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权阉之女 作者:瓜子和茶   文案:   秦桑过了十五年没爹的日子,可娘临死前说,她有爹,亲爹是大太监朱缇,跺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的朱缇。   这话秦桑根本不信,但面对虎视眈眈的族亲,她果断贱卖家产,独自上京,敲开了朱缇私宅的大门。   门开了,一个身着锦衣的人站在她面前,饿得头昏眼花的秦桑抱着那人就喊爹。   朱闵青笑了:错,叫干哥哥!   ***   九千岁朱缇有亲闺女啦——,一时间京城沸腾了,各路人马奔走相告,欢欣鼓舞,看秦桑的眼神都发着绿幽幽的光。   无数人想利用秦桑做文章,却发现她身边始终站着朱闵青。   那个阴鹫狠毒犹在朱缇之上的朱闵青!   朱缇摸摸光滑的下巴:挺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哦,忘了告诉你们,朱闵青随的是皇上的姓,如假包换的太子爷!   PS:真是亲闺女;1v1,甜爽文,秦怼怼 & 朱狠狠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爽文   主角:秦桑,朱闵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拼爹我就没输过 =============== 第1章 (修)   永隆二十三年,隆冬腊月,此时天色向晚,大雪成团成块地在风中飞舞,天地间苍苍茫茫,俨然一片混沌世界。   京郊西南的官道旁有一家车马店,虽然简陋,但在这样的天气,也成了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店内几乎坐满了人,南面是十来张桌子,客人们猜拳吃酒,吹牛打屁十分热闹。北面则是一字型大通铺,盘腿坐着七八个妇人,磕着瓜子聊得热火朝天。   一个小姑娘靠着西墙屈膝坐着,安安静静的,和这个喧哗的圈子不太融洽。   她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着月白色袄裙,发间别着两朵素白的绢花。   五官还未完全长开,却已现明艳绝世之姿,特别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总是带着三分暖意,叫人一看就心生欢喜。   她一遍一遍抚摸着手上的玉兰花纹荷包,眉尖微蹙,好像有什么心事。   荷包应很有些年头了,颜色暗沉,上面绣的白玉兰花都已经泛黄了。   看着荷包上的玉兰花,她不由想起了自家院子里的那棵玉兰树。   往年每逢暮春时节,花开一树,母亲总爱抱着她坐在树下赏花。   母亲看着花笑,她看着母亲笑。   有时母亲会没头没脑说一句:“那个人,也爱玉兰花。”   她问母亲那个人是谁,母亲便点着她的小鼻子,只笑不答。   如今,母亲的玉兰花枯了,她也不再是小孩子了……   她的目光渐渐模糊了,一层白雾迷蒙了视线,她极力压下酸涩苦痛的情绪,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不让别人发现自己在哭。   店内人们的喧嚣声渐渐远去,恍惚间,母亲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阿桑,娘的身子骨不成了……莫哭,有些话须得告诉你,仔细听着,你爹爹没死,他还活着,他叫朱缇……对,就是大太监朱缇,别不信,听我慢慢说。”   “十六年前,你外祖牵扯进寿王谋逆案,秦家被抄家灭门。娘是出嫁女,侥幸逃过一劫,却被前夫家休了……流落街头,遇到了你爹爹,彼时他还未进宫,阴差阳错之下就有了你。”   “后来他进宫做了宦官,这段缘算是尽了……我带着你投奔到秦家庄,老族长和你外祖是出了五服的堂兄弟,关系虽远,好歹有几分交情在,你我母女算是有了个容身之处……为免惹上是非口舌,才对外称我死了丈夫。”   “老族长是好人,新族长却是个黑心肠的,阿桑,娘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你跟了母姓,却算不得真正的秦家女,若族人能容你,秦家庄还是安身之所,你便做个寻常的乡野妇人,过普通百姓的日子。若是不容,你就拿着这荷包,上京,寻你爹爹去,他不是坏人,定会妥善安置你。”   “你爹他权势滔天,却是危机四伏,娘是犯官之女,身份也着实尴尬。京城又是个是非窝,不到最后境地,娘是不会和你说这些的……阿桑,你都记下了么?”   一声叹息,秦桑从臂弯中抬起头来,强行从回忆中拽回自己的思绪。   此事太过离奇,乍听之下,她根本不敢相信。   且许多细节都没有说清楚,不但有了个爹,怎么还冒出个前夫家来?外祖竟还牵扯上谋逆案!   但当时她忧心母亲的病情,本能地排斥母亲所有的身后事,那个“死”字更是她的禁忌,哪怕是想一下都觉得不吉利。   母亲病重,往日说几句话都气吁吁的,那晚说了这一大通话,已是有些喘不上气来。   与其揪着母亲细问,她更愿意让母亲好好休息,便说全记下了。   谁知第二日母亲就再也醒不来了。   而新族长竟大言不惭让她热孝内成亲,嫁给县太爷的傻儿子!   秦桑将悲痛和愤怒深深藏起来,一边同族长虚与委蛇,一边暗中贱卖田产屋舍。   操办完母亲的丧事,在几个尚存善心的乡邻帮助下,她连夜逃出秦家庄,直奔京城。   此处距离京城还有百十里地,若路途顺利,两天就能走到。   到了京城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如何寻到朱缇?他在皇宫里当差,想来是不容易见的,就是见了面,他会认下自己么?若是不认,她又该怎么办?   秦桑正胡思乱想着,忽听“砰”一声响,店门哗然洞开,一股啸风挟着雪粒子扑面而来,竟袭得她打了个寒颤。   人们纷纷往门口望去。   进来四个男子,皆着黑色斗篷,打头的身量颇高,蒙着口鼻,头上肩上都是一层雪。   他和另外二人腰间悬着刀,看那架势,也不知是匪是兵。   风雪呼呼地往屋里头倒灌,连炉火都被冻僵,一瞬间室内的空气冰封了,刚才还热闹的人群诡异地寂静下来,   店老板忙迎上前,两眼笑成一道缝,点头哈腰往里让,“老客里面请,天黑路滑,您辛苦,先上一壶热茶暖暖身子,现成的酒菜,马上就得。”   打头的男子没言语,拿眼扫了一圈,挑了西边角落的一张空桌,后面三人也依次坐下。   店老板暗暗放下心来,一面抹桌子,一面笑道:“这儿安静,几位老客好坐。浑家,赶紧烫酒上菜伺候着几位爷嘞——”   来人中,眼尾下垂的男子噗嗤一笑,道:“我们头一遭来,谁是你家老客?”   老板娘关上店门,端了酒并几盘卤肉酱肉之类的下酒菜过来。   店老板麻利地摆盘,讨好道:“这样称呼显得熟稔不是?生客熟客,都是小店的老客!客官慢坐,有事您招呼。”   下垂眼甩给他一块碎银子,笑骂道:“滚远点,我们老大爱静,你少来鼓噪。”   有店老板打岔调和,不多时,屋内复又谈笑不断。   只西边的这一桌客人,气氛有些奇怪。   秦桑默不作声打量着那几人,很快发现不对。   打头的高个子坐下后,不吃也不喝,似乎是觉得店内气味不好,还把面巾往上提了提,几乎将整张脸都挡住了,且他的左手,一直扣在腰刀上。   当中有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下垂眼和另一个年轻男子,一左一右夹住他,三人合坐一张条凳。   竟也不嫌挤,倒像是怕那人跑了似的。   且只有中年人没有佩刀,他一副愁苦样,弓腰塌肩,和旁边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明显不是一路人。   他穿的靴子虽满是泥泞,然秦桑还是一眼认出来是皂皮靴,行动之间,斗篷下的衣袍露出来,青色缎袍,胸前是彩绣纹样,只是看不清图案。   打头的男子瞥了中年人一眼。   中年人一哆嗦,不知是不是怕冷,很快裹紧了斗篷。   秦桑眼睛陡然一亮,她猜到了这几人的身份——三个锦衣卫,一个官员!   官袍未去就押送京城,能肆无忌惮缉拿在职官员,不必经外廷法司审理的,也只有锦衣卫。   秦桑突发奇想,自个儿的“爹”掌管厂卫,是这群人的上峰,如果开口让他们带自己进京,是不是可以直接见到“爹”?   如此一来,可比自己乱闯乱碰的强上百倍!   她想着想着,目光就在打头的高个子身上打转。   似是觉察到有人在打量自己,那人往秦桑这里看了一眼。   猝不及防,秦桑和他打了个照面。   他只露出一双眼睛,但只这双眼睛,就足以让秦桑记住他。   内勾外翘,眼尾飞扬,分明是摄魂的凤眸,却好似暗夜中宁静的湖水,深邃又阴暗到极致。   随着他冷然的目光,一股肃杀之意悄然弥漫过来!   秦桑立即意识到刚才的想法是多么的愚蠢,这个人不好惹,明智之举是保持距离。   于是她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那人眼睛微眯,好像是笑了下,随即转过头不再看她。   秦桑轻轻吁出口气,这时才发现掌心里全是汗。   一个锦衣卫就如此可怕,那身为厂公的朱缇,又该是何等人物?   莫名就泄了气,她忽地觉得此行未必能成功,又忍不住想,母亲说他不是坏人,也许真是个和善人呢……   思绪再次飘到天外,又再次被“咚”的巨响声唤回来。   半扇店门被踹飞,几乎砸到店家的脑袋,老板娘的惊叫声还没停,却见十来个彪形大汉拎着大刀片子冲进店内。   土匪!   店内的惊呼声、尖叫声顿时不绝于耳。   秦桑没叫,她迅速跳下炕,从地上撮了一把土糊在脸上,悄悄躲在角落的暗影中。   土匪们哗啦啦地抖着刀,嚷叫得一片山响,“年根儿了,爷爷也要过年,识相的把银子都拿出来,别费事,爷爷的刀可不长眼!”   明晃晃的刀闪烁耀眼,杀气腾腾的,店内登时笼罩在一片紧张恐怖的气氛之中,众人都被吓住了,有几个胆小的忍不住哭起来。   土匪们开始抢银子,有几个不情不愿的,被土匪揍了个四脚朝天,余者见状更不敢反抗。   下垂眼轻声问道:“老大,要不要出手?”   凤眸男子眼皮也没抬一下,“差事要紧,不要节外生枝。”   下垂眼便不再言语。   一个土匪往这边走来,看着他们几人带着刀,一时摸不清来路,抱拳道:“几位什么蔓?哪座山头的?”   下垂眼随口胡诌:“水陆两条道,各走各的,互不相干。”   土匪以为他们是漕帮,颔首道:“你做你的生意,我干我的买卖,互不插手。”   那土匪没瞥见角落里的秦桑,他的注意力被一个漂亮的年轻媳妇儿吸引住了,一时色胆丛生,狞笑道:“好个俊俏的娘们儿,爷爷今日要快活快活。”   他伸手就去拖人。   那妇人自是拼命挣扎,口中不住哭号,她男人急红了眼,却又如何是土匪的对手,几下就被打得头破血流。   秦桑忍不住了,抢钱和抢人可不一样,钱没了可以再挣,但妇人被强,却能要了妇人的命!   她一把扯住凤眸男子的袍角,低声求道:“锦衣卫大人,救救她吧!”   像是没料到被戳破身份,他眼中掠过一丝讶然,旋即恢复如常,不带丁点感情地说:“干我何事?”   秦桑愣了,这叫什么话!   作者有话要说:  古言重生《残疾暴君的白月光》,幻言《分手后前男友穿成了狗》,戳专栏可见,求收啊~   ====预收《残疾大佬的白月光》文案====   一朝改元,站错队的苏家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苏媚的幽魂飘荡人间,亲眼看到晋王起兵谋反,以残破之躯登上帝位。   重生回到新帝登基那日,苏媚还是相府娇宠的大小姐,正要与状元郎定亲。   为谋得一线生机,她果断退亲,转而向晋王自荐枕席。   晋王性情乖张,不利于行,无法人道,嫁他就是守活寡,   所有人道她疯,笑她傻,鄙夷她轻贱,等着看这朵娇花变成烂泥!   等啊等,苏媚不但没有衰败,反而越开越艳丽,成了大周朝最尊贵的花。   笑她的人想破了头也没想明白,却只能战战兢兢跪在她脚下给她请安。   -------   苏媚以为,自己能得萧易几分怜惜,是因为长得像他的白月光。   她竭尽全力模仿着传闻中的人,直到无意中看到白月光的画像。   萧易:朕看得高兴,皇后演得可高兴?   #我演我自己#   妩媚心机大小姐 & 敏感傲娇病公子   PS:1v1,女主重生,男主双腿有疾,后期会治好。   男主敏感多疑,会瞎想的那种,有刀,只插男主(刀也是糖做的)。   =====幻言《分手后前男友穿成了狗》======   和男友苏少延分手的那一天,罗雯在日记本上写下“苏少延是狗!”   当天半夜,前男友挠开她家的门,状若二哈吐着舌头蹲在地上,蹭着她的腿求亲亲。   而自家的傻二哈,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冲着她不住咆哮,最后疯了似的一头撞在墙上。   从那时起,罗雯惊奇地发现,她能听懂傻二哈的话!   只不过脑海里响起的,是前男友苏少延狂躁的声音,“把老子变回来啊啊啊啊!”   前男友和二哈互穿了怎么办?   罗雯仰头大笑三百声:苏狗,你也有今天!   前方,大型虐狗现场~   【1v1,轻松搞笑的甜文,日常向,也许会很沙雕】   【嘴硬的傲娇男& 攻气十足超A女】 第1章   秦桑手指尖捏得发白,锦衣卫说起来也是官差,为何不肯救一个可怜的妇人?   土匪的狞笑声中,妇人的哭声越来越凄厉。   男子依旧是漠不关心的眼神。   秦桑的脸上不由露出愠怒,暗道你想冷眼旁观想站干岸儿,我偏不让你如意!   她深吸口气,腾地起身抄起桌上的酒壶,蹬蹬几步跑过去,对准土匪的后脑勺,用尽浑身力气砸了下去。   哗啦——   土匪顶着几片碎瓷,慢慢转过身来,目光呆然,不相信似地指着秦桑道:“你、你你,打我?”   其余的土匪也围了过来。   秦桑急忙后退两步,强装镇定道:“拿了钱就算了,毁人名节可不是好汉所为。谁也不是天生的坏人,凡是落草为寇的,哪个不是穷苦人?又何必再为难穷人?”   那土匪抹掉脸上滴滴答答的酒水,刚要发火,却是眼睛一亮,上下打量她几下,大笑道:“好个标致的妞儿,挺会说道,可爷爷就是天生的坏人,来来,爷爷心疼你。”   秦桑暗骂一句,又退几步,扬声道:“好人不做偏做恶人,杀人越货的贼人恶霸,早晚会被官府剿灭,你死期不远啦!”   当土匪的最忌讳“死”字,秦桑误打误撞,正捅了他的心窝子,那土匪登时就恼了。   他恶狠狠笑着,满脸的横肉直抖,“官匪一家,爷爷年年孝敬银子,官兵拿谁也不会来拿我。”   “这次可不一定,很快你就会被拿下。”秦桑说,“待我和我爹说一声,你们个个都得身首异处,我倒要说——你们识相的赶快跑!”   这话当然没人信,土匪们一阵哄笑,有人怪叫道:“好大的口气,你爹是哪路神仙下凡?”   秦桑一抬下巴,高声说:“你们都给我听好喽,我爹是朱缇!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的朱、缇!”   话音甫落,店内的空气一瞬间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土匪店家客人们如木雕泥塑一般僵在原地,皆是目瞪口呆盯着秦桑。   下垂眼也吃惊不小,抖得杯中的酒洒了一手,半晌才回过神,问道:“老大,真的假的啊?”   相较之下,凤眸男子平静得多,不冷不淡说:“我怎么知道。”   下垂眼讪讪笑道:“您是督主的养子啊……”   凤眸男子睃了他一眼,“养子就该什么都知道?用你的脑子想想,督主的身份!”   “也是啊。”下垂眼端起了酒杯,掩饰笑道,“督主,咳咳,怎么可能有孩子。”   须臾的功夫,土匪们也反应了过来,朱缇是宦官啊,宦官那啥都没了,不可能生孩子。   随即四下哗然,一个土匪起哄道:“你是九千岁的女儿,我是九千岁的干儿,朱闵青是也!还不快叫哥哥?”   下垂眼一口酒喷了出来,这人敢顶着老大的名号,怕不是嫌命长,便问:“老大,砍人不?”   朱闵青沉默着摇摇头,眼神已有些发冷。   秦桑往后看了一眼,见他几人还是无动于衷,暗叹道,果然对她抬出来的身份不以为然,要拖他们下水,须得再下一剂猛药。   她指着方才挨砸的土匪说:“你不信是吧?有本事别逃,我叫我爹爹抓你,先打你个皮开肉绽,再砍了你的狗头,鞭尸再鞭尸。方叫你知晓我的厉害。”   那土匪后脑勺一直隐隐作疼,本就窝了一肚子火,还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指着鼻子死啊活啊地骂。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一来二去几近狂怒,脑袋一热,他不管不顾吼叫道:“你把爷爷当三岁小孩唬呢?这种屁话骗鬼去吧!你是朱缇的闺女,我就是他爹!”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秦桑笑了下,“蠢货!”   土匪不明所以,“你说什么?”   随即他察觉不对劲,满屋子的人,包括他的弟兄们,个个脸色骇然,张大了嘴,瞪大了眼,像看鬼一样看他。   那土匪伸手抹了一把脸,纳罕道:“你们都看我干嘛?”   秦桑幽幽地说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刚才的话迟早会传到九千岁的耳朵里,他是何等人物?你竟狂妄到自称他的爹。”   那土匪脸上的血色立时褪得一干二净,苍白着脸道:“敢给老子下套儿,老子做了你!”   秦桑嗤笑道:“杀我一个就能解决?在座的人可全听到了,难不成你都杀了?几十条人命的大案,任凭你和官府交情再好,也无人敢保你。我要是你,就麻利儿走人,赶紧躲到深山老林去。”   土匪阴毒地盯了一眼秦桑,咬牙切齿说:“便是全杀了又怎样?毁尸灭迹老子熟得很,一把火烧个干净,什么也看不出来。官府?哼,他们才懒得查!”   秦桑看向旁边的人,声音很低,在这片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只怕你不能如愿,这里面有四位紧要人物呢。”   朱闵青向后一仰身子,眼睛盯着房梁默然片刻,才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起身慢慢踱到那个土匪面前。   他身量颇高,随随便便一站,对面的人就不自觉感到一种冷峻的威压。   更何况,现在他浑身散发着杀气。   那土匪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咕嘟咽了口唾沫,压着心底的恐慌,硬着头皮喝道:“刚才不是说互不干涉吗?说话要算数!都是道儿上的朋友,我不为难你们,你也少管闲事。”   朱闵青十分认真地答道:“口出狂言,侮辱督主,你必须死。”   他稍稍侧过身子,微一躬腰,抽刀,挥刀。   但见一道白光闪过,众人还在怔楞之时,那土匪的人头已经落地。   没有头颅的躯干晃了晃,轰然倒地。   店内古墓一般的死寂,只有血水缓缓流淌的声音。   朱闵青甩掉刀上的血迹,嫌弃地说:“这么个东西,简直脏了我的刀。”   见同伙丧命,其余匪徒急了眼,嘶吼着扑过来。   不等朱闵青吩咐,那两名锦衣卫飞身上前,提刀迎战。   他们个个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寻常匪盗根本无法抗衡,不消一刻钟就被砍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见势不妙夺路而逃。   那两人紧随其后追了过去。   店内已是遍地狼藉,桌椅杯碟碎了个稀巴烂,客人们全都吓得嘴唇发白,浑身筛糠般地抖成一团。   地上的血冒着似有似无的热气,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秦桑蹲在角落里,捂着嘴,极力抑制着呕吐的冲动,她预想到会见血,然没想到居然会是血流成河的场面。   饶她胆子大,终究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还是吓到了。   但,她不后悔!   朱闵青踏着满地的血迹,一步一步走来,半蹲在她面前,轻轻敲了敲她的头,凤眸微眯,“小丫头,托你的福,我的行踪暴露了,秘密押送犯人的差事算是办砸了,若督主怪罪,可如何是好?”   迎着他寒凛凛的目光,秦桑心头突地一跳,干巴巴地说:“我替你求情……”   “还敢以督主女儿身份自居?”朱闵青站起身,“你救了整店的人,却要搭上自己的性命,真不知你是不是傻。”   “我真的是……”   一阵疾风袭来,秦桑看着眼前闪着冷芒的刀锋,硬生生吞下了后面的话。   朱闵青居高临下看着她,冷然道:“好眼力,好算计,故意激得匪徒对督主不敬,逼得我不得不出手。可我最恨被人利用,凡是存了这心的人,都死了。”   秦桑一愣,这人要杀她!   猜到他的意图,秦桑反而不那么怕了,慢慢立起身,盯着他的眼睛道:“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是他的女儿,你敢冒这个险么?”   朱闵青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收回了刀,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兴趣,“你很会抓别人的弱点啊……没错,我不会冒险,但此事不会就这样算了。”   “大、小、姐,我在京城等你,你最好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否则就算追到天边,我也会杀了你。”   他深深地看了秦桑一眼,从地上拎起“犯官”,转身大踏步出了店门。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秦桑才重重地透出口气,强撑着的那股劲头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两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店里面的人也渐次缓过神来,每人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之色,或清点财物,或安慰亲朋,或商量着报官。   大晚上的,大家无处可去,还要在店内歇息,于是那几具匪徒的尸首也被请了出去。   刚才险些被强的妇人衣衫凌乱,跪坐在地上,一只手掩着领口,一只手揽着受伤的丈夫,哭得泪光满面。   秦桑不忍,算算必须的花销,把几粒碎银子放在妇人旁边,温声说:“慢慢来,会好的。”   那妇人哭得更厉害了,连连叩首,“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秦桑急忙跳到一旁,摆手道:“称不上称不上,我也是为了自保,不敢受你的大礼。”   “不,你该受我们一礼。”一位老者道,“不论你出于何种目的,最终是我们大家受了惠,小姑娘,多谢你。”   旁人随之附和,听着他们的道谢声,秦桑心里一阵欣慰,又不免羞涩,红着脸给大伙儿还了礼。   有人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你真是九千岁的女儿吗?”   登时引来数道关切的目光。   秦桑颇为无奈地笑道:“现在我真希望自己是!”   众人一阵叹息声,那位老者忧心说:“小姑娘,还是避避风头吧,如果东厂的人知道你假冒九千岁的女儿,肯定会来抓你的。”   秦桑点头称是,“我去京城的亲戚家躲躲,还请诸位今后不要提及此事。”   “那是自然。”人们交换个了然的眼神,岔开了话题。   对付一宿,早上起来天空已然放晴,官道勉强可走,两天后,秦桑终于到了京城。   京城之大,超乎她的想象,东城西城打听了好几日,方有了眉目。   盘缠花光了,她忍着一天没吃东西,用仅剩的几个铜板问人要了热水,仔仔细细地梳洗了一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   她落魄,但她不想卖惨。   强忍着肚饿,她寻到了“爹爹”的私宅。 第2章   朱缇的私宅坐落在西城一处僻静的巷子,黑漆斑驳的大门紧闭着,两旁连个看门的石狮子都没有,看上去就似一户寻常人家的宅院。   路上行人很少,无风,无声,不一样的安静。   天空晴好,白灿灿的日头照下来,积雪闪着炫目的光,看得秦桑一阵眼晕,脚步也开始虚浮。   接连数日的长途奔波,又饿了一日,早已超出她身体的承受范围,眩晕感越来越重,怕自己还没见到人就先晕过去,她连忙抓着辅首衔环叩了两下门。   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应门。   她快站不住了。   却在此时,大门从内打开,一个衣着大红曳撒的人出现在面前。   秦桑眼前还在发黑,只依稀记得大红曳撒是等级高的内使才能穿的,下意识就认为这是朱缇。   也没看清来人相貌,她迷迷糊糊倒向那人的方向,先前想好的说辞忘了个精光,稀里糊涂抱着他就喊:“爹啊——!”   那人全身的关节猝然绷直,应是惊吓不小。对啊,突然冒出个的女儿来,是谁谁也会吓一跳。   却听头顶传来一声笑,“错了,叫干哥哥!”   哥……哥?秦桑昏昏沉沉抬起头,发现她抱着的是一个年轻男子,轮廓澄明,长相极为俊逸,莹润白皙的面孔如同上好的甜白瓷,在阳光下微闪着冷美的光泽。   特别是那双凤眸,颇为眼熟。特别是那双凤眸,眼熟得很。   她愕然了,这不是那个锦衣卫头领么?   使劲揉了揉眼睛,目光下移,曳撒前襟上绣的是飞鱼纹,正是飞鱼服!   居然认错了爹,可真是饿昏头了。   秦桑猛然醒过神来,忙撒开手,一时间窘得不是如何是好。   想起二人的纷争,她又觉得不能露怯,硬装出泰然自若的模样,“如你所愿,我上京来找你了。”   小姑娘脸臊得跟块红布似的,分明尴尬万分,嘴上却半点不肯吃亏,朱闵青看着好笑,慢悠悠说:“上赶着送人头吗?”   听似是顽笑话,但语气透出的调侃轻蔑,让秦桑不由生出不服气来,一时竟忘了肚饿。   “我当初是用计逼你出手,可那是为了救人,何错之有?反倒是你吃着朝廷的俸禄,却看着百姓遭殃,对得起你身上的官服么!我既然敢敲门,定然是有把握,咱们等着瞧,还不知谁笑话谁呢。”   朱闵青便敛了笑容,“督主的女儿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当的。”   秦桑冷哼道:“是与不是,还需我爹来定。”   朱闵青眯缝着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半晌才道:“进来。”   “我爹在家了么?”   “督主常年在宫中,一般不回来,略晚些让人通禀他一声,你等消息吧。”   秦桑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显出几分僵硬,腿脚不大灵便的样子。她是极细心的人,立刻意识到不对。   她望着他的背影,不由放软了声音:“那个……你是不是受伤了?”   朱闵青没搭理她。   这是一所三进的院子,青砖青瓦,并不大,外面看着很普通,里面却布置得很别致。   院中栽着一棵花树,大冬天光秃秃的,秦桑也没看出是什么树。   朱闵青唤过来一个小丫鬟,“豆蔻,去下一碗宫面。”   豆蔻十五六的年纪,长得水灵灵的,因笑道:“鸡汤煨了一宿,又浓又香,用下面最好了,还有前儿得的金华火腿,奴婢也切点进去。”   朱闵青的目光扫过秦桑头上的白花,淡淡说:“不要荤腥,下一碗素面。叫小常福升两盆炭火,一并送到暖阁。”   正在呵手取暖的秦桑一怔,心底涌上一股热流,又甜又苦,又有几分酸涩,暗道这人也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淡啊。   暖阁的布置也不奢华,一水儿的黑漆家具,北面一张大炕,铺着半新不旧的团花锦缎褥子,中间摆着炕桌,看样子是黄花梨的,倒是这屋里唯一值钱的,只可惜桌角缺了个口。   暖炕下首,靠墙各设四张官帽椅,中间用搁几隔开,上面摆着盆水仙花,花开得正好,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画倒平常,那字龙飞凤舞,倒是有几分名家风范。   靠窗是一张长条书案,案上放着一个粉彩的笔筒,倒插数根湖笔,左面整整齐齐放着几册书。   秦桑一面打量着,一面在椅子上坐下,思忖了片刻,才轻声说:“若是我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能暂住几天吗?”   朱闵青抱着胳膊靠墙站着,闻言道:“没有多余的屋子,不过你可以在柴房里凑合凑合。”   三进的院子,一路走来,总共也没见几个人,怎会没有多余的屋子?分明是这人故意为难自己。   秦桑气噎,方才对他的那点子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很快,面和炭火都送过来了。   热乎乎的汤面下肚,秦桑顿时舒坦不少,这屋里炭火熊熊,却是一点烟火气不闻,烤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自从母亲病重,秦桑脑子里那根弦一直是紧绷的,彼时不觉得,现在寻到了爹爹处所,又进了门,算是解决了一件大事。   精神一松懈,加之吃饱了肚子,人肯定就开始犯困。   不知不觉的,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朦胧中,似乎被谁抱了起来,还给她盖上被子。   这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   秦桑一睁眼就看到炕沿上坐着一个男人,他嘴角带着笑,看向秦桑的目光非常和蔼,“醒了啊,慢慢坐起来,当心头晕。”   四十上下的年纪,轮廓分明,鼻子高挺,双目炯然生光,脸上没有留须,虽然双鬓已染了风霜,但年轻时一定是个十分英气俊秀的男子。   他的声音并不尖细,却较一般男子更为涩滞。   不知为何看到他,秦桑突然就想哭,呜咽着问:“你是我爹爹吗?”   朱缇失笑,一点头说:“我是你爹爹,亲的。”   秦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痛快就认了,也忒草率了罢!   “你就不怀疑我?”   “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我的孩子。”朱缇端详着她的脸,“你和你娘长得太像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朱缇目光扫过秦桑头上的白花,眼中是流淌不尽的伤感,叹道:“她什么时候去的?”   “冬月二十,娘临终前才说出我的身世。”秦桑摸出玉兰花纹荷包,递到他跟前,“娘让我把这个给你。”   朱缇紧紧握住荷包,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悲痛,良久才仰首长叹,“阿婉……唉,孩子,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随母姓,单名一个桑字,就是桑树的桑。我娘说我出生的时候,家门口的桑树正好发芽,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可我家门口根本没有桑树,真是奇怪。”   朱缇温和地说:“有的,许多年前,这宅子门口的确有棵桑树,后来叫主人家给砍了,我买了这处宅子,想再栽一株,却怎么也活不了。”   “我是在这里出生的?”秦桑惊讶得不得了,又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私宅又小又偏僻,丝毫不像有钱有势的人家,原来这里是你和娘住过的地方!”   朱缇笑了笑,却说:“你们娘俩受委屈了,告诉爹,谁欺负你了,肯定有!不然你娘不会让你来找我。”   秦桑犹豫了片刻道:“这些年我们一直住在秦家庄,老族长在的时候,都还说得过去,新族长就不地道了,还逼我嫁给县太爷的傻儿子,不过没得逞罢了。”   “我朱缇的女儿,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儿,怎能让别人欺负!”朱缇冷笑道,“阿桑,从今往后你什么也不用怕,有爹在,满京城你尽管横着走,爹给你把鞭子,看谁不顺眼就抽他!”   秦桑被逗笑了,又忍不住落泪。   “又哭又笑,真是个小孩子。”朱缇端过燕窝粥,慈爱地看着她吃,“阿桑,今儿好好休息一天,明儿个出去逛逛,想要什么就买什么,爹有银子,你可劲儿地花。”   秦桑笑个不停,调皮道:“那我就不客气啦,非把爹爹的小金库花光不可。”   朱缇哈哈大笑,“能花光爹的银子,也是本事。”   朱闵青的身影在门口晃了下。   “进来吧,正好安排你个差事。”朱缇扫了一眼朱闵青的腰腿,吩咐道,“通知下去,我朱缇的亲闺女找回来啦!”   “阿桑,这是你干哥哥,想来已经认识了,爹爹常在宫中,你有什么事找不到爹爹,找他也是一样的,以后好好相处。”   “哥……哥。”秦桑略带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暗自思忖,若是爹爹知道朱闵青曾经对她喊打喊杀,不知会作何感想。   朱闵青微微一笑,道:“督主放心,我会将阿桑妹子当做亲妹妹一般疼爱,绝不叫人欺了她去。”   朱缇满意地点点头,想起了什么,问秦桑:“你娘有没有教你识字?”   说起这个来,秦桑一脸的自豪,眼中甚至露出些许不常见的得意,“我从三岁起娘就给我启蒙了,后来又专门给我请了教书先生,我写的策论连镇上的进士老爷都说好。”   朱缇一拍手笑道:“我就说嘛,你娘是个大才女,你至少也是个小才女,好好好,也要叫那些人知道,我闺女也会做诗词歌赋。”   “爹……”秦桑不自然地笑了下,“我娘不让我把精力放在诗文上头。”   “哦?那你平常看些什么书?”   似乎非常难以启齿,秦桑嘴唇嚅动了好几下,才吞吞吐吐地说:“《佞幸列传》、《酷吏》、《奸臣传》……”   此时朱缇和朱闵青的脸色,已不能用“惊愕”二字来形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1 01:43:13~2020-03-13 20:2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茶茶子、XX、Lotus、、十月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若梦 34瓶;lovely2011701、墨语 20瓶;余生无往 10瓶;今晚我失眠o 9瓶;congee、荔枝加菲猫、柒喵 5瓶;小樱桃~、两颗小虎牙 3瓶;来自非洲的吃土少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两个火盆霜炭熊熊燃烧,暖阁里是融融似春,热得秦桑身上一阵阵的发燥,紧握的手心里也隐隐泌出细汗。   佞幸、酷吏、奸臣……这几本书的名字,简直就是明晃晃地打爹爹的脸!   恐怕爹爹的政敌都不会当面这样说,更何况是他刚认回的闺女,从他脸色上就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的吃惊。   其实她完全可以不说,或者随便敷衍过去,说些诗文之类的哄他开心,但她不愿欺瞒他。   秦桑低头默默打着腹稿,此时朱缇已从极度的惊愕中恢复过来,略一思量,道:“你娘的性子我知道,不是促狭之人,她让你看这些书,必有她的用意。”   秦桑道:“先前我也不明白,别家的女孩子读书,无非是女诫女则,烈女传之类无趣的东西,我娘却逼着我看史书,特别是那几本。”   “看过还不算,我娘会问我,他们是如何发迹的,最大的依仗是什么,皇上重用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为何会落个凄惨的下场。”   秦桑停顿了下,看看朱缇越来越凝重的面孔,干脆一股脑儿把话全说了出来,“不止如此,娘还让我想,如果我是他们,怎样做才能得到善终!”   “直到知晓了爹爹是谁,我才明白她的用意。”秦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并非说爹爹是坏人,爹爹的立场和外臣天然对立,又管着东厂,很容易就被视为‘佞幸’,并借这个名头弹劾您。”   “娘想让我过普通日子,但说不准哪一天爹爹会认回我,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作用,我能帮上忙也是好的。她是满心希望您好,其实爹爹本事大,娘根本就是杞人忧天。”   她说完了,朱缇还在想,朱闵青若有所思看着她,谁也没有说话,屋里很静,只有啸风打着窗棂的嚓嚓声。   许是想起了往事,朱缇的眼角微微泛红,“当年爹进宫时,你娘也提醒过我,不可树敌太多。她是用心良苦,爹明白的。”   秦桑轻轻吁口气,此刻心才算彻底落回了肚子里。   趁他们说话的空档,朱闵青从旁说道:“督主,昨天我提审了钱云亮,他没抗住全招了,和您预料的差不多,口供已经签字画押。”   朱缇道:“让你在家养伤,怎的又跑去当差,谁审不一样?你手底下那几个也要锻炼一下——腿好些了吗?”   朱闵青垂下眼睑,“不妨事的。总归是我大意犯的错,给督主惹了麻烦,就这么在家养着实在说不过去。”   “去书房谈吧。”朱缇立起身,温言对秦桑说:“好孩子,你先歇着,爹爹过会儿再来和你说话。”   须臾,豆蔻进来道:“大小姐,热水烧好了,您是先用饭还是先沐浴?”   进京这一路都没有洗过澡,秦桑当然是选择痛痛快快洗个澡。   从净房出来,她浑身上下已是焕然一新,上着月白底子宝蓝花纹缎面对襟褙子,下面是素白暗纹马面裙,即是孝服,又不至于太素淡。   秦桑因笑道:“这衣服很合适,难为你考虑得这么周全。”   豆蔻却说:“不是奴婢准备的,是少爷今儿个回来时买的。大小姐,少爷对您可真好,奴婢在府里七八年了,头一回见他给别人买东西。”   秦桑不禁一怔,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除了母亲,这大约是第一次有人惦念自己有没有穿的。   将那股涩意压下去,她问道:“这个宅子都有谁住?”   豆蔻忙答道:“这院子里统共就六个人,老爷,您,少爷三位主子,除了奴婢,还有少爷的奶娘林嬷嬷,另有就是跑腿儿的小常福,就是昨天端火盆的那个小瘦猴子。”   秦桑道:“小常福我知道,林嬷嬷又是哪个?”   “她没在府里,前两天有事回了老家。”   “朱闵青他……他的腿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豆蔻往门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是让老爷给打的,说是差事没办好,挨了足足二十大板呢!老爷也真是的,打另外两个十板子,轮到少爷却翻番。”   原来真因为车马店的事受罚了!   秦桑默然不语,好一会儿心里的内疚才慢慢过去,悄声问道:“他有何喜好?”   豆蔻拧着眉毛想了想,说:“好像没有,少爷大多在外办差,回府了也是闷在屋里头看书。”   秦桑琢磨,爱看书就好,这有个能谈论的话题,或许能缓和下二人的关系。   她俩又说了些闲话,见日影西斜,豆蔻遂告退去准备晚饭,秦桑一个人呆着无趣,在院子里悠然转悠了一圈,恰好来到书房门口。   里面朱缇二人正在商议事情,秦桑不好打扰,刚要转身离开时,却隐约听到“弹劾……擅权”几个模糊的字眼,脚步便顿住了。   定然事关爹爹!   隔着厚锻帘子犹豫片刻,他们刚见面,彼此脾气秉性还不熟悉,但她可以感到爹爹对她的疼爱,她想为他做点什么。   遂扬声道:“爹爹在吗?”   屋里的人住了声音,随即朱缇说:“阿桑啊,进来吧。”   秦桑挑帘进屋,因笑道:“女儿是不是打扰爹爹了?”   朱缇和朱闵青一左一右分坐在上首两张太师椅上,听见动静都向她看来。   朱缇摆手道:“什么话,你找爹爹不用挑时候,想来就来,任凭何事也没我闺女重要。”   又上下打量她,不住点头,“这身衣服好,你虽在孝期,可年纪还小着呢,不能死气沉沉的,须得有点鲜活劲。”   秦桑偷偷瞥了朱闵青一眼,“是啊,要谢谢买衣服的人。爹爹,是有人弹劾你吗?”   朱缇还没说话,朱闵青先开了口,“你偷听我们谈话?”   秦桑一挑眉,“不是偷听,是风把你们的话送到我耳朵里。”   朱闵青听了一愣,朱缇已是大笑,“好闺女,坐到爹身边,正好也听听你的见解。”   秦桑依言坐在他下首的椅子上,但听他说:“我接到密报,有人想要联名弹劾我,罪名是‘擅天子之权’,现在其中一人被我拿住,他供出了名单,都是些品阶不高的,你说我是先抓人,还是找把柄先弹劾他们?”   “哪种也不好!”秦桑坦言道,“无理由的抓人会让事情越闹越大,也会让更多的人站到对方的阵营里。而弹劾他们更不可取,文人最会打嘴仗,朝堂上咱们讨不到便宜,除非有重臣站在您这边。”   朱闵青皱眉道:“那就干等着挨打吗?若不给他们个警醒,此风一起,弹劾奏章肯定满天飞,督主的日子更不好过。”   秦桑看了他一眼,目中波光流转,顾盼之间,那双眸子灿然生华,竟晃得朱闵青有些失神。   她的口气十分肯定,“不会!若弹劾爹爹‘擅天子之权’,那他们定然会失败!”   “他们以忠臣自居,将爹爹视为奸臣。什么叫奸臣?欺君罔上、图谋篡位,不把皇上放在眼里的才叫奸臣。爹爹,这您有吗?”   朱缇瞅了瞅朱闵青,道:“应是没有。”   “若论忠臣,只怕皇上正喜欢您的‘忠’。臣子的忠,是忠君,是忠于儒家道义里的‘君’,而非皇上本人。爹爹,我听说皇上就寝,须得你在旁守着才能睡得安稳。”   朱缇愣了下,答道:“皇上有梦魇的症状,的确经常让我守夜。”   “这就是了!在皇上心中,您可比那些大臣们可靠多了,也就是说,他认为你是最忠心的。相较外臣的忠君,内臣的您是忠于他个人。这样忠心耿耿的您,怎会擅天子之权?只要皇上不信,他们弹劾您的理由就站不住脚!”   “外臣与内臣,他们是外,您是内,亲疏远近,我想皇上内心会倾向于您,即便看到弹劾的奏章,他也会置之不理。”   一语点醒局中人,朱缇二人已经是听明白了。   看女儿从容不迫侃侃而谈,字字句句都透着道理,小小年纪,竟颇有大家风范,朱缇心中是大为得意,“说得好,那我就按兵不动,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招。”   朱闵青思忖片刻,提议道:“不若督主适当和皇上哭诉一下,好让皇上心里有个准备,省得打咱们个措手不及。”   秦桑也称是,“我认为也不能瞒着皇上,还有您抓人的事,也得过下明路。”   “嗯,皇上那头我去说,他的脾气没人比我更清楚。有你们两个在,我算是高枕无忧喽!”朱缇不无欣慰叹道,待看天色擦黑,便起身说,“我要进宫伺候着去了,阿桑,明日让你哥哥陪你出去玩玩。”   秦桑站起来要送他,又被摁了回去,“不必送,门外自有接我的人,你们两个说话,我走了。”   书房里便剩下了秦桑和朱闵青二人,相对无言,气氛沉闷又尴尬。   这样的环境让秦桑很是别扭,似是要打破二人之间的僵局,她首先开口说:“听说你平日里也爱看书,都看些什么书?”   朱闵青抬了下眼皮,慢吞吞说:“闲书。”   “巧了,我也爱看闲书,例如山川游记、笔记小说,你都看过哪些?”   朱闵青笑了一下,不知为何,秦桑觉得他笑得很奇怪。   “多是奇巧淫技的书,譬如剥皮之术、烹煮之法、断锥灌铅等等。”   起初秦桑还愣愣听着,暗道剥皮、烹煮,难道他爱好厨艺?那断锥灌铅又是什么?渐次觉得哪里不对,便问了出来。   