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竹坞纸家 作者:樱桃煎 ========== 第1章 竹坞近   即便是到了冬月,宛阳市井街心也还是像往常那样繁闹,隐约听得见深巷里唱词弹弦的咿呀声儿。   拐过菱角铺,早先被挡住的天光复又落到令约身上,藕粉色小袄衬得人面色红润。   “哼!”走在令约身侧的小少年忽而愤懑,又带着些难言的委屈,“早便同你们说了,天下最不可信的就是那群蝼蚁。”   昨儿爹爹从纸厂回来,说在湖边上瞧见蚁群迁穴,便猜今日是要落雨的,哪成想今儿起来是万里晴空。   令约闻言轻叹声,她生得高挑,比小少年高出将近一头,此时偏过头瞧他,离糖坊巷愈近,小少年眉头锁得愈紧。   “偏对着我怄气——”她无奈出言。   正要宽慰他几句,却听糖坊巷里传来阵急匆匆的马蹄声,路上偶有松动的石板,被踩得乓乓响。   姐弟俩循声看去,只见一匹枣红色的马从巷子里疾窜出来,而后在本就不宽的长巷里转了向,直直奔他们来。   马背高高儿的,落下的阴影吞没了石板路夹缝中的枯草,阿显望着渐近的黑影与马儿疾驰的前蹄,惊声唤道:“阿姊小心!”   话犹未了,马上的人便高笑几声,勒住缰绳将马儿转了方向。   墙根下的少女嗓子眼儿都麻了麻,眼前豁然一亮,却没个缓神机会,眼见着马蹄要落去阿显身上,又咬紧牙关,眼疾手快地将人捞来怀里。   须臾,只听马蹄落到石板路上,咯啷一声。   “哈哈哈哈……贺姑娘果真好气力。”马上那人一副醉态,稳住马儿又变本加厉地笑几声。   仲冬时节,他仍穿得单薄,虽束着玉冠,鬓边却垂着两绺发,唇畔颊边留着些脂粉印,任谁都猜得出他昨夜厮混在什么地方。   方才僵住的小少年这时才缓过神,眉头一拧,顾不上别扭地从姐姐怀里出来,扬声冲马上那人道:“霍二无呜——”   令约伸手覆上他嘴巴,抬眸看向马上的人,一声不吭,眼底也沉沉静静的。   那人双眼似是被日光晃得几分迷离,默尔撇撇嘴,在马上晃了晃身子便策马离开。   重新平静下来的巷子里,两个担酒的汉子朝姐弟俩过来,酒担上号着“东风楼”三个大字,他们也是为躲那马才停下的。   “贺家姑娘、贺家儿郎,可还好?”   在宛阳,清溪坞的贺家姐弟几乎无人不识。   “不要紧,阿显……”令约这才松开捂在小少年脸上的手,托着小少年的肩将他转回身。   小少年眼眶憋得通红,却生生忍着泪花。   令约抿了抿唇,转朝那两个担酒的汉子道:“两位大哥且去送酒罢,别耽搁了才是。”   两人见他们没伤着,挑着酒担离开,静默时分的街巷里只听他们当中一人骂骂咧咧起来:“啐,当真流着他老子的血,老畜生生了个小畜生,也不知霍家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你可少说两句罢。”另一个出言拦他的话,掂了掂肩头的担子,又说,“倒是我听牙行那马四说,霍家另一位就要回宛阳了。”   “噢?可说了几时回来?倒有好长时候没听过那位的事了。”   “就这两日,听道是……”   两人走得实在远些,再听不见声儿了,令约这才将心思收转回跟前,轻推着阿显到糖坊巷外的石头上坐下。   她攥了攥手心,却像是一下子没了力气,合不拢。   “阿显。”她低低地唤了声小少年。   他还是副又气又恶又难过的模样,只是气的、恶的、难过的全都因霍二换了样,他垂下头,石板缝隙里的枯草似乎教人踩过千百遭了。   若是那霍二没勒住缰绳,他阿姊早就不能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了,他听人说过,霍二好些年前就骑马踩死过人。   而在两年前,那个无赖子也往竹坞里闹过一回……   他哽咽着嗓子叫她:“阿姊。”   “嗯?”看他可怜见的,令约从怀里摸出手帕替他擦了擦额角,倒没见过冬月里把自己憋出汗的人,尽管她方才被吓得背后也出了冷汗。   “夫子说,来春宛阳就要换知县的,等换了好官,我们就报官去罢?”   令约知道他说的是两年前竹坞的事,收回手帕,反而不再蹙着眉心:“好官不好官的我不懂,我只知像霍家这样的人家,报官也没用。”   放在霍家老爷身上没用,放在霍二公子身上也没用,也许……放在霍家另外两位少爷身上,还是没用。   “既如此,我为何还要念书考功名!”   唷,这话可了不得了。   令约刚想止住他这个念头,阿显却快她一步,从大石上起身,闷声道:“去买栗糕罢,今儿不为这个跟你怄气了。”   这下,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随他起身进了糖坊巷。   巷里有家张着“穆婆婆栗糕”字牌的糕点铺子,穆婆婆家的栗糕最是鲜甜,糍糕也比别处柔糯,她每隔六、七日定要来上一回。   得了两包糕点,姐弟俩又朝晚菘市去,路上令约瞥了两眼提着油纸包的阿显,牵了抹笑:“瞧在你昨儿下学还写了两百字的份上,也瞧在你方才受了惊的份上,准你吃上块儿。”   蔫头耷脑的阿显终于欢喜了些:“那,多谢阿姊开恩?”   令约继续逗他:“只记得擦干净嘴,仔细娘见着。”   终归是小孩儿,这时早藏不住淘气,又问:“我既有两个面子,那吃两块儿可成?”   “不成。”   “……”   姐弟俩缘着河街往下游去,街头巷尾或有熟识的照常招呼几声,就好似没有出适才那茬事,直走到木作坊前的桥头柳下,一辆驴车候着他们。   守车的是竹坞里的个小学徒阿合,只比阿显大不了两岁,见他们来从板车上跳下来,挠了挠后颈,一副苦恼子模样。   “这是怎么了?东西可都送回去了?”   “阿兄都送回去了。”阿合说着解开系在老柳上的驴绳,那端姐弟俩也登上驴车。   “正是想跟姐姐说这个,方才阿兄在外头跟那卖砻糠的老农谈价钱,我自个儿去马舍买肥,哪知里头人说,往后每斤马粪得多加银钱才卖。”   少女秀气的眉毛轻蹙起,奇怪问他:“可说了是什么缘故?”   “问了两个马夫,听他们说咱们宛阳的马舍前些时候就易了主,成了霍家三公子的,霍三公子说了,如今世人爱积肥,连粪夫们都晒肥抬价卖,他们自然也该贵些……”阿合边说边坐到板车上,驾着驴车离开石桥桥头。   “哼,又是霍家,偏他们霍家都是坏的,就连从未见过的也是这样!”坐在后头的阿显忽然撒起脾气,连阿合都教他摄住,没再吭声。   毕竟在冬月,虽说有晴空日光,风吹着也冷,令约额前细碎的发被寒风轻轻撩着,她静静托着腮,盯着天际的云瞧。   今日竟听了两回“那一位”的事,也不知那一位如今是好是坏,若真同他爹爹兄长一样……   蓦地,她眉心又皱几分,像是在恼什么,脸上忽而一阵一阵地发烫。   冬月里把自个儿憋出汗的,看来不止阿显一个。   ***   及至日落时分,天际几团黑云才跟着风轧来竹坞上方,黑沉沉的大有落雨之势。   堂屋内愈发晦暗,贺无量点亮两盏油灯,推开靠溪那侧的窗扉,张望上空片刻,回过身笑着问阿显:“日里谁说不会落雨的?”   阿显原本对着桌上热腾腾的面食指大动,闻言兴致忽败,赌气哼了声。   却非和他爹爹置气,而是气那群蝼蚁。   桌对面剪灯芯的令约笑了笑,日里糖坊巷外那回事,二人都没提起。   郁菀端着碟腌菜从厨里出来,见贺无量立在窗边,开口护阿显一句:“今儿的天本就古怪。你守着那风口做甚,也不嫌冷。”   贺无量应声掩上窗,坐回饭桌边上才说:“我是瞧这天,如今该备的都备齐全了,等今夜落了雨,明儿我就跟老潘领人去山上,晌饭便不回来吃。”   “可不留你。”郁菀笑了声,忽想到什么,“唷,我倒忘了一事。”   余下三人齐齐看向她,郁菀放下碗箸,朝屋后的方向示意下,她本生在没落文人家中,举手投足倒比寻常妇人多出几分气度。   贺无量头个悟过来:“后头那屋?”   郁菀点头:“早间你们将走不久,那些人便又来了趟,我瞧这回抬的尽是些柴米油盐,想来是快住进来了。”   “住进来好!”阿显抚掌,“总见他们搬桌搬椅,早便烦了。”   “小孩儿话,”郁菀嗔怪句,继而叮嘱他,“人说是位身子骨不大好的老爷,到时候你少去那屋前淘气,当心得罪了人家,再气出个什么病我们可担待不起。”   “…… ”   小少年语塞片刻,念及当初教自己气病的夫子,没敢反驳,只端起碗吃面,默默想:若是来个跟他年纪相仿的该多好,偏偏是个病恹恹的老人家。   入夜,屋外果然落起雨,溪流叮泠泠淌着,竹树也教风吹得沙沙响,直至翌日天色熹微才缓下来。   晨起时雨已收势,竹坞外头住着的纸农们得了这场雨的信,亦匆匆赶来竹坞,贺无量领他们去了专程囤田泥砻糠的屋子,各扛了两个麻包上山去。   令约撑着屋前的凭栏,等他们走远才收回目光,又仰头看檐上水阴阴的一片天。   “阿姊,我去学堂了。”阿显提着书袋和一柄油纸伞从屋内窜出,径自跑下几阶踏跺,只留下这么句话和他匆忙的背影。   溪边阿合驾着驴车候着他,两人上了驴车,越过小竹桥,在泥路上留下车辙跟驴蹄印。   郁菀这时也从屋内出来,看见远去的驴车无奈叹声:“急躁性子一点不变,钱袋儿也能忘。”   她摊开手心给令约看阿显的荷包,令约笑:“这个好办,我待会儿把屋边的几棵竹壅了就给他送去。”   “罢了,我正好也有话要找从嫂说,一道给他送去。”   “欸。”   郁菀叮嘱过她,不会儿也离了竹坞,只剩她一人时,她回屋换上双旧布鞋,又在布鞋外套上双草鞋,这才到偏屋里拖了两个麻包出来,一路拖到溪对岸。   冬月里壅竹根是为来年出笋,山林里的自是为了将来造纸所需,屋前的则是养来吃的。令约自小爱吃鲜笋,在她眼里,自个儿养的笋比他处的好吃千万倍。   约莫壅了十来株竹树时,林子里忽传来阵咕咕咕的叫声,她仰脸瞧,原是只羽翼雪白的鸽子在竹林间盘旋,像是迷了向,转了六七圈又扑棱着翅膀出去。   她不禁弯了弯眉眼。   此时天色亮了不少,好歹黑云都消散开,白鸽越过沙啦沙啦响的翠竹,飞回两架马车前。   “咕噜,回来!”少年朝那只白鸽叫了声,白鸽听话地落去他左臂上,棕马上的少年欣慰地摸了摸它。   少年身侧的马车内,听到动静的人缓缓掀起车帘,露出他那张白皙到近似苍白的脸,好在并非失了血色,那双黑津津的眸为原本清隽的面庞添了无数沉稳。   马上的少年歪头看他:“三哥,前边儿就到了。”   “嗯。”霍沉看向车前,入眼的是片绿林,“教阿蒙停下,牵我的马来。”   “可你的病尚未痊好。”   霍沉掀了掀眼皮子,小少年忙扬着嗓子冲赶马的人道:“阿蒙,停下,三哥要骑他的马!”   马车徐徐停下,霍沉从上头下来,阿蒙已从个小仆手上牵来他的马,那是匹纯白色骏马,被马仆刷得干干净净。   “三哥,鹤氅。”方才马上的少年不知从哪儿捧来件鸦青色斗篷给他。   “多谢。”霍沉接过披上,翻身上马打量起周遭,“云飞,先随我四处瞧瞧。”   “是,三哥正好能认认路。”免得往后又迷了路。   高坐在马背上的霍沉悟出他话里的意思,偏头睇他眼,云飞忙学鸽子抖了抖,跃上马:“是我说得不好,三哥怎会和咕噜一样爱迷路。”   霍沉:“……”   咕噜:“咕咕咕。”   “既住来这儿,就该免了淘气,若是教我发现你又去别人门前顽皮,便送你回鹿灵去。”   “便饶了我罢,我保证听话!”   霍沉这才转回眼,骑着马悠哉悠哉地朝竹林幽深处去,身后两架马车碾过石桥走宽道先进竹坞,两匹马则缘着溪流往上,自一架竹桥上越过。   昨夜一番雨,今日林里泥泞正深,霍沉的白马走在泥径上竟还不高兴起来,呼哧了好几声。   霍沉懒懒地哼了声,伸手顺它的鬃毛,修长漂亮的指节梳得轻缓,声音亦是如此:“可是几日没骑,脾气又起来了?”   “……”   似是威胁了句,马儿竟真的安静下来,云飞见状俯身凑近马耳,悄悄攀着自己的坐骑问:“瞧瞧,我待你多好?”   歇在他肩头的白鸽趁机振翅往前飞去,他直起身板:“咕噜!你去哪儿?”   “云飞。”霍沉忽沉声叫停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微微虚眼看向溪畔竹下。   小少年顺着看去,远远见到个姑娘静静立在竹间,像一幅画儿,不知是瘦还是衣着单薄,腰肢比其余姑娘在冬日里纤细得多,瞧着弱不禁风的模样。   他惊讶挑眉,倒也压低了声:“三哥今日眼神真好!可是那‘能近怯远症’给医好了?”   “嘘,仔细惊扰了人。”霍沉说完揉了揉眉心,又朝那端看上眼。   怪事,尚隔着小片竹林,他怎就一眼瞧见了这样个瘦弱姑娘?   他策着马慢悠悠往咕噜打转的地方去,云飞只跟在他身侧,马蹄踏在泥径上发出细细的粘稠声响,须臾又被竹林的声响盖住。   溪畔良久垂头的姑娘这时总算抬起头,霍沉只当她听见了动静,正要别开视线,却见她蹲身提起个麻包,宛如壮汉那样扛至肩头,往竹根处缓抖泥糠。   霍沉一时顿住驭马的动作,伴着竹林涛声与叮泠溪流,鸦青色鹤氅教风轻轻扬起……   作者有话要说:  难以置信qwq,去年的今天是我开《四时甜院》的日子,正好一年诶。   好吧,今天带我们阿约和霍老板跟大家认识认识!超级肥的第一章 :P 请和他们一起陷入纯情叭!   替装逼失败的卑微霍老板ps一下:“能近怯远症”就当它是近视眼吧,不过霍老板说他度数不高(?   预收《我不肯不肯》   ☆偏武侠|公路文|少年少女江湖游|超清甜   【天然萌话唠小可怜×桀骜不羁少年旅行家】   卻州府府城内传出件大事儿——   府尹家的小少爷带着古董行叶老爷家的三小姐私奔了。   此事闹得人尽皆知,独独当事人殷游与叶稔不知情。   他们分明只是一同逃出城、骑同一匹马、住同一个破庙、睡同一个山洞、淋同一场雨、分同一块饼、被同一个山贼劫持……不熟呢,怎会是私奔?   **   在叶稔的百般央(要)求(挟)下,殷游终于勉为其难地将她带出城。   路上,叶稔像看恩人那样看他:“我乳名叫豆豆,你往后就叫我豆豆罢。”   殷游不理她,心底冷嗤:哪有姑娘家让人叫自个儿乳名的?但到了路边茶肆时,他看着桌上一碟豆子忽地来了兴致:“豆豆?”   当豆豆听闻殷游要去终南山时,好奇问他:“你当真要去终南山?”   殷游一如既往的脸臭:“嗯,安静点。”   豆豆答应:“喔……可我不想往西,想往南,我们能去京城么?”   殷游额角跳了跳,哼道:“京城有甚么好的,尽是追名逐利之徒。”   结果还是往南去了,结识些和尚、老道、小乞儿做同伴,连路波折。   殷游总是生气。   “柳大哥!柳大哥!怎不听你叫我殷大哥!”   “你也不大啊。”   不……不大!殷游气结。   偶尔兔子急了也咬人。   豆豆气巴巴:“好!从此往后再不跟着你了!”   殷游凶巴巴炸毛:“你敢!”   同行小和尚:“阿弥陀佛,还望两位以和为贵。”   同行老道医:“呆和尚,且由他们去。”   同行小乞儿:“说得是说得是。” 第2章 炯星眸   “咕咕咕咕。”咕噜总算停下打转,径直朝瞠目结舌的小少年肩头落去,咕咕几声。   乍地没了白鸽扑棱翅膀的声音,令约歪了歪头,将半袋砻糠放下环顾竹林,却在转身之际冷不防见到两道人影。   她不自觉地向后撤了半步,提防着瞧他们,棕马上相貌清秀的小少年似乎同阿显一般年纪,只可惜眉目间呆了些,白马上的……   蓦地对上霍沉的打量,她恍惚阵,他眼里的光像是月夜里从云层底下透出来的,黑炯炯的,偏偏脸又生得白皙,平添几分病弱气。   好看得紧。   不比她暗暗赞讶,霍沉心底已是隐隐添了古怪。   头回见这般气力的姑娘,面上的惊诧还未收敛,她又转过身来,少女容色清丽,瘦得连林中的竹也要谦让三分,哪里像是力能扛鼎的模样?   无言之际,被咕噜踩了踩肩的云飞先回过神来,本着最后的一点呆看向他三哥,见他皱着眉,又看向始终盯着他三哥瞧的好看姐姐,心下一愁。   不好,三哥又教人盯得烦了。   他犯难般挠了挠颈侧,末了决计先出声打破这沉寂,初来此地便遇着个漂亮姐姐,总要替她留住颜面的,若三哥又说出那些话,岂不是教人难堪?   主意打定,少年便硬着头皮出了声:“姐姐勿怪,我们来这处是为寻鸽子,若是惊扰了姐姐,万望海涵。”   少年的话声引得令约别过眼,只耳根莫名热了三分。   “未有怪罪。”她不再往霍沉那端看,只正色问小少年,“不知二位来所为何事?”   竹坞里只住着他们一户人家,外头人来多是有事寻他们,云飞听后却笑:“不为旁的,往后我们就住这里!”   令约疑惑一瞬,忽想明白那传闻,什么身子骨不大好的老爷,分明是位身子骨不大好的少爷。   不待她说话,马上的小少年便恍悟了好长一声,翻身下马,惊得肩上的鸽子又飞起来,他只笑着朝她拱手,道:“我省得了,姐姐可是姓贺?还会造纸?”   “正是……”她疑怪。   “那姐姐可认得韩松韩大哥?正是他与我提的你!”少年说话时神采奕奕,丝毫没有方才那股呆劲儿。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那时恐是自己的蛮力吓着他了,听他问起韩松,慢吞吞点了点头。   自是认得的,但凡是用毛竹造纸的人家都有这么个难处,便是毛竹生长分大、小年,每逢小年出笋少时,槽户们便要去别处采料,他们家与鹿灵韩家正好交错开,来往少说也有四五十载,方今提起韩松,想来他们也是鹿灵人士。   她试探问起:“你们从鹿灵来?”   “是也不是,我们虽是鹿灵人,却是从南省回来的。”   “云飞。”一道清冷的男声打断少年的雀跃。   云飞转身瞧他,见咕噜正不知天高地厚地啄着他三哥的斗篷,脖颈向后缩了缩……再瞧他三哥,脸色臭臭的。   这蠢鸟!他顾不上谈话,一径过去将咕噜招呼下来,抱在怀里才转回身:“姐姐,我的鸽子已有半日未进食了,便先行一步,改日我们再登门拜访。”   他虽年纪小,说话却是周到的,哪里还呆,显然比她家里那个弟弟要聪敏得多。   念及此,不禁失笑,却因瞥见马上那人投来的目光又敛起笑意,那人虽有几成病弱气,眼神却凌冽。   真不友善。   两人骑马去时,她兀自驻足在原处,望着霍沉的背影。   这个人的眼睛倒有几分熟悉,竟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可他是鹿灵人士,又无道理。   正想着,棕马上的少年忽又转过身,扬声笑道:“是了姐姐,我叫云飞,这个凶巴巴的是我三哥,姓霍名沉,表字见渊。”   姓霍……   霍沉。   令约心中登时咯噔一声,杏眼圆睁,盯着那抹鸦青色的斗篷倏地涨红脸。   竟是他?   ***   清溪坞里有两处屋宇楼阁,皆缘溪而起,贺家住在前头,屋后本住着宛阳城中一位姓周的布匹商人,可他十余年前就携妻儿往南方做生意去,将屋舍托给城中堂兄弟照看。   直至半年前,这里才又来人修葺,那时贺无量还当是周家人回来竹坞,一问那些人,却都摇头说不清楚。   再往后,又常有人搬着新打的桌椅柜榻来,这时才传出是位身子骨不甚硬朗的爷要住进来,久而久之,遂被传成位老爷。   翌日霍沉果然如云飞所说,早早遣了个小子到贺家来,贺无量昨夜便听令约说了霍沉住进竹坞的事儿,忖量之下先让纸农们上山,自己留在家中。   阿蒙将霍沉亲书的拜帖递给贺无量,打躬道:“贺老爷在家便好,我家少爷恐您介意造访,嘱小的先送拜帖来。”   生平头回被人叫贺老爷,贺无量拿着拜帖的手抖了抖,端茶来的郁菀背着阿蒙偷笑他,贺无量干咳一声:“哪里哪里,往后便是邻里,还要劳他……劳他多担待才是。”   若说介意,倒是有那么些的……他究竟是霍家的人,虽自小离了霍家,却也难说品性如何,倘真和他老子兄弟一样,他们贺家哪里又惹得起。   阿蒙听他这样说,抬了抬脑袋:“既如此,小的这便回去说与我家爷,约莫一盏茶时就来。”   贺无量点头,见阿蒙调头往屋外走又叫住他:“贺某不过一介布衣,万担不起小兄弟这声老爷,往后叫我贺叔便是。”   “欸,小的明白。”阿蒙笑着应下才出门。   堂内贺无量一只手抬在空中,不见人影时才嘟囔:“什么小的不小的,也该收回去。”   “我倒觉得你被叫得挺欢喜。”郁菀打趣句,贺无量被这话堵得语塞。   欢喜么,是有一丁点的……咳。   可眼下也不是该欢喜的时候,贺无量眉心又慢慢聚拢来,张望下屋子才嘱咐郁菀:“劳你再泡壶新茶来罢。”   总不能连杯得体茶水也没。   对方嫌弃不喝是一说,他们没备又是另一说,郁菀应下,离了厅堂,贺无量也起身到窗边找到掸子,桌椅台几火盆上扫来扫去几遭。   正弓腰看桌下时,听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忙站直转回身,只掸子揣在怀中忘了收。   阿显跟在姐姐身后一来便见这幕,心下一惊,不禁缩头缩脑起来,他爹爹几时也会未卜先知了?   “怎没去书院?”贺无量眉头皱得更深,瞪着屋外不敢进来阿显问。   “我……”阿显瞥瞥那掸子,支支吾吾,眼神飘忽去令约那里求救。   “你甚么你,看你阿姊也没用。”   “我不过是想回来瞧瞧你们罢了,若是那个姓霍的欺负你们如何是好?”   “哼,那你往后岂不是要时时守在家里?”贺无量问完才堪堪悟出话里的不对,登时眉毛一竖,“好个小子,你爹爹几时还用你来护着了?”   说话间他顺手举起掸子来,阿显吓得往窗边跑,边大声嚷:“头回娘教你默写谪仙人的诗时,你便悄悄问了我!”   提着茶壶进来堂屋的郁菀:“……”   瞥见郁菀身影的贺无量:“……”   自知难逃一劫的阿显:“……”   旁观一场戏的令约:“……”   一阵古怪的静默后,屋外传来阿蒙的声音,已然改了称呼,叫了声贺叔。   贺无量这才放下掸子,捋了捋衣襟出门迎客,郁菀亦放下茶壶,不甚放心地将令约撵去连通堂屋的偏厅里……   她家姑娘这般水灵,稍稍提防些姓霍的总是好的。   因住在溪边,房屋皆是刻意架高过的,贺家堂屋门前便是环屋迴廊与数阶踏跺,院落本是围着竹篱的,但为图便宜,几年前就拆了半边敞开,故而此时霍沉一行都立在踏跺底下。   霍沉今日披着件茄色祥云纹斗篷,即便站得低,亦掩盖不了通身的华贵气度。   见主人家出屋,他解下斗篷交到阿蒙怀里,朝阶上贺无量作揖:“见过前辈。”   贺无量微愣,教郁菀轻攘了攘后背,才相迎几步,客套请人进屋。   霍沉始终轻笑着,随人上了踏跺,却在进堂屋前状若无意地瞥了眼某扇窗。   躲在偏厅窗后的人一瞪眼,握拳低头,不禁腹诽:这人是千里眼变得不成?   想着,她也成了顺风耳变的,坐在窗下听起堂屋里的动静,听他说甚么搅扰、甚么见谅的话,心中拨弄起算盘。   他似乎是个有礼的,不像霍家人,难道离了霍家他也变好了?   不单她,留在堂上的人亦对霍沉有所改观,言谈雅澹,公子气派虽足,却无半分嫌弃意思,便连那壶劣茶也用得津津有味。   非但如此,更是备了大大小小十余件见面礼来家中,称是身为晚辈的“小小心意”,贺无量自是回绝不得,倒隐隐约约从这位身上看出当初霍家太老爷的影子,因又倍感亲切地问起霍沉在南方做生意的事。   椅侧站着的阿显不时往云飞那边瞄上眼,瞄着瞄着,云飞也瞧见他,伸手召他过去。   他本就盼着能有个年岁相仿的人顽,眼下见对方招手,笑开溜过去,贺无量瞟了眼便任他去了。   两个小少年站在霍沉身后,阿显压低声问:“你叫什么?”   云飞也小声答他:“我姓付,他们都只管我叫云飞,你呢?而今多大?”   “贺令显,年后便十二了。”   “可巧,我开冬将满了十二。”云飞笑着将肩上挂着的破旧布袋儿牵开,翻来找去才取出样东西来,“这是我从海上带回来的糖,你尝尝看。”   阿显眼里才乍开光亮,就听始终留意着他们这端的郁菀轻声阻拦:“欸——小兄弟,无需给他这个的,他吃不得。”   “为何吃不得?”   霍沉与贺无量也停下交谈看向他们,郁菀道:“怪我们,往年太纵着他,什么糖啊糕的都给他吃,险些患上消渴病。”   “原是这样。”云飞好不惋惜地皱皱眉头,想到什么又笑着问,“那我昨日遇见的那位姐姐呢?她总能吃罢?她在哪儿?为何不见她?”   “云飞,不得无礼。”   “噢。”少年可怜巴巴垂下头,俨然成了霜打过的昆仑瓜。   偏厅里托腮想事的令约自然也听见这声,不禁好笑,她哪里就这样招人稀罕了,值得娘把她藏到这屋里来?   不过那位霍公子,她也的的确确不大想见,若真教他认出她来,岂不难堪死?   正想着,便听外屋霍沉告辞,思绪微转之下,又凑去窗格边,窗上糊的油纸破了个小孔,能见到迴廊上的动静。   霍沉立在廊上,从阿蒙手上接过那件茄色斗篷披上,下踏跺前似乎又觉察到什么,偏头往纸窗的方向看上眼。   又一次对上那双漆黑的眼,有人恼了,坐回竹椅上方才捉着衣襟回想,那人似乎笑了笑,那样笑她,莫非是已经认出她来?   这个念头一出,又惹来阵心烦,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   “三哥……你笑什么?”回院路上,云飞一脸惊疑地问。   “没笑。”霍沉否决得很快,而后从怀中掏出方帕子掩唇咳嗽两声。   “……”云飞还想再问,但咕噜已经飞来他边上,他唯有抱住咕噜往檐下鸟架上去。   霍沉坐回堂屋,顺手从矮几上一个珊瑚色木盒里取出对核桃,饶有兴味地盘起来。   怪事,怎会有人的眼睛像她这样亮?   他一度将荆棘丛后的石块看做是猫,冷着脸教云飞抱它出来,最后教人好笑一通,偏今日连藏在窗后的眼睛也能看见。   亮莹莹的杏子眼。   他想着,竟又露出个笑,屋外不经意偏头的云飞登时悚然。   果然是在笑!   少年托着咕噜坐回凭栏边,一任寒风肆虐也不为所动,凝神回想究竟是甚么教他三哥高兴的。他原以为,三哥回了宛阳只会愈发冷淡,却不料才头一天就笑了起来。   往常在鹿灵、在南省都少见他笑,如今在宛阳笑,实在蹊跷。   可他怎么也没想明白,到用晌饭时霍沉默默看了他好几眼,末了反问他:“可是住不惯?”   云飞一个惊醒,生怕他要先送自己回鹿灵,摇头:“住得惯住得惯,三哥只歇息去罢。”   霍沉开冬时便犯了旧疾,至今也未痊好,是以冬日里也需午歇一阵,偏偏今日,他刚躺下不久就模糊听见底下传来说话声。   到底不是园林院落,单这么座小楼连说话声都难隔住,他细细听着。   “姐姐不午歇?”   “冬日里从不歇的。”   “姐姐往哪处去?我听周老爷说你们这儿还有湖,你几时便宜,能与我指指路么?”   好个小子,一来就替人添乱,霍沉默默责怪。   回话的人却欣欣然:“好巧也顺道,我正要去纸厂瞧他们做黄纸,你若想去,现在便成。”   竹篱内的小少年大喜:“那多谢姐姐!”   说罢奔门而去,却在这时听得吱呀一声,云飞僵住腿,回身往小楼上看,霍沉正居高临下地立在窗前,瞧着他们慢吞吞吐出几个字:   “我也去。”   作者有话要说:  阿约:不要!   霍老板:?   (:з」∠)_又是很肥的一章,很慌。大胆猜猜看我们阿约和霍老板有什么过节?(猜出来的话,我这文也就不用写了,椰!   Ps:消渴病即糖尿病(弟弟心里苦   手动感谢投雷以及灌溉营养液的的小可爱们:   小乐、大大今天秃了吗?、惊弓之鸟、可达鸭就要嘎嘎嘎、爱未央扔了1个地雷   meow酱meow +20;灿若繁星 +1;陸修 +1;吃完肉的小黄鸡 +1;芭蕉君 +8;黄钟 +1   虽然好久不见,但我还记得大家的id!爱你们! 第3章 松溪畔   前日那场夜雨后,路上始终泥泞,好在缘溪一侧的小径上有纸农们铺好的石板,此时三人走成一列,令约在前,云飞在中,霍沉跟在最后。   “姐姐,怎不见阿显跟来?”   阿显?他倒熟稔得很快。   令约想着灵活一跃,身轻如燕地落去下一块石板上,边答他话:“你们一走,他就被赶去学堂了。”   “学堂?”云飞也跨了一步,语调忽低几分,“原阿显也在念书……”   她从他话里听出几分失落,步子慢慢停下,回身看他时却不可避及地撞上霍沉的视线,他像是一早就候着她,眼下朝她摆了摆头。   她不解缘故,但又隐隐知悉了他的意思,吞去想问的话,只改口道:“我瞧你们一般年纪,往后若闲得无趣,只来找他顽儿。”   云飞尚记得霍沉说过不许去别人家门前顽闹的话,闻言回头看看霍沉,眼巴巴的模样,生生的把霍沉衬成个恶人。   霍沉颇为弃嫌地别过眼,望着清溪对岸幽幽道:“你顽你的,与我有何相干?”   飞在三人上空的咕噜:“咕咕咕。”   你昨儿可不是这般说的,果真连咕噜都听不过。某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扬起笑脸:“多谢三哥,您当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话落,只听一声轻笑,云飞顿时扭回身看人,偏着头的霍沉也移回眼。   被他们一瞧,早便收敛好笑的贺姑娘还是没来由的心虚阵,清咳声便转回身。   她继续往前走,云飞笑咧咧跟上,问:“姐姐为何要笑?难道你也觉得我三哥不好?唉哟——”   少年痛呼一声,引得她又回过头去,只见小少年坐在石板间的泥泞路上,满脸狰狞狼狈。   令约:“……”   霍沉:“……”   最是好脸面的年纪,熟人跟前摔倒已然难堪,更不提还有这个才将认得的姐姐在,云飞为保住他最后的颜面,径自调头溜开,蹲去溪边清洗披风。   令约因扶了他一把,手心里也沾上泥点子,等人跑开便也踩着枯草过去溪边。   冬月里溪水凉意刺骨,洗净了手,少女蹲在原处朝手心呵几下气,正搓手取暖时,余光瞥见霍沉过来身侧。   她微微仰头,眼中流转的光恰似溪面上泛着的,亮亮的。   落在霍沉眼底,他轻抬下眉毛,终于动了动始终笼在袖中的手,缓慢取出个红铜袖炉。   “贺姑娘若不嫌,不妨用用这个。”   他的手白皙又修长,像是个姑娘家的,不过要大得多、厚实得多,骨节分明,眼下捧着袖炉伸到她眼前,不由教人多看上几眼。   只不过,盯了片晌也没接过,反而是起身来。   霍沉眉毛又翘了翘,不再看她被冻红的手,抬眼瞧她,似笑非笑地问:“莫非真教云飞说中了?”   整个宛阳,包括她,都不拿他当好人。   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令约抿了抿唇。是了,只怕市井里的那些流言他早就听说过了,他问得这样委屈,也是在为自己鸣不平罢。   她想着,斟酌着答他:“霍公子既是好的,想来无需多少时日,他们便会改观。”   自以为答得极妙,可霍沉听后反笑得古怪,反问她:“贺姑娘觉得我是个好的?”   如此反复无常,她才摸不着头脑,索性不答他。   霍沉没再追问,只把袖炉送得再近些,近到碳火的热气也簇拥来她手边。   她还是没接,怪只怪这场景与多年前那出有几分相似,早先忘却的难堪又冒出来。虽然看这情境,霍沉是没认出她的,但并不妨碍她兀自尴尬。   心下忽忽晃过许多念头,最后,她竟壮起胆对上霍沉的眼,问他:“霍公子可是只对……”   小径旁瘦竹苍松,皆让吹来的溪风摇得沙啦沙啦响,语声没入其中,霍沉听得含糊不真。   ***   云飞在溪岸边找来些枯草,借溪水擦了几擦他的披风,可惜越弄越脏,折腾半晌干脆抱着湿透的披风回去他们那里,只是……   这里只剩他三哥一人在,双手揣在袖中,远远儿地望着前路。   “贺姐姐呢?”他从背后出声。   霍沉回头扫他眼,清咳声:“回去将衣裳换了。”   他说完,沿着来路回去,云飞在原地愣了会儿才追他,大声道:“一准是你说错话惹她怄了气!”   “……”   霍沉不置可否,落到云飞眼中便成了理屈词穷,他急忙问:“你说了什么?可是又把人气哭来?我不过才离开半盏茶功夫!”   这回,换霍沉拧了拧眉,生硬堵他话:“再多说一句,明日便送你回鹿灵。”   云飞张了张嘴巴,又垂下头去,心道他就是恼羞成怒。   两人皆默不作声,直到快走回竹坞时,霍沉才淡淡地瞥云飞眼,小少年从小就爱挎个布袋儿在身上,谁也不知里头揣的有哪些千奇百怪的东西。   看上两眼那布袋儿,霍沉伸出手:“糖。”   云飞还在同他置气,摇头:“全吃了。”   “我若是要来与你贺姐姐赔不是呢?”   云飞睁大眼,狐疑抬头:“此话当真?为何我一点也不信?”   霍沉耐着性子点点头,云飞随手将湿透的披风往竹枝上一搭,埋头翻找,最后取出块拇指大的糖。   油纸包得严实,霍沉接过后在手心上掂了掂,回想起方才隐忍着怒意朝他告辞的少女,某种久违的懊恼情绪又冒出头来。   怪事,他嘀咕声。   回了竹坞,霍沉坐去迴廊底下逗起鸟儿,原是想着等令约回来就赔个不是,却没料到她再回来时身后会跟好一群人。   霍沉站在廊下替咕噜喂食,篱笆外路过的年青学徒们个个儿朝他看,霍沉轻微抬抬眼,他们便立马回正脑袋。   只有一人没肯看他,霍沉垂下眼,摸了摸袖中那块糖的位置,之后就教咕噜踩了一脚。   “……”被踩的霍公子再没兴致喂它,冷声吐出两个字来,“蠢鸟。”   这个仇,蠢鸟咕噜记了整夜,翌日清早云飞刚解了它脚链,它就朝霍沉的窗外飞去,边啄窗木边叫。   云飞素来是个起得比鸡早的,此时的天,连月亮都还看得显,他在院中不停地唤咕噜也没用,最后反教一股香甜气味吸引住,顺着香气推开柴门朝前头贺家去。   被吵醒的霍公子下来阁楼时,不仅云飞没了踪影,咕噜也是。他只随意用过清粥,喝了药就到书房去,不过才回宛阳,这里的生意尚需打点。   屋内生着盆火,偶听碳火哔剥一声,将近隅中时屋外忽亮堂起来,看去窗边,已有日光透窗照进屋。   回宛阳的前几日,沿途都在落雨,这还是连日来头回见太阳,霍沉放下账本,斗篷也没披的出门去。   院里云飞正飞着竹蜻蜓,他下了踏跺,明知故问道:“从哪儿来的?”   “阿显给的。”云飞晓得早上做错了事儿,乖巧认错,“往后我等三哥起了再放咕噜。”   霍沉却不计较这个,单揉了把小少年的脑袋,从他手上顺过竹蜻蜓,自己放在手心搓了几下飞了回。   冬阳底下,云飞摸着脑袋笑,笑过跑去替他捡回竹蜻蜓,霍沉正放第二回 时屋侧就哒哒过来头黑身白嘴的长耳公……   上头坐着的,不是贺姑娘又是谁?   霍沉为这情景所讶,一时失手将竹蜻蜓送了出去,竹蜻蜓旋啊旋,竟越过篱笆直直朝驴上的少女去。   令约瞥见竹蜻蜓,稍稍侧身,一把抓住它,然后绷着唇重新将竹蜻蜓送回去,自己骑驴离开。   霍沉觑着少女离开的背影,轻声失笑。   不待问好的云飞蓦然歪过头……三哥又笑甚么?   ***   陈举人巷外,离书院不远的地方有家叫“荣禄斋”的纸铺,乃系宛阳方家所办商号,在省里都是鼎鼎有名的。   贺家的纸从来都是卖给他家的,“荣禄斋”的印和“宛阳贺无量”的印盖在一处,不愁纸货行情差。   冬日里无好料,通常是造不出上等纸的,遂也成了抄纸学徒练功夫的好时候,老纸农许他们造黄纸,令约今日来城中便是为了将阿合昨日运出竹坞的黄纸一应卖到荣禄斋。   纸铺里的小伙计清点毕,又说与掌柜的结好银钱才算完。   令约将应分给学徒们的那些挪到个杏黄色钱袋里,又掂了掂剩余的,从昨日午后起就不甚开心的人竟没出息地高兴许多。   她在心底暗笑一番,抿笑出了荣禄斋后院,牵着小毛驴离开,却不料在途经东风楼时遇上个实在不愿见的人……   若问贺家与方家的生意往来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早些年方家太老爷在时是如何也拈不出的,可自打他去后,积年累月下来也生出些芥蒂,这之中最大的芥蒂便是因方家少爷方琦而起。   去岁暮春,方琦丝毫没个预兆地到贺家提亲去,将贺无量和郁菀好吓一跳——这位方少爷与阿约向来少有往来,如何朝夕间就来提亲?   他们心生疑惑,令约也断不肯依,当即回绝了去。   方家乃是宛阳大户,方琦更是家中独子,他们这般“不识好歹”,自然引来方老爷的不满,觉得此事有损他方家颜面,遂在纸铺收清溪坞竹纸时压了成价钱。   那时起贺无量便起了不往荣禄斋卖纸的心思,后来还是方琦出面劝说父亲,这事才不了了之。   宛阳百姓茶余饭后若是说起这些,总会夸俏方琦几句,说他肚量大,时常拿他与霍家那些个“废物”与“无赖”相比,道方家有他,定会把霍家比下去的。   只有令约知道,那件事儿并未了落,而方琦也不像人们所说那样。   此时方琦左右还有其他几位公子哥儿,令约只认得他和周家两位少爷,余下的约莫是外地来的行商,正要进东风楼。   方琦见她要绕行,别过头与那些人说了几句就告辞追上她。   “贺姑娘何苦躲我?”方琦从身后问她,语气颇有些自嘲意味,引得道边两个卖胭脂的姑娘看来。   令约不过才恢复三成的好心情又被他搅乱,若非心中有顾忌,早便骑着驴离了这里。   她不愿应他,只冷着脸朝回竹坞的近道去,被冷落的方琦混不介意似的,笑得温和跟在她身侧。   直到出了主城,四下无人时方琦脸上的笑才慢慢淡下,漫不经心地捋了捋衣袖,悠哉悠哉地问:“贺姑娘考虑得如何了?”   令约攥紧缰绳,指节微微泛白,正不知如何开口又听方琦冷声道:“贺姑娘,方某已经没耐心再陪你耗下去了。”   这件事上,他的确耗神太多。   “嫁来方家坐享荣华富贵,或是……”方琦顿了顿,“从此再无清溪坞。”   冬阳复从云下出来,令约不再盯着地,而是用那双映着天光、明亮清澈的眼怔怔地瞧方琦,握紧缰绳的右手垂下,缓慢收紧。   纸农们的生死为何要交由他定夺呢,她默默想。   拳头一出一落间,一阵马蹄声也由远及近地传来,她从捂鼻痛呼的方琦身上偏转过眼,一眼见到白马上的霍沉。   失神片刻,而后莫名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点击就看少女暴打装逼怪——方·本文第一婊·伪君子·琦。   猝不及防出现的霍公子:我有丶害怕。   感谢浇营养液的小可爱:小黄鸭 2瓶;芭蕉君 3瓶~   (卑微阿煎:就……想康康评论 第4章 谁解围   方琦如何也意想不到她敢打他,懵了一瞬,还不待怒意腾起,便又听马蹄声传来,于是想也不想地换回那副虚伪做派,摆足苦情姿态。   正是知晓他好在人前惺惺作态,令约才在见到霍沉时稍稍松了口气,至少方琦不会在眼下做出甚么报复……   她厌弃别过眼来,云飞和霍沉的马也齐齐停至眼前。   “姐姐!”马上的小少年兴致勃勃地唤她声,眼睛亮藿藿的,像是见着了天大的趣事。   霍沉则只稍稍偏头,用他那双黑而深沉的眼睥盼马下两人,似笑非笑地捋着马儿的鬃毛。   他们这样,想来是瞧见她打人的情景了,少女颇不自在地咳了声,云飞笑得愈发欢快:“他是谁?如何得罪了姐姐?”   被问及的方琦自听见马蹄声起就偏头看去,边从怀中取出方锦帕捂住口鼻,轻轻擦拭,见并无血迹才又收起。   可惜他不知,他再昂首挺胸,鼻尖也是通红的。   待人停下,方琦便仔细打量起他们来……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便连坐骑都百般抖擞,宛阳定是数不出这号人物的,遂猜是外乡来的。   然而正起思量,就听马上的小少年熟稔唤了声姐姐,接着又兴冲冲问了那话,一时间又有些恼了,只面上不曾显露,反而深明大义地露出个笑。   “小兄弟说得极是,想来是方某无心失言,惹贺姑娘不快了。”方琦语气里满是懊恼,说着闪躲似的瞥了眼令约,仿佛是在为方才的事难堪懊悔,不敢与她直视。   如此姿态,令约往常也见过几次,却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可厌可憎。   “贺姑娘。”   心中正憋闷时,始终不曾开口的霍沉竟叫了她声,她顺声看向他。   “贺姑娘可是要回竹坞?”霍沉面上本无任何表情,可在见到她乍抬头的动作后轻弯下唇角,“适巧霍某将钱袋落在竹坞,不若同行?”   她睁圆眼,许是有了方琦“瓦石在前”,她竟觉得昨日才惹恼她的霍沉爽直可爱起来。   但她没吱声,只转过身摸了摸小毛驴的背,轻轻爬上去。   霍沉略感此景好笑,连带着神情也愉悦不少,慢条斯理地带马儿转了向,想到什么,回头拦住要随他回竹坞的云飞。   云飞不解,委屈道:“可我一人也不认得去东风楼的路。”   霍沉这时才想起还有一人似的,瞧那方琦一眼,笑道:“东风楼的少当家就在此地,你且问他。”   “……”云飞呆呆回身,对着方琦眨几下眼,忽然喃喃,“原是这样,我省得了。”   小少年心中有了盘算,笑扯扯同二人挥别,看着一白马一黑驴慢悠悠晃远才收回脑袋。   时近亭午,冬日照在令约后背,她莫名热将起来,眼珠微转看身旁那匹迁就她驴子的白马。   白马好像也斜着眼,不过不是瞧她,而是在瞧她的小驴。   静默中奇异地透出几丝尴尬。   出声打破这僵局的乃是霍沉,起初他也只静静瞥她,默然许久后才轻咳声。   “贺姑娘。”他又唤她声。   少女不哪般情愿地撩了眼,他松开缰绳,手探进袖兜里,取出那块油纸包着的糖。   一驴一马慢腾腾越过石桥,令约瞧着他伸手递来的糖,睫毛忽闪几下。   “昨日——”口吻太过歉然,霍沉顿了顿将措辞改过,缓声道,“霍某从来嘴拙舌钝,昨日若是惹恼了贺姑娘,还请姑娘莫往心里去。”   “……”她还从未听过这样虚浮的道歉,令约心中咕哝几句,面上却没要回他的意思。   霍沉不禁皱了皱眉,像昨日递袖炉那样将糖递得更近,不知觉间,高大的身影像团黑云似的罩住了她颊上的光。   隐隐的束缚感教她别扭得想躲开他,她带着小驴走快些,胳膊不经意擦过霍沉的指尖,霍沉将糖收回手心,拇指指腹轻轻擦过她方才触碰过的指尖。   正欲慢慢跟上,却听前头的人淡声开了口:“霍公子不必道歉,昨日我恼是因为回想起一些往事。”   她走得远些,只有小毛驴冲霍沉甩了几下尾巴,霍沉闻言抬了抬眉,很快又敛了眼眸,浓密的眼睫底下覆上层阴影。   怪事。   他难得懊悔一次,为与她道歉巴巴儿的琢磨半日,结果却只是她在迁怒?   霍沉不言不语,只将掌心里的糖把玩几下,尔后轻轻搁至马辔头上,笑着勒停马儿:“让贺姑娘见笑了,霍某忽想起钱袋就在身上,便不与姑娘进林子了。”   说完,前头的人也缓辔停下毛驴,抿着唇回头看他。   明明是副讨喜模样,偏霍沉心中不舒泰,朝她微微颔首后便策马离开。   少女的杏子眼不禁微闪,目光从他后背慢慢转至地上,那里的小碎石旁,静静躺着块从马辔头上落下的糖。   哪里就这样巧了?钱袋儿说不在就不在,说在又在了。   她后知后觉地猜出个究竟……暗想,他那番忘带钱袋儿的话兴许只是托词,为的是避开旁人与她道不是,也是为这才肯迁就她的小驴慢腾腾走。   方才那样回他,确乎是她在恼从前的事,落到他耳中指不定就成了迁怒,她驳了他的少爷面子,所以他也同她怄了气,这才离开。   一捋明白,令约登时没了脾气,指头在小驴油亮亮的脑袋上敲了敲,暗叹几声。   这算得上哪门子的迁怒?横竖都是他惹的她,她不过也是一时气话啊。   ***   只可惜没带咕噜出来,云飞暗暗想,不然他也想支使咕噜踩这方琦两下,最好也踩在他的红鼻子上。   少年心底打着顽皮主意,面上却是客客气气,将他恭维人的本领拿出来,坐在马上朝方琦拱手。   “久仰方公子大名,常听人说宛阳方公子为人谦和大度,不曾想初来此地就见识到了,真是佩服佩服。”   难得见他这样会装模作样的人,险些就骗过自己了,如何不佩服?   云飞在心底哼哼句。   若是寻常,方琦定会为小少年坐在马上说这番话感到不洞快,心中鄙薄冷嗤也是说不准的,可他今日只想着一事。   只见他从白马离去的地方收回目光,心不在焉道地回应云飞:“哪里的话,不过几句谬赞顽笑罢了——只不知方才那位公子系哪里人士?姓甚名何?”   才然霍沉当着令约的面自称“霍某”,方琦又是个自来对“霍”字敏锐的,见他相貌年纪,不由得想去前些时候牙行里流出的传言,说霍三公子就要回宛阳来……   如此一来,方琦心中模模糊糊有了个猜测。   “啊——”云飞拖长尾音,眉梢飞飏,“他姓霍名沉,表字见渊,想来方公子也认得他罢?”   即便方琦早有猜忖,也在听到霍沉名字后怔了一怔,一时不知他回宛阳究竟所为何事。   ……   东风楼阁楼之上,云飞临窗而坐,小心翼翼地叠着几颗蜜橘,笑得脸快酸时对面一道人影坐下。   “三哥!”他欢喜叫人,待看清霍沉不甚晴朗的面色后又悻悻收了声,乖巧替他斟茶。   来宛阳前,云飞便四处打探过消息,听闻东风楼有位从京城名楼回来的厨子,遂也想来尝尝味道。   随他们进竹坞的厨娘还是云飞幼时的乳母,跟着他们一路从鹿灵到南省,虽说各省菜样学了不少,吃得多了却也腻味。   云飞素爱尝鲜,今早傻兮兮顺着香气到贺家,跟着人同吃了碗清粥都喜滋滋的,是以竹蜻蜓玩得累了,又巴巴儿央霍沉来这里吃。   就是不知出了甚么事,他三哥忽地不高兴起来,小少年心下暗度,将茶盏推去霍沉面前,边邀功道:“三哥爱吃的我全要了。”   霍沉低低应他声,转了转手边的尖足茶盏,打量眼周围便看去窗外。   如今这时节,宛阳街市上多的是南来北往的行商,皆是想着赶在腊月里归乡的。东风楼堪堪对着登月桥,缘着登月桥往灯心巷方向去,那里也有处酒店,只生意比不得东风楼兴旺。   早在十数年前,霍家闲云居还担着“宛阳第一楼”的嘉名,如今却是江河日下。   霍沉在南省的三年间,大抵是账簿看多的缘故,忽患上那能近怯远症,离得远便看不真,故时常虚着眼看人看物,有时就连与他最亲的云飞都辨不出他究竟是看不清还是有所思。   譬如此刻。   但见他指尖在茶盏上敲点,直到小伙计伺候端菜时方收回眼。   “来时方琦可问你什么了?”霍沉忽然问道。   他来之前,云飞高兴的正是这回事儿,眼下听他问起,竹筒倒豆子般说了:“问了问了,我原先还拿书里恭维人的话讽他,谁成想他没听见似的,尔后……”   说话间,饭菜亦上得差不多,云飞忍不住先剔了小块鱼肉,然还不待送进口中又想起别的话来,停下动作,颇不好意思道:   “倒忘了,三哥那时若再晚些告诉我他是谁,没准儿我就信了他的胡话,岂不是要错怪贺姐姐是那蛮不讲理的?”   冷不防听他提起令约,霍沉又回想起刚才的事,蹙额噎他一句:“我瞧你已是信了。”   鱼还没吃,鱼骨头反倒先进了喉咙里,真真儿如鲠在喉的云飞撇撇嘴,试图转说他话:“那你同她回竹坞时,可为昨日的事道歉了?”   这话落在霍沉这里无疑成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心下无端烦错,可他无心与这个聒噪小子解释甚么,只搪塞:“尚未,那糖藏在怀中,一暖便化,见不得人。”   “这话倒是……”云飞皱眉思索,俄然放下手中箸子,将肩头的小褡裢甩到身前翻找。   端菜上前的小伙计经他一吓,不慎碰垮了他摞得高高的蜜橘,有两颗直直滚到霍沉手背处,一时间,四周忽厮闹起来。   阁楼之上,年岁尚小的小伙计忙不迭放菜求饶道:“小的手脚子粗笨,惊扰了霍三公子和这位小公子,还请二位饶了这回……”   约莫是从方琦那里知晓了霍沉来头,小伙计吓得不轻,只差再碰个头。   霍沉黑漆漆的眸静觑着他,听的却是阁楼下的动静,纨绔的醉闹、行人的惊呼规劝、黄口小儿的哭闹声……   “真真的气死人,几时又要你磕头了?你只下去。”云飞生气撵走那碍人眼的胆小伙计,自趴去窗栏往登月桥上看,看清后登时撑直胳膊身子。   “三哥,是阿显在与人打架!”   作者有话要说:  云飞:我和三哥都在秀,只有阿显在挨揍。   阿显:???   感谢陸修小可爱的营养液~ 第5章 遥相望   登月桥两头教行人过客围得水泄不通,云飞观望未几,便匆匆离座跑下阁楼。   石桥南端,挨肩擦背的人群里一个垂髫小孩儿正哭着,他脚边落了串糖葫芦,以故一时对着桥面哭,一时又抬头看着阿显擤鼻涕。   云飞贴着束莲栏板往拱桥上去时,灵活岔开了那群大人,却耽搁在这么个小孩儿跟前。   眼见着阿显就要拧不过他对面那人,云飞也不管顾,只扶着石栏一跃,经阑干上越过那羸瘦小孩,引得众人看去他那儿。   “喂!你是哪家的醉鬼,也不知羞,还跟小孩子计较?”小少年从栏杆跳到拱桥上,还没立稳脚跟便挑衅句。   话落,人群窸窸窣窣起来。   “那可是霍二公子,小兄弟切勿招惹他!”   人群里忽传出这么句话,不待云飞有所反应,那边纠捩在一处的二人便齐齐滚在桥面上,那霍涛做了人肉垫子,脑袋撞的好一声响,吓得桥上众人连连退几步,后头瞧热闹的也险些摔倒大片。   此时的阿显,像头发怒的小牛,甚么也顾忌不得,瞧准时机便气勃勃抓起霍涛的手,狠狠地朝他腕上咬去。   “嘶——”霍涛因撞到脑袋已是酒醒三分,此时又是痛得倒吸口凉气,胳膊重重一挥,“撒开!”   他正值年轻力壮,又怄了火,这一挥再不似方才那样刻意收着力道,直将阿显从身上甩开,一头撞到石栏板上。   “阿显!”云飞惘惘醒神,恼躁自个儿没早些反应过来,急慌慌上前扶他。   霍涛因未带小厮出门,唯有自己扶着后脑勺起身来,靠坐在石桥另一侧的阑干上,龇牙皱眉瞧自己被咬出个深牙印儿的手腕。   而石桥上的人群,从他起来便各自散开,不过剩几个还没走远,唯有那个瘦伶伶的小孩儿始终守着,见人撞了头,与云飞一齐跑去跟前。   石栏板上雕着几枝莲花,阿显脑子里一番天旋地转,连带着莲花也转起来,他死死摁着额头,想忍过那阵疼,却觉知到一股热流,松手一看,手心里已然沾上血。   见这情景,那小孩儿又哇的声哭起来,云飞也是一惊,忙道:“你哭甚么?我们带他找大夫去。”   “欸。”那小孩儿收起哭声,霍然立身,却撞到一人腿上,捂着脑袋嗳哟一声。   “三哥!”云飞眼睛一亮,叫来人声。   霍沉微微弓腰,在云飞的帮扶下将阿显提起来,又从怀中取出方干净帕子压在少年汩汩冒血的地方。   “嘶——”小少年痛呼声,刚想同他们道谢却见云飞冲他比了个噤声手势,只得缩着脖颈暂待在霍沉的掌控下。   石桥底下,不甚湍急的流水声愈发听得显了,原是四周都不知不觉地静了下来。   阑干上靠坐的霍涛再不瞧他的伤,原先醉昏昏的双眼竟也变得百般清明,定定望着亲自替小少年捂住伤口的霍沉,眼底渐渐浮起复杂神色。   霍沉的视线只停留片刻便收回,问阿显:“可还走得了路?”   “嗯。”阿显僵着脖子,问,“我弄脏了你的帕子,可要我赔?”   “……”霍沉语塞,暗想这姐弟俩怎都爱问这种奇怪话。   还是云飞出言岔去:“我三哥岂是这样小气的人?我瞧你撞得不轻!”说着就要带他瞧大夫去。   霍沉松手教阿显自个儿捂着脑门儿,领几个小孩儿下去登月桥。   桥上只剩霍涛一人时,他神情一变再变,最后忽地又摆出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对着霍沉背影扬声笑道:“别来无恙啊,三弟?”   静默的街市上,但凡听见这话的人无不探脑看向霍沉,但见他脚步也不曾停顿,若无其事地离了这里。   ***   灯心巷外的医铺里,小少年苦着脸,不时委屈嚷嚷句:“嘶,轻点儿,疼死个人了。”   他越嚷,云飞和那个小孩儿的脑袋凑得愈近,眼睛也不肯眨地盯着老大夫替他敷药。   “我且问你,为何会跟他打起来?”云飞问。   “这事儿我省得,”答话的是那个瘦怯小孩儿,他瘪瘪嘴,“原是阿显哥替我买了串糖葫芦,但教那醉鬼撞掉在地上了。”   “胡说,你又知道什么!”阿显反驳他,不慎牵痛伤,教大夫按住,吃痛声才愤愤道,“你们不懂,横竖我有的恼。”   角落里一把雕漆椅子上,听闻这话的霍沉眼皮儿微微一动,猜到什么似的,抬眼扫去。   那端老大夫已替小少年包扎起脑门儿。   云飞自觉痴长他数月,对他这话极为不满,因问:“你不说又怎知我不懂?不若说出来,往后遇着他,我帮你一块儿打,何如?”   令显听得心中一动,眼珠转溜溜瞧霍沉眼,低低问:“你们同他,不是本家么?”   “呸呸呸,谁同他是本家了!”云飞说着也飞快瞥霍沉眼,看他像是没听见,声音压得还要低,“你放心,我付云飞生平最不齿那些人,你若说与我,我准是跟你一头的。”   一个素爱刨根问底,一个自来憋不住话,眼见着就要对付不过去时医铺外传来说话声:“郁先生,阿显就在这处!”   阿显一听这声儿,嗳哟声,扯回头看,只见个鬓生银发的老先生跨进医铺门槛,身旁跟着个穿着半旧灰棉袄的小少年。   “外公!”   少年虽叫人叫得心虚,精神却未短少,郁章边无奈边也松了口气,走近问那老大夫他伤得如何。   郁章在宛阳书院里教了二十余年的书,人都叫他声郁先生。   若真要算,老先生也不是阿显的外祖父,还当再往外一层,唤他作外叔祖父才是。不过他胞弟、胞弟妹皆因病早逝,唯留膝下小女郁菀一人在世,他早早儿地便教养起郁菀,只当又添个女儿。   这么一来,索性叫得近亲些,只让令约、令显唤他外公。   那老大夫堪堪缠好最后一圈,松开阿显脑袋,回郁老先生道:“无甚大碍,只这几日仔细见水,认真吃几剂药,过三两日还需换回药。”   说着就绕去开方子,郁章自是跟上,也是这时觉察到铺子里还有个年轻小辈……   两个眼神都不如何好的人沉默相视一眼,霍沉素常古井无波的眸子里蓦然闪了闪,烛芯点燃那般,而后缓缓从交椅上起身,没头没脑地朝老先生作了一揖。   郁章久等不出他的话,思索未果,面上渐露疑惑神色,正欲询问一二时教老大夫沙哑的嗓音打断:“照这方子抓药煎,每日吃一回即是。”故转身去接方子。   “胡说!我是替你寻救兵去,哪里就告状唔唔唔——”堂中那个穿灰袄的小子倏地闹了句,话到一半就教阿显蒙住嘴,云飞跟那瘦猴儿在旁边笑。   郁章见状摇摇头,同店里伙计包了药就前去提那几人回学堂。   临走前,阿显念及方才霍沉帮他的事,同霍沉道谢行了礼,尔后又转过头悄声央云飞回竹坞后再莫提起此事,见云飞万没有回绝的意思,这才告辞离去。   云飞盯着那几人背影,眼底一时欣羡,也不知静了多久才收回眼,本以为自己怔的厉害,孰料边上还有个发怔的。   “三哥?”   霍沉偏头睇他,神色如常,他又觉得是自己看错来,他三哥怎会发呆呢?   缘着晌午时东风楼下的那场争执,二人晌饭是没用成的,于是此时又从灯心巷折了回去。   与适才来时不同,这回从桥头卖瓜果的到东风楼内饮酒谈天的,总会张望他们几眼。   “果然不出二哥所料,也不知他们教那些人欺负成什么样子……”云飞坐下后哼哼道,顿了顿又说,“等再见了阿显,我定要问出他打霍二的原委来。   他话里的“那些人”无非是说霍家人。   霍沉听后不禁牵出个笑,更甚揶揄起他:“你何必气,莫非往后宛阳的治安也交由云飞大侠管?”   “……”云飞大侠对这样的取笑调侃已是见怪不怪,只吞声忍气。   ***   “嘶,冻死了冻死了,堂里竟连个火盆也不架。”   从栗香园后门出来,云飞搓着通红的手与霍沉埋怨,不巧窄巷里又刮了阵寒风,凛凛带来团灰黑的云来头上。   霍沉抬头看了眼低处的云,一跃上马,边道:“他如今连祖上的营生都能卖,哪里还有闲钱摆这空架子?”   “说的也是,”云飞坐上马,又道,“不过栗香园这个名字取得甚合我意,院里那棵栗树看着也有些年头了。”   霍沉想到那棵板栗树,额头莫名有些疼,不自觉地伸手抚了抚眉心,突然出言:“是有些年头了。”   想当初,他还被那毛剌剌果子砸过……   两人在阵阵的寒风中回了竹坞,绕过篱笆朝马厩去时令约正从缘溪一侧的小径上回来,看见他们,免不得想去午间那回事。   嗯……那位少爷像是在和她生气,还是不见的好,想着她便匆匆回了前边儿。   散学后,裹着圈儿纱布回竹坞的阿显好吓了众人一回。   真话定是没敢说的,所幸郁老先生也怕家里人担心,纵他瞒着,他只说是练射术时不慎摔了跤。   好在没人疑心,郁菀还为此免了他念书练字,用过飨饭便放他去屋后找云飞顽儿,这两个小孩子,说是一见如故也不为过。   令约则早早提着热水回了屋,生了个小火盆,洗漱罢躺去床上。   屋外的风时疾时徐,夏日里听着清凉的竹树飒飒声,冬日里听着只有寒意。   她慢朦腾蜷缩成一团,忽然想,这几日一时晴一时雨的,想来离下雪也不远了……   约莫是教她想了想,等她朦朦胧胧睡去时居然也梦到个雪天,梦里的事,恍恍也是那时发生过的。   梦愈沉,她眉头蹙得愈紧,便这样不自知地皱了整夜,翌日晨光熹微时才教一阵“笃笃”声吵醒。   令约伸手揉了揉眼,混沌须臾。   屋里的火盆早没了火气,冷飕飕的,原想多赖会儿,偏偏窗外笃笃笃的声响没个消停。   唯有不情不愿地起来,拢上外衣、趿着鞋去窗边一探究竟,却无意踩到个什么,低头一看,可不是昨日顺手拾起揣在袖兜里的糖么。   想来是昨夜掉了出来,她又拾将起来,轻放到窗台上,推开窗。   风灌进屋内,只见窗外那只白鸽受了惊吓一般,歘地扑棱开,这一惊诧,她睡意全无,顺着看去对面,那里也有一扇窗,窗内的人正端着茶盏,怔怔瞧着她。   看清霍沉的一刹那,她十足清醒地忆起昨夜的梦,抿了抿嘴巴,吱呀一声拉回窗扇。   虽隔了数丈远,那端的霍沉却有种吃了一鼻子灰的感觉:“……”   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芭蕉君 5瓶;灿若繁星 1瓶。 第6章 玉钗红   天实在冷,阿显提着书袋儿踏出门槛登时哆嗦下,心念一动,忽捂住脑袋转身回屋:“娘,我头疼。”   倒也不是扯谎,头上的伤的确是疼,他遂心安理得地用这话撒起娇,从他爹娘这处得了恩准今日不用到书塾去。   阿合不用送他,只跟着贺无量到纸厂去。   时候尚早,郁菀从屋里取了件旧衣裳坐来堂屋里缝补,令约则闲闲找来几根彩绳,编着什么。   至于不用去学堂的阿显,此时正端坐在两人面前念诗。   念到“人生得意须尽欢”一句时,他刻意抬高声音,却未敌过屋外含含糊糊传来的声音。   郁菀听声,忙放下针线篮子去门边,窸窸窣窣说了几句便来桌边拿钱袋儿。   原是这两日她同云飞的奶娘秋娘见过两回,昨儿又一道在溪边洗过衣裳,秋娘因初来宛阳,不认得城中坊巷桥市,听她今儿要去肉行便请同去。   郁菀自是应下,这时受秋娘邀坐去辆朴素马车上出了竹坞。   阿显在窗边见马车走远,欢喜放下窗屉子,丢下书坐去令约旁边的小圆凳上暖手。   令约斜过眼觑他,手上仍懒懒地编着彩绳,打趣他:“唷,几时改了性子?怎不跑去后头找人顽了?”   一听这话,阿显忙晃晃脑袋:“不去不去,他什么话都要问个明白,真真气死个人。”   奈何天不遂人愿,他话音堪堪落地屋外就传来云飞的声音:“贺姐姐可在家?”   不待令约反应,阿显便一溜烟窜到门后,令约原以为他是口是心非要给人开门,结果他只是想藏在门后。   她嗤笑声,放下彩绳开门去。   屋外的小少年披着一领斗篷,见到她后笑咧咧送了样东西来眼底:“姐姐吃糖。”   倒是和昨日那块儿一模一样,她轻轻抬眉:“为何给我这个?”   “三哥说,早间咕噜跑去你窗外闹了,我向姐姐道歉来。”   “小事罢了,总是要起的。”她推辞道,“你留着自个儿吃罢。”   “不成……”不待她问缘由,小少年便接着道,“我三哥说了,错虽是因我而起,礼却应该由他赔,不过他不便贸然登门,这糖是我代他送来的,姐姐若不收下,我便是错上加错了。”   令约:“……”   她心下捋了半天也没捋顺这话,却没再回绝,接过了他的糖,又听云飞说道:“我三哥还教我转告姐姐,他眼神并不好使,有那‘能近怯远症’,远看只能模糊辨清人影。”   令约等他说完,但云飞说到此处就再无后话,静默会子不由顶着头雾水地问他:“何出此言?”   小少年呆呆甩甩头。   迎面又吹来阵风,令约瑟缩下,出言来:“今儿外头冷——”   “阿显?”屋外的小少年惊讶出声,歪头看向门槛内门扇底下露出的裤脚鞋面,须臾恍悟,“好呀,可是想躲在这处捉弄我?”   阿显:“……”并不。   令约见状,默默往后撤两步,敛笑看阿显从门后出来,与门外的人挠头干笑:“竟教你瞧见了。”   “如何没去念书?”   “唔,今儿头疼。”   “眼下可还疼?”   屋外的小少年一副担忧模样,落在阿显眼里,蓦然心虚两分,心想:他天然爽朗,我又是他来宛阳后头个认得的伙伴,爱寻话问也是理所应当的,哪里能就此冷落了他?   “不疼了。”他想着跳出门槛,回过头问令约,“我同他顽会子再念书可使得?”   两个小孩子巴巴儿地望着令约,她哪里回绝得了。   只等她点头,两人就欢喜告辞跑下踏跺,她扶着门框,探头看人拐去后头,心下嘟哝,出尔反尔倒很快。   想罢掩上门隔断外头凛凛朔风,坐回火盆旁,却没着急拿起彩绳编,而是慢条斯理地拆开那块糖,送进口中。   刹那间,甜味在唇齿间窜开。   少女的杏眸黑润润的,映照着火盆里暖烘烘的橙红火光,不禁惬意地眯了眯眼,像只在烤火的懒猫……   少顷,少女面上的惬意逐渐淡下,像是被火烤得热了,染上薄薄的绯色。   她想,那位霍公子恐怕是误会了甚么,她那时关窗……一是记仇,二是怕冷,全然没有担心他瞧见什么的意思啊。   ***   另一头,阿显随云飞到堂屋里坐下后,神色罕见的严肃几分,挺直腰板绷着脸,道:“可说好了,今日再不问那无赖的事。”   昨个儿夜里,云飞又端出在医铺里的好奇劲儿,不住问他为何要打霍涛,他虽难招架,却还是守口如瓶。   毕竟,这中有些事,他连爹娘、阿姊都不曾告诉。   云飞见他神色肃然,倒了杯热茶推到他手边,窘蹙道:“不问了不问了!昨日是我聒噪,只我这人见着谁都爱问些故事,你千万别恼我。”   “不恼的不恼的!昨日在登月桥上,还是你帮的我。”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完没来由地尴尬些,各自捧着热茶埋头啜上口,别提多乖巧。   霍沉自书房踱步进来堂屋,见昨日闹得跟两只猴儿似的人正静坐喝茶,不禁挑了挑眉:“今日怎这般安静?”   两人抬头,他径自坐至另一侧的交椅上。   云飞替他斟杯茶送去,瞥眼阿显,道:“三哥既闲着,不如同我们投壶顽。”   这等游戏本是那些士大夫燕饮时玩的,最是讲究礼节的,不过云飞自幼时见识过两回后,就也稀罕上了,倘若有人陪他,他总爱与人比这个。   他说着跑去偏屋取投壶来,也不顾霍沉答应没答应,霍沉无奈,但见两个小孩子兴致勃勃腾出地方,倒也陪着他们闹了会儿……   ***   此后又过两日,冬至眼瞅着也快到跟前。   郁菀翻了翻黄历,见到了与布庄裁缝说好的日子,便领令约到城中取新裁的棉袄去。   腊月将至,宛阳街头又换了批行商过客,不时能遇着几辆车马在大道上。   郁菀挽着令约到布庄去时,拐进轻罗巷便瞧见几辆车轿,心生疑惑:“几时这里也这般热闹了?”   “我也奇怪。”令约附和。   二人朝车轿停的地方过去,走近才发觉是旧时那家卖灯草发烛兼卖扇、修扇的铺子摇身变成了首饰铺,此时里头有许多妇人姑娘在,不禁齐齐顿住脚步。   “宝奁斋。”   令约喃喃念出匾额上题的字,郁菀则收回目光,偏头瞧了眼令约的发髻,缓款道:“咱们也瞧瞧去。”   “嗯。”   她们不住在城中,故而消息并不灵通,便连城中新张了铺子也是迟几天才晓得,此时进去,见店里不单卖珠钗首饰,还卖些稀罕物件,心下又新鲜几分。   令约环视宝奁斋一圈儿,如今这里比以往做灯草扇铺时宽敞许多。   原先的店家封了阁楼自己歇息喝茶用,底下也支了几个大架子乱糟糟堆扇骨。而今修葺一番,只西、南两面依墙摆着博古架,隔着四尺高的长柜,里头各守着个年轻伙计。   她转转眼,目光落到博古架旁立着的一根鸠杖上,约莫有七尺长,飞鸠杖头,杖身摩弄得极为光泽,很是威风。   独独杖头底下绑着根豆绿色络子,忽地又可爱不少。   正瞧着,郁菀那端唤她:“阿约,你来。”   她不再四处瞧,应声过去,郁菀托着个小方匣给她瞧,只见里头躺着支镀银钗,钗头玉有食指指腹那般大,小巧可爱。   大赜不似前朝,没有那等庶民禁用金玉、玛瑙、珊瑚、琥珀的律令,以故首饰铺中从不乏金玉翡翠。   令约微微伏了伏脑袋,任由郁菀替她簪好,捧着柜上的铜镜左右瞧几回,可是,再怎么瞧她都觉得这同她的木钗没什么差别。   她取下发钗,附到郁菀耳边小声说这话,正这时,阁楼上一个梳着丫鬟发髻的小丫头咚咚跑了下来,怀里捧着个香盒,喜滋滋、脸红红的朝外去。   令约认得她,方家小姐的丫头。   “既不喜欢这支,再瞧瞧别的。”郁菀似乎兴致很高,说着又招呼那端的小伙计来她们这里。   “娘,在这儿耽搁久了,还取得了衣裳么?”恐怕荷包也不准的。   布庄的规矩是,裁了布料后先付五成钱作定,待取成衣时再付余下的。今冬贺家四口人人做了两件冬衣,一件寻常麻布填芦花,一件绸缎夹棉花,价值不菲。   此时小伙计还未从那端两个妇人那里抽身,郁菀无奈拍拍她手背,笑道:“你却比我还急,今儿取不成,大不了明日再来。”   “喔。”她乖顺将那支玉钗放回匣中,不自觉地噘了噘嘴巴,全没有平日在外的沉静。   郁菀见她这般,眉眼温柔地笑了笑。   “来咯。”里头的小伙计大约也才十四、五岁,忙完那头跑来她们跟前,才然令约没跟在郁菀身后,他只替郁菀拿了发钗出来,眼下见着令约,霎时间竟红了脸。   早便听闻宛水岸边的姑娘们生得颜色好,今儿才算见识到,他想着绷紧脖颈问:“姑、姑娘要些什么?”   他说话乡音极重,偏又要迁就宛阳人说话的腔调,两头都不像,令约难得地想笑,但还是忍住,请他随意取几样来瞧瞧。   许是都知道商人们爱把好的、贵的摆在阁楼之上等贵客们去,是以上头的人并不多,霍沉同掌柜下楼时,听阿某用岭南方言说了句“好看极了”,顺声看去。   底下颇有几分热闹,走到楼梯中央的霍沉不禁停下脚步,扶栏朝阿某前面笑吟吟的少女看去,她发间簪着一点红,倒比素日里簪的荆啊木的亮眼。   这样倒很像个小姑娘。   霍沉收回眼,低头笑了笑,掌柜的也低低咳声收回视线送他出宝奁斋。   到了门外,霍沉垂头掸了掸衣袖,沉声唤那掌柜的:“岑伯。”   “欸。”   “里头那位姑娘若是想买什么,寻个由头半价卖她。”   掌柜的一愣,了悟什么似的应他:“是。”   作者有话要说:  不许说我们霍老板抠!你看人家都给关系一般的普通邻居打折了!(?   #霍老板的语塞日常#   普通邻居·阿约:能先把马粪价钱降了么?   霍老板:……   感谢小天使“闻人翎”的地雷以及小天使“爱未央”灌溉营养液10瓶~ 第7章 弄笛声   马车轻微晃了晃,车内抱着胳膊打盹儿的人一个惊醒,瞢然睁眼见是霍沉上来。   付云扬懒懒地伸展下,又打个哈欠,迷迷糊糊问他:“如何,岑伯可同你说明白了?”   霍沉坐稳,马车也缓行起来,不待他开口付云扬忽清醒过来,睁大眼凑近他瞧:“嘶,几日未见,你如何也会笑了?”   若没记错,上次云飞也这么问过。   霍沉向后靠了靠,将袖炉笼得更严实,道:“你近日劳顿,先去栗香园休养几日,把眼睛养好。”   啧,拐弯抹角说他看错了呢,付云扬懒得同他强嘴,又懒洋洋打个哈欠,眼眶湿润:“栗香园既打点好了,何不就住在城中?”   栗香园原是宛阳百姓吃茶听戏的去处,园主亦是宛阳富贵之家,扈姓,虽说平常生意不及青楼酒肆兴隆,但终归是祖辈传下来的营生,好生经营着如何也不会沦落到冬日里支不起火盆的地步。   只可惜,那扈家老爷早几年兴起,不顾儿女劝阻跑去首县做别的生意,这一去,反在那边沾染上了赌博习气,钱财亏损、生意得少失多,唯有灰扑扑回来宛阳。   人虽回来,瘾却还留着……   若是一时没忍住,便又连夜赶车去首县,如此三两年,竟真教他赢了大把数目,更是欢喜,哪里能料到如今会变成负债累累的局面,逼得儿子卖了栗香园偿老子的债。   如今栗香园的主人,摇身成了霍沉,园中草木楼阁经人打点,不说焕然如新,却也长了精神,改了这几年惨淡萧条的模样,前头吃茶听戏,后头住人也是极好的。   付云扬听霍沉要他在园中休养,故随口问了那话,依他看,住在城中总比住在甚么竹坞便宜。   他因有事在身,晚他们几日从南省回来,昨日到了宛水南岸的余安县,又遇到熟人相邀,故停了一日,教岑伯先带阿某他们回宛阳。   霍沉早便安顿好了他们的住所,离轻罗巷很近,他们到宛阳后便派人给霍沉送了信,信中提到他们在路上遇见个要寄卖的人,霍沉暂且按下这事,请他们好生歇息。   今日一早他便同云飞来了城中,领宝奁斋迟到任的掌柜去了宝奁斋,听岑伯说了信中提及的那事。   至于云飞,则跑去栗香园等他二哥了,只没想到,他二哥直奔霍沉这边来了。   “栗香园既打点好了,何不就住在城中?”   霍沉一听这话,皱眉摇头:“那园子玩耍尚可,住进去却不高兴。”   付云扬也知道这小子对住所挑剔,又问:“那那竹坞可合了你心意?”   也不知怎么着,霍沉听了这话,方才宝奁斋里笑吟吟的姑娘在脑中一晃而过,他眼帘微垂,盯着袖摆上的纹路不说话。   “罢,罢,问你不如问云飞。”   车厢内安静下来,只听车轮骨碌碌撵过石板路,外头行人渐多渐嚷。   不到一盏茶时,马车驶进安静的巷子里停下,台阶上候着的云飞一骨碌跳将下来,跑来马车边上,此时付云扬也已跳下车。   “二哥!”小少年重重地拍了下他二哥肩膀。   “嘶——”付云扬吸口冬日里的凉气,装的,“你好粗鲁也,看来小沉最近少教训你了。”   正下车的小沉:“……”算了。   “里头可备的有厨子,我又饿来,早间进了城只胡乱吃了碗馄饨。”   “哼,本来是有的,不过你早间没来,我教他回去了。”云飞看上去还在为他二哥直奔他三哥去的事置气。   “好个小子,连我也敢蒙了,明儿就带你回鹿灵见爹。”   “好二哥,别。”   兄弟俩闹着进栗香园,霍沉稍后头几步,还未越过门槛,便听身后传来阵沙哑而薄怯的声音,唤他道:“三少爷。”   霍沉脚步微顿,眼颤了颤……   ***   镀银的蝴蝶钗,两边翅膀上各嵌着玛瑙,似红又似黄,像是樱桃的颜色,也像樱桃那样剔透。   令约细口咬着栗糕,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盯着那支正被人把玩的蝴蝶钗,嗯……是比她平常戴的好看。   “这才好看!”阿显捧着发钗转过头,“女儿家就该戴这样的。”   他说这话时倒不像平日里撒娇的小孩子,认认真真的模样,反像是在说教,令约教他逗笑,屈指敲了敲他脑门。   郁菀也笑:“敲他做什么,我也这般说,我像你这么大时,恨不得什么花儿都往头上簪,不说我,阿雯那样不拘小节的性子,不也总穿粉戴花儿,偏偏你不。”   闻言,令约撇撇嘴角,吃掉最后一小块栗糕,可巧馄饨铺的伙计过来:“来咯,罗婆婆馄饨——”   小伙计将尾音拖得长长的,面上挂着喜滋滋的笑,阿显时常来这处吃馄饨,自然认得他,因问道:“今儿为何这样高兴?”   馄饨汤热腾腾往人脸上扑,令约也抬头朝小伙计看去,隔着雾气小伙计蓦地脸红下,道:“咳……原是今早有位没睡醒的爷来吃馄饨,走时留了块碎银,说今儿他请十个人吃馄饨,多的也不必找他。”   “嘿,那我们也该高兴才是,”阿显眼亮了亮,问他,“我们是第几个。”   “正好前十个。”   “嘿嘿,那多谢你,也多谢那位没睡醒的爷。”阿显笑咧咧夹了颗馄饨送进嘴里,那小伙计才教罗婆婆叫去。   令约低头看眼馄饨,更信了那黄历上的话,沉默感叹句:果真今日交运么?   早间在宝奁斋,那位掌柜称她们是宝奁斋开张来做的第六十六桩生意,出半价即可,还定要再送她们支素簪,这会儿来吃馄饨,又遇到差不多的事,不是交运是甚么。   她正琢磨着,阿显后头那桌也坐下两人,各要了碗馄饨便扬声谈起话来:“可听说了?等过了年,新知县便能到任。”   有关新知县的事坊间早便有了传言,阿显将它放在心上已有多时,始终挂念着有朝一日换了好官宛阳百姓也能有处伸冤,尤其是霍家那一老一小两个无耻之徒犯下的恶行,故而一听这话,他耳朵紧忙一竖。   “你这话迟了,早些时候传的是这番说辞,不过前儿我听牙行那马四说,不等过年,今年年底下就来了。”蓄胡子的那个如是道。   “马四?他在牙行里如何还晓得衙门里的事?再者,那新县老爷不好生在家过年过节,赶着岁暮来这里做甚么?总不是皇帝不近人情撵他来的?”   “呔,你忘了?马四妹夫在衙里当差,听见什么消息也不足为奇。”那个蓄胡子的继续说道,“我还听说,这位知县大人如今才十二三岁,义薄云天、年少有为。”   “噗咳咳咳——”听得认真的阿显教一口热茶呛着,不等郁菀训他,他便转回身笑,“哈哈哈哈大哥可是在说笑,哪里有十二三岁的笑话,唉唉说岔了,哪里有十二三岁的知县?”   且说如今宛阳的知县,头发都斑白了大半,脸上生的褶子只风吹湖面生的涟漪能比。   那人抬头看来,见是清溪坞的几位,挑眉与他道:“亏你还在念书,怎么这也不信?”   阿显不乐意来,可仔细一回味,倒觉得对方有理,遂应道:“大哥说的是,方才竟忘了还有‘甘罗十二相秦’的事,这么说,不定还真有十二岁的知县。”   “就是不省得是好事还是坏事。”那人说着摆摆手,一时间馄饨也送上桌,便止了话。   再回过身,郁菀才嗔怪他几句:“瞧瞧你,呆头呆脑,平日里念的书到哪儿去了?”   “娘,这也怪不得我,今早莫先生还在讲王介甫的伤仲永,我一时便忘了那些神童之说。”阿显说着,摸了摸下巴,沉吟半晌又囫囵吞了几颗馄饨。   “有话便直说,吞吞吐吐。”   “唔……娘,说起神童,早间也教莫先生夸了我,他说我文章写得极好,字字珠玉矣,外公看了也夸了好几回。”   “噢?”令约笑着挑了挑眉毛,“夸你自是好的,怎这副模样?”   “因是咳,夸赞自然是好,不过那文章——”他说着觑郁菀一眼,小小声,“却非我做的,是前日夜里云飞写的。”   郁菀听了,不觉瞪眼。   山雨欲来,他忙摆了摆手:“娘你别气,并非我教他帮的,我自个儿也写了篇。不过我瞧了他做的,就觉自己的味同嚼蜡,他也想教夫子评评他的文章,我索性拿他的充我的交了上去,今儿被夸,我便想云飞也是少年英才……他不曾念书都这样厉害,若是也念书,不定也能做知县。”   虽是如此,却还是少不了郁菀的一顿说教,他默不作声应下,瞧不出丁点不忿,反而有些因祸得福喜滋滋的意思,因为他娘亲说,往后下了学多去找云飞请教学问。   他按捺着喜悦想,到时候他与云飞商量好,只怕谁也不知他究竟是在顽还是在学了。   岂不妙哉!   当真是个傻角,眉毛飞起来了也不觉察,令约睐他眼,暗暗摇了摇头。   连她都看得出他在想什么,娘亲又怎会不知?   郁菀只淡淡啜口热茶,没再多言。   吃毕了饭,该念书的念书去,该回竹坞的也回了竹坞,只令约闲不住,念及今日交运一事,不会儿又牵着小驴去了城南轿子巷。   那处离宛阳城门很近,本是赁被卧、轿子的,不过后来近郊的草市四周蔓延,往城内也来了些近郊的农人,或贱卖讨生意,或卖些城中没有的物什。   令约来此地便是想瞧瞧有无稻草可买,结果真教她瞧见了,故买来几捆驮至驴背上,自己牵着驴绳悠闲往回晃。   猫竹山就在宛阳西南方向,因大都种着造纸所用猫竹,故得此名,姑且算是南北走势,纸厂在东南脚平坦宽敞的地方,溪流下游,再流不远就能出城汇入宛水。   溪西有座吊桥,只每年进出采料时节会放下,东岸路窄,哪怕冬日溪水降了,多露出些石子,马车也是行不通的。   令约牵着小驴走在小径上,走过蜻蜓湖,云影遮住了太阳。   影影绰绰的竹林中,除了竹梢沙沙、溪流泠泠的声响外,似乎传来阵悠扬的笛声,空灵如山寺钟声,她细细听着,脚步不禁又慢上几分。   蜗牛那样慢吞吞往前,直到远远望见靠坐在竹桥上的人影……   生得像根竹子似的,也不怕靠垮了竹栏跌下去。   她腹诽句,脚步却也停下,索性坐到溪边一块大石头上,小毛驴守在她旁边,无趣垂头嚼溪边半人高的枯草。   笛声幽咽,时而比溪水淌得快,时而又慢些,她托着腮,看溪流将落在溪里的云冲皱,头脑里也模模糊糊地钻出两个人影来。   也不知想了多久,总之云层下的太阳再没出来过,她慢慢回过神,看看愈发朦胧的天色,再看看桥上的霍沉。   他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斟酌之下,她起了身,脚步放得轻盈走近些,背对她的霍沉仿若听到了动静,笛声戛然而止,她怔了怔,倒没等到他回头,便定定瞧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   不知怎的,她似乎从这样安静的背影里头窥出几分黯然来。   一时也不知往前好还是再站上会儿好,但也由不得她,她身后的小毛驴因不满她又停下,不悦地抬高脑袋,用鼻尖撞她发髻,还发出呼哧哧的声音,她一惊,偏头回去时脑门正好撞到蠢驴高高扬起的鼻尖上。   “……”   “嗤。”霍沉低低的笑声传来。   “……”她抿了抿唇,皱着眉头后退一步,转回头看霍沉时,他却是一脸正色,就仿佛方才笑她的人并不是他。   她噎了噎,没出声,只从怀中取出手帕擦拭额头。   头微微垂着,饶是暮色昏昏,霍沉也瞧见了她发间的一点红,眼中又端上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我喜欢最后这一幕(发出土拨鼠的声音!   但是霍老板,你这样是不会有女朋友的(。   本文第一谣言天团:宛阳百姓   团长:牙行马四(马四黑人问号脸???   霍老板:同样都是谣言,为什么我是个病老爷,他就是十二岁县太爷?   年轻有为的男二:……那我们换一换?   ps:依本文设定,清溪坞造竹纸,原料以毛竹为主,一名猫竹(猫竹山因此得名),一名楠竹(男主角实锤),后面进入造纸线会慢慢丰富造纸工序。   pps:就是这一章让我坚定了要给宛阳画地图的想法,但是估计这是很遥远的事了。   昨天谢谢大噶的鼓励呀,jj太抽,下午回了好久评论都失败了,自动花式比心好了!然后我今天把预收文《点火樱桃》的文案写出来了,放最下面!或者直接戳专栏看吧!这本应该是我决定打破慢热叙事的新尝试,从第一章 开始男女主就在恋爱2333(但这之前,我还要尝试一本近似武侠的《我不肯不肯》,冲一冲古言区的底线)   《点火樱桃》   孛桃,葡萄也。   上巳日,孛桃庄设宴,京中权贵聚此禊饮踏青,人流如织。   一架繁茂葡萄后,宝樱气呼呼瞪着藤蔓上开出的黄白花穗,捡起块小石子……   于是,路过葡萄架另一侧的傅淮被砸了下脚,偏眼看去绿叶后,那里正缩着团鹅黄色身影。   他单看上眼便无声走开,同行者打趣:“啧,小嫂子这是在怄气?”   傅淮默了默,僵硬开口:“我也怄了气。”   听见这话的宝樱:!!!   小剧场——   1.京城外西南两里,星陨之地。   傅淮前去查看陨石时,宝樱做了个梦,梦里傅淮被陨星砸没了,醒来后抹干泪的宝樱瞒着爹爹连夜出府,然才到城门处便教赶回京的傅淮爹爹瞧见,之后就被捉回府去……   后来,傅淮唬着脸问宝樱:“那日出去做甚么?”   她支支吾吾:“赏月。”   傅淮冷笑声。   宝樱:!!!   傅淮:“下弦月后半夜才见得,你赏的是哪个月?”   宝樱:QAQ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可爱:陸修、芭蕉君 5瓶 第8章 同归去   算来,她已有两三日没见过霍沉了。   上回见他,还是隔窗相望那回,而上回同他说话,更是要往前追溯一日……那时,她好似还惹他不快了。   正是这样再生分不过的两个人,这时偏偏要一同回竹坞。   令约想着微微侧头,状若无意地瞥霍沉眼,霍沉腰际佩着蹀躞,此时白玉笛别在上头,经深松绿色的斗篷一掩,时隐时现,竟有些游侠风度。   的的确确像极了林中的竹子,颀长,轩昂。   可这么个风姿特秀的男人,终日里面色青白,瞧着病兮兮的,也不知是什么病症。   从过了那座小竹桥起,路便不似桥东那样窄,她走在霍沉右侧,脚下正是纸农们铺的那条石板路,这会子因打谅霍沉出了神,一时未留心脚下,竟教石缘绊住脚。   “嘶——”她吃痛声,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前倾,以为就要绊倒时忙闭紧眼。   刹那间,似有阵凉森森的气息靠近她,带着若有若无的草本香气,随后她便被人像拎猫崽后颈那样提正来。   “……”被拎的人徐徐睁开眼,呆了呆,倏然憋红脸面,像蒸熟的螃蟹,她要真是猫崽,这时候恐怕早便炸开了毛。   少女脸红的模样落到霍沉眼底,他不自在地抵唇咳上声,收回手背至身后:“多有冒犯,告罪了。”   边说,手还在身后虚虚抓了两下。   “咳。”脸红的那个也清咳声,眼神飘忽看向霍沉身后的枯草丛,定神想,教他揪着衣衿提起来似乎要比摔个跟头强?   这般,倒也不再别扭,轻轻吁了口气便又神色如常,与霍沉道谢:“哪里,多谢霍公子才是。”   变脸之快,霍沉不免挑了挑眉,若非她双颊上还残余着浅浅绯色,他险些要以为方才那是错觉。   他似有若无地笑了下,悄然往后撤两步,却见她身后那头黑身白鼻的蠢驴仰脸瞪着他。   圆眼珠亮藿藿的。   霍沉:“……”   “贺姑娘这些稻草是何用处?”他睨着驴,随意问道。   令约闻言也回头看看傻驴,顺势揉了揉它脑袋,小毛驴大抵是当她是要继续走了,便顶着她手心抬了前蹄,她无奈牵住驴绳,看霍沉眼。   霍沉会意,信步跟上。   这回她专注看着路,一步一块石板地走着,慢慢儿答他的话:“等腊月里不造纸了,正好闲下来编些草鞋,来年纸农们上山斫竹时穿。”   “嗯。”他嗓音低低的,明明只是嗯了声,奈何尾音似扬非扬,听上去像是在诧异。   她思索会儿,没想明白他在诧异什么,便又听霍沉问:“不知竹坞里有多少纸农?”   头回有人问她这事,令约摩挲两下驴绳,来了兴致。   “这要分时节算,像如今,眼见着就该停槽,只有十来二十个功夫好的学徒在纸坊学抄纸,几个老纸农教他们……若到了芒种那会儿,宛阳城外少说还来五六十年青乡里,再算上竹坞外住着的和西槽主那里的人,少说也有两百人。”   正正经经地说完这一长串,少女默了默,倒有好长时候没与人说这许多话了。   反观霍沉,也不知是甚么心思作祟,他竟没来由起了促狭意。   他怎会听不出她谈及造纸一事时的骄傲,可偏偏她面上端得老成,她越不苟言笑,他打趣人的心思越浓,故笑着开了口:“我尝听韩松说,贺姑娘的造纸本领是许多男子也赶不上的。”   其实,他几时仔细听过,都是韩松同云飞讲故事时说起的。   令约听他提起鹿灵韩家的人,又是这样一番称赞话,星眸乍转:“韩大哥果真这么说了?”   眼底的惊喜笑意藏也藏不住,勉强算是如愿的霍沉却难舒泰……   怪事,那本是他难得的奉承话,怎就将功劳冠去韩松头上了?   可眼下如此情景,他唯有应上声。   得了这样的夸赞,有人脚步都轻快起来,一时也没发觉他们之间又静默下来,直到能瞧见屋宇时,才又听见人声。   云飞站在屋侧的回廊上,只手撑着凭栏,探出身朝他们挥手:“三哥!贺姐姐!”   他叫完人当即翻过阑干,踩到长廊外沿,又朝底下一跳,矫捷地像林中的野猴儿,令约不曾见过他的身手,这时好吃一惊。   “我不过半日不在,你们为何就一同出去了?”跑来他们跟前的小少年天真问道。   令约又吃一惊,眉梢也跟着挑了挑,一旁霍沉已然取出腰间的玉笛敲了敲云飞脑袋:“跟你二哥呆了半日就蠢成这样?”   “……”云飞捂着脑袋瘪嘴,心想,今日三哥才遇到霍家的人,心情不好也是自然,他不该计较的。   这才转转眼,与人道歉:“姐姐勿怪,是我说错话了,你怎会同我三哥一道出去,定是偶然遇见的。”   令约:“……”   霍沉:“……”   天色愈发晦昧,余下小段路上,云飞也摸了把傻驴脑袋问她那稻草的用处,但比起霍沉听后的一个“嗯”字,他说的就要多得多。   “姐姐竟还会这个,好生厉害!只我从未见人编过,也不知好不好顽儿。”   “你若想看,到时候我叫你来,也编一双给你顽儿。”   同是十二岁的小孩子,云飞显然也好闹,甚至比阿显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在处世为人上,阿显是如何也比不过他的。   虽说她刚认得云飞不久,但她对小少年的喜欢做不了假,小少年天真聪颖,又长于跟人打交道,便连日日路过竹坞的学徒们也认得他了。   嗯,不知比他那位三哥嘴甜多少。   说话间三人已走至两座屋舍间停下,她因无故想去霍沉身上,蓦地侧身看他,他从云飞迎上来后就落在他们后头几步。   霍沉很高,她仰头的幅度有些不对,目光直直落去他高挺的鼻梁上,往上又移了移才对上霍沉眉眼。   他懒洋洋挑起剑眉,眼也睇着她。   四目相对时,她也忘了为何瞧他,于是又转回眼。   云飞还在追问她:“不知姐姐说的停槽是什么时候?”   “嗯?”她定了定神,“每年都是腊八前停,那会儿阿显也得了假。”   一听这话,云飞登时垂了脑袋:“只恨那时我们也回去了。”   回去?   她愣了愣,须臾想明白,如今已是年终岁暮,他们也要回鹿灵过年罢?   “既这样,过两日我就编给你和阿显。”   “多谢姐姐!我送姐姐回去!”   “罢,我已经闻着饭菜香了,你们吃饭罢。”她回绝了小少年的好意,告了辞,两人看她拐过廊角才转身进院。   绕到屋前时,阿显正垂着手吊在凭栏上,看清她和驮着稻草的驴立马从踏跺上溜下来:“阿姊出城去了?”   她摇头:“就在城南。”   “那为何现在才回?”   他边问边从令约手里牵过驴,一时也没觉察她没回话,反而是问他:“爹爹呢?”   “爹爹听说你们没取成衣裳,午后就去了城里,我同他一起回的。”阿显系好驴绳,这才撒娇似的嚷嚷,急巴巴催她进屋,“等你等得都快饿死了,快些快些。”   郁菀早便备好了飨饭,只等她回来,知晓她去了城南,不由唬了脸:“好没耳性,同你说几回了,如今城南聚的无赖子不止一个两个,怎又一个人去?”   “唉,好没耳性。”她无辜附和一句。   郁菀:“……”   有人笑了一串儿,止不住咳,边还劝话:“娘,你别气阿姊,他们都怕阿姊的!”   说完便被瞪了眼,贺无量这时也开了口,也是问她为何这时候才回来。   总不能说听霍沉吹笛听晚的罢,她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说:“路上遇到云飞他们,走得慢些。”   果然,一提云飞就有了他话,郁菀叮嘱起阿显:“那里有一封穆婆婆家的糍糕,过会儿你送去后头。”   “……喔。”小少年不情不愿地应下,自不是不肯给云飞,而是伤神自己吃不得。   消渴病真真把人气死也!   ***   厨屋里点着两盏灯,烧得透红的小火炉上咕嘟嘟煎着药,药味儿钻过门帘窜到堂屋,因门窗闭着,暖呼呼的屋子里满是药味儿。   用过飨饭,霍沉便同云飞坐在炉边下棋,不时咳嗽声。   直听得云飞眉头紧皱,暗自懊恼午后没同他一起回来。虽二哥说要让三哥好生静静,可他毕竟生着病,他就该跟回竹坞不让他去外头吹风的。   霍沉看他眉心愈来愈紧,知道他又在自己同自己怄气,临落下的棋子忽地歪了歪,敲至另一处。   云飞盯着棋盘,半晌看出他是让了自己,松了棋子别扭道:“三哥不必哄我,我只是……”   只是后悔早没跟着回来。   霍沉听似无奈地叹了声,又气又笑:“从未见过你这般爱操心的小孩子,罢,就算你跟着我回来,又岂是管得了我的?”   “……”   这下,小少年不仅眉心皱,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但过了会儿,又慢慢儿放宽心。   “哼。”他哼哼声没落地,就听院外阿显叫他的声音,忙应声迎去。   外头刮着寒风,天色暗得有些骇人,阿显是挑着灯笼过来的,云飞请他进了屋,屋里点了好几盏灯,倒也亮堂。   阿显还没道明来意云飞就兴致勃勃问起他:“如何,夫子可看了我那文章?可评论了什么?”   见是这话,阿显与他坐下学起夫子的话,这时秋娘也已煎好了药,送来给霍沉,霍沉看了两眼那药,便请她先回屋歇着,只道两个小孩儿还要再闹会儿。   等秋娘回了屋,阿蒙却还尽职守着他,立在一旁催他快些喝药。   霍沉再次看向冒着热丝丝白雾的药碗,漆黑的眼眸愈发深沉,也不知盯了多久,忽听对面坐着的阿显压低声问:“你三哥也怕吃药么?”   云飞琥珀色的眼珠儿瞥眼霍沉,呃……实不相瞒,怕是怕的,但你着实大声了些,不敢应不敢应。   “咳。”霍沉将那话听到耳里,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难为情,只咳了声便利落端起碗,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   云飞与阿蒙教他的爽快惊得眼珠儿都要瞪出来,要知往常是要分无数回喝的。   还是阿显若有所悟,把方才带来的那封糍糕送去他面前:“霍大哥尝尝这个罢。”   白软的糍糕在灯火烛照下变成饴糖颜色,霍沉忍着唇齿间的苦,说了声谢才取出块。   糍糕不算太甜,但轻易盖过了那阵苦。   “这糍糕是从哪处买的?”   “糖坊巷穆婆婆家的,我们家最喜欢这个的。”阿显说完,像是要印证甚么,好奇试探道,“霍大哥果真也怕喝药罢?瞧着像我阿姊似的,每回吃个药不把药碗儿盯出个窟窿来才不罢休。”   心情复杂如霍沉:“……”   如今的小孩儿,怎都爱管来他头上。   而另一头,正在厨里烧水的令约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似是想到什么,急忙缩去灶火旁暖和暖和……   作者有话要说:  拎猫崽成就【Get√】   阿约对韩松印象分+10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霍沉:……   提问环节:请问霍老板的口头禅是什么?!   更新通知:(:з」∠)_呃,卑微作者出于对数据和榜单的考虑,决定从明天起就要压字数了,也就是说变成【隔日更】,因为我不想再把每章拆成两章更了,那样每章才1.2000字(我和我最后的倔强不喜欢!!(不过我也说不准,万一我反悔了还是日更呢 第9章 咄咄语   “不好,不好!你这是捉弄我,算不得数!”   阿显的声音在小屋里乍开,端着葫芦条儿来后屋的郁菀正好听见始末,进屋后便笑着促狭他:“分明是你自个儿脑袋不灵光,怎么怨到云飞头上?”   “娘!”   “欸——”令约声音里也带着打趣,“你不高兴也别点我的草呀。”   原是阿显将揪着的一根稻草丢进火盆里燎了,火光蹿得老高,方才教云飞诈了两回,正垂丧呢。   郁菀摇头笑笑,放下葫芦条儿就回堂屋去,窗下贺无量正抖着纸,听声儿响剌剌的,见她回来坐下,问她道:“又在闹些什么?”   “孩子们谈天说地罢了。”郁菀也抽出张纸,对着窗外的亮光,边抖着纸边欣慰道,“云飞是个聪明孩子,阿显跟他玩儿到一处,倒是能学很多,有他们在边上闹,阿约也开心许多。”   两个孩子从小住在竹坞,本身也没什么玩伴,阿显尚好,开蒙后也在宛阳书院里认得些人,只回来后没人陪着顽儿,原先住在竹坞里的周老爷虽说有位公子,却长了他八九岁,顽不到一处。   阿约则自小跟着他们往纸坊跑,拢共认得几个同伴,也都是纸农们的姑娘小子,往年还同潘家姑娘凑在一处说话,却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就疏远起来。   好在,如今竹坞里住来个云飞和霍公子,倒也热闹起来……好罢,与后者干系并不大。   迴廊后的小屋里,云飞看阿显还气闷,朝他拱拱手:“好,方才就算作是我捉弄你,这时我再说些别的。”   哼,阿显动了动耳朵。   云飞虽同他一般大,却是踏遍青山见多识广,只要不像刚才那样捉弄他,他就很乐意听。   “我们那时候刚到南省不久,三哥他老毛病犯了,总也找不着合心意的住所,好容易找到一处空园子,主人家却住在山上,得我们亲自拜访去。”   云飞说着眉梢又飞起来:“说来,那山名为小阿岭,我们去上山时用了一个时辰,下山却耗了将近两个半时辰,你猜是为何?”   “自然是你们与园主说了许久话。”阿显道。   “非也非也,是从出了山庐往回走算起。”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想来是那小阿岭路不好走?或是路上遇着林中野兽了?”   云飞摇头。   坐在两人对面捋稻草的令约也竖起耳朵,听得仔细。   其实,才然云飞逗阿显的那些话,她也脑袋钝没反应过来。   “那是为何?”   “自是因为两个‘半时辰’合起来就是一个时辰啊!”云飞说完笑得肩膀都抖起来,看阿显露出恍悟表情时,又赶在他恼前敛起笑,直挺挺坐着认错。   阿显气得涨红脸,凶道:“小孩子把戏!”   “便饶了我罢,我晓得事不过三,便只诈你这三回!从此往后,你想我诈你也不会了。”   他说着抬头,一双亮煌煌的眼盯着令约,道:“我当着姐姐的面起誓,若我这话有假,往后再没脸求姐姐给我编鞋子了。”   “你要那草鞋有甚么用,往后你照样骗我。”阿显还是气。   “那我换个,若我这话有假,往后再没脸同姐姐说话了。”   阿显听完总觉不对,默了默僵巴巴儿道:“可她是我姐姐,你不同她说话便不同她说话咯。”   哪知这话惹得云飞也挑眉瞪眼,他抬高声儿:“这是甚么话,我自小最稀罕的就是多个姐姐,可惜家里个个儿都是兄长,这时好容易认得个姐姐,哪儿能不同她说话!”   “那……那……”阿显那了半晌,也没找着话说。   令约瞧他们眼,又无奈又好笑:“好了好了,你们谁也别说谁,吃些东西便又好了。”   “喔。”两人齐声应她,伸着爪子去拣葫芦条儿吃。   不多会儿,便一左一右凑到令约身旁看她编草鞋。   静了会儿,只听坐在小杌子上帮忙续稻草的云飞问:“姐姐可有什么稀罕的玩意儿?等明年开了春,我回来时带给姐姐……我们家里,骆叔在京城有许多生意,稀罕玩意也很多,哦,骆叔便是我们家说话最管用的人,也是我三哥的小舅舅。”   他说了一长串,令约却利索地回绝了他:“我白白的承这礼做什么?”   “哪儿就是白白的承礼了,我倒要说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姐姐今日给我编了草鞋,我这是回礼。”   他说着又看向阿显:“不单姐姐,阿显也帮我拿文章请教夫子,我亦要还他,贺叔和婶子常留我吃饭,我还要还他们……对么,阿显?”   “唔,你也帮过我许多。”   刚才还闹的两人忽然又撮捧起对方来。   云飞笑上声,转回脑袋又问令约:“姐姐意下如何?”   话犹未落,门便教人推开,一阵凉风豁地灌进屋,盆里的火星子摇了摇,三人皆转头看去门边。   来人穿着身水红色袄裙,瞧着是新做的衣裳,见屋里坐着个不曾见过的小少年,出声问:“哎呀呀,可是我来的不巧了?”   话虽这样说,人却是直直走进来,连门也不曾掩上。   “这是哪家的小公子?标志得跟画里人似的。”   见她进来,令约将编到一半的草鞋放下,答她:“前些时候搬来竹坞住的小孩子,鹿灵人士。”   云飞转了转眼,看那人随手牵了个小凳到火盆边坐下,小声问令约:“姐姐,她是谁人?”   “她是我们纸厂西槽主家的姑娘,姓潘,你叫她潘姐姐就好。”   潘雯笑呵呵拍了拍手,爽朗道:“诶,叫潘姐姐岂不见外,你就叫我阿雯姐姐。”   云飞暝子里觑她两眼,她唇上搽着层胭脂,有火光映照着,润红且亮,肤色虽不及贺姐姐白皙,却也谈得上是有颜色,脸不大,鼻梁亦不塌,本是招他稀罕的,偏偏她笑得……像极了当初在南省时日日送他荔枝吃的祝姐姐。   小少年没应她的话,但也没冷落,而是接着话问:“那潘姐姐也似姐姐这样会造纸么?”   他倒没听韩大哥说起过。   听小少年还叫她潘姐姐,潘雯瘪瘪嘴,不过转眼又笑起来,挑眉道:“我啊?我可没这本事,不似你阿约姐姐有一身气力,我只是到纸坊教导教导小学徒们罢了。”   “你既不会,为何要教他们?”这话实属脱口而出,问完连云飞自个儿也懵了懵。   潘雯神情微微凝滞,缓了缓才笑:“我只是气力不够做粗活罢了,其他的跟着我爹看了不少、学了不少呢。”   “可放翁诗曰: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潘姐姐不曾试过,怎么还教导起那些日日劳作的人……”小少年语声越来越低,只因他说至一半就惊觉自己太过咄咄逼人了些,心底慢慢腾起阵惊恐。   他几时也变成这样了?   小少年心下想着事,眼也轻轻往他贺姐姐那边瞥,只见后者杏眼圆睁略显诧异地看着他,他脸色一红……不好!姐姐定是觉得他刻薄了。   他紧张得瞟去阿显那儿,阿显也古怪得很,不过看向他的眼神里莫名带着欣慰……   心思活络如云飞,立时从这个眼神里头悟出些什么来,浓黑的眉毛抬了抬又落下,从小杌子上起身来,乖巧不已地冲令约低头:“那阿约姐姐,我同阿显出去顽会子。”   叫的是阿约姐姐,方才潘雯话里这样提的她,云飞这会儿索性改了口,听上去便更乖巧了。   潘雯打小是个好颜面的,此时教他逼问得又恼又难堪,脸红得快要和那身水红色袄裙融为一体了,令约留他不走才是怪事,忙点了头。   两个小少年并肩出了屋,堪堪踏上迴廊,就见到底下不宽的小道上立着个人。   那人身形高挑,挑着眼,神情高深莫测,而他怀里抱着咕噜也挣脱禁锢朝云飞扑棱过来。   “嘶,小云飞啊小云飞……”   付云扬喃喃句,声音正好教两个小少年听见,咕噜恰也落到云飞肩上,只听他继续喟叹:“你果真把你三哥那套学了来。”   他说着半侧回头,看眼竹篱内正用步弓丈量院落的霍沉。   云飞听完这话,心下蓦然一紧。   他终于,也要变成三哥那样的人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云飞:!!!   樱桃煎的话一点也不可信,你看,她更新了(。ì _ í。)我打我自己(脸)   昨天的提问环节好像是我的问题不严谨,不应该是口头禅,腹诽禅才是?   所以答案是“怪事”鸭!只要霍老板出场必有的“怪事”鸭!   笔芯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秦时明月、啾 1瓶 第10章 竹篱边   屋舍旁的小竹桥上,云飞将拾来的石子往前下游一投,阿显也跟着投了块儿。   秋娘扶着阑干,摇摇头回了厨屋,不会儿是从连通堂屋那扇门出来,手里提着壶刚温好的酒。   堂屋里只有付云扬闲闲候着,捻着枚棋子玩儿,她与人斟了杯热酒,始才愁眉不展地抱怨句:“这么冷天,什么话不能在屋里说,定要跑去外头吃寒风?也不怕受了风寒。”   付云扬在家中从来是最温和的一个,秋娘也不惮他,这时也算趁机告了云飞一状,想的是他这个做兄长的能把两个顽皮孩子叫回来,省得又病两个。   顺便……还含沙射影地说了嘴外头量院子的霍沉。   付云扬看她发愁,笑着吃了杯酒,然后才悠悠起身:“秋娘说的是,我这就逗小沉进来。”   罢,结果只听到她话里藏的话了,秋娘唯有退回偏厅,继续纳鞋底,满心盼着几日后回去鹿灵。   院里,付云扬一手掂着小酒壶,一手端着酒盏往霍沉身侧一立。   “奇了,你站这儿发甚么呆?”   霍沉因闻到阵熟悉的甘香酒气,偏头看他,付云扬随手倒了一钟,推杯到他面前,挑眉道:“不然吃上钟?”   他从入冬来就开始吃药,这会儿清香扑鼻,不眼馋才是怪事,睨上那酒盅两眼,面上的冷淡有些许松动,故作矜持地伸手接过。   付云扬紧盯着他,眼见着酒盏送去他嘴边,倏地伸手截住,惋惜道:“欸,我竟忘了,你这还病着呢——”   说着,轻翻转下霍沉的手腕,自己衔住杯缘一饮而尽。   瞧着,反像是霍沉亲自端着酒盏喂他吃酒。   霍沉绷紧唇,额角跳了跳:“……”   沉默的,也不单他一个。令约轻轻扶着门框,美目微瞪,舌桥不下地看着院里的一幕。   他……他们……   “怎么关个门也慢吞吞的?”潘雯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清脆又响亮。   小屋门敞着,霍沉方才起就隐隐约约听见她们叙话,这时一扬声,听得更显,不禁朝屋前迴廊上看去。   越过矮竹篱与小径、又飞过廊柱阑干,四目相对。   可惜他看不清少女眼底的震惊与尴尬,亦看不清她已然红透的耳朵,更不清楚她心底想的什么。   单觉得他此刻的举动有些扫他颜面,故而不快地收回手,颇是弃嫌地挡开付云扬的长臂。   付云扬既得了逞,也笑咧咧转过视线,一眼落去院前房廊上。   这一眼,倒是看得清少女脸上的震惊,可他也瞧不进,只觉灌进嗓子眼儿里的酒灼烫起来,还冒出丝丝的甜味儿……   好——   好个云飞,果真没骗他。   “你瞧什么,这样出神?”潘雯见她愣神,也离了座向门边来。   令约堪堪从那二人身上收回目光,尚有些呆,干巴巴应她声:“没什么。”   说着就要掩上门,但潘雯已经走到门边,顺着看去那敞院。   伫立在院中的两人皆是长身鹤立,即便是寒冬腊月也不显臃肿,此时亦没做出甚么奇怪举止,单那么一瞧,她心下便猛地怦怦起来。   近些日子,宛阳街头随处可听有关霍三公子的传闻,她听来不少,知晓霍沉住在清溪坞里,亦知晓他身旁常跟着兄弟两人,还听闻了东风楼前他冷落霍二公子一事。   但在来竹坞前,她并不知他们模样如何,如今一见,竟都玉树临风,倜傥潇洒,不禁起了艳羡意。   为何偏她能赶上这样好的气运,不单方公子倾心于她,如今还能与这样的人为邻。   潘雯想着,敛了敛神,只与那二人微微颔首便掩上门。   纸窗皎皎,门后两人各有所思,令约还呆呆儿回想着适才那事,窗影投到她半边脸上,水灵清秀,正合了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潘雯将将泛起的怀春之情登时散了去,眼眸不禁又黯淡几分,垂眼看看自己特地换上的新袄儿,脸面微热。   她再怎么梳妆打扮,也比不过阿约的。   鼻尖有些发酸,潘雯咬了咬下唇,见令约还在发呆,忍不住出言嘲诮:“唷,我说瞧什么呢,原是外头有这样两位翩翩公子。”   令约渐拢回心思,抬眼瞧瞧她,没作解释,只坐回火炉前头,抽出根稻草在指尖把玩,炭火不时哔剥几声,冒出火星子。   “你认得他们?”潘雯坐下后,见她不说话,按捺着胸腔里的悸动问她。   令约默了默,点点头:“只认得个霍公子,另一个提酒壶的也是方才才见到,想来就是云飞二哥。”   “哦。”潘雯低声应句,再无旁的话,好一会儿才又出声。   “我前些时候去东风楼前头买了胭脂,我可听那位姑娘说,你又当着众人面儿给方公子撂脸子了,方公子那样好的人,也就你怠慢他,与他使性子也不是这样啊。”   听是这事,令约也没了闲心去想霍沉与付云扬的举动,只面色僵得很:“我为何要同他使性子,我与他本就没什么,提亲那事早便回了去。”   旁人求也求不来的事,她却嫌得很,潘雯心底像是有根刺似的,蓦地从座椅上弹起来,扬声道:“我瞧不是!”   令约一惊:“什么不是?”   潘雯脸上翻过一阵热意,气焰须臾又弱下来,借口道:“我娘还教我买豆蔻回去,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人应声,就转身出门去,此时敞院里两人已移步到踏跺底下,说着什么梅树,她心念微动,又将门推开半边,有意抬高声儿,笑吟吟地打趣令约:“想起来了,方公子近来又在四处备礼呢,听道是明年开春还要向你提亲来,这样好的福分,你好生想想罢。”   ……   如她所愿,院里的霍沉也听见了这话,尔后堆了堆眉。   怪事。   作者有话要说:  麻鸭,又打脸了,我和我最后的倔强觉得这章原版废话太多,于是删到2000字不到?(这一定是一次例外   今天的阿约:(愣)他……他们……   今天的霍老板:(皱眉)怪事。   (我觉得这个“怪事”的语气以后会越来越阴阳怪气   文案里的“花台”计划也提上日程!椰丝!   orz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啾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六出花   竹桥上,两个小少年并肩坐在桥面上,四条腿从阑干底下探出去,悬在空中晃前晃后。   阿显跟着云飞扔了块石子后,抓着竹阑问他:“你方才为何那样?潘雯她脸都白了。”   云飞听他连姐姐也不曾叫,就知方才没看错,阿显果然觉得他做得好,于是更没了那会儿的心虚,反问他:“你不喜欢她?”   阿显并不否认:“你呢,不是巴巴儿的想要个姐姐么?莫非这天底下,你只稀罕我姐姐不成?”   “我……唔,”云飞少见的汗颜,犹疑片晌道,“这事说来怪丢人的,不过与你说,也无妨。”   往年的云飞,的的确确是个杓俫,傻到见着个好看姑娘便想认她做姐姐,初到南方时,他还未满九岁,那时候他们尚未找着合他三哥心意的住所,便暂住在他骆叔的一位旧友家中。   那户人家姓李,家中有位寄居的表姑娘,姓祝,模样尚可,正值青春,云飞初见她就祝姐姐、祝姐姐地叫了起来。   那时节正值荔枝当市,那位祝姐姐不时就提着篮荔枝来院里找他顽儿,她笑得跟秋娘很像,不过那时候秋娘正在与人学厨,忙得很。   在他看来,那位祝姐姐很是爽朗大气,连他二哥、三哥也不怵,要知道,他两位哥哥虽才十七八,但怕他们的人不比怕他爹爹的人少。   祝姐姐还总替他抱不平,不满他兄长对他的管束,有一次竟还扫了两人正在对弈的棋盘替他出气,但那次她被三哥说得哭了。   小云飞也因这事同他三哥怄了气,后来祝姑娘再来院里时,不似从前那样敢放声笑,还时常做些糕点送给他三哥,只他三哥不领情,还放话说不许她再来找云飞。   然而云飞听见,更生他气,冲出来护在前头,眼眶湿漉漉瞪他,还凶巴巴吼:“她是我认的姐姐,三哥不许撵她。”   于是他三哥气得几日没搭睬他,他只蔫头耷脑地同祝姑娘吃橘子——那时已是橘子当市。   吃了几日橘子,祝姑娘忽提议说她亲自去和霍沉认错,于是亲自做了些吃食去找他,那时他三哥已不爱待在院里,只在书房里看书查账,还是云飞偷偷带她进去,尔后在窗下偷看里边。   霍沉正翻着账簿,见祝姑娘大大咧咧地进屋,眉心皱成“川”字,开口便是教她出去的话。   她却丝毫没了在云飞面前爽朗的模样,反而泪涟涟的,轻手轻脚地把提匣放在桌上,尔后绕过桌角往霍沉跟前去,还未走近,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脚,直直往前扑了去。   交椅上的人当即一闪,就见她整个人摔倒在地,祝姑娘楞楞的,回神后半扶着地,正要垂泪控诉,霍沉却阔步走向门边。   祝姑娘:“……”   云飞在窗下看了个大概,没有恼他三哥不怜香惜玉,只是奇怪为何祝姐姐进去后就像是变了个人。   门被人从里头拉开,咿呀响了声,他转头看去,他三哥正沉着脸看他,随后挥了挥袖摆便失望离开……   他并非头一次惹三哥生气,但那是唯一一次,小云飞觉得慌了神。   后来几日,二哥三哥常在府外忙,他连吃橘子的心思也没了,直到一日,李家那位少爷请他去院里吃玫瑰小饼。   李家少爷刚成亲一载,玫瑰小饼就是那位少奶奶做的,云飞吃了乖巧赞人:“嫂嫂做的小饼真好吃,你们家里人都这般厉害么?”   他指的是祝姑娘,这话也顺了那位少奶奶的意,她便应了她夫君的请求,将半年前那位祝姑娘刚来家中的事说与小云飞。   云飞这才知,祝姑娘也与她表兄大咧咧置过气,还向她嫂嫂讨做糕点手艺去赔罪,也曾泪水涟涟在她表兄面前摔过……   “唉,所幸那日后没多久,我们就找着了新住所,不然,恐怕我日日都想撞脑袋。”云飞嘟嘟哝哝说完这些话。   “……”阿显沉默会儿,轻轻啧了声。   云飞登时成了被踩住尾巴的猫:“你啧甚么?!”   “你别恼,我只是想,竟也有云飞不擅长的事。”   云飞泄气:“……罢了罢了,你说说你,你为何不喜欢她?”   “我么,”阿显顿了顿,“她总像方才那样编排我阿姊,我自然不待见她。”   “编排?”云飞速速回想下屋里的事,“她说了甚么,我为何记不得了?”   “她说我阿姊力气大,会做粗活儿。”   有些话,稍换个语气就不一样,他听得清楚得很。   云飞近日常教阿显温习功课,如今这事上,倒要阿显充师傅。   等他吃够了北风,回屋就让秋娘灌了大碗姜汤,饭罢他三哥回屋歇息,他便拖着他二哥说了这些话,付云扬听后微笑着摸了摸他脑袋。   “你笑什么!”   付云扬乐呵道:“这门功夫有的人生来就有,像你三哥,也像你说的阿显……没有这造诣的,多像你这样容易受骗,可一旦有了这本领,也少不得吃苦头,所以做人还是得像你二哥这样,真真假假。”   这番话有些门路,云飞似懂非懂,末了只问:“什么苦头?”   付云扬思索会儿:“像你三哥,眼见着及冠婚事却还没个着落,此所谓‘苦头’矣。”   “可你的婚事也未有着落啊。”   “小孩子懂甚么?”付云扬拍了拍他脑袋,不禁想去将才那一瞥,但转念又想起霍沉。   那时他骤然拧了眉,不知所为何事?   “二哥,你狐狸尾巴又露出来了。”   他正闹付云扬,外出买炭墼的阿蒙驾着马车回来,边扯着嗓喊了句:“下雪了!”   这一声,不单他们听见,屋里正拧着眉头喝药的霍沉也听清,愣了愣,竟似忘了苦,将整碗药灌进口中。   穆婆婆家买来的糍糕教秋娘搁在靠窗的天然几上,霍沉却没伸手去拿,而是走到窗边,推开瞧了瞧外边的天。   六花银粟夹在风中往下飘,一瓣停到霍沉袖摆上,他定定睨着它,等它消融,指尖在上头摩挲两下。   他还以为,腊八前是等不到雪的。   看来,还是得回那个家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霍沉:(拍阿显肩)你是我亲弟弟吧。   阿显:(阿约同款傲娇)休想套近乎!   阿显和云飞是互补兄弟(:з」∠)_   杓俫:即傻家伙。(我年轻时候很喜欢看黑话大全、市语隐语啥的……好家伙,有点意思。 第12章 嗟往事   一场雪,从日昳时下起,到日入时分已是鹅毛飞雪。   天色渐黯,灯火映至窗外,照得风雪也成了橙黄色,忽地,门教屋内的人拉开,咿呀一声。   坐在灯下托腮温书的阿显一惊,看去门边,适才刚洗过澡的令约头发还湿漉漉的,披在身后就要出去倒水。   “欸!”他急忙起身,“我去就是,你也不怕头发结了冰!”   他倒是又说教起人来,令约眉梢弯了弯,便也将活儿交给他,两人里里外外跑了几个来回才好。   令约坐到火边拢起长发,边伸长脖颈瞧阿显面前的书。   今日下雪,加之付云扬也留在竹坞,阿显难得地没同云飞凑在一处,而是自个儿在温书,这些日子夫子考察得越发严格,他不得不再用功些。   令约将小少年眉眼间的专注看进眼里,恍惚感慨,两年前他还将学堂里的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如今倒像模像样许多。   许是她太过欣慰些,不觉竟笑出声,阿显跟着撩了撩眼皮子。   烛苗轻轻摇着,灯影底下,少女两颊带着浅浅的玫瑰色,比日里清丽素淡的模样还要好看……   十七八岁还未许配人家的姑娘并不多,但凡有好人家上门提亲,多会合八字瞧瞧,若无顾忌便也应下,可他们家不是。   从四五年前起,便有好些人家陆续登门提过亲,近至竹坞里两个纸农家,远至余安县一户茶叶商人家,不过他们都让爹娘回了去,只一个缘由,他们听他阿姊的。   提亲来的人家倒也不恼,谁让贺家姑娘模样出众,本领过人?   这般,原是风平浪静的。   可他阿姊及笄那年,竟让那霍二无赖无缘无故地招惹上,阿姊教他戏弄一番,恼得将他推进泥潭里,哪知此人心肠极坏,找人闹来竹坞,毁了漂塘里的水。   那时候,漂塘里正浸着白坯,水一毁,白坯自然也毁了,白坯毁了,整年都没了造上等纸的好料。   纸农们一年到头只盼那一回,却因霍涛一闹尽数付之东流,还是爹爹将积攒多年预备自开商号的银钱贴了出去才安抚好他们。   所幸这回事没有传开,大抵是霍涛也觉有损颜面,竟没一个人知晓他闹竹坞的真正缘由,他们只当是霍二无赖又发了疯。   也是那回,他才知道阿姊原来也会哭。   他那时候听人说,要是宛阳换个好官该多好,公正不阿,不偏袒霍家那些作恶多端的人……   是以,从来苦恼子念书的人也用功起来,他想,往后他若有了出息,也能好生治治那些恶霸土豪。   眼下他阿姊这样瞧着他,他如何看不出她在欣慰什么,小少年只颇为骄傲地昂了昂首,继续与书上印的小楷字交流,直到炭火渐灭二人才回阁楼歇下。   一夜风雪。   ***   马车内薰着崖香,角端样式的小薰炉郁着暖烟,似与车外冰天雪地抗衡着。   霍沉膝上搁着个小瓜般大小的手炉,左手轻轻覆在上头,右手则不疾不徐地盘着对核桃,这对揉手核桃两年前就辗转来他手里,大夫教他舒脉通络用的,如今被磨得越发玲珑剔透、光亮可鉴了。   看他盘得淡然仔细,云飞紧绷的神情也跟着松缓不少,不过仍是没吭声,再瞧他二哥,这人从坐上马车起就抱着胳膊接着打盹儿,实在教人气闷。   为何独他一个小孩子愁?   年纪不大,却好替人操心发愁,霍沉与付云扬固然省得他这脾性,因此马车停至栗香园外时,付云扬便要拖着他一并下车,云飞却说什么都要跟着霍沉。   外头尚飞着雪,先跳下马车的付云扬冻得哆嗦,索性不强求他:“罢,罢,我如今越发管不得你。”   云飞听了,当即乖乖顺顺地劝他到到门檐底下避风雪,倒又教人怄不起来。   霍沉全程只作壁上观,把核桃盘得顶响,好若这事同他无关一般,也好似他毫不在意就要去的地方。   约莫是付云扬在敲铺首,清脆的几声夹在风里,跟来徐行的马车后,车上二人并未说话,只静听着四周的动静……   霍府居于城东乘月巷,闹市外僻静处所,林园传至今日已有百来个春秋,只可惜这样宁静幽致的园子里,实则装的是酒池肉林、醉生梦死。   霍沉漆黑的眼眸闪烁下,倏而又沉寂,车马沙沙轧过雪地,拐进空巷时闻得两声鸟啭。   他记得这里,越过粉墙,里头是小片湖,有湖石假山与几本芭蕉、松树,冬日里常有鸟儿住在这处。   只他没肯掀帘,不知这堵粉墙如今是雪白还是泛了黄。   