凌厉抬刀指向了他鼻尖。   “裴公子莫敬酒不吃吃罚酒。”   裴舜钦年少气盛,怎堪受此折辱?他一摆手腕,将剑横劈向领头人的刀身正中,铿然一声轻响,两兵相撞处迸出了星火光。   领头人脸上的肉一抖,双手紧握住刀,眸中精光闪烁。   “陆小侯爷,给句准话,这条命你要是不要?”   “要你妈个头!你死了!”   陆可明是个火爆性子,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蹬着桌角飞身而起扑到个蒙面人身上,使出小擒拿手三下两下夺过他手中的大刀,还顺便送了他一个血窟窿。   他是混账,他是恶霸,但他是抚远侯的儿子。   他爹为了大齐在边疆水里来火里去,脑袋别在裤腰上过了几百个日日夜夜没怂过一次,人都说虎父无犬子,他要是这时候膝盖软了,可不真成了狗儿子?   话到此处,双方再没什么可说的,剩下的不过就是拼命。   因为陆渊是武将,所以陆可明自幼可以不读书,但不可以不习武,他自仗武艺高强,奋勇与那些人缠斗,偶尔还分心照看裴舜钦,担心他不敌那些蛮子,却不知裴舜钦亦是自幼习武。   裴舜钦小时习武只为强身,大了之后他不喜欢读书,每天就是上蹿下跳地招猫逗狗,裴由简想着他这辈子难靠科考取功名,便一直请了师父教他剑道,一是想磨砺他的心智,二是希望他日后能投身行伍,报效朝廷。   裴舜钦没真刀真枪地与人动过手,这回命悬一线,他不由甚是庆幸自己以前学剑学得算是认真。   一场恶战,他和陆可明解决掉那些南延人,踏着血泊从沁芳阁往外逃,在转角处听到串急促的脚步声,以为是南延的人,就屏息等待着打算给他致命一击。   结果来人是乔景。   裴舜钦身上的血腥味儿让乔景的心一阵一阵地发颤。   “还好你没事。”她埋在裴舜钦怀里喃喃说着,又把他抱紧了些。   陆可明讪讪站在一旁,自觉这场面有点奇怪,他晓得裴舜钦和乔景关系好,可他们说到底也是两个男人,关系再好也不至于抱这么久吧?   他伸手扒拉下乔景胳膊,没头没脑地说:“我也没事,你要不要也抱抱我?”   乔景一愣,立即僵硬地从裴舜钦怀里弹了出来。   陆可明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同寻常,她脑子一时转不过弯,竟当真伸手要去抱一下他。   裴舜钦瞧着好笑,不着痕迹地挡在乔景和陆可明中间,问乔景道:“那什么?岑寂跟你一起来的,他人呢?”   乔景回过神,脸一下热得发烧。   “啊,他……他带人来了,应该快要赶到了。”她讷讷回答着,觉得右手好像有些湿,抬手一看见虎口处洇开了片血,不由有几分疑惑。   “你不会用剑,刚才剑脱手时虎口被震开了。”   裴舜钦煞是心疼,下意识就想握住乔景的手察看她的伤口,不想手刚伸出去,乔景就将手背到了身后。   他不解地抬眸询问乔景,乔景瞥一眼陆可明,抿着嘴朝他悄然一笑,他恍然大悟,只得无奈笑着收回了手。   好在陆可明正在专注望着前方寻找岑寂的身影,并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   三人一起往外走,没过多久就碰到了岑寂。裴舜钦和陆可明一身衣服被血沾染得不成样子,岑寂便派人将他们送往卫军在太平镇的官宅休息,自己则留下来处理未尽之事。   乔景一宿没合眼,身心疲惫至极,在官宅安置好后直接一觉睡到了夜幕低垂。   她从黑沉中悠悠转醒,房里没点灯,只有几缕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地上,她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只觉身上痛得快要散架。   她披着衣服怔怔看了许久包扎好的右手,终于一点点地消化了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   房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早上看见的那些扭曲僵直的脸孔接连扑进她的脑海,她怕极了,不敢再一个人呆着,一把掀起被子跑出了房间。   卫军的人安排他们住在一间小院,乔景喘着气跑到院子中间的空地,心砰砰砰砰地跳得飞快。   一轮残月当空,月影迷蒙,像是浸透了水,脑中那些骇人的画面挥之不去,乔景转头看向裴舜钦的房间,见他房中灯灭着,心里莫名感到了一股失望。   她纠结想了想,缓步走到裴舜钦门前,抬起手想要敲门,犹疑半晌还是收回了手。   他一定很累吧?   她默然想着,轻轻叹出口气,打算回房点灯对付一宿,却又没急着挪步。   因为她记得裴舜钦跟她说过,他不想她憋着,他想要听她所有的情绪。   乔景举棋不定地反复数次,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敲了敲裴舜钦紧闭的门。   她忐忑地等了会儿,里面没反应,她心悄然一落,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裳,转身走向了自己房间。   “有事吗?”   乔景身后响起了裴舜钦睡意朦胧的声音。   乔景像被人突然凑近耳边大嚷了一声一般,惊得身体轻轻颤了颤。她回过头,看到裴舜钦穿着里衣靠在门边,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莫名感到丝欢喜。   她半天不说话,裴舜钦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揉着眼睛站直了身体。   “出事了吗?”他正经问道。   “没有。”   乔景短促答着,快步走上前抱住了裴舜钦。   裴舜钦身上温热的温度瞬间赶走了那些让她害怕得发凉的画面,甚至熏染得她鼻头骤然一酸。   “什么事都没有。”她自言自语地念叨,在裴舜钦怀里埋得更深了些。   裴舜钦总能捕捉到乔景隐约的泪意,他毫不吝啬地抱紧乔景,一手托在她脑后安慰地抚摸。   劫后余生的拥抱总是十分绵长,乔景贪恋着不肯放开裴舜钦,仿佛只要一松手就会回到提心吊胆的昨夜。   裴舜钦自是享受乔景这份不经掩饰的情意,不过就是点儿担心会突然有人进来院子撞到这一幕。   他将乔景的腰往自己这边一搂,笑着提醒她道:“现下虽不是光天化日,但也是大庭广众,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乔景从裴舜钦怀中抬起头,知道他说的不错,却就是莫名有些委屈。   裴舜钦勾起手指一边勾勒乔景下颌清丽的轮廓,一边柔声哄她道:“太晚了,先休息好不好?”   “我怕。”乔景可怜兮兮地一皱鼻子,复又投到了裴舜钦怀里。   裴舜钦怔愣一瞬,一时有几分手足无措。   所以她这意思是要他陪她在这院子里吹一晚上冷风,亦或是……?   他不敢胡猜,便抬起乔景的下巴向后稍稍仰了仰身子,向她道:“那你等我穿个衣服,这院里穿堂风挺冷的。”   乔景不妨裴舜钦会说这话,她讶异睁大眼睛,忍不住轻笑出声。   乔景笑得让裴舜钦的心跳地越来越快,他别扭问道:“你笑什么?”   乔景低眸犹疑一瞬,向裴舜钦房里瞥过两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裴舜钦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他呼吸一滞,不自然地仰了一仰头,随即轻巧搂住乔景不盈一握的细腰,将她带进了房中。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又可以谈恋爱了!快给我谈!抓紧时间谈! ☆、第七十三章   随着门扉合上的一声轻响,朦胧的月影被戛然挡在了屋外。   乔景昏然地被裴舜钦压得贴上门板,夜色深沉,月色浅淡,她不能仔细看清他的脸,却能明晰感知到他眼中难以掩藏的那一抹热烈。   裴舜钦挡在乔景身前,高大却又炽热,乔景坦然看着他,踮起脚尖双手圈住他脖颈,仰头缓缓吻上了他的唇。   少年人的热情只需一希火星就能被点燃,更遑论是向来羞怯的心上人虔诚得几似献祭的一个吻。   乔景唇齿间细弱不平的气息引得裴舜钦血里压抑的一团火烧将他浑身烧得滚烫,他没轻没重地收紧放在乔景腰间的手,不知是想要让那团火也烧到她身上,还是希望她泠然的温柔可以扑灭掉那让他觉得无所适从的冲动。   乔景被裴舜钦逼得喘不过气,只能无济于事地微微仰起了头,裴舜钦滚热的吻落在她颊侧,她失神一瞬,有气无力地摁住了裴舜钦的手。   “疼……”她侧过脸,有气无力地浅浅抱怨了一声。   是真的疼,裴舜钦力气大得几乎让她觉得腰被扼断了。   腰上紧逼的力气骤然一松,乔景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有点儿恼火地轻轻捶了下裴舜钦。   裴舜钦松松揽着她,像泄了气似地将头埋在她颈间,一边蹭一边嘟嘟囔囔地说:“可快点儿吧。”   乔景被他蹭得脖颈发痒,便向后一仰身,双手扶住他脑袋,细细喘着气问他道:“什么快点儿?”   “乔景,我今年是二十,不是五十。”裴舜钦拉开她的手,沉沉叹了口气。   什么二十五十?   “啊?”她不解地问了一声。   “意思就是我年纪轻轻,血气方刚,比不得那些老头子清心寡欲。”裴舜钦站直身体,闲闲觑眼面前一头雾水的人,郁闷地说:“一而再再而三的,谁受得了。”   裴舜钦说得这般毫不遮掩,乔景听得耳朵瞬间滚烫。   “你这人……!”她又羞又气地轻叱一声,没好气地将身体转向了一边。   “我这人怎么了?”可惜裴舜钦向来厚脸皮,他涎皮赖脸地凑到乔景跟前,故意做出了副不明白的神气。   裴舜钦明白是在讨打,乔景嗔他一眼,伸出手指刮着脸颊臊他道:“你这人不知羞!”   裴舜钦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搂住乔景的腰带进了自己怀里。   正闹着别扭,乔景不妨裴舜钦忽然如此动作,她挣扎了几下无济于事,就只得由着他去了。   不想裴舜钦却是朝她得意笑了。   “你看知羞有什么好?我这样在你面前讨的甜头不比什么守礼自持多得多了?”   这是什么歪理?!   乔景一怔,当即将双手撑在裴舜钦胸前,誓必要与他保持距离。   乔景越气急败坏,裴舜钦就越来劲,他满意欣赏着面前这一张清艳的桃花脸,贱兮兮地又添了一句:“干嘛呀,刚刚可是你先亲我的。”   乔景被裴舜钦这话戳得肺管子生疼。   她刚才亲他是出于生死之后的情难自禁,而不是要讨什么甜头,裴舜钦拿这事儿开玩笑,她有点儿难受。   她沉下脸,一把用力推开裴舜钦转身就往门边走,裴舜钦不想她真恼了,赶紧一步追上前挡在门前,方才还翘上天的尾巴眨眼间就垂到了地上。   “我错了。”他识时务地求饶。   乔景不吃裴舜钦这套。   “让开。”她眉毛一挑。   乔景冷矜的时候向来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裴舜钦不由暗暗后悔自己贪图嘴快,一时言不达意。   “我真的知错了。”他挡在门口不肯让。   乔景不耐烦地偏过了头。   裴舜钦碰了个钉子,只得抓住乔景手腕讨好地摇了摇,“别生气了,我说错话了,我认错。”   乔景气消了三分,但仍是颇为冷酷地甩开了裴舜钦的手。   “要不你打我消消气?”自己惹生气的怎么也得自己哄好,裴舜钦牛皮糖似地抓住了乔景的手往自己脸上招呼。   裴舜钦无赖得让人哭笑不得,乔景往回收手,裴舜钦拽着她不肯放,她怕指甲刮到他的脸,便顾忌着屈起了手指,不想好巧不巧,她屈指的时候指甲一下划上了裴舜钦的脸。   其实指甲能有多锋利,不过裴舜钦这时一心卖乖,就就坡下驴地皱眉轻嘶了一声。   “我看看。”   裴舜钦做起戏来有模有样的乔景被他唬住,以为这下当真刮得很重,连忙扳过看他的脸凑上去察看。   裴舜钦瞅准时机,老实不客气地将乔景抱了个满怀。   “别气了。”他在她耳边耍无赖。   乔景听得这声儿心一颤,心下又浮起了那种恨自己不争气的无力感。   “你啊……”   她窝在裴舜钦怀里呢喃埋怨一声,委屈又赌气地环住了他的腰。   乔景心软的时候整个人就像只眼睛红红的白兔子,裴舜钦悄然一笑,将她又抱紧了些。   这个拥抱如夜安宁,裴舜钦想到今晨与乔景在转角撞见的那一幕,眼神变得柔和深沉。   就看她那笨拙挡剑的模样,如果真有什么事儿她必然招架不住。幸好她碰到的是他,如果他死在了那群南延人的手里,那她碰到的就不知道会是谁了。   “以后不要再像早上那般冒险了。”他郑重地叮嘱乔景。   乔景从他怀里抬起了头。   她的脸面素白,倔强又平静的神色被溶溶的月光一照,笼了层莹白的光莫名像朵夜开的百合花。   “我不。”乔景轻轻地说,却是掷地有声。   裴舜钦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低头扬唇笑了一笑,无奈地点了一点头。   因为他知道换做是他,也会是同样的答案。   他只希望日后再也不会有像今日这般危险的时刻,不必让他冒险,也不必让她冒险。   “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握住乔景的手,细致地与她十指相扣。    裴舜钦这个动作缱绻而缓慢,乔景的心一阵一阵发痒,她轻垂下眼睫,含糊地嗯了一声。   乔景这夜就留在了裴舜钦房中,裴舜钦不觉自己是君子,但肯定自己不是小人。两人各自拥被而眠,一觉睡到天光,还未及醒,就被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扰醒。   乔景迷糊坐起身,陡然意识到不对,惊得一下睡意全飞,慌忙回过神搡了搡还在睡着的裴舜钦。   “怎么了?”裴舜钦闭着眼睛翻了个身。   乔景害怕屋外的人会听到她的声音,只得俯下身急急向裴舜钦耳边道:“外面有人敲门!”   “嗯?嗯!”裴舜钦终于醒了。   “裴舜钦,别睡了!”   陆可明暴躁无比的声音力拔千钧地从屋外传了进来。   裴舜钦一个激灵蹦下床,向乔景比了个嘘,抓起衣服边披边走向了门口。   “做什么啊?”他戒备地将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陆可明一脸烦躁,直接就要将门推开,“我进去给你说。”   裴舜钦岂能让陆可明进门?   他赶紧一步跨出房门,反手将门关好。   “不必了,就在这儿说吧。”   “神里神经。”陆可明停步翻个白眼,无意再计较这些琐碎小事,一脸凝重地向裴舜钦道:“昨天南延根本就没派人去劳杨坡,岑寂那边的卫军完完全全扑了场空!”   裴舜钦万没想到陆可明带来的是这个消息。   “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嗨!”陆可明心烦意乱地抬手一挥,“岑寂早上起来晓得这事儿都快气疯了,这事和县令府的事儿蹊跷得很,我们得一起商量商量。”   “好,等我洗把脸。”事关重大,裴舜钦果断答应。   陆可明点了一点头,又问裴舜钦:“你知道乔景去哪儿吗?怎么一大早的就不在房里?”   裴舜钦提到此事心虚,便搪塞笑道:“我刚醒,我怎么会知道。”   “奇怪了,他也不是到处乱跑的人啊?”   陆可明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疑惑抹了把后脑勺,转身匆匆去找乔景,结果走出没两步,脑中灵光一闪,忽而就将裴舜钦刚才闪躲的神色与昨日他和乔景的拥抱联系到了一处。   不会吧?   不会吧!   他震惊得蓦地刹住脚,遽然回头看向了裴舜钦。   裴舜钦为保稳妥,正等着陆可明出了院子再进门,陆可明一下回过头,他不明就里地一愣,讪讪笑着问他道:“你还有事吗?”   “不是我有事,是你有事吗?”陆可明维持着震惊的表情走回了台阶上。   陆可明笑得人毛骨悚然,裴舜钦硬着头皮勉强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儿?”   陆可明哥俩好地搂过裴舜钦,挤眉弄眼地朝他扬了下眉毛,不怀好意地问道:“你和乔景……是不是……那个啊?”   陆可明唯恐裴舜钦不懂,故意将重音放在了“那个”二字上,裴舜钦有苦难言,只得装傻。   “哪个啊?”他敷衍。   陆可明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只得更加卖力地像裴舜钦使眼色。   “就是……那个。”   “啊?”裴舜钦铁了心装到底。   陆可明到底是个急性子,他见裴舜钦始终不明白,急得哎呀一声,干脆说起了大白话。   “就是你们两个是不是有龙……”   “够了!”   裴舜钦听不下去,一把捂住陆可明的嘴,接连否认道:“不是!不是!不是!”   “不是就不是!这么急做什么!”陆可明喘着气扯开裴舜钦的手,口无遮拦道:“就算你是,你和我是过了命的兄弟,我也不会到处乱说的。”   裴舜钦听得面上一抖一抖的。   “多谢好意,可惜不是。”他拱手一谢,开始赶人:“你不是要去找人吗?快去吧。”   “行行行。”陆可明向裴舜钦抛去个自以为彼此心领神会的眼神,径自离了小院。   裴舜钦松口气回到房间,合上房门看到正在对镜戴冠的乔景,尴尬得嗽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想好了要隔日更,而是手速太慢有时候一晚上写不了多少就不想放上来QAQ 就……如果我每天写到2000+我就更新,写不到的话就和第二天的凑一起更! 所以小天使可以两天来看一次嗷,隔日更新我还是绝对能保证的! 另外就是放心我不会坑,爬也要爬到完结是我的原则~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一个教训:论有存稿的重要性 orz ☆、第七十四章   乔景对镜整理仪容,晃眼从镜中瞧见裴舜钦神情尴尬,以为他是因为陆可明差点撞破这一幕,一时间也有几分不自在。   她低首将玉簪插进玉冠中,顾左右而言他道:“他这么着急是有什么事吗?”   陆可明带来的消息确是个正经消息,裴舜钦收回心神,正色向乔景复述了遍陆可明的话。   乔景的心情陡然变得沉重。   “卫军里有内细。”她轻柔的声音里多了一缕凉意。   裴舜钦的想法与她的不谋而合。   他们这边虽然出了岔子,但并没走漏风声。   县令在与裴舜钦谈好利益切分后被灭口,这说明是南延那边知道了消息。而且依县令府闯进人的时间来看,南延人应该是与卫军差不多同时得知的消息。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埋在卫军中的南延内细,提前将消息传了出去。   “去找岑寂商量商量吧。”乔景叹息一声,将手中的木梳放回了桌上。   她要去向岑寂确认一件事情,那就是卫军营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消息。   南延在卫军里安插了细作,大齐也同样往南延军中派了人。有细作不可怕,可怕的是细作能接触到军中机要。   卫军作为天子亲军,上到将领下到兵卒都要经过严格的考核。河阳虽然地处偏远,卫军质量比不得京城,但怎么说也是制衡此地部军的唯一力量。   乔景虽然暗暗希望岑寂是没有顾虑周全,无意中让这个消息流到了营中,却也大概清楚按着岑寂往日的性子,他应该不会这样不小心。   果然,岑寂的回答坐实了她心中最坏的猜想。   “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人除了武都卫,只有他手下的两个参将。”岑寂连着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脸色便有些止不住地憔悴。   “不会吧!”岑寂此话一出,就连向来迟钝的陆可明都懂了如此一来有多么严重。   参将做为武卫的左右手,平日不知过手了多少密不可宣的事情。要是他们中有一个是南延的细作,那基本可以断定南延对河阳镇了如指掌。   这要是打起仗来,后果不堪设想。   “也不能这么说。”岑寂闭着眼睛摇摇头,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毕竟卫军在河阳镇驻扎得好好的,突然就要派队人马去太平镇,时间这般凑巧,是那细作嗅到了味儿也不奇怪。”   “说的也是。”陆可明相信觉得有道理,又松了口气。   乔景的脸色却没有转好。   她婉转提醒岑寂道:“话虽如此,但无论如何也是卫军里出了细作。”   不管细作是谁,河阳镇武都卫都已经板上钉钉御下不力,不管是错大错小而已。   现下此地仍旧得依靠卫军制衡王元武,岑寂现在应该操心的是如何查出这个奸细,并留存好自家在此地的其他实力。   岑寂闻言睁开眼睛望向乔景,眼神里多了丝玩味。   “嗯。”他轻巧一言带过,又将眸光转向了陆可明。   其实他现在担心的已经不是岑家能不能维持在此地的掌控了。   陆可明被岑寂幽暗的眼神瞧得心一凉,忙避开了他的眼神。   “你瞧我做什么?”   “如果王元武反了,你爹能不能制住他?”   “王元武他敢!”   陆可明被岑寂不疾不徐地一句话激得一下寒毛直竖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能不能?”岑寂仍是追问。   他们此举不管成与不成,王元武都不可能再像之前那般在河阳镇安稳坐大。   “东族还在我朝边境肆虐,你爹不会这时候还要和陆侯斗吧?”一直不做声的裴舜钦忽然冷冰冰地插了句话。   岑寂的目光遽然转向了裴舜钦。   县令死了,但是往来文书和账簿都落到了卫军手中,他已经着人连夜抄写一份送往京城,岑安有了这个就相当于拿捏住了王元武的七寸。   而众所皆知王元武是陆渊的人。   裴舜钦方才听他们言不尽意的话已是听得心中腾起了股烦躁,他此刻不想再忍,便干脆实话实说道:“武将悍勇,岑相要是想通过此事拿捏王元武,小心逼得狗急跳墙。”   岑寂沉静莫测的眼神仍是不见一丝波动,裴舜钦按捺不住心中气愤,站直了一直斜靠在门边的身体。   “东族南延齐反,闹得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改朝换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挂下脸来,“如果大齐都没了,你们还争什么?算什么?不如一起投了江殉国吧!”   他实在无法忍受将每件事都吃干抹净,使之成为攻讦别人的武器或是有益自己的砝码。   哪怕他知道这其实就是游戏的规则。   裴舜钦发泄说完,再没办法再在这屋里多呆一刻,当即转身摔门而出。   “裴舜钦!”   乔景怕裴舜钦意气之下惹来麻烦,立时起身追上前去,她快步到门前,忽而扶住门沿回过了头。   “他刚刚说的不错。”她面朝岑寂,语气平静,“国若不国,一切都没了意义。陆侯是为了什么,岑相是为了什么,相信他们心中自有一杆称,不必其余人多说。”   士,其实就是兵,不过是拿笔的兵,用谋策的兵。   士则该辟守疆土,则该为生民筹谋百年,而不是只为一己私心。   乔用之跟乔景说过,许多人入了朝堂,时间一久就会忘了自己在为谁勾心斗角,在为谁无所不用其极,包括他也不例外。   经过裴舜钦那番话,乔景这才意识到刚刚她也忘了。   她刚才只想到不能放任陆渊势大,要想办法制衡他的力量,却没考虑过这一切对当地的百姓到底意味着什么。   乔景追出院子,裴舜钦在她前面走得飞快,她不好直接出声喊住他,只得一路小跑赶了上去。   “慢点!”她气喘吁吁地追上前一把拉住了裴舜钦衣袖。   “气死我了。”裴舜钦将她的手甩开,沉着脸说:“我要下山,在这地方读书没意思。”   “什么?!”乔景惊呼出声,万没想到裴舜钦气到了这个地步。   裴舜钦郁郁呼出口气,握起一拳砸到池边的柳树上,反问乔景道:“你还看不透吗?青崖书院根本就不是给人读书的地方!”   乔景听得骤然一默。   她晓得裴舜钦说的是对的。   岑寂来此是为了寻找自己日后的可用之人,陆可明来此是陆渊在为他仕途铺路,剩下的人亦是为了功名而不是学问。   更不用说辛九山进京后就毫不迟疑地投入了陆渊麾下,成为了陆渊攻击岑安的一柄利剑。   裴舜钦轻蔑嗤笑了一声,“我看宣城里教小儿之乎者也的落地秀才,都比这儿干净得多。”   “落地秀才是求而不得。”乔景手背在身后,低低说着踢了下脚下的石子。   裴舜钦被乔景这话呛得不轻。   “你也要和我过不去?”他没好气地戳了下乔景额头。   乔景脑袋往后稍稍一仰,无奈笑着抓住了裴舜钦的手。   “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她问,“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裴舜钦自是听过这句话,他明白乔景是在告诉他人活在这世间就是会有千般万般的难受,不可能事事都如自己所愿,但仍是觉得难受。   他闷声嘟囔道:“是他们不对。”   “没有那么简单的对与不对,”乔景浅浅叹了口气,“这种事情本来就是错综复杂,难分对错,就像岑相的新法,你能说他是一无是处,或是完美无缺的吗?不可以。”   “就像乔相任宰执的十五年间大齐国库充盈了三倍,却让我朝与东族牵了纳岁约,每年冬天都要名为岁赐,实为纳贡的给东族百万贯,你能单纯地说他做的对或不对吗?不可以。”   “有很多事情,就是不可以一言以蔽之。”乔景也认了真。   “你爹是个有风骨的人,也是个清正的好官,所以他能把你教得这么好,能让他治下的几个地方的百姓都对他赞不绝口。”   “但他无法在京城生存下去,他的才能只能惠及一方,无法荫泽全部百姓。”   裴舜钦不屑地扭过了脸,“京城那地方那么脏,不在那儿又怎么了?”   “不错,京城是脏,但就是那个你瞧不上的地方,日夜不停地向各路,各镇传达着他们决策和指令。”   “齐朝可以传袭百年而日盛,就是靠的无数个在人心的泥潭里挣扎的人。”   裴舜钦不愿就此被乔景说服,他反问她道:“那你是觉得不同流合污就没有个太平盛世吗?”   “你明明知道何为污,何为人心,你与我尚且时有龃龉,更何况关乎万千人命的国家大事?”乔景失望地摇了摇头,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裴舜钦到底是和她不同世界的人。   她已经看惯了尔虞我诈,明争暗斗,她的世界不是黑白分明,而裴舜钦却是。   她迟早要成为在泥潭里挣扎的人。   那她现在是在做什么?在试图将裴舜钦一起拉入泥潭吗?   乔景念及此处,忽然一凛。   “算了,”她一歪头,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书院日后确实难有太平日子,我们及早抽身也好。”   不错,他要及早抽身,她望他早早抽身,再也不会见到这样肮脏的人心。   乔景虽然在笑,眼角眉梢却有种藏不住的哀戚,裴舜钦没来由地一慌,不顾光天化日,手抚上了乔景的脸颊。   “你怎么了?”他担心地问。   “没怎么……”乔景匆匆回答着,不想裴舜钦多想,赶紧拍下他的手,瞪他一眼轻嗔道:“你又动手动脚,小心被人碰见。”   裴舜钦放下心来,顺势调侃道:“等我以后把你娶进门,就是动手动脚被人撞见了也不怕什么。”   “你……!”乔景又羞又气,她轻踹裴舜钦一脚,转身就走。   裴舜钦在她身后轻轻地笑,她听着他的笑声,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不按时出现的更新~ 朝堂之事参考的是北宋的数次变法,看看就行,不要认真,毕竟我也不是历史系的orz ☆、第七十五章   县令白日被杀一事在太平镇激起了千层浪。当地人心惶惶,流言纷纷,始南路府立即派出了按察前来接手当地事务,并责令提刑司尽快查清其中内情。   岑寂一行人虽然各有身份,但因为并无实职官衔在身,不能明里插手其中,就只能按着规矩告知所知之事,然后随时等候传召。   因着岑安和陆渊的关系,上面派来的提刑使不敢怎么盘问众人,不过是例行公事地潦草敷衍了一番,就告诉他们可以回青崖书院了。   大家本来说好只是下山过个元宵,没成想因这意外在镇上耽搁了十来天。山间已然可见隐隐春意,不过几人因为没能将南延的人一网打尽,是以都有些意兴阑珊。   一路无言回到书院,书院仍像他们离开时一般安静而空旷。   陆可明呆望着空无一人的山门牌匾,见门庭冷落,不见人来迎接,不由抱怨道:“我们做了这样的大事,阮姑娘怎么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   裴乔宋岑四人听得陆可明这傻话,几乎同时在心里叹了口气。   南延的人可以将细作安插进他们的卫军,可以白日在齐朝的疆土上刺杀朝廷命官并纵火灭迹,而他们一无法将外敌一网打尽,二还得顾及当地错综复杂的势力,不敢将王元武绳之以法。   他们当初听到县令私贩兵武时义愤填膺,却不约而同地全没想过就算拦下了这批兵武,也不可能还当地一个清明。   这件事被他们无意撞破了,那那些没有被他们知晓的事呢?   总之,这儿的黑暗不是他们这几个少年人能揭破的。   岑寂一直觉得自己能成为像岑安一样老辣深沉的谋士,以社稷布局,以山河为棋,可这回他才发现他实在还稚嫩得很。   裴舜钦亦是感到了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以前只想要过好自己的生活,而且他自信他能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可是经过这一回,他的自信有一点动摇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巢,可以是裴家,可以是宣城,亦可以是齐朝,但就他捕捉到的风影云迹而言,这个巢好像并不安稳。   “累了,回去睡觉。”   他没精打采地嘟囔一句,拉着乔景径自回到了寝舍。   房里的摆设一如走前,两人的心情却已与当时截然不同,寝舍半月没人打扫,桌上落了层细细的灰,乔景并起两指轻轻一抹,然后无言地捻了捻手上的灰。   裴舜钦大剌剌地仰面倒在床上,睁着眼睛瞅天花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郁闷。   自他们上山,山下就鲜少传来私贩兵武一案的消息。   虽说像这种案子一般没个一连半载不会有结果,但就河阳镇的反应而言,几人已经提前猜到了结局。   县令死得恰如其分,他死了,就能将一切都推到他头上,就能给所有人一个交待,就能继续海晏河清,一派太平。   开春之后,辛九山仍是迟迟不归。先生不回来,学生回来亦是无用,所以青崖书院仍是寥落寂静,只不过是多了几分春色。   人间春色,朝堂的气氛却肃杀铿然得犹如正值深秋。   春寒料峭之时,圣上又犯了次风疾,这次病情来势汹汹,御医使劲浑身解数也不过抢回了条命。   大齐皇帝浑身上下只有个眼珠子能转,东族趁势一举侵占了齐朝大片的土地,竟有种直刺京城取而代之的架势。   外敌肆虐,大权又落回到了陆氏兄妹手中,陆皇后日夜侍候在金梧宫,道道诏书都由她亲念给圣上,经圣上同意后再下发施行。   当然现下这种处境金梧里里外外都是陆家的人,就算岑安等大臣求见圣上一百次,也不会得到召见。   京中情形日益紧张,乔景直觉自己离回家的日子不会太久了,便格外珍惜这个早春,恨不能将一刻变成两刻地同裴舜钦呆在一处。   书院学业清闲,乔景便时不时上山陪清乐下棋。   裴舜钦自然回回作陪。   这回两人早上如惯常一般,在山上吃过早饭后下山。裴舜钦悠悠然走在山道上,满目明翠嫣然,他想起许久之前那个滂沱的雨夜,便感慨道:“我掉在这儿的伞也不晓得被谁拣去了。”   “伞?什么伞?”裴舜钦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乔景一时没反应过来。   裴舜钦起了玩闹之心,于是回身随手指了级台阶,故意做出正经的模样说:“喏,就掉那儿的。你不记得了?”   “啊?什么时候丢的?我怎么没印象?”乔景茫然追问,还没想起。   裴舜钦摇着头叹了口气。   “就是有一回某人要上山,不听我的劝告拿伞,结果走到半路被雨淋了个正着。我出于同窗之谊去给她送伞,不想看到了她被淋得神志不清的模样。”   “你想,我这人这样好心,又这样仗义,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所以嘛,我只有将伞扔到那级台阶上,把她抱到了山顶。”   裴舜钦才说完半句乔景就知晓了他要说什么,她不妨他重提她狼狈的旧事,忙伸手过去就要捂住他的嘴。   “别说了……!”乔景想起当时的场景,窘得两颊红得像路边开得灼然的野桃花。   裴舜钦就是想看乔景这副模样,他捉住她的手把话说完,又怪模怪样地拉长语调唉了一声,像是十分惋惜一样地感慨道:“可惜啊可惜,可惜现在再没见你像那天晚上那样抱我了。”   乔景羞得狠拧了下裴舜钦的胳膊。   “那是我烧糊涂了。”她无甚气势地小小反驳着,转而忆及起第二日清晨自己那个飞快隐秘的吻,眸中的清光漾了漾。   裴舜钦对那个吻一无所知,只当乔景在不好意思,他一把搂过乔景的腰,笑嘻嘻地耍无赖道:“我不管,你以后不烧糊涂也得那样对我。”   一条山道上下长长无遮无挡,乔景对裴舜钦这般旁若无人的举动多少有些抗拒,忙斥了声放肆。   “好好好。”裴舜钦似是拿她没办法地敷衍说了句,不容她拒绝地拽着她转到了山道旁的几丛桃树中。   细遒的花枝因两人的动作轻轻颤了半晌,柔小浅嫩的桃花瓣随风飘落在地上,铺了浅浅一层。   裴舜钦抱住乔景便想俯下脸去一亲芳泽,乔景往后轻躲,他哭笑不得地控住她后脑,瞧见她明澈眼睛里映出的他与他身后的花枝,忽然就觉得急不可耐。   “这儿只有花看见。”   他望着乔景的眼睛按捺着低声说完,轻柔又坚决地吻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突如其来的降温,猝不及防的感冒。 昨天休息了一天,今天只赶出了这么多QAQ 但是明天也更新! 大家也要注意倒春寒防寒保暖啊!放心灌下几碗药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剩一点点鼻塞流涕咽痛=.= ☆、第七十六章   栖在林木花枝上的鸟雀啾啾鸣啭,空气中混合着清新的草腥气与淡然微甜的花香,乔景闭着眼睛,眼前覆住的却不是一片黑暗,而是如这日一般明亮爽朗的天光。   裴舜钦常常觉得乔景口不应心,因为她总斥他言语轻薄,而又在他真正轻薄的时候柔顺得由着他放肆。   就如此刻。   她染上了酡红的脸颊,仿似浸了春水的眼眸,还有那微细不平的呼吸和眉梢眼角的羞怯,都分明告诉了他她的情动和她惯常不会表现出来的静然的欢喜。   她身上的那股静总会让他在几乎就要被某种难以启齿的冲动冲昏头脑时不至于成了个真正的登徒子。   解玲珑锁的乐趣从来不是将锁解开,解锁时付出细致与专心的过程才是叫人乐此不疲,不辞辛劳的所在。   裴舜钦不想粗暴地将锁砸开,他觉得他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去等到锁孔啪嗒打开的轻巧声音。   他将乔景抱在怀中,乔景个子娇小,他便稍微躬了点腰。看到乔景圈着他的腰偎在胸前,眉眼低敛沉静,他便又感受到了小时独自玩锁玩上一下午的那种悠然沉浸的心情。   乔景能清晰地听到裴舜钦跳得飞快的心跳,但她不知道她的心跳是不是同他的一样。   她还有几分迷散。   裴舜钦每次吻她吻到末尾都习惯噙一下她的唇角,动作带着点混不自知的无赖和一种被微妙控制的侵略感,她每每想起这种时刻唇上柔软牵引的触感,脸颊就会发烫。   因为这是除了她不会再有别人看到,不会再有别人知晓的他。   她悄咪咪地向上抬眸,裴舜钦感受到她的目光往下一看,她撞上他好看的眼睛,眉眼弯弯地一笑,手不自觉抚上了裴舜钦的脸。   她知道这话说出来会惹人笑,但她就是无可救药地觉得裴舜钦整个人正正好好的就在她心上。   乔景伸出纤细白净的手指缓而轻地顺着裴舜钦的眉眼向下轻抚,眼中全是自己见不着的温柔和爱恋。   “看够了吗?”裴舜钦挑眉笑问乔景,一副任她打量的悠游神情。   乔景轻轻一笑,故意口是心非道:“差不多快够了。”   乔景的语调含糊得就像块化掉的糖,裴舜钦向下一撇嘴,不留情面地戳穿她道:“撒谎,你才不是,你明明喜欢我喜欢得要命。”   乔景确实喜欢裴舜钦喜欢得要命,她无意反驳,却又不想承认,于是只是催他莫再胡闹,赶紧下山。   两人说笑着往山下走,绕过处转弯,乔景看到半山处隐约有一队人马往书院的方向去,心念一动,忙停了脚步。   那些人身着紫衣,乔景皱眉想了会儿,心重重一跳。   “了不得,京城来人了!”她慌张说着,撩起衣摆就往山下跑。   “你慢点!”裴舜钦不妨她脸色陡然变得凝重,赶紧快步追上。   如果乔景没认错的话,那些人应该是悬读司的悬卫。   悬读司独立三司之外,为天子行监察刺探一事,由禁中直率独立成司。   悬卫所行之事隐秘,身份却不是见不得光,他们因职务之故常与大理寺和御史台等部来往,乔景的哥哥乔若任职大理寺详断官,她曾见过他与这些穿紫衣的人来往。   辛九山一介白衣,怎么会招来悬读司的人?乔景想着不禁眉头紧皱。   悬读司不设立场,全听圣上亲谕行事。辛九山一介白衣,怎么会招惹上这些人?是因为他说的一些话传到了圣上的耳朵,还是皇上已经开始了整理陆渊一党?   可是就圣上现在的身体状况,陆渊怎么可能让他调动悬卫?   乔景眉头紧皱,恨不能脚下生风。   他们赶到山门时,山门口已经围起了一群人。陆可明一人冲在前头,抱臂对着面前马上的一位青年,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乔二哥,阮姑娘一个弱女子独掌门户,你们这群人舞刀弄剑的,闯进来二话不说就要抄东西,说不过去吧?”   裴乔两人赶到路口听见陆可明这句语气不善的话,同时变了脸色。   不过裴舜钦是因为听到“抄东西”三字,而乔景是听到了“乔二哥”三字。   阮凝笙孤苦无依,只得辛九山一个亲人,裴舜钦在青崖书院读了这么久的书,自是不能看着人欺负阮凝笙。   “你们是什么人?!”他朗声喝问。   那被陆可明唤乔二哥的青年循声看向他们这边,眼光一闪,扬唇没来由地笑了笑。   “你们是什么人?”裴舜钦走上前与陆可明并肩站到一处,克制着语气又问了遍骑在马上的青年。   长相清俊的青年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一眼,从怀里摸出枚玉牌勾着穗子一坠。   “在下大理寺丞乔若,因伪诏案奉命来此封查青崖书院。”   伪诏?!   裴舜钦和陆可明一听这两字顿时头皮炸开。   裴舜钦倒吸口凉气,知道这事儿非同小可,不是他靠嘴皮子能怎样的,只得暗暗扯了把陆可明,小声问他道:“岑寂呢?”   “不知道!”陆可明咬牙回答,亦是慌了神。   乔若看着面前两位咬耳朵,脸上惯常挂着京城贵公子特有的种漫不经心的表情。   他轻轻一抖缰绳,打断他们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在下不计较两位先前因师生之情阻碍在下办公,不过既然话已说清,两位还是配合些的好。”   说罢,他抬手向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   悬卫绕过裴舜钦和陆可明直往书院里面冲,陆可明情急,直接抱起门挡奔到门前一挥手中长木,将众人拦在了外面。   “谁敢强闯!”   “陆公子!”乔若沉下脸,温润的眼睛骤然变得冷冽。   他冷笑一声,按捺着火气道:“陆小侯爷,你莫要以为自己这样是在辛先生好。辛先生与陆侯往来甚密,你如此奋力回护,可是出于心虚替陆侯做了伪造圣旨的实证?!”   可惜陆可明对京城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完全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什么?”陆可明傻傻反问了一句。   可真是个废物。   乔若望着陆可明无语摇了摇头,懒得再和他废话。   “陆小侯爷阻拦取证,行迹可疑,押下待审!”   陆可明的身份在别处或许好用,但在日夜刺查达官贵人的悬卫面前却是虚得一戳就破。   悬卫二话不说就要制服陆可明,陆可明不知好歹地一挥丈余的门挡,不肯轻易就犯。   局面闹得不可收拾,裴舜钦正想抢进陆可明身前劝他暂时服个软,忽而就听见乔景跑到乔若马前,急急向他道:“二哥,先要你的人停下手!”   他一愣,顾不上陆可明,转头看向乔景,又怔愣看向了马背上的乔若。   京城来的乔家人,乔景的二哥。   裴舜钦目光落回到乔景身上,只觉心跳得越来越慢。   “住手。”   乔若皱眉轻瞪马下的人一眼,不情不愿地出了声。   悬卫的人听令散开,裴舜钦遽然转头看向陆可明。   “他是谁!”他指着乔若疾声问陆可明。   陆可明被裴舜钦严厉的声气吓了一跳。   “他?”他揉着有些肿痛的手腕,明晃晃地向乔若翻了个白眼。   “这位大人呢,”陆可明一边向裴舜钦介绍,一边故意拉长了语调恶心乔若,“就是京城与我陆家齐名的乔家,乔襄乔大人的公子,乔若。”   京城的乔若是乔景的二哥。   裴舜钦闭着眼睛晃了会神,短短吁出气口望向了乔景和乔若。   乔景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想来阁下便是裴知州的公子。”   乔若朝他翩然一笑,他怔然望向乔若,这才发现乔若这张脸与乔景有七分相似。   他不及做出反应,就见乔若又温文对他道:“三弟在家书中提过你对他照顾颇多,在下为他兄长,便在此先为他谢过。”    ☆、第七十七章   裴舜钦记得乔景同他说过,她是家中幺妹,上面还有一姐一兄,所以乔若这声“三弟”落在他耳中显得格外讽刺。   陆可明忽然插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弟弟?”   “我乔家有多少子弟需要向陆家人说个明白吗?”乔若面色平淡地整理着手中的缰绳,一句话将陆可明的疑问悉数堵了回去。   裴舜钦听着只觉好笑。   乔若翻身下马,乔景侧身给哥哥让了个地方,却不敢向裴舜钦的方向看一眼。   她做梦也没过会有这种局面。   她能感受到裴舜钦死盯着她的目光,但她此时只有勇气回避。   乔景半低着头,脸色惨白,乔若暗叹一声,不动声色地一步挡在了妹妹身前。   “两位,刚才是三弟求情我才叫人住手,事不过三,你们别再阻拦我办公。”他严肃说着,向悬卫使了个眼色。   陆可明不服气地啧了一声,似是还想反抗,裴舜钦怕矛盾激化,青着脸一把将他拽到了旁边。   悬卫绕过陆可明鱼贯跑进书院,方才还挤着乌泱泱一大片人的山门顿时只剩下了寥寥四人。   场面一片死寂,乔若不忍妹妹难堪,便想找个由头把她带走。   “你带我去见阮姑娘。”他温和地吩咐乔景。   乔景如梦初醒般身子轻颤了一下,抬头看向哥哥,屏气愣了一瞬方慌乱点了点头。   “乔二哥!”   就在此时,岑寂从我闻斋旁边的一条小道跑了出来。   这条路通向竹林,可以从小院门进到阮凝笙的住处。乔景猜到岑寂刚才应该是在阮凝笙那儿,便向他多看了几眼。   岑寂不着意地向她微一颔首示意她放心,即便笑着拱手向前向乔若行了一礼。   “乔二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乔若温文回礼,与岑寂寒暄道:“岑大人一切都好,你勿需挂心。他知道我这次要来青崖书院办公,特地叮嘱我给你带句话,说你在外求学数年,也是时候回家了。”   “肯定是父亲同乔大人对弈,捉你去观棋时候扯的闲话吧。”岑寂点头打趣一句,又问乔若:“乔伯父同乔老先生也还安好?”   “都好。”乔若客气回应,顺势邀请岑寂一起去找阮凝笙。   “我这个幼弟什么都不懂,这儿的情况还得靠你告知。我正打算去找阮姑娘问话,你来得凑巧,不如就同我们一起前去,我们边走边说。”   岑寂眸光往乔景身上一闪,不动声色地应了声好。   陆可明见乔若对待岑寂的态度与对待自己和裴舜钦的态度截然不同,顿时起了反心。   他粗声粗气地抢白道:“乔二哥,我也是这儿的学生,你有什么问我也是一样的。”   陆家与乔家向来不睦,他便特意拉出了裴舜钦下乔若的脸。   “你要是信不过我,那就问他,他爹远在宣州为官,和京城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裴舜钦才不关心乔若到这里来干什么,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乔景身上,可乔景由始至终也没看他一眼。   乔若被陆可明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挑起了三分火气。   他从容将手揣进宽大的袖中,来回扫过裴舜钦和陆可明几眼,轻挑了下嘴角。   “按着规矩,这书院里每个人都要盘查,我繁务缠身,或许不能够亲自询问二位。二位有什么想说的,等会儿尽数告诉我手下人也是一样。”   “你……!”   乔若话说得周全,但冷淡嘲弄之意表露无疑,陆可明向来能打架便不吵架,更遑论文绉绉地骂人,他气得一口气哽在喉头吐不出来,难受得要命。   “请。”乔若不再理会陆可明,翩然向岑寂招呼过一声,即便施施然离去。   乔景脑中一团乱麻,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很没出息地选择了顺从跟在哥哥后面,将裴舜钦独留在了山门。   乔景的身影渐行渐远,没有回头,没有解释,裴舜钦又是心凉又是愤怒,几种情绪冲在一处,他气得冷笑了一声。   他身旁的陆可明同样气得咬牙切齿。   “原来乔景是乔家的人,难怪我一直不喜欢他。他们乔家的人都一个样,面上一副斯文相,实则满肚子坏水,就想着什么时候给你一刀。”   “你瞅乔若刚才对岑寂的那副殷勤相,全京城谁不晓得他家打的什么主意。我看他是等不得做岑寂大舅子,攀着岑家往上爬。”   “拿亲妹妹做垫脚石,我呸!”   