朱闵青的嘴角勾起来,一向沉静的目光也终于有了波动,笑道:“好说,等你跟我走一趟诏狱便明白了。”   秦桑琢磨一会儿,猛然醒悟过来,头皮一炸,嘴唇都有些发白,可接触到朱闵青似笑非笑的目光,又觉得他在唬自己。   朱闵青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说道:“我没骗你,诏狱用刑之残酷,远非你想象。不然为何人人谈之色变?”   他慢悠悠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仰望着深不可测的天际,声音又浊又重,“厂卫臭名昭著,本朝开国以来,无论是厂公也好,锦衣卫指挥使也好,从没有一个得到善终。”   他侧过身,脸色晦暗不明,一字一句道:“瞧瞧外头的天,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清楚。妹子,你未来的路很艰难呢!”   他说的没错,凡在爹爹这个位置上的宦官,无一例外,皆以惨死收场。   秦桑双手紧紧攥着椅子把手,一口接一口地深吸气,极力抑制着慌乱的心跳,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朱缇刚刚坐过的椅子,渐渐的,重新镇定下来。   皇帝还在,爹爹圣眷优渥,局面还没到那一步,爹爹和她还有机会!   而且,爹爹身边不止她一人,朱闵青看似和爹爹关系很好,他会和自己站在一起的。   秦桑站起身来,捧着烛台走到朱闵青身边,一样地看向黑洞洞的天际,语气温良,却异常坚定,“我不怕黑,我有灯可以照路。”   朱闵青低头把烛火吹灭了。   带着孩子气的动作让秦桑不禁失笑:“傻哥哥,灯在我心里呢,我自己就是那盏灯!我失去了母亲,不想再失去父亲,无论这条路多难,我都会顺利地走到底。”   她抬头,看着朱闵青莞尔一笑:“这条路,你愿意陪我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3 20:27:31~2020-03-14 19:0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若梦 3瓶;青青原上草、能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虫)   小姑娘看着他,眼神专注而清澈,不掺一星半点儿的杂念,含着几分热烈的期许。   她说:“走夜路,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罢。”   朱闵青黑如夜色的眸子有了一丝光亮,就在秦桑以为他定然会应下之时,那双凤眸中的光彩却渐渐淡了下来,一片沉静,不见丝毫波澜。   良久他才说:“我们不是一路人。”   秦桑听了讶然万分,来不及发问,又听他说:“你和督主也不是一路人。”   哨风隔窗袭来,冷得秦桑打了寒颤。   朱闵青伸手关上窗子,坐了椅上,慢慢道:“你心怀恻隐之心,天生对底层小民抱有同情,遇见不平事也总想插手管一管,很有点急公好义的意思。”   秦桑纳闷道:“我是爱管闲事,可这和一路不一路有什么关系?”   朱闵青语气淡淡的,“很简单,我和督主和正你相反,对于‘义’,我们更看重‘利’,行事风格和你大相径庭。你们刚相认,彼此还新鲜着,等以后彼此了解了,不见得还会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其实令堂让你读那些书,不单是为了帮督主应对外臣,更重要的一点你没敢说。”朱闵青目光幽幽看着她,“令堂想让你把督主拉回到正道上来,对不对?”   秦桑默然了,半晌才说:“我娘说过,爹爹不是坏人。”   “督主成年入宫,本身就比不上从小侍奉皇上的宦官,他有今天的权势,是踏着别人的尸骨上来的。单靠你们那点子亲情,能让他走你心中的‘正道’?”   说着,朱闵青笑了一下,看向秦桑的目光也多少带了玩味,“不过我们暂时的目标是一致的,倒可以携手走一段路。你要帮助督主,就会谋求权力,权力是这世上最迷惑人心的东西,我也好奇,你能保持本心多久。”   被人质疑的滋味着实难受,秦桑面上有些不大好看。   回了房,饭也不吃,直接蒙头躺倒,但她心里装着事,翻来覆去想着朱闵青的话。   在民间,爹爹的名声的确不好,甚至到了闻其名,小儿不敢夜啼的地步。若说这些年来爹爹一点儿阴私手段没用过,手上没有一个冤魂,她是不信的。   朝堂之上各种权势倾轧,依附爹爹的人不知何其多,爹爹做事,也定然会考虑到他们的意见,若是自己和他们的意见相左,爹爹会选择听谁的呢?   还有一点她也觉得奇怪,朱闵青是爹爹的养子,应当称呼爹爹“干爹”或者“义父”,为什么他只叫“督主”?   越想越觉得复杂难解,一直到鸡叫时分她才朦胧睡去,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连忙一咕噜爬起来,匆匆梳洗过后,叫小常福备车,唤上豆蔻,准备出门看看京城的风象。   因朱闵青身上带伤,她没叫他,却在马车前见到了他。   他今天穿了常服,浅蓝色银白暗花圆领缎袍,外罩一件石青色氅衣,倒是多了几分潇洒倜傥。   秦桑叫他回去,说有豆蔻跟着就好。   朱闵青道:“督主吩咐我带你逛逛,我就必须跟着,豆蔻,你留下看家。”   豆蔻偷偷觑着大小姐的脸色,见她似有不悦,便道:“少爷,要不还是奴婢跟着吧,在外头还是奴婢伺候着方便……”   她话没说完,朱闵青盯了她一眼,下头的话竟硬生生憋了回去。   秦桑不忍让豆蔻受夹板气,便跳下马车,“不去了,过几日再说。”   却是还没走到屋里,宫里就来了人,一个宦官并两个嬷嬷,都是李贵妃宫里的人,传秦桑明日进宫。   那宦官叫吴有德,言语间颇为恭谨,“贵妃娘娘今儿早上听说朱公公寻回了闺女,喜得立时就要叫进宫看看。因今天几位诰命要过去请安,怕怠慢了姑娘,这才改在了明日。”   又指着身后两个嬷嬷说:“这两位是娘娘身边的老人,宫里宫外都熟得很,娘娘想着朱公公宅子里人少,也没有经年的老人,就先让这两位伺候着姑娘。”   这就开始往身边塞人了?   秦桑心里发笑,道:“宫里规矩我是半点不懂,乍一进宫还真怕让人笑话了去,有这两位嬷嬷指点规矩,我放心多了。明日要好好谢谢娘娘,豆蔻,快收拾客房,虽然只有一晚,也万不可怠慢了两位嬷嬷!”   言语机锋谁都会打,吴公公说送人来伺候,她便说这两个嬷嬷是临时指点规矩来的。   她不知道李贵妃什么来头,但笃定不会与自己撕破脸。   果然,吴公公脸上笑容不变,根本没再提刚才的话,欠身笑着告退了。   在宫中能混出几分脸面的,无一不是人精,那两个嬷嬷岂能看不出秦桑的防备疏离之意,教了两遍宫里的礼节,便自觉躲在屋子里不出来碍眼。   天已是黄昏了,外头寒风渐起,推着浓重的云层层叠叠压下来,不多时下起雪来,地上顷刻就铺了薄薄一层。   秦桑独坐桌前,闷闷不乐的。   爹爹没有从宫里传出任何话来,那个朱闵青自晌午过后就不见人影,她想找个人问问宫里的情况都不能。   从今天李贵妃暗中塞人就知道,不是个和善的,她两眼一抹黑进宫,肯定会吃暗亏。   正暗自发愁,门轻响两下,是朱闵青的声音,“在吗?”   秦桑说:“不在!”   朱闵青推门而入,手里托着一个包袱,将东西往桌上一放,道:“我有事和你谈。”   秦桑板着面孔说:“你来做什么?昨儿个还说不是一路人!”   朱闵青端坐在椅中,闻言道:“我昨天也说要和你携手走一程,既然是合作,就彼此将就些。”   秦桑无语,暗道这人脾性真叫人琢磨不透,说他性冷吧,偏巧细微之处待人也颇有温情;可是你想要离他近些,他立时就支棱着一身芒刺,扎得人手疼。   近不得,远不得,同处一个屋檐下,这以后可如何相处……   朱闵青咳了一声,“说正经事,李贵妃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宫中后位空悬已久,俨然已以她为尊。当今无子,贵妃就收了南平王的小儿子宁德郡王做养子。”   秦桑一下子听出门道,“她是准备推宁德郡王作储君?”   “嗯,南平王妃和李贵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早些年间亡故后,李贵妃就把宁德郡王接到宫中抚养,宁德郡王和皇上的关系也很亲密,前几个月还有朝臣请奏立他为太子,但皇上没同意。”   “李贵妃和爹爹关系如何?她往咱们院子里塞人,我总觉得她来者不善。”   提及此事,朱闵青也是有点想不通,“李贵妃长袖善舞,和督主关系还算不错,而且立储一事更是急需督主的支持,今天这个昏招,真不是她的风格。”   无怪乎他不明白,因为这两个人根本不是李贵妃派来的。   永安宫内,李贵妃瞠目盯着养子,失色叫道:“你竟借我的名义给朱缇私宅塞人?”   宁德郡王朱承继懒懒散散地斜靠在椅中,满不在乎道:“是啊,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李贵妃紧紧咬着牙,面孔都有些扭曲,“你以为那是谁,那是朱缇!你看有谁敢往他私宅里塞人的?”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朱承继霍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眼睛绿幽幽发着光,活像一只发现老鼠的猫,“一个阉人,家奴而已,权势竟然比亲王还大,我早看不惯他了。”   李贵妃喝道:“他可是皇上第一心腹,连大伴张昌都得靠边站,不管你看不看得惯,现在的你根本动不了他!”   “那可未必!”朱承继得意一笑,“姨母,你久居宫中,外头的形势你不如我清楚,前阵子他抓了个清流的官儿,一下子犯了众怒,朝臣们要联名弹劾他,苏阁老也要署名。瞧着吧,他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李贵妃沉吟片刻,说:“局势不明朗之前,不要轻举妄动,现在不是和朱缇交恶的时候。这两人明天就叫回来,今后你不得背着我行事。”   朱承继还是不以为然,发牢骚似地说:“姨母,你总是这般谨慎,闵皇后死了多少年了,你一直也没登上后位,皇上那么宠爱你,你倒是争一争!若你是皇后,我就是太子,还用得着怕朱缇!”   “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李贵妃扶额道,“罢了罢了,明天那姑娘进宫,我好好哄哄。唉,这丫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三言两句就把人推了回来,只怕不好对付。”   朱承继冷哼一声,道:“不过一个乡下丫头,能有什么见识,明日入宫看花了眼,说不得还求着姨母入宫伺候。”   李贵妃呆了半晌,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你说,朱缇会不会把她送到皇上身边?”   “我就说嘛!”朱承继狠狠一击掌,“没根儿的东西,哪儿来的亲骨肉?还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迷惑皇上的,好联起手来彻底把持后宫。”   李贵妃急了,“那可怎么办,若是朱缇送人,皇上肯定不会拒绝。”   朱承继呵呵一笑,“姨母,着什么急啊,明天她不是要给你请安吗?我自有办法。” 第5章   夜色渐浓,笃笃的更鼓声从暗夜中传来,烛台上的烛泪堆得老高,煌煌烛影中,秦桑看着面前的东西,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那是一整套镶蓝宝的银首饰,另有玉镯、珠串、禁步等等,从头到脚各种配饰是一应俱全,甚至也准备了胭脂水粉。   这些都是朱闵青刚才拿过来的,他一后晌不见人影,原来是给她预备这些东西去了。   前儿个送衣裳,今儿个送首饰,朱闵青到底要干什么,是因昨晚儿上说话不大好听,委婉表达歉意?   秦桑略思量片刻,暗道不大可能,看他说话的样子,应是如他刚才所言,因打算和自己合作,只是相互帮忙而已。   合作、合作,越想越别扭,他是爹爹的养子,她是爹爹的女儿,本就该立场一致的,为何用这种带着功利性的字眼?   秦桑长长叹了一声,真想赶紧找爹爹问问朱闵青的事……   迷迷糊糊睡去,天刚亮又迷迷糊糊醒来,由豆蔻伺候着梳妆,待穿戴整齐,天已经大亮了。   朱闵青站在院子里等她,听见动静回头看来,道:“我送你到宫门口,督主会派人迎你。”   秦桑随口说声好,笑问:“你挑的首饰蛮合我心意的。”   “不是我挑的,是一个朋友的妹妹帮忙选的。”   秦桑一怔,又笑:“眼光和我差不多,真想认识一下。”说完扶着豆蔻登上马车。   那两个嬷嬷自知留下无趣,也跟着一同回宫。   因宅子偏僻,走了大半个时辰,方到宫门前。   一个小黄门在门口等着,见到她几人就笑:“姑姑好,朱大人好,小的小平子给您二位请安了,老祖宗在皇上身边伺候着走不开,吩咐小的在此候着。”   秦桑反应了几息才明白,老祖宗是指她爹,姑姑是指她自己。   因是熟人,朱闵青把人交给他就自去当差。   天空飘着雪花,琉璃瓦盖了一层积雪,绛红色宫墙上几根枯草在风中不停地摆动,因皇宫例不栽树,到处都是光秃秃的,看着灰沉沉阴森森,和秦桑想象的金碧辉煌大不一样。   走到半路,便见吴有德飞也似地迎过来,一边拭着汗津津的额头,一边喘吁吁地说:“该死该死,传唤处的人竟禀报迟了,怠慢了姑娘,勿怪勿怪。”   秦桑含笑道:“无妨,我爹爹已派人来接我,倒是让吴公公白着急一场,我心里才是过意不去。”   吴有德连道不敢,对小平子说:“你管着乾清宫洒扫,是个大忙人,且自去忙去,姑娘有我照应着呢。”   “吴爷爷,老祖宗吩咐小的随身伺候着,小的不敢走。”小平子哈腰笑嘻嘻说,“您老别轰小的走,就是体谅小的了。”   吴有德也是一笑,不再言声。   秦桑冷眼瞧着,心下已有了计较。   一路向北,先是穿过几道宫门,后迤逦沿着东永巷走了两刻钟左右,才到了永和宫。   秦桑被引到后院东配殿暖阁,进门便看到北面一张大炕,一位雍容华贵的贵妇人斜靠在大迎枕上,见她进来就笑:“好俊的丫头,过来让本宫瞧瞧。”   说着让她过去,旁边侍立的宫女却在地上摆了个绫锦蒲团。   论身份,她是无品无阶的民女,见了宫里的贵人要行叩拜大礼。   秦桑不会让人在这上头挑出错来,规规矩矩行了礼,“民女秦桑,叩见贵妃娘娘。”   李贵妃给旁边的周嬷嬷使了个眼色,周嬷嬷立时搀扶起秦桑,凑趣道:“奴婢瞧这眉眼,倒真有点朱公公当年的样子,任谁也想不到,他能寻回失散多年的女儿来,真是天缘机巧。”   李贵妃仔细打量着秦桑,见她脸上略施粉黛,眉黛春山,笑靥带晕,一双美目好似春日下的碧水,波光流闪,让人目光忍不住在她身上打转。   不禁暗叹,待他日完全长开,还不定是如何倾城倾国的模样!吩咐道:“搬个绣墩来,丫头,你为何姓秦?”   秦桑坐下,听了这话一欠身道:“回娘娘的话,民女随母姓,此前一直随母亲生活在乡下,近几日才和父亲相认,还未曾改姓。”   李贵妃哦了一声,点头道:“想来过不了几日,关于你的消息就会在京城流传开,正值年节,少不了各种宴会,但是在京城官眷圈子里,若没有人引荐,一时半会儿很难融进去。”   她盯了秦桑一眼,见她似有所思,便接着说:“且你是宦官之女,和勋贵、朝臣的家眷大不相同,只怕她们是不屑和你结交的。”   秦桑半垂下头,隐约猜到她召自己进宫的目的,却不知这份情该不该领,便轻声说:“民女能寻到父亲已是承蒙天恩,不敢再奢望别的。”   周嬷嬷见秦桑不明白,忙提点道,“你今日得见贵妃,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贵妃送你个天大的面子。说出去,还怕别人不给你脸面?”   秦桑这才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道谢道:“民女愚钝,险些没领会到娘娘的美意,还望娘娘莫怪。”   李贵妃不在意地笑笑:“举手之劳而已,朱缇伺候皇上伺候得尽心,这点子情面本宫还是要给他的。你们父女好不容易相认,却一个宫内,一个宫外,等闲不得见,也是可叹。”   周嬷嬷提议道:“奴婢瞧着秦姑娘聪明伶俐的,着实惹人疼爱,不若召进宫里,一来侍奉娘娘长些见识,二来也可圆她父女之情。”   李贵妃笑着望向秦桑,那神情分明是赞许的。   秦桑心里咯噔一声,完全猜不到李贵妃的意思,但无论怎样,她都不愿意进宫。   因道:“多谢娘娘的美意,只是民女自幼在乡野间长大,懒散惯了,规矩上头差得很,若是进宫惊扰了贵人可就是罪过了,万万不敢进宫的。”   李贵妃叹道:“可惜,难得有个可心人儿,本宫着实喜欢你,在宫里待几年,说亲都能挑王公贵族了——你当真不愿意?”   秦桑使劲摇头,“民女粗手笨脚的,一旦进宫,今儿打碎个碗,明儿跌破个碟子,后儿再弄丢了娘娘的首饰。娘娘满心疼我自然不肯罚我,却难免落下处事不公的名头,一片好心变成坏事,这赔本买卖不能干。”   心中一块石头落定,李贵妃也松弛不少,捂着帕子咯咯笑,“你这丫头说话真有趣儿,罢了罢了,你既不愿本宫也不能强留。”   又说了几句闲话,见李贵妃端了茶,秦桑忙起身告退,自然也捧回了一大堆赏赐。   她刚走,碧纱橱后就转出个男人来,正是宁德郡王朱承继,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消失的方向。   李贵妃忙道:“那丫头没有进宫的心思,不用理会她,冤家宜解不宜结,你那手段都给我收起来!”   朱承继揉揉鼻子,“姨母,我不理会她,您歇着吧,我去园子里逛逛。”   李贵妃不放心,冲着他的背影喊:“你别招惹她!”   且说秦桑等人刚走到永和宫门口,从门房出来个小黄门,手里端着铜鎏金火盆,不当心一脚踩在冰上,一个大马趴,手里的火盆就飞了出去。   也不知那火盆里装了多少炭火,瞬时,冒着火星的霜炭铺天盖地,迎面向他们袭来。   小平子反应最快,生怕烫到身后的秦桑,不退反进,不管不顾护在最前面,那一盆子炭火几乎全砸他身上了,烫得是哇哇大叫,好在冬装厚重,身上没事,只手脸烫了数个大燎泡。   秦桑和豆蔻站得远些,人没事,衣服烧了几个洞。   “这事怎么闹的!”引路的吴有德闪得急,倒是一点火星没挨着,迭声吩咐宫人,“快快,赶紧扶小平子去抹膏药。”又呵斥小黄门,“惊扰了朱公公的闺女,你有几个脑袋可赔?”   那小黄门吓得脸色惨白,不住磕头求饶,筛糠介地抖。   秦桑见了心不由一软,又想其中说不得有诈,到底没松口,“饶不饶你,有宫里的规矩管着,我也不是苦主,你拜我没用。”   说罢,带了豆蔻径直离去,吴有德见状,忙指派另一个小黄门跟过去引路。   三人走到一处永巷,此时已近午牌,许是宫人们都忙着伺候主子,这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儿。   秦桑站定,望着阴沉的天空道:“这位小公公,你确定你走的路是对的吗?”   “小的打小宫里伺候,这路都是走熟了的。”   “可我怎么觉得你走错了?”   小黄门迅速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道:“姑娘说笑,这是出宫的路,姑娘头一遭进宫,许是记错了。”   秦桑笑笑,心道这是不知死活的人了,真当爹爹是个摆设么?   说话间,前面过来一位华服男子,二十多岁,身材略胖,模样倒是周正,只是眼神黏糊糊的,一望就让人生厌。   小黄门眼睛一亮,上前行礼道:“拜见宁德郡王。”   秦桑低头行了个礼,侧身把路让出来。   朱承继眼神闪烁,问:“这是哪个宫里伺候的,怎的从未见过?”   “回郡王的话,这是朱公公的闺女,今儿个进宫给贵妃娘娘请安。”   “哦,我昨天去奉天殿时还听他和皇上念叨这事,说起来也是家奴之女了。”   家奴之女,四字入耳,秦桑便知道这位郡王的脾性了,因道:“民女身份卑微,却也要提醒郡王一句,我爹是皇、上的家奴。”   朱承继挥退小黄门,见左右无人,也不管犯不犯忌讳,斜着嘴角笑道:“你是宦官的女儿,我也和皇上的儿子差不多,算来算去还不是我的家奴?”   秦桑发现此人脑壳不大灵光,和他说话简直是白费口舌,贵妃看着挺精明一人,怎么收了这么一个养子。   “民女告退。”   “等等!”朱承继张开胳膊拦住去路,“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的心思,无非是抱着主子的大腿往上爬,现成的大腿你不抱,傻不傻?”   “我抱着我爹就成了。”   “你爹?他蹦跶不了几天了!”   秦桑眼中现出一丝讶然,随即掩饰过去,不相信似地说:“郡王怕不是说胡话了吧?若我爹要倒台,贵妃娘娘何必给我做脸面?”   “娘娘深居后宫,朝堂上的事她不明白。”朱承继得意洋洋说,“本郡王有确切的消息,等过了正月十五,有二十多个朝臣,包括两位阁老,要御前弹劾朱缇!”   秦桑心底波澜不惊,脸上却是大惊失色,“那可怎么办?”   “所以才叫你抱我大腿,宫里就住着我一个郡王,这说明什么?我就是储君啊,你成了我的人,谁还敢动你?”   秦桑悲悯地看着他,不住摇头叹气。   朱承继疑惑问她怎么了。   秦桑还是不说话,一声接一声地叹息,叹得朱承继心里发毛,再三追问,终于了说了出来,“我心疼贵妃娘娘。”   “你心疼她干什么?”   秦桑看着他,眼神诚挚得足以感动天地,“贵妃太难了!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受了多少折磨,经历过多少次绝望,才把你养大,但这只是开始,以后,更难!”   朱承继怔怔地听着,猛地反应过来,大喝道:“好个贱人,敢讥讽我!”伸手就去抓秦桑,恨不得立时就把事办了,叫她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裂帛一样嘶嚎的风中,一粒小石子打在他的手腕上,疼得他杀猪似地叫。   朱闵青不紧不慢踱过来,“宁德郡王,想去诏狱走一遭么?” 第6章   几只乌鸦被在地上啄食,被惨叫声惊得“唿”地飞起,扑棱着翅膀在天上盘旋几圈,复又落在墙头上,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下面那个不住喊叫的人。   朱承继脸色蜡黄蜡黄的,嘴唇直哆嗦,显见是疼很了,咬牙切齿地说:“朱闵青!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居然敢打龙子凤孙?好大的狗胆!”   朱闵青冷笑道:“我就打你了,怎样?还要把你扔进诏狱里,看有谁敢拦我。”   一听“诏狱”,朱承继浑身抖了一下,随即接连后退几步,大喊:“人都死哪儿去了!有人行刺,快来人啊——”   “闭嘴!”秦桑喝道,“锦衣卫监察侦伺一切臣民,你是皇室血脉不假,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再尊贵也是‘臣’,锦衣卫监察你天经地义。”   “凭你刚才的话,足可以判你个大不敬,储君?”秦桑嗤笑道,“谁立的?这种话也真敢说。”   朱承继打了个顿儿,“皇上疼爱我,这种话不会与我计较,就是告到御前我也不怕,你们给我等着!”   他恶狠狠盯视了朱闵青一眼,一甩袖子径自去了。   秦桑感慨道:“一听到弹劾我爹的风声,就迫不及待跳出来耀武扬威,好歹也是贵妃养出来的,怎能长成这个蠢样子!”   朱闵青却好像能理解,“养子而已,没必要太精明,容易招皇上忌讳,也容易反噬她自己。”   秦桑若有所思,望着他道:“皇上也许会忌讳他,但‘反噬’从何谈起?”   “他不过贵妃手里一张牌而已,贵妃参与立储,要的是权,朱承继想当皇帝,要的也是权,如果今后有利益冲突,必会互相倾轧。所以贵妃既扶持他,也防着他。”   秦桑细细琢磨了会儿,压下心中少许的不适,道:“方才贵妃言语间多有试探,但敌意并不大,还有拉拢的意味在,想来是不愿与爹爹为敌的,宁德郡王应是背着她行事。”   “她也不干净。”朱闵青冷哼道,“小平子刚受伤,督主那边就收到了消息,早给贵妃备上一份大礼了。”   此时天色更加晦暗,成团的暗云互相推挤着,越积越重,一阵阵银白色的雪粒子撒下来,地上未化的积雪又厚了几分。   永和宫门前一大滩殷红的血迹,在雪地上尤为刺眼。   朱承继看见,只当是姨母处罚下人,便呵斥守门的宦官:“还不快快清扫!一个个木头桩子杵在那儿,都是些吃白饭的玩意儿。”   说罢徉徉而去,徒留一群面面相觑的宦官宫女。   他一脚踏进东配殿,因心里窝火,也没注意李贵妃的脸色,心不在焉接过宫女递过来的茶就喝。   刚啜了一口,烫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啪嚓一声将杯子狠狠摔在地上,提脚就要踹人。   “好啦!”李贵妃重重一拍桌子,“你闹够了没有!”   朱承继这才看到贵妃脸色不对,似乎刚发过火,忙道:“哪个气着姨母了,我去教训他。”   李贵妃脸颊微微抽动一下,盯了他良久方道:“我叫你不要招惹秦桑,为什么不听?”   “不就个奴才的女儿,招她又怎么样?”   “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门口的血迹看到了吗?知道是谁的血吗?”   朱承继愣愣地摇摇头。   “是吴有德的血,是我宫里掌事太监的血!”李贵妃咬着牙,浑身直颤,“朱缇的人就当着我的面,把他拖到宫门口,一棍接着一棍活生生打死。”   “还有你昨天派去的两个嬷嬷,你安排的两个小宦官,有关系没关系的,都死了。”   朱承继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疯了不成?”   李贵妃目光阴沉地瞥了他一眼,“他没疯,他就是要借此告诉后宫所有人——别碰他女儿。”   “可是姨母,他摆明了不把你我放在眼里,这口气可不能忍。”   李贵妃嘲讽道:“这些年来他和我一直相安无事,是不是给你种错觉,朱缇不足为惧?”   朱承继瞠目结舌,他一直以储君身份自居,是真没把朱缇放在眼里。   “朱缇阴险毒辣,保不齐对你下黑手,你好多年没回过家,正好回去过年避避风头,今晚就走。”   朱承继大惊失色,“姨母,你不要我了?”   “我是为保你的命!你若不听话,以后就不用来了。”   李贵妃正在气头上,朱承继尽管满腹狐疑委屈,却不敢强辩,只好拖着沉重的步子悻悻而去。   打发走他,李贵妃好像失去浑身力气般,往大迎枕上一靠,深深叹了口气。   周嬷嬷捧茶过来,低声道:“郡王行事不检点,但朱缇也忒狠,简直是把您的脸面往地上踩,娘娘,不如联络阁老他们……”   李贵妃摩挲着茶盏久久不语,好半天才幽幽道:“你还记得闵皇后吗?”   周嬷嬷一愣,“先皇后是宫中的禁忌,娘娘好好的提她干什么?”   “只因与张昌交恶,她竟被张昌诬陷与寿王私通,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一把火烧了自己保全最后的体面,那可是堂堂一国之母啊!”   “闵后当时有儿子傍身,有朝臣支持,还落得这个下场。朱缇如今的权势,较张昌有过之无不及,我须得好好想想……”   “娘娘!”周嬷嬷轻呼一声,惊惶四顾,用极低的声音说,“没有皇子,只有从玉碟除名的孽种。”   李贵妃颇有些兔死狐悲的伤感,喟然长叹:“皇子也罢,孽种也好,早变成一截焦炭了。皇上整日沉迷金石之中,不信亲人,不信朝臣,只信几个阉人,也不知灌了什么迷魂药。”   越听越不像,周嬷嬷忙岔开话题,“郡王少不更事,娘娘要不要派几个老成的宫人跟着?”   提起他李贵妃就气不打一处来,“他都二十了,还小么?不怕蠢笨,就怕不听话,如今他的心太大了——去把宗室子弟名录拿来。”   李贵妃一页一页翻着,攒眉拧目反复思量,许久才在“朱怀瑾”三字上点了点。   周嬷嬷大惊,“娘娘三思,那位可不容易把控。”   “不是把控,是联盟。”李贵妃苦笑道,“我总不能坐以待毙,沐浴更衣,我这就找皇上说去,请江安郡王朱怀瑾来京参加大朝会。”   “那宁德郡王……”   “唉,到底是我亲外甥,多派些人手护送,总不能真叫朱缇杀了他。”   不过朱缇现在还真顾不上这事,他特地回了私宅,拿着一大张房样子,乐呵呵跟闺女说:“皇上赏我一座五进的大宅院,说恭喜我找到了闺女,等爹爹收拾好房子,过完年就搬。”   秦桑笑道:“咱家统共没几个人,住这宅子都觉得空荡荡的,五进,太大了!”   “等进一批丫鬟婆子,就不觉人少了,以后出门要多带点人,省得有不长眼的往你身上撞。”   “虽惹了一场闲气,倒也不算全无收获。”秦桑抿嘴一笑,道,“宁德郡王说过了十五,那些大臣们要联手弹劾您。”   朱缇点头道:“这事我知道,过了十五才叫过完年,他们是年后算账。我昨天和皇上禀报了弹劾的事,皇上的意思是留中不发。”   “他们总嗡嗡地闹也是烦人,我看也别等着过完年,大朝会百官皆在,多好的机会。您不如安排几个人,提前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咱们也好安安生生过个年。”   朱缇听完哈哈一笑,“挑皇上心情最好的时候,逼他处理最讨厌的政事,有点意思,爹爹索性再加把柴,非把这火烧到那几个阁老身上去!看你哥盯梢回来没有,咱们一起商议商议。”   秦桑犹豫了下,问道:“爹爹很相信他吗?”   朱缇听她话中有话,笑道:“闺女,跟爹不用打哑谜,你察觉他有异心?”   “不是,我才来几天,哪儿就看出来了!”秦桑忙摆手道,“就是奇怪他为何叫您督主,不叫义父,一点也没有父子的亲密。”   “这个嘛,说来就话长了。”朱缇吃着茶出神道,“他八岁时我收养了他,如今整十个年头,我终年在宫里头伺候,他跟他奶娘住宫外头,见面也不多,就是给些钱粮。”   “他十四岁时,我把他扔到锦衣卫当差,接触才慢慢多了,不过谈论的多是公事,他差事办得好,我就赏,办差了,我就罚,从未特意照顾过他。”   “在外他跟别人一样喊我督主,喊来喊去就喊惯了,我也听惯了,若是他改口叫我爹,我才要吓一跳!”   朱缇端着茶碗,沉吟道:“他办事,我放心,但若说完全信任,也不是,爹平生只信两个人,一个是你娘,一个是你。他那人不好相处,你如果觉得和他相处不愉快,我叫他搬出去住。”   秦桑笑着摇了摇头,刚要说不必,忽听有人敲响了房门,朱闵青在门外说:“督主,宁德郡王准备出城,是否拦下他?”   外头风紧雪骤,秦桑忙开门请他进来,见他满头满肩都是落雪,就顺手掸了掸。   手碰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僵了,秦桑以为他是冻的,把自己的手炉递给他暖手。   朱闵青有点不自然地避开了秦桑的手,只请朱缇示下。   朱缇说道:“这是要逃啊,不用管他,翻不起大风浪来。当下咱们要集中精力把这波弹劾风应付过去,旁的都先放一放。那个钱云亮还活着没?”   “唔……还能喘气。”   “你告诉他,我放他走,想活命,就在大朝会上弹劾我。”   朱闵青一愣,道:“百官都在,如果有人带头,剩下的一哄而上参督主,场面恐怕不好控制。”   “如果所有朝臣都是一个态度,那皇上就该害怕了。”朱缇冷笑道,“把咱们的人手都安排上,见机行事。”   天色已过戌时,朱缇惦记着皇上就寝,把修缮新宅子的事和朱闵青交代了,便匆匆离去。   朱闵青也要走,却见秦桑笑嘻嘻地捏着根针过来,“等下,把衣服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6 18:14:30~2020-03-17 20:5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女王大人 10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朱闵青呆了一瞬,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深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可知方才那句话的含义?   她不是随便之人,可十五岁的姑娘,也不会随随便便说出这样的话吧。   莫非……   不可能!他马上否定了自己那个荒唐的想法,两人认识才三四天,怎可能生出那种念头来。   秦桑见他愣着不言语,笑道:“快点啊,几针的事。”   朱闵青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针,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外袍的肩头上有道寸长的口子,边缘都磨损了,也不知破了多久。   猛地灵醒过来,旋即耳根子一阵发烫,他咳了一声,若无其事道:“懒得脱,我穿着你直接缝罢。”   此话说完,他就后悔了。   刚才秦桑替他拂雪时,她的手只是轻轻扫过肩膀,他立时浑身紧绷。若要缝衣,定然靠得很近,二人难免有所碰触,他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   还有上次,她抱着自己喊爹,彼时他每个关节都僵硬了,一时竟没推开她。   他实在是不习惯和人这般的亲密。   啪,烛花爆了一下。   “衣服不能穿在身上缝。”秦桑认真道,“我们那里常说,穿着缝,没人疼,身上连,万人嫌。”   朱闵青想说他本就是没人疼万人嫌,但对上秦桑的笑脸,又默默咽了回去,脱下外袍递给她。   秦桑从针线簸箩里找出几束棉线,一边比对颜色,一边道:“你去暖炕上坐着,把火盆挪近点。”   朱闵青依言坐下,又听她说:“今儿个多谢你啦,多亏你来得及时,要不然,尽管我吃不了大亏,也要被恶心一下。”   “职责所在,无须道谢,换了别人也是一样。”   “该谢还是要谢的。”秦桑瞥他一眼,手指一绕打了个线结,道,“你说说朝堂上的事,特别是内阁。他们的票拟要依赖爹爹送达批红,想要压制六部,执掌大权,一味与爹爹交恶不是明智之举。”   朱闵青沉吟着说:“内阁共有六人,苏首辅历经两朝,为人清正,和督主关系一向不冷不热。次辅姓冯,这人处事圆滑,督主曾想拉拢他,但他一直在观望,没有明确的态度。”   “其余四人,不是看苏首辅脸色行事,就是明哲保身,两边不站,没什么好说的。”   秦桑停下手里的活计,“若这次朝臣弹劾爹爹失败,我们有无可能争取到几个阁老?”   “他们都自诩清流,个个爱惜羽毛得紧,不见得会和我们结交。我知道你担心督主,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一两次弹劾就能定胜负的。”   秦桑也知道自己有些急躁了,笑着说:“也对,皇上还春秋鼎盛,有他在,爹爹也不会轻易倒台。”   不知想到了什么,朱闵青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轻蔑,冷冷道:“他睡得倒是安稳。”   秦桑低头做着针线,没注意他脸上的表情,随口问道:“皇上的梦魇之症是怎么回事啊?”   屋里静了片刻,才响起朱闵青略显低沉的声音。   “他是吓的,寿王突然谋反,一夜之间杀到他龙床前,就差一步,那刀就砍他脖子上了。从此之后,他夜夜噩梦,根本不敢睡觉,也因此荒废了朝政。”   “我更奇怪了,我爹是怎么让皇上睡着的?”   “那你要问督主,说实话,不止是你,所有人都好奇,但没人敢问他。”   秦桑笑了一声,待看手里的衣服,破口已经缝好了,阵脚细密,却因在肩头处,一眼还是能看到。   她就琢磨着绣朵花遮掩一下,渐次便不说话了。   烛光摇曳,昏黄的光晕充满了整个屋子,她半低着头,嘴角含笑,手里拿着他的衣服,一针一线细细缝着。   屋里显得异常温馨,朱闵青看着看着,心里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   似乎有点高兴,又没由来的一阵烦躁,搅得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看她。   暖炕烧得热烘烘的,十分舒服,他靠在大迎枕上,不多时便朦胧睡去。   直到翌日天光大亮,他才从睡梦中醒来。   朱闵青茫然看看四周,好一会儿眼神才逐渐清明,他竟在秦桑的屋子里睡着了!   他从炕上一跃而起,盖着的锦被也滑了下来。   炕头整整齐齐叠着缝好的衣服,破口处多了一朵玉兰花,绣得好极了,根本看不出有破损的痕迹。   朱闵青怔楞了会儿,才慢慢披上外袍走出去。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夜已经停了,外面已成了一片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   穿堂外传来说笑声,秦桑和豆蔻一人捧着一支腊梅,边走边笑。   秦桑看见他,眼睛一亮,连跑带滑到他跟前,将花一举,邀功似地说:“好看吗?我和豆蔻特地去邻居家求的,闻闻,香着呢,找个梅瓶插起来,放在屋子最好不过。”   朱闵青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给我的?”   “当然,我求了两支,你一支,我一支。”   “多谢,可我不……”   话没说完,秦桑就跑开了,下半句“不喜欢梅花”就没说出来。   朱闵青轻轻叹了一声,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想赶紧离开此地。   刚走两步,秦桑又叫住他,“晚上早些回来,今天包饺子吃。”   朱闵青略一点头,急匆匆走了。   秦桑纳闷极了,和豆蔻道:“怎么走那么快,跟躲我似的。”   豆蔻笑道:“许是误了时辰,以前天一亮,少爷就起来了,不是练功就是读书,要不就是早早上衙当差,今天这么晚起来,可是头一遭!”   秦桑没有多想,吩咐豆蔻开了库房,挑拣半天,找了一对雨过天青的梅瓶,灌上净水,一瓶一支梅花,越看越喜欢。   正房是给爹爹留着,她和豆蔻住西厢房,朱闵青和他的奶嬷嬷住东厢房。   说起来,她还是第一次踏进朱闵青的房间。   房门没有锁,一推就开,屋里陈设都差不多,一样的黑漆家具。   秦桑四处看看,把梅瓶放在书案旁边的高脚几上,坐在书案前头,一眼就能看到。   书案上摊着几本书,下面压着一页纸。   虽然知道偷看别人的东西不合适,她还是忍不住瞅了两眼。   满满一页,写的倒不是什么文章,是满篇的字。   一笔一划的,写得极为工整,却带着五六分的杀气。   真是字如其人,秦桑摇头笑了笑,想要提笔在旁写几个,一看砚台里没有墨,只得作罢。   秦桑出了朱闵青的屋子,刚走下台阶,但听一声惊呼,“你是谁?谁让你进少爷屋子的?”   她扭脸望去,只见院门处站着一个面生的中年妇人,穿着一身靛蓝滚边的深灰色袄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插着根一点油金簪儿,正满脸诧异地看着她。   秦桑先是一怔,随即便猜到她是谁了,“可是林嬷嬷?”   “是我。”林嬷嬷不住拿眼睛上下打量她,须臾,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却是转瞬即逝,高声喊道,“豆蔻,在哪儿呢?”   听见叫声,豆蔻急急忙忙从小厨房跑出来,一见是林嬷嬷,忙行礼问好。   林嬷嬷指着秦桑问她,“这位姑娘是谁?”   豆蔻答道:“是大小姐啊,老爷刚寻回来的女儿,您进门的时候,小常福没和您说吗?”   “我自己开的门,没叫他。”林嬷嬷笑道,“任谁也想不到老爷还有女儿,失礼了。”   说着失礼,却是没有给秦桑行礼。   秦桑微微笑着,她是聪慧之人,怎能看不出朱闵青这位奶嬷嬷对自己的疏远和打压?   初次见面,她可以理解疏远,却是不明白为何要打压她,于是她也不发作,也不说话,只看这位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林嬷嬷问道:“大小姐去少爷房里做什么?这个时辰,他应当上衙门当差去了,屋里没人,你就是找他说话也不在啊。”   秦桑还是不说话,笑容却淡了。   豆蔻偷偷觑着她们两个人的脸色,堆起一脸的笑,说:“回嬷嬷的话,今早得了两支梅花,少爷吩咐在他屋里放一支,奴婢笨手笨脚的不会摆弄这些精细东西,就求大小姐帮忙插瓶。”   林嬷嬷笑道:“原来如此,我说你个小蹄子,怎的指使起主子来了?我两天不在,你的规矩全忘脑后头了,仔细皮痒讨打!”   说罢,轻轻拍了豆蔻的头一下。   豆蔻只讪笑着,不敢还嘴。   “这话好没道理。”秦桑语气很淡,让人听不出喜怒来,“豆蔻是我的丫头,打骂教训都由我,嬷嬷要发落我的丫头,也须得问我一句才好。况且我有说她做错了?”   林嬷嬷面皮一僵,瞠目盯着秦桑,半晌才掩饰一笑:“大小姐莫多心,我是怕她不懂规矩,怠慢了您。”   秦桑弯了弯嘴角,似笑非笑道:“我又不是客人,何谈怠慢?这是我爹的宅子,是我的家,我是主人,只有我怠慢别人的份儿。”   林嬷嬷的笑挂不住了,“大小姐,我也是一片好心,您可不要误会。”   “谢谢嬷嬷的好心。”秦桑笑道,“左一个规矩右一个规矩,你是做足了规矩啊,可你是不是也忘了规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7 20:58:46~2020-03-18 18:58: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银河小铁骑 20瓶;细宠慢撩、任清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虫)   微啸的朔风吹得院里的枯树枝桠左右摇摆,银白色的雪粒子随之扫落,扑在林嬷嬷脸上脖子里,冷得她一激灵。   她顿时回过神来,略一屈膝,笑道:“大小姐好,看我这着急忙慌赶路赶的,风吹雪打,脑子都不灵光了,忘了见面的规矩。小姐宽宏大量,最是体贴下人,可千万别怪罪我。”   秦桑噗嗤一声笑道:“林嬷嬷,你我见面不过这一会儿的功夫,你怎知我宽宏大量?”   不等她说话,又道:“我怎会怪罪你!你是我爹干儿子的奶嬷嬷,在这院子里住了十年了。我是我爹亲闺女不假,可刚来三四天,我爹也不常回来的,是以这院子你掌管的时候多,我理解,理解。”   这不就是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嘛!   林嬷嬷辩不是,认也不是,脸一阵红,一阵青,又不能摆架子教训她,只悄悄地吐着粗气。   她一进京城就听说了,九千岁朱缇找到了亲闺女,宝贝得不得了。   那个嚣张跋扈的宁德郡王得罪了他女儿,竟被朱缇逼得连夜出逃,可想而知这个女儿在他心里分量多重。   林嬷嬷一下着了急,小主子样样出挑,这天天在一处住着,若是被她瞧上了可怎么办?小主子出身高贵,不是寻常闺秀能配得上的,更何况她爹是朱缇,就是纳妾收房,也决不能是朱缇的女儿!   结果她一脚迈进院门,就看见一个极为漂亮的姑娘从小主子房里出来。   这模样,饶是看多了美人的她,都不禁晃了下神,更不要提别人。她立时警铃大作,马上决定要给这人一个下马威,这宅子里是有规矩!   却不料反被拿住了。   朱缇这个女儿,真真儿是牙尖嘴利,尖酸刻薄。   林嬷嬷生着闷气,却不能发作。朱缇对她客客气气的,是因为知道小主子的身份。这个丫头显然是不知道的,所以把她当做一般的下人。   在小主子大业未成之前,她只好忍着。   于是林嬷嬷恭恭敬敬地重新给秦桑行礼,说道:“是老奴僭越了,请大小姐勿怪。”   她是朱闵青的奶娘,不好太让她下不来台,秦桑见好就收,扶着她的胳膊笑道:“嬷嬷言重了,你是哥哥的奶娘,自当受到敬重。可千万别这样,让哥哥看见,还以为我难为你呢,兄妹生隙可就不美了。”   她一口一个“哥哥”,听得林嬷嬷心惊肉跳的,脸都白了几分。   秦桑看了暗自偷笑,让林嬷嬷自去歇息,带着豆蔻回了西厢房。   两人刚进门,谁也忍不住了,都捂着嘴乐。   豆蔻满眼全是钦佩,“小姐,您可真厉害。