他静静想着,轻微晃动的车马渐停,只听阿蒙在外头道:“爷,到了。”   话音始落,又听另一道声音响起,一如那日在栗香园外听到的那样,沙哑而薄怯地唤了声三少爷。   不过今日,更添了几分按捺不住的欣喜。   霍沉并未出声,默尔钻出车厢,云飞紧随其后递了披风与他,车下那人忙遣几个举伞的小厮上前替他们挡雪。   年逾不惑,鲍聪脸上已生出许多褶皱,混浊的双眼此时因见到霍沉放出些光亮,竟用袖摆揾起泪来。   他自幼便教霍家太老爷收留进府,到如今已在府上做了二十年的管事,上回在栗香园外等到霍沉,业已抹过一遭泪,恳告他回府来瞧一瞧,霍沉那时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若腊八前下了雪,他便来府上。   以故昨日落雪时,鲍聪就命底下人预备起筵席玩意儿来,又同霍家老爷霍远提了这事,喝得醉醺醺的霍远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似的,又派人寻另外两个儿子去。   然到了今日,仍只有鲍聪一人出来迎霍沉,霍沉像是早早猜到了这情境,并不意外也并不在意,只领着眉心紧锁的小云飞踏进院里。   阔别十二载,霍沉对这个家记得最深的竟是几处别院的景致,鲍聪本意是想领他到堂屋,他却走在鲍聪前头,好若这些年他从未离开过。   若不是他开口问了话,鲍聪险些也这样觉得。   “苍筤馆可还空着?”   苍莨为竹,苍莨馆亦种着几竿竹,霍沉儿时便随母亲住在那儿,长到五岁时,骆盈盈病故,便只剩他一人住在院中。   父亲从不管顾,底下人慢慢儿地也怠沓起来,更有侧室李氏从中作梗,霍沉有时病了,竟连大夫也请不来。   只有鲍聪,始终担着义仆一角,又是寻大夫又是替他训底下人,甚至还为了年幼的霍沉与霍远红过脸,哪怕他从来都是个对霍远千依百顺的仆人。   因此,霍沉对他颇有些好感,但也仅仅是一些,毕竟,他离开这个家已有一纪光阴。   “空着,每年都派人料理修葺,便是想着三少爷您有朝一日能回来。”鲍聪答他。   “笑话,我三哥为何还要回你们这里来?”云飞愤愤,鲍聪听后神色微变,但还是满脸堆着笑,仿佛在他看来,霍沉只要眼下回来了便是好事。   鲍聪以为他这样问了,就是要先去苍莨馆探一探,结果这位走到月洞门前又止住脚步,单望了望门内曲折的小飞桥与几竿覆雪的细竹。   “罢。”他低低地叹了声,声音只够云飞听见,并不真切。   朔风肃泠泠地吹出声响,刮着雪往人脸上扑,脚下鹅子铺成的路走着多少打滑,为此他们又在路上耗了许久。   然而即便如此,到正堂时也不见霍远与霍涛在,唯独霍洋立在门前翘首张望。   霍洋虽是家中大哥,却也只长他两岁。   比之霍沉五岁丧母,霍洋似乎还要不幸,堪堪出生母亲阮氏便卧病在床,不及半岁阮氏便撒手人寰,其间父亲不仅纳了李氏为妾,更是整日里花天酒地,直到阮氏病逝后才安分几日。   此后不久霍远便往临省谈生意去,呆了三余月,回来时途径鹿灵,竟在城中见到位容色姝丽的少女,正是霍沉生母骆盈盈。   骆盈盈与小弟骆原早失怙恃,因而自小就投奔至姑母家中,平白无故多了两张嘴,姑母一家待他们并不和善,尽管他们是带着可观的家当前来。   骆盈盈生得貌美,又天真无邪,霍远单在车水马龙的繁闹市井间瞧了她一眼,便觉心中淌过阵涓流,那是种……前所未有过的清凉与澄澈感。   父亲澹泊儒雅,乐善好施,早逝的兄长亦是不欺暗室、善气迎人,唯独他霍远生来是风流好色之徒。   他的眼里好似从来只有青楼买笑、红粉追欢、席枕缱绻与交欢之礼,这样淫荒无度,这样不像世人口中的霍家人,遇见骆盈盈,竟是他平生第一次知晓何谓纯真。   霍远遂在回宛阳前登门拜访骆盈盈姑母一家,向他们提了亲事。他那会儿虽才及冠不久,却已经有了臭名远扬的征兆,鹿灵亦有许多人晓得他的风流事,但凡疼惜女儿家的,断不会将自家姑娘许给他,哪怕是嫁去宛阳霍家做继室也不当多想。   偏生那家也有位姑娘,因时常被人说相貌不及骆盈盈起了妒忌心思,晓得这事后幸灾乐祸怂恿起母亲,又因骆盈盈鲜少出门,并不得知霍远是哪般为人,一门亲事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定下。   那时,霍远早已将许诺给李氏的话抛之脑后——他离开宛阳前李氏就怀了身子,日日缠着他要他将自己扶为继室,他并不在意谁人来当这个续弦,胡乱应下,哪知出了这一茬。   于是,挺着大肚等了他许久的李氏,等来的是霍远娶骆盈盈做续弦一事,她气得险些滑了胎,幸而未出差池,她心中郁结的万般不满无处报复,干脆全落去正妻之子霍洋身上。   才周岁的小孩子,便连说话走路都不利索,本来日日由祖父霍康照管着,可霍康在听闻骆盈盈是教霍远骗来家中一事后怒火攻心,一病不起,只有将霍洋交给乳母带,李氏便也有隙可乘,竟威胁乳娘克扣小霍洋的饮食。   贵为霍府嫡子,却顿顿因吃不饱哭嚎,李氏的怒意从中慢慢儿得以舒泄。   后来,她生下霍涛,等霍涛渐渐懂事时,骆盈盈也不在人世,她成了霍府里唯一一个有名分的女人,她的儿子虽是庶出,却是霍府里最嚣张跋扈的,那两个名义上的嫡子又如何,见着她儿子合该唯唯诺诺才是。   而今的霍洋,与霍沉记忆中相差无几。   生得是瘦眉窄骨、清秀俊朗,面色却黄绀绀的,人也单薄清瘦,站在堂前,望着他欲言又止半晌,最后好算蹦出两个字来:“三弟。”   霍沉注视着他,一时又觉是在看自己,一声“大哥”亦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良久才叫出声。   霍洋听后似有些局促,但还是露出个笑,侧过身请他先进屋:“这么冷天,想来父亲与二弟起得晚些……我们先进去罢。”   对着多年未见的三弟,霍洋实在生疏,当初那个病病殃殃的小孩儿,方今竟比他高出许些,有股迫人气势,抑或者,是他早早卑屈惯来。   坐至堂上,两人交谈一两句便要静默须臾,云飞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垂耳思量。   他只在大哥、二哥口里听说过霍家,但多是听他们道霍老爷与霍家二子的不是,现在看来,这家里竟还有个可怜人。   正痴想,忽听一声嗤笑,接着谑笑道:“三弟好不偏心,那日登月桥上,如何不听你叫我声二哥?” 第13章 外人事   霍涛唇边噙着笑,姿态轻浮浪荡至极,几步晃来霍洋右手边坐下,与霍沉斜斜相对。   堂屋窗户皆是嵌的玻璃,比之纸窗保暖得多,东西两壁各置一个冲天耳三足炉,燃着炭,堂屋里温和如春。   霍沉端起茶盏,垂眉啜饮,似乎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等了等,见他还是这幅漫不经心的模样,霍涛不禁撇了撇嘴角,左手轻轻转起几上的瓷盏托:“罢,好巧我也不是诚心诚意地问。”   “多年不见,二哥还是这样小肚鸡肠。”霍沉竟开口揶揄一句,只面上波澜不惊。   霍涛:“……”   鲍聪本守在门帘边张望,听见这声,偏头朝兄弟三人看去,堪堪撞见霍涛面上闪过的笑意,似乎想到了什么,垂眸转回头。   再掀帘子往雪地里瞧时,方才教他遣出去问霍老爷安的小厮已张伞回来,到廊下回他:“才走去堂院外就见着老爷的轿子,已过了照水园。”   这声不大不小,刚好能教正堂里几人听见,霍洋忙从座上起来,却见霍涛、霍沉都还坐着,只有随他三弟来的那位小少年仰头看他,不觉烫了烫耳根子。   好在这时鲍聪又来他们跟前传话,霍涛这才放下茶盏离座,边挑眉叫霍沉声:“三弟?”   “嗯。”   他淡声回应,也起身往外,云飞犹记得捎带上他的斗篷,等几人到廊下时替他披上。   从霍沉记事起,霍府便没了定省一说,因为无论是昏定还是晨省,他们都有可能撞见父亲做那档子事,永没个停歇似的。   他们父亲院里,有处再真不过的酒池肉林,养着些女人,日夜与他醉淫饱卧,听是唤作“忘忧宫”。   此时院内风雪交加,隔着雪做的帘,霍沉若不虚眼细看,便只能见着几个小厮抬了顶小轿进院。   不过,他的确也无细细打量的意思。   轿上的人约莫是一步也不肯走,小轿直到了廊前才落下,霍沉这才看清几个抬轿的小厮,个个儿衣着周正,但身上早扑满飞雪,或是化了湿染成一块块的深黑,面耳也已冻得通红。   他兜在袖中的手跟着凉了阵,但片时又感知到手炉里的炭气。   轿中人轻咳几声,鲍聪听得,亲自下去雪地里替他打起轿帘,霍远倾身从里头出来,踏至廊下。   霍洋见了他,先行礼唤了声爹,霍涛跟在后头也懒洋洋叫了声,随后皆把视线投去霍沉身上,前者拘谨小心,后者玩味好似看戏。   常年纵情声色,霍远本也俊朗的面容如今竟比家中管事还枯瘦,面色如蜡,泪堂处挂着薄薄的黑,白睛滞黄。   他也像另两个儿子一样,定睛看向霍沉,霍沉仍是那副笑比河清的样子,不像是见着了爹,反像没了爹。   至于开不开口、叫不叫“爹”,霍远也不哪般在意,小时候不肯叫他的,如今大了再叫才是奇事。   念及此,霍远笑上声,抬臂抖了抖衣袖,转头问鲍聪:“今日请了几位客?几时来?”   鲍聪低声道:“不曾请外客。”   “哈,也是,也是。”霍远说着打个呵欠,“难得我几个儿子全聚齐来,自家人小聚小聚也好。”   说话间,门边两个小厮揭起帘子,霍远又是一声笑:“立在外头做甚么,叙旧总也要进屋叙。”   他头个钻进堂屋,廊上霍涛笑意不减,落拓先请霍洋进,又笑呵呵邀霍沉与云飞,拿班做势一套,霍沉视若无睹,云飞则因还记着上回登月桥上的事,皱眉将白眼悬,留霍涛在后头轻笑声:“有趣。”   一阵风来,不羁的霍二公子在人后缩缩脖颈才进堂屋。   堂屋内,霍远宽去外衣,众人才见他里头连腰带也没束好,云飞见了,当即嗤笑声,他还从未见过这样鄙猥糊涂的大家老爷。   尚未落座的霍远听见笑声回头看他,又打个呵欠:“这位小公子英伟得很,想来是平仲家的公子罢?你台甫什么称呼?贵庚几何?”   他口中称平仲的,正是骆盈盈之弟骆原,骆原膝下确有一子,名唤骆捷,比云飞大上半岁。   云飞见他错认,带着点小孩子气的倨傲,冷哼道:“我阿捷兄弟自然英伟,比我英伟百倍,像我三哥。”他说着眼睛亮亮的看霍沉眼,霍沉觉得好笑,伸手按了把小少年脑袋,生生把人按落座。   霍远不再说话,坐下后顺手端起茶盏,滚水冲的茶烫得入不得口,遂有模有样地嗅了半晌。   其间堂上只听瓷盏不时碰出清脆声,等到霍远吃下去第一口茶时,方有了说话声:“这茶吃着如何发酸?”   他作势赏给鲍聪,鲍聪躬身接过,侧过身也吃一口,品了品才回话:“老爷恐是与早膳串了味,不酸。”   这时,堂下霍涛也放下茶盏,与霍老爷揶揄道:“父亲忘了不成?这松萝茶本是你从忘尘阁里要来的,道是吃来有嫣然姑娘的香气。”   “……”霍远恼了,堆堆眉也不搭睬霍涛,只冲底下人摆摆手教厨里温酒来。   而云飞这端,一口茶尚在口中就听了霍涛这话,登时一噎,本还觉得这茶香烈,此时倒满口胭脂味儿……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侧头看他三哥,却还在喝,安安静静捧着白玉般的茶杯,偏偏像是待在敞室里听琴。   然这念头初初萌生,就听霍沉出了声,先是朝云飞道:“这是松萝山山寺里老僧炒的,好茶,不吃白不吃。”   云飞:“……”   他三哥这样俗的人,听琴是不可能了。   话罢,霍沉抬眼看向霍涛,只见霍涛无甚趣味地撇撇嘴角,好似是没想到方才那话没膈应着他。   霍沉好算笑了笑,这是他进霍府来露出的头个笑,笑的是霍涛这些年来戏弄人的把戏毫无长进。   教他笑话,霍涛额角跳了跳,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时,霍沉却把话转到霍远身上,只听他问:“如此好茶,父亲如何吃出酸味来?”   霍远这时已斜欹在椅臂上,萎靡不振地打着呵欠,听霍沉这么没头没脑地问一句,也没兴致,敷衍句:“鲍管事说是串了味儿。”   偏霍沉还要问:“不知鲍管事替父亲寻过大夫没?”   “这……”   鲍聪神情微异,低头瞥眼霍远,霍远眉眼间越发挂不住耐性,恹恹道:“我儿十年归家一次,莫非就是急着问我害了什么病?可是还要问我几时归西?你们兄弟如何分家产?”   “呵,老爷这话好糊涂,”云飞听了,将瓷盏震得山响,“我三哥哪还须得你家的东西,你只管好你家的就是。”   此话落到其他人耳里,霍洋莫名将头耷拉得更低,霍涛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霍沉。   进了暖阁后渐变昏沉的霍远经云飞吼了一嗓,复又打起几分精神,听了这话,揉几下眉心,黯淡无神的眼眸中似乎有光泽闪过。   “小公子说的是,阿沉由平仲教养……”霍远意味不明地说了半句,止住话。   静默时分,霍沉又不紧不慢地接着刚才的话说起来,仿佛不曾听到霍远和云飞这遭话,兀自道:“孩儿自鹿灵到岭南结识了不少大夫,想也懂些医理,父亲事事萎靡,口又发酸,恐是纵欲肆情过度才如此,不妨教鲍管事请位大夫来瞧瞧。”   “咳咳咳咳——”霍洋闻言猛地呛了口茶,殊觉失礼,忙面红耳赤道,“孩儿失礼,父亲莫怪。”   霍涛也变了变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如鲠在喉地从霍沉身上挪开眼,低头尝了口茶,确信并未泛酸后脸色又阴鸷起来。   唯独霍远没听见似的,单用拇指与食指掂起个空茶盅,悬到半空。   白瓷茶盅微微颤着,即便是坐在堂下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手也发颤,确乎是纵情过度的,但从没有人如此明晃晃地说出来。   霍远等它颤了会儿,开口问霍沉:“冬日里就该及冠了罢?可成亲了?”   正问着,一个小厮打帘进屋,提着壶温酒送来跟前,霍远像是忘了霍沉还未答他的事,自斟一杯悠悠饮下肚。   堂上归于宁静,鲍聪见状,眉心微皱,正考虑早些传午膳时,居然听平日那位总不开口的大少爷问起话来……   问的不是旁人,正是霍沉。   问话时声音极低,却让霍沉难得愣上一愣,反问声:“大哥说什么?”   霍洋被他看得略微慌乱,但还是又问一遍:“我是问,三弟在清溪坞住得如何……可认得贺家姐弟?”   此情此景下,莫名提及贺家姐弟,不免古怪又不合时宜,但人人都听得出,后一句才是他想问的。   霍沉似笑非笑:“认是认得,大哥缘何问起他们?”   霍洋话语卡住,飞快瞄了眼堂上饮酒的霍远,耳根赤红解释道:“贺姑娘曾救我一命,但近来听闻她教甚么麻烦事缠上,遂问问三弟……”   这般说来,连云飞也瞧出他抱的什么心思,又何况他人。   霍沉不禁莞尔,又似带着调诮:“大哥若想知道,何不自己去瞧,我一个外人关心这些做甚?”   霍洋落得个难堪,憋红脸面看向父亲,后者却满心满眼都是酒,浑似与他们不在一处,才然提起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第14章 瘦梅树   鲍聪为霍沉回来这趟特地安排好了家宴,只可惜不等开筵霍沉就离了霍府。   与他们共处一室已是各自无趣,再同席饮食,也不知云飞还吃得下吃不下。   缘着这个,鲍聪送他们出府时好一番无奈叹惋。雪尚下着,不过已有转小之势,鲍聪看着巷里停的马车,几度欲言又止,也不知霍沉是真没瞧见,还是装作没见着,直接与他告辞,鲍聪唯有止言。   果然,一上马车云飞就耷拉下脸色,胳膊支在小方几上,枕着半边脸不说话。   “无趣了?”   “是,也不是……”   云飞坐端,见霍沉慢慢取出袖中的小手炉,想了会子,不禁说出他觉得诡异的地方:“为何他们瞧着也不似一家人,好不生分。”   他虽娘亲去得早,可他家中有父亲、有两个兄长,他们又随骆叔一家同住,不论是与骆叔骆婶,还是与三哥阿捷,都很和睦要好,不是一家,却胜似一家。   恁的他们霍家这样生分……   霍沉貌似也想了想,而后淡淡答:“偶然罢了。”   “什么偶然?”云飞疑惑,却换来霍沉的一声揶揄。   “再这样操心,怎么当云飞大侠?”   “云飞大侠”本是云飞小时自封的名头,后被人捡来做了诨名儿,不时这么叫他声,能臊得他一听就熄声。   然而这回没静许久,不多时他又止不住好奇地问起其他话来:“方才那个霍洋为何要当着众人的面儿问起贺姐姐?”   提起这事,霍沉叠起双手,右手食指轻敲着左手手背。   霍远前脚刚问了他成亲与否的话,霍洋后脚便提起贺家姑娘,弦外之音任谁都能猜出,无非是等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母亲早逝,父亲又从不管顾,在家中不少教李氏与霍涛欺慢,故而性子越发唯诺,方才在堂上,想是见父亲竟关心起三弟的婚事,遂一大胆也拐弯抹角地提了出来,孰料霍远那时又慊足喝起酒来,全然不听堂上的事。   至于说的那些话里,好似也有几处可玩味的。   贺姑娘曾救过他一命?什么事能让她救下他?再来,她会教什么麻烦事缠上?   霍沉不由想起昨日在院中听到的话,那位不知打哪儿来的姑娘扬着嗓子说的,好似是方琦还要来竹坞提亲?   都教人家姑娘打了,怎还这样厚颜?   “三哥?”云飞久等不到他说话,叫他声。   思绪教小少年打断,霍沉懒洋洋抬眉,只听云飞继续道:“嗐,你不说我也省得,他一准是喜欢贺姐姐,诗说‘美人一何丽,颜若芙蓉花’,我认得了贺姐姐才知这句是甚么意思,他必定是喜欢她的,更何况,贺姐姐还救了他,心地是极好的……”   云飞忽然啰唆个不停,霍沉听着倒也不厌烦,只是越往后听越觉不对,打断他,问道:“后头这些话谁同你说的?”   “诶?你如何听出不是我说的了?”云飞惊喜问他,边解释,“后头这些是昨儿二哥说与我的,他还夸我眼界变高来。”   霍沉皱眉:“……”   这人不过远远见了人家一面,又知道什么,倒把甚么桃花灼灼、宜室宜家的话说出来,好没出息。   见他皱眉,云飞反省下自己,好罢,三哥不爱听这些的,他还是留着同二哥说罢。   “……”如此一来,换霍沉久等不到他说话,良久清了清嗓子,鬼使神差地问上句,“你可知你贺姐姐芳龄几何了?”   云飞一头雾水:“这我如何得知?我怎好问姑娘家的年纪?”   “哦。”霍沉应声,当即闭了眼靠向后头的高枕上,任凭车马晃晃。   云飞挠挠头,想问他为何问这个却又没肯打搅他歇息,只兴致缺缺叹息声,拨弄起小香兽来。   轻烟缕缕,闭着眼的人也久久想不明白,他问那话做什么?   ***   是日过了晡时,付云扬才同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回来竹坞,那几人分别扛着棵梅树,正是昨日霍沉要他找来种在院里的。   天寒地冻的,他老子这么折腾他他也是不肯的,偏偏这个折腾他的是他付云扬异父异母的亲弟弟,故他应的比谁都爽快,找的也比谁都快。   秋娘疼他,早早把酒温好,又请那几位送梅花的喝了两碗才罢。   那六株梅树在空屋里呆了一夜,翌日霍沉起了个早,到窗边探了探天,见没再下雪才下去。   付云扬好似还睡着,他同云飞吃过饭便到院里扫雪去,阿蒙忙完他的活儿也跟来院里,缘着矮竹篱,在竹扉左右扫出几处空地,正是他日前合计好栽梅树的地方。   等云飞和阿蒙将梅树一株株抱出来时,霍沉一脸不赞同地皱了皱眉,昨日不曾过目,今日才发现是六棵树。   “我瞧它们都好好儿的,作何皱眉?”云飞好奇问句。   霍沉面色严肃,好似是遇着件天大的事:“我只划了四处种梅。”   旁人或会不解他的意思,云飞却是再明白不过的,知晓他三哥不是嫌多出的两棵梅树,反而是舍不得那两棵梅树,正合计往哪儿种呢。   他作古正经地摇摇头,继续缘着篱笆扫雪。   付云扬不知几时出的屋,这时懒懒下踏跺来,与霍沉道:“欸,可不是我多此一举,倒是我们霍公子自作多情得很。”   霍沉面无表情地看他。   “这另外两棵,是二哥在教你为人处世,是要送去贺家的。”他说着走向篱笆边上,找到两棵他专程选来的玉蝶梅,叫上阿蒙跟他往贺家去。   霍沉看他出了竹扉往屋前绕,耳畔蓦然响起昨日马车上云飞说的话,眉心紧锁。   便是送梅,不也该由他去吗?   是以,最后到贺家门前的,不止付云扬与阿蒙,霍沉与云飞也在。   正低头扫雪的令约听见雪地咯吱咯吱的声儿,抬起头来,见几人并步过来有点儿发懵:“……”   云飞自然是最先跳出来与她说话的那个:“姐姐早。”   “你也——你们也早。”她话里把其他人一并带上。   “我们给你家送梅花儿来!”云飞指指霍沉与付云扬各自扶着的虬枝梅树,又往上挪了挪,对着付云扬俊朗的脸,笑道,“这就是我二哥。”   令约先是望着两棵梅树恍惚下,后才朝付云扬看去,后者眉开眼笑望着她,不愧为云飞兄长,像极了这腊月里的太阳。   她抱着扫帚,与眼前人轻轻颔首:“久仰。”   说罢又乖顺仰起脸,睨视这头的霍沉不禁微微蹙额。   付云扬也细细看着她,但很快就不失分寸地敛回眸光,隔着梅树细枝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云飞也常同我提起贺姑娘,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至于甚么名……   呃,近看果真也是位清丽漂亮的姑娘,云飞那小子总算不是见谁夸谁来。   他的弦外之音,霍沉是再懂不过的,心下无故不快。   他年已及冠,素日里与一些油头顽笑便罢,怎到了姑娘家面前也这般轻佻浮夸。   他肃色想着,边假意咳嗽声。   令约听见,目光转落到霍沉身上,今日近看,发觉他脸上气色比前些时候要好许多,可惜面色不善,不开口说话,只莫名其妙把梅树往她跟前抬了截。   她蓦地想起昨日他们在院中的事,没个缘由的耳热阵。   局面突然一静,云飞想开口说话,却被人戳了戳脊背,当即哑住声儿。   ——小些时候,家里哥哥们一个比一个稳重,只有付云扬肯陪他顽,每每闯了祸到爹跟前挨训时,但凡有不该他说话的地方他二哥都会悄悄戳一下他的背,久而久之,他也习以为常。   故而,最后打破沉寂的,不是温和善谈的付家兄弟,也不是置身事外的阿蒙,而是面色不佳的霍三公子。   他也不知自己是板着脸,只干巴巴地:“我这是棵是黄香梅,他那棵是玉蝶梅。”   其余人:“……”   霍沉目光越过令约发顶,扫一眼缘溪一侧的半边篱笆,一眼相中位置最佳的一处,正色道:“缃梅开花时香烈,栽在那处最好。”   至于甚么玉蝶梅,随意种种便是。   抱着扫帚的少女呆呆儿回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糊涂应上声,后回身朝他道:“多谢你们……我,我这便请爹爹来。”   这样往家里送东西的虽不是头回见,但却是头回当着她面儿来。   也不知是脸薄还是把无功不受禄的话记得牢,她打小就怕收旁人给的东西,便连过年时外公散押岁钱也收得腼腆。   昨儿云飞说家去后要给她带礼,还是教潘雯打断才作罢,不成想今日一早又遇见这事,还是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她分明还没应下,霍沉却教起她将树种在哪儿了……   去寻贺无量时,他正在西边儿一间屋里理着摞纸册,听有人送梅花儿来家里,一头雾水的到了院中。   几人遂又与他行礼道明来意,贺无量听后朗笑声,拱手称谢,算是应了这礼,又想了想,试探说道:“舍下正好有不少簿子,你们做生意想也常用,若是不嫌,一并拿些去?”   知他是想礼尚往来,付云扬做主应下,又同贺无量寒暄起别的。   令约始终默不作声地守在边上,忽然间,隐约感知到两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轻轻抬眼,注意到霍沉望了她一眼。   短短的一眼,似乎很是不高兴,还莫名幽怨。   令约:“……”   这人的脾气好不奇怪。   作者有话要说:  _(:_」∠)_嗷!感谢各位还在等我的朋友牙! 第15章 三尺剑   脾气好不奇怪的人此时正坐在书房。   盛药的瓷碗儿冒着热气,边上搁着碟糍糕,软糯糯的趴在盘中,像吃撑了浮圆子。   霍沉望着它们揉了揉眉心,一时有些恍神……   说来,他对这位贺姑娘已谈得上是很好的,甚至在听闻方琦纠缠她后起了帮她把的念头,可她为何总不待见他?   付云扬同她说那等轻佻浮夸的应酬话,她听得仔细,他与她说正事,她却转头叫来父亲……似跟他有仇一般。   既如此,他倒也无需帮她,免得又惹来不待见。   思及此处,霍沉一股脑儿将药喝净,又连吃几块糍糕才罢。   只是,他还是舒泰不起来,索性推开眼前的碗碟,捧起书册看,再无兴致,又从桌前起身,坐去窗下一人下棋。   不多会儿,只听云飞在外头唤门。   放人进来,见他坐在纸窗底下,小少年先是远远儿瞧上眼桌上的药碗儿,看是空的才去窗边坐下。   “何事?”   云飞皱皱鼻尖:“方才又见秋娘给阿钟纳鞋底,我们几时回去?”   秋娘膝下也有一子,名唤尤钟,自打她做了云飞奶娘,便也把自家孩儿带来家中,后来年纪长些,就跟着骆捷做了伴读。   骆原虽为商人,出身却是书香之家,深知经商客旅做买做卖的也脱不了学问二字,如此还便与外国商人周旋,于是从来都教导家中孩子读书,骆捷更是天资聪颖,早几年前便到首县念书去,尤钟自然也随他去。   初时云飞要随霍沉他们南行,秋娘因放心不下他们远行,一道往了南,另一头却也觉着亏欠了自家孩儿,每年只得缝制些小玩意儿托人一并捎带回家。   而今骆捷与尤钟也得了假,快从首县回鹿灵,秋娘也越发盼着回去,云飞这才过来问……   再者,他虽怕他爹和大哥,这许久不见,其实也常常念想,只是不肯一人回去罢了。   霍沉哪里听不出他的话,两指捻起枚黑棋,沉吟道:“明日从云水斋回来便收拾行李。”   “好!”云飞兴致勃勃应下,尔后满是疑惑,“去云水斋做甚么?那里空有张招牌,店面都不曾张。”   “正是这里奇怪。”霍沉轻落下棋子,嗒的一声,姑且提醒他句,“可还记得刚来宛阳时岑伯说的那人?”   “那个嚷着要寄卖的?”云飞恍然,问他道,“他那宝贝究竟什么来路?我们还未在宛阳立足他就寻来,缠这许久没个休止,既是要寄卖,定也急着用钱,如何不寄去别家?我看方家、周家都有古翫铺子的。”   “明日瞧瞧便知。”   “我也去,倒要瞧瞧值不值当!”   主意打定,云飞不再打搅他发呆,又一溜烟窜出书房,找阿蒙喂马儿去。   马棚设在屋舍正西边儿山脚底下,临近着贺家的驴棚,从廊下一眼能见着,却不碍观瞻。平日里咕噜若得了闲,最是爱往这处飞的,也不愧为云飞养大的鸟儿,好不操心,总见它衔着几根干草料往马槽里丢,唯恐马儿饿着。   这时随云飞过来,它还是这样操劳,云飞不禁欣慰抱住胖胖的它,问起阿蒙:“近日咕噜可是聪明了许多?”   咕噜:“咕咕咕。”   阿蒙:“……是罢。”   敷衍之意再明显不过,云飞撇撇嘴角,突发奇想:“人都说信鸽恋巢,我们好生教教它,往后不准也能替家里送信,往来两地岂不比信人方便!”   可谓是异想天开的话,他却是当真盘算了整夜,翌日醒来接着与咕噜说教,从天色熹微说至晌饭毕,从堂屋里说去迴廊底下。   付云扬昨儿种好了梅树就回栗香园去,以故只有霍沉见到他这早呆头呆脑的模样,听清他在嘀咕些什么时,冷不防从背后笑话两声:“它几时能在这这房前屋后送送东西,已然了不得了。”   云飞陡然一吓,幸喜是个胆大又脾气好的,回头看霍沉打点好出了屋,笑兮兮起身,替咕噜辩解几句:“它如今大了,送这还是成的。”   他边说,边又将他的布袋儿甩到身前,从里头摸出封不知几时胡塞进去的信,瞥上两眼,作势往咕噜嘴边递:“好咕噜,你将它送去阿蒙那儿。”   他指着阿蒙,阿蒙正在马棚底下替他们解坐骑,咕噜脑袋转几下,果然不负云飞所望,当即衔住那封信拍翅膀过去。   小少年洋洋得意地看向霍沉,只见霍沉先是摆出副“世上再无这等无趣事”的神情,倏而又挑起眉毛,像是笑了下。   看将回去,正好瞥见一抹白影消失在迴廊拐角处……   “……”真真是只傻鸟!   他恹恹嘀咕声,出了篱笆小院寻鸽子去,霍沉则慢悠悠地走在后头,途经梅树底下时还驻足片刻。   此刻屋前的敞院儿里也立着个人,鼻尖已冻得通红,却还揣手端详着昨日送来家中的梅树。   家里从未养过花儿,也不知这缃梅腊月里能不能开?   思忖着,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渐近,令约仰头看去,白鸽不偏不倚地落到眼前的梅树梢头上,鸟喙轻启,衔着的信随之落下。   她眼明手快接住——   信封有些皱,上头赫然写着霍沉的名字,再瞧枝头的呆鸟,便猜想是它顽皮夺了人的信。   “咕噜!”云飞小跑追来院里。   她回身看去,咕噜也学她偏头,黑豆似的眼珠子望着云飞,鸟身一动不动。   云飞唤不动它,唯有垂头丧气走近,朝令约赔起不是。   令约不觉好笑,连信带鸽子一并交还给他:“哪儿有每次为了鸽子和我道歉的?它不懂事罢了。”   话落,目光所及处出来一道颀长人影,定睛看去,昨日好不奇怪的那人这会儿正冷巴巴站在迴廊底下。   云层下出逃的光沾到他身上,似乎又不太冷。   “想来是咕噜欢喜与姐姐亲近……”云飞还在说话。   她又望眼霍沉,转而小声提醒云飞:“你三哥等着你。”   这时阿蒙已将两人的马牵来,皆守在小院外,云飞往那边看上眼,笑道:“又耽搁姐姐许久,我们正要进城,姐姐可有想买的物什,我一并捎带回来也是好的。”   她摇摇头:“不劳烦你,我过会儿也要进城的。”   云飞作罢,告辞离去。   ***   从竹坞出来是在宛阳城西,陈举人巷则在宛阳城坊偏东的地方,阿显日日去学堂都要花上好些时候,故而晌饭时并不回竹坞,要么跟着郁老先生到郁家,要么就大街小巷地串去吃面食馄饨。   腊八将至,接连数日书院里都忙着考核学生,阿显傍晚落了屋也要再学上半晌,今日好容易熬到最后一日,令约这才想着去接他,正好也绕市走一遭,买些必要东西。   穿过轻罗巷时,恰巧撞见岑掌柜从宝奁斋出来,两人都远远地瞧见对方,令约因那“第六十六桩生意”对他印象尤深,但不认为对方会记得区区一个小客,于是只摆出副淡淡的表情。   不料岑伯先对她笑起来,站在店门处等她走近,慈眉善目地问她道:“贺姑娘去往何处?”   令约讶然,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姓甚么,但只当这是他们商人记性好,照实答了他:“四处走走罢了。”   等晃到申时阿显也该散学了。   岑掌柜仍笑得慈祥:“既如此,老夫在这轻罗巷外还有间铺子,不知贺姑娘有无兴致去瞧上一瞧?”   原是在招徕生意?她暗忖片许,点点头,心想正好到那儿歇歇脚,因而问起掌柜的:“不知是间什么铺子?”   “卖些小玩意儿罢了,老夫尚与人商议此事。”   令约了然。   穿出轻罗巷,巷尾连着条长街,唤做碧岩街,听是宛阳上上位知县在任时改的名儿,因他与几位僧侣交好,读过《碧岩录》后一时兴起,便将宛阳街头最最无趣的“贩粮街”改作“碧岩街”,照原先的街名儿看,贩粮街上的的确确多是卖米面粮食的商铺。   宛阳地处江南鱼米之乡,本不该短粮食,可与别地不同,宛阳纸货俨然兴盛许多,猫竹山自养竹起已有数百年,竹纸技艺一代代传至今日,所造的竹纸早已能卖通好几个省,多的是长途贩运的行商来。   清溪虹,青竹龙,子子孙孙吃不穷。这是宛水一带流传甚广的话,因纸货行情好,芒种时节留在纸坊造纸的人越来越多,自然粮食就种的少了,好粮更是不多,宛阳周家便是靠贩运仓州米在宛阳发迹,如今这碧岩街上规模最大的米行便是周记。   岑掌柜说的铺子正对着周记米行,令约走至石阶底下仰头观望,门面宽敞,匾额上的彩绸还未拆下,红彤彤的好若过年,只见得最后半个斋字。   “铺子虽未开张,招牌却定了下来,取漫游意叫它云水斋。”岑掌柜顺势说与她店名,一面请她进铺里。   店内的窗开得极高,哪怕是个魁梧汉子也得踩在凳椅上才能开关,天光落进屋,一来丰沛,二来清新。   方今博古架上稀稀落落摆着几支瓷瓶儿、一对如意与两柄长剑,与宝奁斋装潢一致,由长柜隔断。   横梁上挂着两盏角灯,底下又分散摆着数盏高丽小日灯,火光内照,不单在一层天光上又添明亮,还暖意十足。   这哪里是甚么卖小玩意儿的地方……分明是卖奢侈玩意儿的。   令约咋舌,又看去南面墙上,那里挂着幅山水画,底下是一张旧漆方桌与两把交椅。   如此来,她断不会觉得掌柜的是在向她招徕生意了,她哪儿像能交易这买卖的人?   “姑娘觉得装潢如何?”   “甚好。”   她脱口而出,惹得掌柜的笑了声:“不瞒姑娘,这云水斋是我们店主少爷亲自策画,我请姑娘来正是想请姑娘建议一二,”说着请她入坐,“姑娘先请坐会子,四下瞧瞧也好,老夫先去后头请壶茶来。”   “不必麻烦——”   “哪里哪里,姑娘教老夫冒昧请来,岂有不招待的理?”   “……”等岑伯离开,她还坐在桌前呆想,原来掌柜的不是店主。   云水斋内悄促促的,守在门边负责应对路人询问的小伙计不时回头偷瞄眼令约,而后也像宝奁斋里的阿某那样红了脸。   留意到这事的人忽地难为情起来,因久等不来掌柜的,遂起身绕至柜前假意观看。   小伙计偷瞄铩羽,挠挠头,默默叹了声。   柜边同样摆着盏高丽日灯,倒很应碧岩街这个名儿,石质奇巧,点着灯明亮而火红,架在个三足铜炉上,暖烘烘的。   令约看得细致,末后甚至伸出手把小禅灯当作火炉取起暖来,正入迷,忽听一人从身侧问她:“暖和吗?”   语声清越,谈不上熟悉,却不耳生。   她蓦地偏转过头。   博古架上横着柄三尺长剑,她堪堪对着剑首位置,而在剑尾处,霍沉侧倚着半人高的横柜,低眸睨视她。   作者有话要说:  _(:_」∠)_别的小朋友都有评论撒花花,我也可以拥有对吗(先说个不对免得打脸   感谢在2020-03-09 23:56:09~2020-03-10 16:5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理智购物 2个;二律背反、欧阳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好娘子 3瓶;小椰 2瓶;琚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面微红   静默时候,霍沉身后忽传来阵紧绷着的男声:“六儿,轻些!”   隔着这么堵肉做的高墙,令约只得微微歪头,视线擦过霍沉肩侧看将过去。   阁楼的扶梯旁连通一间内室,此时厚门帘底下出来一高一矮两人,仔细抬着个中等轿箱。   高的那人模样周正,约莫二十来岁,冬日里也套着件单薄青衫,像是个落拓书生。矮的那个十四五岁的模样,穿着身旧袄儿,形容瘦削,看似与那人是兄弟俩。   眼前的肉墙动了动,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不禁又抬起头,对上霍沉的眼,他还是那副脸臭模样。   这人……哪儿来的这么些不开心?   “霍公子?”她嘀咕罢,困惑叫他声,好似是有话想问他,霍沉竖起耳朵。   可惜她还未开口,下一刻便教那个矮个儿少年打断来,他已然放下轿箱跑来两人边上,朝霍沉打恭:“霍公子!”   霍沉不悦地皱了皱眉:“该说的我已全说了。”   那少年抬起头,眼眶红红的,看看他,又看看他身旁的少女,不禁哽咽:“霍公子难道没有娘亲么?我同阿兄若不是手中困窘,又怎会找您变价卖家传的宝贝,我们只想借您的名号寄卖,又不犯您本钱,你为何……为何这也不肯?”   他说到后面已是泣不成声,像个小孩儿似的拿衣袖试泪,那青衫男子见状总算上前来,取出块方帕交给少年,也朝霍沉颔首:“小孩子话,还请霍公子莫要放在心上,我们先行告辞。”   他说完要带少年离开,少年却拖着哭腔,不死心地朝霍沉念叨:“再重新定夺罢,我娘亲……”   话未说完,高个儿青年出声叱责他,这才哑了声,跟人抬着轿箱出云水斋去。   等人消失在门外,令约才缓慢收回目光,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原地怔了半晌,耳畔复响起霍沉冷不丁的一声笑。   她再度抬眼瞧他,霍沉却不再像方才那样垂着眼,面上全无要笑的意思,她无辜一噎,丹唇轻启却没能说出话。   这时候,不知几时回来前头的岑伯走近,端着茶托请他们二人到桌边坐下。   也不知沏的甚么茶,香清梗少,盛在杯里缕缕雾气往上蒸。   白蒙蒙的热雾后,霍沉因背窗而坐,只有暖黄的灯光笼着他,一如出竹坞前在迴廊底下见到的他,好似被暖光照得神色霁朗许多。   但错觉终归是错觉,霍沉在她虚捧住茶盏取暖时开了口:“贺姑娘可也觉得我心肠冷硬?”   她愣了愣。   心肠冷硬不冷硬难说,语气着实是又冷又硬的。   “贺姑娘但说无妨,霍某绝不记恨。”   “……”她本也没有扭捏不说的意思,只是那空当在腹诽罢了。   令约想着托起茶盏,轻抿一口,慢慢儿才答他:“我虽不会经商,浅显道理也是晓得一些的,如今便连郊外粪夫们都晒肥抬价,你们卖这些贵重东西,想来更是有独门道理的罢,更何况……”她顿了顿,看他眼,“那样大的孩子早便是少年人了,再没有说小孩子话的道理。”   这番话也将霍沉说得一愣,一来是没料到这位似乎对他略有偏见的贺姑娘会体谅他,二则是……觉得那晒粪抬价言论颇为耳熟。   一时半刻也不曾想起那话是他亲口所说,而是鬼使神差地与她解释起这事来。   那两人果真如她所想是兄弟俩,从南方来,带着病弱的母亲举家往北,道是要寻他们父亲,寒冬腊月里跋涉奔波,母亲愈发病重,兄弟二人因打探到霍沉一行是归乡的商号,遂求到岑伯那里,想借他们的名号寄卖样传家宝贝。   原是座人物山石玉雕,不及一尺高,起初还未到宛阳时,岑伯与付云扬便已经过目一次,玉质细腻,雕琢也谈得上精巧,心想既不犯本钱,收来也无碍。   偏偏他们要价蹊跷,那样东西照今日市价瞧,顶多不过三千两银子,若定要说他们这玉雕是数百年前传下来的,算做三千五百两也不少,再多也是卖不了的,他们却一口咬定要卖一万两。   虽说不犯本钱,但这样漫天要价的,谁肯花万两银钱买它回去,倘或是前人名家所雕便也罢了,偏他们也说不清这系谁人所雕。   再者,玉雕这等容易磕绊的,他们也难保它周全,要是哪个手脚子粗笨的伙计弄坏,岂不是受亏?   岑伯思量后只说到宛阳再议此事,是以才来头一天就说与霍沉,霍沉信得过他的眼力,直截了当地回绝去。   那兄弟二人因母亲卧病,没了主意在宛阳赁下间小屋,想等母亲病愈再继续往北,这月余时间日日为母寻医,一旦得暇就又找到岑伯,央他说想见见霍公子,屡屡保证他家的宝贝定然值万两银钱。   久而久之岑伯竟也疑心起自己来,也才有了今日霍沉见他们的事,结果依万事挑剔的霍公子看,他们这玉雕连三千两也不值得……   霍沉同她简要提起,说到后面,心思又无端地浮躁起来,怪事,他与她说这些做甚么?   再瞧她始终神情淡淡,末了只捧着茶盏点两下头的模样,愈加恼躁,索性闭嘴斟茶,边庆幸云飞不在边上。   斋内的小伙计仍守在门边,没再敢像适才那样频频回头,至于岑伯,早在两人坐下后就不知去向了。   “这事听着倒很奇怪,”听他缓款道完缘故,令约细思片晌总算出声,“可又说不上究竟哪里怪。”   拉着脸的霍沉勉强舒缓些,觑她眼,指点迷津似的说道:“怪在孝亲之上。”   慈母卧病在床,他们若真困窘到连大夫也请不了的境地,又怎会咬定万两白银寸步不让,三千两白银于他们已然是天价,莫说医病,其他甚么做不得?   令约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思索会儿摇起头来:“这里说怪却也合乎情理,若是那物件儿真值万两,三千两卖给人家岂不肉疼?”   头回与人说“万两”“三千两”的话,有人严肃得紧。   霍沉自然是不吃她这道理的,正色回她:“便是我们应下收下,世上也没人肯花万两白银买它。”   她又思忖阵,而后虚心请教起他来:“那可有别处教人起疑的?”   “有。”霍沉慢慢悠悠提起锡壶,斟茶时睇对面人一眼,“还怪在,他们已经如此之怪,却还有人以为他们怪得合乎情理。”   “……”贺姑娘将这话捋顺,被噎得不轻,霍沉则云淡风轻地替她斟起茶。   两人间复又陷入沉寂,好一会儿,她才想起刚才在日灯边上没问成的话,转转眼珠观察霍沉几眼。   阴晴不定的人当真难以琢磨,眼前这位从住来竹坞后时而面冷、时而脸臭,她哪儿知他究竟什么心思?   昨儿见她就是这副不高兴的样子,好不奇怪,今儿见她又笑话起她,委实古怪。令约心下慢慢儿地腾出个猜想,食指不禁点了点杯缘,轻声唤他:“霍公子?”   一如立在灯旁叫他的那声,也带着困惑,霍沉抬眸看来:“嗯,贺姑娘请讲。”   她抿了抿唇,难得腼腆阵,最后压低声:“那日的事……其实霍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霍沉眉间浮起疑惑,转瞬对上她绯红的面颊,胸腔底下怦怦跳得厉害。   她好好儿的作何脸红?他几时将她放心上了?如何她也自作多情起来?   他脸色紧紧儿绷着,却还要佯装不解地问:“不知贺姑娘所谓何事?”   “唔,那日在园中……你喂付公子饮酒一事,”后一句教她支吾其词含糊过去,“霍公子大可放心,我只当不知就是,无需为我败坏心情。”   霍沉:“……”   作者有话要说:  好土的梗,唾弃我自己   今天两更,明天……我可能没了 第17章 九霞纸   霍沉指尖教茶盏烫得微疼,半晌后才不动声色地松了手,凝眸看向方桌对面的人,牙有些疼。   糊涂,他拧起两道剑眉,神色复杂地盯着少女绯红的面颊。   后者有如鸵鸟那般,始终垂头僵着脖颈,两手虚捧着茶杯,定定看杯中茶叶沉浮,心下想道:若真是为这事怄气,往后见了他还应早早儿躲开才是。   正打着主意,却听霍沉出言来,声音放得低低的,不似生气,只放慢腔调唤她声:“贺姑娘。”   很是郑重其事。   被点名的贺姑娘仰脸,堪堪撞见霍公子稍许严肃的目光,素来亮盈盈的杏眸里露出些不自在。   不待别过眼,忽听上方传来阵声响,晃眼只见一道白影夺窗而入,不细想也知是咕噜。   因窗开得高,咕噜扑棱进屋后先绕着梁上的灯转了圈儿,后才直直往底下冲,还是毫不见外地往令约怀里冲。   莽撞得像是天上坠下的陨星石,她不免慌张,绕是知道自己能接住这只呆鸟,也还是闭上了眼。   “咕——”   只片刻,她便听见咕噜的声音,不过那只莽撞的陨星石呆鸟并没落来她怀里。   缓慢睁开眼,端坐在桌对面的霍沉正抱着咕噜理它的羽翼,她后知后觉地感知到周身那股若有若无的草本香气。   ……   没想到,他一副身子骨不大好的样子,身手却还不错。   “三哥——姐姐?”比起横冲直撞的咕噜,云飞是慢腾腾踏进云水斋的,见到令约也在此地,惊喜小跑去桌边,“姐姐怎会在这里?”   “是掌柜的带我来。”不过他人早没了影儿,她留了后半句腹诽。   云飞手里团着个包裹,不知装着甚么,与人问过好往桌上一搁,这时才留意到他三哥的凝视,登时背脊一挺,伸手接咕噜去。   他三哥这样,一准是憋着什么气的。   小少年当然不会猜去她乖巧的贺姐姐头上,也不觉得那兄弟二人有能耐惹恼他三哥,于是恨铁不成钢地怨起了咕噜。   好呆的鸟,养了两年也不知长进,几时变成鸽子汤了才醒不成?   咕噜:“……”   “方才去做什么了?”霍沉开口问他,果然冷声冷气的。   云飞今日本是要随他来瞧瞧那传说中的宝贝,奈何那宝贝并不哪般稀罕,他便败兴溜出云水斋四处走了走。   “噢,随意买了些小玩意儿,回去送给阿捷他们,”他答完,想到进云水斋前想与他说的话,又道,“适才我沿着河坊回来,正巧听见两个茶坊里出来的小商说话,好似是说今儿有位商爷从京城里来了宛阳,要做久留。”   霍沉听后眉梢微动,姑且将贺姑娘那糊涂话别至脑后,若有所思。   听到这里,令约也再坐不住,趁着他们歇话的空当出言告辞:“霍公子若有旁的事料理,我便不打搅了,还请你们与掌柜的说上句,改日若哪里需得上我只管叫我。”   “诶,”云飞不知事端,迷迷瞪瞪应声,又下意识追问,“姐姐要回竹坞?”   “先去接了阿显再回。”   听是接阿显,云飞眼睛顿然一亮,转头看向霍沉,霍沉仍坐在玫瑰椅上,哪里会不了意,无声颔首,云飞忙又回头:“我们没甚么要事,姐姐可介意我们同去?”   “同去?”令约忽地迟钝。   “正是,我来宛阳这许久,竟从未去过举人巷,只听阿显说过几回。”   小少年雀跃不已,任是谁都回绝不得,她唯有领着人一并出了云水斋,后头静坐的霍沉顿了顿,也起身跟上。   自那日阿显与霍涛在登月桥上闹过一回后,宛阳许多人都已认得霍沉,见到他人或多或少会瞄上几眼,霍沉跟出碧岩街后便觉察到不妥,他这样大剌剌跟着个姑娘家,岂不是惹人非议。   想着他脚步一顿,停在个小摊前。   目光默默追随他的小摊贩登时结舌,见这位爷竟转身来了摊前,脑内一根弦忙绷紧来,叫人道:“霍……三爷好。”   近来坊间总有传言,说霍三公子回宛阳是为继承家产,或说霍三公子已与霍家决裂、对霍家众人是深恶痛绝。对霍三公子为人也是众说纷揉,有人道他不与他父兄同,为人仗义,也有人道他不过是个伪君子。   是以,年岁尚轻的小贩儿对这位霍三公子怕得很,唯恐他与霍涛一般为人,倘若哪儿冲撞了他,不遭殃也难,便连称呼都略有迟疑,怕霍沉心里有甚么忌讳。   霍沉见他如临大敌,不禁暗笑,也不计较,只存心拖延会儿,因而寒暄似的问他道:“家里单做钓竿买卖?”   小贩儿甩甩脑袋:“近日卖这个,有时拄杖也卖、风幡也卖、扇牌儿也卖……”   “这些小经纪年来收入多少?”   有人又犯了老毛病,小贩儿只得老老实实答他,好在他离开前知晓带上根钓竿。   霍沉像拄杖那般,只手持钓竿,脚下却是阔步而行,鹤氅跟着小幅摆动,带着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气势,可惜没走两步,气势就降下来,一时语塞:“……”   失策了。   街巷拐角处,云飞见到他人后停下往回走的脚步,松了口气,没大没小道:“我还当你又迷了路!若不是贺姐姐发觉,我们就走远了。”   一旁的令约:“……”噫,好似暴露了甚么。   她不着痕迹地扫一眼霍沉,看不出,这位年轻有为的精明商人也会迷路啊。   霍沉何等会察言观色,教她隐晦一瞧,牙又疼起来,又想到他是为避嫌才刻意落在后头,她倒好,一个姑娘家反回头来寻他,莫非她真把他当做断袖不必提防了?   某人蹙额,郁结憋闷得慌。   “唔……”想明白是自己说错话,云飞试图转移话题,又朝令约道,“阿显可是快散学了?我们快些去罢,我还想瞧瞧姐姐说的荣禄斋呢。”   咕噜极其配合主人,率先扑棱起翅膀往前飞。   待走到陈举人巷,前头的一鸽两人皆到书院外候阿显去,独留霍沉一人在巷外,踱步进荣禄斋。   荣禄斋身为宛阳最大的纸铺,不单是卖纸,文房用具也样样齐全,霍沉进去时一个伙计正埋头算账,他没做声,尚且气闷地四处张望着。   小伙计觉察到人来,欲抬头招呼,却在看清来人相貌后哑了声,心下匆匆犯疑:   少当家的近来嘱咐他们时刻留意生人,听掌柜的说这是在愁那位霍三公子要开拓营生——虽说那位刚从南方回来,生意上却已经将宛阳马舍与栗香园都囊了去,听人说轻罗巷里宝奁斋也是他的,还不知他要做些别的甚么呢。   于是掌柜的又向他们多嘱咐句:要时刻留意长得好看的生人。   否则等他把主意打到纸铺头上,他们荣禄斋也险,偏偏老知县也快离任,新来的知县倘或不好说话,荣禄斋不准会多出个劲敌。   这位公子哥儿如此俊俏,只怕是能跟传闻中的霍三公子对上号的。   因留着心眼儿,他装出不认识霍沉的样子,从柜后出来笑脸相迎:“不知公子要些甚么。”   霍沉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鱼藻笔洗,问他道:“可有九霞纸?”   “九霞”二字取九天云霞之意,冠在纸上自然是指最上乘的,九霞纸正是宛阳清溪坞所产,造纸用的白料是小满前后七日里斫的嫩竹,造纸的师傅是宛阳技艺最高超的纸农,所用泉水亦源自猫竹山上,纸张洁白,质地柔韧,略带毛竹清香,着墨不渗,久藏不损。   小伙计一听,戒心更重,连连摇头:“九霞纸稀罕,秋日里就没了。”   便是余有存货,也是为抬高价往外地卖,哪里会给他。   “噢。”霍沉不以为意地噢了声,又接着问他,“丰月纸呢?”   丰月纸较九霞纸质地松厚绵软些,也属一等一的好纸,小伙计还是摇头:“实话与公子说罢,腊月间店里只有些平常纸货……”   他正说,余光瞥见店里又进来两人,看去时见到再熟悉不过的贺家姐弟,忙笑着与他们作揖:“二位买笔墨来?”   贺家缺什么也不会缺纸,每每光临荣禄斋也只是为了替阿显添置笔墨罢了,因有合作,还算划得来。   哪料贺姑娘听后直接摇头否认,还询问起他跟前这位爷:“霍公子需用丰月纸么?”   她进来时只听见霍沉问伙计丰月纸的事,也听得伙计说斋内售罄的话。   霍沉被她问得一愣,他原是有意逗逗这个心眼儿多的伙计,她怎么还当了真?   虽这般想,人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令约粲然一笑:“起初爹爹在家里留了些,你若用得上,我家去后说与他。”   “多谢。”霍沉顿了顿,居然得寸进尺起来,“九霞纸呢?”   “也是有的。”她眼眸亮莹莹的,有些雀跃。   想他是个挑剔人,清溪坞的纸连他都受用,当真是好纸。   不知为何,这般神情落到霍沉眼里,心底怦怦乱跳起来,刚刚还教她气得牙疼,拿荣禄斋里的伙计出气,这会儿竟似好了很多……   荣禄斋内的伙计左瞧瞧右看看,轰然冒出个念头,心也一沉。   这哪里成,得早早儿知会他们少当家的才是,这可不单是荣禄斋险,贺姑娘也跟着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真的很慢热,辛苦你们了,下本我改   然后……哎鸭,我又激情开预收了QwQ   文名暂定《浴堂花》这个故事会很有趣的!比我这本有趣多了!品品人设——   女主:后台超硬、女扮男装浴室院“小公子” ,菜且嚣张   男主:家世显赫、高贵冷艳贵公子,女主专属护卫,强且嚣张   假霸王与真霸王!   你们去康!去品!我对我目前这本是没什么信心的,毕竟设定好奇怪奥,但对我的预收充满了信心!!(尽管他们也很奇怪(然后可以考虑收藏收藏下奇奇怪怪的樱桃煎,现在没点收藏都不好办事了,我好虚弱啊.jpg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里仙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琚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小袖炉   这荣禄斋云飞固然是头一回来,但溜达上两圈也就失了新鲜劲儿,这类商铺与别处大都大同小异,还不及陈举人巷里那棵老槐树来得有意思,因此他离了荣禄斋又折回巷内瞻仰了许久。   霍沉与令约皆没过去,只站在巷尾等两个小孩子。   老槐树枝干粗壮,约莫挡了半条巷子去,大片枝叶探进墙内,云飞仰着头,看得好不仔细,良久才收回眼问阿显:“如何?今日考察的可还容易?”   阿显点点头:“不及昨日的难,只是多唱了两首词。”   两人尽管相识不久,却都是彼此少有的亲近玩伴,与云飞相处过这么些时日,阿显深知云飞比自己聪颖得多,学问好文采好,就连说话也比他嘴甜。   他本也不笨,有些事就算云飞不提他也隐隐约约有所觉察,只是没问出口罢了。   眼下见云飞立在石阶前,一脸神往地仰头看树,终究没能忍住,话匣子一开唤他:“云飞?你也想念书对么?”   云飞没吱声儿,琥珀色的眼瞧瞧阿显,又转眼望去巷尾。   巷尾处两人正吃着寒风,令约两手虚握,缩在袖底取暖,脸蛋儿鼻尖也冻得微红,静静等着两个小少年,也因此轻易捕捉到云飞那一眼,不禁呆了呆。   莫不是她花了眼?不然怎会在云飞脸上见着“黯然”二字。   她想不出有甚么事会教那样爽直的小少年伤神,又何况他才笑嘻嘻进巷短短半盏茶时。兀自捉摸不透,遂动了动脑袋,偏脸看向霍沉。   双眸端满了疑惑,即便她只字不问,意思也明明白白地到了霍沉眼底。   他瞥上眼她红彤彤的鼻尖,清咳声,先将左手上托的个红铜袖炉递与她,又不自在地看向石板路:“炭气不哪般足了,姑娘权且一用。”   算上前些时候在溪边那次,再算上儿时那次,这已是霍沉第三回 给她递小手炉了……   令约抿了抿唇,片刻后,虚蜷着的手慢吞吞探出袖底,生平头一次向霍沉的小袖炉伸出手。   “多谢。”   “不必客气。”   比起上回在溪边递给她的那个,这个体量更为小巧玲珑,只与姑娘家的手掌一般,炉身不加雕凿,素净浑圆,才捧来手上,就有股暖烘烘的热气往手心里钻。   怪道他时时捧着个袖炉,炭气不足都这样好,想来平时更暖和,便是病着也不觉得冷罢?   想到这儿,她忽然懊悔接过,恐他又添几分病重,但不等反悔霍沉话就出口来,听似无来头的一句。   “贺姑娘可知我大赜高祖名讳?”   她迷瞪下,弱弱点头。   霍沉又道:“云飞父亲的尊名……不巧正是一个‘休’字。”   高祖尊名景修,休与修形虽不同,音却一致,因这缘故,云飞是万万进不得学堂的。   付家跟随骆家做生意,时时有对家盯着,若是教有心人知晓去,扣上顶大不敬的罪名也未可知。   偏生云飞生来是个好读书的,抓周时就初现端倪抓起本《楚辞》,稍长些年岁,便同骆捷、尤钟二人一道启蒙,启蒙老师不是旁人,正是霍沉。   等他们识得些字、懂得些事时,骆原便同霍沉商议送阿捷进县学里念书的事,云飞听去后,想当然以为自己也能去,盼了好些日子。   后来,阿捷与尤钟念书去,只剩他一人在家里。   年纪尚小的云飞从大哥二哥那里听得缘故,半知半解,之后几日为这事院也不出,不论做什么事儿都憋着两泡泪,好不委屈。   少年霍沉素来寡言少语,往日嫌小云飞聒噪,这事后一连几日没见着他竟生出不惬意,终于耐不住性子主动寻去,和付云扬一齐想着法子哄他。   彼时付云扬想破脑袋才想出个主意,一拍霍沉肩膀,道:“不若三弟还是像往常那样教导他,过年过节只记得管我要好东西。”   “……”   霍沉哪儿会稀罕他嘴里的好东西,但还是应承了这一件事。   他总是见不得小孩儿哭,但凡有小孩儿在他跟前红眼眶垂豆子,他都会想起以前的自己。   提起往事,霍沉想得也多了些,好在及时打住,只与令约说到他应承下教导小云飞那里。   唏嘘不已的人又转眼看去巷子里,两个小少年已坐去槐树后头的石阶上说话。   “倒也很好。”她呢喃句。   “什么很好?”耳尖的人接住她的话。   “阿显能认得云飞实在很好。”她仰头向霍沉解释,鹅蛋脸红扑扑的,眼底也淌着光。   霍沉耳朵一热,总觉这话听在耳里像是说她能认识他实在很好,他干巴巴地回应声“嗯”,别过眼。   不知几时起,天色渐有了大暗之势,槐树后坐着的两人好算起身来,跑出巷时又变回早先那副乐呵模样,还齐齐朝姐姐、兄长鞠了躬:“久等了。”   令约被他们逗笑:“走罢,家里定等急了。”   云飞听了这话,也吃吃笑声,莫名显得呆头呆脑。   “傻笑甚么?”霍沉问他。   “我笑姐姐的话,听着竟好似我们是一家人。”就好像他家里真真儿多了个姐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霍沉又别扭阵,闭口不应。   ***   云水斋后院里系着一白一棕两匹马,正是霍沉与云飞的坐骑,令约守在院门外,轻叹声。   原本他们走到河坊前就该分道,她和阿显回竹坞,他们自回云水斋取马,可偏偏……她把买来的东西全落在了云水斋里。   她这个糊涂脑子,除了记仇,别的事一概记不好。   “姐姐,可是这些?”云飞从院里窜至门边,手里提着两捆小小的油纸包问。   “嗯,正是。”她点头,阿显替她接过。   “还不及我自个儿买的多,方才何不让我捎回去?你和阿显也少走些路。”说完就被人敲了敲脑袋,回头一看,霍沉也出院来。   云飞不解他作何敲打自己,但没再接着说。   有贺家姐弟同行,他们只是牵着马儿走,咕噜许是扑腾了整日也累来,理直气壮地歇去云飞的马上,路上偶有行人,见着他们都悄促促瞄上眼。   阿显与云飞聊得热闹,从碧岩街走到河坊前始终不曾停歇,阿显聊到早间考射术的事儿,令约也听得仔细,因此三人皆没留意到桥头匆匆跑来一人。   霍沉望着那人眯了眯眼,果然,那小厮打扮的人停在他们前头几步,打了一躬:“三少爷。”   交谈教人打断,几人都看将去,云飞见来人打扮与那日在霍府见过的小厮们一致,便知他来历,令约与阿显也识得霍家家仆衣饰,静默观之。   霍沉漫不经心地应他声。   “老、老爷请三少爷去闲云居一趟。”   霍沉皱了皱眉,非为厌恶,而是奇怪,云飞当之不愧是由他亲自管教的,这时也觉古怪,就连问人话的措辞都与霍沉有七成像:“怪事,你家老爷怎知我们进城来?你又如何得知待在这处能守着我们?”   “是鲍管事的主意,差我们几个各守几处人多地方,见着三少爷便前来请他。”   云飞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霍沉则抬眼张望下天色,嘱咐他:“天就暗了,你先随阿显他们回去。”   “三哥……”   霍沉不予理会,转过头冲令约颔首:“烦劳贺姑娘。”   “嗯。”   几人目送他过了石桥才离开,回去路上,两个聒噪的竟没一个开口,教人好不自在,令约想了又想,问云飞:“可是在担心你三哥?”   “唔,”云飞回神,难为情地挠挠耳根子,“瞎操心罢了,如今他也不用人忧心。”   只是他这爱为三哥操心的秉性一时难改。   听是这样,阿显也不必憋着了,宽一口气:“瞧你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只当霍大哥是去赴鸿门宴呢。”   却非他胡乱用典,而是真没敢说话。   那日在登月桥上,霍大哥亲自替他止血,又对霍二无赖冷眼,他便知他与霍家其他人不同,且与他们不和睦,故将此行想得凶险异常。   令约不知这事,听了他半似打趣的话轻敲下他脑袋。   “是不是鸿门宴尚未可知,但那好色老糊涂叫他准没好事。”   好色老糊涂的话都从他嘴里出来了,阿显挠挠头:“我只听人说过霍大哥从小离家的事,却不知这中有甚么缘故?可是他也教家里人欺负了?”   而今的霍家早已是恶名远扬,霍远如何昏聩放浪人们早便知悉,霍涛草菅人命买通官司的事也暗暗传着,更何况冷落儿子、欺凌兄弟的事。   这话谈及私事,本不当问,可两个小少年为人皆是心直口快,阿显真心相问,云飞也心无芥蒂,听后叹息声:“便当是欺负罢,他如今畏寒便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儿。”   他说着,令约跟着愣了愣神。   入了夜,小楼外又是寒风猎猎,早早回屋歇下的贺姑娘却是辗转难眠,只一闭眼,眼前便出现个脸色臭臭的小孩子。   那时的霍沉才与她一般高,她藏去河畔枯柳底下抹泪时,他忽地从树后冒出来,教她闭嘴,她被他吓得一噎,呆了片时后眼眶里又滚出两行清泪,渐渐地从呜咽变成嚎啕。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为自己哭,哭至半道却教霍沉插足,更为委屈,不过哭到最后,竟也舒畅许多,擦干泪再看去岸边时,竟见那个板着脸凶她的人也坐在雪地里掉出几颗金豆子来。   她那时不知,问他他也只说是迷了路,不知霍府如何走,而今想起,那时他哭的又何止是迷了路?   嗯……他好似还未回来?   睡下的人想到这里,忽坐起身来,披上外衣,点亮支蜡烛带去窗边,开一道小缝看去底下。   堂屋里的还亮堂堂的,柴门底下也挂着两盏灯笼朦胧晃着,果然还在等人。   已是人定时,甚么话竟要说到这时候,还是他又迷了路?   少女顺势往窗边一坐,窗台上的蜡烛因钻进屋的细风摇曳着火苗,她视线停在烛火上,也不觉刺眼,只继续回想后面的难堪事。   以往不论什么时候想起那回事,她都会恼羞成怒,像她这样爱记仇的世间恐怕没几个,只不过,如今想起好似也不及从前恼了。   一来,霍沉与他父兄全然不同,二来,霍沉也认不出她,不但如此,他还疑似有那龙阳之兴……   她正想,窗外忽传来“笃笃笃”的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咕噜:您好,有您的快递!   云飞养鸽千日,霍沉用鸽一时hhhhhhhh   然后这章应该就比较明晰了叭,阿约和霍老板小时候有过“恩怨”,具体是什么有句你猜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发现自己好爱写这种小时候的梗,几乎本本都有……   最后让我来教你们从虚无缥缈的互动中抠糖:当弟弟说错话时,阿约和霍老板都选择敲弟弟脑袋。   _(:_」∠)_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琚年 1瓶。 第19章 不语笑   猫竹山上挂着弯新月,微冷的光穿过竹梢照进林间,伴着寒风不时瑟瑟一声。   霍沉骑着白马穿梭其间,偶尔踩到枯枝败叶发出几声脆响,带点可怖。   世人说,老马之智可用也,霍沉这时才知他的马儿算不得老马,驮着他也只知乱窜。他到底因晚间的事恼躁,眼下一没耐性索性自己牵起缰绳,倒没料到一走就走对了方向。   溪底泛着泠泠的光,越过竹桥时瞥见此景的人脸色也跟着一冷。   好冷手,日后谁再应下这等邀约,谁就亏个万两白银去。   他一路绷着脸回来,绕过贺家小楼,总算在屋后见到黄澄澄的暖光以及坐在柴门底下等他的云飞和阿蒙。   唯恐他们出声惊扰了贺家几口,霍沉见到他们人后先做出个噤声的手势,两人这才得以安安静静地跳起来。   霍沉翻身下马,云飞与阿蒙跑来跟前,一个将手里的袖炉往他手里送,一个打着灯笼牵过马儿。   手心里蓦地钻进个暖炉,霍沉脸色好算霁朗些,正欣慰,便听云飞着急问他:“如何这时候才回来?”   小少年有意压低了声,但在寂寂竹坞中仍听得清明,霍沉不由地抬眼望去贺家小楼上,不经意的一眼,竟见到扇亮着微光的窗。   那扇窗的主人是谁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都什么时辰了,她怎的还不睡下?莫不是也等着他?   这个念头来得莫名,霍沉心下也无端一悸,为此云飞在耳边的小声唠叨都成了缥缈的云雾,再听不清,直到进了堂屋,一股药味迎面扑来他才清醒些。   秋娘自也等着他,见他回来忙忧心忡忡端了药来,霍沉再一次被打回恼烦境地,不过,比起酒与脂粉混杂的浑浊味儿来,药味儿着实可爱得多。   他接过药碗,嘱秋娘多备些热汤,而后便盯着深褐色的药汁若有所思起来。   云飞在他右侧落座,眼一晃,原本争先恐后往外冒的话悉数打住,指着他手背上的一片红皱眉问:“手如何伤了?”   霍沉淡淡扫过手背,蹙额道:“无碍。”说罢似是决定好了甚么,端起药碗痛快饮尽,缓了须臾便起身来,嘱咐云飞,“明日还要收拾行李,早歇息。”   听是如此,云飞乖乖点头。   霍沉阔步回了阁楼,进屋后氅子也不脱地朝窗边去,推窗一瞧,对面果然还亮着扇橘黄暖窗。   窗后那团模模糊糊的人影始终定在原处,似是倚在窗边睡着来,他定定站了会儿,忽想起方才做的打算,迟疑片刻便掌着油灯坐至书案前,研墨挥笔写了封小信。   日里她那些傻话,还当说清楚才是。   窗大剌剌敞着,秋娘早早替他薰好的暖香教寒风替了大半去,霍沉将写好的信看了又看,剑眉又拧了拧,再默读两回才收好信,推门出屋。   适巧阿蒙提着两桶热水上阁楼来,见他往下,因问道:“爷落了甚么,小的替您拿去?”   阿蒙是他们当初往南途中遇见的,那时他脖子上还挂着块儿卖身葬祖母的板儿,小云飞扒在马车车窗上见着这幕,转头央他二哥三哥帮他把。   阿蒙也就此跟了他们做事,就是不知他从哪儿捡来的臭规矩,开口闭口都管人叫人爷,彼时霍沉只听人叫过他少爷,因而被叫爷时总不适应,勒令他就此改了,偏阿蒙总难改口,只有随了他。   如今霍沉也听惯这声爷来,只说句无妨便匆匆下了楼梯。   阿蒙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搁下木桶挠了挠后脑勺,这位几时这样不沉稳过,甚么要紧事竟劳他跑了起来?   ***   “笃笃笃。”窗外的一串儿声将少女的思绪拽回屋内。   烛苗仍缓缓摇曳着,灯芯烧得愈发长了。   令约转过眼睛,始才觉得眼里难受,轻轻一眨便有两颗泪砸了下来,她吸吸鼻翼,一边又听一阵“笃笃笃”的声响。   原不是她听错了?   她想着不再伏在窗台,直起身,一手虚拢着烛火,一手推开半扇窗。   月已攀至中天,咕噜扑腾两下翅膀歇来她窗外,油亮亮的雪色羽毛泛着光,令约睫毛轻颤两下,抬了眼。   那里的窗也敞着,窗前立着道颀长的人影,隔着数丈远的夜色,朦朦胧胧的光影在两人间牵成一条线,像一座凌空的桥。   少女扶着窗缘的手指慢慢收紧,嗓子眼儿里似乎克制着什么,愣过才知是自个儿心在扑通扑通跳,跳得么,委实高了些。   可是她魔怔了,看去那端的瞬间竟觉这情境有几分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架势。   可是……哪儿来的牛郎织女。   经自己一吓,令约慌乱垂眼,又看去呼噜噜个不停的咕噜身上,咕噜脖颈间毫无章法地系着根锦带,锦带底下压着张对折过的信纸。   她抽出信,又飞快撩眼看了眼霍沉那端,心下跳得更厉害。   半夜三更的,他这是哪一出?   咕噜想也急着回笼歇息,待她解了信便忙不迭振翅回去,一头冲进霍沉怀里,霍沉按着性子托住它,顺着它的羽翼轻抚,眯眼往对面瞧。   窗内的烛火又甩了甩焰尾,屋里的少女细致展开信纸,但见上头几排字,初看时,唇只轻轻抿着,再看几句,渐渐抿紧绷成弦,看到最后,贝齿已掐住丹唇。   哦……   原是特意解释这个的呀。   既非断袖,白日里直说便是,何苦写这个?   少女松齿,神情难堪地看向对面,却没料到霍沉那端“嗒”的声放下了窗屉子,连同窗内那道黑影也转身走开。   令约:“……”   总不是这会子才怄她罢?她也是一时糊涂才想歪的啊,何况他的确也做了教人误会的举动。   罢,大不了明日多送他几叠九霞纸赔礼。   如此说服好自己,她慢慢睡下,再转醒时冬阳已照得屋内一片亮堂,令约揉揉眼,抱着被衾打了个哈欠,这时才隐隐听见底下传来说话声,像是云飞和秋娘的声音。   是了,听云飞说他们今儿就要收拾行李的。   想到这儿,她也不再赖着,拾掇一番下了阁楼,纸窗下做绣活的郁菀见她难得晚起,笑着支她吃粥去。   厨房里粥还温着,她盛了碗,出来时问郁菀:“爹爹去纸坊了?”   “嗯。”   “阿显呢?”   “我在这儿……”阿显略显吃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随即堂屋的门也教他撞开,凉风灌进屋吹得人一个哆嗦,只见小少年抱着高高的一摞纸进门来。   令约看不过,前去接应他,问:“你抱这许多做甚么?”   “你岂是忘了,昨儿答应要送霍大哥九霞纸的。”   令约:“应是应了……”可这未免太多了些。   她没说完,放下纸后反而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坐去粥碗前暗忖,难不成是她太小气了?   阿显才没看出她在想什么,坐下后伸了个足足的懒腰,托腮道:“他们这会子在收拾行李,我们几时送去?”   令约低头吃了口粥,想了想:“我吃过罢。”说完又抬眼瞄了瞄桌上的纸。   不过是些纸,也不算多。   看来自己也并非太小气。   一番自我怀疑自我挣扎后,有人终于放宽了心,用过粥便与阿显各自抱着一摞纸去屋后。   两人一出门,静坐窗下的郁菀就丢了绣活儿,望向窗外想起事来。   这些日子她常与秋娘一处说话,听秋娘的意思,他们这位霍公子一表人才,展眼便要及冠,却还未婚配,不说婚配,就连认得的姑娘也是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配她家的姑娘再登对不过。   她听时只道说笑,之后却不时想起,而今么,依她瞧,阿约好似与这位霍公子交情不错?   郁菀嘴角弯了弯,电光石火间,忽又回想起霍沉住来竹坞前一日的事,那日夜里风雨声杂,惊醒时她还带着梦里空落落的情绪,可不就是梦见阿约嫁人了么……   莫非,冥冥中真有甚么说法在里头,或是大姑子向她托了梦?   思及此,郁菀忙起身去偏堂,翻起黄历。   此时的屋后全然不似前头,一派热闹,云飞从见他们送纸来,便胡乱撂下手里的事邀他们玩起投壶。   晨间出了太阳,昨儿的风也撤了踪影,在院里玩闹身上倒多出股暖和劲儿,令约跟着两个小少年投了两回,由他们去,自己则眼神飘忽、慢吞吞挪去临溪一侧的缃梅树下。   院里比他们来时多了张石桌,眼下霍沉便坐在缃梅树下,见她靠近,挑眉看她。   “咳。”她看向他,壮胆似的清咳声,缓声道,“昨日的信我看了,此前是我误会了你。”   霍沉也以拳抵唇,有些难堪地轻咳声,心下懊悔昨夜里做了那蠢事,但面上还不动声色:“无碍,话说明白便好。”   “嗯。”令约应他,在瞟了他一眼后沉默转过头,伸手摸了摸秃秃的梅枝,另寻他话,“这花儿腊月里能开么?”   霍沉趁她偏过头,先喝了口热茶压惊,至于压的什么惊,他哪里知晓,只知心下莫名跳得急。   “皆是正月里开的。”他盯着她纤白的指头答了话。   若腊月里开,他们回了鹿灵,岂不无人照看。   “喔。”少女低低应声,实在想不到还能说些甚么,便又准备像方才那般慢吞吞挪回院中陪两个小孩投壶。   不料霍沉看穿了她的动作,鬼使神差地地叫住她:“贺姑娘。”   令约脚步一顿,回头瞧他,眼里几丝疑惑。   霍沉跟着一滞——   怪事,怪事。   他感知着胸腔下砰砰的动静,左手紧握放在膝上,面上尽力露出个淡淡的微笑:“……”   “……”笑什么?   “……”霍沉从未想过他也会遇到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只觉得脸有些僵。   万幸,僵默到霍沉快绷不住时篱落外传来阵马蹄声,院里的人都顺理成章地看去院外,见付云扬骑着马出现在屋宇间的小道上。   “二哥!你东西都收好来?”   付云扬匆匆按辔,下马进院,无暇顾及云飞的话,径直奔往石桌方向…… 第20章 诽谤生   “付二哥为何瞧着气勃勃的?”阿显跟着令约,走到屋前踏跺底下时才出声问她。   先前几回见付云扬,他皆是温润和煦示人,今日百般肃然,准是在气甚么。   令约想着,蹙鼻晃了晃头。   姐弟二人进门时郁菀还捏着黄历发怔,听人回来才默默放下,问道:“怎送纸也送了这许久?他们几时走?”   “同云飞顽了会子,”阿显答她,“明儿一早启程。”   郁菀点点头,偏头扫向令约,只见她坐去火炉旁低头晃起脚尖来。   郁菀:“……”罢,该是她想得多了,定不是开窍的模样。   她想着笑了笑,将黄历塞到绣篮底下继续绣花样,唯独阿显静不下来,趁闲寻了个九连环捣鼓,不时碰出清脆音。   巳时过半时,贺无量也从纸坊回来,郁菀见他回得比往常早,正要问他,却见他眉头微微皱着若有心事,不禁疑惑。   “出了什么事?”   问完,阿约阿显也转头看他。   贺无量往堂中坐下,左看看郁菀,右看看两个孩子,夷犹道:“适才路过屋后,听到院里付小友在训见渊。”   “……”郁菀失笑,“旁人挨训你皱什么眉?”   “也非这个,是我早间还听鲁大哥他们说起一事,听来和付小友所训是同一回事。”   “何事?”   “昨儿夜里霍远在忘尘阁外的长巷里教人打了,鲍管事抬他回府后连夜请了好几位大夫。”   三人愣住,阿显率先清明过来,忙问:“谁人做的?”   贺无量又皱了下眉:“听打梆子的说,昨儿快二更时亲眼瞧见霍三公子蒙着霍远头打人。”   “哼,我就说他们霍家没个好的,如今儿子打老子的事也——”阿显愤愤的嘲讽话说至半道忽哑了声,顿了顿,懵神问道,“爹说谁?”   贺无量扯了扯嘴角:“霍三公子。”   “胡说!”阿显更为忿忿,“霍大哥定不屑动手打他,一准是谣传!”   “嗯!”令约突然出声附和。   语气比平日说话重得多,引得三人齐齐转头看她,但见她一副不赞同的模样。   贺无量有些无助地摸了摸耳后:“咳,我也是听人说说罢了。”   郁菀则稍显意外地挑了挑眉,又想:这样替那霍见渊抱不平,好像又有点意思?   ***   缘着阿显和令约的确信,也因近来所见霍沉为人,郁菀与贺无量跟着他们怀疑起那传言的真假来。   相比之下,坊间的百姓却是深信不疑,大都是想,霍沉因父亲的种种卑劣行径心怀怨恶,以故动手打了人,如此这般也是入情入理,甚至,他们打心底里觉得霍远被打是件解气的事。   此事过去没两日,便有人瞧见霍府里遣了个小厮去了县衙,而后不久,又见两个衙役往清溪坞那端去,更是坐实了传闻。   不过,衙役自然是扑了个空,那时霍沉早已回了鹿灵。   时近年关,老知县迁官在即,若不是收了些打点才懒得派人去盘问霍沉,如今人去楼空,他正好无需费心,行个过场便再无后话。   令约本以为这事就此了了,可没料到,今日来了城中又亲耳听得些流言……   河坊边的炒栗摊前围着好些人,她捏着耳垂小跑去人群最末端,然后便听前面有人大肆谈论。   “嗤,私以为那位本身就是薄凉之人。”   “此话怎讲?”   “便是那霍远再无耻,父母生恩他也该记得,这天底下打老子的我倒是头回听说。”   “可刘兄,古往今来弑父的天子还不少么?”   “你这是顾左右而言他!可是暗里说我孤陋寡闻?”那人说完恼羞成怒,甩袖离开。   那人疑惑:“刘兄不买了么?那等我买了栗子再来寻你。”   “……”   令约看着那人气急败坏离开,捏着耳朵的手缓慢松开,站在原地微微有些出神。   “阿姊!”阿显跑得比风还快,窜来她面前将手里两个油纸包提起来,献宝似的说,“用这个捂着耳朵!”   令约慢朦腾接过,将两团热烘烘的东西凑近耳畔虚捂着,阿显则凑近人群替她买糖栗子去。   她还想着方才那位刘兄的话,短叹声。   若真是生性凉薄,她与他非亲非故的,何苦几次三番递给她养病用的小手炉呢……若说这是小事,带孩子总是大的,当初他也只是个少年,不也将小云飞带来身边教导么?   只可惜,整个宛阳似乎只有她知晓这些,更多的是那等偏听偏信、人云亦云之辈。   也因如此,当霍沉回绝寄卖兄弟的事传出来后,他彻底被传成个心肠冷硬的人。   “是啊,初时只当他跟霍家旁的人不同,如今看来分明是一家德行。”   “可不是,前儿那兄弟俩还来我这儿买了油,一个比一个瘦,教人心疼哟,要不是铁石心肠,谁又狠得下心?”   “……”阿显在店外听了卖油郎媳妇与人闲谈,叹了声。   谁能想到,霍大哥才走半月余宛阳就多出这样多的闲话,也不知他回来时会是什么样。   正想着,脑袋被他阿姊拍了拍:“油糖你买罢,我去巷外买门神等你。”   此行原是购置年货来,姐弟俩与郁菀、贺无量分头行动,往糖、油坊巷一段来,这等闲言沿路零零碎碎听来不少,两人都不甚高兴。   任凭外人怎么说,他们都不觉得霍沉如他们所说是个心肠冷硬的人。   令约抱着这样的心思离开油坊巷,在河畔买了门神、灶王爷,又买了些供蜜便坐去石桥头等阿显。   河水倒映着对岸挂着红灯笼的屋舍,令约面河而坐,托脸望着河底发呆。   自从霍沉离了宛阳,每次她来城中都能听到这些话,若非那两人寄卖时她也在云水斋,听霍沉讲过始末,估计她也听信了。   正因为此,她越发替霍沉不平,每每听见旁人误解他,总觉不快。   那人虽脾气不大好、时而嘴笨说不来好听话,却不妨碍他是个直来直往、作风磊落的人,怎就被人传成这副德行?为商重利本非伤天害理之事,为何只说道他?   “是了是了,还是方公子为人宽厚,不单收了那兄弟二人寄卖的宝贝,还预先支了二十两交给他们赁房请大夫。”   “咱们宛阳的公子哥儿里数他最谦和大度,也不知往后哪家姑娘有那福分嫁给他。”   两个妇人的声音从拱桥上传来,令约收回眼,循声抬头。   “啧,还能有谁,自然是清溪坞那位,方公子为了她也不知吃了多少委屈。”   “贺家丫头不是回了婚事么,他还巴巴儿地往上凑甚么?”   “谁知是真心回的还是欲擒故纵?我还听人说她前些时候跟那位霍三公子走在一处,倒是两头都待她不同呢。”那妇人说着轻蔑撇撇嘴,“我瞧她也不似你们说的那般好看,我家姑娘就比她屁股大。”   另个妇人:“……”   两人说话时已越过河桥,看似是要分道而行,以故在桥头多站了会儿。   “这话却说不过去,论模样,宛阳还真没个比她标志的姑娘,也难怪方公子念念不忘。”   “嘁,我瞧郁老先生家的孙女儿就比她好,人家还是个才女。”   “人家是一家姊妹,自然都好看,你——”说话的妇人顿声,两眼看向桥侧站着的小姑娘,难堪不已。   见被发现,令约也不扭捏,径直走到那两人跟前。   先前说得厉害的妇人这时也臊了脸,低头拨弄篮里装的个响葫芦,不吱声,还是先瞧见她的妇人出声道不是:“咳,贺丫头莫恼,我们这碎嘴子该打该打……”   令约抿抿唇,心底的确为她们的话生着闷气,因而她们再困窘她也没心软,反而是郑重其事地抬高了声:   “不管你们从哪儿听来的胡话,但我同霍公子之间清清白白由不得你们诋毁,回绝方公子亦是真心!再来,比起你们口中的方公子,霍公子要磊落得多!”   一番话掷地有声,四周或有听见动静的莫不睁大眼看去桥头。   正对桥头的花蜜铺子外,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丫头也打量她两眼,随后匆匆忙忙跑开。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开启了护夫模式,等霍老板再回宛阳就给他提升下把妹技能。   阿约:不,我和他非亲非故清清白白。   霍沉:?你还我小手炉   ↑ ↑并不是谁都能得到他的小手炉(不愧是他   我最近每天熬夜肝论文,又很久没码字了,重点是我还是没能在导师说好的日子交给他,太秃然了,萌妹落泪(并不萌   等我搞好这桩事就来存这本的结局! 第21章 纸灯笼   日来月往,灰移火变,晏平元年的冬总算走到了头。   除夕这日一早,令约提着几只红彤彤的小灯笼跑出屋,下了踏跺。   近日梅树枝头已冒出许多待绽的骨朵儿,最急性子的几朵已经微微露出嫰黄的花尖来,令约绕树转上半圈儿,选中教粗的一根枝桠挂上灯笼。   玲珑透红挂在梢头,像是结出颗红石榴,少女不禁弯了弯眼,伸出指头戳了戳它,待小灯笼晃个不停时便溜之大吉,提着余下几盏灯笼到院西的玉蝶梅下。   从前的她顶多只认得腊梅、朱砂梅,今年托霍沉的福,不单多认得了两种,还养起梅树来,她脚尖微踮,将灯笼挂去高处的梅枝上。   仰头看了阵,又提着剩下几只灯笼绕去屋后,虽说主人不在,树却还在,她编灯笼玩儿时也将它们算在内。   只可惜,走到柴扉跟前她就进退失据起来。   既是别人家,又怎好贸然推门?   她无声后退一步,顺着篱笆向右瞧,见缘溪一侧的篱笆旁,熟悉的缃梅探出几根枝丫来,杏眼霎时一亮。   是了,从篱落外挂也是一样。   她抱着灯笼走近,绕篱笆走上半圈儿,挨个儿替梅树挂上红灯笼,最后停在院西的玉蝶梅下,这棵栽得靠里些,似乎挂不上。   令约低头看看手里的灯笼,又抬头看看梢头浅红色的花蕾,思索之际,便听竹坞里传来驭马声。   自打霍沉他们离了竹坞,就再没有马儿出现过,她这么想着,退至小道上看望小桥头,见一人骑着匹黑马过了桥。   马上那人也发现她,径直行至小道前,勒马停下:“姑娘可是姓贺?”   听他这般疑问,令约抱着灯笼点点头,好奇睨视他。   不待她发问,那人已下马来,低头从怀中取出张帖子递去她眼底,朝她解释道:“是少爷派小的来向贵府拜年。”   少爷准是指的霍沉了,令约心下了然,将灯笼别在竹篱间,双手接过来人手中的帖子,打开细瞧,梅花笺上写齐了他们一家人,又写上“举家欢乐”“吉祥如意”两行字。   字迹龙飞凤舞,与那日夜里送来她窗边的小信别无二致,是他亲自写的才是。   少女颊边忽露出个浅浅的笑,送信人见状忙低下头,默念几声罪过罪过。   “姑娘既已收到,小的便告辞去了。”   令约这才抬眼,谢他道:“有劳你了,进屋吃杯热酒暖暖身罢?”   除夕日还两地奔波送贺年贴,她生出些不好意思来。   那人笑挠挠头,仍然行礼作辞:“不惊扰府上,我这时走也能早些家去。”   她不再留他,却在那人翻身上马时想到什么,急急叫住他。   “姑娘何事?”   令约揣好贺年帖,转身从竹篱间取下那盏灯笼,捧去交到那人面前:“这是我编的灯笼,你家公子如若不嫌,便当是我向他拜年罢。”   竹篾编的灯笼玲珑小巧,糊上殷红薄纸,上面正巧也写着“吉祥如意”几个字,端正舒展,看便知是个姑娘写的。   那人朗笑应好,小心翼翼将灯笼别在马笼头上,这才真真告辞离去。   令约站在原地,不会儿又拿出帖子看起来。   如此有心,怎会是铁石心肠呢?哼。 第22章 婚嫁事   新年伊始,贺家几口自是要前往郁府拜访的。   贺家人丁不旺,自阿显祖父祖母去后,家中只他们四人,外头再无强近之亲,唯有郁菀这边,尚有伯父一家往来密切。   郁老先生一生只育有一子,名唤郁年,乃郁菀从兄,此人年少时不好读,因父亲是个教书之人,他总不愿待在家中,便学那杜少陵的壮游,四方游历,发妻白氏便是他从西蜀一路领回家中的。   也是那时起,他才安下心来读了几年书,年少见多识广,读书时也博闻强识,偏偏每逢考试必然落第。郁老先生也不恼,笑说他三魂七魄里已有一魂一魄入了道门,无为无为,能中举才是怪事,这话在郁年听来倒是夸赞,索性不再考那。   成家后的郁年虽不再远行,却常去鹿灵一道观里小住几日,游走时正好帮各地乡人代笔书信,送信也是常有的,是以他成了人们口中“虽瞧着没甚本事,但真真儿是个好人”的人。   好人郁年到了而立之年,方与白氏得了一女,白氏身子骨弱,生了个丫头也时常生病,郁年便给她取名叫郁欢,心想正好冲冲他这个姓,省得家中姓郁的多了,郁郁寡欢。   郁欢正是那日桥头两个妇人提起的郁家姑娘,年方十六,叫令约声表姐,模样娴静温婉,本是小家碧玉,却生生的养出大家闺秀的气度,不哪般爱出门,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还被宛阳人冠上个才女的名头,同她爹娘、祖父站在一处,一家人脸上只写着四个大字——与世无争。   正因如此,贺无量每次贺年时都会带上百响鞭炮来,毕竟,郁家人认为只消听听巷外的百响声便足矣,从不放鞭炮,他却欢喜满地都被震得红彤彤,这才喜庆。   晏平二年也是这般,阿显同他爹爹在院里点了炮,而后捂着耳朵齐齐跑去郁菀身旁,一大家子立在堂屋前等鞭炮燃完才进屋欢聚。   令约自然被安排和郁欢坐在一处,好有些时日没见,两个姑娘又都是不爱说话的性子,多少生疏,各自寻思说什么好时就听阿显夸张闹腾起来:“外公几时有的鸠杖?怎不见你用过?”   令约顺着他的指的地方看去,屏风一侧倚着根七尺长的鸠杖,打着豆绿色络子,威风中不乏可爱……可不就是当初她在宝奁斋见到的那根?   外公为人澹泊、克勤克俭,这样奢侈的鸠杖绝非他亲自买来。   果然,郁章听了阿显的话,抚髯笑说:“是一位小友所赠,只我如今还用不上它,说来,那位小友与你们住得倒是极近。”   阿显反应过来:“霍大哥?”   令约停下吃蜜饯的动作,也转头听。   阿显来了兴致,忙问:“外公认得霍大哥?可那时在医铺里——”   意识到失言,阿显顿时打住声,心虚地看了眼他爹娘。   郁菀没忍住,好笑戳了下他脑门儿:“你跟那人打架的事,宛阳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不过她知道时已晚,便也懒得问他。   “……”阿显讪讪,后又庆幸笑起来,接着问郁老先生,“那为何头回见面时不曾提起?”   “他离了宛阳十余载,我如何得知他现今模样?”   那日在医馆受了小友一躬,当时迷瞪不解缘故,事后听阿显说明白他是谁人才恍然明白,此后没几日,小友便亲自登门拜访来。   老先生想罢略叹惋些,端着茶盏,像是在和阿显说道缘故,又像是追溯感怀起往事,将往年与霍家太老爷交好一事说与他听,又说起霍老爷是哪般为人。   在座的兴许只有阿显不甚清楚霍家太老爷的事迹,但凡大他些的,像令约、郁欢也是听过许多的。   十六年前,有“大赜粮仓”之誉的仓州闹了场涝灾,此后不久便爆发了瘟疫,一时间仓州死者众多、田地多荒,粮产锐减不提,城门把守也固若金汤,便是只蝇虫也休想进出,更何况粮食。   宛阳各大米行本就靠贩仓州米为营生,彼时粮路一断,本地粮产也受洪涝拖累少之又少,唯有从其余粮食产地购米来,奈何仓州瘟疫一事闹得各地人心惶惶,或不肯卖粮,或哄抬粮价,如此一来,进粮也成了难事。   起初人们尚能安抚自己,盼着瘟疫尽早过去,可这场大疫持续大半载也未平息。   新秋尚早,新粮不出,就连国库里的存粮也入不敷出,那时宛水一带的百姓全指着每月县衙赈粮与几户富族拨的粮食存活,然而即便如此,也是不够的。   正是这等情形之下,离了宛阳数月的霍康回来,带着近千石粮食……   人们虽不知他在这近千石粮食上耗了多少心血,但也猜得出买这粮食的开销要比寻常年份的高昂得多,偏生霍老爷卖与他们时比寻常粮价还低。   是以宛阳百姓对他心怀感念,不单他们,一同受惠的还有鹿灵、余安、虞岭几地的百姓,鹿灵与宛阳一致,纸业甚于农业,后两地则以种茶为生,亦非粮产地。   后来,仓州瘟疫总算得以平息,风波过去,消息传来宛阳的当日霍老爷就轰然病倒,或说,此前的他便是拖着病体南行收粮的。   这一病,霍康连下床走动都成了难事,也就此一病到逝世。   如今十六七岁的,若非承过霍老先生的恩,只怕要吃好些苦头,多少都听长辈们念叨过。   令约记得她刚记事那会儿,祖母也时时和她念叨此事,老人家去后才听得少些,如今又听郁老先生讲了遍,倒勾起些感怀。   连阿显听完都皱起眉毛,啜了口茶,老成叹道:“我如今才知他们为何总说霍家得罪了神仙,这样好的老先生,全教家里那等无耻之徒拖累来。”   想到这是不欢喜的话,说完索性问回霍沉身上:“那霍大哥呢,你们有何渊源,他为何送您鸠杖?”   郁章听到这里,依旧叹气:“此事说来也是霍府里的糊涂事,寒冬腊月里竟把个不识路的小孩儿丢在城外,那日若非老夫过路,恐怕我那小友是要在庙里冻上一宿的。”   “真真可恶!”阿显愤懑,“定是霍二害的!”   听得此话,令约不由不快:怎他从前如此可怜,竟不止一次被人捉弄?   旋即,阿显像是又想到甚么,在那里追问:“不过霍大哥人是很好的,对么?”   郁章这才端起笑意:“我那小友同霍家人都不同,瞧着既不像他祖父,也不像其他人,总之算不上坏。”   听前半句时,令约还当霍沉会被夸赞,结果听完只得了这样一句。   总之算不上坏?   这话也不知哪里不对,她思索两遍蓦地低头一笑。   这一笑堂上只两人觉察到,一个是郁菀,自那日起了某种心思后,每每听人说起霍沉,她都会不自觉地扫向令约,今日这一笑么……嗯,她期待起与从嫂谈天了。   至于另外一人……   郁欢揉了揉眼,总觉得是自己眼花,可不论怎么揉她都能见到身旁那人唇角边挂着笑,不禁惊奇凑去令约耳旁,低声问道:“姐姐在笑甚么?”   令约教她吓了吓,杏眼圆睁看向她,须臾低了眼狡赖:“没笑。”   “听着似乎有些心虚。”   “……”   二人间氛围奇妙地亲近起来。   令约的确被她问得心虚,可她总不能答是因为想到霍沉罢,听着像是与他有甚么似的。是以她转了转眼珠,矜持问:“我能和阿欢下会儿棋么?”   郁欢:“……”   能是能的,但不是很想。   ***   窗牖外透进两束日光,靠坐在榻边看闲书的霍三公子再度伸手捏了捏耳垂。   心想,手凉了未尝不是件好事,好歹能降降耳温。   自从回了鹿灵,他常觉耳热,若依照民间传言解释,他这是教人念叨出毛病来,至于被谁念叨……近日宛阳那些传言他也是知晓一二的。   若按大夫的说法解释,他这是又添了病气。   霍沉想着,颇为无趣地丢开书,两手交叠,面无表情地将右耳贴去窗栏上降温。   晴窗之下,他黑津津的凤眸中映出点光亮,除此外,还藏着一抹红,他定睛瞧着窗台上的摆件,良久伸手碰了碰它。   当真是姑娘家做的灯笼,还不及他巴掌大,霍沉似有若无地笑了下,只手将它托至手心,娴熟把玩起来,转到最后,目光落去“吉祥如意”几字上。   为何不送给云飞,独独送他?   不知想到什么,他眉间挑起几分笑意,搁好灯笼推门出院去。   堪堪走到花厅,就见付云扬鬼鬼祟祟从里头出来,见到他人才将腰背挺直。   “……”霍沉睇他两眼,等人走近毫不见外地噎他问,“又得罪了谁?”   “啧,哪里话,我不过是着急登东去。”付云扬说着,两手背到身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霍沉不再理他,径直朝暖厅去。   这处花厅平常时候都是教骆捷、云飞与尤钟几个小孩儿占来用的,或读书或游戏,故而桌椅几具都摆得齐全。   有时霍沉与付家两位兄长也会光临,陪着他们闹上会儿,只没想到,今日骆府的女主人也在此地。   “三哥!”坐在门边的骆捷最先瞧见他,叫了声人。   骆云氏听声,抬头笑道:“阿沉也来了,正好正好,我刚替云启拿了主意——”妇人说着张望一圈儿,问云飞,“你二哥呢?”   云飞也张望圈,摇头不知。   骆云氏又问骆捷一遍,小少年手握成拳,抵唇干咳声:“方才娘说话时就偷溜了。”   “这孩子……”骆云氏嗔怪声,“正要说他呢。”   这时厅中落座的霍沉也凭这只言片语串起始终来,不禁后悔这时候来了这里。   骆云氏说的无非就是大哥的亲事——付云启去岁与一位京中姑娘定下婚约,近来正忙六礼事宜。   说完大哥的亲事,接着定是催问付云扬,眼下付云扬溜了,他却赶着来,可不是自投罗网么?   正捉摸如何搪塞过去时,云飞却说了话,听上去好不笃定:“云伯母放心,我二哥会争气的!”   “噢?”骆云氏惊喜,“与我说说。”   “云伯母可还记得我说的贺姐姐?我二哥从见她起就夸道个不停,还送了贺姐姐花儿!”   “啪——”   一只瓷盏在霍三公子脚边开了花,清脆声引得众人偏头看去。   “……”   噫,真真是个小孩子,摔破茶杯也要脸臭。 第23章 颜不悦   初八这早天色还未大亮贺家小楼里就亮起几盏油灯, 桌边,阿显边打盹儿边塞了几口饭进嘴里,郁菀看得发笑,排揎道:“都满了十二, 怎还像个小孩儿?”   前几日刚过了十二生辰的小少年撇嘴:“许久没上学, 这才犯困的。”   郁菀佯装没好气地瞪他眼, 又冲贺无量使了个眼神, 得了指令的贺无量亲自将书袋挂去小少年肩上, 推着人出门。   虽说是腊去春回, 却也难逃料峭春寒, 令约见阿显在廊外哆嗦了下, 忙低头吃完最后一勺起了身。   “今日我陪他去, 正好再买些需用的。”   阿显闻声回头, 没睡醒似的傻笑:“多谢阿姊。”   两人稍拾掇下,并步下了踏跺, 望小桥头去时,令约忽忽福至心灵般顿住脚步, 偏头看去溪侧竹篱内的梅树上。   晦昧天色下, 梢头几朵嫩黄色的梅凑成一团,远看打眼得紧,竟是连夜抱团开。   “咦,开了!”随她停下的阿显惊喜不已,像是醒了,一溜烟窜去树下,令约跟他上前。   霍沉送它来时曾说缃梅香烈,今儿不过才开了一枝,她便见识到了。   数朵嫩黄小梅密密匝匝凑在枝头, 教绛紫色的花萼轻托着,香气扑鼻,姐弟二人竟大有呆在原地不走的架势。   直到身后传来老父亲的干咳声,令约才忙拍拍阿显肩,先一步往院外走。   此时的小桥头,一辆驴车正候着他们,驾车的阿合也顶着双惺忪睡眼,看他们朝他来才揉揉眼。   阿合本也是纸坊的学徒,只他技艺实在不精,不但如此,还常常笨手笨脚做错事儿,后来他兄长过意不去,便教他日日接送阿显去学堂,这样既替贺无量省了心,领工钱时也不必闹脸红。   这一送,到如今也有两年之久。   等令约走近,他清醒些问好:“姐姐也去举人巷?”   “嗯,送我到那儿便好。”   她堪堪坐稳,车下阿显也笑嘻嘻追了上来,冲她晃了晃手中顺手带下的梅花儿,笑道:“好香,阿姊簪上瞧瞧。”   令约一噎,惋惜蹙眉:“好好儿的摘它做甚么,开了还不到一日。”   “非也非也,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不是?”   “谁和你耍嘴皮子?”她嘴上这般说,人却是抱着膝向前探探头,杏眼滴溜溜转两下。   阿显会意,笑将梅花簪去她发髻上,又叫阿合回头看,显摆似的问:“如何,我阿姊好看么?”   阿合挠耳:“好看,贺姐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那是自然。”阿显说罢眉飞色舞地看令约眼,后者只默默转过头,扶了扶额。   出了雾蒙蒙的竹林,天也亮了大截,街头巷尾串行时不时听到货郎叫卖,巷里巷外随处可见新年气象,到举人巷前,周遭的商铺大都开张营业,一派祥和宁静。   令约送阿显进了书院,又在老槐树下待了会儿才出巷。   走在河畔,对岸几户人家的窗里冒出热腾腾的炊烟,两叶乌篷船顺流泛下,是收粪的粪夫路过,岸边人见此情景,略感微妙,故而别过半边脸偷笑。   也是这么一笑,刚翻过墙头的少年怔了怔,连带着往树上跳的动作也迟钝些许,脚下一滑,咚的声摔下树来。   “嘶,当真是活见鬼……”地上龇牙咧嘴的少年咕哝声,所幸石板路并未铺至树下,四周还生了圈杂草,这才安然无恙。   令约教这动静一吓,走去少年跟前:“可摔着了?”   少年皱着眉,一边起身掸尘土,一边飞快打量她几下,最后下巴微昂,朝她拌个鬼脸:“与你无关。”   说罢转身离开。   “……”留在原地的人一阵语塞,后知后觉想明白他这是从书院里逃出来的,想当初阿显也从这里溜出来过。   不过这人此前从未见过,不像是宛阳人,她想着又抬眼看那少年,不料他跑至桥头时撞倒个卖炭火的老翁。   见状,她又匆忙赶去那头,少年原本做势扶那老翁,却不知瞧见了甚么,动作到一半又撒手跑开,令约看了不禁皱眉,步子更快些。   “老伯。”   一道温和的男声先她一步响起,并在她蹲身扶人前将老伯扶了起来,令约顺势仰头。   眼前的青年身形颀长,二十出头的样子,着一袭竹枝青衫,面如冠玉风度翩翩,又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那人也暂忘了动作,因鼻尖萦绕来一股暗香,眸光从老翁身上落去少女发髻间,瞥见那朵小梅后才目光下移,最终栖停在少女清丽的面庞上……   正这时,站在两人中间的老伯叹息声,伸手拍拍青年搀着他的手:“多谢年轻人,若没甚么事,老汉先走一步。”   话声乍起,男子堪堪垂眼,自觉失礼地冲少女颔首,随后又转向老翁那边,问道:“老伯可有大碍,需去瞧瞧大夫么?”   “哪就金贵成这样,罢,老汉还要往桥东卖炭去。”老翁说着弯腰拾炭。   “老伯且慢。”青年取出袖中的钱袋来,道,“老伯这些木炭我全买来。”   “这,”老翁狐疑看看他,“如今已是正月里,全买去恐是用不上……”   “哦,竟忘了与老伯道歉,方才是舍弟顽皮才撞倒您,我这时全买来,您只当是我赔礼道歉罢。”   老伯想了想,不再推辞,将炭悉数卖与他便转身离开。   青衫男子等人走远,回头见令约还站在原地,蓦然难堪几分,抱歉道:“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嗯?令约端相之,心下不解何来的冒犯。   对方却已提起两捆木炭向她告辞:“舍弟初来此地,在下恐他生事端,便先行告辞。”   “哦。”她点头,看人提着两捆炭阔步走过飞桥,生出感慨。   看来宛阳又要多出个顽皮小孩儿了。   ……   是日的太阳总猫在云下,天色不顶亮,霍沉远远看见宛阳城门时抬头张望下,估摸着已到了巳时。   “二哥三哥,到了!”云飞坐在马背上大嚷声。   付云扬掏了掏耳朵,顺手扬了鞭,朝云飞的坐骑招呼下,只听马儿嘶鸣声,当即驮着小少年甩开他们一大截。   云飞:“……”   付云扬收了鞭,同时也收敛了几分笑意,只慢悠悠转头看白马上这位,问他:“如何?事到如今也不肯告诉我实情?”   霍沉绷着张俊脸,冷硬道:“实情就是,我没有打他。”   “我问的岂是这个?我是问那日你的手为何会伤。”   “没伤。”有人继续冷漠。   “哦,那为何会红成一片?云飞说的可是像砸在硬物上留下的红痕,你到底砸了甚么东西?”   霍沉不语。   “好倔的脾气也,你若是编句谎骗骗我也未必不成,便是说失手砸在墙上我也是信的,又何苦我问这许久?你这等性子……”   付云扬宛如老太太般絮絮叨叨个不停,故而不曾留意到霍沉在听闻他话后瞬时变差的脸色。   他的手,的确是失手砸在墙上撞红的。   那日霍远将他招去闲云居,人却不见踪影,等了两盏茶功夫才来个小厮传话,请他往忘尘阁去,他当即沉了脸,本想一走了之,却敌不过小厮百般央告,唯有移步传说中的烟花之地。   去时他姑且能忍,好共歹卜儿下了话,只让那些姑娘离他远些,可等到与霍远同席时,一个个教酒气熏得醉了,都肆无忌惮起来,若非他惊险避开,早不知多少个扑来他身上了。   他看霍远醉闹怒骂时都不曾皱眉,那会儿却让一群姑娘兜兜搭搭闹得狼狈,避酒避到墙角便罢,竟还一手甩到墙上砸响了骨头。   这等难堪事,他怎会说给付云扬,只回想起来就足够气闷,以故付云扬后面说的话他一字也没听进。   进城后,城门处等了好一会儿的云飞指着西面一条小路道:“三哥,走近道罢。”   这条小道当初领他们去竹坞的人曾提起过,说是溪东路窄,车马行不通。   今日除了阿蒙驾车载秋娘外,余下的都骑着马儿,倒不妨走走小路,霍沉遂点点头,按辔转向。   “欸,急着回去做甚,陪我到栗香园歇会子。”付云扬不满,然而回应他的是云飞兴致勃勃的挥别声。   罢,罢,晚些时候他再找去便是。   有人顾影自怜、兴致缺缺地往栗香园去,也有人慢慢悠悠行至溪边。   溪水比冬日里足了些,叮泠泠响,云飞走在霍沉前面,看见蜻蜓湖时高兴回头:“三哥,等开了春我们叫二哥来这处钓鱼如何?”   霍沉漫不经心地应下,眼眸微眯,看向前方的竹桥。   原是这条路,那时在桥上见到她也是从这里回罢?   “三哥,你说院里的梅花儿开了没。”   提起梅花,霍沉收转回心思,道:“想是开了。”   “开了春可是又该种花儿了?”云飞喋喋不休。   “……”霍沉又嫌弃起这兄弟俩,干脆教他闭了嘴。   云飞默然,一路忍到能看见屋舍的地方,再憋不住,问道:“三哥,我如今声音果真难听得很?”   霍沉:“嗯。”   “嗐。”小少年长叹声,瞬时丢了先前的精气神。   “叹甚么?”某人刀子嘴豆腐心,不忍见他蔫头耷脑,“男子汉大丈夫,总要变声的。”   谈话间,两人也行至篱笆一侧,见到院中几株梅树时,二人齐齐一怔。梅花的确开了些,但比之梅树上的灯笼就显得不哪般重要了。   云飞愣过后一改先前垂头丧气的模样,喜出望外地下了马,跑进院中摘灯笼。   “我就说贺姐姐不会只给你的,这儿还有三盏不是!”   霍沉闻言绷了绷唇,耳廓悄促促攀上几分可疑的红。   到底难堪,他竟以为那盏灯笼是独独送给他的,结果在这里等着……再想到来时收行李巴巴儿塞进马车的灯笼,又一阵牙疼。   怪事,既不是特地编与他,为何只捎一只?   “三哥,这几盏写着大吉大利、万事胜意、平安喜乐。”云飞立在缃梅下的石桌旁,提着几只灯笼冲篱笆外的霍沉笑,眼一睐,竟见令约绕到迴廊后,当即抬高声叫人,“贺姐姐!”   怨念颇深的霍公子倏然抬头。   少女扶栏站在廊下,隔着条小径看去,比近看时还要瘦削,于是乎,那点因恼羞成怒生出的怨气奇异散开去。   他作何与她置气,她送来灯笼自然也是一片好意。   “唉呀,遭了。”云飞猛的听见自己的公鸭嗓,懊恼地抿紧嘴巴,小声与霍沉道,“我先回屋,你与贺姐姐说我有些事。”   说罢卷着几个灯笼往屋里冲。   令约略感困惑,她本是听见动静出来瞧瞧,不成想真是他们回来,然话还没说上,向来最爱说话的云飞就先跑了,徒留这位……不太会说话的霍公子。   她转眸瞥去竹篱边,不太会说话的霍公子也看着她,继而长腿轻夹马腹,驱马来了迴廊底下。   纵使他们马高人高,也抵不过站在高处的她,她这回居然俯视起霍沉来。   两人沉默对视眼,令约扶着凭栏,先寻了句话问他:“云飞为何跑开?”   “他如今换声,怕吓着你。”他一本正经说完,却听她噗嗤一笑,不由顿了顿。   “这有什么,难不成往后都不同我说话了?”   霍沉不语,仍盯着她。   令约被他盯得僵硬些许,而后想到什么,伸手捂了捂发间簪的梅花,窘然道:“这是早间阿显摘给我的……”   她曾听云飞提过一次,他三哥爱花惜花,还有意在竹坞里造一方小花圃,这棵梅树是他亲赠,被人糟践了准是不快的。   “往后再不糟蹋了。”她细声许诺。   精明如霍沉也半晌没听明白,直到发现那朵鹅黄小梅,堪堪想通,解释的话脱口而出:“贺姑娘多虑,这般簪戴诚是它的荣幸。”   “……”   令约发懵,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指尖顺着木阑干的缝隙轻划两下。   这人,还是霍沉么?   少女的思绪缓缓飘摇回冬日,在溪畔那回,霍沉将袖炉递来她眼皮底下,她因记着儿时的事,又不知他究竟认没认出自己,好一番纠结后才鼓足胆问他,是不是……只对好看的姑娘好。   那时他像是没听见,过了会儿才挑高眉毛,似有些促狭地反问她:“贺姑娘以为自己好看?”   那副口吻任谁听来都像是嘲讽,可就是这么个不会说话的人,今日竟说出“诚为荣幸”的话?   “吁——”   二人沉默之际,阿蒙那头也已赶回竹坞,霍沉垂眼舒了口气,状若随意道:“霍某尚需打理行囊,先行告辞。”   “嗯。”令约镇静点头,待他从廊下晃开,即刻背过身,使劲皱了皱脸。   好生奇怪,他不过恭维一句,她害臊甚么?   可细想会儿,又不觉奇怪,毕竟,他本就是个好不奇怪的人,再怎么奇怪都不奇怪。   想明白这个,她踱回前屋,坐至窗边继续钻研郁欢送她的棋谱。   ……   到日暮时分,下学回竹坞的阿显远远瞧见云飞坐在桥上,登时眼一亮,跳下车冲上前问好。   到底是常与少年人相处,他对云飞换声倒不及云飞本人来得大惊小怪,反倒盼着自己也快些换,到时候也能陪着云飞一起难听。   二人有说有闹地走到屋前,阿显沉思片刻,风风火火冲进屋撂下书册功课,又冒冒失失地出了屋。   落家不久的贺无量:“……”   这一去,到飨饭上桌才把人叫回来,不单人回来了,还带着一包东西。   “哟,得了甚么宝贝?”郁菀看他眉开眼笑,打趣他。   “是云飞送我的生辰礼。”阿显说着不忘从怀中摸出个小香包,递给令约,“云飞说,他总想不到送你甚么,便从霍大哥那儿挑了几块香给你,道是能做扇坠、念珠一类。”   令约放下箸子,在几人的注视下接过香包,牵开绣袋。   内里少说装了十颗数珠,再有几块不规整的天然香块,皆是黝黑如漆,气芬芳但不刺鼻,定是名贵香料。   “这是什么香?”   “唔,伽南。”阿显小声答,说完怕郁菀责备,忙解释道,“我已推脱过了,可霍大哥说,他那里多得是沉香,教我无需介意才敢收的……再说了,总不能再教我还回去罢。”   小少年撇嘴,这般,郁菀与贺无量当然没能怪他,只是想,有了这么个出手阔绰的邻居,他们连回礼都不知如何回得好。   比贵重定然比不过的,比心意么,又恐拿捏不好分寸,成了谄媚献殷勤。   愁。   ***   翌日仍是个刮风日子,山间吹来的风寒森森的,纵使日光落在院里也驱带不走寒意。   令约捏着凉凉的耳垂,在院里那株玉蝶梅下站了会儿,心想它们倒很会掐日子,霍沉刚回宛阳就都开来,抑或者,该说是他们会掐日子?   她想着翘了翘嘴角,松开耳朵离了树下,几步走去屋后。   篱笆小院内暗香浮动,路过时不禁教人多张望两眼,院里空无一人,门也闭着,好不清净,倒跟前些日子没甚么差别。   收转回目光,却见迎面来了一人,恰是昨日在街尾见到的青年。   那人似也认出她,走近停在距她半丈远的位置,莞尔问道:“姑娘怎在此地?”   这话当是她问才对罢?   她不经意地将“好不奇怪”几个字摆在脸上,迟声答他:“我家住这处。”   青年怔愣,渐渐将眼前的少女与传闻中的“竹间西子”对上,忽而心生敬佩,笑颊粲然冲她拱手。   “久闻姑娘大名,小生姓闻名恪,表字敬之,初任宛阳知县,不曾拜访贵府。”   知县?   令约心下默念声,不免回想起当初流传的荒唐话来,甚么十二岁的县令,这位瞧着恐怕不止十二罢?   也是,霍沉不也被传成位老爷么?   不对,怎又提起他?   她甩甩头,复又打量起闻恪,斟酌问:“闻大人到此贵干?”   闻恪近来正为这称呼不惯,此时听她叫lai,委实无奈:“既不在公堂之上,便免了这等繁文缛节,我才听半月已然头疼。”   他说话亲和,与那位总爱端架子的老县令全然不同,令约惊讶听着。   “贺姑娘如不弃嫌,往后随人叫我声闻大哥便是。”   “好。”她愣愣应下,但没叫出口。   闻恪这时才向她叙说来由:“在下今日前来却与府上无关,他日必定登门拜访。”   令约倒不在乎他拜访不拜访,只听了前半句,猜测问:“那是同霍公子有关?”   “正是。”闻恪正色。   “所为何事?”   此事本不必说给她听,可闻恪见她眼底亮汪汪一片,莫名不忍出言回绝,简短说来:“想必贺姑娘也有所听闻,年底时霍远曾教人打成重伤,卧床不起。”   风言风语传了好些时候,她怎会不知,令约抿抿唇,低声问道:“当真是卧床不起?”   “姑娘疑心这中有诈?”   “嗯,闻大哥初来宛阳,兴许不知那位老爷是哪般德行……”   “姑娘所言极是,初时在下也只看了老县令留下的簿子,凭那只言片语确乎有了先入之见,可后来在下四处听得些旧事,也知那位老爷口里所说不定是真,是以亲去府上瞧过。”   霍远真真切切教人打折了一条腿,寻遍名医才险险保住,除此外,脸上、胳膊上的伤也久久未愈,施暴手段可谓毒辣。   令约听他说完,也觉心惊,却想不出宛阳有谁会下这般狠手。   “可霍公子定非这等为人。”她辩驳声,心下浮起别样的情绪。   不知为何,但凡听见旁人议论霍沉,她总是肯护着他……兴许是,她见过他可怜巴巴哭哭啼啼的模样?   “贺姑娘莫急,在下前来也只是想询问霍公子一二,并非定罪,”闻恪看着她,顿了顿,“毕竟——空穴来风。”   ……   风在耳畔轻呼着,霍沉立在窗边,面无波澜地盯着院外两人。   手里两颗核桃被盘得格楞楞响,好似昭示着盘玩之人心下几多浮躁。   ——这又是从哪儿冒出的人,有什么可说的要在一处说这许久?   霍沉不悦想道,将核桃盘得更响。若是往日,站在这里定能隐约听得他们在说些什么,可偏偏今日风大,他一句也不曾听清。   听不得便听不得,他几时是那爱听墙角的小人了?可偏偏他今日就是百般想听,千般万般的想听。   是以,霍三公子越想越恼,越恼越躁,心底忽若冒出甚么来,可追去寻它,又不见了踪影。   “嗒——”   窗扇霍的被人放下,嗒的一声,令约循声仰头,不确定是不是霍沉的窗,只垂眉叹了声,与闻恪指道:“他就住在这处。”   “多谢,在下改日再来拜访贺前辈。”   她点点头,看他前去唤门,慢步朝纸坊去。   罢,本不是她的麻烦,这点小事霍沉还解决不了么?   想明白此理,倒不再将这事看得严肃,至于闻恪找上霍沉会谈些甚么,她无从得知也不必得知。   在纸坊待到午时,回来路上,天没个征兆地转了阴,风因此更凉几分,不必西风逊色,贺无量观望阵,笑道:“就要落雨,后日立春,你那笋也该冒头了。”   经他一说,令约想起去年冬月里壅的竹,眼睛一亮,当即就去溪畔林中溜了圈儿,只可惜尚在蓄势的春笋都还藏得好好儿的。   是日夜里,外面果真洒起细雨来,淅淅沥沥落在林中,传来细微的沙沙声。   睡梦中的少女似被惊醒,眉间忽颤了下,脑里混沌起来,周遭好似闹哄哄一片,或惊声尖叫,或呼天抢地,或戾声喝止,她被人兜着,摇摇晃晃向前跑,眼前黑乎乎一团,什么也瞧不见。   倏尔,耳畔一静,天地间只听得阵渺远的笛声,缥缈而宁静……   这才教她舒展开眉头,平稳睡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露出鱼肚白,令约听着竹浪细雨声,依稀记得夜里做了个梦,可又想不起究竟梦见什么,只得作罢。   因惦念着林中春笋,她草草梳洗过便冒雨到林中探了回,比之昨日,这时林间已有多处隆起,少许春笋冒出头来,只消等上一日,再蹿高些便能挖来吃……   弯眼笑了笑,家去时却教郁菀敲打了顿:“这几日不是来了月事?哪有你这样去淋雨的?”   郁菀说完到厨里去了趟,出来时手上多出碗药汤:“这是秋娘特地列给我的方子,道是能祛春湿,还能防着风寒,喝上些再用饭。”   自来受不了药味儿的人蹙了眉头,小心翼翼接过,盯了好半晌才迫不得已抿上口。   “如何?”   “嗯,比病药好上些,不过余下的还是留给爹爹和阿显罢。”   郁菀气笑,无奈何的到阁楼叫阿显。   昨儿阿显因跟云飞闹了许久,功课耽搁到人定时也没做好,贺无量为陪他难得这时辰还没醒,自然也少不得一顿催。   将人叫起来,郁菀方才摇头一叹。   犹记得年少时,她也像从兄从嫂那般,事事心平气和,哪似今日,家中个个儿不教她省心。   与此同时,不教她省心的贺姑娘打了个喷嚏,惊吓之余忙又抱起药汤喝上口。   苦这一时,总比病了苦上加苦好几时好。   是以,春分这日她再没敢冒雨出门,而是将去年郁菀买给她的笠帽翻找出来,又到西边屋里找到闲置许久的小背篓与短锄,备好一切,顶着笠帽出门去。   雨依旧细细地飘着,像是比昨日小些,院里暗香盈盈,她反倒没了前两日的着急劲了,先到梅树下嗅上会儿。   细密的雨珠附在薄薄的花瓣上,聚成真珠般大小,晶莹剔透,引得她探出指尖,点碎两颗。   再往旁边一朵花上移时,忽听身后传来人声:“姐姐这打扮是要去哪儿?”   她转回头,云飞正一脸好奇地瞧着她这身行头,当然,他身后撑着油伞的霍公子也是。   “正要去林中挖些春笋。”她说完,忍不住打趣起眼前的少年,“怎么今儿不躲着人了?”   “姐姐快莫取笑我了,我也是怕吓着你。”云飞难堪挠挠头。   “取笑你做什么,还没向你说谢呢。”   云飞知晓她说的是那袋伽南,笑道:“我也是从三哥那儿拿的,姐姐喜欢便好。”不欲说这个,继而问道,“姐姐挖笋能带上我们么?”   “你们出来不是为别的事?”   “哪有甚么事,闲得都快生草了,秋娘在屋里薰艾草,三哥说出来走走的,”云飞说罢回头看眼霍沉,“幸好听了三哥的,走前边儿,不然也撞不上姐姐出门了。”   闻言,令约视线往后挪了挪,此时霍沉已收起先前那副好奇表情,换回以往沉着清隽的模样,端端撑着伞,直挺挺地立在春日里。   他的气色比冬日里好了很多,大约是病愈了,她竟在他脸上发现一抹淡淡的红。   比平常板着脸可爱。   她看了会儿,不动声色收回眼,朝云飞道:“走罢。”   三人踩在松软春土上,走过小桥进了林中,细雨沙沙声愈发显耳,冬春交替的林子里恍若有股神秘的天然灵气。   云飞收了伞仰头四看,慨叹道:“罪过罪过,我们住来这里整整一冬,竟还没好生瞧过这林子,”又问令约,“这处林子都是姐姐家的么?”   令约背着背篓走在前面,失笑:“这都是老祖宗们留下的,怎会是我们一家所有,只不过现今只我们几户人家在照管罢了。”   “却不知山上是哪般光景,满山春笋么?”   “那是自然,不过山上的可不是挖来吃的。”   她说罢停下,环顾一圈道:“这一片是我冬月里壅过的,你当心脚下,若见着冒出头的便叫我来。”   “好!这一片全归我找!”云飞兴高采烈地应下,低头巡逻起来,令约则放下小背篓,取出短锄,蹲身观察起脚边几颗笋。   被遗忘的霍三公子左右看看,无半分犹豫地走去少女身后,俯视着那顶比她人还大的笠帽,眉间郁起思量。   听闻恪说,她好像很信任他?   就连付云扬听了消息都急匆匆赶来问他,她为何信他?   他意欲询问,偏又开不了口。   到如今,即便有人再给他十张脸,他也不会去猜她这是对他抱了别样心思……她不把他当成断袖便是好的了。   可除了这个,还能是甚么缘故?   霍沉想着,右手捏了捏眉心,坚定上前两步。   单这么捉摸定然不通,不如直截了当地问她。   黑影侵来,少女刨土的动作一顿,仰面看他时因帽檐过宽遮了目光,只看去霍沉腰际,那处挂着块蝴蝶佩玉,倒是头回注意到,想来是冬日里教斗篷掩住了。   她努力再向后仰些:“怎么了?”   瞧着有些呆头呆脑,声音却还清澄,霍沉像是忘了要问甚么,只顺势指了指脚边:“呃,这颗如何?”   “嗯……笋叶没泛黄、不哪般厚实、瞧着干瘪瘪的。”她摇头评价完,指去另一处,“你去那端瞧,兴许都比它好些。”   “……”霍沉郁结,又想果真不问才是对的,遂将话彻底吞回去。   林间的雨教先前又小几分,他静静待在挖笋姑娘的身旁,优雅得像是林中画、画中人。   令约挖出第一颗笋时,吃惊于他还在此处,也不知说什么好,只瞅他眼去拿小背篓。   霍沉见状总算破画而出,道:“我来。”   他本就离背篓近些,此时先她一步拿来手上,伸去她面前:“贺姑娘只管挖,我拿它便是。”   “那……多谢你。”   令约轻声答谢,不客气地放下笋,又蹲身将土坑埋好,转去下一颗笋前。   霍沉提着背篓,不近不远地跟上,是时忽吹来阵风,挂在竹梢上的雨珠轻易被扫落,砸在霍沉伞上,滴嗒嗒响。   埋头刨土的少女却没这等好运,后背教雨一淋,登时吓得缩去帽檐底下,可衣裳到底湿了,躲也于事无补。   她背过手掸了掸后背,幸好初初立春,穿得并不单薄,不曾祸及内里。   “可需家去换身衣裳?”身后有人多嘴。   “唔,不用。”   霍沉没再出声,专注望着少女忙碌的背影,恍惚间回到冬月里才见她那次。   分明是个瘦削单薄的小姑娘,怎回回都做着常人做不了的气力活?是她自己欢喜做这些,还是出于甚么原因不得不做?   他想到贺无量郁菀夫妇,呃,约莫是前者了。霍沉垂头抽了抽嘴角,愈发觉得自己像变了个人,从前他可不会为一个外人想这些事。   倏地,林间又吹起风,一回生二回熟,令约这回来得机敏,瞬霎间便蹲直身,整个人完完全全的缩在笠帽帽沿下,只可惜……还是感觉到一阵凉意袭来后背。   她不服气,丢了短锄,摘下帽沿研究为何,然后便见身后那位俊郎公子淋着雨,手臂伸得直直的,将伞撑在她的斜后方……   顺着伞骨,又两滴雨斜斜砸来她身上。   原是这样啊。   令约:“……”   霍沉:“……”   好心办坏事的人挣扎许久终于吐出两个字来:“抱歉。”   令约看他面色紧绷,满脸写着愧意,生气也不是,只起身来,安抚似的朝他道:“无碍,我回去换身衣裳再来。”   霍沉将伞交给她,仍绷着脸:“撑着回去。”   “我戴笠帽便是,你病才好,好生撑着罢。”她说着跑开。   霍沉目送她小跑开,收回眼,见她原先蹲的地方已有一颗尖笋被刨露出大半,遂上前两步蹲下,观察许久后尝试拿起那柄短锄,轻轻一锄。   “咔——”春笋发出清脆一声。   他将笋提起,沉默片刻后又放将回去,起身叫云飞。   云飞已在林中绕了多处地方,把笋密的地方一一插竹枝记下,听他三哥叫他,忙应声回去。   然这林中,又不见他贺姐姐的踪影了,他三哥也是一副面色不虞的样子。   云飞不禁回想起溪畔那次,也是留三哥与贺姐姐独处,结果他将人气走了,遂问:“你……该不会又将贺姐姐气走了罢?”   霍沉摇头。   她这回没生气,便不是气走的。   “那她人呢?”   霍沉没理会这话,兀自指向那壳笋,理不直气也壮地交代他:“过会儿她回来,你便说是你挖断它的。”   “噢,好。”云飞顺口应来,而后额角一抽,不可置信地看他,“你说甚么?”   “……”霍沉没脸再说第二遍,低头咳上声,气弱不少,“我今日已做错了一事,这事你便替我担了罢。”   云飞咧嘴笑,公鸭嗓有意学他:“怪事!怪事!”   霍三公子恼羞成怒,耳根子发烫:“不应便不应。”   “没说不应!”云飞这话算是答应了他,但还从旁叽叽喳喳个不停,“可从小我三哥就教导我,万不可做那撒诈捣虚之徒,我若撒了谎便一日不同我说话,怎今日破天荒教我编起谎来。”   “不是编谎。”霍沉不自觉地反驳,可这不是教小孩子撒谎又是甚么,于是只能自圆其说地扯出付云扬说教他的话来,“你二哥常说,为商合该精明些。”   “二哥!”云飞突然抬声叫道。   霍沉转头看去,一眼见到换了身干爽衣裳的贺姑娘,之后才施舍个眼神给她身侧那位伞也不撑、好不潇洒的付公子。   “教我好找,原是钻到这里来。”付云扬走近埋怨起他们,却嬉皮笑脸,“若不是遇见贺姑娘,只怕早走去山上寻你们了。”   霍沉冷眼看他,心下更为郁结:“你来做甚么。”   “呵,栗香园冷清得弹词姑娘也请不来,还不能来瞧瞧你们么?”他说着朝亲弟弟努下巴,亲弟弟却牢记使命,越过他跑到令约那儿。   “姐姐怨我罢,我原想替你挖笋,可劲一大挖断来。”   “这有甚么,你没挖过自然不会,每年春笋多不胜数,你这几日若是想吃,随时来挖,不信你能全挖坏。”   “姐姐大人有大量,佩服佩服。”   令约:“……”嗯,谄媚起来和阿显一模一样。   云飞浑然不知自己也被嫌弃了通,又把自己插上竹枝的地方指给她看,两人遂一路挖了过去。   霍沉与付云扬则全程落在后边。   “欸,伞举高点。”付云扬躲在霍沉伞下,目光触及范围只有脚边几寸,不满道。   霍沉不理他,甚至将伞垂得更低些。   付云扬额角抽了抽,斜身边人一眼:“小沉。”   “闭嘴。”   “我又没看贺姑娘,你着甚么急?”   霍沉心下一突,顿住脚步,连日里捉摸不定的情绪又在胸腔里乱窜起来,他飞快撩起伞,见前面两人并无反应,才又放下。   见他不放心,付云扬笑笑,勾住他肩转身回走,慢悠悠道:“那日花厅里的事大哥都告诉我了,我可没料到云飞会那样说,后来云伯母也抓住我问了贺姑娘的事。”   霍沉愣了愣:“舅母说了甚么?”   “她问我,可是像云飞所说,对贺姑娘……”话没说到一半,瞥见有人握着伞柄的手收紧,不禁悻悻松开他肩膀。   “你如何回的?”   “我能回什么?自然是说贺姑娘天生丽质、为人可爱、本领过人、宛阳人人都知晓她咯。”   他说的句句属实,霍沉难得地认同起付云扬的话,可心里就像是堵了团棉花,不爽:“我问的不是这个。”   “欸,听我慢慢道来嘛。”付云扬笑得像只狐狸,“然后我说,不单宛阳,与我们家交好的韩家人也认得贺姑娘,我初时从韩松那儿听得贺姑娘的事迹已然对她钦佩不已,见到她人后,更是惊为天人,你说,天下怎会有这样又好看又会造纸的姑娘?”   “就说了这些?”   “噢,也不止。”   “……”   霍沉教他避重就轻的答法激得不轻,拧着眉头就要恼时,忽听付云扬心平气和道:“我还和她说,我们小沉似乎对贺姑娘上心得很。”   上心得很……   几个字砸到霍沉头上,醍醐灌顶般,他想透了往日近乎全部的奇怪心绪,好像皆是出于“上心”二字。   “可,”霍沉嗓子眼里似有阻塞,问得艰难,“可我为何会对她上心?”   付云扬笑意渐渐凝固在脸上,片刻后,几近夸张地伸出手,扶住嘴角挤出微笑,毫无波澜起伏地说道:“是你上心,又非我上心。”   也是,霍沉安抚着内心的激荡。   “呆子。”付云扬嘀咕,见霍沉充耳不闻,叹息声,“过几日上元节。”   “嗯?”   “你要想明白了,便壮着胆问问人家,若想不明白,便找我来,城里河坊街,人约黄昏后。”   “……”   霍沉带着伞离他远些,心下却久久在上元节几个字上打转。   作者有话要说:  _(:_」∠)_霍老板把妹技能从-100加到-1了对不对   阿约:朝我背上浇水这样么?(认真脸)   阿煎:……(鬼才男主   拜托用评论把我砸成樱桃酱叭!明天双更或者三更(刺激(有存稿真的太有底气了(破天荒   然后收它!收她!(念魔咒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水葵、冰糖丸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舟阿花 87瓶;陌生的天空 25瓶;琚年 1瓶;   啾咪啾咪! 第24章 几多醋   立春一场雨连绵下了四五日, 到十四这早方算收晴,雨后竹坞潮气颇重,迴廊下的石壁也扑上春苔,疏篱竹坞愈显清幽。   霍沉站在院里, 心不在焉地将几株蜀葵移植去廊脚处, 又心不在焉地沿着院西篱笆撒下两排玫瑰花种, 填好土再心不在焉地走去院东。   竹篱下, 石桌旁, 阿蒙与云飞两人各搬出个矮凳坐着, 中间摆了架火盆, 火烧得正旺, 脚旁搁了篮芋艿, 是早间秋娘拿出来教他们烤着吃的, 正好也能祛祛湿。   霍沉走近,两人暂未留意到他, 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可惜阿显有那消渴症,不然他下学回来也给他烤些, ”他说完嘀咕声, “不过家里怎多出这许多芋艿?”   他瞧冬也过完了呀。   阿蒙拨弄着火,顺便凑近暖手,回他道:“你昨儿午歇不知,是二爷带花儿来时一并捎的,还和爷说贺姑娘准爱吃这些甜腻的。”   “咳咳咳——”边烤边吃的云飞一噎,粗哑嗓音中多出两分欣慰意思,“可是我听错来?我二哥当真说了这话?他他他果真铁树开了花?”   恍恍惚惚的霍三公子从旁听见,回神绷紧了脸。   付云扬确是说了这话,可这话是有意说与他的。   自竹林一行后, 霍沉便陷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境地,并且,始终没肯直面过隔壁贺姑娘,他觉得,他似乎是……   冥思苦想两个日夜后,他终于想明白来,他似乎是……有点害羞。   意识到这点,霍沉破天荒地盼起付云扬来,约莫盼了半个时辰,不见人影便藉口有要紧事冒雨去了栗香园。   去时付云扬正安闲坐在暖阁,与几位老先生喝茶听弹词,见他来跟见鬼似的,揉了半天眼睛才请他上阁楼。   “还冒着雨,你来做甚么?”   “我……”   等了半天也没后话,付云扬挑眉:“啧,如今竟还吞吐起来。”   往日可是能当人面说人坏话的主。   霍沉听完几多不自在,垂下眼眸,想通后又拿出平日里噎人的大无畏,直言不讳道:“我近日似有些害羞,总怕见她。”   ……   厢房里一静,阁楼下弦琶琮铮异常柔缓显耳,旋即,清净中爆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   付二公子呛了茶,生生地吞下几片茶叶,梗在喉间,俊脸咳得通红。   霍沉双眸古井无波,只手在人瞧不见的地方握紧些。   等啊等,总算等到付云扬平静下来,可他竟一反常态地甚么也没问,只静静坐在那儿,重新斟了杯茶慢慢啜饮。   “……”霍沉久等不到他开口,矜傲睨去付云扬那端,“我来是为了听你出主意。”   不是看你喝茶。   “欸,我能有什么主意?我比你多认得几个姑娘不成?”   “……”   此言不假,付云扬虽瞧着比霍沉亲切百倍,可他的确没能多认识几个姑娘,归咎起来,还是霍沉的过。   想当初,最是少年风流时,不乏羞怯赠瓜赠果赠香囊的姑娘,可她们不是教身旁那位冷脸少年吓走,就是教他三言两语说跑开……哪儿有机会结交甚么红粉知己。   如今倒好,不懂怜香惜玉的那个竟先有了心仪之人,反找他拿起主意来。   “若你是我,该如何应对?”霍沉问得严肃至极。   付云扬不禁短叹声,放下茶盏,语重心长道:“这些话从前看在我怕你的份上,倒不曾仔细说过,今日你既要问,不妨都说与你。”   “你几时怕过我?”霍沉冷声,分明从小就爱拖着他说教。   “……咳,闲话休提。”付云扬接上他方才的疑问,答他,“我若是你,最先要做的便是闭嘴。”   单刀直入,闭嘴二字被他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霍沉愣了一瞬,脸黑下来,没想到他会这般不客气,但还是赏脸听着。   “我问你,你可曾当着贺姑娘的面说过那些混账话?”   所谓混账话,放在霍沉身上便是说人家姑娘唇上口脂亮得像是吃完饭没擦嘴这类。   霍沉回想下:“说过一回,并非有意。”并且前几日他还恭维回去了,她定不会介意旧事。   “怎么说的?”   霍沉不言,瞥他,眼底像是写着“与你无关”几字。   “好没诚意也……罢,你先回去,我过会子向阿弦姑娘请教番,日昳时带着你那破花种一同来。”   阿弦姑娘正是栗香园请来弹三弦的姑娘,人叫做姑娘,实则却是个性子泼辣的寡妇,如今同兄嫂一并弹词,向她请教,倒比两个呆头鹅自己琢磨来得管用。   也因这般,才有了这筐芋艿的事。   据阿弦姑娘说,她们宛阳姑娘最是爱吃这等甜乎乎的东西,糖坊巷几乎日日都有姑娘去,若他那位友人是个胆大的,就不时备些亲切甜点送去邻家,在姑娘爹娘面前攒两分好,至于与姑娘表白心意么,倒不如攒够了好直接登门提亲去。   霍沉听到登门提亲几个字时脑袋震了震,适巧秋娘端茶上来,见一筐芋艿搁在地上,便当是付云扬特地买来,笑着拖进厨屋,霍沉眼睁睁看她带走,张了张口却没吐出一字。   今日见云飞拉着阿蒙院中烤食,便知定少不了给他贺姐姐的,勉强也算合了阿弦姑娘的提议。   当然,依霍沉看,这些提议于他皆是徒劳。   想到此处,他又皱了眉,提起一株山茶走去廊脚处,而石桌边两人也已说去别的话上。   “这天几时才暖和?”阿蒙一脸幽怨地烤着手,“往年在南方过完年早便暖了。”   “你懂甚么,我们江南风光好着呢,春也得慢慢来。”云飞咬上口芋艿,正仰头喷热气便见一个青年站在篱笆外对他笑,他赶忙吞咽下,看去外面。   溪侧的小路上站了将近十人,皆是青年少年,云飞利落站起身,向朝他笑的青年笑:“祝大哥今日不用造纸么?”   住来竹坞的这些日子,云飞俨然成了家中的少年管事,与人打交道再容易不过,他素来起得比鸡早,见着摸黑进竹坞的纸农都会寒暄阵,一来二往,也算熟识。   此时那青年笑答他:“没甚么料,我们本也不忙,这会子是要上山看笋去。”   “去山上?”云飞玩心立涨,“几位大哥可介意带我同去,我正好也想瞧瞧你们猫竹山的景致!”   “哪来甚么景致,都是竹子。”青年虽这般说,人却憨笑着,“带上你成,不过雨才停不久,只怕你走不了几步。”   正说着,屋前的迴廊上绕来一道倩影,见他们都站在小路上,道:“几位叔伯等着你们呢,还不快些?”   听见少女的声音,一行人陆续应声,院中备受冷落、默默种花的霍沉也转过头。   “姐姐也要上山?”云飞站在湿漉漉的梅树下,仰头问廊下的人。   令约点头:“嗯。”   “正好我也带咕噜上山溜溜!姐姐等我!”这几日咕噜也闷坏来,吃东西都提不上劲儿。   令约看他急匆匆跑上踏跺进了堂屋,猜他是去寻咕噜,遂将目光收回几尺。   一场春雨,梅枝凋零,霍沉远远地藏在花枝后,身后是生着春苔的廊壁,看上去……呆的不像他。   令约抿了抿唇,悄悄露出个笑,也不担心那位患了能近怯远症的能瞧见。   他这两日好似是有意躲她。   前日午后雨歇了片刻,她推窗透气时见他也立在窗边,不过那端的人顿了顿当即闪了身。   昨日也是,她挖完笋出了竹林,弓在桥边蹭鞋底的春泥时一匹马儿从她一旁掠过,抬眼跟上,可不是骑白马的霍公子么,见着她竟连招呼也不打个。   那时她还莫名气了会儿,背着背篓走过小桥才心虚想到,他本也没有必要向她打招呼,更何况,他是冒雨出竹坞的,有甚么急事也未必可知。   可日昳那会儿,她和娘坐在廊后剥笋时,又见到几人护着花苗和一筐芋艿到了他院里,他出来迎了趟,看上去满怀期待,不像要事在身的人。   入了夜,好生回想前几日林中的事,脑里才浮出个念头……   他瞧着像是在与她害羞?因好心办坏事浇湿了她的衣裳,所以难堪惭愧,不肯见她?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缘故,一时吃惊于直肠直肚如霍沉也有这般心思细腻的一面,一时又觉他小题大做了些,再之后,又反省起自身来。   她那日也没有朝他生气罢?最多最多,只是觉得后背有些凉啊。   令约想着,落在霍沉身上的视线变得幽怨,自己却毫不觉察,而被她盯着的人,只知她看着她,不知她是何表情。   “几位叔伯都等着你呢,还愣着做甚么?”郁菀站在廊角,用同样的话催她。   少女一惊,回头看她,弱声道:“我等云飞,带他去山上瞧瞧。”   话落,云飞便蹿到院里来,怀中抱着只肥鸽子:“姐姐久等,我这便来。”   令约见他出来,也转身回了屋前。   每年立春后,贺无量和纸坊的前辈们都会领人上山瞧瞧新笋,竹坞这端由他们家领头,纸坊那端交由西槽主潘家领人巡视。   令约小跑去贺无量边上,众人得知还有个小少年要跟来,都齐齐整整看向小径口,随后便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拐来屋前,身后跟着位玉树临风的佳公子。   他怎么也来了?   绕是令约,也在心底纳罕,更休说其他从未与霍沉打过交道的人。   众人静之又静,云飞就知他们还是对他三哥抱以惶恐,心下无奈叹息,又暗暗赞许自己想得周到,听三哥说也要跟来,忙把早间烤好的芋魁尽数收进褡裢里。   他想着,径直走去几位长辈跟前,乖巧摸出热乎乎的烤芋艿,嘴甜道:“教诸位伯伯久等,这些是我早间烤的,若是不嫌便收下罢。”   小少年先不见外地塞了块进贺无量手心里,贺无量朗笑道谢,众人见他应得爽快,也没和个小孩扭捏,全派干净后便跟着他们上山。   雨后山路泥泞,寂寂竹林间偶传来两声鸟喈,在众人头上扑棱的咕噜也跟着咕咕叫。   令约走在贺无量边上,听他与几位伯伯打赌哪处笋生得密些,若是往年,她定然听得津津有味,不过这回么,她总记挂着落在后面的两位,尤其是那位病了整个冬天、瞧着像是走不了几步的人。   她不时回头看上眼,云飞与身旁几个少年有说有笑着,霍沉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山路出神,几番如此。   唯有最后这回,被看的人似是发觉到什么,凤眸一抬,抓个正着。   二人离得不远,隔空相视眼,令约面无表情地眨巴眨巴眼,再度转回头。   这般下来,跟人赌得不亦乐乎的贺无量也觉察到她的不对,姑且停下由另外几人辩,自己偏头审视起自家姑娘来,心下翻诗集似的翻出郁菀同他说的那些话,想到一句——   “我们阿约好似对那霍见渊有些不同,会不会是……”   他一想,鬼使神差地回头,端端儿地撞上霍沉满怀期待的目光。   似乎窥破什么的贺无量:“……”呃,好熟悉的眼神。   等人回头的霍沉:“……”   气氛正诡异,一个少年学徒突然与霍沉说起话来:“霍大哥,其实我心里很是佩服你。”   云飞这一路走来都在与人宣说他三哥为人哪般亲和,这位少年显然是个脑直没心眼的,云飞敢说他便敢信,此时笑咧咧朝霍沉道:“虽我爹娘说你发起狠来连自己爹都打,但我却觉得你这是除暴安良!”   “……”霍沉额角抽了抽。   这话若是方才说,他也懒得反驳,可眼下贺无量不知为何神情古怪地瞧着他,他可不想当着这位前辈的面先把狠名招来头上,只得向那少年解释:“人不是我打的。”   一声不轻不重,刚好够周围人听见,前前后后的说话声忽都静默下来,令约自也听见,默默回头看他。   “啊?”问话的少年悻悻,摸了摸头,正不知如何收场,云飞伸手在他后背呼撸两下,安抚似的说道:“我三哥才不屑打他呢,也值得你佩服!”   少年低头,向霍沉认了错,心里暗恼自己嘴上没把门,还把自个儿爹娘出卖来。   还好云飞又凑到他耳边悄没声说了句:“没事,我和三哥都不知你姓甚名谁,也不知你爹娘是谁。”   少年听后又憨笑起来。   令约看到这儿,鼻间送了送气,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她也是头一次听霍沉解释。   旁人听了这话倒都没甚么反应,兴许只是将信将疑地听了去,没放在心上。   本以为此事就此翻篇,却不料一旁站的个青年出了声,冷不丁问霍沉:“若非你打的,霍远为何报官,衙里为何派人寻你?”   霍沉别过眼,目光落到青年身上,那人站在离令约不远的地方,肤色偏深,身量高大,一双眼炯炯有神,看向他时略带敌意。   众人默声,转眼觑那青年,谛视阵又看向霍沉,神情比方才上心了少说百倍,毕竟,连几个小老头都从这话里嗅出些不寻常的意思。   在场的谁不知林家小子曾向贺提过亲,不过早早地被回绝便是,虽被回绝,却也不是心胸狭隘爱挑事的人,平日里只要贺丫头在,绝不多说半字,今日倒奇了,噎起这位少爷来。   霍沉见他们又是看那青年,又是瞧他,还不停望贺家父女身上扫,哪还猜不出究竟,低头轻嘲声。   “他被人蒙着头,又知道甚么。”霍沉好没意思地同他捋事。   林达虽懊悔自己一时冲动,但还是皱着眉同他理论:“你若出了声,他定听得出。”   “既是要出声,何须蒙他头?”   “……”青年不知是教他说服,还是不好意思再耽搁众人,绷着脸吞下声。   “咳,时候不早了,走罢阿达。”人群里有人打圆场,众人都配合着往前走,唯有令约若有所思地朝林达看了眼。   落到霍沉眼底,霎时陷入抑郁,心下冷嗤声:有什么好看的。   当然了,更不好看的还在后头。   众人分散进林后,令约便尽“地主之谊”领两个外来人走最平坦的路,可惜这两人一个比一个脸色差。   霍沉么,大致还想得通,许是教林达的质疑惹得不快。   云飞么,他三哥与人理论也占了上风呀,怎还是无精打采?令约挠着下巴思索,良久未果。   身后不远处,林达望着少女背影夷由许久,终于鼓足胆绕去令约面前。   见是他,令约一愣:“怎么了?”   林达生得人高马大,这会儿却像个小姑娘似的垂着头,挣扎不已,最后瞥霍沉眼才低声问:“能去边上说么?”   令约点头,二人朝一旁的小坡上去,留霍沉与云飞在原地,霍沉脸色沉了又沉,悄咪咪观察他的云飞心也沉了沉。   而另一头,令约心底也犯疑,自从早几年前她家回绝林家的求亲后,林达便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爱找她说话,反倒是时时躲着,今日却奇,一改往日脾性,先在道上拿话堵霍沉,这时又寻她说话来。   她眼底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纵是不说,林达也清楚,故而更为纠结,默了半天才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我那回也在桥头,听见你说的那些话了。”   嗯?   令约发了下愣,随即想明白他说的是去年年底那事。   她没吱声,林达继续道:“比起方公子,你当真更心仪那个霍沉?”   “咳。”少女呛了声,耳根歘地热了几分,却端得稳重冷静,“我只是更信霍公子为人。”   怎就成了心仪?   青年只当她脸薄,试图揭穿她:“方才在路上你总回头看他。”   令约:“……”那是怕他矜贵身走不得山路。   青年说完那话生出几分焦急,眼也不敢往少女脸上瞧,只半别过脸,继续道:“我也知我本无立场说这话,可我瞧得出,他并非那等容易相处的人,你莫要被他皮相迷惑去,若真要嫁人……还是方公子好。”   当初若是方公子先提的亲,他想,他也不会明知不可能也要试那一试了。   想着,林达黝黑的面颊又灿烂些:“我是真心为你好,你可长点心好生想想罢。”   留下这句话,青年便着急忙慌转身走了,脚边都是笋,他避个不停,从身后看有些滑稽。   等他走过小山坡消失不在,令约才慢慢笼回思绪,脑里尚还盘旋着青年的话。   她……也没有罢?   令约敛眸想了想霍沉,这人虽相貌极好,可与她有何相干,谁说她会教他皮相迷惑了?也不至于肤浅至此罢?   有深度的贺姑娘决计抛开那胡话,平静转身,然后不知见到什么,整个人气势一垮,脚步陷进泥里。   顶着好皮相的霍公子不知几时来的陂上,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少女,令约心虚扶稳身子,倚在竹边,心下悸动不止。   他难道将林达那些胡话听了去?   令约向四周扫视圈,见这一片除他二人外只有云飞神情恹恹地蹲在路边,心安几成。   这番举动虽有做贼心虚之嫌,但也少不得,只有霍沉一人听见总比大家都听去好,前者只需朝他一人解释,后者恐是要谣言四起的。   她抿抿唇,按捺下心底的窘迫,抬眸对上霍沉的眼。   “适才——”刚一开口,霍沉便抬步朝她来,她暂打住话语。   他仍旧绷着张脸,可又与先前不同,似乎有些凶。   凶什么?   凶她对他有多的心思么?   令约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不由自主地也露出几丝凶,就好像霍沉再走上两步她就能伸手撂倒他。   走近看清的霍沉:“……”她凶什么?   他鲜少见她有别的情绪,似乎总是淡淡的,只除了——他不小心招惹到她。   霍沉倏尔郁塞,停在她眼皮下方比她矮不了多少的地方,吞了吞喉咙。   两人皆静默着,过了好一会儿,霍沉低低地问她声:“霍某惹姑娘生气了?”   声音里夹着浓郁的闷,令约扶着细竹的指节轻微收紧,似若被人敲了下脑袋,清醒过来。   呃……她方才生什么气来着?   她讪然,轻轻摇头,嘴里却说不出否认的话来。   霍沉只以为她是不肯说,心底再次泛起酸意,窜到嗓子眼里,蔓延出声:“他同你说了什么?”   原他没听见?   令约暗地里松了口气,指尖在锃亮锃亮的竹身上挠了挠,撒谎:“也,也没说什么呀。”   换了旁人这样睁眼说瞎话,霍沉早冷了脸,偏偏这人是她,即便不悦,也只能稳住脸色。   撒谎的人倒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心知他不会信这话,这时反而难堪低下头。   霍沉目光随意扫过,最终栖在她始终扶着的那竿竹上,喉结上下滚了滚,沉声道:“明日上元——”   顿住。   令约复又看他:“上元怎么?”   “阿显得假吗?”   听是这个,她遗憾摇摇头。   “那宛阳灯会——”   她等啊等,还是没有后话,只好又接住他的话问:“灯会怎么了?”   “灯会就在河坊一带么?”霍沉手负在背后收握成拳,百年难得出一回汗的手心竟微微湿润。   “嗯,往年也是这般。”   “你往年也去?”   “一年只这一次灯会,自然是要去的。”虽年年都差不了许多,但她再欢喜不过了。   霍沉听她要去,霎时宽了心,顿觉舒畅……就好像她要去灯会是受了他的邀约似的。   唇边笑意堪堪挑起,身后却传来阿蒙气喘吁吁的叫声,两人侧身看去,但见阿蒙脚步不稳地朝小坡上跑来,险些让冒出头的笋绊倒,未到人前便连叫两声贺姑娘。   令约听后奇怪不已,不知他作何叫自己,霍沉则不满于谈话被人打断,口吻不善:“什么事急匆匆的?”   阿蒙抬起胳膊擦了擦额间的汗,好不委屈地向他吼道:“贺姑娘家里来人提亲了!”   吼完立即气弱几分。   不知是这林子太绿还是什么,他家爷的脸竟生生的绿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处处醋#   Linda:我不过是瓶过期醋。   霍沉:(不高兴   阿约:(他凶什么?   霍沉约人却说不出口的样子好好笑哦(不是本人)(你看括号都用全了真的不是本人   我发誓以后宁愿不开文也不要开文就断更了:D惨就一个字,我要说五遍!!!   然后我的apple pencil不是坏了吗,昨天本穷鬼斥巨资买了支新的,本以为这本写完能勉强回本,结果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简直痴人说梦,我还是等拿到笔抽空发展副业比较靠谱(又疯一个。   就我这本!写了一年多!可是你看写了个啥!我写封面都比这好看!真的,《我不肯不肯》和《点火樱桃》都比这本好看(突然一语双关,说到最后还是变成求收藏2333,但我觉得看到这里的宝贝可能都收了)等我的笔回来我就涂《浴堂花》的封面,说真的,我很喜欢点火樱桃那个粉配绿,虽然简单但是莫名可爱,ios的小伙伴一定看不见吧(。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欧阳糖、爱未央 、乱乱1个。 第25章 陶响球   “想起来了, 方公子近来又在四处备礼呢,听道是明年开春还要向你提亲来,这样好的福分,你好生想想罢……”   记忆里是有人这么说过, 阿蒙的话像根钩子, 终于将尘封已久的话牵扯出来, 霍沉想到这里, 面沉如水。   无耻。   他暗骂方琦一声, 而后偏转眼看向竹下蹲着的少女。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睫低垂, 伸手拨弄着一颗笋, 也不说话, 只安静等阿蒙将贺无量寻来。   云飞蹲在她身旁, 揪着片被剥落的笋壳,百般拘谨唤她声:“姐姐……”   令约只轻应声便没了后话, 云飞挠了挠头,甚是费解地问:“姐姐既不愿, 只回绝他便是, 何苦同自己生闷气?”   少女默了默,又扯下一片黑乎乎的笋壳,小声叹道:“其实并非生闷气……”不过是又想起方琦威胁她的那些话来。   这人也不知是哪儿出了问题,小时候分明连与她说话都不屑,他妹妹笑话她时他也只冷眼旁观、置若罔闻,可后来,竟莫名其妙地请媒人到她家来提亲,弄出好大阵仗,整个宛阳无人不知。   可他分明不喜欢自己。   就像方老爷说的那般, 他们方家乃宛阳数一数二的人家,谁家的姑娘不肯嫁进门,宛阳怎么说也还有周家、余家,论娶妻也不该轮到她头上啊。   那为何偏偏是她,不应还要逼着她应?   她愈想愈怄,手里又忽喇喇剥下瓣笋壳,霍沉见她几根指头教笋壳上的硬绒毛磨红,莫名的生出些浮躁,拦她时语气不顶好:“不是种来造纸的吗,你这么弄它做甚么?”   “……”   本就不知如何是好的人更为闷闷,又不便与他顶嘴,只憋着气、头也不抬地回他:“不需你说,这只是颗退笋罢了。”   她说完,像是与他证明似的,两手抱着瘦了一圈的笋使劲一拔,将其提出土来。   退笋:“……”   霍沉:“……”什么是退笋?   云飞:“……”什么是退笋?   诚然,这时并非好学之时,云飞呆过了,忽抬起头,怒目瞪霍沉一眼。   从未见过他三哥这样呆的人!贺姐姐都不高兴了,他还专挑怄人话说!   “……”   霍沉心下生出种无人懂他苦心的挫败感,但又觉得她肯凶自己便是不拿他当外人看,心情奇异的比刚才好许多,跟着又想起另一回事,定睛看向蹲在前方的少女,问道:“你那时为何出手打他?”   令约这才抱着笋瞧他,先前倒忘了他们曾见过她打方琦的事。   霍沉眸色深深,问她话的模样极为认真,她怔忪下,心底恍恍荡荡钻出个念头:   这些话她从未与人提起,怕爹爹听后为难,更没想过说给宛阳其他人听,他们准是不信的,可说给霍沉,似乎就不一样,他看上去不像是会与方琦为伍的人。   这下云飞也歪着脑袋等她答话,她想明白,娓娓朝他们吐露些。   云飞听后立即愤忿:“果然卑鄙!姐姐不知,我们来宛阳前在外省认得个商人,那时便听他提起过方琦如何卑鄙,我只当他为商阴险,结果他待人也是这般!”   头回听人说方琦的不是,就好似身后多了两个替她撑腰的人,令约心中渐渐舒缓下来,忽霍间,霍沉也出了声。   确切地说,是冷笑了声。   她仰面觑他,以为他也要像云飞那样说些什么,却不料他皱眉看着她,沉着声,不可置信地问来:“贺姑娘当真以为他舍得与清溪坞断了关联?”   “……”她哽住,嗫嚅半晌什么也没说出,只隐隐觉得这人是在说她愚钝。   霍沉当然是在嘲讽她,不过随即心虚低咳声,尽量将声音放得柔和:“你放心,他没那本事。”   若真舍得,当初在荣禄斋时那个伙计也不必那样防着他。   无端被他说安心的少女:“……”那,借你吉言啊。   话虽这般,等阿蒙带着贺无量与咕噜过来时她又为难起来,方琦就算再没本事也是管着诸多生意的人,谁知他打的什么奇奇怪怪的主意呢?   故而下山路上她再没说甚么话,霍沉也只默不作声地跟在后边,道不清心中是哪般滋味,明知她厌恶方琦,却还是止不住地泛酸。   这股醋意,在见到贺家院里摆着众多红绸箱奁时攀到峰顶,恨不得现在就教人将东西抬回去,可他偏偏连进院的资格也没,只能不情不愿地回自己院里,坐在石桌边上等屋前传来动静。   云飞则坐去踏跺上,两手托腮,神色复杂地望着霍沉的背影。   糊涂!糊涂!他在心底呐喊两声。   为何今日才觉察到三哥的心思!   这下可好,他究竟是站在二哥那边还是站三哥这边?不对不对,眼下二哥三哥都排在别人后头。   小少年想着,忽然拍膝起身,冲出柴门外。   “站住,”竹篱内,脸色郁郁的霍沉冷声叫停他,“去哪儿?”   “我,”云飞支吾,“我去溪边偷听会儿。”   霍沉眼皮子一撩:“……”   片刻后,两道人影转过小径,停在溪边的廊壁下。   临溪一侧的春苔已攀到霍沉腰际的高度,霍沉面壁时忽然抿紧唇。   可恶,他几时也成了爱听墙角的小人了?   “诶呀呀,方公子人材俊雅,性情敦厚,便似那天边明月,小姐玉貌花容,气质佳胜,便似那天上仙姝,真真一对儿璧人不是?”   廊上好似开着窗,媒婆话声高高儿飘来屋外,霍沉听后耷拉了脸,冷哼声。   胡撞甚么亲。   乜斜着眼看他的云飞:“……”   唉,他三哥真傻,信这婆子的话做甚么,一听便假。   屋里媒婆依旧扯着嗓门儿说亲:“这段姻缘若是成了,他日世上必多出对儿鸾凤和鸣、鹣鲽情深的恩爱夫妻,您二老也好疾早宽心不是?”   霍沉脸色愈发臭了,偏里头媒人还不消停:“况如今小姐也年近十八,再蹉跎不得婚姻大事,方公子痴守小姐多年,早先被拒也不曾气馁,其心其情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这头好亲事还有甚么不应之理?”   到这里忽霍一静,少女嗓门儿低,廊下两人再听不清说话声,只觉含含糊糊有如蚊呐,不及溪水声清晰。   霍沉又冷哼声,转过身将脚边一块石子踢至溪中,噗通一声。   “嘘——”云飞冲他做出个噤声动作,心下无奈叹息。   奇了怪了,怎就突然稀罕成这样,单是听几句再假不过的媒妁话都气得踢石头……难道早些时候就有了迹象?可他早些时候哪像是中意贺姐姐的样子。   小少年再度陷入苦闷中,蓦地,堂中乍起媒婆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的小姐哟,偏不得人人都说你这姑娘不识抬举,你只道方公子哪些儿不好,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还配不上你家么?”   “孙嫂子这话便有得折正。”   云飞听出这是郁菀的声音,比平日温温婉婉的调子抬高几分,多出些威慑意味。   噫,难怪阿显怕郁婶婶。   “我家姑娘区区陋质,配不上方公子是真,早早拒了婚却也是真,他若趁早不纠缠,我们又怎会次次玷他好意,又何来不识抬举一说?”   孙媒婆想来也不愿闹得难堪,这时主动承几声不是。   “罢,孙嫂子请去罢,你号称走千家踏万户,替方公子另谋个好人家定非难事。”   “欸呀,”孙媒婆气得跺脚,“亲事不成,你还拿这话臊我,老媳妇说亲十来年,只你家说了几回也不成,你教我怎生答复方老爷方公子!”   “孙嫂子如实答复便是。”   “……”孙媒婆气结,转身出了屋,又听贺无量在后头叮嘱院里几人把东西都抬回去,更是咬牙切齿,上轿前又扯着声嚷嚷:“往后老媳妇就是不说媒,也绝不说你家亲事!”   说完才舒坦些,摆手起轿,过桥时又不甘心地回头看眼,便见溪边站着两个儿郎,登时吓得眉梢飞起来。   这位……莫非就是那位霍三公子?   孙媒婆匆匆回转过头,心下百转千回。   而另一头,站在廊上悄悄探头的秋娘和阿蒙也回了堂屋。   ***   翌日,太阳方一露脸贺无量便又带着一行人上山去,不过令约没再跟上。   昨日那事恐怕又闹出好大动静,住在外边的人想来都知晓了,终归是与方家共事多年,她那样不为方家留情面,在其他纸农跟前倒也过意不去。   哼,甚么时候来不好,非要赶在元宵前,白白的添堵。   窗下的人气闷不堪,手里串笋的动作跟着使劲些,偏偏面上还是不咸不淡。   郁菀熏完艾香过来窗边,见她好不粗鲁地将几串笋挂到窗前,牵了笑:“还想那事做甚么,还有人逼你不成?”   倒是一语道破。   令约不自觉瞄她眼,而后又垂下头,郁菀没看出不对,径自取下窗上挂的笋:“你慢慢儿串,我先把这些送去秋娘那儿。”   他们家送不得甚么贵重东西,偶尔送些吃食倒容易。   郁菀说完便去,只这一去,半晌不见回来,该是教秋娘留下说话了。   令约边想,边到窗前挂笋,正这时,廊外忽有根细竹竿冒出来,她定睛看去,竹竿已比阑干高出一截,顶端系着两颗陶响球,竹竿微微一摇,便叮铃铃响几声。   少女怔了怔,两手缓缓垂下看那陶响球,竹竿越发晃个没完没了,悦耳声引得人唇角微翘,当即离了窗前,穿过厨屋从屋侧那扇门出来廊上,扶阑向下瞧。   果不其然是云飞在下边儿晃着竹竿。   小少年也看见她,咧了笑:“姐姐快摘铃,我手酸来。”   她走去竿前摘下,问他:“这是哪儿来的?”   这两颗陶响球比街头小摊上卖的要精致许多。   “噢,是我二哥来时带的,送给姐姐!”   两颗小球似乎变得有些烫手,她刚要谢绝,云飞又道:“不对,是我二哥买来送给三哥的,可我三哥说它们丑,要我扔了它们。”   令约:“……”   “我瞧它们甚是可爱,便猜姐姐会稀罕……唉,姐姐倘若不喜欢,便丢进溪里罢。”小少年说着装模作样垂下头,实则却是气鼓鼓地谴责起两位兄长。   尤其是三哥!如今越发不像话,竟又差他这么个小孩子说谎来!   既想送人东西,好好儿送便是,哪有人似他这般编出这等不讨好的藉口!   “……”令约收回目光看了看手里两颗小陶球,伸到耳边轻轻摇响,似乎是弯了弯眉眼,而后朝溪边的小少年道谢:“那多谢。”   云飞见大功告成,仰头笑出一排白牙:“姐姐欢喜便好,唔——”后边的话他欲言又止。   “还有话说?”   “嗯!姐姐夜里还去灯会么?”   “自然要去。”虽不愿教人瞧见,可灯会是万万舍不下的。   云飞眸子放亮:“那便好,夜里我找你们一同看灯顽儿,姐姐回见!”一语罢,也不等人应声便提起细竹竿跑开。   令约默了默,人拐过廊角没影时才想起一事。   届时灯市人山人海,找得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霍老板:找得着!   又到了樱桃煎最爱的情人节之夜(划掉)元夕夜环节了。   以及,我们阿约真的很双标,鬼才霍沉依旧很憨。   //   前几章的霍沉:怪事,霍某岂是那等爱听墙角的小人?   今天的霍沉:是又如何?(理直气壮   还有一章!翻! 第26章 元夕夜   时至黄昏, 街市骤然热闹起来,河边灯市业已搭好,只待月出点灯放谜。   令约守在陈举人巷里,书院里的小孩儿、少年一个接一个的出来, 就是不见阿显, 正要朝人问时方才听见阿显的声音:“今日多亏有你, 不然我定吃闷亏。”   “无需多谢, 我也瞧不惯那等促狭鬼。”另一人接了话去, 顿了顿又问, “我这样跟去, 会不会叨扰你们?”   “你放心, 我爹娘和我阿姊都好得不得了, 见了你准也高兴。”   她抬头看去, 见一个高阿显半头的少年搭着他肩下来踏跺,两人也齐齐瞧见她。   一个欣喜朝她跑来:“阿姊!”   另一个愣愣被他带来:“……”   “这是我阿姊, 你管她叫贺姐姐便好。”阿显侧转过身,笑嘻嘻与人介绍, 后又指着身旁的少年向令约道, “这位是我才交的朋友,姓闻名慎,今日若不是他替我打抱不平,我就教人捉弄去。”   “……”   少女眼眸转了转,亮晶晶的。   若没记错的话,这位就是前些时候翻墙的少年罢,她可还记得他扮的鬼脸呢。   瞧不惯促狭鬼的促狭鬼本鬼闻慎尽力咧出个微笑,乖觉叫人:“贺姐姐好。”   令约默声,与他点点头, 这才转问阿显:“谁人欺负你?”   阿显蹙额,摆手道:“罢,不过是招人厌的蝼蚁,改日我只提防着他。”   “当真?”她忧心忡忡。   “当真。”   “贺姐姐安心,往后有我在,阿显定不会教人欺负。”闻慎忽然出声。   姐弟俩都转头瞧他时,闻慎双臂叠至颈后,笑模悠悠道:“走罢,我倒想瞧瞧是你们宛阳灯亮还是襄云灯亮。”   “噫,你家住襄云?”   “怎么,你听过?”闻慎嘟囔句,“我们那儿还不及宛阳富庶,灯会也是三两年才有一次。”   “听过听过,我们家最喜你们那儿的石榴。”   闻慎哼笑声,提了兴致与阿显说道起家乡事。   几人刚走出举人巷,便撞见迎面寻来的云飞,少年胳膊上架了只白鸽,人笑得灿烂:“果然教我找着了!”   可谓来得正巧,阿显忙不迭跑出巷,拽着两个少年认识一番。   三人中闻慎最为年长,已满了十四,待人是百般和气,全不见那日的顽皮劲儿,令约甚至怀疑起是自己记错人来。   可闻恪、闻慎两个名字何其相似,该是没错的。   她想着,倒也把早先对闻慎的那丁点成见撇开,也是,她和小孩子计较甚么?   ……   几个少年叽叽喳喳地走在身旁,平日里自诩受够了聒噪的人险些以为自己领了上百只鸭子,好在她也听得开心,只奈何一路上总有人偷偷觑她,或交头接耳悄声嘀咕,这才败坏些心情。   她垂眼叹声,盼着天色早些暗下来。   河坊东西两岸皆有灯市,不过西岸人家多,街面窄,人较东岸少些,他们从陈举人巷来,正好在河东。   虽说不必过桥,但阿显还是领着两位初来宛阳的朋友到了鱼浪桥上,指着上游道:“你们瞧。”   正值黄昏日暮,天际昏昏,放眼望去,河道两岸已有星星点点的花灯点亮来,悬在几户人家的窗下,黄澄澄的光跌进河里,粼粼泛光。   前边儿一座小桥上也似鱼浪桥这般,已有行人穿行不歇,远远的还有吆喝声传来。   闻慎两臂撑在石阑干上,感慨声:“好生热闹,可比襄云强。”   云飞也欣然付和:“好些年没闹过我们江南的灯会了。”   他们自在说笑,令约眉眼间跟着染带上笑意,正这时候阿显忽地唉哟声,变了脸色,引得几人都惊疑看向他。   阿显手揉了揉方才闹腾过的肚子:“饿了。”   “……”   几人无奈,跟他离了鱼浪桥,到灯市上觅食去。   元夕的夜市能闹到戌时末,这会儿卖元宵、糖糕、馄饨的大都张罗起来,吆喝不停。令约来时已在家中吃过,决计不陪他们闹,阿显便兀自琢磨起来:“我们去罗婆婆那儿吃,她们家馄饨好吃,元宵也一样。”   “甚好。”云飞听去后随口应他句,眼却四处张望着。   此时天色愈发晦暗,圆月朦朦胧胧悬在天幕,长街上灯亮了不少。   “闻慎,你说呢?”   “嗯,甚好。”闻慎也含糊句,一双眼也在街头巡视甚么。   阿显鼻息重重一喘,停下脚步,等两人走至身前,两手各推一个往窄巷拐,边回头朝令约道:“阿姊先去罢,我们吃完便来!”   等人蹿进窄巷,令约才捏捏耳垂往前去,天色大暗,街头众人大都忙着买河灯、饮食玩意儿,是以这会子并没人留意她,她一路走去河畔一棵柳树前。   树上挂了两盏灯笼,树下围了群垂髫小孩儿与零零星星几个少年,人群中摆着张方桌,坐着的正是郁年。   身为宛阳有名的老好人,郁年每年元宵都会坐来这里与小孩儿们讲故事,偶尔帮行人在花灯上题几个字。   去接阿显时,郁菀与她说好在此处碰面,可眼下她东看西看,人群里既不见郁菀,也不见贺无量,就连舅母与郁欢都不在此处。   她疑惑蹙了蹙眉,正要前去询问舅舅,眼前蓦地挡来一人,身形挺拔如松,遮挡住全部视线。   令约顿了顿,抬眼看去,一张黝黑粗犷的脸赫然出现,吓得她倒吸口凉气,登时后撤半步。   偏偏眼前的人还低笑声,声音隔着面具闷闷传出,出奇的好听,一双黑漆漆的眸子藏在面具下,映着微弱的光,像沉在河底的星。   四目相对,少女耳廓倏地热了圈……呃,她好像识破面具后的真容了。   有郁菀教导,她多少读过些诗文,这会儿脑里蹭蹭冒出的全是写元夕夜的,忽地一下,整个人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这情境,似乎太微妙了些。   幸喜夜色深,灯火烛照下,没人瞧得出少女耳廓绯红,除了那副略受惊吓的表情停在脸上外,几乎称得上是面色如常。   佯装镇定的人撇开眼,别扭寒暄句:“霍公子怎在此地?”   听她认出自己,霍沉眼底笑意更甚,不答反问:“贺姑娘怎知是我?”   是了,她怎就确信是他?   这个问题委实将她难住,但也只是稍纵即逝,下一刻她便伸手指向他腰际的佩玉,没吱声,意思却很明白。   霍沉垂眼看看腰际,心底无端没趣些,再抬眼时扫视眼周围,一边将藏在身后的东西递给她。   令约定睛看去。   也是张面具,青面獠牙,比他脸上那具还要可怖……也更丑些。   她指了指自己,疑惑问:“给我?”   霍沉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道:“路上听人议论姑娘,心想姑娘用的上。”   “……”令约微哽,心情复杂地道谢接过,看眼手里的青面獠牙,又看眼面前的粗犷黑脸,心下暗暗生出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错觉。   她将青面獠牙对准霍沉,抬手系好,替面具打结时方才转过头脑,迟钝地想:这人好似没答她的话啊。   “走罢。”他催促声。   “嗯?”少女反应不及,躲在面具下的面庞诡异的烫起来,满脑子都在想这人究竟想做甚么。   “带你去栗香园。”霍沉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好不磊落地向她解释,“今日正好请来个回京的杂剧班子。”   她杏眼圆睁,不可思议地对上他灿亮的眸子,几个字便吐得僵硬且缓慢:“可……可我为何要同你去?”   说完状若无意地别过头,竭力遏制住耳旁扑通扑通的声音,发髻间的玛瑙簪在灯火照耀下百般剔透,晃着霍沉的眼。   他再按捺不住,隔着面具低咳声:“是受郁伯母所托,特来转告姑娘的。”   少女讶然愣住,随后耳根子烧起来。   他继续装模作样地说:“本以为云飞会先找着贺姑娘,如今看来,想必是错过了。”   令约:“……”   倒是不曾错过,但云飞只字未提啊……她沉默片晌,只当是云飞见到他们高兴忘了此事,故没再多说。   再看去郁年那端时,他正说到大赜恶名远扬的“东西南北风”,一群小孩儿目瞪口呆听得专注,她便没有上前打断,只多看眼便跟霍沉离开。   街头不乏卖玩意儿的小摊,人们图热闹,买面具戴并非甚么稀奇事,顶多惹人多看两眼去,因此两人并肩走时不曾引来过多关注。   霍沉侧头睨眼身旁的姑娘,藏在面具下的嘴角肆无忌惮地翘高,宛如偷蜜吃的小孩儿,还要卖乖:“贺姑娘喜欢听戏么?”   令约托了托略沉的面具,沉吟半晌:“嗯——听弹词尚可,别地的戏听得少,也听不大懂。”   老县令在任时,虽时常判糊涂案,对市民玩乐却上心得紧,派人在城门附近搭起个戏台,农忙后便请个班子来唱戏,城里城外百姓都乐得去听……当然,她不大乐意。   早些年也听舅母白氏唱过她们蜀地的灯戏,蠢笨如她丝毫领略不出腔调间的韵味,倒是娘和阿显听得津津有味。   她想到这回事上,难为情地摸摸耳垂,觉得恐怕是扫了这位的兴致。   但霍沉又怎会轻易败兴,方才趁她说话,往她边上贴了贴,澎湃还来不及。   “喜欢听词也好,栗香园里日日有人弹。”他说这话时格外意气风发,令约奇怪看他眼。   不看不知,一看才吓一跳。   这人几时离她这样近了?   才散去不久的古怪心思卷土重来,她仓皇闭嘴,直视前方,语调又变得生硬:“哦。”   霍沉为她突然的冷淡挑了挑眉,旋即想明白她的举动,失落垂眸,装作不经意地将距离重新拉开。   一切恢复如初。   喧嚷的灯市始终喧嚷,迎面走来个熟人,穿着桃红色裙装,笑得像花儿似的,牵着个戴面具的姑娘念叨:“果然果然,天底下没我孙媒婆说不拢的亲,我明儿就去二郎家答复!”   令约一双眼跟着她,慢慢偏转,却在转头时发现霍沉离她又远了些。   唔……方才果然是教人群挤的么?   她恍惚想着,不知怎的,觉得周围更加吵闹了。   作者有话要说:  【高亮】明天我就要上夹子被公开处刑了,更新要等到晚十一点后,可能会有两三章。   就要进入我不擅长的搞事环节了,非常怕被嘲笑!!如果不爱,请别伤害(不是   Szd我的数据已经辣眼到我和自己生气了,我发誓下本一定要写出让你们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文!!!(至于这本,我能写完就是我和我最后的倔强了!!(地铁/老人/手机/口罩.jpg   没什么用的小贴士:教你们分清闻恪和闻慎兄弟——哥哥是知县!文科生(闻恪);弟弟是促狭鬼,放现在会去纹身(闻慎)的酷盖。 第27章 灯市行   栗香园内分出几苑, 平常只开外苑供人喝茶听曲儿,今日则将里头的露天戏台腾出,院里坐着十余人听戏。   灯火通明,圆月高悬, 照得万物清清楚楚, 令约站在廊下瞄上几眼, 霍沉那端也招了个小伙计寻来:“姑娘请随我来, 令堂她们在阁楼观戏。”   她颔首跟上。   纵使在夜里, 厢房外也明晃晃的, 令约走过两厢, 听见里头有人放声叫好, 便知来听戏的不止底下十来人。   正想着, 领路的小伙计敲开一扇门, 里面坐着的人齐齐回头。   “姐姐可算来了。”郁欢的声音最先响起,似乎在着急甚么。   余下几人也都笑眼盈盈看向她, 令约在对上秋娘的打量后当即明白过来,难怪会突然来这儿听戏, 想必正是秋娘相邀。   “阿显没随你来?”郁菀问她话时小伙计默默退出, 关好厢门。   “嗯,同云飞他们吃东西呢。”说着,她把阿显和云飞结识闻慎的事一并道来。   郁菀和秋娘听后皆是欣慰。   “你一人来的?”郁菀忽又问她,脸上的欣然也消去三分。   这般神色,想来也是听人说过闲话了。   令约这才举了举手里的青面獠牙面具,也不拿假话蒙她,只避重就轻道:“我戴着它来。”   说完将面具在脸上比划下,惹得一直看她的郁欢笑了声,秋娘也在一旁唉哟声:“哪里买来顶这样丑的, 阿约这般标志的人物,该戴嫦娥面具才对。”   令约抿唇笑了笑,似乎有些腼腆地收下面具,自己也瞅上两眼。   是挺丑。   “姐姐。”郁欢这时又低低唤她声,仍透着几分焦急。   这可不像她,令约疑惑歪了歪头,走近坐去她旁边:“甚么事?”   郁欢觑眼坐在她身旁的白氏,收回眼后将身板挺了挺,凑近她耳旁,悄声问:“姐姐听得懂这戏么?”   令约语塞。   郁欢丝毫不觉问得有什么不妥,笑意不减:“不然姐姐带我去顽罢,我听说外头有耍戏法的。”   “……”这就对了。   她这个表妹,明面上被人称做才女,背地里却是个爱看卖艺杂耍的。偏生舅舅、舅妈看她看得紧,恐她体弱多病教人误伤去,便少带她出去。   这时候央告她,不过是想自己替她撑腰罢了。   令约琢磨会儿,点了点头,理直气壮道:“你同我娘说。”   郁欢:“……”   两人勉强达成共识,也算是顺顺利利地从郁菀和白氏那儿得了允许,出了栗香园。   长巷里不如灯市热闹,照在石板路上的月光透出几多寒意,令约刚走几步就被人抱住胳膊。   “姐姐……”郁欢示意她往墙边看。   清冷的月光下,一个男人靠坐在墙边,这会儿头微微仰起,直直盯着她们。   令约看向他的第一眼便认出他来,回过头安抚似的拍了拍郁欢手背,小声道:“走罢,不过是个醉鬼。”   “嗯。”郁欢收回眼,带着人疾步往巷外走,没走几步,便听身后传来酒坛子摔碎的声音,脚步愈发匆匆。   直到了灯市上,她才松了口气,缓了缓扭头问令约:“姐姐认得那人?”   “嗯,”她顿了顿,“霍涛你不认得么?”   整个宛阳又有谁认不得恶名在外的霍二无赖,郁欢愣了愣:“巷里暗,没看清。”停顿片刻又皱眉问,“他怎坐在那儿发疯?”   令约摇摇头,晃眼瞥见不远处卖玩意儿的小摊,转了话头:“走罢,去瞧瞧面具。”   她今日实在不愿教人认出,郁欢若被认出,她自然也藏不住。   郁欢也明白此理,应声好,二人出了巷,径直朝那小摊前去。   “这个好看,嘴巴小,跟你一样。”摊前两个姑娘也挑着面具,其中一个夸赞道。   “不好,这个眼睛太长,也不好看。”另一个反驳得快,继续在一堆面具里挑挑捡捡。   先前夸她的那个忍不住撇撇嘴角:“可你都选好长时候了,再不去,耍把戏的就该收场了。”   “你放心,这还早着呢。”   驳话的姑娘话音未落,就听面前的小贩抬高嗓门,笑逐颜开地问:“姑娘买些甚么?”   “我要你这儿最丑的面具。”郁欢一本正经道。   此话一出,前面两个姑娘齐齐转回头来。   方才在面具堆里挑肥拣瘦的姑娘见是她,脱口道:“咦,是你……”   而后顿了顿腔,像是想明白什么似的,眼神转落到郁欢身后的少女身上,赫然见到张凶神恶煞、奇丑无比的面具。   刹那间,潘雯的耳根子变得滚烫。   宛阳最最好看的姑娘戴着最最丑的面具,她却在这儿挑来拣去,妄想选出个最好看的,可笑又滑稽。   面具再好看有甚么用,底下的脸又比不得人家。   潘雯面色绯红,将手里的面具丢下,朝身旁那位其貌不扬的姑娘道:“走罢,不是着急看把戏么?”   那个姑娘先是欣喜一笑,后止不住疑惑:“不要面具了么?”   “面具有甚么好的,”潘雯嘀咕句,又看眼戴面具的人,对上少女的眼,别扭着清了清嗓子,“我同阿慧看把戏去,你们慢慢挑着罢。”   “嗯。”令约默默点头,回她一声。   等那二人走远,郁欢才问了声:“她为何怪怪的?”   令约慢吞吞摇摇头,淡声道:“我也不知。”   不过在她看来么,潘雯早几年前就变得奇怪了,并非这一时半会儿的事。   所以倒也不怪。   “就要这个。”郁欢在一旁拍了板,买了具丑得普普通通的猴脸子,这才牵着人往河坊北去。   ……   霍沉追来街市时恰巧撞见她们离开,虽相隔甚远,但他还是一眼将她认出来,眼底阴翳渐渐溶在温柔灯市中,只留下几丝沉闷。   付云扬眉毛挑得老高,狐疑自语:“难道是近来眼神好用些?”   霍沉没心思搭理他,只隔着人群跟上。   “唉,先前好好儿的你不问,这会子偏要偷偷跟着人家。”付云扬叹惋声,拿他无奈何,“罢,你愿跟便好生跟着,面具借我一用即是。”   “不给。”   “啧,又非不还你,我是瞧见那富商来,”付云扬伸手要他面具,呶呶不休,“你如今一门心思全放在贺姑娘身上,这等劳形事哪儿还入得了眼,只能我这劳碌命的人做。”   霍沉再听不下去,摘下面具一把扣去他脸上,付云扬撇嘴扶稳面具:“好了,去罢,我去会会那位再来寻你。”   “……”霍沉想让他别再寻来,但终归没说出口,只默不作声地目送他走开。   人群中的说笑嬉闹声替去耳旁付某人的喋喋声,霍沉走在其中,迎面来的人里总有几个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个不停。   眼神或探究、或轻蔑、或畏怯,侵扰不绝,偶尔甚至还有害羞的视线扫来身上,霍沉只面色如常地跟着人群中的少女。   面具底下的人比平常烂漫出许多,看上去像个小孩子,走不了几步便牵着身旁小姑娘的衣袖停下,偏头问几句话又才往前。   沿路灯铺不少,又是行商学子上京之时,街头多的是人猜灯谜,霍沉大抵猜出她在说些什么,无非是听着个好玩儿的谜,停下猜上一猜。   少女脚步轻盈,即便戴着恶鬼面具不见底下神情面色,他也能感知到她的自在。   比之先前待在他身旁时……欢喜得多。   霍沉想来此处,郁结皱了皱眉,但只片刻,倏而又像是受到前面人的欢喜所染,竟一扫落寞牵出笑,豁然开朗般想通一些事。   他本不该这样急躁冒进的,她似乎并不适应他的突然靠近,当初在长耳公背上时如此,昨日在林中时如此,方才在街头也是如此……   这般,还当慢慢儿靠近才是。   铙钹声远远传来,大抵是耍把戏的地方在闹,灯谜前驻足的两个少女转身离开,霍沉不紧不慢地跟上。   二人皆未留意到,此时的不远处正有两人注意着他们。   ***   河道两侧民居、商肆相间,余记茶肆便是河坊两岸最大的茶肆,年来盈利颇丰,自打栗香园旧主扈家败落后,余家渐渐地也在宛阳露了头。   茶肆矗立在河东,位置极佳,坐在阁楼窗边既能略揽两岸灯市辉煌,又能瞧见北面儿宽敞地耍戏的班子,方琦刚走至茶肆底下便听上方传来招呼声。   “方兄!”   方琦抬头看去,窗边趴着的正是茶肆少东家,余宽。   “搅扰方兄,在下恰有几句话需同你私底下说,可否耽搁片刻?”   方琦飞速寻思阵,不待他想明白,便听身侧人道:“阿兄不必担忧我,我同小玉沿着河坊走走便是。”   “……”方琦显然不是担忧这个,但还是牵了抹温和的笑回头,“你们两个教人卖了还帮数钱的,教我怎么放心得下?”   方柔听后瘪了瘪嘴:“放心罢,我保证只是去前头听他们打灯谜。”   有了这句保证,方琦才在余宽的注目中进了茶肆,留在原地的方柔则脸色一垮,扫视起迎面走来的人群。   “小姐,我们也去猜灯谜罢。”一旁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天真不已,顺着她先前的话喜滋滋地说道。   “猜甚么?别忘了我们是来找人的。”方柔咬牙,说完戴上早早备好的面具,口中念念有词,“那个丑八怪凭什么拒绝我阿兄?”   小玉委屈垂下头,也戴好面具,跟在方柔身后向前去,可没走几步,方柔脚步猛的一顿。   “小姐?”小玉疑惑。   “嘘——”方柔压低声,环顾四周。   街上打灯谜的去处不少,她们身旁便有几处,此时人群中一位逗留宛阳的书生正出着风头,引来一片喝彩。   方柔的目光扫过几位姑娘,回头问小玉:“方才你可听见那个丑八怪的声音了?”   小玉摇头。   “谅你也不知。”方柔没好气,转眼又打量起街头的年轻姑娘们,最后竟真教她瞧见个疑似那丑八怪的。   衣裳淡雅、身量瘦瘦高高的,就连面具都丑得跟她本尊似的。   “小姐,是他!”小玉惊呼一声。   “你也觉得是她?”   小玉一头雾水,抬手指了指另一端:“我是说那位公子。”   方柔转眼看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来人出奇的打眼,面如冠玉,眼若流星,唇边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温和得不像凡尘俗世里的人。   “上回我在宝奁斋见着的就是他!”小玉按捺着欢喜,还在耳旁嘀咕个不停,“原以为他是个过路人,想不到他还在宛阳……”   方柔听进耳里,脸庞发热。   那时是听小玉念叨过好几日,她只当是小丫头没见过大世面,如今看来,当是自己误会她了。   这人气宇轩昂,瞧着比阿兄还……唔,配她倒是不错。   思绪翻飞间,人也越走越近,方柔紧紧抱住小玉胳膊,大气也不敢喘,而后就见人目不斜视地走过她们,留下股淡淡的伽南香味。   方柔:“……”   不该戴面具的,他若是瞧见自己模样,准会停下看她两眼。   想着,她默默扭回头,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远去,怔愣半晌。   “小姐,我们还找人么?”   方柔经她提起,堪堪回神,再看时原本守在灯谜旁的人已不见踪影,她皱了皱眉:“我们也去那边。”   小玉却误解其意,以为她是想跟着人家,眉飞色舞地跟上。   ……   牌楼外的宽敞地正闹得厉害,耍把戏的班子是从外地来,众人都稀罕喝采。   哄闹声中,方柔看见那人停在人群外,面具下不禁露出轻蔑神情。   长得虽好看,人却俗,竟然跑来看这等把戏。   “噫,那位也来了……”   人群中忽然有人咕啜声,周围有人听去,也零零落落地转了头,只见霍沉静立人群之外,个头极高,颇有几分鹤立鸡群的意味。   小玉眼尖,见状问起身旁一老伯:“老伯您认得他?”   “哟,哪儿能认不得,霍家三公子呢。”   小玉好吃一惊,一时没说出话,一旁的方柔亦是一愣,两人皆想去同一件事上。   那时正值年关,小玉替她买蜜果儿时撞见那丑八怪在桥头生气,正是在替那位霍三公子说话,言语间还讽刺阿兄不磊落。   “难怪!难怪!”方柔愤愤低语声,似乎有些咬牙切齿。   难怪她还要回绝阿兄,想必是惦记上这位了,这位……   方柔不觉又朝霍沉望上眼,霍沉面前不知几时多出个卖冰糖葫芦的少年,正笑嘻嘻将两串糖葫芦递给他。   方柔看得额角直跳,脑里速速膨胀起一个莽撞念头。   这糖葫芦若真是买给那丑八怪的,她定要揭穿他们!   她怎么敢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枉阿兄对她一片痴心,她竟不知礼义廉耻与人私相授受!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食言了,因为每天更新前要花几个小时修那几千字,今天实在丧到没精力,只修了这一章。   现在看每个字都觉得像是在看垃圾:D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oanne 3个;我可以!、慕喊寒的狗腿子、理智购物 2个;欧阳糖、小乐、东方萌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宁爱莫庭 24瓶;Iris安柒 17瓶;小岁 6瓶;新月清兰 5瓶。 第28章 画舫游   场上正耍着“仙人摘豆”的把戏, 穿长袍的艺人从中央走至场边,恰巧停在令约与郁欢跟前。   身长九尺的大汉没有威风凛凛的劲儿,反而生得虎头虎脑,笑咍咍将一只小瓷碗递给令约, 高声道:“烦请姑娘替大家查检查检, 这碗可是真的?”   令约伸手接过, 没头没脑地看眼郁欢, 在手里翻扣两下, 然后朝周围好奇翘首的人群点点头。   那艺人又憨笑着亮出几粒豆子, 请众人瞧过, 随即合拢掌心, 当着众人面儿在手心里反复搓碾, 最后口里长长呐声, 猛的抬起覆在豆上的手。   众目睽睽之下,几粒豆子尽数消失, 令约抬抬眉,低头看手心里的小碗儿, 碗底竟安安稳稳躺着几颗青豆。   这时一个小童将碗接过, 绕着人群跑了圈。   “好!”   四周又涨起一阵喝采声,众人纷纷掏出通宝往小童兜里丢,就连郁欢也两眼放光,摸出几文等那小童再过来。   令约则疑惑着偏了头,略带考量地看向那小童。   他方才,是从她身侧冒出来的罢?   “……”她隐隐约约窥破了什么,更觉兴致缺缺,却也不愿扫了郁欢兴致,故面无波澜地转回头。   在她眼皮底下瞒天过海, 怎么想都像被捉弄的那个,她才没这好心思。   然而,等那个小童绕来她们跟前对她笑出两个酒窝时,她又噎了噎,一言不发地摸出钱袋,将几枚通宝一并塞进郁欢手里。   “……”幸而旁人不知她想了些什么,不然岂不是颜面全失?她暗暗想着。   此后场上又耍起捞活儿,陪同郁欢看上两场,人群半去时她才戳了戳郁欢胳膊:“时候不早,该去找舅舅了。”   两人出栗香园前便与郁菀等人说好,戌时过半就乖乖儿去郁年那头。   郁欢纵使恋恋不舍,却还是依言点了头,心满意足地跟人转了身。   刚走上几步,眼前就冒出两个六七岁的小孩儿来,各自捏着串糖葫芦,仰头用他们的大眼盯着她二人。   其中的小丫头转了转眼珠子,问令约道:“姐姐坐画船么?”   “好多姐姐都坐的。”另一个小童补充道,不忘舔舔手中的糖葫芦。   “我们家的船是我和娘亲亲自摆的花儿,”小丫头又接过话邀请她,“姐姐去坐坐罢,只消五文钱。”   “旁人家的船少说十文呢。”   两个小孩儿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令约直愣,偏头问郁欢:“不若坐船下去?”   郁欢点头应下,两个小孩儿当即笑出一排白牙,蹦蹦跳跳领她们到牌楼外不远处的游船码头上。   码头前泊了许多大小不一、式样不齐的画舫,一眼望去,只一艘格外打眼,悬挂其上的花灯多不胜数,最是豪华,画舫外挂两面旌旗,皆写“方”字,毫无疑问正是方家的船只。   近年来宛阳在宛水上的船只生意几乎全教方家揽去料理,造船也多,画舫打得精致自不在话下,令约往船上多瞥一眼却不是为这个,而是因为听见船头两人谈话。   “六儿?”问话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妪,“你娘亲病可好些了?”   “托阿嬷的福,安好不少。”回话的少年操着南方口音,个头瘦矮,正是此前到云水斋寄卖的小兄弟。   “你兄长怎放你一人出来?你这身板儿怎划得动船?”老妇人的口吻几多怜悯。   “有劳阿嬷挂念,我兄长教几位兄台请去吃茶了,我一人也行,”六儿说着笑道,“是方公子心肠好,不然这活儿也轮不到我头上。”   “是是,咱们宛阳再没几个比他心肠好的了。”老妪与有荣焉道。   一旁有上船的听去,跟着笑句:“可比那些个姓霍的强,休想他们帮人一分,”话罢问六儿,“这船可有男子去处?”   “客官左侧请。”   ……   令约听到这里才收回目光,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停了步伐,身旁一个两个都盯着她瞧。   “姐姐在看甚么?”小丫头举着仅剩一颗山楂的糖葫芦问她。   “唔,没甚么。”她支吾句,干巴巴转移话端,“你家的船是哪艘?”   小姑娘张望下,伸手一指。   “……”两个少女都噎了噎。   难怪只收五文钱呢,别人家的画舫再怎么简陋好歹也是画舫,唯独她家一顶双篷小木船停在那儿,突兀得很。   不过船外的确绑了几朵大茶花,两人相视一眼,还是随他们过去。   船家是两个小孩儿的爹娘,见她们来,船妇笑吟吟迎来船头,边将两个小孩儿打发去船尾:“可算来人,二位姑娘篷里坐。”   木船的船篷是方方正正的平顶,两侧的竹帘卷起,以便船客赏两岸灯景,前后却垂着桃木制的珠帘,隔绝两篷视线,篷顶中央悬着盏梅兰竹菊四方花灯,灯旁又别两枝山茶,倒别有番意趣。   两个少女进篷后各坐一侧,狭窄的船篷中横一小几,几上一碟核桃肉和瓜子。   似乎并没有很差,总比一路走下去要好。   “客满起程咯——”船夫在船尾吼了嗓,一桨荡出码头,周遭画舫渐远,河底的灯影月光粼粼皴皴。   令约收回眼,摘下面具,缓声与郁欢抱怨句:“总算能摘了。”   说完胳膊往小几上一枕,下巴支了上去,懒洋洋的吁一口气。   郁欢也取下猴儿面具,伸手掂了掂她的,无意提了句:“这面具又丑又沉,分明是男人家戴的,你怎的买它来?”   窗悠悠荡着,某人有些心虚,含糊道:“是它自己寻上我的。”   郁欢当她在顽笑,也往前倾了倾身,两手托腮,静静凝视伏在几上的少女。   少女脸庞白皙光滑,暧暧灯火下,竟像块上好的羊脂玉,教人忍不住想要触碰……即便郁欢已见过她无数回,可还是会感到意外,意外她这位姐姐会变得这样好看。   郁欢沉默良久,忽而唤她声:“姐姐。”   “嗯。”   “他们都说方琦是极好的,你为何不待见他?”她虽然鲜少出门,可那些街巷碎言还是会传来耳朵里,也就姑姑一家住在竹坞听得少。   令约闻言,埋在臂间的脑袋微微动了动,但不是转头看她,而是怔怔望向桃木珠帘外。   木舟晃晃悠悠,桃木珠帘也被带得晃来荡去,偶尔碰撞缠绕一处,透过珠帘,她看见霍沉从船尾的篷里出来。   两岸灯火落在船上,他安稳立在两篷间,浅色衣裳顶着月光,出尘之至。   怎么丝毫不像个商人?她纳罕腹诽,须臾转过念想。   不对,他怎会在这里……   一些不易捕捉的念头闪过,元夕夜仿若一晃成了夏夜,有些热。   她蓦地坐直身板,双手扒在桌沿,依旧歪头看篷外,郁欢教她吓了跳,同样转头看去。   “噫?”郁欢发出细微的一声。   帘外人见被发现,别过头低咳声,回首正要开口,篷帘蓦地教人伸手撩开。   少女没踏出船篷,只扶立在船阑边仰脸看他,眸间盛满月光,惊讶疑惑之意不言而喻。   霍沉耳根子微微热,垂眼瞥了瞥粼粼的河面,佯装不经意地将背在身后的东西露到面上来。   两串被包好的糖葫芦。   令约呆滞片刻,旋即想到方才两个小孩儿手里捏着的糖葫芦,脑海里晃过的念想越发笃定:霍沉是有意招她来的。   可他疯了不成,她还领着阿欢呢。   不对,就算只她一人,他也不该这样破格,这像什么话?   不对不对,不是该想……他为何这样放肆么?   她脑里天人交战时,霍沉也不遑多让,终于在她神色越发严肃之际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亲自取出一串山楂葫芦。   令约面色复杂:“……”不应当。   然而事实并非她所料,霍沉取出那串葫芦后并未给她,而是送到自己嘴边,优雅从容咬下一颗。   令约:?   正当她疑惑,霍沉那头又毫不犹疑地将油纸包塞进她怀中,确切说,是她抬至小腹前扣弄珠帘的小臂与小腹间。   “……”   反应不及、顺势压紧糖葫芦的少女霎时睁圆眼,面庞猛的涨红,几近血气上涌,有些发恼,又有些臊,本就亮盈盈的杏眸好若蒙上层水雾,瞪着他。   霍沉从未见过这样的她,耳根子也跟着滚烫,想解释可又不知从何开口,最后目光在扫过她纤腰时慌不择路地回了船篷。   木船为他的举动重重一晃,花灯摇曳,船板上灯影也鬼魅般左右甩了两下。令约难以置信地看进篷内,只见霍沉脊背僵直坐在几前,低头转着手中的糖葫芦。   这人疯了不成?   她心神慌乱,破天荒地在心底咆哮句,决计眼不见为净,却又在匆匆收眼之际瞥见他对面坐着的人。   ——想不到堂堂知县也会坐这样简陋的小船,果真亲民,可还是不对,更教人想不到的似乎是他会和霍沉坐同艘船。   见她有些走神,闻恪只是莞尔一笑,彬彬有礼与她颔首:“贺姑娘巧。”   一声驱散了小船上的静默,令约当下回悟一事——此前她竟一句话也没同那人说么?那他们为何站了那许久?   她有些愣,但还是朝闻恪颔了颔首:“闻大哥。”   此声一出,有人再不转甚么糖葫芦,霍的抬头看来,目光灼灼,令约也不顾及谁人,当即松了珠帘退回篷内。   两道帘皆被放下,摇来晃去只依稀辨得篷中人影,令约重新坐回座上,再看那串糖葫芦时只觉是块烫手山芋。   这人今晚铁定疯了。   她恍惚不已,偏偏对面的郁欢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被盯得不自在时,她才僵着脖颈,微微抬起下颌问:“瞧甚么?”   郁欢沉吟阵,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他是谁人?”   令约绷了绷脸,毫无感情地回了句:“邻人。”   哦,清溪坞里拢共两户人家,这个“邻人”想必就是爷爷说的霍三,郁欢想明白点了点头,接着问:“姐姐同他交情很好?”   “并不很好。”他们之前还互相怄气的,只不过今日他像是发了疯。   疯到她现在愈发不信是云飞忘了与她转达那话,可又不太确信这些都是霍沉算计好的……他真这样厉害的话,怎么话也不说?   纠结着纠结着,有人再度破天荒地在心底嚎了起来,也似发疯。   “并不很好?”郁欢有意无意地呢喃句,带上点反问意思,可惜没有回音,继而托腮静看,默默惊叹。   往常那个面无波澜拉着她下棋、又面不改色悔棋的人这会儿居然红了脸,红得比糖葫芦还张扬。   作者有话要说:  (不小心暴露女鹅缺点,悔棋梗尽快安排   阿约内心:(你发疯了你发疯了!!!!   阿约表面:(面无表情   阿煎:其实这和我想的不一样,毕竟上一章说好慢慢靠近。   霍老板:这是因为中途%$@#★+#*……   闻恪:(凝视   我好了,虽然总是在放弃边缘反复横跳,可我还是很想写下一本、下下下本,所以我不头铁谁头铁呢?!让我在这里念念魔咒叭:希望这本完结后下本预收能攒到300!!我已经为下一本存梗无数了,我果然还是喜欢小学鸡恋爱……其实阿约和霍老板也是小学鸡恋爱吧,只不过为人处事上比较稳重成熟,但谁还不是爱情的骗子(划掉)爱情里的小学鸡呢?   以后都是晚上九点更新,如果哪天有加更,那就是早上九点和晚上九点。 第29章 不速客   “小姐!豆子去碗里了!”小玉没心没肺地蹦起来, 回头却见到人群外柳眉踢竖的方柔,登时缩了缩脖颈,跑回她身旁。   顺着她瞧的方向看去,那位玉树临风、鹤立鸡群的霍公子正举着两串糖葫芦走开。   “跟上!”   方柔下话, 小玉忙不迭跟她往前, 只见霍沉捏着两串糖葫芦绕人群走了半圈, 而后……而后就定定站在原地。   “小姐, 他灵魂出窍了么?”   方柔额角跳了跳, 没好气道:“闭嘴!”话罢直瞪向霍沉注视的地方。   哼, 果真教她猜中了!她定要揭穿这对奸……狗男女!   然而主仆俩枯等半晌也没等到霍沉上前一步, 反而教场上搭九连环的艺人招引去目光, 只见九连环在空中唰唰两下变成颗绣球, 随后又唰唰唰几下幻成花篮模样。   “好!小玉赏钱。”   “嗯!”   “……”方柔突然陷入沉默, 慢慢偏首,哪里还见霍沉踪影。   竟没盯住!   不过……丑八怪倒还在原地, 手里也不曾多出甚么奇奇怪怪诸如糖葫芦的东西。   莫非,先前那些都是她想多了?   这般, 方柔到夜深歇息都还想着灯市里的事, 脑海中一时是与兄长同行时行人递来的打量目光,一时是灯谜前见到的那个细腰姑娘,一时又是杂耍班子搭九连环的艺人……   直到最后,才满心满眼地落到霍沉身上。   灯市上的事想来是她想岔了,他模样那样好,眼光定也不错,一准是看不上那个丑八怪的。   她们方家虽与霍家不对付,但传闻中霍三公子早早地离了霍家,如今甚至还动手打他老子, 这样便也算不得是霍家人,与她也算般配。   至于周家大少爷么,哪儿都好,就是模样差了点,年纪大了些,没遇上霍三公子前尚可考虑考虑,往后么……   她捂了捂脸颊,芳心暗许之际耳边忽又响起小玉那番话。   哼,那个丑八怪竟敢当着外人面儿替那人说话,还出言不逊诋毁阿兄,看来是该教训教训她了。   怀着这个念想,翌日一早方柔便到方老爷院里问安,自方夫人去后,方老爷便与妾室钱氏同住,方家兄妹虽未多言,但终归有些牢骚,尤其方柔,这些年少来请安。   方胜今见女儿来,原本还在气头上,这时立马压了下去,一副慈父模样:“今日怎想起来爹这儿了?我教人送糕点来。”   方柔撇撇嘴,道:“爹爹不必,我是为阿兄的事情来。”   至于甚么事,即使方柔没说,方胜也想得到,毕竟方才还为这事动了气。   “爹爹可知那个丑八怪为何回绝阿兄?”   方胜一愣,没想到女儿言语间还将贺家丫头叫做丑八怪,呃,他纵然瞧不上贺家那个黄毛丫头,却也没想过如今还有人这么叫她。   女大十八变,贺家丫头早不是甚么丑八怪了。   方柔自然不知他想得甚么,只愤愤然将小玉曾在桥头亲眼目睹过的事说给他,方胜愈听脸色愈沉,最后再耐不住性子,猛地一拍桌。   茶盏颤巍巍跳离桌面,落下后溅出几滴滚茶,方柔被吓得眼观鼻鼻观心。   “哼!糊涂!”方胜气道,“我方家怎会出这么个窝囊种,区区一个黄毛丫头也值得他这般执迷不悟。”   “爹爹别怪阿兄,他也不知这些,”方柔隐隐觉得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期,但不容多想,话便脱口而出,“要怪……要怪就怪贺家!他们凭什么不识好歹!”   这话算是端端儿点着方老爷的怒火,这些年来,他为方琦头疼了不下百回,这百来回里十之八九都与贺家有关。   他方胜膝下只方琦一个儿子,又生得仪表堂堂、精明能干,单论宛阳,哪家姑娘家世才貌能高攀上,就算是周家也入不得他眼,偏偏贺家,竟敢几次三番玷他方家好意!   “爹爹?”方柔见他不语,试探叫上声。   方胜脸色低沉,与她摆摆手:“柔儿先回院去,这件事我自有定夺。”   方柔抿抿唇,应声退下。   人走远后方胜才放开怒意,甩袖将桌上茶盏拂去,阴沉着脸教人找来心腹管事。   早在前年,方琦便教贺家回绝过一次,那之前方贺两家已有不少芥蒂,一经那出,方胜气恼不堪,当下决定次年不收清溪坞出的纸。   所谓无商不奸,方胜自不会教自己吃亏,行此计一是因为他方家并不靠售纸为生,抛开这行当还有茶叶生意、酒楼生意可盈利,就连宛阳食盐生意也靠老县令一步步从霍家手里分揽来,是以能拿这话压压贺家再合适不过,顺带教其余纸农对贺家多些怨言,只要能给贺无量添堵,他就舒畅。   二则是因当年清溪坞产的上等纸都已收进荣禄斋,所囤纸货经得起折腾,次年又逢毛竹生长小年,好竹料少好纸更少,损不了多少利益。   如此一来,这事本是定下了,偏生方琦万不肯同意,父子对峙之下方胜先退一步,只在收清溪坞竹纸时压了成价钱——   清溪坞的纸再好,若没了他方家荣禄斋的印章,哪儿还卖得了以往的好价钱,因此,即便他压了成价也比交与别家售卖来得强。   也因此事,方琦成了旁人口中的痴情人,走到哪儿都能听人夸他句肚量大,连带着方家的生意也蒸蒸日上。   ……   堂上,方家管事听完方胜命令,迟疑开口:“老爷,此事恐怕不妥,今年乃毛竹大年,好纸亦不曾进仓。”   方胜冷声:“哼,今年不同,我们只不收贺家纸。”   “这……”李管事顿了顿,想起清溪坞如今已分出东西两槽,嘶了嘶气,“老爷,潘家虽分了西槽,可那些纸农终归都是贺老的徒弟,恐怕念旧情不肯跟贺家离心。”   “哼,再怎么念留情贺老也都去了,利字当头,他们知晓该怎么做。”   方胜说罢想到什么趣事似的,笑道:“别忘了当年霍家那无赖子闹了回,他们怎么叫苦不迭的。”   最后不还是靠贺家出钱,补齐了他们钱袋儿。   李管事依言有了主意,只不过还有所顾忌:“那少爷那里……”   “不必知会。”   “是。”李管事退出正厅,找到几个小的各处传话,自己也直奔城南潘家去。   ***   竹坞里,有人正守在窗边发怔,窗前悬挂的两颗陶响球跟风闹得叮铃铃响。   郁菀低头纳着针线,温声道:“过会子将这铃铛收捡回去,正是吹风时候,聒噪。”   发呆的人被她的话硬生生拽回思绪,哦了声,慢吞吞起身将两颗小球取下,搁在手心里把玩。   “今日为何总是出神?”郁菀有意无意地问上句。   令约捏紧小球转头,见她头也没抬,暗松口气,没头没脑道:“天更晴了。”   郁菀忍不住抬头:“……”   两人对视眼,郁菀先无奈:“罢,什么时辰了,晌饭吃些甚么?”   令约摩挲着陶响球上的纹路,思索阵:“吃笋。”   “不如不说。”郁菀嗔怪她,搁下针线篮子起身时却听屋外传来人声。   来人是几个住在竹坞外的纸农,见到母女两人时脸上神情都不大自在,朝郁菀嫂子、弟妹的叫了几声。   令约瞧出他们的异样,没来由地绷紧心弦,询问出声:“可是出了甚么事?”   “阿约啊——”有人叫她声,随即被一个辈分更长的前辈截了话,“阿约先去歇着罢,我们等你爹爹回来再说。”   “爹爹还在纸坊,不知甚么时候才回。”   那人笃定:“约莫快了。”   令约听去眉头蹙得更深,果然,不出一盏茶时,贺无量也神色凝重地回了竹坞,身后同样跟着数位纸农。   贺无量进屋后先朝郁菀递了个眼色,郁菀会意,也不再备茶招呼众人,而是上前牵住令约,小声劝慰道:“出去走走罢,留你爹爹与他们谈。”   若这般还猜不出是什么缘故,恐怕只能是个傻的,令约看向堂中,摇头:“我也听,这是我惹的祸。”   郁菀知晓劝不动她,唯有退上一步:“那去阁楼听?”   “嗯。”她答应得利落。   终归是被他们看着长大了,她若在场,那些个叔伯说话也多些顾虑。   阁楼上,令约席地而坐,双脚踩在楼梯最后一阶上,趴在膝上紧紧攥着颗陶响球。   底下的说话声或含含糊糊、或犹疑不决、或义愤填膺,不管哪般,皆是出于对同一件事的讨论——分还是不分。   霍沉说得对,方家舍不得与竹坞断了联系,所以方老爷出了这么个内讧点子。   自有清溪坞起,纸坊始终一体,之所以分东西两槽不过是因学徒日益增多,便宜教导,眼下方家出此谋划却是想让纸坊彻底分家。   “潘瑞!亏得师父他老人家器重你,你就真应得下这等主意!”堂屋里忽然有人恼了,嗓门震得山响。   “鲁大哥,我若不是为了师父,为了纸坊,又何苦当这恶人。”潘瑞冷声呵道,说罢竭力放得平和,“你们莫忘了当初那无赖子闹过后是甚么景况,我应下方家也是权宜之策。”   “甚么权宜之策!今日倘或分了,从此贺家是贺家,潘家是潘家,你以为还合得拢,我鲁广不应!”   鲁广是贺丰的大徒弟,也算带着贺无量长大,对贺家感情最为深厚,一听这事恨不得把潘瑞胡子揪下来。   堂上也不只这二人辩说,余下人也吵得穿梭似的不可开交。   赞成此事的多是不愿耽搁纸坊生意,他们世代与方家交易,纸货行情好多少仰仗方家荣禄斋的名声,换与别家交易定不如今日。   不赞成的则是不愿纸坊从此一分为二,更何况受累的还是领着纸坊走了百年余的贺家,他们若不站在贺家身后,贺家便越发无依无靠。   “潘瑞,你动动你那猪脑子!我们这时若是同心协力,方家能舍下整个纸坊的利益么!”鲁广气极。   “鲁大哥莫再劝他,有些人恐怕当槽主当上了瘾,早想自出一家了。”   “好了。”沉默多时的贺无量总算发了话,堂屋里瞬时静下来,“此事大伙儿再考虑一日,告诉各自徒弟,明日一早再做决定。”   众人面面相觑,沉寂过后倒也各自存着心思散去。   是日的晌饭谁也没用,贺无量在堂中一坐便是几个时辰,期间只郁菀替他泡了壶酽茶。   直至晡时,廊上来传来弱弱的唤门声,贺无量皱了皱眉,总算动了动身。   来者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生得瘦眉窄骨,有些清瘦,贺无量觉得有些眼熟,却又烦乱叫不出名姓:“敢问阁下是……”   “噢,冒昧前来,晚辈霍洋。”   贺无量心下一跳,暗道怎会忘了这位模样,边将人请进屋:“老夫许久不曾见过霍大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贺前辈客气。”霍洋进屋后四下张望,脊背绷得更直,落座后忍不住握紧扶手。   “不知公子前来所为何事?”贺无量对霍洋的出现倍感困惑,毕竟记忆中这位少爷鲜少露面,人们只有提起霍家时会惋惜提他两句。   堂堂嫡子,却教庶子欺压得唯唯诺诺,好容易及冠管起生意,偏又一无是处,处处仰赖家中管事……   贺无量心思攒动,霍洋也久久沉不下气,一些话憋在嗓子眼儿里,整个人局促不堪,询问话音落地良久,他才转念说服自己,索性鼓足气道明来意:   “晚辈午间听人提起方家与府上的事,不知是否确有此事。”   贺无量没料到他会说起这个,愣了愣点点头。   “贺前辈!”得了准话,霍洋忽中气十足地叫他声,贺无量即将出口的话生生被堵回去,错愕看向他。   这时的霍洋比来时似乎容光焕发许些,直挺着腰板,胸怀激荡:“贺前辈与我霍家合作罢,晚辈愿以高价收买前辈家的纸,即便经营不当做了赔本生意也绝不后悔!”   话音落地,四周寂寂,霍洋黄绀绀的面容罕见地红润起来。   贺无量:“……”   怎傻乎乎的?   作者有话要说:  霍洋:(脸红)我可以坐吃山空养你们!   霍沉:(缓缓敲出个问号?   #大哥全书最惨#   ps:毛竹生长分大年、小年第二章 解释过,小年竹少纸农就会到外地采购白料。   然后开启今日份小声逼逼,我话真的多,以后会尽力少说!!!   就本文可能有点偏群像吧,我写文对“世界”的执念还蛮深的,写这本的初衷之一就是把“宛阳”这个地方写得真实,真实到我们穿进书里会觉得很熟悉?当然了,是理想化的真实……所以我在对宛阳的塑造上着墨比较多,街道名、店铺名尤其桥的名字我都超喜欢!真的不是我在水,我宁愿早点完结也不想水!!总之希望大家看了也会想穿书(?)之前写完《四时》就有宝贝私信我说想穿到若榴hhhhhh我真的超满足,樱桃煎,专业逃避现实!   然后我还有些奇奇怪怪难以捉摸的点,比如老县令,虽然他经常办错案还收钱,但他非常注重百姓的文化娱乐啊!搭戏台请班子,农忙后就请百姓看戏_(:_」∠)_从这个角度看,没有姓名的老县令还行。   闻知县:收到,明天就送鸡汤进社区。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oann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天就是天天 10瓶;葶苔娄各 5瓶;琚年 3瓶;   谢谢你们!啾咪! 第30章 情义彰   霍洋是徒步走进竹坞的, 虽脚步迟缓踌躇,却不曾退却半步,但凡他稍有犹夷掉头来,便能瞧见身后不远处有人跟着他。   “嗤。”霍涛低低嘲弄一声, 神情古怪。   他着实没料到他这位大哥会有这本事, 竟在听了方贺两家的事后头也不回的奔这里来, 有趣。   霍涛也不知嘲弄了多久, 唇角微僵时才记得收敛笑意, 眼底徐徐铺满阴翳。   蠢货, 竟让他徒行这许久。   心里咒骂声, 步子却没落下, 跟去小桥头时霍洋已进了贺家家门, 他遂沿溪行至迴廊下, 正巧听见那蠢货下保证。   “嗤。”他又面带嘲讽地掀起嘴角,朝屋后去。   屋后的院落种着几棵梅树, 今已凋零三分,沿溪这棵似乎跟贺家院里那棵一模一样, 霍涛站在树下, 半晌后摘下朵像是新绽的梅花,在指间旋了旋。   “笃笃笃——”有名的无赖难得懂礼一回,耐心敲几下门。   阿蒙应门应得比炮仗还快,见来人后照例询问:“不知客是何人?”   “霍涛。”   阿蒙未曾见过他,但一听名姓便知他是云飞骂过的无赖子,当下作势拦他,霍涛却抢先一步恢复本性,将他撇开径自踏入院中。   “且慢!”阿蒙回过神来吼他一声,冲上前将男人拦腰截住。   霍涛不屑挑了挑眉, 没将眼前瘦胳膊瘦腿的人放进眼里,只咧了咧嘴角:“滚。”   阿蒙横眉冷对,在霍涛拂袖推他时一把将其逮住,狠狠摔去地上。   “嘭——”约莫是这般声响。   “……”仰面朝天的霍二公子疼得肩不是肩,腰不是腰,躺地上回味了好半天,怒极失笑。   合理怀疑这夯货是从那位贺姑娘身上学来的功夫。   霍涛阴笑着扶坐起身,见霍沉立在踏跺上睥睨草芥那般睥视着他,冷嗤声:“呵,三弟的待客之道好不做作。”   “你不是客。”某人语调毫无波澜起伏。   “极是极是,都是霍远那老贼的儿子,至亲手足岂能称客?”霍涛拿话恶心人,忍痛起了身。   霍沉并不想搭话,没甚么耐心地觑着他,霍涛撇撇嘴:“请我进屋,我向你告个密。”   说罢低头转了转手上梅朵儿,先前嫩黄完好的花瓣已教他捏出折痕。   “你摘了我的花儿。”霍沉语气有些生硬,比先前霍涛刻意惹他不悦得多。   “岂敢,”霍涛否认到一半又不想再否定,改口道,“三弟觉得花儿要紧还是贺姑娘要紧?”   霍沉闻言面色一沉,静默会儿转身去了书房,霍涛捏紧梅花跟上。   ……   书房内,霍涛端着死皮赖脸要来的茶嗅啊嗅,霍沉坐在窗下自顾自下棋,不予理会。   “如何不着急问我?”霍涛问。   “憋死你。”霍沉冷漠。   “……”   霍涛轻笑声,放下茶盏,一手托腮,一手拈起丢在几上的小梅花,漫不经心地问起:“霍远那老贼真是你打伤的?”   霍沉落子的动作微顿,总算转过头正眼瞧他,并不客气:“我以为是你。”   “有趣。”霍涛笑得更为真心,“我为何打我父亲?我虽恨他,却也敬重他,倘或没他,世上又怎会有我?我又怎会锦衣玉食、为非作歹活这二十年?对么,三弟。”   霍沉最恼别人与他讪皮讪脸,更恼霍涛与他说的这些话,当即沉下脸色:“不说事便滚。”   “啧,呕什么气?”霍涛撇撇嘴,又捻了捻指间脆弱的小梅花,道,“这缃梅倒很像贺姑娘,她那年打我时就穿着身鹅黄色衣裳,身上也似花儿这般香喷喷的。”   霍沉捏了捏棋子,冷言相向:“不妨再说一句。”   “哈,有妨,有妨……眼下在人跟前讨巧的可不是我。”   拐弯抹角半日,霍涛总算想起来“告密”,将霍洋寻上贺无量的事说来,末了懒洋洋喟叹句:“想我平生羡慕过不少人,却是今日才羡慕起大哥。”   霍沉瞥他一眼,霍涛的确露出羡慕神色来,一边喃喃自语:“羡慕他竟真正勇敢了回……”   话落,霍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额,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回他一句:“你也可以。”   霍涛想也不想地嘲弄声,俄顷,阴云罩顶般,脸色也转向阴郁。   “我不行。”他低哑着嗓子,声音划破一室静谧,忽的,又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疯狗,咬牙切齿地高喊出来,“我不行!”   “我的身体里没有一丝高贵的血,我只是活在青砖明沟里的胆小鼠辈!我和我们的父亲一样,不像祖父,不像我们那从未见过面的大伯,不像你们任何人!我甚至没有温和善良的母亲!更没甚么慷慨大义的舅舅援之以手!”   他从交椅上弹起身子,双目猩红:“我若是勇敢,早便杀了他!”   他似是中了邪,极不受控,霍沉眸光落在他身上,没表出丝毫异样情绪,只手心难得地发了热。   霍涛站在原处大喘着气,半晌后,凉水兜头般哆嗦下,好若被自己的话吓坏,咬紧牙关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窗前黑影晃过,霍沉恍若未见,对着棋枰没入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阿蒙寻来书房外,隔窗问话:“爷,外头又来了个叫霍洋的,见么?”   霍沉醒神,垂了垂眼,起身出了书房……   ***   翌日一早辰时未过,贺家小院便让一众纸农围得水泄不通。   篱落里头的自然是些说话有些分量的老纸农,外头密密麻麻站着的,则是些年轻后辈与小学徒。   郁菀牵着令约坐至前廊,见她家姑娘难得露出伤怀,伸手捏了捏少女,低声劝慰:“昨儿夜里不是说好的么,这事并非因你而起。”   “可我没早些将方琦的事说与你们。”   说起这个,郁菀又气得瞪她眼:“还敢提这个?”   昨儿夜里贺家几口促膝长谈,听她说起方琦这事,贺无量当场抛去忧烦,炮仗似的炸了起来,臭骂方琦一顿。   为了这事,从小到大没听过一句重话的乖巧姑娘被数落了不下十句——贺无量三句、郁菀三句、阿显若干句。   “……”令约垂下头,眉间仍旧闷闷不乐。   郁菀当即败了阵:“罢,今日不该说你。你只消知道,这事并非方琦能做主的就是。”说罢回头扫视眼闹闹哄哄的庭院。   院里除去些纸农,还有个外人优哉游哉地坐在轿上——方家管事李通。   郁菀慢慢收回眼,道:“那李通今虽帮衬着方琦做事,可他仍是方胜那里的人,方胜为人不比方琦大度,我们两家早便嫌隙大构,这次的事想来还是他拿拒婚当引子报私怨呢。”   这番话被她说得宛若平常闲话,丝毫不带嘲讽意思,令约偏了偏头:“什么私怨?”   她只知从前方家太老爷在世时,清溪坞与方家相处极为融洽,许多芥蒂都是从方如山逝世后才有的,再详细的并不知晓。   郁菀又偏眼看了看院中的贺无量,回头来竟扬了抹浅浅的笑:“昨夜里原想同你说了这事,可又怕你爹爹听后又生闷气。”   令约:“……”   隐约变得有些奇怪。   “我同你爹爹成亲前,方胜也来郁家问过亲,不过方老爷为人正派,有他管教,方胜行事规规矩矩,除了冰人与几个邻里,旁人并不知晓此事,之后么,大伯母自然是替我谢绝了亲事……后来我应下你爹爹的提亲,方胜自觉丢了身份,从那时起就与我们两家不对付。”   令约从不知还有过这么一出,呆得像只定神的兔子,郁菀笑盈盈点了点她脸颊:“也不止这些,人心恩怨谁又说得清?分槽的事不论结果如何,都是各自盘量得出,怪不得任何人,更与你没甚么干系,知道么?”   少女摇摇头:“也不怪方家?”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个‘为’是说修身修为,方家父子心胸狭隘,已是‘不为己’,自有天地报应,何劳我们怪罪?”   郁菀仿佛被佛光笼罩,说的话愈发高深。   “若定要怪罪,只能怪去‘契约’二字头上。当初方贺两家交情甚笃,不曾立下买卖契约,这才有了今日方贺两家的不平等对峙,而我们纸坊,向来是来也随意去也随意,没有契约拘束,他们自然是各行其是,此乃天经地义。”   令约仍旧听得愣愣的,但又像是得了些启发,故而当院里院外的纸农们做出决定后,她身为贺家人,在见到父亲身后仅有的四成人后并没有事先所想的那般怨怼。   贺无量自然也听过妻子微言,事情落下后反没了昨日的焦灼,甚至还有心思与鲁广顽笑:“鲁大哥,怎像个大姑娘似的。”   结果自然是被鲁广锤了:“没大没小,老子这是高兴!”   说完,鲁广搓了搓脸,转头朝潘瑞身后几个老家伙啐上口。   “……”对面几人面上多少难堪。   贺无量见状阔步走去几阶踏跺之上,笑起来还像是个意气飞扬年轻人,扬声道:“诸位大可不必为此事伤了和气,分槽不过是我贺家同方家断了生意往来,其他皆与平常无异,同是猫竹山下的造纸人,何须分得清清楚楚?”   “贺槽主此言差矣,”李通也从轿上下来,歪着嘴角狐假虎威,“我们老爷吩咐了,你们要断便断得干干净净,倘或哪日被他发现有东槽纸充西槽纸的事,恐怕就不止这样简单了。”   “呸,阴阳怪气。”鲁广白眼翻去天上,“你回去告诉方胜,我们是造纸的,不是他方家听差的狗,谁稀罕他方家似的,一群夯货。”   对面的纸农:“……”感觉又被骂了。   “鲁广,你说谁是狗!”李通气急败坏。   “说的——”   “贺前辈所说极是。”有人的出现打断了鲁广的话,转头看去,一个年轻人从人群外走来。   令约惊讶看向闻恪,后者已走来踏跺底下,先冲贺无量作了揖,又转身与潘瑞等人作一揖。   “你这小子是谁?”有人奇怪问他。   “晚辈闻恪,初任宛阳知县,尚未来得及拜访诸位前辈。”   话音落地,底下便有人嘀咕起来,闻恪隐隐约约听见几个奇怪又熟悉的字眼——不像是十二岁。   闻恪:“……”他们到底听说过什么?   “那闻大人来此有何贵干?”还是方才问话的那人,口吻却天差地别。   “噢,前辈唤我敬之便是,”他站去踏跺一侧,神情肃穆,“在下前来是因听闻分槽一事,晚辈虽初来宛阳,却早在年少时就知晓宛阳竹纸,是以赴任前倍感荣幸,只事务繁多,始终不得时机拜访……”   不愧是读书人,说话跟串珠子似的,后面饱含深情说了长串全是在变着法子夸宛阳竹纸,听得一众纸农热泪盈眶,也听得篱笆一侧的人抽了抽嘴角。   霍沉控制住嘴角,转头看眼霍洋,他从昨夜留宿竹坞起便始终是那副惶惶不安的模样。   霍沉转回目光,继续盘那两颗核桃,目不斜视道:“大哥不必慌张,等他说完再去不迟。”   霍洋并不吱声,耳根处一缕火星子慢慢缠绕,灼得耳根红烫。   “适才贺前辈所言极是,诸位同在猫竹山下清溪坞里,何须分得清清楚楚?买卖是买卖,情义是情义,买卖立于竹坞之外,情义则生于竹坞长于竹坞!在下坚信,能教宛阳竹纸闻名遐迩的绝非甚么荣禄斋的红印,而是诸位对竹纸的一片热忱!”   说话像是比做工还累,闻恪清俊的脸庞在说完这通话时微微涨红。   “好!”   “闻大人所说极是!”   “呜呜呜呜……”   “你哭个甚?”   “……”   底下众人纷纷应声,令约甚至惊讶发现,在他说完这番话后两边队伍的人数渐渐齐平。   霍沉眯眼盯着某个欣喜撑起身子的少女:“……”   不应当。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发出杉菜的声音   这章实在太魔鬼了,魔鬼就魔鬼在——   1.鬼畜、智障、沙雕、垃圾得明明白白并且疑似外国人的蛇精病男士霍涛出场了!(他真的很分裂,后面会更鬼畜2333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目前出场的疑似男配里他最配当霍老板的情敌(?   2.佛系怪阿姨郁菀女士发光了!   3.闻·大演讲家·心灵鸡汤灌溉能手·恪上线了!   阿煎:在心灵鸡汤缺乏的年代,闻大人送鸡汤进社区,流啤!   社区众人:牛啤!牛啤!   阿约:(星星眼)   霍沉:(生闷气)   不愧是我,理智告诉我要写得严肃,但一到关键时刻就开始皮(我这奇奇怪怪的笑点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琚年 1瓶! 第31章 约对棋   溪岸边两人是在西槽的人散去后才被注意到, 霍沉朝贺无量颔首致意,起身绕去院里,霍洋亦步亦趋跟在其后,局促不已。   他几乎想不起昨日自己是怎样应下霍沉的, 他这等庸懦无能之徒, 直面一人尚且惶恐, 又怎敢应下他于大庭广众之下与之互争雄长?   必定是个笑话。   霍洋低低垂首, 偶尔目光撇开, 周遭的人各自拿那双黑洞洞的眼盯着自己, 黑得似乎是淬了毒, 他脑里嗡嗡作响, 以致于没能听到院里几人的问候。   “大哥?”霍沉叫他声。   霍洋惘惘回神, 先前勒着他耳根的火星子倏地蹿至脸庞上, 脸上像是着了火,耳畔模糊不清地传来几声凄清的呼救声。   “走水了。”   他忽地念叨句, 却见众人看他的眼神越发古怪,耳畔呼唤走水的人立时阴恻恻地笑起来:“你这痴汉, 我骗你的。”   “霍公子?”贺无量也唤他声。   霍洋抬了头, 在他身后瞧见个明眸皓齿的少女,蛾眉凝蹙,托着茶盏给交给她的父亲。   “霍公子请用些茶。”   “你这痴汉,盯着人家姑娘做甚!她不记得你!”耳畔的鬼叫嚣得更凄厉,“你还不走,留着自取其辱么!他们都在笑话你!”   贺无量递来茶盏,霍洋猛的后退一步。   他又出来了。霍洋神识清明一瞬,嗓子眼里艰难推出几句话:“在下身体不适,先行告辞。”   说完, 魂不守舍地离了竹坞。   余下众人怔的怔、愣的愣,直到霍洋身影没进林中,鲁广才出了声:“恐怕是……”   “甚么?”   “恐怕是鬼疰之症。”鲁广转回目光看向贺无量。   贺无量与他摇摇头,清了清嗓子叮嘱院里那些个呆愣愣的小学徒:“此事不得四处胡说。”   众人纷纷点头。   霍沉这端也眉头深皱,双唇紧绷,令约站在距他半丈远的地方,发现他手颤了颤。   她留意着,霍沉也回转过头,正巧对上她的眼,只一瞬间,两人都匆匆别过眼,大抵是还在为元夕夜的事别扭着。   “见渊如何过来?”贺无量如今叫起霍沉并不客套,直称他表字。   一句话将众人注意引来霍沉身上,适才因霍洋诡异举止而起的微妙感被冲淡几分。   霍沉摒去多余神情,正色道:“晚辈是想同各位前辈谈谈生意。”   院里听见这话的人无不动了动心思,贺无量闇默阵,索性将人请进堂屋,廊外也黑压压地挤满小学徒,竖起耳朵听里头大人谈话。   ……   而今的霍沉称得上是宛阳名人,但那大都是因“儿子打老子”一事传出的闲话,鲜少有人提及他做的是些甚么生意,在座的乃至里里外外站着的人里没几个真正晓得霍沉其人,故都面露迷茫之色。   霍沉自然知道是哪般情形,是以落座后并不是开门见山直奔正题,而是向众人叙说起自己平生。   十岁时由舅舅骆原领回鹿灵,跟从舅舅学商,兼理一间糖果铺子;年长些又常随舅舅赴京谈生意,兼理鹿灵茶叶生意;直到三年前,年满十七的少年霍沉离开鹿灵,到南省游历,沿途帮客、厢客结识诸多,丝绸、瓷器生意皆有所参与,到南省后亦与外国商人交涉颇多,故,勉强算得个稳妥伙伴。   说完这些,霍沉才切入现今之事:“晚辈自回宛阳起,始终想寻些新鲜事物经营,来前曾将马舍收至名下,此后又将栗香园接来手中,不过二者皆非晚辈所想,直到昨日听闻方家背信弃义,才生出与贺前辈合作的念头。”   当然,也与某位贺姓姑娘有些关系,霍沉心虚想到,面上却正色直言。   片刻后又以套近乎着手,升华主旨:“幸喜晚辈在海上时结识了周前辈,得了他手书,这才有缘住进其旧宅与贺前辈一家交好,诸位前辈若瞧得起在下,在下便将创纸号的事详细道来。”   这般周全的话,一群做力气活的汉子也指不出甚么毛病,个个儿金舌蔽口,唯有鲁广是个莽夫,行事说话都直截了当,这时挠着后颈极为真诚地问:“说了半晌你连纸号都没创,这要是与你合作了,究竟是你亏还是我们亏?”   “咳。”堂上蓦地响起几声咳嗽,鲁广瞟了圈,哑了声儿。   霍沉低头笑了下,再抬头时仍旧稳重:“纸号初创的确不比老纸号,但晚辈并非没有门径,这点还需前辈宽心……诸位与鹿灵韩家交往密切,想必也知韩家常与哪家交易。”   两地相距不远,毛竹大、小年却交错开,每逢小年出笋少时,韩、贺两家便往来采料,来往数十载,确系交往密切。   “宝云斋?”   有人想明白这个宝云斋正是骆家纸号。   “正是,若诸位实在信不过在下,在下以为还可借宝云斋红印一用,当然,晚辈以为单凭贺家纸的名望,再加晚辈薄名,不至沦落到亏损境地……”   霍沉又就纸号经营谈论起来,令约站在一众叔伯中间,歪头凝视着他。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霍沉,侃侃而谈,成竹在胸,比平时的呆笨直爽多出些商人的精明样,却又不教人生恶,好似还平易近人不少。   “除此外,晚辈还想请贺前辈出面担纸号掌柜。”霍沉忽又提起一话。   此话一出,令约怔了怔,不禁怀疑霍沉其实还精通射术,竟能端端击中父亲的心事。   而这心事,说来又是因她而起。   少女及笄那年,曾教霍涛戏弄过一番,对方言语鄙猥至极,甚至还动手动脚,她一恼,便像甩粪包似的将人甩进泥潭里,岂知这人比谁都坏,隔日便教人闹来竹坞毁了漂塘里的水。   彼时刚办完料,尚未来得及制浆,水一毁,白坯自然也毁了,白坯毁了,整年都没了造好纸的料。   纸农们虽一年到头都在忙活,可真真盼着的只有夏日这回——只有小满前后几日所斫嫩竹能造出上乘纸,上乘纸有豪门贵族争相竞买,所卖价钱实比次等纸可观,几乎可以说是夏日上等纸养活了纸农。   可这些都因她的气性付之东流,后来,是贺无量将积攒多年预备创商号的钱贴了出去才安抚好众多纸农。   听似容易,实则却是一下子掏出供百来人吃穿半年的费用。   贺无量有意自起纸号并非近几年才有的心思,贺丰尚在人世时他便提过此事,然那件事后,念头被迫打消许多,今日霍沉复又提起请他掌柜的话,可谓是顶门上一针。   “贺前辈意下如何?”   “我——咳。”贺无量差点儿激动应下,幸好及时对上郁菀的眼神,镇静下来,“贺某以为可行,不过贺某祖上皆是纸农,并不通行商之道。”   自个儿有意经营,是因不论盈亏最终都得自己受着,牵连不去别人,可这是他人之意,他若志大才疏,损害的便还有霍沉的利益。   “前辈尽管宽心,晚辈并非闲人。”   贺无量沉吟片晌,又道:“店铺难得,夏日里便忙工出纸,短短数月恐难实行。”   “商铺一事也无须烦恼,”霍沉活似尊无所不能的活菩萨,“晚辈在宛阳尚有几爿空铺子,前辈若应了,随时前去,任选即是。”   贺无量:“……”   到底是贫穷限制了老夫啊。   “咳,既如此,”贺无量转问其他人,“各位以为如何?”   “我听师父的!”   “我听大家的!”   门外的小学徒吼得比里头人快,几个做师父的齐齐皱眉看出去,令约不禁嗤笑声。   正得闲用茶的霍沉听见这声,险些失手摔了茶盏,稳了稳神才偏头看去侧后方,果然见到少女与她母亲站在不远地方,不由得陷入沉思。   也不知方才发挥如何?   不容他想明白,这事儿便口头定了下来,霍沉再开口时想到身后的人,气度摆得更甚:“承蒙信任,晚辈即日便拟契书,择定吉日再与诸位前辈立契。”   “……诶。”在场的有人活了大半辈子也不知立契一说,应得有些慢,但终归是应下。   至此,分槽的事归于风平浪静,顺水行舟、一途无雨,可谓顺利之至。   于那些平白无故卷入漩涡的纸农而言,这事便像是天上掉下块巨石,砸穿了自家屋顶,正不知所措,霍沉就背着泥瓦走来家门前,并且三两下帮自家盖好屋顶,以至于事成后还糊里糊涂。   尤其是早间还为分槽红过眼的人,这时竟都老脸一红,莫名害羞起来,讪然想:嗐,多大点事儿,这不眨眼就好了么。   甚至还想找上西槽那帮老家伙炫耀炫耀。   告辞时几乎每个人嘴里都带了遍“霍公子”,霍沉微笑相送,人去后,自己也向贺无量作了辞。   贺无量原想留他用饭,可琢磨后想起家中并无酒菜,只得改日再做打算。   ……   晌午日暖,整座小楼都敞着门窗盼候春光,令约趴在窗前捣鼓着几根彩线,嘴角忍不住弯弯翘起。   微风细撩着人面颊,不会儿困意也袭卷来,她强撑起精神,捣鼓得更起劲儿,半晌后终于坐直身子,提起串五彩细绳。   彩绳两端各系一颗陶响球,令约晃了晃它们,起身挂去窗下——   这样,一串简易且劣质的占风铎就做好了。   少女心情愈发好转,撑了撑懒腰便躺去歇息,连日没睡安生的觉全在这个午间补了回来,偶尔风搅得陶铃响也惊扰不了她。   转醒时朦朦胧胧间听见阁楼下传来说笑声,令约揉了揉眼,呆了半晌才起身拾掇,下阁楼时但见郁菀坐在堂屋捣香,贺无量则跟云飞蹲坐在廊下忙着甚么。   “唷,醒啦?”郁菀打趣她。   门前云飞听见,也回了头:“姐姐可算醒了。”   这就有些难堪了,令约点点头,转了话去:“你们在顽什么。”   小少年挥了挥手里的东西:“在请教贺叔怎么做竹蜻蜓。”   他说话时令约已经走到门边,贺无量先起身来,锤了锤肩:“你陪他闹会子,我得歇歇去。”   “嗯。”   云飞也笑着起来,道:“我其实正是来找姐姐的!”   陪他顽儿了半日的贺无量:“……”   “元宵那日我听阿显说姐姐欢喜下棋,今儿我正巧得了副新棋,想请姐姐去我们院里下会儿棋。”   少女一怔,眼底果然泛出细碎的光芒,又仔细观察会儿小少年的神情,见他笑容真诚,黛眉微微挑高:“他只说了我欢喜下棋?”   云飞不解其意:“嗯,是只说了这个,姐姐还喜欢别的甚么?”   令约忙甩了甩头,而后扶着门沿回头看郁菀、贺无量二人,杏眼晶亮亮的,写满了“想去”二字。   郁菀掩唇轻笑,点头放人去了。   贺无量倒觉得有些不妥,人走后瞅了眼郁菀,小声道:“阿约一个姑娘家,怎好去见渊院里?”   男未婚女未嫁,单想想便尴尬。   “难得遇见个肯与她下棋的,总不能不肯罢?”郁菀又往臼中添半钱荷花,忖量片刻后又道,“我此前与你说的梦境你怎么看?”   “甚么梦境?”贺无量不认。   郁菀瞪他眼。   贺无量败下阵来,但还是要挣扎:“不过是忧心阿约婚事罢了。”   “那为何偏偏是霍见渊来的头一日梦见?万一真是姐姐他们托的梦呢?”   “唉,你教我说甚么好。”贺无量有些怄,“此前还说万事都依阿约的,这会儿怎么单凭个梦就胡撞亲?”   “我可没胡撞。”郁菀似笑非笑,神情高深莫测。   贺无量愣住,回想起那日上山路上霍沉的眼神,片刻后伸手端过几上的茶盅,喝凉水压了压惊:“这话还是等阿姊他们托梦再谈罢。”   郁菀:“……”   “也好,容我再观察观察那霍见渊。”   贺无量:“……”   作者有话要说:  看出来了叭,阿约不是怪叔叔和怪阿姨的亲女鹅,是我的(bushi   以下段落摘自贺无量先生的日记本:   晏平二年正月十七,晴。   见渊此人一身百为,极为稳妥,得此伙伴,夫复何求!改日必备薄酒小菜邀他前来。(全部划掉)   罢,吾实痛心。   (说好的霍家人集体分裂,果然一个都没落下(哦,霍老板落下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槑槑 10瓶! 第32章 应偷笑   令约跟着云飞下了踏跺, 奇怪问起他:“怎这两日都不见你?”   往常恨不得时时都跟在他三哥后头。   “嗐,”云飞短叹声,“此事说来话长,我二哥元夕夜里遇上些事, 这两日我在栗香园里陪着他。”   “甚么事?严重么?”   云飞听她语气吃紧, 忙摆摆手:“不严重不严重, 是我表意不清, 这原本是则笑话呢。”   “笑话?”   “正是, ”云飞颇有些来劲, “他不过是教人捉弄了番, 那人原是个京里来的富商, 在宛阳留有些日子了, 偏偏甚么生意也不做, 我二哥本想去会会他,殊料那人径直去了忘尘阁。”   说话间两人已绕到院门处, 柴门大敞,云飞站定抬手:“姐姐先请, 我过会子说给你听。”   刚被吊起胃口的令约:“……”   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迈进院里,算来,这是小楼易主后她第二回 进这院子,头一次是与阿显送纸过来。   “姐姐请树下坐,我取棋盘出来。”云飞说罢兴冲冲朝廊上去。   令约原地张望圈,慢慢踱去东篱边,梅树下的石桌被人扫得干干净净,只有朵梅花呆呆的躺在上头,她捡来手上, 眼神却未转开桌面。   石桌摆来这处已久,她也途经好些回,却是这时才知这上头雕有林园景致,假山小池、花树亭台样样齐全,就连池中朱鱼都穷工极态。   她欣然扇了扇睫毛,指腹沿着几本芭蕉轻轻贴去八角亭上,默默翻出记忆中云飞与阿显说的些话——   霍沉好像是个对住所百般挑剔的人。   难怪连石桌也精致,这般挑剔,住在空有溪竹的地方岂不是委屈他?   “我来也!”云飞在身后笑嚷声,手里端着方棋枰,棋枰上又盛着两个棋罐儿和一只咕噜。   懂礼的咕噜见着人也问候声:“咕咕咕。”   令约弯了弯眼,极为热切地避开咕噜,盯着棋盘过来。   咕噜:“……”   两人开开心心坐下,咕噜乖巧栖至桌沿上,令约正琢磨着怎么开口说执黑子的事儿,便瞥见两人下来院里,直直朝他们这端来。   “贺姑娘好。”阿蒙乖顺叫了声人,一旁不苟言笑的霍沉顿了顿,也面无表情地与人颔首示意。   云飞也扯回脑袋,明知故问中又带有几分无奈:“你不是想静静么?”   被拆台的霍沉飞快瞄了眼院角的少女,随即接过阿蒙手中的量具,正经道:“静好了,量量地。”   “……”云飞才不信他,转回头来脸上还衔了抹笑,问令约,“姐姐执黑子么?”   令约撤回目光,有些心动,但还是要端着矜持:“你是小孩子,你先罢。”   云飞见她这般泰然,心想果真如阿显所说厉害得很,便不推托,谦虚应下。   少女略有些遗憾,没想到云飞一下也不辞让,唯有硬着头皮将盛白棋的漆罐儿挪来手边,开局时蓦地提到:“方才的话还未说完。”   “唔,那个——”云飞想到后面的事,犹豫会儿小声道,“我忽又觉得此事不宜说给姑娘家听,姐姐权当我先前犯糊涂罢。”   更何况三哥还在后头,忘尘阁本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他哪儿敢教三哥听见他同贺姐姐说这些那些……虽也没甚么。   听他这样说,令约收回好奇,在她看来,这样也可以那样也可以,只垂下眉梢静静落子。   一时间,院里半点声响也未传出,廊下假意划沟壑的霍三公子顿了顿,回头看去两人那里。   云飞背对着他,往常下棋时最爱闹腾人的这回竟安静不已,再看对面坐着的贺姑娘,螓首低垂、目不转睛地盯着棋枰。   倒想不到她还会这个,霍沉欣慰想着,挪去云飞身后观棋,两人竟没一个留意到他。   不知站了多久,只见霍沉面色渐渐由欣慰转向疑惑,又由疑惑转向惊讶,剑眉微微挑高。   谁能想到,素日里冷静沉稳的少女会有如此厚颜……不,如此诡谲的棋品呢?   “嗒。”这是白棋落下的声音。   “嗒。”这是白棋落下后又被飞速提起重新落定的声音。   霍沉:“……”   云飞:“……”   阿蒙:“……”   几番反复下来,霍沉终于认清事实,这位少女的确是在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悔棋,果真……非常人也。   他自认遇事沉着,可一遇着她,不知惊疑过多少回。   看来,往后还得再稳重些。   霍沉如是想着,耳根又诡异地泛了红。不,并非他不够稳重,而是他所有的不稳重都是因她而起,遇着她,他不单惊疑过无数回,还冲动过无数回。   终于,心思跳跃的霍三公子透过表面看向本质,又一次体悟到“钟情”二字的酸涩。   可惜他钟情的对象对此一无所知,并且颇有些慌张地发现——白棋赢了。   石桌边缘观棋的咕噜悄促促往云飞面前挪动挪动,后者还僵在他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上,直到霍沉戳了戳他脊背,急忙干笑声:“恭、恭喜姐姐,后手也赢了我。”   某人愧不敢当,心虚笑了两下,暗里惋惜世上又多一人与她止了棋缘。   确也如此,云飞所受冲击远比霍沉旁观来得结实,半晌才缓回神,再看眼前棋枰时顿觉如坐针毡,寻救命稻草似的倒仰起头,一声三哥还未叫出口,救命稻草就自己贴了过来。   “贺姑娘棋路新颖,不知从哪处学来?”   撇开棋品不提,棋路的确是有些意思在。   令约杏眸亮了亮,抬头答他:“我娘教了我些,余下的是都从棋谱里摸索出来。”   霍沉对上她的眼,不受控地开始了他的又一次冲动:“不知霍某可否有此荣幸,与贺姑娘走上几招。”   云飞听完这话差点没咬了舌头,委实佩服起他,忙将碍事的咕噜抱进怀里,腾出座让霍沉坐下。   如此来,哪儿还有不应的理,令约遂又全心同霍沉对起棋来。   霍沉摇身成了正面受敌的那个,抛开惊诧,满眼笑意地审视起敌方的手法和神情,结果竟真让他觉察出一些不寻常。   对方每每悔棋,眼底要么全无觉察,要么便闪过些许慌乱,与此同时,手上动作也会刻意许多。   换言之,并非次次都是她无心之举,还有明知故犯的时候。   这个认知教霍沉觉得新鲜,眼畔笑意愈发浓郁,云飞看进眼里,不禁陷入沉思:   二哥不是说贺姐姐是三哥的“苦头”么,可他瞧着,怎么更像是“甜头”?唉,倘他小时候敢这样悔棋,恐怕早被敲没了头,三哥才不会对他笑成这样!   莫名的,小少年竟羡慕起他贺姐姐来。   ***   翌日清早,霍沉又随贺无量等人上了猫竹山,山林极广,每日察看的都是不同区域。   