裴舜钦本来不耐烦听陆可明讲这些无聊话,但听到后面两句,他呼吸一滞,强压住心里涌起的慌张问陆可明道:“什么大舅子?什么拿妹妹做垫脚石?”   陆可明满腔怨气没处撒,裴舜钦如此问,他巴不得他讨厌乔若,便开始大说风凉话。   “你不在京城不知道,乔若有个没出阁的妹妹,大家都说她是岑家预订的媳妇儿,就等着岑寂学成回去成婚。”   他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也就他们这些酸腐文人乐得玩这套,卖女儿还卖得自鸣得意。”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要嫁给他的吗?怎么又要嫁给岑寂了?!   裴舜钦被接二连三的消息砸得快要站不住脚。   可是他心乱到极处,反而陡然变得冷静。   “乔若还有个妹妹?她叫什么?”他细问陆可明,怕他认错了人。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她。”陆可明不感兴趣地一耸肩膀,“反正这些文臣家的姑娘都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横竖应该也就那样吧。”   裴舜钦听得一阵气闷。   陆可明说得兴起,愈发幸灾乐祸。   “哎呀,乔家算盘打得精,可岑寂也不是个吃素的。你就看他平日那个性子,像是会被一个女人拿捏住的吗?”   “岑家只会比乔家更折磨人,那乔小姐嫁过去,啧啧啧,估计也就是个摆设,日子好过不到哪里去。”   他却不知他这一字字一句句既在裴舜钦的怒火上添了一把把柴,又戳得他心痛得一跳一跳的。   “管好你自己先!”   裴舜钦阴郁瞪陆可明一眼,铁青着脸转身进了书院。   陆可明不妨裴舜钦反倒教训起自己来。   “你有病啊!”他指着裴舜钦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骂了一句,煞是莫名其妙。   其实裴舜钦不止觉得自己有病,还觉得自己愚蠢透顶。   不然他怎么会被乔景耍到这个地步。   他风火流星地走到阮凝笙院前,打定了主意要捉住乔景向她问个清楚。   院内青竹随风轻晃,院中的人久不出来,裴舜钦等在院外来回踱步,越想越是窝火。   这到底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他烦躁地踹了脚石头。   她如果是想报复他当初一走了之,大有一大堆整治裴家的法子,何需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儿?   而且她喜欢他,干嘛又要催他退婚?连陆可明都知道她与岑寂的关系,她总不可能对自己的婚事一无所知。   难道她不想嫁他,她想嫁岑寂?   一念及此,裴舜钦顿时气得脑仁儿发麻。   里面半天没动静,裴舜钦性子磨得受不住,冲动地想要直闯进去。   “乔大人在里面办公,闲人勿进。”守在门口的两个悬卫尽职尽责地将刀架在了一处。   裴舜钦憋屈得太阳穴直跳,可也晓得这两尊门神绝不会网开一面。   乔景,你真是好样的。   忍无可忍,还是得忍。裴舜钦沉着脸后撤一步,每多等一刻就觉心中的怨气又积重了一分。   日影西移,裴舜钦气起气平数次,直到等得没了脾气,方等到乔若带着人出了院子。   “乔景。”   他立即上前望着乔景唤了一声,声气里带着点自己都始料不及的委屈。   乔景不知道裴舜钦在外面等了多久,但看到他这副从未见过的丧气模样,只觉心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裴公子等在此处,是有什么要紧话要同在下说吗?”   乔若微笑着接过话,将言下之意表达得清清楚楚。   那就是有什么话同我说就行了,不要再无谓纠缠我妹妹。   岑寂见气氛微妙,当即选择抽身而退。   “乔二哥,你们慢聊,我先走一步。”   裴舜钦看一眼岑寂,再看一眼乔景,心又是一阵发闷。   难怪当时在客栈他总觉得她和岑寂的对话意味深长,原来他们不是在互相试探,而是在默契地说着只有他们明白的话。   那还有多少是他不知道,而对他们是无需多言的事情?   裴舜钦骤然觉得他与乔景距离好远。   她和岑寂门当户对,生在差不多的家庭,有着差不多的教养,对某些事务有着共通的见解。   而他从不属于这类人中的一员。   乔景从裴舜钦忽然黯淡的眼光里感到了点害怕。   “哥哥,我……”   她想支开乔若,单独同裴舜钦说说话,不想乔若恍若未闻,不等她说完就打断她的话含笑问裴舜钦道:“裴公子有话就请说吧。”   裴舜钦目光越过乔若,无力又平静地落在了乔景身上。   “我有些事想问一下……她。”裴舜钦说到最末咬了一下舌头,因为他不知道应该称呼乔景为“她”还是“令弟”。   多可笑,他明明知道她是谁,但如果想维持礼貌,就得称呼她为他们明明都不存在的“令弟”。   乔若本想吊裴舜钦两天再同他谈这些事情,可见这小子不好打发,便向寝舍的方向一抬手,说:“还是找个地方坐下说话吧。”   他偏过头看向妹妹,眼中多了丝宠溺的笑。   “就去你那儿,顺便让我看看你屋子收拾得怎么样。”   “啊?”乔景吓了一跳。   “带路。”乔若催促。   乔景面露为难之色,沉默地将哥哥领到了寝舍门前,裴舜钦没做他想,自然掏出把钥匙开锁,乔若脸色一变,一把摁住了裴舜钦的手。   “你怎么会有我妹妹房间的钥匙?”乔若失了风度气急败坏地问过裴舜钦,立即偏头质问乔景。   “这是怎么回事!”   在乔若说要来的那一刻乔景就晓得等下免不了一场狂风骤雨。   她顶着一路做的心理准备,怯怯回道:“二哥,我……我在信里……撒……撒谎了。”   “荒唐!”乔若气得脸面发白。   乔景又是羞愧又是难受,她想哭又不敢哭,便抿着嘴唇低头勉强忍住了眼泪。   裴舜钦见两人这反应就猜到了乔景撒的是个什么谎,他虽恼她骗了她,但见她被乔若吼得这样可怜又觉得心疼。   “你别凶她,我俩……”   “我是她哥哥,你又是谁?!”   乔若厉声打断他的话,没好气地从他手中拿过钥匙,沉着脸开了锁。   “你进去。”乔若转向乔景,按捺着怒火向房里一偏头。   乔景不敢做声,安静走进了屋子。   乔若深吸口气,转身面向裴舜钦冷淡道:“裴公子,我与三妹久未相见,劳烦你给我兄妹俩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且在外等等。”   裴舜钦这时候已经无所谓等不等了,他怕乔若在气头上说出些伤人的话,便好声好气地与他解释道:“我俩同处一室,但从未有过逾矩之事。裴某与圣人不能比,但绝不是禽兽!”   乔若听了这话也不过是从十分生气变为了九分生气。   乔景是他的妹妹,这小子算个什么东西跑来跟他说这些?   全家视若珍宝的小女儿,他从小看重宠爱的幺妹,他没动她难道他就可以放心了吗?   他可没忘面前这人曾经给了妹妹怎样的难堪。   要不是看在乔景为他做出了不知多少离经叛道的事情的份上,他早就一拳揍到他脸上了!   乔若不屑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走进房中,重重带上了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 逃跑一时爽,XXXXX。 ☆、第七十八章   乔景讷讷站在屋中,心慌得像井里的轱辘,听得乔若饱含着怒气重重带上门的声响,她肩膀一颤,硬着头皮转向了乔若。   “二哥……”她心虚地叫了声乔若。   乔若沉着脸瞪她一眼,一撩下摆在桌边坐下,克制又愠怒地说了一个字。   “坐!”   乔景乖乖挪到了桌子另一边坐下,她无措地将手放在桌面下,小心翼翼地觑了乔若一眼。   家里人知道她和裴舜钦同住一室,是绝不可能同意她继续在书院读书的,所以她当时在信里就撒了谎说她想法子单独住了间寝舍。   她本以为远在千里之外,自己这个谎不可能被戳穿。   可没想到乔若竟然来了这儿。   乔若也是在书院里读过书,与人同过寝的人,少年人私下如何不讲究,如何放肆他一清二楚,所以想到幺妹要和门外那家伙朝夕与共见识过多少粗野事情,他便气得恨不能当下掀了桌子。   太胡闹,太荒唐了!   无数想要教训的话撞在一处无从说起,乔若也怕自己气极了口不择言,便只是紧抿着嘴角环视了遍房间。   结果越看越气。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乔若实在忍不住,震怒地拍了下桌子。   乔景被这声惊雷似的质问惊得一抖。   她知道自己这事做的不当,没什么好辩解的,便只不发一言地微低着头,任由乔若发火。   乔若瞧见妹妹这低眉顺眼的样子,心情更是焦躁。   “这是什么东西?”   他不耐烦地一推桌子站起身,指着屏风问乔景,尽量让自己显得不要太凶。   乔景紧张看着乔若脸色,如实回道:“这个屏风是我用来划分楚河汉界的。”   “楚河汉界?”乔若听罢,意味不明地轻轻哼了一声。   乔景鼓起勇气解释道:“二哥,我……我不是不懂事的人,我绝对,绝对没有做出有辱乔家门风的事情。”   乔景停顿一瞬,涨红脸努力说:“我和他向来是……”   乔若连连摇了几下头,像是听不下去,乔景心往下一坠,也说不下去了。   “你太糊涂了。”乔若痛心疾首地斥她一声,转过身来面向了她。   “你是我妹妹,我自然信你。可是乔景你告诉我,你觉得你与门外那小子的楚河汉界,应该是划在这间房里吗?!”   乔若此话一出,乔景就觉得自己像被人打了个耳光。   乔若说的不错,这房里放了屏风又如何,她问心无愧又如何?此事传到旁人耳中,不管这房里放了一个屏风两个屏风还是一百个屏风,他们都只会觉得她不知廉耻。   “那你要我如何?”乔景低头沉默一瞬,抬起头颤声问乔若。   乔若说的话,一下就让那种久违的闷得让她透不过气的感觉重新包裹住了她。   乔若没想过妹妹会与她顶嘴。   “你说什么?”他像是没听清般地问。   乔景盯着乔若,忍着哭腔大声地又问了一遍。   “那你要我如何!”   乔景眼里的倔强让乔若觉得这个向来懂事乖巧的妹妹有些陌生,他定定看着乔景,不知如何应答她,又不想让她以为自己被她震住,便拿出了在大理寺对待卷宗时冷静又漠然的神情。   乔若的冷硬戳破了乔景心底的期待与软弱,她讥诮笑笑,抬手抹去颊上不知何时已然落下的泪,深吸口气竭力稳住不平的呼吸,努力不要让自己显得歇斯底里。   “二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做的事情很丢脸,很不自重。你是不是觉得我就应该呆在家里,然后在你们觉得我该天真的时候天真,该懂事的时候懂事,该沉默的时候沉默。”   “我知道我现在应该如何,黎大人家的女儿与我是闺中密友,她那样一个开朗爱笑的人为什么会在短短三月里重病去世,我难道不明白吗?”   “二哥,我都懂的!”   乔景想起好友与所爱之人私定终身后的下场,只觉喉咙哽得发痛。   她起身走向乔若,神情决然镇定,甚至还带着丝嘲弄的笑。   “我知道我回家之后就算一天喝下一碗家里为我调养的药,最后死的无声无息,我也应该满怀感激,因为至少我不会让乔家蒙羞,因为你们还算是帮我保住了对女儿家来说最重要的清白。”   “那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乔若青着脸反问乔景,失望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是他的妹妹,亲妹妹,他压根就没想过要用这种方法“处理”掉她!   可是乔景只是被乔若“胡说八道”四字完全刺痛了。   他们都知道她不是在胡说八道,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贵家世族体面遮掩耻辱的一种默契。   但他偏偏说她在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吗?”乔景轻笑着点了点头,任由眼泪从她眼眶滑落。   “好,那我说点不是胡说八道的。”   乔景此时已经不能够像平日那般在话说出口前再三思量顾虑了,她的表情变得更加讽刺。   “二哥,你实话告诉我,你知道这件事情这么生气,是不是还因为着岑寂?你不知道能怎么对付岑寂?你不知道能怎么把这桩事瞒过岑家?”   说到此处,乔景忽然眼中含泪地笑了。   “怎么办?岑寂他就跟我在一起读书,这事情瞒不过,这可怎么办啊!”   “乔景!”乔若厉声喝断了妹妹。   乔景骤然噤声,但知道她刚才的话踩中了二哥的痛脚。   她与岑寂的亲事本就是她爹主动,岑家那般矜贵守礼的人家,要是知道了她在书院与男子同住一室,怎么可能还愿意接她过门?   可她要是嫁不过去,那岂不是堵住了她爹实现心中宏图大业的一条路?   兄妹两四目相对,一个满是痛心,一个满是倔强,最后乔景忍不住心中泛起的哀戚与枯朽,逃也似地偏头避开了乔若。   可她到底按捺不下心底的那一丝愤怒。   她勾起嘴角算是一笑,即便轻而又轻地说:“真有趣,我还没有嫁给他,我就要为他守身如玉了。”   乔若听到这话不寒而栗,因为这话是危险到足以让乔景为世人唾弃的话。   “这话是你该说出口的吗?!乔景,你是不是在外呆久了,已经忘了你的身份?!”他严厉地警告妹妹。   压迫感一浪接着一浪,乔景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   她的身份是乔襄的幺女,乔用之的孙女儿,乔公子的小妹,乔家的一分子,以后还会是乔氏,会是她孩子的母亲,但几无可能是乔景。   乔景很早,很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个让她难受至极,却又颠扑不破的道理。   “我没忘。”乔景平静说着,倒退靠回桌边,凝着脸抄起桌上隔着的细瓷茶盅,用力往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知道此时与乔若争论道理很可笑,但她不甘就这样成为一个模糊的面目。   乔若被乔景这个举动惊呆了。   他没见过妹妹这样尖锐的一面,他也不知道这份尖锐是她到这儿后才出现的还是一直在被她隐藏着。   而且乔景的眼神让他有一点慌张,还有种难以言说的微妙的动摇。   但他在大理寺做事早已练成了处变不惊的性子,他晓得此时他要是想让乔景听他的话,他就应该更加漠视,更加冷酷。   于是他不耐烦地对乔景说:“你闹够了,该适可而止了。”   乔景心里隐约绷着的弦无声地断成了两半。   不出所料。   她绝望平静地想着,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没用的。   她得不到回应,得不到结果的愤怒只会让她显得愚蠢和无能。   被让她愤怒的人说她无能。   乔景就在这一刻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   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再像乔若说的那样继续“闹”下去,于是她安静低下了头算作是投降。   就在她激烈的心跳逐渐变得沉寂的时候,关着的门一下被人推了开。   屋外昏黄的光线陡然照进房中,乔景不自觉转头看向门口,就见裴舜钦走进房中,走到了她身前。   “你怎么了?怎么在哭?”   裴舜钦高大的身影拦在她和乔若中间,像是帮她挡住了乔若那边散发出的让她瑟缩的压力。   她缓缓抬眸看向裴舜钦,忽然很想问他他觉得她是谁。   但她又醒悟过来自己没有资格去问他这个问题。   因为她都没有告诉过他她是谁。   乔景通红眼睛里的痛楚和歉然让裴舜钦一阵心惊。   “乔景……”他轻声唤她,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不气了,她骗他多少他也不气了。   管她是乔景还是乔璟,她一直都是那个她,他喜欢的那个她,他欣赏的那个她,他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那个她。   裴舜钦分外坦然地将乔景拉到了怀里。   “不哭了。”他轻声哄。   乔景猝不及防地落入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   她无声地睁大眼睛,有几分不可置信又有几分释然。   “裴舜钦!”   乔若被裴舜钦这个旁若无人的举动彻底激怒。   裴舜钦转过身将乔景护在身后,不卑不亢地对乔若道:“我与她两情相悦,我会三媒六聘娶她进门。”   面前这小子语气平淡得像是告知,乔若气得连连冷笑。   “你凭什么。”他不客气地问。   “我喜欢她,而且……我们有婚约。”   裴舜钦第一次这般庆幸他与她之间有那纸曾让他深恶痛绝的婚约。   “婚约?哼,没有了!”乔若失了风度的恶狠狠地答着,从怀里摸出封书信拍到了桌上。   “你的退婚书,我收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何为凝视,就是一直看着你,即使你感到不安恐惧,也会安然如山地一直看着你。 ☆、第七十九章   乔若沉着脸一把将乔景拽到自己身后,语带讥诮地向愣住了的裴舜钦说道:“姓裴的,这信是你自己写的,你总不会想要抵赖吧?”   裴舜钦没想到乔若会有他前段日子寄出的退婚书,脸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   那时他急着要与乔家撇清干系,便瞒着家里直接将退婚书寄到了京城。   他对这桩婚事有怨言,所以信里的言辞颇是激烈决绝。   “裴舜钦,是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跟乔家说话?你看看你的身份,你配吗?”乔若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与轻蔑。   他冷笑着上下打量眼搅得他家宅不宁的少年人,又说:“逃婚是你,退婚是你,说要成亲的也是你。裴舜钦,你把我妹妹当成了什么?把乔家当成了什么?”   “二哥!”乔景听不下去,赶紧扯了把乔若的袖子。   她却不知她这护着裴舜钦的举动是在乔若的火气上浇了勺滚油。   “你还帮他说话!”乔若怒气腾腾地将手甩开,用力指向了桌上的信。   “你去看那信里写的混账话,人家说这桩婚事实非良缘,九死亦难从命。人家死也不想娶你,你不懂吗?!”   乔景平生第一次被乔若这样吼,她怔然看着哥哥,脑子完全木了。   乔若话说出口就觉得后悔,但他实在是气得忍不住。   父亲对祖父自作主张给妹妹结亲一事极度不满,后来听得乔景跟着追去了青崖书院,更是雷霆震怒。   要不是他在其中三番五次地周旋,乔景才不可能在书院安稳读书读到现在。   他之所以愿意帮她,是因为他很清楚她在他们兄妹三个里是心性与爷爷最相近的那一个。   换句话说,如果乔景是男儿,乔用之绝对会选她承担起扛着乔家走下去的重任。   他一直为妹妹感到可惜,所以他愿意给她一个走出闺门,去见识历练的机会。   其实他收到退婚书的时候一点也不气,因为他本来就不赞同这桩婚事。   不管是家世还是门第,裴家都无法与乔家相提并论,读到信里那些不留余地的话,他只觉裴家这小子这般不识抬举,真是辜负了他家祖坟冒的青烟。    时局不太平,乔用之让他趁着这回办公的机会将乔景接回家中,他欣然答应,一路上心情轻快而期待。   结果这儿的一切与他想的大相径庭。   他以为妹妹会很清醒地与那个纨绔子弟划清界限,却没想到她不仅还在与他纠缠不清,甚至看着还像是深陷其中。   这让他太失望了。   他的妹妹应该喜欢才情家世样样能与她匹敌的人,而不是这个曾经那样伤害过她的睁眼瞎。   而此时裴舜钦只觉得自己是自作孽,不可活。   如果知道有今日,当初打死他他也不会在插簪前一晚逃走。   他本来是可以已经拥有她的。   裴舜钦垂下眼眸,双手成揖,恭敬歉然地向乔若一躬,低声下气道:“乔二哥,我向你赔罪,为这信上冒犯的话,为我曾经做过的浑事。”   乔景眼睛硬生生地扯着一痛。   她一点都不想看到他折损自己的骄傲,哪怕是为了她她也不想,她只想看到他意气飞扬的样子。   乔若傲慢冷哼一声,背着手侧过了身子,不想受裴舜钦这一礼。   乔家的掌上明珠,不是他可以肖想的。   裴舜钦没有起身。   乔景那么好,他不想失去她,如果这是对他的惩罚,那他甘愿承受。   乔景的心酸楚得要掉下来了。   “二哥……”她忍着哭腔求了一声乔若。   乔若恼火地回头看了一眼妹妹。   她求他干什么,他明明是在为她出气!   “别这样……”乔景噙着眼泪无声地对乔若说。   她知道她的求情只会让裴舜钦觉得自己更难堪,所以她竭力压着声音,祈求乔若能放他一马。   乔若纵是恨不得将裴舜钦踩在脚底,看到妹妹这样也不好再发作,他闷闷嘘出口气,不乐意地扬了一扬手。   “罢了。”   乔景如蒙大赦,连忙一步跨到裴舜钦身旁搭住了他胳膊。   “罢了。”她轻声说着顺势将他拉起了身。   裴舜钦低头看向她,她接上他温热里有几分破碎的眼神,眼泪掌不住地从眼框里落了下来。   “别哭啊。”裴舜钦对她勉强而混不吝地笑了一下。   乔景皱眉应和着点点头,泪意却是无可救药地在心里泛滥成灾。   是她自顾自地打破了裴舜钦原来自在肆意的生活,她给他带来的都是麻烦,她不想他为了她失去已经拥有的东西。   没有她,他不必向谁低头。没有她,他不必面对这份不屑。没有她,他会获得他想要的安宁和乐。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宁愿他的生活里永远没有她。   她后悔了。   而眼神却仍难以自抑的与裴舜钦纠缠。   “好了,这事儿以后再说。我还有正事要办,没时间净和你们扯这些。”   乔若冷着脸走到门口,见妹妹还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不由又来了气。   他陡然提声催促道:“走了!”   乔景猛地回过神,慌张答应一声便向门口走去,裴舜钦看乔景转身心里没来由地一慌,于是飞快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乔若的目光立时箭一般的射向了他的手。   他无法,只得放乔景走。   乔景低头走到门口,趁着乔若走在前面不注意,回过头裴舜钦悄然笑了笑。   乔若一路闷头走得飞快,乔景心中百味杂陈,就只是沉默地跟在哥哥后面。   兄妹俩一路无言,乔若将乔景带到客舍安排好的房间后也不急走,就是坐在桌前抱着双臂挂着脸不说话。   “二哥,你别不说话。”   此时关起门来只有兄妹俩,乔景心累得很,便主动倒了杯茶推向乔若。   乔若没好气地哼一声,脸色却是松动了三分。   乔景叹口气,手伸过去扯住了乔若的袖子撒娇,“二哥,你先喝口茶。”   乔若果然就吃她这套。   “你啊!”乔若坐着转到她这边,屈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她额头。   “这事要让爹知道,你信不信他能想法子让裴家一家满门抄斩。”乔若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乔景自是信的。   她细声细气地求乔若,“那你就别让爹知道。”   “这还用你说。”乔若不客气将她的话顶了回去。   乔景低头腼腆笑了。   她晓得乔若主动跟她提这茬,就是为了告诉她他会帮他瞒住这儿的事情。   乔若虽是被乔景气了个半死,但他与她两年未见,现下兄妹重聚,他也不想再生她的气了。   但是乔景之前的话仍是叫他心里不好受。   “阿景,我们是亲兄妹,是一家人,你不可以用那种想法来揣度家人。乔家不是是黎家,我可以肯定地说,就算是爹晓得了这儿的事,他也绝不会那样对你。”   乔景愧然地嗯了一声,方觉自己真的已经离家很久了。   “姐姐呢?她还好吗?”她殷切地问乔若。   乔若眸光一闪,只是摆了摆手。   “呆会儿再说她。”他一句带过,复又从袖里取出了那封退婚书。   他将退婚书缓缓推到乔景跟前,反指扣了扣书信,“你怎么说,这婚你想退还是不想退?”   乔景愣了。   “二哥……”她不知所措地望着乔若,怯怯疑问道:“你刚刚不是……?”   你刚刚不是已经收了这退婚书了吗?   乔景默默咽下了后半句话。   “那是被你气的!”乔若瞪了妹妹一眼。   乔景抿着嘴不说话了。   乔若重重叹息一声,冷静说道:“与裴家结亲我不赞成,但这种事说到底还是要看你的意思。我收到这信时想着马上就要见到你了,所以这东西就没给别人看过。”   “我的意思吗?”乔景苦笑着摇摇头,想要拿起退婚书,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她沉默一瞬,低低说道:“还是看爹的意思吧。”   “别管爹,我在问你!”   乔景惊讶看向了哥哥。   “你不是不喜欢他,瞧不起他吗?”她轻轻地问。   “我是不喜欢他,我是觉得他配不上你。”乔若想到裴舜钦,上火又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但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儿,我是你哥哥,我总得为你操点心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看到虐小裴是不是会开心一点啊?(试探 ☆、第八十章   月夜深深,裴舜钦躺在床上,头枕着脑袋睁眼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脑袋里跑马灯般回忆着今日发生的事情。   房中的屏风静静站在它一直在的地方,半折半开。屏面上的从丛青柏披上了霜白幽静的月光,裴舜钦侧脸看向屏风上那不会凋谢的浅淡桃花,眼神默然一黯。   这夜不仅安静得太过,空气里还少了点惯常浮动的暖意。   她睡着了吗?   裴舜钦不禁想。   她应该也是睡不着的。   他马上就给了自己答案。   静下来,他便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想起闯进房中时看到的乔景那一张苍白绝望,挂着泪珠的脸。   他没有见过那样崩溃的她,但他在那一刻隐约感觉到了这其实并不是她第一次崩溃。   他不知道她当初在得知他临阵逃脱的时候,是不是也如今日一样难过。   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追到这儿的,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同他相处的,他想不出来。   但他能想到她肯定有很多个夜里就像他现在这样静默望着挡在两人中间的屏风,悄然消化压在心头的情绪,不让任何人察觉。   裴舜钦心头燎起了股恼火,既为自己的混账,也为自己的迟钝。   初识时他以为她是男孩子,所以就将她的忽然沉默,忽然疏远大剌剌地归结成了她性格孤僻古怪。   而在一起之后,她屡次在他承诺未来的时候欲言又止,他以为她在为他的婚约烦恼,于是就觉得只要他将婚退了,一切问题就可迎刃而解。   由始至终他都在想当然,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去想乔景真正的烦恼。   “乔景……”   裴舜钦低低念了声乔景的名字。   今日碰到乔若,他才意识到乔景背后在承担着什么。   她不是他以为的在家中受尽宠爱,对世事轻飘天真的小姑娘,而是从小到大都在面对规训教导,一直生活在众人评判严苛目光中的世家女子。   想到乔景或许会面对着怎样的斥责,裴舜钦就按捺不住地想要带她逃。   谁也不能伤害她。   谁也不能。   暗夜风起,天边云层翻滚,残月被片宽广的云挡住,月影顿时迷蒙惨淡了不少。乔景裹着披风从客舍出来往书院的侧门走,路过寝舍时不禁停住了脚步。   她转头看向自己房间,眼眸里满是歉然。    乔若顺着乔景的目光望去,在心中暗叹一声,轻步走上前揽住妹妹的肩膀,柔声催促道:“走了,时候不早了。”   乔景回过神,低头轻轻地答应句嗯,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走吧。”她轻而又轻地说着,下定决心般快步走过了寝舍。   侧门口车马早已候着,乔若将乔景上车,叮嘱过她一大通,临走前想了一瞬,便试探对她道:“你有什么要说的,趁现在没走赶快跟我说。”   乔景闻言准备放下帘子的手一顿,脸上的神情变得有几分勉强。   “二哥……”她轻咬下唇,欲言又止半晌,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她干脆地说。   乔若讶异地一挑眉头,即便明白地点了点头。   “好,那你一路小心,回家后给我寄信。”他笑着又叮咛了遍乔景。   乔景微微一笑,放下了马车的车帘,车帘里一片昏暗,她在软座上坐好,轻轻捏紧手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凉得像握了块冰。   她没想到自己会用这种方式离开裴舜钦,也没想到做决定时的心情会那般平静。   乔若让她选择,但她知道其实自己根本没得选,不管是于乔家,还是于裴舜钦。   她爹绝不会允许她嫁给裴舜钦,就算她固执,他也会有千百种方法让她死了这条心。   她不想再牵连裴家。   碰到她已是他的无妄之灾,她要是再一意孤行,那只会毁了他。   “启程吧。”乔景听到乔若在外面吩咐。   马车辚辚向前驶去,她在轻晃中蓦地感到了股巨大的不安。   “停车!”她慌忙嚷了一声。   乔景这声又短又促,车夫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情,赶忙勒住了缰绳。   “二哥!”乔景掀起帘子,回头急切地叫了声乔若。   乔若不妨乔景忽然如此,小跑着赶到马车前,乔景脸上带着泪向他伸出手,他一把拉住,关切问她道:“怎么了?”   乔景捏着他的手委屈地吸了下鼻子,一如小时她每回难过时找他撒娇的模样。   “你别……你别太过分。”乔景哽咽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乔若无奈叹了口气。   “二哥,你答应我!”乔景不满地晃了下乔若的手,语气颇是不讲道理。   乔若瞧妹妹这样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他以为她会选择裴舜钦,却没想到她不仅决定要退婚,还决定连夜离开书院。   他迟疑想想,忍不住心疼问道:“你要不要再想想?”   乔景听得哥哥这话,抽口气拼命忍住眼泪摇了摇头。   “不,不想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既然她已经决定剪掉她与裴舜钦之间的所有联系,那她就应该做得干净利落。   不管是向她之前预想的那般无声无息地从裴舜钦生命里消失,还是像现在这样趁夜离开,她都没打算和裴舜钦告别。   因为她希望他以后想起她时没有留恋,没有温存,而只有离开她的庆幸。   乔景如此坚定,乔若也无话可说。   “行吧,我答应你。”他安抚拍拍妹妹的手,认真地向她保证。   乔景有几分后悔叫住了乔若。   她怕哥哥到时心软,会给裴舜钦不该有的希望。   “不,你别多说。”她纠结改口,又怕乔若太过冷酷,会伤裴舜钦伤得太深。   “可,可你……你也别太过分……”   乔景烦乱地抬手抵住眉心,已经不知道自己语无伦次地在说什么了。   好在乔若猜得到妹妹的意思。   “我懂,你别担心。”他耐心地拉下了乔景另外的一只手,“我会把话跟他说清楚,不会让他心存幻想,也会注意留有分寸。阿景,你放心。”   这天下乔景最依赖的人就是爷爷和哥哥,乔景定定看着乔若的眼睛,重重点了点头。   车夫一声轻喝,马车复又沿着山道摇摇晃晃地开始行驶。绕过几个山弯,乔景悄悄撩起帘子,月边常伴的星仍在月边,她心狠命一痛,忙不迭地放下了帘子不敢再看。   裴舜钦第二天起得很早,天幕淡蓝,他步履匆匆地走到客舍,请下人等乔若醒来就告诉他他在外求见。   他要乔景,他想得很清楚。   不管他和她有没有婚约,他都要娶她。   他还要见到乔景,他要告诉她不要怕,他会千方百计地得到乔家的认可,正大光明地走到她面前,而她只要等就可以了。   裴舜钦一夜没睡,此时脑子却比往日还要清醒。   他在心里盘算着等会要和乔若乔景说的话,觉得身上充满了力量。   他以为乔若这回肯定也会装腔作势地让他等个几个时辰再见他,不想在客舍院前等了不到一刻,乔若就派人将他请到了小厅。   他到时乔若已经等在了厅里,乔若一身齐整,神情有几分疲惫,亦像是一夜没睡。   “乔公子。”裴舜钦依礼向乔若行了一礼。   “坐吧。”   乔若一点头,抬手平和相请。    下人奉完茶后自觉退下,裴舜钦直觉出了什么事情,不及喝茶便向乔若道:“乔公子,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   “这桩婚事一开始我确实不愿意,也因此做了许多轻率的事,这是我不对,我没什么可说的。”   他深吸口气,继续道:“我写信退婚是因为我不知道乔景的身份,而我想娶的是她。”   “好了。”乔若打断他的话,从容将茶盅搁回了桌上。   “裴公子,我明白你的真心,也信你的真心。可是小妹不想嫁你,我便不能让她嫁你。”   乔若语气温文,裴舜钦听着却愣得半天没有反应。   “什么?”裴舜钦不可置信地笑着又问了一遍。   什么理由都算个理由,唯独乔景不想嫁他不是理由,因为他知道她的心里只有他,她想嫁的也只是他。   “阿景已经走了。”乔若平淡地说。   裴舜钦豁然站起了身。   “是你逼她走的!”   “裴公子,你或许还不懂。”乔若不恼裴舜钦的指责,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阿景和你不一样,她也许是真的喜欢你,但她也明白她能喜欢你多少。”   “当初她和爹有些龃龉,便提出了和你的这桩婚事同家里赌气。现在她离家久了,想爹了,就回家去了。”   “至于和你的这桩婚事,”乔若无可奈何地耸了下肩膀,“她便两手一甩,交给我来处理了。”   裴舜钦根本不信乔若的话。   他冷静回击道:“她不是这样的人,你不必说这些话。这些话说出来我不信,你自己也不信。”   乔若笑了。   “裴公子,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希望你知道这婚是阿景自己要退的,她真的没打算嫁给你。”   “不可能。”裴舜钦十分肯定。   “好吧,我口说无凭,那就让阿景亲自告诉你。”乔若说着从袖中取出个用素帕子包着的东西放到了桌上。   裴舜钦目光落在那东西上,冷眼看着乔若玩把戏。   乔若轻巧将帕子挑了开。   “妹妹说如果你纠缠,就把这东西还给你。我不晓得这根镀银簪子有什么了不得的,但她发了话,那我就给她带到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不在状态,说好最多隔日更的,昨天食言了,对不起。 其实虐不虐小裴的只是一说,大纲后面已经定了,所以该发的糖不会少(当然该插的刀也不会少 ☆、第八十一章   乔景平常做男子装扮,除了夜间独对裴舜钦时有那么一点时间可以卸下伪装,再没有别的机会可以梳妆打扮。   有天夜晚乔景拆了发冠,随手用这簪子随手挽了个髻坐在灯下读书,裴舜钦见她眉眼沉静,一张素净的小脸被乌发衬得像张还未染上磨的白宣纸,便起了逗弄之心。   “你当初那么嫌弃这簪子,我以为你早扔了呢。”他揶揄说着,眼里多了几分狡黠。   “让我猜猜,难不成你是因为这东西是我送的,所以舍不得扔?”   乔景翻书的手一顿,裴舜钦晓得他捏住了乔景的小尾巴,不由得意笑了。   “是不是啊?”他明知故问地坚持问。   乔景朝他看一眼,却没像他想的那般羞恼,只是看着书页从容道:“不是,这是证据。”   “证据?”这下轮到裴舜钦愣了。   乔景浅浅提起了唇角。   “是啊。”她合上书页将身体转向了裴舜钦那边。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以后要送我个好的。”她似笑非笑地抬手摸下做工粗糙的铜簪,故意做出失望的样子长长叹息了一声。   “唉,看来你答应过我什么你都不记得了。”   裴舜钦原是想逗弄逗弄乔景,结果不妨被她反将了一军。   可他不甘就此败下阵来。   他嘴硬地说:“谁说我忘了。”   “哦?”乔景挑眉一笑,好整以暇地向裴舜钦伸出了手,“那东西呢?”   裴舜钦正想随口扯个什么由头敷衍过去,忽而脑中灵光一闪。   他抖擞将背一挺,起身打开衣柜埋头找了许久,最后翻出个盒子得意洋洋地转过了身。   “喏。”他悠哉地将盒子递到了乔景跟前。   乔景想不到裴舜钦竟然真能拿出东西,她狐疑接过,拉开盒盖子见里面装着只缀着宝石的繁复金钗,一时愣住了。   裴舜钦见乔景如此,尾巴翘上了天。   “这个够好了吧?”他拉过凳子在乔景身边坐下,贱兮兮地问了一句。   这簪上的宝石剔透饱满,金丝飞燕栩栩如生,不花两三年的功夫做不成,乔景缓缓合上盖子,将木盒放到了桌上。   “这东西你哪儿来的?”她问裴舜钦。   裴舜钦自然不可能告诉乔景这是他娘预备给乔家小姐的簪子。   “这你别管。”他尴尬地握拳轻碰一下鼻尖。   乔景心思何等玲珑,裴舜钦这欲言又止的样子一落到她眼里,她就猜到了这件首饰的来历。   齐朝的钗簪不比平常首饰,更多了层定情定亲的含义,乔景纠结半晌,还是将木盒向裴舜钦那边又推了推。   她那时已经决定要同裴家退婚,而这簪子后面代表的情意太过郑重,她受不起。   裴舜钦不解看着乔景,似在问她为什么要拒绝,乔景无法,只得转眸避开他的目光。   “簪子这东西……不是这样送的。”她勉强找了个模棱两可的理由。   “啊,是我心急了。”   若是以钗定亲,前面还有一大堆礼节,裴舜钦以为乔景这话是在怪他轻率,便没多想。   乔景低着头,发间的银簪在昏黄的烛光下凝了一点闪烁的光,他舍不下她此刻的腼腆温柔,于是将手覆上了她放在膝上的纤白柔软的手。   手上传来的热度熨贴了乔景揉皱了的心,她抬眸看向裴舜钦,静静一笑,反过手掌将手指扣进了他的指间。   一室静谧,裴舜钦对上乔景澄澈里似乎浸着沉郁的眼眸,情难自已地将她拉到了自己怀中。   “在想什么?”他贴在乔景耳边问,暧昧地将手指插进了她散落的细密蓬松的乌发里。   乔景不说话,只是往他怀里偎得更深了些,她的温热依恋让他心中满溢着一种难言的满足,便一边轻轻揉捏着她的后颈,一边低声笑道:“你就把这簪子当成欠条,等我给你插簪的时候再平账。”   裴舜钦这话说的不像欠债,倒像要债,乔景不禁浅浅笑了。   “知道了吗?”   裴舜钦挑起她的下巴无赖相问,她懂得他这举动背后的含义,又无法明确地回应,只得感动又愧然地点了点头。   簪子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裴舜钦看到这物件,终于确信了退婚是乔景自己的意思。   没人知道这簪子的存在,如果她是被逼的,她不必留下这东西。   素黯的簪子静静搁在几上,裴舜钦直直盯着簪子盯了半晌,乔若见他面若死灰,决定趁此机会彻底浇灭他心中的那团火,免得他日后死灰复燃。   他亲和说道:“裴公子,这些时日小妹作弄你是她不对,不过话说回来,你当初那样对她,你俩也算是扯平了。”   裴舜钦一动不动,好似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他心下一盘桓,随手掀起帕子盖住那枚了铜簪。   裴舜钦移眸看向他,他对上他的眼神,轻松说道:“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便宜东西,或许是没见过就觉得好玩?不过她到底还是用惯了珠翠金玉的小姐,这东西虽然喜欢,最后不也是说扔就扔了。”   裴舜钦不傻,他听懂了乔若这话背后盛气凌人的意思,却已无暇与他计较。   “这是她给你的?”他无措问了句废话。   “自然。”乔若从容笑着点了一点头,没有多说废话。   裴舜钦短短一吁气,慌忙皱眉低下了头。   “她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他丢盔弃甲地问。   乔景是离他的心最近的人,也是最知道如何伤他的心的人,但他不理解她为什么不亲自来了断他,而要把刀递给乔若,借由第三人的手来插他的心。   她明明不是心狠的人。   乔若在大理寺早已见惯了裴舜钦此时的这幅面容,他优柔将手背到身后,认真又随意地回答道:“因为她不想见到现在这场面。”   她不想?   裴舜钦听着心里蓦地生出了讥讽。   “什么叫她不想!”他提声追问,语气甚至有一点凶狠。   可是乔若对着裴舜钦并没别的反应,只是高高在上的神情里多了些不耐烦。   “因为不必要,所以她不想。”乔若厌烦说罢,冷然挑了下眉头,“裴公子,你总不会觉得小妹需要向你交代些什么吧?”   裴舜钦心里那些扎得他生痛的碎片瞬间着了火。   “她不需要吗?!”他大声质问。   “她不需要。”乔若倨冷淡说着,倨傲抬了下下巴,“裴舜钦,你别昏了头,以为你能要求她什么。”   “她是乔家的掌上明珠,就是再任性些也无所谓。而你呢?你凭什么要求她?凭什么质问她?就凭她施舍给你的那一点点随时可以被抛弃的喜欢吗?”   乔若冷笑着甩了下袖子。   “真是可笑。”   裴舜钦无话可说。   他觉得自己是个手下败将,却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手下败将。   乔若说的不错,支撑着让他不死心的就是乔景对他的喜欢。   他想好了要为她忍受一切可能的嘲弄和艰辛,所以他无法接受她对他的喜欢是可以扔掉的那种喜欢,也无法接受被她视为了一个无用之物。   “我懂了。”他勉强说着,失去了与乔若对视的勇气。   面前的少年人虽然仍是脊背挺立,却刹那间显得佝偻了不少。乔若心生不忍,想缓和下脸色又怕前功尽弃。   “你拿着这东西走吧。”他背过身干脆下发逐客令,只希望裴舜钦识趣些,不要再逼他说些难听话。   裴舜钦复又看向了那只被素帕子包着的铜簪。   这东西一文不值,他将它拿走,不过是显得他更加是个软弱可怜的废物罢了。   “不必了。”他哑声说着,逃也似地快步离开了客舍。   裴舜钦茫然走到半路,想到房里到处都是乔景留下的东西,怯弱地停住了脚步。   他抬头看天,天边明晃晃一轮日,明媚耀眼,一如昨日。   而昨日他还在吻她。   他低头自嘲一笑,却无法阻止过往的回忆顺着昨日的画面涌入了脑海。   比如三十晚上的烟花,元宵节的兔儿灯,寒冬深夜滚热的馄饨,还有……   乔景在他剑下无畏又坚定的那张脸。   裴舜钦静然站在原地半晌,被乔若刚才那番话打击得停滞的心一点一点地开始跳动,最后跳得比之前更加热烈有力。   “你又骗我。”   他自言自语地恨恨念叨一句,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要相信乔景说的话了。   她不可能对他是可有可无的喜欢。   因为没有哪一份可有可无的喜欢能让人连命都可以不要。    ☆、第八十二章   乔景在进家门前预想过了千百遍乔襄不顾及她颜面,当着所有人严厉地责骂她的场景,却不想等真的回到家了,乔襄见到她只是淡淡地问了她几句话,就叫她自去歇息。   乔家人好像从上到下地达成了某种默契,从不问她在外经历了什么,她每日做着同三年前一模一样的事情,恍惚间总有种错觉,那便是那个去过宣州,去过青崖书院,遇见过裴舜钦的人不是她,而是一个与乔家无关的陌生人。   日子一天天重复乏味地过去,乔景在最初的庆幸后,终于明白了家里这种若无其事的平静原来就是乔襄给她的惩罚。   乔襄是想要告诉她,她的所作所为应该被抹去,他们不提她离家的事情,是因为他们希望她在离家时做的事不曾存在过。   乔景不觉得自己的做的事情是乔家的污点,却能理解乔襄对她的失望。   离家三载,乔襄鬓边白发丛生,多少有了些老态。她无意再惹父亲不快,于是就竭力拿出乖巧的样子想要讨他欢心。   毕竟这三年,她没有尽到做为一个女儿该尽的责任。   其实回到乔家并没有让乔景多痛苦,因为她从离开青崖书院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预备好了全权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家里人安排。   只是偶尔她同乔用之独处时,乔用之对她流露出的慈爱怜惜的眼神会让她的心难以自控地觉得疼。   不过这种时候并不常有,因为乔用之实在太忙了,忙到往往十天半月才能同乔景说上几句话。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便是乔景回到京城之后的感受。   皇上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陆皇后勾结陆渊把持朝政,一边紧锣密鼓地在各处安插亲信,一边肆意打压不满他们所为的朝臣。   不少文臣因不堪忍受陆渊专权主动请辞离京,岑安和乔襄苦苦支撑着与陆渊抗衡,却始终无法破局。   除此内忧,更有自去年冬就在边境作乱的东族让情势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暗流涌动都在水面之下,京城仍是一派歌舞升平,乔景识趣地再也不像以前那般拿着时事去讨教乔用之,因为她知道乔家现在已经到了悬崖边缘,她不能再给家里添一点麻烦。   乔景回家后半月,乔若也回了京城。   乔景听哥哥讲罢她走后第二天的场景,什么都没说,不过是默然拿回了裴舜钦没拿走的簪子。   春暖花盛,乔景每日忙于宅中琐事,倒也像是真的从未离家过的那般。