这院子里,奴婢不怕老爷,不怕少爷,就怕她一个。别看她整天笑眯眯的,可她特别严厉,奴婢伺候这几年,挨的打骂都是她给的。”   “她打你……”秦桑啜了口茶,问道:“你的卖身契在谁手里?”   “在林嬷嬷手里,可奴婢是老爷从人贩子手里救下的,她硬要过去的,说这样使着放心,老爷就给她了。”   “你去,朝她要过来,就说我说的。”   豆蔻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喃喃道:“奴婢……不敢。”   秦桑笑道:“别怕,你看她刚才不也在我手里服软了吗?她是朱闵青的奶娘,又不是他娘,怕她作甚,你尽管大胆的去要,她肯定乖乖地给你。”   豆蔻将信将疑,去了两刻钟,兴高采烈回来,举着一张纸说:“小姐小姐,她真给奴婢啦!”   秦桑笑个不停,说:“给你你就收着吧。”   “给奴婢收着?”豆蔻楞住了,略微迟疑地看了看手上的卖身契,不确定似地反问道,“您把奴婢的卖身契给奴婢?”   秦桑点点头。   豆蔻多少不知所措地原地转了个圈儿,看着秦桑,眼圈一红,扑通跪倒在地,“奴婢不能要。”   “为什么?起来说话。”秦桑看起来有点意外,“你不想恢复自由身?若是担心生计,我雇你啊,也不必搬出去,还跟以前一样。”   “小姐是好主子,奴婢要跟着您。”豆蔻没起身,双手奉上卖身契,“这是奴婢的忠心。”   秦桑叹道:“忠心不忠心,靠的是心,不是一纸卖身契,没有这个,我相信你一样的忠心。”   豆蔻只是摇头,眼泪扑簌簌地掉,可怜巴巴地望着秦桑。   “起来吧,我的豆蔻姐姐,我收下就是,你放到装银票的那个红木匣子里。”   豆蔻这才抹干净眼泪,去内室拿了红木匣子,再从贴身小袄里翻出钥匙,咔嚓一声开了锁,仔细放好,咔嚓一声再锁上,依旧将钥匙贴身放着。   待走到外间,她猛然惊醒,转了一圈儿,这卖身契还在自己手上呢!   秦桑招手叫她,“别傻愣着了,眼瞅着没几天过年,咱们拟个单子,买年货去!”   豆蔻使劲揉揉眼角,笑道:“好!”   冬季白日短,不过酉时刚过,天已经黑了。   朱闵青站在衙署口,犹豫要不要提早回家。   “老大!”下垂眼过来招呼他,“喝酒去,老吴知道一家酒肆的酒特别好,今儿咱们杀他一顿!”   朱闵青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去了,今天我有事。你先别走……明天有空没有,叫上你妹妹,去我家一趟。”   崔应节挠挠头,“我有空,不知道我妹妹有没有空,老大,你找她做什么?”   “不是我找她,督主的女儿到京城有几天了,在这里也没有相熟的人。你妹妹先前帮我选的衣服和首饰,就是给她的,我想找个机会介绍她们认识认识。”   “好说好说,明天我就带她去。老大,督主的女儿脾气如何?我妹妹腼腆羞涩,万一聊不来咋办?”   朱闵青一笑,道:“这人你见过。”   崔应节讶然道:“谁啊?”   “还记得车马店大开杀戒的事吗?”   “当然忘不了,我挨了十大板,疼得我两天没下炕。”   “就是她。”   崔应节怔楞半晌,忽然大叫道:“她?!那个胆大包天的丫头?真是督主的女儿?”   “对。”   “天啊!”崔应节用手狠狠搓了两下脸,喃喃道,“竟真的是她,可是老大……”   他的脸色变得很古怪,轻声说:“听说你当初要杀她来着?”   朱闵青轻飘飘的眼神飞过来,“谁说的?”   崔应节蹭地后退一大步,抱拳道:“老大再会。”   朱闵青拾阶而下,仍不忘嘱咐:“明日记得去,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   家门口悬着两盏灯笼,在黑暗中幽幽发着光,竟映得黑漆漆的门有些暖意。   朱闵青下了马,还没扣门,便从里面开了。   小常福从门里出来,一面牵马,一面说:“少爷,林嬷嬷回来了。”   朱闵青面上显出几分笑意,加快脚步向二门走。   “少爷!”小常福忙道,“您别着急,听小的说完你再进去——小的早早在门口候着听音,就是为告诉您这话——林嬷嬷和大小姐闹了一场。”   朱闵青身形一顿,慢慢回身问道:“因为什么?”   “小的也不清楚,就听后院声音挺大,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小的没敢过去细听。”   朱闵青叹了口气,神色似乎有点疲倦,走到后院,只见东西两厢房俱已亮灯。   西厢房的窗户纸上映着两个女子的影子,隐隐传来说笑声。   东厢房很静,好似没有人在。   他径直推开房门,喊了声:“嬷嬷。”   “我的小主子呦!”林嬷嬷听到声音早站了起来,等朱闵青走到跟前,伸出手抚着他道,“让嬷嬷看看,瘦了瘦了,就知道你没好好吃饭,想吃什么,嬷嬷给你做去。”   奶嬷嬷目光中的疼爱、依恋让朱闵青心头一软,因笑道:“不忙吃饭,嬷嬷,不是要过完年才回来?风雪天不好赶路,身子骨要紧。”   林嬷嬷笑道:“事情办完了我就回来了,心里记挂着你,哪里能安心过年?”   “人……找到了?”   “唉,别提了,找是找到了,都是不省事的远亲,罢了,不指望他们。”林嬷嬷叹道,“想当年闵氏一族多么风光,多少人以姓‘闵’为荣,现在一提‘闵’字,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朱闵青眸子一暗,低声道:“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若是娘娘还活着,我的小主子何至于受这份苦?杀千刀的张昌,不得好死!”林嬷嬷咬牙切齿恨道,“之所以用娘娘的姓给你取名,就是要你记住娘娘,这份仇恨你不能忘。”   “我从未忘记过,我发过誓,要将张昌千刀万剐,就一定会做到。”   “嬷嬷知道小主人绝不会叫人失望。”林嬷嬷欣慰一笑,继而叮嘱说,“太监没几个好的,朱缇你不能不防!”   朱闵青眉头微皱,道:“他对我不错,没有他的庇护,我活不到今日。”   “傻孩子!”林嬷嬷急得拍了他一巴掌,“他是有所图!真要对你好,就该请了先生教你读书,他却让你做锦衣卫,又在东厂里……全把你的名声搞坏了。”   “这条道是我自己选的,锦衣卫是最快掌握权力的方法,也是最容易接近皇上的途径。嬷嬷,此话休要再提!”   可能是觉得语气太重了,朱闵青放缓声音道:“朱缇我会防着的。”   林嬷嬷紧绷的面孔松弛下来,缓缓道:“还有他的女儿,也不得不防。”   “秦桑?”朱闵青有些惊讶,“她的确很聪慧,但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好防备的?”   林嬷嬷紧紧盯着他,问道:“你有没有对她动心?”   听到这话,朱闵青顿时愕然不已,好一会儿才笑道:“怎么可能?我怎会对她动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8 18:58:04~2020-03-18 23:5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银河小铁骑 30瓶;浮生若梦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没有就好。”林嬷嬷的情绪终于平和下来,好似解释一般道,“嬷嬷知道的,无非再嘱咐你一句罢了。”   朱闵青思量了一会儿,慢慢道:“嬷嬷,你从小抚养我长大,在我心里,你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林嬷嬷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含泪笑吟吟看着朱闵青,一副无限欣慰的样子,却又听他说,“我知道你疼我,可是你今天的反应有点奇怪。”   “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以后……”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朱闵青轻轻挣开她的手,转身坐在椅子上,“嬷嬷,为什么你对秦桑有那么大的敌意?”   林嬷嬷不敢说是怕他贪恋美色,忙道:“我是怕朱缇利用她监视你,今天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从你屋子里出来。她还把豆蔻的卖身契要走了,摆明了是要拿住这院子的人,这不得不让我多想。”   朱闵青沉吟片刻,道:“秦桑性情磊落,不是玩阴私手段的人,况且我这屋里也没有不可见人的东西。”   林嬷嬷怔楞住了,她万没想到,小主子居然这么相信那个小丫头。既如此,自己不能再多说,若因此和小主子生分了,倒是得不偿失。   这些年过惯了平静日子,脑子也变得不灵光,太着急竟失了分寸。忍一时之气,从长计较,她就不信,自己斗不过一个小丫头!   于是,林嬷嬷深吸了口气,强压着心中的不忿,道:“小主子放心,在大业未成之前,我不会和小姐起冲突。”   朱闵青岂能听不出她的意思,眉头微皱,说:“你不在京城不知道,她一直在帮助我们,你没必要担心。嬷嬷,她怎么说也是朱缇的女儿,这座宅院的主子,你多少还得敬着她些。”   说罢,他起身要走,林嬷嬷忙唤他:“刚回来,又去哪儿?”   朱闵青没有回头,“明日崔家小姐来访,我告诉她一声去。”   林嬷嬷看着他的身影往对面厢房走去,忽然一阵眩晕,两腿一软,跌坐在椅中。   她恍惚觉得,自己离京的这半个多月,小主子变了……   此时外面的风已经小了,零星飘着几片雪花,随风飘到朱闵肩上,旋即消失在那朵玉兰花中。   他轻轻叩响了秦桑的房门。   开门的是豆蔻,“少爷可算回来了,小姐一直等着你呢!”   屋里一股浓浓的甜香,火盆噼噼啪啪地响,秦桑坐在小杌子上,拿着火钳扒拉着炭火,正在烤栗子,见他进来便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烤好。豆蔻,给少爷拿个碟子。”   “不用,我不吃。”   “那你剥,我吃!”秦桑老大不客气吩咐他,拍拍手站起身,端端正正盘腿坐在炕上,“过来坐,我有话和你说。”   朱闵青端着碟子坐在炕桌另一边,“是我奶嬷嬷的事?”   “我也不知我哪儿得罪她了,上来就夹枪带棒的,话里话外,好像我勾搭你似的!”秦桑气鼓鼓地说,“这是我的家,我受她那气?反正我今儿没给她好话,如果不是看在你面子上,早把她给轰出去了。”   勾搭?朱闵青立时明白林嬷嬷为何那样发问,不由觉得好笑,嘴角弯了下,却笑不出来。   缓缓神,他一面剥栗子一面道:“她待我跟眼珠子一般,关心则乱,你担待些别和她计较……也别和督主说。”   他轻轻将碟子推了过来,低声道:“她因我家破人亡,是个可怜人。”   秦桑睃他一眼,捏起一粒栗子晃晃,“看在朱大人不辞辛劳的份儿上,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吧。不过你的人你管好,可没有下一次了。”   “那是自然。”朱闵青点头道,“明天崔应节带他妹妹来做客,你的衣服首饰就是他妹妹帮忙挑的。”   秦桑笑道:“那敢情好,多个来往的人,多一份热闹。崔应节又是谁?”   “也在锦衣卫任职,在车马店你应该见过他,等明天一见便知。他父亲是通政司参议,两榜进士出身,说起来崔家也算书香门第。”   “诶,那他为何不走科举的路?”   “因为他觉得飞鱼服比官袍威风!”朱闵青禁不住一笑,道,“这人性子活泼,坐不了一刻钟就要折腾,也不适合读书。不过他妹妹正相反,安安静静的不爱说话,他俩是双生子,性子却天差地别。”   秦桑却想得另一桩事,“崔家既然同意儿子在爹爹手下任职,那么他们也是站在爹爹这里的吧?”   “私交还算可以,但在朝政上,崔参议从不多言,是个很谨慎的人。”   “哦……”   两件事说完,他二人同时沉默了下来,很有些无话可说的意思,渐渐的,屋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闷。   朱闵青起身道:“你歇着吧。”   秦桑嘱咐了一句,“灶上温着晚饭,叫豆蔻给你送过去。还有林嬷嬷大约也气着了没吃饭,我是不管她的,你让着她吃吧。”   朱闵青笑了,“多谢。”   “哪个要你谢,哼!”秦桑斜睨他一眼,“走吧。”   已是三更天,朱闵青一点睡意也没有,睁着一双凤眸盯着承尘出神。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母后撕心裂肺的哭号,一会儿是皇上愤怒得几近扭曲的脸。闭上眼,却又是烈焰升腾,一片火海席卷而来。   他猛然睁眼,长长吁出口气,索性不睡了,披上外袍踱到书案前,翻出一本书来看。   待要看,手顿住了,书案旁边的高脚几上,一支腊梅静静地绽放在那里,美极了。   空气中浮动幽幽的清香,朱闵青的心,渐次平静了。   翌日是个大晴天,太阳特别的好,照得屋顶上、树上、地上的积雪莹莹发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着在院子里觅食。   秦桑的心情也和阳光差不多,这是她来京后,家里第一次来客人,她又是个喜欢热闹的,自是欢喜得很。   过了辰时,崔应节带着他妹妹到了。   竟是那个下垂眼!秦桑笑道:“可真是有缘。”   崔应节也笑,“早知道你是督主的千金,说什么我也得护送你上京,可惜可惜,这么好的一个升官机会让我给弄丢了。”   又把身后的姑娘拉上前,道:“这是我妹妹,崔娆,今年十六。”   崔娆长相很秀气,白净脸庞,眼睛很大,一笑起来两个酒窝,十分的可爱。   她的声音也温温柔柔的,“秦小姐好。”   秦桑拉着她手笑道:“咱们不要小姐姑娘的见外,你比我年长一岁,我便叫你崔姐姐,可好?”   崔娆岂有不答应之理,忙唤了一声秦妹妹。   “外头冷,你们去屋里坐着玩去,我和老大练练。”崔应节解下外袍,跃跃欲试,“老大,咱俩过两手呗?”   朱闵青冷眼看他,“那么喜欢挨揍?”   “督主不是让我多跟你学吗?”崔应节伸手去揽他的肩膀,“多教教我,不许藏私啊!”   朱闵青脚步一动,闪开他的手,“到后院吧,那里地方大。”   秦桑请崔娆到屋里坐下,吩咐豆蔻摆上十来样细巧点心果子,笑道:“不知道姐姐喜欢吃什么,就各样准备了点,姐姐且尝尝看。”   崔娆细声细气说:“这是宫里的点心吧,朱大人来我家时,经常会带上几样宫点,滋味与别处是不同的。”   秦桑一怔,有点想象不出来朱闵青拎着点心盒子去同僚家的样子,“原来他也懂人情世故啊……”   崔娆呆然,“谁啊?”   “朱闵青啊。”   “不是,”崔娆摇头道,“我说的是九千岁朱公公。”   “我爹?”   “嗯。”   秦桑眼睛眨眨,“崔姐姐,许多朝臣都以和我爹结交为耻,为什么你们家不在乎呢?”   崔娆笑道:“我娘怀我和哥哥的时候,正巧赶上贵妃娘娘做整寿,接了帖子不得不进宫。大太阳下晒了半日,散席时差点坚持不住,幸好朱公公从旁边经过,一路搀到阴凉处,又是送水又是扇扇子,人才没事。”   “我娘品阶不高,旁边那么多人没一个伸出手的,只有朱公公帮忙,我爹说朱公公心肠不坏,此后我家就慢慢和朱公公走动了。”   秦桑抿嘴直乐,“我也觉得我爹挺好的,可见外头人说他心肠歹毒都是假话。”   崔娆附和道:“我哥在锦衣卫当差,还有族人骂他为虎作伥呢,我很生气,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样的族人,不要也罢。”惹她想起不开心的事,秦桑忙岔开话题,说起京城时兴的穿戴。   这个话题没有女孩子不感兴趣,不一会儿两人就说得热火朝天。   秦桑心中暗自称奇,崔娆根本不是寡言的人,缘何朱闵青说她安静不爱说话?   说到兴头上,崔娆提起苏家春宴,“苏家的后花园有一大片桃花林,每到桃花盛开,他家就会举办春宴,称得上是京城最美的春宴,苏家大小姐的穿戴,也成整个京城闺秀争相效仿的对象。”   秦桑便问:“苏家?是不是苏首辅?”   崔娆点头道:“是他家,秦妹妹,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苏小姐说会给我下帖子,如果你愿意,就跟我一起去。”   “那当然要去!”秦桑笑道,“这等好事,我怎能错过,不过你别忙着跟她说,等过完年,也许她会主动给我下帖子。”   崔娆诧异道:“真的吗?”   秦桑一挑眉头,“我说她会,她就会。”   窗外扑一声响,好像什么东西摔地上了,秦桑推开窗子一看,原来是崔应节四仰八叉倒在地上,捂着腰哎呦哎呦直叫。   朱闵青负手立在一旁,居高临下看着他,嘴角似乎带着笑。   崔娆眼睛望着那边,小声嘀咕道:“哥哥又输了,明知打不过,还要找朱大哥较量,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朱闵青的身手在锦衣卫是最好的吗?”   “听我哥说是的……”崔娆顿了顿,问道,“秦妹妹,你怎的直接称呼朱大哥的名字?不是该叫他哥哥吗?”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更晚了~求原谅!   请个假,明天暂停一天更   感谢在2020-03-18 23:53:08~2020-03-20 02:04: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和夏杪 20瓶;Ccccccofu 10瓶;浮生若梦 4瓶;任清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面对崔娆的疑惑,秦桑不知该怎么回答。   之前一时失言喊了声“傻哥哥”,许是冒犯到他,他表现得很冷淡,还说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后来她便叫不出口了。   秦桑暗叹一声,正想编个瞎话糊弄过去,却见林嬷嬷拿着手巾子出了房门,立在台阶上笑呵呵地招呼他二人擦手。   捉狭之心顿起,秦桑扬声笑道:“哥哥,你好厉害啊!”   笑声清脆,含着几分罕见的娇媚,这么好听的笑声任凭谁听了,都会忍不住把目光投过去。   她依着窗子,支颐而坐,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明媚。   他的心,微微触动了下。   欢愉是可以传染的,从那一角传染到这一边,两个姑娘在笑,崔应节也大笑起来,就连朱闵青的唇边也浮上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心情非常好,没注意林嬷嬷青了又白了的脸,甚至到诏狱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活阎罗笑了,钱云亮快哭了。   朱闵青半靠在上首安乐椅上跷足稳坐着,脸色是难得的温和,语气依旧阴冷,“钱大人,可考虑好了?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了。”   钱云亮神色异常憔悴,身上也挂了彩,两只黑豆眼来回乱转,显见是慌极了。   昨天朱闵青告诉他,可以放他出去,但要他联系朝中旧友,在大朝会上联名弹劾朱缇。   他被抓,就是因为要弹劾朱缇,为何他们反过来主动让他弹劾?   他为免受皮肉之苦,是供出几个联名上奏的人,可那是“严刑拷打,不得已而为之”,诏狱的刑罚没人能挺过去,就算同僚知道,顶多怪他没骨气。   但这次不一样,事出反常必有妖,朱缇摆明了是张开一张大网等着一锅烩,他如果出狱后联系旧友,推其入坑,那就是助纣为虐,恐怕这一辈子都要背个骂名。   朱闵青一见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笑道:“我可没功夫等你,今天腊月二十,距离大朝会还有十天,我数十个数,如果还没答复,今儿晚上你就得去喂狗了!”   他捏住钱云亮的右手,咔吧一声掰断小手指,冷冷道:“十。”   钱云亮疼得差点晕过去,“我答应我答应,可我突然出狱,他们也得信我啊!”   “好说,我们放出消息去,张昌在皇上面前给你求情,督主不得不放你走。”   张昌和朱缇面和心不和,早就是公开的秘密,明里暗里俩人不知给对方下了多少绊子,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此一说倒有点说服力。   钱云亮垂头丧气道:“以后我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   朱闵青起身道,“你既愿意给督主出份力,督主就会保全你们所谓的名声,不会叫你里外不是人。”   说罢也不管他听没听懂,吩咐手下放人,接着进宫寻朱缇交差去了。   一路无话,到了司礼监,小平子请他去偏房坐,“大人稍等等,老祖宗正在皇上跟前伺候,容小的去看看他老人家得不得空。”   南书房,朱缇正陪着永泰帝鉴赏一块半尺来长的玉石。   那块玉石颜色不纯,下半部灰黄,中间淡黄泛白,顶端却带一片绿色,参差斑驳,显见不是上好的雕刻原料。   永泰帝五十上下的年纪,端正的国字脸,头发和胡子都有些发白,眯着眼睛左看右看,犯愁道:“倒是块不错的翡翠,可惜颜色太杂了。”   朱缇挠挠头,腆然道:“老奴偶然踅摸到的,本想给皇上凑个趣儿,反倒弄巧成拙,老奴这就挪出去。”   “无妨,难为你惦记着朕这点子喜好,放这儿吧。”永泰帝摆手止住他,温言道,“玉器雕琢还有俏色一说,更显功夫,朕好好琢磨琢磨,也许能雕成一件大器。”   说罢便盯着玉石,挖空心思地想着,朱缇无声立在一旁,待永泰帝脸色微动之时,给旁边的小黄门使了个眼色。   小黄门会意,悄无声息溜下去,须臾捧了一叠奏本进来   朱缇接了,轻声禀报道:“皇上,内阁的票拟到了。”   永泰帝的思路被打断,有点不耐烦,“讲!”   “一是修堤银子短缺,尚缺十三万两银子,工部找户部要,户部说工部超了预算不给,两厢就打起来了。”   “内阁的意见?”   “阁老们说,修堤是大事,耽误不得,户部无钱,可先用修建西山行宫的银子……”   永泰帝不悦道:“要钱就是无能,这些大臣们不会生钱不会省钱,就会打朕的主意!”   朱缇笑道:“阁老们常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无奈之举,皇上委屈了。”   永泰帝重重喘了一口气,问:“还有吗?”   “初一大朝会有数十名郡王来朝,苏首辅的提议皇上逐个见一见,哦,靖安郡王也在邀请之类。”   “怀瑾啊,那孩子倒是个极有才华的人……”永泰帝声音一滞,脸色陡地阴沉下来,良久才道,“谁拟的名单?”   朱缇恭恭敬敬答道:“回皇上话,是礼部会同内阁拟定的,张总管盖的印。”   永泰帝睃他一眼,“谁让你逼走朱承继的?看看,如果他还在,何来这许多麻烦事。”   “嘿嘿,老奴没逼他,是他自己吓破胆跑了。不过皇上,不是老奴多嘴,苏首辅的提议是老成持国之言,不见得有二心。”   “他们对你天天喊打喊杀的,你倒是良善,还替他说话!”   朱缇哀叹道:“老奴这片心可对天日,奈何是个残缺之人,皇上知道,外头的大臣们向来瞧不起我们这些人。”   永泰帝安慰他道:“朕知道你的。”   朱缇眼圈一红,抽了两下鼻子,拭泪道:“有皇上这句话,老奴什么委屈都没了。”   又道:“皇上,老奴有个不情之请,三十晚上老奴能不能出宫两个时辰,陪我闺女吃顿年夜饭?”   永泰帝道:“今年是你们父女团聚第一年,朕准了,唉,你这条老狗,竟比朕还有福气!”   朱缇见勾起他的遗憾事,忙说了许多逗趣的话,才把皇帝哄得心情好转,待回到司礼监,朱闵青的茶都添了三回。   听他一五一十备细讲完,朱缇沉吟道:“你派两个人盯着他,若全力助我,就留他一条活路,若有异心,大朝会上就不必留情面了。”   “注意点张昌,刚才我试探了下,皇上未对他起疑,若他和苏首辅有来往,马上联系我。”   朱闵青应了。   “年三十我回家,吃过饭回宫,到时你跟我一起走。”   “如此甚好,若是秦……妹子知道,必定高兴。”   转眼间到了年三十,没等天色变暗,秦桑早早立在二门上等着,大门刚响,就一溜小跑着迎上去,挽着朱缇的胳膊笑啊闹啊。   跟着的侍从由小常福招呼在外院歇息,朱缇携了秦桑到正房坐定,晚膳已经摆好,朱闵青和林嬷嬷在下首坐着,豆蔻在旁站着伺候酒水。   秦桑眼睛闪闪,让豆蔻坐下,“都是一家人不分尊卑。”   豆蔻只摇头笑着不敢坐。   朱缇不似林嬷嬷入宫就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嬷嬷,他从一个毫无根基的洒扫小宦官到今天第一大太监,在宫中浸淫多年,察言观色的功夫自不是旁人能比的。   只从今晚的入座,他已看出女儿和林嬷嬷之间的官司。   但他面色不改,只是微微一笑,温和说道:“豆蔻坐吧,今日不拘礼节,主子也好,下人也罢,都坐一起过个祥和年。”   豆蔻不敢坐实,小心翼翼坐了半个椅子。   秦桑有孝不能吃酒,端着茶杯道:“女儿愿爹爹平安康健,顺遂无忧。”   朱缇也没有喝酒。   朱闵青见状放下了手中的酒壶,以茶代酒敬了朱缇一杯。   屋里暖融融的,朱缇红光满面,舒适地往后一躺,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朱闵青,闭目笑道:“有你们两个,我这辈子,值了!”   “阿桑就不用说了,阿青啊,”朱缇道,“不是亲儿胜似亲儿,十年前我从流民里把你捡了回来,十年后你在外替我风里雨里卖命,咱爷俩艰难走了这一路,才有了今天的局面,不容易啊。”   提及往事,朱闵青也不由得一阵感慨,“督主的养育之恩,我一日不曾忘记。”   “说什么恩不恩的,太糟蹋你我的感情!”朱缇一挥手道,“你这孩子就是死板,无趣得很,也不知道跟哪个老古板学的。”   旁边的林嬷嬷面皮一红,这话听到耳朵里,又像是说笑,又像是暗含指责,且没有指名道姓,她自不好上赶着承认。   见她吃瘪,秦桑用手帕子摁摁嘴角,忍不住偷着笑了笑。   朱缇显得很高兴,背着手满屋子乱转,指挥朱闵青:“阿青把爆竹搬上来,放焰火,放炮!”   随着爆竹“砰砰”接二连三的闷响,两大箱子焰火也相继绽放在空中,流光溢彩,五彩缤纷,霎时映亮了夜空,映红了院子里每个人的笑脸。   朱缇连叫三声好,笑道:“待明日大朝会,看我给他们来个满堂彩!”   看看壶漏,眼见两个时辰到了,朱缇和朱闵青换了装束,就要进宫当值。   秦桑一直送到了门口,想了想,还是对朱闵青轻声道:“哥,愿你平安喜乐,前程似锦。下次还要放焰火给我看。”   朱闵青静静看了她一眼,嘴张了张,却没有出声,随即翻身上马,逐渐消失在夜色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0 02:04:24~2020-03-21 23:04: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10瓶;浮生若梦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正月初一,秦桑早早起来,换了新衣,在晨阳中舒展了下身子,漫步在院子里踱着,一点一点捋着自己的思路。   钱文亮自出了诏狱,十天内找了两个员外郎,四个监察御史,两个中书舍人,共计八人,最高从五品,最低从七品,都不是高品阶的官员。   和他之前招供的名单差不多,有几个外地的官员,联系不到便罢了。   这八个中底层官员人不能撼动爹爹的地位,她更相信这是幕后之人扔出来的问路石。   但朱承继说过,有二十多个朝臣,包括两名阁老要联名弹劾爹爹,如果他说得是真的,这个就要头疼一下。   毕竟两个阁老的分量不轻,皇上不能置之不理,如此一来爹爹就很被动。   她建议爹爹倒逼钱云亮他们提前出手,要的就是把水搅混了。   既然你们有意弹劾,那等什么过完年,大朝会多好的机会,文武百官勋贵宗亲俱在,对爹爹不满的也大有人在,有此良机还不赶紧动手?   一人弹劾,无人敢从,二人联手,便生观望,三人成众,余下的人难免不意动,况且这是八个人,定然从者如云。   有道是法不责众,大约他们想,就算弹劾不成,皇上也不怪罪他们。   不止是朝臣,宗室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宁德郡王狼狈离京,相当于狠狠扇了他们的脸——龙子凤孙竟被一个宦官走投无路,不能忍!   若宗室掺一脚,场面就更热闹了,朝堂上肯定会出现一面倒的形势。   恐怕这个局面是幕后之人都没想到的。   皇上怕什么,最怕臣子们拧成一条绳,他们上下齐心,皇上就要大权旁落了。   他们的弹劾肯定会失败,说不得还会惹得皇上龙颜大怒,痛骂他们一顿。   这一局,爹爹稳赢!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应没人再弹劾爹爹,但想要爹爹倒台的人并不会收手,就是不知道接下来他们还有什么招数。   爹爹常在宫中,她就成了极好的试探和利用对象。   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收到别家闺秀的请帖了,第一个会是谁呢……   日头渐渐升高,朱闵青从垂花门进来,脸色带着点疲倦,却掩饰不住嘴角的微笑。   秦桑忙问道:“大朝会散了?结果如何?”   “大获全胜!”朱闵青道,“督主抓准了时机,前阵子他敬献了块玉石,皇上这几天一门心思琢磨怎么雕刻,大朝会就是来走个过场,一听弹劾就先沉了脸,根本不愿理会。”   “有钱云亮几人挑头,不依不饶定要皇上处置督主,群臣跳着脚骂,有几个老亲王甚至想冲到御前把督主拉下来,大朝会整个乱了!皇上当时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督主要护着皇上跑,反倒提醒了皇上。一声令下,闹事的臣子,廷杖六十!”   本来笑盈盈听着的秦桑面色凝固了,不敢相信似地问道:“都打了?”   “嗯,共计三十七人,当场杖毙八个。”   “死……”秦桑一阵眼晕,喃喃道,“我以为皇上会申斥、罚俸,至多贬谪他们。”   寂静的院落里,是朱闵青清冷的声音,“皇上恐慌了,群臣不顾圣意,挟裹君主顺从臣意,在他眼里,无异于谋反,他如何能容?”   秦桑这时才意识到,朝堂上的争斗,比自己想象得要残酷得多,她虽然讨厌那些人,却没有叫他们死的意思。   一种排解不开的郁闷越来越重压在心头,她深深叹了口气,努力调整心情,道:“总归爹爹是无事了。”   她的视线落在朱闵青的衣服上,红色飞鱼服的下摆有几点暗红的痕迹。   朱闵青随之低头看了一下,淡淡道:“许是溅上的血点子,让豆蔻好好洗洗。”   不消说,他肯定是行刑人之一。   “佛天老爷!”一声惊呼,林嬷嬷站在厢房门口,满脸悲凄,嘴唇嚅动半天,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屋子。   朱闵青望着院子里蹦蹦跳跳的几只麻雀出神,良久才道:“这种事是免不了的,要不然今天死的就是督主和我了。再说那些臣子竟以受廷杖为荣,真不知怎么想的!”   “博个好名声罢了。”秦桑无奈一笑,慢慢走到他旁边站定,“经此风波,说不得外臣们会暂时冷静冷静,只要他们不过于激进,总能找到温和的解决方法。”   朱闵青道:“皇上情绪不稳,一刻也离不得督主,这段时候我不会离京,有事你找我即可。”   说罢,提脚就往东厢房走。   “等等!”秦桑转身回屋,再出来时端了盆水,并有皂角手巾之物,此外竟还有一碗米。   朱闵青眼中闪过一丝讶然。   秦桑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原来是给他清洗衣服上的血迹。   她低着头,一头乌黑的青丝挽了起来,隐约可见半截粉颈,白里透红,润腻无比。   白皙的耳垂上一颗小巧的金丁香,在阳光的照耀下晶然生光。   他忽然有些不敢看她。   秦桑用巾子抹去多余的水,起身往他身上撒了两大把米,方笑道:“好了,大过年的,上年纪的人忌讳血光,这样就不妨事啦!”   秦桑收拾好东西走了,朱闵青原地呆站了片刻,才想起要去看林嬷嬷。   林嬷嬷正跪在佛龛前念经,见小主子进来,还没说话,眼泪已经走珠般落下,“嘱咐你多少回了,廷杖的差事不要接,不能和朝臣结怨太深,为何就不听?往后你荣登大宝,还得指望他们辅佐你!”   朱闵青默然片刻,道:“我是奉旨行事。”   林嬷嬷语塞,继而重新跪好,手里拨动佛珠,虔诚地一遍又一遍诵着经文。   单调枯燥的声音中,朱闵青一阵气闷,悄悄离了此处方觉得好些。   西风吹过长街,苏府高大的院墙上,不知何时生出了几丛白草,在风中瑟瑟颤抖。   府里后花园,光秃秃的树木都挂上了冰柱,雪地中,一个裹着玉色狐裘的年轻男子漫步走着,仔细欣赏周围的景色,好似这是绝世美景。   他身边的小厮道:“郡王,以后咱们是不是就留在京城了?”   “暂时。”   “小的觉得走不了了,宫里的贵妃打算和您联手。”小厮挠头,“小的看苏首辅也有投靠您的意思,刚才都想把他孙女许给您啦!”   江安郡王朱怀瑾抬手敲了他一记,笑骂道:“慎言,没的坏了人家小姐的名声。京城这个是非窝,又是朱缇的阉党,又是苏光斗的苏党,还有什么后宫勋贵,没摸清局势之前,我不去做冤大头。”   刘文摸摸脑袋,讨巧道:“是,不做宁德郡王那样的蠢蛋。”   “若是他知道自己成了贵妃的弃子……蠢人发起疯来更可怕。”朱怀瑾摇头叹道,“罢了,好容易来趟京城,先玩几日再说。听说东城‘灯市口’灯市合一,最是热闹,咱们就去瞧瞧。”   上元灯节,明月高悬。   秦桑一早听说东城灯市的大名,很想开开眼界,便请朱闵青陪自己去赏灯。   朱闵青是极其不乐意的,他不爱看热闹,讨厌人多纷杂的地方,寻常的集市都不去,更何况这种人挤人的场面。   但秦桑要去,他只能跟着去。   东城辟出十里长的灯市,街道两旁商铺林立,珠宝玉器、罗绮华具应有尽有,各摊位、商铺俱挂了各种花灯供游人赏玩。   此外还有耍杂技、跑旱船、舞龙舞狮、踩高跷……,一队队敲锣打鼓喜庆极了。街上人头攒动,看灯的,看热闹的,扯开嗓门叫卖的,还有挤丢了鞋踩疼了脚叫骂的,夹杂着孩子们阵阵惊叹声,街面上简直混成了一锅粥。   两人随着人群慢慢地走,一开始还能看看两旁的花灯,随着夜色渐浓,人越来越多,逐渐只能看见人头,看不见花灯。   朱闵青尽力护着她不被挤到,但他功夫再好,在人群中也施展不开,两人又不好意思手挽着手,一来二去,竟失散了。   秦桑好不容易寻了个空隙,费力地从人群中挤出来,靠在墙角微微喘息着。   她无比后悔自己上街凑这个热闹!   看着潮流涌动的人群,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她莫名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嘈杂的人声吵得她脑袋疼。   是该在这里等朱闵青找来,还是去找他,亦或直接回家好了,反正他找不到自己也会回去的。   秦桑的目光漫无目的扫过人群,忽然眼睛一亮,那不是朱闵青吗!   石青色氅衣,个子高挑,脊背挺直,走路姿态也像得很。   她忙追了过去,“朱闵青!”   他没停。   秦桑极力穿过前面的人群,提高嗓门,“朱闵青!”   还是跟没听见似的,眼见他的身影就要看不见。   秦桑又急又恼,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朱闵青——”   前面的人身形微顿。   秦桑气喘吁吁跑到他身后,一拽他袖子,气恼道:“耳朵聋啦,听不见我叫你!”   “姑娘找我?”宛如山泉般清澈的声音,他转过身来,“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   面前的男子眉眼温和,带着平和的笑容,很淡很淡,可是让人看了很舒服,心境也安静下来。   这人长相和朱闵青一样俊秀,多些飘然出尘的味道,也没有他身上那股凌厉的气势。   毫无疑问的,她又认错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修了前文,更新晚了,斯密码森~   前文大情节没变~   感谢在2020-03-21 23:04:02~2020-03-22 22:00: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10瓶;苏艺濡 3瓶;仙女爱吃糯米团子~、2178547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两片红云晕染了秦桑双颊,好在夜色正浓,花灯尚红,帮她掩去了几分尴尬。   她忙道了声对不住。   那男子道:“姑娘与家人走散了吧,可需要在下帮忙?”   面对陌生人的热情,秦桑向来是防备的,忙道:“不用,我家马车就停在附近,走两步就到,哦,我看见我哥了。”   说着,还煞有其事地冲前方人群挥了挥手,“哥,我在这儿呢!”   那男子的视线却是落在她身后,眼中闪过几许揶揄,继而笑道:“那在下便告辞了,姑娘,后会有期。”   说来也怪,他在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待他一走,秦桑觉得周围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就好像刚才有人特意把这里隔开一样。   这人似乎来头不小的样子……   忽听有人喊她,回头望去正是朱闵青,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这样冷的天气额头居然微微冒汗。   他反复打量了秦桑几眼,紧绷的面孔方松弛了些,冷声道:“走散了就站在原地等我,不要乱跑,街面上鱼龙混杂,若有人想对你下手是轻而易举。”   秦桑笑他危言耸听,“自打我来了京城几乎没出过门,谁知道我是谁?你的疑心也忒重,都要草木皆兵了!”   朱闵青冷笑道:“你知道和你说话的人是谁?他是苏首辅座上嘉宾、李贵妃极力笼络的江安郡王!这附近十来个暗卫,若不是他有意,你根本靠近不了他。看见我来就走,你以为他又安了什么好心?”   秦桑的心砰砰跳了两下,没想到看个花灯都能遇见大人物,再一想,他既然看见了朱闵青,岂不是看穿了自己刚才在做戏?   不免又是一阵脸红。   落在朱闵青眼里,就以为话说重了,放缓口气道:“你不认得他,有心算计无心,不怪你没有防备,下次见了他离远点。”   秦桑想说,你误会了,是我先找的他。   然朱闵青对江安郡王似乎抱有成见,两人关系近来好转不少,她实在不愿因一个外人和他起争执。   因笑道:“我记下了。”   朱闵青的脸上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道:“走吧。”   宽大的衣袖垂下来,有意无意间,扫过秦桑的手。   秦桑轻轻拽住他的袖子。   朱闵青瞥她:“别再跟丢了。”   秦桑用力抓紧,“你别走太快。”   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两人一前一后,从拥挤不堪的人流中穿过,逐渐消失在璀璨灯光深处。   天气逐渐转暖,春光明媚,院子里的树木已抽出嫩绿的叶芽,墙角金灿灿的迎春花攒在一起,在和煦的春风中轻轻摇摆着。   这是一个令人心情愉快的春天。   秦桑坐在窗边,手里拿着苏家的春宴请帖,就着天光一边看一边笑,“惊蛰还没到,地里的土虫们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豆蔻拿着一锭墨在砚台里磨得霍霍响,闻言道:“若苏家大小姐不怀好意,小姐就别去了。”   “去!做什么不去?”秦桑笑道,“不去反而露怯,我也想看看苏家的桃花林有多漂亮,赶明儿咱也在园子里种一片。”   御赐的新宅子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这几天朱闵青着人修缮后花园,据说栽了不少花木。   朱闵青挑帘进来,恰好听了个尾巴,便道:“何必学苏家,落了下乘!新宅子有一大片海子,不如弄个荷塘,夏日泛舟水上,不比看桃花有意思?”   秦桑拍手道:“这个好,反正事情都交给你了,你看着弄吧!本姑娘现在要准备单刀赴会啦!   朱闵青沉吟片刻,道:“崔应节的妹妹也受到了请帖,你们作伴去,我再给你拨两个侍卫,你到时见机行事,一旦觉得不对就走人。”   “不用这样紧张。”秦桑提笔写回帖,语气略有些冷,“午门前的血迹还没干呢,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苏家的春宴,无非是想试探可否拿我做文章。”   到了春宴那天,刚到辰时两刻,崔娆就登门了。   秦桑正坐在菱花镜前梳妆。   崔娆不好意思道:“我来早了。”   “是我起晚了,你略等等,我马上就好。”不多时,她已收拾停当,二人手挽着手从内室出来。   朱闵青负手立在廊下,听见动静回身看来,目光在秦桑身上打了个转,“都过去四个月了,戴几件金饰也没什么。”   秦桑摸摸头上的烧蓝嵌宝银质凤羽步摇,笑道:“这个也挺好。”   “朱……大哥早,”崔娆揉着手里的帕子,蚊子哼哼似地打了声招呼。   也幸亏朱闵青听觉敏锐,一点头说:“崔姑娘早,你哥今儿当差,我送你们去苏家。”   崔娆低头抿着嘴笑了。   车铃轻响,得得的马蹄中,不时传来小常福的吆喝声和甩鞭子声。崔娆轻轻摇着帕子,腆然道:“阿桑妹妹,我有些热,可以把车帘挑开些么?”   秦桑笑道:“无妨,你怎么自在怎么来。”   崔娆便轻轻掀开一道寸宽的缝儿,偷偷向外瞥了两眼,忽然脸颊一红,立时放下了车帘。   秦桑眼中晃过一丝惑然,却没说话。   苏家是名门望族,苏首辅又是两朝元老,别看只是后宅妇人的春宴,也着实热闹得紧。   远远望去,气派的三间朱漆铜钉大门四下敞开,沿路旁摆满了各色暖轿、驮轿、马车,端得是冠盖如云,车水马龙,一溜排出去老远。   朱闵青自是不会让秦桑在门口排队等着进门,他直接让小常福把车赶到苏家门前。   能在大户人家当门房的,都不是简单人,一眼看出这是不同寻常的客人,待见了帖子,忙请他们先进去。   立时招来一片艳羡迷惑的目光,得知马车里坐的是朱缇的女儿,有人恍若大悟道:“怪不得是锦衣卫护送,原来是她!”   “一个平民丫头,架子比官家小姐还大。”   “人家是九千岁的女儿呢,不然你也去认个干爹?”   “呸,谁会认贼作父?无耻浅薄……”   嘈嘈杂杂,也有一言半语地传到马车中。   崔娆担忧地看着秦桑,“京城就是这样,人多嘴杂,你别往心里去。”   秦桑笑道:“只敢背地里嚼舌头的人,我才不在乎呢!”   到了二门,朱闵青不能再送,自有内院的丫鬟婆子上前引路,她们便一路来到后园子。   矮山坡上一大片桃林,宛如燃烧的红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衬着澄净碧空,好看极了。   一座四面歇山顶的二层角楼掩映在桃林当中,想来就是举办宴会的地方。   刚踏进亭子,一个容貌俏丽的少女款步而出,笑道:“娆儿你可来了,等你许久,我都要派人拿你去了!”   崔娆面皮一红,道:“冯姐姐见谅,路上耽误了会儿功夫。”说完给她二人相互引荐。   秦桑笑着和她见礼,暗想出来迎接的不是苏家小姐,而是次辅冯家的小姐,倒也有趣,   冯芜还了一礼,细细端详一番,指着秦桑对旁边的人道:“真是好个相貌,若是我家妹子,我定要藏在屋里不叫人看。”   秦桑眉头微蹙,又听旁边一个年纪稍小的姑娘笑着说:“咱们一处玩的姐妹那么多,我看没人比得过她。这京城第一美的名头被初来乍到的人夺走,萧姐姐听见,怕不是要恼了。”   这人穿着白绫袄,大红遍地金比甲,头上是一整套的金头面,打扮入时,妆容精致,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眉眼间的小家刻薄相。   秦桑便笑:“我刚来京城,不懂这里的规矩,原来大家初次见面是要比美的,不知这位姑娘排第几?”   那人面皮一僵,不知如何回答。   