这回他与众人并肩走在前头,商议着正事儿,就是总有些心不在焉,时常回头看。   身后的小学徒们各自肩上挂了个小背篓,令约也是如此,云飞、阿蒙两个乖乖巧巧伴在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们话。   “咳咳。”贺无量试图打断某人肆无忌惮的惦记,轻咳一声停下步子,朝众人道,“就在这里散罢。”   本也没甚么好瞧的,今日上山正是教这些精力旺的清清退笋来。   “是!”一群小学徒笑嘻嘻应下。   贺无量又不放心地嘱咐句:“好生跟着各自师父,别光顾着掘笋,四周多留意些。”   终归是些少年人,有的才跟学了三两年,需在山林里学的还多着去。   话罢,几位纸农才带着众人散布去林间,令约则在人去后过去贺无量那里。   贺无量低低咳嗽声:“你带云飞他们近处走走便是,莫走远了,我与见渊这里还有事要谈。”   贺无量甚至已经想好要请霍沉去路旁的石头边歇上会儿,岂料霍沉听完,当即正大光明接过话:“前辈若是担心贺姑娘,晚辈以为跟他们同行即是。”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当面谈起也无妨。   当然,这句并非霍沉所说,而是贺无量在他看向自己时顺势接来话后的,为此,自个儿害自个儿郁结番……这下倒好,人家甚么也没说,自己赶着认“自家人”了。   唉,贺无量又在心底长叹声,无奈束手跟上令约,与霍沉的谈话也不知不觉停缓下来。   “姐姐,你们查林都查些甚么?”走在前头的云飞好奇问起。   “嗯……一来瞧瞧哪处新笋生得密、长势如何,二来瞧瞧可有人上山偷伐,更要留心有没有哪处竹生了竹米。”   “竹米?”云飞稍作回想,而后问,“书上说竹米难得,是凤凰之食,可是这个竹米?”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   “正是,不过这说法是那些雅士的事,我们只知,竹若生了花结了实,不需多久整片林子都得枯。”   云飞吃惊:“原是这样,受教了。”又问,“那上山偷伐呢?”   “这是宛阳数百年前就有的规矩,猫竹山上的竹子归纸家管,除了篾匠能伐嫩竹外,旁人若需伐竹,只许伐六年以上的竹,如若偷伐,按盗窃罪名处罚……只这条例有些知县管,有些不管,像先前的老县令,他不管这个,偷伐的人又多起来,不得不防着。”   她絮絮答答一长串,钻进霍沉耳朵里,格外悦耳,他甚至总结出一点:但凡说起与竹坞有关的话,她都能说上许多,而他也欢喜听。   说话间令约也停在一片去年壅过的竹林空地,四周新笋丛生,蹿得快的已有半人高。   “就在这儿挖笋?”云飞问。   “嗯,”她补充道,“是清退笋。”   一说退笋,霍沉又想到她生气拔笋那回,将话问出口:“甚么是退笋?”   没有指名道姓,但都听得出他是接着令约的话在问。   贺无量:“……”   老夫就在旁边你问老夫啊!   令约偏头瞧他眼,放下空背篓,熟络用镰刀指向他脚边:“像这两株,本是并生新笋,但稍高的这颗笋壳发黑,绒毛干燥,一看便是退笋料子。”   眼神不大好的霍沉:“……”   她又偏了偏胳膊,指去阿蒙脚下:“那株笋壳尖头也发燥的,便是明日的它。”   “受教了。”霍沉笑了笑,“往后定多请教贺姑娘。”   贺无量:“……”   令约睫羽轻扇两下,端着矜持与他颔首,直到转过头才背着众人翘高嘴角。   少女背影纤细清灵,黏着着霍某人的目光,两人间萦绕起某种似有若无且不便公之于众的情思,贺无量看进眼里,彻底信了郁菀的话。   这可如何是好!   没一个是他能拦住的!   作者有话要说:  郁菀:白教你了。   复更以来我竟一章都没写出来……但是存稿骤降!我真的能在存稿浪完之前写完吗,有些怀疑自己。   然后我昨晚熬夜看完了我的《葵花籽》???发现同样是闷性子淡性子,古言确实难发挥很多,以后还是写能够自由自在浪的主角吧,也不写太多家长了,家长真难写(。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琚年 2瓶。 第33章 丽日迟   仲春上旬, 正是和风丽日,街市上的幌子随风摇来摆去,少了途径宛阳赴京考试的学子,市井街心重新闲定下来。   碧岩街上行人悠闲, 只霍沉从云水斋出来时脚步略快, 似是急着去做甚么。   “见渊?”身后有人叫住他。   霍沉回头, 一个相貌周正的青年正从周记米行里出来, 见到他人惊喜笑道:“当真是你, 好些日子不见。”   “周兄。”   此人正是周家二公子周简, 比霍沉大上一岁, 两人年幼时曾在书院里做过几年小同窗, 而这周家, 恰巧还是竹坞旧主周老爷家的堂亲, 便算有些交情,霍沉遂称周简一声周兄。   “见渊去往何处?”   “甘泽廊。”   出碧岩街往东过甘泽桥, 槐荫弄里有口老井,井水味甘, 故整条长街都唤作甘泽廊, 此处距陈举人巷不远,商店、食馆连络,贺无量与霍沉商度后便将纸号选在此地,近些日子正在装潢。   周简听后笑道:“我恰巧也去那头替母亲沽酒,不若同行?”   霍沉自是友善应下。   周简走至他身旁,瞥上眼:“不知见渊三日后得闲不得闲,我兄长在城郊外有一小圃,正邀人放春。”   “多谢,不过霍某生性喜静, 便不同去。”   何况那日还是花朝,有人的十八生辰呢……霍沉敛眸暗想。   “也好,我也不喜那等热闹,不及与内人小酌几杯。”周简被拒后并不难堪,而是另寻他话说起来。   霍沉起初听得还算仔细,可后来全部心思都落去前边儿几人身上。   几人皆从轻罗巷拐出,两男一女,霍沉清楚地从他们嘴里听到令约的名字。   “整日里冷冰冰的,活似有人欠她几百两,谁稀罕与她说话似的。”   霍沉面露嘲讽地盯向说话的矮个青年。   “呸,你往年不是常往她跟前凑么?”被簇拥在中间的粉裳姑娘落落大方啐他道,“不过阿约就是这样,没人能亲近她。”   个头稍高的青年附和她:“还是阿雯跟我们说得来一处,也不嫌我们,不像那位每回离她近些就开始甩脸子,万幸是我们自个儿选槽,不然我夏日里还得跟她一处造纸,衣裳也不敢脱。”   到这里,霍沉面上的嘲讽意眼见着就要揽不住。   “噗嗤,”中间的粉裳姑娘大笑道,“人家可是宛阳第一美人,可不能像我这样胡闹,我是拿自己当小子看呢。”   “呿,外人叫她美人便算了,我们还能不知?谁没见过她小时候的样子,丑得求我娶她我也不——”矮个儿青年话未说完,腰际忽让人猛的一踹,当即扑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转头看来。   霍沉高大得像是庙里的神像,只不过绷着唇、眼底不带一丝怜悯,或许更像阎王殿里阎王,挡住罩来他身上的光,可惜没人活着见过阎王不敢妄加比喻。   同时转过身的还有另外两人,见到他与周简,无不色变。   “你——”潘雯吐出一个字,有些怵的停下,可转念似乎又想到甚么,再度抬高嗓门,“你这疯子,还当宛阳没人管么?”   这样,会不会教他觉得自己和旁的姑娘不一样?潘雯不知霍沉早在十七岁时就见识过这等无趣把戏,眼下慌神中掺着几分期待。   霍沉却只听她话里的意思——近来闻恪的确在翻旧案,但凡喊冤叫屈,哪怕是陈年旧事都会追根究底,这时他若当街殴打行人,恐怕少不了教那位闻大人请去衙里。   “不劳费心。”他冷声,目光睥视向地上的人,“怎不接着说?”   原本还咬牙切齿、隐忍不发、自以为大丈夫能屈能伸的人登时怛然失色。   “今日只是提醒几位,往后再教我听见便不止如此。”   到底在外历练多年,下狠话时神态自若,寓凶戾于淡然,就连没招惹他的周简也有些虚他,更不提其他几人。   谁也不知他的底在哪儿,或许他比他那位二哥还难招惹,毕竟,传闻中他对着自己的父亲也能下狠手……   几人哑口无言,或有行人路过,好奇偷瞄,霍沉目光扫过三人,最终落去潘雯身上。   潘雯心跳怦然变快。   “嗤,没有哪个小子会抹胭脂。”霍沉说这话时似有百般嫌弃,话罢即刻皱眉绕开,不见潘雯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   周简在后头抬高眉毛,顿了顿还是跟上,之后一路都惊诧不已……   直到霍沉被他盯得再忍不住,才道:“周兄不必这般看着我。”   “哦,失礼失礼。”周简微笑,直言不讳道,“只没想到见渊也有意气用事的时候。”   分明才几岁时就懂不露辞色,被夸时甚么模样,受欺赖时也甚么样,哪想今日会为红颜冲冠。   “……”霍沉听他调侃,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尽管近来坊间已冒出些流言,但他还是提了句,“这事还望周兄暂莫声张。”   暂莫声张,周简听他用词,品出个笑:“见渊放心。”   两人过了甘泽桥,周简率先瞧见槐荫弄外站着的人,思索片刻与霍沉指道:“那位鲍管事似乎是候着见渊。”   霍沉转开心思,抬眼望去,鲍聪也瞧见他们,直直迎来跟前行礼:“三少爷,周二公子。”   周简颔首,自觉不该再待下去,便告了辞,穿去糟坊巷沽酒。   “三少爷。”人走后鲍聪又唤霍沉声,冬日一别后,他像是又苍老许多,这时觑着霍沉仿佛在透过他瞧些甚么。   霍沉沿着长街看上眼,将人带去纸号谈话,去时只两个装潢匠在,不见其他人,遂才没甚么劲儿地请人坐去窗下。   “何事找我?”   “老奴、老奴是想斗胆问问三少爷,老爷的伤……”鲍聪说着拭拭虚汗,浑浊的眼里蕴藏着恐惧,大约是他懦弱惯了。   霍沉不语,黑津津的眸子静静睇视着他,良晌肯定道:“鲍管事想说的并非这个。”   鲍聪低了低头,挣扎道:“老爷养伤这些日子极为暴躁,扬言好了后要杀了您,老奴担心……”   “多谢鲍管事提醒,但你想说的也不是这个。”   鲍聪眼底多出分恐惧,双拳紧握,再抬头时声音微微发颤,却又压得极低:“是二少爷!他昨夜喝醉酒,老奴亲耳听他承认,还说会亲手杀了老爷!”   短暂的静默后,霍沉垂下眼睑:“想必鲍管事知会错人了,此事不必说给我,说给父亲,他自有主意。”   鲍聪面上多出种私心被戳破的难堪,默尔起身:“老奴愚昧。”   就要告辞,却在瞥见霍沉腰际的佩玉后顿了顿身形:“这玉……”   霍沉眼底蓦地泛开涟漪,问他:“你见过?”   这玉本是母亲留给他的,一对儿,可他被舅舅接去鹿灵后便只剩一枚,如此来,极有可能是落在霍家。   可他临行前特地查检过行李,两块都在。   “该是见过。”鲍聪又看上眼,嘀咕句甚么,向他下保证,“老奴定是见过的,只久久想不起哪里见过。”   霍沉眸光黯了黯,沉声道:“倘或想起,务必寻我。”   “是。”鲍聪在原地愣了会子,最终还是叹息声走开。   “等等。”霍沉又叫停他,在鲍聪惊喜的目光下说去其他话,“替大哥寻个大夫瞧瞧罢。”   鲍聪想了想,问:“您是说,大少爷的鬼疰之症?”   霍沉微感错愕,没想到他们是知道的,只听鲍聪又短叹声:“这病症已有好些年了,老奴大夫、方士都曾请过,并未好转。”   闻言,霍沉适才被玉佩激高的兴致复又沉寂,鲍聪离去后,仍坐在明窗下发怔……   ***   “好生厉害!改日你做好了,务必带我们瞧瞧。”外面传来阿显的声音,云飞跟着他唱和两声。   霍沉始才回神,抬眼瞧向门边,便见空荡荡的店里进来个少女,身后还跟着三条小尾巴——云飞、阿显和闻慎。   “三哥?”小尾巴云飞先瞧见他,握着根钓竿问,“你不是该在云水斋么?”   “没甚么事,过来瞧瞧。”霍沉冷静答他,眼不经意瞥去一旁,端端对上双亮煌煌的眼。   嗯?   有人莫名心跳失控,坐在角落动也不动。   令约没等到他问话,些许失落,眼皮耷了耷才走近他,而后又放亮眼死死盯着他。   她今日实在奇怪,霍沉这么想着,总算出了声:“贺姑娘有话要问?”   被问的人克制着点点头,缓慢道:“昨儿夜里我想出个名字,就叫九霞斋,你觉得如何?”   何等郑重其事,却只是说这么句,霍沉生出种噎食的无力感,噎过了又觉好笑,答她:“甚好,这事全凭你做主。”   后半句话听着亲昵,本让人多心,奈何令约只听甚好二字,欢喜回身时发觉三个少年都定睛望着这端,瞢然问:“瞧甚么?”   三人一愣,云飞噢了声:“没甚么没甚么……只该巡逻的都巡逻了,可是该回去钓鱼了?”   这日阿显得假,两个小少年跟着兄长姐姐来城中一是帮着辗转各铺巡视巡视,二便是想拖亲拽友到竹坞里钓鱼去。   显然,闻慎便是那个友。   至于亲么……   长街上,为避闲言碎语特意抓来云飞走在后头的霍沉问道:“你二哥呢?”   “起得晚了,在罗婆婆那儿吃馄饨。”   “……”   “是了。”云飞想起一事,抬眼看看前面走着的少女,又仰头看向身旁的人,“当时闻大哥也在那儿,他说,今日好容易不用办案,也想跟我们去顽会子。”   霍沉:“……”可他不想。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霍老板硬了(拳头硬了   下回预告:小学生春游,小学鸡开窍!   我今天下午一直在著名B姓视频平台看民国天后清纯佳人白玫瑰的演唱会,太感人了,《船》《离别的车站》《烟雨濛濛》都都都太好听啦,然后就很想穿书(穿电视剧),做一瓶的歌迷(好淳朴的梦想(稍微不淳朴点就是,想穿成民国千金大小姐,和白玫瑰做朋友hhhhhhhhhh   然后我的新笔终于到了,我又可以快乐写字快乐画画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琚年 1瓶。 第34章 湖畔春   仓庚喈鸣, 绿茵茵的竹海伴风摇曳,满耳沙啦啦声响。   一群少年人缘溪而行,各自拿着根钓竿,或刨刨岸边野草, 或逗逗溪底游鱼, 不时顽笑几句。   令约慢掂掂跟在最后, 悠悠忽忽地想着事儿:几时起她也变得贪玩儿了?受邀去钓鱼时竟没半点回绝的意思。   试想她生在竹坞, 却从未钓过鱼, 多无趣。   “嘶——”   思量间, 她霍的吸口凉气, 眼睁睁见一块石子从脚下飞了出去, 继而险险擦过霍沉衣裾, 结结实实撞到闻恪腿上。   令约:“……”   抬头看去, 两人都已停下步子,满脸无辜回觑她。   “咳, ”她心虚指了指闻恪脚边的石子,“无意冒犯, 方才没留心脚下, 踢飞了它。”   闻恪笑意温和:“无妨,贺姑娘足尖可有大碍?”   少女没醒过神,呆呆晃了晃头。   倒是霍沉眉头深拧,回头看闻恪时略为恼躁:“闻大人做知县想必是屈才了。”   竟管去姑娘家脚上,未免太宽。   他语气不善,引得前面几人纷纷驻足回身,场面一时凝滞,只闻恪还笑着:“见渊说笑,在下并非以知县名义关心贺姑娘, 而是朋友,倘使方才踢到石子的是见渊你,在下也会这般询问。”   言语真诚,霍沉额角抽了抽,臭着脸瞧令约一眼。   “……”令约缩了缩下巴。   若她先前还摸不着头脑、不知霍沉为何会与闻恪呛声的话,这会儿教人一盯,便甚么都通透了。   这人眼底分明写着“赌气”二字,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那样同她撒娇。   恍惚间,她似是又回到元夕那日,当即难为情地别开眼,弱弱提议:“走罢,早去早回。”   几个小少年觑觑然收回目光,也没再闹,只互相附耳低语些甚么,付云扬则满脸幸灾乐祸,似有调侃地等在原地。   令约瞥尔垂眸,深怕再踢飞甚么惹事端,走得极慢,一边又尤为在意地琢磨起霍沉那个眼神……   这事难道不是他先挑的头么,怎到头来他自己先赌起气?她没替他“出头”,这会儿又该同她怄气了罢?   她忽尔清明得跟明镜似的,忍不住撩了眼皮子,可惜只一道背影甚么也瞧不出。   ……   蜻蜓湖虽被称做湖,可藏在竹坞里,顶多算汪潭,紧挨猫竹山山脚,细眼山泉汇入潭中,另端又连通溪流,潺湲有声,更显宁谧清幽。   若非藏在清溪坞里,只怕也能引骚客流连。   “这儿好,改明儿来边上插枝柳,往后长棵细柳更有意思。”云飞搬来块平整石头放至岸边,一面感慨句。   “正是,长得壮些还能坐去树上钓鱼,还要有意思。”阿显异想天开附和他。   闻慎则蹲在岸边拨弄下潭面,弄皱几朵绿云才舒坦笑道:“我倒觉得空些好,几时我那抛石车做好,就推来这里顽儿,没准儿砸几条肥鱼。”   闻恪见机插话:“我虽不拦你造这造那,但你亦不该像前些日子那样日日逃学,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好大哥!你再念下去鱼恐怕也睡着来。”闻慎恹恹央他。   岸边渐渐热闹起来,付云扬也在一旁嫌弃起阿蒙:“这便是你挖了整早的蚯蚓?只差比鱼钩细。”   “可小的确乎挖了整早……”   “罢,分去他们那儿。”   “是。”   所有热闹中,只两人自始至终没开口说过话,令约坐在阿显带来的小杌子上,掂着钓竿向右侧瞟上眼。   仲春湖畔,莠草杂花丛生,霍沉静坐其间,似乎比她还矮出截,腰际别了根玉笛,手随意扶在膝上,仍是那副不高兴的神情。   这人实在爱板着脸。   她想着,阿蒙那头已将鱼饵送来她这儿:“贺姑娘,鱼饵。”   话声引得霍沉侧首,只见令约眉眼低垂接过小竹筒,而后轻手轻脚地抖了抖竹筒,挑拣出一条歪歪扭扭的蚯蚓。   霍沉:“……”   他无奈叹息声,叫道:“阿蒙。”   短短两字砸到阿蒙耳边,有如洪钟当头,登时一个激灵,震声道:“贺姑娘!”   令约教他吼得手一抖,蚯蚓落去杌子旁的石头上,颤巍巍蜷缩成一团,阿蒙仓忙拾起,另只手搂来半空中晃悠的鱼钩,道:“姑娘纤纤玉手怎能碰这腌臜东西,小的替您挂便是。”   令约:“……”   霍沉:“……”   众人:“……”   倒不必如此夸张。   “咳咳咳。”付云扬那端呛了几声,喉间似是按捺着笑意,扬声与几个少年道,“那便说定了,今日谁钓的最少,谁就簪——”   “厉害!闻大哥!”   “好肥的鱼!”   “说好君子坦荡荡,你竟背着我们先动手!”   闻恪凭一条鱼引来几个小少年的关注,一阵骚动后都急忙忙坐下,静心垂钓,被忽略的付云扬气结,但没道理发作,只好也掂着鱼竿坐至湖边。   风轻轻儿呼着,令约枕着双膝,托腮端视潭面,鬓边细碎的发微微颤袅。   近岸处水清见底,沙石偶教暗流冲散也看得一清二楚,再往深处去些,便只见山色与云影天光。   静谧许久,阿显那里忽然低赞声:“欸,有了。”   小少年欢喜提了竿,果真钓起一尾巴掌大的鱼儿,信手抛去脚边刨出的小水潭里。   水花溅得极高,令约欣羡瞅上眼,默默抬高自个儿的鱼竿,确认鱼饵尚在才又放下。   等啊等,日头一阵高过一阵,旁边不知是谁又提了竿,“咻”的声,又不知是谁将鱼抛下,“噗通”一声……   只知这声响一声接一声地响起,就好似湖底全是鱼。   久久没能钓到的人不免怀疑起甚么,难道说……是阿蒙手臭?   毕竟这岸边只她跟霍沉是阿蒙亲串的饵,也只他们连根水草也没捞起。   就在她预备推卸责任、诬陷阿蒙时,阿蒙忽也欢呼声,钓起属于卑微阿蒙的鱼。   霍沉:“……”   令约:“……”   难得贪玩一回,却落得如此境地,令约难堪收回眼,途径霍沉时有意多看他眼,果然捕捉到他臭得不能再臭的脸色。   唉,恐怕是气上添气,更气一筹了。   她正想着,无鱼问津的钓竿忽像是被重物拽了拽,登时醒素,头未回正手便猛的提竿,一条肥鱼在空中盘旋几圈,甩干鱼鳞上附着的水,最后晕晕乎乎坠进阿显脚边的小潭里。   “噫!”阿显两眼乍亮,朝兀自发懵的少女笑出口白牙,而后侧转过身,“是我们赢,我阿姊先钓着。”   付云扬闻言支长脖颈,越过几个少年看那两人眼,含糊嘀咕句甚么,令约听不清明,但也知他们几个在背后拿他们做赌,无奈何撇撇嘴角。   这下可好,只剩霍沉一人未开张了。   令约回身,阿蒙竟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替她挂好了鱼饵,她哭笑不得地谢过,抛了钩。   一旁的霍沉不时瞟向左侧,发觉某人总是欲言又止地盯着他,忍不住彻底偏过头。   四目相对,话到嘴边的令约又生生将话吞了回去。她本意是想让霍沉高兴些,不然浑身罩着阴云,鱼儿哪儿肯上钩,可一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又恐说完这话他更怄。   难。   少女心底百般为难,面上功夫更要做足,索性漾开抹微笑,冲霍沉弯了弯杏眼。   霍沉握竿的手微微撤力,鱼钩被咬拽也无动于衷。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笑——她虽性子浅,但遇着有趣的事总会解颐赏笑,唯独这回,没人逗她,她仅对着他一人冁然展颜。   霍沉无处安放的左手慢慢圈住腰间玉笛,尽管她笑了那么一瞬后就若无其事地回过眼,他仍是抑制不住地悸动,若无这身躯壳阻挠,恐怕心已跳去云端。   一朝霁朗,霍沉再看湖底的云时也不觉堵得慌,反觉得它们胀鼓鼓又皱巴巴的样子像极先前了自己,有些可笑。   “咻——”   旁侧的少女转眼间竟又提起一竿鱼,霍沉眼快收敛好笑意,似是被定住,怔怔举着空竿。   令约这儿则是一回生二回熟,将鱼甩了两圈后稳稳接来手里,鱼身滑腻,摘钩时好费了番气力,偏偏它还挣扎得厉害。   应付之际,她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个绝妙的主意哄霍沉。   只见她侧身搁下钓竿,双手摘下鱼,随后不着痕迹地向前抛了截,噗通一声,鱼跌进霍沉身旁的小潭里。   霍沉摸了摸溅来脸畔的水,僵硬低头,一条鱼正浑身不自在地游来窜去,激得水有些浑浊。   他又抬起头,眼前的少女没有像方才那样笑,而是捏了捏空无一物的耳垂,慢声慢语解释:“是它自己飞过去的。”   好容易认命的鱼:“……”   “想来是上错了钩,见是我,就忙不迭找你来。”她继续道,言语间甚至解释起他为何一条也没钓着,委实贴心。   氛围正好,闻慎却十足不懂事地感慨来:“霍大哥还用漂亮姐姐哄吗?”   云飞闻声惊恐扭头,拽了拽他衣角。虽、虽他说的是事实,但这不应当,三哥只是被贺姐姐哄,又非觍着脸求贺姐姐哄,不同的。   “阿慎。”闻恪也不赞同地叫他声,他坐在尽头,虽未听清那边人说甚么,但听见闻慎淘气就不自觉想管束句。   闻慎闭嘴,装作无事发生,令约则是心虚垂了垂额,不愿面对霍沉的脸。   她哪里料得到闻慎会跳出来起哄,这下好,恐怕是又冒犯到他了。   见众人各有所思,付云扬与阿蒙遥遥对望眼,从彼此眼中读出同样的意思:这位会恼才怪。   果然,霍沉似是被闻慎这话点醒,憬悟到她这是在哄自己,一时间又膨胀起来,单凭这副躯壳再挡不住甚么,灵魂也出了窍。   他将钓竿插去石块间不管顾,而后抽出玉笛夷悦吹起来。   笛声盘桓于溪湖边畔,流丽悠扬,似与竹涛、泉涓、鱼浪声融为一体,全然惊扰不到湖中觅食的鱼,该它上钩时仍旧上钩,并不会因岸边笛声停止自投罗网。   令约清悄听着,忆起冬日里坐在溪畔听笛的事,那回他的笛声是呜呜咽咽的,和今日不同……她浸没在思绪中,和从前一样,觉得似乎忘记些甚么。   左右也钓不起第三条鱼,她干脆也撂下钓竿,伏低脑袋在脚边捋些野花跟莠草玩儿,霍沉眼望着她,越发慊足。   待到午初,一行人总算优哉优哉地收了场子,几人中钓最多的无疑是先发制人的闻大人,此时这位年轻的知县高兴吟上两句诗,随后便计划起犒劳手下的事。   几个少年也攀比得上劲儿,不单数量要比,个头也没落下,争执不下便请闻大人做主,只付云扬一人记得最初下好的约——谁钓的最少,谁就簪着野花儿过剩下半日。   霍沉闻言,从飘忽云端跌落,乜斜眼睇他。   付云扬背对令约冲他挤挤眼,其后笑转向令约:“贺姑娘手中花环可有用处?”   嗯?   令约愣了瞬,垂头看手里东西……野草编成的草环,凌乱插上几朵粉黄野花,丑得别出心裁。   想明白他是想把这草环戴去霍沉头上,不觉歪头觑向霍沉,见他薄唇轻抿,面上没半点不情愿,蓦然间想到甚么,举起花环挡住唇边的笑。   等笑意收敛妥当,再才亲自递给他。   “多谢。”   受罚之人礼貌谢过,混不介意花环有多丑,直接将它顶到头上,心里想的是,有朝一日,他也要给她扣一顶花环,和她一般好看的。   回到竹坞,溪边浣衣闲谈的两个妇人瞧见头顶花环的人,憋笑半晌。   也因这个,郁菀家去后又替霍沉添了笔好,不好颜面,是个真丈夫。   作者有话要说:  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总得……戴点草。   回头看这章似乎太含蓄了些_(:_」∠)_总之,论撒娇的重要性,阿约对霍老板开启了宠溺模式,但是霍沉还要作一波(?我真的没有给错剧本吗   好在闻大人对阿约是父母(官)爱,不然看见亲弟弟助攻别人多惨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ris安柒 11瓶;小雨 3瓶;琚年 1瓶。 第35章 闲窗影   花朝晴明, 初阳探窗时,令约正坐在妆镜台前任由郁菀打扮。   每年生辰时都会被压住来这么遭,从首饰到衣裙样样崭新,她也习惯来, 只是不知何至于此。   她又非甚么老人家, 哪儿用过什么生日?小时候么, 尚且会为漂亮衣衫流露欢喜, 如今么, 穿着新衣总有两分不自在。   “娘——”   郁菀正替她绾发, 听她开口以为是她坐不住, 连声许诺:“快了快了。”   令约默了默, 又瞅眼镜中人。   世人常说女大十八变, 这话放在她身上半点不假, 从前那个面黄肌瘦、被伙伴笑话成丑八怪、瘦猴儿的小丫头竟不知不觉间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   好、好看是好看,就是……   她垂下眼帘, 扫过上衣褙子,又扫去裙摆, 通身都是浅绯色、浅杏色、浅丁香色……看过后试图仰头, 却被郁菀按住脑袋:“别动,就快了。”   “娘,”令约平视着镜面,委婉问,“这么穿可是太粉嫩了些?”   及笄那年她便被扮成鹅黄色,后来两年又是月白、水绿,统统都是浅嫩颜色,如今她也满了十八,又拢上一身粉, 教人瞧去,岂不徒惹难堪?   “姑娘家合该粉嫩嫩的,前日去轻罗巷取衣裳,店家娘子不还说你平日穿得素么?作何为这事儿脸薄?”   “……”令约背对她鼓鼓腮,全不像素日里当惯姐姐的人,默尔片刻与她打商量,“那明年能不穿么?”   届时十九,再不想穿成小丫头模样了。   郁菀听后弯了弯唇角,温柔笑道:“倘若你明年还在家中,我便依你,你乐意穿甚么便穿甚么。”   少女不禁一愣,呆邓邓问她:“我为何不在家?”话落,当即恍然,不可思议地瞪圆杏眼,不须臾道,“娘少胡说。”   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郁菀瞥见她耳尖变粉,没再说话,笑吟吟将发髻簪好,扶她起身:“转两圈教我瞧瞧。”   令约依言转上圈,心下大抵还为那话乱着,瞧着呆呆儿的,还不及陀螺转得好看。   好在身段瘦窄,最是衬这衣裙的,浅绯色旋袄教人绣成桃花领抹,六幅罗裙一搦纤腰,腰间系以杏粉绸带,坠挂只香囊,袅袅盈盈。   郁菀笑抃,转身去镜台前寻耳坠,令约本还愣着,直到郁菀手伸向某个小方匣时,脑袋里嗡嗡响了两声。   记忆倏地被唤醒,她一掌覆去木匣上,顾不得掌心疼,僵声道:“娘去底下瞧着爹爹罢,免得他又烧了灶台。”   “……”   虽说贺无量的确烧过灶台,但那已是三年前她及笄时的事,此时听她提起,郁菀眉梢轻动。   罢,好容易见她家姑娘害羞,便不过问。   郁菀循着她那拙劣借口离了阁楼,人远去,令约才懊恼吹了吹手心。   是有些疼。   不待掌心麻酥酥的感觉褪去,令约便打开那只木匣,里头确实装着几副耳坠,但底下还塞了封小信——当初咕噜送来澄清霍沉清白的信。   彼时难堪,她也不知如何处理这信,烧也不是丢也不是,只好将它搁进这方匣里,这一搁便搁来今日。   她抿了抿唇,随意取出对小坠儿挂去耳垂上,而后心不在焉地瞥那信纸两眼,终于,一个没忍住教它重见了天日。   再读这信时,心境全然不同于当日,那时误以为他有断袖之癖,见此澄清无比赧然,今日再看,似乎能透过信纸、穿梭数月光阴,清清楚楚地见着霍沉写信时的神情。   觉察到自己有笑,令约伸手轻按住嘴巴,默默收起信纸走去窗边。   室外的光总算得偿所愿探进窗内,令约像平常那样挂好陶响球,垂眼看去霍沉的院子里。   如今的院落里已搭起架竹椽,沿着东侧篱笆,正是他们下棋时霍沉量的那块,只不过竹椽尚空,不曾扶枝。   而霍沉此时正浇着院西的玫瑰,隐隐感知到什么,偏首抬眼。   一抹杏粉色从窗畔消失,他捏了捏眉心,当做眼花。   险险避过他目光的少女松了口气,又低头扫一遍自己,最后捂着半边脸下阁楼去,默念道:太粉嫩了些!   “阿姊!”   阿显今日特允了假,见她高呼声,乐颠颠冲来她跟前,献宝似的捧出两个瓷罐儿,一黑一白。   令约再顾不上恼衣裳,而是挟笑揶揄声:“年年都送这个,好没新意。”   打她及笄那年起,阿显就从几个小同窗那儿听来姑娘家需用面霜、手膏的事,为此,他掏出积蓄买来几罐做她的生辰礼。   他并不知这些东西有郁菀替姑娘家备,还当是新鲜玩意儿,日日提醒令约涂,尤其手膏,总说她造纸易伤了手,故而每早上学前都要摸摸嗅嗅自家姐姐手背,确信她用过才欢喜去。   往后每年生辰时,小少年都会送面脂、手膏给她。   此时阿显听她揶揄,骄傲扬了扬下巴:“这回不同,这两罐却非从胭脂坊买来,而是在那个京人那儿买的,旁的姐姐用过都说好!”   令约好奇,揭盖瞧了瞧,如实评价道:“瞧着、闻着都没甚么不同。”   “怎会!”可比从前买的贵上两倍。   只这话阿显没说出来,又小声补充:“京城里的姑娘都喜欢,自然好得很。”   他近来也冒出变声征兆,说话时嗓音沙沙的,只有小声说话时还像从前那样,令约听了将两罐花药膏搁去台几上,笑意粲然拍了拍他脑袋。   “多谢。”   阿显笑得傻乎乎,不客气地应承下,没后听她问起:“你说的京人可是捉弄过付公子的那位?”   阿显点头,疑惑:“阿姊也知此事?”   “单听云飞提过一句,再细的就不知。”她说完挑眉,“你不是爱抱打不平么,怎么还去他那儿买东西?”   阿显不好意思地刮刮耳廓,嘴甜道:“比起付二哥,阿姊更要紧。”   令约失笑,然而想夸他嘴抹了蜜也不成,毕竟他想吃口蜜都得央告好几日。正替他遗憾,厨里钻出两人,贺无量一脸希冀地端着碗寿面,招她坐去桌边。   如今这天底下,给姑娘做寿面的父亲大约没几个,不过贺家历来如此,便不觉奇怪,几人开轩围坐,郁菀说起想带她去买钗花的话,令约想到自己这身衣裳,忙回她不去,遂才作罢。   吃过寿面不多时,院里来人唤了几声,房门敞着,众人闻声偏头,潘雯已提着两包东西走来门边。   “阿雯来啦。”郁菀笑着请她进屋。   潘雯偷觑眼令约,低了低头,将东西往郁菀手中塞:“爹娘教我送来的,都是些吃食,还望叔婶别弃嫌。”   “甚么话,好巧家里还有两条活鱼儿,走时你带回家。”说完便留她坐下。   潘雯私底下气性大,但在长辈面前多少收敛,这时安安静静坐到令约边上,见她未施粉黛、笑容清清浅浅,止不住难堪。   三日前碧岩街上,那个霍沉为她又是踢人又是威胁,恐怕他们现今要好得紧……那些话霍沉指不定也同她说了罢。   可他们说的全是实话,又非有意编排她。   潘雯冥顽不灵地想着,令约却忽将手摊来她眼底,一看,手心里躺着块儿芝麻糖,她蓦地烧红脸颊,弱声言谢。   听她说谢,令约诧异瞧上眼,没说话。   与此同时,同贺无量远远坐在窗下的阿显也古怪歪了歪脑袋,吐出两字:“奇怪。”   贺无量正想着事儿,随口问:“甚么奇怪?”   自然是潘雯奇怪,往常她见了阿姊,恨不得时时盯着看,今日却头也不抬,更像是做了亏心事。   他笃定想着,手顺势伸向竹碟,然后便教贺无量无情敲打下:“方才睁只眼闭只眼便罢,还想来?”   “……”吃块糖为何如此艰难?   恰在此时,廊下飞来只熟悉的白鸽,缓缓落到窗台上,黑豆般的眼对上阿显:“咕咕咕。”   阿显一把搂住它,又听门外传来秋娘的声音,贺无量这下索性带阿显从厨屋穿出,留她们女人家在里头说话。   他还想着些事,出来后便靠阑坐下,阿显瞥他眼,手偷偷探进窗内摸出两块糖藏好。   眼下秋娘已乐咍咍进了堂屋,怀里抱着足足三个小匣,不必猜也知有云飞和霍大哥备的礼。   嚯,不愧是霍大哥,还是这般胆大!   他想起云飞与他说的某些话,再看看怀中咕噜,转身朝贺无量道:“我去找云飞说话。”   “去罢。”贺无量恰巧也不愿留他,撵人去后独坐廊下,侧耳听溪水响动。   ……   阿显穿过溪侧小径,到霍沉院外时只见他一人坐在竹椽下,檩条横亘,稀稀落落地挡下薄薄的晨光,只留斑驳的光影在人身上。   “霍大哥。”   小少年打断霍沉的思绪,他抬眼。   “云飞在么?”   霍沉发现他怀中抱着咕噜,忍俊不禁:“他出去寻咕噜了。”   这只蠢鸟一早被放出笼后就四处逗玄鸟去,久久不见回来,云飞放心不下,骑马寻它去。   “原是这样。”他还以为这是云飞给他传话呢。   阿显松开咕噜请它自个儿回,殊料咕噜执意不从,留在他胳膊上不动,果真无赖得很。   “进来等他罢。”霍沉那里招他进院,他想了想,亲送咕噜回院。   竹椽架好后,石桌也挪去底下,阿显坐去霍沉对面,才知他自个儿在这儿弈棋,于是放下咕噜诚心认了错:“打搅霍大哥下棋了。”   “无碍,消遣罢了。”   话音未落,东风袭来椽下,头顶响起阵清脆悦耳的铃响,阿显抬头,见一串铁马挂在椽下,随风自鸣。   “有趣,几时我也在檐下挂几串。”少年笑道。   霍沉似是笑了笑,随意向他解释句:“往后此处养些葡萄,铁马惊鸟儿用。”   “甚好!”阿显说道,想起来前藏的糖,从袖底摸出给他,“霍大哥吃糖么,穆婆婆家的芝麻糖也好吃。”   霍沉喜吃甜食,从前最不愿教人提起此事,奈何平生得罪小人颇多,都恨不得说给全天下听——尤其付云扬,后来知道的人多了,索性看淡。   嗜甜又如何,偏见者为愚。   他淡然接过,答谢:“多谢。”   短短半早就收到两句“多谢”的阿显并不哪般开心,为难看向剩下一块芝麻糖,渐渐动了歹念……想吃。   霍沉约莫是看穿他的心思,忽对未来小舅子的过往生出几分好奇,毫不客气地戳他伤疤:“你那消渴病得了有几年?”   阿显立时耷拉成霜打过的模样,幽怨且沉痛道:“八年。”   “咳。”绕是霍沉,也在听到这话后呛了声,据他所知,面前这位八年前也才四岁出头。   “大夫怎生说的?”   阿显傻愣愣想了会儿,摇头:“不记得瞧过大夫。”   “那如何得知?”   阿显脸庞微红,张望张望四周,压低声:“这说来是件丑闻,极不雅观。”   霍沉眉梢轻挑:“说来听听。”   多亏有云飞,近来日日向阿显灌输“我三哥恐怕改日就成了你姐夫”的话,这才使得阿显对霍沉生出过分的亲切感,竟也愿意重提往事。   早在八年前,他还是个小混蛋,某日在院中玩耍时不知为何耍邋遢,当院撒了泡尿,贺无量和郁菀发现时尿旁已聚来一群蚂蚁……不巧的是,那年宛阳正好有个得了消渴病病逝的青年人,病症也有这一条。   他那会儿年幼,几乎日日吃糖,郁菀从书中得知小孩子亦会得此病症后,便再不许他吃糖。   霍沉仔细听完,沉吟半晌问:“之后可曾再试?”   “试甚么?”   “耍邋遢。”   “……”阿显先是语塞,末后渐渐瞪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樱桃煎,终于呼应了第一章 的蚂蚁梗。   下回预告:震惊!准姐夫竟公然带小舅子做出这种事情!   然后为本章只同框1s的男女主来个小剧场——   今天的阿约:再也不要穿成这样了(呆滞.jpg   【一年后】   被霍老板打扮成鹅黄色的阿约:生无可恋.jpg   霍老板:霍涛可以,我也可以。   (感觉自己每天都在作话仗糊行凶,真实疑惑我怎么这么多话!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limmer 20瓶;Fum耶 2瓶。啾咪! 第36章 风铃语   马厩旁, 阿显扶膝盯着地面上懒洋洋过路的蚂蚁,声音绷得紧紧的:“是有蚁穴。”   霍沉颔首,随后悠闲背过身:“我替你看着,你且试试。”   阿显浓眉蹙顿, 应下后心底止不住念叨:阿弥陀佛, 我贺令显并非有意冒犯自然, 在此方便只是为求证一事, 见谅见谅。   念叨完想起这儿不该拜佛, 当求土地神, 忙改口重念一遍。   良久不闻声响, 霍沉抬了抬眉, 问道:“还需用杯茶么?”   “不必!”阿显赧赧道, 破釜沉舟一咬牙, 站定撩衣,光天化日之下撒起野来。   须臾, 阿显恍恍惚惚绕去霍沉目光所及处,垂头丧气道:“好了。”   “嗯, ”霍沉闲定, “过会子来瞧。”   阿显并无异议,愁颜赧色中又夹杂着隐隐的期许,正要跟他回去,云飞已骑着马儿朝马厩来,见他们同在此处,奇怪询问:“三哥?你们做甚么到这儿来?”   阿显回头看向某处,皱了皱颜面,道:“过会子同你说,咕噜已教我送回你那儿, 你莫忧心。”   一说咕噜,云飞当真转了注意,匆匆牵马儿去棚里,气哼哼埋怨:“明儿说什么也不放它,笨鸟准是又乱飞迷了路。”   霍沉总算不复闲定,怫然不悦睇云飞眼,殊不知云飞根本没觉察哪里说错,唯有自己吃闷。   几人并肩而行,即将走近屋舍时,辍然驻足。   只见前院里钻出抹靓丽人影,在放眼全是绿意的竹坞中鲜妍得像是棵花树,直教人挪不开眼。   令约不知身后动静,径自送潘雯到梅树底下,潘雯手里提着两条尚甩尾的鱼,欲言又止,好容易转过身却在屋舍边见到霍沉,顿时哑言,憋着话告辞去。   奇怪,怎安静得不像她了?   令约心底咕哝声,回身之际骇然对上几个愣愣瞌瞌的人,不由懵怔瞬霎。   从哪里来了群呆瓜?她暗笑,原想招呼声,可惜话刚到嘴边,她也像潘雯那样哑了声,愣愣垂下眼。   “……”不妙,还是被人撞见了。   她沉默着,掩耳盗铃般挡住半边脸,脚步匆匆地小跑去踏跺底下。   直到少女纤影被遮挡去,云飞才揉了揉眼,转头问阿显:“方才那人是贺姐姐么?”   阿显还恍恍惚惚想着去溪边盥手,听了他的话清明两分,看傻子似的看他:“不是我阿姊是谁?”   “我还以为是见了花仙,”云飞讷讷,“可她为何不同我们招呼?”   “唔,她好歹是个姑娘,害羞罢了。”阿显分毫不顾姐弟情分,将人出卖个干净。   霍沉细细品味着“害羞”二字,念及早间浇花时阁楼上一晃而过的粉,不由勾起嘴角。   她在同他害羞,不但如此,还偷窥他浇花?   他大胆猜测着,忽而喜不自胜,心花怒放回院里去,两个少年猜不透他,径然坐去溪边摸石头说话。   ***   秋娘在贺家坐了好些时候,除给令约送来几份礼外,还带来些早间蒸的杏酪点心。   来时堂上有个眼生的姑娘在,她少说话,待潘雯去后,始才眉开眼笑地夸道起令约,尤其是夸道她的新衣,时到隅中才不舍回屋后去。   郁菀笑洋洋送她出门,再进门时走去窗边,将贺无量唤回屋。   日光照得堂屋敞亮,旧漆方桌在窗底下微微泛光,反的光投去角落,一盘蛛网竟也颤巍巍发亮。   好容易歇息在家,贺无量却闲不住,这时找到拂子四处清扫起来,郁菀由着他,同令约坐去窗下择菜。   隅中过半时,贺无量也已扫至廊外,正撑懒腰,便见阿显闷头蹿回廊下,仔细一看,小少年唇瓣紧绷,两道眉毛用力攒着,眼也涨得圆鼓鼓的,似乎极力憋着甚么。   这模样他再眼熟不过,这小子打小爱哭鼻子,近些年才好些的,今儿又这般,贺无量不由得撂开拂子,将人领进屋。   郁菀、令约一见,也是了然。   “这是恁么?”郁菀疑龊,“总不会是跟云飞闹不和罢?”   阿显甩甩脑袋,克制不住漏出哭腔,想冲去郁菀怀里,可转念又想到自己如今大了,只好转头抱住贺无量,闷声闷气嚎了起来:“呜呜呜我甚么都想起来了呜呜呜呜……”   “你想起甚么?”   “呜呜呜呜呜呜嗝……”   “……”   几人面面相觑,等他将天性释放个够,再才问他。   阿显抹一把泪,涨红脸看看桌边两人,最后拖着贺无量到偏堂去,只半盏茶时,便一前一后出来,两人面上神情各异,却共有着同一种隐密的欢喜。   之后,阿显垂首坐至堂中,贺无量又叫去郁菀……再半盏茶时,郁菀又单独唤了令约去。   懵懵憕憕半晌,总算轮到她,故一进偏屋便问:“究竟什么事?”   郁菀抬眼,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直白将霍沉带阿显去马厩旁造次的事说来,令约听得好笑,问:“那他想起甚么了?”   “倒难为他,竟还想得起那许久的事。”郁菀笑把阿显的话传给她。   八年前,年仅四岁的阿显尚未开蒙,整日里只知哭鼻子要糖吃,某日在院中发憨时,不慎掉了块方糖在地下,一时玩心大起,对准了浇了泡尿,哪知后边儿引来群蚂蚁……还引来场子虚乌有的消渴病。   令约:“……”   这事的确教人啼笑皆非,两人出偏堂后怜悯揉上两把阿显脑袋,令约顺带递了块芝麻糖安抚他,愁云满面的小少年挣扎接过,微微腼腆,趴在桌上一口一口吃起来。   果然还是很爱哭鼻子,余下几人如是想着。   ***   越若黄昏,前来竹坞小聚的郁家众人也驱车离去,暮色四合,唯独竹坞上空还留有两缕橙红,落在溪底冲也冲不走。   郁菀扶着凭阑看天,轻轻送了声气,算是欢喜了整日。   她回身,隔着窗牖看去略为昏暗的堂屋里,某个衣裳鲜妍的少女正聚精会神翻看着郁欢赠她的新棋谱,郁菀笑意带来唇边,心道改日还是得同她对两局,不然总记挂着,好不可怜。   想着,迤迤然绕进屋,似有打趣地说道:“只翻着这个,旁的礼不瞧瞧么?”   令约一顿,转头看向壁桌上几个方匣,最是怕收礼的人又感头大,秋娘虽没说是谁送来,可她眼明心明,想不知都难。   郁菀见她面露为难,忽也拿定主意,决计违背丈夫意愿,夜里亲自点拨点拨这不开窍的……   只可惜,她识错了人。   当她连夜来了少女卧房,坐到窗边弯弯绕绕、含含蓄蓄道明那位霍见渊的意图后,这位在她看来不大开窍的姑娘露出一脸的明白,坦然道:“娘说的这些我都省得。”   “……”郁菀完美的微笑裂了条口,须臾问,“那阿约如何想他?”   令约这回默了声,转眸忖量,脑袋里的霍沉一会儿冷巴巴、一会儿浅笑、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赌气,乱糟糟的,许久她才归结出一句:   “他向来很有主见,不过从前不大会说话,如今好了些。”   “……”郁菀无奈按按眉心,“我是问,你待他是甚么心意?”   令约对上郁菀的目光,眉间忽升起些局促,偏眼铰下截烛芯,低声道:“我待他是有些纵容,不过我永远不会——”   郁菀教她后面半句吓了跳,偏偏她又停下,唯有接着问:“永不会甚么?”   “没甚么。”她摇头。   这下反倒是郁菀眉心凝起忧思,小心翼翼道:“见渊是个好孩子,你若于他无意,他日他向你表了意只尽快回了他,万不可吊着人家。”   令约:“……娘。”   她嗔怪声,郁菀料想中本该温馨的彻夜长谈也戛然而止,轻咳声快便离了她卧房,门一掩,令约便伸手捧住微热的双颊。   她可没想吊着霍沉。   烛芯似乎被她铰得过分短了,火焰微弱,令约起身盥洗前又取来一盏点上,灼亮中,但见秋娘送来的几个方匣静静堆在桌上。   她心念微动,朝最大的方匣伸出手。   匣底铺了方黛蓝色绸帕,一串真正的占风铎安稳躺在其上,三颗小铜铃围坠在圆盘下,中心垂下一缕流苏,攒有一颗透红玛瑙,圆盘上方则形如树枝藤蔓,盘旋成蝶恋花的样式,以便悬挂。   取出轻晃两下,三颗铜铃撞得叮叮当当响,清脆动听。   再比对比对收来窗台上的陶响球,好看得不止一星半点……少女默尔片刻,支起身推开半扇窗,发现对面亦是亮通通一片。   霍沉正也立在窗前,见她开窗,立马抬手摘下檐下的风铃,佯装成不是在刻意等她的模样,掩窗。   令约:“……”   所以这人比她还害羞么?还是他其实没瞧见她?   罢,虽他眼神不怎么好,但眼光还是极高的,世上再没有这般好看的风铃了。   可惜的是,她这句评价只维系了堪堪一晚,翌日再到城里时,街头近乎人人都说着同一句话——   那位霍三恁么那样没眼光?   本是要去糖坊巷的人生生停下脚步,走去两个卖花的阿婆面前,买了两束杏花问起究竟。   阿婆探她眼,咕哝问:“姑娘可知那对南方来的小兄弟?”   令约点点头,这兄弟二人早在当初众人抨击霍沉时就在宛阳有了名姓。   “正是此事,那霍三当他们胡乱定价不肯收,谁承想那玉雕是我们大赜高祖皇帝所雕!”阿婆说得眉飞色舞,“如今有人肯花万两白银买回京做贺,方家少说能得几百两回佣钱呢,你说是不是霍三没眼光?”   作者有话要说:  霍老板:……   阿约:(搓搓狗头   情侣风铃get!   本章掉落红包,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琚年 2瓶。 第37章 太疯癫   细说此事, 还当追溯去腊月里。   令约教岑伯请去云水斋那日,云飞曾在茶坊外听见两个行商闲谈,说的正是有位商爷从京城来了宛阳、并且有意久留的话。   打那时起,宛阳众多坐商都留意起这号人来, 凑巧有两个行商见过他, 向他们打探番, 便知这位商爷在京中有过好些生意, 只不过前两年患了场大病, 痊愈后就慢慢收了心, 到如今退居宛阳养老来。   道是养老, 可他瞧着亦不过而立出头, 为此还惹来付云扬的疑心。   几番观察之下, 发现这位京城来的孙老爷暂住在东风楼天字号, 更教他起疑:既是养老,如何不找好居所再来?住酒楼算甚么养老?   故而元夕那日, 付云扬一见这位商爷就提了兴致,不料跟去时那人觉察到他, 步履匆匆进了忘尘阁。   付云扬停在青楼外, 冷嗤声,他还从未见过养老养来烟花之地的。   正当他决计不掺这热闹时,却见忘尘阁里出来群姑娘,一见他宛如蝴蝶见了蜜,齐齐扑去摘他面具,那面具是他从霍沉那里借来,可不敢教她们瞎折腾,慌乱中只好摘下护进怀里……   而后便教一群姑娘兜兜搭搭牵扯住,摸了几把脸蛋, 甚至还拍了拍其他地方,付云扬受此“折辱”,再无心甚么上元佳节夜,躲回栗香园暗自神伤两日才好。   知晓他这是教那位孙老爷捉弄了番,付云扬气结,但也消停下来。   二月伊始,那位孙老爷便四处受邀于城外踏春去,某日从杏子坞回东风楼,竟见到一位京中老友寻他来,二人把酒叙旧。   那位友人姓祝,此番离京是为寻一份礼——   大赜虽不似前朝那般推行“抑商贾”,但对商人,始终不乏贬挫。   祝老爷同孙老爷显然并非同类,他野心更甚,从发迹起便一心谋取官位,巴结达官权贵,借以拔高身份地位;另一头出钱建祠堂、修桥路亦是为了攒些声望名誉。   如今正达临门之际,祝老爷便想寻个非凡宝贝赠去,然辗转江南,家伙物什购置不少,真真合心意的却是没有。   孙老爷住在东风楼多时,曾与方琦来往数回,那日恰逢方琦巡视,他索性将方琦引荐给祝老爷。   方琦听闻其来意,虽不觉自己手中能有甚么能教这位老爷瞧上的,但还是毛遂自荐,将其领往各铺瞧了瞧。   妙古斋是方如山在世时经营起来的,店中掌柜是他早年在扬州结识的友人,因被抄家,隐姓埋名来了宛阳。年少时裘马轻狂,也使得他对古翫古画知之甚多,流转来妙古斋的物件皆由他掌眼,从未出过差错。   不过店中珍惜物件并不很多,唯有阁楼上那幅存世数百年的名家字画称得上是万般难得,乃妙古斋镇店之宝,若论交易,少说值八千两。   那位祝老爷看过,惋惜道:“东西是好,不过老夫去湖州时已收来一幅字画。”   如此只有作罢。   岂料下阁楼时,祝老爷留心到北面儿架上那座玉雕,脚步一顿,请伙计拿来瞧瞧,他当下不动声色,只多瞧两眼那玉雕就离开。   后两日他没再跟着方琦逛,而是自己走动几处,周家万宝轩、碧岩街云水斋都逗留过,直到花朝前一日,他又到妙古斋去。   又请伙计将那玉雕请出,彼时掌柜的也在,他如今年事已高,目力昏倦,看宝贝常需假借叆叇。   祝老爷放下玉雕,笑问他:“掌柜以为这物件值金几何?”   叆叇后,老掌柜目光闪耀着琉璃光彩,仔细看过后摇头:“不值三千两。”   那祝老爷听是这等价钱,当下打算抛三千两买去,不料掌柜的又撂出一句:“只这玉雕并非小店所有,原是人寄卖此地,由不得我们定价。”   “他要多少去?”祝老爷急忙忙问。   “非万两不可。”   那祝老爷如意算盘打得再响,这会儿也装不住了,咬牙将实话说与掌柜的。   本朝高祖皇帝平生爱好雕玉,登基后却听谏臣点评其玉景“意境略有,雕工实差”,震怒之下暗地遣人将自己所雕两尊玉作送往民间,以平常人身份流转……   果然,无人问津。   天子沮丧,便由那两尊玉雕流落市井间,如今数百年已过,一块儿普通玉石辗转至今已是价格斐然,更何况天子所雕玉作。   “祝老爷的意思是,小店这玉雕乃高祖皇帝亲雕?”   “正是,”祝老爷道,“传闻二十年前已有座玉雕重出江湖,教当今圣上请回宫去,想必此事掌柜的也有所耳闻。”   老掌柜顿首,心道确有此事,又问:“老爷为何如此确信?”   “早两日并不确信,故看过后不做声张,只琢磨着撞去万宝轩、云水斋里,老夫也不过问那些宝贝来历,单凭眼看,答对七八,便知我这双眼还未昏花,今儿又来瞧着玉雕……”祝老爷顿了顿,“果真教我瞧见。”   “甚么?”   “老夫打小长在京城,认得些宦寺,尝听一个老宦官提起过,高祖在雕山石时喜留下一小阙,这本是添瑕疵的作为,高祖却将之视为独特……您瞧,这处是甚么?”   老掌柜举着那片宛若硝子石的东西,凑近那玉雕,当真在山石上见着那小阙,转念想:   难怪前些日子有人拿五千两问价,那二人也是不依,倘这真是天家遗落,只怕是无价之宝。   “不瞒掌柜,老夫此次离京正是为寻一礼,这玉雕教我碰上,恐乃天意。”他兴奋扬了扬宽袖。   依他所想,届时回京以这玉雕奉承那京官,那京官再借此奉承上头,必然能一层层的分些好下来。   起先不知这宝贝是寄卖,便想请掌柜的定价,就此买去,毕竟这物件脱去天家外衣后,值不当多少。但后边儿晓得是“非万两不可”的寄卖,就知卖主明白此事,干脆大方买下。   区区万两白银,能与他的前途相比不成?   兹事体大,店里伙计当下请来方琦,祝老爷再见他三言两语说明此事,方琦意动。   那高氏兄弟曾向他许诺,若真能万两卖出,他们愿拿出五百两回做佣钱。   白白得五百两的好事,普天下哪个商人不肯做?   那祝老爷见他迟迟不语,忙从怀中掏出一卷钱钞,道:“老夫来前便已揣定主意,这里是一千两,少当家权当订金收下,待过几日我那账房先生从苏州赶来,必备余下九千两来。”   方琦再无顾虑,敛眸应承下。   早在收来这座玉雕时,他就因“仁厚”在市井间得获颇多赞誉,这时若或再传出他独具只眼、而霍沉有眼无珠的话,似乎又教人振奋些。   他有意声张此事,因而只半日,流言便在市井间坌起……   想起年幼时霍涛与霍沉对他的鄙薄,方琦忍不住轻笑声。   他们霍家人也不过尔尔。   ***   糖坊巷里就连吹来阵风都是香甜味道,令约两手提得满满当当,全是为庆贺阿显没患那消渴病买来的糖与点心。   只她仍想着从卖花阿婆那儿听来的话,以至于走路时也心不在焉,出了糖坊巷,一路走到东风楼前始听人声鼎沸。   今儿收花日,东风楼饮食半价,食客诸多,一些小贩为沾光也腾了货郎担儿到登月桥附近,故比别处都要热闹。   当然,多出的热闹也大都是称道方琦善有善报,偶尔拌两声霍三的名字。   眼下令约再过来,愈多眼神落去她身上。   元宵前方家提亲惨遭回绝、元宵后两家断绝生意往来……这事儿是他们前些日子的闲谈,无人不知。   “好好儿的姑娘,怎恁地没眼光?”不知哪处货摊前冒出这么句话。   令约默然,出神想到别处:是了,怎忘了她也是被说眼光不好的那个?   正这空隙,方琦满面春风踱出东风楼,见令约路过,即刻敛回笑意,心道,真真儿得了老天爷保佑,今日又帮他回。   他心下得意,面上却愈显黯然,当着众多人的面儿走去令约身前。   令约回神顿足,抬头便见方琦面露苦楚地瞧着她,忍不住蹙眉……这人只怕又要装模作样了。   她提防着,果然,方琦牵出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温声唤她:“贺姑娘。”   四周目光灼灼,令约不愿睬他,方琦遂伤神垂眼,兀自唱起独脚戏:“想不到如今见你比登天还难。”   此话一出,众人窸窸窣窣交头接耳,揣度他话里意思。   “事先请你莫恼,我拦你只为与你说最后一席话。”他苦笑,“父亲做决定那日我有事往杭州去了,是以没来得及拦他,你若怨我这个——”   令约品出话里的不对味,不再一味听他做戏,自己也跟上,故作吃惊打断他:“您清清白白,我怨你作何?”   方琦愣住,须臾回到苦楚中:“此事是因家父呵护孩儿而起,我本不清白——”   “这本非坏事,哪里就玷污了你清白?”她疑惑问。   不似往常那样老成,一派少女天真,周围旁观的人不禁没心没肺帮她说话:   “是啊,这便是方公子您多心了。”   “我听牙行那马四说,这是件顶好的事儿,贺槽主如今日日欢喜得很呢。”   方琦:“……”似乎哪里不对。   “可不是,多亏方老爷肯放过呢。”人群中冒出句格格不入的大实话,带着笑意。   众人循声转头,见是个俊美公子倚在桥栏边,沉寂半瞬,片刻后,四散逃开,或有好心的还不忘提醒下东风楼外排队的食客:   “霍、霍二无赖来了!”   因这一声,方琦眼睁睁看着人来客往的街道一晃变得“寸草不留”,唯剩几个货郎担重的缩去岸堤边,额角狠抽两下。   分明才仲春时节,霍涛却已打起折扇,此时见人群作鸟兽散,扬笑慢悠悠走近。   他难得没醉酒,衣裳也熨帖清爽,若非知晓他为人品性,只怕也要将他当成个翩翩公子。   令约抬脚要走,却教霍涛出言拦住:“贺姑娘且慢,今儿我替你出出头。”   话落,手中折扇唰的声收拢,指向坐满众多食客的东风楼。   方琦拉下脸色,警告道:“有甚么花招去别处耍,东风楼不是你能招惹的。”   “有趣。”霍涛不以为意,又张开折扇摇两下。   这时,跟在他身旁低眉顺眼的小厮抬脚朝东风楼招牌底下去,站定,中气十足吼道:“今儿未时前闲云居饮食费用全免,倘或骗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于是,脸色黑如锅底的方琦又眼睁睁见店内半数食客鱼贯而出,过登月桥往灯心巷闲云居去。   “好了,贺姑娘请。”霍涛笑意得体,与她拱手道别。   “哼。”方琦重重冷哼声。   令约眸底露出些许茫然与狐疑,想问霍涛这是何意,可又时刻记着此前他毁漂塘的事,不敢多言。   这人不似方琦,方琦虚伪且虚荣,而他就是个疯子。   然不等她作出反应,霍涛便不再看她,转过脸讥讽起方琦:“幸喜你不是个姑娘家,否则以你品行,旁人又该说与我登对了,我可不愿——”   “霍涛!”方琦厉声喝断他,仅存的虚伪风度也被抛开,压低声扯了扯嘴角,“你既有时间胡言乱语,不若好好操心操心保命的事。”   旁人不知乘月巷里那些烂事,他却有门路知悉,如今那老无赖扬言要杀了小无赖,倒很有意思。   空荡荡的长街上,令约呼吸微微凝滞,对上霍涛骤然阴鸷的眼,懊悔方才多听那么句热闹,该早些走开的。   “哒……哒……哒……”   一阵轻而缓慢的马蹄声靠近耳畔,她缓缓转头。   白马之上,霍沉只望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霍涛真的很蛇精病,每次写他我用词都会夸张且做作,狠起来自己都骂,杀伤力还无穷大。(就把别人和自己放在同样高度=杀伤力无穷大。 第38章 复迂回   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 霍沉倒来得悠闲,令约又拿那双亮莹莹的眼晃他,面上还留有几分看热闹看过头的惊愕,他不禁生出些好笑, 但克制着, 利落翻身下马。   霍涛神情晦暗不明, 见到霍沉后更是几经变幻, 最终目光划过三人, 静默走开。   竟一句调侃话也没留给霍沉。   “哈。”方琦忽霍笑上声, 此前教霍涛气个半死, 这时却因见到霍沉, 重新掘出昨日从妙古斋里得来的得意, 似有扬眉吐气之态。   “二位果真手足情深, 世人谁不知霍涛赤口白舌,岂料今儿个半句重话未对霍三公子说, 委实教人羡慕。”   阴阳怪气,莫名其妙。   霍沉不睬他, 定睛瞧向令约, 两人相视一眼,缄默不语。   “贺姑娘也回竹坞?”霍沉憋了会儿话,干巴巴问道。   令约点点头。   两人默契动身,旁若无人地朝东风楼旁侧拐,独留方琦在原地紧咬牙根,暗恨今日不交好运。   半晌后,方才深深吐出口气,宽慰起自己:昨儿已然撞了大运,今日得失不计较也罢, 再说,真要论亏也是闲云居亏,只霍涛那败家犬做得出这等生意。   如此轻蔑想着,心情也和缓许多,甩袖离开。   ……   石板窄巷里,灰色粉墙间两人一马勉强得以并行,步履悠然。   少女两手挂得满满当当,霍沉犹豫半晌,终究还是问出声:“可需霍某代劳?”   令约听明白,下意识抬高胳膊给他瞧:“只是些点心罢了。”   还不及一根嫩竹重。   霍沉:“……”   话虽如此,可他就在一旁,手里空有缕缰绳成甚么样子?   “是了,”令约忽想起一事,平静偏头,“阿显的事还未同你说谢,这雪花糕权且当做谢礼如何?”   她将右手递去,食指指尖微翘,勾着根粗剌剌的麻绳,底下坠上包鼓囊囊的糕点……霍沉盯着她泛红的指节,原想问何须谢他,奈何话一过脑就知晓她要答些甚么,无非是那些客套话,索性也不问,厚着脸皮承下她的谢礼。   这般,他两只手也算是有了些用武之地。   走出主城,天光豁然寥廓,令约望向竹林,回想起去岁她在这处打方琦却教身旁这人瞧见的事。   显然,霍沉也是,他眼底漾出笑,问她:“为何不骑那头小驴?”   “我不驮甚么重货,带着它走走停停反而费事。”令约目光越过霍沉,看向他那匹白马,坦然道,“你若牵着它各市奔走,少不了给人添堵,白白惹人嫌。”   当然,有阿蒙和秋娘在,决计轮不到他去各市乱窜。   霍沉再度沉默:“……”付云扬单知他不会说话,哪里知她也不会说话。   也罢,他在她这儿吃的闷还少么?   令约也隐隐约约觉察到那话不妥,试图转去别的话上,问:“怎不见云飞?”   早些时候,他们似乎一齐出竹坞的。   “去了书院。”霍沉答。   她偏转过脸,看她惊讶,霍沉向她解释来:“早间遇上闻大人,道从今日起会去书院授课五日,便邀云飞辅助他做几日事。”   面上这样说,实则却是替云飞寻个由头去书院听几日学,想来是从闻慎那里听去什么,这才周到相邀。   “原是这样,”她惊喜叹道,看似在替云飞欢喜,结果出口时却是在夸闻恪,“闻大人果真处处为人着想。”   初来宛阳便替百姓昭雪翻案,繁忙之际不忘遣人修老路、通排水渠,处处为百姓便宜,不单如此,更是东边儿搀老翁、西边儿劝邻里,除了不帮一群顽皮孩儿捉鸟雀外,便再没不好的话传出。   今儿又是替云飞着想番。   “……”霍沉指摘不出她话中不对,闷打颏瞥她眼,发现她眼眸清亮亮的,指腹不觉摩挲几下缰绳。   “贺姑娘。”他突然严肃唤她声。   两人恰巧走入竹林地界,阴翳遮来地面上,斑斑驳驳,令约教他叫得脚步微沉,心下惊疑。   做甚么?   她……她方才的确有讲一句大实话,可他总不至于为这个怄气罢。   事实证明,霍沉远比她以为得严肃,他问她,阿显为何会走上念书入仕的路。   令约犯懵,想不通话是如何跳来这里的,但还是老老实实答了他:   一来么,是因阿显小时候气力小,总爱哭,众多叔伯看了无不摇头,说他生错了模样,本该是个小丫头;二来么,则是郁菀有意如此。   霍沉听了后半句,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好一会儿才问:“依令堂看,读书人比做工的好么?”   “这是甚么话?”令约不满他,“娘要是这么想,又怎会回了那些文人反嫁给爹爹?”   “噢,那依贺姑娘看,读书人比商人又如何?”他飞速接上话,吐词含含糊糊。   令约一愣,迟钝发现这人简直拐弯抹角得厉害,周折到头,竟还是在拿自己与闻恪做比较。   她思索阵,不留情面地戳破他的小心思:“你也当天下四民商为末么?”   “事实如此。”他倒没有想象中那样难堪。   “也是,”令约认真踩着竹影,“不过天下之大,兆庶之众,总不能人人都做同一件事罢?”   她说完仰头看霍沉,眉梢轻翘:“再说,如今朝廷都不兴抑工商了,你怎么还这样古板?我们江南既奢侈又尚富,你为商几时受歧视了不成?”   霍沉:“……”   没听到想听的话,他不甘追问:“那为商的与读书的,究竟哪个更好?”   令约垂下头憋笑,霍沉唯有盯着她发顶。   安顿好笑意,令约才向他盘算道:“士农工商几字,工商毗邻,从前被打压也是一齐……我既是做工的,那便选患难与共的‘商’罢。”   再草率不过的话,却让霍沉遂意,他满意松开手中的缰绳,指尖愉悦地挠了挠马颈,引得骏马打了个响鼻。   ***   此后数日,云飞与阿显一同上下学,令约少往街市去,而是随贺无量到猫竹山南段巡视,家里若需买甚么,便由郁菀与秋娘结伴同去,再带个阿蒙赶车。   至于霍沉那里,付云扬刚好谈拢桩生意,得闲来竹坞住上几日,帮衬着他扶起葡萄藤,空竹椽一摇变成葡萄架,系着风铃,逍遥得像是隐士居处。   到第五日一早,令约从屋后取了小背篓和两双草鞋出来,昨儿落了场夜雨,上山还是套双草鞋为好。   掩上门,她在廊下多站上会儿。   雨后的篱笆小院似乎透亮透亮的,葡萄嫩叶亮晶晶地在滴水,椽下的石桌湿一块儿干一块儿,汪水的地方倒映出小片透过檩条的天。   一时间,她也萌生出在院里种些甚么的念头,再晃眼,周围的竹子教她冷静下来。   绕回屋前,贺无量已备好斗笠在院中等她。   令约匆匆下了踏跺,与此同时,她瞥见云飞的身影飞奔过小桥,朝屋舍边来。   “甚么事跑这样急?”贺无量回头好吃一惊,不等云飞跑近便问。   云飞面颊通红停来贺无量面前,弓着腰,两手撑着双膝气喘吁吁:“大案!烦劳贺叔、贺姐姐等我片刻!稍后便来!”   说完这话,小少年又挺直身,直直奔去屋后,不多时便拽着两位兄长到前院来,还带着个同样云里雾里阿蒙。   贺无量带几个孩子进堂屋坐下,郁菀听到动静也赶出来,倒了杯水替云飞顺了顺气。   “出了甚么事?”付云扬急忙问他。   今儿本是他待在书院的最后一日,若非出了甚么要紧事,定不会着急回来。   云飞缓过气,道:“是妙古斋!那个方琦教贼人骗了去!”   早间书院并未授课,学生们都坐去空院里听夫子调琴,闻恪与云飞也静坐石灯旁。   本都好端端的,然而一曲未尽,就有一个别刀的衙役进了学堂,附去闻恪耳边说了甚么。   云飞就在闻恪边上,但见他脸色霎变,不顾礼数起了身,与弹琴的夫子鞠躬告辞。   云飞总觉出了大事,心念一动跟上闻恪,他本不是学子,门童并不阻拦,闻恪亦不避他,出了书院便朝那衙役道:“详细说来,如何牵扯出‘东西南北风’?”   所谓“东西南北风”,乃是大赜王朝初建时冒出头的一群骗棍,传闻由前朝余孽组织,他们号称“天罗地网难网风”,以“东西南北风”自称,除了天王老子佯充不得,士农工商、三教九流他们皆能假扮。   数百年来,他们行骗大赜,骗局无数,更有文人收集历来骗术,汇编成书。   这情形直到最近百年来才稍有停歇,偶尔冒出江湖,骗术也不及书中记载高明,人们都道他们已是“行将就木”,也有人猜这是有人小打小闹,仿效“东西南北风”行事。   无论如何,这事如今都落来宛阳。   那衙役拧着眉,苦恼道来,云飞也从旁听了个究竟。   却说那高氏兄弟为母寻医,末了打听到一处叫白头的地方,听闻那里住着位品性古怪的癞头神医,便想早日带母亲前去。   去妙古斋寻方琦时恰逢祝老爷留下定金离去,方琦将此事说与他们,两人大喜过望,因问几时能卖出,方琦只教他们多等两日。   那两人应下,此后几日常到妙古斋问,祝老爷那端始终没音信传出,不禁着了急。而祝老爷那端也时常去,气恼方琦传出这话,唯恐有人抢在他前头买了玉雕去,又恼他那账房迟迟没赶来宛阳。   直到昨儿午后,忽然闹起事来,原那兄弟二人是瞒着他们母亲卖这玉雕,昨日她母亲听两个老妇说漏嘴,顿时急火攻心,带着两个不孝子到妙古斋要回宝贝。   方琦自然不愿到嘴的鸭子飞走,只得好言相劝,不料那病妇当场晕过去,兄弟俩中小的那个哭嚎起来,便说不卖,眼见着做兄长的也要动摇,方琦忙以他母亲的病劝告:   他们从南方来本就是为寻父亲,如今父亲还未找到,母亲又病重难求医,迫不得已才卖这宝贝,临了哪有不卖之理。   那青年犹疑,恐他母亲醒来再与他们怄气。方琦正觉说服不动,就来人跟他传了话,道那位账房先生到了宛阳,祝老爷派他来说,他们已兑钱去。   正当方琦松气的空隙,那高氏兄弟却已决定不卖,气得方琦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就要甩手不做时,祝老爷派来传话的小子却不依,灵机一动劝起两边。   后来,方琦依那小子言替他们出了车马盘缠,扣下五百两佣钱,自家掏出九千五百两垫付他们,赶在关城门前将母子三人送上去白头的马车上。   高家人去后,方琦总觉心神不宁,当晚并未回府上,而是住去东风楼天字号那位祝老爷厢房对面,整夜里不得安睡,只盼着天亮后他们早些将余下九千两送去府上。   到天将亮时,他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再醒来,甚么祝老爷、孙老爷、甚么账房先生,统统不翼而飞,只在方琦枕边留下张字条:   “天罗地网难网风。我等在此谢过方公子,祝愿今后生意兴隆,财运亨通,东西南北风拜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智障别骂了(。   然后,好有礼貌一“东西南北风”,第24章 郁年舅舅元宵节讲故事讲到他们一句,这个名字想了好久,原本想叫“惊天骗棍团”,太普通了一点也不中二!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方琦比较惨还是闻大人比较惨,但我知道我挺惨的(O_o) 第39章 竹林净   “东西南北风”再出江湖的事不日便传开, 不单宛阳,周围几地也都知晓,闻恪虽星速派了缉拿令,但人们都知那群骗棍一直被缉拿, 从未被逮捕, 故不抱指望。   方家。   前些日子还春风得意的方公子因被人骗去八千余两, 整日食不下咽, 即便那尊假冒成天家玉作、勉强值金三千两的玩意儿还留在店中, 也不能宽慰他半分, 反倒看那玉雕一次, 痛心疾首一次。   比他还愤恼的自是方胜, 不仅要为那群骗棍恼怒气愤, 还要为方琦被骗一事怄火, 那日阴沉着脸将人撵回府,在祠堂请出家法叱责方琦一顿后又禁足他半月, 省得他再出去丢人。   而方琦,只消一想外头人会如何传三过四便焦灼不已, 遂听凭方胜处置……心想, 总比当面听着强。   到这时,他不禁想去霍沉身上,想这人究竟脸子有多厚,竟能在风言风语底下泰然自若。   他隐约觉得自己并不想知晓真正缘由,故而不愿深究,此后大半月里足不出户,友人来访也是请方胜出面借口责罚谢客。   至于方柔那头,方家此次亏耗不小,她院里月例也被扣去半数, 到宝奁斋挑新首饰时不由悲从中来哭了起来,彼时岑伯就在宝奁斋,听她哭得莫名其妙,皱眉绕去云水斋坐镇。   ……   垂杨蘸水,树下小儿堆泥,黄狗抛根,水埠上一个发白牙摇的老妪和两个妇人并排浣衣。   年长的那位,正是宛阳有名的稳婆郑婆子,最是好扯闲话,婆家姓马,膝下有四子一女,老大老二老三皆随了爹,性子闷,丫头也打小安静,唯有幺儿随了她,凡事都爱多听几句、多掰扯几回,如今在牙行里办事。   亦即是,宛阳有名的牙子马四。   母子俩倘或坐到一处,宛阳城内上上下下都能教他们说个遍,说他们是“宛阳闲话商”也不为过。   然而正是这么个爱说话的人,打“东西南北风”去后已闷恹恹了好长时候,儿子媳妇担忧问起,才知她是在为方琦难过。   她做了几十年稳婆,方琦是她接生过最出息的一个 ,众人眼皮子底下夸着长大……这样好的孩子,怎么老天不开眼偏教他被人骗了去?   是以,没了郑婆子一马当先,近来的宛阳并不似方琦所想那般传三过四、说咸道淡,反倒因骗棍的事儿添出些低回怅惘意,加之适逢清明时节,愈渐萧条。   城北那户赁屋给“高氏兄弟”的人家近日正忙着去晦气,东风楼也寂静冷清,就连上任不久总是温文和煦的闻县令也露出淡淡愁绪……   郑婆子手里的皂荚团遇水散开,抬头瞥见两个县衙当差的晃过桥头,又叹息声。   一旁的妇人劝她:“阿娘,覅叹气啦。”   “是呀,”另一个也想法子附和,“您不也接生过霍家公子么?他可没教贼人蒙了眼,也是本领。”   郑婆子捶两下衣裳,摇头:“这哪儿能一样,霍三哪儿有方公子为人友善?”   “阿娘这话可就不对,”最先劝她的妇人停下棒槌,有意引话,“昨儿夜里四郎还说,霍三公子为宛阳捐资修路了呢。”   果不其然,郑婆子上了心,问:“可真?”   “骗阿娘这个做甚?”   郑婆子听去琢磨会儿,又叹惋声。   宛阳人提起霍家,但凡经事儿的都会想起霍老爷子,像郑婆子这把年纪的,知晓的又要多些。   霍康本有两个儿子,不比次子纨绔,长子霍逾自幼聪颖善良、不欺暗室,只恨天妒英才,霍逾十五岁那年竟从渡船上坠河身亡。   霍逾早逝后,霍家再没出过一个出息的,反倒都是些纨绔败类窝囊废,直教人伤叹。   去岁回来个霍三,众人多留意他,而后却因他回绝“高氏兄弟”一事饱受非议,如今看来,哪里是人家铁石心肠,不值当便是不值当,什么时候轮到他们好心泛滥来评点。   “阿娘,要我说,你莫再烦恼甚么‘东西南北风’,不如再审视审视那霍三公子。”   “是呀阿娘,您近来不与人谈天,都不知外头夸赞起霍三来罢?”   郑婆子一听,哪想到自己消沉几日就坠后来,登时激起兴头:“都夸些甚么?罢,老身过会子自打听去。”   说罢,浣衣动作麻利起来……   ***   清明乍过,霍沉从鹿灵回来时,城坊居巷间依旧闷沉沉,栗香园里也寂静冷清,稀稀落落几个听词的,喝采声尚不及途径村舍时听见的鹅叫声大。   唯独竹坞中朝气蓬勃。   时维三月,景逼三春,再过月余便当立夏,立夏后快便开山,纸农们再无闲暇操心其他,山上视察新竹长势,山下查检各场各具,日夜祈盼。   今虽分槽,漂塘、场宕等地却是两槽共用,两边人依旧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方家遭“东西南北风”骗后,东槽便有人将此看做报应,言语间虽未幸灾乐祸,但还是会忍不住在西槽人面前提起霍沉,而今在他们眼里,霍沉本领极高眼光也极高,与他合作,实在与有荣焉,至于西槽的,唯有悄声嘟囔他们几句。   初七这早,令约又在屋后装上几双草鞋,出来廊下便见霍沉站在柴门底下仰头瞧她,她抬抬眉:“这是做甚么去?”   寒暄口吻,并不与他客套。   “同你们上山去。”他先斩后奏答道。   令约弯眉一笑,低眼看去地面上。   清明三月多疏雨,道路终日泥泞,令约瞅着他一尘不染的鞋屡,思量间摘下肩上背篓,取出双捆好的芒鞋晃了晃:“套上这个罢,省得拖累了脚下。”   她轻晃着,春日单薄衫袖缓慢滑下,露出截纤细皓腕,霍沉目光一顿,撇开眼,须臾又凤眸微眯……转回视线,试图看得清楚些。   令约却以为这位少爷是在嫌弃她的草鞋,解释来:“配你虽丑了些,但总比脚下拖泥来得好。”   她不由分说,作势将草鞋丢去廊下,霍沉忙将背在身后的手端来身前候着,分毫不见稳重气度。   “接好了。”她招呼声,声音似乎因他的举动染上笑意,可从面上看,依旧是不苟言笑。   霍沉静等着,见她只手在半空稍作估量,不觉好笑:她是在想如何收好气力么?   不等他回神,令约便轻轻一抛,准头很好,端端儿落进他怀里,霍沉垂首看了看手中草鞋,解开草绳,两手各拿一只。   “只你去么?云飞和阿蒙呢?”她操心问道。   “去蜻蜓湖边插柳了。”他捏着草鞋仰头答话。   令约眨眨眼,抱起廊椅上的小背篓:“你稍等片刻,我们快便来。”   说罢,转身离开,不疾不徐拐过廊角后,蓦然停下步子。   迴廊下所挂笋干像是串珠帘,随风摇曳,春雨气味、潮湿泥土的气味与笋味掺和在一处,罩着她。   少女站定等了等,须臾悄悄探出脑袋,见柴门下的人弓腰套上草鞋,而后抬起左脚端详阵、再抬高右脚端详阵,良晌,寂静的小道上传出声低而沉的笑。   “……”令约默了默,收回脑袋。   竟和她想得不同,论起理来,这人不是该皱眉苦恼么?   难得的促狭心思幻灭,她败兴绕回院前,见一众纸农学徒都等着她,忙捏紧背篓带,赧然小跑去院里,众人不觉有异,往屋后拐。   小径上稀疏长着几丛毛茸茸的草,迴廊下的石壁不仅扑上春苔,夹缝间亦有莠草冒出,一阵风过,簌簌摇两下身子,又听几处铁马齐声叮当。   霍沉踩着草鞋走上几步,听人来,抬头看去,最先对上几个猴儿般的少年学徒。   “霍大哥!”   “好长时日不见!”   “霍大哥又同我们去纸厂么?”   几人高兴唤了几声,霍沉俨然成了天上的月,始才露面就教一群星子围拢问这问那,拥去人群最前面走着。   近些日子宛阳都在传他如何卓越如何明智,分明那“东西南北风”北上途中就盯准了他,岂料他生生的避过此局?   此时问他的,也多是这些。   “霍大哥,你那时为何回了他们?”   “霍大哥,你见过的宝贝多么?”   “霍大哥,你从前听那些闲话时怄么?”   “霍大哥,……”   连路磨得人耳都要生茧子来,令约起初还听着长辈们商讨届时号字的事,到后头,心思全转去前面,听霍沉淡淡回他们话——   “小孩子问这些做甚么?”   令约:“……”   行至蜻蜓湖畔时,云飞和阿蒙已在岸边插好两条柳枝等候多时。   令约先看那柳条几眼,再转觑他们脚下,见果然已是拖泥带草的光景,便打消了递草鞋的念头。   路过小湖,不过半盏茶时便拢纸坊范围。   山脚下空荡平坦,正是历年搭马场的好地方,所谓马场,便是纸家斫竹后用来砍青、削竹、拷白的加工场所。   众人从此处上山,这时那群少年才收起聒噪,跑去各自师父师兄身后跟着,专注听事,先前众星拱月的“月”转瞬“众叛星离”,耳边只听云飞和阿蒙在赌见到的第一只鸟会是什么颜色。   实可谓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霍沉独身一人走着,不时看去纸农那端。   往回同来时,他们少说会问几句纸号的事,他也能谈上几句,今日他们却忙得很,也不散,只聚拢说甚么拜山神、祭蔡伦相的事,抑或商量分槽后如何安排人手……   全插不进话。   好半日,走至山腰上贺无量才使人散去,霍沉紧盯着贺家父女,预备凑上去,不料撞见令约跟着两个青年走开,其中还有那个犹犹豫豫似有话说的林达在。   霍沉不悦堆眉:“云飞。”   “何事叫我?”云飞懵懵到他跟前,霍沉一见他眉头皱得更深,转头叫阿蒙。   云飞:“……”难道他又做错甚么?   霍沉与阿蒙低声吩咐几句,阿蒙听后连连捣头,露出幅“定不辱使命”的模样,转身走向令约那里。   “为何不教我去?”云飞还在恼这个。   霍沉睇他眼,不说话,云飞叹气抓了抓耳朵,也罢,不说他也知,还不就是记仇他当初想教贺姐姐做他二嫂嫂么?   ……   另一头,令约正替人出谋划策。   这位招她来边上、身长八尺有余的青年去岁定下门亲事,姑娘是虞岭人,即日便要迎亲,遂想备些姑娘家欢喜的小物件在新房中,可他打小没了娘,亦不认得甚么女人、姑娘,想破脑袋也不知备些甚么,只好寻着时机问令约来。   心想好歹是个姑娘家,该是很容易的。   只可惜,这位贺姑娘咬唇思忖许久也没想出个好的,最后试探着答那青年:“依你看,风铃如何?”   青年发自内心笑话声:“家里又不养花种果子,那防鸟儿的买来做甚么用?”   “……”就,既好看又好听啊。   她实在想不出有甚么好玩儿物件,只好另出办法:“你常给她买糖买点心就是,再不然,去问问孙媒婆也是好的。”   那青年无奈应下,守在最旁边的林达这时也伺机开口:“阿约,我——”   “贺姑娘!”话被喝断。   令约偏头,见阿蒙神色恭谨走近,目光不由先寻向霍沉在的地方,后者正背对着她。   “甚么事?”   “噢,我家爷问这是哪类竹?”他两眼转个不停,一字不漏地复述起霍沉的话,“他方才上山路上见到好几株,不似普通竹子环节而生,而是节节辗转,缠绕而上。”   令约默尔:“……”   又开始拐弯抹角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已经被霍老板走歪了,就在这里发出灵魂三问吧,修文的时候突然发现同步过清明了。   我们阿约就是别人爱情里的狗头军师(。   一则卑微日常:今天我家狗子情绪激动跑来抓我的卧门,我开了个小缝劝它冷静,然后它就使劲一扑门,用它八十来斤的肥胖身躯撞开了我的门,然后门就弹到我脑门上……脑门上……我现在真·头上有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鱼 10瓶;琚年 1瓶! 第40章 绮念生   遍山的竹, 自然不止毛竹一类,环节而生、节节辗转、缠绕而上……当是蕲竹。   令约将话传给阿蒙,目送他走开,再回头时, 林达还苦恼摸着额角。   “你有话说么?”她定神问林达。   林达飞快垂下手, 睨她眼, 又不自在地错开目光, 含混道:“我是来向你认错的, 元宵前同你说的那些全都是糊涂话, 委实不该。”   他不给令约接话空隙, 只大肆批判自身, 有些语无伦次:“你的事本不是我这个外人能指手画脚的, 当初是我唐突僭越, 到如今我也想明白——方家并非我们所想那般好。”   至少,他们狭隘。   不过是求亲被打回, 何至于逼得纸坊分槽?这气度,尚不及他林达。   想他林达, 被拒后正眼瞧她都不敢, 方家却理直气壮报起积怨来……到底是方家胸襟窄,他当初竟说甚么“方家甚好”“方公子甚好”的话,实在说得轻巧。   分明那之前他就在桥头听见过她的话,她既说了方琦不磊落,定是知晓甚么的,他怎么还能说出那些话?   青年黝黑的面庞烧红,令约看在眼里,轻送声气,试图开解他:“不必道歉, 你也是存的好心。”   林达怎会不知他是出于好心说的那番话,可愚钝就是愚钝。   “再有,”他又抬了话出来,炯炯有神的眼看向少年时曾仰慕过的少女,认真道,“此前的事,是我误会了霍公子,其实——”   “贺姑娘!”话又被截断。   阿蒙这回是小跑来,笑出口白牙:“我家爷问蕲竹做箫笛可好?”   林达:“……”   大块头青年:“……”   令约无奈轻叹声:“我又非手艺人,怎知这些个?”   “噢。”阿蒙浑不在意她说了甚么,得了话只再作一揖,“多谢贺姑娘。”   走开去。   林达顺眼看去霍沉那里,隔着数竿翠竹,他正背对着他们,很是刻意。   他不免流露出几分笑意,接上适才的话,对令约道:“其实他是个顶好的人。”   说完,先前请教令约的青年将手搭去他肩上,宽慰似的拍了几下,继而转头看向令约,笑道:“我们都瞧得出,霍见渊待你极好,又总爱缠着你,你待他么……”   也好得很?   青年迟疑没道明,令约却做贼心虚地补上这几个字,随后不可思议地绷紧身子,心跳变快。   她待霍沉这样好么?他们全都瞧了出来?   “你待他么,的确不及他待你。”大块头决计老实袒露心声。   令约:“……”   竟生出些不满:她分明也几次三番维护霍沉,还总是哄他,怎就不及他好?   可这话她说不得,只能听这位即将成亲的大兄弟苦口婆心劝她:“你省得,大伙儿都拿你当亲妹子看,你如今也大了,当为自己着想着想了。”   旁的姑娘家尚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们家里却只听她一人的……唉,他重重叹息声,又回头拍几下林达肩膀,语重心长道,“阿达也是,老大不小了。”   “……”就你能耐。   林达腹诽句,瞥一眼面色如常的少女,而后低头寻了块石头蹭了蹭脚下的淤泥,又像是剐蹭干净了别的东西,催那青年道:“走罢,省得又吃鲁广师父骂。”   那青年委屈,诚然,他近来高兴得过了头,总教师父敲脑袋,一个劲儿提醒他再过月余就要开山造纸,害他尚未成亲就先尝到“小别”滋味。   两人预备走开时,阿蒙又来了这端。   “贺姑娘!”   令约抽出神,眼底写满“又要问甚么”几字,觑阿蒙。   阿蒙想,幸好他是听人差遣才来,不然该多难堪,也不知遣他来的人自在不自在?   心下嘟哝着,话也没落下,又接着传话:“我家爷听闻竹有雌雄之分,遂想请教贺姑娘怎生辨竹之雌雄。”   “……”林达及大块头青年默默走开。   令约垂下眼,笑了下:“走罢,我教他去。”   见她笑,阿蒙抓了抓耳根,乖顺领人过去。   此时人已四散,连贺无量都不管顾她,没了踪影,光影婆娑的竹林间,一眼只见霍沉与云飞两个,不知说着甚么。   霍沉听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不似方才那般急躁,稳重许多,便知来人不止阿蒙一个。   愉悦盖过不满,不愿再听云飞委屈巴巴认错,而是伸手拍向他后背——后背本就是云飞“哑穴”所在,话声登时落下。   令约知道他该转回头了,避开眼,看他身旁那竿蕲竹。   其实,她是知晓一些的,篾匠年年都来山里伐竹,除了爱用毛竹,蕲竹也是爱用的,甚至在篾匠眼中,蕲竹更贵。   宛阳篾匠以胡二最为手巧,胡篾匠没念过书,但时常会念半句韩愈的诗:蕲竹竹簟天下知。令约小时候就被他抓着念叨过,知晓蕲竹本非宛阳所产,能生在猫竹山上也属不易,据他说,蕲竹还有个名儿,叫笛竹。   既叫了这个名儿,做笛萧定是好的,可惜宛阳没有专门做笛萧的手艺人。   她先前不答霍沉,一是出于无奈,二是出于怀疑,怀疑他只是寻个由头来打断他们交谈罢了,他本就长于笛萧,定然知晓蕲竹作用的。   霍沉回了头,看她似乎在出神,掩唇干咳声。   “叨扰了。”   “……”   装得一本正经,令约语塞阵,这时云飞也垂头丧气转过身:“贺姐姐。”   她先问云飞:“怎么没精打采?”   云飞气不愤,将她当成能降服霍沉的靠山,撇撇嘴告状:“哼,好心被当做驴肝肺,有人只知记仇,却不记得我的好。”   他可帮着他在阿显面前游说许多好话,阿显现今拿他当亲姐夫看,他却转头记起自己站错队的仇来。   哼,他天性不通男女情愫不可么!不可么!   霍沉:“……”   河豚常常怒气满腹,这时的云飞便像那河豚,令约想着,抬眼看霍沉。   只一眼,就为云飞出了气。   霍沉眉心蹙聚,过了会儿僵直抬手,拍桌板似的拍起云飞头顶:“回头答应你一件事。”   气鼓鼓的云飞一听,沉吟会儿,按照以往“小事不用求,大事求不动”的惯例来看,倒也合算,便渐渐消气:“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事情至此和平落下,令约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又成了那个“与闲人胡闹”“游手好闲”的,无奈何问:“如何?还用我教你辨竹么?”   这样蹩足的话,也只霍沉能面不改色地应承:“当然。”   她展颜笑,仰头看了圈附近的新竹,喃喃道:“这时节初笋都长高来,说了也瞧不见。”   不过么……清明时节有的是新笋出土,她没说,只引他们往山上走。   霍沉一边接话:“说了明年也能瞧。”   “明年?”令约低头看着山路,未被踩过的黄泥紧紧抱着竹根,周围瘫着脱落的笋壳,她忽地问,“明年你们还住这儿么?”   若是搬去外面,再来岂不是烦琐?   霍沉不知她是出于何种心思问的这话,但他隐秘地觉知到一丝欢喜,答得自然:“不然种花做甚么?”   也是,他的花儿全是他亲力亲为亲种的,他可不像为别人做嫁衣裳的人。   令约静静眨两下眼,不再问这个,走几步又想起有些话须叮嘱他们:“等开了山,走路多留意些,倘听见山上有人喊话,那是他们放竹下来,千万要去高处待着。”   说着她又摇了摇头,“不好,届时还是不来为妥,没人看着你们。”   她也很忙。   云飞、阿蒙虚心应下,单霍沉没有自知之明,不平道:“霍某以为避开几竿竹并非难事。”   令约没道理拦他,他也不是甚么小孩子,只由着他。   不语半晌,几人又登高许些,见山间仍有许多新笋,霍沉了悟,随她走去一株约莫半人高的嫩竹前。   “嗯,大概有四五日了。”令约小声嘀咕句,几人围来。   云飞这时也好学起来:“如何,它是雌是雄?”   令约指了指竹顶:“你瞧它首节,生独枝的便是雄竹。”   她转身又觅一竿生双枝的,娓娓道来:“这等并枝生的才是雌竹,善生笋,长得好的,便不伐,留下做传宗接代的种子,我们这一带都管它们叫‘娘竹’,先前在路上说的‘号字’,便是在娘竹竹身上号印,免得误伐。”   “原来如此。”云飞手摸了摸那竿雌竹。   令约偏头,问某人:“省得了?”   霍沉郑重其事点头:“省得了。”   她不动声色,轻快迈开步子,带他们朝北段走去。   山路算不得平坦,偶有杂草丛挡道,但她脚下从未有过磕绊,甚至还时时留心着身后几人,深恐他们出了差池。   霍沉由衷钦佩起眼前这位姑娘来,试想在岭南时,他们也时常登高,一是因大夫教他多走动,二是因大夫教他多极目远眺对眼力好……初时登山一趟,后几日但觉两腿酸痛,少年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她这么个细胳膊细腿的姑娘。   也不知她最初上山时是多大,哭没哭过?   他试着想了想少女垂泪的模样,可惜,始终贫瘠了些,丝毫想像不出。不论是放声痛哭,还是梨花带雨,都对不上她的脸——   电光石火间,某种孟浪的心思突兀流连至胸腔底下,叩击着他的五脏六腑,耳根也瞬霎蒸红。   光天化日之下,他竟敢生出这等绮念,霍沉顿感无措,双拳微攥。   “姐姐,我们来这儿做甚么?”小少年粗哑嗓门儿一张,吓跑几只鸟儿,也吓得霍沉回神。   原来不知觉间,他们已经停下。   令约被问起,仰了面庞,右手微屈遮在眼旁,仿佛这样能看得更高些。   竹高林深,吞噬着天光,以此地为中心,四周几乎都是老竹,她打量的这株大约也有十多年光景。   稀薄的光影中,少女嘴角轻翘,以一种很是自豪的口吻答云飞惑:“带你们瞧瞧它。”   云飞省得了,问:“它与姐姐什么缘分?”   “是我六岁时号过的第一根竹。”   六岁,她六岁时就上了山,霍沉尽管神不守舍但还是最先想到这处。   她还在接着说,只要谈起造纸,她总能说很多。   “是爷爷带我来的这里,亲自教我号了字,还说,等我几时不愿造纸了或是造不动纸时就来这里砍了它,量量自己‘长进’了几多。”   云飞举头,顺着竹身向上,照旧嘴甜:“看来姐姐长进了很多。”   令约得意更甚,并不谦虚,甚至偷偷瞥了眼霍沉。   霍沉却飞快避开她视线,不再像先前那般肆无忌惮地看她。   她略感费解,与此同时又涌上股淡淡的失望。他不是变得很会说话了么,怎这会儿一句也不说?   “那姐姐要‘长进’去什么时候?”   涩意来得莫名,令约试图甩开,但答他时兴致已然不及先前高:“我也不知,或是到它易根之前罢。”   竹六十年一易根,她也同他们说过。   着实称得上是语出惊人,连云飞都让她搅昏了头:“姐姐雄心实在可嘉,可这未免太久了些。”   且不说那时她已年过花甲,单说近的,难道她都不要嫁人的么?   云飞焦急看霍沉眼,后者却像是教甚么困囿住,没看他们任何人。   怪事,难道只他这个不通男女情愫的杓徕想到这儿么?莫非他从今日起也通透了?   他呆呆儿愣神,令约以为他是教自己说懵,垂眼小声嘀咕:“顽笑罢了,哪里就当了真?”   云飞松了口气,可一转头,看他三哥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来了气。   怪事!方才还排揎这个排揎那个,这时怎自己不上心!实在教人失望!   当然了,失望的远不止他一人。 第41章 杪春去   溪水泠泠, 春草萋萋,眨眼已是暮春时节。   竹坞幽寂,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缘溪而坐,不时朝溪中竹篓里投几块石子, 若投准了, 便听噗通一声闷响, 水花儿浅浅溅起, 石子沉去篓底, 若没投中, 便听叹息声更为沉重。   本该是场消遣游戏, 偏被他们玩得凄风苦雨。   一个没投中, 不高兴托腮, 问道:“那日究竟出了甚么事?”   另一个也蔫头耷脑, 同样丢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答他:“我也不知,依我看, 万事都好好儿的, 只我三哥忽地哑了。”   这一哑巴,下山路上竟半句话也没说,此后这些日子竟始终躲着连贺姐姐面也不见!   “贺姐姐也不高兴么?”   阿显绵叹声:“该是不高兴,以往读书练字时她总陪着我,近日么,用过飨饭便自拾掇去。”   他这般乖巧,决计不是他招惹的她,如此想来,只能是旁人得罪了她。   这人么, 与云飞一谈便知是霍沉。   哼……当着云飞的面儿,阿显只在心底气哼哼:竟对着姑娘家爱搭不理,算甚么大丈夫,定不是好姐夫。   云飞正是怕他有这种念头,从此倒了戈,故而一句话也不敢多抱怨,强忍着声讨他三哥的心思,默默掷石子。   适巧走来两人身后的阿蒙也听着阿显这句,站定摸了摸下巴,思索阵,后装出刚来的模样把一个盛点心的提匣放去二人中间:“秋娘教你们洗过手再吃。”   二人漫不经心应下,阿蒙不多言,步履匆匆回了小楼。   熏香淡淡,充盈在阁楼居室内,霍沉站在窗前,望着对面紧闭的窗,剑眉紧锁。   ——那串铁马被她摘下,重新换上两颗陶响球绑成的简陋风铃,他惹恼了她。   她若知晓那两颗陶响球也是他有意送去,只怕也落得同样下场。   天光倾泻进窗,身侧飞舞的尘埃毕露,透红的玛瑙流苏于眼前轻摇轻晃,身后徐徐响起敲门声。   霍沉顿了顿,装模作样坐去一侧的书案前,教人进来。   正是阿蒙。   向来说话行事都极尽夸张奉承的阿蒙这回竟破天荒数落起霍沉的过失,并且补刀子似的将偷听来的话重复一遍,告诉他,贺姑娘近日很不高兴——霍沉虽知这个“很”字极有可能是阿蒙自己带上,但还是无可避免地陷入泥淖中。   他撵走阿蒙,拿起桌上一个玉兔镇纸,摩挲着兔耳与之对视,脑中混混沌沌。   “连我儿也瞧不起我?”   “你不叫我爹我便不是你爹了么?”   “难道天下只你爹一人是淫.魔色鬼吗?”   “躲着做甚么,睁眼瞧瞧我是怎么待你娘、怎么生下你的。”   兽性大发的醉鬼,咯咯作响的雕花木床,摇摇晃晃的纸帐,以及,竭力隐忍的啜泣声……所见所闻统统化作利刃,扎去个年仅五岁的小孩子身上。   “你是我儿,即便再恨我、再不愿叫我爹,身上也都留着我的血,终有一日会同我一样,你是如此,你兄长也是如此,”醉醺醺的人笑得恶劣,“浪子霍远生下的儿子只能是浪子。”   肮脏的话在泥淖中翻滚,霍沉松开玉兔。   难道真如霍远所说?他也变成那淫猥下流之徒,是以胆敢在白日里,对着她生出那等龌龊心思。   他本可以用“君子色而不淫”的话说服自己,可偏偏,他在这事上听信了霍远的醉话:   “甚么好色不淫,无非是为掩丑,淫便是淫,不是君子么,何不磊落承认?噢噢,倒忘了,认了这个便也脱了君子身份,哪里舍得?”   白玉兔子乖乖巧巧呆在桌上,红玉镶的眼对准他,反着窗边一线流光,亮得像是某位少女的翦水眸。   霍沉绷紧脸面,伸手将兔子转了个身,这下,换做是兔尾巴对准了他。   “……”   他看上几瞬,腾的起身,交椅也被带得退上一截——他竟还敢胡思乱想,这兔子怎会是她,她又怎会有尾巴?   霍沉拂袖离开,踱步过尘埃蹁跹的阳光地,坐到床边,仰身躺下,左手轻轻地搭去眉眼上,高高的鼻梁抵着掌心,几缕焦灼郁结于方寸之中。   他若真成了那样淫荒无度之人,岂不是配不上她?要是哪日再染上别的甚么习性……霍沉拧眉,眉心几乎夹噬了掌间细肉,让人再想不下去,他挺腰坐直身,摘下腰间的佩玉看起来。   眸子里满是茫然。   ……   相隔不远的小楼上,令约掂着串风铃回了屋,走去窗边,只手拿开木闩,推窗换下那串陶响球。   昨儿夜里没发觉,早起时才见风铃圆盘上有几滴鸟儿的秽物。好端端驱鸟儿的东西,竟从鸟儿这儿受了欺,她好笑收了起来,一边怀疑去咕噜身上。   昨日它来窗前盘旋过好一阵,也只有它恃宠而骄不必担心这几颗当当响的铜铃会害了它。   她重新挂好风铃,见对面也敞着窗,不由轻哼一声,皱鼻走开。   对面那人那日又发了疯,她是知道的,虽想不通他究竟在疯甚么,但她也想瞧瞧他要躲去几时,倘或到开山时他还这样避着她……她便再没这闲暇功夫琢磨他了。   以后都不理他。   想着,人坐去小桌边,操起绣篮里的小剪铰起指甲。   动工在望,指甲不宜太长。   她修得仔细,慢吞吞做完这细活儿,摊开十指灵活摆弄几下,末后瞅着手背,送来鼻端轻嗅两下。   极淡的手膏香味,说不出是甚么气味,像是有几分橘皮清香、也有些像梅花香气,总之好闻得紧。   这手膏正是阿显从那群骗棍手里买来的,如今看来,来路虽可疑了些,却当真比胭脂坊里买来的好用。   想到这儿,心情又好上些,离了阁楼忙活别的去。   只要不想那人,她什么都好,何必自讨苦吃?   ——全不知对面某人正在自讨苦吃。   ***   四月清和,鱼苗风细。   纸坊众人于绿影清潭边拜过山神后便结伴到糟坊巷沽酒去,过甘泽廊时正好到九霞斋瞧了瞧。   如今九霞斋外已挂起牌匾,字是郁老先生所题,系着红绸半遮半掩,虽未开张,喜气已有。   店内装潢简洁,只仓库隔得繁复,是霍沉与贺无量齐想出来的搭法,现今只差上漆。   贺无量看上圈儿,满意离开,沽酒时一个高兴多沽许多陈酒,把备来添米的钱也用去。   令约语塞会儿,呆呆问他:“怎么沽这许多?”   贺无量两手掂满了酒,心神舒畅道:“回头送些去见渊家中。”   乍一听霍沉名字,令约表情淡下,不语。   贺无量却没留心,转身与鲁广等人借钱去,直到拐去碧岩街周记米行前才陡然升起疑惑,扭头看了眼云水斋。   噫,似乎好长时日不见见渊了,也不知忙甚么去?   父女俩来时不曾牵驴,是以买过米只能由贺无量扛回竹坞,他便将酒囊转交去阿约手里,教她在米行外稍候片晌。   她依言等着,一会儿仰头看长街上空的晴云,一会儿偏首看两旁来的行人,一会儿又垂眼盯石板路……就是不肯平视前方。   忍耐会儿,她丧了气。   短短几步而已,就算她天生斜眼也能凭余光瞥见那里,果然,自欺欺人才是这世上最无趣的事。   她指尖抠了抠系酒囊的麻绳,不高兴抬了眼。云水斋前一个仆从守着辆马车,大抵有客谈生意来。   正想,门内忽出跳出个小伙计,打恭送客。   “嗐。”贺无量也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嘀咕声,“几时米也涨了价?”   本想买两斗,眼下却只买来十九升。   令约教他吓得回头,贺无量还在盘算:“早知如此,上月就该来。”   她暗暗好笑,方才那股纠捩劲儿也消去——怕甚么,又非她躲。   很快,贺无量不再为米价恼,转而露出见到熟人的欣喜来。   令约了然转身。   然而哪里见到霍沉,云水斋里出来的分明是付云扬。   “……”   终于,有人打心底里默了声。   不想说话。   付云扬也看见他们,微笑致意后先将店里出来那位两鬓成蓬、略显龙钟之态的老先生送上马车,车马离去,方才走过街道。   “贺前辈,贺姑娘。”付云扬轻笑问好。   贺无量与之寒暄数句,不忘问起霍沉:“见渊在么?”   付云扬视线稍偏,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不苟言笑的贺姑娘,摇头道:“去了余安渡口。”   余安与宛阳隔宛水相望,余安渡口与宛阳渡口也只隔着宛水。   “余安?”贺无量疑惑声,想不通作何要跑去对岸。   付云扬笑,一派理所当然地解释道:“散心去,顺道打听船只,今宛阳渡口只有方家的船,他不肯坐。”   贺无量:“……”   嘶,想不到见渊如此爱计较,不——如此有气节。   “他要远行?”这句,是令约问的。   “谈不上远,中旬要去苏州一趟。”   得了此话,令约默默垂眼,中旬的话……他们便该忙工了。   付云扬将其神情兜进眼底,揣摩两下狐狸尾巴又甩起来,故作遗憾地补充道:“这事原本我去便是,不过见渊听闻姑苏有位名医,便想亲自前去,正好瞧瞧病。”   他还病了?   父女俩一齐愣了愣,贺无量先问:“宛阳大夫医不好么?”   付云扬沉思:“此事他尚且瞒着在下,只说寻医没说哪里不适,不过二位不必忧心,见渊一向待自己很好。”   “……”   令约瞅他眼,他看上去既不像是在难过,又不像是在顽笑,实在教人捉摸不透。   应当不是甚么大病罢?   可他冬日里的确病得厉害。   如此反复琢磨了一路,回了竹坞也没安下心,倒是贺无量,说不担心就不担心,午后便同郁菀分起酒来。   贺家几口皆是能吃酒的,每年初夏、中秋、腊月时家里都会备酒,吃上月余,令约和阿显也是自小沾酒的人,不过沾得不多,最多时也只五小盏。   此时酒香醺脸,令约总算不再发呆,忍不住凑去窗下讨酒吃,新醅的、陈的,各饮小杯。   她和阿显都随了祖父,哪怕只吃半杯酒也会闹大红脸,尽管没醉脸也烧得厉害,更不提这会子吃了两盅。   看她还眼馋,郁菀忙撵她,边把一坛分好的酒交去她手上,差她去屋后送酒……霍见渊去了余安,这时想来只秋娘在家,她倒没甚么不放心。   令约声诺离开,顶着张红扑扑的脸绕去屋后,杪春去,篱笆院落间绿意盎然,葡萄新藤攀缠着,挂着星星点点可忽略不计的黄白花穗,院西种的玫瑰探出地面,蜀葵、山茶以及上月扦插来柴门旁的月季全都尽力绿着……   唤门时一看裙袖,她也是水绿水绿的。   这竹坞,好似太绿了些。   ——她莫名其妙想到这儿。   今日阿蒙亦不在竹坞,秋娘应的门,开门时,一眼见到的却不是甚么水绿色,而是少女绯红的面颊。   她微微怔愣,等令约解释起送酒的事,她才乐呵开:“阿约吃了酒?”   “嗯,吃了两口。”她点头,还摆着平日里的正经模样,秋娘越看越是喜欢,二话不说将人带进院,自去煮茶。   令约迷瞪坐去竹椽下,半晌想不明白秋娘将她招进院又走开是何目的……直到溪风拂过,头顶上枝叶窸窣、铁马叮当,一下子打通她思绪。   好罢,恐怕是以为她醉来,正煮茶呢。   她用手背贴了贴脸颊,紧接着,小径上传来的马蹄声引她起了身。   柴门大敞着,她堪堪转身就见到霍沉的白马停下,而霍沉其人,利落下马,神情冷然地踏进院里……   作者有话要说:  #纯情处男霍见渊##论性教育的缺失#   (懒羊羊对手指)好吧,这就是我说的霍老板的作以及作死,担心自己变成同款垃圾男(。   我明天更两章!虽然第二章 比较短……   昨晚睡不着我决定把我的白月光脑洞从古代幻想背景改成西幻背景,女主是小人国国主的女儿,男主是现实王国里的王子2333苍蝇搓手手,女主能在王子手上生气跺脚!当然以我的速度这文可能五年后都没个影。   然后本扑街还差十来个作收就1100啦!比起文收,作收有面子多了,一度怀疑是本人魅力高于作品魅力(我在想桃子,还是文更可爱!!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earless 10瓶;琚年 4瓶;鱼鱼 2瓶。 第42章 忏悔录   霍沉那头得了准话, 中旬里余安的确有船往苏州去,可他并未拿定主意。   为那可有可无、似有若无的“病”跑去苏州未免太可笑了些……   小船近岸,船夫还哼着去时那首小调。   渡口处眼巴巴瞧马儿吃草的阿蒙一听,一骨碌坐起身, 迎他们去。   午时已过, 他同云飞两个正是长个头的年纪, 不比霍沉能忍, 这会儿早饿得饥肠辘辘。云飞更是在宛水上飘了两趟, 上岸时整个人都觉轻飘飘的, 嚷着要吃薛家包子。   霍沉心思飘忽, 随口应下, 回城后径直去了薛家包子铺。   包子铺在西河旁, 河坊下游, 进城不远便到。旧巷外老榆树下支起个小棚,有光时候斑斑驳驳洒上一片, 天阴时候则昏昏暗暗躲在包子热雾后。   对待饮食,霍沉谈不上挑剔, 只是嗜甜, 故并不排斥这等简陋食铺,也坐下陪两人吃……无奈心绪不畅,不多时便失了胃口,索性留下餐钱和两只饕餮,独自往上游糖坊巷去。   沿河而上,时有一二闲人迎面走来,见他坐在马背上晃悠总会多看几眼,霍沉起初不觉有异,直到看他的人多了, 方生疑窦。   他回宛阳已有半年之久,理应过了人人都拿他当新鲜看的时候,就算近来因坊间夸赞抵了些非议去,也不至于又来一遭。   思量罢,他勒停马儿,悠悠看去前头来的个青年身上。那人提着坛酒,因霍沉的注视整个人僵直不少,眉眼低垂,躲躲闪闪靠向河道边,就仿佛霍沉是什么瘟神。   霍沉蹙额,叫停他:“兄台且慢。”   青年骤然止步,手中酒坛子晃了晃,认命转过身:“霍公子。”   霍沉也已下马,眯觑着眼,手下轻捋着马颈,轻车熟路问道:“可是城中又传出甚么话?”   那青年心下叫苦不迭,可叫破天也不是办法,唯有老实道来:“确实传出些……此番、此番事关霍老爷。”   听与霍远有关,霍沉面色微沉:“烦劳兄台告知。”   那人提了口气,终将买酒时听来的传言全交代给他。   原昨儿日暮时,便有人瞧见霍远露了面,坐着他那顶系着花魁薄衫儿的轿子去了忘尘阁——重伤卧病数月,再露面时霍远益显枯瘁,瘦棱棱歪在轿上,似是抬着堆干萎的枣,浑不像堪堪不惑出头之人。   忘尘阁内一夜厮混,早间出来几个嫖客,神神秘秘地说了些话,到午时话便传开。   霍远昨夜里又在忘尘阁醉言醉语一通,欣慰不已说着的全是“吾儿随我,果真是个杀才”这等话,表儿、孛老无一人附和他,由他胡闹。   果不其然,醉到最后,他又大肆嘲讽起来,言语间发了狠,称前些日子卧病在床是如何苦痛,而那逆子从未来病榻前瞧过他,既如此,何不将那杀才杀了舒坦舒坦……   青年说到这儿抬抬眼皮子,看他不惧不怒,更觉碰上他们家倒霉,想着早早说完早早解脱,一鼓作气道:“还说,就当他是为民除害,省得二十年后世上再多一个霍远。”   霍家人自嘲的功夫从不需人指摘。   霍远话里并未指明究竟是哪个“逆子”,但忘尘阁里人人都认定他说的是霍沉,毕竟人是他打的,也只有他住在霍府外,从未去过霍远病榻前。   因此流言传出,霍沉又一次被推去浪尖上……人们不知他省得了这话该如何做想,亦怕他怨恶霍远,父子二人真自相残杀起来,到时闹出人命恐不好过。   ……   青年言尽于此,弱弱朝他告辞,霍沉则神色淡淡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伸手捏了捏白马耳朵。   马儿不快蹭他下,后才收手,牵着它走进小巷里。   民巷窄,挤挤挨挨堆着些杂物,行人更少,比之走在沿河宽道上清净得多,霍沉敛神想着事,不知走了多长时候,回了神,猛然发现自己还在众多巷道间走着。   像是……又不知不觉迷了向。   有人脸色垮下几分,直走去前方岔口处。   墙垣内搭着木香花架,生得茂盛,眼下正当花季,一大丛坠来巷外。他观望会儿,忍不住偷偷摘下朵牛乳黄的木香兜进袖中,再才拐向右侧。   长巷花香馥郁,霍沉这回总算择对方向,还未出巷便见到巷外柳下拴着条老黄狗。   回宛阳许久,他竟连狗也认得不少,知道这恶犬就养在木作坊后头,余下的路也一并晓得清楚。   恶犬也不愧为恶犬,原本还好好儿的趴在地上,这时一见人,猛的蹬起身 ,狂吠起来。   霍沉不怵它,依旧走得端闲——谁教它身上绑着根三尺长的粗绳。何况他再走两步便发觉黄狗并非冲着他吼,而是冲着宽巷上的来人。   觉察到这里,霍沉脚步放缓,渐渐停下,离巷口约莫还有三步之遥。   只听宽巷上黄狗狂吠,隐约盖过木棍轰然倒地的声音,再之后,巷口跌跌撞撞跑来个素衫少女。   骤见一人一马,少女吓得惊叫声,后背贴去巷壁上。喘息未定,便认出牵马儿的霍沉,登时睁大眼,卸下防备:“是你。”   疑惑于她口吻中的几分熟稔,霍沉不做声。   少女品出他眼中的冷淡,尽力放得镇定,提醒他:“阿约姐姐,上元夜……船上那个。”   霍沉有了点印象,替郁欢冠上“她妹妹”以及“郁老先生孙女儿”的头衔。   常人到这时候都该问上句出了何事,偏霍沉并非等闲之辈,板着脸又不做声。   若不是郁欢见识过他在元夕夜里献殷勤,这时定想不出他这副冷脸能做出那等腼腆举动……郁欢定神,收回发散开的思绪。   那条恶犬还狠声呜咽着,绷着绳,似与宽巷上的人有着血海深仇,郁欢心有余悸,朝霍沉指了指巷外:“适才霍远跟着我,我用姐姐教的法子把他弄倒……你若管他,就瞧瞧罢。”   说罢,牵着裙摆跑开。   霍沉凤眸微眯,等上会儿,牵马出了巷。   木作坊后堆有好些废料,今半数倒地,醉醺醺的霍远便躺在几根朽木旁,手中酒囊倾倒,浇了一地的酒。   霍沉居高临下走近他,挡去霍远头顶的光,阴影中,霍远眼神惚恍,神情混沌,久握在酒囊上的手覆去眼上揉了揉,没再抬开,只晕乎乎呢喃两声。   “盈盈……”   霍沉听清,骤然色变,冷着脸警告他:“你不配叫她。”   霍远笑咧咧,偏要和他作对,无赖似的接着叫:“盈盈盈盈盈盈盈盈……”直到叫够才松开手,对上霍沉冷厉的眼,笑意慢慢消退。   想到什么,他艰难扶坐起身,看向素衫少女消失的巷角,怅然若失地嘀咕声。   “又走了……”   忽尔,霍远痛苦抱紧头颅,匐到膝上,在无人的空巷中涕泗横流。   霍沉平静看着撒酒疯的人,只听他边哀号边胡乱念叨:   “全走了全走了,是我杀了他们……”   “你杀了谁?”   霍远松开自己,侧过身,懵懵怔怔捡起倾倒大半的酒囊,仰面灌下仅剩的丁点儿,脸上也浇了不少。   他醉得厉害,不修边幅到鄙猥邋遢的田地,听了霍沉的疑问,不顾烈酒灼嗓,哑声道:“我杀了我母亲……出生时就杀了她,我恨她生我来这世间。”   “嗝,”他打了个酒嗝,又笑,“还杀了我兄长,他落水时我就在一旁,以我水性,救他轻而易举,可我眼睁睁的,扶着阑干、隔着雨幕——看他挣扎,听他呼救,最后一点一点地没入江底。”   只听前几句时,霍沉尚将这话看作是疯话,可越听,越不像是发酒疯有的话。   霍远说得自己牙关颤了颤:“我恨他甚么都像父亲,而我同他们隔着天堑,永不能和他们站到一处。”   日和风暖天,霍沉却发了冷。   世人只知霍逾是雨夜坠江身亡,断乎想不到他也在至亲之人面前有过一线生机。   霍远又说起来:“还杀了我父亲,霍逾没了,他也猝然病倒,而我霍远只懂气他怄他,尚不及鲍聪得他欢心,是我活活儿气死他的!”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仰脸看霍沉:“还杀了我发妻,夏日里我拖她去酒池云雨,在那儿害死了她腹中的胎儿,也害死了我的第一个孩子,她因我落下病根儿……”   霍沉脸色愈发阴沉,料到他接下来该数去谁头上,冷喝声:“够了。”   狗吠声都被他喝停,霍远咂巴声,低喃:“我儿不喜听狗叫么?”   知他是在借酒装疯,霍沉攥紧缰绳:“为何与我说这些?”   今日所说,句句皆是肺腑隐秘之语,倘霍远真是个酒后栓不住话的,这些事恐怕早不是秘闻。   霍远浑浑噩噩擦了把脸,酒泪相掺,沾湿衣袖,痴笑道:   “想你杀了我。”   “你不像寻死之人。”霍沉戳穿他。   “是,可我活不了多长时日了,他们都想杀了我……”他神神叨叨起来,“我看见了,他们都发了病,都在梦魇,眼里全是杀意,他们都想杀了我。”   柳下遽然骚动,消停几息的黄狗又低吼起来。   “我若死了,家里财产半数归你可好?”   霍沉置若罔闻。   他接着絮絮叨叨:“便当我与你谈了桩生意,届时只请你代我报官,务必让闻敬之找出真凶。”   他竟朝自己安排起后事,霍沉眉心深蹙:“我没必要与你谈生意。”   “谁说没必要?”霍远打了个酒嗝,躺去地上,望着天胡言乱语,“我也不喜听狗叫,只爱听女人叫,可偏偏我说起话来就似狗吠,黑白颠倒,惹人嫌恶……但狗叫也有两点好,你道是甚么?”   霍沉不语,甚至想不通自己为何会陪他耗这许久。   “这其中一好么,是世人都怕,怕恶狗吠,怕恶人语,人之常情,”他自顾自说,“余下一好便是惹眼,你若安安静静待在一旁,谁都不把你放心上,哪怕他们是你父兄,也不会发现你新学会甚么想要甚么,可你一旦像狗那样叫起来,他们会来管教你,叫得再厉害些,整个宛阳都晓得你……你也晓得这条狗,对不对?”   霍沉看他的目光复杂许多,不知出于何种心思——或许是怜悯,理会他一下。   “嗯。”   听到回应的霍远仿若高兴些,继续道:“这狗与我一样,恶名在外,绑在后巷吓退行人,一生没个说话人,只好瞎叫唤惹人注意……噢噢,与我谈生意么?”   他说到后面重新扯回那话,人也改了平躺姿势,换做侧卧,紧盯着霍沉身后。   “不。”   霍远咧笑,又胡诌:“你道我平生除了女人,还爱甚么?”顿了顿,并不指望对方回话,一并答来,“我还爱拖人下水,甚么事都只我一人,委实孤独难耐……”   霍沉不明就里,但教他笑得烦闷。   怪事,他凭什么陪他耗在这儿,就凭他一句命将休么?   他转身要走,却为时已晚——   两个衙差循着狗叫声走来后巷,其中一个看便铁面无情的,霍沉曾在闻恪身旁见过几次,想是个得力帮手。   那人走近停下,鹰隼般的眼在二人间逡巡阵,率先问霍沉:“恁么回事?”   “他尾随良家少女,教人推倒在这儿。”霍沉淡淡说罢,作势牵马离开。   “且慢。”那人拦下他,又问躺着的霍远,“霍老爷如何说法?”   霍远不理他,醉醺醺招他后头的小衙役:“小兄弟来扶我一二。”   小衙差本着闻大人尊老爱幼的教诲,上前扶起他,霍远这才朝那铁面衙差道:“他见我病好,不甘心,趁我醉酒带我来这空巷里打我,你瞧我哭得像个三岁小孩儿。”   “……”霍沉闻言脸色顿黑,没想到他与自己玩这招,说拖人下水就拖人下水。   倘他真教人杀害,有今日这番污蔑在,世人必定怀疑来自己头上。   他可不愿担杀人的名头。   霍沉皱眉回头,始终盯着他的霍远像是得到某种信号,当即改口:“以上皆是顽笑,二位不必当真,他从下游上来,我从上游下来,偶然遇见罢了。”   两个衙差面露怀疑,但到底问不出甚么,最后只有离开这里。   等人远去,霍沉才问:“为何找我?想必找闻大人更容易。”   “谁教我碰上你话没兜住?”霍远理直气壮,拾起酒囊原地理了理衣衫,“你愿转告他也好,愿自己藏着也好,总之……”   霍沉不多言,更不听他说鬼话,上了马背头也不回地出了巷。   霍远僵站在原地,待到人影消失,蹲身同那恶狗笑:“你累了罢,我代你叫上会儿如何?”   “……”   作者有话要说:  祖安狗:你知道为什么百度搜不出你而搜狗可以吗?   霍远搜狗简介:人渣中的人渣,明明白白的渣滓,著名迷惑行为表演艺术家,曾发表著名“狗叫演讲”,爱好拖人下水,樱桃煎笔下第一位会领盒饭的角色。   hhhhhhhhhhhh之前准备单独给他开番外的,但是觉得这孽缘太长,干脆揉来这一章解决算了(:з」∠)_大家如果遇到记不起来的人名可以全文搜索!搜索盈盈回顾第十二章 。   九点还有个短小章节,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琚年 1瓶! 第43章 难担待   葡萄藤叶涨得透绿, 黄白小花隐匿其下,偷觑着椽下轻盈窈窕的少女。   朱颜酡红,杏眼水亮,即便在余光里坐着, 也能奇异地教人留意到她。   霍沉踏进院里, 惚惚停下脚步, 看向那端。   胸腔中因霍远而起的恼躁似是消弭, 匿藏去别处再做潜伏, 取而代之升起的是某种异样心思。   两人相隔数尺, 皆静默不语。   约莫几霎间, 秋娘端茶出来廊下, 一见霍沉站在院前, 唷了声, 小心翼翼下了踏跺。   这位少爷近来心情不佳,她自也晓得, 亦瞧得出此事多半与令约有干系,眼下不动声色, 只是关切:“怎么只你一人?”   霍沉收回眼, 淡声答:“差他们买樱桃去。”   “午膳可用过了?”   “嗯。”他低应声,瞥眼秋娘手中的茶,一阵沉默后颔首绕过她,径直上了踏跺。   秋娘挑眉看他消失在廊下,又偏眼瞧瞧竹椽下眼帘微垂的姑娘,心底止不住唉叹:好容易遇到个能忍他的,也不知改改那臭毛病,几时再把贺姑娘气走可还行?   一面却又得护着他,坐去葡萄椽下, 将茶杯推至令约跟前,温声道:“吃杯酽茶,省得过会子酒劲儿闹头疼。”   令约回神,原想解释自个儿没醉,可茶已到了手边,再回绝便是驳了秋娘好意,只好言谢圈来手边。   茶香扑面,杯底茶叶宝绿,映着点椽顶光景。她心不在焉端起茶盏,细细抿上口,玫瑰色脸颊衬得人安静不已。   秋娘眉眼间露出百般温柔,再想起一言不发走掉的那个,无奈些,正要出言劝解,霍沉忽到迴廊上唤她声。   她疑惑起身,又回了廊下,霍沉飞速瞄了眼葡萄椽下,收回目光后别扭退回屋内,指着桌上刚刚带回来的点心,道:“糖坊巷买来的糍糕。”   “哦。”   “我忽地不想吃,便拿去招待客人罢。”   “……”   秋娘忍笑去桌边拿了糕点,到厨里装盘,再回堂屋时见霍沉仍隐蔽站在堂门边。   她端着点心到他边上,出声询问:“少爷还有何吩咐?”   霍沉微僵,转身将指尖那朵牛乳黄的木香花丢到盘中,不待秋娘开口,人便转身上了阁楼。   秋娘语塞:“……”这孩子,也不知哪里捡来的花儿,多脏?   倒底不能给他扔了,只有一并带去院中,令约见她来,又礼貌起了回身,她忙道:“休与我客气,来吃些点心。”   令约坐下,一眼认出碟子里的是穆婆婆家的糍糕。   “为何摆朵花儿?”她觉得新奇,以为这是什么时兴事。   秋娘干咳声,想了想还是替阁楼上那人留了颜面,胡诌道:“瞧它们多和洽啊。”   令约:“……”   “只不过这花儿忘了清洗,你只吃没挨着它的就好。”她说罢将木香花拈出,搁到令约面前,“这花儿又好看又好闻,和你们姑娘家倒很搭,便交给你好了。”   她说得意味深长,令约看着手边的木香晃过个莫名的念想——总不会是那人给她的罢?   “同那别拗相公怄气了罢?”   秋娘忽地问道,“别拗相公”几字自发落去霍沉脑袋上,令约怔了怔,摇头,口是心非问道:“怄甚么气?”   “怄他见了你连招呼也不打个。”秋娘直言不讳。   令约一噎,心道可不止这一次,偏又说不得,反而挺直腰板故作大度:“哪里……本也没必要同我招呼。”   “邻里间怎么没必要?何况你们——”她顿住,令约睁圆眼。   “还有生意往来。”   令约:“……”   他们算甚么生意往来,至少如今少见他。   她低头抿了抿茶,嘴硬道:“总之没怄气。”   “没怄气好,”秋娘眼角笑出几丝浅浅的细纹,“我正好再同你讲几则笑话,你只评评气不气人。”   怎么笑话还成了气人的?   令约起了好奇,放下茶盏,手搭在石桌上仔细听。   “第一则么,是屋里这位少爷刚回鹿灵时闹出来的。”   好罢,又和那人相干……令约在心底嘀咕句。   “那时他才八岁,云飞、 钟儿和阿捷少爷都还未满周岁——钟儿是我儿,阿捷少爷是骆家公子。”秋娘怕令约不晓得他们,解释句,接着道,“骆老爷怕他一人待着闷坏性子,便教云启、云扬两个带他顽儿,不过云启也是个打小稳重的,彼时已有十来岁,忙着同他爹学做生意,少跟他们闹,只有云扬时时陪着他。   “云扬那会子最招人稀罕,常大街小巷走动,好些小子丫头都争着跟他顽儿,尤其是鹿灵城东的韩家丫头,每每跟在兄长背后找云扬……她兄长韩松想必你也认得。”   令约点头。   “韩家丫头模样白净,人都说像糯米团子,嘴也甜,鹿灵没几人不喜欢她。云扬带见渊出去时碰上她,她当即稀罕上见渊,围着人唠叨个不停,道见渊还要好看。结果见渊半点儿也不高兴,直言她吵……你不省得,他小些时候总板着脸,脸色臭得很。”秋娘说这句时存着打趣,声音压得极低。   令约却想,她也是见识过他臭脸的,而且,如今也爱板着脸。   “后来呢?”她莫名在意后头的事,没发现秋娘骤然变亮的眼。   “韩家丫头几时吃过这委屈,气巴巴儿走开,结果没过几日,又找上他们,穿着件新衣问两人像不像嫦娥仙子,云扬自是聪明恭维,见渊却规矩答她:‘仙子苗条,你瞧着圆滚滚的。’”   令约:“……”   “这才刚刚起头,云扬和我们说起好多呢。”秋娘说着又举几例,全都能搬来数落霍沉不懂怜香惜玉。   偏生有人听着听着就捻起酸来,酸他同那位韩姑娘做过玩伴、说过好些话。   她不觉转起茶盏,秋娘眉梢轻翘做结语:“再后来,韩家丫头一见他就跟耗子见猫似的,转头就跑,哭哭啼啼跟街坊四邻说再也不稀罕他,连带着也不稀罕云扬……如今她成了亲,连她相公都记着她当街嚎啕的糗事儿,你说可气不可气?”   最后一句说得别有用心,令约一听,转茶盏的动作一顿,顿时没甚么可酸。   秋娘一鼓作气,又讲几则旁的“笑话”,全是霍沉臭毛病发作的事,到最后,幽幽叹息声:“他这性子,连夫人那般温和的人都责怪几句,说他空有副讨喜皮囊,内里只晓得冲撞人,可不,今又冲撞了你。”   葡萄叶底风铃轻摇,令约陷入沉默,接不了这话。   秋娘说这么一通,无非是想替霍沉辩解几句,更甚有明贬实褒之嫌,可她么……说好不恼不计较,偏却控制不得,还是一个劲儿的悒闷。   嘴笨也是他,别拗也是他,她才不担待。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上一章我以为很有趣的,果然我的点和正常人不一样。   阿约森气了!下章霍老板就去求和好(自作自受   (我快开学了,就很抗拒很焦虑,不知道大学急什么急:D存稿也快不够浪了,就很绝望,我还是想不通高校为什么这么蠢,把大学生叫回学校封闭隔离上网课 第44章 樱桃煎   初六起, 纸农始上山号字。   所谓号字,便是将青油、炭黑掺兑,搅拌成糊,再用箬壳包成笔, 沾釉号字, 所号之竹多是空旷地窜出的新竹。   过往猫竹山上号字只需号个“种”字, 意为留种, 谨防误伐。而今分了槽, 两方便需各自号上槽主姓氏。   此事直忙去初八才收尾, 初九初十两日则忙着搭马场, 纸坊前空地宽绰, 往年马场是从溪侧起搭, 钉削竹马, 摆“桃园结义阵”连接断青、拷白场地。   今场地平分,东西两槽都改搭“一字长蛇阵”, 于山脚前钉马,届时互不干扰。   搭过马场, 养精蓄锐三两日, 并做分工。乡下雇的斫竹工也都这时进了城,按例,忙工时节他们都得留在城中,要么借宿在纸农家中,要么在城南或近郊合赁间旧院住下。   令约趁这两日闲,把冬日里编的草鞋打包成满满两麻袋,拖去廊下。   风软尘香天,有人雅兴正高,书册账簿全搬到竹椽下看。她瞥上眼, 很快目不斜视地转过迴廊,只留廊柱间笋帘摇曳。   闲院里,纸张倏地被人翻得脆生生响,云飞埋头躲在丛书册后,抱着咕噜自怨自艾,悔他时至今日也没能参透这两人闹甚么气。   前屋里,郁菀坐在晴窗边调着桂花油,等令约路过窗外,立时拦住她:“慢着,头进来些。”   令约乖巧停下,探了探头。   郁菀笑模悠悠拢过她颈后的发,舀出匙调好的桂花油,轻缓揉至发梢上。   近来天清,姑娘家头发总是毛躁些,桂花油调养再好不过,只做柔润,并不油亮。郁菀一缕一缕地替她涂抹去发尾,而后轻梳几下,松开她。   “好来。”   令约回正身扭扭脖子,活动两下才接着拖那两个麻袋,郁菀直看得摇头,脸上却挂着抹浅笑。   ……   百来双草鞋都是编给斫竹工的,做这一环最是费鞋,忙工时能穿废三两双,她闲时做上些总比没有来得好。   众人得了贺姑娘亲编的草鞋,愈加兴致勃勃,还不忘去西槽人面前炫耀番,弄得人哭笑不得。   四月十三,小满前四日,纸坊开山。   卯时将至竹坞里就传出动静。   郁菀特地备好大锅稠豆粥,配春芥与素火腿,又热好昨儿连夜做的千层馒头,将家里三个大忙人喂得饱饱的。   早饭吃过天色已亮,阿显因今日起得早些,上学前还得空去屋后送了趟温暖——给早起的云飞送两块馒头。   待他上学去,一群纸农也赶来竹坞,个个儿都摩拳擦掌,令约一见他们,也觉热血涌流。   不过动工头两日忙的,只是采伐加工,办料只进展到浸坯一步——小满前后所伐嫩竹需浸水两三日,之后方能接着办料。   以故今日主战场是在山上和马场上,按理说,今儿只需斫竹工与断青、削竹、拷白师傅忙碌,小学徒们打下手即可,可贺无量及一众造纸师傅闲不住,宁肯四处指麾帮忙,也不肯闲在事外。   令约也是这般,虽贺无量与郁菀不教她动刀动斧的,但及笄后她都试着做过,凭她多年观察学习,做这些从未出过差错,只是不比他们熟练罢了。   等到纸坊,她先随贺无量去了器械房。   纸厂厂房从西到东依工序排列:最西边是两宕漂塘,临近山溪,易引清水。挨着山脚还建有四方一丈高的篁桶,或与外地不同,宛阳篁桶周围砌有石块,远看像几座石屋,到煮料时便是替石屋堆出穹顶……   器械房靠东一些,去时城南住着的斫竹工们也陆续赶到。   令约从小就做派发器具的工作,今次也不例外。   斫竹工有专用的斫竹斧,一端是锄头,一端是斧子,再配一把钩刀,若遇杂藤、杂刺,便于清理;断竹师傅通用的则有柳刀、榔头,个别师傅还有独制的断刀;削竹师傅的削刀多是弯月形,小部分人惯用鸟喙形的;至于拷白师傅,只需一柄铁榔头。   分派罢,上山的上山、去马场的去马场,各自忙碌起来,贺无量与鲁广等人一并上山监看,令约不忙这一时,眼下带着三四个少年学徒到漂塘边察看。   路上,几人中最多话的一个冷不丁叫她声:“阿约姐姐。”   她偏头,而后就听他问:“霍大哥他们怎没跟来?”   “……”她怔住,默声走几步方才撇嘴反问,“他们跟来做甚么?”   “霍大哥不是总跟着你么?云飞不也说想瞧姐姐大展拳脚是甚么样子么?”   少年说得一派理所当然,令约垂下眼睫,一旁有个机敏的看出不对,用力拍去少年肩上:“你问这些做甚么?还想跟他们闲闹么?仔细师父敲你。”   “好疼也,谁要闲闹,关心而已。”   “有那功夫不若关心关心自个儿,还不及阿合厉害。”   ——阿合便是那个学艺不精、跑去给阿显当马夫,不,当驴夫的小学徒。   “好哇,你竟敢编排阿合,我告诉他大哥!”   阿合兄长为人严肃,待他们这些一路淘气大的,比做师父的还凶,他拿这话威胁完人,怕挨打似的先跑开。   早前那些话被岔开,令约松了口气,转念却不受控地想到数日前付云扬的话。   有两日不见那人了,如今已是中旬,莫非他已去了苏州?   思索间人走到漂塘边,她摇摇头,撇开杂念。   漂塘离山溪近,塘边垒了堆石块,光润且干净,纸家流传“水清料方洁”的话,为保竹料洁净,不但塘中不许见淤泥杂质,就连压料的石头、翻料的竹竿都要冲洗过再用,尤其是小满前后的白坯,更需谨慎对待。   令约领着几人查检圈,确认水清无淤才带他们折回马场边上。   两条“长蛇阵”都还不曾开工,但山上早已嘘溜溜飒剌剌响起来,明面上像是初夏和风卷动竹梢,一派幽静和谐,背地里却是斫竹工撼山摇树。   猫竹山坡度较平,斫竹是从山脚近地斫起,一棵竹并非砍下就能送来马场上,来前还需打去竹桠杈。   所谓“打桠”,拿钩刀砍是大忌,只能用半人高的长棍,左右开弓,打断主桠以外的红桠,之后再送来底下。   这会儿马场上正打赌,赌待会儿最先下来的究竟是东槽纸工还是西槽纸工,不仅老的赌,小的也赌,还乐呵呵地叫上令约:“姐姐也来,替我们助威!”   令约高兴,跟着他们闹,押东槽赢。   话声还没落地,就听有有人惊喜高呼:“是我们赢!”   众人看去,山路上陆续下来七八个斫竹工,肩上各扛着三两根嫩竹,而并肩走在最前面的,都挂着西槽的赭红布条。   ——是西槽赢。   令约面前的小少年为此恹恹叹上声,她倒没死心,还盯着那端,那两人身后就是个东槽学徒……   不比他们小孩心思,年长些的并不哪般好胜,且早就蓄势待发,这时各自归位,预备撵开这些挡道的。   然而不等开口,又听前头一群少年哄闹起来,扯着嗓子笑:“你们输了,是我们赢!”   再一看,东槽那个青年学徒已扛着两根竹风风火火跑过前面两人,反败为胜,笑咧咧奔来马场。   离他最近的断竹师傅先是笑,笑到青年背着两竿竹跑来跟前,嘴角一敛,屈指狠敲去青年脑门儿上,喝他:“走还没学会,竟还跑起来,山上是你跑的地方么!”   “瞧您说的,谁人及冠了还不会走?再说了,我是在山下跑的。”那青年顶嘴,不出意外又吃一计暴栗,人却憨笑着朝长蛇阵外的少女看去。   只有他瞧见了,方才阿约站在人群后头冲他招了招手。   令约被青年一盯,回了个笑,快便别过眼。   脸有些红,还有些心虚恼神……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用上美人计。   只一瞬间,某人又为美人计几字烧红了耳廓。   噫,好不害臊,哪有人自己夸自己的?   “姐姐去山上么?”身旁的少年蓦地发问,打断她的难为情。   看架势,他们是要上山。她摇头回绝,不忘叮嘱道:“去时当心些,省得又‘出师未捷脚先扭’。”   小少年忆及往事,苦了脸,真心实意咕哝句:“姐姐还是不说话为好。”   令约:“……”   半数小学徒跟着那青年离开,令约留在马场旁打下手。   造纸工艺繁复,一张纸瞧似轻巧,实则却需经过近百道工序方能面世,尤其上等纸,不论哪一道都将“讲究”二字做到极致。   譬如断竹——一名砍青,听来粗暴,事实上却极其讲求细致。断青前须用量杆定下长度标准,砍时若遇到闷头节,宁短一寸也不长半分,砍完三根还需做气息调养,停下出柳、拷竹表。   一旁还应搭个劈蔑帮手,忙工时每日劈上四五根嫩竹,供削竹师傅捆皮青用。   削竹最为耗力,小满前尚好,天气和温,并不顶热,可小满一过,天便一日炎热过一日,到那时削竹师傅忙上整日,歇工后发热也是常有之事。   故而削竹师傅定是身强力壮的青壮年,单力壮也不够,更须功夫到位,落刀利落,灵活上劲儿。   削下的皮青半青半黄,一条条薄薄儿的,竹蔑捆扎好堆去一旁,内里竹筒雪白光滑、不见青丝,送往拷白师傅的石磴上,掴碎锤裂,便成白坯,亦用竹蔑捆扎,一捆捆送往漂塘,及早落水浸渍,令约早间忙的便是这事。   整整一早,山上山下都有条不紊忙乎着,及至晌午,一众妇孺携箪食壶浆赶来,这才歇了工……   ***   艳阳天气,厂屋外的石阶前、溪畔松树下、山脚竹林中全坐着纸工,说笑用餐,资格老些的,便在两间闲屋里坐下。   令约不与他们一处,而是乖觉坐去郁菀边上,郁菀来前备了两个饭菜提匣,一个交与贺无量,另一个自是留给她的。   “娘做了甚么?”她眼巴巴问。   辛勤半日,这时早已饿来。   “还做甚么,早间剩下甚么就吃甚么。”郁菀不咸不淡道,似乎真这般想。   她噎了噎,并不相信,自个儿搂过食盒。   揭盖一瞧,早间的千层馒头、早间的素火腿各踞半爿,可怜兮兮夹着盆热腾腾的米饭。   “……”令约盯那饭盆两下,小声问道,“莫非这是给爹爹的?”   郁菀摇头:“你爹爹有两盆。”   令约:“……”   往年也不见这样夸张呀。   她没敢说出声,默默揭开提匣第二层,眼顿时一亮,只见左手边摆着碟亮晶晶的红煨肉,右侧一道醋搂鱼,同样光泽油亮。   “为何整条鱼都在?”   郁菀这才微笑解释:“这是秋娘特地做给你的,多出的饭也是她执意送来,你再瞧瞧底下一层。”   令约恍然,依言揭开提匣,底层只搁着碟花钿薄饼,透红透红的,贴在白瓷盘上,单看上眼就觉甜滋滋。   “这是甚么?”   “樱桃煎。”郁菀提了兴致,“听是在南省时得了套古法食单,从中学了好些,改日我也与她讨教几招。”   少女了然点点头,好奇尝上块儿樱桃煎,后才捧过饭碗儿安抚起咕噜噜叫嚣的肚子。   郁菀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伸手捋了捋她鬓边垂坠的发,旧话重提:“白白净净的,偏要到日头底下晒着,哪家姑娘似你这般?”   “唔……”她含糊声,眼明手快剔下块鱼肉,埋头吃起来。   用意再明显不过,郁菀决计不会教她边吃鱼边答话的,唯有无奈摇摇头,作了罢。   晌饭后歇上会子,再动工时令约也一手钩刀、一手斫竹斧地跟去山上。斫竹于她并非难事,却也不是非做不可的,只不过今儿闲着,她乐得砍上几根。   山脚近地斫竹不必费力撬,她不图快,故只身往人少的那端去,沿途遇上杂草,随手钩下丢到路旁,全没发觉身后跟来一人。   所到之处嫩竹茂密,再无别人,只隐隐约约听得半山上传来斫竹声。   令约仰头端详会儿,相中一竿竹后走去跟前,撇开钩刀,蹲身锄起四周的土来……眉目专注,单看模样是再娴静不过,嗓间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浑不似在锄土,更像是在调胭脂。   片刻后,总算见她起了身,扶着竹干使劲儿晃上几下,而后将斫竹斧换去斧头那端,枝叶窸窣声中,气吞山河地落了斧。   斧刃与竹筒丁丁碰撞,约莫十数声,嫩竹便訇然倒地。   少女随之避开几步,绛唇轻弯,满是轻快地寻起打桠需用的竹棍来。   殊料刚转身就撞见位身高腿长的俏公子。   来路上胡乱铺着钩刀带下的藤草,尾随而来的霍沉驻足其上,直勾勾望着她。   令约呆滞下,随即目光暼向别处,静默不语。   别扭了月余,这时才没甚么好说,只是不解他今日找上她是为哪般。   二人一个不言,一个不语,干巴巴站上许久,终于,霍沉率先沉不住气,抬脚走来。   少女像只担惊受怕的兔子,被他的脚步声惊得转身,攥紧斫竹斧去刨路旁两根粗细长短相当的幼竹。   刨着刨着,不禁陷入沉思,她又忸怩个什么劲儿?   身后早没了响动,她猜想霍沉又变成个木讷僵硬的木头人,不仅不会说话,连动也不会。   想到这儿,她无端怄了火,说不出哪里气,只觉心平气和几字与她再无瓜葛——   手起斧落,两棵幼竹前仆后继,双双倒地。   气算是撒出半数,霍沉也把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就好像眼前的少女砍的不是竹子,而是他。   “竹来咯——”僵持时分,山上人扯嗓喊话,有竹下来。   他们正站在低洼地方,令约闻声,去拽地上躺着的细竹。   霍沉见她另只手上操着柄笨重斧头,而地上是两根竹,忙阔步上前:“我来。”   话声清越,不再像个哑巴,听得令约唇瓣紧抿,一个费力,两竿竹都提去手上,拖着走去先前斫下的嫩竹旁。   霍沉讪讪收手,耳畔渐闻“腾腾”声响,偏头一看,几根光溜溜的竹卷着山石滑下山来。   他预备挪身,转瞬间却晃过别的念想,计上心头。   似乎……也未尝不可。   阴险的人有他的阴险盘算,体贴的人也有她的体贴思量,拖着颤巍巍的竹走开时一阵心虚:她这般不留情面,可是过了?   想到霍沉可能笨到无措,令约越发觉得自己凶了些。   又想,不如大度些,直截了当递给他台阶,也好知道他究竟闹哪门子气?   这般,宽容与记仇抗衡几番,记仇惜败,她缓缓停下,回头递台阶。   “……”   回头看向身后的人顿了顿,眼见着霍沉伸出腿,意图拦住山上下来的竹,古怪蹙了蹙额。   “你在做甚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他在玩苦肉计……不过被你发现夭折了。   阿约真的很温柔呜呜,明天就该可可爱爱地和好啦!文案表白也不远啦(我觉得快了,存稿快告罄的那种快(抹泪   以及,樱桃煎的保留(植入)环节果然又双叒叕出现了,不愧是我。   ps:进入造纸线后个别章节会有具体造纸流程,但这样的章节不太多,大家别太嫌弃,造纸文没造纸就跟美食文没有美食一样,也使不得。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好娘子 10瓶;琚年 2瓶! 第45章 鹅黄绢   寥寥五字, 有人的苦肉计夭折于此。   像是一只偷食的猫被另一只猫拍了拍肩膀,霍沉僵硬收回试探中的腿,转眼瞧去。   另一只猫侧着身,拖着两根绿油油的竹, 满是不解地歪头瞧他。   他轻咳声, 面不改色地背过双手。   两人再一次四目相对, 令约不听他答话, 递台阶的事儿暂且搁下, 只听山上的竹跑得愈发有劲儿, 腾腾腾地蹿至霍沉身后。   “嘶——”   与苦肉计擦肩而过的人忽然皱眉吸口凉气, 右手蓦然收回胸襟前。   竟让飞石擦出了血。   令约顿了顿, 随即出声: “伤着了?”   霍沉本凝神盯着无名指指腹上的血珠, 闻言, 忽觉有点正中下怀的意思,故而厚颜无耻地点了点头:“嗯。”   应承罢, 左手覆上右手,看似护着伤口, 实则半遮半掩地捏了捏指腹。   血珠接着向外涌冒, 原本只米粒大小,经他一捏,眼下已有石榴粒那般大,极为安稳地附在他指尖。   想来耍把戏的也不及他本事高,一颗圆滚滚的血珠子,直撑到令约走来他身前也未滚下。   令约瞅那血珠儿两眼,蹙了眉:“帕子呢?”   声音轻轻的,虽未正眼瞧他,却带着关切, 霍沉松了口气。   “左边袖中。”   他单答不动,依旧僵着右手。   虽只是道利石划破的口子,但到底是位锦衣玉食的少爷,这时恐怕正等着人替他处理……   令约想着抬眼,见他果真眼皮子都无意动上一动,无奈之下伸手朝他袖中去——不过半道醒悟过来,手一顿,尴尬收回。   怎么忽然呆了,竟打算伸进他兜里?   她腹诽句,堪堪收回的手又蜷缩起来。   正当这时,山上又一声吆喝传来,她垂下头,从怀中取出方手帕递出:“今儿刚换的,如若不嫌便先擦擦,我找人拿伤药去。”   开山时候拿刀动斧,难免有人受伤,揣伤药来山上的不少,她这般说罢,霍沉还有几分痴相,怔怔接过那方鹅黄绢子。   手绢素净,仅绣有几朵梅花,霍沉指尖一软,眼前人已带过一阵清香走开,他略想了想那香气,将手帕支去鼻底。   刚换上的手帕带着股淡淡的皂荚味,除此外似乎还嗅到股橘橙清香,正是她走近时传来的气味。   世人沐浴多用澡豆,濯发也是木槿叶与皂荚当道,怎么她还添了橘皮?   ——霍某人暂未想去手膏面脂身上,一边嗅着手帕思量,一边浑不在意地甩了甩右手,血珠儿轻盈脱离指尖,渗进泥地里。   “唉哟,公子当心!”   山上传来人声,想来正是先前吆喝放竹的人,这会子又撵着几根光溜溜的竹下山来。   霍沉往前迈一步,再才看去山上。   乡下雇来的斫竹工不认得他,只凭衣着打扮叫他声公子,此时下山来了他跟前,少不了说道他几句:“公子哥儿怎这时节跑来山上,近日斫竹,上山需小心为上,仔细山上放竹冲撞了您……”   前两句还称得上是温和体贴,再往后便是说些教他支起耳朵走高处的话,末了不忘警醒他:“上一个开山时节乱走被竹撞的,已在病床上静养好些年了,你可当心点。”   霍沉:“……”   直到竹身下滑的声音消失,那斫竹工才告辞跑下山,背影矫捷。   霍沉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无名指指尖上的血口子,血仍未凝止,细而慢地向外蔓延,先前不察,倒没想到区区一颗飞石能划出这般深的口子。   不过,比伤了腿来得合算,他可不想躺几年。   思量之际,余光瞥见一道纤影,他想也不想地将手帕藏进怀中,转身等人来。   令约手中握着个白瓷小罐儿,刚一走近,霍沉便乖觉摊出右手,他人生得高大,指骨也极为修长,偏偏做的事像个小孩儿。   她睨他一眼,心想还真是少爷性情,这是拿她作丫鬟了么?原是要将药交给他自个儿撒的,可这举动,分明是等着她来。   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敛眸拔开瓶塞。   指尖上血迹半干,伤口四周留下圈血印,令约眨了眨眼,手上动作停滞。   血迹铺开圆圆的一圈,一点不乱,可不像是手帕挨过的样子,难道他真嫌弃她没用么?   “手帕呢?”她低头撇嘴,状若无意地问起。   霍沉一听,左手立时抬高,在胸襟前停顿会儿才摸出怀中绣帕。   手帕依旧折得方正,嫩黄嫩黄的捏在他手里,令约看着居然有些别扭,伸手收回。   霍沉颇为不舍地将手帕交还给她,心下不停后悔适才没让它沾上血——若是沾上血,只是污了手帕一角罢了,想留下它不乏借口,可现在原封不动,没理由不还。   为此,他走了会儿神,伤药撒到伤口上也没顾着疼,直到……贺姑娘将手绢绑在他手上。   霍沉默了默声:“……”   毫不意外的粗犷绑法,除了拇指幸免于难,其余四指被她一并绑起,无名指处渗出点点鲜红,正好染在梅花旁,他这才发觉撒上药粉后伤口略为刺痛。   而包扎者本尊,嗯……对着绑法奇怪的手,也在心底沉寂良晌,最终放弃胡诌,选择转过话题:“过会子下山洗洗伤口,今明两日若是进城,便找大夫瞧瞧。”   终归是位娇气公子,多讲究讲究也无妨。   霍沉自然不知贺姑娘如何替他讲究,只就事论事耿直答她:“区区小伤,恐怕大夫也不医。”   令约:“……”   她静下来看他眼,抿了抿唇,后问:“那日我听付公子说,你要去姑苏就医?”   此话一出,霍沉先是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与付云扬说上话,之后才是难为情,偏转过头,耳廓红得堪比秋枫。   “是我弄错,本无大碍。”   “喔。”令约没多想,一阵缄默后,食指指尖轻轻挠了挠拇指指腹,还他八个字,“既然无事,我便忙去。”   说完顿上会儿,实在没等到霍沉反应才慢吞吞转身。   人都寻来山上,又怎会“无事”,就算“无事”,话总是有的……可她将台阶摆去他眼前也没等到话,也罢也罢。   这下她倒回想起之前赌的誓,如今正是繁忙时候,可没闲暇功夫琢磨他。   斫倒在地的竹良久静躺,她走将去,剔好一旁两根细竹,截成合适长短,打桠之前,最后偏头望上眼。   霍沉站在那里,鹅黄方帕系在手上,远看像是捧了抔蜜,不走近也不走开,又像只呆头鹅。   令约:“……”   相隔甚远,知晓他听不着,也瞧不清,少女放心大胆地哼了声气,回身抡竹打桠。   打桠耗力,动作之大,搁在男人身上都极易落得粗鲁,她却打出股不一般的呆劲儿来——不比平日里行事轻盈,这时的少女专注于打桠,左右手轮流落下,细细密密地敲打去竹枝上,莫名显露出几分呆。   连她眼里的呆头鹅都看弯了眼。   依她的说法,她这会儿没甚么闲功夫搭理他,自然也没瞧见,可惜嘛……不多时她就出面驳了自个儿的颜面。   堪堪打下两三截红桠人便停下,心痒痒地偏过头,冠冕堂皇道:“若没甚么事,便先下山罢,山上放竹仔细再伤着。”   此话在理,寻常时候听是再周全不过的,奈何她心底弯弯绕绕别有用心,打的是赶鸭子上架的主意——   要么有话直说,要么就离了这儿,省得她分心。   霍沉一听,眼底原有的笑意乍地熄灭,委屈皱了眉头。   事情么,的确是有,但他千斟万酌也不知如何解释出口,索性又成了个哑巴,没承想,她要撵他走。   “嗯。”他闷声应下,并不走身后宽道,而是就着山势径直往下。   路较宽道陡些,没走几步就听令约那头接着打起竹桠,一声声盖过他脚下踩出的声响,他蓦然驻足,转身对着少女。   “贺姑娘。”   他从侧后方唤她,嗓音干脆有力,反盖过打桠声,打桠人亦蓦地停手,轻飘飘地予以回应:“嗯?”   “在下……”说着憋上会儿,半晌后利利索索搬出许多搪塞话,“秋娘教在下问问姑娘,樱桃煎口味如何?如若喜欢,改日买了樱桃再做些送与你。若是不喜,便单送些樱桃来,只樱桃未经处理,内里恐怕有虫,吃前还需水浸上会儿,也不及樱桃煎甜浄……依你所见,是樱桃好还是樱桃煎好?”   “……”   除与人谈正事外,令约还从未听他说过这许多,但这就是他要说的话么?   令约怀疑之余合理暗诽句,然后才道:“怎好次次承情,改日应是我回礼才对,再说,秋娘手艺极佳,哪有不喜之理?”   至于樱桃与樱桃煎,本是同根生,就不能同等喜欢么?   她认认真真答完他,霍沉颔了颔首:“喜欢便好……”   末后顿上片刻,有了此前那番废话铺垫,很快便提足气,沉声道:“还有一事。”   “嗯。”   “前些日子霍某多有失礼,几次得罪姑娘,还请姑娘见谅。”他郑重其事,态度尤为虔诚,“也请贺姑娘相信,霍某绝非有意为之,实是愚笨不堪庸人自扰所致,至于究竟是何缘故……他日若得合适时机,必定如实相告。”   合适时机?   几个字在令约脑袋里茫然盘旋几下。   “什么叫合适时机?”   好容易出口的道歉话,她果然只听了最后一句去,霍沉对此并不意外,但多少苦恼。   令约像是一下子觉察出他的苦恼,轻咳下,莫名起来的笑意藏也藏不住:“我信你。”   他骂自个儿愚笨,她当然相信。更何况,她本就不觉得他是故意为之。   想着,她颊边又带出一抹笑。   霍沉只知其面,不知其心,见此情景微微怔愣,耳廓再度攀上绯红,缠着鹅黄方帕的手无意识抵去唇边。   “既然姑娘相信于我,我便往后再说。”   “……”   到这时,令约已没了心思去听他说了甚么,只沉默着睁圆杏眼,朝那张鹅黄绢子瞪去。   她一针一针绣好的手帕,不仅系去他手上,此时更是碰去他唇上。   此事不堪细想,她就此偃旗息鼓,心虚瞥过眼,妥协般说道:“那你就自便罢。”   “好。”   话接得无比利索,活似有人与他抢答,害她一噎。   噎过了,发觉眼前那人总算不复僵硬,甚至松懈下来露出个称心的笑,她也不可遏制地愉悦起来。   手里的竹竿跟着乱挥几下,脚边竹叶被戳得不满颤栗,窸窸窣窣几声。   你们和好你们的,做甚么挠我?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霍老板就会努力变攻啦!(合理保持怀疑   不过还有别的剧情要走(阿拉斯加跑步摔倒.gif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好娘子 3瓶;琚年 1瓶! 第46章 小小船   小满晴明, 令约却教郁菀扣在家中。   往年亦是如此,每做上几日工,郁菀就要拉着她歇息一日两日,唯恐她疰了夏。   她乖巧应承下, 惫懒睡了个饱觉, 可惜醒来后仍是闲不住, 刚用过粥饭, 就溜达去廊下喂几盆珍珠兰喝水——两日前从霍公子那儿送来的花儿。   而后帮着郁菀取出厨里腌好的鱼脯, 一串串挂去廊上。自打秋娘提起那古法食单后, 郁菀便跟她钻研起新菜式, 日日繁忙。   挂好鱼脯, 盯着凭栏下亮灿灿的溪水看上会儿, 转身又上了阁楼, 再下来时怀里抱着近几日换下的衣裳。   又要浣衣去。   郁菀坐在窗边誊抄食单,见状搁了笔, 扶额唠叨她:“教你歇息,怎么一刻也静不下来。”   “……洗完再静也不迟么, 正好这会子还不热。”她小声讲道理, 说罢去旁的屋子里取了团皂角来。   郁菀无法反驳,索性接着翻看食单,由她去了。   孟夏渐热,溪岸草木渐繁,林子里蝼蝈也愈发热闹……   令约绕过半边篱笆走到青苔攀附的石壁下,搁下浣衣盆,坐去块干净石板上,没着急浣衣,而是弯腰拨弄起溪水。   溪水沁凉, 藏匿于水面下的指头仿佛被一下下揉捏着,动动手指,又像是有鱼在指尖滑溜蹿哒,她多玩两下才慢吞吞拿出衣裳。   事实上,她也并非娘说的那样闲不下来,只是事儿一件接着一件,不做完心里总难舒畅,就像现在,她忽然觉得洗完衣裳还应进城一趟。   许久未去九霞斋,不知现今进展到哪一步?还有好长时日没到糖坊巷,想必这时节槐花糕已上了市。   手中皂荚团散开,少女小孩子气地鼓鼓颊,眉眼却放得深沉:罢,刚刚才答应了娘,洗完衣裳还是先静上半日为好。   说服下自己,她将全部心思转去衣裳上,洗好一件时,忽听小桥头有人唤她。   转眼瞧去,阿显、云飞、闻慎三人都扒拉在桥栏上冲她挥手。   小满日适逢中旬假日,阿显早与另外二人约好今日要做些甚么,昨儿飨饭时令约便听他提起几句。   说是闻慎来宛阳后过得百无聊赖,遂“重操旧业”造起玩意儿来,每日下学回府都忙着簇新改造,近日造出辆“太平抛石车”,特地邀他们玩儿去。   果然,三人让身时露出背后那架构造奇特的木车,推着下桥来,令约当即放下衣裳,到篱笆边的梅树旁候着他们。   她早间起得晚,还是郁菀告诉她阿显天没亮就跟云飞兴致勃勃离了竹坞,想来就是去接闻慎的。   “阿姊!”   还没走近,阿显便拿他的公鸭嗓甜滋滋叫她声,另两个少年跟着叫了声姐姐好。   令约笑了笑,继而眼神锁去少年身侧的木车上。   这架传闻中的“太平抛石车”尚不不及她高,所使木料大都细薄,装上几排车轮,极易推行。之所以称其构造奇特,是因投石梢下设了张座椅,座上设了棚顶,有几分像书生背的书笈,但并非油布糊顶,而是结结实实的木板,又非整块木板,而是榫卯相接、伸缩自如的木板,同样的,抛石梢上方也是这般构造。   她审视许久,越发吃惊,问闻慎:“这些全是你一人造好的?”   闻慎骄傲昂了昂胸:“正是。”   “阿姊不知,我们从衙门后堂出来时可威风了,木作坊的老师傅瞧见都觉新鲜!可见闻慎有多厉害。”   是以他们三人专诚绕了个远,轮流坐上会儿,教更多人饱了饱眼福……咳咳,绝不是虚荣作祟那样子。   阿显略去后头几句,说完兴高采烈看着她,令约极为赞成地点点头,夸赞道:“是很厉害。”   三人往来自然,皆没发觉云飞听过这话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被称赞的闻慎捺下喜色,谦逊又客套:“哪里哪里,还是姐姐更厉害,前些日子我还想,等得了假就带‘太平’来瞧姐姐造纸呢,岂料今日我们得假你也‘得假’。”   “要造纸还早着呢,如今才刚刚办料。”   更何况……第一批九霞纸可不是她能染指的,令约略有些遗憾地想道。   “我不懂这些个,只要能领教姐姐本领就使得。”   “唷,打哪儿来了群爱吹捧的。”一道打趣声从令约身后传来,正是被他们搅得看不进字的郁菀。   “娘,您来得正好……”阿显撒娇叫她,一溜烟蹿去迴廊上,道明缘由,原是坐那“太平”坐得他屁股疼,想要张毯子。   令约听见,面不改色地觑了觑面前两个少年。   云飞:“……”   闻慎:“……”   虽说是有些硌,但这事绝对与我们无关!   当然,仅仅是心底咆哮。   片刻后,阿显披着条毯子风风火火跑出院,叠好垫去投石车的座椅上,闻慎神情复杂地看上两眼,随后一顿,目光转向令约:“姐姐要坐坐么?”   “我?”她呆打颏。   片刻后,人便没头没脑地被阿显带去坐下。   座椅椅背微微后倾,若再垫个靠背,仰靠定然舒服一些……这是贺姑娘坐上去后最先钻出的想法。   扶手两侧别着木桨,极似船桨,不过下端舍了桨板,据阿显讲解,这叫“车桨”,是闻慎小兄弟尝试九次后方才造出的形制,最适用于抛石车在路面划行,如此一来,不需人推,也能凭双手带动抛石车,代替双腿完成前行任务。   令约:“……”   用手走路比用腿走路更酷吗?   “还有这处!”介绍完车桨,云飞又接过话指了指座椅上的棚顶。   棚顶可伸可缩,遮阳避雨自然不在话下,当然了,依云飞所见,下雨出行最好还是蒙上层油布。   令约:“……”   二来,抛石梢就在座椅上方,倘或装石进筒时不慎手滑,有了挡板绝不会砸到头顶。   更为重要的是,抛石者可通过插销与榫卯控制抛石梢伸缩,进而确定最大抛石范围,再通过控制棚顶长短,确定抛石梢最终停滞位置,而后石子离筒,由风削弱它的原本力度,最终落到推算范围内……故而棚顶伸得越长,石子出筒越早,受阻越久,同样的力道下落得更近。   云飞分析完,偏头问闻慎:“我这般设想对么?”   闻慎赞同:“不愧是你,我正是这般设想。”   不愧是你们……令约心下咕啜句,转转眼珠,伸手摸向光滑的棚顶,棚顶前缘坠下根麻绳,想必就是拽控抛石梢所用。   这时,她偏首发出疑问:“可牵绳时力道不一、快慢不一,这套推算如何准确?”   “……”   “姐姐怎么和我大哥一样?”适才还昂首挺胸的闻慎恹恹撇嘴,咕哝一句后与她讲道理,“‘太平’它终归是架抛石车,就算是太平盛世里的改造车,也应拿出最大的气力抛!我找衙里的衙差试过,使足力气大都差不多的。”   闻言,险些伤了小孩子心的贺姑娘心虚捣捣头。   “说这许多,姐姐不妨试上一试。”少年说着蹲去溪边摸石子,边教云飞阿显调好抛石车。   阿显拖着姐姐后撤几步,石子送来,亲自装进抛石筒。   ——“太平”的监工不是旁人,正是闻大人,故而抛石筒在他的监督下造的是小之又小,只能装下小块石子,进而使得整辆抛石车的威力只比弹弓略胜一筹两筹。   “太平”也因此得名。   眼下令约攥紧麻绳,牵绳前不忘请教几人:“用最大的力气?”   三人齐声:“嗯!”   她了然点点头,卯足力气往下一拽。   “嘭——”   抛石梢撞到棚顶边缘,碰出重重一声,刚从溪底捞起的石子亦重新坠入溪中,噗通溅起朵半人高的水花。   “好!”三人一齐喝彩鼓掌,笑得嘴角快咧去耳根处。   令约迷瞪会儿,委实体悟不出他们在这事上的乐趣,索性下了木车:“罢,你们玩儿去,我还要洗衣裳呢。”   小少年们乖巧告辞,推着抛石车直奔蜻蜓湖去,高兴得像三个三岁小孩儿,一边兴奋说笑:“闻慎,我觉得不必装什么抛石梢了,只消做几辆车就很威风,比路上的马车威风得多!”   “好!往后做几辆车给你们玩儿,我再想个不用手的法子……”   话声渐远,令约耳根总算清净,笑吟吟绕回廊壁底下,与此同时,对面竹林里观望许久的白马也露出马脚,步履悠悠走上竹桥。   令约不察,反将头埋得低低的,手探进溪底捞出颗青梅大小的卵石,放在手心里掂几下。   “噗通”一声,她将石子砸进水中,试图再次感悟感悟阿显他们的乐趣,却没料到水花直接溅来她鼻尖上,躲也没躲过。   “……”也罢也罢。   她抬高胳膊轻轻抹干鼻尖,不再去想小孩子的快乐,并且恼羞成怒地想,洗衣裳就挺有趣。   小桥头,白马上的人将她略显鲁莽的动作尽收眼底,轻弯了弯唇角,轻盈跳下马。   ……   影摇溪水,令约手中揉搓出皂荚泡泡时眼前乍地漂过一抹黄,定睛一瞧,竟是只双篷船——纸折的。   她愣住,眼比心快、手比眼快,一把抓住它。   平常纸张,她最先想到这里,然后才转过念想,偏头看往上游。   泠泠溪水傍,白马低颈寻草,一旁的玄裳公子长身鹤立,正忙于折弄纸张。   她敛息一瞬,手中的小纸船竟莫名变得灼手。   他是在放纸船玩儿么?还是在放给她玩儿?   可惜,没盯出个答案,霍沉始终目不转睛地折着纸船,即使感知到她的目光也要装作专心致志。   令约气馁收回视线,翻看两下手中的纸船。   从水上漂来,船底湿答答的,字迹已然洇了墨,但从左右船篷上还能辨得“蜂蜜五钱”“冰糖五钱”“肉桂五两”“茯苓五两”这等字眼。   药方子?   她转过眼,霍沉正巧放下第二只小船,起身时朝她看来,颔首一笑,一面牵住马缰绳,离开溪岸边。   一黑一白两道影子被屋宇廊角挡去,令约慢慢扯回身,直直盯着水面,不会儿,第二只小纸船顺流漂来。   不同于先前那只,这只小船上还搁了点东西——一串槐花。   是去了槐荫巷么?令约快便猜到这儿,取出船篷下的槐花。   槐序之月,槐花哪怕不做成糕点也能品出些微清甜,浅糯色似乎天然就能引起食欲,少女捧着槐花,颊边漾出笑意。   有些无赖地想,管他是自个儿放着玩儿还是别的,她捡到就是她的。   她小心翼翼放好槐花,两只软趴趴的小船也稳妥放在一旁,接着洗起衣裳。   却不知,下游处的小楼上,有人抱着只脑袋圆、肚皮更圆的白鸽坐到溪畔廊下。   咕噜难得端静,即便霍沉支着下颌单手抱它它也不造次,黑豆般的眼睛随主人一同望向溪畔。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噜原地吟诗一首,听小主人说在诗三百里很是有名。   霍沉不理它,过了会儿,它像是听见甚么,眼珠一转挣脱束缚,飞去霍沉肩上,拿翅膀拍了拍霍沉。   霍沉回头,远远的,只见阿显急匆匆地奔来,似是出了甚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樱桃·翻译·煎:咕噜念的句子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咕噜: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不是!我说不是就不是!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my 5瓶;三好娘子 3瓶! 第47章 竹花凉   猫竹山上有竹生了花。竹若生花, 结实如稗,不久满林皆枯……   开山这五日,斫竹工的战场已从猫竹山南段向北延展开,就在方才, 东槽两个佣工于深林间撞见几梢竹花。   贺无量听此消息, 忙带人赶往山上, 路上听那二人说, 如今还是初花时期, 方略放了下心, 然到了地方一瞧, 又皱紧眉头。   初花着实是初花, 若要整治, 老祖宗确有一法流传下来, 可偏偏这生花的地方教人难办。   贺无量派了个小学徒去叫令约,跑到半道, 遇上蜻蜓湖畔用抛石车投壶的少年们,被几人拦下盘问清楚, 再才是阿显丢下他们拔腿跑开的事儿。   他小些时候虽总被人说姑娘气, 但也是上过山的,第一次上山时祖父臭着脸不许人抱他,还是阿姊机灵,连拖带拽将他提上山。   上山后祖父才笑起来,指着根平平无奇的竹,说那是阿姊亲自号下的第一根竹,上头有她的名字,自那年留下种竹后,后来并未砍去四周新竹, 而是一并留下陪着它。   他嚷着要看那几个字,却被祖父敲了脑袋:“如今不知窜去多高。”   又说,那竹便像他阿姊,长进极快,比他强得多。   故他也闹着要号字,不过那时并非号字时节,他最终只得以在一旁的竹上留下两排牙印,险些没把牙硌掉,当然,之后就多了颗摇摇晃晃的牙……   怎么偏在那儿生了花呢?   ……   阿显气喘吁吁把话带到,令约呆邓邓坐在石板上,不挪身,脑瓜儿倒迅速转起来。   竹六十年才易根生花,那处的竹即便早衰也不至如此,定不是自然生花。   近些年气候极佳,风调雨顺,也不该生花……难道说,只是今年气候不佳?   仔细算来,谷雨一场雨后似乎就滴雨未下,立夏那日天晴,按民间谚语瞧,今年恐怕主旱,昨儿又是小分龙日,也不曾见雨,兴许是因分了懒龙,竹才生的花?   俗话说,竹子生花尽快搬家,莫非真是气象诡异?   琢磨到这儿,她撂下手里的衣裳起身,疾步朝纸坊去,没走几步,停下嘱咐阿显:“娘兴许在里头忙,你留下与她说了此事,我先去瞧瞧。”   阿显连声应下,掉头往院里绕,她则转身向下游去,一出廊壁拐角,就见霍沉抱着咕噜站在小径上。   令约顿了顿,话还没问出口就听霍沉不问自答道:“霍某无意听得,想随姑娘一同前去。”   看破一切的冷酷咕噜:“咕。”   骗人。   他面不改色地对上她的眼,那双平日里亮晶晶的杏眼此时泛着濛濛的光,彰着着急,人却还在一本正经地向他声明:“可我想跑着去。”   “……客随主便,跑着去也无妨。”   霍沉说完,转头睨了眼院中看似勤勉打理竹椽实则斜飞了眼偷觑他们的阿蒙,一边松开怀中碍事的咕噜。   被他用眼神暗杀的阿蒙一个激灵,丢下抹布,伸手抱住朝他扑来且日趋肥胖的咕噜大爷。   这般举动,看来是一定要跟的。   令约不再多说,看他一眼便先跑将起来,霍沉不紧不慢地追在其后,一路到了蜻蜓湖畔,才停下与等在此处的几人碰头。   霍沉趁他们说话,蹲去溪边浇了浇手。适才抱过咕噜,早该洗的,只因着急随她来才作罢,这时洗过方觉适意。   然而,他这边刚起身,就听令约在那边问起闻慎:“闻大哥今在何处?”   霍沉大步流星地走近,闻慎则一头雾水地摸摸后脑勺,答了她。   今日小满,常言道“小满动三车”,闻恪身为知县,自是要与农人们一道务农的,故而一早就去了乡间。   末了,闻慎惑然:“姐姐问这做甚么?”   令约耷拉下脑袋,向他解释道:“先前想到近日气候不对,似与皇历上时令不匹,便想问问大人究竟气象如何。”   他好歹是地方官员,知道的想来比他们百姓多。   “原是担心这个?”他一副熟稔模样,笃定道,“此事无需忧心。”   他做解释:“前些时候大哥的确也曾顾虑此事,便跟铁大哥下乡走了几回,听那些老农说,这般气候早年间也是有的,只是入梅晚些,不影响作物生长灌溉,好像还说……”   少年将手摁去脑门儿上,似是绞尽脑汁在回想,片刻后使劲一拍脑门,道:“说立夏以来风常从东南来,该晴的日子一日不差,岁稔也说不准呢。”   “……”   如此说来,好似的确是她多虑,再仔细想想,宛阳虽连日无雨,溪水却很是丰沛,也从未听有井人家说过井水变低的话。   所以,也不是气候反常么?   正思量,阿显便炮仗似的冲了过来,问他们:“怎在这儿停下?”   令约看他眼,敛神道:“走罢。”   几人一并离开,唯留那架抛石车孤零零待在蜻蜓湖畔。   到了山上,那处围着十来人窸窸窣窣,见等的人来,让出条道。   令约走去贺无量跟前,着急问他原因:“爹爹可知为何生花?”   “正寻析此事,究竟缘何暂不得知,不过你鲁伯伯猜是这一片地气转衰……”   “地气衰?”她喃喃句,接着问,“附近可有瞧过?”   贺无量点了点头。   据他们排查,附近只这一处生了花,别处尚未发现,大致可以判定是初的不能再初的初花,故而,整治需趁早。   至于整治之法,便是于生花处截去一二大竿,止留三尺,打通余下竹节后用粪填实,其后竹花自止。   而当年留作种竹的竹,无疑也在大竿之列,除了截断,再无余地。   令约为此久久蹙着眉心,终究是不舍的——生平第一根与她结缘的竹,她曾想着老了再来砍下它,前不久还与人介绍过它,岂料今日就到了它死期。   然而不得不砍。   她叹息声,收回眼朝贺无量点点头,小声道:“砍罢,带回家搭成秋千也好……”   不然真祸害了整片林子,她宁肯一头撞折它。   即将英年早逝的竹子:“……”似乎哪里不对,到底是你飘了还是我站不住脚了?   “那也把我的截了!”   阿显在一旁气壮山河地喊话,全然不察有竿年轻的竹因他的话无端蒙上池鱼之殃。   ***   丁丁几声,惊飞林间的鸟儿。   几竿大竹訇然倒地的瞬间,越发丰沛的天光泻进林间,覆去它们的“尸身”上。   令约率先走去十二边上——这是那竿竹被砍前她想到的名字。初时号它,她刚好六岁,到如今正好十二年,索性就叫十二,算是给它个曾存世间的凭证。   她带着几个小少年从底部往上寻,多年前号过的釉自然已教日晒雨淋不见,但当年号字时,祖父也在釉字背面刻了几字,想必还能寻到那一节。   霍沉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不住后悔上回在这里时没好生附和她的骄傲,而是被那样的龌龊念想困扰。   想到这儿,他脸色又变了变,幸而贺无量那头的谈话转过他的注意。   “我家有鸡,鸡粪成么师父?”一个跟来山上的小学徒问道。   鲁广抬高嗓门吼:“蠢物,你家的是鸡屎!”   “噢。”小学徒倍受打击。   贺无量从旁解释:“禽粪亦可,不过从家里收,一时半会儿堆不了肥,二来量也不够。”   边说,边从怀中掏出钱袋,事无巨细地嘱咐起那个小少年:“还是往马舍去一趟,那儿常年堆肥,你若气力不够,下山再叫上一人陪你。”   “是!”   “且慢。”   小学徒接过钱袋儿拔腿要跑,却教霍沉一声且慢叫停,当即来了个悬崖勒马,扭头看他。   “见渊有甚么事?”贺无量疑惑。   霍沉尴尬挤出微笑,确实是有些事,就在他们讨论禽粪马粪之际,他忆及一件往事,也回想起曾从贺姑娘口中听来的一句话:   “我虽不会经商,浅显道理也是晓得一些的,如今便连郊外粪夫们都晒肥抬价……”   无怪那时觉得耳熟,原是他亲口所说,接手马舍前因听闻里头养马人常年堆肥,便教他们留下这一产业,顺口提了些价钱,称世人爱积肥,连粪夫都晒肥抬价卖,马粪也应如此。   殊不知,马舍的肥多是卖与纸坊的。   “咳,前辈所说马舍似乎正是晚辈手中资产,如今双方既有合作,想来中间交易也该免去。”   “这……”贺无量乍地一听,没捋清话中道理,霍沉已看向那小学徒。   莫名会意的小学徒立马将钱袋儿塞到他手上,跑开前问:“那我去了那儿只说是霍大哥教我去的?”   霍沉点头,不等贺无量发话,少年就跑开去。   贺无量知晓这是承了后辈的情,为难不已,刚要琢磨话语霍沉就将钱袋还回他手中。   “这是晚辈当做之事,前辈如若回绝,反倒见外不是?”   这话就不对了,贺无量抬出固执劲儿:“并非老夫见外,只见渊这话实在成不了理,契约上写明了是纸号与纸坊合作,与马舍又无关联,哪儿能这么算?”   霍沉无奈反问:“莫非前辈送晚辈的酒也是合同里有的?”   这话贺无量倒是听明白了,心道这两者可不能这么算,前者是粪,后者是酒——不对,前者是数不尽的粪,后者仅仅几升酒,虽都是彼此心意,但终归差了几截。   可他若再为这“粪”字计较下去,难免有失体面,还是回去问问夫人如何处理罢。   嗐,这笨嘴,怎谁也说不过?   “阿姊!在这里!”阿显的声音盖过通竹节的当当声,交谈中的两人齐齐看去,令约已提着裙摆小跑去。   霍沉看上眼,回身告辞:“前辈先忙,晚辈也去那端瞧瞧。”   “……去罢去罢,脚下当心。”贺无量干笑声,等人转身走远才苦恼子短叹声。   悄无声息听了半晌的鲁广这时冒出,神秘兮兮压低声:“我瞧这霍见渊是想做你女婿。”   被戳中心思的贺无量拂拂手:“去。”   “当真!我掐指一算,不出半年,必定登门提亲。”   贺无量气哼声,避开他。   他这兄弟虽是个莽汉,却爱好占算,早年间宛阳住过个神棍,他厚着脸皮讨教来半点皮毛,打那时起就爱与人占卦,竟出奇灵验。   该不会真半年之内……不,他方才张口就来,定是信口胡诌。   他摇头抛却杂念。   另一头,阿显最先找到刻有令约名字的竹节,可在她的名字旁,还有另外两字。   “巧若令约?”令约摩挲着竹节上的字,呢喃声。   “哼,爷爷偏心,刻个名字也要夸阿姊。”   阿显瘪嘴装作生气,毕竟他只从祖父那里得到过憨的评价,若这竿竹是他号的,后头定写的是“憨若令显”几字。   令约则觉奇怪,毕竟,祖父从未夸过她巧呀,反倒是称她笨手笨脚,常失手摔碎碗碟。   或者说,这个巧是说乖巧?   这般倒还说得通。   她不再多想,手探向竹枝上垂坠的竹花,泄愤似的捏了捏,霍沉才将走近就见此动作,笑意顿生。   “三哥。”云飞叫他声。   令约抬头看去,正巧对上霍沉的笑,眉梢奇怪地挑了挑。   笑个什么劲。   短暂的几瞬后,她不动声色地将头再抬几分,林外日头已高,约莫将近午时,她本着勤劳秉性想到,是时候做晌饭了……   “时候不早了,回罢。”她发话,立地起身,找到贺无量说了声便领着几个闲杂人下山。   一路上,几个少年拖着十二走在前边,令约与霍沉安静跟在竹梢末端。   她盯着竹枝刷过的地面,放空思绪去踩路上一些圆石,直到霍沉倏然出声。   “秋千要搭在何处?”   令约反应不及,愣上会儿,迟钝想起砍竹前她说的那句话,不禁语塞一阵,小声解释道:“随口一说罢了,并未想过。”   不过是想借此说法抵一些不舍去。   他却当了真,不仅当了真,还向她提议:“秋千甚好,不妨就搭成秋千。”   她偏头觑他。   霍沉目不斜视地背过一只手,声音温和:“我是说,秋千也好,旁的也好,物尽其用便是好事……不必为此烦恼。”   话中几重意思。   少女眸光微亮,含糊不明地回他个“嗯”,又教某人心旌摇曳几下。   “真不与我推车!你们好狠心也!”闻慎回到他的抛石车旁,冲着两个拖竹跑开的少年震声吼道。   令约见状弯了弯嘴角,前去帮他却遭谢绝,尔后便见少年推上抛石车,狂风一般呼啸而去。   她缩了缩下颌:“……”   好罢,她永远也参不透他们小孩子的心思。   似乎想起什么,她极为隐蔽地偷瞥霍沉一眼,他不知为何也显出几分愉悦,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点着腰间的佩玉。   算了算了,如今她连身旁这位都参不太破。 第48章 出迷津   廿日清早, 令约刚出堂门就见两匹马穿进竹林,看背影正是霍沉与阿蒙两人,不禁挑了挑眉。   本不稀奇的事,因有了前两日作比照, 便也变得奇怪。   小满后两日, 一连两个早上她都见到了霍沉, 不是在竹坞间, 而是在纸坊, 跟在几个办料师傅身旁, 尤其打眼。   至于原因么……   爹爹近来出门比她早, 昨儿她在厨屋外听见他与娘嘀咕, 说他接连两日出门都遇到见渊吃早茶, 就在葡萄椽下, 且一见他就起身问候,再之后便莫名其妙跟他去了纸坊。   末后还苦恼道:“他如今愈发熟落, 教人怪不自在的,我又得客客套套待他。”   “唷, 听这意思, 你是不想客客套套待他?”意味不明的一句打趣。   “咳,倒也不是这等主意,只你我都省得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自是想把家里的‘山水’藏着些……”   身为“家中山水”本人,她听到这处便捏了捏指尖走开,后面的谈话再无从得知。   念及此事,她眸光微闪,迅速挪回视线下了踏跺。   途径屋后小院时,云飞正在葡萄椽下逗着咕噜, 见她来,立即站直了身:“姐姐早。”   她停下脚步,听他马不停蹄地问:“姐姐是去纸厂吗?我能随姐姐同去吗?”   一连三声听得人好笑,断不会不答应,点了头。   云飞高兴跳出竹椽,朝屋内秋娘道别声就奔向院门。   被他遗忘在鸟架上的咕噜焦急扑棱起翅膀,却因脚上扣了条细链起飞失败,挂在鸟架上似荡秋千那般摇晃几下,挣扎之际带得椽下风铃叮玲玲响。   令约:“……”   她比出食指,缓慢指向咕噜:“不管管它么?”   云飞站定了脚,摇头:“姐姐不必睬它,它这是作戏呢。”   少年说得笃定,她却疑心得很。   她总觉得这只鸽子是真傻,不像是会作戏的,不过别人养的鸟儿她也不能妄加评论,只得装作信以为真那样子。   去往纸坊的路上,她抑制不住好奇,状若无意地问及某人:“怎么今日不跟着你三哥?”   “噢,云水斋来了位贵客,二哥去了苏州未回,只得三哥去谈生意。”   她了然点点头,不再去想。   两人走过蜻蜓湖,到小竹桥前恰巧碰见几个牵着毛驴的青年过来,驴背上各驼了几袋麻包,看起来无精打采。   云飞又被勾起好奇,与人请教:“于大哥,这里头装的甚么?”   而今他在这群纸坊学徒中混得极好,知道名姓的不少,眼前这个显然也认得。   “噢,腌料用的石灰没了,买些回来。”那人答道。   少年捣捣头,前两日被迫与三哥跟在几位师傅身后学习,倒也听得许多有关办料事宜的解说,知晓这腌料是办料过程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想着,他又转过头问令约:“姐姐今日忙些甚么?”   “和昨日一样,还是起坯。”   所谓起坯,是将在漂塘中浸泡数日的白坯拿竹帚洗刷干净,提起后堆放整齐,后由提料工一段一段地交到砍料师傅手上,是整个砍料流程中……最平平无奇的一项。   不需要提料工的敏捷与熟练,更不需要砍料师傅的好功夫,只需要足够的气力和耐心。   刚巧,这两样她都有。   依她的说法,第一批九霞纸尚且不是她能染指的,她只消打好下手,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便可。   听她说还是起坯,云飞摸了摸肩上的褡裢,小心翼翼叩问之:“我若厚脸子跟着姐姐,可会打搅到你?”   虽然罢,他的来意就是打搅她。   这等既无理又无礼还野蛮的要求当然是他三哥所提,除他外再没别人想得出。   具体而言,便是让他付云飞——一个素来乖巧懂礼的好少年——行尽幼稚黏人之事,跟在贺姐姐边上说东问西,耽搁她做工,进而教她少忙碌一会儿。   试问谁人敢说能想出这等主意的人不可怕?简直是幼稚到令人发指!   相比之下,眼前的漂亮姐姐温和得像位仙子,一如既往的体贴:“不打搅,你不觉无趣便好。”   即将打岔的人连忙心虚奉上褡裢里备好的芝麻糖。   唉,真真是可怜天下弟弟心呐。   ***   到纸坊后,令约先在马场边上寻人问了问山上情况,确定今日竹花也无蔓延迹象后才放心走开。   拢漂塘时塘边尚有人在翻压白坯,新入塘的白坯需每日翻动方能浸泡均匀,届时腌料才便于石灰浆渗透。   她静候着,旁边几位砍料师傅则忙于查检砍料凳。   砍料始末需三人配合,一起一提一砍,起坯的同时还负责将砍好的料送去腌料师傅那儿。这方漂塘边拢共六条砍料线,十八人,其中提料工都是些经验丰富的学徒,不出意外,将来的砍料师傅就在他们当中。   “哟,小云飞又来学艺?”   “今儿怎不见你兄长?”   学徒中有人与云飞相熟,见面逗乐几句,云飞乐得回应,几来几往直说到动工才罢休。   廿日亦是开山第八日,即日起,山上砍下的嫩竹便不及头七天砍下的肉质嫩,造不出九霞、丰月这类上等纸。   故而近几日出塘的白坯都是纸农眼中的宝贝,只有将每一环都做到极致,才能造出最完美的纸张。   令约蹲在漂塘东北角,手里握着把小竹帚,一下下刷着捞至塘边的白坯……尽管漂塘水质极清,但没人能保证浸坯几日没一点污浊浸入,因此,洗刷杂质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小满前后的嫩竹白坯因浸水时日短,捆扎时只需扎上一道竹篾,容易洗刷解散。若等到芒种后,随着嫩竹逐渐变老,浸坯少说浸个七日,届时为防杂质浸入内部,得用两三道竹篾捆扎,不过到那时,做这活儿的便不是她,而是那些年纪小当磨练的少年学徒了。   她刷完两捆,堆去提早备好的竹架上,然后便能稍作休息,由提料工与砍料师傅接手操作。   一段拷好的白坯将近七尺长,砍料师傅将每段砍作长短一致的五截,而后再用竹篾扎成捆。   这次捆扎极其讲究,造纸前辈们曾定下二十五斤每捆的标准,是以做活人还应有点儿掂量本事,而扎好后的白坯也有了新的叫法,每一捆称作一页,唤作页料。   令约坐去漂塘边的圆凳上歇气,目光从砍料凳前转回,支着下颌问云飞:“可瞧出什么了?”   云飞“啊”上一声,挠了挠耳根:“瞧出姐姐做活儿专心了。”   她笑,剥开先前小少年给她的芝麻糖,一边提议:“若是闲得无趣,往别处瞧瞧也行,不过要当心点儿,我们这儿也算是危险之地。”   “不无趣不无趣,我就跟着姐姐。”   定不辱使命!   “好罢。”她不再一味劝说,将芝麻糖喂进嘴巴又转身捞白坯去。   七尺长的白坯垛,竖起来比她人还高,从塘中捞出时好比“出水霸王”,费了她好大力气,摆放端正,再次拿起小竹帚刷洗。   本就单薄的身形往塘边一蹲,愈发显得清瘦,云飞立在其后,忽然间恍悟过来他三哥为何会提出那般要求——   美好如斯的姑娘家从不该做这等劳苦事,即便她甘之若饴,旁人也会心生怜惜。   前两日他从未留意过的事,三哥却记于心间,不论是待在那些纸农伯伯边上,还是待在云水斋里,心都系在贺姐姐这边,知晓她的繁忙苦辛,所以才有了这迂回之法。   小少年若有所思,片刻后凑去令约身旁,搓手问她:“可否请教姐姐一事?”   “甚么?”   “想问姐姐为何会学造纸?”   令约睫羽轻抬,思索片刻认真答他:“兴许要从我刚懂事那会儿说起,那时娘刚生下阿显不久,奶奶也因年迈患了病,我不能日日缠着她们,只好跟在爷爷和爹爹身后,他们都做这个,我便也做了这个……”   “原来如此,可姐姐那时没有玩伴么?”   这下,她手中动作才微微停顿下,摇头:“我性子无趣,小时候模样又丑,没甚么人愿同我玩儿。”   她口吻平淡,却让云飞险些听个倒仰:“姐姐莫不是在与我顽笑?”   “当然不是,可惜这世上没甚么东西能将人的模样存留下,不然便教你瞧瞧。”   她说得真,云飞不得不信,想明白自己可能问错话,难堪摸了摸鼻子,奉承道:“姐姐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是他们有眼无珠。”   有眼无珠?   令约忽而想到别处,弯了腰眼角,转了下小竹帚扫另一侧。   云飞不知她在笑甚么,暂且熄了声,专注看她忙,她刷完手中这捆,见竹架上还余有许多,便捞起第二捆白坯接着刷,浑然不觉额角处已有细汗冒出。   小满过后夏意渐深,不到隅中日头就热起来,加之漂塘西侧的山脚下四方篁桶正煮着料,火烧了几天几夜不停,热气更足……   实在不是甚么容易事。   少年眉头堆起,又疑惑她为何非做这些不可,但不说,等到第二捆白坯也料理罢,便自告奋勇帮她提。   到底年少无知,本以为从塘边到竹架只区区几步,就算沉也不会累着,却没料到就是这区区几步教他提早体会到何谓垂垂老矣、步履蹒跚。   砍料师傅瞧见,分神揶揄句力气挺大的话,引得云飞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心下想的却是令约从容不迫搬竹料的模样,不禁发现,他贺姐姐比他想象中还要孔武有力、力大无穷、力能扛鼎、力拔山兮气盖世……   可谁来告诉他,为何一个姑娘家有这般有力气!   他甚至怀疑,三哥也比不过她,并且冒出个危险念头——但凡姐姐脾气差些,指不定还能见到三哥挨揍的场景呢。   就在他思绪胡乱翻飞时,令约瞥见有人推着页料送去腌料师傅那头,也不甘落后地跟上,将砍料师傅捆好的几页全摞去推车上。   “走了云飞。”她叫醒某个正在神游发憨的,带他穿过塘边其余五条砍料线,抵达腌料处。   同样紧邻篁桶,但漂塘南面离山溪更近,热意比北面儿消减几分。   山溪清而涓细,腌料用的灰釜就建在岸旁,总共十处,分槽后每槽五只。   “灰釜”这个名称是宛阳纸家独创,“灰”是指石灰,“釜”则指无足之锅,不过不是圆锅,而是口九尺长的方锅。   灰釜一端深一端浅,兑匀的石灰浆洁白细腻,聚在深处,腌料师傅将页料没入其中,面向它站去浅岸,取过一柄两齿钉钯,使劲钉入白料缝隙间。   页料捆系牢固,砍料师傅的钉钯带着它反复浸、捞、抖、沉也绝不会散,几番下来,石灰浆细密流遍白料内部,乘势拉来面前便算腌好一页。   经灰浆腌好的白料自此改名为“灰竹料”。   出釜的灰竹料需及时堆进堆场,挨着篁桶搭建起的料蓬便是,正如篁桶外砌了石块,堆场背后也砌有石壁,灰竹料紧贴石壁而放,堆时讲究整齐排列、层层相嵌。   如今的嫩竹料堆上一两日便能入篁桶——   介绍到这里,令约戛然而止,盯住云飞。   杏眸水亮亮的,宛如洞悉了一切,云飞脖颈微僵:“姐姐怎不说了?”   “我听说你这两日学得颇多,怎么还问我这些?”   被发现了么?   云飞讪讪,不自觉地带上些撒娇语气:“多多益善嘛,何况姐姐说得更为动听呢。”   “这样啊。”   她似信非信地喃喃声,云飞装作甚么也没听见的模样,没吱声。   回到最初的工作区域,令约一刻也不停歇地忙起来,云飞亦步亦趋,重复做起先前的动作姿态——   蹲下身、支着半边脸、看她刷个不停。   静默时分,周围只有朦朦胧胧的人声与经久不息的砍料声传来,令约隐隐生出些奇怪:怎么不问了,难道是教她吓着了?   她暂停动作,抬头看去时愣了愣神。   “小小年纪,作何愁眉苦脸?”   “啊。”神游太虚的少年被急遽拽回漂塘边……左手抚上自己的眉毛,发现确实皱着,一时间陷入沉思,眼神迷茫得像是不知自己为何会遭受白眼的咕噜。   “方才在想甚么?”这回换她向小少年提问。   “唔,只是想起件困扰我的事。”   “可否说来听听?”   云飞挠了挠脸颊,难得腼腆忸怩一次:“这事我还从未与人提过,我若说给姐姐,姐姐答应我不告诉其他人如何?”   “放心,绝对守口如瓶。”   抛开棋品不提,她人品可是顶顶好的,某人自信且心虚地想道。   “其实说起来,这困扰有一半是因姐姐而起呢。”   嗯?心虚彻底占了上风,但她没打岔,等他接着说。   “那日闻慎带‘太平’来竹坞,姐姐夸他厉害了!那时起我就羡慕起大家……   “闻慎不爱念书爱创造,闻大哥便由他捣鼓这些;阿显说他以后要做个像闻大哥那样的好官,便有许多老师传道授业;造纸于姐姐而言,也是想做便做的事,你们都可以做想做的事,我却不行。   “从前我想同阿捷他们一起念书,可我爹爹名字犯了讳,不能贸然送我进学堂,长大些我原该和家里人一样学习经商,可我就是不通这个,如今都满了十二,竟还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少年说完这番话,两边脸颊都教他挤到变形,辛酸中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好笑。   令约从未想过潇洒如云飞也会有这样纠捩的时候,思索下故作不满地问他:“你难道不知我也常夸你么?”   小少年甩甩头。   “夸你见识广、聪颖懂事,还很庆幸阿显能结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你不知,自打他认得你,我陪他温书做功课时就总听你的名字,在读书见解这事上,你和书院里那些先生一样,也是他的老师——你说你做不了学生,可你没想到你已经成了老师罢?”   云飞听得有些呆,令约趁这空隙搬了捆白坯去架上,回来后继续同他说道。   “你更不需羡慕谁人,你只是想寻一件自己喜欢并且能做到的事,对么?”   “嗯,可我还是只无头苍蝇。”   “这样如何,我替你出个笨主意作参考?”   “姐姐请讲。”   “我是想,你二哥三哥都是商人,定然常跟身份各异的人打交道,你若几时想起,便问问他们当日遇到过哪些人,譬如说……”她支吾着举例,“你二哥此行去苏州是为了甚么?”   “为了批丝绸生意。”   “丝绸?那便与蚕丝有关,你愿意养蚕么?”   “……”少年猛的甩头,“恐怕不愿。”   “咳咳,举例罢了,那你三哥呢,他今日去云水斋见的是甚么贵客?”   “没细问,听说是从京城来的。”   “那等他回来再问,慢慢问下去,说不准哪日就遇到你中意的,迩后一生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嗯!等三哥回来我便问!”   云飞甩掉蔫巴巴的劲儿,激昂不已,仿佛冥冥之中有甚么东西正在靠近他。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申一遍好了:偏群像,且慢热。   群像我在文案第一句就点了——花台竹坞,造纸印刷,士农工商。这当中除了“士”和“农”不怎么涉及,其他都有地位。至于慢热,毕竟是在尝试写“没有婚约的自由恋爱”,所以只能含蓄中大胆试探这样子,他们真的已经很自由很大胆了,这才认识半年呢,按时间线比他们还是快的,基调慢可能就是因为我写恋爱线的同时还加了别的元素,这是以前没有尝试过的,而这些到最后都会融在一起让故事变得更圆满。   当然,想象很美好,现实还是野心有余而人垃圾吧,要是实在觉得慢热就别为难自己看下去了。本章掉落红包,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琚年、宁洛 1瓶。 第49章 笑百步   是日傍晚, 竹坞里徘徊来一个小乞儿。   此人常驻于城门轿子巷,不时蹿巷乞讨,年纪不大,顶多十五六岁, 却极善恭维奉承, 宛阳百姓大都认得他。   他走到院外半边竹篱旁, 犹疑下没踏进院中, 而是仰头冲里头大喊声:“贺老爷可在家?”   惊得屋内吃茶的贺无量连呛几声。   谁又来叫他老爷?   “唷, 谁又来叫你老爷了?”郁菀忙不迭从厨屋里探出脑袋, 打趣他。   一语罢, 阿显不留情面地笑话起来, 贺无量赏他一记暴栗方才出屋。   院里说话声小, 令约与阿显坐在窗下甚么也听不清, 窸窸窣窣几声后贺无量折回一趟,到庖房取了对白乎乎的热馒头出去, 而后又传出窸窸窣窣几声。   回屋时,郁菀已备齐饭菜, 问他:“什么人来?”   “城南的小乞儿……”他将此事详细说来, 原来那乞儿是鹿灵韩家韩松派来传话的。   盖因毛竹生长分大小年,故每逢小年出笋少时当地槽户就要到别处采料,宛阳与鹿灵恰巧交错开,今岁宛阳值大年,鹿灵值小年,韩家便来宛阳采料。   去外地采料前,槽户需先把本地的少量嫩竹伐下加工好,物以稀为贵,小年出笋的毛竹越是这般道理。   待到小满, 竹量零星,便该合计去外地采料加工的事:去的日子断乎不能太早,否则耽搁了别家最佳采伐时节,便是罪过,最好是选在小满后三四日去。   韩家便是这日前来,不过来路上贻误许久,城门将闭时人才赶到,韩松等人尚未来得及安顿,只好在城门处找上个乞儿,给了两枚通宝教他传话,道明日一早进竹坞筹议采料之事。   得此消息,贺无量又赠两个馒头给小乞儿,教他再往竹林外睡鸭桥边找鲁广传话,并说他明早晚些时候到纸坊。   如此来,令约也被郁菀留在家中。   ……   翌日清早,天竟有些阴阴的,飘起似有若无的细雨丝,周遭景致愈显葱茏透亮。   令约站去卧房窗边,任凭凉风擦过鼻尖,好不惬意地张望会儿。   纸家办料虽喜晴日,但一点点雨是碍不了甚么事的,何况这又是谷雨后头一场雨,必定是欢喜胜过不便的。   一滴雨随风飞来她鼻尖上,她屈指擦去,准备掩窗,却在收回目光的途中瞥见西边的马棚。   微雨中,马棚上的茅草湿亮亮的,底下只有她家的小毛驴在吃草,不见一匹马。   都出去了么?   她默默转了转念想,轻掩上窗,下阁楼时正赶上阿显离家。   今日书院不授课,山长办了场作文比赛,阿显今年正好到了年纪,头次参与,去前特意装了捧糖进口袋里。   贺无量也特地卷了叠九霞纸塞给他,盼他夺个头筹,小少年只有顶着老父亲期待的目光出家门去。   走后不久,令约到廊外瞧了瞧几盆珍珠珮,听说珍珠珮喜阴,她便将花盆抱到凭栏上,雨丝轻飘飘往上扑,落到珍珠似的花苞上,湿漉漉的煞是可爱。   她小心翼翼伸出食指,即将碰上花序的刹那,一道响亮的男人声音从石桥方向传来——   “贺姑娘。”   令约蓦地缩回手指,偏头看去,石桥上一人骑白马而来,笑逐颜开与她挥手,身后紧跟着两辆骡车,各拉着诸多花花绿绿的东西。   这是做什么?   她无声回应下,随后到窗边通知堂屋内两人——韩松来了。   宛阳与鹿灵纸家往来多年,韩松从十岁起就随父亲来宛阳采料,到十六岁便无需父亲率领、独自领工人们前来,现如今不过及冠之年,却已是他第六回 外出采料,这是清溪坞中许多年青人都比不过的阅历。   只一点奇怪。   此前五次来,可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送礼阵仗,莫说此前五次,就算是此前五十次也未有过这等景象,至多不过提些本家做的熏肉鲍鱼相赠。   “阿松这是做甚么?不是来与老夫商量采伐之事么?”贺无量见他将那花花绿绿的匣子抱了个来跟前,凝眉问道。   韩松咧嘴一笑,浓眉大眼的,瞧着有几分讨人喜的喜庆劲儿。   “这是家父教晚辈带给贺叔的。”他解释道,“是去年秋日里一位砂壶大家相赠,家父见是两把,便想转赠一把给贺叔,说是烧酒煎茶都极好,不过春日以来他腿脚常痛,今年亦不得亲自前来。”   “韩兄风湿还很严重?”   “仍在敷药服药,一时半会儿不见好转……罢,不提这事,贺叔只消收下此礼父亲便就高兴。”   砂壶虽小,却意外承载了两地纸家之间的惺惺相惜。   “那劳烦阿松替我谢过韩兄,”贺无量双手接过那竹匣,目光顺去院里骡车上,“后头那些又是做何?”   “噢。”韩松摸了摸后颈,眼神偷偷瞄向贺无量身后的令约,放低嗓门,“晚辈心想,许久不见贺叔……与婶婶她们,便也略备些薄礼,还请贺叔莫要嫌弃。”   贺无量留意到他眼神,品了品这话,顿时万般惊疑:总不会阿松也相中阿约了罢?   边又不停反驳自己:不对,定是教那霍见渊害得草木皆兵了,阿松从不像是有这意思的人。   他当下抱稳怀中竹匣,正色道:“无功不受禄,阿松这礼老夫实在承不得。”说罢不留机会地请他进屋,“先进屋罢,外头落雨呢,你带来的纸工现在何处?”   韩松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跟进堂屋,赶骡车的两人也一并进屋。   “晚辈已让工人们走小桥进了纸坊,只等贺叔与我谈妥范围知会他们。”   落座后,韩松才答了贺无量那话,期间郁菀送上壶提早煎好的茶,半点不避忌地退去窗边钻研食谱,听两人谈采料事宜。   采料不仅要在外地采伐嫩竹,还应在外地进行加工晒料,否则两地相距再近都不便运输。于外地采伐加工的竹料叫做过山料,只能造出二等纸以下的纸张,又因阳光晒燥,收回本地后浸坯时日需更长,故而成纸晚、上市晚,进而影响到当年纸货的行情与收入。   这般,唯有以数量着手,维持纸坊收入,此次商量的便是猫竹山上的斫竹范围。   东西两槽还似以往那般从南段砍往北段,他们的安排大抵也没改动——从中段往北砍,马场搭在蜻蜓湖附近。   谈妥后,贺无量径直起身带他去纸坊,却不料韩松叫停他:“前、前辈且慢,晚辈还有一事相问……”   贺无量觑他良久,还是重新落座,顺带发现,他家姑娘不知什么时候离了堂屋,不见踪影。   ***   细雨吹落,微弱得不像是夏日的气魄,甚至还比不过清明时节的雨。   霍沉骑着白马悠然穿过竹林,回了竹坞。   而后,一片花花绿绿的东西撞进眼帘。   他微微蹙额,一滴雨端端落去眉心的小川里,此情此景,不免教人想起方家派媒人来的那次……   他一声不吭地绕过小院,并不知他的马儿路过小院时不屑地斜了斜眼,替他向院中的白马投以敌视的眼神。   ——可恶,还不及马棚边上的小驴可爱,怎敢当白马?   无缘无故被瞪的白马委屈至极,重重地打了个响鼻,伴着声弱弱的嘶鸣声,引得令约朝外看上眼,趁他们还在商量采料事宜,出了屋。   篱笆旁一马两骡都淋着雨,圆眼珠上充当睫羽的细毛盛着亮晶晶的雨珠,若是从前,她或许已经牵着它们到宽敞的驴棚底下去,但如今,屋后住进新的主人,马棚也是他们的地盘,不得轻举妄动。   她想了想,略带怜悯地捋了捋白马后颈,宽慰道:“横竖雨也不大,你多忍会儿罢。”   响鼻也不愿打的白马:“……”   她果然只是短暂地关心它一下,之后快便走开,没有回堂屋,只是坐去迴廊底下——侧身而坐,胳膊轻搭在凭栏上,脑袋一歪,百无聊赖地叹息声。   无趣,总觉得有甚么事需要她去做。   但她知道,纸坊缺她一个并不会有甚么不同。   “阿松所问何事?”屋里重新传出声,打断少女的百无聊赖,她这才反应过来里头静默的时候过于久了些。   “哦,有件事晚辈在鹿灵时略有耳闻,今日冒昧提起……听闻贵坊分槽是因与方家生了龃龉,受方家胁迫,可有此事?”   “呃,这么说也无错,”贺无量尚未接收到眼前青年的某种弦外之音,还在向他感慨,“到底是因果宿命,或早或晚的事,没甚么稀奇。”   “如此说来,方家公子……”   “咯吱——”一声刺耳的石子碰擦声从耳畔下方传来,令约一惊,当即收回注意,只听心跳得扑通扑通响。   “咯吱。”又是一声。   她缓过神,撑住凭栏,探出脖颈向下看。   “……”   底下不知几时站来一人。   “你。”她呆呆吐出一个字,随即吞回剩余的话,做贼心虚似的瞧了眼敞开的窗,然后若无其事地飘过窗扇。   郁菀正听堂中的青年含含糊糊意有所指,偏头见她晃过以为是不愿听,全没猜到她这是教人夺走了全部注意。   走得远些,令约放低声问底下走着的某人:“为何在底下站着?”   霍沉面不改色:“回竹坞时路过。”   “你没骑马?”她不可思议地疑问句,但霍沉没有答话。   因二人都已转过廊角,瞧见了孤零零拴在柴门外的白马。   谎言不攻自破,场面一度变得难堪。   令约停下步子,扶着阑干一瞬不瞬地看他淋雨,霍沉终于教她盯得沉不住气,僵着声认下这偷听墙角的猥鄙事。   “瞧见府上有人拜访,便想探听探听谁人品味如此之差。”   “……”令约一噎,猜他指的是韩松带来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禁替韩松委屈,“作何嘲笑他人品味,难道只你的品味好眼光高么?”   果真没看错他,当真是个以“貌”取人的。   她又抬出她的记仇想法,说话时语气不经意的带上几多不满,落到霍沉耳中,便成了维护屋里那人,当下吃了味,比进了醋窖还酸。   她难道不知里头那人在打什么主意么?最后那些话分明是想拐弯抹角说既然方贺两家生了嫌隙,那么他便也不客气地痴心妄想了。   竟还帮他说话。   霍沉怄极,气夯胸脯的后果便是脸色也变得奇臭,令约没等到他答话本就心虚,再一看这模样,顿时没了脾气,索性扯了个小谎掩饰自己的小气:   “我是说,里头那人你也认得的,是鹿灵的韩大哥,你们好歹是熟识之人,那话倘教他晓得岂不尴尬?”   “我同他不熟。”霍沉想也不想地反驳句,脸色依旧阴晴不定,无端问她,“他如今春秋几何?”   令约不解,但还是答了他:“弱冠之年罢。”   “他既与我同龄,为何你称他是韩大哥,称我就是霍公子?”   他的质问教她无端红了耳根,瞬间短兵相接:“霍公子不也只叫我贺姑娘么?”   此话出口,两人同时陷入沉默……五十步与百步之分,到底凭什么针锋相对啊。   “外头下雨,你早些回屋罢。”半晌后,令约留下一句话匆忙转身。   “等等。”霍沉叫停她,他宁愿留在这儿尴尬淋雨,也不想她进去见什么韩松韩大哥。   偏偏令约不想和他大眼瞪小眼,藏在袖底的手微微收紧:“还有事么?”   “嗯。”他搬出云飞做借口,“不想知道云飞去做甚么了吗?”   她愣了愣,想到她为云飞提的建议,难堪情绪消减大半,又走回凭栏旁:“做甚么去?”   “拜访云水斋的贵客去。”   竟直接登门拜访了么?这进展未免太快了些。不对,不是请她向旁人保密么,怎么自己招得比谁都快。   她腹诽两句,问霍沉:“是位什么样的客人?”   “是位……两鬓成蓬、年近花甲的老人。”霍沉居然渐渐有了好心思,引逗两句,显然令约没听出来,还老老实实解释她问的是客人身分。   无奈,只好照实答了她:“是位京城来的藏书家,也是位精通活版的印刷大家。”   令约咋舌,没想到一问就问出个这般来头大的,更没想到,云飞一问就问出个无比适合他的。   既不让他念书上学,何不就做那印刷刊本的?   她没来由的心潮澎湃下,然就在此时,后方传来几声沙哑的嘶吼:“贺家相公可在家?贺家娘子可在家?贺家姐儿可在家?”   回头看去,一个衙差扶着腰刀匆匆跑过小桥。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话说_(:_」∠)_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丫丫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港、三好娘子 3瓶;听风、琚年 1瓶。   笔芯。 第50章 旧藏书   陈举人巷外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或打着把青布油伞,或冒雨攒头,俱是在追问衙差书院里情形如何。   “可有人伤着?”   “雨天怎会走水?”   “方才进去的可是清溪坞的贺家夫妇?”   “我瞧浓烟滚到举人旧居里,烧去那头了么?”   ……   人声嘈杂, 但不管怎么问都只得一句。   “诸位少安毋躁, 火势已灭, 大人和大夫都已进里头查看。”   令约赶来巷外时正好听到这句, 紧张不已地往人群里钻, 却因前面那人摇身张望, 一头撞到他后背, 连退几步, 最后被紧随其后的霍沉托住。   霍沉手在她腰间停留片刻, 快速移开, 宽慰道:“先别着急,开路要紧。”   说罢, 回头望了眼。   书院失火,先时跑去竹坞的衙差正是为了知会他们阿显受了伤。   贺无量听说此事, 忧心如焚, 当下向韩松借了院中马儿,嘱咐他自去纸坊莫贻误了动工,后便带着郁菀直奔书院。   令约原想再借匹骡子,却见霍沉骑马绕来前院,停到她身旁,当着韩松几人的面朝她伸出手,邀她上马。   她夷犹片刻,顾及不得其他,也递出手, 霍沉一把将她拉到马背上,而后一路疾驰赶到陈举人巷外。   而那衙差,为传消息已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他们全都成双成对地撂下他,忙掏出腰牌“以权谋私”,朝愣在原地两眼发直头脑空空的韩松借来匹骡子代步,穷追不舍。   霍沉知他跟在后头,这时回头亦是等他。   只见那衙差匆匆下了骡背,系好骡子到他们面前,掏出令牌:“衙差办案,烦劳回避。”   人群勉勉强强散开,让出一条道,令约和霍沉一并进巷,皆没闲心去想身后人会议论甚么。   踏进书院,绕过照壁,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焦味洇在薄雨中久久不散,比在巷外时还要浓郁,令约呛了下,脸色变得更差。   霍沉知她焦急,遂问那衙差道:“人在何处?”   “噢。”衙差指了指东南方向,“人已送去学生斋舍里,我走时——”   话没说完,身旁两人不知几时达成了共识,又齐齐甩下他跑往斋舍,看得他咧了咧嘴,跟着跑起来。   他本是个在衙门当差多年全无功绩的衙役,从不觉得自己有望成为铁鹰那样的好衙役,但眼下他觉得,今日过后,他也能凭巡逻街巷抓个小飞贼出来。   不比他还有心思想这事,令约那头只一个劲地跑着,直到了斋舍前的长廊上,撞见贺无量从一间屋里出来,方兀的停脚。   “阿显呢?还好么?”   贺无量被她问得神色怪异,摇了摇头,一边侧身让道:“并无大碍,进去瞧他罢。”   令约不解他为何这般神情,惴惴不安地进了屋。   斋舍小巧,但两面开窗,即便是阴天也足够敞亮,此时一扇窗开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站在窗边转风轮,床榻边则教余下几个小少年团团围住,听到门边传来动静,齐刷刷转头。   令约越过他们,勉强看到坐在榻边的郁菀……与坐在榻上的阿显?   “贺姐姐来了。”屋里的少年皆认得令约,其中一个说了声她来,全都乖巧让出位置。   她这才看真切。   阿显的的确确是坐在榻上,除了脸上黑乎乎、衣裳脏兮兮,全身上下不见任何包扎,全不像是受伤的样子,不仅如此,更是扯出笑脸,寒暄似的叫他们:“阿姊,霍大哥。”   “……”   她不明就里走去榻边,两手掰正阿显脑袋瞧了又瞧,最后瞢然叫了郁菀声:“娘?”   “你问问窗边那个。”她嗔怪似的说道。   令约回头,这才发现窗边转风轮的人是闻慎,少年被点了名,尴尬停下动作,摸摸头顶解释道:“方才那话是我教人传的,彼时情急,也不知怎的,随口就说得夸张些。”   许是从前捉弄人留下的毛病。   令约:“……”   “岂止夸张!我爹都教你吓哭了。”阿显在这头嚷了声,嚷完脑袋还有些晕,忙灌了杯水。   门外偷听的贺无量:“……”   床榻边的台几上搁了盆清水,郁菀这时打湿帕子,使劲在阿显脸上抹了几圈,直把花猫擦成白猫,尔后取出手帕交给他:“少让你爹爹难堪,快擤鼻涕。”   “又擤,这会儿都没了。”   “没了也要擤,大夫说了。”   郁菀不怒自威,阿显认命,当着众人面儿老老实实擤起鼻涕,干响一阵,打开手帕一瞧,还是一团黑——   才然小少年是教浓烟呛晕,昏迷时候大夫想尽法子助他吐过一回,后才使得呼吸顺畅。   悠悠转醒时,恰逢郁菀与贺无量赶到斋舍,两人一进房门,没等大夫开口就奔向床榻边,再之后……阿显迷迷糊糊瞧见他那平日里只爱和他斗嘴的爹红了眼眶,登时吓得清醒。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阵古怪后,贺无量将位置让给妻子,自去大夫身旁询问状况,并听大夫嘱咐一番:多擤鼻涕多喝水,除用药外,还当清淡饮食以清肺润肺养肺,往后闲来无事便练五禽戏健体,尤其鸟戏。   他一一记下,大夫告辞后便让阿显使劲揩了两回,这时又擤,鼻尖都泛了红。   “歇会儿再擤罢,谁知吸了多少进去。”他委屈巴巴,郁菀没再逼他,只倒了杯水教他喝。   正当此时,闻恪来了斋室中,阿显见着他,水也不喝,先问:“闻大哥,藏书室还好么?”   闻恪摇摇头。   藏书室里书架挤挨,就算只一本书烧起来后果都非同小可,今日烧去小半间屋子,书籍损失惨重,补全书籍尚需各方筹谋商议,也是后话,眼前要做的,是明晰着火缘由。   他看了看守在门边的贺无量,回首朝郁菀行了一揖:“在下有话需问令郎,还请二位前辈稍作回避。”   郁菀了然点头,离开时拖走了贺无量,入门处站着的霍沉却一动不动,闻恪只好又看向令约:“也劳烦贺姑娘带见渊离开。”   令约:“……”   她不情不愿走开,霍沉果然跟着她了出斋室,此时门外守来个衙差,目光凛然,正是闻恪的得力帮手,铁鹰。   铁鹰面无表情将四人请去廊亭下,一时静坐,听不得斋中动静,夫妇俩遂把目光转到对面两个小年轻身上。   “你们……”贺无量沉吟再三,终将疑惑半晌的事问了出来,“你二人怎会同来?”   令约犹且记褂着屋里的阿显,没想到他们转话转得如此迅速,有些猝不及防,不禁瞟向霍沉。   毫不意外,两人目光交汇,刹那间,都烧红耳朵。   ***   斋室中,闻恪搬来把竹椅坐到榻边,几个少年屏息以待。良久,才听他问:“着火时藏书室只你与柴恒两人?”   “嗯。”   “柴恒说火是你点的,你如何说法?”   “他胡说!”答他话的,是其他几个少年。   闻恪偏头看他们,似是不信:“你们并不在场,如何断定真假?”   “柴恒素爱编谎,书院人人省得!”   “他打小就和阿显不对付,早年还偷偷弄脏阿显的书本!”   “元宵那日他捉弄阿显,还是闻慎揪出他鬼把戏的!”   少年甲乙丙皆不服气,义愤填膺数落通,闻慎也断言是柴恒骗人,不过这些,闻恪都不予认同:“倘或这次他没撒谎呢?”   “他就是撒谎了。”不比几个少年气不忿,阿显看上去格外镇定,与他捋起始末。   ……   早间书院比赛作文,先生、学子皆把桌椅搬去朱鱼池边的长廊下,作文前先按旧例抄读几则论语,而后才是副讲罗先生差他二人送书回藏书室。   因是细雨,二人皆未撑伞,只没料到刚出长廊雨势就变大来,柴恒灵机一动,当下将书册顶到头上,阿显则护糖似的护着书册,到藏书室外才取出怀里几册书。   结果便是,一个淋湿了书本,一个淋湿了脑袋。   淋湿书本的恐受责罚,进屋后便到书案边取来书灯,点燃了烤起书页,阿显与他并不交好,懒得理会,兀自进里头放书。   但凡藏书,皆按经史子集四部划分,又按韵部排列,若位置摆放不妥,找书都是难事。书院藏书室虽藏书不多规模不大,却五脏俱全,门朝南开,书架南北纵列,入门处正对书案,经部史部居左,子部集部居右。   室中书架高约八尺,从高处拿书需搭木梯或踩着条凳行动,阿显走到论语书架前,仰头看时乍听柴恒在那头嚷了声,接着便是乒乓数声。   惊疑之下,他随手撂下书册跑了过去,只见柴恒着急忙慌挥起衣袖,试图扑灭书灯旁点燃的书册。   “怎么燃了!”   柴恒慌张不已:“别问了别问了,帮我灭火!”   阿显冲上前踩了几脚,堪堪将火踩灭,只见书册被烧毁大半,失了原本模样。   “这下可如何是好?”   柴恒哭丧着脸不知所措,阿显蹲身抓了把地上的灰烬,正皱眉,又听柴恒失神叫他声:“贺、贺令显……”   他抬头,见柴恒有些呆滞地站在原地,不禁顺着他的视线瞧去——   这才晓得,原先乒砰几声里,不仅有柴恒踢倒书灯的声音,还有柴恒失手甩掉书册的声音。   书阁干燥,点燃的书册碰到架上的书册,即便匆匆落下,也惹了火,此时书架上第十格,已是火光熠熠。   “愣着做什么?”   阿显凶他句,一边跑去书案边端茶壶,不料里头半滴不剩,只茶盏中余下半杯。   端过茶盏,再转身时柴恒已爬到木梯上,一手抓来架上挂着的拂尘,胡乱挥向书格,动作蠢笨,不但烧着了麈尾,还引燃了旁边几格,更甚将自个儿头发燎燃半截,叫嚷个不停。   眼见着火越烧越旺,阿显急忙上前,将杯中剩茶泼去他头上,浇灭了火。   “你去朱鱼池叫人,”阿显眉头深皱,做了决定,“我来灭火。”   柴恒难得不和他做对,依言顶着头烧焦的头发找人去,他也有了主意,绕去藏书室后的井旁打水。   往返之间,书阁里火势愈发猛烈,他一心想着灭火,却始终不敌火光蔓延势头,堪堪浇灭一处,另一处又燃起来,好似烧不尽的野火,绵延不绝。   浓烟弥漫,到底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遇此情形非但不想着逃,反被激起好胜心,往返数遭后更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一次提来两个木桶,而后……气急累极,呛了几口黑烟原地昏迷。   所幸衣裳、头发都教雨打湿,这才幸免于难,等人赶来书阁,及时将他拖了出去。   ……   他详细告知委曲,表明书阁内他顺手撂下的几册论语能证明他所言非虚,又道:“他拿书本挡了雨,是怕先生责罚才去烤书页,若非如此,又岂会头发干燥,轻易燃起来?”   “正是此理!阿显这般莽撞都毫发未伤,全仰仗今日的雨,倒是柴恒,胆敢撒谎,必定破绽重重。”   闻恪听后不置可否,伸手揉了把阿显脑袋,正色评点:“还算聪明,不过遇事实在鲁莽。”   “……”   一句话听得在场几人都懵了懵,然后才听闻恪解释:“来前我已问过祝学长,学长知其品性,与我盘问出实情,来诈你不过是想再得个印证。”   “……”   “否则也不知你竟鲁莽至此,生死关头,跟火置甚么气?倘或有个好歹,教家里人如何是好?”   “……”   “好大哥,就别说教他了。”闻慎听不下去地打断他,问起如何惩戒的事。   此事算来,的确该闻恪这个知县断决处置,适才他与山长查看过藏书室,听山长说,今次失火,烧毁程度最重的是当初知府大人上任时相赠的诸子百家著作。   宛阳书院并非官办,放诸天下而平平无奇,赐书、赠书本就可遇不可求,故而今日这一烧,更是烧去了知府大人的一片好心,如若处置不妥,势必教人不爽。   山长深知此理,遂同闻恪商榷处置,初时二人皆打算自此开除柴恒学籍,可后来,闻恪听闻柴恒早年失怙、身世伶仃,不免起了恻隐之心,变了主意,决计将他留在书院察看。   至于何为察看,如何察看……便是要书院老少一齐监督,确保他从此往后有悔过自新上进之心,不再做有损德行之事、不再扯谎、不再居心不良捉弄他人,否则一经发现,谁也不留他。   “这样好!”少年甲抚掌,“他最是怕他舅舅,恨不得日日住在书院,谅他今后不敢使坏!”   阿显对此不做评论,只小心翼翼探头:“我呢?”   “你么,”闻恪欲言又止,沉吟半晌道,“山长以为此事与你无关,本不责罚,但郁老先生坚决提议,罚你抄写中庸十遍,好教你省得何谓因时制宜、因物制宜、因事制宜、因地制宜。”   阿显:“……”   不过是为救火莽撞些,何至于此!   “罢,你好生休养。”闻恪好笑起身,“我再回学斋瞧瞧。”   失火缘由业已大白,为今之计,是要想法子补全教授书籍,寻常书院自身并无刊印之法,捐赠又实难逢,唯有自行购置,他身为知县,理应为此出些力。   闻恪不做久留,告辞离去,却没料到才出房门就撞见有人坐在斋舍廊下。   他顿了顿,偏头看铁鹰眼,铁鹰面无表情垂下头颅。   他能做甚么,把这么个好看姑娘撵去雨地里不成?   唯有令约心不在焉,像是没觉察到有人出来,仍低头摇着指头,还是闻恪上前问候:“姑娘为何独坐于此?”   令约蓦地抬头,看看他,又转眸看看远处的廊亭,正色答他:“教他们撵了过来。”   闻恪:“……”   作者有话要说:  闻大人大概是隐藏cp粉粉头:(对着阿约)请带家属离开。   家属霍某:(自觉跟上   (今天过后霍老板就会比以前骚得更加明目张胆吧。   然后鹿灵杰出青年韩松的最大作用竟然是给贺叔叔借了匹马?   贺无量:你真是个好青年,马跑得挺快。   霍沉的白马:(不屑   ↑ ↑本文最大败笔就是没有在第一章 的时候给白马王子的马取个名字,然后后面就懒得取了。   咕噜:不愧是我。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琚年 1瓶。 第51章 待兔人   “……”   年轻有为的闻大人难得碰上他想不通的情形, 话到嘴边滚了圈,又带回去,片刻后才露出微笑。   案牍劳形,何苦再来忧心百姓家事。   “便不妨碍姑娘沉思, 本官先行告辞。”大抵是因想到自己县官身分, 他罕见地用了“本官”两字。   令约起身送走两人, 后又顺势瞧向廊亭那端, 一如先前无心窥探斋舍内的动静那般, 此时的她也自行屏蔽去室内少年们的交谈声, 接着揣测廊亭下的人会说些甚么。   奈何猜测终归是猜测, 没个证实, 甚至事后都没人向她提过半句, 照常家去、照常吃饭、照常歇息, 就仿佛这件事并不存在。   直到过了两日,她才缓慢的、切实地觉察到事情有所变化——   霍沉开始光明正大地跟着她。   同样是守株待兔, 但那只“兔”从她爹爹变成了她。   就好比……眼下。   称职的农夫又一次在篱笆边截下兔子,例行偶遇后便与兔子一并前往纸坊, 兔本兔令约忍不住好奇:怎的他过得如此清闲?   清闲的人不知她所想, 安静琢磨了会儿好算找到话问:“阿显的《中庸》还未抄毕?”   “今日才抄第五遍呢。”   近两日阿显未去书院,告假在家边做调养边抄《中庸》,好没意思,倒与云飞互换了身分,后者日日奔赴城中,拜访请教那位京城来的藏书家,听说老先生很是喜欢他,甚至决定多留几日再回京城。   为此,她也有许久没见过云飞, 便“礼尚往来”地问霍沉几句。   到蜻蜓湖时,鹿灵来的纸工们已经动了工,那日雨后,天复又转晴,正好契合他们晒料所需,从蜻蜓湖起,往下游去的路上慢慢儿地搭起晒架,晒上了加工好的白坯。   就在晒架旁,两人撞见了查检白坯的韩松,还和昨日撞见他们时一样,韩松心下又凉半截,摸着脑门儿,努力憋出个笑存问致意:“妹子早,霍兄早。”   两人动作划一地朝他颔了颔首,更教人堵得慌了,好在令约多答他了几字问候,才舒心半点。   想他此行,来时有多高兴这时就有多煎熬,原本以为那方琦不拦在他前头,他也有机会凑凑趣儿,毕竟贺姑娘是他独身二十年来唯一一个仰慕过的姑娘。   不单相貌好,更有一身本领,当今世上再没别的姑娘像她这样把造纸当玩意儿了,实在有趣得很。   可气他年少时不解情思,每每采料家去只知逮着人说贺姑娘这个好贺姑娘那个好,却不知这是对人起了心思……他爹养他更是比养狗好不到哪里去,休提替他张罗婚事的事,原有希望的事儿就这么蹉跎过去。   直到他听说宛阳那位鼎鼎有名、大度谦和的方公子向贺家提了亲事,这才后知后觉地陷入失意当中。   他韩松为人再老实,模样再周正喜庆,也比不过宛阳方家的公子罢。   唯独出人意料的是,她回绝了方家,可方琦坚持不懈地挡在前头,还是没他甚么事。   直恹恹到今年,宝云斋里忽传来消息,说他们公子在宛阳办了纸号,今年或会暂借宝云斋名头用用,打听之下,竟听说方家撕破脸皮的事,如此,他又活了过来。   高高兴兴备好东西来凑趣儿,哪知才来就见到那位曾教无数鹿灵少女芳心破碎的霍公子牵了贺姑娘的手……   不仅牵手,还同骑一匹马,也不止同骑一匹马,还日日同行到纸坊,可怕得很,教他如何不煎熬?   可惜这二人中能看穿他心思的不是贺姑娘,而是霍沉,听他将令约叫做妹子,难免疑心对方是有意气他,但他找不到证据。   几句寒暄后,两人接着往下游去,路上霍沉顺手捋了几根长穗狗尾草到手上,垂眸编弄起什么。   许久不听动静,令约转头瞥上眼,猛的,呼吸一滞。   “你……”声音卡了卡,尽力放沉着,“你怎会编这个的?”   霍沉手上的狗尾草赫然变成只浅绿兔子,他理了理兔子的短尾巴,如实答她:“小时候学来的。”   她当然知道,还是她本人教的呢。只是她不确定,他是不是认出自己来?   “谁教的你?”她又问,亮汪汪的眼定定瞧着他,生怕他会向她扯谎。   霍沉没答,似笑非笑地摸了摸毛茸茸的兔耳朵,而后将整只兔子递给她。   “……”   令约心情复杂地接过一把杂草,长长的兔耳在她手中颤上几下,缓了缓,等兔耳安分了才又转过脸庞。   他还没答她,此时的霍沉,受他的奇怪猜测干扰,百般愉悦。   在他看来,令约的追问有些像是在介意,介意他为何会做这些小姑娘玩儿的东西,换言之,她似乎是有些吃味。   窃喜不已的人想等她再问一遍,结果当然是他先没沉住气,答了她。   “我不认得她,偶然碰上说过一番话罢了。”   神情口吻都极为真诚,没有半点诓骗痕迹,令约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宽心不少,甚至有心情默默接一句嘴:不,你认得,只是我不能教你省得。   殊不知,她这点好心情落到霍沉眼里又变了味,害他越发膨胀得厉害。   ***   篁桶煮料至今,已有十日之久,煮料期间大火从未中断过,唯有闷料时歇上三两日,故而不等人走近,就能感知到山脚下热气烘来。   令约不去那头,只带着某个引人注目的尾巴停在漂塘边,伸出手里的浅绿兔子指了指最南边的篁桶:“你瞧。”   方方正正的“小石屋”上,两个年轻人正跑着圈儿。   “这是在做甚么?”   “昨日新放的料,需踩实了再煮。”   最南边的篁桶是最初放料、煮料的那只,昨日一早,第一批熟料就出了篁,到下午便陆陆续续摆进新的灰竹料。   她收回兔子,继续带他穿过漂塘,拐到厂房内侧。   厂房东西而列,说是内侧,实则是指厂房以南,此处山溪西流到东,到厂房最东端时便与北面来的清溪汇合,合成一股再往南行,出城即注入宛水之中。   山溪不宽,从北岸到南岸只搭了架简陋的木质小平桥,走过腌料用的灰釜便到小桥前,两人一前一后地到了对岸。   南岸边孤零零坐落着两间厂房,除此外还有几方池塘,与漂塘大同小异,唤作漾滩,用来漂洗煮过的熟料。   设在溪边,引水、排水一概便宜,昨日出篁的嫩料便浸在漾滩中,此时塘边四人正忙于换水。   石灰腌过的嫩料,经大火煮闷数日,变成玉黄色,如此抛进漾滩是为洗净残余灰浆,漂去石灰苦汁,否则便容易蚀破皮肤。   漂洗有道,讲究多跌多浇,这样才能内外兼顾洗得干净,故而白日里需人守在滩边不住翻料,到夜间休息时则引流进滩,缓慢冲洗,翌日又换清水接着翻滩,直到灰浆洗净,水质彻底清爽为止。   约莫,需个七八日。   绕过两间厂屋,便见屋后整整齐齐的两排树,霍沉扫了眼,问道:“树是你们种的?”   “算不得,山上挖下来养着罢了。”   说话间令约走去屋后的竹棚下,靠墙处堆了两张方桌与诸多杂物,霍沉探究似的盯着她,看她放下狗尾草兔子,在众多杂物中捣鼓出一个巴掌大的药罐来,再鼓捣鼓捣,又找到个旧竹篮,最后蹲身从桌底抱出个小石臼。   霍沉:“……”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令约搁稳石臼,拍了拍沾上灰的手,转脸露出副有求于人的神情,但看某人衣冠齐楚,瞬间又打消了念想。   欲言又止的样子引得霍沉挑了挑眉,主动做声:“需要我帮忙?”   “也不是非帮不可,”她边说边拿起旧竹篮,坦言道,“只是我要去摘‘搓手叶’,想找个人先洗好药罐儿跟石臼……”   霍沉明白了,正想应下却听她话锋一转:“可你看起来不像是做这个的,还是在这儿歇着罢。”   “不。”本是替他着想的话,霍沉却不乐意听,僵着声反驳,“没什么做不得的,乐意效劳。”   他坚定走到桌边,拿起药罐儿垒到石臼里,令约看得一笑,很快,在他转身前收敛好笑意,面色如常地指了指漾滩上游,不客气地指使道:“去上头洗,底下有灰浆。”   霍沉听命,远征前竟近似腼腆地与她弯了弯唇角,以至于令约再望向他颀长的背影时,觉得这人更像是个抱着碗碟去洗的壮媳妇。   “……”   她猛的晃晃脑袋,甩掉这个可怕的念想,转身去摘“搓手叶”。   “搓手叶”是纸农们的叫法,熟料出篁时极易腌破人手,“搓手叶”便是先人们在山上找到的护手法子——顾名思义,是要将叶片放在手心里搓揉,嫩头叶的叶汁覆上皮肤,干后变成保护层,再涂抹上菜油,便能维系一个时辰不伤手。   另有一排漆树,摘取嫩叶捣成汁药,紧要时候能封到伤口上止血。   她今早忙活的正是这两样,不过“搓手叶”摘来后无需处理,用清水冲去叶片上的灰尘即可,只有漆树汁需捣好存进药罐儿里……倒都不难。   非但不难,甚至还记挂着某位养尊处优的少爷,不时偏头看上眼。   他那头似乎引起不小动静,放眼望去,漾滩边翻料的纸农无不把头转得和她一样,就连溪流对岸的腌料师傅都不加遮掩地看向他。   嗯……   早知如此,还是该她自个儿去的。   ***   竹棚外艳阳高照,人声远远传来棚下,大都含糊不清。霍沉坐在条凳上,只手撑着下颌看桌对面的人捣叶汁。   少女的手纤细而白皙,全然不像做惯粗活的人,他看着看着,凤眸中竟郁结起些许愁绪。   看来,往后还是得想些法子碍碍她的事。每次见她,不是在忙,就是在去忙的路上,像是一刻也停不下来……这怎么成?   渐渐的,令约感知到来自对面的两道目光,缓慢抬眼。   手中的石杵稍稍停顿下,她问他:“皱眉做甚么?”   霍沉没有正面作答,问得婉转:“明日郁前辈留你么?”   令约默尔,想明白话里意思后秀眉抬高半分,抓来几片嫩叶继续捣:“怎么问起这个?”   “想邀贺姑娘对几局棋。”   话音落地,令约又停下石杵,不可思议地撑圆杏眼。但只惊讶一瞬,细想想,他已学会了光明正大地守株待兔和光明正大地做尾巴,再正大光明地邀她下棋其实并不奇怪。   所以,那日廊亭下,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呢?   “容我再想想。”   她给出个模棱两可的回应,事实上,的确有些意动,毕竟少有人邀她下棋的。   “好。”   霍沉应下,令约接着捣起叶汁,直静默到所有漆树叶都捣成泥装进药罐儿,她才起身:“走罢,交给于伯伯就能回去。”   两人走出竹棚,阳光打到身上,落下两道压扁的影子,时近午时。   绕过两间厂屋时,霍沉蹙了蹙额,目光瞟向屋前停着的几辆推车上,车上各放三只木桶,半人高,不知装着甚么,此时一股异味幽幽飘来。   “他们搬的甚么?”   令约顿足瞧去,忽而忍俊不禁。   “是我们宛阳纸家的造纸秘法。”   霍沉看她不似顽笑,挑眉:“什么秘法?我能听么?”   “能是能的,不过——”令约瞅着他顿了顿声,而后伸出空闲的右手挡到唇边,不知不觉地凑近他耳畔。   霍沉屏息,来不及有半丝暧昧念想,就被她余下半截话毁了兴致。   “咳咳。”一道响亮的咳嗽声从身侧响起,令约倏地觉察到不妥,连忙立正转身。   溪流对岸,贺无量与潘家父子站在一处,想是过来查视这“造纸秘法”的。   “爹,潘伯伯,潘大哥。”她叫了三人一通,霍沉也跟着问候下两位长辈,然后么……就被贺无量无情撵走。   回去路上,迟钝如贺姑娘终于发现件一反既往的事——开山至今,潘雯竟一次都没来过纸坊,难怪见到潘伯伯时她总觉哪里不对。   她没想通是何缘由,也不深究,经过蜻蜓湖时因韩松不在,随口问拷白师傅,拷白师傅朗笑答她:   “闲不住,上山砍竹去,说是要化悲愤为力量。”   悲愤什么?   短短几步,她又遇上件想不通的事。   霍沉同样也有想不通的事,造纸秘法若真是那什么,未免太难下手了些。   他眉头越皱越深,连听到令约问韩松都不甚在意,憋到最后总算蹦出句话:“你是姑娘家,不当碰那些。”   “嗯?”她脑袋懵了瞬。   “那些秘方。”   “……”令约噎了噎,弱声嘟哝,“我哪有那么厉害?”   霍沉一听,舒了心,又扯来几根狗尾草,快到小院边上时才编好交给她,一本正经道:“在一起做个伴。”   是只更大的狗尾草兔子。   令约失笑,接来手上让两只兔子碰了碰耳朵,再抬头时,是教葡萄椽下引吭高咕的咕噜引去注意。   绿叶繁茂,投下的大片阴影里站着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可可爱爱!两只兔兔tla!   然后我觉得我可能做不到日更到完结了,码字速度实在追不上存稿消减速度(每一章都在拼命磨,呆滞.jpg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琚年 1瓶。 第52章 一枰棋   来人正是霍洋。   自从他上回当着众人面犯病以来, 两人还是头次见他。   令约下意识看向霍沉,莫名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好挥了挥绿茸茸的兔子, 回前院去。   仲夏将至, 早杏也已成熟, 霍洋来竹坞前顺道买来一篮, 眼下搁在木椽边, 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   霍沉瞥上眼, 走进椽下请人重新落座。   桌上摆着阿蒙备来的茶果, 霍洋不曾碰过, 霍沉坐下后径直倒了两杯半热的茶, 送一杯到他面前:“大哥缘何来此?”   霍洋从方才见到的事上回神, 挤出个不像笑的笑:“今晨出府前恰巧撞见鲍管事,父亲临时差他备酒, 他遂请我向你传些话……”   霍沉转着杯盏轻笑声:“我若没记错,大哥才是府上少爷罢, 几时落到需替一个管事传话。”   对上霍家人, 霍沉一贯牙尖嘴利,即便是小时候与他同病相怜的霍洋也不例外,甚至,每每对上他这位大哥,他总会有那么一两瞬觉得是在看自己。   他不想自己懦弱至此,不论他是霍沉还是霍洋,都不该懦弱。   可就是他在意得不得了的事,霍洋看起来半点不在意,还弱弱摸了摸茶盏补充句:“事关你母亲的玉。”   “……”   霍沉语塞, 收起眼底的漫不经心,尽力转变得自然:“大哥请讲。”当然,还是有些许不爽,忍不住提议句,“下次有什么话烦请大哥一次说完。”   霍洋“哦”了声,如若不是表情诚恳,霍沉几乎以为他是在扮猪吃老虎,有意捉弄他。   “鲍管事要我转告你,他春日里常犯头疼,实在记不得在哪儿见过那块玉,还是近日父亲生辰将至,他预备邀姨娘回府时才想起……似乎是在姨娘院里一个婆子那儿见到过。”   “回府?”霍沉疑问。   霍洋知他并不关心府上的事,哪怕是私底下派人打探消息都是不可能的,便向他解释番。   原来,霍府那位李姨娘——霍涛的母亲——早在两年前就带着孙儿搬离霍府,住去郊外的别院里,每年只霍远生辰时回来一趟。霍远不把这位年老色衰的妾室放在心上,由着她去,更甚觉得她不在府上自己过得还要惬意,至于孙儿,他连儿子都懒得理睬,何况是隔着辈的孙子?   “孙儿?”霍沉额角跳了跳,有些事实在突破了他的想象。   霍洋镇定抿了口茶,又做解释:“二弟……二弟他两年前喜得麟儿,孩子的娘亲是忘尘阁的如梦姑娘,如今也跟姨娘住进别院。”   霍沉消化会儿,摇头正色:“接着说罢。”   “噢。”霍洋说回玉佩的事。   鲍聪那头回想起这事后,因不确定究竟是不是那婆子偷拿去,便把那日在九霞斋见到的玉佩画将出来,派了个小厮去别院悄悄打听,果然昨夜里得了消息。   那婆子生性爱显摆,离了霍府更没个约束,这玉佩早就在厨里两个婆子那儿炫耀过了,稍加打听便得了准话。   鲍聪嘱咐说暂勿打草惊蛇,那小厮就以鲍聪的名义将那两个婆子打点妥当,回来传话。   “今早鲍管事想来,便是想问三弟打算如何处置那婆子。”   霍沉静默,连鸟架上的咕噜都学会审时度势消停下来,过了会儿,他道:“改日我要见她。”   当年他住在苍莨馆,李姨娘院里的人就算再胆大妄为也不会闯他的居室——毕竟那是他那位什么也不管的父亲难得立下的一条规矩。   而他的玉佩始终藏在娘亲的梳妆匣里,临走前一日才取出。   他明白记得,他将两块玉佩放在一起,并且执意认为直到临行前两块都在行囊里,又怎会落了一块到了李姨娘的婆子手里?   其中必有波折,他需要问问。   霍洋不问缘由,只点头:“我回去便转告鲍管事。”   “……”霍沉忍了忍,没忍住,“我记得大哥从前功课不错。”   霍洋愣住,显然没料到会从他口里听到这样的话,或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人与他提及往事,并且说他儿时功课不错。   “三弟为何提起这事?”   “我是想,大哥业以及冠,有些事便无需过分倚赖鲍管事,大哥意下如何?”   “三弟误会了,”霍洋涨红面庞,“只是这事最先是鲍管事做的,我若不转告他于理不合。”   “……”   霍沉揉了揉眉心,想不通自己从哪处捡来的热心肠,不厌其烦道:“我指的并非此事。”   他虽不过问霍府家事,生意上的事却知晓不少,直问道:“你如今管着城北的生药行跟洒金街的解当铺?”   “正是。”   “两间铺面每日得益几多,每年每月合计几多,你可知晓?”   听到这儿,霍洋隐约猜到了他要说些什么,垂眸道:“从我管事起,鲍管事帮过我许多,算是我半个师父,他替我盘算料理,绝不会弄虚作假。”   可惜他还是理解错。   “我谈的并非鲍管事为人,而是大哥独当一面的能力。”   掷地有声的一句迫霍洋抬头,局促劲儿又冒将出来。   “鲍管事管的可不止大哥一人,他堪过不惑之年,却老得厉害,你当他还能为你主持多久?”   霍洋唇瓣微翕,没说出话,霍沉也收起他的烂好心,言尽于此。   好一会儿,才听霍洋道谢:“多谢三弟提点,往后我……”到底没能说出句激越话语,停顿会儿,他转了话锋,“还有一事。”   霍沉不接声,示意他直说。   “你大抵不知,近日二弟从扬州府领回个瘦马带回府上,父亲无意中见到,喜欢得不得了,如今两人争风吃醋,闹得府上鸡犬不宁。”   此事荒谬,即便霍沉觉得与他无关,也还是会以事外人的身份为这两人语塞一阵。   霍洋脸色越发凝重,握上茶盏以缓解某种畏怯:“从春日里父亲痊愈起,他们就撕破脸,府上下人们都在传,二弟与父亲互相扬言要杀了对方。”   闻言,霍沉不禁想去那日在木作坊后巷遇到霍远的事——   “可我活不了多长时日了,他们都想杀了我……我看见了,他们都发了病,都在梦魇,眼里全是杀意,他们都想杀了我。”   是以,霍沉冷不丁地问上句:“你呢?”   话落,但见霍洋端茶的手一颤,猛的从座上弹起身,茶水翻了一手,幸好已经不烫。   霍沉仍在接着说:“你也想杀了他吗?”   霍洋挣扎在原地,良晌答道:“我不想,也不敢,但我知道另一个我想……你知道吗,我身体里还住着个鬼。”   他说话时目光闪烁,“有一晚我犯了病,我拿着匕首去找他了,最后是被鲍管事发现带回院里的,若不是他,我大概已经进了地牢,或者被父亲打个半死。”   他说完打了个哆嗦,又陷入沉默之中。   迂久,一阵热风吹过,葡萄椽顶风铃摇响,他忽地神思清明过来,不再说什么,只跟霍沉拱手告辞。   霍沉静坐不动,目送他向外去,约莫七八步时,霍洋又回过头来。   “那你呢,你想他死吗?”   霍沉面无波澜,窥探不出甚么心情,只用极平淡极平淡的语调答他,想。   “……如果明知道会有人杀他,却不阻拦那人,你我都是帮凶,倘使后悔,便是一辈子。”他像是在说服霍沉,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说完后真正告辞离去。   云影徘徊,木椽下忽明忽暗。   霍沉从盘中取出颗琥珀红的樱桃,捻着樱桃蒂转了几圈,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皱起眉头。   他是不会多管闲事的,就算霍远真的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   前院,令约带着两只狗尾草兔子踏进堂屋时,只有阿显在东窗下哀怨抄书,见着她懒洋洋唤了声阿姊。   她敷衍应和声,而后疾步绕去板壁后,上了阁楼。   阿显停下抄书动作,暗觉不对劲,等上会儿,又听她下楼来。   “阿姊。”他再叫一回。   声音比刚才精神得多,连厨里洗菜的郁菀都觉得好笑来:已经是个破锣嗓子,怎的还不停叫人?   结果令约仍是没有感情地敷衍声,随后小跑出屋,到溪边舀了筒清水回来。   阿显不甘心,接着叫人:“阿姊阿姊。”   “嗯?有事么?”   她总算认真回应声,阿显逮着机会问她声在忙些什么,她摆弄两下,笑吟吟回头:“养兔子。”   阿显:“……”   为了证明她所言不假,令约抱着小竹筒坐去阿显对面——那节刻着“巧若令约”四字的竹节已教她加工成一只小竹瓶,如今灌进水,插上莠草做的兔子,的确称得上是“养兔子”。   阿显良久语塞,难以置信自己竟输给了这两只丑兮兮的兔子,于是恼羞成怒嘁了声:“小孩子玩意儿。”   小孩子玩意儿就小孩子玩意儿,横竖不是她编的,令约反而笑弯黛眉,将小竹瓶摆去窗台上,两只兔子一左一右安置稳当。   阿显故作老成地摇摇头,接着抄下一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方才恼羞成怒发出嘲讽,一不小心倒又反了中庸,真是气死显了,做什么君子!   小少年渐渐回归哀怨状态,令约也重新想到潘雯的事,好奇驱使之下,去厨屋里找郁菀。   昨日郁菀同秋娘去了肉市,各杀了只鸡,今日做起梨炒鸡,见她来以为她是“忙病”犯了要帮忙,赶紧撵人。   “不是这个,我是想问娘一件事儿。”   郁菀日日替贺无量送餐,偶尔会在小桥头碰见潘家娘子,两人颇有些交情,想必是知道些什么的。   她问完,郁菀吃惊得梨也不切。   一是惊讶于令约会专程问起谁来——她从小到大没个亲密伙伴,就连潘雯都是当初几个大人们叫在一起玩儿的,年岁长些反而疏远起来,从未像今日这般主动问起过什么。   当然了,据她所说,潘雯没去纸坊就是最大的反常,必须得问上一问。   二便是吃惊他们家这姑娘似乎不怎么听她的话——要知道,早在桃月里她就提起过这事,偏偏她丝毫不晓得,不是没听又是甚么?   她佯装生气赶令约出厨屋,顺便给她指条明路:“阿显都省得的事,你问他去。”   令约不耽搁她做菜,回到桌前。   阿显坐得离厨屋极近,自然听清她们的交谈,等人坐下,笔往笔格上一支,悄声嘀咕:“阿姊问她做甚么?霍大哥成日跟着你你怎么还记得她?”   “胡说什么?”她嗔怪句,阿显这才托着下颌没精打采告诉她。   “娘那时说的是,孙媒婆替潘雯说了桩亲,想来就是为这个呆在家里的罢。”   “说亲?”这等大事她怎会半点没听着?   “嗯,好似是虞岭那边的人家,再细的娘也没说,”阿显看穿她的心思,小声提醒道,“你那时在和霍大哥怄气。”   令约:“……”想不到她气得还挺厉害?   “说起这事,前些时候我还和闻慎他们听见另一桩婚呢。”   “你们念书人瞎打听这些做甚么?”她说着往前倾了倾身,“说来我听听。 ”   “我们可不是瞎打探,吃包子时听见罢了,你若不问我这事我也记不得。”阿显维护自己句,倒也瞧出她今日心情极好,直接说来,“听他们说周记米行那位大公子也让孙冰人说了门亲,等芒种后就要去虞岭提亲。”   “他不是与方家有婚约么?”   “你从哪里听来?我也算半个城里人,我怎不知?”   打小就进书院念书,多年来大街小巷哪条没串过?他又不是甚么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大小小的传闻总会听说不少,故称得上是“半个城里人”。   “嗤,”令约被他逗笑,边答,“我记得是小时候去荣禄斋时听方柔说的。”   “才不是,我听来的版本是她瞧不上周家大哥,始终含含糊糊不肯应下,周家大哥为了等她,等到弟弟都成了亲,最后还是周家夫人找媒人上门的。”   正这时候,郁菀提着个提匣出了厨屋,看着他俩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两个小长舌慢慢儿聊,我送饭去,聊出结果了记得去里头找东西吃。”   阿显:“……”   令约:“……”   也对,聊这些做甚么?   ***   翌日清早,某人一改往日匆忙习气,下阁楼后磨磨蹭蹭吃起早餐,郁菀和阿显吃着吃着,便把目光投去她身上。   “……”   令约默然,许久后迫于无奈清了清嗓子:“今日有人约我下棋,便不去纸坊了。”   “噢,有人约你。”阿显极会挑话,也极会挑事,引得令约瞪他眼,他便真诚反问,“不然是真想和你对局么?”   令约:“……”   “咳。”郁菀跟着瞪了眼阿显,用眼神告诫他,就算是说实话也应揆度揆度,而后笑道,“去罢,把昨儿夜里捏的竹叶粽带些去。”   令约点头,饭罢提上几只绿油油的小粽,在四道极为关切的目光追随下出了小院……院后,霍沉果真坐在椽下守株待兔,不过始终望着溪侧小径,没发现她从西侧绕来院前。   她站到门边,敲了敲半敞着的门,而后从月季枝条旁探出头,看向葡萄椽底。   像只兔子,转头瞧见她的霍沉如是想道,一面欣然起身扮起门童,害得从堂屋里冲出来的阿蒙无所适从,好在,令约交给他几只竹叶粽教他送去厨里。   人走之后,霍沉按捺着笑请她看往院东,那端葡萄椽下,棋枰、茶点皆摆齐全……只等她光临。   令约今次不再谦让,径直坐去黑棋前头,而霍沉的确如阿显所说那般,不图和她对局,只一个劲儿地说起无趣话,更像是云飞附体。   譬如,“兔子可还好?”   话问得活似他送了两只活兔子。   “嗯,怕枯得快,养在水里了。”   话答得活似她养了两只会游泳的活兔子。   再譬如,“后两日忙些甚么?”   令约抽空抬眼,见他唇边笑意慊足,忍不住跟着高兴起来,道来安排:“明日接着去纸坊忙工,后两日留在家里搭秋千。”   ——那日将十二带回家后,她便决定要把它做成秋千,后来几日,闻慎那头替她画出几张“秋千椅”图纸,比寻常秋千好看得多,甚至能装点些绢花在旁边,愈发教人喜欢。   霍沉诧异:“你一人搭?搭在何处?”   “院西的梅树旁罢,那儿宽敞。”她先答后半句,在棋盘上偷偷耍个滑头,再道,“我瞧图纸上画得容易,便先搭搭看,实在难办再找爹爹帮我……”   霍沉点头。   没一会儿,又听他问:“不打算进城?”   “暂且没这打算,”说着,令约落棋的动作顿上一顿,抬眸打量起他,“怎么云飞不在,你担了他的活儿?”   说不清她究竟是直言不讳还是拐弯抹角,但霍沉明明白白听懂了她的意思——倒是活了二十年来头一次有人嫌他话多。   他把这话说给令约以示控诉,后者心虚,但还是要嘴硬:“休要冤枉我,我只是想,你平日里不这样话多的。”   “你平日里也不这样话多。”   “……”令约一噎,好好的话被他一接,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幸而霍沉及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试图补救:“咳,这一步走得妙。”   “……”可她还没来得及悔棋呢。   考虑到自己天性嘴笨,霍沉不对自己讨好人的本领抱有希望,索性将原计划里放在最后说的话往前挪了挪,稳重提议道:“我是说,两日后去城里看看比较好。”   到底爱记仇是本性,某人生生忍住“为何”二字没问出口,只用眼神告诉他,她很好奇。   霍沉手下不留痕迹地让了招棋,而后慢慢道来:“九霞斋即日告竣,我猜你定是想去看上两眼的……”   作者有话要说:  毫无求生欲的霍老板。(我要剧透,文案名场面就是在九霞斋内发生的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玛卡巴卡 4瓶;三好娘子 3瓶! 第53章 归完璧   两日后, 令约久违地牵出她的小毛驴。   昨日气候极佳,勤恳如阿蒙为马儿刷毛时顺道刷了刷隔壁驴棚里的小驴,这会子干干净净,鼻子雪白得晃眼, 就算站在霍沉高大英俊的白马旁都不显逊色。   ——当然, 只是令约这么觉得。   她亲昵地刮蹭刮蹭小驴眼周, 随后目光移往霍沉那端。   也不知怎的, 今日从见他起, 她就觉得这人格外神清气爽, 似乎从骨子里透出某种高兴……眼下萧萧肃肃立于白马旁, 满脸写着“柔和”二字, 倘有外人在场, 谁不疑心几下是自个儿瞧错来?   正暗忖, 霍沉忽然偏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令约赶紧捏了捏驴耳朵压惊, 揪得小毛驴冲她难听吼上声。   “……”   霍沉暗笑垂眸,神情却愈发温和, 禀话似的向她道:“进城后我先去乘月巷一趟。”   乘月巷……霍府?   令约讶异, 想也没想地追问句:“做甚么去?”   “取一样东西。”   霍沉意指不明,手却覆去腰际的佩玉上摩挲两下,令约留意到这个小动作,没做多想,只点了点头,善解人意道:“正好我也要买些东西,晚些再去九霞斋便是。”   边说边往侧边挪了几步,轻盈爬去小驴背上,霍沉自始至终都盯着她瞧, 笑意更甚。   早间阳光尚不晒人,温和照进林间宽道上,将一高一低两道影子扯得极长,令约觉得晃眼,微微垂低脑袋,信手理起小驴颈上的空布袋。   理着理着,动作莫名一顿,脖颈轻抬看向白马上的人——霍沉果真低头睇着她,目光比日光还要灼人。   “……我的发簪很奇怪么?”她不确定地疑问句,除去这个,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让他整个早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听她这么问,霍沉自是瞥向她的发簪,此前不觉奇怪,这时一看才挑了挑眉,并不否认,问她道:“这发簪哪里买来?”   实在绿得人发慌。   令约抬手探了探发髻,一支绿油油的竹叶发簪别在其间,四片尖叶两两分散于两侧,竹节居中,又像是一只绿蜻蜓。   “去年春日在城南货郎那儿买来的。”她回忆着,再看看他人,“买来时原本只是光秃秃的木头,后来是我自个儿缠了些绿丝线。”   不过娘见了说难看得厉害,这才戴得少,今日换上纯属无心之举,想必正是这丑蜻蜓惹来他注意。   “倒挺别致。”霍沉适时点评句,后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绿?”   令约愣愣垂手,扫了眼竹林认真道:“凡是绿色都很好看。”   霍沉记下,直到城西两人才分道而行,一个骑马去往城东乘月巷,另一个牵驴往市井里去……   ***   市井喧闹,霍府上下也不遑多让,笙歌聒地,鼓乐喧天,即便是从偏门进府也能听见。   霍沉眉头紧锁,丝毫不见先前的温和,连鲍聪接到他人后都默不作声,只带他进偏院堂屋见那婆子。   他看上去似乎比春日里苍老好些,霍沉忍不住过问句:“鲍管事可还好?”   鲍聪受宠若惊转过头,忙笑答道:“老奴无恙,只是近来筹备老爷的生辰宴歇息不爽利,明日过后便能松懈许多。”   明日便是霍远生辰。   霍沉了然,没再吭声。   与此同时,霍涛满脸不耐烦地跟霍洋到了另一处空室,坐下后不胜其烦地翘起腿:“说罢,找我究竟何事?”   霍洋坐到他下位,小声道:“我和三弟有话同你说……”   “有话说你倒是说啊!”   霍涛暴躁吼上声,当然,吼也没用,毕竟对方是“我弱小我懦弱但我就是能憋着不说”的霍洋,唯有接着宣泄。   “小爷哪儿来的三弟,这屋里除了你我还有谁?你不开口倒是让他露个面吱一声啊!”   “你冷静些。”霍洋弱声提议。   霍涛:“……”   他哼了哼鼻子,伸手去拿几上的茶盏,可这偏僻屋子哪有下人伺候备茶,不落灰便是极细致的。   一拿拿了个空,气性又上来,衣袖一拂,瓷盏碎了满地。   霍洋弱弱踢开炸来脚边的碎片,解释道:“三弟稍后便来。”   “稍后来不能稍后再叫我吗?”   霍涛脸色阴沉,眼见着就要滴出水来,霍洋声音越来越低:“我怕再晚些叫你,你又该去父亲那儿抢南依姑娘了……”   “呵,人是我带回宛阳的,甚么叫抢?究竟谁抢?”霍涛怒极反笑,磨着后槽牙质问他,后者默下声。   安静半晌,到底平复下来,霍涛不知从哪儿摸出张鹅黄绢子玩起来,指尖轻缠轻绕,状若不经意地问起:“几时你们一起玩儿了?”   霍洋疑惑看看他,老实道:“没人与我玩儿。”   霍涛:“……”罢,懒得问他,他绝没有羡慕之意。   ……   霍沉那头作速拿到玉出了偏院,到洞门外时顿足看向鲍聪:“有劳鲍管事跑这遭,我一人出府便是。”   鲍聪点头,问:“兀那婆子少爷想如何处置?”   霍沉垂眸看看手心里的玉,遗失数年,倒被人保管得不错,而那婆子哭哭啼啼称玉是她从树下捡来,不像是撒谎作假。   “鲍管事按规矩处置便是。”他将这事丢给鲍聪,尔后只身离开,快出偏门时折进假山旁另一扇青苔洞门。   ——他终究还是管了这趟闲事,就算霍远当真罪有应得,他也不愿落得个帮凶称号,是以昨日便派阿蒙传了信,与霍洋约好此地见面。   房门轻轻掩着,走近时,里头隐隐约约传出男人哼词唱调的声音,毫无疑问正是霍涛,除了他再没人如此风骚。   霍沉来意便是寻他,然到了跟前反而停下脚步,低头看眼门槛,退回几步,最后在绣墩草旁捡起块卵石扔了过去。   “嘭——”   “哐——”   脆响声接连响起,前者是卵石撞上房门的声音,后者是水盆从门上落下的声音,随后再是一阵铜盆咣啷咣啷打转儿的声儿,闹得人恼。   霍沉沉着俊脸进屋去。   日光朗朗,照到门边的水滩里很是晃眼,霍涛撇了撇嘴角:“没意思,三弟不及小时候好玩儿。”   霍沉径直坐到霍洋对面,没有要搭睬他的意思,单看向霍洋,霍洋正满含歉意地瞧着他,他也不在意,只问:“同他说了么?”   “他可没敢说,”霍涛抢话,甚至道,“不过倒很敢做,门是他关的,我只是找了盆水放上去。”   霍洋的脸飞速涨红,有嘴无舌,有口难言,最后只得丧恼垂头。   “……”霍沉忍耐会儿,不与他弯弯绕绕,淡淡开口,“听说你已经有了儿子。”   “哪儿来的儿子?是个女儿。”霍涛将手绢绷直纠正他,说完松开一角,往脑门上一扫,“不对——是个带把的,许久不见,竟忘了。”   他又开始发疯,霍沉并不意外,但他今日没工夫陪他耗,冷声冷气道:“我的确是来劝你,但我没什么耐性。”   “好好,你劝你劝,我不插科打诨就是。”霍涛皮笑肉不笑。   “你曾说羡慕大哥真正勇敢了回,如今你日日同那人作对,甚至扬言杀了他,莫不是在效仿大哥的勇敢?”   “二弟?”霍洋双眸乍出光芒,不可思议地看向霍涛。   霍涛额角抽了抽,哪儿来的臭弟弟,就这么揭他的底?他气急败坏:“不是。”   “哦,与我无关,我只是替你想出个更好的主意,大可试试。”   “……有屁快放。”   屋里蓦地静下来,霍洋屏息凝神,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我是说,有话直说。”   直到霍涛改口,霍沉才继续面无表情道来:“从此往后不拿他当回事,好好教养你的女儿,做个好父亲,你敢吗?”   话落,霍涛见鬼似的看着他,良久,失声嘲笑他:“三弟的话未免可笑,你倒是教教二哥,如何不拿他当回事?分明是他先指着我鼻子说要杀了我的,上行下效而已,我倒要说,如今只有先杀了他我才得安宁,才能像你那样不把他当回事。”   霍洋一贯怕事,这时听见这话,忙守到门外,见院中依旧空空荡荡方安心半点。   “激将法于我无用,你知道的,我只是活在青砖明沟里的胆小鼠辈,我不敢做个好父亲……”   他说话的语调近乎阴沉,若非天光照进室内,恐怕更像是地府阎王的声音。   “哦。”霍沉短短一个哦,宛如一把小锤,当下敲碎假阎王的脑袋。   情绪酝酿到位的霍涛:“……”   “我没必要教你,更没必要激你,但凡长了脑子就该学会自个儿掂量,我还有事,先告辞。”霍沉说罢,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座,但走到门前,又停了脚。   地上的水仍未蒸干,汇到门槛的阴影下俨然成了条“河”,也不知使黑心的装了多少水……   霍沉臭了臭脸,无比庆幸自己曾在这事上吃过闷亏,这才没重蹈覆辙,否则今日非成落汤鸡不可。   而这身衣裳,是他昨夜里挑到半夜才挑出来的,若真教他弄脏,他定不会轻易饶他。   他停得有些久,同样立在门边的霍洋不禁唤他声:“三弟?”   霍沉回神,直直对上门外霍洋的那张脸,忽霍间,心思百转千回,莫名转去霍涛手里那方鹅黄手绢上……他慢慢回过头,果然见霍涛揪着手绢玩儿。   “这缃梅倒很像贺姑娘,她那年打我时就穿着身鹅黄色衣裳,身上也似花儿这般香喷喷的。”   他回想起霍涛去竹坞时说的那番话,记忆忽闪忽闪,再转回上元夜里。霍涛坐在栗香园外喝得醉醺醺,见他跟出栗香园便冲着他一口一个“贺姑娘”地叫着。   难道,他不单是言语轻浮,更是实实在在地存着这样的心?   “瞧什么瞧?”   语气不善,霍沉却难得想睬他一次,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我向她表白心迹去。”   霍涛抬眸,两只眼定定盯着他,片刻后嘲笑出声:“哈,好笑,你凭什么预先炫耀?”   “她会答应的。”霍沉自信而笃定,留下这话转身离了空院,背影一度骄傲得像只天鹅。   霍涛神情不定,几番变化后欻地起身,走到门边一脚踹翻铜盆,又是咣啷咣啷一阵。   至于霍洋,恍然连番砸来,最后恍恍惚惚离了小院……原来不止他和三弟,连二弟都喜欢贺姑娘,难怪当初会对他嘲讽有加。   “那是他在嫉妒你,嫉妒贺姑娘救过你的性命。”身体里的鬼忽然出来,“你听见了吗,他还羡慕过你,多值得高兴,可你难得的一次勇敢教你三弟截断。”   霍洋走在铺满光的路上,却哆嗦着:你快回去,我会自己想的。   “你告诉我你怎么想,休忘了你那令人妒忌的勇敢也是我教导你的,”恶鬼在诱导,“方才他们说话时,我想到两个主意,你从中挑一个试试如何?”   不,你不想。   “不,我想,我偏要说来。”   ……   ***   从偏门出来,始终萦绕不绝的乐声总算消弭,守门的小厮替霍沉牵来马儿,偷觑他两眼,霍沉没留意,径直上马离开。   一路行至轻罗巷,进宝奁斋。   斋内不见客人,身为宝奁斋首席伙计的阿某正拿着塵子扫架上的首饰匣,余光瞥见人来,顿时站端正,高兴道:“爷来了,贺姑娘刚走不久呢!”   霍沉挑眉:“她来过?买了甚么?”   “只要了条菩提穗子,道是要装点礼物。”   礼物……霍沉微愣,而后缓慢生出些笑意,盖过先前从霍府里带出的不爽。   他挥手支开个清闲伙计:“打盆清水来。”小伙计应声跑去后院,他又转头叫阿某,“带我瞧瞧有甚么穗子。”   阿某原本还有话说,但迟疑片刻又歇了主意,只接过霍沉的话问:“怎么爷也瞧这?”   “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也有东西送她。   霍沉矜傲答他句,一面取出怀中玉佩,解开上头的旧穗子。   据那婆子说,她捡到玉佩时本没胆子据为己有,还是观望数日后,见府上并无哪处传出丢玉的话,这才起了贪念。   早些年偷偷摸摸藏着,后来随李氏搬出霍府才敢拿到人前显摆,她从前在元配阮夫人院里做过事,便称这玉是阮夫人所赐,终归没人怀疑查证……这般贵重的东西,她自是竭力保管,连碰也舍不得碰,故而今日交还给霍沉的是枚完好无损的玉。   只是这玉佩穗子么,需换新的才是。   宝奁斋多卖女子饰物,凡穗子、绦子都摆在东边儿胭脂架旁,阿某将架上四个斜置的托盘一并端出,摆到台上请他过目。   每个托盘里各摆上两排穗子,一绺绺整齐排开,拢共二十二串,四方托盘摆得满满当当,便是八十八串,霍沉挨个儿相起来。   先前派去打水的小伙计这时也返回斋中,捧着个荷叶边蝴蝶小瓷盆到他跟前:“公子,水来了。”   霍沉偏头,命他放去台上后将手里握了半晌的玉放入其中,蝴蝶制式的白玉沉到盆底的彩蝶上,霍沉瞧上两眼再收回眼,接着相那八十八串穗儿。   “爷先瞧着,若没瞧上后院里还多得是。”   阿某高兴拍起胸脯,霍沉倒没用上,在扫过诸多水绿、翠绿、艾绿、豆绿、葱绿色的绿穗子后,终于相中了一旁的鹅黄穗子。   他摘下那绺鹅黄穗儿,指尖轻捋了捋流苏细丝,穗上配了粒葡萄籽大小的乳白玉珠,配他的玉倒是再合适不过……   他从未见过她穿戴过鸭黄色,霍涛却见过,霍涛都见过,他为何不可?   霍沉开始斤斤计较,决计从让她戴鸭黄色配饰入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霍·高傲小天鹅·沉   高举flag:她会答应的。   (本来想回复你们说期待早了,但是不敢 第54章 赠佳人   仲夏将至, 坊巷间叫卖花果饮食的比往时多得多。   近来卖花儿多是卖榴花,令约进城后便牵着小驴行动,一路上被三个卖榴花的妇人先后问了三回,最后总算买来几朵别到小驴头上, 红艳艳的, 极为抢眼, 也再没遇上教她买榴花的。   其他的么, 仍吆喝个不停。   小巷里有直接摆在家门前吆喝的:   “姑娘瞧瞧自家干果么?”   “姑娘尝尝我家辣萝卜么?”   ……   街头又有小贩争先恐后, 卖兔子也能吵起来:   “姑娘瞧瞧我这野兔, 村里猎人专程上山打的, 口味极鲜!”   “姑娘莫听他的, 野生东西不干不净, 指不定吃了害病。”   兔本兔令约忙摆手回绝:“我不吃兔子。”   走过两人, 又听个卖牙刷的货郎叫她:“呀,贺姑娘来得正巧, 荷花牙粉有货了!”   这个倒是熟人,她常来这儿买牙粉。令约牵着小驴过去, 听那货郎诉苦:“如今这荷花牙粉越发入时, 我们这些小货郎难得有货呢,不过价钱还是公道不变的。”   令约喜用牙粉刷牙,荷花牙粉添了荷花荷叶粉进去,自然带着股荷花清香,用时好比吃了荷花瓣,上回她来已没了货,这会子不愿错过,当下买来两罐儿。   “再瞧瞧牙刷么?大夫说刷牙子需常换呢。”   于是又买来四支新牙刷,一概包好装进小驴身上的布兜里, 继续往前。   造纸时节她难得进城一趟,郁菀晓得这事后先将她钱袋儿要去,肚子填饱了再还给她,是以一路下来,零零碎碎的玩意儿买了许多还很富足。   只不过,有些东西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买来,以至于走着走着她便后悔起来……不该冲动的。   她决计不再乱窜,直接去九霞斋,却没料到,刚走进柏枝巷就撞上了热闹事儿。   原先一家丝鞋店不知几时变成了“庆夏斋”,单看招牌瞧不出是甚么铺子,但见庆夏斋里里外外围满了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姑娘也去凑热闹么?”   慢吞吞的说话声从旁响起,令约侧身看去,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道士坐在路边,举着算卦的幌子。   她摇头,然后不知出于何种心思,问他道:“道长可知这是间什么铺子?”   “贫道并非宛阳人士。”   哦,她有些失望地点点头,牵着驴要离开,却教那道士拦下:“姑娘不算上一卦?”   “不算。”   “那是间绸缎铺子,宛阳方家经营,缎子是苏州采购回来的好货,今日低价售卖,兴许在盘算让对家店铺绸缎滞销一事。”那道士利索接过话,顺带把始末猜测也说与她。   令约睁大眼瞪他:“……”   你说了我也不想算。   年轻道士:“……”   开张好难。   沉默时候,令约想到中旬时付云扬曾到苏州府购置绸缎的事——方家从前不经营绸缎生意,难道真是在对付他们?   这些商人手段她当然想不通,而那年轻道士还在坚持不懈地劝说她:“我瞧姑娘面色红润,今日必有喜事发生,不过……”   他有意停顿,等她好奇。   “多谢你,今日的确有喜事。”她正急着去九霞斋看看呢。   “……”眼见着她要离开,那道士又拦下她:“姑娘且慢。”   只见他一脸惋惜地从褡裢里取出两卷类似针灸囊袋的东西,搁到面前的粗布上,郑重不已地摊开,接着再从褡裢里倾倒出其余东西。   囊袋里头装着的不是针,而且零零碎碎、杂七杂八的杂货,令约凑近看上两眼,没出声。   “贫道行走江湖,各处淘来些小物件儿,你瞧看瞧看?”   “看这做甚么?”   “咳,此乃贫道经营的副业。”   “……”   “你既不算卦,照顾照顾贫道生意也好,我这儿可都是好东西。”那道士理直气壮,挨个儿介绍过去,“这把小梳儿来自钱塘,这根鱼骨来自大明湖,这罐手皴药来自九华山下,这包朱砂……这串稻穗来自仓州,这颗干石榴来自若榴……”   他硬生生介绍完全部奇奇怪怪的东西,全没料到这姑娘不打断他,有些憋得慌:“人人都打断我,你为何不打断?”   “我也想听听它们从什么地方来。”   “……”   “你每去一处都要淘样东西么?宛阳呢?你收了什么?”她盘根问底。   “倒也不是处处都有,见到入眼的才收,”年轻道士如实答她,“贫道昨日傍晚初到宛阳,不曾收。”   来宛阳不到一日,街头轶闻却晓得不少,看来是真厉害。   令约朝他笑了笑:“我们宛阳是江南有名的纸乡,道长知道清溪坞九霞纸么?”   年轻道士已说不出话,点头。   “不如你收张九霞纸带走,既轻巧又耐久还易携带。”这样他再去别地时,就能和人提起宛阳九霞纸了。   道士纳闷:“……”到底谁卖谁东西?   令约还打着如意算盘,兴致勃勃:“如今市面上少有旧年的纸,道长若不介意,改日去清溪坞贺家我赠你如何?”   “原是贺姑娘,失敬失敬。”   “你认得我?”令约诧异。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从哪儿听来?”   “姑娘来前,听这庆夏斋门口的妇人们说的。”   令约一噎,心想果然道士的话不能全信。   鉴于开张太难,那道士转头便同意了她先前的提议:“贫道今日还有件差事,几时办完便去清溪坞拜访。”说完继续,“既如此,姑娘便让贫道算上一卦罢。”   实在卑微。   “不必了。”令约没有感情地指了指他面前的东西,“你方才说这雕版刻刀是从京城买来?”   行罢,卖出东西也算开张。   “正是,你们纸家必定知晓兰草院耕古堂罢,我这刻刀便是那处得来。”   “兰草院耕古堂?”   “……京城最大的刷印堂!”年轻道士突觉行走江湖有些累。   “哦,那这刻刀价值几何?”   她想买来给云飞做礼物,一是祝贺他找到中意做的事,二也算是还点小礼,想当初云飞还从他三哥那儿扒拉来几块伽南赠她呢。   “好说好说,二钱。”   令约爽快买来,终于成功告辞,那道士愉悦收起银钱,赶在她离开前笑道:“我自恃与姑娘有缘,便赠姑娘一卦罢。”   像是不算上一卦就不甘心,令约定眼瞧他,只见他似笑非笑道:“今日之事,起落起落矣。”   ……   自打听了这话,令约总觉心神不宁,结果还没走过庆夏斋就听一道女声传来:“哟,这不是贺家丑八怪么?”   她偏头,方柔正从庆夏斋里出来,此话一出,引得众多妇人姑娘看向她们,令约则愣了愣,回头望了眼那道士。   或许,这就是一落罢,她兴致缺缺地想道。   方柔今日心情极佳,从庆夏斋出来乍见令约,一时没忍住叫出“丑八怪”几个字,迩后便听人群中有人嘀咕。   “丑八怪叫谁呢?”   方家丫头小玉立马叉腰,牙尖嘴利回口:“丑八怪就叫她怎么了!”   方柔气煞:“蠢丫头,走。”   两人气哺哺走开,令约原地愣上会儿,继续往前,出了柏枝巷便离轻罗巷不远,可就在巷口处,她又碰上方柔主仆,甚至,还多出一人。   “哼,丑八怪,”方柔一贯如此开场,然后终于找到机会说出那番憋藏许久的话,“你凭什么诋毁我阿兄,分明是你配不上他!”   “……”令约无奈,“我与方公子毫无瓜葛,你何苦追问这些。”   “你说毫无瓜葛就毫无瓜葛,我阿兄可是——”   倏地,她停下话,偷瞄眼身旁微微蹙眉的少女,话峰一转:“你没眼光更好,我阿兄如今和余家姐姐要好,人家可是余家小姐,才不似你只会牵驴做粗活儿。”   簪花儿的小毛驴:……   “我阿兄还慷慨大方,宁肯亏损也要盘下庆夏斋卖绸缎,为的是让宛阳百姓能穿上好衣裳!”   “……”令约确定这就是那一落了,甚至被她说得生气,“不必与我说这些,都与我无关,还有,宛阳百姓能不能穿上好衣裳不靠他,你醒醒罢。”   她也不信天底下会有商人做这等买卖。   不,倒是知道两个的——一个是霍家太老爷,当年大疫压低粮价售卖;另一个是霍涛,前段时间闲云居免费饮食。   可他们一个心善,一个心疯,方琦哪个都不是,绝不会做这等折本买卖的。   方柔教她驳斥得说不出话,转头见周边有行人盯着她,顿时难堪红脸,这时,一旁的余姑娘好声好气劝起她:“好了,不是说要去宝奁斋找回颜面么,姐姐带你去。”   气还未消的令约:“……”可我也要去宝奁斋啊。   为免她们先到,令约拿出气势,大步走去前边儿,到宝奁斋外,请迎客的小伙计替她看管着小驴,自进店去。   “贺姑娘!”阿某眼睛一亮,“姑娘买些什么!”   “想要根装点礼物用的穗子。”   阿某一口气端下四个托盘,口气极大:“姑娘先瞧着,若没瞧上后院里还多得是,这些可都是城北莫奶奶家编的。”   城北莫奶奶和她孙女儿早年便以编穗为生,做小经纪,直到今春宝奁斋将祖孙俩请来店里做工,手艺不变,但用的是上好的丝线,香木珠子、菩提珠子、玛瑙珠子、玉珠子样样能串,价钱也涨上去,得益更多。   入眼眼花缭乱,令约正要挑选方柔便来了店。   早在“东西南北风”那事后,方柔因院里月例扣去半数,到宝奁斋挑新首饰时哭了遭,因此丢了颜面,今日来这里就是想找回颜面,故而一进店就指了指阿某。   “你,带我去阁楼瞧首饰。”   阿某:“不了罢。”   小玉踢眉毛:“你算什么人,我家小姐可是贵客。”   哪儿有自认贵客身分的,阿某撇撇嘴,转过头看真正的“贵客”,笑道:“这菩提穗儿是两日前新做的,比光穗儿好看,也实惠,岑伯说凡贺姑娘来店里买东西,都只收半价呢。”   还说,要是他们公子爷再名正言顺些,就能光明正大地送给贺姑娘了。   “叫你们掌柜的出来!”方柔在门边撒起气,连那位余姑娘都哄不好。   “掌柜的现在碧岩街云水斋,小姐请便。”阿某脾气也大。   跟着他们公子爷办事理当脾气大,谁来店里无理取闹,谁就是他阿某的敌人,更何况这人还是方家人。   于是,方柔又在宝奁斋哭了起来,不同于上回买不起新首饰自己气哭自己,这次是被一个小伙计气哭,余家姑娘越劝她,越发眉头深皱。   她是心仪方公子不假,可这个妹妹的性子,实在教人不敢恭维……余姑娘轻叹声,瞥了眼屋东的令约,后者似乎在想甚么事,这头方柔哭出声响也浑不在意,她默默收回目光,半哄半诓地带方柔回府。   “贺姑娘。”阿某叫令约声,乖巧得跟方才判若两人。   令约回神,没着急看穗子,而是问阿蒙:“为何半价卖与我,还是为那第六十六桩生意?”   宝奁斋初开张时,岑伯便以此为由将那支发簪半价卖给她。   “咳,”阿某小声咕啜,“才没那规矩,爷下话我们小的照做便是。”   令约讶然,那时他们并不熟识,他作何来这么遭?   ……   最终,她还是照常价买来条菩提穗儿,没了“第六十六桩生意”这样交运的事,再半价买来实在无理。   出轻罗巷后,沿河堤行至甘泽桥头,快便拢了甘泽廊。   还未走近九霞斋,就有个小伙计赶来牵她的小驴,令约小心摆弄摆弄驴耳朵旁簪的榴花,放心交给他,而后小跑进九霞斋。   “姑娘好。”斋内还守着个年轻力壮的伙计,见她问好,令约冲他点点头,随即张望起店内装潢。   上回来时便已大致齐全,如今上漆后更显灿然耀目。短短半盏茶时,她便将阁楼上下仔仔细细查看个遍,正欲下阁楼去后院瞧瞧,又想到甚么,跑到阁楼窗前探望一下。   街上仍没见着个骑白马的。   什么事要忙这许久?她暗自想着,下阁楼的动作意外慢了许多,然后……在堂中见到霍沉。   霍沉原本坐着,见她下来,倏而起身。   对视时分,令约竟从他身上看出少许坐立难安的情绪,与分别前神清气爽的模样大有迳庭。   难道是在霍府遇到什么事?   她猜想着,殊不知霍沉此时心跳得厉害,袖中揣着的玉佩似乎比冬日里袖炉还滚烫,他看了会儿,总算缓慢张口:“去后院?”   令约点头,比先前兴高采烈时多出些矜持,跟着他一并到了后院里。   院子不大,后门处的小伙计刚把白马拴好,穿院而过回了前头,只剩下他二人。   霍沉目光铺去她脸上,轻咳声,指向小院里那棵栗树:“坐会儿么?”   那是他专程从栗香园挑选移植过来的树,谈得上高大,艳阳底下,投落大片阴影,此时一架秋千绑在上头,风一动,轻摇轻晃。   令约看看那秋千,再看看霍沉,满心腹诽着没事坐什么秋千的话?而且么……   她走去阴影地,仰脸望着树上花序,忍俊不禁起来。还好不是秋日里,否则荡完秋千下来,脑袋顶上不知要扎多少颗板栗。   霍沉不知她所想,只当她在为这秋千欢喜,忽然间放松不少,等她坐上秋千,手慢慢地覆去腰际的玉佩上。   一恍间,令约发现他换了条竹青色玉佩穗。   想起自己备的礼物,她蓦地离开秋千,跑到后门处取了那柄细长细长的刻刀来,远远的,霍沉只看见串黛蓝色穗子,心间一颤。   怎比他还着急?   “我替云飞买了个小礼物,你瞧瞧是不是真的?”她向他求证,把那道士说的兰草院耕古堂转述给他。   霍沉:“……”   有人心碎,又气闷又委屈,但还是要风轻云淡地说:“心意已到,教他自己辨别便是。”   尽管如此,声音还是闷沉沉的,令约听出来,越发肯定他是在霍府遇上了教人不愉快的事,于是小心翼翼收了声,坐去秋千上。   “你的东西取回来了么?”她猜测可能是这里出了问题。   岂料霍沉点了点头,黑津津的眸子望着她,像是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是我娘留给我的玉。”   她静静听着,足尖极轻极轻地点了下地,秋千似摇非摇。   “我娘没甚么东西留给我,唯有两块玉,可我离开宛阳前丢了一块。”他淡淡说来。   令约抿了抿唇,安抚他:“找到便好。”   “我等这一日很久了……”莫名的,他的声音不再沉闷,甚至有些意味深长,“不单等玉回来,也等将它送出去。”   送出去?   不待令约想明白,霍沉下一句话已经出口:“所以,贺姑娘可愿收下我的玉?”   他递出那块坠着鸭黄穗儿的蝴蝶白玉,心跳怦然……   作者有话要说:  阿约:不愿。   霍沉:(强行挽尊)是不喜欢这个颜色吗,行,我的绿色给你。   阿约:……   (应该不会被骂渣女吧(这其实只是美少女的复仇(bushi   (我准备第一个番外就写他们小时候的恩怨,现在或许能隐隐约约猜到点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琚年 1瓶。 第55章 跻公堂   秋千停辍, 少女双脚复又落地,碾着地面上的细碎石子向前,划出细微但粗砺的沙沙声……   光亮穿过树影落来玉佩上,晃着人眼。   令约睫羽轻颤。   呼吸迟缓, 脸庞发热, 心底却千回百转——   竟真有这么一日?   常说君子报仇, 十年不晚, 当年的“仇”算到今朝也有十余年, 她究竟报还是不报呢?   如若不报, 她就定会答应他么?若真应了, 岂不是学了亘古以来话本里私定终身的戏?下场都不好的……好罢, 实则是因兹事体大, 她若不假思索应下, 既草率又不像话。   怎能轻易耽于男色?   不然还是先报仇?等下一次他再提起时,她兴许就能下定决心答复他?可万一……再没下次呢?   她纠结万分, 不自觉地蹙起眉头,看得霍沉提心吊胆。   思绪仍兜来转去, 直到记忆转回十多年前, 想起她初见霍沉时他便害得她心碎,终于决定还是先还他一报。   当然了,她也相信没那个“万一”,他准会再提起的。   她忽的想明白,有恃无恐起来,流眄端相,绷着脸答他二字:   “不愿。”   短短两字,砸得霍沉僵在原地,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   怎会不愿呢?他以为, 这些日子她已经默许了他,甚至连她爹娘都这般以为,又怎会不愿?   愣上会儿,霍沉迟迟将玉收回眼底,只听他闷声闷气道:“你若不喜欢鹅黄色,换走我这块也好。”   像在赌鳖气。   “嗤。”令约一个没忍住,笑出声。   霍沉试图搭起的台阶,教她一笑笑垮了去,脸色更臭,心情更似山雨欲来。   令约察觉到自己玩儿过头,手指捉紧秋千绳,既想开解,又想辩解,故而问他:“你为何不问我——”   话没问完,后院里突然直挺挺闯进两个衙差,神色肃穆:“霍公子,闻大人有请。”   秋千上的人立时起身,脸色微变,霍沉反倒不及先前脸色臭,夷然自若看向说话那人:“敢问大人何故召见?”   那衙差仍板着脸僵着声:“公子去后便知。”   霍沉双眸微觑,心间涌起个不好的猜测。   衙差带人出了九霞斋,左右两侧各守一人,令约唯有揪着眉毛跟在他们身后。   正值隅中,长街上行人、宾客诸多,见此情形无不好奇张望,目光落来霍沉身上,像是团阴云蒙住他,任凭天光照晒也驱不走。   心底的念头默默掀起波澜,霍沉越走越觉喘不过气,往北出了甘泽廊,在一处酒家前蓦地顿步回头,小狗乞怜般看着令约:“你走前头。”   令约乖乖走去他前面,他不知落往何处的眼总算找到归宿,静盯着她……   ***   公堂庭院,红日曈曈,院中央立着块十六字戒碑,正对堂上高座: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戒碑两侧十余人静站,霍沉居碑右,霍洋、霍涛与之同侧,李姨娘居左,身后是她的丫鬟跟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皆是从霍府里请来的,与此同时,霍府也教官差守住。   因为,霍远还是死了。   先前的猜想得了印证,霍沉心底慢慢生出些凉意,说不清甚么滋味。   冷眼扫视过庭院中人,忖度之际,霍涛忽嬉皮笑脸地转过身:“三弟作何也铺眉苫眼,真为他难过不成?”   “肃静。”院里的衙差低呵声。   “你们大人不在,肃静给谁看?”霍涛笑着睨了眼衙门外,挤挤挨挨的人群中,令约站在靠前地方,忧心忡忡看来庭院中。   “如何,三弟可表白了?”他接着调笑。   那衙差声音抬高些许:“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在下以为,我等还在院中,没进公堂。”   “涛儿。”   霍涛在那头贫嘴,另一侧站着的李氏出言提醒声,霍涛闻声举了举手,撇嘴回身的瞬间,脸色变得阴翳。   不会儿,鲍聪从偏堂出来,身为府上管事,又是日日伺候霍远的老仆,闻慎先将他叫去问起府上近况,也是盘问途中得知霍沉早间去过霍府,这才将他请来。   许是突遇变故,又经许久盘问,鲍聪出来时面色比晨间还要憔悴,径自走去李氏跟前传话:“大人请姨娘进。”   不比鲍聪在偏堂待了许久,李氏进去后只半盏茶时便又出来,唤了霍洋进去……   霍洋待得久些,可回来时隐隐变得有些不对,众人看向他,他忽地哆嗦下,好像下一刻就要犯病。   霍涛见状嘲讽声,抬腿就要往偏堂去,却让霍洋及时拦下:“二弟,大人叫的是三弟。”   片刻沉默后,霍涛又是一声轻嘲,难得没出言讥讽,霍沉不予理会,只回头望了眼门边的少女,自朝东侧偏堂去。   闻慎断案向来不喜直接当堂对峙,总是先单独盘问,主簿记录,如此来既能免去不少看风使舵的话,又能一举攻破某些谎言。   霍沉去得不巧,正赶上铁鹰回衙门禀话,故在偏堂外等了会儿。   石阶前的土缝中长着根拇指高的杂草,霍沉站在旁边,遮挡住本属于它的光,杂草面上倏地阴暗,良久,他又让开身,还给它光亮。   忽明忽暗,仿佛甚么东西在较量着。   霍远真真切切的死了,可他还久久浮在空中,如雾里看花般看不清自己是何心思,只觉得心里也有根杂草,被他自己晃得忽明忽暗。   木门吱呀响了声,铁鹰出来唤他进去,他将思绪拨回地面,阔步朝里去。   偏堂宽敞,却极为简陋,空荡荡的连“明镜高悬”也没有。   闻慎等人进来,抬手指了指书案对面的座椅,示意落座,他不喜别人跪他,除了公堂之上须行此礼,其余时候能不跪则不跪。   霍沉没见过这样的官,小肚鸡肠爱吃醋如他也不得不说声庆幸,不论为民为商,上头有个好官总是大有裨益的。   闻慎端看他两眼,不再是平日里那副和煦模样,带着威严,开门见山问他道:“最后一次见霍远是何时何地?”   “月初,木作坊后巷。”霍沉极其合作,并将那日霍远浑浑噩噩说的话和盘托出。   闻慎默默听完,没表露出半点惊诧,又问:“今日作何去府上?”   霍沉又将玉佩的事前前后后说来,顺便不问自答托出去偏院里见霍涛的事,这下,闻慎才挑了挑眉。   “为何突然劝他?”   霍沉垂了垂眼,两手交叠,语焉不详地说了句:“近两日属明罢了。”   闻慎似懂非懂地睨着他,而后问:“你也想过杀了他?”   霍沉坦笑:“小民从不做违法乱纪之事,从未这般想过,只是在此之前觉得他该死。”   闻慎点点头,接着问:“若真如你所说,辰正时与鲍管事作别,与两位兄长交谈一盏茶时便离府,那为何铁鹰问那门童时,他说你将近巳初时才出去?”   “门童?”霍沉蹙额,回想起偏门处那小厮似乎在替他牵马儿时偷觑了他两眼,笑道,“大人不妨多问他几次。”   “小人今日身有要事,出府后一径去了轻罗巷,办了些事便到九霞斋,想必连路上多的是证人。”   如此坦荡,闻慎也不必再追问做了甚么,只有最后一问:“可否细说下令兄是如何捉弄你的?”   霍沉:“……”是捉弄未遂。   ***   霍远出事时没人在场。   早间小酌几杯后因觉昏昏欲睡,索性教南依姑娘陪他回屋躺下,不多时便陷入酣睡之中,霍涛前后脚进门来,找到替他打团扇的南依姑娘,磨着她出去。   后来,鲍管事欲寻他核对明日宴请宾客,进院却发现霍远已经置身血泊之中。   报官下来,闻慎当机立断将府上众人召来衙门,其余人马留在霍府搜寻查证。   霍沉是盘问伊始后才被召来的,故拢衙门时外头已聚有三四十人,皆是听闻此事忙不迭赶来的,令约趁衙差开路,大胆跟上几步,这才得以站来最前头。   衙门前设台阶数级,旁观群众早在两位守门衙役的纵容下站来最上头,无不伸长脖颈。   里头一个接一个地被传唤,外头也一个接一个地围聚而来,可能瞧见里头情形的只是少数,台阶底下黑压压一团全靠前头人传话。   “鲍管事出来了,换那毒妇进去。”   那毒妇指的自然是李氏,霍府里那些龌龊事宛阳人知晓得一干二净,底下人听后,开始窸窸窣窣议论李氏为人。   “出来得好快!换了那窝囊废进去。”   那窝囊废指的自然是霍洋,底下仍旧议论纷纷:   “唉,那大公子也是位苦命人。”   “好好的嫡子生被养废,如今霍远梗死,家产到手不知还剩多少哩。”   “我还听说他患了那鬼疰症,久不见好。”   “……”   “出来了,看样子有些不对。”   还没问怎么个不对法,传话那人又道:“传的不是那小畜生!”   小畜生么,当然是说霍涛,正要问传的谁,就听响亮的一声:“官差办案,速速回避。”   正是回衙禀话的铁鹰。   人群速速让开条道,等他进去复又合拢,只听前头那人恪尽职守传话:“传的是那位霍三,不过方才那位官爷先他一步进去了。”   “唉,那三公子也是个可怜人。”   “你瞧他如今可怜么?你与他谁更可怜?”   “……”我。   “他八岁时就离了府,怎今日还召他来?”   “你后来的罢,先前我们已经谈过这话了。”   “……”对啊,后来的。   “依你们瞧,会是谁人做的?”人群里突然传出声疑惑,终于问到点子上。   “准是霍二,父子俩早便不和,近日还争风吃醋呢。”   “我瞧是那毒妇,听说她在郊外养了男人,恐怕早盼着霍远死呢,况她刚回府就出了这事……”   “要说我,最不可能的人反而最有可能。”   “谁?”   “你们没猜过的人。”   “……”   议论声不绝于耳,令约毫无回应附和心思,心想反正不是霍沉就对,一面又觉今日果真应了那道士的话,实在过得波折,也不知他现下心情如何?   许是想事太入神,一时没听见人群里传出吸气声,只见一位俊朗公子领着两个随从,靠给钱开出条道,清爽顺畅走来台阶最上方。   景煦还想往里去,玉牌已经摸出,却被一抹亮眼的绿转过视线。   噗。   好奇怪的发簪,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作何将脑袋扮得这么绿?   他捞回玉牌,握到手心里,抱着玩味朝令约身旁挪了几步,一股迫人的气势铺展开,令约感知到,偏头看去。   这一看,两人都惊讶愣住。   “咳咳咳……”景煦回神后忙转头咳了几声,再说话时古怪得很,“许久不见贺姑娘,怎么也贪起热闹来?”   瞧着可不像是会挤来前排听热闹的人。   令约不语,心想与他何干。   “贺姑娘不记得在下了?”景煦笑加加问。   长成他这样,又雍容非凡,想不记得都难,令约腹诽句,给面子叫他声:“寒公子。”   “哪儿来的寒公子?唤我寒去便是。”   如今天下姓景,景姓难逢,像他这样四处玩耍的闲散王爷哪敢随意亮出姓氏,便以表字充名字,必要时再掏出玉牌,自在惬意得很。   见她又不答话,景煦这才亮出玉牌,两个衙差看清当即要跪下,却被他两个随从稳住,他收回玉牌,偏头问少女:“贺姑娘想进去瞧瞧么?”   令约没想到他有这般大的来头,衙门竟说进就进……心下犹且迟疑,脚却不听使唤跟了进去,直到站去衙内回廊下,才觉这地有些烫脚,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景煦看出她犹疑,宽慰道:“姑娘不必担忧,在下与闻敬之是旧友,他不会怪罪。”说着摇起折扇,更为张扬,“若非在下检举了那老县官,还轮不到他做官呢。”   “……”   本是做了件好事,怎么教他说出来就变了味儿?   “只是在下好奇得紧,甚么事能把姑娘引来?”景煦絮絮叨叨个不停,“如今这时节,当是忙工时节罢?”   令约被问得垂了垂头,快又抬眸看向偏堂那头,答他:“我有个朋友也教大人请来盘问。”   “朋友?贺姑娘竟有朋友?”语气犹为吃惊。   “……”   景煦正经些,合拢折扇,在手上轻点两下,打趣似的道:“姑娘不妨替在下引荐引荐,想必姑娘的朋友也很有趣,是了,你那朋友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何故与霍府牵连上?”   话好多也。   令约瞑子里腹诽句,耳根却偷偷涨红,面无表情道:“你去问闻大人便知。”   景煦忍笑,不再逗人,只在边上轻摇起扇子。   不知过了多久,霍涛闲得无趣抛钱袋玩儿时忽瞥见两人,令约因望着偏堂没撞见,唯有景煦没防备地对上双阴郁的眼,不由得挑了挑眉。   等人转过脸,才小声感叹声:“啧啧,敬之着实倒楣。”   令约为这话转过头来,不解他为何突然说起。   景煦便替她捋了捋:“来宛阳不及半年,收拾烂摊子且不提,只瞧他又是遇上‘东西南北风’,又是遇上书院失火,如今还兜来桩命案,何止倒楣?旁的县官做三两年也比不得他。”   “……”   如此算来,是挺倒楣,连她都怜惜起闻大人来。   景煦却没心没肺,说完又将折扇打开摇啊摇,摇着摇着,眉梢又是一挑,伴着声毫不正经的惊叹:   “嘶,来的可是你那位朋友?”   令约呼吸停了瞬,回头看去,霍沉已经阔步走近。   景煦饶有兴致地点评句:“模样倒挺好,就是脸色臭了些。”   岂止臭,简直比先前她拒绝他时还要难看……也还要幽怨。   令约莫名心虚,而后默默离景煦远些,步子横迈,像只被火追着跑的螃蟹。   火是霍沉。   作者有话要说:  霍沉:我要闹了。   阿约:是男朋友。   霍沉:(立马闭嘴   樱桃:闻大人——   闻大人:别问,问就是本命年。   樱桃:……我问好了。   景煦不是配角,只是个有用的工具人,《四时》用完《竹坞》用,《竹坞》用完还能用那种工具人,他太难了。   PS:“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是《戒石铭》内容,铭文出自五代蜀主孟昶的《颁令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葶苔娄各 4瓶;鱼鱼 3瓶;琚年 1瓶! 第56章 一访之   “你说说你说说, 我才刚回宛阳几日,还没好生喘口气你又掺合进这事里,教我怎么歇?”   从衙里出来已近未时,后赶来的付云扬憋了一路, 出了城间坊市才大肆牢骚, 喋喋不休, “幸喜出来了, 若是被扣进牢里, 我明儿就去掀了霍府的顶!”   做事样样不行, 连累人倒是好手, 竟把人害去那里头用茶了。今日不掀, 便已是看在霍府变生不测的份上了。   想到这儿, 他虽愤慨不已, 但到底收了声。   霍沉却像是右耳被堵住,充耳不闻此番牢骚, 偏头向左,愀然问牵着小驴的人:   “与你说话那人是谁?”   令约觑他眼, 理了理驴背上鼓囊囊的布袋:“具体是谁我也不知, 只知他叫寒去,来头似乎不小。”   看得出,能带人随意进出衙门,来头怎会小?霍沉酸溜溜想着,又问:“你们几时认得的?怎么认得的?”   “嗯……去年暑月里,他来纸坊走了走,就见到了。”   见到就认得了吗?   霍沉不由去想自己初见她时是何情形,然后更为抑郁——好在眼下他还不省得真正初见时是甚么样,否则无理取闹起来没法理直气壮。   “他见你时你在做什么?”   “……”令约额角跳了跳, “在制浆。”   “为何记得这般清楚?”   看向她的眼神像极了在看负心汉,令约总算丢了好脾气,不满质问:“你难道是在和闻大人学习盘问吗?”   “……”   霍沉默尔,薄唇紧抿陷入郁结之中。   一旁的付云扬听到这时几不可闻地吸了吸气,而后悄促促停下步子,背过二人折回城中。   他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霍沉这厮生闷气,今日还是不唠叨他为好,想必他也想静静。   ***   两日后,贺家小院里成功支起架秋千椅,历时数日,令约还是凭一己之力搭好了它。秋千椅足够宽敞,或许能并坐两人,只是她不确定竹椅能不能承受住。   她围着秋千查检几圈,安心坐了上去,足尖轻点,慢慢悠悠晃起来。   时辰尚早,竹坞里却只剩她一人。   ——贺无量早早去了纸坊、阿显上学去、郁菀则跟秋娘结伴进城购物,至于后边儿院里,教授云飞的老先生今日启程回京,身为云飞的兄长、又是居间介绍的中间人,霍沉自然也一道相送。   她静静荡着秋千,一边想事。   近些日子她只跟这秋千较劲,没去纸坊,但也从贺无量口里听来不少纸坊里的事。   其中最恶心人的,还数方家,竟派专人去纸坊里监视,生怕东西两槽背着他做什么于他有损的“勾当”,气得鲁伯伯想将人丢进“造纸秘方”里泡上半日。   哦,此“秘方”指的正是数日前霍沉在小溪边见到的“秘方”,特地从粪夫那儿买来的……小便。   结果自然是被人劝住,无视那人,毕竟过不了几日第一批原料就该送进厂房淋尿,将人泡进去岂不是浪费了小便?   很贵的。   除此外,还从阿显那儿听来许些城里的事。   比如,现如今霍府日日都有衙差查视,凡人进出都需禀明缘由,有时甚至衙差随行。虽杀害霍远的人还不知是谁、没个着落,但府上白事还是井井有条地办起来,大殓就在今日,明儿就该出城下葬,不失霍府风光……   据闻慎说,闻大人已有怀疑之人,仍在查实中,等葬礼后便该再审一回,那时他还有样东西要拿出来呢。   至于什么东西,除了闻恪没人知道。   秋千缓慢停下,令约不愿再晒,跳下秋千准备回屋,却在这时瞧见小桥头信步走来一人——道士装束,身前挂着搭链,身后背了把剑,手里还抬着个竹篮,正是那日柏枝巷里见到的道士。   令约心下困惑,挪步到院前,等人走近方问起来由:“道长为何前来?”   那日在街头时她曾许诺过要赠他九霞纸,但此事昨日就了了。   非但了了,还让她发现件纳罕事儿,他收好纸后竟告辞去了霍沉院里,而后待了近一炷香时才出来……像是有甚么秘密交易。   眼下才过半日,竟又来了竹坞,就是不知所为何事了。   听她询问,那年轻道士嬉笑两声,道:“贫道是给姑娘送东西来。”   令约恍惑,随后见他揭开竹篮上盖着的布,莹莹天光下,一篮子粉嫩嫩的蜜桃出奇好看,个个儿新鲜饱满。   “道长为何送桃子?”她惊讶。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那道士笑模悠悠说起蜜桃来历,“这蜜桃是霍施主买来,贫道出城时正好瞧见,听闻是送给姑娘的,便请缨送来姑娘这儿。”   如此,路上又能多壶酒,美哉。   又送……   令约暗暗嘀咕声,手却接过竹篮来。   自从那日她气乎乎凶完霍沉,他就始终摆出副负屈衔冤、委屈巴巴的模样。   这两日她不去纸坊,霍沉守株待兔不成,便装作散步走来前头,见她在院里搭秋千椅,又多走几个来回,眼看着她就要同他搭话,他却又板着脸回去屋后,就好像真的只是路过。   几遭下来,令约也懒得理会,专心鼓捣竹子。   然后他就换了招式,一会儿差阿蒙来院里送些杏果儿,一会儿让秋娘来院里送些蜜饯甜糕,秋娘还背着人劝她莫与他怄气,以至于郁菀都看出不对,问两人究竟闹什么别扭。   故而眼下,接过桃子的令约只是语塞,神情复杂地看上好一会儿,轻叹声。   那道士但笑不语,告辞离去。   ……   回屋许久,令约仍蹙着眉,实在琢磨不透这人的别扭脾气从哪儿来,稍有不如意就赌鳖气不搭理人,上回这般这回还是这般,就不能好生说几句么?   从没有人这样气她。   越想越怄,她索性趁人不在,抱起竹篮去了屋后,放到小院门前的月季阴影处再回前院。   再也不收了,连话都不愿与她说,何必再送她东西?   气吼吼的样子直维系到郁菀回来,郁菀一见,打趣她:“谁招惹你了,少见你气成这样。”   令约一醒,赶忙压下不悦,重新变回往日平静无波的状态。   郁菀无奈摇头,心想果真还是霍见渊有能耐,能把个冷静姑娘气成这般模样,同时又有些不喜,毕竟那小子真惹得她家姑娘不高兴了,这哪儿像话?   她还不知,她家姑娘心里正记挂着某个不像话的,想知道他回来见到那筐桃子后如何反应,是悄默默咽下委屈呢,还是又来前头晃悠?   然而,日头走过大半,直到酉时也没能听见他们回来动静。   令约一度怀疑是她听错,去廊上瞧了眼马棚,马没瞧见,倒把贺无量瞧回来,再等上会儿,阿显也到了家……   飨饭后,阿显因明日得月初假,不必着急做功课,便去屋后溜了圈,结果得知云飞未归,只好无趣折回。   回院时,正好捉到秋千上发呆的某人,快乐跑去:“我帮阿姊推秋千。”   令约却没精打采收回目光,跳下秋千:“你自己玩儿罢,我烧水沐浴去。”   阿显面露可怜,等人进了屋,瞬间眼睛一亮,脱了鞋站去秋千椅上摇起来。   是夜,对面小楼只秋娘屋里有一抹光亮,不久熄灭,令约在窗边等干了长发,躺去床上时还在发闷。   他去送行,送到自个儿也去京城了么?   约莫是古怪情思作祟,昏昏睡去后竟在梦里见到霍沉。她手里不知为何拿着他的玉笛,他似乎想开口叫她,但堪堪吐出个“贺”字,她就拿玉笛敲一下他脑袋,再叫,再敲,如此循环往复,整夜脑子里都是霍沉“贺贺贺贺贺贺”的声音……险些听魔怔。   醒来时分,迷迷糊糊听见底下有谈话声,她支起身听了会儿,觉得是有外人来,紧忙起身梳洗。   下阁楼,到板壁后才听清堂中人说话。   “来前未下拜贴,叨扰府上,还望贺兄见谅。”   “哪里哪里,骆兄客气,不过是出门晚些碍不了事。”   贺无量一如既往地只知客套,不会说话,令约偷笑下,试探着探出头。   从她这里瞧出去,只能见到秋娘跟一个美妇人,以及背朝她坐着的两个男人,虽是背影,但她一眼就认出近门那个……可不就是昨日失踪的霍沉么?   这是做甚么?   她恍了恍神,正这时,那头的秋娘瞧见她,悄然拍了拍骆云氏肩头。   骆云氏抬眼,见到令约的瞬间欣喜亮了眸子,一时间喜形于色忘了克制,直接开了口:“这位便是令爱罢?”   此话一出,众人皆转头看去,令约教这阵势吓得出来堂中,不知所措地晕红脸颊,郁菀心底唉哟声,忙将人解救来边上,趁众人静默,教她见过两位前辈。   此二人正是霍沉舅舅、舅母,今次前来是为探望。   令约面上乖巧,心底却波澜不止,问完好即刻扫向霍沉,他也望着她,眼里似乎还郁着委屈,她见不得,故又垂下眼帘。   骆云氏眉开眼笑地打谅着她,欢喜时不忘给对面坐着的骆原使眼色。   ——数日前,两人收到霍沉从宛阳派回的信,信里头,他们这位比万年铁树还要铁的外甥竟大大方方告诉他们,他要向心仪的姑娘求婚。两人大骇,暗觉不妥,但再往下看,知晓他是想先征得人同意再做其他打算,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想跟人私定终身便好,他们家可不兴这套。   为此,骆原忙刼刼处理起手头事宜,计划此事过后带妻子去贺家拜访,骆云氏也派人备起见面礼。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没几日他们又收到付云扬来信,得知霍远身亡、外甥被请去衙门一事,当下动身赶来。   昨日见到霍沉,见他果然心情不佳,便当他是在为他那冷血爹神伤,骆云氏替他不值,将人逮着好生开解番,交谈中始才恍然大悟,哪里是为这事惆怅,分明是因人家姑娘回绝了他!   她竭力忍笑,但没忍住,心道谁让这小子在信中一副自信口吻?她还以为两人这是情投意合,只差捅破窗户纸呢,谁承想,被人家姑娘拒绝了。   眼见着外甥越发郁悒,骆云氏强按下笑意,叫来丈夫商量对策,于是才有了今早的事……借着霍沉守株待兔的本事,掐准时候及早赶来竹坞,等贺无量离家时不速登门,将其再度堵回屋内。   按他们来前所说,眼下她已见到令约,骆原也该“功成身退”了。   果然,收到夫人暗示,骆原三言两语便与贺无量说妥,跟人去了纸坊,霍沉身为后辈自是随行,临出门前,回头看了眼令约。   令约已教骆云氏笑得大气都不敢喘,等人去后,才听骆云氏道:“过年时就听阿秋说起,住所处有位西子似的姑娘,今日可算见着了。”接着看向郁菀,“夫人好有福气,家里不但有个俊郎哥儿,还有这样个标志姑娘。”   郁菀何等通透,哪里不知这是什么情形,也笑吟吟夸捧回去:“哪里,我倒常听云飞提起令郎,道是卓尔不群,教人艳羡。”   “哪有姑娘家好,那小子尤爱学他兄长,少年老成,没点孩子相。”骆云氏云淡风轻地提起霍沉,紧跟着夸起来,“不过他兄长业已及冠,如今稳重再好不过。”   令约听着默默腹诽:什么稳重,哪里稳重,脾气臭得跟小孩子似的。   骆云氏又道:“说来此事,我们见渊住在竹坞,有劳各位照拂了。”   郁菀跟着客套:“这话岂敢当,见渊一身百为,我们想照拂都不知从哪处照拂起呢,倒是他时常帮我们。”   两人你来我往,偶尔秋娘也插两句话调节,愈发说起劲儿来,到最后哪儿还有令约的事,她便坐在郁菀边上憨想:早知如此也该早些起的,不然也不至于饿着肚子听她们说话。   正想,踏跺上突然冒出两个少年的脑袋,瞧出去,一个手里端着个竹篮,一个手里提着个油纸包……   “打断下诸位夫人,”云飞在门边笑,“我们给贺姐姐送早饭来。”   令约:?   “瞧我们,来得早竟耽搁了阿约吃饭,还不及孩子们贴心,”骆云氏满脸歉意,看向令约温和劝道,“快去吃点东西罢。”   令约偏头看看郁菀,离开座位。   正堂里有客,她不便待在里头,便出屋领着两个少年绕去后廊上,往凭栏边一坐,问两人道:“怎会给我送吃的?”   “自是晓得姐姐来不及吃。”   “这是为何?”   “咳咳,姐姐莫再问了,我们也是教人利用罢了。”说罢,两个少年齐齐放下手上东西,转头跑开。   令约一怔,片刻后好似有所感知,侧转回身朝迴廊下看去。   霍沉不知几时站来屋舍间的小道上,仰头瞧着她,她轻轻抓了抓凭栏,油纸里的包子飘出阵阵香气,更饿了。   好一会儿,才听他委屈问道:“为何不收我的桃子?”   不问还好,一问倒是提醒了令约——她还在怄他的气呢。   她抿唇不语,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霍沉知她还在生气,蹙额道歉:“那日的事是我不对,我本没资格过问于你,你若不喜,往后我改便是。”   她岂是气这个?竟连道歉都意会错她为何生气。   令约烦闷起身,气哺哺俯视他,霍沉屏息,手渐渐合握成拳,生怕她将篮子里的桃子砸来他头上,孰料,她只砸给他三个字:   “呆头鹅!”   霍沉一愣,待他从这三个字上回神,廊上少女早已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珍惜一下这只呆头鹅,他马上就要进化了!   ball ball快点进化吧,我真的好想快点完结,昨晚又没出息到把自己气哭(O_o)真的好想完结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好娘子、山寺 3瓶! 第57章 荷叶绿   往后几日, 呆头鹅大约是遇上了正事,每日早早的离开竹坞,日暮时才回来。   令约只在芒种那日去纸坊时见过他一面,他刚出院门, 站在月季枝叶旁看往溪边, 两人短暂而沉默地对视眼, 她在心底默数三声, 不见动静便垂眸走开。   到了初四, 郁菀与秋娘带着她一并去了城中, 准备过端午用的物什。   小贩沿街吟叫, 巷陌里也闹闹嚷嚷, 两位妇人负责端午饮食, 此时先往鲜果市买杨梅, 计划包些杨梅粽,令约则被派去买菖蒲、艾草、雄黄酒一类。   今日来时是阿蒙赶车相送, 故她没能带上她的小驴,眼下买来大束艾草和菖蒲, 只能握在手里。   艾草气味浓郁, 她闻着闻着便蹙了鼻,使劲隔得远些,不料这举动引来声嗤笑。   偏头看去,景煦不知何时跟来她边上,折扇轻摇好不潇洒,笑眼睨着她,话却是和身后的随从说:“乘闲,替贺姑娘拿着点。”   乘闲天生冷脸,青天白日着一袭黑衫, 走来令约面前索要艾草,说是打劫也不为过。   令约拢了拢艾草,摇头:“不必,我一人拿便是。”   景煦不置可否,使了个眼神让乘闲回到原先位置,后问令约:“姑娘现下去往何处?”   “糟坊巷。”   “巧了,在下正不知往哪儿去,如此便跟姑娘一程,贺姑娘可介意?”   “……”   不知去往何处,何来之巧?遇见谁都能巧罢。   令约腹诽声,回绝不得便摇了摇头,算是默许下,往前走了几步,忽问他:“寒公子不回家过节么?为何还待在宛阳?”   瞧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逍遥又自在,就算不家去,宛阳也不像是能留住他的地方。   “嘶……”景煦牙疼似的吸了口气,“都说了不姓寒,你只唤我寒去便是。”   哦。   “不家去自是我不肯回,你有所不知,我那兄长是天底下最爱管人的人,不回去总能少挨几句训,我那娘更是无情,我胆敢回去她必催我娶妻,不回不回。”   说起家中事,景煦万般弃嫌。   “至于为何还待在宛阳?”他眉头挑了挑高,“怎么听贺姑娘的意思,像是巴不得在下快离开?”   令约:“……”   倒也不是这等心思,只是一见他难免会想起那日呷飞醋的人……而后便想,倘他那日没有出现,那人也不必盘问她,他们也不必不欢而散,近日也不必闹得这般难堪。   虽说她已跟那人怄过无数回气,但只有这次,不知怎么的就生出那样大的火气,还当面撒了出来,事后想想,既难堪又滑稽。   想到这处,她闷答颏垂了头,回他:“并非此意。”   景煦若有所思地合拢折扇,轻点着掌心,仍旧觉得这姑娘不像是能结交到朋友的人——他生在宫中,及冠后又多年游历,旁的不行,看人却还算准,就凭她这少言寡语的性子,朋友都该气跑才是。   他确信于此,后悠悠展开折扇:“那我便答了你。”   “此番留在宛阳原因有三——一来么,我原是想找闻敬之叙叙旧,可惜来得不巧,他忙得焦头烂额,我有意多等他几日;二来么,是敬之收到则检举,眼下他分身乏术,这事上也伸展不长手脚,我遂好心帮他一二,此处细说还有个原故,但不便说与姑娘听。”   令约被勾起些好奇,却不能问,只好问他三是为何。   “三么……”景煦沉吟,抬头瞧看圈。   两人说话间步履不停,沿途走过铺面小摊无数,偶遇见冷清且系着白绸的,皆是霍家产业,其余大都因端午将至显得闹闹和和。   “姑娘稍等。”   令约驻足,只见他走到堤岸边柳树下,从一个农妇那儿买来柄硕大的荷叶。   等人回来,笑答她:“三自是觉得宛阳是个好地方,虽不及大城市地辽,却也富庶奢侈,有点儿意思。”他说着,将荷叶交给她,“遮遮阳?”   “多谢,寒公子自己遮便是。”   景煦又一阵牙疼,懒得纠正她,也意外地安静下来。   ***   去糟坊巷需穿过甘泽廊,令约路过九霞斋时莫名将菖蒲与艾叶搂紧些,没进去,只思绪有些飘忽。   蓦地,撑着荷叶安静半晌的景煦又出声来:“那位可是姑娘的朋友?”   令约浑身一麻,抬头瞧去长街对面时,只见霍沉束手站在间门店外,像是在等人。   “嗯。”她低低应上声。   “不上前招呼?”   景煦话音未落,霍沉那头便已从一人变成了两人,令约望着从店里蹦出的少女,愣了愣神。许是个及笄不久的姑娘,活泼灵动得像只小黄鹂,围着他叽叽喳喳好几圈……   她从未见过哪个姑娘这样对他,而他既没让人闭嘴,也没臭着脸离开。   霎那间,胸腔里像是有人剖了颗黎檬子,酸味一下子盖住怀中浓郁的艾草气味,不禁让人胡思乱想起来:   他这些日子早出晚归,难道都是为了陪这个小姑娘?   霍沉似乎说了句什么,少女顿时消停下来,但还是不肯放过他,指着他鼻尖嗔着甚么。   “咳,贺姑娘?”   景煦试探叫了声身旁的人,令约飞速收回眼,垂眸时使劲嗅了嗅艾草香,抬步走开:“走罢。”   景煦转了转荷叶柄,信步跟上,暗暗品着这二人的关系,尚未琢磨透,忽地觉知到两道冷冰冰的视线,看将去……可不就是那位朋友么。   啧,看他作何?自己不也跟别的姑娘走在一处么?   出于仗义,景煦不声不响地将荷叶支去令约头上,替她遮挡去烈日照晒,见她心不在焉不曾觉察此事,宽了心。   既这朋友害得她吃了味,他便帮衬帮衬,也该教那人品品这滋味才是。   想着,昂首挺胸再走两步,眼见着离对面两人越来越近,景煦渐渐觉得自己被那冷飕飕的目光扼了颈,索性干咳声,压低声提醒某人:“你那朋友在看你。”   令约掐了掐艾叶梗,贝齿扣住唇肉。   瞧她又如何,他是决计不会叫她的,说不准还巴不得她不要瞧见他呢。   她怨怼似的想着,可另一面又抱着不一样的心思,等他寻个拙劣由头上来。   可惜……   终归没等着。   买过酒,没个去处的景煦告辞去了河坊,令约独自折回甘泽廊,沿着长街另一侧走,一直到霍沉先时停留过的地方方才驻足。   这处是间卖乐器的老店,想必是姑娘家想来的,就像她从前陪阿欢来一样。   想着,她敛了敛眸,越发垂丧。   ***   购置好一切,几人回到马车内。   令约坐到窗边,卷了车帘往外看,郁菀与秋娘商讨着明日过节的话,她左耳进右耳出,出城后索性直接趴在窗沿上向外瞧。   不巧的是,目光所及处,又瞧见了那二人。   也不止两人,云飞与付云扬都在,除他们外,还有位年轻公子跟着,皆牵着马徒步归行,黄鹂似的小姑娘站在白马另一侧,不停蹦起来跟霍沉说话。   令约皱了皱眉,坐端身子,顺手放下幔帘。   动作略大,正问她想吃什么粽子的郁菀愣了下,随后便听外头阿蒙唤了霍沉声。   马车缓行,近乎停下,车内的人只听霍沉极为冷淡地应他声,倒是云飞隔着帘子叫了声秋娘。   秋娘因揣摩着令约放车帘的举动,猜她是跟那位少爷怄气,遂应声时候不曾透露半句令约也在车内的话。   车内自此静默无声,车下却不停歇地响起少女娇俏的声音:   “见渊哥哥,你明日到底去不去城外?”   “你说话呀,你为何总不说话?”   “阿兄,你看他……”   “好了阿妧,见渊被你缠了许久,累了不肯说话也是自然。”   “哦,那见渊哥哥答应我,明日你一定要去城外,我要跟他们一起赛龙舟的。”   ……   听来这一遭,秋娘岂会不知出了甚么事,登时后悔先前做错决定——就该说出来的,这下可好,只怕是怄上加怄了。   郁菀也挑了挑眼皮子,听完几句目光渐落到令约身上,后者正低头抠着五色绳,一副很不高兴但要硬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   她想了想,接着才然的话问她:“问你呢,想吃赤小豆还是杨梅?”   令约抿了抿唇:“都好。”   可这两声依旧是被外头说话声盖过。   “好大的竹林,你们就住在这里头吗?我和阿兄今夜能留宿么?”   “好不害臊,你个姑娘家怎么说出这等话!”云飞不满于她。   “我说什么了?你二哥、三哥都让着我,你一个小孩子凭什么说我?”   “云飞,不必同她争。”   “还是见渊哥哥好!阿兄,我们在宛阳多待几日罢,不然你就请见渊哥哥跟我们回去。”   “好了阿妧,当消停点了。”   “我不依,除非你答应我。”   “……”   路有多长,她便说了多久,一路下来,令约只觉耳畔住来只鸟儿,吵得人心烦,好在过桥时马车走在前头,阿蒙先他们一步将车赶到贺家小院前停下。   秋娘这时已经头疼到说不出话,只在令约跳下马车后歉然拉住郁菀,小声道:“菀娘放心,此事我必定问清楚来。”   郁菀笑了笑:“无妨,他们小孩子的事我们也管不着。”   说罢,从车里往外送东西。   令约在底下一样样接着,余光分明瞥见几人走近来,却硬装作没瞧见,最后一下,接过那柄郁菀买来煲粥的荷叶,大剌剌进了屋。   不远处,霍沉望着那抹荷绿,瞳眸中闪过丝异色,短暂的震惊渐教酸涩所替代。   偏偏倦怠了一路的付云扬精神起来,半晌撑了个懒腰:“你完了。”   霍沉皱眉看他,云飞也接过兄长的话说了句:“真的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霍沉:话说清楚。   云飞:你%$€&*=《……阿约姐姐&*/%€……懂了吗?   霍沉:(突然精神小伙   今天是两个柠檬精。   荷叶绿荷叶绿,荷叶绿完霍沉绿,霍沉绿霍沉绿,霍沉绿完阿约绿(本文真原生态啊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Iris安柒 7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好娘子 2瓶;琚年 1瓶! 第58章 角粽香   窗牖大敞, 一边的台几上供着菖蒲与锦葵,正是端午景象。   阿显一早醒来便让郁菀系了根五色绳在腕上,出门前瘪着嘴抱怨:“都已经满了十二,何故还戴这小孩子玩意儿?”   “你阿姊不也戴着么?”   “她是姑娘家, 合该戴这些, 我戴上是白白招人笑话。”   “云飞还大你呢, 秋娘定也教他戴了, ”郁菀一边说, 一边又往他书袋里放了根彩绳, “去了书院送给阿慎, 教他陪着你戴, 后半日他若无事便请他来家里吃粽子。”   阿显一听, 之前那些不情愿顿时灰飞烟灭。   想他从小就被家里人宠着, 闻慎却是跟兄长相依为命长大,休提年年备彩绳的话了, 他又怎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他乖下来,背好书袋, 甜滋滋说了声“多谢娘”就害羞跑出屋, 郁菀摆出副看傻子的表情看人跑开,好半天才回神。   再往窗下看去,那处还坐着个更痴的。   她操心叹息声,过去坐下。令约正低头戳弄着一颗赤小豆,指尖带着它在桌面上骨碌碌滚,听到动静,抬头看郁菀。   “怎不数数昨儿共买了几颗豆子?”   令约动作一顿,悻悻收回手,睫毛轻颤默不做声。   郁菀绵叹声, 看向她的眼神越发无奈,心想到底是长大了,如今竟也跟人吃起醋来,昔时见她情窦未开,只忧心她从此不成家,方今见着了苗头,却又忧心她在这事上受委屈,着实不易。   令约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僵着声问:“娘作何瞧着我?”   “瞧你要怄到几时去。”   “……”   “你若是不高兴,与我倾吐也好,想法子撒气也好,只别闷在心里,几时闷出病来多不合算?”   令约知她甚么都瞧得出,耳尖莫名一热,嘴硬道:“娘不必管我,我气上会儿就好了。”虽她已经气了好长时候,但她保证待会儿就忘了这事。   谁要日日为情所困?是包粽子不好玩儿么?   “当真?”可不像。   “当真!”她说着拍桌而起,到厨屋里搬了包粽子用的家当出来,糯米、杨梅、赤小豆、干枣、箬壳、彩丝线通通堆至桌上,又舀来两盆清水,坐下淘米淘豆子。   郁菀教她这一串动作逗笑,跟着忙碌起来。   及至巳正,赤豆粽率先煮好出锅。   令约顾不得天热,当下拆了只小粽尝起味道,赤小豆煮得绵软细腻,甜中带着丝粽叶清香,再蘸点蜜吃更加香甜。   她点点头,找来网袋捡了十来只丢进去,转头看郁菀,她已将第二批粽子丢进锅,预备起晌饭。   “我先送些粽子给爹爹。”   话落人已钻出厨屋,郁菀唯有抬声嘱咐句:“外头天热,帷帽戴上。”   临到门边的人应声停下,戴上郁菀那顶帷帽再才出门,为了不从某人院门前路过,特地绕过篱笆走溪边小路。   霍沉今早还没出竹坞,她是知道的,但她没料到如此热天他还有闲情逸致坐在葡萄椽下喝茶……   太阳煌煌,两只黄蝶也被照得金灿灿的,跘旋于绿油油的椽边,分外显眼,一如底下某人目光灼灼。   令约旦觉眼被晃了下,不知祸首,只飞快地撇回目光,直直越过篱笆小院。   低头走着,脚边亮溶溶一片,像是有另一颗太阳融在溪底,她盯上会儿,忽忽的有些眼花,正要抬头,手腕猛地被人攫住——   她一骇,回头看去,霍沉已经堵来眼前。   淡淡的茶香萦绕鼻端,她吁了口气,安心不少,但手腕始终被他拽着,她缓过神往外挣了下,没挣脱,反被他握得更紧。   她仰头瞪他,隔着层薄薄的帷纱,他的眉眼看起来不怎么凛冽。   还未等她开口,霍沉便率先发问:“你在生我的气?”   令约噎了噎,难道她气得还不明显吗?   她气呼呼往外抽手,网袋里沉甸甸的粽子摇摇晃晃好若荡着秋千,霍沉这才觉察似的,卸力松开她,追问句:“你气我什么?”   甚至像是迫不及待地在追问,令约被他搅得莫名其妙,心烦意燥偏过头:“气你就气你,还需问气甚么吗?”   帽檐宽绰,霍沉从上方看她有些费力,稍稍低了低头,透过纱幔看她,继续试探:“为了昨日的事?”   一句话正戳中她的心思,她抓紧粽袋,语调也紧绷着:“我前几日便生了你的气。”   霍沉沉默须臾,片刻后忽伸手探向她眼前的纱幔,一举撩开。   帷帽下的人惊讶瞪圆眼,似是问他这是做甚么。   “它遮着你,我看不清。”   他理直气壮,心底则隐隐受用地想,若不揭开,他又怎知她红了脸?   令约被他一通搅和,耳廓红得厉害,瞥过眼不看他,霍沉却久久盯着她,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陈述句:“我以为你在为昨日的事同我吃醋。”   耳边轰响声,令约忽地站不住脚,转身便走。   脚步极快,像是气急败坏,霍沉信步追上她,歪着头问:“为何要走?我说中了么?”   令约仍不看他,只提足了气:“你不必试我,你愿怎么想便怎么想罢。”   他就愿这么想。   霍沉意满,不再逼问,只静静盯着她侧脸。   帷帽帽檐恰挡去少女的眉眼,他压低头也只能瞧见她红扑扑的脸颊,以及紧紧抿着昭示着她不高兴的唇。   樱唇红润,霍沉的目光渐渐栖停于此,忽霍间心猿意马起来,盯得正起劲,她却抬手将纱幔放下。   “……”   视线隔断,朦胧一片,霍沉这才恋恋不舍撤回目光。   令约余光瞥见他转头,挫气撇了撇嘴,仍是一副恼巴巴的模样,满心不平地想:凭什么她怄着气,他在一旁窃喜?   ……   一程路还未过半,时候倒像是耗去了半日,令约不由走快,眼见着要到蜻蜓湖,却听身后传来阵呼声。   黄鹂似的嗓音。   令约一愣,秀眉轻蹙,偏眼看向身旁的人,见他已经听声回头,暗暗地生出些恼躁,一时竟口不择言起来:“你那阿妧妹妹来了。”   说得哀怨,话还未落,便恨不得咬舌自裁。   霍沉一听,不觉惊喜回正了头,似笑非笑望着她:“哪里来的妹妹,按道理她要长我一辈。”   谁管长不长,人家一口一个“见渊哥哥”不假便是。   她想着,板了声:“既是长辈,你便等着,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见渊哥哥!”   封妧骑马而来,离二人已经极近,令约不愿逗留,径自往前走,霍沉却黏住她手腕不放,她嗔目瞪视,只觉这人今日冒失莽撞起来。   “松手。”   霍沉乖巧放开她,但说的话没道理:“你我同辈,她也是你长辈。”   “……”令约为这歪理哽住,然后便听马背上的少女高声问起他们。   “你们在做甚么?”   封妧瞪眼瞧着霍沉堪堪松开的手,难以置信地下了马,奔二人跟前去。   令约头一次近看她,小姑娘身段娇小,比她矮出半头,生着张圆脸,眼睛也圆溜溜的,煞是可人。   可是一想到她说个不停的场景,头就隐隐作痛。   趁她打量,封妧也将她上上下下瞧个遍,可惜隔着帷帽,看不清脸。好一会儿,她才放弃让人摘下帽子的念想,转头问霍沉:“见渊哥哥,她是谁人?”   语气尤为弃嫌,正追来这处的封合一听,登时抚了抚额角下马。   “阿妧,不得无礼。”   “我怎么无礼?我单是问问她是谁。”封妧置气,回头再问霍沉。   霍沉则慢悠悠转过头,看向令约时,眼底似有若无地漾着细碎的光。令约对上这目光,心底霍然间有几分慌乱,总觉得这人要说出甚么骇人话来。   果不其然,某人在思量半晌后小心翼翼吐出几字来:“心上人。”   短短三字来势汹汹,撞得余下几人晕晕乎乎,封妧怔怔然缓不过神,帷帽下的人更是瞬间面红耳热,唯有封合这个事外人醒得快些,默默打量起两人。   众人静默时分,封妧骤然拖出哭腔,打破沉寂。   “我不信!你定也是烦我了,有意骗我。”她抬手指向令约,“除非她给我看看脸。”   “……”   经她一闹,令约堪堪找到魂魄似的,将其揪住牵回体内,而后不顾害羞地瞪向霍沉。   该他说时他不说,不该他说时他偏偏说,自己得罪人不够,还将她拖下水,气人的本事实在高。   她气恼,索性走去悲不自胜的小姑娘面前,趁对方还未收回指着她鼻尖的手,挂了只小粽去上头。   “……”封妧收起哽咽,“你、你做什么?”   “吃点罢。”省得哭起来更吵人耳朵。   后半句自是没敢说的,只管把粽子送出去,人便转身走了,霍沉高挑着眉梢看她离开,好一会儿,转头与两位有些痴的“前辈”作辞,追了上去。   令约这回留意着身后动静,听他靠近,不觉将手收到前边儿,不给他造次机会。   霍沉将这举动收来眼底,好笑低了低头,末后抬头时方才摆出副严肃神情:“适才是我唐突,你若生气,直接骂我便是。”   “谁要骂你?”   “那便是不气?”   “……”令约语塞,忍了会儿没忍住,低哼声作评,“一时闭口缄舌,一时油嘴滑舌。”   霍沉不以为意,反倒高兴认下。   至于高兴甚么,无非是他窥破了她那些酸溜溜的小心思……令约猜出这究竟,别扭些,又静下声不予理会。   霍沉大抵也反过来看穿她,愉悦一笑,但只片刻,而后便恍悟过来她前头半句,扭头觑她。   “那日为何叫我呆头鹅?”   令约微愣,想到他那时委屈巴巴的模样,强忍住笑:“你呆。”   呆在连道歉都会错意,她气的哪儿是他过问那回事,分明是气他那些日子“闭口缄舌”。霍沉后知后觉想明白,越觉心虚,最后轻许诺声:“往后定改了它。”   “哼。”她又轻哼了声,心想着他爱改不改,唇边却飞出一抹笑。   二人不再言语,直走到蜻蜓湖,耳边才恢复了热闹。   梅雨季将至,鹿灵纸农需趁端午时节将晒过的竹料运回本地,故这一路上都见着他们送料。到了下游,马场边的吊桥已被人放下,竹料从这处出去,即可直奔城门。   眼下韩松守在桥头与人说事,令约一见他,想到甚么,低头从网袋里取出只粽子,揪着粽绳送去霍沉面前,“嗯”上声,示意他接下。   霍沉挑眉接过,问道:“给我?”   令约隔着帷帽对他一笑:“给韩大哥。”   他立即皱了眉头,脸色也有些臭,令约便接着那话道:“前两日他还向我问你好呢,虽你觉得同他不熟,可人家是诚心诚意问候,你也当礼貌回应回应。”   “……”   霍沉心情复杂地睨两眼粽子,终于不情不愿附和声:“说得是。”   于是,又不情不愿地找人攀谈去,令约望着他背影偷笑下,自绕去寻贺无量。   再回来时,霍沉已然背手站到马场边,离韩松远远的,在他身侧,还站着封氏兄妹与两匹马儿。   竟然跟了来?   正不知他们跟来做什么,便见封妧丢开缰绳气势汹汹朝她走了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话多不可怕,话多还是个长辈就很难顶了。   昨天那章似乎很毒,但俺也不知道怎么改就不改好了,然后在这里提前两个月祝大家端午节快乐<コ:彡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琚年 1瓶! 第59章 竞龙舟   日头渐高, 篱笆小院里近乎铺满光亮,上了踏跺才见廊柱旁投下阴影。令约踏进门槛,回头看眼跟来廊下的小姑娘,浅声招呼句:“进来罢。”   封妧探了探头, 跟进屋后站在门边环视一圈, 见令约走去窗边摘下帷帽, 瞬时收回目光盯紧了她。   她还未看清她人!   令约却没立即转身, 挂好帷帽, 管自挪进厨屋里——适才小姑娘气势汹汹堵来她面前, 竟只说了句想买她家的粽子吃, 她哭笑不得, 只好将人带回家中。   进去时郁菀正剥着鸭蛋, 见着她抽闲问了声:“怎么才回来?”   “遇上些事, 多耽搁会儿。”她含糊其辞,引得郁菀侧头看她, 她只装作没发现,走去锅边拿了几只粽子, 舀了碟蜂蜜, 转头道,“家里来了客,我去招待招待她。”   “客?什么客来?”   “嗯……”令约沉吟着压低声,“昨日马车下的小姑娘。”   郁菀讶然挑眉,想说些什么但到底没开口,只点点头接着切起鸭蛋。   令约端着小托盘出去时,封妧还站在门前的光影中,此前她隐隐约约听到厨屋里的说话声,却没听真切, 眼下终于把人等出来,忙睁大眼睛看过来。   撤去那层薄薄的纱幔,两人头一次正面相对。   封妧望着朝她而来的清丽少女,葡萄似的圆眼渐瞪得鼓鼓的,眉心也缓慢蹙成一团。   抑郁。   令约看不透她的郁闷心思,邀人去离厨屋较远的偏堂坐下,搁下托盘,又到窗边小桌上寻了把团扇来。   恶月天毒,她先时戴着帽子遮阳,故从纸坊回来后未曾晒红脸,封妧不同,实实在在地红了双颊,像是年画里的漂亮娃娃长大来。   她忍俊不禁,递过团扇:“扇扇?”   “你笑甚么?”封妧边问,边接过扇子不客气地摇起来。   令约当即恢复成平常神色,坐到她对面:“你瞧错了。”   封妧:“……”   “说罢,你想同我说什么?”令约突然平静问道,封妧的话她当然不全信,哪有人跟去别人家只是图几只粽子的?   封妧才扇了两阵风,一听这话,放下团扇拿起只粽子,撅嘴嘀咕:“说甚么?我只是想买些你家的粽子来,你还没告诉我价值几何。”   “可我家不卖粽子,”令约答得认真,“你若真喜欢,走时我送你些。”   封妧垂眸不语,拆下粽绳、扒开粽叶、蘸过蜂蜜再才抬眼看她,又蛮横骄纵起来:“那好,我问你!”似是想起现下是在别人家中,她蓦地压低声,“方才见渊哥哥说的可是真话?你真是他心上人?”   直白得跟霍沉不相上下,令约只觉得面耳发热,也需扇一扇风。   但还是稳住了心神,并不扭捏,直言不讳道:“除非他前些日子都是在戏弄我。”   否则便是真的。   封妧听出言外之意,欲言又止地瘪瘪嘴,其后泄愤似的咬下粽子一角。   没哭没闹,令约不由暗舒口气,出去偏堂备了两杯凉水来……竹坞位置极佳,临溪而居,用水便宜不必凿井,饮水亦有山泉水,风味也胜过井水。   她忙活一早只馋嘴了几颗杨梅,不曾喝水,此时端起杯盏不知不觉便饮尽来,凉丝丝的山泉顺进腹中,憋闷许久的小火簇彻底熄灭。   既然他已经认了错,就不怄了罢。   冷静下来的人托腮凝眸,定定看起吃粽的封妧。   封妧被她看得恼了,想撒气却一抬头就压了回去,郁闷撇下嘴角:“爹爹说见渊哥哥稳重,他不会戏弄你的。”   这下轮到令约惊讶,不解她为何要解释这个。   “看什么看?”封妧瞪她,不久又泄了气。   令约依旧是慢条斯理,问她:“你既说了他不会戏弄人,作何还问此话真假?”   “不会戏弄人也会骗人的!倘若……倘若他也是烦了我有意赶我呢?”她说着使劲蘸了蘸蜜,大口吃起粽子。   令约从这话里听出些不寻常,琢磨琢磨问:“谁这样对你了?”   封妧气煞,不顾嘴里还有没吞下的粽子,含含糊糊吼起她:“你气死我。”   令约讪讪,抱起面前的空杯盏假意抿了抿。   “哼,”封妧气哼哼咽下粽子,片刻后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我说给你听,你不许说与别人。”   “……”真真反复无常也。   纵使腹诽着,她也想听听这里头的缘故,是以点了点头:“你又非宛阳人,我说给谁听?况且我也没甚么朋友,少跟人闲谈的。”   封妧教她最后一句转了注意,放下吃了大半的粽子打量她几眼,最后露出了见她起头一个笑:“果真我们长得好看的姑娘都没朋友。”   “……”   她说完,像是有些羞,拿起团扇扇起风,边说:“昨日你就在马车上,必定晓得了我缠着见渊哥哥。不过你放心,我并不是非缠着他不可的。”   令约静听着,眼睁睁见她把自个儿的身世经历抖落个干净。   霍沉说她是长辈,确乎没错,封妧与她胞兄皆是她爹爹的老来子,而这封老爷,又是骆原的义父。   ——骆原当初与胞姊寄人篱下,姐姐被逼嫁去霍府后,他便愤然离了家,孤身前往临海富庶之地,湖庄。   彼时封老爷已是湖庄有头有脸的人物,骆原闯荡两年后因机缘巧合教人引荐去他手下办事,封老爷早年间做的是海商,骆原随他做起海上生意,陆上的丝绸、瓷器、粮食,海上的珠宝、香料,或出或进皆让他料理得无可挑剔,才干崭露,封老爷对他越发赏识器重。   骆原天性沉稳,于做生意一事上天赋异禀,后竟帮封家谈妥几桩大买卖,久而久之,与封老爷也亲厚起来。   封老爷膝下无子,知其身世可怜,遂将他认为义子,待年老方得了一儿一女,骆原那时也衣锦还乡,置办好府邸安排好其余,再将自家小外甥接回鹿灵。   为报封老爷知遇之恩,骆原年年都要去湖庄住上一月半月,纵使封家兄妹与他同辈,他也拿他们当家中小辈宠爱。   封妧称义兄曾带霍沉去过湖庄,她那时年幼,见他与兄长年岁相当,又生得白净漂亮,便不顾辈分地叫霍沉哥哥,不过霍沉只去过那一回,后来再见,就是今次。   “这是我十六年来头一次离开湖庄,我定要带个漂亮男人回去,气死那人!”   可谓是语出惊人,令约呛了声,小小声问:“那人?”   封妧蓦地神情恹恹,撇嘴:“我从前心仪之人,”说完愤愤然,“可他眼盲心瞎,竟拿我同他家丫鬟比,嫌我聒噪任性,那丫头分明又丑又笨,凭什么和我比?分明就是他烦了我想打发我走。”   她说着看向令约,惋惜叹了声:“我方才不信见渊哥哥,也当他有意骗我赶我,可我一见你生得和我一样好看,就又信来……我原是想把他骗回家,可现在他是你的,唉。”   怎就他是她的了?令约被这话激得耳根麻酥酥的。   “云扬哥哥也很好,可他前日里偷偷给一个姑娘送了桑葚,我也不能带他回去。”   令约:“……”   她语塞一阵,而后蓦地失笑,启声问她:“我问你——”   封妧抽空吃下最后一口蜜粽,抢声答:“我也不知他送给谁人,只是见他买了许多偷偷差人送去的。”   “……”令约越发觉得好笑,“问的岂是这个?”   “那是甚么?”   “我是问,你可知我姓甚么名甚么?”   封妧抱起凉水抿了小口,愣愣甩头。   “你连我名姓都不知,真把这话全说来?”   “你也说了,横竖我不是你们宛阳人,那你说说你叫甚么?我姓封,单名一个妧字。”   “贺姓,名是令约二字。”   “令约……”封妧品了品,“可巧,我的‘妧’同你的‘令’皆说美好,难怪我们都生得好看。”   什么话在她那儿都能绕成模样好看,令约忽觉她聒噪得挺有些趣,全没有昨日听她说话时那样头疼,甚至又接着听她唠叨通她和她从前心仪之人的恩怨是非。   正说到那人是如何气走她,阿显也下学赶回家,一进门便抬声叫郁菀和她:“娘,阿姊,阿慎又做出新的玩意儿来!”   因是端午,书院放了半日假,阿显遂带着闻慎来家中做客吃粽。   郁菀那头好声好气回应:“甚么东西?”   “轮扇!摇摇就能生风,好不爽快,”他兴致勃勃,“还做了好些个送我们!”   令约听他在外头闹腾,笑同封妧解释声:“是我小弟回来。”   “待我忙完再瞧,家里还有客,你小点儿声。”   阿显站在厨门旁,爽朗笑道:“阿慎是我们自己人,算不上客,不必见外。”   闻慎打断他:“不是我。”   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往偏堂门边,里头两个少女已经出来,都看着他。   阿显赧然摸了摸耳根,实在不知他阿姊几时冒出个朋友,尴尬片刻,忽而拍了拍脑袋转过话题:“倒忘了,外公道舅舅教他告诉我舅母和阿欢姐姐邀娘和阿姊去城外看赛龙舟!”   众人:“……”   “好好儿说话。”厨里的郁菀气笑。   “好好说也是这话,舅母和阿欢姐姐邀你们晌饭后去看赛舟,去么?”   提起这个,偏堂门边的封妧竖了竖耳朵,偏过头,压低声问令约:“你要去么?”   “去。”这一声是郁菀答的,令约便跟着附和声。   “正好!”封妧说着瞟了眼堂屋里两个少年,拽着令约胳膊出去廊下,“我昨日特地收买几人,要同他们队伍一起赛舟的,原是想叫见渊哥哥同去,可如今想是叫不动了,我能和你同去么?”   “赛舟?”   “想不到罢?也是,像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会这些,我可是从小揍人的。”   “……”并不。   令约神情复杂地盯着她,觉得她和自己所想有些出入,当然了,她所想的自己更是和本人有很大出入,但忍了忍什么也没说,只应以同去的话。   封妧听后拍了拍手掌:“那好,晌饭后我来寻你,这会儿先去告诉阿兄和见渊哥——见渊侄儿!”   令约被她一声“见渊侄儿”逗笑,封妧噘嘴:“笑甚么,我是看你们郎有情妾有意才改口的。”   有人瞬时敛去笑意,不自觉绷了脸:“胡吣。”   “我可没胡说,总之你不许忘了我,不然明日我还来烦你。”   两人约好,封妧这才开开心心地离了前院。   令约却在迴廊下站上许久,糊里糊涂捋了遍早间的奇怪事,双颊绯红,直到阿显狐疑凑来门边叫她方才回神,回厨屋里帮衬郁菀。   ***   午后,宛水两岸观者蚁集,人声鼎沸。   宛阳、余安两地素来同竞龙舟,两地各乡龙舟式样繁多、颜色各异,插以五彩旌旗,看去时斑斓夺目。   令约她们来时较晚,但托封妧的福,事先有人替她打点好一处宜观看的高台,眼下来了岸畔直接教人引去上头。   烈日炎炎,看台上方勉强遮了层油布遮挡日光,由此看去河面上,每艘龙舟中舱都有一吹手、一鼓手,鼓吹不停热闹非凡,此外再各配划手十人、挡头篙师一人。   一艘粉红龙舟上,封妧远远地冲她挥了挥手,她失笑回挥下。   封妧去赛舟,她兄长自然陪同,又因来路上云飞与阿显他们同在,她又凭她的聒噪本领成功将几个小少年的胜负心激起,也跟着她去,故而一艘乡船上,有半数外乡人。   独独奇怪的是,素来爱热闹的付云扬没有跟去。   莫名想到这里,令约转头扫了眼台下,霍沉与付云扬皆立在高台之下,不知为何,看去时两人都仰着头,一瞧见她,又默契垂了头。   她挑挑黛眉,好笑收回目光,接着摇起手里的小轮扇。   这轮扇正是闻慎所造,式样小巧,据他说是从农人们用的飏扇上得来的启发,轮轴上装五片扇轮,一手握着扇柄,一手摇轮,风自然吹来面前,比摇扇子省力许多,风力亦不弱。   闻慎近来做了好些个,都送了人,眼下令约与郁欢手中各拿一个,站在一处整齐摇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忽而,咯吱咯吱的声响中冒出声短暂的叹息,令约惊诧一瞬,扭过头盯着郁欢,低声问她:“作何叹气?”   郁欢怔怔抬头,随即偏头看了眼身旁几位正聊得火热的长辈,垂了眼眸答她:“近日我遇上件怪事……”   令约等着她后话,郁欢却骤然顿住,思索阵,终于拿定主意准备凑来她耳边时岸边猛然涨起声声呐喊——赛舟已然开始。   “罢,先看舟,待会子再同姐姐说。”郁欢牵制住话语,看似有几分为难。   令约追问不得,只好按住好奇,关心起河面上的竞渡之事。   粉红龙舟比她想象中有章法些,至少没有刚起程就划得东歪西斜,她仔细比对着粉红龙舟与周围船只,眼见他们以星速落在群船最后,不觉好笑。   方才个个儿气焰嚣张,嚷着要拔头筹,这会儿恐怕气焰不再只剩气怄了。   正暗自揶揄,身后来人叫她声:“贺姑娘好。”   看将去,正是城南的小乞儿,今日端午,他倒也濯了发洗了脸面,只是衣裳不哪般干净。   “甚么事?”   “下头有位公子愿花一两白银与姑娘换个位置,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令约为这阔绰举动咋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高台下,见一位惨绿少年正端端凝视着河面,看似对观舟兴味浓厚。   “公子还说,若是二位姑娘想在一处,二两白银也可。”   这话倒将郁菀的注意转了来,只见她听后一笑:“这生意做来不亏,只可惜我们这位置也是盛了别人的情才得来,不便应下,你只再去别处问问。”   小乞儿闻言,知她们无意于天上掉宝贝的事,掉头离开。   这一茬过去,回头再看宛水上境况时,粉红龙舟已落后好长一截,穷追不舍到最后也没能赶上前边的龙船。   本以为依封妧的好强脾性,输得如此凄惨回来时定会气哼哼的,结果却出人意料,封妧不但高高兴兴回来,还兴高采烈拽着她们去吃茶。   今日河畔搭起许多茶篷酒篷,卖食物的,卖果子的比比皆是,看舟游玩之人多坐来边上歇息。   封妧事先教人约好六人坐的地方,本是要同霍沉他们坐的,孰料今日“旁生枝节”,多出令约等人,这时算上三位妇人与她们三位姑娘刚好占了去。   至于身后跟来的少年、公子,谁还管他们?   “你们这儿真真有趣,往后我还要来!”封妧已遐想起他日再来宛阳玩耍的事,秋娘因问她几时家去几时再来,而后又接着这话延展出许多旁的话。   令约这头则惦记着郁欢那半截话,果然,坐下吃了两杯茶后郁欢就从桌面下拽了拽她袖摆,两人相觑一眼,默契达成共识,随后便听郁欢有意抬了声:“方才瞧见有卖枇杷的,姐姐陪我买些来好么?”   “枇杷?我也去!”封妧眼睛一亮,一拍桌跟着姐妹二人起身。   令约:“……”   郁欢:“……”   两人对视眼,无奈,只好带上封妧一同出了茶篷。   茶篷外,几个不怕热的少年正围在一处跟人斗草,霍沉几人则坐在另一边茶篷下,令约不经意往那边瞥上眼,恰巧又对上霍沉的打量。   “……”眼神本就不好,总盯着她做什么?   她装模作样腹诽句,实际上却很是受用,收回目光悄自忍笑,连周遭闹哄哄的人群都被遗忘,显得不怎么吵闹。   “可惜端午不在六月,否则谁还吃枇杷,早就吃起西瓜来。我家里有片瓜田,夏日里绿油油一片处处都是瓜,到时候我差人给你们送西瓜如何?也不知送来还新鲜不新鲜。”   好罢,除了封妧依旧很吵……   封妧在那边说着,郁欢又偷偷拽了令约衣袖,意思是那话需单独同她说。   令约左看看右看看,觉得需想个法子将封妧暂撇在一边才是,可惜快走到枇杷摊前也没想好如何开口。   “阿妧。”   突然,一位清秀公子不知从哪儿杀出,挡来几人面前。   令约抽出思绪一瞧,可不就是适才想用银子换位置的那位么?原是认得封妧的?方才看得那般仔细也是在看她?   她猜测着,一旁的封妧却惊讶不已,沉默片刻忽而抬高下巴,别扭道:“真巧啊,你也来了这里。”   “我是来寻你的。”   “寻我做甚么,我好忙的。”她说着去拽令约胳膊,想拉着她离开。   “那日的事是我莽撞,但我发誓,并非嫌你任性——”   “我不听!”封妧已拉着令约走上几步,到这句时反而拉不动人,一边嚷话一边疑惑,奇怪,她大声说起话来就没力气了么,竟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拉扯不动?   “不,你要听。”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接着拉扯令约。   “你要听。”   “我不!”   “你要!”   令约:“……”   结合起早间的话,令约哪还猜不出眼前这人是谁,顿时心生妙计,胳膊轻易从封妧的魔爪间抽出,趁对方呆滞看她,圈搂住她将人提起来,再往那位公子面前一放。   封妧不吵不闹,只是呆愣得像个木头人。   “有什么话总是要好好谈一谈的,说个明白总比一直含糊不清来得好。”她凑在少女耳边小声说道,声音温温柔柔。   封妧置若罔闻,醒神后瘪着嘴控诉她:“你骗我。”   哪里是什么纤纤弱质,分明……分明是女中豪杰。   “我几时骗你了,是你自己给我安的名头。”令约说罢,嘴角翘了起来,“我们去买枇杷,待会儿来寻你。”   她也着实没料到,最后这法子是自己寻上门的,将封妧留下后,便只剩她与郁欢两人,两人也直言不讳起来。   “说说罢,遇上什么怪事了?”   郁欢左右看看,红了红脸:“前日里我收到一篮子桑葚,里头还放着首写得好烂的情诗。”   “咳。”令约呛了呛声,不可思议地问,“前日?桑葚?”   她猛然将封妧的话与这事串起来,可又无从考证,担心二者只是巧合说出来闹了误会,只好暂压下这话。   “嗯,前日上街换弦时有个丫头硬送来我手上的,我回绝不得,又不敢扔下,只好带回家,害我整整两夜没睡好……”郁欢低了低头,“我没敢说与爹娘,姐姐觉得当说不当说?”   令约虽觉头疼难办,但还是道:“自是要说的,谁也不知他是甚么人,万一是歹人呢?”她越说越当真,叮嘱她,“近日不要只身出门。”   郁欢被她说得脸色微变,点头:“嗯,家去就告诉娘。”   两人说好,随意买来些枇杷预备原路折回,刚走两步,封妧就面颊绯红朝她们冲了来,令约转了转念想,将枇杷送去郁欢手里:“你先回去,我恐怕还有话和她说。”   郁欢应下,心不在焉地走开。   刚跑来面前的封妧只多看她眼,然后便拽住令约袖摆高兴摇了摇:“我不找甚么漂亮男人了,就要他!”   语出惊人,嗓门儿还有些大,来往游人或惊讶看过来。   令约也语塞,小声评论:“你真善变。”   “我们好看的姑娘都很善变的。”   令约朝她身后瞟了眼,隔着人群,那人正直直盯着某位少女,于是稍稍侧身问道:“为何三言两语就原谅了他?”   “他朝我解释清楚,不当原谅么?”   令约闻言一怔,似乎是有些道理,还有些耳熟,哦,这不正是早间的她么?   她耳朵微热,决计不再问这个,而是提起桑葚的事:“我有一事要问问你。”   封妧睁大眼盯着她,嘴巴张到一半又重新闭上,令约没放在心上,直接问道:“你说付公子给一位姑娘送了桑葚是亲眼所见么?”   “你问这个做甚?”封妧冲她挤挤眉毛。   “有一事需求证求证。”   “那我说了……”封妧招她低了低头,附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即刻转身跑开。   令约在原地呆了呆,身后某人已绕来面前。   “你,你不是在吃茶么?”她问。   “听见有人卖花,顺手买来些。”霍沉抬手给她瞧瞧自己手里的花环,浅绿柳条编环,粉红蜀葵别在其间作主花,火红榴花串了一圈,极其醒目。   令约定睛看上眼,下一刻,花环便安稳落来她头上。   她打着空手,愣过一瞬后手扶向花环,花影遮来眼眸下方,耳根忽而热得厉害。   “你做什么?”她隐隐觉察到附近投来的目光,有些慌神。   霍沉竭力放得平静,避开花环不谈,只道:“还有些话早间忘了问你。”   令约抿唇思索阵,决定先下手为强:“我也有话问你。”   “事关郁姑娘?”   他问得平静,似乎洞悉一切,令约抬眉:“你也省得?果真同付公子有关?”   “我也是今日才知,”霍沉神情真诚,说的话却十足敷衍,“换我问你了。”   令约无力一噎,难得着急:“你才答一句,总归要说清楚罢?”   “可那是付云扬的事,我不曾过问。”   他说得认真,令约竟找不出话反驳,僵持半晌后唯有妥协认命:“好罢,换你问我。”   霍沉指节捋了捋腰间的佩玉穗子,两眼毫不闪躲,总算问出那话:“那日你为何不应我?”   这原是令约想拿来反问他的话,可惜那日没问完衙差就赶到九霞斋请人,事后两人又怄了这许久的气,便再没机会提起,今日猝不及防再说起,她反倒丢了那日的劲头,犹疑不定。   霍沉则想,她既会为他吃醋,定不是半点都不愿的,因试探道:“是因我孟浪?”语气心虚几分,“确乎鲁莽些,可我只想先探探你的心意,否则我同那方琦也没甚么不同。”   令约被他言下之意臊得慌,连说话都凶了许多:“眼下不宜谈这个。”   “那要几时才合宜?明日?后日?”   令约被他逼问得脑袋嗡嗡响,瞪他眼,后便挪挪步子越过他。   霍沉耳根虽红着,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转过身站在原地看她走开。   顶着花环的人连背影都十足可爱,霍沉全副注意都落在她身上,直到她蓦地顿住脚步,目光才随之一怔,缓慢扩散开。   在她身前,两个颇为眼熟的衙差迎面而来,远远见到霍沉,神色肃穆来了他跟前:“霍公子,闻大人有请。”   霍沉:“……”   令约:“……”   这话,似曾听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花环可以结合34章结尾品(●u●)   狗头军师阿约:你近日不要出门!   郁欢:(恐慌)好的。   陷入单相思的付云扬:……   霍老板:(拍肩)   (他们没啥戏份,提一句供大家脑补就好,没事就满街游荡吃东西的付二遇到难得出门的少女一见钟情这样(为什么是满街游荡吃东西,因为付云扬吃路边摊的戏份不知不觉中出现了好几次2333   本章最佳:手摇风扇!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好娘子 3瓶;琚年 1瓶! 第60章 诉不堪   因是端午, 城里城外的百姓大都聚到宛水边观舟,河面上锣鼓阵阵并驱争先,两岸也不遑多让,赛起舟来还要比比呼声高低。   在那两个衙差赶来前, 两岸原是势均力敌的, 但在他们带走霍沉后, 宛水北岸的声音也跟着小了许多, 原是一个传一个, 到最后引得不少人跟了上去。   付家兄弟自不必说, 哪里有霍沉哪里就有他们, 余下两个少年无疑也跟上他们。   至于茶篷下几个夫人姑娘, 听是县衙里派人来, 当即想去霍远遇害那事上, 游玩兴致不由败了下来,也起身跟去。   人潮涌动, 令约随他们走到城门处时不知教哪个莽撞的撞了下肩,当下被挤到一旁, 一时插不进身, 只好静等在边上。   一边无奈想道:空有身力气有甚么用,还不是来不及使就教人挤出来?   “阿约!”   人群末端忽有人唤她,令约偏头看去,见是潘雯站在那处,心下茫然疑惑一瞬,但脚下还是挪了过去。   潘雯身旁还站着位姑娘,正是元夕夜里同她一起挑面具的阿慧,令约走近,琢磨着冲人点了点头, 然后问起潘雯甚么事。   潘雯微微垂头,但眼睛是向上瞄的,神情有些许不自在:“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令约听后眼稍稍睁大些,还没想好如何回她,人先转头看了眼城门处。   眼下仍有游人陆续赶回城内,个个儿步履匆匆,想必霍沉他们也已走远,她想了想,索性等她说完再前去,故而回头应下。   原以为她们也没甚么好说的,约莫几句话就罢了,却不曾想潘雯将她带到河畔的茶篷坐下。   落座时,与她们一道来的阿慧借口替她阿嬷卖花儿先行离开,只留令约与潘雯面对面坐在一处。   令约仍处在困惑中,想不透潘雯这是做什么,因问道:“可是有什么大事?”   潘雯倒了杯茶水,抿抿唇,缓慢道:“是有件大事……我如今已许了人家,正秋时就要嫁去虞岭了。”   “哦。”   场面一时静默,令约顿了顿,觉察到应得不妥接着补充句:“我听娘说了。”   潘雯听后仍是不做声,抬眼看了看她头顶的花环,再才开口:“我方才就瞧见你,本是要找你的,但又瞧见霍公子寻去,只好等到这时……知你这会儿着急去城里,但我还是想先和你说了这些话。”   她直言正色,令约多少有些不惯,静等着她说下去。   “你与霍公子要好,春日里碧岩街上的事他都说与你了罢?”   令约迟钝眨眨眼,消化了这话摇摇头:“不知所说何事。”   潘雯也只是猜测问起,毕竟那事后没几日她就见到令约,彼时令约生辰,还递糖给她吃,她那时便猜想或许霍沉没把那事说与令约,现下提起不过是想证实一番。   听确是如此,潘雯耳根不由得烧红一截,自嘲想:也是,并非人人都像她这样爱搬口弄舌的,更何况那人是霍沉。   “横竖我们以后难再见面,我便什么都说了罢,”她说这话时似是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我们那时在背后编排你不好,无意教他听去,他便当街警告我们番。”   还讥讽她。   令约听得一愣,一来是惊疑有这么一回事,二来则是惊讶潘雯如此直白。   “你可知为何长大后我就疏远了你?”潘雯接着问。   令约转了转手中的空茶杯,老实点头:“大致猜得,你本就不喜欢同我玩儿。”   她自小住在竹坞,不似别人有邻人伙伴或是姊妹兄弟玩耍,是以养成喜静的性子,就算一人坐在溪边编草环也不觉无趣,故而长到六岁跟着祖父、爹爹去纸坊后,她也少同人玩闹。   潘雯却生性活泼朋友众多,纸坊里年纪相仿的人大都与潘雯玩儿得好,后来还是潘伯伯见她有时孤零零呆着,这才让潘雯也带着她玩儿。   那之后潘雯虽常带她一起,但他们说的玩儿的全是她不懂的不会的,偶尔她还会妨碍他们的游戏兴致,故少有人真心想同她玩。   待众人年岁长些,也不及小时那样爱嬉闹,都专注学起纸活,潘雯不必学这些,只打打下手,但也多是和那些熟悉兄弟在一起,不与她同处,她们自然也就疏远来。   令约这般以为,潘雯却低头啜了口茶:“我的确不喜你的性子,也不情愿同你玩儿,但我疏远你不是为了这个,”她涨红脸,“我只是有些嫉妒你。”   令约转茶杯的手一顿。   “从前我和你在一处,他们夸的人都是我,夸我可爱夸我好看,若非这个缘故,我也懒得一直带你玩儿……   “可后来过了个冬,你忽然间像是变了个人,我偷听到他们夸你好看,心下不服,但你的的确确一日好看过一日。   “你夏日里分明做着最笨的活儿,可还是比我肤白,不用胭脂水粉气色也好过我,眉眼口鼻都生得精致,我和你站在一起,便衬得我奇丑无比,所以我再也不想和你待在一处,甚至常常背地里影射你不好。   “后来我认得阿慧,她总夸我好看,所以我和她要好,她就像你旁边的我,能衬得我好看些。”   潘雯干脆说完,面红耳赤。   令约听来先是觉得震撼,她从未想过潘雯会是这般想法,而后才莫名晃过个奇怪念想:她今日是和“好看”两字犯冲吗?先是封妧念叨她,再又是潘雯。   “我还羡慕你有方公子喜欢……他那样好的人,模样又俊,若是向别家姑娘或是向我家求亲,谁都会欢欣应下的,独独你不稀罕人家。”   “他并不喜欢我。”令约打断她。   “哼,你当我们都眼瞎么?他宁可被方老爷训斥也要向你家提亲,不是稀罕何苦两头受委屈?”潘雯反驳,撇下嘴角,“是了,后头你又认得个霍公子,比起他,方公子都黯然几分,唯一相同的是,他也稀罕你。”   令约这下倒没否认。   潘雯垂眸,神伤道:“我若长得和你一般好看,兴许早嫁了个好人家,而不是像今日这样,就要远嫁却连那人长什么模样都不省得。”   令约为她的话蹙眉,但只来得及揪住后半句:“回绝不得么?”   “回绝?我娘和郁婶婶不同,自打我阿兄娶了妻,她便一心盼着我嫁人,没我说不愿的份。况如今我早到了嫁人的年纪,今次回绝了总还有下回,与其后面一回差过一回,还不如先应了,听媒婆说那人品行相貌都是不错的,虞岭也是个好地方。”   令约听完,只觉说不出反驳话,但隐约生出些郁闷。   古来婚姻多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下男女不得自由相处,倘或点错鸳鸯谱,岂不是害了两个又两个?   继而又庆幸自己从未被家里人催促过婚嫁事,万事也都由着自己,倘或生在别家,恐怕也不能如此任性妄为。   二人沉默许久,潘雯倏地舒了口气,一边起身一边道:“我说好了,你只管回城罢。”   “等等。”令约回神,叫住她,“你说了许多,我也有话要同你说。”   潘雯困惑看向她,神情依旧不大自在。   令约索性也站起身,定定盯着潘雯:“我从不觉得你丑。”   “……”潘雯脸红一截,梗着脖子,“你不觉得,旁人会这么觉得!”   “不论旁人是怎么想,谁若只依容貌美丑看人待人,宁可不要那人夸赞。”   潘雯默然,片刻后嗫嚅句:“那你和霍公子不是单看容貌的么?”她说完,忽似害了臊,“罢,你早些回城罢,我还有旁的事要做。”   她撂下话跑开,独留令约一人愣在桌边,等人跑远,方才笑着扶了扶头顶的花环。   那人总不会肤浅至此罢?也不行,他日需问个清楚才是。   她边想边赶回城内,去往县衙的路上少有行人商贩,一路到公堂庭院外,方才见到密集人群。比之先前盘问霍府那次还要人多,但此时个个儿都努力支起耳朵、伸长脖颈,静默不言。   令约尚未走近,人群最外围的封妧就发现了她,她一见到,便等同于人人都见到,郁菀她们随后也转头看来。   “你去了哪儿?我们为等你都没抢到好地方。”封妧跑来迎她,一脸不高兴地埋怨,“你们宛阳人真奇怪,我给他们银两请他们让出几人位置都不为所动。”   令约语塞,心想你们湖庄人更奇怪,没了好位置都只有这么个法子。   好在忍住了没说,只向她解释句:“这事对宛阳人来说并不一般,不应是自然的。”   封妧看似还想问为何不一般,但两人已经走到郁菀等人旁边,只有打住。   令约压低声向郁菀她们解释起迟来缘故,再才问:“里头情况如何?”   郁菀摇头:“暂且不知,只听说是闻大人查出真凶,今日要结了霍远案,尚未传出动静来。”   “阿显他们呢?”   “或许挤去了前头,我们在后头等你,久不见你才来。”   令约了然,翘首张望时,便听身后有人硬梆梆叫了声“贺姑娘”,回头一看,正是景煦身边的随从。   乘闲依旧一袭黑衫,不亢不卑做出个请人姿势:“我家公子邀贺姑娘去里头观案。”   “……”   场面虽古怪了些,但这话实在让人心动,左右守在外头听不见里头动静,不如沾沾大人物的光,直接随人进衙门里头?   于是,只眨眼的功夫,几人便跟在乘闲身后悄声离了人群。   半道上,封妧实在按不下好奇,凑来令约耳边问:“什么公子这样厉害?还能带人进衙门里?你为何认得他?”   话音刚落,人便被封合抓了回去,一旁的青衫少年也不满睨着她。   无疑,这话还是教众人听见——尽管特地压了声,不说郁菀与秋娘,连白氏与郁欢都定睛望着她。   令约瞄了眼乘闲背影,收回目光小声问郁菀:“娘可记得去岁来纸坊里晃悠了几日的寒去公子?”   郁菀稍加回忆,末后恍然点了点头,了然于胸似的,但又只字不提,其余几人虽万般好奇却也只能暂且忍下疑问。   从县衙侧门进去,穿过衙役的休息院落,再过一道小门便能瞧见东偏堂,乘闲走到偏堂门前,与一位同僚相视一眼。   同僚从乘闲进院便瞧见他身后跟着一众人,是以这一眼清楚地传达出某种疑惑:他们王爷只教他邀贺姑娘来,怎多出这许多?   乘闲会意,面无表情回他个“此事与我无关”的眼神,而后转到门边禀话。   公堂上正值“偃旗息鼓”的空当,景煦低头把玩着今日街头买来的泥人,听说人来,忙教乘闲请人。   令约作为受邀的那个,自是最先进去,偏堂空阔阴凉,踏进门槛的瞬间蓦地凉快些,因旁边就是公堂,她也不敢出声,只无声向景煦行了一礼。   景煦回她一笑,做出个请人落座的手势,令约却为难站在门边,终于还是小声说了出来:“有人随我同来。”   “无妨,一并请进。”   景煦不将这话当回事,直到外头众人一个接一个进偏堂来,他才一点一点地不镇定起来——   请一人来八人可还行?闻敬之倘知道他偷带了这许多人听他断案,恐怕回头就该说教他了,不,冲撞尊贵的他了。   不知为何,心虚与难堪总是围绕着他,不过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微笑请几位妇人、姑娘落了座。   至于多出的两个男人,堂上已没了他们能坐的地方,都识趣站去门边。他们本就是外乡人,若不是封妧非要凑这热闹,这会儿还在河岸边看龙舟才是。   “启禀大人,霍洋已醒!”   正这时,公堂上传来衙差的禀话,这也是令约从踏进偏堂起最先听到的声响,当即紧绷起来。   也不知审到了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看得出我在努力收尾吗,慢慢慢慢收完线,明天的那章是审判以及霍远迷惑行为大赏(你没看错是去世者的迷惑行为大赏)字数还挺多,不想看就不用看啦。(智商不够心虚来凑.jpg(破罐子破摔 第61章 东逝水   “启禀大人, 霍洋已醒!”   晒红脸的衙差从西亭下跑来,一语打破公堂上的沉寂,闻恪扫了眼堂下跪着的人,点了点头:“传。”   “传霍洋!”   衙差高声传话, 这也成了衙门外百姓少有的能听见的响动。   重午天毒, 天光铺满公堂庭院, 本该在庭中静候的霍家众人都被带到堂西, 个个儿若有所思, 目光越过背对他们而站的衙差, 观望着堂中的人。   听闻霍洋醒来, 霍沉转头看向公堂栅栏外。   霍洋被带来时面上还是湿淋淋的, 适才他因情绪过激在公堂上犯了病, 几个衙差将其钳制住敲晕, 再把人带去西亭底下浇了些凉井水,许久才复醒来。   眼下一进公堂, 人便哆哆嗦嗦地跪下,颤着牙关竭力辩驳:“父亲不是我杀的, 不是我。”   闻恪平静望向他, 不理会这话,只接着他犯病前的话问道:“鲍管事所说之事你可认?”   霍洋冷静些许,这才想起方才的对证似的,扭头看向身旁跪着的人。   灼灼日光铺进公堂,照在鲍聪背上,他因跪得太久已经疲惫不堪,额角处渗出细细密密的热汗。   “鲍管事,”霍洋在热天里打了个寒颤,“你答应过我绝不向人提起此事的。”   鲍聪深吸口气, 额角的几滴汗抱团滚了下来,砸到衣袍上晕开。   比之上回来衙门时,他又苍老不少,就仿佛一根细而脆的枯柴,轻易能折断,他没看霍洋,不知为何伏身磕了一头,而后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开口:“老奴食言,是因老奴实在受不住了。”   嗓音沙哑得像是十来日滴水不进的人,又带有几分自嘲和哽咽:   “老奴六岁时便进了霍府,四十年来勤勤恳恳忠心耿耿……可自打老爷去后,闻大人日日盘问老奴府上之事,教老奴疲于应付,老爷也夜夜来我梦中,教老奴不得安睡。