一日她吃罢午饭,正在自己院中的水阁小憩,访秋忽然来禀说乔星回了府上。   乔星虽然嫁了出去,但每月总会回乔家住几天,乔景算着乔星才回陈府不到十日,且这回回家没有提前告知,便以为她是与陈温烨闹了别扭,连忙着人将她请来。   乔星的长相与乔景有七分相似,不过眉眼要比妹妹张扬几分。她虽然身着妇人装扮,年纪也比乔景大上四岁,但行动神态里仍有股娇憨天真的味道。   乔景见姐姐进房时脸色不大好看,便笑着迎上去拉住了她的手。   “姐夫惹你生气啦?”她打趣相问。   “没有。”乔星笑笑,拉着乔景在桌边坐了下来。   姐妹连心,乔景察觉到乔星今日有些非比寻常,心里咯噔跳了一下。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谨慎地问。   “你这双眼睛可真是灵精。”乔星笑着伸指点了一下乔景鼻头,复又敛笑轻叹了口气。   “温烨今早自请离京了。”   “什么?!”乔景大惊失色。   陈温烨是前科状元,更是乔襄的得意门生,乔景愣过一瞬,脑子转过弯来,即便压低声音向姐姐问道:“这是爹的意思?”   乔星抿嘴点了点头。   乔景凝眉细思片刻,缓缓说道:“离开也好。”   陈温烨年少得中,又自恃才高,这几年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现下风雨晦暝,他避开风头是明智的。   而且她猜想父亲此举更有见情势不对,想要护下陈温烨性命,为日后推行新法留存火种的意思。   “姐夫什么时候走?”乔景一边细问乔星,一边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接乔星回家要准备哪些事情了。   “我们三日后就走。”   我们?   乔景一怔,明白过来乔星话里的意思,惊讶睁大了眼睛。   “你要和姐夫一起走?!”   “是啊。”乔星笑了笑,似是不懂乔景为何大惊小顾,“他是我夫君,我当然要跟他一起走。”   “不行,你别想那么多了,你就回乔家。”   乔景连连摇头,想也不想就否定了姐姐这个想法。   她这般坚持,一来是因为陈温烨这次离京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二来是因为陆渊心狠手辣,陈温烨这一路危险重重。   乔星瞧着乔景如临大敌般的神情无奈笑了。   “我懂你在担心什么。”她亲昵握住妹妹的手,轻言细语地同她说道:“可温烨是我的夫君,我怎么能在这时候抛下他不顾呢?”   乔星温柔又坚定的声气让乔景鼻尖一酸,她赌气似地猛地将手从乔星手里抽出来,起身走到窗前背向了她。   “反正你不许跟着去。”   乔景明白乔星对陈温烨的深情,但她更害怕乔星在外受苦。   “阿景……”   听到乔星在背后无可奈何地唤她的名字,乔景强压着的泪意一下冲到了喉头。   “总之你不许去!”她转过身,固执地说过一遍之后,又近似蛮横地说道:“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回家,只要乔家还有人,你以后就是再也不回陈家了,他家也不敢说什么!”   乔星听罢无言叹了一叹。   没人逼她跟陈温烨一起走,是她自己要求一定要跟去的。   “阿景,你还是没长大。”   她起身走到乔景跟前,抬手抚上妹妹的脸颊,宽和地笑了一笑。   乔景听这话听得想哭。   “姐姐!”她红着眼眶哽咽一声,忍不住抱住了乔星。   “你别出事……”   乔景啜泣着叮嘱乔星,乔星轻轻拍着乔景的后背,温柔地答了声好。   乔星冷静平和的口吻让乔景的泪落得更是凶猛,乔星抱着妹妹哄了会儿,从袖里取出了帕子给她擦眼泪。   乔景清丽的一张脸梨花带雨,乔星望着妹妹迟疑了会儿,试探说道:“我听乔若说了你和裴家公子的事情。”   乔景不妨姐姐会突然提到裴舜钦,她盛满泪的眸子一闪,一眨眼脸颊上又滚了两滴泪。   她不想乔星为她担心,便强做欢笑,故作轻松地说道:“别提他。”   乔星一眼就看穿了妹妹的强撑。   “不提他,你就不想他了吗?”她笑着问。   乔景听得这话心顿时刺得一痛。   “嗯。”她口是心非地一点头,拉过乔星的胳膊,只问她行李打点得如何,要不要她帮忙云云。   乔星回答过几句,到底是看不下乔景如此自苦,正色拉着她要她直视自己。   “我的事你问够了,现在该我问你了。”她拿出姐姐的架子,严肃问乔景道:“访秋说你近来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你告诉我是不是有这回事?”   乔景眼眸一黯。   每晚一闭眼裴舜钦就闯进脑海,她怎么会睡得好呢?   但木已成舟,这些事情多说无益,她便皱起眉头作出嫌弃的样子摇了摇头。   “你别听访秋添油加醋的胡说,我哪有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是最近家里事多,我记挂着放不下罢了。”   “撒谎。”乔星毫不留情地就说了两个字。   乔景知道自己骗不过姐姐,只好低头苦笑了。   “会好的。”她轻声说着,停顿一瞬,又说:“我会忘的,我很快就会忘的。”   乔星对乔景脸上的落寞心疼不已。   “阿景,你没成亲,所以你不知道要是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日子会有多难过,那么多的日日夜夜,如果你不爱那个人,你会疯的。”   “怎么就会疯呢?”乔景像是不相信似地笑着摇了一下头,眼里尽是平静,“这京城里的夫妇同床异梦的占九成,大家不也都活的好好的。”   “阿景!”乔星轻斥一声妹妹,不满她如此不把自己日后的幸福当回事。   “好了,别说这事了。”乔景伸手握住姐姐的手,撒娇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但我和裴公子之间的事,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乔星审视看着乔景,乔景明白了乔星今天不可能让她混过去,终于说出了这些时日她藏在心底,竭力不让任何人察觉的话。   “我是还记着他,但我知道我一定不要嫁给他的这份坚定,就像你一定要跟姐夫走一样。”乔景越说声音越颤,她猝然住口,随后一拧眉头,冷静地说完了想说的话。   “他有他想过的人生,而我想要他过他想要的人生,一切就这么简单。”   乔星想问乔景那她的人生又该怎么办,但话没出口就及时咽了下去。   因为她太懂她们的人生从来由不得她们想要,而让她们选,她们也不会抛弃家人,去选那所谓的想要的人生。   三天后的清晨,乔景和乔若在京郊送走了乔星。   晓风清寒,乔景看着乔星的马车沿着大路与京城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怅惘地勾住哥哥的胳膊,歪头靠在了他身上。   “回家吧。”乔若安慰地拍了拍乔景的手。   乔景望着乔星离去的方向,目光有些迷茫。   “姐姐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乔若不说话,只觉春寒浸到了心里。   只有乔家赢了,乔星才有可能回来,但乔家能赢吗?说实话就现在的情形而言他没有一点把握。   “走吧。”乔景察觉到自己可能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醒悟似地站直了身体催促乔若。   乔若有事还要外出,便嘱咐了下人送乔景回家。   乔景回京后还没出过门,她坐在车里听到街面上人来人往的热闹声音,就悄悄撩起了车帘一窥街景。   她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街道,觉着无趣正想放下帘子,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街边的一间客栈里走了出来。   这日天阴,太阳旁浮动着些绵厚的云,零碎的阳光照得地上一片明一片暗,乔景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眼花,待再定睛一瞧,看见那人是裴舜钦无误,惊得立时放下了车帘。   裴舜钦怎么会在这里!   她慌乱不已地想着,心跳得飞快。   是他?不是他?   她白着脸坐在车里回了一下头,屏着呼吸颤着手将帘子拨开一条缝,可惜马车已转过了街道一角。   “小姐,怎么了?”   陪在她身旁的访秋莫名其妙。   乔景回过神,心慌意乱地摇了几下头。   “没事……”她欲盖弥彰地说着,惴惴捏紧了满是凉汗的手心。    ☆、第八十三章   乔景到家后仍是满脑子都是裴舜钦从客栈里走出来的那一幕,她无心处理家事,却又怕人看出她心神不宁,只得强打起精神对付,及至夜间才终于落得了几分清净。   乔景将自己关在书房,又打发访秋候在门口,待确定了不会有人来搅扰,方从袖里拿出了那只被裴舜钦退回的铜簪。   房中烛火柔和,她坐在桌前垂眸望着手里的东西,盛了两汪清波的眼睛被昏黄的烛影一掩,周身的气氛便显得颇有几分静谧黯然。   乔景轻轻一转簪子,看着镀银簪头上凝着的一点光在灯下微微流淌,不由轻而又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来这儿做什么呢?”她撑腮对着簪子说,语调轻而迷茫。   乔景不知道裴舜钦为什么要来京城,但她直觉他是为了她来的。   陆可明和岑寂同乔若一起回京,裴舜钦独自离开没和他们一路,她便想当然地以为他回了宣州。   乔景烦恼地拧起眉头,埋怨似地对簪子又说:“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她沉默半晌。   “别来。”   她眉眼低敛地说着,默默将簪子收进了袖里。   接下来的几日,乔景提心吊胆唯恐裴舜钦会来,但终于还是没有等到他来。她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又觉得难过,几番纠结到最后,只觉得是自己自作自受。   季春万花烂漫,锦绣盈都,齐朝上下皆好风雅,便有花会赏春这样一个风俗,今年虽然时岁艰难,但宫中仍点定了三月二十三为花会之期。   京中贵家就花会一事,不知在何时达成了种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将此日当成了未出阁,未娶妇的小姐公子间的一个宴游之日。   因为乔景不喜欢在人前抛头露面,所以以前这种场合往往都是乔星代表乔家去,但现下一来乔星已经出嫁离京,二来乔景到了出嫁之年,乔襄这回就特地叮嘱了乔若带着乔景同去花会。   乔景虽然心里不甚乐意,但也晓得这种场合的交游来往早已不是赏春那般简单,于是只能欣然答允。   乔景自及笄后就未曾在人前露过面,乔若满心想要显摆他这个如花似玉的妹妹,所以及至花会之期,早早就到了妹妹院里等她妆扮好一起出门。   朝中那些大臣的公子,十个人里概就有三个阴谋家,三个浪荡子,三个书呆子,一个陆可明那般的恶霸,乔景一点儿也不想被那些人惦记上,便只是让访秋找来件绣工精致但颜色浅淡的裙衫,再化了个雅净的妆。   “啧。”乔若见妹妹拖拉到快中午才下楼,打扮得又又清又素,立时不满地拉下了嘴角。   “你这是去花会,不是去佛会,快去换个颜色鲜亮点的衣裳。”   乔景是料到乔若会如此这般,才故意拖延时间的,她淡淡瞧哥哥一眼,不冷不热道:“再不走来不及了。”   乔若吃了个闷亏,只得一叠双手,没好气地抱怨道:“今天别人家的姑娘各个都憋着劲儿要争奇斗艳,你倒好,打扮得像是唯恐别人看到你这个人似的……”   乔景不耐烦听乔若絮叨,于是径直打断他道:“走不走?”   “你……!”乔若被乔景的软钉子气得不轻,直接转向访秋吩咐道:“把她外间这轻罗纱换了,前两天我不是派人送来了个新做的银红的吗?就用那个。”   “还有她头上这玉钗,取了用那个碎红流苏金叶样式的。还有家里培了那么多花,簪什么怨春妆,颜色又寡淡意头又不好,就给她簪早上才摘下来的冠群芳!”   乔若越说越气。   “真是的,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们也由她胡来!”   访秋被斥得低着头不敢做声,乔景看不下去,气急败坏地叫了声哥。   乔若一拧眉,正色教训乔景道:“你人在深闺,但也是乔家的脸面。你今天打扮得这般简素,知道的是知道你不想争,不知道的还以为乔家气虚了不敢出风头。你向来周全,怎么今儿就突然不机灵了?”   乔景无言以对。   乔若说完也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便缓声语重心长地说:“哥哥知道你现在没心思打扮,但出门见人该有的样子总得要有,不然到时候无端生出些流言,传到爹耳朵里总归不好。”   乔景听着只觉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   “好了!我去换。”她一把抢断过乔若的话,即便拎着裙摆匆匆逃到了楼上。   今年的花会依着旧例由圣上的胞弟珣王做东,在他京郊的别院希园举办,乔景折腾了不少时间,同乔若到得希园的时候就比请帖上晚了几刻。   乔景因着出门前的事情心情有些低落,是以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马车停稳,乔若掀起车帘扶她下车,她坐在车里整理了下心绪,勉强微笑着下了车辇。   珣王年过半百,一生没有别的爱好,独独醉心于侍弄花草,希园里群芳尽放,花枝花影错落扶疏,端的是一派绮丽明媚的大好春光。   乔景跟在哥哥身后,偶遇得与乔若相熟攀谈的人,便妥帖谈笑举止,既不会让人觉得她言行轻佻,又不会让人觉得她古板肃重。   乔若先前还担心妹妹出门太久会忘了怎样和人交往,现下见她一切都做得恰如其分,心下多少有几分得意。   他笑着对乔景说:“你看这样出门走走不是很好吗?”   乔景勾唇笑了笑,没有继续接话。   “乔二哥,又见面了。”   兄妹俩正站在花阴旁闲聊,同样迟来的岑寂进到园中就径直走到了他们这边打招呼。   乔景看到岑寂走过来心立时慌张一跳。   她的身份瞒得了别人,却绝对瞒不了他。   乔若察觉到乔景不自在,一步迎上前笑着回应过岑寂,随即对着他向乔景这边摆头介绍道:“这是我小妹,乔景。前两年一直随祖父住在宣州,上个月才回家。”   这回应该是乔景明面上与岑寂第一次见面,乔景余光瞥见园中许多人都若有似无地将目光投向了他们这边,便按着礼节向岑寂行了一礼。   “见过岑公子。”她持扇半遮面,浅浅向岑寂屈了下膝。   岑寂朝乔景微微一笑,像是从没见过她似的,礼数周全地拱手回道:“在下岑寂,见过乔三小姐。”   乔景心里仍然紧张,但看岑寂如此态度还是小小地松了口气。   岑寂与乔若打过招呼却不急走,只是随意与两人聊些无关痛痒的事,乔景在一旁陪着,心里不禁敲起了鼓。   岑寂肯定知道让别人看见他同她呆在一处意味着什么,那他这样做是想告诉众人他乐于与乔家结亲吗?   乔景温婉笑着看岑寂同乔若说话,眸光一点一点变得幽凉。   她以为自己对这桩婚事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现下看到岑寂这从容悠游,乐见其成的样子,又觉得实在无法忍受。   乔景悄然看向岑寂,岑寂今天穿了身银灰缎裳,姿容秀逸,身形挺拔,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一股贵气,无论谁见了都不惜赞一句好郎君。   可是他是我的夫君?   乔景失神想到此处,心抽得一痛,难以自持地仓皇低下了头。   不是他。   她在心里悲哀说着,忽而很想念裴舜钦。   入席的铃声清灵响过三声,乔若见妹妹还在低着头发呆,立即不着痕迹地提醒她道:“阿景,该入席了。”   乔景回过神,见岑寂正在看自己,立即轻轻答应一声,狼狈地扯出了一个笑容遮掩。   王府里的人嗅风嗅得很快,岑寂方才在园里只同乔家兄妹说过话,他席上的坐次就恰好安排在了乔景旁边。   花会乃清宴,因而宴席不在厅堂而在庭院,珣王煞是新奇出巧,他令人在庭中中空之处用罗绡扎了个足有三丈长丈余宽的大帐,然后就让众人就在帐中清谈赏花。   轻透的帘幕随风轻曳,帐中四处供着鲜花,乔景跪坐在小花几前,左手边是乔若,右手边就是岑寂。   她和岑寂的身份和关系注定了会在席间不断收获或探询或好奇的目光,她对此全部佯装不知,席上一眼都没有向右边望过。   花会虽然只是个名头,但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珣王栽种了不少奇花异草,每年花会他都会让小仆向客人呈上朵他精心培育的花然后以此咏和,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长相清秀的小侍从躬身呈花,恰逢一阵微风拂过,将白瓷盘里本应呈给乔景的一朵山茶花吹落到了岑寂散在地上的衣襟上。   乔景不自觉随花望去,于是目光就与岑寂正正好撞了个正着。   四周好瞧热闹的眼神立时聚拢了过来,乔景唯恐招人口舌,忙坐正身体,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不想岑寂却是撷起那朵花,轻巧放到小侍从的盘里,用刚好能让她听清的时音量温文吟道:“东风斜揭绣帘轻,一若花如雨。”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猛虎咆哮状):秃头作者放我出来咬人! 秃头作者:好的,马上放你出来被咬,嘿嘿。 ☆、第八十四章   岑寂此言一出,立即有好事之人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乔景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眸,只装作没听见。   花宴进行到一半,乔若随身的小厮俯身过来向乔若耳语了几句,乔若点点头站起身,向坐首的珣王歉然一礼,恭敬道:“王爷,衙门出了点急事,小侄得先走一步。”   乔若有公事要办,珣王没有阻止的道理,于是只是客气说着请便,并不留人。   乔景先觉意外,但转念想到不如趁此机会同乔若一起走,便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筷箸,想要同乔若一起退席。   不想乔若见她如此,却是朝她笑道:“一年花会只此一次,我不扫你的兴,我去忙我的,你就安心留在这儿与大家赏花谈笑便是。”   乔景何曾有心思与席间这些达官贵人谈笑,但乔若如此说,她只能强做笑容,和婉乖顺地答应了一声。   乔若目光在乔景同岑寂间逡巡一回,怎么看怎么觉得两人郎才女貌,恰得是佳偶天成。   他又想岑寂今日对妹妹多方示好,而妹妹始终对他不理不睬,便心念一转,向岑寂笑道:“那什么,默闻,爹要是知道我留小妹一人回家,定少不得我一顿教训。等会儿席散了,还请你帮我护送一程,也省得我挨顿骂。”   乔景没料到乔若会来这招,她脸色一变,正觉尴尬烦恼,就见岑寂温润如玉地向乔若笑着点了点头。   “此乃在下之幸,何谈帮忙。”   乔若满意一笑,即便退了花宴。   宴毕珣王按着惯例借口体乏离席休息,将庭院留给了年轻小辈自在玩笑。在座的皆是十七八的年轻人,老人一走,气氛顿时活络了不少。乔景无心与人结交,不过是挂着个浅浅的笑安静坐在一旁,盼望着能早点散席。   大家玩笑过一回,说话便不似早间那般拘谨,乔景发着愣,忽而听得不知道是谁笑着说道:“听人说老王爷的一双眼睛最是精亮,凡在这花宴上得了他绿漪,赭绮两朵花的日后必结姻亲。”   乔景移眸看向自己几上放着的那朵净白重瓣,花瓣里隐隐藏着青线的芍药,心下不由有几分微恼那人拿自己打趣。   她不搭腔,只是冷然伸手端起几上的茶盅浅浅一抿,算是摆明了自己不置可否的态度。   结果不成想坐在她对面的姑娘偏偏是个不会看眼色的。   那姑娘以为乔景此举是在掩饰羞意,便抿唇娇俏一笑,接着先前那人的话说道:“那岂不是按着今日所见,明年这花宴要少两个人了?”   席间不少人心领神会地笑了,乔景眸光一冷,正想将茶盅搁回到桌上发出点声响警告众人不要太过放肆,就听得有人在帐外高声问道:   “什么这么好笑啊?”   外面那人的声音既嚣张又熟悉,乔景微微一怔,脑子还未转过弯,就见陆可明用折扇掀起纱帘,耀武扬威地走了进来。   身旁还跟着裴舜钦。   乔景万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裴舜钦,她怔然看着裴舜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陆可明对着席间与自己相熟的几个哥们儿,不满抱怨道:“怎么我出去上趟学,你们连花会都不叫我了啊?”   那几个小少爷面面相觑地尴尬笑了几声。   现下朝中陆渊与岑安势同水火,而珣王素来与岑安交好,这花会由珣王做东,珣王不向侯府发帖子,与他们这来做客的又有什么相干。   不过他们晓得对陆可明的混账性子不必讲这些,便避重就轻地敷衍笑道:“这不是还以为你舟车劳顿,还得休息阵儿么?”   陆可明吊儿郎当地哼一声,持扇敲了下裴舜钦的肩膀,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我在青崖书院认得的知己,宣州知州裴由简的公子,裴舜钦。”   裴舜钦自进帐始就一直看着乔景,陆可明发过话,他勉强收回心神,笑着向众人拱手行了一礼。   “见过诸位。”   来此花会的家中至少也有三品的官职,众人见陆可明带来了一外官之子,皆向裴舜钦投去了好奇打量的目光。   裴舜钦长得俊秀,身材又高大挺拔,有位姑娘以扇遮面,笑眼盈盈地向他软语道:“宣城,那岂不就是乔相前两年休养的地方?”   “是。”裴舜钦温和答应一声,朝那姑娘礼貌点了点头。   乔景从最初的震惊里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手上还端着茶盅,忙趁众人不注意将茶盅轻轻放回几上,收回目光垂眸握住了不住发颤的手。   “哟,岑寂!好巧,你也在。”   陆可明介绍完裴舜钦,当即痞笑着向岑寂挑了下眉毛。   岑寂淡淡一笑,只是从容回了句:“两位,好久不见。”   裴舜钦将目光转向岑寂那边,见乔景低着头,脸色苍白,比之前清减憔悴了不少,心里不禁生出了几分怜惜。   陆可明斜眼瞟见岑寂和乔景坐在一处,心思活络一转,便拿着手中折扇一指乔若之前的空座,吩咐下人道:   “刚好,这儿就有个空座,不必麻烦那么多,再拿个软垫来,我同我朋友挨着坐就是。”   下人恭谨答应,转眼就备好了软垫,乔景不知陆可明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她不敢轻举妄动,就只能强做镇定地安稳坐着。   “你坐这儿。”   陆可明不经意地将裴舜钦往乔景身旁一指,不等两人有反应,就一掀衣摆大剌剌地坐在了乔若原来的位置上。   如此一来,裴舜钦便坐在了原来乔若和乔景位置间的空隙。   席间坐次宽松,倒也容得下裴舜钦挤一挤,众人不觉有怪,但乔景心中有鬼,她感受到裴舜钦在她身边坐下,觉得呼吸都有些艰难,就想默默往岑寂那边靠近点。   不想她才将身子将岑寂那边斜了分许,裴舜钦就握住了她在花几下的手。   花几长长一条,又盖着罗布,乔景万想不到裴舜钦会如此大胆,她心重重一跳,慌张地想要将手抽出来,裴舜钦却只是抓着她不放。   “裴公子家在宣州,此番来京可是因为有什么事?”   “啊,不过是有些私事要处理。”   席上有人同裴舜钦攀谈,裴舜钦温文尔雅地笑着回答,一点也看不出手上正在做着放肆事。   乔景挣了几下,见裴舜钦绝没有放手的意思,又怕引得席上众人猜疑,只得由他将手牵了去。   裴舜钦感觉到乔景的手逐渐变得顺从,不着意地勾唇笑了一笑,缓缓将手指插入乔景指间,与她十指扣在了一处。   乔景感受到手上传来的裴舜钦那温热而熟悉的触觉,觉得心在柔软酸楚的同时,还隐隐有一种欣喜的恼意。   乔景手上戴了戒指,裴舜钦不喜欢那种坚硬冰凉,便一边笑着同席上的那些人闲谈,一边悄悄褪下了她手上的那枚镶嵌着红宝石的金戒指。   裴舜钦暗处的动作做得慢条斯理,乔景被他修长的指尖撩拨得心一阵阵发紧,又无计可施,就只好低头掩盖脸上的那抹羞意。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吼! ☆、第八十五章   花宴上的公侯小姐们各个眼高于顶,但她们瞧裴舜钦虽然家世不足,但模样俊朗,言谈风趣有度而不卑不亢,便多借着询问宣州风物为由与他攀谈。   陆可明见姑娘们对裴舜钦青眼相加,而自己俨然是受了冷落,心里多少就有些不服。   “乔景不也在宣州住了两年么?先前不见你们对那地方感兴趣,哦,这会儿我兄弟一来,你们就对宣州心向往之,恨不得知道得事无巨细啦?”他悻悻说着,一甩折扇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哼,有趣。”   陆可明此话一出,正对着裴舜钦巧笑倩兮的几位姑娘脸色顿时有几分不好看。   席上有几个公子哥儿早就对这些小姐绕着裴舜钦说话感到不满,现下见她们吃瘪,当即幸灾乐祸地笑了。   裴舜钦来此根本就不是为了凑姻缘,小姐们问他的那些没话找话的问题早让他觉得不耐烦,此时陆可明给她们难堪,他也懒得给她们解围。   气氛尴尬,裴舜钦但笑不语,乔景心有不忍,便轻声道:“我虽然在宣城住过两年,但整日囿于闺闱,对宣州的风土人情了解得原是没有裴公子那般清楚,纵是她们问我,我也是说不出什么的。”   “就是……”有个姑娘接得台阶,忙小声地搭了句腔。   乔景莞尔一笑,转而装作感兴趣的样子问裴舜钦道:“莫说她们,就连我想细问些风情,就譬如说宣城男子十五岁独有的出花园,到底是个什么意喻,又有些什么规矩?”   乔景一边说,裴舜钦一边在席下捏她的手,似在不满问她为什么要多此一事,乔景待强做无事的将话说完,只觉自己耳朵已经又热又烫。   乔景发了话,裴舜钦自然不好再敷衍。他向众人介绍习俗介绍到一半,席间侍候的小仆前来添茶水,他不好让别人瞧见,便松开了乔景的手。   结果乔景才把手从他手里抽回去,就将身体倾向了岑寂那边与他耳语。   乔景鬓间的步摇几乎都快垂到了岑寂脸上,裴舜钦见众人虽在装模作样地听他说话,但目光都已经饶有兴味地汇向了岑寂与乔景那边,心里顿时直冒火。   乔景向岑寂说罢,岑寂点点头,先行站起身后又扶着乔景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   裴舜钦忍不下去,遽然住口转向了乔景同岑寂那边。   “两位这是……?”他勉强维持着风度相问,见岑寂的手还搭在乔景胳膊上,当即不客气地将盯了过去。   可惜乔景垂着眼眸不看他,岑寂对他眼里的怒火视而不见。   岑寂对着裴舜钦一派从容说道:“乔三小姐乏了,我送她去回去。”   “哦哟,乔三小姐乏了,你送她回去?”   陆可明阴阳怪气地插言,特特将重音放在了“乔三小姐”和“你”身上——言下之意即是质问岑寂他与乔景是个什么关系,至于轮得着他做这亲密之事。   岑寂温文笑着一点头,只是说:“是啊,我送她回去。”   裴舜钦真是快被岑寂正大光明的语气气得笑了。   “烛照!”   席间有与陆可明交好的公子哥儿怕陆可明冲动在珣王府上寻出些是非,忙好心唤他一声,提醒他道:“之前乔二哥请过了默闻帮忙照看乔三小姐,你来得晚,所以不晓得。”   陆可明不妨之前还有这茬,一时语塞。   有人见陆可明与岑寂作对,而自家又恰好乃岑安一党,便想趁机也抢白抢白陆可明。   “陆公子又不是不知岑家与乔家素来交好,往日不见公子有这么大气性,今日忽然大惊小怪起来,莫不是看到岑乔两家或成姻亲,怕自己日后结不到这般门当户对,天作之合的好姻缘,眼红了?”   这人只是想暗讽陆家在朝中离心背德,但他不晓得裴乔岑陆四人间的关系,所以这话一说出口就同时踩中了除岑寂之外三人的痛脚。   陆可明为兄弟出头,委实没想那么多,他被那人的话一激,生怕在座诸人以为他陆家会怯了岑乔两家,立时不屑冷哼了一声。   “眼红?本公子犯得着眼红吗?”他高声反击回去,不屑地扫过了眼岑寂,“再说了,本公子可没那般没出息,要靠着女人玩把戏。”   陆可明这话说得粗鲁,乔景不堪如此轻辱,冷着脸一步上前走向了陆可明。   乔景忽露锋芒,裴舜钦担心她气头上会做出什么事情授人以柄,不及多想就扯住了她的胳膊。   乔景被陆可明的话气得一时冲昏了头脑,裴舜钦一扯她,她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现下不是在青崖书院,她也不是男儿身。   不过陆可明方才那番言语实在太过分,乔景心里想着无论如何要先维护乔家,便摆出千金小姐的架子,垂眸将目光落在裴舜钦的手上,冷冷向他道:“裴公子,请自重。”   裴舜钦没想过乔景会如此冷漠地在众人面前给他难堪,但此时他不好说什么,于是就讪讪收回了手安静站在一旁。   陆可明先就是图一时嘴快,此时看乔景连裴舜钦的面子都不给,只是锐利看着自己,当即有些心虚。   “陆小侯爷如果有真本事,文可参加今秋的科考,武可领兵前去平定东族叛乱。”乔景不疾不徐地对陆可明说,眼里含着分显而易见的嘲讽。   陆可明背着手一副不想惹她的样子不说话,她勾起嘴角无甚感情地一笑,又说:“待得哪天陆公子或是金榜题名或是得胜凯旋,小女子定当焚香沐浴,以谢上天佑我大齐之恩。”   京城里谁人不知陆可明不学无术,指望他护佑大齐不如指望神仙显灵,席间有人掌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陆可明被乔景呛得无话可说,只得拼命在心里默念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乔景说过该说的话,再不看席间众人一眼,不过是轻缓整理了一下宽大的袖摆,即便仪态优容地离开了花宴。   岑寂跟着乔景离去,裴舜钦唯恐这回又让乔景跑了,立时一扯陆可明衣袖,低声催促他道:“走吧。”   其实裴舜钦不说走,陆可明在这儿也呆不下去了。   两人从花宴所在的庭院出来到得花园里面,花园枝叶繁曳,乔景和岑寂已经不见踪影。   裴舜钦沿着小径一路着急找人,陆可明一脸晦气地跟在后面,忍不住朝裴舜钦抱怨道:“你也不管管乔景那张嘴,我好心好意地帮你,结果反被她骂了一顿,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裴舜钦哪听得见陆可明这些碎碎念,他始终找不见人,只得停步问守在路口的下人道:“你可曾过乔三小姐和岑公子?”   裴舜钦脸色不善,下人犹豫片刻,赔笑着摇了摇头。   “小的不曾见过。”   裴舜钦察觉到下人在说谎,忙道:“我有要紧事要找他们!”   “裴舜钦,不是我说,刚才你就不该让乔景那般嚣张。‘裴公子,请自重’,你瞧她那高高在上的样子,你再这样纵着她以后可有你受的!”   陆可明还在气不平地诉苦。   “别说了!”裴舜钦见下人吞吞吐吐地就是不肯说实话,急得连忙打断陆可明,向他使了个眼色。   陆可明无可奈何地一翻白眼,沉着脸一步跨到了下人跟前。   “说!”他两眼一瞪,直接开吼。   “小侯爷……”下人不敢得罪陆可明,满脸为难地向左边的小道悄悄指了指,“小的方才见岑公子和乔小姐往这边去了。”   裴舜钦得了信息,疾步顺着小径往花荫深处走,待顺着小径绕过花丛一角,果见乔景和岑寂正在前方的凉亭里,一坐一立。   乔景今日穿了身石榴红的罗裙,艳丽热烈的红色在一片幽绿中闯入裴舜钦的眼帘,裴舜钦松口气,如释重负地放缓了脚步。   “你手上的戒指呢?”   裴舜钦走着隐约听到岑寂如此问乔景,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他望向乔景的背影,就见她抚着空掉的手指沉默一瞬,然后说道:“不小心掉了。”   岑寂背手站在乔景身侧,两人一袅娜娇柔,一轩朗如玉,看过去煞是赏心悦目。   裴舜钦听得岑寂又说:“今日之事总是会传到乔二哥耳朵里的。”   乔景不说话,鬓间簪着的步摇微微发颤,细碎的红宝石流苏在晃动里光亮粼粼。   裴舜钦不懂乔景为什么不告诉岑寂他拿走了她的戒指,也不懂她这长久的沉默是什么意思,就只是屏着一口气站在原地等着她回答。   “这与你有什么干系呢?”   乔景微仰起头问岑寂,裴舜钦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见到了她侧脸清丽精致的轮廓和眉间那一点火红的花钿。   “如果你愿意,以后这可当你的护身符。”   岑寂平和笑笑,从袖里拿出块细腻温润的白玉递向了乔景。   乔景眸光落到玉上,却没有马上接过。   裴舜钦怔然看着乔景,有一点欣喜又有一点失望。   岑寂等了半晌,见乔景始终不接,扬唇又笑了。   “不愿意吗?”他问,语气依旧如平日般淡然,没有任何恼意和沮丧。   乔景闻言低头一晌,随即复又抬头望向了岑寂。   “给我吧。”她轻声说着,翻过了手心。   “裴舜钦!”   恰在此时,陆可明转过小径跟来,没轻没重地从后面搡了下裴舜钦。   陆可明这嗓子惊动了背对着裴舜钦的乔景和岑寂,乔景遽然起身转向背后,见裴舜钦站在在大太阳底下死死盯着自己,心一下坠到了冰窖。   “你们怎么跟来了?”岑寂一眯眼,冷声问站在阶下的两人。   裴舜钦竭力冷静着轻轻握了下手,径直走进了亭中。   “为什么?”他红着眼问乔景。   为什么她要接岑寂的玉?为什么?为什么!   乔景无措看着裴舜钦,裴舜钦眼里的破碎和心痛让她不自觉感到了畏惧。   “没有什么为什么。”她努力看着他的眼睛回答,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声音除开有些颤抖,其实比想象得要冷酷理智得多。   裴舜钦心里的那一点还未被打碎的期望彻底被乔景这句话摔碎了。   “乔景!”他控制不住地又重又沉地提高了声调质问乔景。   岑寂挡在了乔景身前。   “裴舜钦。”他沉声提醒。   裴舜钦只觉这幕滑稽极了。   他凭什么拦在他们中间?之前他明明未曾对乔景表现出任何一点情意,他凭什么就突然能以这种胜利者的姿态来警告他。   他轻嗤一声,直接将目光越过了岑寂。   “乔景,你什么都不打算跟我说吗?”   乔景有什么话能对裴舜钦说吗?   没有。   她心里的话但凡吐露出半句,裴舜钦就不可能放过她。   她和他之间的阻碍从来不是岑寂,让她下定了决心要拒绝他的,一直都是不要把他卷进京城这湍急的漩涡里。   乔景拼尽全力在广袖下攥紧了手。   “一笔勾销吧。”   她干哽着对裴舜钦说罢,即便侧身快步往亭外走去。   裴舜钦没想到会等到乔景这句话。   “什么叫一笔勾销!”   他不甘心就此与乔景一笔勾销,一步抢上前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走。   裴舜钦力气大得让乔景觉得手腕都要被他捏碎了。   “放手。”她忍着痛命令。   裴舜钦不理她,只是望着她说:“你说清楚。”   裴舜钦这声儿没有了先前的愤怒,而是满带着祈求,乔景眼一热,实在受不了再受此折磨,狠心咬牙抬起另一只手打向了裴舜钦脸颊。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你们等了两天也不是很想看这个…… 但是不破不立,不刀不糖! ☆、第八十六章   乔景这耳光不止打得裴舜钦呆在了当场,亦让亭中的陆可明和岑寂也变了脸色。   裴舜钦无论如何想不到乔景会打他,他怔然侧着脸,犹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一缕碎发垂在裴舜钦眼前,乔景强做镇定地看向裴舜钦,看到他眼中失了神采,心就像被人狠狠拽了一把似的痛得她险些站立不住。   她轻轻倒吸口气,即便狠下心拂袖从裴舜钦身旁走过,快步离开了亭子。   裴舜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岑寂悄然扫过眼裴舜钦,无言追上了乔景。   乔景用的力气并不大,但裴舜钦仍是觉得刚才被她打过的半边脸颊一阵阵发麻。   “兄弟,乔家人就这样……”陆可明尴尬上前硬着头皮安慰裴舜钦,裴舜钦没反应,他犹豫一刻,大剌剌地揽上了他的肩膀。   “天底下比乔景好的姑娘多得是,你不用伤心,今儿晚上我就带你明花阁,保证让你把那丫头忘到九霄云外。”   陆可明自以为自己这般是尽了兄弟义气,结果不想反被裴舜钦阴郁盯了一眼。   “下流。”   裴舜钦冷冷说罢,转身往乔景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陆可明不妨裴舜钦被打了还不肯回头。   “喂!”   他气急败坏地嚷着,恨铁不成钢地拿起折扇朝着裴舜钦背面挥了一下。   乔景唯恐裴舜钦还会跟来,出了花园就吩咐一直等在外间的访秋快去准备车马。   马车离了希园沿着京郊大道飞快地往城中疾驰,岑寂一路骑马相随,乔景坐在车中,满脑子都是方才裴舜钦落寞心碎的神情。   访秋见自家小姐脸色苍白惶恐,又见她与岑寂一处,不敢细问出了什么事,只是安静地惴惴坐在一旁。   待马车在乔家侧门缓缓停下,一路平安无事,乔景心头大石砰然落地,她独自坐在车中低头绞着手中的罗帕冷静了片刻,方让访秋将她扶下车。   “多谢岑公子。”她站在门口,微微屈膝一礼向岑寂道谢。   岑寂颔首还礼,却不急告辞,只是浅淡笑着问她道:“不留我下来吃顿便饭吗?”   按理说岑寂人都已经到了门口,乔景不管是为了道谢还是为了旧谊都应该请他进去坐坐,但此时乔景已经心力绞竭,再没有精神去应付请岑寂进门后会面对的一串猜想和试探,便不大想要留人。   “今日仓促,凡事多有不周……”   “裴舜钦一直在跟着我们。”   岑寂从容打断了乔景搪塞的说辞。   乔景脸色一凝,手心又沁出了层层冷汗,她勉强扯出个温柔的笑,侧身给岑寂让出了一步路。   “请。”她轻而又轻地抬手相请。   岑寂温润一笑,迈进了乔家。   乔景立在门口,哀伤地向转角处露出的那片衣角投去一瞥,细细吁出口气,抿唇强压下这一路的心酸,转身进了家门。   乔家大门吱呀合上,裴舜钦眼神复杂地绕出转角,看到乔家下人正牵着岑寂的马往马棚走,整个人更显潦倒。   陆可明看着裴舜钦这失神落魄的模样煞是不忍,立在他身旁长长叹了口气。   “跟你说了乔景不值当,你偏不信。我就同你直说吧,乔家人身上的血各个都是冷的,你别想能捂热他们。”   “你以为他们会在乎别人的真心?他们满脑子都是怎么玩弄权术,你跟他们说什么情啊爱的,他们只会觉得你可笑。”   不是的。   乔景不是的。   裴舜钦直觉想要反驳陆可明,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见过她的真心,她的心是热的。   至少在那时,她的心是热的。   裴舜钦不懂为什么乔景会忽然变成这样,他以为只要自己站在她面前,她就会义无反顾地奔向自己。   就像他知道她在哪里,就会义无反顾地奔向她一样。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乔景临走时冰凉又绝然的眼神反复在他眼前浮现,将插在他心上的刀一点点越递越深。   今日花会,乔用之与乔襄同在家中休息,乔襄听得下人禀报说乔景请了岑寂来了家中做客,初觉意外,再就是觉得惊喜。   乔襄早与岑安有结成姻亲的打算,不过是一直没同两个小辈在明面上提起过。今天有此机会,乔襄便借关切之名,将乔景同岑寂留在书房闲谈了一个下午。   乔景无奈相陪,到得天色将暮之时,实在忍耐不住找了个托辞逃回了自己的小院。   晚间乔若回府,乔襄派人叫乔景前去客厅吃饭,乔景不想听到父亲哥哥对她和岑寂那些旁敲侧击的话,就求乔用之将乔襄的人打发了回去。   乔用之今日虽然不必去禁中,但仍是在一刻不停地处理着各种公事。   乔景躲在乔用之的院子,总算是觉得寻得了片刻安宁。她沉默地帮祖父誊写文书,恨不得这辈子就这样过去算了。   乔景自从书院回来后整个人就一直闷闷不乐,及至吃饭时,乔用之见孙女儿几乎没动筷子,不由担忧地皱起了眉头。   他语气慈祥地问乔景道:“景儿,你今天为什么会请岑寂来家里?”   乔景眼眸一闪,放下手中的碗,将筷子搁在了碗上。   “爷爷,别问了。”她低声说着,请求似地抬眸看了乔用之一眼。   乔用之面上露出了不满之色。   “那姓裴的小子前几天来了京城,你今日这般,是不是又与他有干系?”   乔景一惊,不晓得乔用之怎么会晓得裴舜钦的行踪,她小心翼翼地看向乔用之,乔用之责怪地瞪了她一眼。   “爷爷什么事儿不知道,我只是不说罢了。”   “你在书院的那些事儿乔若也同我说过了,你与那裴家的小儿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爷爷!”乔景听到此处两颊作烧,轻声打断了乔用之。   乔用之劳累了一天有些精神不济,他揉揉眉心,耐心同乔景道:“你想嫁谁那就嫁谁,不用管你爹是怎么想,爷爷始终就是这个意思。”   “你如果喜欢裴家那小子,那就嫁他,不用怕,爷爷给你撑腰!”   乔景感激乔用之的这份舐犊之情,她勉强一笑,低头沉默了良久。   “爷爷,陆家会翻天吗?”她抬起头,认真地问乔用之。   乔用之不想乔景会将话忽然拐到政事上,他一敛眸色,审视看向了乔景。   “爷爷,您不必这么看着我,我问这话没有别的意思。”乔景面容安然,“我只是想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委屈,您不必担心我。”   “景儿……”   乔用之不甚苟同地摇摇头,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乔景接了过去。   “爷爷,我懂您的意思,可如果我真的想您说的那样做了,我不会活得多开心。”乔景说得坚定而缓慢。   “喜欢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嫁给他。而我也不是只有嫁了自己的喜欢的人,才会觉得这辈子活得值当。”   乔景屈膝从饭几旁挪到乔用之跟前伏在了他的膝上。   “爷爷,您说您会给我撑腰,那有朝一日我要是后悔了,就请您一定要帮我撑腰好吗?”   乔景话说到这个地步,乔用之也无法再说什么,他怜惜轻抚着孙女儿乌黑的鬓发,长长叹了口气。   乔用之的手苍老嶙峋,却让人能感受到老人特有的宽厚安心,乔景放下满心的疲累,眼里漫起了细碎的光。   及至夜间,她从乔用之院里出来,待回到自己的房间,一直守在绣阁的问夏就向她递来了个紫檀木盒。   “小姐,岑公子走前让人送来的。”   乔景闻言,好不容易在乔用之那里平静下来的心又泛起了波澜。   她心知盒子里装的多半就是岑寂白天想要送给她的那块玉,她伸出手想要接过,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收起来吧。”她心烦意乱地吩咐着,转而抬手取掉了发上的珠钗。   岑寂晚上同乔襄下了盘棋,从乔家出来时便有些晚。乔家与岑家相距不远,夜风清凉,岑寂便让小厮牵了马回去,自己慢慢步行回家。   然后他一转过乔府的那个转角,就看到了一直等到现在的裴舜钦。   “裴兄。”   岑寂不甚意外地一扬眉头,温声向裴舜钦打了个招呼。   裴舜钦郁郁看一眼岑寂,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岑寂不解笑了,“我不懂,什么叫我想怎么样?”   裴舜钦被岑寂这云淡风轻的话激起了几分怒火。   “你想娶乔景?”他冷声问着,向岑寂身前逼近了一步。   “是,可那又如何?”   岑寂不动如山,眼神里多了些傲慢。   “那又如何?”裴舜钦语意荒谬地重复一遍,失控地握起拳头挥向了岑寂。   岑寂自然不可能任人打,他利落制住裴舜钦的手,眼神变得十分冷峻。   “不是我想娶她,而是我得娶她,不是她想嫁我,而是她得嫁我。”   裴舜钦为岑寂这理所当然的语气所震惊。   “你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吗?”他竭力压着怒火沉声质问。   “卑鄙?”   岑寂望着裴舜钦不屑地勾了一勾唇角。   “裴舜钦,你脑子里是不是只装得下这些啊?”   裴舜钦一愣,手被岑寂大力掼了开。   “我和乔景都知道我们不过是棋局中的棋子,所以就算她知道我不爱她,我知道她不爱我,我们也不会抗拒这门婚事,毕竟这天底下还有一大把比男女之情重要得多的事情。“   岑寂难得在人前露出了他咄咄逼人的那一面。   “你以为我不娶乔景,就轮得到你去娶乔景吗?”   他直白地诘问裴舜钦。   裴舜钦面色灰败地沉默。   岑寂冷哼一声,活动了一下方才用力的手腕。   “裴舜钦,看在同窗之谊的分上,我认真给你一个建议,那就是你与其想着找我的麻烦,给乔景难堪,倒不如想想能如何破了这盘棋。”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小乔BE了,小乔和岑寂成亲了,举案齐眉,全剧终。(随口一说不要认真…… 我自觉后面应该不会比这个再虐了(仅仅只是我自觉哈 ☆、第八十七章   恰如岑寂所说,裴舜钦出现在花宴上的消息不日就传到了乔若耳中,乔若知道裴舜钦来了京城,晚上办完公事回到家里就径直去了乔景的院子。   彼时乔景正立在几前修剪插在瓶中的桔梗花枝,她听得访秋说乔若来了,以为他不过是没事找自己闲聊,便只是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乔若耐着脾气快步走进厅中,见妹妹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不由皱起眉头连连摇了几下头。   他扬手将访秋打发出去,不轻不重地朝侧身对着他,仍是专心在花枝上的乔景道:“我倒不知道你出去读趟书就变得这般沉着了。”   