冯芜忙打圆场,“莺儿就是爱说顽笑话,秦妹妹莫闹,我们一处玩惯了的,以后你熟络了就知道。走,去里面说话,苏姐姐正等着你们。”   崔娆悄悄道:“她叫袁莺儿,和苏姐姐交情很好。”   秦桑捏捏她的手,“这是个爱挑事的。”   一行人穿楼而过,从后梯拾阶而上,迎面是八扇紫檀木雕花屏风,绕过屏风,走过一条半镂空的长廊,便是一个隔间。   冯芜一推门笑道:“来了来了,秦妹妹来了。”   屋里坐着七八位姑娘,一听这话,眼睛齐刷刷看过来。   崔娆站在秦桑旁边,虽然看的不是她,但在十几道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下,也颇为不自在。   秦桑面色不改,她们打量着她,她也在打量着她们。   宛如众星拱月一般端坐在上首的,应当就是苏家大小姐苏暮雨了。   果然,她率先起身,姿态万方款款而来,客客气气道:“秦妹妹肯赏光,暮雨不胜荣幸,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姐妹,不用拘着。”   几句客套话过后,秦桑暗自奇怪,不用拜见苏家长辈?   崔娆解释道:“苏夫人早已故去,苏老夫人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所以苏家内宅都是苏姐姐在打理。”   原来她也是个没有母亲的人,思及至此,秦桑再看苏暮雨便有几分不同。   苏暮雨自然察觉到了,温柔笑道:“秦妹妹一人住在宫外,若有需要帮忙的,千万不要客气尽管开口。”   秦桑还未开口,袁莺儿抢先道:“苏姐姐多虑了,人家才不是一个人呢,秦姐姐,听说你和你干哥哥住在一个院子,是也不是?”   一言甫落,屋里已是静得鸦雀无声。   苏暮雨脸上倒看不出什么变化,冯芜却是悄然垂眸,其他人形色各异,都有点看好戏的意思。   有点脸面的官宦人家里,讲究男女有别,兄弟到了一定岁数,都要搬到外院去住。   亲兄妹尚且如此,况且还是名义上的干亲。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家里有没有个长辈老人在,能有什么好事?   这简直是在指着秦桑的鼻子骂她没有教养!   秦桑心道,这个袁莺儿两次三番挑事儿,难道爹爹和袁家有仇?不过既然你头一个送死,那就成全你。   她清清嗓子,啜口茶润润,盯着袁莺儿道:“你哪只耳朵听见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又双叒晚了……惭愧!   感谢在2020-03-22 22:00:35~2020-03-24 04:25: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秦桑一句话,不要说袁莺儿张口结舌,屋内众人也是面面相觑,只听到檐下铁马丁当轻响,除此之外阒无人声,   在座闺秀们自恃出身良好,大凡会极力保持庄重矜持的做派,说话拐弯抹角,骂人笑里藏刀,绝不肯撕破脸面当面质问的。   哪知秦桑偏不按套路来。   不过袁莺儿也不是蠢笨之人,慌乱一阵,眼圈慢慢红了,“秦姐姐可是怪我?莺儿以后不说便是。”   避重就轻的回答,委委屈屈的样子,好像是被她恐吓了!   秦桑不由哂笑,“我只是好奇你怎么知道的,不知袁家担的什么差事,居然打探别家后宅的情形,精细之处比锦衣卫也不遑多让。难道我朝还有另外一个衙门监察一切官民?”   袁莺儿脸色陡然大变。   本是后宅风流韵事,她却引到朝堂之上,就差说袁家窥伺百官,意图不轨,自家父亲不过是鸿胪寺少卿,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十个袁家也承担不起。   她勉强笑道:“秦姐姐真会说笑,咱们都是闺阁女儿,学的是针黹,谈的是诗词,外头的事我是不懂的,也不敢谈,你不要误会。”   “那你不要故意说让人误会的话。”秦桑冷冷道,“无凭无据搬弄是非,唯恐天下不乱,好好的大小姐不做,偏去学什么长舌妇!”   袁莺儿眼泪刷刷地往下流,“我只是听旁人随口说了几句,如果不是,姐姐否认即可。我是真心想和秦姐姐交好的,无意冒犯你,姐姐这样说我,我实在承受不住。”   “原来你表达善意的方式就是毁人名声?你‘无意’几句话,换别人只怕要被你逼得抹脖子!你也读书,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只怕袁家会被你拖累死。哼,想给我使绊子,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分量!”   袁莺儿情知说不过她,眼泪汪汪地望向上首坐着的二人,“苏姐姐……冯姐姐……”   屋内一片沉寂,只回响着秦桑淡得像白开水一般的声音,“本是无冤无仇,也不知受了谁的蛊惑,上赶着当马前卒找不自在。”   于是,冯芜默默闭上了嘴,低头欣赏着手上的素色釉茶杯,好像那只杯子是不可多得的绝世珍宝。   苏暮雨正襟危坐,眼眸低垂,仿若老僧入定一般。   两个地位最高的人不开口,其他人更不会讨这个没趣。   袁莺儿搭眼一瞧,周围一片冷漠面孔,连个从中说和的人都没有,暗恨这群人平时姐姐妹妹叫得亲热,关键时刻一个也不中用,全是些虚情假意的东西!   怎么办,她也只能哭个不停了。   一面哭一面留心外面的动静,心道萧美君为何还不到,把自己推出来,她却躲了个没影儿!   又是一阵憋屈,袁莺儿的眼泪顿时跟不要钱似地往下洒。   秦桑不说话,整个屋子就有袁莺儿呜呜咽咽的哭声,场面说不出的尴尬,崔娆只觉浑身不自在,绞着手里的帕子琢磨半晌,悄声问:“不然我把她劝出去?”   “她不会走的,只会扯着你袖子哭诉她多冤枉。”秦桑低低说道,“让她哭,苏家的宴会,咱们操什么心?”   静默片刻,苏暮雨叹口气,还是打了个圆场,“和风煦日,桃花开得正好,不如我们去林子里赏花踏青?”   众人纷纷道好,秦桑无可无不可,但看崔娆似乎有几分兴趣,便也随着去了。   一屋子人呼啦啦走个干净,袁莺儿僵坐椅中,此时是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不多时,三四个小丫鬟过来,捧着铜盆、巾子、香脂靶镜等物,“我们小姐让奴婢伺候袁姑娘梳洗。”   袁莺儿心情这才顺畅了些,问道:“萧家小姐到了吗?”   “到了,来时正遇到小姐下楼,一道去了桃林。”   袁莺儿忙匆匆梳洗完毕,提裙追到桃林边儿上,一眼看到人群之中的萧美君。   萧美君穿着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对襟褙子,衣着华丽,身量又高,想让人看不见都难。   因旁边是秦桑,袁莺儿不敢径直过去,绕过人群,偷偷藏在树后,且听她们在说什么。   “朱缇管着十二监,手头宽裕,怎的不给女儿打套好首饰?”萧美君的手不经意似地拂过头上的点翠镶红宝五凤衔珠钗,“知道的,说你节俭,不知道的,还以为朱缇养个假女儿!”   因方才苏暮雨的介绍,秦桑已摸清了萧美君的来历,她是郡主之女,是李贵妃的远亲,算不得宗室,却总以宗室自居。   在场的敢直呼爹爹大名的,也就她了。   不知为何,这副傲慢的样子,总让她想到一个人……   秦桑眼神闪闪,“我尚在孝期,不能用过于华丽的装束。”   萧美君闻言皱眉道:“那就该在家老实呆着,跑出来赴宴做什么?又想博好名声,又想结交我们上层的贵女,面子里子都要,不免太贪心。”   秦桑何等机敏之人,早已看出这位“宗亲”对自己的敌意,却偏不着恼,慢悠悠起身,对苏暮雨微微一笑。   “苏小姐,我来,是因为我想把面子给你做足,奈何有人总把你的脸往地上踩。苏家的桃花我看了,你人我也见了,如此,便告辞了!”   苏暮雨如何能让她这么走了,请她来,是祖父的意思。   经过大朝会的风波,祖父他们意识到朱缇圣眷隆重,单靠硬碰硬的弹劾不能让他倒台,是以要借秦桑一用,表面上缓和与朱缇的关系,伺机通过他女儿寻找他的破绽。   老实说,苏暮雨不大愿意和一个宦官之女结交,所以她有意纵容她们为难秦桑,她也想看看,秦桑会有什么反应。   结果秦桑把一个怼到不敢露面,把另外一个烫手的红炭直接塞到自己手里!   如今她只能接着。   苏暮雨拉着秦桑不让走,“好妹妹,是姐姐待客不周,快坐下,更好的景致你还没看到。”   冯芜拉着秦桑另一边胳膊,笑道:“快回来,难得今儿人齐全,你这一走就散了大家的心,萧姐姐是个碎嘴子,我们不搭理她!娆儿,别干愣着,拉你秦姐姐坐下。”   原站在旁边傻子一样看着的崔娆,乍听有人叫她,方灵醒过来,忙上前一起劝。   秦桑却不过,只得重新坐下。   苏暮雨担心再起波折,干脆坐到萧美君和秦桑中间,隔开了她二人,再加上冯芜在旁不住凑趣,气氛终于热烈起来。   看众人不再围着自己转,两位手帕交都捧着秦桑说话,萧美君乏味至极,借口更衣避了出去。   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就见袁莺儿追上来,“萧姐姐,我按你说的做了,可那个秦桑嘴巴太厉害,竟然暗指我爹爹私下监察官员,如果锦衣卫来抓我爹可怎么办”   “一两句口角不至于,否则今后大家都不敢和她说话了。”   袁莺儿拍拍胸口,如释重负般长长吁了口气,觑着萧美君的脸色道:“我们还是不要招惹她罢?宁德郡王都被逼得远走高飞,我们又能做什么?”   萧美君恨道:“若不是她,表哥不会离京。如今倒好,来了个江安郡王,眼看储君之位要飞了,我岂能不恨她!”   “郡王还回来吗?”   “贵妃不叫回,他怎么回?”   “姐姐,听苏家门上的婆子说,江安郡王来过几次后园子……”   萧美君脸色沉了下来,“苏家这个墙头草!哼,你没看见刚才苏暮雨的样子,竟对一个阉人之女献媚,真是丢了我们世家大族的脸!还有冯芜,事事以苏暮雨马首是瞻,这是讨好未来的皇后吗?”   袁莺儿忙表忠心:“我和她们不一样,我只听姐姐的。”   萧美君脸色霁和,满意地看了看她,“很好,日后表哥登基,后宫有你的位子。”   “莺儿是真心喜欢姐姐,不是为了嫔妃的位子。”   “我现在也只有你能相信了。唉,都说人走茶凉,表哥离京还不足百日,你看看,都没有人提他了。等他回来,恐怕声势也不如从前。”   袁莺儿一怔,这倒是棘手的问题,宁德郡王总不在皇上面前露脸,感情也会逐渐消淡。贵妃倾向江安郡王,就算吹枕边风,说的也是江安郡王的好处。   她不禁懊悔,如果当初攀上的是苏暮雨该多好啊。   可那人心机太重,任凭她如何试探,都不肯给她个暗示,她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萧美君这条路,现在可好,弄得骑虎难下。   正怔楞着,忽听萧美君说:“你想个法子叫人们把表哥记起来,就算人不在京城,也时时有人提到他,最好是大动静,传到皇上耳朵里才好。”   袁莺儿暗暗叫苦,她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小姐,如何有这本事?总不能敲锣打鼓满大街宣扬去!   然这话她不敢说出口,萧美君母亲是郡主,父亲是昌平伯,不是她一个从五品少卿的女儿能惹得起的。   袁莺儿便敷衍道:“姐姐莫急,容我想个万全的计策。”   待看天时,日头已升上当空,差不多到开宴的时辰,二人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慢慢去了。   宴席摆在角楼一层,拆了四面的雕花木隔扇,立时敞亮许多。   时值四季中最好的春光,带着花香的春风穿楼而过,熏熏然的,人们坐在这里,既能观赏远处喷霞吐火般的桃林,又不用受日晒之苦,当真是舒适惬意!   座中开席,一众小姐姑娘们讨论着当下时兴的衣料颜色样式,或说文论诗,或说些闺阁趣事,真个儿热闹快活。   秦桑置身其中,不由恍惚了,去年这个时候,她为母亲的病担忧着,见天请郎中抓药,还须抽空去田间地头查看庄稼长势,和佃户商量一年生计。   彼时路旁开满了野花,她一眼也未曾瞧过。   而现在,她也是赏花的人了。   胳膊被人碰了下,“秦姐姐,她们又在说萧姐姐是京城第一美。”崔娆和她咬耳朵,“袁莺儿回来了,说不得又把火烧你身上,不如我们出去躲躲?”   秦桑笑道:“刚才她哭得真好,看得我都想笑了,再来一次也无妨。”   崔娆忍不住抿嘴乐了下,知道她吃不了亏,遂不再多言。   从人群中走过来的袁莺儿,自然也听到京城第一美的说法,脚步微滞,脑中朦朦胧胧地冒出个想法。   萧美君最喜别人夸奖自己的容貌,脸上的表情也欢快几分,直接在首席坐下,故意道:“姐妹们谬赞,我愧不敢当。”   冯芜打趣说:“你不敢当,还有谁能当?反正我是当不了!”   萧美君眼睛一转看到秦桑,下巴一抬说:“我看秦小姐就很美。”   她相貌的确不俗,艳丽娇媚的长相,但和秦桑比起来,还是稍稍逊色了些。   但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人比美?她这么说无非是想要扳回来一局,让秦桑承认不如她罢了。   果然,秦桑道:“萧小姐明艳照人,就像一只雌孔雀,我是不敢比的。”   在座的人哪怕没见过真孔雀,也见过金翠绚丽的孔雀羽,或者孔雀纹样,是以差不多都当成了夸赞的话。   唯有冯芜脸色有些古怪。   萧美君不解其中意,只当秦桑服软,此刻心中有说不出的得意,连带那点子郁闷都散尽了。   却听袁莺儿说:“京城第一美是萧姐姐无疑了,那京城第一公子又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4 04:25:55~2020-03-25 05:4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若梦 6瓶;Ccccccofu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袁莺儿的声音很大,所有人都听见了。   刚才还喧哗的席面静了下来。   秦桑端起茶杯,一边佯装喝茶掩饰脸上的诧异,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袁莺儿。   在座的都是没出阁的女孩子,也许私下会和手帕交聊聊这个话题,然堂而皇之拿到桌面上议论,似乎不大符合她们一贯的作风。   袁莺儿蓦地扔出这个话题,想要干什么?   不止是秦桑觉得奇怪,旁人也是吃惊不小,有规矩大的人家,甚至微微蹙着眉头,委婉表达自己的不满。   诡异的沉寂中,袁莺儿强压下心头的忐忑,眨眨眼睛,目中满是无辜和天真,“你们不要这样盯着我……南直隶那边出了个第一公子,我们京城难道不能有?”   她暗暗冲萧美君挤挤眼。   萧美君愣了一瞬,不知她要干什么,但还是附和道:“我们京城好儿郎那么多,第一公子的名头岂能让给南边的人!”   袁莺儿一拍手笑道:“就是这个理儿,几位姐姐,你们意下如何?”   萧美君隐约猜到她的意思,率先说了声好,说罢不错眼地盯着苏暮雨,大有你不答应也得答应的意思。   苏暮雨知道这位的拗劲儿上来了,方才就拂了她的面子,若再否了,恐怕她会不管不顾闹起来。   苏暮雨不愿春宴再起波折,便无奈一笑,“也好,今日闲来无事,咱们姐妹们说笑一场,权当余兴而已。”   她们的分量自不是一个袁莺儿能比的,她二人既同意,旁人当然不会没眼力见地说扫兴的话。   袁莺儿抓住时机说:“自家兄弟也好,别家才子也好,大家不妨大胆说一说,哪位堪称京城第一公子?”   秦桑听了,忍着笑意问道:“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袁莺儿刚要说宁德郡王,接触到秦桑似笑非笑的目光,猛地反应过来,格格一笑说:“我觉得袁家的男子最好,我推选我大哥。”   “你哥如何比得上宁德郡王?”萧美君睃了她一眼,对她的说辞很不满意,“他是先帝的亲孙子,当今的亲侄子,天潢贵胄,钟敏灵秀,是第一公子的不二人选,旁人无法和他相提并论。”   秦桑心下一动,已然察觉她们的用意——要替宁德郡王造势,看萧美君对他推崇备至的样子,怪不得她对自己有那么大的敌意,原来根儿在这里。   岂能叫她如意?   “若论出身,江安郡王也是龙子凤孙,不见得比宁德郡王差。”秦桑啜口茶,慢悠悠地说,“大家推举关系亲近的无可厚非,但如何评选,还要好好商议。”   冯芜也点头称是,“须从才学、品行、相貌诸多方面考虑,才称得上公平。”   便有人说:“我极少见到外男,没办法推选。”   萧美君一脸的不耐烦,“没有人选就安分坐那里看,等别人选出来只管同意就行!”   暗含着威胁,这是摆明了要让宁德郡王获此殊荣。   恐怕她下一步,就要满城大肆宣扬这件事,弄个民心所向的幌子引起上头注意,让贵妃再把那个蠢货接回来。   秦桑不在乎他是否回京,比起选谁当“第一公子”,她对“造势”更感兴趣,如果运用得当,倒可以改善自家人的形象。   她脑子里转过好几个主意,因笑道:“我有个提议,每人写下心中人选的名字,不必署名,数出票数最多的三人,再按冯小姐的法子评选,如何?”   此法相对公平,苏暮雨吩咐丫鬟准备笔墨,一盏茶功夫后,所有人已将纸条折好投入壶中。   逐一清点后却发现,大多数纸条都是空白的,写名字的仅是极少数,其中宁德郡王两票,江安郡王一票,而朱闵青竟有三票!   秦桑颇感意外,萧美君提前表明立场,众人应不会蹚这滩浑水,她只要写上朱闵青,哪怕一票也定然能入围。   却是票数最多的……另外两个人又是谁?   萧美君指着朱闵青的名字,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会有他?”   “为何不能有他?”秦桑面色微沉,口气也冷了下来,“京城人士,功夫绝顶,姿容皓丽,我看他比宁德郡王强百倍!”   “他、他……品行不端,杀人如麻,陷害忠良,心狠手辣,如此声名狼藉的人,怎配得上‘第一公子’的称呼?”   听她辱骂朱闵青,秦桑一股火气冲天而起,不打算忍了。   “宁德郡王狂妄自大,目无尊长,对上不敬,行为不慎,连一声‘公子’都当不了!”   萧美君登时脸涨得通红,气得浑身乱颤,大喝道:“血口喷人!你胆敢对皇亲口出狂言,不想活了吗?”   “你去告我啊!”秦桑讥讽一笑,“你污蔑朝廷命官,咱们正好掰扯掰扯,不知道哪个衙门敢接这桩案子,大理寺?刑部?亦或直接去御前,哦,不知你能不能见到皇上的面儿。”   自从大朝会过后,当今再未上过朝,成天关在南书房雕石头,只留朱缇贴身伺候,除了几个阁老偶尔见一面,其他人一律不见。   就连贵妃前去请安,也被朱缇拦在门口,如今已有两个多月没见过皇上。   萧美君想见皇上,比登天还难!   “我不惹事,可不代表我怕事。”秦桑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在桌子上,一声声,清晰地传入萧美君的耳朵里。   “宁德郡王为何离京,贵妃娘娘清楚,皇上也清楚,我刚才的话,就是当着皇上我也敢说,且皇上绝不会怪我,你信不信?”   “若是其他人便罢了,唯独宁德郡王不成,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个第一公子,我替我哥争定了!”   萧美君拳头捏得全是汗,脑子嗡嗡乱响,看着悠然自得的秦桑,真恨不得上前抓花那张脸,但她不能。   她要的是给表哥争取回京的机会,如果因此事闹出丑闻来,这第一公子的名头就成了笑话。   而且她只知道表哥因秦桑才被逼离京,至于具体原因她并不清楚。若真如秦桑所言“对上不敬”,就算找贵妃娘娘,也不见得能替自己说话。   面前的人嘴角向上微翘,似是讽刺,又似是挑衅,神态中没有半分畏惧。直到此时,萧美君才察觉到,这个阉人之女和以往见到的女子完全不一样,是个极为难缠的角色!   萧美君眼中暗闪着愤怒和不甘的火光,狠狠盯了秦桑一眼,“好,把朱闵青加进来,我倒要看看,谁会给一个满手是血的锦衣卫摇旗呐喊。”   她冷眼环顾一周,“各位,你们谁认为朱闵青好,站到左边,认为宁德郡王好的,站到右边。”   竟是绝口不提江安郡王。   这突如其来的一场争执,简直是明晃晃的刀剑相对,众人早惊得木雕泥塑一般僵坐原地,就连苏暮雨也是目瞪口呆,半晌缓不过神来,   她不动,别人不敢动。   荒庙一般的死寂,只闻楼外飒飒的风声,刚才还暖意融融的春日,此时竟带了森森寒意。   见没人动弹,萧美君冷哼一声,目光沉沉望着苏暮雨,“苏姐姐,你……”   “你不要为难大家伙!”秦桑毫不客气地出声打断她的话,“没有逼人站队的道理,公平起见,咱们找不相干的人来选。”   一直沉默着的冯芜说话了,“秦妹妹所言甚是,大家都是好姐妹,选这个不选那个,平白坏了往日的交情。”   秦桑笑了笑,继续说:“既然是京城第一公子,就该整个京城的人都参与品评筛选。萧小姐,咱们选个日子,找个人多的地方,请百姓们一起凑这个热闹如何?”   萧美君不知她唱的是哪出戏,犹豫着不言语。   袁莺儿在桌下拉了拉她的袖子,轻声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萧美君立时醒悟过来,蹭地站起来伸手道:“好,十日后城隍庙有庙会,咱们拉开架势好好比一比!”   秦桑起身和她轻轻击了一掌。   接下来还要仔细策划一番,萧美君没有再坐下去的意思,向苏暮雨略一点头,“我乏了,今儿扰了你半日,改天再聚。”   也不等苏暮雨说话,竟自扬长而去。   她一走,袁莺儿怕秦桑找自己麻烦,紧跟着告辞了。   余下的人陆续从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醒转过来,没一盏茶的功夫,竟是都走了个干净。   只剩下秦桑几人还在。   人去楼空,看着空荡荡的座位,苏暮雨不禁扶额,春宴办成这样,也是苏家破天荒头一遭了!   秦桑略一沉思,道:“我家御赐的宅子快修好了,我哥说在后园子辟出一个荷塘出来,待荷花盛开时,请苏小姐和冯小姐务必赏光。”   苏暮雨笑着应下来,对刚才的事只字不提。   几人道了别,冯芜携了秦桑的手,一直送到二门上,看到朱闵青站在前面,便住了脚,笑吟吟道:“第一公子来了,你好好替他争一争,可别让我失望。”   这话似有所指,秦桑还没想明白,她已转身匆匆走了。   “什么第一公子?”朱闵青大踏步过来,目光在秦桑身上转了几圈,见她面色平静,方觉心中一松。   崔娆揉着手帕子,轻声说:“宴席上突然有人提出评京城第一公子,秦妹妹推荐了你,因此和萧小姐起了点争执。”   朱闵青呆了呆,“我?”   “你!”秦桑一脸泰然,语气十分坚决,“等着瞧吧,我非要这个名头落你头上不可。”   朱闵青失笑:“还嫌我名声不够好?第一公子……第一刽子手还差不多。”   “不试试怎么知道?”秦桑斜睨他一眼,边走边说,“这是我扭转你风评的第一步!”   “你……”朱闵青摇头叹道,“随你折腾吧,可需要我做什么?”   “你是紧要人物,当然不能少了你,腾出三天功夫,我要画你!”   “什么?!”   秦桑站在灿烂的阳光下,笑得颇为得意,“我不单会读书,还会画画儿,定会把你画得比天上的谪仙还美,管教别人看到眼里就拔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5 05:45:21~2020-03-26 01:3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若梦、Ccccccofu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朱闵青跟在秦桑身后,迈着步子稳稳走着,看似不以为然道:“见过我模样的人多了,也没几个说我好,区区一张画像就能扭转我的风评?想得忒简单了罢。”   说罢,只拿眼睛窥着秦桑的脸色,待她看过来,却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老百姓又不是朝臣!”秦桑没注意他的小动作,仍旧兴致勃勃道,   “世人皆爱美,天生对美物抱有好感。同样的恶行,长相普通的人做了,可能会被骂死,而绝世美男子做了,只消露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流两滴泪水,便会有许多人替他想出无数个理由开脱。”   朱闵青不由摸摸脸:绝世美男子……   两人慢慢走着,崔娆不知不觉落在了后面。   “妹子!”崔应节赶来接妹妹了。   崔娆面上恹恹的,无精打采地和秦桑道别。   秦桑不知道为何她突然心情低落,柔声道:“今儿多谢你啦,你那一票最为关键。”   崔娆脸一红,偷偷瞥了一眼朱闵青,低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想来想去,能无条件站在我哥立场上的,也只有你啦。”   “……朱大哥是我哥的好友,我这样做是应当应分。”   朱闵青这才知道崔娆也推举了自己,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   崔娆脸更红了,抿了抿嘴唇,似是下了很大决心,“秦妹妹,我也喜欢画画,家里颜料画器都是齐全的,若是不嫌弃,明儿我给你送来可好?”   秦桑一口应了下来,嘱咐她明日早点来。   崔娆整个人复又明媚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充满掩饰不住的快活。   崔应节看看妹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回到家已过申时,秦桑唤来林嬷嬷,大体说了说第一公子的事,叫她把朱闵青的衣物找出来。   一听此举可令小主子名声转好,林嬷嬷立时将两人的嫌隙暂放一旁,翻箱倒柜拿出压箱底的衣服,一一摆在秦桑面前。   虽说男要俏,一身皂,但朱闵青本身就阴郁凌厉的气质,再着黑衣,给人的压迫感太重,不讨巧,是以秦桑首先把暗色的衣服去掉。   飞鱼服颜色鲜亮,穿上后威风凛凛,但官威太重,老百姓一瞧先起了惧怕,也不妥。   秦桑挑了半天,选了一件暗条纹白罗长衫,林嬷嬷觉得太素淡了,“不如那件银白暗花缎面长袍,再配上玉带,那才像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   秦桑解释道:“淡到极致才是最美,等我画出来你一看便知。”   林嬷嬷犹豫了会儿,屈膝道:“小姐不辞辛劳为少爷谋划,老奴先替少爷谢过了。”   秦桑瞥她一眼,淡淡说:“我是为了我爹爹,要谢,让他去谢我爹!”   一句话噎得林嬷嬷差点呛到,忍着不忿讪笑几声,自去不提。   翌日一早,崔家兄妹带着大包小包登门了。   崔应节一来就被秦桑叫到旁边,嘀嘀咕咕好一阵子,秦桑才放他走。   崔娆铺好了雪浪纸,各种排笔分门别类架上,帮着调好颜色,大小粗碟子一一摆好,便静静坐在旁边。   门嘎吱一响,朱闵青从东厢房出来,带着几许不自然道:“动作快点,我还有差事。”   秦桑提笔道:“你坐玉兰树下头的塌上,不要那么拘谨,放松点,半躺着比较好……崔姐姐,你觉得呢?”   崔娆根本不敢细看,低着头说:“怎样都好。”   秦桑不错眼地盯着朱闵青,琢磨哪个角度画好看。   朱闵青的耳根子一点一点的红了,手脚愈发不知怎么摆,表情也变得僵硬无比。   旁边的崔应节几曾见过老大这等窘迫模样,想笑,又不敢,只得咬牙低头拼命忍着。   朱闵青瞥见,起身一脚踹过去,“滚!”   崔应节破了功,捧着肚子笑得连连咳嗽,“我滚我滚,咳咳,妹子,你走不走?”   正抿着嘴笑的崔娆一怔,本想说留下帮忙,但见朱闵青板着脸,眼中满是不耐,情知留下也是惹他烦,就要和哥哥一起走。   秦桑留不住,只得随她去了。   少了两个外人旁观,朱闵青的脸色缓和不少,豆蔻和林嬷嬷也颇有眼色,知道人多他不自在,便随口指个事避了出去。   院子静了下来,风中充满了花香,还有阵阵的木叶清香,慢慢的,朱闵青的心也静了下来。   他可以感受到,她的目光正一寸寸地扫过他的头发,他的脸庞,他的每一处。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不觉得羞耻,不觉得恼怒,甚至较方才都要自然放松。   为什么?换另外一人这样看他,早被他一刀砍死了!   朱闵青有些迷茫。   一只粉蝶翩翩飞来,绕着她忽闪几下翅膀,停在她的发髻上。   她竟没有发觉。   一道极亮极亮的光倏地从脑中闪过,朱闵青仿佛明白了。   眼前的少女,眼神专注而纯粹,不掺和任何的功利,不带有任何的偏见,此时她的眼中,大约万物都不存在了,只有他一个。   心中升起一股很奇妙的愉悦感,他笑了。   秦桑抬眼望去,刚好接触到他的目光,不由呆了一瞬。   朱闵青嘴角啜着柔和的微笑,眼中阴霾散尽,好似雨后初霁的净空,又像春日下粼粼的湖面,简直叫人挪不开眼。   心脏不受控制地跳了两下,秦桑忙深吸口气,强行集中精神,把这不可多得的景致描绘下来。   暮春的阳光带着融融的热意,朱闵青坐在树下,微风拂袂,凉爽得滴汗全无。然秦桑头上毫无遮拦,早已泌出细细的汗。   她额角挂了一滴晶莹的汗珠,沿着粉颊缓缓滑下,在小巧的下颏上颤了两颤,落在领口微露出的锁骨上,旋即隐入不见。   朱闵青忽然觉得口干,他错开秦桑的目光,道:“可以了么?我累了。”   “好了好了!”秦桑放下笔,揉着手腕看着自己的大作,不住点头,“今儿过足了瘾,好久没画这么痛快啦!”   朱闵青走过去低头一看,眉毛先皱了起来,“这是我吗?我脸上能有这种表情?你是不是按别人的样子画的?”   心血之作被人贬低,秦桑大为不满,冷冷哼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吹着画纸,连个眼风也没给他。   朱闵青方后知后觉说错了话,但他素来不爱替自己解释,只一笑便罢了。   一晃到了十日后,秦桑带上豆蔻和小常福,几个帮佣,还有一大群不知从哪儿招募的帮工,浩浩荡荡在城隍庙前的空地上摆开了阵势。   她对面是萧美君的人,也有二三十号,个个绫罗绸缎,带着数口楠木大箱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   两方都扎了彩坊红绸,一东一西,各占半边场子,泾渭分明,不消说,定是在打擂台。   萧美君提前放了风声,说此处有赏钱可拿,因此来的人着实不少,人流如潮万头攒动,竟连顺天府都惊动了。   府尹一打听,嚯——,还有九千岁的闺女,得,这事不能明着拦,派过去一队衙役,帮忙维护治安罢。   朱闵青当然也派了人暗中保护秦桑,他没露脸,只在临近的一家酒楼里观望动静。   “老大,我打赌这次你能赢!”崔应节神神秘秘地说,“秦家妹子的鬼点子太多了。”   朱闵青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崔娆,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你们怎么又来了。”   崔应节大咧咧说:“我妹子想来看你。”   崔娆当即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我……我,想看秦妹妹是如何让你赢的。”   朱闵青没放在心上,点头道:“来了就一起坐吧。”   忽听外面一阵锣鼓喧天,三人纷纷凑到窗前,只见萧美君的人已开始吆喝人群过去领赏钱了。   那人衣着不俗,是萧家的有头有脸的管事,他一边敲锣一边大声喊:“诶诶,天上掉银子了啊,每人五十文,我说什么你们说什么!”   “宁德郡王天资聪颖,宅心仁厚,是我朝的栋梁之才,堪当大任!”   “一百遍,念完了把红签儿放到筒里,找我领赏钱,记住了啊,是西边的筒,放错了不给钱啊!”   人群马上开始嗡嗡乱响,也不知道嘴里都念的什么,反正谁也听不清,胡诌也没人知道。   坐在彩坊里头的秦桑不禁一乐,上来就撒钱,大气!   她低声吩咐几句,小常福快步走出来,当当当敲响铜锣,扯着嗓子喊:“我们出双倍,一个红签儿一百文,朱闵青是大英雄!”   人们顿时又往东边涌。   西边的萧美君冷笑道:“和我斗富,哼,今儿叫你知道什么叫宗亲贵族的底蕴!”   随即萧家的管事喊道:“五百文!”   小常福喊:“一千文喽——!”   萧美君脸色铁青,恨恨道:“三两。”   管事擦擦头上的汗,哈腰说:“大小姐,下头的人群两千都打不住,这银子可海了去了。”   “区区几千两,本小姐岂会放在眼里?快去!”   管事无法,只得依言行事。   对面马上提高到五两,萧美君不甘落后,一狠心道:“十两。”   “大小姐!”管事白着嘴唇说,“人可是越来越多了,一眼都望不到头,照这赏法,至少要三四万两银子,简直是把银子往水里扔!”   萧美君犹豫了,却听对面传来阵阵欢呼声,隐约有人喊“朱闵青是京城第一公子”,心中发急,立时声色俱厉喝道:“我是主子你是主子?听我的。”   一听西边涨到了十两,好似一滴水溅入油锅,人群简直要炸了,疯狂地往萧美君这边跑。   小常福站在高台上,提醒众人:“萧家唬你们呐,不过是伯爵府,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拿几万两银子送人。”   萧美君连连冷笑,吩咐下人把七口箱子抬到前面,齐刷刷一开,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所有人一阵倒吸气,不但有普通的百姓,还有混在人群中的衙役和锦衣卫。   秦桑轻轻摇着团扇,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秦桑:捏哥哥,捏哥哥,捏个帅哥哥~   朱闵青:呵,再捏就变成朱怀瑾了!   朱怀瑾:不,我打赌没几个人记得我是谁……   感谢在2020-03-26 01:31:46~2020-03-27 02:55: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秦桑没有继续抬价。   在苏家的春宴上,秦桑已经摸透了萧美君的性子。   置身如霞似火的桃林中,为避免撞色,大家多是穿的素雅的衣服,唯有萧美君是一身大红,势必要彰显她的不同。   她爱出风头。   她傲慢,爱炫富,当时所有人都看到自己戴的银首饰,无人借此生事,只有她,刻意拿头上的金凤钗作比,明里暗里讽刺自己的出身。   且她对上自己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这是个争强好胜不肯服输的人,所以这次定会憋足了劲儿和自己挣个高下。   这种人易冲动,最经不得刺激。   当看到萧美君拿钱收买人,秦桑正中下怀。   她简直要笑开花,顺势空喊几句抬抬价,就让萧美君暴露了家底儿。   就是皇上也舍不得拿几万两银子往街面上撒。   萧家如此骄奢无度,一旦传开,御史们想必会义愤填膺,参他个灰头土脸。   何况这银子还不定从哪里来的,若皇上深究,恐怕萧家就不大风光得起来了。   可惜对面的人对此浑然不觉,摇着团扇一步三摇地走来,面上是说不尽的得意,“秦桑,终究是我赢了!”   秦桑颔首道:“论财力,萧家若说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萧美君扬起下巴,轻蔑地望了秦桑一眼,“人啊,贵在有自知之明,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和我比?你也配!”   秦桑不在意地笑笑,“俗话说,财不露白,当心招致杀身之祸。”   萧美君完全沉浸在得胜的喜悦中,没往细想这句话的深意,冷笑道:“你也只能嘴上逞能了,我萧家护卫如云,哪个强盗敢太岁头上动土?”   话不投机半句多,秦桑端起了茶盏。   萧美君一心想看她失魂落魄的可怜样,见她毫不气馁也颇觉无趣,抛下一句“定要你跪下来认输”,说罢昂首而去。   萧家的彩坊前是人挤人,签筒里满满当当插满了红签儿,东面签筒却是寥寥无几,两相对比,越发显得秦桑这边风景凄凉。   豆蔻心下担忧,面上就带出几分来,“小姐,人们都跑到那头去了,都没人选少爷,要不然咱们也给赏钱?”   “咱不花那冤枉钱。”秦桑探头看看外面的人群,笑道,“还不够热闹,再等等。”   豆蔻瞠目,城隍庙前乌央乌央的全是人,那是彩绸纷飞,鞭炮齐鸣,比过年还喜庆,这还不叫热闹?   秦桑幽幽说道,“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足够庄户人家半年的开销,一听扔个红签儿就有银子拿,还不得聚起小半个城的人?萧家再有钱,也撑不起这么花。”   “明面上看她已经赢了,是以萧美君不会再发赏钱,但排在后面的人费了半天劲,一文钱没见着,你说他们心里能舒坦吗?”   豆蔻眼睛一亮,“绝对会有怨言!”   “为发泄心中的不满,他们会闹,会盲目地支持与其对立的一方,也就是我们。”秦桑示意她往外看,“瞧,已经开始了。”   萧家彩坊门口,前头的人拿了银子往回走,后头的人怕银子发完了拼命往前挤,一时间,街面上闹得人仰马翻,被挤倒了咒骂声、哭喊声、起哄声,搅得一团乱,乱得一塌糊涂。   顺天府的差役一看形势不对,立时拿出架势,手挽着手拦在前头,不住呵斥着人群,才勉强维持住秩序。   此时萧美君已懵了头。   管事到底年长有经验,最初的慌乱过后,忙传鼓乐班子并几个歌姬上来,先把人们吸引过去再说。   丝竹声一响,吵吵闹闹的人群齐刷刷望过去,的确没刚才那样杂乱了。   管事满头大汗,对人群连连作揖道:“承蒙各位高看,今儿评选已经出了结果,我们请大伙儿听曲儿,是宫里出来的乐师,那边搭了棚子,有茶水茶点供应,请了啊各位!”   闹了这半日,不少人累得臭汗淋漓,恨不得找个地方歇歇脚,听见有吃有喝还有小曲儿听,便准备去棚里占位子。   所以人群仍旧嗡嗡乱响,但已不似刚才那般混乱了。   秦桑笑道:“这人还算清醒,官差一上阵,人们的气势就先泄了不少,他再来点小恩小惠,又消去一部分人的怨气。。”   “那我们怎么办?”豆蔻着急道,“小姐您听,那边卖唱的竟然说宁德郡王英武神明,老天爷,他们也真能编!”   秦桑淡然一笑,“稍安勿躁,小常福,让咱们的人上场吧。”   眼见局面重新稳定下来,萧美君重重透了口气,一边用手帕子擦汗,一边盘算着如何让表哥的名头传播更广。   一阵高亢到刺耳的声音蓦然响起,立时冲散了丝竹声,同时将歌姬的调子成功带偏了十万八千里,惊得萧美君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扔出去。   那声音穿透力极强,在庙前空地上久久回荡着,一声声,刺激着众人的耳朵,人群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所有的声音均在这个声音面前黯然失色。   东面的彩坊前,十来个农户装扮的人,鼓着腮帮子,吹得那个欢腾。   萧家,衙役,还有看热闹的人,目光全凝在他们身上。   唢呐一出,无人能敌!   这次轮到秦桑得意地笑了。   一曲罢了,人们还没回过神来,一时场面静悄悄的,就在此时,人群中有人喊:“不能只听一家的啊,咱们听听这家怎么个说法。”   秦桑和豆蔻耳语几句,豆蔻点点头,疾步走到台前,大声道:“诸位且细想,若是有钱就能买来好名声,那咱们穷人还有活路吗?”   人群慢慢聚过来,又有人喊:“谁知道郡王爷是胖是瘦,是好是坏,若是个欺男霸女的,那咱们到处说他好话,岂不成害人了?”   萧美君听了大怒,立时要拿人问罪,可上千号人挤在一起,根本不知道是谁说的。   看到豆蔻还要再说,她更是气得双目恼火,恨声道:“把她给我绑起来!”   萧家的下人向来横行惯了,当即冲过来要拿人。   “谁敢!”秦桑大喝一声,上前将豆蔻拉到自己身后,脸上似罩了层寒霜,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那几个下人互相看了看,犹犹豫豫地往后撤,萧美君喝道:“你们是伯爵府的人,还怕一个平民丫头?”   却在此时,朱闵青的身影出现了,他并不上前,就站在角落里,冷冷注视着萧美君这边。   萧美君被他森然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不自觉露了怯。   秦桑没发现朱闵青,径自走到人群前朗声道:“诸位也都看到了吧,伯爵府的人根本不把老百姓放在眼里,想绑就绑,想打就打,简直目无王法。”   “他们是有钱,哪怕做了坏事……散出去几两银子,一样能博得贤名,人人为他歌功颂德,又有谁可怜受难的穷苦人?这公道吗?”   “不公道——!”有人道,“凭什么坏人花钱就能替自己洗清罪名?”   众人一琢磨,有理啊,加之有仇富的,刚才没拿到银子气不顺的,纷纷起哄附和。   秦桑继续道:“今天诸位来是听说有银子可拿,对吧?其实是评选第一公子,用银子多少来评,简直是笑话,干脆叫天下第一富得了!”   众人哄然大笑。   萧美君发急,心知不能再让秦桑掌控局面,忙吩咐奏乐起舞,务必将人们的吸引过来。   哪知这边刚吹出个音儿,那边的唢呐就震天价地响,竟是一点发声的机会都不给她留,把她气得脸紫茄子似的,深深后悔为何自己没想到唢呐这个利器。   待唢呐声消,秦桑笑吟吟道:“咱们选人,必要选个仁义的,对咱老百姓好的公子,对不对?”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说得有理,可咱们又不认识,谁知道是不是仁义?”   “反正我不选萧家的,你看他家下人多凶恶,主子能好了?”   “不是选萧家公子,是宁德郡王。”   “诶,我听说宁德郡王被皇上赶出京城啦……”   “对对,我也听说了,好像是得罪了九千岁,如果我们说他好,九千岁会不会把我们抓起来?”   “嘶——,小命要紧,可别提宁德郡王啦!”   ……   萧美君有些迷茫,怎的风向好像有些跑偏了,大家竟然这样惧怕朱缇。   便听有人问:“姑娘,你家公子是哪位?”   秦桑高声答道:“锦衣卫指挥佥事,朱闵青!”   一时间空气为之一静,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竟会是个锦衣卫。   朱闵青站在角落的阴影中,半明半暗中,看不清他脸上是个什么表情。   不知什么时候,崔氏兄妹也悄悄跟了上来,崔娆躲在哥哥身后偷偷觑着他,心头针刺般疼了下。   静寂中,是秦桑带着笑意的声音,“一提起锦衣卫,大家是不是就觉得很可怕?可你们真的见过锦衣卫吗?他们也是救人于水火的好汉!”   “真是笑死人了。”萧美君讥笑道,“锦衣卫是好人?谁不知道他们最最凶恶残暴,无辜死在他们手上的人数也数不清!”   秦桑听了只是微微一笑,问道:“诸位,你们有家人死在锦衣卫手上吗?”   来人大多是小老百姓,而朱闵青他们抓捕的多是朝廷命官,所以无人应答。   秦桑便笑:“萧小姐,看来是你是在胡说,但我没有胡说,我有人证。”   啪啪,秦桑拍了两下手,“把几位请上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7 02:55:08~2020-03-28 02:5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和夏杪 44瓶;居居hy 10瓶;Ccccccofu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彩坊后头的停了三辆马车,只见车帘一动,上面下来十二三个人来,男女老少皆有,且看他们装束,有头戴斗笠身穿交领短衣的农户,有戴六合帽一身长袍的商贩,甚至还有一位戴着四方平定巾的生员。   众人正在诧异间,不知这个小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朱闵青已认出来,走在最前面的人正是车马店的店老板!   他微微怔了怔,心里有个模糊的猜想,却又觉得不可思议。   崔应节凑近了邀功似地说:“老大,这是我找来哦,还有下面领头附和的人,也是我安排的。