我鲍聪一生都在为你们霍府操劳担事,如今实在担得累了,也担不住少爷您的秘密了,除那件事——”   “没有秘密!不是我!”   霍洋激动打断他的话,很快被两个衙差一左一右压制住肩,他抬头扫过公堂上众人,喘息着,凌乱絮语:“初初得病时,我确有一晚带着匕首去找过父亲,也的确是鲍管事牵制住我……可那事后我吓得不轻,断乎不敢再动那念想的!何况他是我父亲!”   他嘴唇苍白,指向堂西:“二弟、三弟可为我作证!我们那早约在一处,正是劝二弟莫要——莫要有那念想,既如此,我又怎敢?我又怎敢!”   霍沉被他指了指,面无波澜地转过头,瞥了眼身旁的霍二公子。   霍涛好似唯恐天下不乱,挑眉调笑:“大哥说笑,以我品性远不配为兄弟作证。”他顿了顿,“不过有一事始终不得机会问大哥,那日我带南依从父亲院里出来,见你在小池边自言自语,这是作何?”   “二弟!”霍洋惊声叫他,紧跟着,惊堂木被拍响。   霍涛识趣,不等闻恪传他便径直走到霍洋身旁跪下。   “霍涛,那日盘问你之时为何不说此事?”   “回大人话,小人忘了,今日想起是因此事与鲍管事所说情形有几分相似。”   他说罢转过头,约莫是觉得一脸惊骇的霍洋挡眼,又脸皮极厚地起身绕了几步,跪到霍洋与鲍聪中间,而后转头问鲍聪:“鲍管事先前似乎还有话没说完?”   鲍聪再度深吸一口气,静了静,抬头看闻恪。   “大人,除了此前所说那事,老爷遇害那日,小人……小人也见到大少爷从老爷院中匆匆跑出。”   “我——”霍洋有话要争辩,但被闻恪一个眼神吓得闭嘴,只得听他问鲍聪话。   “先前为何隐瞒?此时为何揭破?”   “先时隐瞒是因小人与大少爷颇有些情分在,他是府里唯一一个将小人看作人的人,小人愿袒护他,现下揭破……”他不着痕迹地瞄了霍涛眼,“现下揭破只因老奴年事已高,日夜寝食难安不得安宁,渐觉担不起这些个秘密,唯恐哪日撒手人寰下地府里。”   闻恪点头,接着问:“见到霍洋从院里出来是甚么时辰?”   “不到巳时,但前后只差一盏茶时……小人等大少爷跑远了再才狐疑进去,而后便见老爷躺在血泊之中断了气。”   “如此,”闻恪喃喃,低头翻看手中的簿子时眼底划过一抹精光,道,“可鲍管事当日说的是,巳初前一刻时就进院寻霍老爷,怎会相差如此之久?”   牵涉人命,半盏茶时也是极长时候。   鲍聪被问得一愣,像是在回想那日的情形,霍涛这时懒洋洋接过话:“怎会是一刻时?小爷——小人离院时距巳初最多不过一刻时,父亲定还睡得安安稳稳。”   有了这话,鲍聪唯有咬定是那日说错此事:“彼时小人惊慌过度,想必是大人盘问间隙无意说错。”   “鲍聪,”闻恪严肃抬高声,“你年岁已高,记忆混乱确有可能,但你教本官如何判断你今次所说是真话还是糊涂话?”   “千真万确,”鲍聪低眉,“小人当了多年管事,时辰断乎不会拿捏错,谈不得糊涂。”   闻恪不语,主簿这时已递过第二本折子给他,他看过后似笑非笑道:“原是本官记错。”   鲍聪茫然看向他,倒是霍涛接话接得利落:“大人记错甚么?”   “你那日倒与本官说了此事。”闻恪说完这话,堂下鲍聪一怔,其后诧异扭头看向霍涛。   闻恪依旧说得端闲:“不过这簿子上说,你巳初前两刻时就已经带着南依姑娘回院,也是那时见到霍洋自言自语,此话可真?”   “千真万确,大人若不信便再翻看翻看南依是如何说法。”   霍洋这时双眼亮藿藿,也憋不住开了口:“大人!我与您说的也是辰正后两刻,同二弟出来时同一时刻!”   “肃静。”堂上有人喝断霍洋的话,他又唯唯诺诺低下头,心底虽一团乱麻但又隐隐约约地摸到丁点苗头。   “二少爷……”鲍聪不顾那声“肃静”,瞪眼叫霍涛声,粗剌剌的声音像是疾风中招展的破旧酒旗。   “鲍聪,为何撒谎?”   “大人!是二少爷他找上小人,逼小人指认——”他大声喊话,到这里蓦地哑言,形容僵硬。   静默会儿,霍涛好心替他补全这话:“我找上你逼你指认霍洋,因为我不愿父亲的家产全数落到他们嫡子头上,嫁祸大哥于我而言益处多多,休管他是不是凶手,只要你我说是,便没别的对证,倘若指认成了,此案也算有了个了结。”   他压低嗓子,鬼魅一般哂笑声:“同样,嫁祸给大哥也是真凶脱身的好主意,有此提议他断不会不同意,妙哉,可惜这妙招并非我这等愚人想出,而是闻大人亲自传授。”   “你们合谋算计我?”鲍聪背后直冒冷汗,转正身不可置信地问闻恪。   “可是大人,小人只是受二少爷胁迫不得已才答应,岂能凭空认定小人就是凶手?小人与老爷一同长大,又怎做得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鲍聪,本官说过,若有人胁迫于你你尽管告知本官,可你没有。此招不过是想再试你一试,难道你真以为你半点马脚也不曾露出?”   “恳请大人直言,何谓马脚?”   “我且问你,为何选在那日将霍见渊请去府上?”   “那婆子前一日方才回府,我传信去三少爷那儿自是约好翌日清早。”   “那好,本官再问你,那婆子称见渊的玉是她从树下捡来,早些年藏着掖着不敢声张,随李氏搬出霍府才敢拿到人前显摆,既如此,你又几时见到玉在那婆子那儿?”   鲍聪瘦削的面颊微微颤抖,扭头看向堂西霍沉站的地方。   霍沉看不清他面容,但落在其他人眼里他只是平静无波。   “当年霍远立下规矩,苍莨馆不准院外人进出,那婆子万不会以身犯险进院偷玉,故其言十之八九是真,而除了院里几个下人外,能进出苍莨馆且时常去那里的便只有你,鲍管事——”   闻恪越说脸色越为深沉,末后一字一顿地问道:“鲍聪,你这盘棋究竟算了多久?”   鲍聪闻言跪直身子,顾左右而言他:“姨娘住的别院小人自也常去打点,偶然见过那玉不足为奇,何况那玉与此案并无干系。”   “错!关系极大,非但与玉有关,还与打更人和门童有关。”   闻恪其言句句有力,掷地有声。   “去岁见渊回宛阳来,曾有更夫‘亲眼’见他打了霍远,霍远遇害当日,又有门童‘亲口’说他将近巳初才出府。   “好一个亲眼亲口,若非本官查出他们二人是兄弟,又怎知鲍管事是如此良善之人,竟自掏腰包为年幼贫苦的兄弟俩安葬父母,又私下养他们成人,指示他们为你做事。   “鲍聪,你蓄谋这一切难道不是早早就盘算起杀人并嫁祸于人吗?这罪你究竟认是不认?倘或你仍有话辩解,本官不介意一直查下去!”   话落,堂上再度陷入沉寂。   鲍聪跪在光影所照之地,耳畔只闻自己沉重的呼吸。   良久良久,他疲惫深喘几下,面容随青砖上的影子一并扭曲,笑了起来:“罢,我认……”   “是我杀了他,我那早给他备的酒里添了迷药,他就睡在那儿,打着鼾,我进屋套上他的衣裳,找来匕首,摇醒他,趁他迷迷瞪瞪问我话时眼也不眨地捅死了他!”   他说话时宛如变了个人,浑浊的眼底迸出光亮,极为振奋。   连霍涛都一脸惊诧地往霍洋边上贴了贴,离他远些。   闻恪见状,向押着霍洋的衙差使了个眼神,两人会意,将兄弟二人从地上拽起带回堂西。   霍洋这时双腿发软,被衙差松开后猛然立不住脚,唯有一把抱住霍涛做救命稻草。   霍涛:“……”   “二弟——”   “废话少说,肃静。”有名的无赖冷着脸喝断他。   霍洋松开他,又转头看旁边的霍沉:“三弟——”   “大哥,肃静。”   霍洋弱弱点头,努力站直发软的腿脚,看往鲍聪那里。   鲍聪低着头,银白的发在阳光下微微发颤,闻恪终于又问:“为何杀他?何时动的杀心?”   “从他杀了大少爷,不,从他杀了霍逾少爷起,我就想杀了他——这是他亲口所讲,我亲耳所听!是他杀了霍逾少爷!他本可以救下少爷,可他为了一己之私眼睁睁看着少爷死了!”   鲍聪双目猩红:“我自幼伶仃孤苦饱受欺负,是大少爷偶遇我跟黄狗争食才将我带回府上,我从此有了住所、吃得饱、穿得暖,甚至有人教我学习经商,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为大少爷做牛做马一辈子……   “可还没等我变成有用之人他就被人害死了,而我也成了害他那人的管事,为他打点一切,无趣的、庸俗的、淫的,全部教人恶心!   “可恨我只是一条没用的狗,纵使心里千般恶心,面上也从不敢表露,一面恨他一面又奴颜婢膝顺从他,助纣为虐。   “我懦弱无能,那些骂霍远的话就像是在骂我,我和他同样废物,同样恶心,所以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也杀了懦弱的我!”   一向儒雅随和的闻大人听到这里都忍不住送他两字:“放屁!”   底下众衙差互觑:“……”   “你只杀了他,你仍活得好好儿的。”   “不!我杀了我!”鲍聪大声喊道,随即打了个哆嗦,“从杀他那刻起,我就成了个正义的人,我杀了他,为大少爷报了仇,也杀了恶心的自己,余下的我是正义的!”   闻恪眉峰聚得更深,语气愈冷:“你自诩正义,另一面却又谋划陷害纯良之人,恶心的你仍活于世。”   “哪有甚么纯良之人?他们身上都流着霍远的血,何谈纯良!大少爷与二少爷将永活在他们父亲的阴影中,这是老天爷降下的惩罚,独独三少爷,忽然间冒出个能耐舅舅接他走,可凭什么他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观?   “所以我偷偷拿了他母亲的玉,知晓他有朝一日会回来寻它,我要在他进府拿玉的那天送他件礼物!   “我不屑嫁祸于他,我是在赠给他荣耀,替他积德!杀了霍远对他们这种生来肮脏的人是天大的荣耀,他只不过是为此进牢狱,丧一条命而已!”   偏堂里令约听到这处,当即也气到送他两字:“放屁!”   堂上众人齐刷刷看向她,坐她边上的郁菀紧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压低声:“外人面前,文雅些。”   “……”   令约仍是气极,从未想过真相如此可笑,一想到霍沉堪堪八岁就被人算计,不由气得发抖。   郁菀轻拍着她后背,给猫儿顺气似的,一面又听公堂上说起话。   “原本我还备了些东西,不过大人手下的人蠢钝如猪,丝毫没发现霍远院里的人都被霍远亲遣去布置宴客堂是我撺掇的,没发现怂恿二少爷带走南依姑娘的小厮是我早早安排好的,更没发现三少爷的马缰绳沾上了血迹,若不是那兄弟二人背叛我……”   闻恪敛眸深吸口气,惊堂木重重拍下,厉声打断鲍聪的狂妄:“本官从未见过像你这般自以为是又厚颜无耻之人,你道霍远恶心无能,可他比你还是要睿智许多。那兄弟二人从未出卖你,你需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暗里养他们成人岂会不留痕迹。”   他停顿片刻,“待本官上告此案,最迟半月内便将你送往府衙,这段时日便由本官那些‘蠢钝如猪’的手下教你读读四书,你也好知道知道何谓正人君子,何谓卑鄙小人!”   鲍聪怪笑一阵:“多谢大人,宛阳若不换县令小人也难有这学习机会。”   闻恪不予理睬,只差遣个小衙役:“小刀,押他下去。”   “是。”   鲍聪被小刀拖着起身,像条无骨的鳅鱼,出公堂前又笑着看往堂西:“诸位少爷切莫笑话老奴,我们都有病,可我藏得比你们好得多……”   话没来得及说完人便被带下,闻恪沉吟片晌后终于吐出口气,将堂西众人唤来公堂中央。   “不必跪我,只是受人之托转述些话罢了。”   闻恪从案上拿起个信封,平静举起:“本官这处有一则霍远的遗嘱……”   话音落地,堂上众人无不面露惊诧,甚至霍沉也不例外。   “霍远生前曾到衙门后堂寻过本官。”   衙门后堂是如今县官的起居地方,闻恪将霍远寻上他的事全部道来。   霍远那时称他身体不适,隐隐觉得大去之期不远,而家中又无相信之人,只好来他这个县官这儿立封遗嘱,以免自己去后家中众人因财产起了纷争,白白便宜了外人。   彼时闻恪只当他大病初愈尚有些疑神疑鬼,故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单替他收好遗嘱,答应他等他百年后将遗嘱转告给霍家子孙。   直到霍远被杀害,闻恪才顿悟出这中真意,猜测霍远其实早便知晓有人要加害自身,只不过仍装作若无其事,大肆作乐罢了。   也因想通这个,他才会对鲍聪说出霍远较他睿智许多的话。   “霍远遇害后,本官曾多次想打开这封遗嘱一探究竟,不过到底忍住,时至今日方才拿出,”闻恪说着从座椅上起身,当着众人面撕开信封,“本官现下一字一字念来,其间倘有不满之处,亦不得打断,否则重加杖责。”   堂下静气,霍洋为此浑身紧绷,屏住呼吸,甚至奢望旁边的两位弟弟能够将他扶着些。霍涛却只漫不经心地牵了牵嘴角,回眸瞧看眼面色凝重的李氏,又悠悠回头,露出些嘲讽。   至于霍沉,他既不像是听来心上的样子,也不像是不屑,仅仅垂着眼,似乎在想着什么。   闻恪目光扫过他们,而后从信封中取出叠厚厚的信纸,神情肃穆展开,再之后……面上露出一丝费解。   片刻后,他清咳声,偏眼瞧了瞧年长他二十来岁的主簿先生,再将视线投去先生身后的铁鹰身上。   “铁鹰,这一页由你来念。”   铁鹰遵命,走来接过闻恪手中的信纸,定睛一看,然后便见他天生冷峻的脸上浮现出大大的疑惑。   到底是衙门楷模,当即镇定下,面无表情地张了口,声如洪钟:“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公堂众人:?   东堂偷听众人:?   西堂偷听众人:?   铁鹰一字不漏地念完整页的狗叫声,霍沉都被他叫回神,抬头看去,闻恪已接着念起下一页。   “世人都道我霍远该死,近来总算教他们如愿,想我这狗吠声已然吓不着他们,恐怕听去还要取笑于我。如此也好,往后我无法作恶,恐他们忘了我,便留则笑话供他们传道。   “我霍远生来是酒色之徒,最好青楼买笑、红粉追欢,家中女娥众多,但一生中只得三子。吾儿霍洋,你生来之初我曾抱过你多次,直到后来你赠我满手流金,我便从此厌恶起小儿,待你二弟三弟出生,我誓死也不肯抱。”   听到这里,霍洋涨红面耳,眼眶也微微湿润,似乎从闻恪正直的语气里听出霍远的惫懒声调。   “你生性胆怯,从不敢大肆言谈,撰此书时只一事我记得新鲜:阿沉回府那日,我曾问他可否成亲,你随后便问起位贺姑娘,彼时我不应声,是因我想依你秉性,大约不宜娶妻,或可入赘别家。”   无异于被公开处刑的霍洋:“……”   一旁霍涛嗤笑声,霍洋面庞便红得越发厉害,像是蒸熟的螃蟹。   “吾儿霍涛,你必然笑了你大哥。”   霍涛戛然止笑:“……”   “你生性顽劣暴躁,与我最像,不过我要比你交运许多,上有宽厚仁慈的父亲,亦没有甚么蛇蝎母亲。”   话到这里,霍涛与李氏面色阴郁得出奇一致。   “但你比我更有自知之明,同是流连花丛,我霍远下流得多。我那时本不该妄想,不该妄想她那般天真无邪的少女,可我还是强娶了她,玷污了她,而你,虽曾企慕过那位——”   “闻大人。”霍沉沉声打断他。   闻恪紧忙打住。   霍远能在信中口无遮拦,他却不能,他今日若是将这话完完整整念出来,传出去倒是教贺姑娘声名受损。   不过眼下他的确十足惊诧——时至今日他才知霍家远不止一个心仪于贺姑娘的,而是三个,竟连霍涛这样的浪子都曾仰慕过贺姑娘。   他消化片刻,改了改措辞接着念道:“而你,虽曾企慕过那般少女,却还是颇有自知之明地收敛起来,故我百般嫉妒你,但凡我能收敛些,她也不会含恨而终……   “吾儿霍沉,你必定知晓我所说是谁,还望你听后不要介意,与一个死人置气岂不好笑?   “你生来是我们霍家最像霍家人的霍家人,不过你年幼就离了家,甚至随你舅舅蛮横迁走了她的坟,从此再不归家。   “我有时想你,有时恨你,有时羡慕你,笔端行至此处又觉有愧于你,因我从未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偏偏这时还有求于你,以下这些话便有劳你多听一听。”   闻恪念到此处,手下又翻过一页,与此同时目光扫向堂下。   此话一出,堂中人人面露异色,大都隐蔽看向霍沉,霍沉则眉心紧蹙,一副不愿听下去的样子。   闻恪收回眼,放平声调继续:“我霍远家财万贯,纵使四十年来挥霍无度,仍富拥千金。世人常说我无能,甚至不及鲍管事能耐,却不知我能闭着眼将家中财产列举个干净,从宛阳城内算起,古翫铺、香铺、茶铺、酒店、解当铺……”   此处罗列诸多平实炫耀之语,随后便见闻恪脸色渐变得不妙,“甚至曾与官人勾结,牟利颇多,不过后来这等事教方胜那人截去——”   提到方家,霍远不乏批判,顺便借此机会踩人一脚:“旁人骂我我素来服气,只除了方家,我平生最不屑买卖土地,方胜却满心盼着转做地主越过霍家,置办地产便罢,竟还于宛阳之外买山开道,垄断山林薮泽之利,百姓穷困无立锥之地,他却在宛阳假仁假义,可笑,可笑。”   “不过也罢,我难得清醒,管他方家做甚?见渊我儿,那日在巷里我与你说的全非醉话,我今将家财分作两半——权按大赜户令细分,绝无偏颇。   “这两半中,一半交由你,另一半也交由你……”   读到这处,身为外人的闻恪都倍感惊诧,更遑论霍家众人。   此时堂中隐约骚动,若非闻恪事先警告过,想必总会漏出几声的。离霍沉最近的霍洋正面红耳赤盯着他,心下蓦地涌起无尽的委屈与恐慌。   闻恪并未耽搁,快便读往下一篇:“处置。”   众人:“……”   “你自小傲骨,从来瞧不起我这个父亲,是以定是不屑于杀我的,除你之外,他们都同我一样得了病,洋儿、涛儿、鲍管事……   “他们时常发疯梦魇,欲把我送离这人世,我死之前或会见他一面,但我撰此信时并不知情,故而余下一半交由你分给他们,或说是他。   “而半数给你,是妄想你日后能帮衬霍府一把,我霍远虽荼毒霍府名声,却也在年少好斗时学过经商,比你二位兄长多点能耐,倘若眼下他们都在,那许是鲍管事加害于我,他们没了鲍聪,只怕不多时便被人算计去,真是这般,还请你瞧在你祖父的份上,替他保住霍府。   “若你不肯应下,我便也无话可说,由他们自生自灭去罢,我死了,告辞。”   “……”   闻恪念完,将信纸收好:“以上便是遗嘱全部,此则遗嘱将存在本官这处,若有疑惑,尽管相问,或是亲自查看。”   堂下无声,沉默许久。   “好,诸位既都清楚,便就此退堂。”   堂间依旧无异议,接着只听两旁衙差拖长声高唱两声。   一案从寅初审到卯初,红日不知不觉间落下,公堂上不及先时明亮。闻恪面色凝重扫过众人,将随主簿先生一同退堂时,却让身后一人叫住。   “大人留步。”   闻恪回头,说话之人正是霍涛,他已恢复了往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大人先前称打断说话者该当杖责,怎这时出尔反尔?”   “……”本就心情不妙的霍沉斜睨他。   霍涛似笑非笑看着他,瞧不出心思。   “你这歹人,竟还想我三哥被打!”   少年的公鸭嗓乍地冒出,众人抬眼看去,只见西侧偏堂里钻出几人,云飞和阿显气冲冲走在最前头。   闻慎则躲在付云扬身后探头看闻恪,难得低声下气,又带着些许讨好意味:“大哥莫恼,我只是不想朋友焦急才偷偷带他们来。”   闻恪皱眉训斥:“胡闹!”   闻慎无奈咧嘴,抬手扫了扫发尾,随即动作一愣。   “大哥,我是胡闹,不过你那位友人似乎比我还要胡闹——”   闻恪心底莫名生出些不详,转头看去,但见景煦站在东侧偏堂外,一脸和煦地与他颔首,而偏堂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出来。   “……”   霍沉无疑也留意去那端,惊讶于见到某位少女从那里踱出,两人遥遥对望眼,不知谁先眨的眼,只知令约忽地朝他跑来。   到他跟前,带来阵淡而飘渺的花香,而后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摘下头顶的火红花环扣去霍沉头上。   霍沉嗫嚅下,半晌才抬手摸了摸花环,问出声:“作何还我?”   令约见他还呆邓邓的,鼻尖微涩:“是送你,去去晦气。”   霍沉痴痴看着她,倏尔露出个笑。   二人胆大之至,几乎到了旁若无人的境地,堂间众人愣愣觑着他们,先前还觉得惊世骇俗,后来么,竟也越品越融洽……除了某两颗极酸极酸的黎檬子。   作者有话要说:  霍氏柠檬精,有需要的小姐妹吗?(我知道送都送不出去hhhhhhhh   霍远:我死了,告辞。(温知识:霍远是樱桃煎笔下第一个领盒饭的角色。   我:writer,霍远:rapper,闻大人:reader——   “垄断山林薮泽之利,百姓穷困无立锥之地,他却在宛阳假仁假义。”   ps:架空!因为剧情需要,所以写了遗嘱继承制,勿cue历史。 第62章 清溪岸   翌日依旧天清, 令约梳头时已有晴光照来窗边,她偏头看上眼,从桌前起了身。   推开窗扇,晨间凉风轻吹了吹面颊, 她像往常一样瞄了眼底下庭院。   葡萄椽下似乎坐了一人, 但隔着繁茂绿叶她瞧不清楚, 就此转过目光, 看向院西, 那处种的玫瑰似乎已经打了苞, 从高处望去, 所见是绿丛中钻出星星点点的红。   开了或许会很好看, 她想着, 最后梳了几下发尾, 下阁楼去。   阿显还坐在桌边,用早饭时总是不加遮掩地朝她看来, 无数次后,令约总算拿出不满瞪他一眼。   昨日在公堂上, 她的确胆大骇俗了些, 但没想到连自家弟弟都目瞪口呆看她。   有甚么可惊讶的?霍沉堪堪八岁就被人算计上,从不管顾的父亲遇害后还要请他出手相帮,这般可怜,她还不能替他不平、替他戴花环去去晦气么?   有人恼羞成怒而不自知,郁菀但笑不语,唯独贺无量直肝直肺毫无觉察,三两下吃过饭匆匆出门。   饭后,阿显又不知死活地冲她笑了几下,令约怎么看怎么意味深长, 气哺哺将人撵去上学,末后进厨屋里帮着郁菀清洗碗碟。   郁菀先笑着看她眼,好在问的话与那事无关:“昨日缠着你的小姑娘可还来?”   令约想了想,摇头:“恐怕换了一人缠,不来了。”   口里说着决不再理那人,实则见了面没几下就被哄好,真是口是心非——她默默点评人家,全没发觉自己也是这般人物。   拾掇好厨屋,秋娘和阿蒙已到院里来接郁菀。   两人昨日在宛水畔见到个卖梅子的乡人,当时便打定主意买些青梅回家酿酒,不过因去得较晚,所剩无多且并不新鲜,只好决定今日早些进城买。   令约站在廊下,远看着马车碾过小桥钻进竹林,自己也掩门离家。   大抵是早间被阿显笑话过头,她这时竟生出些昨日在公堂上都未有过的害羞心思,怕见到霍沉,是以,路过屋后小院时她装得极其云淡风轻,甚至不曾偏眼瞧葡萄架下的人。   原以为她会被叫住,结果走到葡萄架中间都没个响动,只好停下装模作样,站定脚步转头看向椽底。   然而,坐在那里的哪儿是甚么霍沉,分明是云飞。   石桌上被摆得满满当当,一半是笔墨纸砚,余下一半堆着许多木料,小少年埋首其间,潜心雕刻着什么。   令约不由定在原处,怕搅扰他,便一声不吭地扶着篱笆看里头,好一会儿,总算见云飞长舒一口气,抬起脖颈扭了扭头,也是这时少年才发现她。   “罪过,姐姐几时来的?”   “哦……刚刚路过,正想你在做什么呢。”她扯了个小小的谎。   云飞从石凳上跳起,从桌上搂了小捧东西到手上,而后跑出葡萄椽到篱笆边上,答她话:“我在练习刻字!”   少年捧着手里的小木块给她看,一个个方方正正的,虽是刻的反文,令约却很快辨出上头的字,正是“付云飞”几字。   “我如今仅学得丁点皮毛,只拿这木料先练习练习……”云飞说得腼腆,尔后记起向她道谢,“是了,有一事久未谢过姐姐,那把兰草院耕古堂的刻刀可比我二哥送的好用百倍。”   令约欣喜,也隐隐自豪些:“这般便好。”   云飞给她瞧过手里东西,接话问道:“姐姐要去纸坊?”   一个“嗯”字到令约嘴边打了个转,最终还是被她忍下,她默默瞧了眼小楼,摇头,只问他:“你三哥呢?”   云飞听后显然一愣,不过话出得极快:“他一大早便出去了……散心。”   令约挑眉:“可他的马还在棚下。”   说完,即刻抿紧樱唇。   她只是早间无意瞥了眼山下马棚,绝没有时时盯着他的意思。   “噢,”云飞呆呆的,但品过来这话时突然露出和早间阿显一模一样的神态,笑答她,“他只是沿着清溪,往上游去走走。”   令约被他笑得语塞,奈何不是亲弟弟,不能不顾情面直接瞪,只好强忍下要脸红地冲动,面无表情劝他回去坐下:“你好生刻字罢,我先走了。”   话罢不给人留机会,转身朝下游去。   走上几步,因脑子里始终盘旋着云飞的话,不禁蹙起眉头琢磨几番……他早早地去散心,想必从昨夜里就没睡好,还在想昨日的事?   蓦地,她顿住脚步,在走过小楼后又转身回走。   云飞刚挠着头回椽下,瞥见她折回,极为惊喜:“姐姐不去纸坊了?”   “……嗯,忽想起还有别的事没做,你好生刻字罢。”少女再度扯了个小谎,在小少年的注视下匆匆走过庭院。   云飞望着她背影笑得更为高兴,等人消失在廊角下,立刻冲回小楼摇醒了昨日跟来竹坞的付云扬,却又在付云扬迷瞪盘问时住了口,撂下迷茫的兄长跑回院里刻字。   贺姐姐是个姑娘家,还当替她留住颜面才是。   ***   清溪彼岸林鸟喈喈,令约穿过前院,一路沿溪而上。   上游岸畔无人居住,又少有人走动,故而长有许多野花杂草,偶尔途径几棵松树,根底也因潮湿生出绿苔,更休说岸边的石头,皆布满青苔,越走越觉幽致。   令约因抬头张望前路,小瞧了这苔,眼下脚底倏地一滑,整个人向前溜了截,随后重重地摔坐在地。   一时间,满眼金星乱迸,原地呆坐半晌才缓过神,拧着秀眉将撑在地上的手抬了起来。   左手压在草上,手心里仅蹭上小片绿色草汁,并无大碍,右手却不幸硌在块石子上,此时破皮渗出细血来。   她恼巴巴叹了声,一面又觉丢了脸面,起身前先谨慎环顾四周,确定没人瞧见才恢复平日里的镇定,蹲到溪边清理手伤。   这一摔不但摔得她身后某处疼得厉害,也摔得她头脑清醒。   她单知道霍沉心情不妙,却没想这时去寻他合不合宜,倘他只想清净清净不愿人搅扰呢?   正琢磨着,一阵笛声忽悠悠扬扬传来,想也知是霍沉在吹笛。令约不假思索地抽出手绢,胡乱缠在掌心,接着往前寻。   她不爱听戏,也不怎么喜欢弦声,独独爱听人吹笛,有时做梦也能听到笛声,就好像她与笛声有什么渊源……   唯恐再摔倒,她这回走得小心翼翼,加之笛声牵引,快便见到了靠坐在树下的俊朗公子——身高腿长,即便坐得随意不羁,也好看得教人转不过眼。   令约待在原地不再走动,直等霍沉吹完一曲、低头把玩那支玉笛时才背过手轻咳声。   声响微弱,但终归不比自然之声,乍地出现难免突兀引人注意。   霍沉偏首看来,见到她的瞬间神情微怔。   令约趁他发懵,转瞬走近他,他这才回神,问道:“寻我来?”   许是昨夜里没歇好,声音尤为低沉,当然,话也极为直白,直白到令约脸上晃过丁点不自在。   虽说他向她许诺往后定改了那闭口箴言的恶习,但也没说会转变如此之快,近两日倒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好在她向来能藏住表情,此时装得若无其事云淡风轻,点点头:“嗯。”   霍沉眼底似乎划过一抹笑,刨根问底:“为何寻我?”   令约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模样,瞄了眼他倚着的树,索性也转过身靠坐下,只不过她面朝南,而霍沉面朝西。   “我听云飞说你来散心,便猜你不怎么高兴。”她屈腿抱膝,说这话时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   霍沉偏头盯着她,发现她耳廓微微红,忍不住挪了几寸地。   “所以来安慰我?”声音低得过分。   “咳,”令约仍抱着膝,不过趴在上头转过半边脸,盯着他认真提议,“也不必如此直白。”   “尚不及贺姑娘。”   连霍沉也不知死活地拿昨日那事调侃她,令约不由瞪他眼,而后转回头不看他。   霍沉识相,急忙补救:“我是说,昨日那样好极……故我也学着你,想来你也受用。”   受不受用令约暂且觉知不到,只知道面颊热烘烘的,不禁绷紧声,凶巴巴:“你还是少说话为妙罢。”   “……”   霍沉无辜闭嘴,一面等她平复害羞情绪,一面竟也忘了原先的烦心事,只盯着她侧颜看,比看账簿都要仔细。   被盯的贺姑娘:“……”   静默许久,她好算挺过了那阵赧然,极力放得平和,再度偏头。   四目相对,令约呼吸顿了顿才问出声:“你先前在烦心?”   虽是疑问,却也笃定。   霍沉闻言,心底赚来的受用不比昨日她当着众人面给他戴花环时少,但面上表情依旧是淡下不少。   这下换作令约追问他:“为何烦心?你若不愿做那些事只管不应便是。”   话被她说得有几分义愤填膺,霍沉失笑垂眸,把玩起手中的长笛:“并非此事。”   “那是甚么?”   他敛起仅有的笑,黑眸看了长笛许久,终于放低声:“我好似做错了一事……”   “什么做错?”   “他死前曾与我说过有人想杀他。”   这个“他”自是说的霍远,令约静听着,连树上漫步的雀儿都飞去对岸,不欲打搅他们。   “只我那时并不管他,甚至觉得他就算被杀也是罪有应得,直到他死我也不曾内疚过……可昨日在公堂上,闻敬之忽拿出他的遗嘱来。”他顿了顿声,眉头深皱。   令约跟着蹙额。   “他没和闻敬之说实话,只说身子不适自觉大去之期不远,绝口不提有人欲杀害他。倘他说了,闻敬之定会察出不妥,想来他也不必死得如此凄惨。   “算到底,竟与我相干,但凡我那时转过念想,寻上闻敬之说了此事,也不会——”   忽地,少女伸手戳向他眉间,打断余下的话。   他怔愣抬头,鼻息间嗅到她手上那股极淡的橘皮清香,一时间脑袋空空。   令约歪着身子,左臂伸得用力,见他打住才收回胳膊:“怎胡思乱想这许多?”   干脆利落的一句,带着不满,落到霍沉耳朵里堪比一口被撞响的钟,嗡嗡作响震得他清醒,缓慢发现自己先前倾诉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怨妇,顿觉挂不住颜面。   令约看他绷紧脸,以为他还在自怨自艾,更为不开心。   “他自己的命自己都不在乎,你怎知他不是活得腻了想寻解脱?”   霍沉瞄她眼,尽力不显得像个怨妇,点头。   “点什么头?”   霍沉只好又摇摇头。   令约眉毛一竖:“又摇什么头?”   “你说得都对。”   一句话堵得令约哑言,气势奇异地弱下,揪着杂草同他认真说道:“总之这事与你无关,你早早儿的就同他们无关了。”   霍沉沉默会儿,严谨指出她话里的不妥当:“如今我头上有他家半数财产,怎能自认不相干?”   令约:“……”   这话她没法接,但噎过后还是没忍住问上句:“那些财产你当真要收下?”   问罢觉察到不妥,低低垂首。   他就算早早儿地离了霍府,也终归是姓霍的,就算霍远不曾留遗嘱也应有他的一份财产,本就是霍远亏欠于他,他收下又有什么?   可另一面总有些琢磨不透的情思作祟,说不出的不欢喜。   “我若收下,你可会瞧不起我?”   “怎会!”令约被他这话吓到重新抬头。   霍沉眼睨着她:“那为何失落?”   令约没想到会被他看穿,眼帘轻垂,思索片晌后索性红着脸直言:“也并非失落,只是我曾听秋娘和云飞提过你小时候的事,说你从小便是个拗小子,很是傲气,不屑霍家的一切,我便想今日的你也当是不屑的,不像是会应下的人。”   说完这番,忙又铺另外一条道给他:“不过我只是个外人,不比你切身经历,你若收下定是自有打算的,我绝不会为此瞧不起你,不然好没道理。”   她说得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表意不清教霍沉误会,始终瞄着他。   好在霍沉从头到尾都面色平静,听完还似有若无地弯了弯嘴角。   令约以为自己眼花,抬手揉了揉眼,也是这一揉,不经意将环在膝上的右手亮了出来。   “手作何包着?”   因手绢与衣裙同色,霍沉适才并没发现她手上缠着绢子,这时才瞧见。   “哦,昨夜摘风铃时不小心割破手。”绝不是踩在青苔上滑倒才伤的。   虽是在面不改色地扯谎,却也费了点心思,以至于显露出几分刻意被霍沉当场识破,手径直伸去拽她的手腕。   作者有话要说:  他上手了!明天就撒撒糖吧   然后昨天那章看起来是霍远留笑话成功了,妙啊,这一刻你我都是宛阳百姓!   最后吧,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只剩明日份的存稿了:D接下来只能和自己赛跑了,尽力写快点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默默 3瓶;琚年 1瓶。 第63章 寄遐想   令约反应不及, 再回神时,手已经落到霍沉掌心里,不由烧红面颊,将手抽回往背后藏了藏。   “做什么又动手动脚?”   话不经思索地出了口, 带着点点抱怨口吻, 霍沉为那个“又”字挑了挑眉, 不满看她:“我只是想瞧瞧你的伤。”   收到控诉的令约梗着脖子:“哦, 无碍的。”   霍沉看了眼已经留在手上的手绢, 问她:“昨夜的伤这时还有血迹的无碍?”   “……哦, 先前说错, 是早间挂风铃时割破的。”   霍沉满脸不信, 不容拒绝地摊开手, 支到她胳膊旁, 示意她自己将手交给他。   令约将他的手看了又看,霍沉也将她人看了又看, 诡异僵持许久后,她总算认命伸出手, 只不过从顶至踵都觉麻酥酥的, 硬着头皮解释句:“当真无碍,只是擦破皮。”   的确只是擦破皮,可伤口凌乱,还渗着血,霍沉一看便眉头紧锁,带着她手腕起身。   “你做什么?”令约仰头。   “回去擦药。”   “不急的,”她说着伸出左手,掰开霍沉握在她腕间的指头,拽着他衣袖教人坐下, “既是出来散心,自然要把烦心事抛开了再说别的。”   霍沉半是顺从地坐下,离她更近些,答道:“已经抛开。”   “当真?”   “不假。”   “那也要再坐上会儿,横竖不是什么大伤,不急这一时,”令约边说边摊出手,“手帕可是该还我了?”   她原本包得好好儿的,偏教他解下,这时掌心又火辣辣疼起来。   霍沉右手还攥着那方手绢,被她一说才想起,忙低头将手绢对折,亲自替她系回手上。   “伤怎么来的?”   他不懈追问,显然没信她胡乱编的借口,令约当然不会把摔倒的事说给他,这时收回手转了转眼,抿嘴笑道:“要我答你也行,不过今日只许你问一个问题,这次答了你便不许再问别的。”   霍沉沉默,须臾,凤眸里笑意一晃而过。   “好,我换一事问……那日为何不应我?”她分明也对他有意的,他定要捉出是哪里不对。   令约闻言,状若思索地垂下眼眸。   久等不到她答话,霍沉又沉不住气:“难道今日也不合宜?”   “嗯,今日也不宜说,”她忽然抬起头,一本正经,“我已答了一问,旁的他日再议。”   霍沉:“?”   他从未想过她也会耍狡猾,更何况此时是亲眼所见、亲身被耍,不由得挑高眉毛审视她良久,越看越觉愉悦。   “可我等不及想问。”语气几多可怜,又似撒娇。   “想也忍着,可还记得你此前用‘时机成熟’的话搪塞我?”   说的正是霍沉最为胡思乱想的那段时日,霍沉忆及那事,心跳突突变快,紧张解释:“并非搪塞,只那些话确乎要等到时机成熟才……才便于说。”   不然定会吓着她。   “既如此,我那些话也要等个时机成熟,”不然说出来还是很丢人,“不如互作抵押?几时你的成熟了我的便也成熟了。”   少女的话像是一簇火,忽霍间燎到霍沉的耳朵……甚么他成熟她也成熟,实在易教人多想。   他喉结滚动下,力图抛开她的胡话,一面又控制不住地红了耳廓,与她捋道理:“可你不肯答我,我便不知你为何不应我,你不应我,又怎会有时机成熟那一日?”   算是明确告诉她“时机成熟”是在她应下他之后,令约一听,垂头咕哝句:“你又没再问。”   “甚么?”霍沉懵愣一下。   低头的人心正怦怦直跳,懊悔那话脱口而出,恨不得在脚下抠出个地洞藏身进去。   等霍沉渐渐回过味,脑袋里似是炸开烟火,眼亮津津看向她……的发髻。   “那若是……我再试一回呢?”   霍沉开了口,令约左手缓慢蜷缩,就在掌心里慢慢冒出汗时,一块白玉被托着送来她眼底,底下坠着熟悉的鸭黄穗子。   “……”   怎会有人随身揣两块玉?   不过也合乎情理,毕竟是他娘亲留给他的玉……可眼下要紧的不是这个!   对岸的鸟雀声此起彼伏,却连她的心跳声都盖不过,她轻而慢地呵出口气,微微松开左手,将动之际却见那块玉消失在眼前。   嗯?   顺着看去,霍沉已将玉收回怀中揣好,绷着脸:“今日未看黄历,改日做好准备再试。”   令约:“?”   心下蓦地翻涌起古怪情愫,不知是怎么的,总之教人蛮气闷,说不出话。她干巴巴收回眼,无比庆幸自己的手还没伸出,否则又该觉得丢人了。   一面又觉好笑,亏他能正色说出看黄历这样的话,看与不看不都一样么?   正当沉默,霍沉忽另起了话题:“我院里的玫瑰快开了。”   “嗯。”   “嗯。”   “……”你嗯什么嗯?   “觉得这处如何?”他又转了话锋。   令约迷惑于他的言行,转头盯着他:“这处?作何问这个?”   “哦,我已买下此地,预备建一座小院。”   口吻平淡到像是在说买了几块糍糕,令约撑圆杏眼,看霍沉的眼神多了探究,后者不自在地瞄她眼,挥挥衣袖示意她朝前看,一面领她遐想:   “此处平坦宽敞,又傍林通溪,建一处稍大的园子正好,可种花木繁多,芍药玫瑰成圃,木香蔷薇攀石,花开时必然妙不可言。   “柴门前一带清溪,沿溪种上排桃树,与竹林之阴相调和,更能开花结果;槛内凿小池一方,养鱼种荷,池上架飞桥,池畔养芭蕉假山,屋旁或种梨树、杏树、榴树,全凭主人定夺。   “平屋、小楼亦随主人意愿而建,四季择居,再添小仆一二,小猫小狗一二,定不孤寂……”   霍沉娓娓道来,语调比他的笛声还要悠扬,一字字地钻进令约耳朵里,仿佛全化了形,眼前的杂草孤树被抹去,现出花圃小池,又见小猫观鱼、小狗追蝶,一派可爱。   “如何?”霍沉收了声,作结问道。   “好极!”她欣然回应,答过突然舌根打结,脸红成往后或许会开在这里的桃花模样。   霍沉始露出得逞模样,当然,也偷偷害着羞:“果真好极?可有旁的提议?”   “……”   若她再蠢点,这时倒可以答他:是你想建小院又非我,我能有甚么提议?   可现下她明明白白会了他的意,再这么说便显得没意思,是以果断打住这话题,破天荒对他改了称呼:“霍见渊……”   尾音拖得绵长,霍沉随之怔然,不可思议道:“叫我什么?”   令约像是从中得了趣儿,似笑非笑,又一字一顿叫上遍:“霍、见、渊。”   霍沉这回听得极清,以至于看上去呆头呆脑全不见睿智稳妥的模样,只腼腆应声:“嗯。”   令约:“……”   她半是无奈地绵叹声,一面脸红,一面镇定取笑他:“你真无聊。”   霍沉费解,短暂的高兴被打压下,眉头将皱未皱:“何出此言?”   “一边说着还未看黄历的话,一边又要想尽法子试探,可不是无聊么?”   心思被人戳破,霍沉眉头舒展,诡异地羞涩几分。她说话时极其温和软绵,即便是打趣话也不会教人不适,反让他更为理直气壮地去无聊。   “不止是看黄历,还需备些别的。”他轻咳声,理直气壮,“到时教你没有拒绝道理。”   “……”令约转眼觑他,心下咕哝声怪事。   道理在她这儿,他怎么教她没道理拒绝?当然,这话她不敢讲出来,否则又该对上个幽怨人。   “何况……想尽法子试探你也没甚么不好,至少我已知道你也喜欢这样的宅院,便又多一分胜算。”   “?”   “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忽地唤我表字。”   “……”   说到最后,霍沉商量似的问她:“往后都叫我见渊如何?”   令约急忙摇头:“不好。”教人听去又该调侃她。   “私下里叫也不好?”   “那也不——”不是不可以,她妥协,“再说罢。”   “那我称你什么好,贺姑娘?”   三个字被他咬得极轻,羽毛似的刮蹭着她耳根,痒酥酥的,她为此抬高声:“贺姑娘就好,不许叫别的!”   “叫别的会怎样?”   会原地裂开!   心里激昂,面上却气弱:“总之不许叫别的……”   霍沉遵命,心下默念几遍贺姑娘,又开了口:“贺姑娘。”   语气稀松平常,正经得像是要同她谈甚么大事,害得令约平复下此前的不平静。   “贺姑娘。”又是一声,比先前平常的一声更要低沉。   令约茫然。   “贺姑娘。”此句又轻快许多。   贺姑娘贺姑娘贺姑娘……一声接一声,每一声细听之下都有不同,令约听上几遍直接面红耳赤,侧了侧身,伸长胳膊去捂他的嘴。   “你还是闭嘴罢。”   手虚捂着,并不用力,在霍沉唇上停留几瞬,见他安分才又松开。   霍沉乖巧:“练习练习。”   “你都叫了这许久,还需练习?”她瞪他。   “多多益善也。”   霍沉这时还留恋着她手上的香气,正想问她手上涂了甚么,却让身后传来的戏谑声打断:   “三弟好兴致。”   话还没说够的两人都不自觉地皱了眉,一左一右地回头看去。   清溪对岸竹海茵茵,霍洋与霍涛高坐在马背上,定定望着他们。   真烦。   作者有话要说:  还甜吗!   我觉得海星!并且写完本章后有了个新安排:写一则住在新宅院的婚后番,花花草草安排!小猫小狗安排!神仙日子_(:_」∠)_还在思索要不要安排个人类幼崽。   然后,在我纠结无数次后,终于敲定表白场景了,个人感觉很超前!(虽然现在看来是土味的2333   最后,再一次发出缘更警报!明天开始的那种(我会尽快完结的,厚脸皮希望大家别抛弃我(●u●)我就剩你们十来二十个小天使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琚年 1瓶。 第64章 一点酸   看清来人, 令约转回头问霍沉:“需我回避么?”   霍沉也收回目光,心思不复先前愉悦,但对她说话时仍旧温和:“不必,一齐走。”   他说罢起身, 伸手去牵树边靠坐的少女。   令约本着矜持, 只左手拽住他袖摆, 轻微借了把力便起身来, 来时摔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 但从她面上看不出半点异样, 只原地跺了跺脚, 随霍沉往回走。   霍沉说的“走”的确是走, 起身后便再也没看溪对岸, 直到霍涛再次出声, 他才忆起有那么两人似的。   “三弟这是何意?”   伴着话声响起阵踏水声,令约回头看上眼, 发现霍涛驾着马儿径直踏进溪里,霍洋落在他后头, 迟疑片刻也带了带缰绳跟上他。   “三弟不觉得我们有话需谈谈吗?”霍涛嘴角挂着冷笑问道。   霍沉停脚, 侧身睨他一眼后目光落到他的马儿上,面色淡淡道:“再往前一步,你就踏到我的地皮上。”   “……”   地皮两字都用上,霍涛如何不懂,当下勒停马儿,扫了眼面前生满杂草野花的地,咧咧嘴角评道:“小气,没眼光。”   一边却也控着缰绳使马儿转向,顺着溪流向下走缓行几步, 停到两人边上:“不过小爷大度,水路同样是走。”   霍沉不予理会,与令约慢步往前。   因多出两人,他们并不似先前那样自在讲话,都各自盯着前路。   霍涛也不语,坐在马背上晃起脑袋,听着马儿带过水花的哗哗声响,许久才拖出懒洋洋的声调:“三弟难道没话问我们?我与大哥可是专诚来请教你的。”   话罢,扭头问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霍洋,“大哥说是吗?”   被他提到的霍洋堪堪回神,此前他正出着神。   许是昨日在公堂上实实在在地受了场惊,到这时他脸上也不见血色,回神后久久没能吐出个声。   霍涛毫不在意,只接着朝霍沉道:“说来我也是昨日才知霍远还是只老狐狸,竟连死都能盘算开,故我来请教请教三弟,受老狐狸委托是何滋味,若何感想?”   “三弟,贺姑娘——”霍洋蓦地出声打断霍涛的发挥。   霍涛不满回头,狐疑叫他:“大哥?”   然大哥也不理他,只看向岸上那两人,短暂夷犹后当即出言:“无事不敢造次,但我确乎有话想同贺姑娘说!”   一语落地,岸上的贺姑娘挑了挑眉,与身旁的人相视一眼,再把目光送去霍洋身上:“什么话?”   听少女询问,霍洋脸上瞬间涌起血色,深提口气:“这些话需与姑娘单独说,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他说着翻身下马,稳稳踩到岸上,烧红脸看着少女。   令约愣愣,瞧他两眼后点头上前,霍洋见状瞄了眼霍沉,一面躲人似的将少女请往上游说话。   余下两人望着他们走开,各自眯了眯眼,直到霍洋的马动了动身,他们才转回目光——枣红色的马儿失去主人牵制,这时自行上了岸,正埋头寻草吃。   霍涛的马儿约莫是出于羡慕,打了个响鼻,然而刚试探出马脚就被霍涛使劲勒住,无奈,又委屈不已地打了第二下响鼻,留在溪里。   霍涛低头哂笑声:“蠢。”   “谁蠢?”霍沉接着话问。   霍涛漫不经心侧身,上游处两人已经停下,相隔甚远,谁也听不见谁,这时才听他答:“马蠢,大哥也蠢。”   “何出此言?”霍沉竟似笑了下。   “哈,笑话,凭什么只我答你,我问你时你可是一声不吭。”霍涛突然有些焦躁,反问时带上脾气,语气十足轻蔑。   霍沉闻言,慢悠悠点头,不再吱声。   “……”   如此来,霍涛又被他激得非答不可,睨着岸上的马冷笑声:“何必明知故问?你那话分明只是不想我踏上岸,他却巴巴儿跟着我走在水里,还不及一匹马有胆量,不是蠢是什么?”   霍沉似笑非笑:“你在羡慕他?”   “……”霍涛咬牙,“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鬼话?”   “何必明知故问?”   “……”   霍涛再咬牙:“是,我是羡慕他憨头憨脑,这时还能鼓着胆寻去人家姑娘面前……”   他顿住,目光扫向上游,见霍洋向令约深鞠一躬,又发出声怪笑,嘲弄道:“可这并不妨碍我说他蠢,竟把我随口一句谎当了真。”   霍沉剑眉轻抬,正视他:“什么谎?”   “嗤——”霍涛定定看着霍洋所在,笑得古怪,“自是诓他是贺姑娘救了他一命。”   “……”   终于,这次轮到霍沉说不出话,他捋清霍涛话里的意思,深感其疯。   “我不过随口一说,他竟深信不疑,从此把贺姑娘当作救命恩人,恨不得以身相许,”霍涛脸色微变,“久而久之,连我也当了真,我羡慕他天真,更羡慕他为了个话也不曾说过的姑娘就能勇敢挺身……可三弟你不厚道,他好不容易勇敢回,你又将人撵了回去。”   他颠倒是非,说完惺惺作态,又是撇嘴又是摇头,霍沉却不痛不痒,甚至提醒他:“你的马吃了我的花。”   霍涛:“……”   站在溪里吃岸边小野花的骏马:“……”   这位仁兄好小气也!   再往上游看时,令约他们已经谈罢朝下游来,因眼力不佳,两人走近霍沉才看清霍洋脸上的失魂落魄,再看看令约,似乎还一脸呆。   “说了甚么?”他明知故问。   令约对上他的眼,小声透露句:“他认错人,以为我曾救过他一命。”   霍洋朝她鞠躬时她一头雾水,而后便听他道谢,谢她两年前将伤得不省人事的他从郊外带回霍府……可是,哪有这么一回事?   见她呆呆的,霍沉眼底端出笑意:“走罢,既是认错人,便与你我无关。”   他话里把自己也带上,此事细品之下也称得上是意外之喜,毕竟从此便少一人觊觎他的贺姑娘。   令约尚未发觉某人来得莫名的高兴,只觉得在理,最后回头看一眼霍洋,而后便收回目光回走。   霍涛看他二人走得极近,轻嘲声,随后将注意放去霍洋身上。   他还未回过神,甚至没觉察到自己的马儿上了岸,只牵着它埋头往前走。   霍涛来了兴致,居高俯视他:“大哥作何心不在焉?”   霍洋听声抬头,看向他时神情委屈几分:“二弟,那日送我回府之人究竟是谁?贺姑娘说她并不知情。”   “噢?”霍涛装得无辜,“罪过,我也不知情。”   “二弟!”霍洋生平头一次对他大声讲话,震得霍涛都愣住,“你知我看重此事,何苦在这事上愚弄我?”   “大哥抬举,我那日只是在巷口处接到你,一个醉鬼怎看得清记得清,又何来愚弄之说?”   “可你为何说是贺姑娘?”   “许是我满心满眼都是贺姑娘,故脱口就说成她,见谅见谅。”霍涛笑弯眼,睨向斜前方。   此话轻浮,当下便触恼了令约,扭头瞪人时却让霍沉挡住视线。他似乎也脸臭些,不过口里还在劝哄她:“不必睬他,恐怕是昨日从霍远那儿得了启发,学起狗叫。”   他有意抬高声,足以让霍涛听见。   而提起那回事,令约也被逗笑,一时忘记去恼霍涛,只告诉霍沉昨日偏堂里的事:“昨日我原本怄气呢,结果铁鹰大哥一念起遗书我就破功……”   在霍远之前,世上定没人在遗书里学狗叫,何况还是由铁鹰那样的人念出来,她那时直忘了自己在气甚么。   霍沉果然揪错她话里的重点,旁若无人地问起:“怄什么气?”   “自是气那个鲍聪——”令约话未说完,发现他又在迂回试探,不禁无奈叹气,“明知故问。”   “什么明知?”   “还充愣。”   霍沉不再反驳,但笑不语。   到这时,身后兄弟俩彻底沉默……一个想,他真是疯了才来这儿受气;另一个则委屈巴巴想,虽他已得知真相不该再酸,可还是忍不住想酸。   三弟还真是教人艳羡,从他那儿寻不出半点不如意的……   酸上会儿,索性又磨兑起霍涛:“二弟,你当真不记得那位姑娘了?你生来记姑娘厉害,定也记得她。”   霍涛不耐烦:“大哥莫不是急着入赘?”   霍洋面红耳热:“你若肯告诉我,入赘也无妨。”   “……我看你比我还疯!”   “别骂了二弟,前面就是桥,你当心撞了脑袋。”   “闭嘴!”   两个字被他说出咬牙切齿的意味,有时他甚至怀疑这个大哥是在扮猪吃老虎,比那个三弟还会气人……   ***   本是梅雨之月,但今岁诚如老乡人所说那般入梅要晚些,时至中旬也没到黄梅天,相反,日日天气晴好。   十五这早,原是要去纸坊的令约出门后竟直直坐去院西的秋千椅上,慢悠悠荡起秋千来。   不多时,又见阿显生龙活虎跑来院中,殷勤不已地嚷嚷:“我来推你!”   今日书院放假,他昨儿散学前便跟闻慎约好,要带他去纸坊看纸工们做活,也因如此,令约才会陪他一并等着。   “对了阿姊,”阿显这时边替她推秋千,边乖巧叫她声,“有一事我受人之托,需问问你。”   令约扶着竹椅两侧,疑惑偏头:“谁人之托?”   “昨夜里我陪云飞刻字,发现付大哥也在,便是他托我问你的……”   闻言,令约蓦然忆起端午那日的事,叫停秋千:“他问你甚么?”   “唔,问我……阿欢姐姐喜欢甚么,我单知她喜欢弹琴,不知其它了。”   令约语塞,过了会儿侧转过身训他句:“你怎的连自家表姐都出卖?姑娘家的喜好哪能说告知就告知?”   “冤枉,我也这般说,不过付大哥的意思是……阿欢姐姐似乎也很中意他?”说完见令约一脸茫然,接着补充道,“我心想付大哥不是那等鬼话连篇的人,这才说回家问你的。”   “……”   令约定定消化会儿,到底住在城外,她也不知城里人交往起来究竟是怎么个情况,或许人家就是这么一日千里呢?   她琢磨会儿,答他:“让我想想,晚点再答你。”   阿显连连点头,百般体贴:“我懂我懂,阿姊定是要先问过霍大哥。”   令约见他又笑出打趣劲儿,习以为常到瞪也不想瞪他,干脆坐端差使他:“接着推罢。”   “是!”   两人又摇起秋千,令约仰头远目竹林上空,忽道:“秋千上绑些花儿定然好看。”可惜竹坞里没甚么花,去外头买又不合算。   “霍大哥院里的蜀葵和玫瑰都开着,你管他要些便是。”   “人家千辛万苦种来好看的,岂能胡乱摘来?”   “喔——欸?”   正说着话,阿显疑惑了声,随后欣然道:“来了。”   令约挪回眼,转头看往小桥头,秀眉轻挑:“不是说等闻慎么?”   “是等他,我哪儿知会跟来这许多……”   两人默契停下秋千,起身去院前迎人,毕竟来人里还有个闻大人,除了他们兄弟二人,那位寒去公子也跟来,毫不意外地带上两个随从。   几人浩浩荡荡走近,闻慎先跑来姐弟俩面前:“可是久等了?”   阿显摇头,如实道:“久倒是不久,就是没想到等来五个。”   闻恪走近正好听见这话,笑道:“多有打搅,还望小兄弟海涵。”   “闻大哥哪里话,我并非说你。”   “噢?”景煦从旁冒出,折扇摇个不停,“那就是说我了?”   “咳,也并非此意。”阿显摆摆手,说完又见景煦身后两个冷面随从看向他,“哎呀,也不是说你们!”   令约无奈一笑:“谁让你多嘴?走罢,时辰不早了。”   景煦倒还有话说,趁大伙儿转身,绕过几人到令约边上,边走边说:“许久不见贺姑娘,有件事还未来得及与你抱怨,今日你们是等一人来五人,我那日可是等你一个来了八个,事后教敬之好说一番,真正委屈死人。”   他亦是风流潇洒之人,直白埋怨的话经他一说莫名像是撒娇,令约听后心虚几多,正琢磨如何回应他目光所及处又闯入个哀怨人,同样委屈看着她。   “……”这下可好,又要哄人了。   她无奈扶了扶额,决定先打发了景煦:“寒公子要是觉得委屈,可指我替你做一件事,你觉得如何?”   景煦瞧一眼前路上候着的人,桃花眼里溢出笑:“也好。”说着微微低头,折扇轻挡,压低声在令约耳旁说上句甚么。   话罢,收起折扇信步绕回闻恪身旁,令约则茫乎往前走,直到霍沉跟前才停脚。   霍沉垂眼看着她,脸色比谁都臭,云飞与付云扬为此早早离他远些,这时跟上阿显他们走去前头,仅剩这两个日日黏糊的小情人在后边拖沓。   令约甚至还听云飞与阿显低语句:“啧啧,我三哥又该吃味了,好没意思也。”   “……”等人走远,她先是仰头充傻,“又臭甚么脸?”   “我等你好长时候。”   说话时活像个被人丢在长街上等了好半日才等到姐姐的小孩子,令约一阵心虚:“这不是陪着阿显等人么?”   她把事都推到阿显头上,虽说本来就是阿显的事。   霍沉听她语调细柔,脸色好了些,但仍旧不悦:“就为等他们两个?”   “……”   这话显然是说他一醋醋了两个——且带上个无辜人士,令约被他气笑:“无理取闹,我都不知他们会跟来这儿。”   霍沉不语,令约忍不住嘀咕声,心想他比那位姓封的小姑娘还爱使性子,真是磨人。   念及此,她不自觉地叹了声,霍沉听后蓦然慌神,忙绷着脸替她布一道台阶:“你若是叫声我,我便宽宥你……”   令约柳眉剔竖:“怎是你原谅我?分明是你无理取闹。”   好在霍沉从不在这事上含糊,酸里酸气道:“算上闻敬之的确是我无理,可另一位就不同了。”   “……”似乎也是。   令约反省片刻,小声叫他:“霍见渊。”   霍沉嘴角上扬一瞬,而后快便收敛起来:“不是这个。”   她当然知道不是这个,只是苦于无奈:这般“游戏”近来不知玩了不少次,他就不觉得腻么?   “见渊见渊见渊……够了罢?”她连叫三声,憋着笑绕过他,“真无聊。”   霍沉抬步追上她,满意之余仍不忘呷醋:“不无聊,那个甚么寒去同你说了什么?”   “说了件你定不爱听的事。”   果然,单这么一句霍沉就不爱听,才先好转的心情又丢开一半。   可是……就算是不爱听的,他也要问个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不到吧,我更新了,本章除阿约和霍老板之外的其他人都是一副“没眼看没眼看”的表情2333   突然腻歪.jpg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好酱酱子 5瓶;琚年 1瓶! 第65章 顿失笑   “什么是我不爱听的?”   霍沉语调平平, 低声问她,一面若无其事地亮出藏在身后的葡萄叶,遮去令约头顶。   巴掌大的绿叶落下小片阴影,替少女挡住晒来脸上的晨光, 令约再忍不住笑, 问他:“连自己不爱听什么都不知道么?”   说罢, 也不打算再逗他, 而是想起回正事, 索性同他做起交易:“我问你一事, 你如实答了我我便一字不漏地告诉你, 如何?”   霍沉考虑会儿, 点头。   令约抿嘴笑笑, 抬手拿下他手里的葡萄叶, 在他迷茫的眼神中将叶片别到发间,解释道:“早间的太阳没甚么好遮, 为了片叶子举酸胳膊多划不来?”   言语间还在为他着想,某人心下不免熨帖几分, 脸色也稍霁, 只追问她:“问我什么?”   令约目视前方,盯着付云扬的背影问:“还是同一回事,想知付公子为何突然关心起我妹妹。”   “就这?”霍沉沉吟阵答来,“起因如何我也不知,许是一见倾心。”   令约闻言微微蹙眉,觉得这样的开端并不可靠。   “近日越发上心,却跟郁老先生有些干系。”   “噢?”令约好奇竖起耳朵。   霍沉难得见她对什么事这般上心,隐隐有些吃味——几时她才会追着问有关他的事?   “可知前几日我在忙甚么?”   话被他带到另一回事上,令约想了想, 反问道:“不是在处理霍府的事么?”   从那日霍洋、霍涛找上他后,他便连续忙了好几日,甚至罕见的在城里过了两夜,此前两日才恢复清闲,随她到纸坊走几圈。   “那具体怎么处理可知?”   令约摇头,而后便见霍沉面露哀怨:“你连付云扬的事都问,却不过问过问我?”   ?!   “你又胡说,我问的显然不是他!”令约大惊,实则却被他问得莫名发虚,补救道,“那你说说是如何处置的?”   霍沉不知其心虚,只知自己理亏,眼下清咳声,装作没有这茬事乖巧答话:“先是将霍远留下的财产均分给那二人,再按其叮嘱,聘请位老师教他们经商。”   在他看来,那二人在经商一事上可谓是不学无术、一窍不通。   “老师?”令约讶然,“这世上竟还有人教这个?若有这本领,不已然是家财万贯了么?又怎会外传?”   “问得好,”霍沉倏忽愉悦,冲她指了指自己脑门儿,炫耀般答道,“行商一事多是靠这里,若有颗聪明脑子,便事半功倍。”   见他自卖自夸,令约笑出声:“怎么还夸起自己来?”   她最初分明是在问付云扬的事,结果被他一拐再拐,不知歪到哪里来……不过她并不着急,这人说话百般迂回的时候难道还少么?次次都急的话想必能急出火来,不如顺着听下去。   “并非自夸,说这话是为推出另外一句——若是没有颗好脑子,便是事倍功半。”   “……”   “有钱尚能使鬼,何况是人?我下重金礼聘,且只需他们教授两月,必定有人心动。”   “可这与脑子何干?”   “自然相干,我若请他们来教我,哪怕只三日也无人敢应,你道为何?”   “……”   令约低头忍笑,暗想她怎么今日才发现这人在这事上如此自恋,此前只目睹过他侃侃而谈、胸有成竹的样子,倒是头回见他这般夸自己,不过还是格外配合:   “明白了,像你这样脑子聪明的人从来都是一点便通,他们断不会为眼前之利而选择教你,否则便是对他日的自己不利。”说完笑吟吟看向他,“对么?”   霍沉唇角轻翘,毫不矜持:“对极。”   随后又放得严肃些:“如今霍远横死,鲍聪入狱,霍府正是江河日下之时,世人都当府上兄弟二人是废物,猜想他们脑子不好并不威胁自身,故掂量之下,眼前之利倒是能考虑考虑。”   令约捣捣头,亮晶晶的眸子转溜两下,好奇问他:“那你说的‘眼前之利’究竟是多少?”   霍沉朝她比划出食指和中指,她默默在后头加上“千两”二字,咋舌。   “怎么?”   “我在想,我若果是个商人,有人愿给我两千两做这生意,就算是让我教你我也要应,说我鼠目寸光我也要应!”   少女说罢忙捂住左右颊,笑眼盈盈。   霍沉看来,忽觉自己被路过的蝴蝶抖了身花粉,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似是能随风飘起来,当下耳根一热,脱口道:“你若经商,就算目光短浅,我也定不会算计到你头上。”   倏忽间,令约手心烫起来,究其原因,却是按着的脸颊生出热意……她别开眼,盯着小草丛干咳声。   害了一会儿羞,总算将自己扯回正事上:“那结果如何?”   “我在宛阳邻近几地放出消息,肯寻来商议的只手便数得清,最后是在宛阳两人里纠结番,定下一人。”   “谁人?”   “余家老爷。”   此人赤手起家,虽是在扈家败落后才在宛阳露头,但确乎有些本事,本非行商,近来却像是有意让他家公子与人交往,走动起来,他日或能更上一层楼……   令约到底不是商人,所虑也并非这间弯弯绕绕,而是担忧起最直接的:“那他们真学不好又当如何?”   毕竟那兄弟俩看起来的确不怎么聪明。   “我已尽人事,真学不好也如霍远所说,由他们自生自灭去,横竖那两千两也是霍远出的,与我无关。”   令约听后再度咋舌,但什么也没说,依她看,霍沉待他们已是极好的了。   “此后安排的,便与你问我之事有了牵连。”霍沉接着道。   “噢?”   “我虽将霍远分与我的店铺地皮全数归还,现银却留下些,以其名义捐往书院——   “书院失火至今始终未能补齐书籍,一是因民间购置价钱极高,书院难于负担,二是因民间书坊刷印不齐,需分散采办。   “据郁老先生说,他们寻觅多时好容易才在松然府问到间书籍齐全且价钱公道的刷印坊,结果隔两日便传来消息,道是原印刷商因私印黄历被捕了,自此又折回原处。”   令约:“……”   听起来像是流年遇华盖呀,不过……   “你说的关联何在?”   “在于此事并非由我出面,而是付云扬与郁老先生交涉,他别有用心,以此为由常到郁老先生家中蹭吃蹭喝,想必正是这期间与郁姑娘有了交集。”   “原来如此……”令约低头思索起来。   霍沉出于仗义,帮兄弟说上句话:“他品行端正,除了不稳重其余尚可。”   “有你这么帮人说话的么?”令约笑他一句。   霍沉知她自有想法,不再说旁的,抬眼看了看某位洒脱公子:“可是该你答我了?那人究竟同你说了什么?”   令约也看向景煦背影,古怪道:“我还奇怪呢,他为何说想同你结交?”   霍沉蹙额:“就这?”   “不然呢?还能说甚么?他原话是说你这人颇有些意思,请我向你说说情,邀他去你那儿做做客。”   “……”   说着说着,又变成她问霍沉:“莫非你们有过什么交集?”   霍沉清了清嗓子:“算是有些。”   “我想听听。”   她不说要听听,单说想听听,偏偏就是这个“想”字教霍沉回绝不得,斟酌再三,避重就轻说与她:   “月初时我曾去县衙检举过一人……彼时闻敬之尚在查案,分身乏术,他便出面揽下这事,其间有过往来。”   竟是这回事?   令约心下惊诧,端午前她便从景煦口中听过这事,不过那时哪儿知是霍沉做的。   “你检举了谁?”   霍沉沉默阵才神秘道:“过段时日便知晓。”顿了顿补充句,“届时全宛阳都知。”   令约挑眉,暂且忍下疑问,到这时前头众人已接近纸坊,停脚等他们。   “瞧你们生得个高腿长,怎走起路来还不及云飞快?”付云扬抬声打趣。   “此话怎讲?难道我就不个高腿长吗?”云飞不满吆喝,引得阿显笑两声,付云扬忙悻悻认错。   “……”   令约无声转头,用眼神肯定霍沉刚才的话——这位付公子的确不稳重。眼见着走近,亦不忘再央告霍沉句:“既然人家有意同你结交,你就邀他做回客罢。”   霍沉不情不愿“嗯”了声。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你就邀他。”省得他日后想起闻恪训他这事还觉得委屈。   霍沉幽怨眯了眯眼,又干巴巴应上声。   令约不再吱声,与人会合后带着整整十人穿过马场,连忙工的师傅见了都要停下动作愣上会儿。   了不得了,几时他们这儿也成了游览胜地?竟连县官大人都来了。   ……   办料至今,第一批竹料已入宕七八日,按理说今明两日就能出宕,令约穿过马场直接进东侧几间厂房里即是。   可今日闻恪等人也在,为向他们介绍纸坊,她只好又领着众人绕了个大圈,从西侧山脚下的漂塘讲起,直绕到厂房南面。   走过几口灰釜,途经小平桥时正好有个少年推着板车过来,见到他们停下问好。   车上整齐堆着捆缚好的竹料,景煦刚巧停在一旁,看上两眼后好奇扬了扬袖,伸出手,令约纵使发现也阻挡不及,眼睁睁看他戳了上去。   “……”   霍沉失笑。   笑声引得景煦挑眉看他:“见渊笑什么?”   “在下想起件好笑的事,”他回归平静无波的模样,改口相邀,“寒去兄来宛阳多时,想必也快到离开时候,不知走前可否有幸邀寒去兄到舍下小谈一番?”   话落,一旁的付云扬看将来——他这弟弟可不像是会特地邀人去家里做客的,得问问。   景煦也偏眼看向令约,投以赞许目光——竟短短一程路就让这小气相公应下这话,真有能耐。   “见渊客气,届时相邀必定前来。”   两人将话抛了个往返,闻恪等他们停下才认真请教那少年:“这竹料何故有股异味?”   推车的少年挠挠后颈,傻笑着看令约:“能说么姐姐?”   令约呆呆点头,少年接着道:“回大人话,这是淋了童子尿堆放过几日的料,这才味儿重了些。”   “……”   才然手还碰过这竹料的人蓦地陷入沉思,霍沉则又一次想起好笑的事,轻笑声。   令约扶额,悄悄拽了拽某人衣袖,压低声:“不许笑话人家。”   霍沉收好笑,乖巧点头,转头见景煦已蹲到溪边盥手,没忍住又笑一声。   “……”令约噎住。   这人就不能友善点么?   作者有话要说:  景煦太难了。   然后!两天写了一章的我好棒!这章赶进度信息量害蛮大的,不出意外下一章就能见证霍老板的表白啦!   霍老板真的电话绳本绳:一句话弯弯绕绕弯弯绕绕,到头终于完成精准表达。   _(:_」∠)_猜猜看霍老板检举了谁吗 第66章 请卿吃   景煦不知从哪儿弄来把木椅, 此时坐在厂房外的阴影地里,僵举着那根碰过竹料的食指誓死不愿蜷缩,彻底封闭自我。   想他堂堂一个王爷,养尊处优、风流倜傥小小小小半生, 而今竟用手碰了旁人的尿!   虽是堆放了六七日已干得不能再干的竹料, 可那终归是在童子尿里浸过的, 单想想就让人难受……   “这是木槿叶, 你若还是不爽快再用它擦擦罢。”令约捧着几片新鲜木槿叶从厂房里出来, 身后紧跟着一人。   景煦恹恹抬头, 看上眼木槿叶, 示意乘闲接过, 边答谢她:“有劳贺姑娘。”   令约见他如此难过, 不由心生愧疚……要是她及早拦住他就好了, 就算没拦住,也不该点头让小多说出来的。   世人向来擅长自个儿给自个儿添堵, 有些事倘若不知就还好,一旦知道就该想个不停。   就在她蹙眉思索之时, 景煦手上已搓捻起木槿叶片, 渗出的汁液渐渐被揉搓成泡沫,带着点清香,裹挟着右手食指。   他勉强舒展下眉头,又到小溪边冲洗干净,回来时停到霍沉面前,伤心问道:“来前我在见渊院里见到些徘徊花,稍后回去可否借我摘上一朵?”   他需给他尊贵的手洗个玫瑰浴。   “不可。”霍沉想不想地回绝了他,被令约吃惊看上一眼后才补充句,“门前月季随意。”   月季香气同样馥郁, 景煦只当他爱玫瑰胜过月季,颔首致谢:“在此先行谢过。”   说着,又恹恹坐下。   令约摇摇头,由他歇在这处,自己带霍沉进到最东端的厂房内。   厂房空荡宽敞,南北两面各开一扇门,连成一线将阔屋分做东西两半,两面皆建成“田”字场宕,专门用来储藏原料。   此乃办料最后一环,原料在溪南厂房淋尿堆放数日,待其发酵再送来场宕,蓄以清水储藏。   石灰腌煮过的原料虽经漂洗洗净外部灰浆,内里却有残余,存进场宕后遇水发热,缓慢排出内里夜渍。   仓储前几日,清水逐渐变成淡棕色,再过四五日,水里便见气泡浮出,夏日天热发作得快,只需七八日就能见到清水完全变作黑浆,到这时捞出的原料也恢复成原先的玉白色,若是冬日里,则需大半月才稳妥。   小多送来竹料前,厂屋西侧的“田”字场宕中已有一格捞出原料,此时排干水,又在往里堆放新的一批。   令约走近视察一番,小多单叫两人一声便继续忙活,她便带霍沉回到临间厂房里去。   若说方才那间是“储料间”,这间便可叫做“制浆间”,两间厂房间开了道双扇门,便于原料送来这边制浆。场地同样宽敞,亦是南北两面各开一扇门,以西一左一右摆着两架舂料碓,以东一角摆着长桌长凳,另一角则堆着些绿油油的藤叶。   原料送至屋东时,先要有人在长桌上一捆一捆查检,将狡猾钻进嫩竹里的脏东西一一挑拣干净,再才送去舂料碓里。   舂料碓与舂杵粮食的石碓相似,也是由人踩在杠上,以自身重量带动石杵,不过是将竹料放进舂臼里罢了,再在碓上添一根撬料竿,舂料时便能边撬边舂。   眼下舂料碓空闲着,阿显领着闻恪等人到边上讲解起用法,在这里他也算半个老师,说起这事来有鼻子有眼。   两个青年坐在角落里查检适才送来的料,见令约回来特地与她笑话声阿显,她亦笑笑,而后朝另个角落里去。   霍沉留在原地多看几眼,见阿显踩在碓上嬉笑,追上令约小声问起:“当初你就是踩这个时见到他?”   这个“他”无疑是指外头自怜那位,令约走到角落里停下,看他眼:“怎么还惦记着这事?”   “你说的话我全惦记着。”   令约垂眼嘟囔声:“分明就是小气作祟。”   “甚么?”霍沉没听清。   “没什么!”她立即反驳,意识到自己略为夸张更像是有鬼后,急忙蹲身分起叶子,装模作样埋怨,“我不过是晚些时候来,他们就堆得乱糟糟的。”   猕猴桃叶、杨桃叶、木槿叶全混在一起。   霍沉怎会让她逃过这话,也单膝蹲下,捡起片圆乎乎的叶片接着话道:“我也要看你制浆。”   “……”令约语塞。   “想看也要等到大家造完九霞纸再说,”她顿了顿,歪头一笑,“到时候我教你如何?”   霍沉不假思索应下,幻想到他与她一前一后踩在横杠上的场景,心满意足帮她分起叶子,仔细模样堪比少女穿针引线。   令约揪着片杨桃叶看他许久,到他将猕猴桃叶挑得差不多时,唇角已翘到天上。   “其实……”   霍沉抬头,一眼见到她欲语还休的表情,不由愣住:“什么?”   “其实这些藤叶都是从乡下深山里砍来的,”她没头没脑地开了个头,再才说出实情,“本就是拿来捣汁做纸药的,无需分开……”   霍沉:“……”   他要闹了。   闹终归是不能闹的,男子汉大丈夫理当能屈能伸,何况捉弄他的不是别人。   ——不过似乎只他这么想,令约眼里所见,是他满脸写着“我很委屈虽我不明说但你一定要发现且要想法子补偿于我”这样的字眼,吃瘪到可爱。   她转头偷瞄两眼,见众人各忙各的各说各的,这才伸长胳膊去捂霍沉的眼,临了发现手不够大,轻掩不能完全覆上两只眼,只好劳他自己动一动:“你将眼闭上。”   霍沉乖乖听话,黑暗里,他隐隐约约感知到少女在翻找什么,几度想睁眼瞧瞧,所幸还是忍住。   约莫过了几息,少女曼声道:“好了!”   她松开覆在他眼上的手,另只手支到他眼底,霍沉一睁眼便见着颗绿莹莹的小杨桃躺在她掌心里,拇指大小,尚未成熟。   “送你的。”   乡人薅叶片时难免会带下些果子,虽说不能吃,却可爱得紧,哄人倒能派上用场。   果然,霍沉脸上的二十五字因这颗小杨桃消失殆尽,转而端起欢愉架子,失笑从她手心里拣起杨桃。   “你又想起好笑的事?”听他笑,令约打趣他。   霍沉摩挲着小杨桃,摇头:“是遇上件开心事。”   令约撇撇嘴,暗里轻哼声:甜言蜜语最不可取!   ***   往后数日,东槽最初一批九霞纸终于晒成束好。   廿日清早令约高兴起了个早,出门也早,难得没遇上霍沉“守株待兔”——不过他有个早起小帮手,见少女乘着小驴车去纸坊,忙不迭去阁楼上催促他。   是以当令约骑着小驴折回竹坞时,霍沉已在小溪边等候多时。   远远见到他人,她笑着拍了拍小驴脑袋,请它再走快些,快到霍沉跟前时再叫停它,慢吞吞跳到地上。   霍沉始终望着她,从朦朦胧胧的纤影到完全看清她笑颜,不自觉地跟她笑起来,一面拂了拂袖摆,当着她的面仰头看天。   令约困惑,同样仰头。   她起得过于早些,到这时天还没大亮,天幕是淡蓝色的,霞光尚在翠绿的山尖上。   “看见什么了?”霍沉忽地问她。   令约收回眼,见他还看得仔细,又一次仰头看起来,答他:“天。”   “……天上有什么?”   令约眨了眨眼,正好东岸竹林上方也有颗星闪了闪。   “有星星,有月。”   廿日的月不圆,但比半圆要鼓出来些,此时淡淡贴在天幕上,仿佛稍不留神它就能当着人的面消失。   霍沉听她答了“月”字,低下头来,改问她小驴车的事:“天还没亮,怎如此着急?”   令约教他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弄得有些糊涂,不过提起这事还是有得说:“我醒得早,想着能早些带纸回来,等你醒来我们正好同去九霞斋。”   昨日九霞纸已教纸工束装妥当,每件上面都戳上“宛阳贺无量”的大印,今日便能送去九霞斋里。   霍沉为她话里“同去”二字受用,索要过她手里的缰绳,替她牵着小毛驴……一路到马棚下换了他的白马。   小驴:“……”有被冒犯到。   白马:“……”我也有。   一驴一马为此尊严尽失,一个愤愤吃起草料,另一个愤愤踏出马棚,哼哧声不停。   令约跟他走出一截,听马儿仍在哼哧,停下看了看它,问霍沉:“它不喜欢拖车?”   马随主人的话,想必它还是只小马驹时就娇生惯养了,估计连马车都不曾拖过,这时教它拖一辆简陋板车倒是对它的侮辱。   “不如还是换回我的小驴罢?”   “不必,”霍沉捋了捋马颈,面无表情道,“它喜欢拖车。”   “……”   被喜欢的白马果真安静下来,令约不由惊叹声:“原来马儿真有灵性。”   她与他请教些养马的事,直到穿出竹林才想起另一回事,问道:“你早间可是没吃东西?”   当然没吃。   “被云飞催来找你,不曾吃。”   “那送完纸我请你吃?”令约轻拍了拍腰包,发现那处瘪瘪的,尴尬清咳声,小声解释,“反正我们是要做交易的,我有了钱一定请你。”   霍沉再次被蝴蝶抖了身花粉,又被她可爱到,努力矜持:“请我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当真?”   “自然当真。”   “我初回宛阳时曾在东风楼里吃过一道虾饼,近日总是想起它,你请我吗?”   “……”令约转着眼珠儿觑他,“可那不是方家的酒楼么?”   “我是想,今日不吃往后万一没机会再吃呢?”   令约:“……”   又不是不请他,怎么还胡说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flag果然倒啦!那下一章就写成表白专章吧,可能很短也可能一铺垫就变长。   今天的小杨桃虽然没熟,但我觉得害蛮甜的,我们阿约真是哄人一把好手!突然变身小甜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鱼 2瓶! 第67章 相许诺   时过巳初, 竹林间铺洒下一地斑驳光影,令约与霍沉穿林而过,到小桥头时正好见到郁菀晾完衣裳回屋。   霍沉看上眼,转头问身旁少女道:“后半日在家歇息?”   “嗯。”令约点点头, 谈起这个, 忽然间停下脚步。   霍沉随之一顿。   “有一事忘与你说, ”她突然正色, 一字字慢慢道来, “我爹娘都要我劝劝你, 如今天愈发热, 你也不必常随我去纸坊里, 况你并不是那游手好闲之徒, 自身也有事忙的, 哪儿能为了这事一点闲暇都不得?”   霍沉听罢,抿唇压下抹笑意, 一句话压了回去:“可我还等着看贺姑娘大展身手。”   “……”令约无言眨巴眨巴眼,缓慢偏头看向小桥下游, 憋了会儿仅憋出两个字, “随你。”   横竖她听话劝了他,他不听劝也怨不得她……她在心底这么绕了绕,嘴角莫名牵起,在霍沉发现之前先一步走去他前面。   霍沉牵马跟上,余下一截路上两人都不曾开口,直到了小院跟前,令约与他作别时他才叫住她:“等等。”   令约回身,两人目光交汇,她微微挑眉:“还有事么?”   “有, 方才那话还未说完,”霍沉尤为认真地答她,“并非一点闲暇都不得,而是我一得闲暇就想同你待在一处。”   令约呼吸凝滞,热意汹涌上脸,却又要故作镇定:“哦。”   “不论他们怎么说,只要不是你厌烦我,我便能永跟着你,心甘情——”两颊蓦地被人捏住,最后一个“愿”字只得卡在嗓子眼里。   近来她又是捂他嘴、又是捂他眼,伸手动作已是轻车熟路,这时捏脸不过是换了个招数,不离其宗,霍沉并不意外。   ——她害羞时总是试图让这一切从源头消亡。   他眼底不可抑制地钻出笑意,令约看清,右手捏他脸颊的同时抬高左手,轻撇了下他肩,帮他转了个身。   “你还是快走罢。”撵他一句,手也收回。   霍沉极给面子,没再转身,单是头偏转过来问她:“有件事我好奇许久,你手上为何总带着橘皮清香?”   “……”令约低头看手,忽觉得手麻了麻,“是阿显从东西南北风那儿买来的手膏。”   手膏?   霍沉默默记下这等东西,决定往后挑不同气味的送给她,日日都用不同的最好,到时候……   思绪翻飞,也不知他最后想去哪儿,只知他浑然不觉地痴笑起来,看得令约莫名警惕,不满道:“你愿痴就接着痴罢,我回屋去!”   “等等,”霍沉恍然回神,望着少女斟酌再三,留下五字,“晚些时候见。”   令约茫然回望他,他却不再逗留,带着马儿潇洒走开,绕过院西的梅树与秋千,彻底消失在廊脚下。   ……   什么叫晚些时候见?她分明才告诉他后半日都歇在家里的。   她心不在焉走上踏跺,一进堂屋便撞见郁菀从板壁后出来,郁菀一见她,顿生无奈:“瞧你,总不戴帽晒得脸通红。”   令约:“……”   可这并非晒红的。   郁菀嘴里数落她一句,手里却已斟上杯水,递交给她:“怎么才回来?”   纸坊纸号如何交易事先都与霍见渊谈妥,是以定不会是九霞斋那里出差池贻误时候,她原以为是她送完纸去别处买东西,结果这时她是打着空手回来……   嗯,值得一问。   令约抱着杯盏抿了抿,乖巧答她:“回来前请人去东风楼里吃了虾饼,所以晚些。”   至于说的谁人她也不必特地指出,郁菀也不会明知故问,但还是就此评论声:“你二人太过招摇些,竟还跑去东风楼里吃东西……”   令约无法反驳,心想可不就是招摇么?还不知今日过后会传出甚么奇怪话呢。   不过现如今城内有关他们的传言已是铺天盖地,这也算不得什么,顶多不过再添一则谈资罢了。   她并不介意这事,犹且教那五个字困着,总觉得霍沉话里有话……   “说你呢,发甚么呆?”   令约醒悟,反问郁菀:“娘,黄历在何处?”   “……”郁菀语塞阵,从前她觉得家里最傻的当是阿显,近来才隐隐萌生出倒戈念头,最傻的似乎还是眼前这位。   她指了指偏屋,不欲说她,自去窗边摘百合花瓣,不多时,但见少女从偏堂出来,提着裙摆小跑去阁楼上。   郁菀见怪不怪,进厨屋里清洗花瓣和绿豆,预备做些绿豆百合粥消暑,结果不多时又见令约来了厨屋,仍顶着张红脸。   “又做什么来?你好生歇着去。”   令约摇头表示自己不是来掺和厨房事的,道:“我是想烧水沐浴。”   “……”郁菀挑眉,“昨儿夜里刚洗过的是谁?”   “那是前日夜里!”   郁菀失笑:“越发呆了,就算要洗也应晌饭过后再洗不是?”   “……”似乎也是,令约讪讪,为自己这番举动尴尬到手指蜷缩,“您先忙着,我想起还有旁的事要做。”   说完掉头跑出厨房,回了阁楼卧房。   不应当不应当,他只说了短短五字她怎能如此会意?万一是他说错,她曲解来岂不是白白焦灼番?   她寻来闻慎送来的小轮扇,躺去床上一个劲地对着脸摇,意图吹风冷静冷静。   小轮扇,危。   ***   待到飨饭后,贺无量吃了两盅酒便坐去廊下吹风,他近来抄纸一抄便是整日,归家后再不及从前勤劳。   令约帮衬着郁菀洗过碗碟,从厨屋里出来时见阿显还趴在桌子念书,有意问他句:“怎不去找云飞?”   近来天暗得晚,阿显飨饭后常带着功课去找云飞,两人往葡萄椽下一坐,一个看书,一个刻字,偶尔还交换顽上会儿,很是和睦。   “去了,人不在,道是有事去城里了。”小少年惋惜答道。   令约默尔,若有所思,憨头憨脑如阿显当然没能觉察,接着在那儿深情念书,听得窗外贺无量连打数声哈欠,最后一个不小心睡了过去,郁菀出去寻他时哭笑不得,忙将人撵回阁楼上歇下。   天幕霞色落下,天色渐渐浓黑,静谧小楼里只听得晚风拂林与溪水流淌的声响,从小楼外边看,亦只少女闺阁里亮着微光。   窗牖大敞,竹帘卷起,夜风大剌剌吹进屋,令约和衣坐在床上,面前摆着三枚通宝——两枚正面朝上,一枚背面朝上,正面胜。   她看清后蹙了蹙眉,收起铜钱再摇一次丢下,这回干脆变成三枚都正面朝上。   正面朝上,意为不睡。   “……”她被几枚铜钱气到无语,愤懑想,夜里不睡还能做什么,难道真要等那人来见她面么?万一那话真是他说错呢?   可她会意的似乎也没错,黄历上的确说今日是个极好极好的吉日,家里的黄历是官家亲印,绝非盗版,定不会错的。   思及此,脸颊上蓦地一疼,少女吸了口气,手招呼去脸上,可惜稍迟一步,没拍到蚊虫只拍了个寂寞。   气哺哺叹息声,这才想起去关窗,走到窗边发现霍沉那里漆黑一片,瞬间屏住呼吸。   怎的她如此蠢笨!   竟不知早些来窗边看!   人家早早熄灯歇下,她却还傻乎乎抛铜钱,人比人气死人真是半点不假!   她内自恼起自己,关上窗,回到床边捏起驱蚊香囊,药香浓郁,恰是她最最不喜的气味,但为了驱蚊虫只能这般……   架子床四角各挂一只香囊,她跪在床边,伸长胳膊去捏里侧香囊时忽听声后传来响动:“笃笃笃。”   令约停下动作,僵着胳膊仔细听。   “笃笃笃。”   听声是窗畔传来的……一时间,少女脑海中晃过无数念想,最后仅抬手挠了挠左边脸颊,适才蚊子叮过的地方已现出一个包。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脸上有包时才来,她腹诽声。   “笃笃笃。”   窗外的信使催促个不停,她总算慢吞吞挪了过去,一开窗,咕噜便热情扑来她怀里。   令约抱住它往底下探了探,先时还黑洞洞的庭院此时已是亮煌煌一片,院前的小道上,一人站在月季花丛旁提灯仰望她。   心跳怦然变快,她有些难堪地想:刚才倒冤枉了他,也不知他耳朵有没有红?   她垂下眼眸,将胖乎乎的咕噜转了圈,在它脚边找到个小信筒,比最初传信时专业得多……取出里头的小纸条,咕噜识趣飞回霍沉那里,她也后退一步避开霍沉的目光,展开信纸。   两纸宽的纸条上只留下三个小字——久等了。   因这短短三字,少女唰的红了脸,心跳得更快。好生厚颜,说得就好像她盼着他似的,她分明是摇铜钱摇出正面才勉为其难等着的!   她心虚想道,恼羞成怒关了窗,下一刻便蹲去角落盥匜处往脸上浇了把凉水,努力镇静些。   好极,这才像她。   她摆出最像自己的表情,走去床头拿起灯盏,小心翼翼地出了卧门。   黑魆魆的长廊里,烛影轻跳,每走一步脚底便传出细微的咯吱声,生怕吵醒其余三人,令约脚步落得极慢极轻,直到下了阁楼才缓慢吁出口气。   绕过板壁,堂屋里豁然变亮,隔窗看去屋外,廊下好似挂了一排灯笼,比屋后亮堂堂的小院还显夸张。   她慢吞吞走到门边,迟疑片刻后取下门闩,拉开半扇门。   廊下被人挂上八盏灯笼,辉煌如昼,放眼望去小院里,溪畔梅树上、院前篱笆上、院西梅树以及秋千上全挂着灯笼,却一个人影都不见。   令约环顾圈,终于踏出门槛,落脚之际踩到什么。   低头一看,一截绿得发黑的花枝上顶着朵极其红艳的玫瑰,她愣愣捡起它,起身前顺势将灯台搁到廊椅上。   玫瑰刺显然让人处理干净,花枝上光秃秃的,她捡起来掸了掸花瓣上的尘,甜丝丝的香气瞬间钻进鼻息间,她又转头张望圈,仍不见霍沉出来。   无奈,只好亲自去院里,下踏跺时,又在台阶上捡到两朵玫瑰,她隐约想明白,低头寻起地上的花,从踏跺底下一路走到秋千椅旁,手里已有十八支玫瑰。   她立在灯笼下,朝屋侧轻咳声,随后便见霍沉笑着从迴廊石壁下出来,怀里抱着极大一束玫瑰。   溪畔吹来的风原是凉爽的,可吹到她身上似乎是遇到个火炉,热得厉害。   霍沉走近她,秋千上昏昏的光照到他脸上,好看到教人挪不开眼,她盯看良久,唇瓣轻启轻合,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只喃喃问他句:“你种的?”   “嗯,除了花苞其余都在这里。”   听是这般,她低头藏住脸上那点雀跃,毕竟前几日她还以为他爱玫瑰爱到一朵都不肯送人,岂料霍沉极不给面子,勉强腾出只手戳来她左颊上,害她被迫抬头。   “做什么?”   听起来有点气鼓鼓的意思,霍沉轻笑:“替你赶蚊子,都咬出包来。”   “……睁眼说瞎话。”令约咕哝声,也越发不满那只蚊子。   “我接下来的确要说瞎话。”霍沉望着她,收回停在她脸颊上的指尖,手探到玫瑰花束后。   “今日月圆花好,贺姑娘可是该考虑考虑收下我的玉了?”   称得上是开门见山,话落,近乎眼熟的蝴蝶佩玉从玫瑰花束后露了出来,他提着穗子晃了几晃,鸭黄流苏在花上一扫一扫……   开得极艳的玫瑰大约是痒得颤了颤花瓣,香味益浓。   令约看它几眼,转回注意看向霍沉,他眼底亮藿藿的,似是反着白玉上的光亮,又似盛着清辉。   忽然间,她想到什么,仰头看天。   亮灿灿的夜幕上满是星星,并不见所谓的月。   难怪早间要她看天看月,原是为了凑齐“花好月圆”?虽说早间的月并不顶圆,可他也说了这是瞎说,似乎无从指摘。   她盯着满穹星星细想着,末后微微低眼,右手举起支玫瑰:“一个问题。”   “嗯。”   “倘若我相貌平平你还会这般问我吗?”   霍沉没想通她为何会问这个,仔细想了想,就要开口,却被一朵玫瑰亲了亲唇。   少女举着玫瑰,脸红彤彤道:“算了。”   他头向后躲开玫瑰:“为何算了?”   “将心比心,你若问我这个我也很难答的。”她收回玫瑰,途中瞄了眼他指尖上勾着的玉佩,利索收来手上。   霍沉惘惘,预想中的雀跃因她举动过快迟来几步,后知后觉才感到膨胀。   “先说好了,”少女睁圆杏眼看他,“从没有人像你此前那般教我委屈过,往后你若又招惹我,我定将它还你。”   膨胀没多久的人瞬间悬了身,郑重许诺道:“绝不会有那么一日,若真有,你先打我一顿,还没消气再说还玉的话。”   令约笑出声,后将手里的玫瑰全塞进他怀里,只留下右手上一枝。   “我养不好花,你还是自己留着罢。”她不解风情,刚许诺过不会教她委屈的霍沉只得委屈收下它们。   令约始终觑着他,等他收好花枝,抿笑道:“有一事我改了主意,现在就要说给你听。”   霍沉怔然,试问:“上回为何回绝我?”   她点头,绕过他怀里那束多到挡道的玫瑰,站到他侧边,踮脚在他耳旁低语几句。   “好了,明日见。”她说完退后一步,见霍沉毫无反应,笑着往回走。   他用五个字害她从白日纠结到夜里,她也该还他一报,她可是最记仇的。   她脚步轻快回到廊下,甚至忘记廊椅上被风吹灭的烛灯,只记得回头看霍沉,他还站在原地,玫瑰满怀,怀疑满怀——   自我怀疑。   作者有话要说:  我洒眼,写的和想的完全是两样,想象中农历版五二零和玫瑰花是很洋气的,结果……和霍老板同款自我怀疑(。   不过还是要恭喜他!终于可以把提亲提上日程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琚年 6瓶。 第68章 玫瑰卜   “嗐呀爹你撞倒我了!”   “嘘, 快起来。”   “你二人快点——”   板壁后窸窸窣窣,令约进门后当下僵住笑脸愣在原地。   须臾,反应过来甚么,心底咯噔两声, 门也不掩便疾步绕去板壁后, 恰巧撞见阿显拍屁股起身。   郁菀手里掌着盏灯, 立在楼梯上等他, 微弱的烛光里, 阿显愣愣看向少女, 磕磕绊绊叫她声:“阿……阿姊。”   郁菀:“……”   贺无量:“……”   三人齐齐探头看她, 面上或多或少都显着心虚和尴尬, 令约却慌乱到一概忽视, 反被他们看出身虚汗。   手里握着玫瑰和玉佩瞬间变得灼热烫手, 直到手心里也冒出汗她才找回思绪。   倒楣……   她暗暗想道,其余三人又何尝不是这般念想, 都不知道怎么启齿时多亏阿显发憨:“阿姊莫慌!我们什么都没瞧见、什么都没听见的!”   令约一听,只觉脸颊比先前还要滚烫, 所幸此处只有黄澄澄的光, 没人瞧得清她脸上甚么颜色。   “休听他胡说,我们——”贺无量紧跟其后训斥阿显,但说到一半顿了顿声,挠头低语,“确实没听见什么……”   郁菀无奈扶额,将烛灯往贺无量手里一塞,越过父子二人下楼来,走到令约跟前,道:“都是憨人憨语, 不必听。”   令约深埋下头,总觉得头顶滋滋冒出热气。   “不过我这里有些正经话需得你听,回屋我告诉你。”说着不给少女回应机会,托着她后背上阁楼去,途经贺无量时冲他扬了扬下巴。   贺无量忙掌灯跟上,上到阁楼后将唯一一盏灯交还到她手上,转头和阿显摸黑回了各自屋里。   郁菀这头进了令约卧房,看向少女努力遮掩一路的花和玉,引她坐到床边,放柔声道:“不必如此紧绷,他们虽说得憨,却也是实话,我们的确一个字都没听清。”   其他两人这么说,令约只当他们是在诓自己,但郁菀不同,她也这么说便是当真没听见,令约为此稍稍松和些,然而下一刻又听郁菀接了句:   “不过么,也的的确确在门边观望了会儿,见你回头才匆忙往回撤,岂料还是被你发现。”   “……”   令约复又烧红面耳,垂头看看手上两样东西,小心翼翼将它们送到枕边,然后抬头对上郁菀的打量,坦荡道来:“我收了他的玉……是他娘亲留给他的。”   “换句话说,是你应下他了?”   “嗯……”令约顿了顿,“不过我随时能还给他的。”   郁菀失笑:“这才刚收下怎就想起还人家,若是见渊听到岂不是气闷?”   其实他已经听到,令约腹诽声,眼神避开她,弱弱解释:“我是说,娘若是觉得这样不成体统我也能还给他……”   “噢?当真?”郁菀反问。   听她语气像是真在考虑此事,令约惊得睁大眼看她。   当然不做真!她这分明是在以退为进……若真这般做了,那人还不知会哀怨成什么样。   难得见她将什么心思都表在脸上,郁菀不敢再逗她,只笑着哼了声:“你以为呢,我们若真是那等古板人物,霍见渊还能折腾到家里来?”   令约瞢然,听郁菀讲起那时他们在书院里与霍沉的谈话。原来那时起霍沉就与他们直言,道是想先征得她同意,后面的事唯有看她回应与否再议……   “这话确实如我们愿,没有不应的理,”郁菀说到此处忽地绵叹声,像似隐去了甚么话,再开口时只是道,“我们从不按甚么体统规矩于你,姻缘大事也一样,顶多不过替你掌掌眼,凡事还是由你自己做主。   “说来,虽我此前从未说过甚么,但私心里还是想你觅得个好郎君,他日成家后还有好些话要同你说呢。”   “什么话?”   “怎么,急着想听?”   急着想听不就是说急着嫁人么,令约忙甩甩头。   郁菀笑意温柔,这才道:“好了,我来只是想劝劝你切莫因我们几个负担过重,我们就算知道此事于你也无妨碍,再来偷看这事是我们不对,得向你赔个不是……其余的便留你自己慢慢儿想。”   她说着起来,叮嘱句,“早些歇息,我也该回屋去。”   令约从头至尾都被她牵着鼻子走,这时起身送人,到门边时郁菀骤然停下,回过身:“还有一事。”   “甚么?”   “最后我没看清……”郁菀压低声,神秘兮兮问,“你可是在见渊脸上那个了一下?”   饶是开明,郁菀也没能把那话说明白,令约却一下子听懂,她说的“那个”似乎是指她那枝玫瑰对霍沉做的事。   “娘!”她抬高嗓门,怕被另两人听见,即刻降下声,“我只是和他说了个秘密,不是那事……”   “原来如此。”郁菀喃喃声,笑着认下不对,真正离了她这儿。   门掩上的瞬间,一室光亮疏忽黯淡,仅有的光还是从窗外来,令约站在原地,手背贴去脸上试图降降温。   静了会儿,就着微光到床头找到那枝玫瑰,又从窗边拿了那截刻字的竹筒,到角落里舀了些清水灌进竹瓶中,插花放到桌上。   花香甜淡,她顺势坐到桌边,一手支颐,一手挠挠花瓣,脑子里说很乱却也很空,空到不知该从哪处想起。   愣了半天,还是窗外的亮光先灭下,她转头,见窗里窗外都黑成一团,总算决定解衣躺下。   然躺下后并不睡,而是将枕边的玉佩摩挲个不停,最后索性两只手举起来把玩。   暗夜里,蝴蝶玉佩反出幽微的莹白光芒,她看着看着,忽然在床上滚上半圈,摊下胳膊,蒙住脸。   不好,她定是让对面那位痴相公传染了,竟笨笨痴痴抱着块玉笑。   她慌忙将玉藏好,转身背对它,闭眼。   与此同时,相距不远的另一座小楼里也有一人辗转难眠。   一直到月上中天,清辉透过窗扇,令约再一次睁开眼……仍不见睡意,脑袋里说很空却也很乱,乱到东也想想西也想想,这会儿已想到霍沉这时会在想什么——   她笃信他也没睡,毕竟她才收下他的玉,更何况她还将那个秘密告诉他,当是两倍的睡不着。   她盯着地上那团皎白的光,想起霍沉听完那话的模样,嘴角翘高,俄顷想起另一回事,蹙了眉头。   她好像忘了拿灯,还忘了关门……   ***   夜里晚睡,日里自然也不会早起,甚至醒来后还有些眼涩。   令约坐在小桌旁吃粥时还在揉眼,郁菀坐在她对面绣手帕,一边挑眼问她:“今日还去纸坊吗?”   “我再想想……”   去的话,十之八.九会遇见霍沉和她同去,那样的话,面对面时兴许会有些害羞。不去的话,又没什么道理,迟早是要见他的,早晚并无差别。   她吃完最后一口凉粥,衡量出结果来:“要去的,今日还有几件九霞纸要整理呢。”   郁菀并无异议,只问她:“前些日子让你劝他的话可说了?”   “说了,但他不听我的。”   不听这话倒不反常,郁菀点头放任她去……家里个个儿都是忙人,她乐得清闲。   出门前,令约被郁菀勒令戴上顶帷帽,她走到院里,四周看看。   迴廊上空空荡荡,篱笆和秋千椅上也光秃秃,两棵梅树上只见春节时她挂上去已经褪色的小灯笼,不见甚么大灯笼……   若非早间她还看到那块玉佩和那枝玫瑰,几乎要以为昨夜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她晃过神,斟酌下拐到院东,走小道去后面,见到屋后葡萄架的瞬间,椽下的人也见到她,唰地起身,越过篱笆看她。   令约揭开帷帽前面的纱,往前走几步,看清石桌上摆了大堆的玫瑰花瓣,好奇问他道:“这是做什么?”   “在占算。”霍沉话接得利落,但呆。   令约歪头,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他从一旁拣来朵完整的,阔步走出庭院,到她面前细心解释:   “数有奇耦,花瓣亦有奇耦,我随手拿上枝,一片一片摘下,一瓣叫‘贺姑娘会原谅我’,一瓣叫‘贺姑娘不会原谅我’,数到最后剩下谁便以谁为准。”   令约听得睁圆杏眼,仰头看他。   “那数到最后是什么?”   “是‘贺姑娘会原谅我’,”霍沉喉结动了动,压低了声,“贺姑娘怎么看?”   贺姑娘牵唇笑笑,认真道:“你当着我的面‘占算’一次就知道了。”   闻言,霍沉脸色一僵。   实不相瞒……他数了整早都是“不会原谅”,这些他亲手种下的花似乎个个儿都恩将仇报,他先数“会原谅”时到最后一瓣必然是“不会原谅”,反之亦然。   “怎么?难道你在骗我?”   霍沉也不知怎的就把排演了整早的甜言蜜语说成送命话,她一反问,当即摇头,接着认命低头数起来。   “这第一瓣……”他摘下一瓣,目光上移些许,对着令约暗示,“是‘贺姑娘会原谅我’。”   “嗯。”   他又低头摘下第二片花瓣:“这是不会。”   “嗯。”   会与不会一来一回,霍沉“会不会”“会不会”地念了二十个来回后终于停下……嫩黄花蕊在阳光下齐齐招手,其旁只剩两片花瓣,下一瓣是会,再后便是不会。   停顿过久,令约似笑非笑抬头:“在想甚么?”   “在想今年过后掘了这些玫瑰。”   实在忘恩负义。   霍沉瞳仁里写满郁闷,和少女亮晶晶的眼有着天壤之别,她为他的话发笑,手伸去那朵仅剩两片花瓣的玫瑰上,轻轻一扯。   霍沉微愣。   “好了——”她笑吟吟道,扬手丢下两片同时揪下的花瓣,“ 贺姑娘会原谅你。”   作者有话要说:  嗷,我觉得这个玫瑰卜又蠢又甜!还土(。   然后在此敬告并不存在的广大男青年,没有善解人意的女朋友千万不能这么玩儿。(虽然我们阿约是报完仇才善解人意的(。   这两天纠结了下要不要先写小时候番外出来,但是碍于我越来越强迫的强迫症,我还是决定正文完结再写。可以稍微剧透下,阿约小时候不是瘦瘦丑丑的吗(其实这也是有原因的),霍老板得罪她就是在这件事上(太惨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好酱酱子 2瓶! 第69章 每牵手   制浆房里, 舂料碓啪嗒啪嗒响个不停,令约一到纸坊便被人叫来此处捣纸药。   虽她本意是想去晒纸房看看……但到这时也只能老老实实抱着角落里的藤蔓去清洗,因霍沉同在,二人合力抬着木盆到清溪岸畔。   岸畔有棵歪脖子松树, 树冠支到溪面上, 眼下刚好投下团黑影落在岸边。   令约就地蹲下, 觉察到脚底的阴影时, 转头瞄了眼霍沉, 见他整个人都处在阳光下, 连忙带着木盆往树根旁挪了挪, 招他道:“你也来树荫里。”   霍沉抬头, 眯眼看了看快攀到头顶的太阳, 若有所思地进了阴影地。   令约从盆里抱出些藤叶, 一边瞅着他,没忍住问了句:“在想什么?”   “在想夏日里什么样的住所住着最舒适。”   他忽然说到这处, 莫名其妙但格外认真。   “……”令约静静觑着他,从前常听云飞说他对住所要求严苛, 这下倒是亲眼见识到他如何在意——恐怕无时无刻不想着, 不由得附和声,“可想到了?”   “大致想到,”霍沉帮她抱出余下的藤叶,搁到岸边,“毕竟从春日里就开始琢磨。”   令约扫他眼,笑盈盈将手伸进溪底,沁凉沁凉的水淌过指尖,她拨了拨水花才接着话问:“怎样才最舒适?”   “足以消夏便是舒适。”霍沉轻车熟路洗起藤叶,捋话道, “竹坞傍山临水,夜间纵然是凉爽,可白日里就不比东岸荫翳满地,故而夏日居室前也当种几根竹,最好是湘妃竹,或是在窗前种几本芭蕉。   “再者是要驱蚊,夏日蚊虫肆虐,除了必要驱虫之法外,还当在屋前屋后种些驱蚊花草,窗上摆些,不但能赶虫子,吹风时还满室生香。   “再引活水建一架扇车,扇车旁砌座水阁,此处乘凉必然舒适,此外冬日里还需贮些冰,待到夏日吃来清凉用来爽快,惬意至极……如何?听来可还舒适?”   又是这招……   令约识破他的招数,将已经洗好的叶子丢进盆中,打趣似的道:“当然,连你这般讲究的人都觉舒适,我们又怎会觉得不好?”   “这是哪门子讲究?”霍沉问得认真,全没听出她在影射他挑剔,还和她解释,“无非是惬意至上,真要讲究,可考量的还很繁杂,我尚且没那等雅致。”   令约低头偷笑,捡起叶子再抬脸时又变得一本正经:“总之比我要讲究。”   这下霍沉倒是点了点头,似乎也赞同了这个说法。   令约一噎:“……”   虽是实情,但大可不必点这个头!   不比人讲究的贺姑娘胡乱丢下洗好的叶子,接着去扯一串猕猴桃叶,藤叶稍有些长,霍沉放下叶片后正好来帮她。   各种藤叶被乡人们收到一处送来,相互攀缠各自牵连,抽藤时难免会抖落些叶子,霍沉才一加入,便立刻牵连到一颗弱小可怜又无辜的小杨桃——   只见它被绿藤猛地带到半空,又倏忽跌落,“扑通”一声落到水里。   杨桃尚小,重重跌水后快便从水底浮起,将要被溪水冲走时,多亏令约眼明手快救了它,而霍沉……眼不明手不快,手伸出去后一把握住的是少女握着杨桃的手。   “……”   令约一滞,他也一滞。   二人手停在溪底,水本清冽,可淌过他们时隐约变成热汤,说不出的灼手。   再烫下去,杨桃就该熟了……令约恍恍惚惚想道,而后盯着某人十足漂亮的手问:“要抓到什么时候去?”   霍沉一听,有如雷击,顿时弹起手:“情急之下,并非有意。”   至于甚么情急,大概是救杨桃心切?   解释完,霍沉无端生出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感,猜想许是因为他本身就想握她的手这才如此。   见他反应呆呆的,令约含糊嘀咕声:“又没说你是有意的。”   说着慢吞吞收回手,兀自摊开手心。   小杨桃绿中带黄,五条棱角边缘还带点粉红,煞是可爱,她想了想又把它送给霍沉,接着洗藤叶。   霍沉收下杨桃,过后便有些心不在焉,捡起几片杨桃叶漫不经心地冲洗着,眼却不经意瞟向少女的手。   按理说,她的手他已触碰过好些回,不该再像个小毛头……可他刚刚还是遏制不住胸腔里的心跳,这是为何?   他纠结着。   令约那里已洗好一串藤叶,放进盆中再次薅来把小叶片到手里,探到水底边摇边晃,自在得像两条小鱼,然后某只“小鱼”就被人轻握住。   “……”   令约杏眼圆睁偏转过头,不自在地烧红脸,试图用言语反击他:“怎的变成个痴汉?”   痴汉霍沉虽说腼腆,却也没松开她,而是道:“我想印证一事,需你帮帮我。”   “怎……怎么帮?”   趁她迷茫,霍沉轻轻取走她手里捏着的叶片,一并丢去盆中,而后借着水势,将她的手缓慢舒展开。   令约紧盯着没在溪里的手,暗流缓缓淌过,像是有一团软绵而光滑的东西团着她不住揉捏。   再看向旁边,霍沉也将手张开,手心朝上,潜在溪底徐徐游来她手下,继而向上……一把扣住她。   令约五指微僵,但在流水的按摩下很快又恢复灵活,按捺着甚么,也微微蜷缩,轻扣住他手背。   十指紧扣,松树上传来蝉鸣声都不怎么聒噪。   “如何?”她看向他,强压下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问道。   “嗯。”   “‘嗯’是何意?”   “是说我从中得了印证……”他这般说着,手腕轻轻使力,带着她的腕在水中转了半圈,“书上说十指连心,想必正是这个缘故,每每碰到你我心下就跳得极快。”   令约直怔怔看着他,话有些呆:“你少骗我,十指连心岂有此意?”   “难道只我一人心跳得厉害?”霍沉真诚发问。   当然不止……   令约心下这般想着,而后心跳更快,索性抬起另一只手,借湿漉漉的木槿叶拦住他嘴巴:“你还是闭嘴罢。”   霍沉轻笑,从她的举动中得了新的印证,笃定“十指连心”必然是这么个道理。   “咳——”令约被他笑得难堪,晃了晃被他牵住的手,示意声。   烈日炎炎,在水底牵手纵使出汗也感知不到,相反要多舒适有多舒适,霍沉最后品评下,总算恋恋不舍松开。   令约不再和他说话,三两下洗好剩余的叶子,又与他带着木盆回制浆房里。   角落里另个少年正捣着汁,见人来乖巧叫了声人,令约颔首坐下。   捣纸药的活儿相较于其它造纸步骤是极简单极省力的,也因为此,令约总被一些叔伯遣来做这个。   她埋头苦捣,霍沉已不似前些天那样想着帮她,而是忙起别的,中途还出去一趟,回来时便坐去那个少年面前,压低声跟人说了句甚么。   令约瞅一眼他的背影,也不去探究他在做什么,反正他不论做什么最后都会让她知道……她安心捣汁,快捣好时总算见霍沉坐回原位,不过手还背在身后。   “藏了什么?”她狐疑问。   “你捣好再告诉你。”   “……”她默念声幼稚,实际上动作比谁都快,半盏茶时不到便结束手下工作,挺直腰板看他。   霍沉笑意更甚,右手从背后伸出,只见一把奇奇怪怪的东西在他手里开了花。   仔细一看,细细软软的篾条上被人戴了顶“杨桃小帽”,杨桃被人横着切开,一片一片扁扁的,五个棱角看上去更像是一朵尖瓣花,有大有小、有黄有绿,轻轻一摇竹篾,便各自颤起来。   “你养不好花,这个放进瓶里同样好看。”   令约吃惊看着他,咕哝声:“你究竟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她越发招架不住他。   霍沉理所当然答她:“无师自通而已,一见到你,所有心思都活络起来。”   “……”   的确活络,连话都一套一套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夏天牵手就是要在水底牵,清爽!   古代叫人痴汉是骂人笨蛋嗷,虽然这章的确蜜汁痴汉。无师自通霍见渊,太骚了_(:з」∠)_   有点短小,不过我真的尽力了,最近身心俱疲。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ris安柒 10瓶! 第70章 黄梅雨   制浆房往西便是器械房, 器械房较小,其后留下一丈宽的地方设了条窄道连通制浆房与抄纸房,令约捣好纸药后便送来这边。   抄纸房极其宽敞,大抵比得过三间制浆房, 造纸木槽东西而列, 足足有六口, 如今只归东槽用——   早在彻底分槽前纸坊里就建起个同等规模的“西槽”, 在更西边儿, 最初只是为了便于教导日益增多的学徒, 如今则都是西槽纸农在那头抄纸, 日里两头也难见面。   所谓抄纸, 便是让纸浆变成湿纸张的成形工序, 最是需要拿捏准确, 甚至要求每一回使力都做到均匀,稍有懈怠, 便容易起纸疙瘩或是不成形。   做这活儿的多是纸坊里的前辈,尤其是造上等纸时, 如今贺无量与鲁广等人日日忙于抄纸。   抄纸木槽里盛以纸浆, 抄纸师傅抄纸前需用耙搅动浆料,而后趁着水浪将竹帘在槽中一荡一捞,帘丝上遂能均匀覆上层薄薄的竹料,待余水淌下,快速将帘覆去槽边的木板上,便成纸张。   如此反复荡帘、覆帘,湿纸一张张叠到一处……每抄上六七张,便需抄纸师傅再起一次耙,否则纸浆不匀纸张成形后也不均匀。   一日到头, 每位抄纸师傅大都能抄够千张,收工后只需再在纸堆上盖一块木板,挤干其中水分,翌日就能送去晒纸。   ——而纸药正是加在抄纸这一环里,为的是将来造出的纸张书写更佳。   抄纸槽对面是存储竹浆的石槽,石槽尽头是两张供人歇息、吃饭的方桌,仅有角落里的小块地方是用来存纸药的。令约搬来藤汁,兑了几倍清水进去,搅和搅和,再在霍沉的帮衬下滤干渣滓存进木桶,这才算完工。   早间她来得晚,忙完这事已接近午时,因某人常跟她来纸坊,她也不能让他呆在纸坊里吃晌饭,故而这些日子都是同他家去的,不过这时辰谈不上紧,还是能去磨纸房里瞧上几眼的。   她并不打扰人忙工,单和几位前辈招呼声就带霍沉离开,从抄纸房东门出来,再不是相连通的厂房,而是条从北面通往南面的露天通道,通道对面才是晒纸房。   若说抄纸房是“水深”之地,那么晒纸房便是当之无愧的“火热”之地——   晒纸墙由砖石砌成中空式样,中间烧火,两侧墙面覆上铁壁晒纸,冬日犹且温暖,能烤芋艿一类食物吃,夏日里则酷热难耐,在里头做工是一百个煎熬不好过。   令约走到门边,刚扫一眼里头的情形,立马顿足回身。动作之快,以至于低头追随她霍沉反应不及,当即被她撞了下。   “嘶……”二人各自吸了口凉气,后撤半步,一个蹙眉捂住额头,一个拧眉扶着下颌。   回神看向彼此时,令约忙松手关切句:“可是撞疼了?”   骨头碰骨头,哪有不疼的理?   霍沉却反驳:“不疼。”   眼睨向少女微微有些红的额头,反问声:“头呢?”   头?哦……   令约迷糊反应下,摇头:“也不疼的……”说罢,无端的有些尴尬,摸了摸耳垂,指着小道提议,“还是从外头绕一圈罢。”   磨纸房在晒纸房下一间,原本是能直接穿过去的,霍沉不解她为何有此提议,随她转身时不忘往晒纸房里看上眼,然后一眼见到两个打赤膊的青年背过身去提纸。   “……”   令约知他看见,觉得外头天更热了,生怕他接下来语出惊人。   好在霍沉只是极平淡地问上句:“往年夏日里也是这般?”   “其实并非常事,只是煮料和晒纸时火气足,这才有人光膀赤膊……”   霍沉则回想起春日里在碧岩街上听到嚼她舌根的那些话,道是同她待在一处衣裳也不敢脱,因而试探问她道:“你是个姑娘家,可会觉得不便?”   少女缓缓停下脚步,站在墙角阴影地里静静觑他,良久短叹声。   “我原先不觉奇怪,毕竟从小就见大人们这般忙工,可后来等我及笄,一些叔伯兄长就不许大家随意赤膊……要论不便,似乎是他们不便些,我即便是见到也不放在心上,不觉有什么。”   “……”霍沉挑眉,“那方才为何急急转身?”   令约转了转眼:“自是怕他们为难,若纸坊里没我这个姑娘家,他们也不必有这规矩,有时撞见,我尚未难堪他们就先遮掩起来……我怕他们不喜。”   “哼。”   霍沉莫名冷哼声,令约突然迷惑:“你哼什么?”   “没他们不喜的份。”   令约:“……”   “你才是姑娘家,他们教你看见是辣了你的眼,由不得他们不喜。”   “你又胡说,何谓‘辣眼’?”   “世味有酸甜苦辣,我既嗜甜,又爱捻酸,不喜苦辣,是以眼见到不喜的就是‘苦眼’、‘辣眼’。”   一番谬论被他说得有理有据,令约气到好笑:是爱捻酸,一酸就不知何谓友善!   她在心底暗暗嘀咕几声,口头却很正经,慢条斯理道:“人家从未招惹过你,你就不喜人家,多没道理?他们大都待我极好,我要是真像你这般想,岂不是反面无情?”   “……”   小道上阒静几息,令约看着突然默声霍沉,心又怦怦乱跳起来。   “我是说——这事的确是我给他们添了不便。”她伸指戳向他略显深沉的眉心,但还没触碰到指尖就慢慢下移,停到他胸前,“你心里向着我,但不能万事都偏心于我,对吗?”   霍沉低头,愣愣应上声:“嗯。”不对。   令约仍未收回指尖,食指抵在他心口,感受到底下扑通扑通的跳法,笑眼看着他:“这也是十指连心?”   “嗯,食指连心。”   食指:……   令约当然听不出甚么“食指”、“十指”,转过这话后立即收回手,先他几步拐出小道,小跑进磨纸房里。   磨纸房不同于别处,只需做工细致,其余时候较为清闲,以故时常会有纸工家眷前来帮忙,有时甚至家中稚子也跟来,帮隔壁晒纸师傅收收纸一类。   此时磨纸房里正好是两对中年夫妻在忙,见令约是跑着进来,两个妇人还打趣句活泼不少的话,等霍沉跟进来,两人眼神又变得别有深意起来……令约只待了小会儿便被看得不自在,索性带霍沉告辞离开。   ***   烈日当头,杨桃花束上的五角杨桃反出浅黄浅黄的光,像极了在白日里发光的星星。   令约拿着它晃来晃去,纵使霍沉只能看见她头上的帷帽,也觉察出她心情愉悦,路过蜻蜓湖时,忽地叫住她:“等等。”   令约偏头,霍沉已朝蜻蜓湖湖畔走去。   湖畔长着些小野花,五六只蝴蝶在岸边盘旋,见他蹲身,齐飞到他肩侧嬉戏会儿,只见他在花草堆里扒拉一番,回来时手里捏着几根狗尾草。   “送我只兔子。”他递给她狗尾草,要求道。   “……”令约嗤笑声,“我记得你从前不要我送的。”   霍沉:“……”   她那时不过才六岁,怎事事都记得清?霍沉满腹疑惑,但不敢问,只面不改色撒娇:“现在想要。”   无奈,令约只好将星星花束暂交给他,接过他手里的狗尾草,边走边缠出只绿油油的兔子送给他:“诺。”   霍沉接过,不知又从哪儿摸出把狗尾草递给她:“还想要一只。”   令约:“……”   罢,给他给他……她又埋头编起兔子,编出第二只递到他面前:“诺。”   霍沉收下,亮出更大一捧草:“似乎采得有些多,不若——”   欲言又止,意味深长。   令约:“……”   变本加厉得厉害,令约最终没肯遂他的愿,只编了只绿茸茸的小狗送给他,霍沉盯着不怎么可爱的小狗看上会儿,总算消停。   令约松一口气,重新拿回那束杨桃花。   ***   到五月底,宛阳总算入梅。   雨淅淅沥沥下了数日后天骤然凉爽许多,这些日子纸坊里仍在忙造九霞纸,因此贺无量还是很少得闲,九霞斋只能由郁菀或是令约常去。   霍沉果真如先前所说那般向鹿灵宝云斋里借来红印,但大印还是九霞斋的章,除去这两章,还有一印是纸坊里的。   纸张初上市时众多纸工还为此提心吊胆,几日后听闻不比在荣禄斋时卖得差,这才慢慢宽心,抖擞精神接着忙活。   通常忙过六月九霞纸就能彻底造过,今年分了槽,大抵上旬就能完成,到那时能造出最好的纸便是丰月纸,众人也就慢慢缓下,派出人手去培林。   这日晌饭后令约只身出门,坐在小驴背上,举着伞走上小桥时恰巧撞见一行十来人穿出竹林,对方见到她即刻熟络问好。   令约微笑颔首,与他们擦肩走过后才扶了扶额……   这行人大约是七日前冒出来的,正是霍沉请去上游除草划地、预备建新住所的施工匠人,才来头一日还特地找到她说了则故事。   道是唐太宗派人替魏征盖新房时只用了短短五日,他们虽比不得皇家匠人,但也极具工匠精神,将用最短的时间建最精致的小院。   彼时令约听得一阵脸热,还脸酸,而罪魁祸首早带着云飞往苏州去——云飞的师父离京,回家乡苏州办六十大寿,霍沉遂带着云飞替老人家贺寿去。   算来,两人已经好些时日不见。   令约想了想他,须臾甩头抛开念想——日日黏在一处像甚么话。   ……   雨天街头行人稀少,倒是茶肆酒楼里多了些闲人。   去九霞斋前令约照常买了些吃食,顺道还给店里的三个伙计买来些解闷的瓜子蜜饯,年纪最小的个欢喜收下,兴致勃勃问她道:“姑娘可听说了,我们家公子今日就能回来。”   若是令约知道,这时大概会腹诽句“大可不必特意提起”,但偏偏她是不知此事的。   她侧头看向小伙计,抱着狐疑问:“你听谁说起?”   “昨儿岑伯来店里看过,他说的。”   “……”既是岑伯说的,那定然不假,只是为何不同她说一声,亏她有时还想想他呢。   她小肚鸡肠琢磨番,转即想到他兴许是想给她惊喜,便又不小气,只装作不经意问:“可说了几时到?”   “这倒没有。”   令约无趣收住这话,到阁楼上查检起新送来的纸张,确认没有受潮后坐去窗边,向下张望会儿。   起初长街上少见行人,偶有两个路过都举着伞走得慢吞吞,可后来不知怎的,人渐渐多起来,也跑起来,像是出了甚么大事。   