人面花容相衬,乔景清丽的眉眼在房中晕黄的烛光下更显柔和沉静,她不知乔若为了何事突然向她发难,稍稍怔了一刻,即便将手中精致的小花间在高几上搁下,一边整理着长袖一边轻轻转过了身。   “你这是怎么了?”她无奈相问。   “我这是怎么了?”乔若气得笑了,他扬眉反问过乔景,一掀衣摆坐在了椅子上。   “裴舜钦去花会那事儿我知道了!”   原是为了裴舜钦出现在花宴上的事儿。   乔景明白过来,身子不自觉地僵了一瞬,她不想再生事端,便镇定在乔若对面坐下,轻言细语地说:“知道就知道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乔若听乔景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听得来火。   “哦,他纠缠你都不算是事儿了?”他瞪乔景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信不信爹要是知道了这事儿,能把那小子两腿打断。”   乔景心知乔若说的不错,但也知道只要自己开口乔若定然会帮忙瞒着,于是就不服气地小声嘟囔道:“爹现在没功夫管这些破事儿。”   “你知道这是破事儿就好!”乔若拿出哥哥的架子提声教训过乔景,不耐烦地叩了下桌面。   “那小子比我想得难缠,你与他有必要还是把话说清楚了好。他要是一时激气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看到时候爹是真的会扒了他的皮!”   乔若不是着急裴舜钦还对乔景纠缠不清,而是担心他气急败坏之下会做些对乔景名声不利的事。   乔景听出哥哥的弦外之音,脸色变得有些难堪。   “他不会的。”她低下头心烦意乱地反驳。   裴舜钦不会拿他们在青崖书院的私事用作要挟,这一点她从未有过任何怀疑。   乔景语气笃定,乔若出于好心反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心下便有些不舒坦。   他悻悻抱怨道:“合着我今日特地撂下手头的一大堆事儿抽空来找你,还是我操多了心。”   “二哥……”   乔景无可奈何地一笑,起身走到乔若身旁撒娇般地扯了下他衣袖,正欲说些讨好话,乔若就抬手止住了她。   “得了,少卖乖了。”乔若板着脸搪塞,末了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了丝宠溺的笑意。   今日该提醒乔景的话也提醒到了,乔若赶着回去处理一大堆公文,便不再在乔景这儿多留。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叮嘱妹妹道:“现下与东族的战事吃紧,那些老家伙天天就要不要增兵一事吵得脸红脖子粗,你在家要懂事些,别让爹还得为着你的事儿操心。”   乔景乖巧点头应和,听得乔若提起与东族的战事,于是顺口问道:“怎么?东面形势不利吗?”   乔若疲惫点了点头,沉沉叹了口气。   “延州那边的春耕已经被耽搁了,这仗再打下去民不聊生。现下朝中在吵到底是要增兵过去速战速决,还是干脆停战求和。”   话转沉重,乔景插不上嘴,只得沉默。   “算了,不说了。”乔若想到公事心烦,扬手挥散脑子里的那些烦恼,再一次叮嘱乔景道:“朝中那些事儿与你没关系,我就是要提醒你,这段时间爹糟心事多得很,你千万别去触他霉头。还就是碰上了事儿就直接找我,别逞强,知道了吗?”   “知道了。”乔景柔柔笑着答应一声,送乔若出了院子。   是日夜里,乔景躺在床上想着乔若晚间对她说的话,辗转反侧地难以成眠,及至三更过后,方酝酿出了些许睡意。   她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听得吱呀一声轻响,院里的树叶婆娑声一下变得清晰了许多,以为是夜风吹开了没关好的窗户,便迷迷蒙蒙地坐起了身。   乔景这段时日睡眠轻浅,就没让访秋睡在榻前随时伺候,而是一人独宿绣阁。她睡眼迷蒙从床上坐起,透过层层帘帐隐约看到一个人影,立时惊得睡意全无。   她下意识反应是阁中进了贼人,待要嚷将起来,又怕那人会对她不利,就悄悄从枕下摸出裴舜钦送她的那根铜簪攥在了手里。   乔景坐在床上屏气凝神地看着那影影绰绰的人影一动不敢动,紧攥着簪子的手心紧张得出了层冷汗。   房中那人似是没有透过两层珠帘,几层纱帐发现自己已经惊动了乔景。他在房中轻轻走了几步,不过是片刻之后即向窗边走去。   乔景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有些蹊跷,她心念一动,大着胆子下了床榻,她光着脚往帐外走,掀起一层纱帐,那人的身形便明晰一分。   乔景的心越跳越滞,她一步快似一步,最后竟称得上急切地扬手打开了最外一层的水晶帘。   来人果然是裴舜钦。   被撩得乱成一片的水晶帘碰在一处叮铃作响,声音轻灵如珠玉落盘,一片斜月从打开的窗户照进房中,乔景站在帘前怔然看着霜白月影里裴舜钦,心似这夜的月,温柔而冰凉。   四目相对,裴舜钦的眼睛里满写着诧异,他比前几日见到时整个人黯然消瘦了许多,乔景看着他半晌,抿唇抑下心中泛起的情绪,遽然举起簪子指向了他。   “你这是做什么?”她颤着声儿问,竭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冷漠而严厉。   裴舜钦眼神一闪,有些无措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他歉然看向乔景,低低说着向梳妆台那边看了一眼。   “我是来还东西的。”   乔景悄然顺着裴舜钦的眼光看去,看到花宴那天被裴舜钦从指间褪下的红宝石戒指妆静静躺在梳妆台上,鼻间骤然一酸。   泪水一瞬涌上了她的眼眶,她拼命睁大眼睛不让泪水落下,只是死命咬着牙看着裴舜钦不说话。   裴舜钦无言看着乔景手中的铜簪,乔景久久不言,他又将目光缓缓落回她的脸,见她仍是一句话都不对他说,心底那一点难言的期盼终于完全破灭了。   “我走了。”他难堪一笑,算是维持了自己最后的风度。   裴舜钦的这声“我走了”里有种决然的意味,乔景心一慌,难以自持地小小一步追上前,追问他道:“你要去哪儿?”   裴舜钦讶然转头看向乔景,没想到她会问这一句。   “我要去延州了。”他笑着回答,神情释然。   今夜他从陆可明那里得到朝廷要往延州增兵,陆渊打算把他派去那边历练的的消息,想也不想就托他在军中谋了个职位与他同去。   他说不出他这个决定是为了逃避还是为了别的,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身死,他报国无憾。   凯旋,他无愧父母。   总之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过一辈子。   他本想就安安静静地走,但对着那枚戒指,他仍是忍不住想要再来看乔景一眼。   裴舜钦也不知道他是希望乔景对他是有情还是无情,可在乔景发现他的那一刹那,他觉得她还是对他绝情些的好。   话一说出口,裴舜钦就后悔了告诉乔景实话。   他怕她会以为他是因为她而上的战场,他想他应该告诉她他打算回家去的。   不过话说出口就如覆水难收,裴舜垂眸思忖一瞬,正想告诉乔景他是为的求功名,就听得一声清脆的铜簪落地声,乔景直直撞进他怀里抱住了他。   “不许去!”   乔景将他抱得极紧,在他怀里颤抖得似朵夜风中的百合。   裴舜钦心一滞,低头怔然看向在仰头看着他,满脸泪痕的乔景,一时分辨不出感觉到的到底是何情绪。   她或许怜悯,或许是内疚。   “乔景……”裴舜钦浅浅唤了声乔景的姓名,眷恋而克制地凝望着她的眉眼。   怜悯也罢,内疚也罢,算是上天又给了次他这般看她的机会。   “不要去。”   乔景的眼泪如珠般从眼角滑落滚入乌发,眼中的悲戚让裴舜钦有些受不住。   “乔景……”他不敢再看,皱眉勉强说着,将头转向一边。   他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劝她,但其实他内心深处就是偏偏想叫她想他,牵挂他,一时一刻都不忘他。   “不要去……”   乔景的声音颤得不成样子,裴舜钦怕自己好不容易成为灰烬的心会在她近似哀求的语气里重新生出些无望的幻想,便狠下心抓住她臂膀想要把她从怀里推开。   “不要!”   可是乔景用力甩开他的手,再次义无反顾地扑进他怀里,然后两手搂住他的脖颈,哭着仰头贴上了他的唇。    ☆、第八十八章   这个春夜暗蓝,空气里带着沁满水的凉意,乔景颤抖着吻上裴舜钦,濡湿的睫毛上的泪珠在霜冷的月光里泠泠幽莹。   唇上的触感是如此熟悉而柔软,裴舜钦抱紧乔景纤秀的身体,心跳急骤。   他以前每回吻乔景,虽有时是急切,但向来可说是从容。   可这回不是。   他对乔景的心早没了之前的那种自信安稳,所以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乔景哭着吻上他那一刹那的心情。   或许可将那种心情归结为一种冲动,那便是他宁愿不再有过去,不再有未来,也要让之前以后的所有时光都凝在这一刻。   这段时间乔景无数次同自己说她离开裴舜钦,不管是对乔家而言还是对裴舜钦而言都是一个理智的决定。   但她没有想到裴舜钦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打破她自以为的对所有人都好。   裴舜钦告诉她他要去战场的那一刻,她只觉自己软弱得可憎。   原来不是每个人都会委曲求全,原来有的人就算是平坦大道摆在眼前也不会妥协地走上去。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裴舜钦那般宁愿舍掉性命的勇气。   “不要走……”   她贴近裴舜钦耳侧,轻声哀求。   乔景的眼泪打湿了两个人的脸,裴舜钦温柔抚着乔景披散在脑后的长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你老是骗我。”   他又被她骗了。   来来回回,他总是被她玩弄于股掌。   裴舜钦这声抱怨听得乔景心碎不已,她在他怀里仰起头,攥着他背后的衣裳狼狈说道:“我不骗你了,你不要走。”   裴舜钦不说话,默然捋开了乔景粘在颊边的一缕湿透了的青丝。   他留下来又能如何呢?   他留下来,他依旧是那个一事无成,连成为棋子都没有资格的他。   所以他只能安慰乔景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乔景绝望闭上了眼睛。   她要的不是他很快就回来,她要的是他不会面对任何危险。   “为什么?!”她不理解地从裴舜钦怀里挣开,背过他将手撑在窗前的长几上,无力垂下了头。   月色静而白,乔景精致的半边脸被月光照得霜白若雪,从窗口吹进来的夜风飘飘吹起她宽大的纱衣,显出了她玲珑袅娜的曲线。   心上人就在咫尺,裴舜钦何尝愿意分离。   他走到乔景跟前,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他郑重地同乔景解释。   他没有什么惊世之才,以前荒废的时间就是荒废了,就算他从现在开始苦读求功名,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正大光明地站在乔景面前。   他没有什么可拿去博弈的,除了他这条命。   乔景懂裴舜钦的意思,但懂得这个意思更叫她心酸。   “我们有婚约。”她挣扎着反驳。   “那不算什么数。”   乔景难过地一抿唇,眼泪又从眼中簌簌落了下来。   “我说算就算!”   她以前顾忌那么多,无非就是怕裴舜钦受到牵累,但现在性命之忧明晃晃地摆在了裴舜钦眼前,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父亲不认这桩婚事又如何,她要嫁他,抵死要嫁他,无谓名声要嫁他,那她总能想办法嫁给他。   乔景眼神决然,裴舜钦明白她的决心,却不能认同她的想法。他无奈一叹,拉过了她的手要她看着自己。   “那我算什么?”他认真问乔景。   “难道你要我就躲在你身后,什么都不做吗?”   乔景倔强看着裴舜钦,拼命忍着不让眼泪落下。   她想反问裴舜钦就躲在她身后不可以吗,却也知道这是不可以说出口的话。   他有他的骄傲,她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可以打破他的骄傲。   裴舜钦没了那份骄傲就不再是裴舜钦,而她迟早也会厌倦不再骄傲的他。   裴舜钦的眼睛被乔景噙满了泪的眸子看得有些发热,他用力将乔景拽进怀里,抱着她短促地吁了口气。   “等我回来。”他低声说,声气笃定,甚而可说像是命令。   话至此处,什么都不必再说,乔景呜咽一声,复又紧紧抱住了裴舜钦。   裴舜钦天亮就要去营中,乔景不愿放他走,他也不舍走,就一直在乔景房中拖延。   两人絮絮说些无谓闲话,目光无一瞬从对方身上挪开。天边渐放亮色,再是耽搁不得,裴舜钦迟疑再三,终是开口道:   “我得走了。”   乔景一愣,转头看向窗外,见院外的树梢已经隐隐可见,嘤咛一声扑进裴舜钦怀里圈住了他的腰。   她回京后常觉长夜难熬,今夜转瞬天亮,她却只希望这夜长一些,再长一些。   “非走不可吗?”   她紧贴着裴舜钦仰头相问,声音轻颤。   裴舜钦被乔景楚楚可怜的目光看得恨不能就留在这儿陪她一辈子,但再拖下去天就要亮了,他只得狠心点了点头。   乔景明明清楚答案会是如何,但裴舜钦未做反应之际她仍是不自觉抱有了一丝希望,裴舜钦将答案说出来,她蹙眉一吸鼻子,红着眼睛偏过了头。   她任性说道:“我现在嚷起来,你就别想走了。”   “阿景……”裴舜钦哭笑不得地捏住乔景的下巴,朝她扬唇短短地笑了一下。   “你不会的。”   乔景深恨裴舜钦这副对她了若指掌的模样。   “我会的。”   她不客气地反驳,话刚说出口眼泪就不争气地又落了下来。   乔景的五官本就有种露清风愁的意味,现下在这日还未出,影绰浅淡的天光里,她更有种禁不起触碰的的脆弱之感。   “你不会的。”裴舜钦轻轻用指腹抹去乔景脸上挂着的眼泪,眼神更是温柔深沉。   他想抱住她,又怕再碰到她更是难分难舍,只得勉强忍耐着站起了身。   “我走了。”他下定决心般地说。   乔景坐在榻上无言扯住了裴舜钦的衣角。   “乖。”   裴舜钦回过身握住乔景的手,柔声哄着让她放开。   今日一别,再见不知是何时何境况,乔景泪水一颗颗地往下掉,就是不愿放手。   裴舜钦长长叹了口气。   “等我回来。”   他沉声说着拉开乔景的手,即便头也不敢回地走向了窗边。   乔景两手撑在榻上,听着裴舜钦的脚步声心中一片凄然,她转头看向重重帘帐后那逐渐模糊的身影,反身从枕头下摸出个香囊向裴舜钦奔了过去。   “等等!”   她急切唤着,跑到花几旁手拿起几面上放着的小花剪,手忙脚乱地剪掉一缕青丝,又倒出本来装在香囊里的香袋,将头发放进去拉紧了束口。   裴舜钦懂乔景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他不催促,只是安静站在窗边等着。   “早些回来,我等你回来。”   乔景将香囊塞进了裴舜钦手里,神情坚定。     她不想裴舜钦在浴血奋战的时候还牵挂着她,所以真到分别的时候,她反倒没了眼泪。   裴舜钦垂眸看到香囊上绣的不是女儿家常用的花样,而是一只活灵活现的蝈蝈儿,眼神里不由流露出了几分疑惑。   这香囊本是乔景为插钗之日准备的,裴舜钦逃了,她便一直将之带在了身边。   这香囊终于是到了它该到的人手上,乔景鼻尖一酸,快步走到裴舜钦身旁,圈住他脖颈踮脚在他唇上又吻了一下。   “我还有很多事要告诉你,你快点回来听我说。”   她直视着裴舜钦的眼睛,始终没让在眼里打转的眼泪落下。   或许裴舜钦到现在都不懂她为什么会在不知道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时候就决意要嫁她,她想要在日后告诉他,她对他不是一见钟情,而是宣城里与他的那两次擦肩而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她无望生活里的一希寄托。   “好。”   裴舜钦将香囊塞进怀中离心脏最近的地方,郑重其事地答了声好。   这一夜两人说得最多的就是“等我回来”和“早些回来”,似是他们说得再多些,再诚恳些,重逢的那一日就会真的早些到来。   至于马革裹尸的那一星可能,他们都默契地绝口不提,可是不提,除了代表不知道,往往还代表着不想说。   裴舜钦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同乔景说这个话,离开的最后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将乔景拉进了怀里。   他紧抱住她,叮嘱她道:“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忘了我好好过日子,千万别犯傻。”   乔景听到这话,身体不觉颤了一颤。   “不。”她压抑住心中泛滥而出的悲意,果断拒绝了裴舜钦。   “我偏不。”   她抱紧裴舜钦,作对似地又说了一遍。   裴舜钦低下头,悄然露出了一个苦笑。   有了乔景这句话,他怕真是在战场上只剩一口气也得吊着回来见她。   “好。”他轻声答应,眷恋地吻了下乔景的头发。   裴舜钦从窗边离开,身影不多时就被春日幽深的树丛掩盖,乔景始终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待确信他已经走了之后,心里骤然觉得空荡荡的。   天色愈亮,她倚在窗边无声落泪,访秋上了阁楼她也浑然不觉。   “小……小姐……?”   访秋前来伺候乔景洗漱,步上二楼看到她这副形容惊得非同小可。   乔景回过神,有些茫然地看向端着铜盆手足无措的访秋,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   “访秋,给我换衣裳。”她站直身体,抹去了颊上的泪。   “我要去等爷爷下朝。”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小乔:执手相望泪眼,竟无语凝噎。 作者:好了好了妻追到手了可以发配边疆了,再见!拜拜! ☆、第八十九章   京城人皆想,边陲之地的战火无论如何也烧不到天子脚下,所以往东族增兵一事在城中不过就激起了几日涟漪。   鼓舞之后,京城仍是回复到了歌舞太平,宴游不息的日子,乔景自送走裴舜钦后,再无心去参与如花会那般的往来酬酢,每日心里牵挂着的无非就是前去延州的那个人。   裴舜钦每十天便会给乔景寄来一封书信,路途遥远,又常有波折,是以乔景收到信时往往都在信件发出的半月之后。她无法知道裴舜钦现在好不好,就只能从信里的只言片语,一撇一捺去猜测他现在的处境。   裴舜钦从不在信里说战场上的事,但心细敏锐如乔景,仍是可以从裴舜钦的言语里窥见那千里之外硝烟弥漫的场景。   后来乔景渐渐猜出了,裴舜钦信写得简短,笔画粗颤的时候就理应是在前线,她不敢去想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那些血与火的,就只能安慰自己好歹他还平安。   二月过去,战事不曾像大齐期望的那般速战速决,情势反而愈加胶着。及至春末夏初,裴舜钦来信的时间变得混乱,乔景也不知是苦夏还是心有忧虑,较之春时又清减了三分。   京城不知从何时忽然传出流言,说河阳节度王元武在积粮屯兵,修缮兵甲,恐怕要反。乔景亲身经历过太平县令与南延勾结买卖兵武一事,知道此流言恐怕是空穴来风。   王元武要是起兵,必然要从东面分一部分兵力前去河阳镇压,乔景满心忧虑又无计可施,只能暗暗祈祷这当真只是一个流言。   但世事往往不如人意。   及至汛期,河阳镇一连下过了半月暴雨,暴雨过后,一个农夫从山洪退后的泥泞里挖出了一块刻有“顺天承运,元始武尊”的石板。   农夫将石板献给王元武,王元武见此石板长叹三声天意后,毅然起兵伐齐。   乔景自然不信会有这般天意,但王元武既然决心要反,那理由不管多蹩脚也可当个理由。   东面战火未熄,西南又逢祸事,大齐一时间人心惶惶,但皇上卧病不起,所有政令依旧皆从陆皇后所在的金梧宫中发出。   西南边的雨下到了京城,京城阴雨绵绵,连日不见太阳,倒真有了几分气数将尽的态势。   王元武出身行伍,用兵如神,不过短短半月就连克三州。情形日益危急,从南面避祸上京的人一日比一日多,京城之人听那些人讲述当地生灵涂炭的事情,更觉恐慌。   乔景已经一连许多天没有收到裴舜钦的书信,她心急如焚,但乔用之和乔襄每日回家的时候越来越晚,就连乔若也常被抓着议事直到三更半夜,她不好拿儿女私情去烦扰乔用之,只得勉强忍耐。   一连等到二十天,裴舜钦仍旧是音讯全无,乔景实在按捺不住了。这夜她一直等在乔用之院里,直等到四更天,才终于等到了从禁中回来的祖父。   乔用之满脸疲惫,背也比平日佝偻了不少,乔景忙吩咐访秋去端来温了一夜的燕窝粥,上前扶住了老态尽显的祖父。   “爷爷,别太累了。”她关切相劝。   “我知道。”乔用之草草答应一声,身体僵硬地坐在椅子,目光慈和地望向了乔景。   “你来是想问东面怎么样了?”   乔景脸一热,低低答了声是。   裴舜钦走的那一日,她便告诉了乔用之她的决定。乔用之初觉讶然,但听得裴舜钦决定从军后,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那小子到底还是裴由简的儿子。”他那时笑着对乔景如此说。   乔用之对乔景与岑寂的婚事本就不甚赞同,乔景明白向他开了口,他自然再无顾虑地坚定站到了裴家那一边。   这回被派往延州的安抚使夏远恰巧是乔用之的学生,乔用之便去信将裴舜钦调到了夏远幕中,要他跟在夏远手下学习治军之事。   “就我前日收到的消息,东面两军对垒久未爆发冲突,夏远现在在忙着休整延州周边的十一处要塞,估计那小子也在跟着他到处跑。”   “你没收到信,或许是最近各地多雨,路上耽搁了也说不准。”   边疆公文战时皆是八百里加急,日夜不歇地送往京城,乔景听得乔用之的话顿时松了口气。   “那就好。”她后怕抚心,只觉这些日子来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被挪开了。   乔用之瞧孙女儿这模样摇头笑了起来。   他打趣乔景道:“那小子日后是我孙女婿,夏远心里有数,你放心便是。”   “爷爷!”   乔景不妨乔用之会开这样的玩笑,又羞又恼地一跺脚,脸面登时涨得通红。   乔用之笑得更是爽朗。   乔用之还笑得出来,乔景这些天来忧虑的心透了口气,小心试探问道:“爷爷,南面情况如何?”   提到南面,乔用之缓缓敛去笑容皱起了眉头。   “我不该问的。”   见乔用之这形容,乔景便知南面并不乐观,她歉然说着,故意俏皮地轻轻打了下自己嘴巴。   乔用之心知乔景是在卖乖,他疲惫一笑,缓声道:“陆家不倒,朝中这个死结就结不开。”   乔用之这话说得严重,乔景不知该如何应声,于是干脆闭口不言。   “陆皇后擅权太过,日后必然是个大患。”乔用之眸光转沉,气质肃然。   乔景思忖一刻,轻声道:“可四皇子今年只有七岁,万一……的话,那也是……”   她自觉将不该说的话含混抿了下去。   圣上子嗣单薄,膝下除开七个公主就只有陆皇后生的四皇子和其它后妃生的两个小皇子。   于情于理都该四皇子继承大统,而四皇子年幼,到时陆氏临朝称制亦是顺理成章。   乔用之怎么会不懂乔景的意思,他屈指轻叩桌面,不疾不徐地说:“陆氏心机深沉,陆渊又拥兵自重,届时若太后监国,则大齐危矣。”   乔景垂眸细思,只觉此局无解。   “罢了。”乔用之今日在禁中已然耗尽了精力,他扬手暂且将朝中事从脑中赶开,柔声对乔景道:“太晏了,你快些回去歇息吧。”   乔景屈身乖巧答声是,又劝过祖父莫要太过操劳,便回了自家小院。   夏远勤勉精进,做事雷厉风行而又赏罚严明,裴舜钦为之品行折服,在他手下亦是尽心尽力。   西南情况危急,而延州与东族僵持已近一月,便调出了三分之一的精兵前去支援,而在当地又收编了三千民兵。   岑安新法中的变兵之法就是让农户在闲时操练戈武,使之战时能用,朝中旧党一直抨击他此法劳民无益,结果大齐危难之际,他这法却是解了燃眉之急。   这夜裴舜钦在夏远处整编好新进的士兵,出得兵营时已是星月漫天。他对着册子精神紧绷了一整天,此时乍然放松精神,便觉得有几分疲累。   “喂!”   有人站在路口朝裴舜钦大声一嚷,裴舜钦寻声望去,见是陆可明拎着两坛酒在吊儿郎当地站着等他,当下笑着跑了过去。   “又喝酒。”裴他一瞥陆可明手中的酒,嫌弃撇了下嘴。   “哟!您现在也会说这话了?”陆可明阴阳怪气的揶揄着,莽气撞了下裴舜钦肩头。   “走,去溪边。”   延州早有宵禁,夜间酒肆歌楼全不开门,两人依着默契钻进林子,依着溪边席地而坐。   陆可明一待坐定,就扒开酒塞子,往嘴里猛灌了一口酒。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一抹唇边流下的酒液,悻悻向裴舜钦抱怨。   裴舜钦晓得陆可明为什么心烦,不过一笑作罢,随手抓起了片薄石子抛向淙淙溪面打水漂。   陆可明与他不同,他不及到延州就被调到了夏远手下,夏远知道他急求上进,于是就处处栽培他,历练他。   而军中皆知陆可明只是陆渊塞进来混功名的,所以他这几月来无所事事,甚而比闲人更无聊。   “你说你战场都上过两次了,我呢?哼!”陆可明灌下一大口酒,气恼地朝裴舜钦道:“我就逛了两次军营,连刀没让我拿过!”   提到战场,裴舜钦神情一黯,用力抛出了手中的石子。   “战场这地方,不去也罢。”   上战场时,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也硬了心肠,但与人厮杀过后,他每每回想起滚烫溅出的鲜血和无数张狰狞绝望的脸,仍是觉得这一切都很不堪。   可惜陆可明不懂他的意思。   “呸,站着说话不腰疼。”   裴舜钦一时竟有些羡慕陆可明的这种天真。   他回过头,见陆可明已经咣咣灌下了半坛酒,忍不住轻轻踹了他一脚。   “少喝点,别等会儿又指着我把你拖回去。”   “那你做什么就在这儿玩石头,一口都不喝?”陆可明梗着脖子质问他,两颊泛红,隐然已有了几分醉意。   裴舜钦背过手挑了下眉头。   “我明儿还得给那些新兵训话,一身酒气的像个什么样子。”   陆可明听裴舜钦这话听得只觉喝下的酒都在心里酿成了醋。   他拉长语调怪声怪气地说:“啧啧啧,裴舜钦,乔景可真让你转了性儿了。”   “随你怎么说。”裴舜钦低头掩饰唇边扬起的笑意,头枕着双臂仰面躺在了溪岸旁。   天边无数的星子微而荧荧,若说他在这里每回觉得不好受时什么东西能让他重回平静,那便是这天边的星。   她的眼睛,就像是天上的星。天上的星,就像是她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台词,我第一回看到这句话就觉得太太太太太浪漫了,以后有机会一定要用上致敬,现在终于用上了哈哈哈哈! 莎翁我爱你! ☆、第九十章   不及夏远将三千民兵训练得能够上战场,东族便向大齐边境发了难。   夏远至延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修修筑了延州附近的几处要塞。延州固若金汤,东族无机可趁,就选择了攻打离延州五百里远的风州。   大军压境,夏远得知风州被围后,一面派出两名大将前去支援,一面令附近各州府加强警备,以防东族另外发难。   裴舜钦这回没被派上战场,而被夏衍要求整理统计延州附近十一处要塞的军备,顺便检查工事。他一连在外奔波二十余日,待风尘仆仆地回到延州向夏远复命,还不及松口气,就又被夏远派去了风州点明那边战后物资兵武的情况。   裴舜钦回到自己的房间,终于静下心能好好同乔景写封信,不妨他专心致志地写到一半,陆可明就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房门。   裴舜钦吓得一跳,一边忙不急地收起信纸,一边恼火向陆可明嚷道:“干嘛不敲门?没看到我在忙吗!”   换做往日,陆可明定要揶揄裴舜钦一大堆话,但今日他不过哎呀一声,不耐烦地把手往后一挥,就问裴舜钦道:“你是不是要去风州了?”   “是啊。”   陆可明叹口气,脸色沉郁地坐在了凳子上。   “我同你一起去。”他说。   “为什么?”裴舜钦疑惑相问,被陆可明这模样搞得有点心惊。   “看来你还不知道呢。”陆可明抬眸瞧裴舜钦一眼,又叹了口气,“夏大人派去风州的援军在定安口遭了东族的埋伏,路上耽搁了五六日。要不是风州知州韩清与韩大人死守风州最后等来了支援,风州城就破了。”   “可这与你要去风州有什么关系?”裴舜钦犹是不明。   陆可明见裴舜钦仍是一脸茫然,皱眉曲指响亮地敲了敲桌面。   “韩清与是韩缙他爹,韩大人现在身受重伤不治是死是活,你说同学一场,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裴舜钦脑子里缺的那根线总算连上了。   “啊!我怎么忘了这么一茬!”   他后知后觉地感叹一句,忙不迭地拍了几下脑门。   韩缙他爹韩清与原是延州通判,去年岁末东族侵掠风州,风州的知州和通判守城而死,朝庭就将韩清与调往了风州任风州知州。   延州与风州相距不远,裴舜钦到延州后念叨过几次要去找韩缙叙旧,但因着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后来渐渐就将这事儿忘了。   陆可明郁闷地用手撑住了下巴,“虽说之前在书院我同韩缙处处不对付,但大敌当前我再和他计较那些,未免太没度量了点。”   明明每回都是你主动挑事。   裴舜钦暗自想着,并不戳破,只是不置可否地轻轻咳嗽了一声。   陆可明走后,裴舜钦顾忌着陆可明的身份,又去了夏远处向他报备陆可明想要离开延州的事儿。既有如此情况,陆可明走此一遭无可厚非,夏远点头应允之后,又特地叮嘱裴舜钦一路看好陆可明。   过了几日,裴舜钦带着陆可明与数名办公之人前往风州,到得风州时已近子时。众人疲惫不堪,裴舜钦和陆可明因为此行能和韩缙重逢,所以还颇有精神头。   裴舜钦见接应他们的司理官没将他们带去知州府,而是一违常规地将他们领去了关驿,不由相问原由。   “大人多恕,韩大人因伤势过重于前日去世,现下州府混乱,不宜暂居,只得委屈诸位这几日住在此地。”   韩清与死了?!   裴舜钦同陆可明当即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眼神。   “知州大人故去了?!”陆可明不可置信地确认。   司理官面容哀恸地点点头,又说:“当日风州危急,大人在城墙上亲自擂鼓督战,不幸被一流矢射中左胸。大人捱过半月,到底是于前日再坚持不下去了。”   裴舜钦听司理官这话听得心惊。   “节哀……”他讷讷说着,想到韩缙担忧不问,便说:“实不相瞒,我两与韩大人的公子同在青崖书院就读,不知现下他可安好?”   司理官忙答:“大人放心,韩公子无恙,先正在府中主理丧事。”   “那就好。”裴舜钦点头说着,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第二日一早,裴舜钦便同陆可明换了身素净衣裳一同前去韩府吊唁。   前夜他们进城太晚,在夜间还看不清楚风州的现状。及至第二天从官驿出来,看到城中人影寥寥,野草丛生,城墙坍圮毁坏过半,才明确感知到了这座城不久前经历了什么。   两人沉默走在路上,陆可明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以前没和东族打仗的时候,朝廷特开风州为商塞,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有几个粗使侍婢就是从风州采买回来的东族人。”   裴舜钦眸光微微一闪,心中五味杂陈。   自大齐建朝以来,基本上就是与东族三年战七年和,争战之时,双方都会俘虏对方的老百姓为奴,陆可明所说的东族侍婢,多半便是俘虏。   异族奴在齐朝贱籍中排到最末,比之牲畜还不如,就是被主人打死也没人会在意。   但他们到底是人,不是畜生。   裴舜钦自问若是他的家人被掳到异邦为奴为婢,任人宰割,他也是会豁出命去报复的。   说话间两人到得韩府,终于见到了在正在守丧的韩缙。   半年不见,韩缙比之在青崖山上时长高了不少,脸上亦脱掉了不少稚气,不过是因着这半年的际遇,神情颇是悲郁,不似之前那般天真纯和。   裴舜钦知道韩缙母亲早亡,除了一个姐姐并无别的兄弟姐妹,现下他父亲故去,而他又只有一十六岁,便想询问他是否有需要的帮忙的地方。   灵堂之上不好说这些,所以他提前写好一封信,临从韩府出来前交给了韩府的下人,结果韩缙当天晚上就来了官驿。   韩缙身着孝服,进门见到裴舜钦面有讶然之色,便同他解释道:“我知道现在出门于礼不合,但非常时期行非常事,我确实有急需你帮忙的地方。”   裴舜钦在信中说的“倾力相助”自然不是一句虚话。   “说。”他干脆道。   “我有两请。一,是我爹走前再三叮嘱过要照顾好留在风州无法逃走的老弱妇孺,现下风州物资匮乏,我求你回延州后向夏大人说明此事,给他们一个安置。”   “二,韩家世受国恩,我不可以置身事外,所以我求你看在昔时同窗的情面上,将我引荐给夏大人,哪怕要我做一个小兵我也心满意足。”   裴舜钦不曾想过向来优柔的韩缙会变得这般果决坚定,他正色起身,躬身向韩缙一拜。   “裴兄!”   裴舜钦比韩缙年长三岁有余,韩缙不懂裴舜钦为何忽然如此,慌得赶忙扶住了裴舜钦的手臂止住了他。   裴舜钦微微叹了口气。   “风州地处要扼,若不是令尊守住了城。风州要是一破,估计直至百隘关之前的几个城镇,近万百姓都要陷于东族之手。”   “这一礼是我做为小辈拜给令尊的,韩大人勇武爱民,实在让人动容。”   韩缙听得这话顿时红了眼眶。   他哽咽道:“我爹说过‘此乃吾土,当死守之。’你不必拜他,他也不会想受你一拜,因为他就觉得这是他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   韩缙说罢,不等裴舜钦再言就回了他一礼。再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韩缙的两个请求,第一点裴舜钦自是义不容辞,第二点他却无法遂了韩缙的心愿。   不是他不想将韩缙引荐给夏远,而是因为战场刀剑无眼,而韩缙素来文弱,家中有只有一个长姐,他不忍他置于险地。   但他晓得韩缙现如今的情况肯定听不进他反对的话,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同他说与其急着上阵杀敌,不如先完成他爹的心愿,尽自己熟悉当地情况的优势,先在风州当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韩缙听了他的折中之法仍有几分不愿意,他劝他劝到一半,忽而听得阵脚步声疾响,随之就听到了陆可明在隔壁大声叫嚷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裴舜钦一惊,出门察看情况,就见几个士兵堵在陆可明房间,还有一个他脸熟的夏远手下姓曹的参军。   陆可明见裴舜钦来了,不悦一扬眉,不客气道:“裴舜钦,你问问他们怎么回事儿?怎么上来就要带我走。”   裴舜钦朝他使个眼色要他老实些,赶忙好声气地问道:“曹参军前来风州是有何事?”   曹参军不急回答,只是面色严肃地瞅一眼裴舜钦,又瞅了一眼他身旁的韩缙。   裴舜钦立时识趣交待韩缙的身份,“这位是风州知州韩清与韩大人的遗孤,也是我与烛照昔时的同学。”   “好,那在坐皆可算是自己人。”   曹参军紧绷的脸色略微松弛些许,从袖中取出封书信递给了裴舜钦。   “大人给你的信,该说的都在信里面。”   裴舜钦展信一读,读到后来唰地一下变了脸色。   裴舜钦目光在信末尾停留半晌,最后将信折起,沉声向曹参军道:“曹参军,可否留我三人单独谈谈。”   虽然裴舜钦已经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镇定,但韩缙和陆可明这两个了解他的人仍是察觉到了他的慌乱,陆可明心中有点犯怂,默默收敛了几分刚才嚣张的气势。   曹参军犹疑一瞬,还是点头答了声好。   房里的人鱼贯而出,房中只留三人,裴舜钦将门关好,阴沉着脸啪得一下将书信拍到了桌上。   “陆可明,你自己看!”   信中有两个消息。   一是陆渊即将领兵征讨王元武。   二是陆皇后下诏令乔景进宫伴她起居。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多鸽了一天,对不起。 太卡了太卡了。 我估计最近这几章朝堂我写得艰难,你们也没啥兴趣看,但是这是一定要有的情节,所以大家可以攒几章一起读? 再自槽一次,我写朝堂真是想的是纵横捭阖,明争暗斗,风云诡谲,然后下笔就是幼儿园打架。(……) 害,就凑合看吧。 ☆、第九十一章   裴舜钦收到信时乔景已经进宫半月有余,乔景不知裴舜钦收到信时会是怎样的表情,但她知道她进宫意味着什么,即使乔用之只是对她说去宫中暂住几日。   在敛首缓缓进入朱红巍峨的宫门的时候,初夏微热的风从门洞穿过吹得乔景的衣袖飘然若举,宫城一眼望不到尽头,乔景觉得心中既好像是空无一物,又好像是闷得透不过气。   乔用之告诉她要进宫陆皇后时,她不过沉默一瞬就干脆答应了,既没有问他为什么要送自己进宫,也没有向他要一个确切的归期。   因为她晓得那没有意义。   在陆渊决定出征前,乔用之、陆渊岑安三人在次都堂密谈了一日一夜。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总之最后他们商讨的结果是搁置龃龉,先平息战火。   不过此时不争,不代表日后也不争,所以三人虽就御敌一事达成了共识,但仍是各怀鬼胎。   王元武旧时为陆渊部将,岑安担忧陆渊或许会与王元武勾结反齐。   陆渊既担心乔岑会趁他离京篡走他好不容易攥在手中的朝中大权,也担心自己万一身死西南,独在延州的陆可明会遭遇不测。   乔用之做为撮合陆,岑坐下来和谈的人,忧虑的则是两人要是因为私心一步踏错,或许会令局势向无可挽回的情况崩塌,葬送大齐百年国运。   三人商谈到最后各做让步,岑安同意了让岑寂与陆渊同去西南,乔用之同意了将乔景送到陆皇后手下,陆渊同意了乔用之手下的人将陆可明在延州软禁起来。   如此各有掣肘,各有要挟,陆渊领兵上路,而乔景也依诏进了宫。   乔景被内侍带进殿中带到金梧宫时,陆皇后正坐在榻上处理堆积成山的文书。   陆皇后听内侍禀报眉目不动,仍是专注看着手里的文书,乔景向陆皇后屈膝问安,陆皇后视而不见,待认真看尽了文书上最后一个字,方缓缓将目光移到了乔景身上。   “你便是乔家的三女儿,乔用之的小孙女?”   陆皇后的声音不似乔景想的深沉,反而从容中见爽朗,乔景低眉缓声答声是,按着回话的礼仪又将身体放矮了数寸。   陆皇后轻轻笑了一声。    “免礼赐坐。”   乔景身为臣女不可擅窥凤仪,所以陆皇后即使赐了她坐,她也很恭敬规矩地微低着头将目光虚虚落在了陆皇后身前。   陆皇后问过她几句客套话,许是见她始终谨慎拘束,便吩咐她道:“不必拘礼,抬头看我。”   “是。”   乔景得了许可,翼翼抬眸看向陆皇后,那个元月十五在灯火璀璨的宫墙上站在齐帝身旁,接受朝臣拜贺的雍容娟秀的模糊印象终于变得清晰可见。   陆皇后今日自然打扮得不比元宵夜隆重华丽,她穿着身朱色绣花常服,头上没戴凤冠而只是在发髻上斜插了只富丽精巧的飞凤金钗。   金凤钗的凤嘴上衔着三串由小珍珠串成的流苏,陆皇后但笑动作,那几串珍珠在她鬓边摇曳轻颤,便中和了她神情里总是有意无意透出的锐利,让她显得柔和。   乔景知道陆皇后十七岁进宫,在宫里过了十六年,不久前刚过三十三岁寿辰。陆皇后的容颜很年轻,皮肤也很细嫩,但从她的眼角眉梢依旧能看出她是妇人而不是少女。   陆皇后闺名虽是个婉字,却长相气质并不婉约可亲,或许是出身将门,或许是充满野心,她即使是笑,眼睛里也总有股挥之不去的冰冷。   乔景在看到陆皇后脸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永远成为不了她这样的人。   她永远无法像陆皇后这样不怒自威,永远无法在和人交往时带着似有若无的讥诮和居高临下,永远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叫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乔景在看陆皇后的时候,陆皇后也在看她,末了,陆皇后饶有兴味地扬唇朝乔景笑了。   “你怕我。”陆皇后不疾不徐的语气颇有几分像戏弄已难从手中逃走的猫。   乔景心下一凛,不动声色地将眸光移向了别处。   陆皇后把持朝政,铲除异己果决狠辣,乔景觉得在她面前撒谎是件蠢事,于是直截了当地承认了。   “是。”她回答。   “为什么?”   陆皇后话声里笑意更浓,乔景不悦她这带着戏谑自得的语气,便不卑不亢道:“娘娘仪容威严姝丽,臣女不敢逼视,此乃其一。其二,臣女在闺中常闻娘娘娘娘杀伐决断之名,所以心中有畏。”   她这话说得柔和,其实是暗暗指责了陆婉不仅趁皇上病笃褫夺皇权,更对朝中持有异见之人赶尽杀绝。   果不其然,她这话一出,陆皇后脸上眸光一闪,脸上淡淡的笑意不减,眼神却变冷了。   “哦?原来宫外都说本宫杀伐决断?”陆皇后不紧不慢地说着,追问乔景道:“那你说说,本宫做了何事让外边人如此说。”   陆皇后语气傲慢,乔景立时察觉到了她是在挑衅。   她赌她不敢当着她的面直截了当地说破她做过的事。   说,是不敬,不说,定会招来一番讥讽,乔景不动声色地看一眼陆皇后,微一颔首,轻缓回道:“据臣女所知,娘娘得杀伐决断之名,其因有三。”   “一,是有人相传两月前凝晖殿一小内侍犯偷窃之过,娘娘就把殿内所有的侍从宫女都调了所。”   “二,是皇上病体抱恙后,右谏议大夫,御史中丞范大人因急事请奏圣上,因久候不得召见忍耐不住莽扣殿门,娘娘得知此事后不仅马上派人将范大人架出了御门,更第二日就将他贬至了千里之外的来州。”   陆皇后听到此处脸上的笑早已荡然无存,乔景观其颜色,顶着陆皇后隐有怒气的眼神,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三,城中街巷不知何时流出了有关陆侯爷与陆皇后的歌谣,歌谣一时间传遍大街小巷,禁中不日就传出禁令,说凡吟诵此歌谣者,当即流放三年,刑黥面之刑。”   乔景说完,陆皇后面无表情地久久不语,乔景自知刚才所说的话足以让陆皇后勃然大怒,但现今时局未定,三方制衡,她的身份并不完全是个质子,陆皇后要是想借机轻辱她,那也是打错了主意。   乔景心跳如擂鼓,但在宽大袖摆下狠命掐着自己的手让自己看着冷静从容,最后陆皇后一挑眉,竟然眼神无波地笑了。   “很好,不愧是乔家的人。乔用之那老家伙平日没机会教训我,这回得了机会将孙女儿送进宫,终是把本宫骂了个痛快。”   陆皇后冷冷一打量乔景,拿起身旁小几上的册子,再不看她一眼。   “本宫现在的确是奈何你不得,可是有句话你想必知道,那便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本宫是个记仇的人,你最好保佑以后诸事皆如你爷爷料想,不然到时候一件件一桩桩地算起帐来,恐怕你再难像现在这样牙尖嘴利。”   陆婉这话不过是威胁,乔景默不作声,只当是耳旁风。   “下去吧。”她凉凉打发乔景离开。   乔景暗暗松了口气。   她恭声告退,走到门口忽而又被陆皇后叫住。   “哦,对了,”陆皇后转头看向她,说:“我怕你在宫中无聊,特地给你准备了个惊喜,你自己去看吧。”   陆皇后准备的惊喜?   乔景谢过陆皇后,从她宫中出来一路心情颇是忐忑。   内侍将乔景领至金梧宫内的一处名曰景兰轩的别院,乔景瞧见院内花草修剪整洁,装潢也颇是雅致,不由暗想陆皇后这人虽然跋扈,但好歹还是不屑于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让她难堪。   内侍退下,乔景步入景兰轩,犹自在想陆婉给她准备的会是个什么惊喜。   她站在庭中默然环视庭院,见景兰轩东面的房间门帘卷起,像是有人在此居住,正狐疑这是怎么一回事,就见阮凝笙从东面的房间走了出来。   阮凝笙见到她眸骤亮,随即朝她莞尔而笑,模样似是颇是喜悦。   阮凝笙?   乔景颇是吃惊,但因着阮凝笙是辛九山的甥女,而辛九山无疑是陆渊的心腹,便没表现出故人重逢的热情,而只是站在原地克制地浅浅笑着朝她颔了一颔首。   “原来陆皇后说的惊喜就是你。”乔景模棱两可地说着,心念一转,随即又问阮凝笙道:“阮姑娘,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阮凝笙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个问题,略微一怔,脸颊便略微泛起了红。   “前几日舅舅告诉我有一位故友要来宫中与我同住,我这才知道原来你是女儿身。”   乔景原先是套话阮凝笙,想从她处得知辛九山是不是早在青崖山就知道了她的身份而放任她与裴舜钦同住,但没得到答案。   不过她从阮凝笙的话里得到了另外一个信息。   她问阮凝笙:“你在宫中已经住了许久了?”   “嗯。”阮凝笙答应着一点头,慢慢敛去了脸上的笑,“乔公子说我舅舅卷进了假诏案,我忧心他安危,便在乔公子离去后也跟来了京城。后来事情化解,舅舅说皇后娘娘身边缺个解闷儿的人,就将我送进了宫。”   乔景听罢阮凝笙这番话,大概猜到了其中曲折。   当时陆渊想趁皇上病重发布他与陆皇后辅佐太子监国的诏书,彻底掌握朝政,所以就发生了凝晖殿一夜之间换掉了所有侍从的事情。   