嘿嘿,当然都是秦妹子的主意。”   朱闵青斜微睨了他一眼,语气寡淡得让人辨不出喜怒,“多谢。”   崔应节眨巴眨巴眼,他应该没做错什么呐,老大为啥看起来不高兴?   台前,小常福叮叮咣咣敲着锣,大叫道:“京郊西南百余里,官道旁有家车马店,年前惨遭土匪洗劫,多亏我家少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免了一场大难。这几位是店家和打尖住店的客官,各位且先听完了再下论断。”   纷乱的人群逐渐静下来,车马店老板得了示意,上前一步扯着嗓子使劲喊道:“话说那天夜黑风高,飞雪呼啸,我正开店迎客,忽地就来了一群土匪,哎呦,一脚就把我踢了个四脚朝天呐!那是见东西就砸,见钱就抢,见人就往死里打!”   中年男子解开衣服,露出前胸一道疤,“我一年的血汗钱,一家老小要吃饭,开春的种子要拿钱买,我不愿意给,土匪一刀下去,我半条命差点没了。”   说到动情处,竟呜呜大哭起来,引得观者一阵唏嘘。   旁边的老者颤巍巍拄着拐棍,却是声如洪钟,“土匪是硬生生把人往绝路上逼,我们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看着一店的人都要死于非命。”   众人的心不禁提了起来。   店老板咕咚咕咚喝了壶凉茶,把嘴一抹,“那明晃晃的大刀片子,照着我脸就劈,我当时眼一闭,心道完了,可怜我八十岁老母无人照应,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哪知老天爷到底开了眼!”他一拍大腿喝道,“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位男子拍案而起,身形一飘就拦在我前面,但见一道白光闪过,那匪人的脑袋已然落地!”   众人一阵惊叹,“那是谁啊?”   “只看好汉一行三人,将所有匪徒杀了个精光,罢了拂衣而去,未留下只言片语。我等当时惊魂未定,竟也忘了问恩人的姓名!”店老板不无遗憾道,“直到第二日报官,才得知是路过的锦衣卫大人。”   此言一出,四下轰然,前面的人听得真切,后面的人听得模糊,经过中间几人有声有色的渲染,待前面的话传到后头,朱闵青已成了除暴安良、救民水火的大英雄。   风向瞬时就变了。   青石砖铺就的地面在日头下闪着白亮亮的光,秦桑面色微红,额头晒出一层薄汗,但精神十分的好,双目灼灼,竟比日光还要炫人。   朱闵青远远望着她,露出一丝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微笑。   这些人说的话,七分真,三分假,他杀土匪是真的,却是被她逼得不得不出手,救人的是她,不是他。   如今,这一切反而成了他的功劳。   听着旁人真情实意的赞美,他突然觉得,做个心怀善意的人也挺好的……   而萧美君此时已经完全笑不出来了,只觉得心一个劲往下沉。   任凭如何猜想,她也想不到秦桑竟找出这么一群人摇旗呐喊。   这些人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朱闵青会大发善心救几个平头百姓?简直是笑话,只怕人死在他脚下,他也只会皱皱眉头,嫌厌挡了他的道儿!   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憋屈直冲上来,她指着店老板几人骂道:“大胆刁民,胆敢妄言惑众,来人,去顺天府报官,把他们统统抓进大狱去。”   秦桑悠然摇着扇子,脸上笑吟吟的,“萧小姐,别着急乱抓人,歼灭十来个土匪的大案,衙门岂能不查?当地官府已备了案,有谁不信,尽可亲自去查。”   一个倒噎气,萧美君憋得脸色通红,好半天才恨恨道:“管你吹得如何天花乱坠,我的红签儿最多,还是我更胜一筹!”   秦桑不以为意,“你且等等,今儿就要你知道,什么叫银子打水漂。豆蔻,去把画卷取来。”   秦桑清清嗓子,小常福会意,立时招呼唢呐手再来一曲。   如今人们已成习惯,唢呐一响,必有好戏,所以自然而然地静下来。   秦桑扬声道:“俗话说,相逐心生,一个人的相貌会随着他的心地好坏而变化,心肠好的人眉眼间流露出来的,必定是善意。”   她略停了几息,等下头众人听明白了,示意豆蔻上前,“这是朱闵青的画像,大家请看,此般神仙一样的人物,能是杀人如麻的恶人么?”   画卷徐徐展开,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副等身高的工笔人物画。   “哦——”前头的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叹。   玉兰花开了一树,风过树梢,落英缤纷,塌上半卧一素衣男子,凤眸飞扬,潇洒俊逸,美得不似凡人。   他嘴边含着似有似无的笑,神态温和,泛着淡淡的暖意。   朱闵青本就长得好,秦桑又画得好,且或多或少“美化”一番,竟是比他本人还要好看。   好几个大姑娘小媳妇悄悄看红了脸。   遂有人道:“我略通相术,从面相上看,这人是个有福之人,不似大奸大恶之徒。”   小常福令两个人举着画像,一边往后走,一边吆喝,“这是我家少爷朱闵青,惩恶扬善,专抓坏蛋的大英雄朱闵青!”   车马店的一众人也跟在后面,不停地宣扬朱闵青的义举。   秦桑把附近一家茶肆包了,茶水花生瓜子不限量供应,并请了说书的给大伙解闷,不过在说正文之前,须得先按她事先编好的词儿,讲一讲锦衣卫救人的事。   人们谈论的都是朱闵青,此时还有谁记得宁德郡王是哪位?   满是红签儿的签筒戳在那里,七口空空如也的箱子摆在那里,萧家一众人木雕泥塑般的傻站在那里,更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萧美君又羞又恼,双目几欲喷火,“秦桑,卑贱的小民说他好有什么用,掌权的可是王公贵族,我们说他是恶人,他就是恶人!”   秦桑笑了几声,轻瞥她一眼,“萧小姐,‘你们’是谁?”   “得意忘形了?我们,自然是宗亲勋贵,文武百官!”   “你代表不了他们。”秦桑拿扇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面上笑意盎然,语气却含着三分挑衅,“萧家得意不了几天啦,还是想想怎么求皇上法外施恩罢。”   萧美君怔楞了下,“你说什么?”   秦桑回身一笑,“如果你们见不到皇上,我可以找我爹爹代为通融。”   萧美君还不服气,管事的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安了,苦着脸恳求道:“大小姐,来日方长,不与他们计较一时的长短,咱们先回去吧……两万多两银子,老爷肯定要问几句。”   “问就问吧,给表哥花银子,多少也是应该的。”话虽如此,但一想到钱花了,一点儿好处没捞着,萧美君忽觉一阵绞痛,疼得眼睛鼻子都扭曲了。   萧家的人草草收拾了,如同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抬着箱子而去。   街角一家不起眼的酒肆里,江安郡王朱怀瑾从头到尾看了个整场,折扇一下一下拍着掌心,饶有兴趣道:“朱缇是个有意思的人,他女儿也是个有意思的人,我这一趟京城,没白来。”   刘文腆着脸笑道:“借悠悠众口给朱闵青脸上贴金,是给不错的主意,但东厂什么德行大家伙都知道,不可能单凭一两件事就让人们改观。小的也想不明白,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朱怀瑾看看天色,起身道:“所以我拭目以待。”   刘文忙丢下一角碎银子跟了上去。   落日西沉,天边变成了绯红色,好似一张巨大的幔子,将万物都罩在绮丽绚烂的霞光下。   喧闹的人群早已散去,城隍庙前复又恢复平静,然不远处的酒楼中,却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常。   秦桑摆了席面请今日所有的帮佣,还有车马店的人,珍馐美酒满满当当的,小常福提壶挨桌劝酒。   席上有的说笑打诨,有的猜拳罚酒,真是不分尊卑敞开了热闹。   崔应节也在席面上吃酒,看看首席上的秦桑,再打量一圈周围,遂一溜烟出来寻到朱闵青,打着酒嗝儿说:“老大,怎的一人在外头?进去喝两杯。”   朱闵青抱着胳膊靠墙上,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下意识往后躲了躲,皱着眉头道:“不去,听那些人说话我浑身不自在。”   崔应节笑道:“人家说的都是感激话,你别扭什么劲儿?他们还来回地谢我,不住敬我酒,我都喝多了……老大,谢谢你!”   “你这‘谢’好没来由。”   “老大,自从做了锦衣卫,我头一回听见别人夸我,嘿嘿,别说,听得我心里那个热乎,这都是托你的福。”   “是秦……”   “哦,秦家妹子啊,老大你还是去看看吧,我刚才见她却不过人家,喝了杯酒,好像有点儿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崔应节(冥思苦想.jpg):我跟着秦家妹子跑前跑后一通忙活,老大咋不高兴涅?莫非是吃我的醋了?   崔小妹(羡慕钦佩.jpg):秦妹妹好厉害,我何时能帮朱大哥的忙……   朱怀瑾(长吁口气.jpg):不容易,不容易,终于露了个脸儿!   感谢在2020-03-28 02:56:36~2020-03-29 01:1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居居hy 10瓶;Ccccccofu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明月高悬,清幽的银辉幔子似的撒向大地,砖地上便像抹了一层水银,闪着朦胧的微光。   朱闵青站在马车旁,脸色有点难看,“喝了多少?”   秦桑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一杯,素酒,我没醉。”   却是脚步打晃,眼神迷离,一看就是醉了。   “奴婢作证,小姐就喝了一小杯。”豆蔻扶着车辕摇摇欲坠,看模样也喝了不少,舌头都有些不利索,“他们……太能劝酒,奴婢拦啊拦啊,没拦住。”   小常福赔笑道:“少爷,客人还没散尽,里头有崔少爷帮忙打点,还是先送小姐回家吧。”   朱闵青木着脸点点头。   豆蔻尚存一丝神志,闻言攀着车辕往上爬,“奴婢收拾收拾……呕!”   柔和的夜风中,一股混着酒气的酸臭味从车厢内袅袅飘出,马车外两个男人皆是手脚一顿,表情僵硬。   小常福率先回过神来,嘴唇惊得发白,要命啊,这个不知好歹的奴婢竟然在车里吐了!   呕——!又是一声……   小常福脸色和死人也差不多了,哆嗦着嘴唇说:“少少少……少爷,换换……一个马车……”   朱闵青阴沉着脸,忍着刺鼻的味道说:“把她拉回去,好好洗洗车。”   小常福连滚带爬坐到车辕上,生怕他发作豆蔻,那是扬鞭催马,拉着马车就赶紧跑。   朱闵青斜睨着秦桑道:“我去牵马,你在此处不要乱跑。”   秦桑点头,但摇摇晃晃的,连站也站不稳。   朱闵青微微叹气,她醉得不轻,就是骑上马背也会摔下来。见左右无人,他便背转身蹲在秦桑面前,“上来。”   此刻秦桑半是清醒半是模糊,只觉手脚飘忽,地面也起起伏伏的根本立不住脚,着实难受。   她没多做纠结就伏在他的背上。   春衫轻薄,她肌肤的热度透过一层两层的衣服,慢慢传到他的肌肤上。   他的步子很稳,心却在轻轻颤抖着。   秦桑似乎觉得不太舒服,来回扭了扭身子,抱怨道:“你的背是铁块做的吗?这么硬,硌得我胸疼。”   朱闵青一个趔趄差点摔了,“别乱动!”   背上的人安静了下来,还没等朱闵青松口气,她又向上蹿了一下,“我都快滑下去了,你能不能托住我?”   说罢,还晃荡着双腿表示自己的不满,到后来干脆用力夹住他的腰,煞有其事地拍拍他的肩膀,“马儿诶,快快跑——”   朱闵青每个关节都紧绷着,此时他真的后悔一时冲动背她,这个丫头平时也不失稳重,怎的一喝酒就像变了个人!   然他再后悔,人也已经背上来了,只得忍着一肚子郁闷,冷声吓唬她说:“你若再动一下,我马上把你扔出去。”   许是被他吓住,秦桑委委屈屈哼哼两声,却是没有再动弹。   须臾,朱闵青深深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道:“你能不能把你的腿放下去?”   缠在腰上的腿终于垂了下来,背上的人打了个哈欠,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温热气息的轻轻扫过耳畔,引得朱闵青左耳一阵发痒,不自觉歪了歪脑袋。   小手突然捏住了他的左耳垂,随之是秦桑的惊呼,“你居然扎耳朵眼?!”   朱闵青挣开她的手,冷声道:“不可以吗?”   秦桑嘻嘻笑着,偏要揪他耳朵仔细瞧,“你小时候被人当做女孩子养吧?是不是也穿过裙子?是不是也涂胭脂?”   “住口!”朱闵青额上青筋霍霍直跳,只觉脸上烫得厉害,他用力吞下一口空气,冷声道:“那是为了好养活,不是扮女娃娃!”   小手依旧捏着他的耳朵不放,随着轻微的刺痛,耳朵上好像多了什么东西。   “你给我戴了什么?”   “……不戴耳环,会长死的,白挨疼……”   “胡闹,我一个大男人戴什么耳环!给我取下来!”   回答他的是秦桑浅浅的呼吸声。   朱闵青愣了半晌,内心挣扎许久,还是抑制住叫醒她的冲动。   月光清如白银,他耳边闪着莹莹微光。   只有风声,天地显得很静,他回头看了看沉睡的秦桑,慢慢远去了。   豆蔻经过小常福一番紧急醒酒,待朱闵青二人回来时,她已清醒不少,战战兢兢地服侍秦桑安睡,连多看朱闵青一眼也不敢,自然也没有发现崖岸高峻的大少爷耳朵上多了点东西。   她只是纳闷,小姐的金丁香怎么少了一只?   秦桑一觉睡到了第二日的巳时,依稀记得自己喝了杯酒,此后发生的事是忘了一干二净。   至于那只耳环,她挥挥手,浑不在意地说:“昨天乱哄哄的,不知丢哪里去了。反正是普通样式的金丁香,就是有人捡到也不能说是我的,生不出乱子。”   豆蔻指指外面,低声笑道:“昨儿个小姐给少爷挣了面子,今儿天不亮林嬷嬷就出了门,一准儿是听别人如何夸少爷去了!”   秦桑叹道:“不说这人是好是坏,她对我那干哥哥还真上心,可惜她对我有偏见,不然有她帮忙可以省很多事。”   豆蔻歪头琢磨了片刻,慢慢说道:“其实林嬷嬷刚开始也不待见奴婢,奴婢刚来伺候的时候,她不让奴婢进厨房,也不让奴婢靠近少爷,只让奴婢在外院洒扫的粗活,一年多以后才让奴婢进内院伺候。”   “她戒心竟这样重!”秦桑微微诧异,即便是缙绅人家的少爷,也不至于防人防到这种地步。   简直就像有人要害朱闵青似的,这个林嬷嬷不免太夸张。而且她言语间,隐隐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慢,那副样子,竟和萧美君有几分相似,也不知她一个奶娘哪来的底气!   秦桑不由想笑,然心里不知怎的咯噔一响。   世人一切动作反应皆有迹可循,林嬷嬷这样做,是单纯的过度敏感,亦或是,朱闵青身份贵重?   细想想,他是十年前被爹爹收养的,彼时爹爹早已入宫,寻常宦官无旨不得擅自出宫,爹爹又是如何在流民堆里遇到的他?   爹爹对他的来历也是含糊其辞。   秦桑眉头轻轻蹙起来,十年前都有哪里闹过灾荒,这个须得查一查了,不过不能让朱闵青去查,如此……只好去找崔应节。   午后,林嬷嬷满面红光地提着一刀肉回来了,一进门就兴致勃勃道:“豆蔻,去剁肉馅儿,晚上我做焦熘丸子,少爷最爱吃这道菜。”   说罢笑盈盈地对秦桑行了个礼,“街头巷尾都在传扬少爷的美名,小姐这事做的太妙了……京城第一公子,老奴晚上睡觉都要笑醒了。”   秦桑笑笑说:“我哥有了名气,我也面上有光,本就连着藤一家人,胜败荣辱都是一样的。”   林嬷嬷的笑容一滞,讪笑几声没有应答。   秦桑又问:“你在外头有听到萧家的消息吗?”   “并没有。”   秦桑沉吟道:“可能要再过两日……”   林嬷嬷不明白:“什么消息?”   秦桑一笑,“我是说让哥哥给爹爹传个消息,那萧家小姐看不起哥哥,几次三番恶语相加,这回啊,我要叫萧家吃个哑巴亏,好好替哥哥出一回恶气。”   她一口一个“哥哥”,听得林嬷嬷心头突突地跳,但她是为小主子谋划,自己也不好当场给她下脸子看。   因此是腆着脸笑,不言语。   秦桑见状不免好笑,暗想林嬷嬷见机倒快,一看自己有用,立时什么难听话也没有了,若是哪日自己派不上用场,也不知她会如何对待自己。   秦桑预料得很准,两日后,萧家当街撒银子的“豪举”在京城是传得沸沸扬扬,连数额也翻了几番,有说三四万的,有说七八万的,没个定数。   御史们坐不住了,虽然没亲眼看见,但风闻言事是他们秉持的原则——查后属实得嘉奖,不实不获罪——所以管他呢,先上奏一本再说!   骄纵奢侈、贪墨枉法、吞并民田、侵占皇庄……,一时间,弹劾萧家的奏章满天飞,内阁的书案都快摆不下了。   这日,朱缇捧着内阁关于萧家弹劾案的票拟,乐呵呵地踱进了南书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9 01:17:30~2020-03-30 00:57: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南书房的青玉嵌红宝炉里燃着香,几缕轻烟飘飘袅袅,永隆帝手持刻刀,一笔一划雕着手上的玉石,迷恋而专注。   朱缇轻手轻脚进来,屏声静气侍立一旁,安静得像是没有他这个人。   过了小半个时辰,永隆帝欣赏一番,满意地放下手中物件,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胳膊还没收回来,就看到朱缇递过来的热帕子。   “你这老狗,什么时候进来的?”永隆帝抹了把脸,笑骂道,“这回还算有点眼色,没打断朕。说吧,那帮大臣们是不是又寻死觅活地求朕上朝啊?”   朱缇一躬身笑道:“上次陛下龙颜大怒打了他们板子,老大人们得了教训,行事比从前规矩不少。今日是另一桩案子,前后五名御史弹劾昌平伯贪墨、圈地,规制僭越。”   永隆帝接过奏折草草看了一遍,皱皱眉头,又拿着内阁的票拟琢磨了会儿,“就按内阁的意思,交由都察院查证。其实昌平伯贪点银子是有的,僭越倒谈不上,也就是骄奢淫逸,这也是勋贵们的通病。”   朱缇叹道:“老奴真替皇上委屈啊,您把修行宫的银子拿去修河堤,连买块好点的石头都舍不得。唉,萧家倒好,白花花的银子往街上扔啊,好几万两,萧家比皇上都有钱!”   永隆帝愣了一瞬,再看内阁的票拟就不顺眼了,“你说的是,没有朕节衣缩食苦着自己,反倒骄纵着他们的道理。这案子交给你亲自办,脏银不要经外臣的手,直接入内帑。”   朱缇心下了然,自是领旨而去。   他动作很快,翌日便带人登上萧家的大门。   昌平伯本身并不干净,吞并民田更是找到了实证。加之他不经吓,一听要抓他去诏狱,当即就认了罪,那是死也不去诏狱。   所以不过三日就结了案。   褫夺爵位,罚没脏银,不过皇上没夺掉萧美君母亲的郡主封号,好歹给萧家留了最后的体面。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萧家招皇上的厌弃,以后再也抖不起来了!   萧小姐在城隍庙前一掷千金的“豪举”,彻底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笑话。   天已黑定,外面下着连绵的细雨,打得窗棂沙沙的响。   今天是四月一日,秦桑的生辰,朱缇特地回了家,却先问起了另一件事,“朱闵青救人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秦桑便把事情原委细细说了一遍,“总归仍是他救的人。当时我都不敢信我是爹爹的女儿,更不要提别人了,所以您别怪他威胁我,他对我还是很好的。”   朱缇忍不住发笑,“我一句指责他的话没说,你就巴巴地替他辩解上了,唉,可真是女大不中留。”   秦桑当即红了脸,笑嗔道:“爹爹莫说顽笑话,我是实话实话,没那个意思,他也没那个意思。您千万别误会,不然一个院子里住着多尴尬。”   朱缇上上下下瞅着女儿,见她神色不似作伪,遂长叹道:“今儿你十六了,正是说亲的年纪,可我寻思来寻思去,满京城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我要守孝,三年内不谈亲事,再说我还想在您身边多留两年。”   “好好,听你的,如果你有了心仪之人,可一定要告诉爹爹。”   秦桑不愿多谈这话题,随口糊弄过去。   门帘一掀,豆蔻急急忙忙进来,“老爷,宫里小平子传话出来,张昌去了南镇抚司,不知道干什么。”   朱缇脸色一正,冷哼道:“敢把手伸进我的地盘来,看来我对他还是太客气了……”   秦桑知道他要回宫,忙取来油伞,“张昌是皇上的大伴,情谊不同常人。爹爹要出手最好一击必中,若没有十足把握,还是观望观望再做打算。”   “爹爹不是对付不了他,是留着他还有用。”朱缇温和地拍拍女儿的手,由两个小黄门服侍着,慢慢在淅沥沥的雨中远去了。   秦桑亲自送出门外,温柔怯弱的雨丝带着凉意,轻轻飘落在她热乎乎的脸上。   亲事,哪个女孩子不曾憧憬过未来的夫君?可她却不能,她怕,怕她的亲事成为制约爹爹的镣铐。   别有用心的人太多了,谁知道接近她的目的是什么。   她不由叹了一声,刚欲回房,却发现窗户边有个人影站着。   秦桑吓得倒吸口气,待看清是朱闵青,遂拍着胸口道:“你干什么呢,不言不语站那里。”   朱闵青头发湿漉漉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也不知在雨里站了多久。   “你是来找我的么?咱们屋里说话。”   他盯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秦桑纳闷道:“下午还好好的,这又谁惹着他了?真是个阴晴不定的家伙……”   后半夜雨下大了,雨点子没头没脑敲打着屋檐,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搅得朱闵青的心也静不下里。   他单手枕在脑后,手里摩挲着一根白玉珠簪,眼睛盯着上方的承尘出神。   这本是要送秦桑的生辰礼,可现在,他送不出去了。   悄然起身,拉开书案下头的抽屉,里面有个红木雕花匣子。   匣子里静静躺着一颗小小的金丁香。   他把金丁香拿出来看看,嘴边浮现一丝苦涩的笑,摇摇头,将珠簪和金丁香一起放进匣子里,轻轻上了锁。   雨越下越大,整夜未停,到了拂晓时分才慢慢转成濛濛细雨,牛毛一样飘飘摇摇撒下来,直至午后,才彻底云散天晴。   崔娆来了,同行的还有北镇抚司杨校尉的女儿杨玉娘。   她们邀请秦桑一同打马球,五日后有场马球赛,每队四人,她们正好少一人。   秦桑不会骑马,为难道:“我不会打马球,去了也是添乱。”   崔娆忙道:“不去也没关系,都怪我给你出了道难题。”   杨玉娘长得英姿飒爽,脾气也很直爽,闻言大声道:“这有什么怪不怪的,娆儿就是太小心,生怕得罪人!秦妹妹,找你是我的主意。”   秦桑笑道:“你们来找我,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可打马球我实在不会啊。”   “只要你会骑马就行。”杨玉娘满不在乎地说,“说实话我就借你的名头,你在场,对方肯定束手束脚的,不敢放开了击球,别看我们少一人,一样稳胜。”   秦桑哑然,原来这位是拿自己威慑对方,“两方队员都有谁?”   “红队是我、娆儿、冯芜,还有你;蓝队是苏暮雨、袁莺儿、邱青,原来定的还有萧美君,但估计她不会来了,她们应该也在找替代的人。”   冯芜竟和苏暮雨不是一队!   这俩人有问题,秦桑马上决定要去凑这个热闹,遂笑道:“好,我去,但是我骑术不好,到时候你们可要多多照应我。”   杨玉娘笑声朗朗,“没问题,这几天你也可以多练练。”   秦桑又问:“邱青是哪家的姑娘?”   崔娆插嘴说:“是南镇抚司邱总旗的女儿,马球打得特别好。”   秦桑不禁怔楞了下,锦衣卫的家眷和苏家结队,冯家却和锦衣卫结队,这关系……有点微妙。   杨玉娘得意地说:“打得好又怎么样?她们决计想不到我会请了你来,面对朱总管的闺女,我就不信邱青的球杆能挥得下去!”   南镇抚司,北镇抚司……秦桑脑子里想着这事,遂敷衍笑了笑。   “秦妹妹,你得空去做套骑马装,还有趁手的球杆,马匹也要准备。”崔娆细声细气嘱咐,“最好是温顺的马,先磨合磨合熟悉彼此的脾性,还有打马球的规则……”   杨玉娘打断说:“让朱大人来教,咱们走吧,再练习练习传球。”   说罢,拉着崔娆就风风火火地告辞了。   秦桑来到马厩,看着里头的两匹高头大马,腿肚子有点打颤。   豆蔻在旁扶着她,担心之情溢于言表,劝道:“小姐,要不等少爷回来再说?”   “不用,等他下衙回家天都黑了。”秦桑咬咬牙,令小常福搬来马凳,哆哆嗦嗦上了马。   高高地坐在马背上,有一种四边不靠的空虚感,秦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紧紧抓着马鞍,是真的有点害怕了。   小常福提醒道:“小姐,您握马缰绳,往上一提,马就跑慢了,松开缰绳,马就跑得快。想往哪边拐,就拽哪边的缰绳,腿要夹紧马肚子。小的给牵马,在院子里头慢慢溜达两圈。”   有小常福在,秦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那马很温顺,在院子里踢踢踏踏走了两圈,秦桑便觉得自己可以了。   因笑道:“院子太小转不开,咱们去外头巷子里走走。”   小常福赶忙去卸门槛。   秦桑此时已不怕了,想着骑马也没什么难的,遂轻踢马腹,那马儿便嘚嘚小跑了出去。   豆蔻拍着手叫好:“小姐一学就会,太厉害啦,奴婢看这世上就没有难住小姐的事!”   小常福立在门口也附和道:“就是就是,小的学骑马足足学了三日才敢让师傅撒手。”   秦桑听了甚是得意,“不过是来回溜达,打马球的马肯定跑得飞快。”说着,抽了马屁股一鞭子。   那马吃痛,立时泼风一般跑起来。   秦桑只觉上身猛地向后一仰,两旁景物飞快向后逝去,还不等她抓紧缰绳夹紧马肚子,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歪照着地面就摔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眼前似乎有个人影飘过,随着一声闷哼,她跌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30 00:57:06~2020-03-31 01:3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若梦 10瓶;Ccccccofu 5瓶;丛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无风,无声,寂静得奇怪。   秦桑的心,砰砰跳动着。   她清楚地感受到他臂膀的力量,这般禁在他怀中,特属于男人的气息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不是熏香味,不是汗味,在别处从未闻到过,秦桑形容不出来,却觉得十分好闻,仿佛空气也变了味道。   就在她还懵懂的时候,朱闵青松开了她。   “很得意么?”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宛如第一次相见时的样子。   一盆冷水泼下来,方才的朦胧思绪顿时烟消云散,秦桑呆了一瞬,反问:“你说什么?”   “是不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朱闵青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折,但紧绷的嘴角,暗沉的目光,无一不在表示他在克制自己的怒气。   秦桑一时不明白他在气什么,想了想才说:“我没觉得自己多了不起,如果你指的是我骑马这件事,或许我有些莽撞,但你这顿火气来的太莫名其妙。”   朱闵青扯了扯嘴角,“莽撞?你简直是不要命!没见过你这样骑马的,等你摔……”   他猛地咬住话头,打了个顿儿才继续说:“你过于自信了,看你刚才的架势,是不是第一次骑马?”   秦桑默默错开了他的目光。   朱闵青眉棱骨跳跳,强忍着又惊又怒又是后怕的心境,目光霍地一闪,逼视站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二人,大喝一声,“常福!”   小常福吓得浑身一颤,“扑通”双膝跪倒,战战栗栗道:“小的没牵住马,差点儿酿成大祸,求少爷小姐责罚。”   旁边的豆蔻也跪下来求饶。   秦桑忙道:“是我要学骑马,他们只能听我的吩咐,怨不得他们。”   朱闵青依旧阴沉着脸,秦桑便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事情因我而起,别让我难做。”   朱闵青睃她一眼,“为何想学骑马?”   “我和崔娆她们约好了,五日后打马球。”   “你连骑马都不会,还要打马球?”朱闵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不是骑马踏青的游戏,每年都有几个打马球摔残摔死的,太危险了,不准去!”   “我不过是走个过场充数而已。”秦桑笑道,“有件事情我比较介意,必须要现场看一看才放心。”   朱闵青默然半晌,知她主意已定,便道:“拉车的马不适合打马球用,街巷也不是跑马的地方,去城郊,我教你骑马。”   京郊湖水澄碧,烟柳如云,连绵春草向远处延伸着,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其间,正是暮春初夏的好景致。   朱闵青的马通体乌黑,惟四蹄雪白,正是罕见的乌骓马。   这马身形高大,马背都快比秦桑个子高了,秦桑一见心里就开始打鼓。   “别怕,让疾风熟悉你的味道。”朱闵青给她一把松子糖,“放它鼻子下。”   秦桑依言摊开手心,那马凑过来闻了闻,舌头一卷吃了个干净。   秦桑被舔得手心发痒,因笑道:“吃了我的糖,咱们就是朋友,不许给我尥蹶子。”   “疾风性子温顺,不会伤你。”朱闵青手托着她的腰,略向上一送,秦桑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背上。   朱闵青随后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我先带你跑几圈。”   他双腿一夹,疾风箭一般飞了出去。   秦桑紧紧抓着他的胳膊,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觉得自己好像也飞了起来,身在云端般的美妙。   她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朱闵青唇边浮上一抹笑意,轻勒缰绳放缓速度,“你试着握缰绳跑一跑。”   秦桑正在兴头上,接过缰绳随口道:“你搂着我点,别把你给掉下去。”   朱闵青面皮一僵,整个人都不好了。   然到最后他也没勇气揽她的腰,只一只胳膊虚虚绕过她抓住马鞍。   极其别扭的姿势,几圈下来,饶是骑术过人的朱闵青也觉得半边胳膊疼。   但看秦桑无忧无虑大笑着,高兴得像个孩子,他便默默忍下了。   小半年的相处,他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开心。   落日渐西沉,漫天的彩霞染红了西面的天空,将原野罩在绮丽的天幕下。   朱闵青牵马慢慢走着,马背上是笑吟吟的秦桑。   她说:“我从来没这么快活过,哥,谢谢你!”   朱闵青的脊背微微一僵,“不谢。”   “哥!”   “嗯?”   “没事,就想叫叫你,……哥!”   “又怎么了?”   “你说现在我们算不算同路人?”   朱闵青没有回答,亦没有回头。   秦桑默然片刻,幽幽道:“我可是把你当亲哥了,你再无动于衷,说什么不是一路人的话,就太没有心了。”   朱闵青终于回头看了她一样,可他眼中的神色,复杂得让秦桑看不懂。   他淡淡说了声,“哦。”   此后一路,他再未开口说过一个字。   打马球那天的天气好的出奇,湛蓝的晴空中,暖阳毫不吝惜地散发光辉,白的云在西郊的原野上投下一片片阴影,缓缓移动着飘向远处的山峦。   马场设在这片原野间,四周有矮墙环护,沙土填埋,表面压制得十分规整平坦,东西两端各设一丈多高的球门,旁边竖着旗子,一青一红。   场边,秦桑穿着蓝白的紧身窄袖衣衫,手持偃月形球杖,骑着乌骓马,别管会不会打球,那副英姿勃勃的模样倒挺能唬人。   杨玉娘上下打量两眼,笑道:“这装扮起来倒像回事,待会儿你上场就跟着跑,抢到球就传给我。”   冯芜含着几分关切说道:“摔着了不是闹着玩儿的,不行就不要上场了。我看朱大人也在,不若我和暮雨商量商量,阵型换成三女一男,让朱大人替你上场。她那边也有男伴,想来是肯应的。”   阳光刺眼,秦桑眯起眼睛仔细望了望场外,果真见七八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策马而立,他们手持球杖说说笑笑的,约莫也是来打球的。   其中有个白色身影看上去有点眼熟,秦桑忍不住看了又看,却在此时,那人似是察觉到她打探的目光,扭头望过来。   他逆着光,秦桑看不清他的具体容貌,但他投过来的目光很是柔和,秦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此刻这人脸上肯定是友好的微笑。   秦桑一面沉吟着,说道:“我哥不会上场的,还是我自己来吧。那几个人都是苏家少爷吗?”   冯芜答道:“只两个是,其余的人我也不认识,都是陪江安郡王打球的。你知道江安郡王吗?他马球也打得非常好,等暮雨过来,请她帮你引荐一下,他们关系很好的。”   江安郡王和苏暮雨关系好,冯芜这是在向她传递什么信息么?   秦桑眉头暗挑,“你认得他?”   “见过一次,不是很熟,我家和苏家不同,和宗室向来不太熟络。”   这话另有含义,不过朱闵青貌似不喜江安郡王,秦桑自不会特意和江安郡王结交。   秦桑没有顺着她的话继续说,“冯姐姐,说起来是我失礼,上次推举第一公子,多谢你选了我哥哥。”   话题跳得太快,冯芜恍惚了下才笑道:“不算什么,朱大人担得此名头。”   秦桑原意是试探,并不确定是冯芜投的那一票,哪知她这么痛快就承认了,着实出乎自己的预料。冯芜的态度多少能反应冯次辅的立场,这是不是说明,冯次辅想要和爹爹交好?   正暗自琢磨着,一阵马蹄声声,苏暮雨等人已策马过来,秦桑忙敛了心思,然让她意外的是萧美君竟也来了!   仍旧是一身火红的装束,神色倨傲,丝毫没有受挫的颓废样子。   她没有出言挑衅秦桑,只是脸色不善罢了。她不挑事,秦桑也懒得搭理她,随即和邱青见了礼。   邱青长相只能算中上,在一众姿容亮丽的小姐中显得有些普通,但大大方方的,倒也讨喜,对秦桑也客客气气的,只是瞧着和杨玉娘不对付。   她们两人只打了声招呼,就再也没说过话。   面和心不和都谈不上,难道是因为不愿意和杨玉娘组队,才去找苏暮雨?   秦桑想着这两人的官司,却听崔娆低低道:“秦妹妹,这马和这球杖都是朱大哥的吧,他对你可真好,他的东西从来都不叫别人碰。”   崔娆是笑着的,眼中却透着丝丝落寞。   秦桑端详着她的神色,掂掇一阵道:“这几日我一直用疾风练习,骑惯了,换别的马谁也不放心。再说我是他妹子,又不是别人!如果是崔大哥,肯定也是什么好的都给你留着吧?”   崔娆呆了呆,须臾面露赧色,觑着秦桑说:“也对,你们是兄妹,我想岔了……一会儿,能不能让我摸摸疾风?”   秦桑心下一动,猜测她是不是喜欢朱闵青,正要试探两句,却听一阵鼓声,马球开始了。   只见场内飞马奔腾黄尘四起,银镫金鞍耀日生辉,众闺秀一反平日矜持之态,或高举球杖抢夺丸球,或俯身向前击球入门,看得秦桑是眼花缭乱,恨不得拍手叫好。   她自知技术和人家是没法比,所以只在外围跟着溜溜达达地观看,一来二去,她也看出些门道。   比如,杨玉娘和邱青拼抢得很凶,那球杖都快挥到对方脸上了!苏暮雨和冯芜在旁策应,偶有对撞,也是一触即离,彼此都留了余地。   萧美君横冲直撞,不像打球,倒像泄愤;袁莺儿却跟在苏暮雨后面,见缝插针挥一杆子,每次都将球送到苏暮雨那边。   崔娆力弱,一人对二人更不占优势,很快她们就落后对方两球,露出败迹。   杨玉娘急了,奋力抢到球传给前方的秦桑,“快快!”   秦桑赶忙驱马追逐,她击球的技艺不怎么样,但疾风灵性,无须她多做驾驭,就能恰到好处地跑到丸球旁边,方便她挥杖击球。   苏暮雨知道她是头次打球,怕伤着她不好交代,也有意让她一球,是以没多做阻挡。   邱青更不会没眼色地抢秦桑的球,只有一个萧美君想要争抢,也被杨玉娘和崔娆合力拦下,结果秦桑如入无人之境,顺顺利利地把球击入球门。   秦桑汗颜,“多谢诸位让我。”   苏暮雨笑道:“无妨,我第一次打球也是姐妹们让着的打,等熟练了我们就不会再让你。胜负是其次,只注意不要受伤。“   话虽如此,但再开场,杨玉娘的球就传不过来了。   杨玉娘好胜心切,频频呼喊秦桑加入战团。   战况激烈,满场彩带飘舞,红色丸球空中飞腾,马嘶连连,娇呼声声,观者不住喝彩,在此情形下,秦桑看得是热血沸腾,手也跟着痒痒起来。   她驱马上前迎战。   立在场外,一直默默关注她的朱闵青,见状微微咬了咬牙。   秦桑并不是鲁莽之人,她没有上前硬拼,她只阻挡袁莺儿,还是那种毫无章法,胡乱挥杆的打法。   袁莺儿不敢和她当面拼,一味躲避。   秦桑暗笑,偶尔柿子捡软的捏也是蛮不错的。   局势慢慢扭转,第二场结束时,双方已是平局。   趁休息的间隙,秦桑问朱闵青:“杨校尉和邱总旗不和吗?我看他们两家的闺女都恨不得一棍子打死对方。”   朱闵青递给她手帕擦汗,“两人一同进的锦衣卫,邱万春在南镇抚司,杨雨在北镇抚司。北镇抚司的震慑力强于南镇抚司,如今杨雨品阶不如邱万春,但权力更大,两人明里暗里较劲,连带家眷都卷进来了。“   秦桑敏感抓住了要点,“两司应当是地位相当,现在既分出高低,是不是也有争斗?”   “两司不合由来已久,不过有督主弹压着,出不了大事。”朱闵青口气一转,含着些许叱责的意味道,“这就是你须得来此打球的原因?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你冒风险上场?”   “不是因这个。冯家和苏家不知为何生了间隙,冯家应是愿意和爹爹交好,冯芜清楚地表达了这个意思。”秦桑伸出两根手指晃晃,笑嘻嘻说,“还有个意外发现,某个人对你有好感!”   朱闵青呆滞片刻,“谁?”   “偏不告诉你,你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瞧。”秦桑调皮一笑,嘻嘻哈哈上了马。   第三场开始了,因是决胜局,双方拼得很凶。   秦桑水平有限不敢贸然突进,只在外围相机而动,或传球,或截断,逐渐找到了窍门,打得有声有色。   便是朱闵青也暗自称奇,秦桑进步神速,她的领悟能力的确非常人能比。   不但是他,另一旁观赛的几名男子啧啧赞叹,“她不是打得最好的,却是进步最快的。”   且秦桑姿容明艳绝伦,很自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变故便在此时发生。   袁莺儿抢到丸球,传给苏暮雨的途中被杨玉娘截走。杨玉娘刚要击门,然邱青一杆子击在她的球杖上,几人顿时纠缠一团。   萧美君掺和进来,崔娆见状,怕杨玉娘吃亏,连忙上前助阵。   混乱中,红色丸球飞了出来,秦桑忙策马逐球,却不知怎的马惊了!   疾风像是受了剧烈的刺激,连连蹦跳。   身后传来痛呼声,似乎谁受伤了,慌乱之下,秦桑顾不得往后看一眼,她紧紧抱住马颈,勉强没被甩下马背。   疾风暴躁极了,长嘶一声,蓦地越过矮墙,发疯般飞驰而去。   朱闵青大惊,立时翻身上马拼命追赶,但他骑的马是普通的马,和疾风根本没法比,眼看距离秦桑越来越远。   正发急时,身边突然掠过一道白影,快如闪电,一瞬间便将他甩出去老远。   朱闵青认得那人的身影——江安郡王朱怀瑾!   前方二人间距越来越小,他看见,朱怀瑾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抱着秦桑滚下了缓坡。   朱闵青眸子一暗,蓦地一股又酸又辣,如血似火的东西直冲上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一腔邪火无处可发,憋得心口酸疼。   他一提马缰绳,加速向前奔去。   近黄昏,西面天空的紫红色照下来,将素白的衣衫染上绯红的霞光,朦胧了如玉般的面孔。   眼前的男子半跪在地上,脸上仍是平和的笑,让人看了很舒服,不自觉就想靠近他。   秦桑讶然,“江安郡王?”   朱怀瑾揉揉扭伤的手腕,温和道:“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古言重生《残疾暴君的白月光》,幻言《分手后前男友穿成了狗》,戳专栏可见,求收啊~   ====预收《残疾大佬的白月光》文案====   一朝改元,站错队的苏家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苏媚的幽魂飘荡人间,亲眼看到晋王起兵谋反,以残破之躯登上帝位。   重生回到新帝登基那日,苏媚还是相府娇宠的大小姐,正要与状元郎定亲。   为谋得一线生机,她果断退亲,转而向晋王自荐枕席。   晋王性情乖张,不利于行,无法人道,嫁他就是守活寡,   所有人道她疯,笑她傻,鄙夷她轻贱,等着看这朵娇花变成烂泥!   等啊等,苏媚不但没有衰败,反而越开越艳丽,成了大周朝最尊贵的花。   笑她的人想破了头也没想明白,却只能战战兢兢跪在她脚下给她请安。   -------   苏媚以为,自己能得萧易几分怜惜,是因为长得像他的白月光。   她竭尽全力模仿着传闻中的人,直到无意中看到白月光的画像。   萧易:朕看得高兴,皇后演得可高兴?   #我演我自己#   妩媚心机大小姐 & 敏感傲娇病公子   PS:1v1,女主重生,男主双腿有疾,后期会治好。   男主敏感多疑,会瞎想的那种,有刀,只插男主(刀也是糖做的)。   =====幻言《分手后前男友穿成了狗》======   和男友苏少延分手的那一天,罗雯在日记本上写下“苏少延是狗!”   当天半夜,前男友挠开她家的门,状若二哈吐着舌头蹲在地上,蹭着她的腿求亲亲。   而自家的傻二哈,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冲着她不住咆哮,最后疯了似的一头撞在墙上。   从那时起,罗雯惊奇地发现,她能听懂傻二哈的话!   只不过脑海里响起的,是前男友苏少延狂躁的声音,“把老子变回来啊啊啊啊!”   前男友和二哈互穿了怎么办?   罗雯仰头大笑三百声:苏狗,你也有今天!   前方,大型虐狗现场~   【1v1,轻松搞笑的甜文,日常向,也许会很沙雕】   【嘴硬的傲娇男& 攻气十足超A女】 第21章   暮风柔和, 风中充满了不知名的花香, 还有草叶的清新。   一如眼前男子身上的清冽味道。   他笑着,身上的和气劲儿不折不扣地发散着。   秦桑有一刹那的失神,先前朱闵青说此人不怀好意,但她直觉他并没有什么恶意。   “多谢郡王救我一命。”秦桑拍着胸脯叹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今天非死即残, 都开始发愁瘫一辈子可怎么好?”   