令约怔怔关窗,小跑下了阁楼,方才和她说话的小伙计已去门外打听,堪堪放走个过路人,回头就见少女出来。   “出了什么事?”   小伙计呆呆挠头:“他们说公子又被衙差请去了。”   令约:“……” 第71章 堪痛哭   “……”   令约语塞阵, 回神后随即退回门内,拿了伞转头小跑出九霞斋。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石板路上湿漉漉的,刚走出几步她便踩上块不稳的石板……只见板缝间的积水猛地迸出, 开成朵扇面水花, 溅湿过路人的裙摆。   她急忙道起不是, 歉然抬头时却为眼前情形蓦然愣住。   面前赫然站着个少女, 两眼通红, 像是快哭, 正是方柔。   令约被她盯得莫名心虚, 朝她解释道:“我并非有意, 你若不嫌, 我这儿还有些通宝——”   “你别得意!眼下事情还没有定论!”方柔厉声打断她, 气势汹汹地抹了把泪,一跺脚, 举着伞跑开。   竟连“丑八怪”都没叫上声……   “小姐,你等等小玉啊!”方柔的小丫头气喘吁吁追上来, 到令约边上时气哼哼停下, “丑八怪!”   令约:“……”   到底还是补上,她盯着两人一前一后跑开,疑惑那么一瞬:她能得甚么意?得意九霞斋纸货行情好吗?   可这显然不是方柔在意的事。   转念间,令约忽然生出个猜测——上月里霍沉便说检举了一人,还说过段时日全宛阳都知,莫非那则“检举”正是检举了方家?   霍沉刚回宛阳便被请去衙门、甘泽廊上忽然行人奔走、方柔红着眼向她宣泄……仔细想来,似乎是合乎情理的。   她隐约想通,不复先前紧绷姿态。   又想:本就不必操心那人,他又非败法乱纪、营私作弊之人, 虽入夏以来常被请去县衙,可那都是因别人而起,哪需她次次提这心吊这胆?   有了前两回的经验铺垫,令约对霍沉颇有些信心,因而心下从容、不再忧虑此事,只是脚步没能慢下。   ——走得再慢些,去了定抢不到好位置。   从前断不会凑热闹的贺姑娘一夕间能钻出这般想法,霍三公子必然是功不可没的……   可惜她走得再快也不及前头那些早早闻声、纷纷奔赴的人快,等她到了地方,衙署正门前已经是人挤人伞碰伞,没个落脚地。   雨淅淅沥沥飘着,砸得伞面沙沙响,令约扫了眼从阶上站到阶下、密密匝匝的人群,不由得怀想起景煦。   那位寒去公子虽看起来玩世不恭,但在这事上格外好用,若还在宛阳就好了,凑热闹时还能捎上她去前排。   说来景煦还是和霍沉他们同天离开宛阳的,因霍沉走前两日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令约相送,那日清早她便以“视察”九霞斋为由跟人出了竹坞,然后同付云扬一道将他们送至城门处。   也是在那时,他们遇见闻恪与景煦出城,问过才知是闻恪赠别景煦。   令约为景煦的离开稍稍惋惜下,而后默默朝人群边缘两个挽着竹篮的妇人走去,心想着先向她们打听打听大体情况如何。   “适……适才可是我眼花了?”   刚走近,令约便听左手边那位妇人难以置信地问上句,声音压得极低。   “没花,大伙儿都见着了……”答话之人虽没结巴,但透着股因难以置信而生出的呆劲儿。   两人合撑一把伞,所说像是甚么了不得的事,原本是要出言询问的令约姑且打住,好奇听下去。   “两年前听是得了个儿子,刚刚抱着的你可瞧仔细了?”   妇人将声音压得更低,夹杂在雨声和一片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里,连令约都听得费力,努力辨清这话后不由自主地蹙了眉……   怎的扯出个儿子?难道是她猜错,并非检举的事?可这事听起来与霍沉更是没半点瓜葛。   “的确是两岁模样,”另个妇人笃定点点头,“该是不错的。”   身旁的妇人忽的唇齿间吸了口气,就在令约以为她们停下时她又接着问道:“还有件事我始终不解,闻大人来宛阳半载,旧案审了不少,怎不见审他?不是说好些年前骑马踩死过一个外乡人么?”   话及此处,令约没理由不知她们说的谁人,骑马踩死过人是何等嚣张的事,宛阳除了霍涛又有谁能做出?连她和阿显都曾在他的马蹄下受过惊。   “嘘,人还在前头呢,这事岂是我们能过问的?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霍家终归是霍家,难保闻大人不——”   欲言又止。   “哟,你们这倒是冤枉人了。”两人前头站着的蓝衣妇人闻声转回头来,见两人好吓一跳,跟着安抚句,“莫慌,我同我相公一样,自小耳朵尖,你们这声儿旁人难听见的。”   偷听许久且听得一清二楚的令约:“……”不知不觉间竟又发掘出新本领来。   “四娘子此话何意?”   这位蓝衣妇人令约也是认得的,城里人称其为“四娘子”,相公正是宛阳有名的牙子马四,整个宛阳就数他们家知道得最多。   “我这话一是说你们冤枉了闻大人,大人年轻有为、两袖清风,是再好不过的好官,这一点目前看来是毋庸置疑的。”   不愧是靠嘴皮子出名的人家,竟用上“目前看来”这般缜密的表述。不过依令约看,闻敬之此人只要为官一日,那他就是好官一日。   “咳咳,”先前那妇人难堪咳嗽声,“娘子说得极是,那二呢?”   “二便是那霍二不曾骑马踩死过人。”   “噢?可真?”   “真得不能再真,闻大人近日已经查证过,当年霍二确乎骑马撞伤行人,但后来是那鲍聪请大夫替他医治,病愈后给人一笔钱财将人悄悄遣送出宛阳,此后不久便传出霍二踩死个外乡人尸首被下人拋去乱葬岗的话。”   “嘶——”   “此事细思难免可怖,你们回想回想,霍二可是从那事之后越发暴戾?从前只是捉弄于人,后来可是横行霸道……”   两位妇人再度吸了口凉气,令约也已听得心下发寒。   那个鲍聪委实病得不轻,彼时霍二只跟阿显一般年纪罢?他为何总是算计到小孩子头上?可他的确也替那外乡人治好了伤,于事外看又是良善行径。   到底是性子偏执,凡跟霍远有关的人,他全都恨……   她暗暗叹息声,又困惑起其它:如今鲍聪已被押送去府衙,今日之事理当与他无关,怎么她们只说霍涛,不谈里头的事?   “呀!”四娘子忽而拔高声惊叹声,令约被她吓回神,只听她道,“贺家姑娘来啦。”   话落,四周略显杂乱的声响顿时安静下来,皆顺着声朝令约看来。   “……”   令约为眼前景象发懵,此前想问的话这时一句都吐不出。   “愣着做甚?请贺姑娘来上头!”一道苍老的女声打破僵局,隐隐透出些兴奋。   “阿婆,肃静。”守在门内的小衙差提醒道,至于为何衙差守在门槛内而非门槛外,还需从“纵容”二字说起——   黄梅雨天,年迈的婆子伞也不撑便奔来衙门前观案,大人常教诲说要尊老爱幼,他们总不能由着老人家淋雨,唯有默许人到踏跺上避雨……这一默许,而后一个接一个地来了上头,逼得两人退回门槛内。   反正也不是头回有这事,大人说了不是大案也不必太拦着——要怪就怪他们宛阳县衙门槛太高,听说有些地方衙署正门前平坦着呢,真真是为民着想。   老人闻言,声音弱下些:“小官爷说得是,老身一时疏忽,忘记身处何地,”她致歉声,忙又回头低声问众人,“贺家姑娘能来上头罢?”   “能!”   众人齐声,一面默契让出条道,人群外的令约吃惊到久久没能挪动脚步,最后还是马四娘子拍了拍她肩:“贺家妹子去罢,我若不是有事耽搁来得晚,也想去前头。”   “你男人、你婆婆、你嫂子、你妹夫都在前头,竟还不知足!”有人羡慕出声。   令约看她们几眼,心底虽古怪不已,但还是不打算放过送上门的机会,收起油布伞,冒着细雨穿过人群来了踏跺上。   适才唤她来上头的正是四娘子的婆婆,宛阳有名的“闲话商”郑稳婆。   一见令约,郑婆子搓了搓手采访道:“今日的事姑娘怎生看待?”   “……”令约觑她眼。   郑婆子也热忱盯着她,不单是郑婆子,周围其余人也都如此。令约再顶不住,如实答道:“实不相瞒,我尚不知今日出了何事,还请阿婆细说一二。”   “嗤。”有人从旁笑话声。   令约转头看将去,微愣。   上来时她随意瞄了眼阶上众人,当时只见有人抱着小儿,这时才看清后面那张脸,可不就是方才两个妇人议论的霍涛么?   霍涛唇角笑意还未落下,怀中抱着可爱小儿,竟有几分慈爱相?   令约教这恐怖念头吓到,短暂扫视一眼后立马转回目光,这时郑婆子也放下高高挑起的眉毛——   她先前怎么也没想到令约会不知此事。   “姑娘怎会不知?里头两位可都与你——”马四话说到一半,被他老娘捂住嘴,“老四的意思是,里头是霍三公子和方家在对峙,我们心想姑娘多少是知道些的。”   果真和方家有关……   令约朝公堂里面看去,可惜今日天阴,隔着雨帘看不清里头是何情形,更听不清,只依稀见得一人跪在地上。   应该是方家人?   她揣测着,郑婆子已利索翻起嘴皮子:“此事我们仅是听得些传闻,具体还不知晓,传说是霍三公子检举了方公子,道其过税卡时与税官行贿,瞒报长短,匿了不少税呢!”   马四紧跟上:“不单如此,那方琦为了少纳税款,竟还跟人订了‘大小书契’!”   郑婆子再接下去:“说到底还是教那‘东西南北风’害的,那事骗了方家不少银两,之后竟也打起歪主意来。”   “娘欸,这事难说,可还记得传闻中霍远的遗嘱?说不准从方家老爷主事起就有了这勾当。”   “有理有理,那霍远称他们买山开道,垄断……”   说到兴头上,母子俩竟连一旁站着个霍家霸王的事都忘来,无处不扯上句,最后还是门内一个衙差叫他们声:“娘,四哥!”   此人正是马四那位在衙门里当差的妹夫,经他眼神提醒,两人这才及时打住,默契收回话,齐声问起令约:“姑娘怎么看?”   令约:“……”这让她怎么说?   “依我看,方琦待会儿就该吃板子。”说话的不是令约,而是霍家某无赖,众人听声俱看去他那儿。   霍涛兜着怀中小儿,似笑非笑挑着眉:“鄙人近日酷爱学习,大赜律令里凡与经商有关,都瞻阅熟读,方琦此番偷税漏税,又是收买税官谎报长短、又是与人订‘大小书契’,若不是狗胆包天决做不出这事,按大赜律令,少说处以十倍罚金。”   众人面面相觑,满脸写着不信——不信这是从霍涛口里出来的话。   霍涛浑不在意,接着话道:“倘他敢在茶盐生意上匿税,想必是要上缴去半数家产,去牢里蹲上一年半载……不过我猜方琦此人还没这胆量。”   “那、那吃板子是?”人群里有人与他搭话,藏在伞下不知是谁。   “横竖逃不过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岂不是能将人打死?”   “都说祸害遗千年,此人虚伪之至,岂会比我先去?”   “……”那、那还是您先“去”比较有道理。   没人吱声,但霍涛像是听到他们心底的声音,嘲讽道:“在诸位眼中,我霍某人是彻头彻尾的歹人,光明正大为非作歹哪比得过虚伪之徒背后耍阴招高尚?毕竟虚伪之徒会以匿税得来的绸缎低价售与你们,以此算计对家绸缎铺,而我霍涛只能为了对付虚伪之徒请诸位去闲云居白吃白喝,哪能比人家活得久?可是此理?”   话落,不少人垂下头,看似汗颜。   令约则再一次惊讶……惊讶霍涛如此能说会道,那他为何总被兄弟说得哑口无言?   “啪——”   一阵清脆声响突然传出,只见霍涛面色骤然阴沉,拉开覆在脸上的小手,冷声道:“赔礼。”   “咿呀咿呀。”他怀里的小团子挥挥小手,再朝他脸上招呼一巴掌。   旁观众人瑟瑟发抖,生怕他发怒将孩子摔到地上,又或是直接拿他们撒气。   小孩子打了霍涛两下,立马蹭去他胸口叫上声:“祖母!”   霍涛看似习以为常,并不惊讶,只驾轻就熟地纠正道:“叫爹。”   “娘。”   “叫爹。”   “娘!”   “叫爹。”   “娘!!”   两人忽玩起“你让我叫爹我偏要叫娘”的迷惑游戏,众人见场面并非他们所想那般暴怒扔孩子,松了口气。   或许这就是慈祥的父亲罢?   正想着,便见慈祥的父亲冷着脸将怀中小儿塞到霍洋怀里,小孩儿也不哭,乖巧换了个怀抱,而后抱着霍洋叫道:“伯父!”   霍涛面色更黑:“……”   霍洋:“……”求求你也叫我娘罢。   令约:“……”这小孩有点意思。   出了这么一茬事,气氛忽也冷下,衙门外恢复此前窸窸窣窣小声议论的场面,不知过了多长时候,只知雨慢慢停下。   郑婆子等得倦了,打了个哈欠:“怎的还没个结果?”   “娘不急,估计快——有人出来!”   后半句一出,郑婆子瞬间清醒,底下看不见公堂庭院的人也急起来:“快说说快说说!”   前面七嘴八舌讲起来:   “几个衙差绕去公堂后头了。”   “方家家眷出来。”   “那方小姐哭得好惨!”   “霍三也出来!”   “闻大人也出来!”   听到这里时,令约已经和庭院里的霍沉对上四目相对,他在见到她的瞬间莞尔点头点头,意思不言而喻。   “霍三冲我笑着点了点头!”   令约偏头看那位仁兄一眼:“……”大哥在想什么?   底下哄笑声:“你这呆子,你再想想人家是冲着谁笑?”   一句话引得好些人朝令约看来,令约面无波澜烧红耳根。   “唉呀板子,那几个衙差拿了板子!”   “打谁的?”   “两人押着方琦,打他也。”   “果真匿税?枉我信服夸俏他许久,甚么宛阳第一佳公子,想起来真真恶心死人!”   “马四,你近日多打探打探他,不定还做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人群里渐渐冒出不喜方琦的话,而方琦此时已被压到条凳上趴下,面朝外,脸色涨得比猪肝还红,即便隔得不算近也能清楚看到,连郑稳婆都看得于心不忍。   令约也想,方琦虚伪好颜面,当众挨板子恐怕比被“东西南北风”骗了银子还要难受……可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嘶,开打了。”传话那人都怕疼似的咧了嘴,因问了嘴里头两个衙差,“官爷,这要是打死了该如何是好?”   “我们受过严格的训练,无论多想打,都不能打死。”   “……”   里头啪啪响了十声后,总算漏出声凄惨叫声,听得外面众人都静默下来,不多时又有怜惜声音冒出:   “五十大板下去该多疼?”   “不过是漏了点税,何至于此?”   “泱泱大国,一人漏税也要斤斤计较,啧啧。”   马四听见这话,回头啐上声:“哪路不要脸的货色,明日我也去检举他。”   下面那人屁也放不出一个。   板子又落几下,院里的隐忍叫声逐渐沙哑外放,霍涛脸上重新挂满笑,回头张望眼,在人群外见到个推板车的老汉,扬了扬下巴:“老伯,送个大瓜来。”   那老伯惊疑指了指自己鼻子,须臾一拍脑袋:“嗐,竟忘了俺是来卖瓜的!”   老人家低头,从绿油油的西瓜堆里挑出个最大的,健步如飞送来人群外,众人又给他让出条道。   “公子爷,您的瓜。”   霍涛丢给他一块碎银:“看看能买多少,都送来我这儿。”   他一向行为古怪,这时也没人觉得有异,老人家欢喜收下碎银,忙退回车旁抱他的瓜。   霍涛则怀抱个大瓜看向令约,笑意不减:“今日当向贺姑娘贺喜,从此‘昭雪平反’,不必再被人说有眼无珠。”   令约怔然瞧着她。   “也当向贺姑娘赔个不是。”他望着她,说完此句倏地瞥看其他人,“该赔不是的赔不是,从未议论过人的便多骂句方琦,否则……”   围观众人眼下既觉愧疚又觉害怕,愧疚的是他们曾多嘴多舌议论人家未出阁的姑娘,恨不得替人嫁去方家似的,害怕的则是霍涛这恶棍又要威胁于人。   “否则,都别想拿着瓜离开这儿。”   啊?就这?   “呜呜呜呜——”庭院里,男人沙哑的叫声变作哀嚎,与一旁的妹妹齐声痛哭。   真惨,但哪儿有瓜好吃?   作者有话要说:  偷税漏税不可取,阴阳合同不可取!不然就要和琦琦齐齐痛哭(天呐这是什么正能量小说(狗头   樱桃:怎么看待偷税漏税行径?   阿约:可恶!   霍沉:可恶!   樱桃:其实你是在吃最后这个环节的醋吧(。   小学鸡霍沉:可恶!可恶!   终于首尾呼应完了,不愧是你!东西南北风!那么,樱桃煎到底能不能在下一章完结正文呢?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琚年 8瓶;鱼鱼 3瓶;葶苔娄各 2瓶。 第72章 回眸望   “姐姐!怎么你也来了?”   云飞兴高采烈从衙里跳出, 停在阶上问起令约,霍沉信步走在少年身后,脚步亦随之停下。   令约瞄他眼,而后才意有所指地答小少年:“正好在九霞斋, 见街上好些人跑, 打听之下就听说有人又被请来衙里。”   她将“又”字咬得极重, 说完再睇某人一眼, 霍沉睨着她, 同样颊边带笑, 不过要比云飞淡然得多。   “嗐, 我方才只顾着看人挨打, 不曾瞧见姐姐, 还想着回去后说给你和阿显听呢, 岂料你亲眼见着!”云飞哪儿堪得破两人“眉来眼去”的事,边说边侧身看向堂院里。   眼下退了堂, 方家众人乱乱哄哄围去方琦边上,该哭的哭、该闹的闹、该脸黑的脸黑、该脸红的脸红、除此外还有群竭力充傻装哑巴的仆人。   此景颇有几分荒诞, 荒诞中又不乏凄惨, 倒让人不大好意思笑话他们,尤其是见着方胜的大黑脸和方琦的大红脸后,更教人替他们难堪。   “唉,自作自受,自取其咎。”   云飞好不深沉地叹了声,引得令约也偏头看上眼,想到郁菀曾说过的话,心想或许这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怨不得别人。   “罢, 趁雨停紧忙走,省得他们出来觉得我们是在看他方家的笑话!”云飞回头劝道。   ——此前围聚在衙门外的人大都稀疏散去,想必也是抱着这般想法。   “嗤,”霍沉笑他声,不留情面地揭穿他,“你难道不是在看笑话?”   “善哉,眼下已替人尴尬,无心笑话。”   云飞贫嘴句,霍沉不再接他的话,抬手撇向少年的肩,不轻不重地将人别开,自己上前一步。   看着某人理直气壮插到两人中间,云飞好一阵语塞:“……”   幼稚!   令约也不觉莞尔,低头时笑弯杏眼,伸出手里的伞指了指踏跺底下,低声道:“走罢,我可不想等他们出来。”   霍沉极自然地应下,随她走了两阶,这才听明白似的问她:“为何不想?”   “我又非为他们来,教他们见着只怕是要自作多情的。”   她可没什么闲心看方家的笑话,只觉这家人颇为滑稽,从方胜到方琦、甚至是方柔和她的丫头小玉,无不爱自顾自地说话,就好似活在梦里……她从未和那兄妹二人正常搭过话,还是少见为妙罢。   可她这话在霍沉听来只有一个意思:她是为他而来,其余全不在乎。   有人笑意渐深,然而刚走下踏跺笑容就消匿去。   只见霍涛抱着个圆眼小儿从石狮一旁绕出,笑眯眯说起瞎话:“许久不见三弟,竟在这里遇上,真乃缘——”   说没说完,怀里的小孩儿忽然挥手打断他,乖巧叫人:“叔父!”   霍涛:“……”   令约挑眉看向霍沉,霍沉被盯得略为费解,不过还是答了句:“此前见过一面。”   “……”   听是如此,令约转回目光打量起那小孩儿,见小家伙忽对她咧了咧嘴角,不由暗自惊叹:想不到才两岁的小儿就有此等记仇天赋,伯父、叔父都肯叫,唯独不肯叫爹,倒有些意思。   “笑什么?”   霍沉盯着她问,令约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在笑,忙收敛些:“想起件好笑的事。”   说罢,觉得这话像极了此前霍沉对那位寒去公子说的话,他那时是笑话人家手碰了童子尿,而她这时是在笑话霍涛被儿子记仇。   定是被他带坏了!   她理不直气也壮地想,而后心虚别过眼,谁也不看。   霍沉虽不知她心底弯弯绕绕想了些甚么,但眼底满是笑意,端详许久才隐约觉得不对,凤眸乜斜瞟向霍涛。   “……”   霍涛忽被冷飕飕的目光凌迟遍,撇了撇嘴,不再与人拐弯抹角,直言道:“几日前得知个秘密,三弟若想听来不妨稍留片刻。”   两人目光交汇,霍涛意味深长地朝衙门里瞄上眼,霍沉稍加思索,随后转头与令约商量:“稍后我去九霞斋寻你。”   令约听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然后又听他差云飞随她一并去。   云飞自然也没参透他们这是要谈甚么,同令约走到拐角处时回头看上眼,发现两人还立在原处,不由嘀咕声:“怪哉,什么秘密如此厉害?三哥竟肯应下那无赖。”   似是在喃喃自语,又似在问令约。   “是有些奇怪,”令约附和半句,却不揪着这事谈,而是问小少年,“不是才进城就被请来么?如何不见车马行李?”   “噢,教阿蒙赶去栗香园等我们——”云飞说到这处及时打住,疑惑拖长声,“欸?”   “怎么?”   “姐姐可觉古怪?这案审了有些时候,依我二哥秉性想必早该赶来,可为何到了眼下还不见人影?”   令约顺着少年这话琢磨琢磨……   据她所知,付云扬待这两个弟弟是掏心掏肺的好,此事从城门处一路闹到衙门里,付云扬理应知晓才是。   “必是教甚么事缠上了!”云飞笃信道,好不操心地皱起眉头,决定就此改道,“还请姐姐先往九霞斋去,我到栗香园里探看探看再来寻你!”   小少年真心着急,令约自是没阻拦的,宛阳街巷四通,云飞当即折进条小巷里,留下句“姐姐见谅”便奔栗香园去。   令约待在原地看他跑开,直到人拐到另一条道上才失笑低头。   他们付家兄弟都这样爱操心吗?操心到一旦哪人没能操心就操心是那人遇到繁难事?   一句话险些把自己绕糊涂,她甩了甩头,转身前走,细细盘算将路过哪些小市、能顺路买些甚么东西时却让一个抱着西瓜的小丫头挡了去路。   好歹是才然在衙门前见过的,倒也记得——为了从霍涛那儿得个瓜,小姑娘恨不得将她夸成九天仙子。   “仙子姐姐,有位姐姐想请你去说说话。”   令约不着痕迹地凝了凝眉,思索未果,问道:“你可认得她?”   小丫头摇摇头,扭身指了指斜后方,软绵绵道:“就在前头汤篷底下,你去瞧瞧便知。”   令约抬眼望去,一眼见到的不是什么姑娘,而是两位青年,其中一位侧对她坐的,看衣饰体貌竟像是霍洋?   她陷入沉思,抱瓜的小丫头唯恐她不应,仰起脸目不转睛盯着她。大约是淋过雨,此时发丝贴在红扑扑的面颊上,看起来可怜巴巴的,还在尽责央她:“姐姐去罢,你若去了,我还能再得个瓜。”   “……”   罢,本就顺道,去瞧瞧究竟也无妨,权当是帮小姑娘赚个瓜好了……   少女想着径直朝篷底去,还未走近便见领路的小丫头兴冲冲跑向那头。   篷下坐着的青年的确是霍洋,见人来,忙给跑来面前邀功的小丫头几枚通宝,动作比他对面那人还要快。   令约走近看两人几眼,发现桌上另个青年也有几分眼熟,但还未忆起是谁家公子就听旁边有人唤她,看将去,瞬间将人对上号——   可不就是方柔口里的余家姐姐么?   那霍洋面前坐着的就是余家公子?霍沉替那兄弟二人寻的老师正是余家老爷,想来是因这事双方才有交情的?   她瞑子里琢磨起无关紧要的事,落在余姑娘眼里只当她是不想应邀,于是歉然开口:“贺姑娘莫恼我,只是我有些话实在想问问你。”   令约见她误会,抽回思绪摆了摆手:“并非恼你。”   “那耽搁姑娘片晌,坐下聊聊可好?”   令约仔细打量下眼前的少女,依言坐下,试探问起她:“你要问我方家的事?”   余心抬眼看看她,随后略显失落地垂下眼眸,端起桌上的小壶斟了杯酸梅汤送去她面前,这才答道:“不是方家,只是方琦。”   令约并不意外,默尔等她说下去。   “说来不怕姑娘笑话,我心性早熟,从金钗之年起便仰慕于他……我从来只听人们称道他,断不敢想会有今日之事发生。”   她与兄长听闻消息后直奔衙门,可惜去得晚,到那儿时只听里头有人哭嚎,哭声难听到她一时面红耳赤、一时又心烦意乱。   “我从前时常羡慕你、偶尔甚至嫉妒你,听闻你当众‘诋毁’他,只觉你有恃无恐、胡说八道,可事到如今,我不信也得信……只我仍有些放不下的,遂想问问姑娘,彼时为何那样说他?”   令约静静听完,到最后竟在对方眼里发现那么一丝藏于伤感之下的期许,当机立断将方琦威胁她的话转述来,一举打破少女的隐秘期待。   那样卑鄙的人终究是不值得她念念不忘的。   余心垂眸苦笑下,一面答谢:“多谢姑娘。”   “不必谢,只恭喜你从今日起眼耳康复。”   本该是顽笑话的话教她说得一本正经,尚未来得及埋葬芳心的余心:“……”   倒也不必恭喜,她这还伤感着呢。   ……   从汤篷出来后,令约已忘了去想买东西的事,低垂了头、若有所思地往九霞斋去。   此时的街头再度归于宁静,过糟坊巷时才稀稀落落听得些议论,说的正是适才衙门里发生的事。   令约听得没趣,不知出于何种心思竟回眸望了眼,也正是这一望,竟教她捕捉到长街上某人的身影,微微愣过后笑意先堆上脸,驻足等人。   霍沉本就身高腿长步子快,否则也不会轻易追上她,眼下见被发现,当即迈开步子走近来,见少女笑意撤回、黛眉挑高,不自觉解释句:“原是想晚你一步踏进九霞斋,岂料你回了头。”   “为何要晚我一步?”   “咳,”霍沉掩唇低咳声,含糊道,“这样你只需等我一眨眼的功夫,我就能寻上你。”   “……”令约教这话唬住,耳朵热乎会儿才隐隐觉得不对,“这是什么歪理?难道走在路上就不是在等你?”   霍沉:“……”   果然还是不解风情。   作者有话要说:  这只是我原计划里的小半章,我哭了,因为临近收尾发现还有好多历史遗留小线头,都得缠起来才是,接下来我努力下一章内完结正文(。   最近三次元真的太多麻烦事了,我元气大伤,更新巨慢,抱歉了T-T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鱼 8瓶;三好酱酱子 6瓶;琚年 2瓶! 第73章 梅雨霁   梅雨时节天难免阴沉, 槐荫弄里除去青石古井便是高槐老树,遮挡住窄窄的天,更显隐蔽阒静。   雨虽停已久,可槐树上积攒了不少雨水, 不时顺着枝叶滚落几滴, 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抑或是油布伞上, 嘀嗒一声。   古井旁守着个三岁模样的小光头, 仰头张望张望水阴阴的天, 再歪头打量打量槐树下的人, 许久转过身, 问井边的年轻妇人道:“娘, 那二人可是杓倈?”   “唉哟——”正汲水的妇人失手松开井绳, 转手拍了下小孩儿脑袋,“哪处学来的诨话?休说人家。”   “可雨都停了, 他们还在树下撑伞。”   “……”   妇人抬眼看去,心道是傻了些, 但谁教人家由不得人编排呢?她索性伸手掰转过小家伙的脑袋, 压低声训斥:“人家郎才女貌,哪容你一个尿床小子说蠢。”   “我没尿!我没尿!”小光头瞬间羞红脸,将注意从树下两人身上转开,狡辩起来,“分明是午睡时梁上漏了雨……”   令约听到这里,低低嗤笑声,随后仰头打趣边上某人:“可听见了?说我们是杓倈呢。”   “童言童语,岂可作真?”霍沉不满于小光头的话,明说着不作真, 却还是记着帮人洗脱笨名,“伞是我撑的,就算是笨瓜杓倈也只我一个。”   令约抿唇笑笑,还要说什么时却见霍沉朝她打了个噤声。   她默默止笑,心领神会从树后探头,一眼见到巷口处教一汪水拦了去路的小少年。   本是绕两步就能避开的积水潭,少年偏要冠上加冠从上头跃过去,因而在巷口退上几步、又跑上几步,多耗了些时候,待人越过水坑彻底远去,这才听小光头幽幽说道:“娘,又过去个笨人。”   “……”   令约忍笑不力,再次笑出声,霍沉似是意外地看看她,真诚发问:“好笑?”   “……”令约撇嘴,扭回头反问,“不好笑?”   霍沉哪儿敢说话,无言盯着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罢,你几时觉得好笑才是怪事,”令约不与他计较,单换了话问他,“当真不等云飞?”   “不等,谁教他半道丢下你。”   “怎是丢下我?论丢也是我丢下他才对。”   她又不是小孩子。   霍沉听出她的言下之意,暗暗生出些笑意,更为理直气壮:“总之不等。”   “……”   ——才然两人从九霞斋出来,刚走到槐荫弄前就见云飞跳着石阶上了甘泽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云飞看来弄口的瞬间,霍沉一把捞过令约,将人带进巷里。   也因这个,两人才成了小光头口里待在树下撑伞的呆子。   令约教他这话堵了堵,噎过才小声嘀咕句:“怎还不及做弟弟的懂事?”   说话时恰逢身后母子二人提水回院,小光头抬高嗓门吼了声瓦当上的鸟儿,霍沉似乎没能听清,追问一遍:“什么?”   此等坏话令约是断乎不会再说的,于是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替云飞辩解来:“我是说……云飞也只是担心兄长罢了,换作是你不也一样么?”   “可方才那句听着不及这句长,”霍沉似笑非笑拆穿她,“像是在说我不不及做弟弟的懂事。”   “……”   令约微愣,起初只是难堪于扯谎被他发现,末后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逗她,当下恼羞成怒。   然而还没来得及发作,霍沉又正经起来,接着她那话算道:“我又怎会同他一样?可不及他笨。”   恼羞成怒的某人:“……”   这话听着倒像是在反击她那话,令约细品了品,觉得按小光头的说法看,霍沉这是在以五十步笑百步,不过该好奇的仍是要好奇,因问道:“此话怎讲?”   “我断不会像他那样瞎操心,”霍沉意有所指,“付云扬近日忙些甚么我只消动动脑便能猜到。”   是吗?   令约半信半疑看着他,刚要问话,霍沉却又示意她往弄口看——先前经过时神采奕奕的小少年似乎遇到甚么费解事,这时蔫头耷脑折回,绕过水坑消失在弄口。   “这下可好,定要委屈半日。”她转过头,似无奈又似嗔怪地瞪霍沉眼。   霍沉倒也不是真想惹人郁闷,斜过手中的伞,合拢道:“跟上便是。”   两人就此离了槐树底下,一径走到巷口处时又整齐停步,只见云飞站在甘泽桥头跟两个妇人说话,一个微微胖,一个瘦棱棱,皆眉开眼笑……说着说着,便跟两人朝下游走了去。   令约:“……”   若没看错,那二人都是宛阳的媒婆罢?   毕竟胖的那位不是旁的谁,正是常到她家说亲的孙媒人,而另一位,虽不及孙媒人名气大,但也撮合过不少婚姻,有所耳闻的。   可两个媒婆与一个小少年有什么好说的?   自是无关。   那么与之有关的……   她思忖间冒出个猜想,奈何猜想里的主人不肯认,及时掐断她的思绪:“不是我。”   颇有些着急否认的意味,令约语塞,随即低头咕哝声:“谁说是你了?”就好像他不解释她就会误会似的,怎会?!   ——实则是恼羞且气哺哺地想着。   偏生某人毫无求生念想,接着推诿:“必是付云扬。”   他就算是有意托媒人,也断不会寻上那位给人乱撞亲的孙媒婆。   可令约哪知他想的甚么,只干巴巴应他声:“哦。”   霍沉见她没甚么兴致,松了口气,走到桥头才觉察出丁点不妥,试探问起:“怎不说话?”   “……”令约偏眼瞄他,走了几阶才给面子地问上句,“方才你说猜得出付公子在忙什么,说来我听听呢?”   话又引回适才在槐荫弄里谈的事上,霍沉只手抵唇,干咳声才答她:“此前云扬差人去请了个杂耍班子,今日回城时正好撞见,想必是在安顿他们。”   “杂耍班子?”   令约呢喃声,琢磨得稍深些,便听霍沉道:“这班子小有名气,往年去江西时云飞看过一回,最爱他们的把戏,的确有趣,到时可想瞧瞧看?”   “想瞧的可不是我……”必然是另有其人的,比如说某位爱看把戏的小才女。   她想通这中缘故,不欲插足,亦不再多言。   霍沉一笑,顺势转了话问:“方才路上因何耽搁?”   他教霍涛拦下许久,此间她理应到了九霞斋才是,却不料还是在途中见着,想来是大有缘故的。   果然,令约想了想,将汤篷底下见到余姑娘的事挑挑拣拣说给了他,且不忘提一句霍洋也在那处的话:“只是我总觉得他有些古怪,分明在县衙外时还好好儿的,结果在那儿——”她顿了顿,“我也说不出究竟哪儿怪。”   说到最后她越发纠结,霍沉则端出副了然神情,道:“兴许我能猜出一二。”   令约狐疑:“你又知道?”   “兴许。”他并不吊她胃口,当然旁人的事也断不会教他有这兴致,而是直接言明,“那日霍洋所言‘救命之恩’可还记得?适才霍涛便与我提起此事,当初他满口胡诌教霍洋误将你认作恩人,而那位真正的恩人,却是这位余姑娘。”   令约听罢讶然,缓了缓才明白过来:“原来如此,怪道他始终不自在……”   一语罢,街侧窄巷里忽走出个抱着瓜的行人,拐了道弯走至二人前方。两人对视眼,之后静默许久,直到与那人分道后才听令约接着问:“霍涛拦下你就说了这事?”   “自然不止。”霍沉偏头看她,莫名笑了下,惹得令约挑起秀眉。   “笑什么?”   “想笑而已。”   “……”   确实像他会做的事……令约收起疑惑,也觉这话她追着问并不合宜,故而另起一事提起:“罢,不谈这个,我只好奇好奇今日衙门里的事是何缘故,你为何省得那人匿税?”   说话间两人恰也穿出灯心巷,上了登月桥,入眼只见东风楼门窗紧闭,立在雨后的长街上竟显得有些萧条。   霍沉扫了眼湿漉漉的酒旗,答她:“却也不难,我与云扬托了个奇人相助。”   奇人?令约不语,接着听。   “我二人起初只是疑心于此,待方家往苏州采购绸缎时更觉怪异,方家从不做这买卖,此前又因‘东西南北风’亏损钱财,如今不当涉这险路才是,是以找上位旧相识相帮。”   听到这处,令约脑海里倏地灵光一现,冒出个人影来。   “那个道人?”口吻不太确定。   霍沉讶异一瞬,须臾莞尔:“正是。”   二人绕过东风楼,霍沉继续道:“却也不是甚么正经道人,除了游走卜卦,心下全是美酒、钱财,早年曾为钱财帮舅舅捎了些信,且到家中蹭过几回吃喝,便算认得。   “苏州回宛阳路上由他跟着方家,过税卡时有意留心,暗里探出些许不妥消息,我再借这不妥与这证人检举到衙里,由他们做大人的了了此事。”   短短几句道明缘由,令约边听边也串起许多零碎事——   知晓当初那位寒去公子与霍沉是如何结下渊源,也知晓那小道为何会拜访霍沉,更明白上月里霍沉说往后不定能吃到东风楼的虾饼是何意思……   沉吟片刻后,她好算想透,嘴角轻轻扬起,后知后觉点评四字:“大快人心。”   “咳,”霍沉假意咳上声,看似得意,“或许还有更大快人心的。”   “……”   令约摆出副困惑表情睨向他,所困惑的暂且不是那件更让人大快人心的事是甚么,而是困惑身旁这人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怎么你什么都知道?”   她忍不住问出口,霍沉却突然欲言又止,适才的几分得意怪异地沉寂下来,甚至还蹙了蹙额。   令约愣愣瞧着他变脸,一头雾水:“总不会是我说错什么罢?”   “不是。”   “那你好端端的臭什么脸?”   她说得毫不客气,霍沉失语,许久才按下那股突然蹿出的不耐烦,端得坦率:“是因我想说的事是从霍涛那里听来。”   “……”   “一件能教你舒坦的事。”他强调。   “……”令约轻叹声,面上露出丁点无奈,“你和他计较甚么?”   “计较我什么都知是因他什么都知,你想听的事也是他先知晓。”   这是吃起自己酿的醋?令约暗想道。好长时日不见,她一时倒难招架住这话,唯有极力放得淡然:“这又何妨?就算是他先知道,还不是不曾说与我……倒是你,勾得人好奇转头又别扭不说。”   “……”   控诉至此,霍沉不得不反省起自身,其间令约不时瞟他眼,威力更甚,直到走出主城、远远见到竹林时他才想开,吭了声:“此事仍与方琦相干,”又不情不愿补上句,“也同霍涛有关。”   “嗯。”令约轻应声,以示洗耳恭听。   “可知当初方琦为何倾心于你?”   开门见山一问,令约闻言不觉蹙起眉心,反驳道:“我不觉得他是倾心于我,起初不是,后来便更不是。”   霍沉听得一愣,倏尔像是云开雨霁,笑了一笑:“倒是我想错来。”   “想错什么?”   “我原以为此事闹心,被那等小人倾慕,定教你恶心。”   他满脸认真地说,令约眨巴眨巴眼,愣道:“就这?”   “就这,”霍沉顿了顿,“既如此,想来我要说的话也不算甚么开心事——”   “休想不说!”令约蓦然出声,制止完连她自个儿都觉诧异,但还是接着解释句,“总不能又让你多个‘秘密’。”   谈到“秘密”,霍沉难免有些别扭,索性别开眼平视前方,妥协道来……   ***   事情需从霍涛悔过自新讲起,因在府上接连学习数日,日子过得索然无味,他便另寻兴致玩起霍府肃清游戏,抓小贼、罚懒汉、甚至捉起奸情,玩得不亦乐乎。   几日前又从自己院里揪出个小厮,正是收了方琦好处常与他传消息的那个,那小厮见事情败露,连连磕头、桩桩认错,最后竟抖出件趣事——霍涛自觉有趣的事,其后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又特地寻来说给霍沉听。   这件事便和当初方琦向贺家提亲有关。   方琦此人平素最不喜霍家人,倒不是为了生意上的纠葛,而是始终记着年幼时在学堂里的种种憋屈。   彼时霍沉尚在宛阳,霍家三兄弟与方琦年岁相仿,同进学堂启蒙念书。   方琦自幼好颜面,每每背得一篇诗文就忘形显摆,众多同窗里唯独霍涛瞧不上他,常指出他哪里出错,而霍涛本身是个无时无刻不淘气的促狭鬼,被他比下去方琦自然不甘。   更不提霍洋与霍沉,那时二人常得先生夸赞,方琦对此既羡慕又嫉妒,家去与父亲述说委屈时,却反过来被父亲训骂。   因而从那时起他便将兄弟三人当做敌人,小小年纪便想着要踩到他们头上,可惜他越使劲越不及他们。   后来霍沉离了宛阳,霍洋渐渐像是泯然于众,再过不久另外兄弟二人就被鲍管事领回府上教授经营之事,方琦最终都没能在书院里赶过霍家人。   随着年岁渐长,霍家兄弟也慢慢背上恶名,而他则成了众人口里的翩翩公子,他自信自己已超过霍家人,尤其是当初常鄙薄他的霍涛,可他终究是被轻视怕了,自信于此的同时又对甚么东西放心不下似的。   于是就有了那名被买通的小厮,不时从他那儿听得些霍府内的动静,方才安心。   而那件霍涛觉得有趣的事是在三年前发生,彼时的少年霍涛似乎头一次尝到不遂心的滋味,总是会想起那个将他摔进泥地里的少女。   可惜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时已经迟了,他早将人得罪彻底,非但戏弄了人家,还小气报复回去。   后来某日,鲍聪无意间向他透露一事——如今想来恐怕是有意挑拨——道是霍洋拿出些积蓄交给他,请他去纸坊里找贺家槽主赔不是。   霍涛听后顿时怒不可遏,勒令鲍聪将霍洋的“好意”还回去,并且绝不准后者再以别的法子送赔去。   鲍聪“唯唯诺诺”应下,等人离去后他便陷入混沌,一时气霍洋蠢笨自作多情,一时恼那个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一时又气自己,最后索性差小厮搬来坛酒浇愁。   少年醉得不省人事时是那小厮在边上伺候他,只听他口里不住念叨些人和事,或是咒骂霍远,或是嘲讽他娘与霍洋,又或是嘀咕着甚么不要命的姑娘……   那小厮近乎日日跟着他,听后立即猜出谁是那不要命的姑娘,当下若有所悟。   待他将这些话递到方琦耳朵里,方琦也似从中知悉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且想出个绝妙的、能将霍涛彻底比下去并折磨于他的主意。   那小厮称,方琦那时听了这话恍若兴奋过头,竟失态大笑几声,此后没两日他便听说了方家向贺家提亲的话……   想来正是以此证明其卓越,只没料到宛阳竟会有姑娘拒绝他,他也从这里吃了瘪。   此番虽未教霍涛胜过,但他亦没胜过霍涛,为此方琦心中又滋生许多不甘,也越发坚持这主意,颇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然而谁也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霍沉,强行终止了他的持久打算……   ***   “到头来,不过争了场寂寞。”霍沉这般嘲讽作结,话罢偏头,瞧向令约。   雨歇之际的竹林许是倦了,不与人谈坚韧,稍有风动,便懒散摆下密密的雨珠,是以二人一进竹林就撑起伞。   与在槐荫弄时一样,二人合撑一把伞,不过这回撑的是令约的伞——区别在她的伞上绘了花鸟。   大片的牡丹罩在令约上方,衬得她脸有几分红,霍沉看上两眼后莫名将伞转开半圈,光影倏变引得令约也朝他看去。   四目相对,霍沉微微挑眉,问她:“这下可知我与他计较甚么?”   “……”大概是知道的。   可她实在想不通这有什么好计较的,似霍涛那般的“心意”又何尝不是个笑话?哪值得他放在心上?   她低头看路,直言道:“分明是你自找不快,又何苦?我几时待别人比待你好了不成?”   霍沉轻轻勾起唇角,依旧是理直气壮:“倒不曾有,但抵不过我小气,见不得旁人有这心思。”   令约听得又气又笑:“那便辛苦你好生气着罢。”   “好,往后我气我的,便不烦你。”   话答得无比利索,绝不像是在顽笑,令约除了无奈还是无奈,除了随他再无他法。   ……   穿过竹林,油布伞被霍沉合拢还回令约手上,而后便见他放缓脚步,走至桥侧,撑着桥栏看往上游。   令约自然猜出他在瞧什么,也走到桥栏边,与他隔开两人距离,放眼望向上游处锄了杂草、变得空旷的地方。   她原以为此情此景下霍沉或会说些甚么教人难应付的话,结果却是她想多来,霍沉从头至尾都只是安安静静盯着那头,仅仅是面上露出似有若无的笑。   她偷瞄他两眼,默默绽开笑颜,为了不让他发现,忙低头看桥底。   连雨数日,溪流要比平日里湍急得多,也涨高许多,但仍旧清澈。她从水里也能看见他,看见他微微俯低的上身被急流冲散、看见他撑在凭栏上的手换了姿势、看见他随她低了头……   令约对着水底的影子怔了怔,片刻后从水面上挪开眼,朝身旁看看。   霍沉唇边仍挂着抹飘忽不定的笑,望着水里的少女突然开了口,谈的却不是令约以为的“教人难应付的话”,而是件再正经不过的事——   “往苏州贺寿这几日,我因老寿星的一席话定下个主意。”   令约听得迟愣下,脑袋却清醒明白他说的是教云飞的老先生,不由问道:“什么主意?”   “在宛阳兴办间刷印坊。”霍沉说着抬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而后再次转视前方,状若为难道,“只是不知是建在城内好,还是建在溪边好。”   “什么刷印坊……”令约尚且茫然,不假思索便将心下所想之事问出口,“你方才便是在想这事?”   霍沉回眸,似正经又非正经地问:“莫非我该想些别的?”   “……”令约到底忍住,心眼里揣摩起霍沉的用意,不知他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怀疑他是在逗她。   “还是说贺姑娘想的是——”   霍沉堪堪开了个头,令约至此近乎肯定他是有意为之,急忙抬起右手,预备捂住某人接下来的话。   “又要胡说。”她正色唬他句,装得有模有样。   而霍沉似乎已经料到她这举动,当即伸出右手挡来面前,因此,令约只碰到个坚硬的、略带凉意的东西……   她愣了愣,撤回手,但见霍沉手里托着个白瓷小罐看着她。   又玩甚么花样?   “咳,我从苏州买来,瞧瞧看?”   令约睁圆杏眼瞧他,短暂地迟疑下,那股被人逗趣的不满就消失殆尽,最后只慢吞吞接过那小罐儿,又当着霍沉的面揭开。   罐子里盛满膏脂,质地晶莹细腻,气味则似荷花清香,好闻至极。   “掌柜的说这花膏既可做面脂,也可做手膏,我见这荷花气味正是你喜欢的……便随手买来罐。”   令约垂头盖好瓷罐,许久才憋出句话:“胡吣,我从未用过这气味的手膏。”   霍沉闻言又将手合握成拳,抵到唇边极尽含糊道:“可你用的牙粉是这气味……”接着嘟囔声,“遂想借你试上一试。”   令约姑且来不及想霍沉是如何得知她用荷花牙粉的事,只将注意放在后一句上,想通是怎么个“借”法后,只觉头上窜出朵火苗,热得人无所适从,是以着急对他立下一誓:   “那就想想罢,往后我只改了这动作。”   “……”   难道又逗过头?霍沉心底嘀咕声,见她背身往前去,信步跟上。   令约则是在背身之时想起还未答谢他,可又因种种难为情尚未消下,只得暂时吞了那话,生硬转说他话:“你还未说完你那刷印坊。”   霍沉知事不宜过火,因而乖巧顺着她说:“‘我那刷印坊’尚还是个念想,此念先是因老先生而起。   “先生称宛阳以纸闻名,世上文人雅士大都知晓此地产纸,却不知此地的读书人连书也难得,又道毗邻几地皆不善教学,倘若此时于宛阳兴印刷、办书社、重治学之事,假以时日不准能跻身繁华都会之列。   “其后则是因云飞而定……兄弟好友皆在念书,唯独他进不得学堂,如今好容易有了这爱好,倒不如教他敞开了玩儿,也好让他在那俗规面前威风威风,他日玩儿出些供文人们读的书,也是他的能耐。”   “好极!”令约笑道,抬眼瞧了瞧近在咫尺的小院,脚步趋停,“那要几时才办?”   “还需等些时日,在此之前——”霍沉蓦然打住,停顿片刻再道,“此前尚需布局谋划,不单刷印坊需选址,懂手艺的匠人也需从外地请聘来,其住所更不可少。”   令约受教点了点头。   霍沉就此打住,人也停在半边篱笆前,到了该与她告辞的时候。   多日不见,这时二人心底都有些恼——恼方才没在桥上多站上会儿。不过霍沉的心事还要深入一层,眼下脑子里磨转个不停,许久才听他轻笑下。   这笑在令约听来又像是逗她的征兆,于是立即防备好他。   霍沉对此感到好笑,盯着那双圆溜溜的杏眼笑道:“适才在槐荫弄里你说错一事。”   “什么?”   “说我几时若觉甚么事好笑才是怪事……实际上这早便不是甚么怪事。”他笑意不减说完这话,却又不留接话空隙给她,转说起别的,“近日我与云飞还需回鹿灵一趟,刷印坊的事当同舅舅商议商议。”   “噢。”   令约回应声,思绪果然教后一件事霸住,直到霍沉告辞离开前院、她也转身进院时方才迟钝想到前半句——   那话分明是在说他也会觉得好笑,且极有可能是因她觉得好笑。   想通这个,她背着人怄了回气,上台阶时愤愤不平地想:若不是他越发爱逗人,她又怎会做那些可笑举动?   不过这气怄得极短,才踏进门槛就教某种惊诧替了去,她愣愣看着地上的西瓜,试着唤了声郁菀。   郁菀当下正坐在偏堂看书,闻声反扣过书,出来堂屋里。   “娘,这瓜是打哪儿来的?”   令约面上的惊诧还未散去,指着地上的西瓜问她。只见地上的西瓜从墙下堆到堂屋中间,竟比县衙前卖瓜老汉的一车瓜还要多,实属夸张。   “怎还问起我来?来人送瓜时说的可是他们家姑娘与你约好的此事。”   “……”   令约顿了顿,快便明白这瓜的来历,不觉语塞,之后无奈失笑:“哪里是和她约好?那时我只当她是随口说说,谁承想竟是做真?”   笑罢又觉为难:送来这许多,哪儿能吃得下呢?   “不若搬些去后头,就说是阿妧送来?”   郁菀温和一笑:“天真,你以为他们没有么?”   “……”也是,论亲疏她才是疏的那个呢,令约不由头疼。   “如今唯有借花献佛,将这瓜送些去纸坊里,供人消消夏也好,否则过些时日坏在家里,虫蚁非占了这房子去。”郁菀对此自然也是无奈,“不过需你写信知会声,人必然是要谢的,比这还要紧的是将她劝住,往后再别……”   话未说完,令约却完整会意,无非是让封妧再别做这憨事……   她无奈笑了下,应下此事,郁菀到这时才反问起她:“为何又去这许久?买的东西呢?”   令约抿了抿唇,去得久么尚且好说,至于买的东西……连驴带货都留在九霞斋里,小伙计说日暮时亲自将它送回竹坞,只请她放心跟他们公子走。   她将此事过了过脑,对此只送了自己两个字——   丢人。   ***   虽说霍沉早便提起要回鹿灵的事,但令约全没想到他刚从苏州回来两日就又离开。   彼时令约正坐在镜台前梳头,听到底下传来动静,当即走去窗边瞧看。   入眼只见阿蒙和云飞前后脚跑出小院,角逐似的朝马棚底下去,霍沉则信步走下台阶,身后不远处跟着咕噜。   她紧盯着他,目光追随他出了小院,见他轻掩上柴门,侧身将咕噜招呼去他那儿,在月季前窸窸窣窣一会儿后忽然抬头朝她看来。   令约顿时定在窗前,不自在地拨弄下眼前的风铃,佯装成偶然间来到窗边的模样,然样子还没装够,咕噜就扑棱着翅膀飞来她窗外,嘴里还叼着张折好的信纸。   许是因天气湿潮,信纸保管不妥略有些吃墨,从背面看时墨迹极其明显,令约惊讶望着霍沉,呆呆取下那信纸,展开一瞧,意外陷入语塞。   偌大的信纸上只写下两个字,下笔极重、笔画极粗,看起来更像是初学字的小孩儿写下的大字,且以这幼稚方式告诉她——走了。   她教两个大字逗开颜,撇开信纸再看去下边儿,霍沉对着她颔了颔首,之后才转身离开。   那日后,又过五六日人也没能回来,唯有秋娘留在竹坞里,像此前那般不时去上游修筑地瞧瞧。   到第八日,郁菀不知为何突然染上头晕,令约便不去纸坊在家帮她做事,放晴之日正是浣衣的好时机,令约遂抱着满满当当的衣盆坐去清溪边。   梅雨天积攒下许多衣物未洗,令约在溪边坐了近半个时辰才洗好全部衣裳,起身前懒懒地抻了抻胳膊,正这时余光忽瞥见抹桃红过来,转眼看去,竟是桥上下来辆小轿,小轿上又抬着个桃红裙衫的妇人。   瞧清那妇人,令约不由蹙了蹙额,起身端起木盆迎上前。   “唉哟可巧,姑娘今日竟在家。”妇人匆匆命人停轿,小跑到令约面前。   令约将衣盆抱在侧边,挑眉问她:“孙婶婶作何又来?”   “瞧姑娘这话,老媳妇除了说亲还能做甚?”   听果然如此,令约眉头蹙得更深,索性转身回院,拉起晾衣绳,边与孙媒婆道:“我可记得婶婶说过,往后您就是不说媒,也绝不说我家亲,怎的还来?”   “哎唷我的姑娘欸,老媳妇一时气话岂可做真?切莫往心里记,”孙媒婆笑呵呵帮她牵起绳,继续道,“我这半辈子撮合了不少亲,独独你我说了几回也不成,老媳妇心里惦记得慌。”   “……”这话令约接不得,闷头晾起衣裳,只劝孙媒人,“我说不过婶婶,您若还想说这亲便去屋里找我娘。”   孙媒婆捂嘴一笑:“这哪儿成,我既答应了人家自是要将姑娘说服下,何况我哪儿不知你娘是要听你的。”   接着又围着令约同她诉起苦:“姑娘不知,这亲事本不是由我说,原是机缘巧合下听别人说起,我才用家里那尊观音像跟人换来这机会,结果那公子又百个不愿我来说亲,全靠我磨破嘴皮子好求歹求他才勉强应下。”   说话间令约已晾好几件衣裳,手里正捋着件水绿色褙子,隐隐觉得这话奇怪:“为何不要你说?”   “嗐,都怪老媳妇从前识人不清,竟给姑娘说方家的亲,那公子气我乱撞亲呢。”孙媒婆笑得花枝乱颤,再次绕至令约面前,“老媳妇敢担保,这位相公比那方公子俊朗出百倍,品行佳、心性儿好,与姑娘正是锦心绣腹的一对儿,乃是天定姻缘——”   “我可担不起甚么锦甚么绣。”令约打断她。   “姑娘欸,这本是我连夜备的吉祥话,你何苦为难我?”   “婶婶还是就此消停罢,您那尊菩萨改日我想法子赔给您。”   “这是哪儿的话?我那菩萨算不得什么,我只难过我自诩口似蜜钵,却说不动你,想来还是需等那公子亲自登门。”   “您就教他别来了罢。”   “这如何使得?”孙媒婆难得正色,说罢眼又一亮,重新挂了笑,“瞧,说曹操曹操便到!”   令约晾衣服的手一僵,极不情愿地在两件衣裙间牵开道缝隙,看将出去……   对岸的竹林里先后出来几辆马车,车上装的尽是花花绿绿、看似品味不佳的绸缎木匣,众多色彩中,一人骑着白马尤其打眼。   令约怔怔望着那头,只觉心跳来耳边,扑通扑通的声响比孙媒婆的吉祥话还吵,又好若远远瞧见了霍沉的眼,比孙媒婆身上的桃红还要灼眼。   “姑娘怎的面红耳赤?”   孙媒人笑弥弥打趣她,令约教这话唤回神,仓皇转过身,小跑进屋,孙媒人乐呵跟上:“姑娘是当回避,后头便交给老媳妇我。”   令约这时已无心思考,不欲接话,只想着找个地方冷静冷静,然而在她跑进堂屋的瞬间,又教别的甚么绊住脚。   只见正“犯头晕”的郁菀与秋娘坐在一处,都笑模悠悠看着她。   刹那之间,好似有朵玫瑰在她头顶绽开,洒下胜过晚霞的红光,她憋红脸送了霍沉两个字——   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第74章 儿时话   小雪前夕下了场雪, 霍沉在睡梦中教风雪声惊醒来,睁眼时三足铜炉里的炭火已经熄灭,屋子里不见丝毫光亮。   他翻了翻身,忽觉四周冰冷至极, 因唤下人前来加炭, 可是不论他怎么叫外屋里始终无人理会, 不知是风雪声大无人听得, 还是出于别的缘故有意为之。   霍沉拧起眉头, 缩在被衾里一动不动, 听了半夜的风雪声, 也想了半夜的糟心事, 终于在天亮前半个时辰朦朦胧胧睡去。   因这缘故, 小雪日整个上午他都无精打采, 坐在学堂里好若听天书……待到晌饭后人愈发混沌,以至于从来端正的他在课上打起瞌睡来。   先生年老眼花, 不曾发觉此事,他便一发不可收地睡了整个下午。   到散学时, 府里的车夫前来接人回府——兄弟三人虽不亲近, 却也不到分别乘车的地步。   霍涛头个从书院里出来,钻进马车,率先霸占去中间的车座,再抢来左右两侧的软垫垫在身后,自在吃起下人们备好的果脯,等另外二人上车时碟里的果肉已被他捣得乱糟糟。   霍沉心底弃嫌,不瞧那端,只默默取出袖中不算顶暖的暖炉,换了车上另备的一只。   车厢内极其暖和, 即便晃了些,也比昨夜的卧房舒适百倍,霍沉抱着袖炉,不多时便又靠着车壁昏昏沉沉睡去……   “三弟,醒醒!三弟!”   不知昏睡了多久,突然有人晃起他的肩,霍沉只觉眼皮子有些沉,费了好大力气才掀开,然后就见霍涛凑来他面前。   他不悦拍开霍涛的手,霍涛反而笑嘻嘻,道:“下车,到了!”   事出反常,霍沉猜他定是在打甚么鬼主意,但又没心思同他斗智斗勇,心里只想着尽快回府找鲍管事请大夫,于是塞好袖炉,掀开帘子预备下车。   然而车外哪儿是乘月巷,俨然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霍沉因此恼怒,回头瞪视霍涛:“你又玩儿甚么花样?”   “我瞧你没什么精神,便送你来醒醒神。”霍涛笑得恶劣,倏地伸手将人推去车下。   雪下了整整一夜,此时地上积了不浅的雪,霍沉摔得并不算疼,却懵愣一瞬,随后回想起前年冬日被他丢在城外的事,咬了咬牙,怒目而视。   “放心,今次走得不远,”霍涛笑咧咧站在车门外,仿佛看穿了他,“你若担心认不得路,跟着马车跑跑便知。”   说罢转头催促车夫离开,府上的车夫向来不敢忤逆这位二少爷,只得驾车离去。   霍涛扶着车门,立在外头冲霍沉喊:“你若不追,当心又回不了府。”   霍洋这时也掀开车帘,在窗内小心翼翼冲他招了招手,霍沉单瞥他眼,尔后起身捡起滚出一截的手炉,兜进袖里,背转过身不看他们。   “哈,果真来了精神不是?竟还跟我斗气。”霍涛笑着笑着便垮下脸,没甚么兴致似的钻回车内,而后又从窗内探出头,“你既爱斗便斗着罢!”   霍沉置若罔闻,静静听着车马离去,虽千万个气闷,却又不愿放下骨气去追,唯有等着,等车马声彻底消失不在这才回过头。   如他所料,雪地上不止留下两条车辙印,而是凌乱至极、细密至极的痕迹,为的是不让他轻易沿着车辙印回去。   霍沉耐着性子,裹紧披风走回原地,沿着条条印记寻了大半圈,总算找到马车最终离开的方向……本以为顺着车辙一路向前就能瞧见城门,然而他没料到即使是只有两道车辙印也是弯弯绕绕,更甚绕到尽头还有第二团故意轧出的车印等着他。   分明是在逗他,谁知后头还有没有?   他想着,小脸紧绷扫了眼四周,见右手边有棵老榕树,便朝树下无积雪的地方走去。   孟冬月的风吹得他越发头昏脑沉,霍沉抱紧手炉坐下,将自己圈成一团躲进黑色氅子里,皱眉想起主意,丝毫没听见一阵脚步声渐渐逼近他……   直到耳边蓦然响起阵抽噎声,他才受惊似的回神,从氅子里探出头。   只听那呜咽声断断续续,仿佛是极力忍着什么却又没能忍住,夹杂在风中吹来他耳朵里。   他听得不耐,总觉这哭声在某个时刻和他自己掺和在一起,于是猛然站起身,绕过老树,冲树下哭个不停的人凶了声:   “闭嘴!”   树下坐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瘦巴巴的,教突然出现的霍沉吓得噤了声,两只眼红彤彤的,望着他,像只脏兔子。   不过这静只维持几息,片刻后,缓过神来的小姑娘竟变呜咽为嚎淘,像是有意冲霍沉吼,哭得惊天动地。   霍沉脸色越发不好,既是烦这哭声,也是因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将别人惹哭……为了离她远些,他走出树冠遮掩的地方,坐去雪地上,盯着白皑皑的雪陷入沉思。   眼见天色慢慢暗下,小姑娘总算哭了个酣畅,抹干泪,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雪,然后从树后探出头,看方才凶过她的小子。   却见他可怜巴巴坐在雪地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眶里甚至滚出几颗泪珠来。   令约看呆,慢慢走近两步,小声唤他:“为何坐在雪里?你进来。”   霍沉看她停下不哭,倒也不跟自己过不去,起身挪回树下。   两人就此并坐一处,霍沉低头拭干泪,端着架子问她:“这是何地?”   令约又呆了呆,不知想到哪里去,答他:“宛阳,你可听说过?”   霍沉:“……”   “我是问这是宛阳甚么地方。”   “城北家具铺后头。”   霍沉闻言打起些精神:“你是说尚在城内?”   她捣了捣头,又问他:“你方才哭甚么?”   霍沉听说还在城内,心下的忧虑已然减半,又想既然遇上个识路的,不如借她一臂之力,故答道:“我迷了路,不知霍府怎么走。”   令约一听,忽地眼亮了亮:“霍府?我祖母常跟我提霍府老老爷的事,你说的可是那个霍府?”   “……”霍沉知她说的是祖父,心情低落些,“正是那个霍府,我叫霍沉,你若送我回府,我便将这个手炉送给你。”   他将怀里的袖炉拿出,令约瞄了眼,随后默不作声低下头,从脚边拔起几根枯黄的狗尾草。   “你摸摸看,好生暖和,”他又引导句,久等不到她应口,有些急,“你若觉不够,我家去拿通宝给你。”   令约听着,头埋得更低,又扯来两根莠草,只顾着编草,并不搭理他。   霍沉猜是她笨,还不知何谓值钱玩意儿,只好另想办法。   他紧盯着小姑娘冻红的双手看,见她三两下挽出只枯黄兔子,装作惊喜:“这是兔子?”   令约总算抬头瞧他眼:“嗯。”   “你教教我。”他决定换个法子教人帮他。   果然,令约听了这话当即放下手里已编好的兔子,又扯了几根狗尾草交到霍沉手上,一步一步教起他。   待他学会编兔子,又学着她问他那般问起她:“你方才为何哭?”   令约耷拉下脑袋,转着手里的兔子,想了会儿才小声同他倾诉:“他们说我不是爹娘亲生的。”   “他们是谁?”   “家具铺里的小子们。”   “为何胡说?”   话落,但见小姑娘黄绀绀的面色涨红些,好似害羞不欲启齿,但最后还是没能忍住,说了出来:“他们说我娘好看,阿弟也生得漂亮,独我一人丑。”   霍沉蹙额,想了想说:“许是你爹丑,你像你爹。”   “……我爹也不丑。”令约噎了噎,嗫嚅许久才憋出后头这句,尔后眼眶里又涌出两包泪,死死兜住。   霍沉挠了挠头,从怀里取出方帕子给她:“你脸上脏,擦了就不丑。”   小姑娘愣愣拿过帕子,想了想又立马还回他手上,然后低头在膝上蹭了蹭,再抬头时问他:“干净了么?”   干……干是干净了,但还是丑。   霍沉不敢说这话,看清她正脸的同时又觉有些眼熟,仔细回想下,才想起自己秋日里曾见过她——   那日他也是与霍涛置气,下学后并不乘马车,而是自己回府。   途径栗香园时,见到个顽皮小子从一个小姑娘手里抢了泥人去,那小姑娘哭得可怜,他正迟疑要不要上前相帮,就见另一个小丫头从园里出来,没什么气势地朝那人喊话:“我舅舅就要出来,你快还她。”   “不还不还。”小孩儿扮起鬼脸,甚至还凑去被抢泥人的小姑娘面前显摆。   霍沉听闻有长辈出来,决计不管这闲事,继续往前去,可惜没走几步,眉心处便被一尖锐物什砸中,他懵怔抬手,摸下颗毛剌剌的板栗。   再往前看,抱头蹲在地上的小孩儿跳起了身,一边指着他,一边冲那护着妹妹的小姑娘幸灾乐祸:“丑八怪惹事咯!”   说完瞥见有人出来,立即拔腿跑开。   霍沉也气闷丢下板栗,不顾朝他跑来道歉的小姑娘,板着脸走开。   回想起这事,霍沉又觉脑门有些疼,再想到那日回府后霍涛对他的伤大肆耻笑,更加不喜,连看令约的眼神也不善起来。   偏偏令约没能认出他,也没瞧出他这突如其来的不喜,反而因他先前的话将他视作个好人,这时没等到他答话也不在意,只冲他抿出个笑,真诚夸赞句:“你真好看。”   “……”霍沉不语。   “走罢,我带你回家。”她慢吞吞起身,回头看他。   霍沉心下莫名动容,起身后低头看着她,别别扭扭说了句:“你也不丑。”   “我丑。”   霍沉想起那时她被人叫做丑八怪,又想到她适才哭的原因,不由替她不满:“就是不丑!旁人说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令约转过头,堆着眉毛认真看他,沉思良久问道:“那你往后可以娶我吗?”   “当然不能!”霍沉似是听到甚么骇闻,扬声反驳,脚步随之一急,竟让路上的石头上绊了下,扑倒在地。   “嘶……”   他倒吸口凉气,苍白了整日的小脸这时总算浮起血色,一来是因他从小到大从未这么丢人摔倒过,二来则是教方才那骇人话吓的。   哪儿有这样的人?她才多大?   霍沉红着脸起身,侧身去看留在雪地上的痕迹时又一次愣住,倒不是没想到地上会留有痕迹,只是没想到这石块前后两侧都有这么一道人形——与他反向扑倒的人甚至脸也着了地,雪水与泥水勾勒出模糊的人脸。   他想到什么,抬头看对面的小姑娘,见她果真也烧红脸面,就知这坑的确是她摔出来的,一时间竟觉好笑。   难怪她脸脏。   令约也盯着两个坑看了许久,末后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埋头往前走,霍沉不紧不慢跟上,想说些什么,但又没能开口。   二人沉默着,赶在天色大暗前回了城区,到家具铺前恰巧撞见前来寻人的鲍聪,见到霍沉,鲍聪即刻上前询问几句,知其发热,便要带他去附近的医馆瞧大夫。   霍沉却叫停他,回头寻觅起令约,然这时早已不见她踪影。   “少爷?”   霍沉静默须臾,末后垂下眼眸:“走罢。”   可能真是个笨丫头,也不知找他要点好处。   ……   主仆二人拐过街角,令约总算从家具铺外的木板后出来,用手背冰了冰滚烫的面颊,撇嘴想:果然不会有人喜欢她,他也是骗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他喜欢你!!   (下一章比较长,有一半内容是令约亲爹亲娘的故事,但是也很可爱就对了!剩下一半约等于婚后旅行叭,末尾有彩蛋。 第75章 仓州行   (上)   令约在孩提时的确怀疑过自己不是爹娘亲生的, 但那怀疑是因一些小孩儿的促狭话而起,等她慢慢懂事,便也觉得那话可笑。   然而她万万没料到,多年后当她也成了亲, 她爹娘竟告诉她:她的的确确不是他们亲生的。   她的生身母亲原是贺家长女贺巧若, 而她叫了十来年爹的人其实是她舅舅……   贺巧若人如其名, 最是灵巧, 自小活泼机灵, 常逗得家里人开怀大笑, 等到年岁长些, 众人才发觉她极善手艺, 不论学什么都快极、好极。   于是有人劝她学习刺绣, 她不肯听, 倒是及笄后忽对调妆粉生了兴趣,日日抱着本不知从哪儿翻出的残卷看, 而后又对着米粉钻研。   可惜宛阳没人懂这个,她无处拜师。   后来贺丰听说鹿灵有个会调香粉的老人家, 道是从宫里出来的老宫女, 是以便趁年后闲暇带女儿去瞧瞧,顺道拜访拜访有些年不见的韩家老友。   贺巧若扮成男儿装束,到鹿灵后寻到机会去街头闲走,到底是头回离开宛阳,见到外头的事物总觉新鲜,途径香料摊、或是闻到什么从未闻过的气味时尤其欢喜,定要找人问清楚是甚么气味才罢休,否则便浑身不自在。   故而当她与一人擦肩而过时,整个人定住脚步陷入沉思, 细细回想那人身上的清香,未果,只好调头追了上去。   春日街头行人众多,她仅凭着那股淡淡的香气将人认出,此人身材高大,却不显壮,着一袭青衫,甚至有几分文弱气。   巧若从背后品评番,深吸口气才上前搭话——搭话的方式是从背后拍了拍那人的肩,放粗嗓子唤了声兄台。   那人回过头来,紧皱的眉头还未来得及松开,见叫住他的少年矮得出奇,挑了挑眉:“小兄台何事?”   答他的是一阵沉默,巧若静静望着他,两眼失神,竟似到了人群乌有、只余眼前这人的境地。   她还从未见过这等模样的男子,漂亮得像个狐媚子。   “狐——”她开口时险些咬到舌头,所幸及时改了口,“敢问兄台用的什么香?”   眼前的男人不敷妆粉,这香必然是从熏香而来,倘或是能与妆粉齐用的,倒是新鲜。   “我不用香。”狐媚子老实答她。   她疑惑皱了皱眉头,又动了动鼻尖,确信这香是从他身上传来,不过这回闻要比先前闻时熟悉些,就好似这清香曾是她熟悉的。   久久没等到她吱声,那人有些着急:“小兄台既然无事,在下便先走一步。”   巧若回神,又盯着他瞧上几眼,越发觉得他好看,于是极不矜持地多问他一句:“兄台着急去往何处?”   那人仿佛不觉此景古怪,还是老实答了她:“初来贵宝地,丢了钱财,是去报官。”   “……”   这下她不得不佩服起他,只身在外丢了钱财竟还心平气和地与她这么个陌路人耽搁许久,倒是个极好心的人。   “我带你去!”   她不知从哪儿来的信心,张口便是允诺,然后便带着他在鹿灵城内乱窜。   路上巧若得知此人姓尹名舫,乃仓州人士,此行到鹿灵是因入京途中遇到个老翁要回乡,那老翁声称腿脚无力,央求他捎带一程。   尹舫本身与老翁并不顺道,偏却轻易应承下,奔波几日将人带到鹿灵,在鹿灵歇了一夜后钱财马匹随老翁一齐不翼而飞。   “我许是教他骗了。”尹舫最后向她解释道。   “……”你可算发现了。   巧若腹诽句,又暗暗琢磨起他,心道他虽相貌精明漂亮,实则却容易遭骗,想了想接着问:“你去京城做什么?”   “哦,进京赶考。”   “……”   她教这话噎得不知如何回应,半晌后,还是尹舫问道:“这路我们先前走过,姑娘莫不是也在耍我?”   巧若不由呛了声,瞪大眼瞧他:“你这人究竟是聪明还是糊涂?你只放心,我绝不是要耍你。”   她说着从兜里掏出个钱袋:“二月便该考试,你还报什么官?只怕考完了也查不出那人踪迹……我、你我相遇一场算是缘分,这些钱本是要买礼拜师的,足够你租辆车上京,你只管收下!”   “这如何使得?”尹舫惊诧看着她,作势回绝。   巧若不由分说将钱袋塞进他手里,转头跑开,跑出几步又红着脸回头:“我姓贺,家住宛阳,家里是造纸的。”   说罢又急匆匆跑开。   事后,巧若再回想起此事只觉得自己是教狐媚子蒙了心智,否则又怎会做出这般大胆的举动?   并且这个狐媚子始终不肯放过她,害她吃饭时想他、调妆粉时想他、甚至家里来人提亲时也会想起他。   可日子过去三年,她始终没等到个前来“报恩”的人,不由心灰意冷,从此将这人搁在肚里。   ——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再想下去未免可笑。   虽如此,她也不愿随随便便就嫁了人,连她爹娘也管不得她,由她在家里清闲快乐。   这三年间她确实长了些本事,曾调制出一种竹香味的妆粉,可惜用妆粉的妇人、姑娘大都喜欢花香,便又算不得甚么。   又一年花朝时,她照例扮作男子到城外看花,正是在那里,那股藏在她心间多年、谜一般的气味再次出现,她怔怔站在花前,不敢转过头。   只因那香气就在她身旁。   尹舫盯着她耳廓瞧了半天,良久问道:“家里可是造纸的?”   “……”巧若闻言,狠狠地皱了下眉头,“你认错人。”   话罢转身去看别的花。   尹舫紧跟着她:“我记得你,右耳有颗小痣。”接着他像是着急,忙不迭解释来,“我那日接过钱袋,尚未回神你便跑开,末后只听得你说家里是造纸的,去追你时已经不见人影。”   “我才不信。”   “我从不骗人。”他莫名口干舌燥,抿了抿唇,“我听了姑娘的话,租车赶考去,当年考中进士,做了几月的小官,尚未忙过父亲便病重离世,此后便回仓州丁忧……我派人前去鹿灵打探,却没寻到姑娘下落,始终未能感谢姑娘好意。”   “不用你谢。”   尹舫沉默会儿,又问她:“姑娘哪里人士?”   她没好气道:“你现在身在何处我便是哪里人士。”   “宛阳。”   不是教你答话!   她气转过身,对着他摊开手:“有钱就还,没钱就闭嘴。”   尹舫冲她笑了笑,险些又晃了她的眼,好在现如今的她已不是四年前的天真少女,才不肤浅——她果断别开眼。   “钱自是要还的,不过今日未曾料到会遇上姑娘,还请姑娘告知住所,改日我必登门致谢。”   “……”   少女想了想这话,终究是顺从了她那颗被狐媚子蛊惑了的心。   这场致谢后,尹舫又在宛阳逗留许久,久到连巧若都觉得古怪,某日问起他:“你不是做官么?怎么总在外头?”   “哦,”尹舫一脸平静地看着她,“丁忧完我便辞了官。”   “辞了!?”她惊得从树下弹起身,“你糊涂!”   尹舫笑着挠了挠头:“确实糊涂,可我离不开仓州,我合该活在米里。”   “米?”巧若脑海中灵光乍现,顿时忘了要说的话,了悟过来,“是米香!你身上的香是米香!”   尹舫抬高衣袖闻了闻,没闻出,但见她欣喜不已,跟着笑起来。   “你说你活在米里,你家是种稻的?”   他摇头:“祖上有间米店,卖稻米的,我如今接管了米店。”   那时巧若只当他开了间小米店,直到后来两人成了亲,她才知他家的米店远比她所想大得多。   尹舫知她爱调妆粉,成亲后在府院里替她划出两块地,一块种花、一块种稻,足够她在府里玩儿出花样,后来她调出的妆粉无不带着那股神秘的清香。   再之后巧若便怀了身孕,在次年花朝节后诞下个女儿,取名令约,意为美好之约,至于那约定是甚么,除了他们无人得知。   ……   可叹世事无常,天有不测风云,人人美满之际一场天灾横空降世。   令约周岁那年仓州迎来场百年难遇的暴雨,连下两月后便闹了洪,彼时稻田损失惨重,百姓皆忧愁满面,好容易熬过这洪涝,紧跟着又爆发场疫病,仓州百姓陷入惶恐之中。   彼时仓州田地多荒,病者、死者日日剧增,这对恩爱夫妇也不幸染病,二人从此不敢亲近女儿,不久后下定决心要将女儿送回宛阳。   仓州城重重把守,能被允出城的人少之又少,尹舫如何将信传出无人得知,总之在宛阳焦灼已久的贺家众人收到了这封书信……   读过信,贺无量当即启程离开宛阳,赶到仓州后按信中所说从一个老大夫手里接过令约,小丫头被裹得严实,只一张脸露在寒风中,瘦得厉害。   贺无量眼圈一红,又从大夫手里接过两封厚厚的书信,道谢离开。   那两封信中,一封是巧若写给贺家众人的,除去对父母、兄弟的衷心话外,余下的全是在向他们交代令约。   信里称,倘或她与尹舫熬不过这场劫数,便请贺无量将令约认作自己的女儿,请他们不要在小姑娘长大前告诉她生身父母的事,甚至长大后也由他们看着办……   若他们觉得令约不知此事更好,那便永远不说。   对此贺无量自是不愿——不愿她像信里所说那般死去,亦不愿亲手抹杀去姐姐在自己女儿心里的存在。   最终还是郁菀体谅其心,劝服了贺无量。   想她年幼时家遇变故,投奔伯父家,伯父一家虽待她极好,可她终究是浮着的,像是飘摇不定的云,直到她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家,方才踏实起来。   郁菀明白巧若的顾虑,同时也明白丈夫、姑嫜的不认同,故与他们说好,等令约长大、成了家、有了能替她分忧的人后再将此事告知,到那时,便也没什么。   而余下那封,自是写给令约,夫妇俩各写一篇,放在一处,讲的正是他们的往事。   此处的他们,是两个人,也是三个人。   .   (中)   令约拿到信后将其翻来覆去看了好些遍,终于明白过来从前那些朦朦胧胧的微妙梦境是因何而起:   她时常会梦到的嘈杂声大约是年幼时印在她头脑里的雨声。   她时常在梦中感到颠簸摇晃,想来是因她爹——或说舅舅将她绑在怀里、骑马带回宛阳的缘故。据说回到宛阳后她吐了整整两日,气色极差,连羊乳都不肯喝,为此家里人连同大夫无不责怪他一通。   她对笛声情有独钟,甚至梦里也常听见笛声,或许是因她初来人世时她爹爹爱吹给她和她娘听。   而那若有若无、偶尔出没的怅然若失感,似乎也从中得到解释。   她想,她应当去仓州瞧瞧,即便那里已经难寻当初痕迹。   .   (下)   时值初春,官道两旁的垂柳业已抽出新条,越过柳梢看去宛水岸边,便见浅草杂花攒头,乡人寻觅其间。   令约倚在车窗旁看得饶有兴味,忽然间额上传来股热意,她顿了顿,扭回头问某人:   “做什么?”   霍沉微微一笑,将捂在她额上的手挪开,伸到她肩后掩上车窗,这才道:“风寒,当心久吹着凉。”   “……”令约无言,旋即又浅浅地弯了弯眼,从小桌上拾起颗橘子剥。   霍沉从旁端量着她,眼见着橘皮在她指间开了花,倏地想到什么,眼一抬,手一探,将车帘旁一朵装饰用的水绿绢花摘了下来,别去她发间。   “什么东西?”   全部动作都在她身后完成,令约毫不知情,只觉头上蓦地多了样东西。   “绢花。”霍沉端得正经,收回手打量起她。   令约睨他眼,目光转瞥向他身后,瞧见别在帘上的另一朵绢花,似笑非笑问他:“如何?”   “俗气。”   “……”令约失语,二话不说朝他嘴边递了两瓣橘子,面无表情道,“你还是少说话罢。”   霍沉笑着吃下,整个人向后仰了仰,靠在软垫上补充句:“俗的是花。”   “那也是你置办的。”   令约装作没听懂他的言下之意,假意嘲他,一面又送两瓣橘子给他,霍沉张嘴咬过橘瓣,而后不知哪根筋搭错,竟伸出手在她颈边挠了挠,动作极轻。   令约猝不及防,惊呼声,继而柳眉竖踢瞪他:“你又发疯!”   “阿蒙还在外头。”   一句话将她堵得死死的,气也撒不出,只恼巴巴将剩下的橘瓣放回白瓷盘里,侧过身同他赌气。   霍沉看得心虚,凑上前拿起橘子,掰下一瓣送去她面前,义正词严道:“作何跟发疯的人过不去?”   “……”令约险些让他气笑,嘀咕声,“歪理。”   “就当是歪理,不然你还回来?”他随口提议,丝毫没想过这话会真进她耳里。   可令约却出乎意料地偏过头,模样神情一点也瞧不出是在生气,似是思索了会儿,然后克制问道:“那我还你一报,你须得忍着,不许出声,如何?”   “……”   霍沉表情严肃些许。   算来二人成亲已有两月余,如今他的弱处已被她摸得明明白白,她话里的意思,霍沉也一听便懂。   为表诚意,他果断点了点头,摆出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令约偷笑下,给面子吃掉他递来的橘瓣,抬眼看他的同时将两手放到他腰侧,鹅掌拨水似的轻扫起来。   霍沉被她碰到的瞬间脊背一僵,腰侧的酥痒感仿佛直窜去喉头,想笑,但又得憋着,唯有硬生生逼下笑意。   而这一逼,那酥痒感又似窜到耳根处,涨得他两耳通红。   令约见他果真没漏出半点声音,立刻见好便收,忍笑从他手里拿过橘子,自己吃起来。   车厢内久久维持着静默,令约吃完半颗橘子才听霍沉抒了口气,又像是叹息,不由看向他:“你叹什么?”   “舒服。”   霍沉没头没脑说上句,令约险些以为是她听错,正要问他,便见霍沉再次抬起胳膊。   她敏捷捂住脖颈往后缩,再没忍住,气哺哺反问:“你还来?”   “你再还便是。”   “不要,”令约憋了会儿,小声吐出两个字,“下流。”   话罢作势躲开他,奈何霍沉手长腿长,轻而易举将胳膊伸了去,这回还变本加厉地擦了擦她耳廓……   片刻后,只听车厢内传出极大响动,两人都笑个不停,稍有不同的是,其中一个边笑边气骂某人。   阿蒙坐在车门外打了个哈欠,颇为嫌弃地掏了掏耳朵——嫌弃里头二位打闹起来像小孩子,而后耷拉下眼角,自怜想:可怜他孤零零一人,连云飞都不肯跟来,真真惨极。   *   此行乃是令约记事以来头回远行,宛阳与仓州相隔并不算远,但因车马易颠,霍沉听了她幼时的故事后唯恐她头晕,遂教阿蒙走得慢些,直到上元节前一日才抵达仓州。   恰是晴日,临近午时,阿蒙在城门处打探番,得了准话径直将人带去城里最大的酒楼里落脚,晌饭亦在这处吃。   宛、仓两地口味相近,除去当地最有名的几道菜,余下的菜式点心没什么大不同,不过是叫法新鲜,令约对此一概没兴趣,只对碗里的白饭充满好奇,像是要钻研出仓州当地的米与贩运去宛阳的米有甚么差别。   霍沉看她也似她看米那般来得有趣,好在还知道更要紧的是吃东西,故而劝道:“酒楼里的米未必最好,饭后我教阿蒙去打听打听哪处的好。”   令约觉得有理,点了点头,安心吃起饭菜。   午后二人稍加休息,及至未正各自换身素净衣裳出了酒楼,直奔城东林场去。   林场前是座酒庄,兼卖香火果食,霍沉在此打了酒,买了香火,留阿蒙与马车候在此地,与令约自行走进树林。   时值嘉月,林中已有鸟鸣,令约走上几步忽然伸手抓住霍沉那只空闲的手,霍沉转头看看她,反将她握得更紧些。   两人一言不发走过树林,见到传闻中的“仓州冢”时竟都有些讶异。   此地的墓冢诚如传闻那般,不见小碑,只有大碑,石碑上刻着当初死于那场劫难的全部人,少有不详,最右刻着的是那时的知县,往左顺上几列,便见尹氏夫妇的名字挨在一处。   令约盯着那两个名字看了许久,终于模糊了双眼,跪下磕了几头,霍沉守在她旁边,摸了摸她的头,跟着跪下。   就像他们写给令约的信那样,这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也同他们说了许久的话。   此处的话,是过往,亦是来日。   *   再返回仓州城里时,二人再次甩开阿蒙,踏上寻米之路。   仓州米商极多,走出几步便见米店,好在仓州米多是往外地贩卖,无不受欢迎,因此也避免了自己人跟自己人打的情形。   令约此时走在主街上才真真体会到什么是米的香气,不觉向往起她娘做的妆粉,感叹道:“也不知我娘做的妆粉是什么气味。”   霍沉怕她又似方才那样陷入惆怅,接话道:“等探完米店再去妆粉铺子走走,同是仓州米粉,总会有几分相似。”   “嗯。”   她点点头,说话间又遇上间米行,霍沉顺手牵她进店,又与店里的伙计打探起当初的尹记米号来……   如此走了整整三条街,问了十来间米行,倒也听得些零碎往事,算是心满意足。   至此,已然傍晚,因明日便是元宵,街头已经有了灯节氛围,元宵与各类小吃遍布,令约途径小摊前忽觉饥饿,伸手牵住霍沉。   “我饿了。”   霍沉看她的神情忽变得古怪。   她提防:“这是什么眼神?”   “没什么,”他笑了笑,“只是觉得今日的你像个小丫头。”   令约瞪他眼,自顾自坐去元宵篷下,与小二要了两碗元宵,霍沉正要跟着坐下,却被某人打断。   既然他说她像个小丫头,她索性就像到底,支使他去街对面老槐树下买绿豆糕来,霍沉尽管无奈,但没人比他更乐意做这事。   “不是说京城到苏州只需三两日么,怎么还不到?”   令约托腮等人时忽听得这么一句,转头看去,见右手边的方桌上坐了两人,说话的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眼下眉头深皱也看得出其娇憨可爱。   少女对面坐着个同样年纪的少年,相貌出众,答话时却支支吾吾令人生疑:“他们说你就信么?听我的,再过两日准能到。”   少女不满撇嘴:“可明日就是上元,我答应——”   “等等。”   少女还没抱怨完便被令约打断,两人都朝她看来。   看清两人正脸,令约没来由的虚了截,但还是挺直身板,清了清嗓子问那少女:“你与他认得?”   少女愣愣点了点头,不解反问:“姐姐为何问这个?”   “咳,听得你说从京城去往苏州——”   “这位姐姐!”那少年蓦地抬高声叫她,显然慌了神,“我、我妹妹不识路,没什么的。”   令约听他这么说,越发笃定这小子是个骗子,起身拉过桌边的小姑娘:“他骗了你,从京城到仓州必定经过苏州,你若有什么难处,我能带你去那儿。”   霍沉在来路上与她说好,离开仓州便带她去苏州游玩,之后若有闲再去京城一趟……此时若遇上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能帮定是要帮的。   令约说罢安抚似的拍了拍少女手背,转头看那少年时只见他满脸懊丧,不敢看这端,再回头,又见面前的娇憨少女气呼呼瞪着那少年,好半天才想起她似的。   “多谢姐姐提醒,但他不是姐姐想的那样,我们原是认得的,他只是不想我去苏州。”   “……”令约眨巴眨巴眼,尴尬到十指蜷缩,还要努力不动声色。   那少女起身,又朝她谢了遍,后便告辞离了这元宵篷底下,令约坐在原处缓缓垂下头,只听身后传来少女的置气声:“殷游猪!”   少年气馁,但还是要还嘴:“豆豆猪。”   “殷游猪殷游猪!”   “……”   两人声音渐渐远去,令约仍沉浸在难堪情绪中,正这时霍沉回来篷下,坐到对面,将装着绿豆糕的方包推来她眼前。   令约发现绿豆糕,总算抬头,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即刻猜到甚么,双手捂脸,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偏还教他看去,丢死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是殷游和豆豆,想不到正文还没开写番外就融合了(叉腰   如果有替人尴尬的毛病,那么现在可以开始了(? 第76章 初冬夜   晏平三年的冬来得极迅猛, 一夜之间令约便着了凉,醒来后整个人昏昏沉沉,难得没甚么力气。   霍沉原是要去云水斋见见岑伯新收的物件,见此情形便也不去, 差院里一个小厮进城请大夫。   大夫前来瞧过, 称无大碍, 回药铺抓了方治风寒的药便罢, 余下全部的辛劳只留给令约一人——劳就劳在她又得吃药。   在吃药一事上, 她与霍沉出奇一致, 比不出谁高谁低, 但凡没人催, 便能抱着药碗耗到药凉了再喝, 当然, 催起别人来还是在行的。   霍沉端着栗糕进屋时,屋里已生起火, 暖烘烘的。   看去窗边,令约正恹恹坐在榻上盯着榻几上的药碗看, 没留意到门边动静, 直到霍沉走来边上,将栗糕放到药碗前她才抬头。   见霍沉已经在解外衣,她精神一刹,阻拦道:“火才生起,着什么急,当心也着了凉。”   霍沉原本已脱到一半,这时又在她的注视下乖乖拢好,坐下前手背伸出探了探她额头,直白道:“这般懂事, 怎么药也不吃?”   令约:“……”   她欲反驳,可又苦于没有合理说词,只好低头拣起块栗糕吃。   霍沉在榻尾坐下,把药碗再往她面前推了推,还没开口催,便见令约取出碗里汤匙,抱起药碗,一饮——饮去小口,放下药碗,再吃一口糕,继续饮一小口。   “……”果然毫无长进。   许久未看她喝药的霍沉看得一笑,但没笑多久,便听令约在吃糕之际严肃向他宣布道:“今日起我们分房睡,等我病好了你再回来。”   “无妨,我不怕病。”霍沉听后立即表示。   “可我怕,不然你也病了,传来传去几时能好?”   “……”   话既到了这里,霍沉唯有不情不愿应下此事,入夜后恋恋不舍出了二人居室,睡去临间。   是夜屋外狂风大作,院中树木解下落叶,枯枝在地上刮出吱吱啦啦的声响,与小院前后摇曳作响的竹林一齐吵个不停,教人难以入眠。   霍沉躺在白日里刚薰过的被衾里,总觉缺点甚么,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终于没能忍住,起身点亮蜡烛,端上烛台轻手轻脚出了屋。   昏暗居室中,只壁边亮着微弱的炭火光,令约双眼紧闭,手指却在小腹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也觉身旁缺了点甚么。   可细想想,除了缺个霍沉,其它什么都没变……   她幽幽叹了声,换了侧卧姿势,努力调节气息时忽听门被人推开,顿时撑坐起身,看向屏风后头。   霍沉从屏风后出来时先是被她吓了吓,而后才想明白是自己吓着她,忙出声:“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   霍沉怕她撵他,先撒娇为敬:“我一人睡睡不着。”   “……”她也是。   令约暗暗嘟哝声,正好借他的话给了自己台阶下,拍了拍床沿:“上来罢,仔细冻坏。”   霍沉闻言如获大赦,阔步走去床边,放下烛台,吹灭蜡烛,再钻进被窝里,一气呵成。   “那边屋子里冷么?”令约等他躺下问起他。   长久不住人的屋子多少有些驱不退的寒意,但霍沉断不会以此发挥,只是转过身搂住她:“不冷,只是总想抱着你,睡不着。”   令约左臂被他禁锢,徒留右手能动,这时伸去拍了拍他的胳膊:“我还病着,今日不许抱,我背对你睡。”   比起分房睡的要求这已经算是开恩,霍沉没理由不应,只是这双手是他控制不了的,虽暂时放她背过身去,但不多时又圈去她腰上,甚至色胆一生向上挪去,掌控住一团软绵。   “霍见渊!”令约为此气结叫他声,烧红耳朵扭了扭身,意味深长与他重申遍,“我还病着呢!”   “大夫说病得不重。”   “你说的是人话么?”令约面颊微烫,强行翻过身,平躺着,伸出右手去撇霍沉,却不慎被某人恋恋不舍的拇指擦过某处,瞬间颤了颤身,发出声短促而又奇怪的声音。   她愣了愣,随后向右偏转过头,脸上露出副难堪到极点的懊悔表情,偏偏霍沉还在她耳旁笑,听得她耳朵一痒,扭头凶他:“不许笑。”   霍沉噤声,发现她又要翻身,立刻又圈住她,比先前用力得多,沉声道:“大夫说出身汗就能好,不妨试上一试?”   “大夫说的不是这个!”   “也没说不是这个。”   “……”   被窝里热得像是回到夏日,她憋了会儿,终于心生一计去挠霍沉的腰,可她完全低估了他如今的忍耐力,也低估了他此时莫名涌起的兴奋劲儿……   片刻后,感知到什么的她彻底失去言语,只留了两个字给他:“下流。”   “你情我愿的事怎会是下流?”霍沉凑来亲她,从脸颊到唇上,再到脖颈。   “哼,分明只有‘你情’,哪儿有嗯——”她的话被他有意打断。   “这不就有了?”   “胡说。”她涨红脸。   霍沉聪明转过话题,含糊道:“说不准明日就能病愈。”   “说不准明日你也病了。”令约不满,趁着暗色低头咬了他一下,很轻。   “那也是我自找的……”   二人的对话止于此,其后甚么风声、树声通通消弭,直到入梦二人耳旁也只有彼此的声音。   翌日令约醒了个晚,睁眼时霍沉已经不在枕边,她坐起身,全不似昨日醒来时那般头晕脑沉,相反是神清气爽。   想起昨夜里的事,她不由红了脸,心想还真教他说中了,不过这病愈法未免太不体面了些。   而后又甩甩头,安慰自己道: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叫不体面呢?体面着呢。   她利索起身,想去烧些热水洗洗昨夜的汗,故而只是随意梳妆下,走出居室不远便闻到股药味飘来,忙蹙了蹙眉,顺着药味去了堂屋,见是秋娘端着药,率先回绝道:“我病好来,不必吃药了!”   秋娘笑道:“好了就好,我这药是给咳——”   她朝令约扬了扬下巴,令约回头,才发现霍沉端端坐在一旁的交椅上,既委屈又理直气壮地盯着她。   咳,原来说准的不止他一个,她也说准来?   事后几日,霍沉因病跟令约分房,且令约唤他回屋他也不肯,只夜深时他才会反省自身: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作者有话要说:  快不快快不快(快   ps:后面三则番外以小朋友为主!可可爱爱呜呜呜呜,花园宝宝三岁半(住在花园里的宝宝(? 第77章 春雨细   阳春三月, 竹外桃花繁盛,间或凋败几朵,花瓣随风辗转飘落,附到春泥上, 抑或顺着溪流飘去下游。   花枝掩映间见得座竹篱院落, 极开阔, 院左是几棵樱桃树, 树下有方蜿蜒小池, 池上架座小飞桥, 池边种几本芭蕉, 芭蕉旁又立湖石假山。   往右是小片花圃, 谷雨将至已有牡丹绽放, 或黄或红, 又有极少玫瑰,皆在细雨中拘囿着花香。   小花圃后是葡萄架, 架在小池边,这时节藤叶间隐隐开出些嫩黄小花, 再往后, 便见木香攀石而上,攀至木架上,垂成花帘,一直长到主人家居室后才停。   临花一侧的居室是座小楼,春夏休憩、乘凉所居,再往右乃秋冬所居平屋,屋后移植来一棵老树,绑着数千,屋前仍种些花草, 柴门亦在此处。   再往右是座小亭,四面垂帘,亭外立一架水车,夏日里从溪边引活水,自成雨帘,凉爽至极,其余时节么……只充摆设。   眼下细雨蒙蒙,但见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狗从自雨亭下出来,看上去还不足半岁,憨头憨脑跑在雨地里,似乎在找谁。   远在小院的另一头,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姑娘也找着它,嘴里不停念叨“软软”“软软”,但叫到一半,便被地上牡丹转去注意,蹲去花旁,戳了戳花苞上的小雨珠。   雨珠力有不逮,从瓣上滚下,她便惊恐收回食指,等了等,又戳向其它水珠,兴致勃勃玩了几回后不知又看到甚么,忽将手掌摊开,两手叠在一起,掌心向下,慢吞吞往假山旁移动。   令约出来寻她时正好见她半蹲着身,走路似螃蟹,横着移去芭蕉底下,不由摇了摇头,跟上前。   小姑娘微微胖,生的是粉雕玉琢,白净得像只汤团,看起来软绵绵,正巧应了她的名——霍绵。   令约走到小姑娘身后,清咳声:“霍绵绵,不是说好下雨不出来么?”   绵绵装模作样抖了抖肩,手依旧虚虚遮在空中,仰头看她:“是软软先出来的,我只是寻它。”   “软软呢?”   “软软不在。”   “那你在做什么?”   “我在孝敬蚂蚁,帮它们挡雨,舅舅说,做人不能得罪蚂蚁。”   “……”令约语塞,不由分说将她抱起,一边道,“舅舅傻,不听他的,还有,不许乱用词。”   “舅舅不傻。”她帮阿显说句话,一边反抱住令约,圆乎乎的下巴搁到令约肩上,问道,“那软软呢?”   “软软教阿平去寻。”   阿平是小院建成后招来府上的小厮。   “阿平阿平阿平……”她又开始不停叫阿平,令约懒得回应她,将人抱进小楼里,带去盥匜旁擦洗擦洗才放她自由。   “雨不停不许再出去,当心病了吃药。”   “我不怕吃药!是阿约怕!”绵绵气势汹汹。   令约:“……”   不怕就不怕,得意什么,还不是她生得好?她心虚想着,不忘纠正:“要叫娘。”   绵绵:“阿约!”   “……”算了,这毛病大概是改不过来的。   令约再次败北。   小姑娘乘胜在屋子里走了圈,没寻到趣事又跑来令约跟前,令约正在替她绣谷雨香包,她仰头时倏地瘪了瘪嘴:“阿约,爹爹甚么时候回来?”   令约看她可爱,放下针线捏了捏她的脸:“起床时刚问一遍,怎么还问?”   “我想爹爹。”她低头掰起手指,不满叫道,“爹爹快半月没回了!”   “算数真好,七日也能教你算成半月。”令约嘲笑她。   “……”绵绵难得哑言,过了会儿总算又找到说辞,“我每日问两回,便是过了两日。”   令约听笑,又轻轻捏了捏她脸蛋。   绵绵大约是从她的笑中感受出嘲讽意,嘴巴翘得更高:“等爹爹回来我就告诉他!”   令约一头雾水:“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阿约一点也不想他。”   “汪——”   话音未落,门边忽传来软软的叫声,绵绵高兴回头,却发现抱着软软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盼了“将近半月”的爹爹。   “爹爹!”她不复先前螃蟹姿态,泥鳅似的溜了过去,把她最爱的软软放到地上,换自己扑进爹爹怀里。   霍沉由她兴奋会儿,抬眼看了下令约,令约极快按下面上惊喜,故作镇定睨着他,等绵绵消停,他才低头捏了捏小姑娘脸蛋:“也不嫌脏,这是软软才蹭过地方。”   “不脏!”绵绵从他怀里跳出,又抱起地上歪头打量他们的软软,也蹭了蹭,笑道,“软软香,绵绵也香,抱了绵绵的阿约和爹爹也香。”   霍沉起身,拍了拍她的头,朝令约道:“家里来了位小客人,需暂住几日。”   令约起身:“人呢?”   “云飞在招待,我去阁楼换身衣裳,一同再去。”   令约点头,又低头看看自己,细看之下才发现适才抱绵绵时蹭到她脚底的泥。   “我也换身,”她跟上霍沉,问他道,“什么小客人?”   “云飞师父的小孙儿,名唤周聿,他父亲右迁,近日顾不得他,需过几日再派人来接他。”   “多大?”   “许是六七岁。”   “那倒还好,若还是个小的,我定要头大。”   霍沉失笑,回房后问她:“事先没能与你商量,不生气?”   “我岂是这等小气人?”令约瞪他眼,从柜子里取出身他的衣裳,丢给他,又转头找自己的。   霍沉解开外衣凑近,试图指点:“那身鹅黄色的。”   “……”   令约随手拿出身蟹壳青的,嘀咕道:“我都是做娘的人了,小姑娘才穿那颜色。”   说起那身衣裳,令约不免回想起成婚第一年的事,那时霍沉硬逼她穿上这身鹅黄裙衫,说什么霍涛都见过,他也要看……穿上后又硬拉她去街头走了遭,那日凡是走在街上的人无不多看他们两眼,难堪程度能与她当街行侠仗义却行错仗义比肩。   霍沉却满心欢喜,欢喜到只看她穿过一回就心满意足,每每想起都还高兴,这时听她这么说,不甚满意:“绵绵也说你穿着好看。”   “她才多大,只知胡说。”   “依你的意思,绵绵先前说你不想我的话也是胡说?”   果然是进门前偷听了会儿,令约听罢背过身,偷笑下:“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罢。”   霍沉牵笑,二人换过衣裳下阁楼时绵绵已经不在屋里,令约不免气呼呼看向霍沉:“你管管她,我说话她总不听。”   “我说就管用吗?”   “……”倒也是。   罢,先去招待招待小客人才是要紧的。   二人出了小阁楼,室外春雨沥沥,霍沉不辞辛劳撑了把伞,没走几步便到平屋廊下,将伞收好放在廊椅上,进去堂屋里。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家绵绵已经端坐在堂里,抱着软软坐在高高的交椅上,两腿晃晃悠悠,笑眯眯看着对面的小男孩。   对面的小周聿却面无表情,甚至有些费解地看向云飞,少年干咳声,正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傻姑娘的行为,便见霍沉与令约进来,顿时松了口气。   周聿见状,起来见过两人,绵绵这时也从椅子上滑下,抱着软软蹭来令约腿边,扯了扯她裙摆:“阿约。”   令约挑眉,眼神询问之,绵绵瞄了眼堂上众人,硬要她去外面,无奈,她只好带着小姑娘出去,小姑娘似是不放心,直拉她走去房廊尽头。   “什么事非要来这儿说?”   绵绵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软软,眼睁得大大的,央求似的问她:“我想他一直住在这儿,我们能扣下他么?”   “……”令约懵在原地。   这丫头……该不是学人家一见倾心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绵绵好可爱呜呜呜呜   贺家女性三代共同点——准时炸弹。是指和未来另一半初遇时一定会做出爆炸性行为。 第78章 忽夏深   刷印坊建在宛阳城西, 偏北位置,名号是由云飞取的,唤做“不悔堂”。   不悔堂建立四五年间,当初十二三岁小少年已变成纯粹的少年郎, 不及年少时顽皮, 但爽朗依旧, 与阿显、闻慎走在街头时, 常有姑娘回头偷看他们。   不过阿显快要考试, 时常在一处的只有云飞与闻慎, 闻慎虽还在念书, 但大多数时候都逃课做别的, 闻恪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年来闻慎仍在尝试做些新奇物件, 有关奇玩机关的书看了又看, 倒也弄出些花样,尤其是个造锁好手, 所造的锁无不造形奇特:或是十二生肖,或是琵琶箫笛, 又或是飞鸟鱼虫, 更甚还有姿态各异的娃娃锁……   这类锁在宛阳极受欢迎,闻慎本是不卖的,但后来莫名其妙许多人上门来求,再之后,他便稀里糊涂地成了个“锁商”,当然,也是沾了他兄长的光——   马四家的小子马立四处与人说,用了闻慎的锁,闻大人正义的光便会保佑家里不遭贼。   对此, 闻大人曾亲自出面辟谣,可惜这话还是越传越甚,以至于相邻几地都有人前来宛阳买锁。   绵绵满三岁时,闻慎做了只拇指大小的葫芦锁送给她,锁面上不曾雕花,只刻了个“绵”字,这只小锁的不同之处在于它配有两把钥匙,只有两把钥匙同时入孔方能开锁。   绵绵将这话记得极牢,只是记不起这只锁被她放在哪儿,从暮春找到夏深,把她的陶人堆、铃铛堆、糖果堆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看到小锁踪影。   终于,她怀疑去爱狗软软头上。   这日天晴,郁菀和秋娘一道来了上游小院,霍沉正好去了不悔堂,只有令约和绵绵在院里逗软软玩,见二人来,令约去屋里泡茶,绵绵则被郁菀和秋娘抱起来捏脸蛋。   绵绵叹气,实在想不通为何人人都爱捏她,等二人坐去葡萄架下谈起别的,她总算得了与软软独处的机会,抱起软软悄悄溜走。   到厨屋时里头空无一人,她四处寻觅,找来几块生芋艿放到软软面前,摸了摸它的脑袋,慈爱如老婆婆:“快吃,吃完把肚里的葫芦还我。”   软软:“……”   绵绵:“……”   软软:“……”   绵绵无奈叹气,又起身寻觅,最后踩到条凳上,看见碗碟里有条咸鱼,费尽气力用长木勺勾来面前,阔气丢到软软面前:“吃这个。”   软软上前嗅了嗅,臭到甚合它意,叼在嘴里咬了咬,发现无从下嘴便又吐了出来,仰头看着绵绵,小尾巴摇啊摇。   “阿约说不能挑食,你要吃。”   她捡起鲞鱼干,主动往它嘴里喂,软软躲了几回没躲开,这才委屈咬下鱼头。   令约进来时便见这么一幕,照例语塞一阵,再才问她:“又在做什么?怎么欺负起它来?”   “我没欺负它,是软软吃了我的葫芦,我要它拉出来。”   “……什么葫芦?”   “闻慎小叔送我的葫芦。”   令约想起那把小锁,忽地失笑,问她:“为何说是软软吃的?”   “我找不到!”   和她爹爹无赖时一样理直气壮,令约没忍住,弯下腰捏了捏她:“你那时交给我和你爹爹保管,全忘了不成?”   绵绵呆了呆,绞尽脑汁回想此事,终于有了些印象,蹲下抱起软软,在怀里摇了摇:“哎呀,是我误会你了,我让外婆和秋婆婆做糕点给你吃!”   安慰罢,立刻放下软软,仰头看令约:“我要小葫芦。”   “怎么突然要它?”   “我要把阿聿送我的珠子锁起来。”绵绵丝毫不懂何为秘密,什么话都往外掏。   令约闻言提着人出了厨屋,先回房拿了那把小锁,再去小姑娘的屋子里,要她把那颗珠子拿出来给她瞧瞧。   绵绵乖巧走去床边,而后……钻去床底,圆乎乎的屁股左右晃了晃,总算带着珠子出来,顶着一鼻子灰来令约面前,摊开手掌给她看。   “就是这颗。”   珠子晶莹剔透,个头似青梅,稍大些,绿莹莹,令约拿在手里细细观摩,又听绵绵和她炫耀:“它夜里还会发光!”   令约这才知这是颗随珠,不由咋舌,想了想有些不满地问小姑娘:“他为何送你这个?怎不告诉爹娘?”   这般贵重的物品贸然给了个相识才几日的小姑娘,教小聿家里人知道该怎想?   “我自己换来的,不用你们告诉。”绵绵被她问得不开心,说话也颠倒来。   令约知道这是她生气的前奏,努力放得和缓:“娘是问你是用什么东西换来的?”   “用我的画作和他换。”   “……”比鬼画桃符还不如的画作罢了,令约头疼,有些懊恼地想人都离开两月余,怎么今日才发现这事?   正在她无奈之际,绵绵忽像是被什么东西中伤,顿时悲从中来,大声道:“我不要喜欢阿约了!”   说罢一颠一颠跑出屋子,令约不知所措跟出去,背后问她:“我做什么了你就不喜欢我?”   “哼。”绵绵哼了声,“我去找爹爹,爹爹最疼我了。”   令约先是被她莫名其妙的脾气搅了通,又听她说这样的话,顿时气恼:“去罢去罢,最好合起伙来气我。”   绵绵头也不回,跑进偏屋拖了小车出来,唤阿蒙陪她去城里,阿蒙云里雾里,见令约并不阻拦,便听了小姑娘的话,将她放到车上,推着车出了小院。   途径桃树下,绵绵坐在木车上偷偷回头,见院里只有她外婆和秋婆婆面面相觑,不见令约,顿时瘪了瘪嘴,一直到过了桥才“哇”的声哭出来。   阿蒙教这小祖宗吓得不轻,问她缘故,她只是哭,哭到街上才缓慢停下。   宛阳没人不认得她,就算她低着头,也认得出她的“坐骑”,不必说,自然也是闻慎做给她的,比当年的小车还要威风。   阿蒙将她带到不悔堂,院里几人正忙着工,见绵绵来,都笑着唤她,若是往日,绵绵定会一个一个笑还回去,可这时她毫无兴致,一心想着见她爹爹,从小车上下来便轻车熟路跑去里院找她爹爹。   六角亭下,霍沉与两位僧人谈着印经书的事,一旁站着云飞与一个年青女子,皆听得仔细,绵绵一见到他,才收敛起没多久的哭又爆发出来,引得众人都朝她看来。   霍沉大吃一惊,起身离座,与人说了句什么便出了亭子,前来抱起小姑娘,问道:“怎么跑来这儿,你娘知道么?”   “呜呜嗝……”   小姑娘只抱着他哭,霍沉遂将人抱去稍远些的地方,等她哭饱了,放到他面前坐下,再问一回。   绵绵抽噎下,瘪嘴:“我做错事,阿约和我生气了。”边说眼眶里边又滚出两行清泪。   霍沉替她拭干,温和问:“绵绵做错什么?”   “我不该嗝——不该不告诉爹娘我收阿聿的珠子。”   她委屈巴巴说了珠子的事,在霍沉面前忏悔得一干二净,包括她是如何跟周聿做的交换也说了出来。   霍沉听罢,又给她抹了把泪,问她:“既然能跟我认错,怎么不在阿约面前说?”   绵绵想了会儿,脸蛋涨红:“我不要阿约不喜欢我,只要我不认错,我就没错。”   霍沉教她这话呛了声,想笑却不能笑,只得忍着:“可你同我说了,阿约仍是气着,又怎好?”   “你帮帮我。”   “我怎么帮?”霍沉笑起来。   “你抱抱阿约,亲亲阿约,告诉她我知道错了。”   “哧。”   身后忽然传来阵笑声,绵绵胖躯一震,回头看去,果然见到令约,立刻转回头,干嚎声埋进霍沉怀里:“呜呜你帮帮我帮帮我。”   令约既觉好气又觉好笑,走近将她从霍沉怀里抠了出来,将一个小铜盒塞到她手上,绵绵仰头看看她,又低下头,慢吞吞打开盒子。   盒子里装的正是那颗随珠,她吸吸鼻涕,又仰头,令约这回伸出左手,将葫芦锁和两把钥匙交给她。   “若没猜错,是要锁这个罢?”   绵绵使劲点点头,转头看霍沉,催促道:“你快告诉她!”   令约:“……”还告诉什么,能听见的她都听见了好吗?   霍沉却极配合,起身抱住令约,照绵绵说的那样亲了亲她耳垂,在她耳边大声道:“绵绵说她知道错了。”   “……”   令约推开他,心虚看了看四周,嘟囔声:“光天化日,不知害臊。”   不知害臊的某人笑了笑,回头去看发号施令的小姑娘,正好见到她把随珠和一把钥匙同时锁在盒子里,而后极乖巧地扬起头,朝他们许诺:“我以后会还给阿聿的,我现在只有一把钥匙,打不开!”   她说着骄傲晃了晃盒子。   霍沉:“……”   令约:“……”   可不止现在打不开,往后也一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周聿:…… 第79章 桂子秋   仲秋之月, 桂子花开,不悔堂后院天香盈盈,众人忙碌之际,两个少年神神秘秘走来此地, 四周张望见无他人, 便坐去亭下商量某事。   “如何, 陶姐姐答应没?”   云飞摇头:“票都送去她眼皮底下了, 还是没应。”   “我大哥也是。”   “……”云飞表情古怪些, 问道, “你究竟怎么看出他二人有那心思的?”   “直觉。”闻慎替他捋了捋, “大哥每每来你们这儿都似变了个人, 原本什么事都能唠叨番, 可在陶姐姐面前他一句话也不说!”   “……”   “再说陶姐姐, 平日待人都懒得多看一眼,唯独见到我大哥会颔首示意, 这不是有意是什么?”   “……”   云飞越听越不对劲:“不怀疑你都难,闻大哥来这里素来侃侃而谈, 头回还和书院里夫子同行, 说了好些,怎么到你这儿就是变了一人?”   “唉,无怪人说你不解风情,这事需用心看。”   云飞皱眉,想到的确有人这么说自己,便自认下,又请教道:“那你说接下来做甚么?”   “咳,我想想啊……”   “汪!”   石桌下突然传出狗叫,两人一怔, 俯身看去底下,果然见绵绵靠坐在石桌墩上和软软在玩儿。   两个少年从桌底对视番,似乎达成共识,一齐将绵绵拖了出来,放到石凳上。   绵绵抱着软软,左右看看,问道:“有事么?”   “有。”异口同声。   闻慎身为经验颇丰的促狭鬼,率先胡说八道:“绵绵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在说闻伯伯和不高兴姐姐。”   “错,我们在说怎么帮月老做事,可知月老是谁?”   绵绵摇头。   闻慎遂把月下老人的故事讲给她听,最后哄道:“昨儿梦里月下老人嘱托我,说绵绵是个帮他做事的好手,只要绵绵肯帮他牵红线,他便请绵绵吃糖人。”   绵绵听得有些呆,半晌转过头问云飞:“是真的吗?”   “咳,真的。”   云飞到底是辜负了绵绵的信任,绵绵一听,立即信了此事,将怀中软软放到石桌上,严肃问道:“可以请吃别的吗?”   “……绵绵想吃甚么就能请甚么。”   “那我帮他!”小姑娘为表决心,一掌拍到石桌上,两个少年看了都替她疼,她却无知觉似的。   于是二人各自掏出怀中的票,交给她。   “这是栗香园的票,今日之内一张交给我大哥,另一张交给陶姐姐,教他们一定要去,懂么?”   这票原是宛阳新事物,付云扬想出的主意,提早排好园里的唱词、说书的人,定好票,观客需买了票才能进园,一票一位,卖完即止,既免去了堂中拥挤情形,又新鲜受人欢迎。   绵绵将票拿在手里看了看,没回应,只是问:“给爹爹和阿约他们也能去么?”   !   闻慎连忙摇头:“你爹娘若去哪儿需这个?”   这可是他花大价钱买来,只此两张,再买不起了!他心疼嘱咐句:“定要交到他们手上。”   绵绵冲他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说着揣好小票,滑下石凳,举起短胳膊,指挥桌上的软软道:“跳!”   软软轻轻跳进她怀里,她转身离去,走出几步闻慎才想到什么,忙道:“我大哥眼下不在,你可不要认错人!”   “知道知道。”   一团小小的人影走出洞门,消失不在,闻慎总觉不安,转身与云飞道:“实不相瞒,我有些后悔了。”   云飞打了个哈欠:“与我无关,都是你教她的,我得去忙了,你自个儿待着罢。”   说罢也无情离去。   ***   绵绵口里的不高兴姐姐名唤陶灵,是不悔堂创建之初霍沉请来的匠人之一,也是云飞的师姐,如今二十有三,在不悔堂里算是技艺极高的前辈,平日里最是严肃,难见她笑,是以绵绵称她为不高兴姐姐。   陶灵为人不拘小节,时常出于方便把长发束成男子模样,绵绵从后院出来时她正得闲,在院里瞧小学徒练字。   绵绵蹭到她面前,陶灵低头看她,两人都没说话。   互相盯了许久许久,绵绵才拉她去树下,放下软软由它自己玩儿。   “怎么没跟你爹娘走?”陶灵开口便似嫌弃。   算来这二人曾是有过龃龉的——绵绵单方面认为。事情需从绵绵会完整说话讲起,那时候她总喜欢跟云飞来不悔堂玩儿,见到陶灵后若有所思,后来总喜欢问堂里的人令约与陶灵谁更好看。   堂里的小学徒一来不敢当着霍沉的面夸令约,二来不敢当着陶前辈的面将她排去他人后头,故而都答她一样好看,实在诓不过便答陶前辈更好看。   绵绵不服,奈何不知反驳的话该怎么说,只是着急,嚷着阿约好看。   因这事,她不喜欢陶灵,直到后来令约听说此事,一边刮她脸蛋,一遍说她一通,她这才不比,还乖乖跑来和陶灵道歉。   陶灵自是不会和这么个小姑娘计较,只是她向来严肃,说话做事不太会顾忌旁人,亦不懂寒暄之道,硬要寒暄的话便古怪得很,譬如眼下生把关切话说成嫌弃口吻。   好在绵绵听不出,不会误解她,只老实答道:“阿约去买螃蟹,爹爹陪她,但软软怕,我要陪软软。”   “汪!”软软听见自己名字,叫上声。   “是你怕吧。”陶灵一语揭穿她。   “……”绵绵红了红脸,弱弱反驳,“是软软怕。”   陶灵不懂小孩子,换了话问:“找我做甚么?”   “噢,”被戳穿的绵绵巴不得换别的话说,这时从怀里取出张票,递给她,“这个给你。”   陶灵看着眼熟,想了想问:“云飞让你给我的?”   “不是他,是闻伯伯。”   陶灵一怔,脸唰的下红成熟螃蟹,心下打鼓:怎么会是他,那人不是一见她就不想说话么?   “你快收下,一定要去,懂么?”她把闻慎的话学来。   陶灵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心跳,仍旧不懂为何会收到闻恪的东西。   “还有,”绵绵继续摸索,掏出另一张票,也递给她,“我累啦,这张你要亲自交到他手上,懂么?”   “……”不懂。   陶灵脑袋空空,喃喃自语似的,问:“这也是他要求的?”   “嗯!”绵绵丝毫没有撒谎的羞愧感,反而美滋滋幻想起月下老人请她吃小饼的场景。   “可我——”陶灵罕见的表情丰富起来,纠结又困惑。   可她做不到啊。   “你快去给他!”   绵绵急着见月下老人,推着陶灵往不悔堂外面走,陶灵恍若身不由己,轻易被一个小姑娘推至街上。   小姑娘站在阶上看了看天,道:“天快黑了,再不去就迟了。”   陶灵愣愣转身,还是一万个想不明白——这中间究竟发生甚么。   绵绵看着人远去,笑出小乳牙,回头时赫然见到云飞与闻慎,二人都惊奇不已望着那道纤细背影。   “绵绵!竟是我小瞧你了!快说说你怎么做的?”   竟让人主动寻去,实在出乎他意料!   绵绵叹气,觉得好累,但还是如实告诉他们,只见二人越听越惊恐,最后双双抱头,失去梦想坐去门槛上。   “你说师姐会杀人吗?”沉寂良久,云飞终于出声。   “肯定不会杀绵绵,你我二人倒是得躲躲。”   “我们若是被杀,闻大哥会替我们申冤吗?”   “何冤之有?”   “……”   “你们在说什么?”绵绵歪头问道。   “没甚么,你去和软软玩罢。”闻慎有气无力。   “月下老人呢?”   “月——”闻慎揉了把脸,跳起身,“月下老人不便现身,绵绵想吃什么便由我代他请。”   绵绵闻言有些失落,但也不是不可以,于是勉强指了个方向:“闲云居的小饼、虾子鱼、蟹酿橙、珍珠团都想吃。”   闻慎一咬牙:“好,等你舅舅散学,小爷我请客。”   “你不是没钱么?”云飞问得实在。   “都快没命了,钱算什么?”   “……”好有道理。   是日傍晚,几个少年征得霍沉与令约同意,将绵绵带去闲云居大吃一顿,绵绵和阿显吃得忘我,倒是云飞和闻慎摆出副即将赴死的模样,将蔗汁喝出烈酒味。   “今夜我去竹坞避避。”   “行,反正只我和咕噜住下游。”他如今长大,兄长都已成亲,不便同住,于是一人住在原先的旧楼里,秋娘只偶尔回来住几天。   二人约好,待那舅甥俩吃饱喝足,一同下了阁楼,走在仲秋夜的河道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噫,你们看!”   饭饱后生出些困意的绵绵忽抬手指向河里,几人看去,见到河里一只挂着彩灯的画舫顺流而下。   云飞不可思议望着画舫:“那是……”   闻慎同样难以置信:“那是……”   “我也要坐!”绵绵高声呼道,却被抱着她的阿显捂住嘴巴。   “嘘——待会儿带你去坐。”少年也定定看着船里。   若没看错,那坐着的是他们可敬的闻大人罢?旁边却是哪位红粉佳人呢?   阿显想,他定是错过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就到这里啦!感谢各位看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