岑安嗅到风声不对严阵以待,最后在门下省一个给事中府中抄出了封只要交由尚书省,就可被执行的监国诏书。   一封诏书从拟诏到正式施行要经过近十道程序,其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就是要有宰相的副署,而乔用之自然不可能副署这种诏书。   这事明晃晃就是陆渊主使,但那给事中对陆渊忠心耿耿,不待审问即咬舌自尽。死无对证之下,乔襄只得暂且抓捕了近来与那给事中来往甚密的辛九山。   一击不中,最后伪诏案草草收场,陆渊想办法将辛九山保全了下来。   想来将阮凝笙放到陆婉的身边,就是陆渊对辛九山的一种“补偿”。   “正巧,我也是来给皇后娘娘解闷儿的,既然如此,这段时日我们且一起作伴吧。”   乔景浅浅笑着对阮凝笙说,心底却有些不耐烦,因为她明白阮凝笙其实就是陆皇后派来监视她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 这章在存稿箱躺了一晚上没发出去 我才发现!! ☆、第九十二章   裴舜钦远在延州不懂京城发生了些什么,只知道乔景被落到了陆家人手中,他恼火至极,一时间便迁怒到了陆可明身上。   陆皇后进宫时陆可明才两岁,平素除了逢年过节进宫问安也无甚来往,他既震惊于他爹领兵前去西南一事,又被裴舜钦吼得莫名其妙,不由也急了。   他气急败坏地一甩袖子,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我爹上战场了,还想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马上写信回去让皇后放乔景出宫!”   裴舜钦想到乔景现在深宫便急得直冒火,他一步抢到陆可明身前,不管不顾地攥起他衣领将他提溜了起来。   “我写信有什么用?”裴舜钦疾言厉色,陆可明也来了火,他蛮横一扬下巴,“而且你以为乔家人不点头,我姑姑能从乔家押着她进宫?”   “你……!”裴舜钦被陆可明这话戳中痛点,顿时气红了眼。   “两位!”气氛剑拔弩张,韩缙赶忙上前打圆场。他搭住裴舜钦胳膊往后一带,裴舜钦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便悻悻松开陆可明,沉着脸坐回到了桌旁。   韩缙年前离开书院,不知后面的纠葛,是以此时仍是一头雾水,不懂为什么忽而两人一副要反目成仇的模样。   房中半晌死寂,裴舜钦攥拳用力一击桌面,起身忍耐着朝陆可明道:“既然京中说了让你好生呆在延州,你就请稍安勿躁吧。”   陆可明冷哼一声算是作了回应。   裴舜钦从陆可明房中出来,草草与曹参军交待过两句,就回了自己房间,韩缙见他脸色不豫,知道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便自觉告辞离去。   无人搅扰,裴舜钦终于能仔细捋清自己的情绪。   其实不必明言,他也能猜到乔家放乔景进宫必是有百般无奈,但他仍是止不住地感到憋屈和愤怒。   到底是他无用,无法为她做任何事。   在得知乔景进宫的刹那,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抛下这里的一切马上赶回京城。可不过冲动一瞬,他就明白了他什么都做不了,而只能被动等着老天爷放他们一马。   他不能够抛下如山的军令逃回京城,他没法把她从宫里救出来,也无法带着她从这一切里抽身而出。   他终于懂了岑寂为什么说他们是棋局中的棋子,因为他们的生死荣辱全不由自己操控,而是皆由执棋的手决定。   裴舜钦这时才想通的道理,乔景自幼就体会得非常深刻,所以她即使人在陆婉手心,也依旧安之若素。   陆皇后对她视而不见,就当宫里没来过她这个人,她也不以为意,每天不过按着规矩早晚前去陆皇后请安,其余时间就安心在景兰轩读书习字打发时间,间或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裴舜钦。   这晚乔景按着规定的时辰到金梧宫向陆皇后请安,却被宫人告知陆皇后不似平日用过晚膳就在溪枫苑里等着后宫诸妃来这儿来问安,而是仍在主宫处理政事。   既然陆皇后在忙,那等便是了,乔景淡淡答应一声,由宫人领着进了溪枫苑。   宫妃问安的时辰比乔景要早两刻,所以乔景进元和殿时殿时便见到了数位一直等在殿中不敢离去的位份低下的妃嫔。   乔景按着礼节向她们问过安后,就安静坐到了一旁默默打量那些女子。   当今圣上急色且薄情,所以宫中的妃嫔十有五六都曾是宫婢,而且大多只是在被临幸后封为美人或才人,然后就一生再无所晋。   这些地位妃嫔中有人老珠黄的,也有青春正茂的,乔景暗观她们小心翼翼的神态,心下一时间颇为唏嘘。   她正不动声色地胡思乱想时,陆皇后许是终于记起了还有这档事,派来了身旁的宫女问儿告知众人今日免安,可以各自回宫。   众人恭声谢恩,先后离开元和殿,乔景走在最末,不想在殿门口被问儿拦下了。   “乔姑娘,娘娘请你去金梧殿。”   陆皇后为何要独留她一人?乔景心惊得微微一跳。   “是。”她轻言细语地回应问儿,虽是心中已经起了无数猜想,面上却依旧是无甚反应。   金梧殿灯火通明,陆皇后站在三层珠帘后,手里正拿着一封文书垂眸细思,珠帘前则摆着几张还未被收走的空椅。   乔景一见这场景,就知道今日白天又有大臣入了金梧宫。   虽说朝中无人不知现下由陆皇后把持朝政,陆皇后却也一直维持着表面规矩,一应诏书令文仍从凝晖宫发出。   但天下事到底不能由一人做主,陆皇后遇到要事需要同人商议时便会将亲近大臣宣进宫中,明为至凝晖宫问龙体安,实则到金梧宫商讨国是。   陆皇后此举当然不合规矩,但现下陆家一手遮天,宫中诸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乔景步入宫中站在珠帘前,屈膝缓声道:“臣女问皇后娘娘安。”   “到帘后来。”   “是。”   问儿层层掀起珠帘,乔景走到帘后的小厅中,又沉静向陆皇后一礼,陆皇后免礼赐她座,自己合起手中的文书,亦在榻上坐下了。   陆皇后似是甚喜红色,所以今日又穿了件以金线做绣的,颜色颇为沉郁的赤色常服。她劳累了一天,所以纵是神情仍有种盛气凌人的锐利,仍能从眼角眉梢中读出股疲惫之意。   侍女奉上热茶,茶香氤氲,陆皇后端起茶杯略略低首嗅了嗅带有清新果香的热气,眉眼肉眼可见地一下放松了不少。   陆皇后轻啜口茶,语气平和地问乔景道:“听闻你曾在青崖书院读过大半年的书?”   陆皇后既然都能安排阮凝笙做惊喜,那辛九山定然是将书院的事情都告知给了陆皇后,此事瞒不了,所以乔景温声答了声是。   陆皇后又问乔景:“在书院读书是个什么感受?”   难道陆皇后留她下来只是为了聊闲天?乔景心下不由浮起了一丝狐疑。   她字斟句酌道:“在书院读书,便是听先生授道,与同学切磋,加之开阔眼界,日日修身。”   陆皇后听着她这回答忽而笑了。   “定然与闺中有诸多不同吧?”   陆皇后说这话时神情一瞬有几分灵俏,乔景看着陆皇后艳丽的容貌微微一怔,回忆起书院里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随即浅笑着点了点头。   书院的生活岂只是与闺中有许多不同,家中的日子沉闷压抑,常让乔景觉得自己是个傀儡,而书院的那段时光在她的记忆里每天都是鲜活的。   陆皇后瞧一眼乔景,微妙笑道:“可惜我大齐女子只能囿于闺中郁郁度日,绝难有去书院读书的机会。”   乔景一时琢磨不透陆皇后话里的意思,便没有答话,只是恭谨地垂下了眼眸。   “罢了。”陆皇后不置可否地轻挑了下细长的眉毛,从榻上的小几上拿起刚才正在看的文书,将之递给了乔景。   “依你之见,你觉得这文书中说的法子可能解救今年深受洪灾之苦的百姓?”   乔景进宫转眼已有两月,如今正是夏盛。今年南方雨水多,单州一带雨水连绵不尽引发了洪灾,乔景虽处深宫,私下也曾听宫人说过那边的农田几乎全被洪水毁去。   单州农户今秋必然颗粒无收,今年无入,来年则无可支,乔景逐字看过陆皇后递来的文书,见上面在赈灾常有的举措之外,另附了“贷种”一条。   这位官员提出,明年春官府可以将种子以低价卖给农户,待明年秋收之后,再向农户追纳种钱,并且可以从收成中收缴一定分数以充各仓。   乔景看罢,细细想了半晌,方谨慎回道:“此法确实能解明年无种可种之难,不过就臣女愚见,若真实施“贷种”之法,收取银钱之数多少和收成分数不好定下死数,而是最好视当年农情而定。”   陆皇后没有评判,只是说:“继续说。”   乔景轻轻敛起了眉头,“臣女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在外读书时曾听当地农户说过,每年粮价由官府而定,是以他们丰年的进项多不到哪里去,贫年则血本无归。”   “而他们一年的收益除去赋税,除去开销,除去来年买新种要预备的银钱,实则所剩无多。若是就利息,收成担数定下死数,明年必会发生官府为追求各仓充实之表象,强向农户追纳谷粮一事。”   “若真发生这样的事情,那此法只能赈一年之灾。农户颗粒无剩,第二年无谷可种,又吃了前年的教训不敢向官府贷种,就自然只能自己找民间借贷。民间利息高昂,到时候要是不巧又碰上了灾年,则会债上生债,无穷尽也。”   乔景语气平和,逻辑清晰,陆皇后听罢半晌沉默。   赈灾一事事关重大,乔景深恐自己见解浅薄幼稚,是以说罢那番话手心已是汗涔涔的了。   陆皇后思索说道:“可单州本来就不富裕,但放不收,届时财政无以为继,别处定会出漏洞。”   乔景方才此言之顾忌到了农户的利弊,没有考虑过官府的能力,陆皇后一说这话,她马上反应过来了自己的思虑不周。   但她一时想不出两全之策,便羞愧地涨红了脸。   不想陆皇后看她这样反倒笑了。   “你脸红什么?这个问题那些当官当了几十年的老头子都解决不了,你一个小姑娘能思虑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   乔景听陆婉的好话听得惶恐。   “皇后娘娘谬赞。”她赶忙说。   陆皇后脸上又浮现出了日常有的那种不屑。   她略带嘲弄地说:“乔景,你真是时刻记得你姓乔,生怕与本宫近了一寸。”   “娘娘恕罪。”   乔景以不变应万变。   陆婉冷哼一声,沉下了脸。   “下去吧。”她冷声冷气地打发走了乔景。   乔景从金梧宫出来,仰头看向宫外无垠的夜,只觉心头像憋了口叹不出去的气。她懂为什么陆婉对她的谨小慎微不屑一顾,但她有自己不能动摇的立场。   她回到景兰轩自己的房间,有几分疲累,便略微斜倚在榻上闭眼养了会神儿。   “乔姑娘。”   乔景听得有人轻声唤她,睁眼一看,见来人是个脸面颇生的宫女,顿觉有几分蹊跷。   “我是嘉临宫的宫女,芸妃娘娘信佛,偶尔会亲做素饼分发各宫,”宫女说着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了桌上。   “这是您的份儿。”   嘉临宫的芸妃……   乔景脑中灵光一过,意识到芸妃母家与岑安来往甚密,一下清醒了。   她从榻上坐起身,将眸光落至那食盒一瞬,缓声向那宫女道:“替我谢过芸妃娘娘。告诉娘娘,娘娘这份心意乔景收到了。”   “是。”   那宫女轻应一声即便躬身告退,宫女走后,乔景在房中等了两刻方关上房门,她打开食盒,一块块掰开芸妃送来的素饼,果不其然在其中一块中发现了张纸条。   乔景进宫后有与乔家保持联系,不过是从未用过这种方式。   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才会冒险用这种方通信。   乔景如此想着将纸条攥进掌中,一颗心紧张得砰砰直跳。   她警惕地望一眼紧闭的门,确定不会有人闯进来后深吸口气展开了纸条。   看到上面写的字,她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个透。   其实纸上只有三个字。   岑。   监。   诏。    ☆、第九十三章   屋外蝉鸣不歇,屋内一室烛光昏黄静谧,乔景眼神幽微地看着纸条上刺眼醒目的三个墨字,半晌后眸光一沉,遽然起身走到桌前点燃了纸条。   跳跃的火光从她指间一闪而过,她将纸条扔进书桌上搁着的小香炉,眼见着那纸完全化为了灰烬,方重新盖上了炉盖。   博山炉疏孔中逸出的香味里夹杂上了点难闻的焦糊味,乔景浑不在意地重新坐回到桌前,拿起被她掰碎的素饼,沉默地将之送进了嘴里。   素饼有三块,乔景觉得噎,却始终没有端起就放在桌上的茶水,而是就一小块接着一小块地硬咽了下去。   她进宫前就知道自己或许会收到这个纸条,但没想过会真的收到这个纸条。   乔景艰难咽下最后一块素饼,伸手去拿茶杯,看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便用力握紧了杯身。   她定定看着自己握着茶杯的手,眼圈无声地一点一点泛起了红,良久,她轻轻一抿唇,冷静而从容地端起茶杯,低头浅浅啜了一口。   她想,她不能太胆小,也不能太自私,毕竟她不仅是她,她还是乔家人,还是大齐子民。   收到纸条的第二天,乔景以母亲生忌为由向陆婉请求去宫中的佛堂礼佛一日,乔景离开金梧宫的理由无可拒绝,陆婉颇近情理地答应了。   不过答应归答应,陆婉仍是以随侍之名派出了两位宫人,乔景原也不指望陆婉能让她在宫中自由活动,是以她从金梧宫谢恩出来,就直接带着两位宫人去了佛堂。   大齐尚佛,所以在内廷之外,宫墙之内修有座佛堂供宫中诸人参拜。金梧宫派人提前支会了佛堂今日有人来参拜,所以待乔景从金梧宫步行到佛堂门口时,佛堂已经派了人站在门口相迎。   “阿弥陀佛。”   乔景向僧人敛色一礼,僧人合什还礼,先将乔景引到佛堂礼拜,礼毕之后又将乔景引至小佛堂听高僧诵念。   乔景为母亲听经,两位宫人不好跟进去,就守在院前门前等着。乔景跟着那一路为她引路的僧人进到院中,待走到紧闭的门前,僧人一面为她推门,一面向她递来了个坚定温和的眼神。   乔景扫一眼远处,见陆婉派来的宫人正浑然不觉地守在院门口,便向那青年僧人感激地微微笑了笑。   乔景进入房中,青年僧人即便关上了房门守在门口,一个背影佝偻的老僧人盘腿坐在蒲团上背对着乔景一声声地敲着木鱼,乔景浅吸口气抑住心中的紧张,轻声试探向那老者问道:“守深师父?”   守深师父长眉长须,嘴里喃喃念着经,听得乔景在背后唤他,却是不停手上的木槌。   “文殊菩萨坐下供奉的香炉,向左拧三圈。”   守深师父说完这句话就又开始旁若无人地念经,乔景得了他的指引,道过一声“谢过师父”,即便闪身进入内堂,快步走到文殊菩萨的金像下依言向左拧了三圈香炉。   油灯拧到尽处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乔景身后存放经书的书架随之缓缓移开露出了条地道,守深师父仍在前面岿然不懂地念着华严经,乔景望着地道口轻握了下汗涔涔的双手,步入了地道。   地道里凉意沁人,乔景不禁打了个寒战。地道每隔十步点着灯,称不上多么昏暗,但前后无人,一条长道又看不到尽头,乔景听着自己落在青砖石上哒哒的脚步声,仍是心里止不住地发毛。   她悄然捏着裴舜钦送她的那只镀银铜簪,硬着头皮快步向地道另一头走,待终于看到扇紧闭着的光滑的紫铜门,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从袖中口袋取出进宫前乔用之交给她的钥匙,插入紫铜门右手边墙上的锁眼,用力拧了一拧。   紫铜门缩进两面地道,光线骤然从上方射入,乔景眼睛已经适应了地道里烛光的亮度,这下甫得天光,一时间便有些睁不开眼。   她皱着眉头低头避光,踏着向上的石阶拾级而上,到最后几级抬头望向地面,陡然见一双枯萎衰老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吓得险些惊叫出声。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待看清那人躺在龙床之上,当即亦步亦趋上到地面跪行到榻前,低头颤声道:“陛下恕罪。”   “诏……”   外间祈福的经声隐隐传入空无一人的寝殿,榻上那人喉咙咯咯作响,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   乔景心领神会,忙跪着向床边靠近两步,轻而清晰的向齐帝背了遍进宫前乔用之教她背下的监国诏书。   齐帝仰躺在榻上,眼睛失神地盯着绣有龙纹的明黄帐顶,乔景背完垂首不语,正觉房中气氛压抑得她快要受不住,就听齐帝断断续续地说道:“手……手给……朕。”   齐帝这声音调模糊奇怪,乔景听着不明所以,待悄然瞥见齐帝在弓指颤颤巍巍地点着床板,反应过齐帝是有话要说,忙毕恭毕敬地将手送了过去。   齐帝的手枯痩得好似包着层皱皮的骨头,他艰难地在乔景手心比划,乔景在心中默认齐帝写的字,待齐帝停指后,将笔画拼成字,再三确认过自己没有拼错,方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齐帝道:“陛下说的是,将由岑安岑大人辅佐四皇子打理朝政改为由陆皇后同岑大人共掌监国之权?”   齐帝听得她此话,浑浊的眸光遽然变得严厉,乔景感受到这将死之人身上做为一国之主的迫人气质,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   天家之事,哪里容得上她多嘴?   “臣女知罪。”她伏地而言。   “背。”   齐帝的声音仍是气短,但此时多了几分冷酷。   乔景一字一句依着齐帝方才改的地方又背了一遍诏书。   她这回背罢,齐帝面朝天喘着粗气怔愣半晌,极其费力地将手指指向了正对着床榻的一个书几。   乔景顺着齐帝手指的方向看去,见他正指着一个抽屉,便小心问道:“陛下是让臣女去取出屉内之物?”   齐帝不说话,只是点了下手指。   乔景会意,起身走到书几前拉开抽屉,见里面放着张卷起的诏书,心念一转,大着胆子拿起那张诏书展开,见其上果然如她所想是一片空白,便持诏回到齐帝榻前,轻声问他道:“陛下可是要臣女拟诏?”   齐帝闭了一闭眼睛。   乔景手心立时出了层汗。   “臣女遵命。”她僵硬答应一声,返身走到书几前坐下,待拿笔沾墨,犹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纵然进宫前乔用之已经要她按着诏书的格式将这份诏书练习写了上百次,她也万料不到决定大齐未来命运的诏书竟然会真的由她来拟。   笔尖饱蘸了朱红的墨,乔景心跳的飞快,她屏住呼吸,克制着轻颤的手落笔在空白的诏书上写下了一个秀雅而不失劲力的“朕”字。   乔景写完,默然看了一瞬这个朱红的“朕”,跳得急剧的心忽然一下就变得平静而坚定。   “朕绍膺骏命……”   她流畅而平稳地继续写了下去。   无数人为她能拿起这管朱笔承担了莫大的风险,所以她不能,也不允许自己出一点错。   她全神贯注地写罢全文,将玉笔放回原处,双手捧起工整无误的诏书呈到齐帝榻前,不及齐帝吩咐,就将诏书举在了齐帝眼前供他查验。   齐帝逐字扫过,待看过三遍确认无误,方又闭了闭眼睛。   “手。”他闭着眼吩咐。   乔景依前递上手,这回齐帝告诉她的则是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那就是亲印的所在。   齐朝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在某些时期大臣的权力甚至还要高于君主,但印有君主亲印的诏书则具有绝对的权力,不必经过中书省与门下省的讨论审核,只要颁发就必须施行。   乔景依齐帝所指,摁下了左窗下第六排第七块的空砖。方砖被摁进墙里的一瞬间,齐帝榻前的一块地砖空了开。   乔景和齐帝同时看向了被包在明黄布帛的玉印。   齐帝转而看向她,她领悟到齐帝眼神里的催促和警告,缓步上前取出玉印盖在诏书上,又将玉印放回原处,关上了暗格。   一切都在齐帝的眼皮子下进行,乔景知道日后这玉印必然不会再在此处,却也明白今日这一切已是一个君王能给予臣子最大的信任了。   齐帝只信乔用之一人,所以他最后为他身后之事拟诏,知道亲印所在的是乔景,而不是能通过这条地道,让他能知晓宫中情势的其他人。   乔景将诏书用封好,再次呈给齐帝过目,齐帝这回却不再像之前那般谨慎,不过是草草瞥了一眼,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去吧……”   午间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房中,齐帝的声音仿似叹息。   乔景恭声告退,带着诏书返回地道,在紫铜门重新关好的瞬间,浑身脱力地靠在过道侧壁,前所未有地想逃出宫。   她脚步急促地拿着诏书往回走,一路走一路不由自主地回想齐帝凹陷的眼窝,花白的头发,和呼吸时急促的上下起伏的胸膛。   她知道这话大不敬,但她就是觉得齐帝若不是放不下身后事硬撑着一口气,他早该死了。   她想想是什么让一个大限将至的人宁愿这样活着也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就觉得毛骨悚然。   乔景回到佛堂,守深师父仍在念经,她有些无措地拿着诏书不知该如何处置,守深师父拨完一圈手里的佛珠,叹息一声站起了身。   “小施主功德圆满,剩下的事交给老衲吧。”   乔景迫不及待地将手中的烫手山芋交给了守深。   “拜托师父了。”   “阿弥陀佛。”   守深念声佛,将诏书放进了自己袖中。   乔景离开佛堂,在陆皇后派来的两个侍从的跟随下重回金梧宫,宫道深深,她抬头看无边无际的天,觉得入宫至今自己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思念裴舜钦。    ☆、第九十四章   斜阳入窗,房里物什都染上了层浅赤的余晖,乔景独处房中,拿着本书斜躺在靠榻上,虽时不时翻过一页,却压根一个字儿都看不进去。   一切顺利,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是心烦意乱,但她就是不能放下心来。   “哪里不对劲……”   她皱眉无声念叨着,一遍遍回想今日的每一个细节,一边越想越是心慌,一边越想越是对自己的心慌感到不解。   进宫前乔用之交待乔景的话乔景烂熟于心,所以她确定自己没有出任何纰漏,但就每一步都同当初设计预料的一模一样,这一点就又让乔景觉得顺理成章,又让她觉得隐隐不对。   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乔景烦乱起身放下手里的书,眼神无意移过房中摆放着的棋盘时,心里绷着的弦嗡的一声响了。   她知道她为什么觉得不对劲了。   棋逢对手。   而今日她这盘棋下得一马平川,好似没有对手。   陆皇后都有本事将齐帝禁锢在凝晖宫中不让他同外界通信,怎么可能对就动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手脚一无所知?   乔景想到此处,只觉浑身的血一下变得又冷又凝。   那陆皇后为什么要陪着演这出戏呢?   乔景屏气思忖片刻,脸色惨白地细细喘出口气,腿上骤然失了力气,她慌忙撑住桌边不让自己软倒,却觉得手腕也软得一点儿力都用不上。   印!   原来是印!   乔景颤着手扶住额头,终于明白了陆皇后执的子要落在何处。   只有让她拿到了诏书,这世上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玉印在哪里。   太阳完全落下之后,房中变得冷淡昏暗,宫人进乔景房中点灯,一步踏进房中,看到有个身影在端坐在桌前,立时吓得倒退一跳。   “乔姑娘,你在房中怎么不点灯?”小宫娥手抚着心口后怕说着,待点亮门口的灯盏看清乔景的脸色,又是惊得怔住了。   纵是门口点了灯盏,乔景背后仍是黑绰绰的一片。   “去告诉皇后娘娘,我现在要见她。”   乔景向来亲和,小宫娥没见过她这般冷峻漠然的神情,一时有些瑟瑟。   她硬着头皮说道:“诸宫娘娘问安还未离去,现下不好叨扰皇后娘娘,要不姑娘……”   “去禀。”乔景不耐烦地打断小宫娥,冷冷看向她,面无表情地说:“她会见我的。”   乔景面色不豫,小宫娥直觉出了大事,不敢再推诿,便讷讷答了声是。   小宫娥走后,乔景移眸看向空无一人的门口,眼神平静,不见哀戚。   “乔姑娘,皇后娘娘有请。”   小宫娥去而复返,乔景回过神,低首整理了一下宽大的袖摆,徐徐起身走向了金梧殿。   朗月清风,乔景的背影纤秀挺直,而眉眼从容坚定,似松如柏。   金梧宫安静无声,唯有滴漏一声声规律落下的水滴声,乔景进到宫中,见陆婉站在殿中,正极认真地擦着柄长剑,眼里不由闪过了瞬讥诮寒凉的笑意。   纵是成王败寇,倒也不必如此。   “臣女参见皇后娘娘。”她向陆婉屈身一礼,眼神漠然。   “起。”陆婉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一转手腕横过长剑,一边仔细看着光亮泠泠的剑身,一边赞许地浅浅笑道:“乔景,你反应很快。”   乔景听着陆婉这话眸中清光未曾有一刹波荡。   “我不会告诉你玉印在何处,你赐我死便是。”她缓声向陆婉说,语气平淡缓和,却有种决然之意。   陆婉闻言转头看向她,脸上雍容的笑意里多了丝兴味。   “乔景,或许你我不必走到这步。”陆婉娓娓而言,目光向下一落,又落到了手中寒光逼人的剑上。   乔景料到陆婉会有游说之语,不过她已经决心赴死,便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陆婉,等着她待会儿恼羞成怒。   不想陆婉却是一剑遽然指到了她眼前。   陆婉动作极快,因此长剑划破空气发出了声啸鸣,剑身在乔景身前三寸轻颤,呜呜有龙吟之声,乔景纵是死意弥坚,仍是止不住地被锋锐的剑气惊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四目相对,陆婉眼中有自得笑意,乔景清丽的眼睛里闪过丝讥讽,向前一步自得迎上了剑尖。   她不在乎能不能活命,而陆婉在乎能不能得到玉印,若陆婉以为自己棋高一着就可以轻辱戏耍她,那可是打错了主意。   陆婉果然撤回了已经抵在了乔景心口的剑。   “乔景,本宫拿着剑的样子是不是可笑?”陆婉笑着问乔景。   刚刚陆婉用剑,鬓上钗环叮当,宽大的袖子随着动作簌簌而响确实有几分可笑,不过乔景不想知道陆婉卖的是个什么关子,于是就沉默不语。   “你不说我也能知道,我的模样很滑稽。”陆皇后自问自答,收起了自乔景进门起脸上就一直挂着的似有若无的笑意。   她复又将剑横过,凝眸细细看了会儿自己在剑身上映出的乌发朱颜,忽而凌厉看向了乔景。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万千女子手中执剑,哪怕她们同本宫一样笨拙,这一幕也一点儿都不可笑。”   乔景看着陆皇后,不动如山。   陆皇后冷冷笑了一笑。   “乔景,难道你去青崖山读书之后还想不通你不应该拿笔,而应该拿剑吗?”   乔景心重重一跳,悄然握紧了袖下的手。   陆婉注意到乔景眉间细微的变化,直视着她的眼睛又说:“本宫在这深宫之中汲汲而营,求的是权势,但也不完全是为了权势,这一点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陆婉的野心明晃晃写在了眼睛里。   “乔景,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陆婉一挑眉尖,又出现了她惯常有的略带讥诮的表情。   “你根本就没想过你维护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陆婉声色陡厉,乔景沉着看着陆婉脸上的愤怒,觉得两人间分隔着万丈深渊,但手中又牵着同一条绳索。   “乔景,你明白告诉本宫,当你晓得你得毫无选择地进宫时,你是个什么感受?”   陆婉说这话的神态居高临下,乔景知道自己此时再沉默下去就是一种投降,于是她开口答道:“这是我的责任。”   “不错,这是你做为乔家人的责任,你当然没有怨言。”陆婉意料之中地点头说着,似笑非笑地望向乔景,幽幽又道:“乔景,你就这么死了实在太可惜了。本宫打算将你配给四皇子为妻,你意下如何?”   乔景怎么也料不到陆婉会来这一招。   “四皇子才七岁!”她直觉地脱口而出。   看到乔景自进门至今终于显出了失控的情绪,陆婉满意笑了。   “七岁又如何?吾儿日后为帝,需要一个处处能提点他,帮助他的人。你除了比他年长得多些,才智相配,门阀相当,确是一个上佳的选择。”   乔景听着陆婉慢条斯理的语气,心怦怦跳得急骤,她死死盯着陆婉,想找出陆婉诈她的证据,可是找不出。   “怎么,你不愿意?”陆婉戏弄般地反问乔景。   乔景当然不愿意。   她面色苍白地看着陆婉,低低道:“你逼我,我就死。”   陆婉只是付之一笑。   “这时候你就不讲责任了?”她轻佻笑问乔景,锐利的眼睛越来越冷。   乔景的心往深渊直坠。   她以为自己做到生死置之度外陆婉就拿她无可奈何,但其实事实是陆婉有太多方法折磨她。   “我的责任已经尽了!”她强撑着反斥,身体却忍不住开始发抖。   陆婉霎时锋芒毕露。   “责任?什么责任?乔景,其实你根本不知道你在替什么卖命!”   “你若是真的忠君,就该完全交出你的一切。生死算什么?生死不过是最容易做的抉择。”   “若是乔用之当初告诉你,你进宫不是来陪伴本宫,而是去向一个比你爹年纪还大的老头子讨好求欢,你告诉我你你愿意吗?”   乔景痛苦得皱起了眉头,但陆婉不肯放过她。   陆婉上前一步掐住她下巴,抬起了她的头不许她逃避目光。   “你见过了那个躺在龙床上要死不活的人,你告诉本宫,即使他贵为九五至尊,你也愿意放下你的骄傲,放下你的尊严去尽你那所谓的责任,无条件地臣服他吗?”   陆婉眼里的恨意刺激得乔景眼泪夺眶而出。   “你现在还比本宫进宫时大一岁,你告诉本宫,你愿意被关在这宫里过一辈子,放弃你曾经有过的希望和爱情吗?”   陆婉眼里也闪起了细碎的光,不过她始终倔强地没有现出一丝软弱。   “本宫恨极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我为什么会落到这一步?后来我想,原来是因为我的命运在我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人决定了。”   “我爹需要一个可以让陆家的血淌进皇家的血的女儿,我哥哥需要一个可以在后宫与他照应的妹妹,而皇上需要一个表示信任陆家的象征。”   陆婉轻蔑扬起了嘴角。   “乔景,你以为你比我强到哪里去吗?”陆婉的神情一下变得冷酷。   “没有,你也不比我强。你和我一样,最后只会被人当成谁的女儿,谁的妹妹,谁的妻子,谁的母亲,根本就没有谁会在意你到底是谁!”   “不是的!”乔景激烈地打开了陆婉的手。   她晓得有人在乎她是谁,她晓得那个人是谁。   陆婉向后一步,凄怆笑了笑。   “那你比本宫幸运。”   陆婉说着眼中眼泪直坠,她连忙抬头,可是眼泪到底还是溢出了眼眶。   乔景睁着朦胧的泪眼看向陆皇后,拼命想让自己变得像先前一样冷硬,但发现自己心里止不住地觉得戚戚。   她也知道自己的反驳很无力,毕竟她的那份幸运万中无一,而且她并不算真的幸运。   陆皇后眸光一沉,毅然拿起先前被她放下的剑横在了乔景跟前。   “乔景,拿剑,本宫想要你当知己。”   乔景呼吸一滞。   她垂眸看向陆皇后递来的剑,颤着伸出手,手缓慢地伸到半空,看到剑身上盘曲精致的花纹隐隐反光,闭眼连连摇头,将手握成了拳。   “我不可以……”她犹疑自语,睁开眼睛,对陆婉又说了一次。   “我不可以。”   “我敬娘娘,但是我不可以。”   乔景坚定说着,眼神再无动摇。   那花纹是排血用的。   手中执剑,必会沾染上无辜之人的鲜血,乔景做不到对那无动于衷。   “娘娘,你不必再劝了。”她不等陆婉开口,就清楚表达了自己的决定。   “娘娘,我和你不同,我没有办法不择手段地去做某些事,哪怕我所求与你相同,但道不同,不可为谋。”   “我愿有朝一日天下女子能如你所言皆能率性而活,但恕我直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不是你夺权就可轻易实现的事情。”   “现下大齐内忧外患,我不怕死不是维护一家江山,而只是想让更多人可以活得安稳些,不必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陆婉利落将剑尖转向了乔景。   “懦弱。”她定定斥责。   乔景不恼,也不惧。   她只是冷静地说:“我知道我不是。”   陆婉想要燃起大火将一切照得彻亮,而她不是,她信的是星火不灭,终得以继,而她要做的就是一直举着火把。   陆婉轻轻转了下手中的剑。   “乔景,若你铁了心要做本宫的敌人,本宫不会心慈手软。”   乔景淡然笑了。   “娘娘,我不劝你,你也不必再劝我。”   她想,虽说她与陆婉势不两立,但死在她手下也算得上是“士为知己者死”。   “本宫很想成全你,一剑给你个痛快,可惜啊,本宫一定要赢。”陆婉眸光复又变得莫测。   “告诉本宫,诏书上写了什么?怎么拿到玉印?”   乔景摇头不语,不懂陆婉为什么还要问她这个从她这里一定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陆婉浅浅叹息了一声。   “乔景,你为什么定要逼得本宫成为下作小人呢?本宫一再问你,就是不想用这种手段逼你。”   乔景听着陆婉这话直觉不妙。   陆婉沉沉看向了乔景。   “你不说实话,那姓裴的小子恐怕就要性命不保了。”   乔景惊出了一背的汗。   “你……!”她愤怒不已,怎么也想不到陆婉会将裴舜钦用作威胁。   “说。”   陆婉知道自己捏住了乔景了乔景,她疲倦地笑了一笑,却没有胜利的得意。   一室寂静,乔景在刹那间想了很多很多。   末了,她小小后退一步,一舒心中的挣扎痛楚,决然扑向了明晃晃的剑尖。   她想,她这生不算白活,只是有些许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个情节的灵感就来自一句歌词:“你是谁的女儿,谁的情人,谁的新娘。等到时光终将消亡,你也被遗忘。” ☆、第九十五章   剑尖刺进身体的时候,乔景不觉得痛,只觉得伤口处有种奇异的凉。   “你疯了!”   陆婉一声怒斥,急急向上挑起剑尖,抽出了乔景肩膀下单薄寒凉如冰片的剑锋。   殷红的血迅速洇染透了乔景的半边衣裳,房中的灯火在眼前虚晃成一片,乔景微微晃了一下,支持不住地扑倒在了地上。   从伤口处汩汩流出的血浸透了乔景身下的一大块地毯,乔景感受到手上湿漉漉的,失神地抬手一看,见与她体温相同的血正一滴滴地从她指间滑落,不由怔愣地想一个人原来有那么多的血。   “来人!”   陆婉厉声唤伺候的人进来,乔景眼睛看到的东西越来越暗,身体也越来越冷,越来越没有力气,她被一大堆人围着,依稀听见陆婉气急败坏地嚷“别让她死”,心里感到了种莫名的松快。   “乔景!”   许是她解脱的表情激怒了陆婉,陆婉咬牙低斥一声,遽然将剑指向了她喉间。   “你别以为本宫是不敢让你死!”   陆婉饱含着怒气的声音在乔景耳中亦显得飘渺。   “臣女不畏死,娘娘何必反复以死惧之?”乔景无力扬唇一笑,支持不住地垂下了头。   她勉强抬眸看向陆婉,眼中依旧清亮有光。   “娘娘,乔景心意已决,你就算拿他来威胁我,我也不会说的。”   她不知道裴舜钦会为她这固执付出什么代价,但她信他不会怪她。   她知道就算易地而处,裴舜钦也会与她做出相同的决定。   乔景的骨头比陆婉想得还要硬,陆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冷笑一声横在乔景颈边的长剑往她细白的肌肤送入了些许。   “那本宫成全你,现在就给你个痛快。”她发狠地说。   乔景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她想,她没办法提醒乔用之陆婉已经得到了诏书,也没办法等到裴舜钦回来,但她已经做了拼尽全力做了所有她该做的事和能做的事。   然而长剑并不如她所料割破了她的咽喉。   “娘娘!西南出事了!”   一个内侍跌跌撞撞地闯进金梧宫,满脸仓惶地跪在了陆婉身前。   事出突然,宫中诸人皆是一惊,乔景晕乎乎地望向那跪着的人,认出他是向来跟在陆婉身边伺候的心腹,亦是觉得诧异。   内侍五体投地颤个不住,陆婉持剑的手一顿,心里蓦地感到了阵慌张。   “出什么事了?!”她凝声喝问。   “侯爷……侯爷,”内侍白着脸畏惧瞧陆婉一眼,嘴唇嚅嗫数次,重重将头往地上一低,撞得发出了一声砰的闷响。   “侯爷战死了!”   内侍此言一出,金梧宫即便陷入了死寂。   陆婉握着剑的手抖个不住,她怔立半晌,红着眼将剑指向了那个带来消息的内侍。   “你再说一遍。”   内侍深吸口气,从怀里取出封信呈给了陆婉。   陆婉扔掉手里的剑,一把将信夺过展开,读到最后,她身子轻晃,整个人向后踉跄一小步,两滴眼泪硬生生地从她眼里落了下来。   “娘娘!”   殿中的人此起彼伏地跪了一片,乔景无力斜坐在地上,近日来得到的信息电光火石地连成了一片。   她记得乔用之跟她说过两句话,第一句是抗衡不一定是一件坏事,因为抗衡意味着势均力敌,意味着受到限制,不能为所欲为。   第二句就是岑安与陆渊本质是一样的人。   她后知后觉地喃喃自语道:“难怪,难怪……”   难怪齐帝要她在监国诏书上加上了陆皇后的名字,而芸妃给她的纸上只提到了岑安。   想来是岑安和乔用之提前得到了陆渊战死的消息,想趁陆婉还没反应的时候颁发诏书,以绝陆渊一党垂死挣扎之心。   乔景想,既然祖父深谙制衡之道,那么为了防止日后岑安独大,他一定会利用现成的,而无法再造成太大威胁的陆婉。   而她拿到的命令只提到了让岑安监国,而没有提到陆皇后,那想来是因为家中作为岑安坚定追随者的芸妃,或是自作主张,或是应岑安指令抹去了陆皇后的名字。   “你说什么难怪!”   陆婉一步冲到乔景跟前,失态地抓住她的胳膊,也踉跄跪到了地上。   “你知道什么!说!”她厉声质问乔景。   乔景被陆婉晃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趁自己还清醒着,拽住了陆婉的衣襟。   “娘娘,臣女只有一句话劝您……”陆婉的脸在面前忽近忽远,乔景甩甩头,冷静看着陆婉的眼睛定定道:“发诏。”   陆婉不可置信地将身体往后退了寸许。   “什么?”她向乔景确认,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话。   “发诏……”乔景有气无力地重复一遍,忽而想起了一事。   她慌忙默算了下时辰,急得猛地扯住陆婉的袖子将她拉到了近前。   “娘娘,要来不及了,你一定得在子时之前将诏书发下去。”   岑安应该也料不到陆婉会拦下诏书,但按着他们之前约好的时辰,岑安子时还见不到诏书,就应该能猜到宫中生了变故。   乔景一张脸白得像素纸,但眼中烨烨有光,陆婉沉着打量眼乔景,下决心似地拧了下眉头。   “本宫能不能信你?”她口吻严肃地问。   “信我。”乔景快要支持不住,她将头抵在陆婉肩上,细细抽着气应承。   陆婉身上的暖意让她觉得好似从骨髓里发出的寒意减轻了分毫。   不过她更困了。   “好,还有什么吗?”陆婉轻声问乔景,见乔景闭着眼靠在她肩头一动不动,慌忙轻轻拍了拍她脸颊。   “乔景!不要睡!”   “娘娘……”乔景恍惚惊醒,拼着最后一丝清明攥紧了陆婉的衣袖。   “娘娘,送我出宫,我要见爷爷,你们不要惊动我爹……”   乔景要见乔用之而要避开乔襄,陆婉瞬时猜到了些什么,她点点头,可看乔景伤成这样,便同她说:“我请乔相悄悄进宫与你相见。”   “不……!”不想乔景听到她这安排却是用力摇了摇头。   “我要出宫,我要出宫……”   乔景闭着眼不甚清醒地倚在陆婉身上反复念叨,陆婉瞧她气息比先前更是微弱,只当她是伤得糊涂,正想叫人去安排乔用之进宫,就听乔景以极低的声音呢喃道:“我想他,我想见他……”   陆婉一愣,待反应过乔景在念些什么,眼眶忽而一热。   在宫中十七载,她早已记不清她想见的那个少年是何模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给大家表演幼儿园打架了orz ☆、第九十六章   东族得知大齐西南内乱后,时不时便会派兵骚扰东面边境,裴舜钦奉夏远之令留在风州一面重整重当地军务,一面组织兵士加紧修葺上次战毁的城墙要塞,每日间忙得脚不沾地。   韩缙一心从军,又十分了解风州的情况,裴舜钦便在风州给韩缙谋了个职位。这日他俩正凑在一起商议公事,忽而收到了京上来的陆皇后和岑安辅佐四皇子共理国的诏令。   这个消息之前不曾有过半点风声,两人一时间面面相觑,皆是有几分迷糊。   韩缙来来回回地打开文书看过好几遍,方信了齐帝确实是让陆皇后和岑安共同监国。   “朝中谁都知道陆皇后和岑大人水火不容,你说这诏令……”韩缙若有所思地举起手里的文书,小声问裴舜钦道:“会不会有蹊跷?”   “肯定是有蹊跷。”裴舜钦沉声答应一声,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虽然陆渊出征震慑了蠢蠢欲动的南延和东族,但国中人心仍称不上安定,这诏书发的这般草率突兀,想来多半是因为情势紧急,不得已而为之。   那宫中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裴舜钦心里甚是不安。   他不关心岑安和陆皇后你来我往地过了些什么招,他就害怕乔景会被卷入其中。   这些日子他每天拼命塞满醒着的每一刻时间,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他安慰自己只要他做的快一些,做的多一些,这边的战事就能早点平息,他就能早点回到京城见到乔景。   哪怕他很明白他就算回了京城也无法冲进宫城,那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   她这些时日经历了什么?她好不好?她怕不怕?   裴舜钦意识到自己又开始想些徒劳的事情,当即摇头甩开脑中的念头,起身向韩缙道:“走,我们去找烛照,他或许知道些消息。”   韩缙后知后觉地一愣,连忙点了点头。   “所言甚是。”   这些时日陆可明被夏远软禁在风州的一处宅院中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除开不能离开宅子一步,其他皆是有求必应。   裴舜钦和韩缙知道陆可明心里憋屈,是以每每得了空儿就会去他那儿坐坐,陪他闲聊解闷。   夏远一直没断陆可明和京城那边的信件来往,裴舜钦之前顾忌着立场,向来不向陆可明探听陆皇后那边的事情,但这次事情非同小可,他担心乔景受到波及,便想去问些消息。   他同韩缙一路走到软禁陆可明的宅前,见夏远的人在门外围得水泄不通,当即心惊地对视了一眼。   “怎么回事?”   韩缙懵圈了。   裴舜钦眉头一沉,握了握系在腰间的长剑,大步流星地走向宅子,不及走到门口,就被一名军官迎上前来拦住了。   “裴公子,不方便。”   裴舜钦冷冷打量眼面前这人,心里有了几分思量。   他不客气地直问道:“哪里不方便?”   “这……”那人眼神闪躲一瞬,无奈笑道:“裴公子,咱们都是给夏大人做事的,还请你莫为难在下。”   “给夏大人做事的?哼!”裴舜钦冷笑一声,陡然挂下了脸。   他还不至于傻到搞不明白夏远是动了什么心思。   裴舜钦握着剑径直往门口走去,拦他的那个军官见他如此不识时务,脸色骤然变得阴沉。   “裴公子。”他一把拉住从他身边走过的裴舜钦的胳膊,压低声音警告他道:“你前途无量,不要因为一时意气葬送了自己。”   裴舜钦眸色深沉地看一眼那个军官,面无表情地一挣胳膊收回了手。   他往门前又走一步,戒备在门口的士兵立时“哗”的一下同时抽出兵刃对准了他。   “则安!”   陡然生变,一直等在阶下的韩缙急得嚷了一声。   裴舜钦缓缓请剑出鞘,只是冷静向那军官道:“今日我定要进这个门。”   “裴公子,为了里面那人与夏大人作对,不值当!”那军官背手看向裴舜钦,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裴舜钦听着这话心里难以自控地浮起了一丝厌恶。   “值不值当我自己清楚。”   军官扬手示意人收起了兵刃。   “裴公子可以进去,但进去了就最好别做能出来的打算。”他轻蔑一笑,又说:“真是枉夏大人这段时间这般提拔你。”   裴舜钦感激夏远对他的赏识,但现下要他对陆可明见死不救,那就是在逼他成为自己唾弃的那种人。   他不为所动地略过那人,向不远处的韩缙说:“韩缙,你走吧。”   今日必有一场死战,他无谓将韩缙卷入其中。   韩缙望着他神色一凛,慨然步上了台阶。   “君子相交有持,我同你一起进去。”   裴舜钦叹口气,摇了摇头。   韩缙文弱,进去便是凶多吉少,他感动于韩缙的情义,却不想他这般送了性命。   “不必说了。”   韩缙微微一笑,动作极其利落地一下抽出站在身边的一位士兵腰间的剑,便坦荡荡地进了宅子。   纵是韩缙三请四请过要上战场,裴舜钦也没把他当真想过要让他去前线冲杀,因为在他心中,韩缙始终还是那个被脾气好到近似懦弱,总被陆可明欺负得眼眶通红,身量总比他矮一头的孩子。   朝南的宅院里满盛阳光,裴舜钦站在门口怔忡看着韩缙挺直文秀的背影,终于明白了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切在他身上留下了怎样的烙印。   