朱怀瑾忍不住一笑, “秦姑娘言重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秦桑奇道:“你知道我是谁?”   “朱总管的女儿, 京城谁人不知?花小钱办大事, 城隍面前一场漂亮的对战, 取得了最大的舆论优势。”朱怀瑾的眼中满是欣赏,“机敏聪慧, 应对自如,颇有大将之风,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就是我也佩服得紧。”   秦桑谦虚道:“郡王谬赞, 实不敢当, 不是我聪明, 是对方手段不够看。”   “我从不说奉承话,说你好,就是认为你好。”   秦桑嘴角微翘,她并不厌恶这种真心实意的夸奖, 甚至还有点小小的得意。   朱怀瑾问道,“有没有受伤?”   秦桑活动了下,右脚踝很痛,似乎是扭到了。   朱怀瑾的胳膊递过来,“能站起来吗?”   “还好。”秦桑扶着他的手臂,勉力起身,结果右脚刚一触地,便“嘶”地倒吸口气。   这样显见是走不了路的。   朱怀瑾唿哨一声唤来照夜白,“上马,我送你回去。”   秦桑右脚使不上劲,根本没办法登上马镫。   朱怀瑾一看不是办法,道声“得罪”,胳膊一伸将秦桑打横抱起。   双脚陡然离地,秦桑的心差点蹦出嗓子眼!   她本能地搂住朱怀瑾的脖子,一脸的紧张,“别把我摔了。”   朱怀瑾讶然,讶然过后是大笑,他笑得浑身打颤,胳膊直抖,吓得秦桑抱得更紧,“别笑,我都快掉下去啦!”   “我看起来那么弱吗?”朱怀瑾好容易止住笑,眼中的笑意却没有消失,这个丫头的反应很有趣,他对她兴趣更浓了!   秦桑点点头,一想不对,又赶紧摇头,“我太重,你当心闪了腰。”   朱怀瑾擎不住,吃吃笑起来,然后咳了一声,“你很轻,我的腰也没那么不堪用。”   秦桑吁口气,“那就好。”   然想想他这话有点不对,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只好冲着他讪讪微笑。   却在此时,朱闵青追过来了。   他一眼就看到在朱怀瑾怀里的秦桑,她冲着他笑,笑得还如此开心?!   如被针刺,心猛地一缩,但觉四肢百骸的血液都沸腾了,轰轰得往头顶上涌,竟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未等马停,他已一跃而下,三步两步冲过来。   强忍着满腔无名火,朱闵青略一抱拳,态度不卑不亢,“承蒙郡王出手相救舍妹,改日下官必备厚礼登门答谢。”   接着一瞪秦桑,语气夹杂了连他也没发现的几许懊恼,“过来!”   他口气硬邦邦的,完全没有应有的感激之意。   朱怀瑾听了不由一怔,小心地放下秦桑,脸上笑容不减,不硬不软地回道:“方才秦姑娘已经谢过我,不用朱大人再特意跑一趟。”   朱闵青的目光黏在秦桑身上,见她右脚不敢落地,便知她受了伤,那股火气顿时烟消云散,一边暗暗自责,一边半扶半抱着送她上马。   他根本没注意听朱怀瑾说什么,随口应道:“好,那我们就此别过。”   秦桑觉得就这样走不太好,回身笑道:“郡王爷,今儿多谢你啦,这个人情我一定要还的,若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刚刚消下去的火“腾”又升起来,朱闵青咬牙笑道:“阿桑别说笑话,江安郡王是何等人物,还需你帮他忙?”   朱怀瑾却认真思索了下,说:“一时想不起什么好,这个人情先放你那里,等我想到了再来找你,你可不要推辞。”   “那是自然!”   看他们有说有笑的,朱闵青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发铁青,咽一口又酸又涩的口水,冷声道:“郡王爷冒惊马的风险救舍妹,下官深感意外,您万一出了差错,我们万死也难辞其咎。”   一语既出,原本和煦的氛围顿时一凉。   秦桑愕然不已,这简直是暗指江安郡王别有用心。   乍听觉得太苛刻冷情,但细细一想也有点道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她何德何能让他舍身相救?   秦桑再看朱怀瑾的目光就含了些许思量。   朱怀瑾闻言诧异了下,“能追上朱大人乌骓马的,只有我的照夜白,等别人来只怕秦小姐早摔伤了。若一定要说我有什么私心,那就是我有意和朱总管套近乎。”   他一摊手笑道:“毕竟想见到皇上,找朱总管通融事半功倍。”   他如此坦率,反叫秦桑过意不去,赧然一笑,“总之要谢谢你。”   朱闵青额上的青筋不易察觉地蹦了一下,笑道:“都说郡王爷醉心山水,于名利上头一向看得极淡。可此番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不止与外臣相谈甚欢,还要结交内臣,由此可见外头的传闻未必是真的。”   朱怀瑾敛了笑,“朱大人在影射什么?我奉旨进京,并无逾越之举。至于传闻是否可信,朱大人想必更有切身感触。”   秦桑左看看,右瞧瞧,敏感地嗅到空气中的硝烟味,却不知为何。   “京城水深,远非齐地能比,下官奉劝郡王一句,游水不要紧,要摸清水势。”   “不劳朱大人费心,我自小海边长大,水性好得很。”   朱闵青淡淡道:“俗话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郡王莫要大意。否则您出了事,京城一干闺秀岂不要哭肿眼睛?”   饶是朱怀瑾脾气再好,也冷了脸,“朱大人常年涉水,才要当心阴沟里翻船,你是京城第一公子,却不知你出事,有几人为你流泪!”   二人针锋相对接连打机锋,看得秦桑是目瞪口呆,朱怀瑾是救人,缘何朱闵青看他却像害人?且朱怀瑾看上去温文尔雅的,说的话句句带刺,外柔内刚,竟是个硬茬子。   一阵冷风飒然而过,她猝然惊醒,忙唤朱闵青,“哥哥,我脚疼得厉害,咱们回去好不好?”   朱闵青翻身上马,将秦桑虚虚搂住,瞥了朱怀瑾一眼道,“我向来恩怨分明,你救了舍妹,若今后你有性命之忧,我也不会见死不救。”   “只一条,不要利用我妹妹生事。”   朱怀瑾目光矍然一闪,朗声道:“我欣赏令妹还来不及,怎肯用她生事?你也忒小看了我!”   朱闵青一听“欣赏”二字,双眸蓦地一沉,语气极其生硬,“郡王慎言,你和苏家还没攀扯清楚,少扯上我家的人,以后离我妹远点儿!”   说罢,双腿一夹,那马飞也似地弹了出去,扬起一阵微尘,兜头盖脸冲朱怀瑾扑了过来。   朱怀瑾忙跳到旁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身影。   “郡王爷!”一阵马蹄声,刘文叽里咕噜从马背上滚下来,“您没受伤吧?这么危险的事下次您可别做,任凭她十个朱缇之女,也抵不上您一根儿头发丝!”   朱怀瑾敲了一下他的头,笑骂道:“胡说,人家姑娘好得很,不许贬低她。”   刘文捂着脑门道:“我没贬低她,她的身份本来就尴尬,莫非您瞧上她了?”   朱怀瑾没回答,反问道:“我是救了那丫头的命吧?”   “对啊!”   “为什么朱闵青对我那么大的敌意?人是他带出来的,如有意外,朱缇肯定会迁怒于他,我是替他免了一灾,他应该感激我才对。”   “啊?”刘文愣了半晌才说,“他脑子有病,狗咬吕洞宾!”   朱怀瑾失笑,“他猜疑心太重,我也不知他防备我什么,好歹那丫头是个正常的。对了,你去打探打探,苏家都往外散了什么消息……”   不知何时天阴了上来,暗褐色的云成团成团涌到西面的天空,缓缓移动着,风也带了雨腥味。   秦桑觉得有些冷,不由打了个寒颤。   朱闵青偷偷看了看她,放缓马速,脱下氅衣披在她身上。   秦桑笑了,讨巧道:“哥哥对我真好,除了娘,还是第一次有人脱衣服给我穿。”   朱闵青耳朵发烫,脸上仍是面无表情,“我对你好,你很欢喜?”   “当然!”   “那就不要被别人三言两语骗走了。”   “怎么会?这世上,我只相信爹爹和哥哥。”   朱闵青唇边浮上一抹笑意,“知道就好!”   秦桑见他颜色霁和,便顺势问道:“你和江安郡王有宿怨?”   朱闵青嘴角耷拉下来,“没有。”   “就算他目的不纯,但也救了我,可你的反应太激烈了,简直把他当成了仇人。”秦桑不解道,“他明白表示出和爹爹交好的意思,这是一个契机,你为何要拒绝?”   “争取他做什么?”   “他来京定然是为皇位而来,我们助他一臂之力,若他登基,总不至于为难从龙之功的爹爹吧。”   朱闵青简直要气笑了,“你竟打的这主意!他有苏首辅扶持,用不着咱们。”   “御下之术,在于制衡。”秦桑幽幽道,“朝堂上苏首辅分量极重,若内廷没有实力相当的人与之抗衡,他就会独揽大权。这也是皇上放权给爹爹的原因,内阁、司礼监相互制约,皇上的位子才会稳。”   “如果他玩过河拆桥的把戏呢?”   “只有接触一个人才能了解一个人,如果他是个念旧情的人呢?”   朱闵青越听越烦,“我是决计不同意的,你去问督主,若督主同意你随便和他交往!”   秦桑知道再说下去两人定要吵起来,便聪明地住了口,伸出根指头戳戳他,“哥哥,我还受着伤呢。”   朱闵青心下一软,放缓口气道:“是我的不是,不该乱发脾气,你……以后少提那个人,我听见他名字就烦。”   秦桑大眼睛流露出些许迷惑,看着他别扭的面孔,神情竟和崔娆有点相似,脑海中猛然间划过一道亮光,然没等抓住便转瞬即逝。   前面就是马球场,朱闵青下了马,扶着秦桑坐到避风处,半跪在她面前,“我看看伤势,你忍着点。”   秦桑脸颊微微泛红,扭捏道:“回去找郎中看吧。”   “普通的外伤我比郎中强。”   朱闵青左手托着她的脚,小心脱去鞋袜,只见脚踝处略有红肿,他轻轻捏了几下,“骨头没事,回家用冷帕子敷一敷,过两天就会好。”   秦桑脸皮微红,也不知是疼得,还是羞得。   朱闵青面色如常,一边给她温柔地套上袜子,一边泰然自若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现在就是个郎中,给你检查伤势而已,不要乱想!”   话虽如此,但他的手指尖一直微微颤抖着。   “呀!”旁边传来一声惊呼,崔娆脸红得几欲滴血,捂脸就往回走。   秦桑叫道,“崔姐姐回来,你误会啦!”   崔娆慢慢走过来,扭捏道:“我远远看见你们的身影,就赶紧跑过来迎你,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不,你来得刚刚好,我伤了脚踝,我哥替我看伤来着。”   崔娆莫名松了口气,虽知不该,然得知他二人没什么,心中还是生出几分窃喜,因笑道:“你没事就好,我们几个担心得不得了。”   朱闵青慢慢起身,眼中闪过一丝阴寒的光,冷笑道:“阿桑有惊无险,她们可要险象环生了!”   秦桑道:“我当时只顾追球,后面什么情况根本没注意到,你看到了什么?”   “一片混战,我也没瞧太真切,总归那几个人跑不了。待会儿你只看着,无论谁跟你求情都不要理。”   场边众人还没走,几个女孩子坐在一起,袁莺儿两眼泪汪汪的,好像刚哭过一场,她胳膊上缠着细布,散发着浓浓的药味。   她满含幽怨地看向秦桑,好像受了多大委屈,有意无意地抬抬手上的胳膊,似是等她发问。   秦桑的确好奇,却偏不说话,稳稳当当坐着,就当没看见。   袁莺儿嘤嘤哭起来。   杨玉娘最烦她这样惺惺作态,皱着眉头不悦道:“哭什么啊,不过蹭破点油皮儿,又不是摔断了胳膊!”   她说话,邱青必定反驳,“那疾风马蹄子都快踹到她身上了,差点就没命,哭几声还不行?”   秦桑这才知道身后那声痛呼竟然是袁莺儿,   “行了!”朱闵青横眉扫了一圈在场的人,“疾风性子温顺,不会无缘无故发疯,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肯定清楚,别让我费工夫。”   无论心里有鬼没鬼,此时众人脸上皆是愕然至极的表情。   这是把她们当成嫌犯了?   一片寂然,只听风过草地的簌簌声。   萧美君率先沉不住气,“你什么意思,怀疑我们害她?笑话,打马球本来就是危险的运动,她技艺不行反倒怪别人!”   苏暮雨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朱大人,我们留下来是为了确认秦小姐的安危,你的怀疑无凭无据把我们扣在这里,实在不妥。”   本来低头垂泪的袁莺儿也冒了出来,“苏姐姐说得对,我们都是官宦女眷,不是你的犯人,你无权审讯我们。”   崔娆等三个锦衣卫的女眷互相看了看,谁也没说话。   朱闵青扯扯嘴角,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在这里,总比锦衣卫去诸位府里拿人要好看得多吧?”   “我不信你敢去我苏家拿人。”最初的惊慌过后,苏暮雨渐渐恢复平静,“朱总管权势再大,也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朱闵青挑眉道:“苏小姐想要做出头鸟?若你问心无愧,何惧在此逗留片刻,你若闹起来,小心有人借机脱身。”   这边的争执引起了那边苏家男子的注意,他们立时围过来,为首的苏家大哥喝道:“朱闵青你胆敢扣押我苏家的人,真当我苏家是好欺负的?”   一直沉默的冯芜也道:“秦妹妹受了惊吓,朱大人想要出气也要找对人。”   苏家、冯家是当朝重臣,两家的千金小姐被当做嫌犯对待,不要说传出去别人怎么看,他们自己都觉得是奇耻大辱。   是以坚决不能同意!   朱闵青没说话,一脚踢向旁边的白杨树。   咔嚓,碗口大的树干从中断裂,吱嘎吱嘎响着轰然倒地。   众人的脸都吓白了。   远处乌云层层叠叠,越积越重,忽听一阵爆炸似的暴雷声,哨风卷着砂石狂飙而过。   变天了!   “几个月的风平浪静,你们大约忘了我的手段。”   他阴冷的声音,在滚滚雷声的夹缝中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压得众人透不过气。   “我不是在同你们商量。”   “锦衣卫拿人,从不问理由,东厂审案,法外治权。督主给各家老大人留面子,你们也要识相点!”   朱闵青嘴角勾勾,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们该庆幸我妹妹没事,不然苏家也好,冯家也罢,我管你是谁,咱们诏狱里见。”   苏家几人没料到他如此强硬,大有撕破脸也在所不惜的架势,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朱闵青环视一圈,看出他们生了退缩之意,口气已经变缓,“其实这事并不麻烦,大概是谁我心里也有数,你们当中清白的,犯不着给别人当枪使。”   苏暮雨心下一动,马球是她提议打的,如果这事说不清楚,会不会牵连到苏家和朱缇的恩恩怨怨?   朱闵青见无人再反对,便道:“你们互相揭发,只要你觉得有人不对尽可大胆说出来,若有人碍于情面不愿当众说,那就去诏狱我们私下聊。崔娆,你先说。”   猛然被点到,崔娆唰地涨红了脸,不过即是他问,她无论如何也要须得给他捧足了场面。   是以她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才说:“我记得秦妹妹在最前面,紧跟着的是袁小姐,我位居第三,苏姐姐从后超过我,随即萧小姐也超了我,她们挡着我的视线,后面的我就没瞧清楚。”   不待朱闵青问,杨玉娘答道:“我当时正和邱青纠缠不休,眼中只有她,旁的一概没注意。”   邱青也道:“我和她在最后面,前面是冯姐姐,我瞧得真切,她没到前面去。”   朱闵青的目光投向袁莺儿,“你呢?”   被他阴森森的眼神盯着,袁莺儿没由来的一阵心虚,不知不觉已出了满头冷汗,结结巴巴道:“我什么也没瞧见,我只盯着丸球,然后秦妹妹的马就突然惊了,我被殃及,差点摔死!”   “可你离得最近,而且你的动作无人看到,偏偏你又和我妹妹有嫌隙。”   “我没有!不是我!”   “是谁?”   “我怎会知道!”   “你应是不知道诏狱让人开口的法子。”   朱闵青从倒下的白杨树上取下一截拇指粗细的树枝,慢慢走到袁莺儿面前,“顺着你的喉咙刺下去,直接扎到你的肠子,这叫串串儿,一时半而死不了,挣扎三四天血尽而亡,袁小姐,想试试吗?”   袁莺儿紧紧捂着嘴,吓得抖如筛糠,瘫在地上缩成一团,只拼命的摇头。   朱闵青冷冷道:“说!”   “我说……我说!”袁莺儿眼珠子四处乱瞄,猛一指萧美君,“是她,是她拿球杖故意击在马后臀!”   萧美君脸色剧变,厉声道:“胡说!你魔怔了不成?他是吓唬你呢,他不敢动你,你个蠢蛋!”   树枝轻轻落在袁莺儿的肩上,朱闵青的眼睛黑如暗夜,没有一丁点情绪,“骗我?”   周围的空气顿时凝固了。   袁莺儿几乎吓晕过去,不管不顾喊道:“我没胡说,是她趁乱下黑手,她恨秦桑害她父亲丢了爵位,”   “她让我帮忙,我是阳奉阴违,我没动手!朱大人,冤有头债有主,你找她去,不干我事啊!”   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头滚落,萧美君一时辩无可辩,强自发狠道:“袁莺儿,是你干的吧,因我和秦桑不和,你故意嫁祸给我!苏家春宴,你被秦桑骂得灰头土脸,你也想报复她!”   袁莺儿大喊冤枉,“那次也是你胁迫我干的,我和她无冤无仇,她爹又权势滔天,我何苦讨那没趣!”   “萧姐姐,昨儿晚上你特意找我,说你想办法逼苏姐姐的马贴过去,你下手,我打掩护。若无人问就算了,若有人问,就说是苏姐姐干的,反正混乱之中无从查证,让朱总管和苏家互相攀咬去!”   苏暮雨登时脸色黑如锅底,“萧美君,你为何要陷害我?”   袁莺儿忙道:“她嫉妒你,宁德郡王到现在也没回京,她的皇后梦做不成了,苏姐姐你却成了江……”   苏暮雨一记眼刀扔过来,袁莺儿猝然惊醒,忙咬住了话头,然在场众人已然猜了个差不多。   朱闵青对她们的弯弯绕不感兴趣,冲萧美君一抬下巴,“很好!”   萧美君面色苍白如纸,身形是摇摇欲坠,她谁也不看,只下死眼盯着袁莺儿,恨恨道:“没想到我竟养了一条吃里扒外的狗,你少得意,今天你既能出卖我,明天就能出卖别人!”   秦桑在旁看了半天戏,笑道:“萧家都落魄成这样了,你还敢算计两个你惹不起的人?你爹娘知道,只怕会后悔生了你!”   她顺手抄起一根球杖,拄着慢慢走到萧美君前面,“你打我的马一杖,礼尚往来,我也要还你一杖。”   “你要做什么?”   秦桑笑笑,手猛地一挥,球杖不偏不倚狠狠落在萧美君的屁股上,疼得她一声惨叫,差点不顾形象捂着屁股跳起来。   朱闵青伸手扶住秦桑,“萧家自有我对付,回家吧。”   飒飒凉风袭来,黑沉沉的云层越来越低,几乎要压到人头顶上,闷雷一声接着一声,眼见一场大雨就要不期而至。   秦桑和崔娆几人作别,唯独没理袁莺儿。   袁莺儿哀声道:“秦小姐,我真的没害你,”   秦桑失笑:“知情不报,你是纵容萧美君暗算我,说实话你也盼着我倒霉吧?如不是我哥一力坚持当场调查,这事就稀里糊涂过去了,你正乐得看笑话,是也不是?”   袁莺儿又看苏暮雨,哭哭啼啼道:“苏姐姐,你要为我做主啊。”   苏暮雨淡淡说:“我本以为你是个好的,今天我们一直在一起,你有无数个机会告诉我萧美君的阴谋,为何不讲?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小伎俩,无非是打算两面讨好,从中谋利罢了!”   袁莺儿脸色灰白,委顿在地只是啜泣,她知道,此后京城的贵女圈子,她是半步也踏不进去了。   入夜,朱闵青一人躺在床上,只听窗外雨声刷刷,雷声轰轰,狂风一下一下击在窗棂上,搅得他没有半点睡意。   秦桑回来后就进屋躺下,她的脚自有豆蔻服侍,他只嘱咐了几句就退了出来。   本来是很累的一天,但他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她的白玉般的纤足。   皙白的脚背露着几条浅浅的青筋,弧度刚刚好,脚趾头微微蜷缩着,指盖粉嫩萤光,可爱极了。   入手纤细,他一只手就能完全包住。   直到现在手上还有当时的触感,嫩得像剥了壳的鸡蛋,温腻柔软,便是最好的羊脂白玉也比不上。   当时他大部分注意力全在她脚踝的伤处,没敢细细看,即便如此,也足以让他神魂颠倒。   真想,再摸一次……   淙淙的雨声中,他迷迷糊糊睡去,朦胧的梦中,秦桑坐在树梢上,晃悠着两只玉足,冲他微笑。   一场大雨过去,京城清寒袭人,路旁芦苇摇曳,明明是暮春初夏季节,竟有了几分肃杀的景象。   萧家再次倒了霉,萧老爷好容易进宫一次,本指着和皇上讨个封赏,结果不小心打翻了皇上刚雕刻好的玉船。   皇上勃然大怒,直接将他扔出了皇宫,随后褫夺了萧夫人郡主的封号,抄家、罚没所有财产。   前后不过一个月,萧家彻底在京城消失了。   消息传开,大多数人当个笑话听,然而袁莺儿不能。   她整日惶恐不安,生怕秦桑找她的麻烦,乃至于一听见个“秦”字,都吓得睡不着觉。   昔日的手帕交也不大往来了,她每天闷在屋子里,看书下棋聊以度日。   端午前后,袁家来了一房远亲,竟然姓秦!   袁莺儿扒拉着手指头数了半天,也不记得自家有这门亲戚,她就问她娘怎么回事。   提及这事,袁夫人整个人都不自在,敷衍道:“常年不走动的亲戚,小孩子家家的,操心这许多干嘛。”   “我不喜欢姓秦的,能不能叫他们走?”   “唉,我也不喜欢姓秦的,可你父亲愿意收留她们,我有什么办法?”   袁莺儿正闲来无事,心道欺负欺负几个打秋风的穷亲戚还是可以的,便想把这一家人挤兑走。   她先挑这家的女儿秦凤姑下手,明里暗里出言讥讽秦凤姑出身低没教养,下人们向来是跟红顶白,见状更是一窝蜂地给这家人眼色看。   哪知秦凤姑也是个脾气大的,一次两次忍了,次数多了就爆发了。   她指着袁莺儿骂道:“我父亲是秦家庄堂堂的族长,说我出身低,我好歹是嫡女!你呢,不过是个妾生子,凭什么看不起我?”   袁莺儿立时傻掉了,半晌才道:“你胡说,我是袁家嫡女,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我吆五喝六。”   秦凤姑冷笑连连,“得了吧,你娘原本是妾,你爹休了原配才扶正的她。那原配是我秦氏女,说起来我们才算正经的外家。”   袁莺儿恼火道:“什么原配不原配,就算有,也被我爹休了,你们有什么脸面以外家自居?”   “哼,人是休了,可秦家的嫁妆你们袁家却扣下了。”秦凤姑双手叉腰,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什么东西!有本事休妻,就有本事把嫁妆还回来啊。”   “你、你信口雌黄!”   “不信问你爹娘去,我们可是有书信为证的。我还告诉你了,我们可没吃你袁家的,我们用的是秦家自己的银子!”   袁莺儿再也听不下去,立即回院子寻袁夫人,哭哭啼啼问她怎么回事。   提起这事,袁夫人也是一肚子糟心事,“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过去十来年了,谁知道哪儿又冒出这么一家人来。”   她一面发牢骚,一面絮絮叨叨说着当年事。   袁夫人的确不是原配,原配是秦氏,十六年前,她娘家卷进寿王谋反案被抄家问斩,袁家生怕牵连到自身,且秦氏成亲一年也未有子嗣,所以干脆休了了事。   当时袁大人仕途受挫,继续一笔银子活动,想秦氏没了娘家人,于是扣了她的嫁妆,直接将人扫地出门。   此后秦氏销声匿迹,他们猜测人早寻死了,哪知这人也真够韧性,竟投靠了秦家庄的远亲,咬牙活了这许多年,去年才死。   袁莺儿听完久久回不过神,喃喃道:“娘,怎么咱们母女都跟姓秦的过不去?”   袁夫人叹道:“那秦氏当家的时候,虽不曾克扣我的用度,却也对我没有好脸色,不单是我,对其他妾室通房也一样。是个醋性大的,也因此和老爷关系很紧张,怨不得老爷休她。”   “可就看着秦家人在咱们家作威作福?不就是一点嫁妆,咱家给银子打发走他们,就算不给银子,他们一个平头百姓,还能高赢官身?”   “这事传出去对你父亲的官声有影响,别急,你父亲已在想办法。你且收敛着点,别在紧要关头给你爹添乱子。”   袁莺儿无精打采地应了。   隔了两日,她在后园子赏花,却见秦凤姑偷偷摸摸地埋什么东西,似乎是个小人。   袁莺儿又惊又怒,以为她在诅咒自己,飞也似地跑过去,一把揪住她,厉声喝道:“好你个秦凤姑,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秦凤姑脸一红,扬手甩开她,冷哼道:“又不是咒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袁莺儿定睛一看,那小偶人浑身扎满了银针,胸口贴着一张纸条,两个血淋淋的大字——秦桑!   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袁莺儿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极力按捺着内心汹涌澎湃的情绪,颤声问:“这人和你什么关系?”   “她是你袁家原配的女儿,说起来是你的姐妹!”秦凤姑一撇嘴说,“就是她连累了我家,自从她逃了县太爷家的亲事,我家倒霉事一桩连着一桩,都要家破人亡了,都是这个灾星祸害的!”   “她是不是长得挺漂亮的,嘴巴很厉害。”   “就那样吧。”   袁莺儿怔楞了会儿,无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了下来,几乎看呆了秦凤姑。   袁莺儿擦掉眼角的泪花,霍地抓住秦凤姑的胳膊,眼睛猫似地发出绿幽幽的光,“凤姑,咱们合力报仇!”   过了端午节,天气一日热似一日,草树郁郁葱葱,知了幽幽长鸣,很有点初夏的味道。   御赐的宅子收拾停当,只等选个吉日搬家。   秦桑兴致很高,拿着宅子的房样子,和豆蔻热烈地讨论着哪个院子好。   “正院自是要给爹爹留着的,我要离爹爹近一些,可又不想离后园子太远。”   豆蔻笑道:“家里主子就您和少爷,十几处院落呢,您每天换着住都没问题!”   秦桑往窗外看看,抿着嘴乐道:“这下林嬷嬷要如意了,我哥终于不用和我住一个院子。”   “不不,她还会更担心,家里要进一群丫鬟婆子,她可得提防着呢!”   秦桑想想也对,“怪不得她选的几个丫鬟都长得普普通通。”   正说着,新进的丫鬟月桂隔着门帘禀道:“袁家小姐来了,您没给她下帖子,常福哥问叫不叫进来。”   袁莺儿,她来作什么?秦桑纳罕不已,略思量一下,说:“请她去小花厅,我看她唱哪出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1 15:13:57~2020-04-02 23:5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天光晴好, 明晃晃的日影中, 袁莺儿好整以暇地坐在八仙桌的左侧,一扫前日的颓态,脊梁挺得笔直,扬着下巴,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感觉。   她施了很重的胭粉,肤色显得特别白皙娇嫩, 眉毛勾得又细又长, 目中闪着贼亮的光。   在看到秦桑的一刹那,她殷红的菱角嘴几乎咧到耳朵根, 极其热情地叫道:“姐姐, 妹妹等了好半天, 你可算来了。”   倒把秦桑吓了一大跳。   秦桑坐下道:“一晃月余不见,今儿什么风把袁小姐吹来了?”   袁莺儿又笑, “姐姐还是叫我妹妹的好,往后少不了往来,提前熟络些才方便。”   秦桑一时摸不清她的来意, 然听她“姐姐”“妹妹”地说, 不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娘只生了我一个, 没有妹妹。”   袁莺儿故作伤感,叹道,“姐姐这样说,寒了妹妹的心, 我是真心想和姐姐交好的。”   继而又笑,“袁家姑娘多,我打小是做姐姐的,从不知当妹妹是什么感觉,现在好了,往后有姐姐这般人物疼我,可是我的大造化了。”   秦桑越听越觉得诡异,懒得与她绕圈子,“我没兴趣疼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袁莺儿目光闪闪,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   秦桑无语望天,然后端茶。   一旁侍立的豆蔻立刻扬声道:“送客——”   “诶,不是!”袁莺儿大感意外,慌忙道,“姐姐,事关你的身世,你真不听?”   秦桑没想到她来是为这事,不由怔楞了下。事关自身,她很想问清楚,然马上意识到,她不能顺着袁莺儿的话头说下去。   来者不善,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秦桑冷哼道:“咸吃萝卜淡操心,有这功夫,袁小姐还不如回家想想,怎样才能让京中闺秀圈子重新接纳你。”   袁莺儿雪白的脸庞顿时变成猪肝色,方才装出来的友善全没了,酸溜溜地说:“你有今天的声势,无非因你是朱总管的女儿,若和我一样是袁家的女儿,看看还有几人肯捧着你!”   秦桑淡然道:“这辈子不可能,下辈子也不可能是你家的女儿。”   “据我所知,姐姐的母亲姓秦,单名一个婉字,对不对?”   秦桑顿时心跳如雷,她随母姓,这不是什么秘密,但袁莺儿竟知道母亲的闺名,这就不得不让她警惕了。   但面上仍不露半分,秦桑表情淡淡的,让人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袁莺儿半是得意,半是挑衅地说:“巧了,被我爹爹休了的那个女人,也叫秦婉。”   秦桑身上颤了一下,脸色有点发青,再看向袁莺儿的目光便透着十二分的厌恶。   她的声音冷得吓人,“多谢你告诉我,袁家,我记下了。”   袁莺儿愣住了,这事情走向好像不对,秦桑不应该震惊骇然,然后茫然不知所措,继而痛哭流涕吗?   可她怎么看起来像要打击袁家?   难道自己说得太隐晦,她没听明白?   袁莺儿忙进一步提醒道:“你娘于永隆七年七月被休,听说你是永隆八年四月出生,算算日子,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就算秦桑城府再深,也不过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女孩子,一听这话,头嗡地一响,好像有无数只夏蝉在耳边鸣叫。   袁莺儿见她终于露出惊愕之色,此刻心里是说不尽的得意,满面红光地劝道:“你是我爹爹的亲骨肉,住别人家算怎么回事?还是早早收拾了,随妹妹归家的好。”   “虽说你娘是弃妇,可我娘是个和善人,不会苛责你的。袁家姑娘众多,免不了有人嚼舌头,不过姐姐别怕,妹妹在家说话也有几分份量。”   说罢,她斜眼看着秦桑,等着秦桑过来讨好她。   秦桑嗤笑一声,瞥了眼袁莺儿,又笑了一声。   袁莺儿怔住,却见秦桑霍然起身,两步走到她面前,轮圆了胳膊就是一巴掌。   啪!又响又脆,几乎扇肿了袁莺儿半张脸。   不待袁莺儿反应过来,秦桑已然骂开了,“下作东西,你袁家的孩子死绝了胡乱认亲!你黄汤喝昏了头跑到我这里满口胡沁,一心讨打是不是?”   袁莺儿捂着脸,“由不得你不信,你就是我袁家的女儿,充什么人上人,朱总管知道了,肯定要把你打出去!”   秦桑冷笑道:“我不知道我爹打不打我,但我知道你马上会挨打。”   “豆蔻!”她大喝一声,“给我正反扇她十个大嘴巴子!”   豆蔻一撸袖子冲上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噼里啪啦扇了个痛快。   袁莺儿的脸已是肿如猪头。   至于她带来的小丫鬟,早被秦桑的气势吓住,躲在角落里是瑟瑟发抖,根本不敢上前。   袁莺儿呜呜咽咽,边哭边放狠话,“你猖狂不了多久……往后,有你的苦头吃。”   豆蔻捂着她的嘴,连拉带拽把她拖了出去。   一番闹腾过后,秦桑独坐窗前,久久不语,只是盯着院子里的玉兰树发呆。   豆蔻担心得不得了,又不敢打扰她,正急得团团转时,林嬷嬷踅摸过来问她:“袁小姐好歹也是官宦子女,小姐居然把人打成那副惨相,到底为的什么?”   豆蔻不敢说实话,敷衍道:“她对老爷出言不逊,小姐气不过才教训她。”   林嬷嬷不信,但也没再追着问。   此后袁莺儿再没有登门,然不知何时起,一个令人咋舌的消息在坊间悄悄传开:九千岁的闺女不是九千岁的,那是鸿胪寺少卿袁文的亲骨肉。   逐渐的,消息从民间流传到官场,事涉朱缇,一般人不敢大肆张扬讨论,但来袁家登门拜访的人却渐渐多了起来。   尤其是京城的闺秀们,简直是三五结伴寻袁莺儿说话。   其中就有崔娆。   灰白色的云一层一层罩在空中,太阳有气无力地在云间穿梭,挣扎着在云层破处放出些微光柱。   空气中充满潮湿的味道,要下雨了,街上的行人都慌忙往家赶。   崔娆却在这时来了,她一进门就拉着秦桑的手,悄声道:“让豆蔻避一避,我从袁家来,有些话必须和你单独说。”   待屋里闲杂人等退尽,崔娆带着点忐忑道:“外面到处都在谈论你的身世,你有所耳闻吧?”   秦桑点点头。   崔娆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袁莺儿说的是真是假,但袁家养了一房人,说是你家乡的族人,他们都作证你母亲曾嫁到袁家。”   “那又如何?”   “我是说,”崔娆咬咬嘴唇,“我问了我爹,朱总管是永隆七年七月入宫,和你母亲离开袁家的日子差不多,这个时间太过微妙,根本说不清楚。”   秦桑淡淡笑了下,“我只信我娘说的话。”   崔娆忙道:“我并没有质疑你的意思,袁莺儿在你手里吃了大亏,她肯定要借此生事。不如你问问朱总管,一来安心,二来也好有个对策。”   秦桑摇摇头,“我爹很疼我,若因外人的流言特意去问,反倒会伤老人家的心。而且我爹是谁,能让阁老都忌惮三分的人,能随便认亲闺女?”   崔娆似乎有点意外,好一会儿才说:“可流言愈传愈盛,终究不是好事。”   “流言止于智者,我若因此难过,那才是亲者痛,仇者快。”秦桑从容说道,“袁莺儿几斤几两重我清楚得很,实话实说,我恨不得她把事情闹大,动静越大越好!”   崔娆说:“她说你贪图权势,不认生父,扬言要报官呢。”   “让她告!”秦桑轻蔑地笑了笑,慢条斯理说,“我这人啊,就是死,也得先把对方咬死再说!”   崔娆搞不懂她的套路,然她不听劝,也只得作罢。   她没有久坐,留下一句“你不在意就好,凡事多加小心”,便告辞而去。   秦桑虽豁达通透,但这种事,说一点不在意绝对是假的。   窗外的玉兰花谢了,她又想起了母亲的玉兰花。   是先有了这棵树,母亲才会在院子里种下另一棵吧……   秦桑默然走到树下,翠绿欲滴的枝叶间偶有一两朵残花,在枝头微微颤抖着。   一阵沙沙声,凉风挟着细雨悄然而至。   秦桑没动,任凭雨丝落在身上,飘进脖子里,凉飕飕的,反而叫她觉得清爽了很多。   头上多了一把伞。   他的气息在凉爽的雨中分外清晰。   她没有回头,轻声道:“哥。”   “嗯。”   “你会想你的母亲吗?”   “嗯。”   “我也是,日日想,时时想,睡觉也在想。假如娘还活着该多好啊……”   她轻轻抽泣起来,其实,她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坚强。   朱闵青的心狠狠揪了下,良久才道:“督主不会坐视不理。”   “若我真的不是爹爹的女儿呢?”   朱闵青沉默了,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掠过一丝亮光,慢吞吞道:“放心,我不会杀你。”   秦桑先是一愣,随即笑起来,眼角闪着泪花,斜睨他一眼,“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朱闵青轻笑,“那你该如何报恩?”   “施恩不图报,才是君子所为。”   “我从来都不是君子。”朱闵青的眸子蓦地一沉,“我不欠人情债,也容不得别人欠我。”   秦桑哑然,良久才说:“那你要什么?”   朱闵青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言语。   秦桑叹道:“我看人算是准的,可你这人,我看不透。”   朱闵青的脸有些黑,把伞塞到她手里,径自徉徉而去。   细雨纷飞,冷淡,却也羞怯。   翌日,天空放晴,秦桑在家呆着无趣,便带着豆蔻出门散心。   她没有坐马车,只在附近漫无目的闲逛。   去茶肆喝茶,本想听几段书松快松快,结果说书先生讲的是《狸猫换太子》,旁边的人议论的是九千岁女儿是真是假。   秦桑立时兴味索然,悻悻离了茶肆,去布铺选几匹衣料,却见几个女客唾沫横飞地说弃妇之女算嫡女还是庶女。   莫名一阵烦闷,她扭头出了店铺。   远处巷子里传来一阵阵孩童的欢笑声,不时叫着“找到你啦”,似是在玩捉迷藏。   小孩子无忧无虑的笑声最能抚慰人心,她静静听着,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柔和之情。   “呦!找到你啦!”极其欢喜的声音,像是寻她寻了很久的样子。   秦桑循声望去,竟是江安郡王!   朱怀瑾的笑有几分庆幸,“我去了你家,小丫鬟说你在附近逛街,我就想着能不能找到你,还好我的运气一向不错。”   秦桑讶然,“郡王是有急事需要面圣?咱们现在就走,到宫门口找人给我爹爹带个话,我爹肯定会见我。”   朱怀瑾笑道:“不是,我就想来看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2 23:59:17~2020-04-04 21:40: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月海、徐行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o_Minimalist、大萍157 10瓶;二十、荔枝加菲猫、Ccccccofu 5瓶;胡一天啊 3瓶;北月南辰与晴空、爱潜水的猫 2瓶;我想粗去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朱怀瑾上上下下打量着秦桑, 目光温柔又真切, 丝毫不叫人觉得别扭,“最近听到一些不好的传言,怕你钻牛角尖,就来瞧瞧。”   灿烂的阳光照下来,他额角上的汗珠晶莹剔透,亮得像珍珠。   五月间, 又刚下了一场雨, 天气并不热。   应是找了她很久。   秦桑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些心慌, 虽不令人讨厌, 然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因此她带着场面上的客气, 抚膝行了个福礼,微笑道:“关于我爹是谁?郡王多虑了, 这种流言鬼才信,我好得很,没受任何的影响!”   朱怀瑾笑笑, 扬起手, 突然在秦桑脑门上弹了一下。   力道不重, 却令秦桑全身肌肉都收紧了。   “你……”秦桑捂着脑门, 瞠目瞪着他,后退一步道,“为什么打我?”   “终于有点表情了,方才就像戴了副面具, 我差点以为我认错了人!”   秦桑揉揉脑门,悻悻道:“你这认人方式挺特别。”   朱怀瑾一脸的认真,“对待特别之人,必须用特别之法。”   特别……   秦桑的脸微微发烫,不由自主避开他的目光,“我和郡王统共见过两次面,哪算什么特别之人。”   “你是我拼了命救下的人,我看你自然不同。”朱怀瑾眼中忽闪过一丝揶揄,“莫非姑娘认为是个人就有勇气拦截惊马?多少人英雄救美不成,反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秦桑抿嘴一笑,半低着头没有说话。   小姑娘的耳朵一点一点泛红了。   白如玉,晕似霞,   朱怀瑾的目光跳了下。   长风吹过小巷,水珠儿顺着滴水瓦一滴滴留下,在积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跳枝儿吱吱喳喳地叫,风过树梢,浓绿欲滴的白杨树叶沙沙地响。   他头一次觉得,原来雨后的空气如此的甜蜜。   两人慢慢在小巷中走着,朱怀瑾顺手从路旁拔下几根狗尾草,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片刻的功夫,一个毛茸茸的小兔子成形了。   “给你,拿着玩吧。”   秦桑失笑,“你把我当孩子哄呢。”   “你本来就是个孩子。”朱怀瑾目光柔和,“满打满算刚十六岁,正是肆意欢笑的明媚时光,你却有点过于沉重了。”   秦桑一愣,“你知道我多大?”   继而明白过来,无奈笑道:“流言已经说得这般细致了……”   “我在苏家见过袁文一面——就是袁小姐的父亲,苏相提及此事,袁文哽咽着只是流泪,连连哀叹自己失责。”   朱怀瑾停顿了几息,见秦桑面上并无波动,方继续说:“苏相让他找朱总管商议,他却说见不到,所以我想他可能会来找你。”   秦桑眼神微冷,“来呗,上次打了他闺女,这次打他,不偏不倚,正正好!”   “你就不怕他真是你的生父?彻底闹翻了,你一点儿退路都没有。”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我也不会认他!”秦桑口气异常坚定,“休妻弃子之人,没资格做我父亲!还不如趁现在先出口恶气。”   “打人只可泄一时之愤,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朱怀瑾掂掇一阵,温言道,“若你是朱总管女儿,自然无忧;若你不是,总得找个退身之所……”   秦桑的声音藏着细微的苦涩,“我没想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我爹还没发话呢。”   朱怀瑾打了个顿儿,“也好,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朱总管不可能听不见一言半语,他现在没动作,指不定在憋大招,一举将袁家一锅烩了!”   秦桑被逗乐了,只觉头上那片雾霾散去不少,因见前面就是自家的巷子口,遂停下脚步,“我到家了,郡王请回。”   “不请我去你家坐一坐?”   “还是免了,省得撞上我哥,没准儿你俩会动起手来。我哥很厉害的,你肯定会被他揍个鼻青脸肿,没的找那麻烦事!”   朱怀瑾愕然,暗道自己看起来就那么瘦弱不堪一击?   秦桑却不知他内心想法,与他道别后,刚走到家门口,但听后面有人唤她。   是个瘦削修长的中年男子,眉目清秀,颌下美髯梳得一丝不苟,仪容整洁,衣着讲究,没有带冠,头上只用一根青玉簪。   倒像个谦谦君子的装扮,可那目光湿乎乎的,叫人着实不舒服。   他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上前一步道:“阿桑,爹爹来迟了!”   秦桑脸色骤变。   一直在她身后充当隐形人的豆蔻瞧见,立即抢上一步,迎面啐道:“呸!这是九千岁的女儿,你是哪根葱,也敢冒充九千岁!”   袁文面皮一僵,收起凄容正色道:“阿桑,你年纪小不经事,你的的确确是我的亲骨肉,你娘定是出于羞愤才用谎话骗你。孩子,跟爹爹回家吧。”   秦桑冷冷道:“你的鬼话我不信,滚!”   她如此不给情面,袁文登时气得一张脸紫茄子似的,偏秦桑压根不看他脸色,转身就要进门。   袁文喝道:“我有证据在手,由不得你不信!”   秦桑收回迈门槛的脚,立在台阶上讥讽一笑,“我又不是判案的官老爷,管你证据不证据。”   袁文忍着怒气说:“都是一家子,为父考虑到你的名声才不愿闹上公堂,你老老实实地听话,以后莺儿有什么,你也有什么。”   “我秦桑不是性子温软的人,你几句话吓不倒我,有本事,你尽管告去!”   “傻孩子,你哄骗了朱总管,一旦真相大白,他第一个就要拿你出气!”   秦桑不理他,视线飘向巷子口,扬声喊:“哥哥!”   朱闵青策马而来,一勒马,疾风前蹄扬起,差点踩到袁文身上。   袁文吓得面白如纸,连连后退,脚下一绊“扑通”跌坐在地,疼得他呲牙咧嘴,什么君子之态也没了。   