他觉得他以后不能再将韩缙视为一个处处需要他照顾的幼弟了,因为韩缙见过血,见过火,见过生离死别,他的稚气被淬炼成了某种刚硬的东西,他也长成了可以一起出生入死的同伴。   裴舜钦将手中的长剑握紧几分,沉着跟着韩缙的步子义无反顾地跨进了宅院。   “关门!”   随着门外那人一声令下,整座宅子便成了个死局。   裴舜钦同韩缙持剑往陆可明平日所在的房间走,宅中安静的不闻人声,院中枝叶绿意幽幽,对照着两人心弦崩得极紧的情境,竟透露出了种诡秘的安宁。   两人绕过竹径行到陆可明的起居的小院,韩缙径直往里走,裴舜钦眼神一闪,伸手将他拦住了。   “停。”他面色冷峻地说。   院内隐约传出了嗖嗖的飞箭声,韩缙闻到里面飘出来的刺鼻的火油味儿,停住脚步不知所措地望向了裴舜钦。   做了决定,那就无反悔一说,裴舜钦撩起衣摆用力扯下条布,紧紧将剑和手缠在了一处   其实到此刻为止,裴舜钦内心还是分不清让韩缙跟着他趟这趟浑水是对是错。   他看着韩缙欲言又止片刻,最后只是简洁叮嘱他道:“进去之后你自己当心,不用管我。”   他想,只要韩缙觉得是值得的,那就轮不到他来替他后悔。   他要做的就是拼尽全力将这两个人活着带出去。   韩缙朝裴舜钦郑重点了点头,心里小小地松了口气。他刚才生怕裴舜钦会让他走,哪怕他是出于好心。   他晓得裴舜钦也许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为陆可明豁出命,但是在他看来,他这样做与其说是为了陆可明,更莫若说是为了他心中的“义”。   他一直觉得虽然人都说义有大有小,但如果每每遇到抉择便给自己找来日方长的理由,其实就是种“不义”。   两人心照不宣地将向对方交托过生死,前后错开半步冲进了小院。   方才被树木隔开的烟雾骤然变得浓密,院中房屋火光四起,凡是被火箭射中的地方都燃起了簇簇火苗。   裴舜钦同韩缙突然闯入,围在院中的一行人皆是猝不及防,但见两人手持兵刃,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便当即明白了这两人是来搅局的。   “陆可明,冲出来!”   裴舜钦横剑挡开朝他冲来的一人,高声向房中的陆可明喊话。   兵刃在手便不存在手下留情一说,裴舜钦同韩缙一起突破重重包围向房中冲杀,血光纵横之中,陆可明一脚踹得房板四分五裂,踉踉跄跄地从屋里冲了出来。   他手中持剑,一身是血,状若修罗。   裴舜钦一眼瞥见房里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劈剑分开身围攻他的人,冲到了陆可明身边。   一剑直冲陆可明心口而来,陆可明两眼发直,裴舜钦狠厉一剑斩开那人剑锋,飞挽个剑花从那人手腕滑过,撑住了陆可明已经脱力的身体。   韩缙亦冲了过来,两人一左一右地架住陆可明,陆可明勉强将剑撑在地上不让自己跪下去,他失神抹把溅了满脸的血花,迟缓地向裴舜钦看一眼,忽而提起嘴角笑了笑。   他筋疲力尽地说:“你们不该来的。”   韩缙眉头一皱,“别说傻话。”   “该不该来,都来了。”裴舜钦一面戒备着向他们围近的人,一面冷静问陆可明道:“还拿的起剑吗?”   陆可明闻言,拼命定住了不住发颤的右手。   “当然!”他咬牙答应着,拔出被他插在地里的剑,混不吝地指向了那些对着他的明晃晃的刀锋。   三人背面相靠,裴舜钦深吸了一口气。   “那就一鼓作气冲出去。”   他沉声说着,决然迎向了向他们涌过来的人。   死生一线,没人再有精力去顾忌什么攻守兼备,脑子里唯一有的念头那就是不要被一剑戳了心。   一个、两个、三个……   裴舜钦拼着一口气数着倒在他剑下的人,眼睛只盯着院门口的出处。   院子里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裴舜钦在混乱中不知何时被人在背上来了一刀,血沁透他背后大半的衣裳,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格开一剑,一时间眼冒金星,撑不住单膝跪在了地上。   不行了。   他凝望一圈源源不断向他们扑上来的人,无望地想。   “放箭!”   箭矢划破空气疾射而来,裴舜钦咬牙起身,木然地不停斩落身周的箭矢,脑子里竟然想的是今日天气这样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他不知道他死之后他们怎样跟她解释他为什么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也不知道死了的他能怎样给她一个交待。   正午的日光晃眼,一剑没入裴舜钦肩头,他被劲力射得往后一退,只觉身体如山崩般再不受他控制。   恍惚间,箭雨从疾而缓,最后竟然停了。   一个纤秀的身影闯进院子向他奔来,他分不清这是不是临死前的幻觉,只是倔强站着,握着剑不肯放手。   那人跑到他身前捧住他的脸,他死死盯着面前那双清亮含泪的眼睛,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乔……”   他强撑着轻唤乔景的名字,无力地向前栽倒,即便被面前那身材娇小的人抱住了。   是她。   是她身上的味道。   裴舜钦讷讷想着,心下一松,彻底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星期搬了个家,又又又又换了个城市生活,本来以为能兼顾更新的,后来忙得焦头烂额,就干脆任性地给自己放了个假,对不起。 会好好完结的,不会砍大纲,也不会赶大纲,会认真地给每个人物一个结局。 接下来会规律更新到完结,拼命日更,打死也要隔日更! 这一章发红包,再次为忽然失踪向大家道歉。 ☆、第九十七章   黑沉一梦,裴舜钦从昏睡中悠悠醒来,一时间被窗棂斜照入房的阳光晃得眼前骤然一阵昏花。   房中安静,空气里浮着干净的香气,裴舜钦回忆起失去知觉前那满溢着血腥气的庭院,连忙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   他满心挂念想着陆可明和韩缙的死活,没留意牵动身上的还未愈合的伤口,痛得一下失了力气仰面又摔回床上,这才意识到自己四肢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右手掌心莫名其妙被人放了个细长的东西,裴舜钦抬起手,见手中握着的不是别物,而是一只细长简素的簪子,心一下愣住了。   簪头上工艺粗糙的银花上凝了点这日明媚晴朗的日光,裴舜钦怔愣看着簪子半晌,不觉有人已经动作轻悄地进了房间。   “你终于醒了。”   听到这轻轻柔柔的一声,裴舜钦如梦初醒般望向门口,眼见乔景站在门口安静含笑看着他,周身的感知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见裴舜钦这般木讷,乔景微微一笑,缓步走到床边坐下,浅吸一口气忍住眼中泛起的酸涩,抬手抚住了裴舜钦的脸颊。   脸颊上柔软的触感终于让裴舜钦意识到了这一切是真实的而不是他的梦,他遽然捉住乔景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似是要看进她眸光深处。   乔景被裴舜钦眼中那克制的狂喜看得心尖尖寸寸发颤,她想要不顾一切地抱紧他,却因着几月来的相隔,心中产生了一种她也不解释不清的近似于生疏的紧张情绪。   眼神纠缠,乔景承受不住地微垂下眼睫,侧过脸在裴舜钦颊边轻轻贴了一下。   颊边被唇擦过的地方体贴温热,裴舜钦脑子轰的一热,他有些发愣地看向乔景,见她微低着头,脸颊淡粉而眼眸中清光浮动,不由自主地低头浅吻了下她的唇。   其实乔景有的那种感觉裴舜钦也有,所以他这个动作做的试探,做的小心翼翼。   裴舜钦触碰到乔景的时候乔景颤了一下,裴舜钦以为她在害怕,便有些惶恐地将头侧在了她的颈畔。   两人呼吸相闻,乔景没有往后躲,只是静静坐在床沿一动不动,裴舜钦歉然看乔景一眼,像打了败仗似地懊恼着想要退回去,乔景看着他这个动作,心中蓦然泛起了阵慌张。   她无措扯住裴舜钦的袖口,鼓起勇气抬眸看向他,唯恐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她不是觉得他冒犯,也不是觉得他唐突,她是害怕这一刻或许也只是她的梦。   乔景眼神怯然,裴舜钦握住乔景的手,无言地与她十指相扣,又低头在她唇上点了一下。   裴舜钦一下一下轻轻地吻,乔景闭上眼睛不躲不闪,只是柔顺地承受。几月来刻意压制的思念和牵挂倾泻而出,裴舜钦越吻越深,终是忍不住有些粗暴地搂住了乔景的腰,不由分说地把她扣进了自己怀中。   裴舜钦的气息扑近的如此突然炽烈,乔景唇齿间的呼吸变得浅细而狼狈,她浑身没了力气,只能靠在裴舜钦身上,裴舜钦身上的温度和味道在一点点带回那曾经的熟悉的同时,亦让她觉得眼热。   “阿景,阿景……”   裴舜钦贴上乔景耳畔呢喃轻唤,痴迷于她的呼吸拂在他脖间那微热而细痒的感觉。   乔景丢魂失魄地答应一声,抬手搂住裴舜钦的脖颈,终于有了点力气去认真回应他这个吻。   乔景在扑向陆婉剑尖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事后却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无畏。   她在被救过来之后连绵烧了半月,伤情反复的那半月里她屡屡感到恐惧,她想,她还是怕死,她还是舍不得再也见不到裴舜钦。   乔景的回应更是让裴舜钦难以自持,他用力抱紧乔景,辗转吻向她脖间,乔景羞怯地往后仰倒躲避,动作不小心扯到肩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痛得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乔景的身体有一瞬变得僵硬,裴舜钦敏锐察觉到她的变化,当即松开了些手。   他紧张看向乔景,见乔景脸色憔悴苍白,意识到她脸色不好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舟车劳顿,心一下吊了起来。   “你受伤了?”他忐忑地问。   乔景来时就怕不好与裴舜钦交待这事儿,此时见他表情凝重,心下不由惴惴。   “是你受伤了。”乔景伸手在裴舜钦肩头有伤的地方轻轻摁了一下,遮垂下眼眸遮掩答道:“明明是你身上满都是伤。”   裴舜钦握住了乔景搭在他肩头的手。   “阿景,不要瞒我。”   乔景明白今日是再瞒不了了。   她犹疑对上裴舜钦的目光,默默将手抬起放在了受伤的地方。   “在这儿。”   乔景的声音轻得像是缕一吹即散的青烟,裴舜钦定定看着她手在的位置,咬牙红了眼眶。   那地方离心那样近。   乔景见着裴舜钦这反应,怕他忧心,连忙安慰他道:“都好了,不要紧了。”   “阿景!”   裴舜钦哑着嗓子打断她的话,将她拉到怀里满满当当地抱住了。   乔景察觉到裴舜钦的后怕,便回抱住他有些发抖的身体,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裴舜钦抱着乔景的手越收越紧,乔景怕他扯到肩上的伤口,忙提醒道:“你的伤……”   “让它疼。”   乔景听着裴舜钦低闷的声音眼泪瞬时冲上了眼睛。   她说:“我也会疼的。”   裴舜钦听到乔景这话松开了手,乔景从裴舜钦怀里直起身子,见他垂着头,眼睛里满装着挫折,忍不住将额头碰在了他额上。   “我很好,我很好。”   乔景越是温柔,裴舜钦就越是觉得心底有块地方疼得他遭不住。   他无力地朝乔景道歉:“对不起……”   他以前一直对自己说他要保护好每个他想要保护的人,他以为他可以做到,但现在他才发现他对他最爱的人是多么无能为力。   他从来没能保护乔景,他从来就无力对抗每一个把乔景从他身边带走的力量。   他觉得如果不是乔景坚持,他早就已经失去了她。   他想他们之间一直冲在前面的,或许一直都是乔景。   可是乔景并不这么觉得。   乔景从不需要谁来为自己遮风挡雨,她只想要能有个人带她逃,让她逃。   她太厌倦被安排了。   “没有对不起,”乔景抬手抚住裴舜钦的脸颊,眼神认真而坚定,“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我是谁,是你救了我。”   裴舜钦每每感受到乔景身上那股柔和但坚韧的气质,就会觉得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   这次亦不例外。   “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他轻声说着,握住乔景的手眷恋地吻了下她的手心。   裴舜钦神情珍重,乔景在眼中忍了半天的眼泪再忍不住一下从眼眶滑落。   “好。”她破涕为笑,伸手搂住裴舜钦的腰依偎进了他的怀中。   乔景鬓发间的幽香让人安宁,裴舜钦抱着她感受着她的柔软,心中有种九死一生的庆幸。   但他晓得他们远没到终点。   “韩缙他们……如何?”他提着心问乔景。   乔景在裴舜钦怀里仰起了头。   “放心,他们都好。”她笑着让他放心。   裴舜钦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裴舜钦虽是松了口气,但仍是眉头紧锁,乔景猜到他在为陆可明的处境忧心,正色从他怀中坐了起来。   “爷爷将陆可明保了下来,你尽可放心。”她说完让裴舜钦安心的话,便扶着他他躺回了床上。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想要知道,你听我慢慢和你说。”   乔景从容舒缓的语气成功抚平了裴舜钦的不安。   他握住乔景的手,看着她笑道:“好,你说。”   乔景莞尔一笑,开始告诉裴舜钦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晚乔景在告诉陆婉一定要在子时前发诏后就昏死了过去,等她再醒来时已经被陆婉送出了宫。   乔景在陆婉的安排下见到乔用之,确认了是岑安让芸妃在诏文上动了手脚。也就是这时乔景才知道岑安对诏书被截的对策是将陆渊战死的消息公之于众。   因担忧王元武的残兵败部会卷土重来,是以西南那边一直压着这消息秘不发丧。   西南那边形势大好,陆渊手下的将领凯旋而归对岑安无疑是个极大的压力,所以能否得到诏书不仅对陆皇后而言是背水一战,对岑安而言也是一样。   乔景心思剔透,一听乔用之的话就领悟过了岑安是想将西南边的水重新搅乱给自己争取时间。   裴舜钦亦是敏锐。   他在战场滚过一遭,因此对陆渊这心计更觉愤懑,“岑安一将这消息公之于众,莫说西南那边会乱,就连这里也会乱。他只想着夺权,全没把这两地百姓的性命放在眼中!”   裴舜钦冷冷哼了一声。   “他手眼通天自可以护护住岑寂一条命,但那些无辜的百姓呢?!真是险恶!”   乔景就知道裴舜钦会为这些事儿动气。   “好了,好了,这不是幸好他没得逞吗?”她晃着他的手顺气,与他分析道:“而且皇上这通诏书是硬逼着陆皇后和岑相都收敛了几分造次的心。他们俩现在唯恐有把柄抓在对方手上,谁也不敢冒进。”   裴舜钦心中又生出了新的不解。   “既然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那陆可明怎么会……?”   乔景知道他在说夏远对陆可明突然下杀手的事情,她无奈叹口气,解释道:“夏大人是一时糊涂,害怕养虎为患,陆可明日后会成和他爹一样的人物,便想尽早除掉他。毕竟现下陆皇后那边人心散乱,要是真的杀了陆可明,无疑又会削弱一层他们的势力。”   裴舜钦听得这话只觉头痛。   “陆可明这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他无力地为陆可明辩解。   “虎父无犬子,陆渊不在了,陆可明总要扛起陆家的。”乔景忆起那日她赶到时陆可明那浴血狠厉的眼神,不甚苟同地摇了摇头。   她念及从京城离开前乔用之叮嘱她的话,脸上现出了歉疚之意。   “这件事是我乔家对不起他。”她轻声说:“其实陆渊临走前将陆可明交托给了爷爷,不过那时没人想到陆渊会死在西南,爷爷也就没怎么认真考虑安置陆可明。毕竟只要陆渊活着,就没人敢动他。”   裴舜钦温存捏了捏乔景的手,“你不是赶到了吗?”   乔景看着裴舜钦手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勉强提了下唇角算是回应。   “还是有点晚。”她轻声说。    ☆、第九十八章   乔用之此番之所以允许乔景来风州,一是因为乔景极力要求,二是担心夏远会不听他的话擅作主张,三也是因为他认为乔景这段时间不适合再待在京城。   乔景在关键时刻帮助陆皇后发出诏书全盘打乱了岑安和乔襄的计划,乔用之了解自己儿子的性子,知道乔景就算回乔家日子也不会好过,便瞒着乔襄乔若派人将乔景送到了裴舜钦身边。   裴舜钦安心在风州养伤,不必再像前段时间那样时时紧绷着精神,他每日同乔景呆在一处,时不时竟有种战乱已经过去,一切混乱已经归于平息了的错觉。   这日下午裴舜钦同乔景在小院的凉亭里休息,裴舜钦靠在摇椅上百无聊赖地拿着小雕刀刻着小木雕打发时间,乔景则坐在石桌旁回乔若偷偷寄来的信。   裴舜钦见乔景神情认真,提笔思虑半晌也没写下一个字,便猜出了信里写的大概不是什么让乔景高兴的消息。   他够起身子,吊儿郎当地一把拿过了乔景的笔。   “瞧你愁成这样,要不然就别回了。”   乔景正入神思考着措辞,她惊得笔尖一抖,将两点墨溅到了纸上   “不回不行的。”她无奈将那张纸团成一团,叹了口气,“我爹知道我跑到这儿气得发了好几通脾气,要不是哥哥几次三番地拦着,只怕他的人都到这儿了。”   裴舜钦闻言拧起了眉头。   “你现在是岑安的眼中钉,就待在这儿避风头挺好的,你爹这么急着接你回去,是生怕岑安手伸不到你身上吗?”   乔景不禁反问:“你觉得这事儿你想得到,我爹就想不到吗?”   裴舜钦被问得愣住了。   “那他干嘛非要接你回家?”他讷讷地问。   裴舜钦该机灵的时候不机灵,乔景但笑不语地摇了摇头。   她爹气的不是别的,而是乔用之自作主张地将她送到了风州。乔用之信任裴舜钦多过于信任他这个亲儿子,这才是叫他耿耿于怀的地方。   裴舜钦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原来是因为我啊。”他讪讪说着,不好意思地摸了下后颈。   裴舜钦易地而处,想想要是他娇养十几年的女儿跟着一名不见经传得小子跑到了战乱之地,便瞬间理解了乔襄为什么会大发雷霆。   “那我是得请个罪。”他正色念叨一句,忙不迭起身坐到了乔景旁边,将笔墨摆到了自己这边。   裴舜钦这架势不似玩笑,乔景当真了,忙不迭将手盖在纸上,阻止他道:“你别火上浇油了!”   她爹现正在气头上,裴舜钦写封信与其说是请罪,倒不如说是挑衅算了。   裴舜钦望着乔景噗嗤一声笑了。   他自然是晓得乔襄不可能凭封信就认同他的。   乔景意识到自己又被裴舜钦逗到了,便没好气地打了下他肩头。   “你又乱开玩笑!”   “啊!打疼了!”裴舜钦一沉肩膀,呲牙咧嘴地卖乖。   乔景当然不会连着上两次当。   “少来。”她忍着笑故作冷淡地说着,将乔若寄来的信折起收进了信封,打算等晚些时候再写回信。   裴舜钦带笑看着乔景动作,眸光渐渐变得深沉。   “阿景,”他收起玩笑神色轻唤乔景一声,拉住她的手轻柔同她说道:“我有件事儿要和你商量。”   乔景从裴舜钦认真的语气里察觉到了他此时绝不是在捉弄她。   “什么事儿?”她问,方才还十分轻快的心情一下变得有些紧张。   乔景站着,裴舜钦坐着,是以两人的视线一高一低,裴舜钦拉着乔景的手思忖一晌,缓声道:“这几日东族偶有骚扰风州北面的离元堡,我想等伤再好些了,就向夏大人请缨去那边。”   乔景听到这话顿觉一颗心被闷住了。   她一言不发地看向裴舜钦,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呢?   她能自私地不让裴舜钦去吗?   她不能。   那么多将士在舍生忘死地和敌人拼死,她怎么能阻止裴舜钦去做他这个身份应该做的事情呢?   可她也做不到坦然地送他上战场,特别是在见过他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样子之后。   乔景的脸色已经清楚表明了她想说而未说的话,裴舜钦愧疚不已,但其实他的话还没说完。   “还这儿不定什么就会打起来,我同韩缙合计了一下,决定过段时日将这城中幸存的老人妇孺先撤往涿州,你……”他抬头望乔景一眼,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届时你和他们一起走,你一路上有人护送,我在外面也好安心。”   乔景握着裴舜钦的手,在这炎热的夏日不自觉打起了冷颤。   她不想走,但她知道裴舜钦不会允许她留下。   “我能不走吗?”她不带希望地问。   乔景的声音低微得躺裴舜钦心疼,他叹息一声,手抚上了乔景的脸颊。   “你乖。”   乔景心酸涩得快要承受不住了。   裴舜钦这安排,总让她不禁觉得他是把她送上了一条生路,而自己则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死路。   她用力握住裴舜钦在她颊边的手,纤薄的肩膀因为忍泪不由自主地轻颤。   乔景伤愈不久,脸上还没有恢复血色,近来裴舜钦看到阳光落在她雪白剔透的肌肤上时,常常就会觉得她身上沉静的气质在经过宫中那些事后变得更加沉郁。   “阿景……”   乔景抿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像极了一块玲珑通透,经不起磕碰的琉璃,裴舜钦将她往自己这边拉近一小步,手落在了她不盈一握的腰上。   “快结束了。”他故意将语气放得轻描淡写。   乔景微微苦笑一下,安静地点了点头。   陆可明这回伤得极重,他每日混混沌沌,不过清醒一时半刻就又重新陷入昏迷,直到半月后情况才稳定下来没了性命之忧。   他醒来时是夜晚,守着他的小厮瞧见他恍恍惚惚醒过来,迷瞪着眼直勾勾望了床帐半晌,当即跑了出去报信,就把他一人留在了卧室。   一觉睡得太久,陆可明要醒不醒,一时间分不清是真是幻。顶上悬挂的大红缠枝锦帐在他眼前随风微微飘摇,他迟钝地看着那片红,渐渐想起了之前发生了什么。   “烛照!”   裴舜钦的声音将陆可明从回想中一下拉了出来,陆可明艰难扭头看向门口,见裴舜钦一脸欣喜地跑进来,身后还跟着身量纤秀的乔景,怔愣半晌后眼神一下变得黯然。   陆可明两手撑着床板从床上坐起,但因为躺了太久稍一动弹眼前就一阵阵发黑。   “你总算醒了!”裴舜钦扶住陆可明帮着他坐好,见他始终直勾勾地看着他后面,跟着他目光望去,看到他一直在盯着乔景,脸上的笑容不由凝住了。   陆可明喘着气问乔景:“是……是真的吗?”   乔景站的地方离床边约莫有一臂雨远,她略带怜悯地望着陆可明,缓缓点了点头。   陆可明一口气上不来,立即咳成了一片。   原来那个他以为不过是夏远想要让他引颈就死的消息是真的。   陆可明冷汗直冒,脸色一下灰败得骇人,裴舜钦被吓住了,慌忙起身就要去着人请大夫,不想还没站起来,就被陆可明用力摁住了。   陆可明的力气出人意料的大,裴舜钦怕牵动他伤口不敢莽撞,就顺着他动作坐回了床榻边。   陆可明盯着乔景恶狠狠地问:“是你们?”   陆可明语气里的恨意让乔景背后惊得一凉,她严肃地摇了摇头。   “不是。”她郑重地回答。   陆可明冷冷笑了一声。   “你们嘴里没一句真话。”   “我说的是真话。”乔景利落回击了回去,“陆侯一生戎马倥偬,谁能害得了他?而且岑寂在他手上,岑大人就是再狠心,也不会拿独子的性命开玩笑。”   陆可明仍是觉得乔景在撒谎。   “冠冕堂皇。”他说。   乔景听着陆可明的话心头莫名烧起了几分怒火。   她有些失望陆可明到了这个地步还在想着把遭遇和不幸推给别人负责,她在得知陆渊手下只将陆渊战死的消息传给了陆皇后而没有传给陆可明时颇是讶异,此刻她倒能懂了为什么陆可明会被如此无视。   因为他什么都做不了。   她忍不住心中的不屑讽刺道:“陆侯真是把你养得太好了。”   乔景这不留情面的话让房间有一瞬静得可怕,裴舜钦不妨乔景会突然如此尖锐,他暗暗向她抛去一个眼风,希望她今日能留些情面,陆可明却激怒地向前探了下身子。   “你什么意思!”   他厉声质问乔景,话音刚落就剧烈地咳了起来。   “意思就是陆侯你把你养废了!”乔景这些天来积攒的情绪一下冲到脑子,一时也顾不得说的话合适不合适了。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不是夏大人想要让你死个痛快,你还不会知道这个消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陆侯一死你就根本保护不了自己?”   乔景轻蔑提了下嘴角。   “陆侯把你养得太好,只教了你居安,没教你思危。你笃定是乔家和岑家害了你爹,你却根本没想过我们两家却是最希望大齐打赢这场仗的,因为要是国将不国,我们还争什么权,夺什么势?!”   “狡辩!狡辩!”陆可明激动得指着乔景大骂。   “陆可明,也许我就不该救你。”乔景幽幽说着,声音凉得像冰。   乔景待人向来和煦,裴舜钦未曾见她用过这般冷峻的口吻,有些慌张地回头望向了她。   这些时日来,乔景一直都在默默承受着,在宫中时她忍耐着朝不保夕,胆战心惊的日子,出宫后她承受着险些命丧剑下的后怕和恐惧,而方才陆可明的指责就像在她心中扔进了一个火把,瞬间点燃了她故意积压着不让人知的一切。   “你总瞧不起我,瞧不起岑寂,觉得我们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天天都在想着怎样害别人,可是事实如何呢?”   乔景握紧发抖的双手,竭力不让自己显得软弱。   “事实呢?事实就是我拼了性命避免大权旁落在岑安手中,而岑寂当机立断秘不发丧,又亲自带着三千骑兵冒雨行军,衔枚止语,生擒了王元武。”   乔景恨恨看了陆可明一眼。   “而你始终就在这儿无所事事,先由你爹保护,现在又由我乔家来护。”   乔景忆及刚到风州那日在陆可明宅邸见到的那一幕,身体忍不住发起了抖,烛光昏黄,她移目望向裴舜钦,四目相对,裴舜钦倏然站起,一步跨到她身前将她揽进了怀里。   他知道她刚刚在想些什么,在怨些什么。   裴舜钦身上传来的温暖几令乔景落泪。   她不知道裴舜钦真的在那宅子里送了命她会怎么办,她也不敢去想。   陆可明被乔景这一串话砸得眼冒金星。   他从小到大恣意纵横,全不顾虑除了自己之外的东西,别人的喜怒哀愁在他眼里可笑又不值一提,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在别人眼中又是多么的不值一提。   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他得知父亲战死的心情。   他幼时陆渊常年在外征战,父子两人一年难得见上几面,后来陆渊不再出去打仗了,他也大了,便对这个不熟悉的父亲既畏惧又崇拜。   陆渊许是对他心怀愧疚,因此从未认真向他动过怒,京城好玩的事情那么多,他被乱花迷眼,益发躲着他爹整日只是寻乐。   陆可明细想,竟想不起他和陆渊最后一次认真说话说的是什么。   也许乔景骂他爹把他养废了骂得是对的,不然他但凡争气一点,也不会在接到他爹出征的那封家书时那般不当一回事,甚至都没写封回信。   他这时才惊悟,原来只要是人,上了战场就可能会死。   陆可明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我这个混账。”   这清脆的一巴掌打得乔景心一惊,她皱起眉头,只觉心里憋闷得快要发疯。   她不想见到陆可明这样作践自己,她想要的是每个人像他们在书院初见时那般不知愁滋味的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个人都在挣扎,每个人都在被折磨。 作者有话要说:  dbq,我低估了复工的强度…… 大家想起来就来看一眼吧,我能保证的就是一定会好好结局了(卑微 ☆、第九十九章   从陆可明房中出来,乔景一言不发地往自己房间走,裴舜钦默默跟在她后面,心里甚是担心。   乔景来此之后,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分离这段时日里的遭遇,乔景今晚反常得紧,裴舜钦便想要待会儿好好与她聊聊。   两人走到乔景的卧房,乔景迈进房门,即便转过身将裴舜钦拦在了外面。   “我乏了,想歇息。”   乔景神色疲倦,说着就要关门,裴舜钦不肯放她一人胡思乱想,当即抬手挡住房门,温和向她笑道:“累也不急在这一刻,你且让我进去坐坐,闲谈两句。”   乔景因为今夜对陆可明疾言厉色太过,心下正是懊悔烦闷,她打不起精神去应付裴舜钦的追问,于是就只是摇了摇头,表示她还是想一个人待着。   裴舜钦看着乔景郁郁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   “阿景,遇到事儿了不开心了不要闷在心里,这话我跟你说了得有一百遍了吧?”   乔景被裴舜钦一言点中,方觉自己又犯了老毛病。   其实在和裴舜钦在一起后,乔景就将事情都憋在心里的习惯改了不少,可皇宫是个言多必失的地方,乔景在陆皇后处孤立无援,才又变得沉默寡言。   乔景不想让裴舜钦担忧,便温驯地侧身让开了门口。   陆皇后跟前的日子让乔景一想就忍不住心里发凉,她不想再让裴舜钦为这已经过去了的事儿为她难过,于是她一面轻轻合上房门,一面暗暗想着等会儿应该如何不动声色地将这事儿虚晃过去。   结果她转过身,就见裴舜钦站在房中,正微微笑着伸开双臂在示意她过去抱住他。   “来。”裴舜钦向乔景亲昵唤了一声。   乔景一愣,心中揣着的惴惴霎时化成了股让她忍不住鼻酸落泪的情绪,她忍耐地一吸鼻子,快步走上前埋到裴舜钦怀里,用力抱紧了他。   她想,她应该想的到的。   她应该想到裴舜钦和从小到大让她喘不过气的人不一样,他不会问她做了些什么,然后评判她做的是否有失周全。   她太感谢他没有直接问她今夜为什么会那样对陆可明了。   乔景身量娇小,裴舜钦抱着她,觉得怀中就像是藏了只温热娟秀的小白鸟,但他很清楚乔景并非她看上去的那样柔弱。   乔景纤秀的肩膀颤个不住,显是在哭,裴舜钦任由她抱着自己发泄,只是无言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抚慰。   乔景隐约的啜泣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尤为低婉动人,良久,她泪痕满面地从裴舜钦怀里抬起了头。   她泣不成声地对裴舜钦说:“我怕,我太怕了……”   乔景的眼眸因为浸了泪而更显得分明清亮,她眉头轻蹙,鼻尖泛红,白净的脸上泪痕交纵,颇有种芙蓉称露,不堪风动的愁艳。   裴舜钦被乔景哭得心都皱了起来,他抬手抚上乔景的脸颊,轻柔地用指腹拭去了她颊上晶莹的泪。   “怕什么?”他不动声色地问询。   裴舜钦沉静时一扫平日跳脱飞扬的轻浮神气,他的眉眼被房中柔和的烛光照得俊朗温柔,乔景泪汪汪地瞧他一眼,怯生生地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裴舜钦意会乔景指的是自己受的伤,但他想打开乔景的心结,便只是静静将眸光垂到她指的地方,想等她自己说出未尽的话。   裴舜钦的眼神痛惜而宽容,乔景觉得自己被他毫无保留地看到了心底的每一寸地方,她微低下头,颤着手将衣襟扯开一角,露出了一小片锁骨下细瓷的肌肤。   那时陆婉没想过她会对着心口直扑剑尖,因此慌乱下不是直接将剑拔出,而是将剑在她身体里往上抬了寸许才用力抽了出来。   一道狰狞的疤痕蜿蜒至乔景的锁骨,越往上颜色越浅,但就皮肉愈合的程度显然能想象出她衣襟下的伤口会是如何触目惊心。   裴舜钦知道乔景受了伤,但他每次问起时乔景都说无大碍,他便以为她受的伤并不严重。烛光昏黄,乔景肩上新愈的伤口扯得他眼睛一痛,他不自觉紧绷了身体。   他终于懂乔景为什么说她太怕了。   乔景再怎么坚强,也只是个未经多少风浪的少女,如此真切直白地面对生死,这对她太残酷了。   裴舜钦眼睛看着那道伤疤,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情不自禁地将手指点在那新嫩的伤痕上,疤痕在光洁柔滑的肌肤上那细细突兀的触感让他的心难受得发紧。   乔景认真看着裴舜钦的脸,很害怕会从裴舜钦脸上读到嫌恶,因为那伤口在她的身体上真的很像道裂痕。   “还疼吗?”裴舜钦哑着嗓子问乔景。   乔景轻抿嘴角,轻轻摇了摇头。   裴舜钦眸光一闪,像是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他动作轻柔地掖好乔景的衣裳,倒退两步坐到桌边的圆凳上,讷讷道:“那就好,那就好。”   乔景有些被裴舜钦这不知所措的模样刺痛了。   她低头掩饰住泛酸的眼眶,虚声问裴舜钦道:“很难看,是吧?”   乔景声调里的犹疑和怯弱像根尖锐的针戳破了裴舜钦的心痛。   他根本没想过要介意这道伤疤,他觉得只要乔景还是乔景,他就没什么可在意的。   “不是!”他遽然起身,拉着乔景的手将她扯进了怀中。   怀里真切的感受让他心中与怜惜混在一起的庆幸逐渐变得分明,他贴近乔景颊边,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在她耳边语无伦次地解释道:“阿景,我不知道能怎么和你说,我只能说幸好一切都过去了,幸好你来了。”   乔景听着禁不住泪如泉涌。   这一路她不想自怜,却常觉自己是在前后皆是风雪的寒夜里踽踽独行,裴舜钦是她寻求的热,寻求的光,与他重逢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觉得自己冻得麻痹的身体被温暖得苏醒了过来。   她抬手搂住裴舜钦脖子,红着眼仰颈看向他,止不住地哭道:“我知道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但我一路从京城到这儿,却老是会止不住想,为什么那时候你不在京城,为什么你要留下我一个人。”   裴舜钦何曾没有反复诘问过自己为什么不能让乔景免受这份苦楚?   他无言以对,惭愧地垂下了眼眸。   乔景说这话不是责怪裴舜钦,也不是为了让裴舜钦愧疚,她含泪摇摇头,踮起脚安慰地蹭了蹭裴舜钦的脸颊。   裴舜钦搂紧了她的腰。   “你要听我说,我不要再一个人承受了,我要你听我说……”乔景回抱住裴舜钦,像只受伤的小兽依赖埋在了他的肩头。   裴舜钦轻轻答声好,侧过脸轻吻了下乔景被眼泪沾湿的脸颊。   出宫之后,乔景几乎夜夜都会被同一个噩梦惊醒,梦中她沿着长长的宫道一直往前走,四周浓雾弥漫,而宫道长不见底,她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天色同出宫那夜一样昏暗,她在浓雾中越走越快,直至在一片死寂里仓惶无望地跑了起来。   乔景没有一回跑到过终点,梦中溺水一般的感觉让她喘不过气,她每回窒息醒来,总是恍惚觉得自己还被困在金梧宫。   其实乔景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反反复复做这个梦。   她受伤那晚,陆皇后怕她死在金梧宫,日后与乔家结下不解之仇,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她的请求,让御医处理过她的伤口,就派了人匆匆送她出宫。   乔景时至今日都异常明晰地记得那晚她在晕死数次后朦胧醒来,无意从随风掀起的车帘缝隙里望见的那一片朱红的宫墙。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会撑不下去,有多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那夜侵入骨髓的凉意冻得乔景瑟瑟发抖,她搂着裴舜钦的脖子,在他怀里哭得几乎要倒不过气,裴舜钦能做的无他,只能任乔景哭个痛快。   “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了,我向你保证,再也不会有了。”他一面哄小孩儿般拍着乔景的背轻声安慰,一面扯起袖子给她擦眼泪。   裴舜钦的声音低沉柔和得像夏夜的风,他身上舒服的温度和熟悉的气味让乔景感到熨贴,乔景眷恋偎在他怀中,渐渐便敛了眼泪。   一室安宁,偶响起声轻悄的抽泣,怀里的人半晌不见动静,裴舜钦低头看,见乔景头倚在他肩膀几然昏昏入睡,不由无奈提唇笑了一笑。   他轻唤乔景,乔景含混答应一声,却没将眼睁开,不过是无防备地又往他怀中又贴近了一些。乔景睫上挂着泪,模样煞是楚楚可怜,裴舜钦安静看着她清丽的小脸,想到她说的那个缠绕了她许多夜的噩梦,心下不禁有几分黯然。   他发现他越想为她付出一切,他能做的事情就越少,越无力。   他不能入她的梦境不让她做那个让她害怕的梦,他不能抹平她的伤口让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他能做的只有陪着她,等她慢慢痊愈。   这种感觉就像不让一个已经做好了付出生命的战士去冲锋陷阵,而只让他呆在原地待命一样折磨人。   夜凉如水,时近三更,裴舜钦抱起乔景走向床榻,动作小心地将她放在床上替她盖上了被子。时候不早,他自觉再呆在乔景房中不甚稳妥,想要走却又担心乔景今夜要是做噩梦,醒来时一个人又害怕。   他纠结半晌,最后悄悄叹息一声,动作轻悄地吹灭了乔景房中的灯盏。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诈尸 先滑跪一波orz 复工之后生活的捶打+完结拖延症+卡文=到现在才更新 但是我已经完结了并把剩下的章节全都扔好了存稿箱! 还想看的不用担心我会太监,每天零点自动更新一章,十天就能完结。 再滑跪一波! ☆、第一百章   乔景昏沉不知睡去多久,朦胧又走在了那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宫道上,朱红的宫墙在昏暗的月色下惨淡凄清,她在浓重的雾气里往前走,越走心情越是着急,最后又如已经重复了许多次一样慌乱地跑了起来,不过她这次跑起来不过几步,就手上一紧,被人猝不及防地拉出了梦境。   房中晦暗无光,乔景睁开眼时犹有几分懵懂,手上传来被人握着的暖意,她睡眼惺忪地偏过头,这才注意到了趴在她床前,正闭眼睡着的裴舜钦。   裴舜钦搬了张小登坐在乔景窗前,高大的身体委委屈屈地折着,模样看着有几分滑稽。乔景小心翼翼地从床上坐起,在最深的夜色里凝眸望着裴舜钦俊朗的脸,脸上渐渐漾起了抹温柔的笑意。   裴舜钦的性子在这几月里被战事磨砺得沉稳了不少,连带着眉眼好像也变了番模样。   以前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冬天书院敲早钟的时辰天还是黑的,裴舜钦贪睡,早上总得要乔景三催四请才肯起床。乔景总觉得裴舜钦睡着的时候比他醒着时好看,因为这时他神情天真如稚子,没了平素常带的那股混账劲儿。   裴舜钦眼睛闭着,许是因为姿势别扭得难受而微微皱着眉头,乔景不忍他如此憋屈,便想叫他起来让他回房好好歇息。她手轻轻抚上裴舜钦的脸颊,正想出声唤她,心上忽而转过了一个狡黠的念头。   她眼中清光一漾,随即就含着嘴角狡黠的笑意俯身凑向裴舜钦耳边,绵绵轻轻地吹了口气。   裴舜钦无知无觉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趴在床边睡了半夜身体僵硬不已,猛一抬头便觉得头晕眼花。他甩甩脑袋醒过神,看到乔景坐在床上安静笑着看着他,神情里还带着几分得逞的得意,心里会意过来刚才是她的捉弄,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   乔景忍住笑,故意问裴舜钦道:“在这儿睡得舒服吗?”   乔景素来体贴温柔,裴舜钦少见她这般揶揄,一愣之后忍不住抬手捏住了她柔腻的脸。   “没良心。”他不满地低声斥。   裴舜钦清俊的声音在这暗夜里荡出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乔景无赖笑着看着裴舜钦,看到他习惯性地一挑眉头,一颗心忽而就响亮的砰砰跳了起来。她眼神一闪,不自在地移眸避开了与裴舜钦直视。   裴舜钦见乔景两汪清澈泠然如泉水的眼睛变得柔媚羞赧,一下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刚才又做那个梦了吗?”   裴舜钦边问边放开了捏着乔景脸颊的手,他本想将手收回,可目光在乔景脸上游移时,又鬼使神差地不自觉用指尖勾勒了下她的轮廓。   气氛陡然变得无比暧昧,乔景脸面发烫,又不好意思又庆幸夜色过浓,裴舜钦看不到她无措的神情。   “没关系。”她强作镇定地回答,全不知她想要藏起的羞意在微颤细弱地语气里已经一览无余。   裴舜钦听乔景的话听得心痒痒,他想继续留下来,但又怕留下来会头脑发热地做些混账事,便趁着自己还能忍住从小凳上站起了身。   他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轻声说道:“我不好在你呆到太晚,就先回去了。”   乔景心下明了裴舜钦是担心她才会留下来,她垂眸一笑,歪头反问裴舜钦道:“现在难道不算晚吗?”   乔景似是话里有话,裴舜钦对上她好看的眼睛,难得地打起了结巴。   “我……我不从门走,我走窗户,不会……不会被人发现的。”   裴舜钦向来利落机灵,乔景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她的手在宽大的袖中拢了一瞬,即便抬起牵住裴舜钦的衣袖,朝他笑道:“你也是世家子弟,说什么走窗户这种话,你就不觉得不好意思?”   乔景这动作着实出乎裴舜钦意料,他愣愣看着乔景的手,硬着头皮道:“这有什么,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裴舜钦话至此处,乔景便想起了离别那夜裴舜钦潜入她闺阁的场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乔景眼神一黯,默默牵紧了裴舜钦的衣袖。   “今夜你别走了。”   乔景的声音低但清晰,裴舜钦心头猛然一震,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乔景的心在话出口的那一刻就变得清晰而坚定,她抬头看向裴舜钦,对着他的眼睛坦坦荡荡地又说了一遍:“今夜你别走了。”   四目相对,乔景很坚持,裴舜钦却很犹疑。   裴舜钦懂得乔景这话里暗示的意味,但他也晓得这样意味着什么。   他定定看着乔景,终是认命地将头偏向一边,轻声拒绝道:“阿景,时候还不到。”   乔景听到这话眼泪瞬间涌上了眼眶,但与此同时,她心下又生出了股难以形容的倔强。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她忍着哭腔发狠说着,用力抓住了裴舜钦的手,不让他把自己的手拿开。   裴舜钦方才说那话已是拿出了莫大的决心,乔景如此这般,他的怜惜泛滥得一塌糊涂,再也没法硬下心肠。   “阿景!”他无可奈何地喊了声乔景的名字。   乔景不肯松手,只是含泪看着裴舜钦,眼里满是决绝。   乔景的眼泪烫得人心发疼,裴舜钦强绷着说:“阿景,我不能这样。你得明白不管我之后如何,你总有一辈子要过。”   两行眼泪无声地从乔景眼眶流下,裴舜钦顿了顿,终是艰难说道:“我想要你不管有没有我,都能过得好好的,所以我不能不管不顾。”   裴舜钦的话像一把刀剜开了乔景的心,乔景甚至有点恨他把话说得太明白了点。   她不退让地拉着裴舜钦的手,低下头轻声说道:“可如果你真的一去不返,你总得给我留点什么。”   乔景这话挑破了两人都不敢直说的事情,裴舜钦呼吸一滞,难受地喘了口气。   “我迎上陆婉剑尖的时候,心里遗憾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没办法再见你,没办法再陪着你。”   乔景忍住哽咽,抬眸看向裴舜钦,眼神清亮有光。   “如果我要是真的得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话,那么请你至少给我留点什么,让我觉得我不止是我,你不止是你,而是我和你。”   裴舜钦听着这话不禁咬紧了牙关。   在遇见乔景之前,他不期能给谁留下什么,也不指望谁能长长久久刻骨铭心地记得他,但现在不是了。   乔景倔强仰着头,脸上的泪痕在月夜里莹莹交错,裴舜钦抬手抚住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着,眼里渐渐渐渐烧起了火。   他俯下身,爱极地吻了下乔景的唇角。   乔景禁不住地一颤,随即闭起眼睛抬起两手搂住了裴舜钦的脖颈。夜暗无声,她只觉自己终于如愿以偿地冲下了悬崖。   她想,这是我心甘情愿的献祭。   一夜荒唐,恍似场梦。   清晨乔景迷蒙从微熹的晨光里醒来时,裴舜钦犹未醒。房中被从窗棂里透出的微凉带蓝的天光照得昏昏然,像是完全浸在了水里。   周遭寂静无声,连一声鸟鸣也无,裴舜钦安然睡着,一只手犹将乔景揽在怀里。   裴舜钦的怀抱温暖宽阔,乔景安静偎在他怀中,忽而就想起了那个她同裴舜钦在山寺同眠的清晨。   裴舜钦至今不知她那个怀抱着不可与人语的苦涩心思的吻,此时的场景与那刻几乎一模一样,她的心境却已天差地别。   她不觉得她做了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从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后,她知道了什么才值得她在乎,所以此刻她并不惶恐无措,而只是觉得安定平和。   裴舜钦侧颜俊朗,下颌的棱角少年气的分明清晰,乔景仰头看他半晌,忍不住够起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脖颈。   裴舜钦被脖间的痒意扰醒,半梦半醒地一歪头,睁眼便看到乔景正窝在他怀中笑眼盈盈地望着他。   乔景香肩半掩,一头青丝松散于背,身上宽大轻薄的纱裙凌乱皱成一团,而她却似浑然不觉春光已泄,犹自笑得柔婉清媚。   裴舜钦被她笑得心神难定,他一手从衣襟摸进乔景腰间,将她摁进怀里,贴在她乌发蓬松,细腻白净的颈边半是难耐半是满足地叹了口气。   “难受吗?”他哑着嗓子问。   裴舜钦手心滚烫,乔景脸面通红,她躲进裴舜钦怀中,羞得连头抬不起。   裴舜钦煞是中意乔景这番模样,他作弄心起,便故意咬着乔景耳朵唤了两声她的名字。   乔景又羞又窘,却又无处可躲,裴舜钦压着她越逼越紧,她走投无路,最终忍无可忍地捂住了他的嘴。   “闭嘴!”她恼羞成怒地低斥。   乔景羞恼无奈的样子像只还没长出爪子来的小猫,裴舜钦忍不住得意笑了两声。   裴舜钦低低的笑里有几分情意又有几分风流,乔景心一动,脸面不禁又添上了层绯色。   裴舜钦扬唇一笑,轻轻捉住了乔景的手,乔景不知他想到什么神色忽然变得郑重,于是就只是怔怔看着他。   此时乔景认真的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动人,而且她容貌本来就生得沉静玲珑,现下她随意揽着衣衫有几分怯然的模样,则更是有种楚楚可怜的情态。   “阿景,阿景……”   裴舜钦喃喃念着,怜惜地吻了下乔景的手心。乔景眼眶一热,悄然展开微蜷的手指,凑上前慢慢亲了裴舜钦一下。   裴舜钦顺势将乔景抱进怀里,怀里的人柔软温热,他不疾不徐地吻她的唇,朦胧的晨光斜斜照进床帐,床铺凌乱,两人衣裳相纠,长发相缠,犹如鸳鸯交颈,空气里却并没有漾着多少绮靡。   因为并非所有的情难自禁都有关风月。 作者有话要说:  嘘~ ☆、百零一章   王元武被生擒之后,他的部下西南面虽然不甘束手就擒,屡屡作乱,但因着群龙无首,气势到底是一日颓似一日。   大齐与东族的边境之民来往通婚者十有五六,之前东族意使边境之民自觉臣服,是以特地言明了军纪,严禁入城后有烧杀抢掠之事。   但现下齐朝西南渐平,东族自知大齐在危难之时也未有过求和之心,现下缓过气来更是不会对他们手下留情,于是就将之前的策略改成了突袭抢掠,想要尽可能多的俘虏齐朝民众,以作日后谈判的筹码。   东族暂停进攻之势,转而固守已经攻下的城池,如此一来,之前逃难的百姓眷恋旧家,纷纷回到故土,风州城里的人也跟着一日多似一日。   一切好像都在往的方向发展,但是对身处沦丧之土的百姓而言,他们现下则无异于身处地狱。东族一纸令书下来,他们所有人变成了俘虏,生死皆得仰人鼻息。   南面的援军抵达延州指日可待,延州这边自然厉兵秣马,筹谋着收服所有失地。裴舜钦伤无恙后,便自觉向夏远请缨重理军事,他每日在各处奔波,乔景则帮忙韩缙在城内筹建起了所慈幼院。   慈幼院里收养的都是些因着这次战乱失去父母的孩童,风州城百废待兴,无数事情都急在眼前,因此朝中拨下来的赈款一分二分,最后落到慈幼院头上的可谓所剩无几。   府里拨下的分例只够慈幼院的孩子们日日喝粥,韩缙心下不忍,便自己拿了银子出来救济。但院内几十个人的花销不是一人可支撑得起的,乔景每日帮忙着精打细算,亦是捉襟见肘。   这晚裴舜钦从别处回来风州城,不及回到处所便径直去了慈幼院。夜色已深,慈幼院寂然无声,唯有一间房还亮着烛火。   裴舜钦在院中就知道乔景还在里面操心,他无奈叹口气,走到房前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果不其然,乔景正低头看一本厚厚的册子,拧着眉头神情严肃专注。   “喂。”裴舜钦轻轻唤了声乔景。   乔景遽然回过神,抬头看到裴舜钦回来了,眼眸当即亮了一亮。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搁下手里的笔,雀跃跑向了裴舜钦。   乔景的笑一扫裴舜钦在外奔波数天的疲累,他抱住乔景,将她的头摁进怀里,深深吸了口她身上清幽的香气。   “刚回来。”他答。   裴舜钦每次离开乔景都担心他会不会半路碰到东族的人,这次裴舜钦看来一切顺利,她终于放下了一直吊着的心。   两人无言相拥半晌,裴舜钦想到乔景先前那愁眉苦脸的模样,猜到她是在为慈幼院的事烦恼,便问她道:“你刚刚在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   乔景不禁叹了口气。   她除了账本,还能看些什么?   她从裴舜钦怀中出来,走到椅子旁坐下烦闷地揉下太阳穴,向裴舜钦诉苦道:“这儿这么多小孩子,银子一天天定数地往外花,我和显卿就是自己拿钱贴补了这个月,下个月还是得发愁。”   裴舜钦听着一笑,说:“这慈幼院建起来,你同韩缙本就是搭把手,帮个忙,怎么账上银钱不够了,府衙派来的文书先生不发愁,你倒先替他愁得睡不起觉了?”   乔景一听裴舜钦这话,就知道他意在提点自己去向知州施压讨钱。   “你说得倒轻松。”她无奈摇了摇头,“这儿比不上别的地方,州上派来的是个最斯文不过,说话都大不了声的先生。他也去府内讨了两次钱,不过你知道捐那处那地方进易出难,我也不好意思天天催着他去碰软钉子。”   “你傻啊。”裴舜钦扬唇笑着伸指点了一点乔景额头,“他人微言轻不好说话,那你就自己去,我不信这儿的人敢给你冷脸。”   乔景不是没想过裴舜钦这招,但她一旦出面,则明摆着是拿乔家的威势压人,她向下一撇嘴角,轻声嘀咕道:“你这仗势欺人,和明抢也差不多了。”   裴舜钦好心替乔景解忧,乔景还不领他的情,他便一摊两手,笑道:“得,你要是想温良恭俭让,那可就只能在这愁着。”   裴舜钦话说得一针见血,乔景为难咬住下唇,一言不发地看向裴舜钦,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裴舜钦知道乔景在顾虑什么,他大手一挥,爽快道:“这事儿你要是不想出面,就让陆可明那小子去。我看那小子在这儿好吃好喝地享受够了,也出点力了。”   “你可真不客气。”乔景听着不禁语塞。   裴舜钦飞扬一挑眉头,得意打了个响指:“你跟他客气什么,他仗势欺人的事儿没少做,这回他用去给这些小孩儿化缘,也算是给自己积福了。”   让陆可明出面的确不失为一策,但乔景转念想到她自上次与陆可明吵了一架后就再没说过话,当即打住了念头。   “算了,这事儿我自己办也行。”乔景想起陆可明指责她的话,感到一阵憋闷,她叹口气,低声道:“他本来就把我当成了虚伪阴险之人,你这再把他推出去当枪使,可不是替他坐实了我的罪证。”   裴舜钦一愣,这才意识到乔景同陆可明间的芥蒂还未消解。   乔景显是因为刚才提到了陆可明而心情低落,裴舜钦略一思忖,拉着乔景的手搂着她坐在了自己膝上。   他柔声劝解道:“他这人本性莽撞,现下又逢大变难以疏解,你同一个傻子计较可没意思。”   乔景低头随手挽着衣带,听裴舜钦此言不由好笑,她歪头看向裴舜钦,眼波流转:“原来你觉得我是个这么小气的人呀?”   “你不是小气,你是记仇。”裴舜钦浑然不觉地顺口一接,待看到乔景笑得意味深长,方察觉到失言。   乔景轻笑一声,拉长语调特意重复道:“哦,原来我是记仇啊!”   裴舜钦不妨好端端说着陆可明的事情,忽然就引火烧身,他干笑两声,立时识时务地抬手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巴。   “我错了。”他利索服软。   裴舜钦将能屈能伸这几字贯彻的明明白白,乔景掌不住一笑,娇嗔捶了下裴舜钦肩膀。不过玩笑归玩笑,她于陆可明,是当真有要紧话要同裴舜钦商量。   现下朝中局势逐渐明朗,但只要事情还未尘嚣落定,一切就都还有变数。   乔景敛去玩笑神色,正色对裴舜钦道:“我前几日接到爷爷来的信,爷爷在信中说,南面的战事缓下来后,昔日陆渊手下的那些将领好像有些不安分。”   裴舜钦头脑敏锐,一点即透,他思忖片刻,压低声音问乔景道:“你的意思是说,南边的那些人可能会扯着陆可明的虎皮拉大旗?”   乔景无言点点头,开口道:“你应该能想到陆侯当初不让陆可明参与他的那些事,就是存了切割保护之心。现在保下他爷爷尚且是费尽了心力,他要是真的一时糊涂被人拉下了水,那神仙都难给他条活路。”   乔景说得在理,裴舜钦安静听着想了一想,又觉得乔景有些担忧得太过。   “话虽如此,但就我对那小子的了解,他一无野心,二不贪恋权势,我想他就是再糊涂,也应该知道那些人找上他也不会真心把他当成陆侯对待。我觉得他没那么傻,会甘心做人手中的傀儡。”   “这话你明白,我明白,可我就怕他万一想不明白。”乔景着急说着,担忧地捏下裴舜钦的手,“你我自是知道那些闻惯了血味儿的人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但陆可明跋扈惯了,又一心认定了是我家和岑家联手害死了他爹,我怕他会被那些人的言语迷惑,最后把自己弄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裴舜钦念及陆可明那冲动火爆的性子,懂了乔景担忧所在,但他想乔用之既然已经注意到了南面的动静,那么应当是已经想好了对策。   “我想乔相在信中除了提到南面那些人蠢蠢欲动意外,应该也提到了保护的陆可明的方法。”他望向乔景笑道:“但是看你这拉着我商量的架势,你是不是很赞同他老人家的法子?”   裴舜钦这话正中靶心,乔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正是如此。”她老实承认,说:“爷爷的意思是直接将陆可明软禁起来,等一切风平浪静了再同他解释原委,我懂他老人家是实在是没有心力再分神管这边的事情,可我仍是觉得这法子太生硬了些。”   “本来陆可明对我们就有怨,把他再关起来,这怨只会结得更深。我想的是,如果他能自己想清楚他和乔家其实是站在同一边,那么我们不必再防着他,他也能明白他爹生前的一番苦心。”   “恐怕没那么好办。”裴舜钦不掖不藏地给乔景泼了盆冷水。   陆可明爱恨分明,现下又完全沉浸在丧父的哀痛里,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裴舜钦料想陆可明要是听到乔景这一大通苦口婆心的分析,只会觉得她果然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是。”乔景头疼地点下头,拉住裴舜钦袖口,认真对他道:“你帮我好生劝劝他,我的话他不信,但我想你的话他多少还是能听进去的。”   “行吧。”裴舜钦细思片刻,爽快答应了下来。他瞧乔景松了口气,不由又起了打趣之心。   他搂住乔景的腰,笑嘻嘻地凑上前去卖乖道:“那我要是帮成了你这个忙,你要怎么谢我?”   乔景不妨裴舜钦忽而变成了副纨绔模样,裴舜钦的手颇有暗示意味地掌在她腰间,肌肤几乎能感受到他手心透过了衣裳的温热,她一霎羞得满脸通红,忙抬起双手捂住了裴舜钦的嘴。   “无赖!”她恼火轻叱,无奈细声细气的着实没什么威慑力。   裴舜钦轻笑,得意几乎从俊俏的桃花眼里满溢而出。    ☆、百零二章   接下来一连几天,乔景因为琐事缠身,只得将去州府的计划往后一推再推,而裴舜钦也不过是在风州留了两天,就被夏远又派到了他处。   这日乔景理顺完手头的事情,便打算往州府走一趟。车马备好,她一跨出慈幼院的大门,就看到陆可明牵着匹马站在她的马车旁边,似在入神地想些什么。   乔景不妨陆可明会出现在此处,一时间有些疑惑,陆可明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看到是她,神情别扭地向她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乔景小心探问道:“你这是……?”   “听则安说你打算去找知州要慈幼院的花费。”陆可明低头说着,紧了紧手中的缰绳,又粗声粗气地说:“你一个姑娘家,脸皮薄,哪治得住张大人这个老油条。”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陆可明今日不来,乔景觉得从张大人那儿要到银子不成问题,不过陆可明有示好之意,她自然不会拂他的面子。   “有你帮忙,那再好不过。”   她微微笑着向陆可明一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就只是举止自然地上了马车,与他一路同行。   及至知州府,张大人听到两人来访,当即亲自前来迎接。   张大人身材魁梧,长得宽鼻阔嘴,不似文臣,倒像武将。他将二人领至客厅,婢子端来茶水点心,张大人端起茶杯啜一口,又扯起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   “唉呀,下官在前厅议事,听得两位小贵人前来拜访,抛下一屋子人马上就来了。”张大人说着暗暗觑两人一眼,又大剌剌地笑道:“在下有失远迎,还请两位切勿责怪啊!”   乔景虽说来之前已经打定了不达目的不归的主意,但此时张大人如此说,她有些不好意思直接提要钱的事,便客气笑道:“张大人说的这是哪里话,原是我两人思虑不周,没有先递拜帖的缘故。”   “两位贵客临门,何须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张大人不拘小节地一挥手,又笑,“不过现下风州百废待兴,前头还有一屋子人等着下官前去处理州务,还请两位小贵人宽恕则个,且容下官先去把那些事儿给料理完。”   张大人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饶是乔景已经知道他在使缓兵之策,故意冷落他们,想要他们等得没趣儿了自己回去,却也不好仗着身份将他强留下来。   张大人不等乔景纠结,说完就放下手中的茶杯笑眯眯地站起来一边告退一边往门边走。乔景本就不是个强势的人,张大人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她,她只得憋下了这口气。   “那什么,张大人,承蒙你叫我们两个声贵人,可我们来你这儿不是无事送福星,是有要事要同你商议的。”   乔景正沮丧时,陆可明一步向前不客气地叫住了张大人。她讶异瞧陆可明一眼,陆可明给她递来个眼风,她会意过来,当即调整过表情,温文有礼地接过了陆可明的话。   “正是。”乔景浅浅一笑,朝张大人道:“我俩前来正是为了慈幼院的补助银两,孤儿可怜,张大人既为本地父母官,还请尽父母之情,担父母之责,为慈幼院的那些孩子考虑考虑。”   论单刀直入,乔景比不上陆可明,但论言辞机锋,陆可明也比不上乔景。   “养老抚幼,乃民生重中之重。此刻既有机会,还请张大人拨冗片刻,先将此事解决了。”乔景说完,便以其人之道还之彼身,立即抬手请向了张大人刚才坐的那张椅子。   张大人不料会半路杀出了个不讲礼数的陆可明,他不敢得罪陆可明和乔景,但也晓得一屁股坐下去,就逃不过要掏银子出口袋。   “这个……”他面露难色,踌躇还想再找个什么理由搪塞。   陆可明一眼看穿张大人的小九九,他不耐烦地一抿唇,熟练地拿出了副傲慢矜贵的姿态。   他背过两手,一扬下巴催促:“张大人,坐着说话。”   陆可明和乔景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张大人料想今日已是“在劫难逃”,眨眼间便挂上了副和颜悦色的笑脸。   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乔景还是顺利从张大人手上要到了银子。张大人写完单据满头大汗地告退,乔景同陆可明从客厅出来,高兴得眼神始终离不开手里的那张纸。   “有了这张纸,应是三月不愁了。”   陆可明听乔景此言不以为意地撇了下嘴角,“有什么可高兴的,这份银子花完就完了,你刚刚就该听我的硬摁着张大人把每月的份额翻一倍。”   “算了,他也难。”乔景将纸仔细折好放入袖中,好声气地对陆可明解释道:“且不论别的,张大人方才有句话说得没错,那就是风州城百废待兴,处处都需要用钱。”   “他这银子拨给了我们,多少就要从别处抠些回来,各部都难,现下解个燃眉之急也就够了。至于长远的,等我们回去慢慢盘算,总归能想出办法。”   “行吧。”陆可明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声。   乔景晓得陆可明这人嘴巴不可能服软,于是就微微一笑,算是揭过了这茬。   两人回到慈幼院,韩缙接过单据就喜滋滋地赶去捐那处领银子,陆可明同韩缙的姐姐在院子里陪小孩子玩,乔景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就自去了书房。   她忙过半天,有人敲了敲门,她抬头,看是陆可明站在门口,以为他是来告辞的,便顺口问道:“你要走了吗?”   陆可明却是看着她摇了摇头。   “不是,我有事找你。”   陆可明的表情有几分冷然,乔景心一跳,脑子一下从满盈的公事里抽了出来。   “哦……,好。”她有些慌乱地说着,连忙起身示意陆可明进来说话。   她直觉陆可明要跟她的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于是想要关上门,可是她又觉得她同陆可明独处一室关门不妥,一时间便有些无措。   陆可明神色如常地坐下,许是看出了她的窘迫。   “不必关门,没几句话。”   陆可明向来咋呼,他这般冷静乔景心里反倒发慌。   “好。”她带笑点点头,亦坐了下来。   房门正对着院子,屋外阳光明媚,韩缙的姐姐看着几个小孩笑闹,乔景不晓得裴舜钦同陆可明谈到什么地步,她暗忖片刻,便笑着同陆可明道:“有什么话,请说吧。”   陆可明侧头过来看她,平日一眼就能看穿的眼神此时竟有几分莫测,他不正面回答乔景的问题,而是将她的话又推了回去。   “你觉得我要和你说什么?”他玩味地问乔景。   乔景有些吃惊陆可明会来这一招,她不动声色地笑笑,只是说:“你想说什么,我怎么猜得到?”   陆可明冷冷一笑,随即不耐烦地敛起了笑容。   “乔景,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讨厌你和岑寂。”他有些不屑地说着,从怀里摸出封信放到桌上推到了乔景那边。   “我有什么说什么,你也不必和我说些九曲十八弯才能听懂的话。”   陆可明话说得直白,乔景迟疑看眼信,拿起信封抽出信纸展读,发现是陆婉寄来的信,一下扭头看向了陆可明。   陆可明瞧着她惊愕的表情像是看好戏般地扬了下唇。   乔景眸光一沉,开始低头认真读信。   陆皇后果然如乔用之所料的那般还存有逼宫之心,想要陆可明接受南面的好意,与她里应外合。   “你说我姑母这封信写得如何?”陆可明语气轻松地问乔景。   陆可明话里的沉着和冷冽让乔景呼吸一凛,她无言看向陆可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我根本不用选择。”   陆可明耸了耸肩膀。   “一来,我继承我爹之位的位置理所应当。二来,岑安害了我爹,我应该报仇。三来,新皇尚幼,我作为陆家人自然得给他撑腰,免得他大权旁落,王不成王。”   陆可明每个理由后面都有一个陷阱,乔景忍不住连连摇头。   她轻声说:“不是这样的。”   “是不是这样重要吗?”陆可明反问乔景。   乔景一怔,只觉此时的陆可明沉稳得像变了一个人。   “其实我根本用不着做选择。”陆可明自嘲一笑,靠在了椅背上,屋外的阳光照进房间,将将落到他脚前。   “我现在能信谁呢?”   院子里的笑闹之声爽朗活泼,陆可明神情迷茫,没有了乔景惯见的那种不可一世。   他知道南面只想把他推出去当幌子,他知道陆婉只是想借他之手把陆渊的势力抓在手中,他也知道就算他好运过了这一劫,最后狡兔死,走狗烹,他们也不会给他一个好下场。   乔景静思半晌,将信折起放进了信封。   她想,陆可明把这封信给她看,就已经说明了什么。   她轻声说:“我知道你愿意把这封信给我看,信的不是我,而是他,但我能问心无愧地同你说一句,爷爷他从没想过要算计你什么。”   陆可明身体一凛,眉眼不动声色地紧绷了些许,乔景将这些看在眼里,缓缓又道:“爷爷跟我说过,当年是他给陆侯开的蒙,所以无论陆侯做的事情多不合他心意,他都觉得是他这个老师没把学生教好。”   提及往事,陆可明霎时红了眼眶。他双手紧握放在膝上,竭力维持着平静不让人看出他的难过。   其实他小时候也是由陆侯抱着让乔用之给他开的蒙。   “我想陆侯如果不是也像爷爷那样也惦念着那份师生之情,去西南之前也不会选择把你托付给爷爷。”   乔景轻而又轻地叹了口气。   “陆可明,爷爷是真的想保护你。”   陆可明紧皱着眉头把眼里的泪忍下去,扭头看向乔景粗声道:“我想在这儿留几年。”   乔景有些意外,“你不回京城?”   乔用之计划的是让陆可明同乔景一起回京,毕竟风州路遥,不比京城他能将陆可明周全护在羽翼之下。   “我不想回京城。”陆可明有些不耐烦地重复一遍,抬头望向门外说道:“这儿很干净,我喜欢这儿。”   乔景理解陆可明不想再裹入那些明争暗斗的心情,但因为担心乔家在风州力有不逮,他会遭遇什么危险,便想再劝劝他。   她要开口时,发现陆可明看向门外的眼神里有几分温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他注视的是在院里抱着小孩儿笑的韩缙姐姐,思忖一刻咽下了要说的话。   “好。”她爽快答应。   陆可明没注意乔景欲言又止的变化,他如释重负地一笑,即便起身告辞。   陆可明走后不久,乔景便也出了房门。   “乔姑娘,累了吧。”韩缙的姐姐站在院里热络地同她打招呼。   韩缙的姐姐单名一个璎字,比韩缙年长两岁,长得与韩缙同出一格的秀气斯文。   “还好。”乔景笑着答应一声,走到韩璎身旁,顺手摸了把她身边小孩子的脸。   韩璎笑着把那孩子抱起,随意与乔景那个攀谈道:“陆公子刚刚走了。”   乔景听韩璎此言,悄然瞧她一眼,见她脸上似有恋恋不舍之色,不由浅浅笑了。   她轻快说道:“没事儿,反正他呆在这儿的时间久着。”   “啊?”   果不其然,韩璎没听懂乔景这句模棱两可的话。   乔景笑着摇摇头,另起了句闲话与韩璎讲笑,而天边晚霞绯红,轻风温柔,她的心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风往裴舜钦的方向飘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就……每次写到结尾都尬得头皮发硬 ☆、百零三章   裴舜钦此回一去半月没寄回书信,乔景心下担忧,但又别无它法,只得耐着性子等待。   这日她照例在慈幼院看顾院里的小孩子,忽然有人来禀说夏远来了风州有事要找她商议,请她即刻往韩府走一趟。   虽说各地捷报频传,大齐胜局已定,夏远也仍是万事缠身,乔景听得他亲自来了风州找她,心立时咚得往下重重一沉。   她一面忐忑地将怀中的小孩儿递给身边的韩璎,一边试探问来使道:“夏大人找我有什么事儿?”   来使面露难色,“这……小的也不知道。”   “没事的。”韩璎看出乔景心神不宁,安慰地朝她笑笑,又补充道:“现在各地都太平了,你瞧我们这几天收到的哪个不是好消息。这儿有我照顾着,你放心地去。”   乔景感激看了眼韩璎。   韩璎性子柔婉,待人温和可亲,乔景这些时日与她朝夕相伴,甚是喜欢她的为人品性,便与她成了闺中密友。   及到韩府,夏远在客厅相待,厅门虚掩,乔景走到厅前,心又不禁砰砰跳了起来。   不知怎的,她直觉夏远找她是为了裴舜钦的事。   “夏叔叔,好久不见……”   乔景在门前静立一瞬,握了握微凉的手,推开了厅门。她微笑着向夏远一礼,但看到夏远分外严肃的神情,笑容就霎时凝在了脸上。   “小小姐。”夏远正背着手在厅内来回踱步,他见乔景来了,忙立定向乔景拱了拱手回礼。   乔景此时已经确信夏远不是为了什么好事儿来找她,她强撑着笑道:“夏叔叔特地来风州一趟,是有什么事情?”   她有些慌乱地抿抿唇,不及夏远开口就又带着期盼地看着夏远猜道:“是不是爷爷有事儿托您特意来告诉我?”   夏远不回答乔景的问题,只是为难地扯了扯唇角算是笑。   “京城都好……”夏远客气说着,抬手请乔景坐下,“小小姐,我们坐下说话。”   不是京城的事,那就只能是裴舜钦的事儿。   乔景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她克制着自己慌乱急促的呼吸,眼睛看着夏远坐下,紧张地咬了咬下唇。   “还……还真像是煞有其事的样子。”她故作轻松地打趣,好像她这样说话,夏远就真的只是装成煞有其事的一样。   夏远对乔景这话没什么反应,脸色依旧严肃。   他沉默坐下,手指轻轻敲了下扶手,似是在考虑着措辞。   夏远常年在外征战,早已被淬炼得稳重坚硬,乔景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猜不到任何想法,只能安静等着他开口。   一段不长不短地沉默过后,夏远沉稳觑一眼乔景,冷静道:“小小姐,我再三想了想,觉得这个消息还是由我告诉你比较好。”   乔景听到这话心像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她皱眉忍住情绪,不等夏远再说便径直问道:“是关于他的事吗?”   夏远没想到乔景会问得这般直接,但这种场景早已触动不了他了,于是他镇定又果断地点了点头。   有消息总比没消息好。   乔景悄悄安慰着自己,不自觉握紧了手。   “他受伤了吗?”她望着夏远的眼睛问,想让自己显得镇定。   夏远摇了摇头。   但他这个动作丝毫不能让乔景宽心,因为与此同时他的眼睛里再显然不过地流出了同情和惋惜。   乔景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晃了晃,她一把握住扶手稳住身体,纤长的手指用力得指甲都泛起了一片白。   “那他是怎么了?”   夏远深深叹了口气。   坪关是涿州以西一个很重要的关隘,东族在坪关据守不退,夏远攻打几次无果后,便派了裴舜钦前去支援。   一战之后,东族将领关鲁弃城而逃,因关鲁参与东族皇族间的权力争夺,知晓许多东族秘辛,裴舜钦引兵去追,结果就遭遇了东族埋伏。   夏远说到此处,乔景就知道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顺理成章的话。   她眼圈儿通红,有些倔强地说:“可他跟我说的是他去昆东城修葺工事,不会有什么危险。”   夏远不禁语塞。   乔景也不想要夏远给她解释裴舜钦为什么对她撒这个谎,因为她知道裴舜钦在撒谎,也知道他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她没有戳穿他,是因为她没有想过他不能圆谎。   夏远翕动了下嘴唇,似是有话要说,乔景此时此刻不想听他或怜悯或歉然的话,便有些高傲地微微摆了摆头。   “然后呢。”她低声追问。   乔景比夏远想的远要冷静理智,他有些钦佩地看了眼面前这个纤弱精致的小辈。   据逃出来的小兵说,他们与东族在林中恶战一场,关鲁负伤而逃,裴舜钦带着为数不多的人继续深追,然后就没了音信。   夏远说着惋惜地摇了摇头,“他们交手的地方是个离东族边界不远的深山老林,我派人在那附近仔细搜寻了半月,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乔景喃喃重复着,已经黯淡的眼睛有闪起了点光亮。   “所以……,所以只是没找到他是吗?”   她忍耐着向夏远确认,话音却有压抑不住的激动。   夏远不置可否地歪了下头。   就裴舜钦这种情况,一般有三种情形,一是他成了东族俘虏,一是他死在了无人之地,还有就是万分之一的他活了下来,但选择了远走高飞。   可是裴舜钦不会为了活命向东族屈节,也没有理由活下来却不和他们联系。   见惯了生离死别,夏远深谙长痛不如短痛这个道理,他委婉提醒乔景道:“是,可是就我们知道的消息来说,他去追关鲁的时候,身上带了伤,所以……”   他一摊两手,向乔景递了一个不言自明的眼神。   乔景脑子里一片死寂,她死死盯着夏远,想要再问她些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夏远是乔用之的得意门生,因此夏远算是个看着乔景长大的长辈,乔景的年纪同夏远的女儿相差无多,夏远被乔景这模样触动到了,便放软了语气安慰她道:“小小姐,我还会再派人去找的。”   先前夏远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同乔景对话,乔景还尚能支撑得住,但他这下流露出长辈的关心和柔软,乔景心里的悲意一下就控制不住地决堤了。   若是能找到人,夏远又怎么会跑这一趟呢?   她肩膀一抖,整个人像被打倒似地低下头捂住了脸。   “夏叔叔,我知道了……”   乔景哽咽低幽的声音里满是哀恸,夏远饶是见惯了这种场面,也觉喉头发堵。   他知道乔景此时听不进任何话,于是他只是无言地起身走出客厅,轻轻为她带上了门。   一个晴朗冷冽的秋日,最大的噩耗来得悄无声息,乔景怔愣望着地上投射的被雕花窗棂里切割的四分五裂的阳光,一时竟有些恍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心安静得可怖,空荡得可怖。   一声鸟鸣如哨声般从屋外划过,乔景一惊,感觉到无望像藤蔓一样将她缠捆住了。   这声鸟鸣在她生命里的意义无比明晰。   她知道她不再是她了。   她知道她以后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已经截然不同了。   她知道她失去了什么。   坏消息一被人说出口就会很快被所有人知道,裴舜钦的事亦然。乔景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言不语,不管谁和她说什么她都毫无反应,好似成了个木人。   乔景水米不进,隐隐有轻生之意,韩璎日夜陪在她身边,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身子骨再康健的人也挨不住几天不吃饭,更遑论乔景之前还受过伤。   乔景几天不曾合眼,这夜发起烧来烧得迷迷糊糊,无力地被韩璎硬灌了两碗汤药后终于朦胧睡了过去。   夜色浓重,乔景出了一身的汗,她迷蒙睁眼,房里寂静无声,满浸着黑暗。   空气里飘荡着安神香平缓宁和的香气,几天恍如一刹那,乔景在感觉到自己的心活动了一瞬,逃避似地慌忙闭上了眼睛,想让自己重新睡去,重新陷入麻木的状态里。   可她到底是醒着的。   迟滞了这些时日的痛觉顷刻间如潮水般袭上乔景的脑海,乔景嘤咛一声,痛苦地蜷起身体,终于不再抵抗了。   其实她到现在还没有接受这个结局,因为这个结局实在太草率了。   她以为离去应该轰轰烈烈,掷地有声,但实际裴舜钦的离去却只有一句话的分量。   而她甚至都不能去希求什么。   因为他真的不在了。   她没想过她会得不到他的道别,没想过他会离去得这样猝不及防,没想过他会就这样离开她的生命。   她甚至有些痛恨他离开得这样悄无声息。   “没有他了,没有他了,没有他了……”乔景压抑地一遍遍提醒着自己,抱着要把心上的伤口划得鲜血淋漓的决心。   但痛楚反而让她更加清醒。   她不想让人觉得她软弱,但她很清楚她现在四分五裂,就像个被摔碎的花瓶,再也无法拼凑成完整的自己了。   “阿景?”   昏黄的烛火一闪,房间被一星烛火照得昏昧,乔景抬头望向光源所在,看到婷婷站在那的韩璎,心里竟涌出了股难以言喻的索然。   韩璎注意到乔景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马上就猜到了她的心思。   “你还好吗?”她匆匆说着,快步走到乔景床前,放下手中的烛台,温柔地拉住了乔景的手。   乔景迟钝看着韩璎,一眨眼睛,两滴清泪倏然滑落。   她还好吗?   她怎么还能好。   她不禁痛哭出声。   她不知道她应该怎样过剩下的日子,她不知道被抽离了灵魂的她应该怎样熬过剩下的千百个日夜,她不知道她接下来应该怎样做。   她的星星陨落了,她没有了指引。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看《战争与和平》,有种牺牲除开是壮烈的,也可以是草率的,无声的感觉,那么多的牺牲在战报里汇成一个数字,但死亡背后都是无可言说的巨大悲恸。 ☆、百零四章   十天过去,乔若日夜兼程到了风州接乔景回家。   在经历了宫中和风州的变故后,乔景分隔数月再见乔若,竟生出了种隔世经年的荒诞感。   深秋萧瑟,乔景启程前夜枯坐房中,神思恍惚地望着烛花哔剥,房门一声轻响,乔若略略将门推开,伸了半个头进来。   “得空?”   乔若语气轻快,乔景温顺地点了点头。   承受过了最初的痛彻心扉,现下她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   不过就是变得更加沉默。   乔若推门而入,走到长榻边坐下,拉过妹妹冰凉的手握了握,随即笑道:“我们明天就走,访秋把一切都准备得舒舒服服地等你回去。”   乔景身着白裳,头上不着珠翠,只簪了个素雅无纹的白玉簪,她静静睁着水盈盈的眼睛看着乔若,不施脂粉的清丽面庞有些憔悴。   乔若一停顿,又补充道:“大姐也回京了,等你回去,我们一家人就聚齐了。”   乔景明白乔若的好意,但她没有力气说话,就只是安静笑了笑算做回应。   “东西都收拾好了?”乔若没话找话地又挑起了个话头。   收拾行李这种琐事哪轮得着乔景自己来操心,乔景知道哥哥是在设法宽解她,便简短地答应了一声。   房里复又变得安静,乔景始终兴致不高,乔若呆了会儿实在找不到话说,只得起身告辞。   乔景起身送乔若出门,乔若走到门口却又忽然停住脚步转过了身。   乔若面带忧色地扫过眼憔悴的妹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阿景,你这样我很担心。”   乔景一时间手足无措。   她已经竭力藏起一切不让关心她的人担心她了,她不知道她还能怎么做。   她像做错了事儿一样的低下头,有些惶恐地低声对乔若道:“对不起。”   乔若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   他的小妹,又变成了原来的样子。   他柔声向乔景道:“阿景,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我也会给你时间,但你答应哥哥你会走出来好吗?”   走出来?   乔景听到这三个字惊讶地抬眸看眼乔若,随即不能接受地偏过了头。   她不懂乔若要她怎样走出来。   鬓边的碎发垂下来挡住了乔景闪烁的目光,她低着头,忍耐着低声同乔若说:“二哥,你怎么能说话?你不觉得走出来才对我是件很残忍的事吗?”   乔景了解妹妹,所以他知道乔景这话后包含了怎样触目惊心的决心。   他皱起眉头说:“可是阿景,你日后还有大把的时光要过,你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也得打起精神。”   乔若本意是想提醒乔景不要把自己关在黑屋里出不来,却没想到自己这话敏锐地激怒了她。   乔景猛地抬头盯住容貌和她有七分相似的哥哥,讽刺地笑了笑:“二哥,你这话说的也太着急了点。”   如果乔若说的是让她尽快回到没有遇见裴舜钦之前那样无望厌烦的生活的话,那她宁愿抱着回忆永远在苦楚里盘桓。   乔若不妨妹妹突如其来的尖锐,他压低声音不满地说:“乔景,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也不是你的敌人!”   乔景也像突然惊醒似地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刺痛哥哥的话,她垂下肩膀,无力地抬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   “二哥,对不起……”   此时乔景脆弱得一碰即碎,乔若怎能忍心再说句重话,他叹息一声,抱住了清瘦玲珑的妹妹。   乔若肩膀宽阔,身躯温暖,血浓于水的感情永远让人可以信赖依靠,乔景像一个奔跑到精疲力尽到摇摇欲坠的人一样,终于放下了心头压抑着的一切,靠在哥哥胸前泣不成声。   乔景哭声呜咽,纤瘦的手倔强地攥拧着乔若的衣裳,一如两人小时的模样,乔若任由乔景哭个痛快,他抚着乔景后脑安慰,一根银白的头发在昏黄的烛火下映入他眼帘,他的心蓦地一痛。   他的妹妹才十九岁啊。   “他不会想见到你这样的。”他轻而又轻地说。   乔景像是听到了什么让人震惊万分的话一样,身体轻轻抖了抖。   “他不会想见到你这样的。”   乔若将那根银发绕在自己指上,语带哀伤地又重复了一遍。   原来殉情不是寻死,而是做为殉道者般带着另外一人对自己的期待活着。   乔景在乔若怀中眼泪落得更是汹涌,只觉自己在听到乔若这句话后,连沉溺于无间地狱的资格也没有了。   “我会好的……”乔景哽咽着保证。   如果这是裴舜钦想要的话。   乔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翌日天光放亮,乔景说想要悄悄的走,韩缙等人体贴她想要离开这个伤心地的心情,是以都没有前来送别。   “阿景,走了。”   韩府下人将行李收拾停当,乔若见乔景站在阶前出神,便提醒了她一声。   清晨凉意沁人,一阵晨风徐缓吹过,乔景不禁瑟缩了一下。她无言走到马车前,乔若扶她上车,她掀起车帘,迟疑地看眼外面,眼神悄自变得黯淡。   马车开始平缓地前行,乔景在车里坐好,闭上眼睛靠在了软枕上,乔若在妹妹身旁坐下,见她眼圈下浮着层青色,便顺口问道:“昨夜没休息好吗?”   乔景闭着的眼睫轻轻一颤,含混地答应了一声。   她昨夜一夜未曾合眼。   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风州以北的战事平息多日,乔若和乔景的马车沿着官道一路飞驰,秋日叶黄纷落,乔景无聊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枯颓树木,一看就是半晌。   “冷风都灌进来了。”   乔景凝望窗外的眼神逐渐沉郁,乔若不想妹妹触景生情,起身直接重新关上了车窗户。   乔景知晓哥哥的好意,她提唇一笑,善解人意地问他道:“我们今晚能到哪儿?”   乔若掖了掖盖在乔景膝上的毛毯,回道:“晚上到益田镇歇一宿,后天再赶一天路就能到元城。我在元城有两个朋友,到时我去拜会他们,你就在城里四处逛逛散散心。”   乔景其实不甚关心路程,乔若如此说,她便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没有意见。   元城未遭战火,因此城内还算安稳太平,不过就是街道两旁不时可见由外地逃难来此的穷苦之人。   乔若的朋友本想请乔家两兄妹到自己家来做客,但乔若想着乔景此时心情不佳,就婉拒了朋友的好意,先行派人到元城觅了处清净的宅子落脚。   到了元城,乔若去拜会朋友,乔景则独自留在别院休息。   晚间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窗外种着株芭蕉,乔景倚窗听雨,不觉就到了半夜。   房里供乔景使唤的侍女困倦得连打过几个呵欠,见乔景仍没有要睡的意思,忍不住轻声催促道:“姑娘,赶了一天路,要不早些歇息?”   乔景如梦方醒般地回过神,晃眼看到桌上的蜡烛上短了一大截,满挂着融化的蜡,方意识到现下时辰不早。   “好。”她有些仓惶地点了点头。   侍女去准备梳洗的东西,房中空荡,溅在芭蕉叶上滴滴嗒嗒的雨声更透出凄清,乔景觉得房中烛光有些暗,便拿起了烛台旁放的精致小剪修剪灯芯。   烛火跳跃闪烁,明亮的火光照得乔景的脸莹润如画,卧室的门被人猛然推开,烛火被劲风一晃,顿时摇曳不定。   那人动作粗暴,将外间的寒风冷雨都带进了房中,乔景皱起眉头望向门口正想责备两句,见门口阴影里的来者身材高大,不似侍女,心一下就停住了。   “乔景!”   陆可明大步流星地走到亮处,穿着身羽纱披衣,整个人湿得像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一双眼睛在帽檐下亮晶晶的。   乔景不妨陆可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她拿着剪子怔在原地,就只是看着陆可明的脸。   陆可明利索扯下头上戴着的帽子,爽朗地向乔景咧嘴笑了一笑。   乔景瞳孔一颤。   陆可明见乔景动也不动,笑得更畅怀了些。   “是真的!”他兴奋又用力地说。   乔景像溺水之人被救起来之后短促地呼了一口气,终于反应过来了陆可明说的是什么。   她手抖得不成样子,竭力控制着激动把剪子放回桌上,双臂撑在桌沿上低头冷静了一会儿,到底按捺不下心中的狂风暴雨,抬起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她偏头看向陆可明,带着哭腔咬牙说:“陆可明,你要是骗我,我恨你一辈子。”   陆可明放肆地大笑一声,大步走到乔景跟前抓住了她瘦弱的双肩。   他敛去笑,直视着乔景光亮细碎的眼眸,像和她讲一个严肃的秘密一样,正色道:“他真的还活着,真的。”   乔景压抑地一抿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他在哪!”   “韩府。”   陆可明还想告知乔景一些详细情形,但他话音刚落,乔景就冲出了卧室。   乔景一面安排人去准备马车,一面派人去告知乔若她要先回风州。安静的别院一下被搅得人仰马翻,雨不但没停,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但别院的下人没人敢劝乔景等乔若回来后再做决定,因为乔景神情坚定,显然容不得任何人拿任何理由拖延她。   乔景将事情安排妥当,转头看到陆可明抱着肩膀,穿着身湿哒哒的衣服在身后愉悦笑着看着她,方后知后觉自己忽略了他。   她回身走向陆可明,歉然而腼腆地对他笑了笑,“对不起,我太忘乎所以了……”   陆可明充分理解乔景的忘乎所以,他不以为意地一摆手,认为乔景此时应该是急切地想要知道裴舜钦的情况,却不想乔景才听了两个字,就打断了他。   “先不说这些。”乔景浅浅一笑,脸上有些悠游的神气,“你先将这身湿衣裳换下来休息会儿,这些话等下我们在车上说就是。”   陆可明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头,他跟着侍女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又回头看向了站在房中的乔景。   乔景以为陆可明有话忘了说。   “怎么了?”她问。   陆可明欲言又止半晌,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   “没什么。”他轻松地一耸肩,即便跟着侍女出了卧房。    ☆、百零五章   乔景从风州到元城花了三日,从元城回到风州却只用了两日不到。   马车进了风城直奔韩府,车停稳的那一刻,乔景的心开始砰砰砰砰地急跳,她顾不上合适不合适,掀起车帘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马车。   韩璎和韩缙已赶来迎接,两人同时在笑,乔景对上韩璎看着她愉快喜悦的眼神,脸不由热了一热。   韩璎迎上来拉住乔景的手,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亲昵地告知乔景道:“他就在你之前住的那个客房。”   陆可明圆满当了回信使,心情大好,他站在乔景身后,见此情形忍不住揶揄笑道:“快去啊!他可在等着呐!”   在场每个人都那么高兴,乔景即使被打趣了也不觉得害臊,她回头望陆可明一眼,又感激地紧紧握了下韩璎的手,即便飞奔向了裴舜钦的所在。   离去不过数日,韩府的一切仍让乔景觉得习惯熟悉,她跑到自己原先住的清静小院,见房门紧闭,院里的草木好似没有变化,又好似比她离开之时凋零萧瑟了不少,心头便浮起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秋日叶黄,吹过的风冷而干燥,院里枯黄的落叶被风吹得在地上发出了沙沙的响声,乔景缓步走进院中,同时努力平息着自己因跑动而有些散乱的呼吸,走到闭着的门前,她将微凉的手放在门上,却迟迟没有开门。   因为她心头忽然生出了种慌乱。   “会不会这一切都是假的呢?”她忍不住胡思乱想,“会不会其实我从来就没有离开韩府。会不会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其实是一场梦,推开门我就会梦醒了呢?”   她一时分不清周遭的一切是不是真实的,她是不是真实的。   乔景已经肯定了门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片会吞噬掉她的黑暗。她微屈起手指,心里的恐惧和悲伤不仅卷土重来,而且比之前更甚。   