朱闵青翻身下马,将手中的一卷案宗抛给秦桑,“如何?”   秦桑一指袁文,“揍他!”   朱闵青慢慢踱到袁文跟前,目光又阴又冷。   袁文一见朱闵青,气焰先下去几分,“我来寻自家闺女,没闹事,你别乱来啊。”   朱闵青扯了下嘴角,一拳落在袁文肋下,袁文痛极,连哼也没哼一声,白眼一翻就此晕了过去。   朱闵青踢了他一脚,冷哼道:“忒不抗打,无趣!小常福,把他扔到袁家门口,从最热闹的集市上过,给他个教训。”   小常福跟拎布口袋似的,提着灰头土脸的袁文往马车后面一扔,挥着鞭子开始招摇过市。   秦桑翻翻手中的卷宗,很是惊讶,“这是我外祖的案子?”   朱闵青一面往里走,一面漫不经心地说:“嗯,想着或许有用,就从刑部借了出来。”   秦桑便说:“十六年前的旧案子,还不知放在哪里落灰,肯定花了你一番功夫,辛苦你啦。”   朱闵青淡然说:“没什么,自有小黄门动手,我只吩咐一声罢了。”   秦桑琢磨下,笑道:“也对,这等繁琐的事,你耐不下性子做。”   朱闵青藏在衣袖中的手悄悄握了握。   “案卷你拿回去慢慢看,有不明白的来问我。还有,我今天见到督主了,他说下个月初八是吉日,让你我准备搬家。”   秦桑呆滞了一瞬,然后仿佛整个人都鲜活了,笑吟吟道了声好。   朱闵青又道:“袁家养的那房人,是秦家庄的族长秦嵩一家,本来被逼得半死不活的,不知怎么从秦家庄逃了。督主正命人细查,不日就会有结果。”   原来是他!秦桑冷笑道,“新仇旧恨一起算,这次谁也别想跑!”   且说袁文倒挂车后,在剧烈的颠簸中悠悠转醒。   他是头发也散了,衣衫也破了,吃了一肚子的尘土,半路又吐了,奈何浑身疼痛,动弹不得,那秽物是沾了满脸满头,真真是狼狈至极。   这副尊荣,引得沿街的妇人们捂着嘴咯咯笑个不停,男人们指指戳戳呵呵大笑,袁文羞愤交加,两眼一黑,几欲昏厥过去。   朦胧之中,他似乎又看到秦氏立在面前,冷笑着、蔑视着、如同看蝇虫一样看他。   秦桑的表情,和她如出一辙!   失去意识之前,他想,决不能放过这对母女。   几日过后,顺天府接到袁家的讼状,告朱缇强抢他人之女,告秦桑数典忘祖,不孝不义。   顺天府尹当即出了一身冷汗,他对这桩公案早有所耳闻,但一直当个笑话听,没想到袁家真敢告状!   关九千岁,他根本不敢接,好言好语把袁文劝走了。   袁文又去大理寺,然而大理寺卿更绝,直接挑明:“九千岁我惹不起,你找别处告去吧。”   他跑到刑部,刑部是收了,可压根没审讯的意思。   袁文气得两眼冒烟,去了趟苏家,回来就直接上了奏折。   朱缇没拦着,原封不动呈递给永隆帝。   永隆帝看完笑道:“怎么又有袁家的事,他敢明目张胆和你抢女儿,定然是有所依仗,这桩官司,你真要明着打?”   朱缇叹道:“不瞒皇上,一直有人怀疑老奴闺女的身份,老奴忍了又忍,奈何却让闺女受了委屈,就想借皇上的金口,给闺女正正名。”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永隆帝也不能免,遂道:“那朕就审审这案子,把你闺女也叫进宫,朕要看看到底是何等人物让你们争来抢去。”   于是,时隔多日,秦桑终于见到了爹爹。   朱缇手持拂尘立在殿门外,笑呵呵地说:“闺女,万事有爹爹,别怕。”   秦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朱缇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说:“别哭,忍了这多日,看爹爹怎么收拾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晚上11点更,加更~   感谢在2020-04-04 21:40:49~2020-04-05 11:3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大萍157 5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偏殿的青花香炉, 飘出丝丝袅袅的香烟, 空气中泛着浅浅的甜香。   没有秦桑想象的遍地宫人,殿内只一个头发花白的太监,非常的安静。   朱缇低声说:“那人是皇上的大伴张昌。”   秦桑偷偷瞥了一眼就挪开了目光。   永隆帝歪坐于椅中,眼眸微阖,似乎是睡着了。   秦桑有点紧张,想跪下请安, 又怕吵醒了他。   朱缇安抚似地看了她一眼, 上前轻声唤道:“皇上,老奴的闺女给您请安了。”   秦桑忙跪下三呼万岁。   永隆帝打了哈欠, 懒洋洋地坐好, 睁开眼睛仔细瞧了片刻, 笑道:“起来吧,这姑娘生得齐整, 倒和你有几分相像。”   朱缇感慨道:“有皇上这一句话,老奴的心就稳了。”   “叫袁文进来,朕还要听听苦主怎么说。”   不多时, 小黄门就将袁文领进殿, 同行的还有个中年男人, 一脸的苦相, 秦桑马上就认出来了,那是秦家庄的族长秦嵩。   许是被皇家的威仪震慑住了,他始终没敢抬头,请安的时候更是挣扎了好几下才爬起来, 显得异常局促不安。   永隆帝没多废话,直接问袁文有何凭证。   袁文唯一欠身,恭敬答道:“皇上,微臣曾与秦家女秦婉有一段姻缘……”   “秦家?”永隆帝打断他的话,微一眯眼,“是不是被抄家的那个秦家?”   “正是。”袁文擦擦额上细汗,“因她无子、善妒,便以七出之罪休妻,因日子巧,微臣记得很清楚,是永隆七年七月十五。”   “而秦桑生于永隆八年四月初一,算来算去,恰是秦氏离开时已然有孕,可叹我袁家丝毫不知,竟让骨血流落在外十六年。”   “幸亏秦族长上门寻亲,偶然得知秦氏之女竟是秦桑,这才真相大白”袁文目含悲切,拭泪道,“秦桑是微臣之女,请皇上准许袁氏女归家。”   永隆帝道:“听起来是有点道理,你旁边那人是谁,有什么想说的。”   秦嵩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封信,“回、回皇上话,草民是秦氏族长秦嵩,秦婉曾在秦家庄居住近十五年,我们都以为她是孀居。但是草民前段时间翻看父亲旧物,发现早年间和京中来往书信,才发现她曾嫁入袁家。”   张昌将书信呈了上来,永隆帝没看,转脸问朱缇,“你什么时候结识的秦氏?”   朱缇躬身道:“回皇上,老奴于永隆七年七月十六在桥头遇见秦氏,因不忍好好的一个人寻死,就顺手救了她。”   张昌诧异地说:“可你是七月十八入宫,黄册并未记录你曾婚配,竟有孩子,这太奇怪了!”   朱缇意味莫名一笑,道:“张公公自幼便在宫里头伺候着,大男人的事……嘿嘿,恐怕您不大清楚。”   旁人自是不敢笑,永隆帝听得分明,当即忍俊不禁,指着朱缇说真坏。[なつめ獨]   张昌愕然,慢慢的,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却是没能反驳。   朱缇继续道:“说来不怕皇上笑话,当时老奴得罪了江湖黑道上的人,老奴恐有性命之忧才不得不入宫躲避,文书都立了,根本无从反悔。”   “秦氏感激我,我们就……”朱缇老脸一红,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就有了阿桑这孩子,这事老奴也没想到。”   永隆帝笑道:“这么说你还挺行的!”   “皇上诶,”朱缇暗指秦桑,苦着脸道,“好歹给老奴留几分面子。”   袁文看着走向不对,忙道:“事情哪就那么巧,秦氏嫁过来两年都没消息,怎么可能跟他一晚上就……朱总管,你编也要编得让人信服。”   朱缇嗤笑,“听说袁家和我女儿年岁相仿庶子庶女很有几个,不然咱们把你的姬妾都审一审,看看休妻前那段日子你都歇在了哪里?”   袁文脸一白,顿时心底发虚,其实他不喜秦氏已久,几乎半年都没踏入过她的房门。   明知朱缇是吓唬他,但他不敢冒险,便给秦嵩使了个眼色。   秦嵩鼓足勇气,战战兢兢说:“皇上,草民有话要禀,秦氏是于永隆八年七月来秦家庄,这么多年,她从未提起过朱总管。由此可见,这孩子绝不是朱总管的。”   秦桑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气,上前一步说道:“此人是阴险小人,满肚子坏心眼,他的话最不可信!”   秦嵩极力分辩道:“你外祖坏了事,凡与之有关者都恨不得撇清关系,你母亲无处可去。我父亲念在和京城秦家一脉同源,这才收留了她。”   “没有我们,你们母女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族里白养你十几年,做人要知道感恩,不能忘本,光捡着高枝儿跳,当心摔跟头!”   秦桑冷笑道:“房子和地都是我娘自己拿钱置办的,我家每年都上交族里二十两银子,其他族人只是一二两几百钱甚至不交,何来白养的话?”   “且我母亲一过世,你就急着拿我讨好上峰,逼我嫁给县官的傻儿子,你说,是也不是!”   “你勾结几个族老,许诺将我家的房子和田地给他们,他们自不会帮我。而你和县老爷沆瀣一气,衙门定是向着你说话。欺我一个孤女,你还好意思让我感恩?”   秦桑噼里啪啦一通话砸下来,那秦嵩根本无从辩驳,眼见朱缇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善,登时吓出一脑门子冷汗。   他又看向袁文。   袁文只能硬着头皮说:“秦桑,若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们母女在秦家庄过得并不算特别好,若你真是朱总管的女儿,他这般大的权势,秦氏为何不上京寻亲?分明是心中有鬼!”   秦桑一怔,她答不上来,老实说,这也是她心中最大的疑点。   袁文见她语塞,气焰顿时涨高不少,“皇上,您细想想,微臣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那秦氏记恨微臣休了她,所以不告诉秦桑真相,这是她对微臣的报复。”   永隆帝却看向朱缇,“你怎么说?”   朱缇微一欠身,不紧不慢答道:“皇上,秦氏是老奴的妻子,虽然只有短短两日的时光,但她是什么人老奴比谁都清楚。”   “她若厌极一个人,是半个字也不会提他,只恨不得这人没出现过才好。她若爱一个人,定会满心替他打算,她娘家卷入了寿王谋反案,说难听点,她就是罪臣之女。”   朱缇的眼中似有泪光在闪,声音竟自有些哽咽,“托皇上洪福,老奴是有一点子权势不假,但恨不得老奴死的人也多啊!她如果来寻老奴,就不定就会有人揪着这点弹劾老奴。”   秦桑怔怔道:“是了,我娘临走前说,不到最后境地,她不会说的……若不是族人逼得我走投无路,我也不会上京寻爹爹。”   永隆帝听了这半天,总算将事情来龙去脉听了个差不离,因笑道:“朕都听明白了,无非日子赶得巧了些。这个秦氏也当真有趣,朕曾给过秦家恩典,祸不及出嫁女,她还怕这怕那的。”   袁文一听,皇上似乎对他休妻不满,当即有些发急,“皇上,秦氏未有生养不说,还善妒苛责侍妾,实在不是当家主妇的模样,微臣休她也是迫不得已。”   秦桑在旁冷冷道:“早不休,晚不休,秦家十四日抄家,你十五日休妻,怎的这般巧?皇上都说了祸不及出嫁女,你个薄幸小人竟要休妻避祸!宠妾灭妻差点逼死我娘,还往她身上泼脏水换你的名声,真真恶心至极!”   袁文诧异她如何得知秦家抄家的日子,一阵心慌,“休要胡言,好好的大家闺秀不做,偏要贪图权势认什么干爹干哥哥!”   朱缇一笑:“呦,这是说老奴呢?皇上,您给评评理,老奴话都说这么明白了,袁大人为什么还一门心思抢人闺女?”   袁文越发着急,想到来时某人提点的话,便道:“皇上,您切莫听信小人之言,朱总管毫无疑问就认下了这个闺女,谁知道他安得什么心?许是拿她做诱饵,引诱几位郡王上钩。”   果然,永隆帝脸色微变,“此话怎讲?”   袁文咽了口唾沫,“听说江安郡王救了她,如今和她关系匪浅。”   秦桑紧跟着说:“仅凭此就认定我爹爹居心不良?那袁大人的孩子以后出了意外,可千万不要有人搭救的好。”   “你……”袁文被噎得真不知说什么好。   朱缇十分聪明,立时跪下泣声道:“皇上,先前他们弹劾老奴擅天子权没能得逞,如今又污蔑老奴掺和立储,什么孩子是不是我的,那就是个幌子,他们要的是老奴的命。”   秦桑见状也跟着跪了下来,“求皇上做主,还我们父女一个公道。”   皇上思量了会儿,信任朱缇的心理还是占了上风,略抬抬手叫他们起身,“朕知道你的,若真存了这心,当初你就不会和宁德闹翻。”   朱缇眼神闪闪,“皇上,您不觉这事太蹊跷了吗?袁大人不愿和秦家扯上关系,为何收留了秦嵩?这秦嵩一个乡绅,为何千里迢迢投奔陌生的袁家?”   永隆帝恍然大悟道:“幕后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会晚点,亲们可以明天起来看~   感谢在2020-04-05 11:31:54~2020-04-06 22:2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哈哈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回溯 68瓶;扬媽兔宝、沐歌、Ccccccofu 5瓶;已霜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永隆帝的话音不高, 却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听在袁文二人耳中,竟双双打了个寒颤。   天家威严不可犯,秦嵩吓得浑身直抖,几乎站立不住,只是哆嗦着嘴唇道:“没、没人。”   袁文到底为官多年,尚能沉住气没有失态, “皇上, 微臣寻女心切,一时思虑不周也是有的, 并无人指使。我和秦家也算过做亲家, 偶尔伸手帮一把也是人之常情。”   秦桑幽幽道:“他算你哪门子亲家?对结发妻子尚能狠心休弃……太假了。”   朱缇目光沉沉盯着秦嵩, “你连个七品县令都要巴结,得知阿桑是我闺女, 定然会躲得远远的,怎有胆子告状?若无人指使才是奇怪。”   秦嵩接触到他阴冷的眼神,禁不住身上起栗, 猛地想起, 自从秦桑离开秦家庄, 怪事一件接着一件。   自家先被县太爷狠狠发作一番, 送了不少银子才算了事,后来县太爷被查办,自己竟落得行贿的罪名,又是白花花的银子填进去才免了牢狱之灾。   长子莫名其妙与人斗殴, 活活叫人打破了脑袋,没几日便去了;自己经营失败,欠债无数,老婆女儿差点叫人绑去抵债。   幸好翻着了这份书信,他才算找到条活路。   秦嵩一激灵,秦桑恨他恨得要命,她爹又是朱缇,捏死他跟捏死只蚂蚁差不多,难道都是朱缇干的?   再想,他带妻儿上京,总觉得暗中有人保护,这人又是谁?   秦嵩只觉自己是漩涡中的一叶小舟,身不由己地随着水流转动,下一刻就要翻船。   朱缇见他不说话,便请示永隆帝,“皇上,此案需好好审一审,可否将人带下去审问?”   秦嵩立时大叫起来:“是袁文硬拖我告状,我不敢的,是他说十拿九稳,我什么也不知道!”   朱缇并不在乎是谁人鼓动袁文告状,他在意的是何人从他手里把秦嵩抢了出来。   永隆帝坐了这半日,有些疲倦了,挥挥手说:“莫要牵连太广。”   秦嵩脸色和死人一样难看,讷讷道:“诏狱、诏狱……我不去诏狱……”   他猛地发出一声怪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冲着柱子就冲了过去。   砰!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永隆帝差点吐了,震惊过后,是泼天的怒气,这是他的寝殿,生生被这卑贱小民弄脏,真是想死也不看地方!   他一腔怒火就发在袁文身上,叫你没事找事,罢官、抄家!   消息很快传到了朱闵青这里。   他正和一个身材高大的锦衣卫说话,“这次抄家安排你去,不必留任何情面。”   吴其仁二十上下的年纪,相貌很是俊朗,“老大放心,兄弟知道该怎么做。老大,秦家庄的案子还继续查么?”   “没想到竟是咱们锦衣卫的人护着秦嵩上京。”朱闵青颇觉不可思议,“现在人自尽了,线索一断,真有几分棘手。”   吴其仁颇有几分自责地叹道:“我去晚了一步,不过这人是杨雨的手下,不如把杨雨拿来问一问。”   “究竟怎么个查法,还是听督主安排,此事你不要张扬,更不可在杨雨面前表露半分,去吧。”   室内又剩下朱闵青一人,一片默然之中,微风携着细雨悄然而至,窗子轻叩了下,外面沙沙地响。   朱闵青揉了揉疲倦得有点发酸的眼睛,恍惚间,他又见秦桑独自站在树下,纤细孤独的身影叫人心疼。   轻轻叹了一口气,嘴角却翘起来。   那丫头应不会再哭了……   耳边响起林嬷嬷的话,“她是朱缇的女儿,你要离她远些,她不是朱缇的女儿,你更要提防——谁知道是不是朱缇故意安插人监视你?”   没由来的一阵烦躁,朱闵青大踏步出了值房,凉飕飕的雨丝落在脸上,方觉得心境舒缓了些。   走着走着,却见朱缇和秦桑擎着伞,从宫门旁的甬道那边过来。   秦桑已然看见了他,招手笑道:“哥哥,多谢你啦。”   朱闵青也笑:“我有什么好谢的?”   “我外祖家的案宗,多亏你想到了,你都没瞧见,我说出外祖抄家的日子,那袁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啦!”   她笑得开心,朱闵青瞧着她,嘴角含笑,一双凤眸闪闪发光,那是从心底涌上的愉悦。   朱缇不动声色左右瞧了瞧,因道:“阿桑是要好好谢谢你哥哥,他为了找这案卷,憋在库房里找了整整半日。”   秦桑惊讶得睁大眼睛,盯着朱闵青,连话也说不出,她不懂,为什么朱闵青不跟她说实话?   朱闵青头稍稍偏向一旁,耳朵却泛红了,且有呈逐步扩散的趋势。   朱缇心下了然,笑道:“你们感情好,互相扶持着,我在宫里也能安心。说起来,你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当初我就觉得你俩有缘。”   “什么?!”秦桑和朱闵青齐齐惊呼一声。   朱缇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低声道:“阿桑,你很纳闷爹爹为何一见你就认下了你对不对?方才在皇上面前不方便说,其实你我早在十年前就见过。”   秦桑怔楞着,带着迷茫的眼神,“我怎么不记得?”   朱缇失笑,“当时你才五六岁,如何记得住?那天大雨磅礴,你和你娘困在了大佛寺,恰好我接你哥进京,也去寺庙避雨,咱们就碰着了。匆匆一面,我已记住你的样子。”   秦桑喃喃道:“是了,我娘供奉了长明灯,每年到日子都要去,爹爹一说,我好像是有点印象,雨下得特别大,我坐下廊下看雨,好像和谁说话来着……”   她看向朱闵青,朱闵青也看过来,一时两人都愣了下,旋即马上错开了目光。   朱缇乐呵呵一笑,“你俩好好的,咱们全家齐心协力,任谁来了也打不倒咱们。”   秦桑笑道:“爹爹这话说的,好像我和哥哥闹了不愉快。”   朱缇挠挠头,“我也是白嘱咐一句,行啦,让你哥领你出宫吧,秦嵩死在偏殿上,皇上直呼晦气,我还得回去哄哄他。”   脑海中浮现那副场景,一阵恶寒,秦桑不由打了个冷颤。   朱闵青低声道:“我便是这世上最凶的煞神,哪只鬼也不敢找你。”   秦桑想笑,却笑不出来,鼻子莫名有点酸涩。   绵密的濛濛细雨雾一般飘落,朦胧了天地。   他在前面走着,高挑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秦桑连跑几步追上,从后扯住他的袖子,将伞高举过他头顶,“哥,你往后有话不要藏着掖着,明白说出来啊!”   朱闵青没看她,也没有理她,却是接过了伞,放缓了脚步接着前行。   雨丝打湿了他半边衣衫。   就在秦桑以为他一如既往沉默的时候,他低低应了声,“嗯。”   细雨仍旧纷飞,羞怯,却不再冷淡。   随着皇上一锤定音给朱缇父女正名,袁家倒台,苏首辅平白挨了顿申斥,关于秦桑的流言就渐渐平息了。   袁家几个出嫁女也被夫家休了,坐在袁家门口哭哭啼啼,却不敢说夫家无情的话。   袁莺儿不见踪影,有说她自己吊死了,也有说袁文给她留下一封保命信,让她投靠别人去了。   秦桑对此是嗤之以鼻,若真有保命信,袁文为何不自己用?   不过总而言之,袁家彻底完了,她也算给母亲出了口气。   挑了个吉日,秦桑和朱闵青搬到新宅子。   朱闵青没听林嬷嬷的,挑的住处紧挨着秦桑的院子。   林嬷嬷急得牙疼,捂着肿得老高的半边脸道:“哪有这样的规矩,你该住到外院去的,没的让旁人看了笑话!”   朱闵青淡然道:“谁敢笑?前有宁德郡王,后有萧家、袁家,但凡长脑子的都不敢笑。”   这些日子小主子和秦桑关系愈加紧密,隐隐有超过自己之势,林嬷嬷心下是又恼又恨又妒,但不敢再像从前那般硬劝。   遂放缓语气说:“就算没人笑话,小主子也该为小姐的名声着想,往后说亲,男方一听你俩住一块,心里能不别扭?”   朱闵青倒笑了,“母孝三年,谁会这个时候给她提亲?男方?我看有哪个男方敢……”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但林嬷嬷已是听得心惊肉跳,一时拿秦桑无法,也只得从长计议。   大暑已过,天气愈发闷热,尤其是阴天,闷沉沉的云层压得低低的,几乎要碰到屋顶。   一丝风也没有,柳枝儿直垂地面,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连知了也有气无力地喊:“死啦——死啦——”   秦桑怕热,屋里摆了冰盆,和屋外相比,凉爽得简直是两个世界。   后塘的荷花开了,她准备下帖子请人来玩。   别人尚好,苏暮雨她不知道该不该请,袁家闹事,虽没有确凿证据,但其中有苏家的影子。   还有杨玉娘和邱青,这两人一见面就抬杠,赏荷免不了泛舟湖上,可别出岔子。   还是崔娆好,乖乖巧巧的好可爱,从来不惹事。   可她似乎有点在意朱闵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最好挑个好时机问一问。   秦桑正胡思乱想着,月桂隔着珠帘道:“小姐,崔小姐来了。”   崔娆一反常态,不等丫鬟挑帘,就急急忙忙冲进来,小脸通红,眼睛也红红的,见她便道:“玉娘的父亲去了,她母亲被抓了!”   秦桑没反应过来,“谁?”   崔娆的眼泪滚珠似地往下落,“杨玉娘,他爹前天突然死了,结果大理寺抓了她母亲,说什么毒杀亲夫。这怎么可能呢,她爹娘感情特别好,这么多年就她一个女儿,她爹爹也没想纳小。”   秦桑刚要说帮忙的话,到了嘴边却道:“崔姐姐,是杨玉娘来让你找我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朱缇:呆瓜儿子,你老爹我可是尽力了,再让江安郡王抢得先机,就别说是我干儿……   感谢在2020-04-06 22:28:46~2020-04-07 09:37: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5瓶;舍予先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崔娆说得极为动情, 凭对她的了解, 秦桑不认为她会说谎,听上去,杨家的事确实透着蹊跷和冤屈的味道。   但她没有脑子一热就义愤填膺地开口帮忙。   谁都知道爹爹的势力大,且出事的又是他的手下,若他发话,大理寺说不得就会放人, 将案件转交给南镇抚司调查。   但是, 崔娆都知道了,自家哥哥没理由不知道!   他没和自己提, 看样子也没管杨家的案子, 说明他和爹爹根本无意插手此事。   秦桑在没弄明白状况之前, 不想冒冒失失掺和进去。   崔娆面色僵了僵,心中隐隐有点发堵, “她倒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哭诉,我听了心里难过想要帮她。如果朱大哥或者朱总管肯伸把手, 肯定能查明真凶。”   秦桑摇摇头, 叹道:“她脾气又直又急, 不是兜圈子的人, 肯定提前找过我哥,没有用才暗示你找我。”   崔娆没想到这一层关系,先是一愣,思量片刻才道:“她没说, 我就没往那儿想。”   “我猜她还找了你哥,应当也不奏效。”   “他们是见过面,可谈的什么我不知道。”崔娆还是同情好友的,“爹娘都出了事,病急乱投医,认识的人自然是要找个遍。玉娘太可怜了,你能不能帮忙说句话?”   秦桑思忖了会儿,“我现在不能应承她什么,等我问问情况再说。”   崔娆舒口气,笑道:“我知道你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那我走了,玉娘那头还等着我的消息。”   “我还没答应呢!”秦桑失笑,吩咐豆蔻取来二百两银票,“她若问,只说‘我知道了’,旁的一概别提。这钱你拿给她去狱中打点,至少让杨伯母少受点罪。”   崔娆谢过,刚走出院门便迎面碰上朱闵青,心中窃喜不已,没多做想就开口请他帮忙。   朱闵青的表情很淡,语气有些冷,“你哥求情,刚被我骂了一顿。”   崔娆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朵根,窘得低头就跑,连作别也忘了。   忽一阵风卷着黄尘刮过,风动树摇,空气中的闷热顿时散去不少,天阴得很重,闷雷一声接着一声。   朱闵青忙进了院子,径直找到秦桑问:“崔娆可是为杨家的案子来的?”   “是,可我还没答应,这案子有什么特别的吗?”   朱闵青把杨雨涉嫌背叛朱缇的事说了,“这几天正在查他,他却突然死了。我看过案宗,案发前他曾买过砒/霜,有点畏罪自杀的意思,所以督主没打算管。”   秦桑讶然道:“自杀?那杨玉娘的母亲真的是被冤枉了?”   “冤枉不冤枉,自有大理寺查证,你我操哪门子心?”朱闵青很不以为然,“督主没灭他满门,只是袖手旁观已是天大的情面了。”   秦桑想了想,没有再提此事。   一道明闪划过天际,爆裂似的雷声中,大雨已是倾盆而至。   一连两天,丝毫没有转小的迹象,院子里有了积水,黄豆大的雨点打在上面,激起一串串浑浊的水泡儿。   秦桑托腮坐在窗前看雨,她眉头微蹙,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豆蔻蹑手蹑脚上来,犹豫了下,还是讲了出来,“小姐,杨小姐来访,在二门上被少爷拦下了。”   秦桑听得有些心烦意乱,站起来满屋子转悠,踱到门口,望着淙淙大雨只是出神。   良久,迷茫和惑然渐渐消失,她的眼神,复又清明如斯。   秦桑口气坚决,“打伞,去二门!”   天色晦暗,像一团浓得化也化不开的墨,闪电像要撕开这天空,在浓重的云层后跳跃着,照得大地一明一暗。   刷刷的雨声中,远远便听到杨玉娘撕心裂肺的声音。   “我娘是冤枉的,没杀我爹爹,为什么你们都不信我——”   “朱大人,求求你,求亲你,帮帮我吧!我娘冤枉啊!”   她的呼声凄厉无比,听得秦桑的心猛地颤了下。   杨玉娘跪在雨中,跪在朱闵青脚下,紧紧揪着朱闵青的袍角。   雨下得很大,模模糊糊的雨雾中,秦桑看不到朱闵青脸上的表情,走近了,才听清他的声音。   “你该去刑部大堂喊冤,而不是找我们。”   刑部?案子既然报到刑部,说明大理寺已有论断,看杨玉娘的反应,似乎结果并不好。   杨玉娘仰面看着朱闵青,“大人,我发誓绝不是我娘,凶手定另有他人!只要大人肯替我娘洗清冤屈,捉拿真凶,玉娘甘愿为奴为婢,一辈子伺候大人!”   秦桑不禁感慨,杨玉娘有几分傲气,她肯抛弃所有尊严苦苦哀求,应是实在没法子了。   但她认为朱闵青不会答应。   果然,朱闵青扯回袍角,毫不留情拒绝了杨玉娘。   就在杨玉娘几近绝望之时,她看到了垂花门后的秦桑。   她几乎是连跑带摔奔到秦桑跟前,抓着秦桑的胳膊,已是哭得声噎气咽,“秦妹妹,我娘冤枉……”   她力气很大,秦桑疼得皱了下眉头,却没挣开她的手,“别哭,刑部还没有最后定案,案卷若有疑点,必会发回重审。”   杨玉娘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那还不是大理寺审?大理寺卿是邱万春的把兄弟,我娘能有活路吗?”   “杀我爹的是邱万春,当天他们喝过酒,对!定是他害死我爹,再嫁祸我娘,定是他干的!”   邱万春与杨雨一直不和,他们竟会一起喝酒?   秦桑便问:“这话你和审案的人说过吗?”   “说过的,但他们却说邱万春没有嫌疑。”   秦桑略一沉吟,道:“我着人送你回家,你的话,我会转给爹爹。”   杨玉娘大喜过望,又要跪下磕头,秦桑一把扶住,轻声道:“别这样,这种绝望,我也曾经历过。”   朱闵青本不赞同,但听到这话,遂将反对的话默默吞了回去。   隔日,朱闵青就带来了朱缇的意见,“督主和刑部尚书有积怨,他若开口反而不好,不过督主也说了,那位大人判案上头不含糊,等等瞧吧。”   等了两日,刑部果然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了大理寺的判决,而且换了主审官,由都察院重新审理。   都察院先是裁定杨夫人无罪,杨雨是自杀。但不知怎的,报送刑部前夕,又把案卷撤了回来,然后就搁置一旁再无定论。   这下别说秦桑,就是朱闵青也觉得奇怪。   朱闵青暗中一查,是邱万春做的手脚。   秦桑疑惑不解,“邱万春权力那么大,竟能影响都察院的判决?”   朱闵青默然半晌,缓缓道:“这事你别管了,悬而不决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杨玉娘母亲在牢里能多活几年。”   秦桑并不认同他们的做法,“那就由着邱万春制造冤狱?杨雨有错,他的家眷就必须死?”   朱闵青索性把话挑明,“督主刚监管锦衣卫的时候,张昌余威犹在,许多人都持观望态度,而邱万春是最早投靠督主的一批人。”   秦桑恍然大悟,怪不得爹爹一开始就不想管,一个忠心的,一个有二心的,亲疏自然一目了然。   她心下掂掇片刻,叹道:“不能因为个人好恶颠倒黑白,也不能看着下属作恶不管,爹爹应是不知道,我要找爹爹好好说一说。”   “你什么意思?你要督主去惩戒邱万春?为一个叛变的杨雨?简直荒谬,那以后还有谁会替督主卖命!”   “叫下属忠心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味的包庇!再说杨夫人并没有害人。”   “谁让她是杨雨的妻子?能在大牢里苟活几年,已经是看在你开口的面子上了。”   秦桑猛地倒吸口气,忽然意识到,这事并不是她想得那般简单!   朱闵青默不作声看了看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到无法言喻的情绪,深不见底的瞳仁,和外面的夜空一样深沉。   半晌,他才说:“今天我见了督主,知道了事情原委,他准许我告诉你。”   “邱万春是督主派去查杨雨的,刚查出点眉目,杨雨就找邱万春喝酒,说什么想要卸任回乡,想和他尽释前嫌,结果回去就自尽了!”   “眼看就要查到幕后之人,你说督主能不恼火吗?所以邱万春想要报私仇,也由着他去了。”   “偏巧你又掺和进来,听我的,别管这事,别让督主难做。”朱闵青长吁口气,“没有点利益好处,以后谁还肯忠心办事?不给背叛者一个教训,又如何震慑别人?”   夜风从窗缝中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将近熄灭时,却陡地一跳,复又燃烧起来。   烛光映着秦桑的脸,忽明忽暗。   她忽然想起来,去年也是个漆黑得没有一丝星光的夜晚,这个男人说“你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她做事考虑“义”,尽量符合世间的公道公义。   他们做事想的是“利”,是如何为自己争得最大的好处。   半年的时光,他们共同面对了数次风波,从没有过分歧。然这一次,她切切实实感受到了。   “这样真的对吗?”   法理,可以为权力让路吗?义与利,又应以哪个为先?   秦桑眼中显出前所未有的迷茫,木然道:“不能这样……”   朱闵青十分不理解她是怎样想的,“为一个无关之人,牺牲你至亲的利益,值得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7 09:37:22~2020-04-07 18:37: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温情一笑 10瓶;Ccccccofu 5瓶;我想粗去丸 3瓶;泠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夜风一下一下打着窗棂, 令人不安的寂静中, 秦桑的目光逐渐变得炯然。   自从和爹爹相认,她一直觉得爹爹就是个普通的慈祥老父亲,和别人口中的阴毒九千岁完全是两个人。   爹爹纵容下属构陷罪状,制造冤狱,是她着实没有想到的,因此很吃了一惊。   最初的惊愕过后, 她慢慢冷静下来, “我是个俗人,不可能做到佛子割肉啖鹰的地步。天下攘攘, 皆为利来, 我是爹爹的女儿, 不可能平白牺牲爹爹的利益。”   朱闵青不解,“那你还想给杨夫人翻案?如此一来邱万春会作何想?”   “他能代表爹爹的利益?借着爹爹的势泄私仇, 厂卫本就权力大,若以后群起效尤,靡然成风, 冤案错案满天飞, 天下岂不是乱了套?”   “爹爹不可能每件事都了如指掌, 但这些帐最后都会记在爹爹头上, 臣民共愤,爹爹又会落得如何下场?而且爹爹的敌人那么多,如此明显的冤案,这不是把现成的把柄把他们手里送么!”   朱闵青呆了一瞬, “杨雨毕竟背叛了督主,如果不对他的家眷做任何惩戒,背叛的成本也太低了。”   秦桑缓缓道,“一定要制造冤狱,让杨夫人顶着谋杀亲夫的罪名死?”   朱闵青深深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凝视着她,“你是不是看到杨玉娘哀求你救她母亲的样子,想到了你和你的母亲?”   秦桑怔楞片刻,无奈一笑,“许是吧,那种无力的感觉,拼命想挽留却挽留不住的绝望,可能让我对她多了几分不忍心。”   朱闵青沉默半晌,说道:“这种不忍心你今后还是少些吧,人心易变,唯有利益才是最稳固的。”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若别人出的价高,或者哪日爹爹荣宠不在,那些手下也许会为了私利倒戈相向,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要以义相交?真正的君子又有几人,多是蝇营狗苟之辈罢了,而真正的君子,恐怕也不耻与我等来往。”   秦桑幽幽叹口气,这便是两人想法的最大不同了,不免心下愈发烦闷。   朱闵青同样觉得乏味,起身看看天色,“早些睡吧,明早我进宫问督主有没有空回来。”   走之前他又说:“我老早就提醒过你,督主不是良善人,他能有今天的权势,是踏着别人的尸骨上来的。个把人的命,他根本不在乎,你的公道法理,他不见得能认同,你最好心里有个准备。”   秦桑同样默然了,良久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我从不奢望完全的公道,就连我自己也做不到完全的公允。”   夜已经很深了,秦桑满腹心事又如何睡得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宿没合眼,直到天光蒙蒙发亮,才迷糊着打了个盹儿。   日头升上树梢的时候,朱缇回来了。   他见了秦桑就笑:“呦,看这两黑眼圈,多大点事愁成这样。”   “爹爹——”秦桑抱住他的胳膊,声音有些哽咽。   朱缇拍拍她的手,拉着她坐在抄手游廊下,“阿桑,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怕爹爹没个好下场,对不对?”   秦桑神色恹恹的,“爹爹的权势全来自皇上,若一朝改元,或者荣宠不在,到时连个替爹爹说情的都难指望。”   朱缇一乐:“这便是你母亲的话——少树敌!你读书多,可那些书都是崇尚孔孟之道的人写的,虽然你一直没说,但爹的有些做法,你是不认同的对不对?”   秦桑点点头,却又摇头,眼神露出迷茫,“书上写的不全对,可我觉得爹爹的做法,也不全对。”   朱缇想了想说,“爹爹在宫中浸渍多年,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爹爹都经历过,这权力争夺啊,全是算计和黑暗。史书上寥寥几笔,背后又是多少条人命?恐怕你是没有想过的吧。”   “阿桑,你已身处漩涡之中,后面还会遇到更多的人和事,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秦桑默默点点头。   “杨雨坏了我的大事,我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家眷,依你看,要如何处理?”   秦桑一愣,旋即陷入深深的思索。   昨晚和朱闵青的不欢而散,已让她明白,他们做事有他们的准则,她不可能强行扭转,那只会让她与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   来之不易的父女亲情,她不想放弃。   然而罗织罪名构陷致死,却也让她难以忍受。   要如何做才能两全……   她忽然想起爹爹和娘的渊源,爹爹肯救人,说明爹爹也是心善的。   她向爹爹靠近,也希望爹爹能向自己靠近。   秦桑深深吸了口气,说:“爹爹可以亲自提审杨家母女,她们和杨雨日常在一处,或许能发现点什么,若能提供有用的线索……”   “若是不能呢?”   “即便不能,此案也要还杨夫人一个清白。”   朱缇讶然,“这话怎么说?”   “您说刑部尚书和您有积怨,他看过这个案宗,或许以此为由弹劾您呢?自大朝会后,您的政敌一直沉寂着,如果他们利用这次机会,趁机把以前所有的旧案翻出来,您可就太被动了!”   朱缇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笑道:“冤假错案太多的话,皇上保不齐会责骂我。这么一说,杨雨的女人是必须要放了,邱万春又要如何安抚?”   秦桑垂下眼眸,掂掇一阵子说:“邱万春不是在南镇抚司吗,您可以把他调到北镇抚司,明降暗升。”   朱缇哈哈大笑,“你这法子和我想一块了。可就这么放了杨雨的家眷我心里不舒服,还她清白可以,让她活命也行,但她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秦桑微微吁口气,见他脸色霁和,便试着劝道:“爹爹,往后还是多约束约束下属,少让他们胡作非为,这对您不好。立身不能只靠高压威逼,这往往会适得其反。”   朱缇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担忧,你所谓的义啊道啊,爹爹会琢磨琢磨的。”   日升中天,用过午饭后,朱缇和朱闵青亲去提审杨夫人,并传唤了杨玉娘。   当天朱闵青没有回家。   秦桑惴惴等了一日,结果第二天登门的是崔应节。   他满脸的兴奋,“嘿,果真让督主问出来点东西来了,那杨夫人交代,有一天深夜,她起夜时模糊听到杨雨在外间和人说话,声音很尖细,她就好奇看了一眼,是个特别英俊的小后生。”   “莫非是宦官?”   “督主也这么想,找画师按她的描述画了相。那邱万春一心泄愤,只想让杨家人死,这么重要的线索居然漏掉了!哦,老大在都察院协助办案,让我来告诉你一声,安安你的心。”   秦桑笑道:“多谢你了,还有个事,前阵子我请你帮我查十年前有没有灾荒,有眉目了吗?”   崔应节一拍脑门,“哎呦,早查完了,让杨家的案子一搅和,我差点忘了说——没有,一点没有,别说十年前,就是前后两三年,也没闹过灾荒,那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秦桑又是一怔,那爹爹怎的说从流民堆里捡到了朱闵青?   崔应节见她神色有异,问道:“有什么不对吗?诶,你怎么想起查这个?”   “没有。”秦桑忙掩饰过去,“我就是随口问问。”   崔应节没做多想,略坐坐就告辞了。   都察院很快将杨家的案件呈交刑部,判定杨夫人无罪。   刑部李尚书早知道锦衣卫的人一直在干扰都察院办案,本打算参朱缇一本的,结果一问,竟是朱缇替杨夫人主持了公道!   李尚书眨眨眼,立时跑到窗前望天,纳闷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的幕僚笑道:“我也倍觉奇怪,邱万春一直给都察院施压,朱缇没有偏袒他,反而把他从总旗降成了校尉,简直不是朱缇的作风。不过都察院对他的风评倒变得微妙起来,关系有所缓和。”   李尚书捋着山羊胡子叹道:“那咱们的折子,就先往后压一压,且看他以后如何,这阉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此时朱缇真开始打算盘了,他已然查到,那个小宦官,竟是张昌的徒孙!   想来也对,在他之前,张昌是东厂的头,虽然只有短短一段时日,却也埋下了眼线。   朱缇立时开始反击,但他没有和从前一样,不问理由地胡乱抓人进诏狱,而是派人偷偷搜罗张昌等人贪赃枉法的证据。   秦桑的话到底对他产生了影响,他不想让女儿认为自己是个滥杀无辜的恶人,不知不觉中,行事手段温和了不少。   崔娆特地找了秦桑一趟,将杨玉娘的感激之情原原本本带了过来。   “因她爹爹的事,她觉得没脸见你,就托我转达谢意,她说,她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往后定当报答。”   秦桑笑笑没当回事,她根本没想着让杨玉娘报答什么。   崔娆小心道:“玉娘带着杨伯母离开京城,那杨伯母身子骨看着不怎么好,那样子怪可怜……”   秦桑垂下眼眸,没有接话,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   这场风波过去后,已是七月中旬,季夏的风有些凉了,然秦桑心头的烦热却一直都在。   杨家案子后,她已经快一个月没见到朱闵青了,也不知这位在外办什么案子,亦或是在躲他?   那一晚的争执,二人真的离了心?   豆蔻见她不开心,便提议道:“后日便是盂兰盆节,南城河会放河灯,可好看了,奴婢陪您去看灯吧。”   秦桑便说:“好,我做两盏河灯,咱们放河里去。”   “两盏?一盏是太太的,还有一盏是……”   秦桑轻轻道:“给哥哥的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7 18:37:57~2020-04-08 11:1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不待秦桑吩咐, 豆蔻自去寻制河灯的彩纱彩纸, 月桂和一众丫鬟婆子忙着清扫院子屋子,稻、粱、麦等五谷发的芽,好迎接先夫人的亡魂。   豆蔻提着一篮子东西过来,最上面是一张白纸,“小姐,沙衣、人伕、马匹都叫人去扎了, 待会儿就得, 冥钱包您要不要先写好?”   本该头几日就准备迎祖的,因这阵子脑子乱糟糟的, 整日心思不宁, 秦桑便疏忽了。   当下大觉愧疚, 回屋坐在书案前,提笔在白纸上端端正正写到:   “中元之期奉上沙衣冥钱共一包慈母秦氏老孺人受享”   想起来还有朱闵青, 秦桑问着人唤林嬷嬷过来,“嬷嬷,哥哥父母的名讳是什么?我一并写了, 好叫人烧化了去。”   林嬷嬷没有片刻犹豫就拒绝了, “老奴谢过小姐好意, 不是老奴说见外的话, 这冥钱包须得自家人写,小姐实算不得朱家人,由您写不合规矩,老奴也怕对先人不敬。”   这话说得秦桑又好气又好笑, 天下不识字的人多得是,还不是一样的请人代写,难道个个都是不敬祖先?   这种防她如防贼的做派,秦桑真觉一片好心喂了狗,冷声道:“你也不算哥哥的家人,看来只得等哥哥自己写了。