可是里面传出了一下轻微的咳嗽声。   这声响落入乔景耳中不啻一声巨响,那些让她害怕的思绪倏地散逸得无影无踪,她紧张地吸吸鼻子,推开了房门。   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披着衣服,正背对着门站在桌前拿着茶壶倒水,乔景看到这人的背影,一时只觉得陌生,可再过一瞬,那令她悸动的熟悉就自然而然地替代了这种陌生。   裴舜钦转过身面向乔景,简单的动作做得艰难迟缓,他胡子拉茬,脸色白得难看,两颊瘦得有些凹陷,乔景怔怔看着面前虚弱的人,像被施了定身术般一动不动,只是眼神晶亮炽热。   或许过了一瞬,也或许已经过了许久,裴舜钦如释重负地一笑,抬手向乔景招了一招。   “过来。”他气喘地说。   乔景终于觉得自己被释放了。   她想扑入裴舜钦怀中,可是她不敢,因为裴舜钦看起来像是光是站着就耗尽了力气。   她摒住呼吸慢慢走到裴舜钦跟前,傻傻站着不敢碰他,只是眼神由始至终都热忱地看着裴舜钦的脸。   裴舜钦无奈一笑,将乔景圈进了怀里,乔景浑身在抖,他将头埋进了她温热的颈间。   “戴什么白花,晦气。”   裴舜钦说着摘去乔景鬓边的白绒花随手扔到了桌上,乔景愣愣的由裴舜钦动作,像是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两人静静相拥,铺天盖地的狂喜一点点流淌进了乔景的心窝。   乔景竭力感受着裴舜钦的体温,唯恐下一刹那她失而复得的东西就会重新化为乌有,直到裴舜钦轻轻晃了晃。   “阿景,我站不住了。”   裴舜钦有些难堪在她耳边说,她才惊觉裴舜钦已经将身体大半的重量压在了她身上。她如梦方醒般撑住裴舜钦,抬手慌忙而快速地默了下不知何时已蓄满了泪的眼睛。   “我扶你回床上休息。”   乔景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却发现实际上她的语调因为激动而颤得有几分可笑,她偷偷抬眸觑一眼裴舜钦,发现裴舜钦在含笑看着她,不由展颜笑了。   不会失去他了。   她终于确信自己不会失去他了。    从元城来的路上,陆可明已经告知了乔景裴舜钦的大概情形。乔景知道裴舜钦是被采药的山民救回来,用板车拖回的风州,却不知道详细情况是如何。   裴舜钦脚步蹒跚,不到十步的路走得出了一头汗,乔景扶他躺回床上,想要问他伤了哪些地方,一开口喉咙却梗住了。   乔景脸色陡变,显是在强忍眼泪,裴舜钦连忙抬手捏住她脸颊,说:“做什么?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裴舜钦故意摆出了幅无可奈何的神气,但他伤势未愈,这话话说得中气不足,所以反而让乔景更添了分酸楚。   这也算好好的吗?   乔景低头默默想着,却没把这话宣之于口。   乔景久久不语,裴舜钦懂得这份沉默后面的意思,便辩解似的轻声说道:“不管怎么说这仗算是打完了。”   乔景抬眸看向裴舜钦,对他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感到有些不满。   她不懂裴舜钦为什么可以用无关痛痒的语气谈论这件事,就好像他由始至终都是这场战事的旁观者,而那个死里逃生的人不是他一样。   裴舜钦感知到乔景的情绪,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而又轻地叹了口气。   那时他从昏迷里醒来,压在他身上战友的尸体沉重地让他喘不过气,他拼尽全力把身上的人推开踉跄站起来,便看到林中的空地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尸体。   泥土被流出的血泞得发黑,发出中人欲呕的恶臭,蚊蝇嗡嗡盘旋,那些青黑僵硬的脸保留着死前的神情,有人愤怒,有人惊恐,有人没有任何表情,而其中有些脸是他熟悉的,是他曾经见过他们鲜活的笑闹英勇的模样的。   他清晰记得那时在高远澄澈的天空下,他既没有情绪,也没有活下来的喜悦,因为他诚心觉得自己同那些躺在地上的人其实没有差别。   背过身从战场离开的那一刻,他决定要将这一幕永永远远埋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也不告诉乔景。   “都过去了。”   裴舜钦疲惫的语气让乔景的心一抽。   乔景觉得自己隐隐触摸到了一种不可与人言说的长久细密的悲苦,她安慰地握住裴舜钦的手,希望自己手心的温热能使他熨贴。   “好,都过去了。”她柔静地答应,完全放下了刚才心中的那一点不平。   她不知道裴舜钦遇到了什么,但她知道这绝对是个印进了他灵魂的伤痕。她想,如果他不想让她看到他伤口的形状,那她就陪着他到痕迹淡去。   裴舜钦有些诧异地看向乔景,乔景的眼睛澄澈清亮,他想起了那天浮荡着纱般轻云的青空,而她眼中柔韧的坚定,给了他一种救赎的战栗。   裴舜钦始终不知道乔景身上那好像能承受一切,不会因任何苦痛破碎的力量来自何处,但此时他很庆幸能得到她的抚慰。   乔景是不激烈但也永远不会熄灭的光,她温柔,她默默承受,她哀楚,但她能让人相信她绝对不会屈服黯淡。   裴舜钦眼眶一热,有些失控地将乔景拉进了怀中。   裴舜钦这下的力气大得让乔景吃惊,乔景怕压到他的伤口,慌忙要坐正,裴舜钦却只是紧紧抱着她不肯放手。   “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最害怕什么吗?”裴舜钦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怕你会做傻事,我怕我回来得太晚,一切会不可挽回。”   乔景倚在裴舜钦怀中听到他急切慌乱的心跳声,不禁动容。   “不会的。”她柔声说着,双手环住裴舜钦的腰,朝他仰起了头。   “我承认我有过那个念头。”乔景坦诚地告诉裴舜钦她有过的软弱。   裴舜钦眉间一跳,眼中多了几分难过内疚,然而经历过这一遭后,乔景不再觉得生死是两人间难以启齿的话题了。   她语气平静地继续说:“但在那念头浮现出来的那一刻,我就马上摁熄了它。”   “因为我想如果是我离去,而留在这世上的换成是你,那我绝对不会想要见到你那样。”   “所以你放心,哪怕这次不是虚惊一场,我也不会想不开的。”   乔景已经想好了要说的话,可是有的话即使是虚惊一场,说起来也依旧很艰难。   “那你呢?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你也会这样呢?”她将问题反抛回裴舜钦。   裴舜钦一直觉得在战场上的是他,出事的也只可能是他,所以他从未想过如果孤独留在世上的人是他会如何。   他怔愣一瞬,着意去想,可乔景并不给多想的时间。   “你说‘好’。”乔景用无可转圜的口吻直接告诉了他答案。   乔景的声气里有种异乎寻常的坚定,裴舜钦心念一动,当即懂得了这个答案对她意味着什么。   “好。”他不忍答应着,眷恋地将乔景拥进怀中,瞬间觉得自己成长了许多岁。   怀里的人气息温热,乌发花颜,而他亦是年少,年少到只想过为想要捍卫的东西豁出性命。   这种炽热到不惜任何代价的情感不仅能烧掉所有阻碍,也会燃烧掉自己,裴舜钦以前不在乎这种会引火烧身的危险,因为他做好了为乔景燃烧性命,燃烧灵魂的准备。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现在他想爱之所爱,想像乔景一样长久、平缓、但永不断绝地对待彼此。    ☆、百零六章   裴舜钦伤重未愈精力不济,强打起精神同乔景温存讲了半晌话,最后到底没撑住,头一歪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乔景莞尔一笑,替他小心掖好被角,小心翼翼地关门退出了房间。   韩璎已经给乔景安排好了住处,房里收拾得雅致清净,令人心神宁定的熏香袅袅,乔景奔波几日,却丝毫感觉不到倦意,她捧着杯茶独坐在桌边,安静地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韩璎推门而入,乔景后知后觉地回过神,看到韩璎在带笑看着自己,意识到肯定是自己方才出神时的神情泄露了些什么,不由腼腆笑了。   “连敲门声都听不见啊。”韩璎打趣一笑,自在桌边陪乔景坐下了。   “璎璎,多谢你。”   乔景将杯热茶倒好递给韩璎,韩璎一愣,有些讶异地笑了。   “你谢我什么?”   “谢你肯让陆可明跑这一趟啊。”   乔景眼中生出了分狡黠。   陆可明冒着大雨连夜赶到元城,韩璎会有多担心不必言明。果然,她这话一出,韩璎的脸腾的一下泛起了红。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韩璎迟疑望眼乔景,歪过身子靠近她,声音又羞又轻,乔景小小得意地一挑眉头,忍不住笑了。   “这种事情怎么藏得住?你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眼睛,里面装的什么一清二楚,看不出来的怕是个瞎子。”   韩璎白净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乔景亲昵拉过韩璎的手,“陆可明虽然在外有个浪荡名声,但他心如璞玉,坦荡正直,不是个没出息的人。”   韩璎神色羞赧,但听到乔景夸奖陆可明,脸上不自觉带了笑。   乔景将韩璎这个笑收入眼底,又说:“璎璎,我望你好,所以我还是得不识趣地问你一遍,你是真的想好了你的那个人就是他吗?”   韩璎立时听出了乔景的弦外之音。   “你是在顾虑他现在的处境吗?”韩璎方才还含情羞怯的眼睛此时已透出了几分严肃冷然。   乔景无言点了点头。   朝中局势瞬息万变,陆可明即使有乔用之保护,也依旧是前途未卜。   “阿景,你觉得我该顾虑的是什么?”韩璎认真地反问乔景,不等乔景开口,就忍不住冷冷笑了一声。   “我是该顾虑他很有可能被打压一生无法飞黄腾达,还是该顾虑自己所托非人?”韩璎气闷转过头,低落道:“阿景,我原来以为你不会拿这些话劝我的。”   乔景不为所动,而是锐利地直接问韩璎道:“那陆可明是怎么说?这些问题他总不可能只留你一人烦恼吧?”   韩璎震惊于乔景咄咄逼人的态度,忍不住提高音量为陆可明分辨:“他怎么说?你要他怎么说?他的遭遇已经够难受了,你难道还想要他低下头把伤口剖开向我乞怜吗?”   乔景眼眸一闪,直白问道:“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开口是吗?”   韩璎被刺痛了。   她站起来侧过身,不想再面对乔景的质问,乔景却还不肯放过她。   “璎璎!”   乔景拉过韩璎,要她正面回答问题,韩璎皱起眉头,抿嘴沉默了会儿。   “只要他开口,我就跟他走。”她认真说完,马上又补充道:“不,哪怕他不开口,我也会跟他走。”   “对。”韩璎自顾自地点下头,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勇敢地迎上了乔景的目光。   “不管陆公子日后如何,只要他心里装的是我,我就跟着他,天涯海角跟着他,落魄潦倒跟着他。”   韩璎说这话时坚定热忱,毫不忸怩,她以为这样的态度足以击退乔景所有的疑问,然而乔景只是模棱两可地扬了下嘴角。   “看来你都想好了?”   乔景的语气里有种不着痕迹的嘲弄,韩璎有些被激怒了。   她生硬回答道:“是的。”   “你不会后悔?”乔景的语气仍是锐利。   “不会。”   “真的不会吗?”乔景不依不饶地又问。   韩璎忍耐不住变了脸色。   “不会!”她恼怒地反驳,打算乔景再这样就发火,不想乔景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了,我知道了。”乔景浅笑着拉起韩璎的手,柔声向她道歉道:“璎璎,对不起,刚才是我过分了。”   乔景身上的压迫感转眼间烟消云散,韩璎不懂她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一时间愣住了。   “你这是……?”   乔景拉着韩璎在桌边坐下,诚恳向她解释道:“陆可明与我家的关系似远还近,似近近还远,我能看出他不大想领我乔家的情,可他现下处境复杂,不是自己强撑就能撑过来的。”   韩璎似懂非懂,乔景娓娓又道:“那天他同我说他想留在风州,眼睛望着你,我就知道他心里有了你。刚才我那般咄咄逼人,无非就是想要确定他在你心中的分量。”   “所以呢?”韩璎仍是一头雾水。   “璎璎,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希望你能少经历些波折。实话说,你选择陆可明,是选择了一条难路。”   乔景话头又转了回来,韩璎听着急了,马上就要反驳,乔景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解释道:“我虽然有私心,但你既然决心要选择他,那我就没有意见。”   “人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找到与你相知相许的人,只要你甘之如饴,那么你就是走上了条难路,我也为你高兴。”   “璎璎,我是想告诉你说,陆可明或许有他自己过不去的坎,不会向乔家开口,但是你们这条路上如果有我能帮忙免些风雨的地方,就请你一定一定要来找我,千万不要强撑。”   韩璎终于懂了乔景一是不希望她草率做决定日后后悔,二是不希望看到她以后过得艰难。   “你这人真是……”乔景这番质问可谓用心良苦,韩璎念过乔景一句,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憋着泪声音抖得说不出话,见乔景带着笑温柔看着她,怕她又说出些话惹她眼泪,忙带着哭腔抢白道:“裴公子刚回来你就有了心思一句一句的给我下套,我看还是你前些日子招人疼些。”   乔景无奈笑笑,并不回嘴,韩璎转念想到前几日她如槁木死灰般的模样,百感交集地将她抱住了。   乔景体会到韩璎这拥抱里感激与宽慰的意味,静静笑着抬手回抱住了她。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她温柔地说。   韩璎倚在乔景肩头点点头,破涕为笑。   “是啊,都过去了。”   裴舜钦昏沉一觉睡到半夜,汗湿了一背,他迷糊转醒,想着起身换套干爽衣裳,结果一摆手就碰到了在他身旁睡着的乔景。   裴舜钦不妨乔景会深夜在他房中留宿,一下吓清醒了,乔景这段时日几未成眠,如今心神宁定,便睡得特别沉,不过略微动了动就兀自又睡了过去。   隐隐的月光透入室内,乔景脸颊的轮廓柔和细腻,仿似被月色浸融了的白玉,裴舜钦小心坐起身,借着昏暗的光线安静看了乔景半晌,最后扬唇一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榻。   裴舜钦不想吵醒乔景,但无奈他伤后虚弱,又伤了腿脚,一不小心就磕出了声声响,他马上回头望乔景,看到乔景朦朦胧胧地从榻上坐了起来,不由觉得懊恼。   乔景看着还是懵懵的,裴舜钦讪讪一笑,不好意思道:“我起来换身衣裳,对不住,还是吵醒你了。”   乔景多日来未曾像今天睡得这般沉稳,她云里雾里地反应了会儿,下床走到衣柜旁替裴舜钦找出了衣衫。   “说是要照顾你的,结果我撑不住睡着了。”   乔景说着,动作自然地就要帮裴舜钦换衣裳,裴舜钦见她这架势,连忙捉住了她的手笑道:“我看你还没睡醒呢!”   乔景也不是不知她这样有点不像话,但她是念着裴舜钦行动不方便才故意做出幅无甚所谓的模样,裴舜钦这样一取笑,她的脸立时如火如荼地烧了起来。   “那你自己来!”她羞恼地将衣裳往裴舜钦怀里一掷,有些赌气地转过了身。   裴舜钦似笑非笑地一挑眉头,接过衣裳自去换了,待他换好,回过神见乔景可称是正襟危坐地坐在床沿,眼里便添了抹一灼人的笑意。   他视而不见乔景板着的俏脸,大剌剌地与她靠近着坐下,憋着笑问道:“怎么,是睡够了打算去读书了?”   以前两人在书院读书的时候,乔景有个洗漱完后坐着静静心再去上课的习惯,乔景心知裴舜钦有意玩笑,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裴舜钦见状,悠哉笑着又添把火道:“你不读书,那坐这么正做什么?”   论起耍无赖,乔景向来比不过裴舜钦,乔景不说话,想看看裴舜钦接下来还有什么招数,裴舜钦眼眸一转,竟不理乔景自顾自地躺下了。   乔景见招拆招的打算落了空,她坐着等裴舜钦说话,不成想过了一会儿就隐隐听见了身后传来了隐隐的鼾声。   这样也能睡着?   乔景气闷至极,回头一个眼刀飞去,正撞上了裴舜钦睁着眼笑眯眯地看着她。   “坐着干什么,不困了?”裴舜钦得逞似地挑起了眉头。   裴舜钦表情平淡无辜,乔景找不到发难的由头,只得撇开眼去别扭答道:“不困了。”   “不困正好。”   裴舜钦轻笑一声,伸手拉着乔景的胳膊拽了一拽,乔景猝不及防往前扑倒,赶紧将手撑在床上避免压到他的伤口。   “你闹什么……!”   乔景嗔一眼裴舜钦,结果话音还未落地,就被他吻住了。   裴舜钦伤口还未愈合,大半夜正该是休息的时候,乔景不大乐意,扭着头想躲,裴舜钦摁着她后脑不肯放,只是腻上来亲,乔景被裴舜钦亲的心乱,手上没留神一下摁到伤处,便听到他痛得轻嘶了声。   “你挣轻些!”   裴舜钦疼得脸色都白了,乔景有些怕,不敢再挣,就僵着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裴舜钦缓过神,见乔景表情惴惴,晓得她在懊恼,就笑着够起来在乔景唇上轻巧啄了下。   “没事儿。”他说。   乔景松了口气,又有几分后怕,她没心思再闹,想要教训裴舜钦几句,可裴舜钦见她俏脸一板,当即环住了她的腰不让她起身。   裴舜钦无视乔景隐而不发的不满,涎皮赖脸地又蹭上她柔嫩的脸颊,讨好笑道:“你挣轻些,我伤口还没长好。”   裴舜钦语意温存,眼神缱绻情深,乔景心神一荡,只觉自己浑身像被抽了力气般发软。   “阿景……”   裴舜钦浅浅唤乔景一声,凑着她嘴角细密缓慢的吻,乔景心知不该任着裴舜钦胡来,但历经生死一劫,她也难舍此时的亲密,就犹如被灌了迷魂汤般半推半就的任他亲吻。   耳鬓厮磨,不觉衣衫凌乱,夜来秋凉,乔景又是凉又是热,颠倒倒地没个清明,是以一面嘴里含糊斥着放肆,一面却不自觉抬手绕住了裴舜钦的脖颈。   可不就是放肆。   裴舜钦暗自想着,继续肆无忌惮地在乔景颈边流连,他原本只是想逗逗乔景,但乔景含羞带怯的样子引得他忍不住越吻越深。   乔景的身躯柔软温热,裴舜钦意乱情迷,手不自觉钻进了她的衣裳。裴舜钦的指间带着微微的凉意,乔景一哆嗦,晕乎乎地抵住了他的胸膛。   “你的伤……”乔景声若蚊蚋地提醒,羞得说话的调调都又轻又颤。   裴舜钦此时已经昏头了。   “不要紧。”   他低声说着,捉住乔景的手轻吻了下她的掌心。乔景的眼睛清亮湿漉,他情难自禁,又吻上了她的眼睛。   怀里的人温顺得如静夜的月色,裴舜钦心中的情意燎原遍野,他翻身撑在乔景上方,眼神幽暗地扯开乔景的衣带,正欲一亲芳泽,不想动作扯到背上的伤口,痛出了一身冷汗。   裴舜钦僵硬停住想要缓过去,无奈背上还是疼的一抽一抽的,难耐得紧。   他挣扎了会儿,到底还是挪到一旁趴下来,垂头丧气地把头埋进了被子。   “不行,还是疼得很……”   一室旖旎消失殆尽,裴舜钦趴着半天不动弹,乔景小心察看了下他的背,确定无大碍之后,越想越可乐。   她嗤嗤笑出声,裴舜钦郁闷得闷在被子里锤了下床。   乔景理好衣裳躺倒在裴舜钦身旁,见他一直闷着,便扯了下她的被角,憋着笑轻飘飘地说道:“不行那就睡吧。”   是可忍孰不可忍,裴舜钦一掀被子,恶狠狠地拽住乔景就欺上身去蹭着她小巧的耳垂磨牙。   “现在你且笑,日后可小心笑不出来。”   裴舜钦温热的鼻息扑在乔景耳畔,弄得她的心阵阵发紧,她到底脸皮薄,不好意思回嘴,便只是娇嗔地横了他一眼,然后逃也似地埋进了他怀中。   乔景如此示弱,裴舜钦不甘心她方才的揶揄,得寸进尺地贴在她耳边,故意放低了声音撩拨她道:“你放心,我这次虽然伤得狠了,但也就是些皮肉伤,没伤到要紧地方。”   乔景哪里受得住这般轻薄言语,她一愣之后懂了裴舜钦在说什么,脸腾地一下热透,慌乱抬手紧紧捂住了裴舜钦的嘴。   裴舜钦扳回一城还欲乘胜追击,无奈嘴被乔景捂得死死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两人一个得意,一个羞窘,裴舜钦眼中带笑,俊俏风流,乔景脸红心跳,不敢再看他的脸,掉开目光转过身背对向了他。   “睡吧。”她在黑夜里轻声说,心跳响如擂鼓。   裴舜钦神清气爽地笑了一声。   “睡。”   房间重新被安静包裹,乔景闻着裴舜钦身上的味道闭上眼睛,睡意渐起,正觉得下一秒就要睡着时,忽听得裴舜钦在她背后说:“这仗打完了,我们也该成亲了。”   裴舜钦的声音轻柔得与夜色融为一体,乔景的心安静缓和地一震,一股熨贴的暖意从她的心脏汩汩温暖了四肢百骸。   她想,幸好这一刻不激烈,幸好这一刻寻常平淡得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包括以幸运灾厄操控她命运的上天。   她以呢喃般的语气回道:“嗯。”   裴舜钦没再多说什么,靠过来拥住了乔景,乔景窝在裴舜钦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抬头看他,看到他眼睛在飞扬地笑,不由也笑了。   四目相对,两人眼神间缠绵情深的意味,一如此静谧温柔的夜。    ☆、百零七章   乔景从元城离开那夜,乔若正在友人家中摆放,他听闻妹妹先行离城的消息,便马上赶往了风州。   他比乔景晚到风州半日,到韩缙家时正是星夜漫天,人声寂静的时候。   乔若身份尊贵,韩府守门的下人见他驾临,当即要去通传韩缙前来迎接。韩府众人皆已熄灯入眠,乔若不欲打扰众人休息,就免了这些虚礼,只是让韩府下人给他收拾出间客房休息。   裴舜钦没死,乔若自是替妹妹长舒了口气,韩府的下人安排妥当,他跟着下人往后宅走,路过之前乔景住的小院,见院中留了盏灯,以为乔景还没睡,就高兴地走向了院子。   “我先去看看我妹妹。”   不想乔若此言刚落地,领路的小丫鬟就赶在乔若面前挡住了他,轻声提醒道:“乔公子,我家大小姐也在里面。”   乔景同韩璎年纪相仿,脾气相投,夜间同眠说些小女儿间的体己话亦在情理之中,乔若一时少率,险先失礼,正觉唐突,但看到小丫鬟手里提着长柄灯笼,眉目在摇晃的灯影下有些紧张,心中便浮起了丝微妙。   “我妹妹住这儿?”   他沉静望眼昏暗的院子,看着那小丫鬟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乔若气势矜贵沉静,小丫鬟不敢与他对视,她飞快地觑一眼面前俊秀疏离的青年,手握紧灯笼柄,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嗯。”   乔若审视看着眼前心虚得再明显不过的侍女,眼中的怒气浮沉半晌,终是硬生生摁下了火。   他冷淡吩咐道:“行,那她明早醒了,记得让她到我这儿来一趟。”   小丫鬟松了口气。   “哎。”   翌日清晨,乔景从裴舜钦房间溜回自己小院,进到房里就见韩璎坐在梳妆台前,在同她的侍女阿南低声说些什么。   “这么早就起来了吗?”   乔景轻快地问韩璎,没注意到她的神情有几分忐忑,韩璎望向乔景,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沉声对她说:“昨儿半夜你二哥来了。”   乔景一心念着裴舜钦的安危,早把哥哥抛到了九霄云外,韩璎如此一说,她才想到乔若理所应当地会追过来。   “啊。”乔景迟疑答应了一声。   昨夜便是阿南领的乔若去客房,阿南一五一十地将乔若的问话告诉了韩璎,韩璎直觉乔若察觉到了什么,正和阿南猜测着,现下乔景回了,她赶紧将此事说与了乔景。   韩璎对这种事儿也不知如何是好,她拉着乔景的手,小心问道:“你怎么说?现在要去见你二哥吗?”   别人不说,乔景自是知道自家哥哥是不好糊弄的。   她无奈笑道:“早晚都得去的,我还能躲了不成?”   韩璎之前与乔若来往过几次,知道乔若喜怒不形于色,是个难缠角色,她见乔景这般,心里发怵,忙提议道:“要不把裴舜钦喊起来,要他陪着你?”   乔景忆及乔若同裴舜钦的第一次见面,苦笑着摇了摇头。   裴舜钦一出现,只会是火上浇油。   “告诉他也无益,别让他掺和了。”乔景云淡风轻地笑笑,反过来安慰韩璎道:“放心吧,我哥也不会拿我怎么着,大不了就是被他骂一顿。”   经过最初的那阵慌乱,此时乔景已经冷静了下来,她想,她已经拥有了她最在乎的东西,其余的就没什么可在意,可害怕了。   韩璎也被乔景这种举重若轻的口吻感染了。   “好。她点下头,认真对乔景说:“不管怎么说,我治家你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你的事情只有我和阿南晓得,我和你保证,我和阿南绝不会露一个字的风。”   阿南在旁边亦是鼓舞地附和道:“嗯,乔姑娘,你只管放心。”   乔景觉得韩璎和阿南一本正经的模样可爱极了,她愉快地笑笑,前往了乔若所在的客房。   乔若的房门虚掩着,乔景心领神会这是乔若已经恭候多时的意思,她敲敲房门,推门而入,乔若坐在桌边手里拿着公文,循声望来,见到她人,即从鼻子里哼出了声冷笑。   “昨夜和韩小姐话可说得尽兴啊?”   乔若放下手里的文书,拿腔拿调地问,乔景饶是做了准备,亦难免脸上发烧。   “二哥。”她讨好地笑了笑。   乔若板起脸走到门口关上门,转过身来面对乔景,语气不善地质问道:“你昨夜和那小子呆在一起?”   在乔若面前嘴硬也没用,乔景双手交握,轻轻地吸口气,低下头模糊不清地答了声嗯。   乔若霎时觉得火起直冲头顶,烧得他头皮发麻。   “一整夜?!”他恼火地追问。   乔景低着头半天不作声,乔若严厉地盯着妹妹不肯放松,手用力握成了拳头,身周可怕的气质仿佛乔景只要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他下一秒就要冲出去揍人一样。   乔景侧过身,迟疑地咬了下下唇,即便像下定决心了转过来直视着乔若说道:“二哥,你不要再问了,不管你想问什么,答案都不会是你想要的。”   乔若真实眼前一黑。   “什么叫答案都不会是我想要的?”乔若气得声音发抖,他向前一步逼近乔景,抬指指向门外,抖着手咄咄逼人地问道:“难道你和那小子……?”   乔景也不知自己从哪儿来的勇气,粗暴地地打断乔若回道:“是的!二哥!就是你想的那样!”   乔景忽然大声,乔若反而被妹妹震住了。   “你……!”他语塞地指着乔景,脑子里既像是有一堆愤怒的念头在打转,又好像其实什么都没有。   场面已然如此,乔景抬眸果断地看哥哥一眼,移开了眼神轻声说:“二哥,我与他已有肌肤之亲了。”   乔景承认得这般直截了当,乔若气极了,反而没了冲动。   “哼,乔景,你真是好样的……”   乔若叉腰冷笑着来回走了两步,忽然劈头盖来地朝乔景吼道:“乔景,你是不是昏了头!”   乔景心知乔若知道此事便少不了一顿疾风暴雨,她抿着嘴安静听着,打定了主意无论乔若怎样责骂她都不回嘴。   “裴舜钦那小子……”   乔若气红了眼,转身就往门外走,乔景生怕他要对裴舜钦如何,连忙拉住了哥哥的手臂。   “二哥!”她祈求。   乔景如此回护裴舜钦,乔若自然更加不舒服。   “乔景,你还有没有点……”他口不择言地斥责,话未说完看到乔景瞬间红了眼眶,露出了自惭羞愧的表情,难听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阿景!”   他停步,痛惜甩开了乔景的手。   “阿景,你是我乔家的掌上明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且不论我和大姐,你有没有想过爹知道了这事会如何,爷爷知道了这事会如何,娘的在天之灵知道了这事会如何?!”   “你知不知道大家多舍不得你啊!”   乔景听到乔若提到他们过世了多年的娘亲,眼泪一刹就涌了出来。   “娘不会责怪我的。”乔景仰起脸,看着乔若的眼睛倔强地说。   乔若看着眼睛形状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妹妹,心头泛上了种亲近的无力感。   他撇开眼不去看乔景,冷声道:“你不懂事,那小子也不懂事吗?”   乔景能如何回答呢?   如实回答乔若说不是裴舜钦不懂事,而是她任性吗?   她说不出口。   “乔二哥,是我一时情难自禁,你不要为难阿景。”   就在这时,裴舜钦一如在书院那回,在乔景最难堪的时候推门而入,挡在她身前,将她护在了身后。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场景,乔景怔然看着裴舜钦的背影,无可救药地想到了“命运”二字。   她想,这就是她的命运。   这一幕乔景熟悉,乔若自然也熟悉,乔若恼火地扫一眼门外,压低声音恨声斥道:“裴舜钦!”     裴舜钦不为所动,径直说道:“乔二哥,当初你来书院,我同你说过我同阿景两情相悦,我会三媒六聘娶她进门,现在我也依旧是这样想的。”   乔若不反对妹妹和裴舜钦的这桩婚事,只是气恼两人冲动,何况木已成舟,他知道他除了骂一顿裴舜钦出出气,也不能当真拆散他俩。   他铁青着脸一甩袖子,将手背到身后,冷冷讽刺道:“你该庆幸你这次捡回了一条命,还能站在这儿大言不惭地说这些。”   乔若此言意在指责裴舜钦不负责任,没有考虑过他要是阵亡会将乔景置于何种境地,这点亦是裴舜钦心内对乔景最为内疚的地方,裴舜钦眼神歉然一黯,老实答道:“二哥教训得是。”   乔若敏锐抓住裴舜钦的话,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二哥?裴舜钦,你这声哥叫得也未免太早了些吧!”   其实乔若知道这桩婚事已成定局,他这样下裴舜钦的脸不是很合适,但她看到妹妹乖乖站在那小子身后,一幅胳膊肘往外拐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气氛尴尬,乔景悄悄看了眼乔若和裴舜钦,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出声,她犹疑间,便听得裴舜钦诚恳说道:“乔二哥,我知道你心里气不顺,但请你信我是真心想跟阿景在一起的。”   “我跑到这儿上战场,为的也就是配得上她。和东族这场战打下来,我夺过城,断过后,诱过敌,俘虏过东族将领,我比不得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英雄,但也算是为大齐出生入死过了。”   “乔二哥,把阿景交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秋日清晨的空气凌冽,裴舜钦的话语声平稳而笃定,乔景站在裴舜钦身后,静静看着他因病而显得消瘦的背影,忽而觉得裴舜钦从今以后除了是她灵魂的同伴之外,又多了重指引的身份。   乔若没想过自己的冷言冷语会勾出裴舜钦这番话,但他对裴舜钦这番话肃然起敬。   乔若的脸色不动声色地缓和了几分。   所有的凯旋都沾满了无数人的血,血背后是生命,生命背后则是无数的情感和牵绊。   他在朝堂就算看不见血,也懂得这份胜利的沉重。   “罢了。”乔若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一撩衣裳下摆在桌边坐下,说:“裴舜钦,念在你与阿景结有婚约的分上,这次我且饶了你。”   “多谢二哥!”裴舜钦闻言眼睛一亮,连忙拱手道谢。   “行了吧。”   乔若板着脸别扭地点了一点头,算是受了裴舜钦这声二哥。   乔景心中大石落定,不禁喜上眉梢,她悄悄望向裴舜钦,对上裴舜钦同样收敛但满漾着笑意的目光,忍不住笑了。   乔若扫过眼两人,端起兄长的架子开口道:“阿景在这儿呆了几月,老人家想她想得厉害,现在你人没事,京城局势也缓和了,我要带她回家。”   乔景不妨乔若转口就说要带她走,她不舍与裴舜钦分离,忙结结巴巴地分辨道:“可他……可他他的伤还没好。”   乔若不耐烦地白了妹妹一眼。   “难道这儿这么多人都照顾不好他,非得你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亲自来才行?”   乔景被哥哥的话堵得无话可说,她低眉瞅向裴舜钦,郁闷地扯了扯他的衣角,想要他出声帮腔。   乔若将妹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在心里不屑一笑,不及裴舜钦开口就先发制人地问他道:“裴舜钦,你能照顾好自己的吧?”   乔若要带乔景走于情于理,他这下又将一军,裴舜钦只得硬着头皮说:“能。”   “能就好。”乔若一秒不耽搁地接过话,又向裴舜钦道:“南延那边已经平定,等援军过来涿州,这场仗入冬之前就能结束。裴大人这回估计惊得够呛,你一年多没回家了,今年就回家好好陪陪父母,养养身体,等到明年开春了再来京城提亲。”   乔若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裴舜钦心中明白该听他的,但想到这样一算他与乔景得分离半年,表情就多少有些失落。   乔景亦是如此。   昨日才见裴舜钦,转眼又要分离,她小心与乔若商量道:“二哥,我想在这儿呆个半月再回家。”   乔景胳膊肘往外拐到如斯地步,乔若只觉胸口一滞,闷得像给人打了一棍。   “大理寺一大堆事儿压着呢,五天,就五天,别再和我讨价还价了。”他没好气地说着,直接一摆手打发两人。   “你们出去吧,我从元城赶过来累死了,需要休息。”   乔景了解自家的哥哥的脾性,知道再说无用,便怏怏地同裴舜钦退出了乔若的房间。   及到院中,裴舜钦瞧乔景闷闷不乐,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笑道:“你二哥没把我们生吞活剥我们就该烧高香了,你还丧着脸做什么?”   乔景仰头无精打采地瞧一眼裴舜钦,抬手环抱住他的腰,窝进了他怀里。   “我等你来京城。”   还未分别,裴舜钦就觉得从乔景的声音里听出了氤氲的思念。乔景身上的幽香让他心动,他情不自禁地抱住她,低头靠向了她耳畔。   “等我。等我。”他充满情意的低声许诺。   天际澄澈,爽朗清明,乔景一面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感伤,一面又隐约觉得这份感伤后面是一份期待。   因为这次分离,是他们最后一次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乔二哥,劳烦你当个最后反派了~ ☆、百零八章   援军到达涿州后,大齐即以摧枯拉朽之势扫平了东族,立冬之日齐帝殡天,一日之间举国皆哀,京城三月不闻歌舞之声。   新帝因年少,便按先帝遗诏,由皇太后陆婉与宰相岑寂共同辅政。之前的暗流消逝,新的暗流生成,朝堂永远不缺明争暗斗,而这一切已与乔景没有关系。   乔景从风州回京城后,便深居简出,一心等着裴舜钦来京城。这次回家她和父亲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乔襄不满意她私自跑去风州的大胆行径,但也隐隐意识到除了他,其余家人都觉得和裴家的是门好亲事。   换做以前,乔襄必会证明他才是一家之主,但经过岑安私改懿旨一事,他发现若非乔用之远虑,乔景急智,自己则会因岑安的狼子野心,将乔家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便对家人多少感到了愧疚。   乔襄在家中不再一意孤行,乔若和乔景的日子就好受了许多。政斗平息,陈温烨得以回京,乔星常回乔家,乔景有了姐姐作伴,日子更是悠闲快意。   冬去春来,日子过得飞快,这半年里乔襄被岑安疏远出了权力中心,乔用之暗地里支持力量大不如前的陆皇后,以助新皇不至于被岑安架空,乔襄不似旧时繁忙,又丧了尔虞我诈的心,是以在家中呆久了,与儿女们的相处反而逐渐融洽。   陆可明留在了风州,乔景与韩璎保持着书信联系,韩璎在信中说陆可明打算变卖掉陆家在京城所有的房产,常住风州,等孝期满后便与她成亲,而她最近对韩缙头疼不已,因为韩缙十分不满日后要喊陆可明一声姐夫。   韩璎的笔触流畅秀雅,常让乔景不自觉怀念起风州阔朗的天和长远的风。乔若曾说他觉得陆可明应该回来帮陆皇后和小皇帝,乔景却不这样想。   陆可明虽然是陆渊的儿子,但他与陆渊和陆皇后其实并不是同类人。陆渊和陆皇后在阴谋和野心里浸了太久,怀疑和警觉已经成了他们的天性,而陆可明就适合快乐的过自己的日子,不图谋他人的尽自己能尽之力。   乔景觉得比起陆可明回到京城重新卷入人之间的争斗,陆渊应该更愿意看到他的儿子继承他的遗志,真切地戍守在边关,保卫大齐疆土。   乔景这一路,除了识得同路之人,亦结交了无缘之人,岑寂就是与她同路,却又与她无缘的人。   岑寂在南延屡立战功,回京后更是青云之上,乔景对他的事情不是很关心,除了后来隐约听人说他与文坛泰斗夏阁老的孙女儿结了亲,其余也就不甚了了。   岑安一直想要彻底翦除陆渊留下的羽翼,便屡屡发难,或将陆渊的旧时大将贬职或将他们支使离京。   当□□宫之事,辛九山出了不少力气,是以首当其冲成为了岑安收拾的对象。乔景相信岑安若不是顾忌辛九山在民间声望极高,夺他性命会招致非议,才不会只是轻飘飘地寻个诽议的名头将他送回了青崖山。   辛九山在青崖山上名义隐居,实则是被软禁,书院停办,他每日与书卷青山相伴,再无教书育人的机会。   阮凝笙没有跟辛九山回青崖山,而是自请去了城郊的一家道观修行,乔景知道岑安不是会网开一面的性子,阮凝笙能留在京城,理应是岑寂出手帮了她一把。   乔景虽与阮凝笙陆婉宫中相处过一段时间,但一直与她不甚亲近。乔景不了解阮凝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每次一想到她,她脑海里就会浮现她淡淡笑着,眉目寂寥的样子。   有时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到阮凝笙时,还因为裴舜钦赞她美貌而吃味,就分外感慨。阮凝笙是山间竹林里竹影掩映的清泉,可也是随水逐流的浮萍。   乔景不觉得辛九山有多偏爱阮凝笙这个外甥女,毕竟他这样一个明白人,怎么会不懂一入宫门深似海的道理呢?   在辛九山心里,野心比亲情重要,乔景想阮凝笙许是想明白了这点,才会不再跟随唯一的亲人,而是选择了遁入空门。   乔景曾去过两次道观想找阮凝笙论道谈心,然而都没见到人,后来她想阮凝笙应该是不想再见到故人,便没再去相扰了。   冬去春来,日子过得飞快,乔景终于接到了裴舜钦寄来的启程来京的信。接到来信,乔家人的反应颇是值得玩味。乔用之和乔星是心情大好,乔襄和乔若则是嘴上夸着裴家办事不差,脸上的笑却能看出有些勉强。   这晚乔景同乔星睡在一起,姐妹俩叽叽啾啾地讲话直讲到半夜,乔星抱着被子趴在床上,含笑看着嘴角一整晚都没放下来过的妹妹,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   “瞧你,心早飞了。”   乔景不好意思地拉起绣花薄被闷住脸嗤嗤笑,也不出言反驳,乔星乐得不行,直接伸手往乔景要去捣去。   “你怎么不知羞的呀!”   乔景触痒不禁,笑着翻到一边躲避,乔星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乔景撒娇地抱住乔星的腰,嘴里迭声喊着求饶。   乔星瞧乔景笑得脸都涨红了,得意一挑眉放过了妹妹,两人乖乖并排躺好,乔景平息着呼吸,忽然听到乔星说:“京城是非多,你离了这儿也好。”   乔星一晚上都兴致高昂,乔景不妨她会说出这句有些寂寥的话,轻快的心情一下就变得有些不是滋味。   “阿姐。”她不知所措地轻轻叫了声乔星。   “算了,不说这些。”乔星拉过乔景的手,立刻收敛过情绪,亲昵笑道:“想也知道置办你的那些嫁妆要忙晕头,这段日子你可要听我的话,别再给我找事儿。”   虽然乔星的性子都没有乔景来得沉稳,但在娘亲去世后,乔星在乔景心中除了是姐姐,同时还替代着成为了她的娘亲。   “都听你的。”乔景乖巧答着,蹭着靠近乔星,眷恋地吸了口她身上熟悉且让她心安的香气。   星夜之下,裴舜钦正和阿九在驿站停宿,阿九在一旁睡得鼾声震天,裴舜钦躺在床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拿着个物什把玩,没有丝毫睡意。   从风州回宣城的时候,裴舜钦其实在心里憋了口气,因为他爹骂他的每一句话,他都一字一句的记得清清楚楚。   裴舜钦觉得他此番回家,虽不说是衣锦还乡,但绝对算对得起裴家的列祖列宗,他一路想着他爹会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他,却一路也没想出个结果。   裴舜钦一面觉得他立了战功给裴家争了气,他爹应该不会再板着脸教训他,一面又怎么都想象不出他爹对他和颜悦色的模样。   然后裴舜钦在到家看到裴由简又高兴又克制,又不由自主地关怀又竭力装成不以为然的样子的时候,就懂了其实他爹应该也没想好要怎样与他相处。   离家两载,回家之初裴舜钦心里煞是失落,因为家里每个人对他客气得像他是个来做客的客人。   最让裴舜钦伤心的,就是他以前最宠的云郎见到他时竟怯生生地往他哥后面躲,像是全忘了这个曾经陪他上树打鸟的二叔一样。   可一家人到底是一家人,裴舜钦在家呆不过三天,就又开始带着云郎胡闹,裴由简睁只眼闭只眼半月,但看裴舜钦每日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就是不见书页曾翻过一页,到底忍不住板着脸送了儿子一顿教训。   逝去的时光回来的很快,裴舜钦失落不过两日,就又变回了裴家人熟悉而他自己也十分熟悉的那个小儿子。   裴舜钦想起今日临出门前,一家人送他出门时期许关切的笑容,心里忽地生出了股微妙的自豪。   以前他和他爹互相愤怒,互相失望,却又不得不是天下间最亲密的关系,这让他觉得很痛苦。但现在他不会痛苦了,因为他想明白了他爹不是想要他飞黄腾达,光宗耀祖,而是希望他正直,善良,能学会承担,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   裴舜钦记得他答应过乔景要送她一个好簪子,现下他手上拿的就是他准备送给乔景的簪子。   金线纍成三朵梅花并长叶,花蒂点翠,花芯嵌红石,再嵌着几颗温润的珍珠,做工精巧,样式雅致,他想乔景应该会喜欢。   分离半年,裴舜钦对乔景的思念与日俱增,思念越来越浓,裴舜钦却不觉得煎熬,因为他知道这是种安稳的想念。   从宣州到京城有一月的脚程,乔景起初掰着手指过日子,后来她每天等得坐卧不宁,就干脆再不去想日子过了几天。   因为她知道裴舜钦总归是会来的。   心里放下后,乔景每天的日子过得悠闲惬意,家里人宝贝她,什么事都不叫她操心,她也顺着意儿将所有事情交给乔若乔星,自己读书写字打发时间。   春意渐浓,乔景精心养了许久的一盆芍药终于开了花。   这日早上梳洗过后,乔景吩咐访秋将花钵搬到案头供她赏玩,芍药秾艳娇柔,与晴好的春光相得益彰。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   乔景心里漾起这样两句词,便喃喃念着,提笔写在了粉笺上。纸上墨迹风流,她拿起慢看,不知不觉想到了去年春日青崖山道旁的花林。   屋外一只雏鸟啁啾飞过,惊回了乔景远荡的神思,乔景恍惚一瞬,不满地低声咕哝道:“他该到了。”   乔景这话只是说给自己听,而她话音未落,房门就被人推开,落进了一室春光。   裴舜钦站在门口,一张俊脸神气飞扬,嘴角微带着自得的笑,整个人在光线里神采奕奕,乔景手拿纸笺讶异看过去,脸上也渐渐绽出了笑。   从今以后,从此无别离,百事长如愿。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 终于终于终于完结了。 很抱歉拖沓了这么久,很感激你们看完了。 难忘今宵,难忘今宵(突然唱歌…… 每次写“完”这个字时都很开心,因为这意味着我又坚持讲完了一个故事。我曾经想把笔名取名叫“青行灯”,后来觉得太不特别了就只用了后面两个字。 我想讲一百个故事,但不想成为妖怪,只想让人觉得“啊,这个作者故事讲得不错”就可以了,我也一直在为这个目标不那么努力的努力着。 小裴和阿景的故事到此结束,再次感谢每位阅读的读者。 新文正在准备,打算九月份挑一个良辰吉日开文,毕竟我虽然写得慢,但还是有讲一百个故事的宏愿。 下面奉上新文文案,感兴趣的小天使们拜托收藏一下叭~ ====== 《两看两生欢》 及第之后想要大展抱负的崔砚池受到的现实第一下毒打,便是半逼半迫地娶了任烟烟。 迫得了人,迫不了心。 洞房花烛夜,崔砚池摔门而出以示对这桩婚事的不满,任烟烟一双纤手扯下盖头,同样硬气地呸了回去。 书呆子以为本姑娘想嫁?本姑娘巴不得明早就和离! 不久之后,春风得意的探花郎被关在门外吹了一夜冷风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好友们激愤昂扬,纷纷劝崔砚池休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烦各位操心。”崔砚池面露难色,回绝了大家的好意。 及至风云突变,崔砚池被外放离京三千里,人都猜娇生惯养的任烟烟定会和离另嫁,不想她行李一裹,闷不吭声地就跟去了不毛之地。 强按头的姻缘,有人是两看两相厌,他们却是两看两生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