若他赶不回来,你这纸钱烧不成,才是对先人最大的不敬!”   林嬷嬷的脸一红,心里是又气又恨却不敢发作,忍气吞声下去,那是几乎咬碎了一口老牙,只盼着小主子回来听听自己的委屈。   盂兰盆节这日,天空略有些阴沉,灰白的薄云后是一轮无精打采的圆日,黯淡的日光中,青砖地上模糊的树影微微摇动着。   今日仍未见朱闵青的身影。   秦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在的时候倒不觉得,猛地分开这么久,只觉心头空落落的,莫名的不习惯。   豆蔻提醒道:“小姐,时辰差不多了。”   秦桑吁出胸中闷气,将所有的思绪压在心底,拖着略显沉重的步子来到堂屋。   祀桌上摆着瓜果米食等祭品,最上面供着母亲的牌位。   秦桑点燃盘香,几缕香烟飘飘袅袅,她的双眸逐渐模糊了。   她独自在母亲的灵位前立了良久,直到双腿发酸,才慢慢走了出来。   伺候的人察觉到小姐情绪低落,一个个不由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不当心触了她霉头。   豆蔻仗着与她情分好些,劝慰道:“奴婢叫小常福备了船,晚上咱们划船看灯,瓦肆里还上演‘目连救母’,听说新来的伎人唱得特别好,要不咱们也去听听?”   秦桑知她在哄自己开心,勉力挤出一丝笑道:“哥哥不在,我不凑那个热闹。”   豆蔻小声嘀咕道:“原来是因为少爷不在,小姐才不去的啊……”   秦桑顿觉失言,像是努力澄清似地否认道:“不是,上元灯节我挤丢了,幸好哥哥把我找了回来。如果这次再丢了,可有谁找我?”   豆蔻倍觉诧异,如今不同以往,府里丫鬟婆子一大堆,还有一队护院,小姐怎么可能会丢?   但小姐摆明了不想去,她也颇有眼色地住了口。   茫茫夜色逐渐笼罩大地,豆蔻并几个婆子簇拥着秦桑,刚走到垂花门,却见朱闵青从影壁后转过来。   “哥哥!”   秦桑不禁惊喜交加,顿时整个人都鲜活了,蹦蹦跳跳的跑过来,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鹿。   “你回来啦,你去哪儿了?怎的连个信儿都不给我?也不敢问别人生怕影响你办案,可担心死我了!”   眼前的小姑娘紧紧揪着他的袖子,叽叽喳喳说着话,双颊因激动而泛红,眼睛因快活而闪闪发光。   她的笑容耀眼夺目,宛如璀璨星光,暗沉沉的夜都亮了几分。   朱闵青讶然了,见到他,她竟这么高兴!   其实本次查案,朱缇本派的是崔应节,是他主动请缨把差事拿了过来,一来事关张昌,二来,他不知怎样面对她。   那晚义与利的争执,他明明白白看到两人想法上的巨大差异。   他本以为两人会产生隔阂,没想到她并未因此与他疏远,相反,似乎比以前更在意他。   这让他没由来的一阵欣喜。   接连数日的奔波查案,朱闵青已是累极,进门前只想一头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然此刻,他只觉疲惫减轻了不少,就好像三伏天喝了一碗清凉茶,浑身上下都痛快了!   朱闵青微微俯下身,声音中含着他也未曾察觉的期待,“想哥哥了?”   秦桑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朱闵青笑着,手抬起,似是要抚摸秦桑的头发,然手指还未碰到她的头发丝,就收了回来。   “你去放河灯?”   “嗯,你去吗?……看我傻的,你肯定很累了,赶紧回屋歇息去。”   “我不累,你等等我。”   约莫两刻钟后,他来了,换了衣服,身上是淡淡的皂角味,头发湿漉漉的,想来是怕她着急,没来及擦干就匆匆来了。   “走吧。”朱闵青接过她手里的河灯,又瞅她一眼,“你瘦了。”   秦桑摸摸脸颊,因笑道:“我苦夏,许是轻了几两肉,等天凉了养秋膘,一下子就回来了!”   “中秋过后就是秋狩,运气好的话能给你打头鹿补补。”   “那我可等着了!爹爹也去吗?秋狩是什么样子啊?”   “请督主讨皇上个赏儿,你亲眼瞧一瞧就知道了,这个面子皇上会给的。”   “真的吗?”   两人谈论着秋狩的七七八八,不约而同避开了某个令人不快的话题,好似在维持某种微妙的平衡。   夜色浓郁,没有月,也没有半点星光。   往日漆黑一片的河面闪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一盏盏河灯带着人们对亲人的哀思,在静静流淌的河水中悠悠荡漾。   慢慢的,河灯越来越多,渐渐连成了片,几乎占满了整个河道。   灯光映着水光,交相辉映,宛若天上的银河落入了人间。   秦桑蹲在栈桥上,手捧着一盏河灯,小心翼翼放入水中,一直到那河灯随着清波远去了,再也瞧不见了,才收回了目光。   朱闵青在她身旁负手而立,眼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怆,他一直注视着远处,似乎心也被灯光牵走了。   秦桑瞧见,心似乎被针扎了下,这一瞬,她看见了他深埋心底的悲伤。   一叶小舟飘然而至,小常福撑着橹,轻声请他们上船。   朱闵青轻巧一跳,稳稳落在船头,伸手扶秦桑上船。   温润细腻的柔荑握在手里,船儿荡了一下,他的心也荡了一下。   豆蔻习惯性地要跟着上船,突觉一阵发寒,抬眼一瞧,少爷冷冰冰地望着她。   她老老实实地收回了腿。   小常福敏感嗅到空气中的一丝不寻常,头一低,悄无声息地上了岸。   朱闵青用力一撑,小舟顺着河水逶迤而去。   豆蔻立在岸边,拧着眉头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少爷是不是喜欢小姐?”   小常福同样拧着眉头捏着下巴,“看破不说破。”   “如果林嬷嬷知道,还不得把鼻子气歪了!”   “她气有啥用?走走,我领你听戏去,好容易出来玩一趟。”   晚间,各家的家祭仪式都已完成,街头夜市正是最喧哗之时,岸边游人如织,河上时有画舫飘过,带着一阵阵的丝竹笑语。   小舟从热闹中穿过,随河灯一起,慢慢地飘向寂静的深夜。   黑暗中,微风簇着轻浪,水面上星光点点,灯光摇曳一回,水光也不甘落后似地动一下。   秦桑坐在船头,灯光映红了她的脸颊,朦朦胧胧的。   朱闵青注视着她,慢慢摇着橹。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她突然开口道,“可是还不到一年,我竟记不清她的声音了。”   “前几日我想给母亲画幅小像,可怎么画怎么不对,我真怕,有一天我会忘记她的模样。”   朱闵青的目光有些茫然,他已经忘了母后长什么样子。   闭上眼,浮现在脑海中的,是母后穿着大袖龙凤真红绣袍,戴着十二龙九凤冠,威仪端坐在凤椅的画面。   然凤冠下面那张脸,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他自嘲般笑了笑,似是安慰她,又似是安慰自己,“心里记得就好,人总要往前看,而且你还有督主在。”   而他,却谁也没有。   秦桑回头一笑,“还有一个哥哥!”   朱闵青止不住心跳了一下,好在天黑,脸红了也瞧不真切。   河灯散去,夜渐深,小船靠了岸,风有些凉。   朱闵青脱下外袍,手一扬扔给她。   秦桑却道:“我不冷。”   朱闵青脸色一僵,“穿上!”   秦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不高兴,但还是披上了。   不知何时月亮出来了,黑色的河面在月光下,冷冷亮亮的,泛着点点涟漪。   回到家,已是月上中天,朱闵青躺在床上,明明很累很累,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手边是那件外袍,他的手指无意识地从上划过,拿起来,轻轻罩在脸上。   上面还有她的馨香。   他轻轻吻了下。   好像,他也不是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8 11:15:31~2020-04-09 14:31: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泠柒 2瓶;舍予先生、北月南辰与晴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盂兰盆节过后接连几场雨下过, 天气逐渐转凉, 永隆二十四年的秋,便在越来越衰弱的蝉声中悄无声息地走向京城。   八月十五,朱缇抽出半日空,回家和秦桑过节。   秦桑很是高兴,花边月饼、广寒糕、桂花酒,各色时令水果、干果摆了满满一桌子, 还端上一盘大肥蟹, 亲手揭了脐盖,细细剔出一碟子蟹黄嫩肉, 浇上姜醋汁递给爹爹。   朱缇一口蟹肉一口酒, 吃得惬意极了!   咔嚓, 朱闵青在剥螃蟹,应是不常吃这东西, 动作显得十分笨拙,弄了满手的腥气,却是一口肉没吃着。   秦桑取笑道:“这螃蟹腿比大刀还难耍吗?这么费劲我都替你着急。豆蔻, 给你家少爷剥螃蟹, 让他见识见识你把蟹壳拼回去的功底。”   站在角落里的豆蔻如遭雷击, 内心哀嚎不已:奴婢都躲这么远了, 您咋还瞅得到?奴婢要是剥了,明天这双手就留不住啦!   朱闵青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下,把螃蟹往碟子里一扔,闷声道:“我不爱吃。”   秦桑惊讶地说:“你不是挺爱吃蟹黄包子么?”   朱闵青慢吞吞看了她一眼, “不一样。”   朱缇端着酒杯,略带几分醉意看着他俩,但笑不语。   夜已深,深蓝的天空中悬着一轮冰月,如银的月光泄下来,将三人都罩在朦胧的光影里。   朱缇躺在圈椅中,眉毛微微皱着,没有抬头赏月。   秦桑问道:“爹爹可是遇上烦心事?”   朱缇讶然看了看她,自失一笑,“我回家一松懈,竟让你给看出来了。”   是关于张昌。   两个月下来,朱缇查到张昌不少阴私事,但他也犯了愁。   陷害忠良、坏国乱政、恃宠擅权、贪赃枉法……   每一条都是大罪,可这些罪名看起来熟悉得很!   朱缇摇头笑道:“若是往皇上面前一递,保不齐皇上以为又是外臣弹劾我呢!”   朱闵青眼底弥漫着深深的失望,不甘心似地问道:“难道就拿他没办法?这些罪证就一点也不能用?”   朱缇苦笑下,徐徐说道:“不是没用,是时机不到。张昌不同常人,他自小陪着皇上长大,即便现在不掌大权,皇上对他也是亲近的,肯定会偏袒几分。”   “我手上也不干净,拿这罪名告状,张昌极有可能反咬我一口。既不伤自身,又能折损他的宠信,我还没想好怎么干……”   朱闵青眼中掠过一丝阴寒的光,恨恨道:“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朱缇轻瞥他一眼,“别冲动,我还不想让他死。阿桑,你在想什么?”   秦桑从深思中醒过神,欲言又止,缓缓叹了口气,说道:“他和皇上呆的时间最长,肯定知道皇上许多不为人知的事。”   “他又不是傻子,能说出去?”   “但是无关紧要的,旁人听得无所谓,皇上又觉得别扭的事呢?因小见大,皇上难免会多想。”   一句提醒了朱缇,他拍着桌子大笑道:“对对,小事,就是小事,哪怕吃饭时不小心放个屁,皇上也觉得别扭!”   他霍然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宫布置去。”   “爹爹!”秦桑叫住他,斟酌着说道,“那张昌,想必当年也是荣宠一时,风光无限的吧?”   朱缇一怔,有点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了。   “张昌……”朱缇眼睛看着闺女,语气温良道,“没错,张昌的今天,可能就是我的明天,谁能长盛不衰呢?”   秦桑说:“爹爹没他那么作恶多端,也没走到他那一步,一切都来得及。”   “咱父女一起想法子避祸,”朱缇爱抚地摸摸秦桑的头,“爹还想陪阿桑走得长远点。”   日子刚迈进九月的门槛,宫里就传出了消息。   张昌酒后说醉话,说皇上小时候分不清水仙和大蒜,把大蒜当水仙养,还奇怪为何不开花……   这事往小里说,无非是永隆帝儿时趣事而已,但往大里说,就是拿永隆帝的糗事说笑了。   端看永隆帝怎么想。   然后,他就被永隆帝扔到神宫监当掌印太监。   永隆帝到底还念旧情,虽然觉得失了面子,却也没把张昌一撸到底,就觉得这位上了年纪,脑子糊涂了,干脆给他寻个地方养老。   但谁也看得出来,以后,张昌恐怕得意不起来了。   季秋来了,山染丹枫,霜叶缤纷,河水碧汪汪的好像一块上好的祖母绿,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   这日休沐,因秦桑想去西山赏红叶,朱闵青连续忙了几日,将各项要紧事务料理清楚,特地腾出这一天来陪她。   两人都很期待这次出行。   秦桑挑了件天青色大袖衫,十八幅湘纹裙,行动间裙摆款款如水纹,很是好看。   而朱闵青穿着青绢褶子,意外和秦桑的衣服配成了对儿。   两人看见对方的装束,俱是一愣。   默了片刻,又是相视一笑。   秦桑轻声道:“你穿这个真好看。”   朱闵青眼睛弯了弯,笑容不大,却透着十二分的开心。   然而一开门,崔应节拎着两壶酒站在台阶上。   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人,忐忑中含着期待的崔娆,和明显没弄懂状况的吴其仁。   秦桑有点懵。   “上好的梨花白,我想着老大爱喝,立时就给送来。”崔应节大大咧咧地说,“没提前打招呼,但老大你肯定不会介意的哈!”   声音却是发虚。   朱闵青的脸已是阴云密布,强忍着满腔的怒火,从齿缝里吐出一个字,“滚!”   崔应节讪讪笑道:“别啊,前段日子忙着查案,咱们多日未见,好不容易有时间聚一聚,你看我都把老吴叫来了,老大给个面子……”   崔娆脸皮微红,小声和秦桑打招呼,“你们要出门吗?”   秦桑无奈地点点头。   崔娆的小脸立即就垮了。   崔应节扯过旁边的人,又叫:“秦家妹子,这是吴其仁,也是锦衣卫的兄弟。”   吴其仁忙抱拳行礼。   秦桑抚膝一蹲,将失望掩了下去,展颜笑道:“头一次登门,没有往外赶的道理,快请进来。”   “走走走,我就说秦家妹子人最好!”崔应节揽着吴其仁的肩膀就往里走,尽管脖子后面凉飕飕的,还是硬挺着没有回头。   能和那人呆上片刻,崔娆复又喜笑颜开。   她挽着秦桑的胳膊边走边道:“我带了秋梨膏给你,止咳润肺最好不过……”   前面的两男两女越走越远,后面的朱闵青一脸的郁郁,深深吸了口气,忍下了杀人的冲动。   但还是有一人欢迎他们的——林嬷嬷!   她没能参加中秋节的家宴,只因秦桑说:“嬷嬷说过,我实算不得朱家人,还是您和哥哥自己过节吧。”   林嬷嬷气得吐血,真恨不得拉着小主子单过。   但朱缇要来,小主子没有道理不作陪,她也只得逼自己吞下这口气,没在家宴上露脸。   小主子和那丫头越来越亲近,她心里是越来越发慌。   正愁没法子阻拦他们,可巧就来了这三人。   她吩咐丫鬟奉茶、上点心水果,定一桌上好的席面,拿来双陆棋子给他们解闷,简直忙得脚不沾地,比正主还要热情。   尽管小主子几次暗示,她还是装看不见。   林嬷嬷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她仔细观察着这三人。   崔应节看上去是个没心眼的,崔娆似乎对小主子有点那意思,可胆子太小也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   那个吴其仁最让她感兴趣。   似有似无的,他的目光从漂亮的小丫鬟身上扫过。   极淡极淡,屋里没人发现,但林嬷嬷是过来人,对男人的心思有所了解,一下就抓住了——这个人有色心!   他没看秦桑,难道是不敢?若给他个机会……   林嬷嬷眼珠微转,问道:“吴少爷不像京城人士,听口音像是真定那片的。”   吴其仁顿了顿,眼中瞥过一抹黯然,答道:“我也不知我是哪里人,我无父无母,连名字都是别人顺口取的。”   屋子静了静。   崔应节是个灵性人,见场面窘然,忙呵呵一笑,“英雄不问出处,不过进锦衣卫五年,老吴就靠自己努力一路做到小旗,我们大家都佩服。”   吴其仁赧然中露出一丝得意,“都是督主提拔,若不是遇见督主,我还不知道被拐子卖到哪里去!”   原来他与爹爹还有这段渊源,秦桑不由多看了吴其仁两眼。   吴其仁觉察到她的目光,便对她笑了笑。   林嬷嬷一阵暗喜,凑趣道:“真是有缘分,既如此,吴少爷可不要忘了老爷的恩情,时常照拂小姐才是。”   朱闵青眼神微眯,缓声道:“嬷嬷,这里没事了,你下去罢。”   小主子直接下令,林嬷嬷只好红着脸讪讪退下。   几人撇开这个话题,转而说起秋狩。   崔娆满眼的羡慕,“我和我哥都去不了,秦妹妹如果能去,回来定要讲给我听听。”   秦桑笑着应了。   朱闵青却道:“应节也许能去。”   崔应节惊叫起来,指着自己鼻子说:“我?哪次秋狩你都不带我玩,这次终于大发善心肯带兄弟开开眼?”   朱闵青嘴角上翘,又很快把笑意压了下去,不紧不慢说:“宫里的消息,皇上有意考较几位郡王的骑射,这次秋狩规模不同以往,自然也要增派护卫。不单是你,老吴也在名单内。”   崔应节一蹦三丈高,乐得几乎合不上嘴。   屋里的气氛立时热烈起来,便是先前有些失落的崔娆,也掩嘴看着哥哥笑。   与此同时,有人却在为能去秋狩绞尽脑汁。   李贵妃瞪着悠然安坐的人,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良久方说:“你如何进宫的?”   宁德郡王一身太监服饰,抬头哂笑道:“姨母,孩儿走了张昌的门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9 14:31:30~2020-04-10 11:1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3瓶;莫墨 2瓶;35237848、□□、呆呆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李贵妃下死眼盯着宁德郡王, 一字一句说道:“我说过不要和张昌来往!”   “没有他我哪儿见着您呢, 您是六宫之主,天天日理万机,哪儿还想得起来接我回京?”   宁德郡王言语中颇有讥讽的味道,听得李贵妃是心头火起,“接你回京,等着朱缇杀你?”   “我是天潢贵胄, 他一个阉人杀我也得先掂量掂量后果!”宁德郡王眼中全是怨毒和不甘, “姨母不要危言耸听,你是看上了江安郡王吧, 可惜人家不怎么看得上你。”   一个倒噎气, 李贵妃气得脸都白了几分, “闭嘴!我养你是让你来恶心我的?你也忒没良心!”   宁德郡王一听这话,霍地起身逼近, “你养我不就是为了夺皇位,见我没利用价值就想一脚踢开?你可想过我的处境?你知道我回去都经历了什么?”   “我从小离家,和父王毫无感情, 我亲娘早死, 王妃有自己的亲儿子, 人家还等着继承父王的位子, 看我就跟死敌一样。我在府里一无人手,二无宠爱,三无威仪,我拿什么跟他们争?”   他越说越气, 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脸涨得通红,“从前他们巴着我敬着我,现在站干岸看笑话,这口气我如何忍得下?我是被当做储君养的,我就是死,也得死在京城!”   他泛红的眼底冒着火光,这幅样子惊到了李贵妃,半晌才道:“你是我亲外甥,我不会看着你受欺负,等……”   “不用等,就现在!姨母,这次秋狩我必须要去,你想法子,无论明着暗着,都得把我捎上。”   李贵妃心头突突地跳,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某种猜测,失声叫道:“你……你要干什么?”   “瞧您吓得。”看到她眼底浮现的恐慌,宁德郡王竟有种意外的痛快感,吊着嘴角笑道,“不过是向皇上证明我才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我才是最忠心的郡王爷。姨母,我当皇帝,还能亏得了您?”   他复又坐下,潇洒地翘起二郎腿,带着七分得意三分炫耀道:“我是有备而来,此次秋狩之后,我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爷!”   李贵妃听他细细说了一番谋划,虽凶险,却也值得一搏。想她几次对那江安郡王示好,可他却视而不见,即便他今后登基,自己也只能做个仰人鼻息的老太妃罢了。   反复思量再三,终是答应了,“可以一试,我的人手先给你使,但有一点,少和张昌往来,他不是个好相与的。”   宁德郡王自不会告诉她已和张昌联手,这主意就是张昌出的,只满不在乎道:“他再厉害都落魄到管洒扫了,您还怕他?行,我铁定听您的,就此一次,再不与他打交道。”   李贵妃留了个心眼,派人盯着他,因见他一直老老实实呆在京中私宅,确实没有和张昌暗中往来,才算放心。   秋风飒飒,路旁的夏草逐渐变白,金黄的、火红的杨树叶子纷纷落下,浓浓秋意中,文武官员、妃子宫人簇拥着永隆帝的銮驾,浩浩荡荡离了京城。   单调枯燥的车轮声中,秦桑微微蹙眉,盯着桌上的青花瓷压手杯出神。   出乎所有人意料,临行前皇上突然问起了宁德郡王,得知人在京城,竟吩咐把他也带上。   就连颇能揣测上意的爹爹也是一头雾水,拿不准皇上的用意。   然皇上发话,爹爹也只能照办。   笃笃,车壁轻轻响了两下,秦桑挑帘一看,却是朱闵青手持马鞭在外看她。   正值当差,秦桑本以为他在驾前扈从,没想着他会过来找她,便急急问道:“可是有事,莫非那个搅祸精又出幺蛾子了?”   朱闵青愣了一瞬方明白她说的是宁德郡王,不由失笑,“过来看看你,没旁的事。”   秦桑提着的心稍稍放下来,倚着窗子笑吟吟说:“我挺好的,你快回去吧,别耽误你正经差事。爹爹安排你在銮驾旁侍骑,这露脸的机会可不能浪费了。”   朱闵青淡然道:“我推了。”   他语气平平,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这岂是小事,驾旁侍骑,随见天颜,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差事,他就轻轻巧巧地推了?   秦桑愕然,她想说自己一切安好,让他回去好好当差。   然而她抬头仰视,刚好接触到朱闵青的目光,她却也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眼中闪着细碎的光芒,那是秦桑从未见过的某种情绪。   仿若几缕阳光照耀下的寂静深海,深沉,却又极致的温柔。   没有风声,没有马蹄声,甚至一声人语都听不到,天地间显得很寂静。   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天气好得出奇,澄净的碧空中,滚滚白云如野马群一样从头顶奔腾而过。   微风拂面,秦桑第一次觉得秋风的味道如此好闻,像阳光,像细雨,像春风中母亲的玉兰花,淡淡的甜蜜。   在这样一个秋日里,秦桑觉得,朱闵青似乎有点不一样。   她笑起来,心里很甜的样子,“哥,上车呀。”   朱闵青眼中是止也止不住的笑意,看起来快活极了。   一直充当隐形人的豆蔻颇有眼色地,拉着月桂爬出车厢,坐在车辕上望天:啊,今日阳光晴好,不出来晒晒太阳简直太辜负好时光……   朱闵青脱下罩甲,轻吁口气,半躺在大迎枕上展了展腰身,只觉浑身松快。   车厢内狭小,他胳膊放下来的时候,手不小心碰到了秦桑的胳膊。   秦桑倒了热茶正要递过来,这下可好,一盏茶全泼在了朱闵青的身上。   前襟顷刻就湿透了,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秦桑慌忙拿着手帕替他擦拭,“快脱了,让我看看有没有烫着。”   茶水的确很烫,隔着两层衣料都觉得钻心的疼,但在她面前袒胸露臂,朱闵青根本放不开。   “没烫着,迎风吹吹就干了。”   “那怎么行?”秦桑急急道,“刚泡好的茶,唉,都怪我没有端稳当。”   小姑娘满脸的自责,眼睛雾蒙蒙的,像是要急哭了。   朱闵青犹豫着,慢吞吞地开始解束带。   秦桑从小屉里翻出药膏,回身一看朱闵青的衣领口还没解开呢!   她顿时急了,干脆上手帮他。   朱闵青摊着胳膊,很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头偏向一旁,微微垂下眼眸,不敢往她这里看。   他能感到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他的戎衣、中衣……   胸前微微一凉,随即是她的惊呼声,“红了一大片!”   他也差点惊叫出来。   温凉的手指细细抚着她,烫得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平生第一遭,心头突突乱跳,慌乱得他几乎维持不住脸上一贯的平静。   秦桑小心地给他涂着药,力道又轻又柔,好像在对待一件薄如蝉翼的脱胎瓷。   这样凉爽的天,她竟急出了汗,额角挂着一滴透明的汗珠,轻缓地流至眼角,许是觉得有些痒,她眼睛微微一眨,略晃了下头,那滴汗珠,便落在了他袒露的腹肌上。   旋即顺道而下,消失不见。   一阵酥麻奇痒,朱闵青的喉头上下滚了滚,忽觉得口渴难耐,他盯着那双在他胸口画圈圈的小手,眼睛有些发愣。   涂好药膏,秦桑还撅起小嘴轻轻吹了吹,“先晾一会儿,反正车里也没别人,等等再穿吧。”   却是手一紧,已被他抓在掌心中。   他呼吸粗重急促,眼底微微泛红,含着一抹压抑不住的暴躁。   秦桑陡地一惊,惊讶的眼中满是迷惑,紧盯着朱闵青,连话也说不出。   “哥哥……”   朱闵青闭目深深吸了口气,再睁眼,已是目光如常,作势看她的手,“你的手有没有烫伤?”   秦桑笑道:“溅了几滴茶水,没事,连红都没红。”   朱闵青松开她的手,“那就好。”说罢他掩口打了个哈欠。   秦桑忙给他搭条薄被,“离京前你就一直忙,都没睡过几个囫囵觉,既然今儿不当差,就好好歇歇。”   马车一下下的颠簸中,朱闵青很快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秦桑掀起一角车帘,夕阳西沉,天空变成了瑰丽的紫红色,如一张绚烂无比的大网罩下来,晕染了一望无际的草原。   她的脸也是绯红的了。   前面跑来一人一马,白衣白衫,正是江安郡王。   朱怀瑾看到秦桑,脸上的笑容更大了,挥手道:“秦姑娘,我来找你了!”   秦桑明显有些意外,“郡王找我何事?”   “过来看看你!”朱怀瑾手里捧着一簇花,黛蓝粉红的煞是好看,笑着说,“我见路旁的花开的正好,想你应会喜欢。”   说着,他微一俯身,将花递了过来。   “啊……谢谢。”秦桑下意识去接,身后突然伸出只手,半截将花抢了过去。   朱闵青冷冷道:“舍妹不喜欢这种野花,郡王不必费心。”   他一来,秦桑就往旁边让了让。   车窗不大,却也足够朱怀瑾看清他的样子。   衣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眼神惺忪迷离,难道……刚才在睡觉?   这个猜测让朱怀瑾惊讶不已,这两人的关系比他想象得更为亲密。   却见朱闵青手一扬,那捧花直直落在朱怀瑾身上,“请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0 11:16:04~2020-04-11 17:12: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太太更文了吗?? 3瓶;Ccccccofu 2瓶;呆呆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朱怀瑾嘴角还是微翘的, 但脸上的笑容已收敛成一种很淡很淡的情感, 眼中也含着些许的愠怒,“朱大人有权替令妹做决定?”   朱闵青表情冷淡无比,“舍妹脸皮薄,不好意思拒绝人,做哥哥的自然要代劳。”   “你这当干哥哥的未免管得太宽了。”   “与郡王不相干。”   “此话差矣。”朱怀瑾忽然放低了声音,“朱大人, 秦姑娘在我眼里, 和别的姑娘不一样。”   朱闵青脸色霎时就变了,沉声道:“郡王慎言。”   秦桑没听清朱怀瑾的话, 便小声问:“哥, 他刚才说什么?”   朱闵青轻瞥她一眼, 虽没说话,但微凉的眼神分明在说:少打听!   “郡王耳聪目明, 不会听不到别人的风声风语。”朱闵青徐徐说道,“已有臣工质疑我义父妄图操控立储,我们躲各位郡王还来不及, 您还上赶着找舍妹, 这是想要往死里逼我们?”   朱怀瑾嘴角已然落下来, “朱大人未免夸大其词, 这几日我时常和朱总管打交道,他待我热情得很!”   朱闵青冷冷一笑,“郡王才是,未免自我感觉太过良好了吧。”   朱怀瑾是个很少发脾气的人, 然此刻也着实恼了,“朱大人不妨仔细想一想,我什么身份,犯得着用谎话唬你?而且你也做不得朱总管的主!”   这两人一见面就掐,秦桑听着不禁头疼,生怕他们闹得不可开交,忙插嘴说:“多谢郡王想着我,可我实在不爱花花草草的,着实对不住您的一片心。”   朱闵青听了一阵暗喜,瞥见面皮发僵的朱怀瑾,心情更是大为畅快,勉强压制着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我朱怀瑾不是心血来潮胡乱作弄人的人,”朱怀瑾咽了一口气,面上慢慢恢复了惯常的平和微笑,“秦姑娘只需记住这一点就好。”   马蹄声渐远,秦桑放下车帘,纳闷道:“他什么意思啊?”   朱闵青不愿她多注意那人,便道:“不要理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哦,”秦桑应了声,犹豫半天,不确定似地问道:“哥,他……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朱闵青心微微一松,浅笑说:“对,他是别有用心,往后他再来找,你只说不见就好。”   秦桑拿不准朱怀瑾的用意,但心底模模糊糊有个念头,这个人并不是哥哥说的那般不好。   上次袁家闹事,他又是安慰,又是告诉袁家的动向,这次又特地跑来送花,若是别有用心,他图什么呢?   难道是想拉拢自己,进而拉拢爹爹?   可听他意思,已和爹爹接触过了,不知爹爹对他是怎个看法……   秦桑寻思着,找个机会问问爹爹才好。   夜幕降临,朱怀瑾怔怔望着暗沉沉的天际发呆。   刘文垂手侍立在旁,觑着自家爷的脸色道:“郡王爷,天凉,回帐篷歇着吧。”   朱怀瑾却说:“今儿天真黑。”   刘文不知他的感慨从何而来,只讪讪笑着说:“爷,苏大小姐送来了银耳粥,可要用一碗?”   “不用,若苏小姐再来,无论送什么东西,未经我允许都不准收下。”   “爷的意思,是要回了苏相的提亲?内阁虽不如从前有势力,却也不容小觑,这次秋狩很可能要挑选未来的储君,现在断苏相这条路,是不是还不到时候?”   朱怀瑾笑道:“联盟不一定要联姻,苏相若不明白这点,也白做这些年的首辅了。”   刘文沉思片刻,想到傍晚时自家爷兴冲冲而去,气恹恹而归,然后就拒了苏家,莫非是为了朱缇的女儿?   但他不敢问,只赔笑道:“小的记下了。爷,您看那宁德郡王突然跑回来,肯定又打着什么鬼主意,后日就到猎场,咱们在京中人手少,您可得当心他发坏。”   朱怀瑾不由得叹一口气,“这就是圣心难测了,都以为他倒台了,谁能想到皇上还念着他?到底是身边长大的孩子,许是有几分旧情吧。”   刘文也跟着叹气,“京城这个是非窝,太乱了,真不如咱们齐地好。”   “我也想回家。”朱怀瑾目中流出浓浓的眷恋之色,“想父王,想母妃,想我的哥哥姐姐们……可我自从被选出来那一刻,一切都不是我能做主的了,如今,我没有退路。”   刘文不解,“实在不行,爷就回齐地当个自在郡王爷去,怎会没有退路?”   朱怀瑾敲了他一记,苦笑道:“傻子,我可是参与夺嫡之人,新君会放过我吗?”   刘文揉着脑壳,还是惑然,“那爷为什么拒绝李贵妃?有她在后宫周旋,爷肯定会省下很多力气!”   “因为我不想尾大不掉,李贵妃也好,苏相也罢,我就是当皇帝,也绝不当傀儡皇帝。”   刘文恍然大悟,“所有您找朱缇!他是个宦官,是天家的家奴,以后就算是要收拾,也就皇上一句话的事,比收拾外臣容易得多。”   夜风凉飕飕的,朱怀瑾紧紧身上的氅衣,回身笑道:“八字没一撇谈什么收拾不收拾?朱缇虽恶,却恶得有人情味,那些朝臣乌烟瘴气的,这个党那个党的,谁又比谁好些!”   “所以才需要郡王爷拨云见日,肃清朝政,整顿朝纲!”   朱怀瑾轻踹一脚,笑骂道:“可去你的罢,少给我戴高帽,你家爷艰难着呢。”   见他脸色霁和,心情不错的样子,刘文趁机试问,“朱缇的女儿……爷,您是想用她牵制朱缇吗?”   朱怀瑾笑容冷了些,“刘文,你忒小看你家爷了。我是要用朱缇,可我朱怀瑾,不是拿女人做文章的人!”   刘文登时出了一声冷汗,低下头不敢看他,“小的知错了。”   心里却想,难道郡王爷真对秦姑娘动了心?不过别说,秦姑娘那小模样长得是真好,只是嫁给帝王家,又有那么个让人忌惮的爹,这命,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   他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把苏暮雨送来的银耳粥拿出去倒了。   刘文没注意,不远处一点光亮,影影绰绰站着两个人,前头满脸不可置信的,正是苏暮雨。   她身后的小丫鬟轻声安慰道:“小姐,许是郡王不爱喝,又怕拒绝伤您的心,才偷偷倒掉。”   苏暮雨勉强笑了下,似是要说服自己,“对,定然如此,这是郡王的温柔体贴之处,我们不可妄自揣测。”   小丫鬟提醒道:“您不是要和郡王探讨曲谱吗?才过戌时,奴婢伺候着您赶紧过去。”   但苏暮雨现在只觉索然无味,全然没了兴致,“赶了一天的路,让郡王歇着吧,等到了猎场也不迟。”   小丫鬟忙道:“小姐的琴艺若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皇上肯定会举办宴席,到时您一展琴艺,郡王肯定会听得入迷。”   苏暮雨对自己的琴艺有相当的自信,闻言也是淡淡一笑,嘴上不说,心下已打定主意,定要叫听者无不击节叹赏。   北苑猎场是一大片草原,西面倚着连绵山脉,东面是一弯碧湖,举目遥望,但觉天高地广,秋风飒然吹过,白云悠然,白草伏波,人的心境也变得开阔了。   永隆帝不好骑射,但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换了戎装上马,接着只听一声炮响,秋狩正式开始。   说是狩猎,其实宫人早预备下数百头黄羊、鹿、兔子、狍子,个个喂得肥膘满满,跑也跑不动,纯粹是哄贵人们开心罢了。   秦桑和冯芜等几位相熟的闺秀坐在场边帐篷里看热闹。   冯芜开玩笑说:“场上战况激烈,咱们猜猜谁会拔得头筹?”   众人一时对着场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因今日朱闵青担着护卫,没有上场参加,秦桑就没有开口。   她凝神听着,江安郡王的呼声最高。   这个朱怀瑾果然是个香饽饽!   就连苏暮雨都在说他的好话,如此想来,当初苏家春宴推举京城第一公子,选朱怀瑾的人肯定是她。   看来苏家是有意朱怀瑾了,他有苏家帮衬着,同时又要和爹爹套近乎,这手制衡的功夫玩得纯熟啊。   若真是她想的这样,即便朱怀瑾登基,爹爹在一段时间内也是安稳的。   今晚宴席过后,爹爹总该有空了。   秦桑暗自琢磨着,等来等去,终于等到了天黑。   入夜,营盘内灯火通明,因皇上高兴,官员和家眷都叫了过来,按品阶高低赐了座。   秦桑无品无阶,但朱缇岂能让她陪坐末座?和皇上耳语几句,在苏暮雨下首加了个位子。   所以她坐在了苏暮雨和冯芜的中间。   冯芜并无丝毫的不悦,还主动往旁边挪了挪位子。   秦桑忙低声道谢。   “这是皇上的意思。”冯芜笑道,“但你要谢我,我便却之不恭了,等冬天你家红梅开了,可要送我一支。”   “我下帖子请你来,喜欢哪支折哪支。”   两人悄悄说着话,旁边的苏暮雨提醒道,“等下再聊,皇上在问谁打的猎物多。”   几人忙将注意力转向堂前,只听小黄门拿出小册子报了一长串,最后结论,江安郡王最多。   秦桑还留神宁德郡王,很奇怪,没有他的名字。   是没有上场,还是一无所获?再留神四下看看,他也没有出席宴会。   秦桑更觉奇怪,宁德郡王行事张狂,这种出风头的事竟然没有他?   朱怀瑾已到御前领赏,永隆帝赏了他一朵白玉雕的牡丹花簪子。   “皇上,微臣能不能换件别的?”朱怀瑾颇有点哭笑不得,“东西虽好,但微臣没法用啊。”   永隆帝笑道:“朕好容易雕成了一根簪子,赏你你还委屈了?你戴不了,回去给你娘、你的姐妹们戴!”   朱怀瑾想了想说,“那臣可以转赠他人?”   永隆帝挥挥手,“赏你了就是你的,不管你给谁,反正不能给我磕着碰着,我花了小半个月才雕好,可费工了!”   朱怀瑾躬腰退下来,转而向女宾这边走过来。   秦桑看到旁边的苏暮雨瞬间绷紧了脸,显见紧张极了。   冯芜扯扯秦桑,暗笑道:“我们往旁边让让,别碍事。”   秦桑随着她动了动。   不知怎的,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个朱怀瑾三番两次找她,真的是为了和爹爹示好?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朱怀瑾越走越近,苏暮雨的脸色也越来越红,微微垂头,偶尔偷偷望一眼。   秦桑也低着头,尽量往冯芜身边靠。   一片阴影罩下来,四周是低低的惊呼声。   朱怀瑾站在了秦桑面前。   苏暮雨的脸立时变得雪白,又慢慢涨红了。   秦桑瞠目瞪着朱怀瑾,脑子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1 17:12:02~2020-04-12 23:38: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袂朽歌 5瓶;Ccccccofu 2瓶;23725585、流浪小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朱怀瑾脸上毫无异色, 仍旧是那种平和的淡笑, 他将簪子往秦桑跟前递了递,“秦姑娘,这簪子很配你。”   酒杯大小的花簪,含着玉石的温润和内敛,又不乏牡丹的雍容华贵,层层叠叠的花瓣中, 连蕊心都雕刻得栩栩如生, 都能闻见花香似的。   这样的簪子,由这样的翩翩佳公子亲手送来, 女孩子们见了, 大约没有不喜欢的。   且是皇上亲手雕刻, 其贵重程度又是另当别论。   但是秦桑此刻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喜,片刻的不知所措之后, 取而代之是隐隐的愠怒。   她只想问问朱怀瑾:你到底居心何在?   当着文武大臣勋贵外戚、内外诰命各家闺秀的面,你送簪子给我,这不是明晃晃地告诉大家, 您要和我爹联手!   那些老大人们正愁找不到把柄弹劾我爹, 这可好, 这位爷亲自递上去, 新鲜出炉,还热乎着呢!   她甚至不能去看爹爹一眼,无论爹爹是否给她暗示,落在别有用心之人眼中, 都会肆意歪曲她的举动。   秦桑沉默着,暗暗思索如何应对。   苏暮雨也沉默着,极力不让她的表情失控。   冯芜默默错开了目光,心里却想另一件事,此后冯家应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这个角落的沉默一点一滴传开,慢慢感染了邻座的人,渐渐的,刚才还喧闹的宴席逐渐安静了。   就连吹奏丝竹的乐工们都察觉到不对停了下来。   朱闵青在男宾席中间坐着,脸色十分难看,手上青筋暴起,显见是在拼命忍耐着。   他看向朱缇,然并未得到任何暗示。   朱缇手持拂尘站在永隆帝身后,双眸微垂,面上没有一丝的波动,仿若没看到眼前这一幕。   似是要打破这片诡异的沉寂,朱怀瑾轻笑道:“莫非秦姑娘也信了那些流言?”   秦桑怔楞了下,望着他含笑的眼神,一道极亮极亮的光从脑中倏然划过,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她明白了他的用意!   “是!”秦桑提高声调,声音中带着小女儿的莫名委屈,“人言可畏,本来没影儿的恶意猜测,传的人多了,也便成了真事。郡王还是把簪子拿回去吧,我可不敢要,要了,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爹爹犯上作乱的罪证!”   永隆帝听得真切,讶然道:“朱缇犯上作乱?怎么回事?”   朱怀瑾盯着手里的簪子,摇摇头,叹了口气,含着无尽的无奈和惘然。   “皇上,机缘巧合之下,微臣救过秦姑娘一命,本不是什么大事,结果传来传去,传成了朱总管妄图利用女儿操控微臣,参与立储之争。”   “这话简直荒谬,皇上正当春秋鼎盛,谈立储言之过早,也不知是哪个疯魔钻营的人说的胡话,微臣听了不过一笑置之。”   “但听说秦姑娘因此饱受非议,平白受了不少委屈,微臣是救人,却成了害人,就想弥补一二。”朱怀瑾双手一摊,苦笑道,“秦姑娘戴着皇上雕的簪子,或许能压压小人口舌,结果……”   此言一出,四座之人面色各异,看江安郡王的目光又有不同。   秦桑唇角弯了弯,掠过一抹微笑。   说这话的人利用的就是皇上的疑心,用这个疑心,一点点消磨掉爹爹的信任。   朱怀瑾则直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管你什么阴谋,统统变成阳谋,因势利导,光明正大的把这个敏感话题抛出来。私下里指指点点算什么,有本事当面锣对面鼓讲清楚。   然没人站出来,他们没有实证,且朱怀瑾先给他们定性了:钻营疯魔的人。   他的路数倒是和常人不一般!   秦桑如是想着,但听永隆帝道:“朕记得谁好像提过这事,不是过去了么,怎的又有人弹劾你?”   他说着,却是看向朱缇。   朱缇忙躬身答道:“皇上,老奴没见到折子,许是还在内阁。”   苏首辅颤巍巍站起来,“内阁也没有收到弹劾折子,方才江安郡王也说是流言,流言不可信,皇上无须在意。”   他也不敢说别的,他不仅几次邀请朱怀瑾到府做客,还有意结亲,若真撕掳开了,他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永隆帝闻言点点头,面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嗯,这种流言就不要再提了。朱缇,叫你闺女收下吧。”   如此,那枚簪子名正言顺地落在秦桑的掌心。   朱怀瑾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往后不用避着我了。”   秦桑的心微微颤抖了下,盯着他澄净的眸子,好像有个不得了的发现。   朱怀瑾一笑,转身悠悠然走了。   秦桑心里乱糟糟的,没注意朱闵青暗沉沉的目光。   又阴又冷,几欲能杀人。   在皇上眼里,这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风波,过去就过去了,他压根没放在心上。   很快,箫笛琴瑟复又不绝于耳,煌煌烛光中,众人端坐着举杯劝饮,其乐融融一派祥和,却是各有心思。   席间,不知哪家诰命提起苏暮雨的琴艺,称赞是余音绕梁,闻者无不倾心,乃是天下一绝。   便有人提议苏小姐演奏一曲。   苏暮雨似乎已从方才的惊愕和失望中恢复过来,不失端庄地笑着婉拒了,“微末小技怕扰了大家的雅兴,实不敢献丑。”   冯芜笑道:“你那琴艺,别人不知我还能不知?若你是微末小技,那我就该找个地缝儿藏进去!”   几位相熟的小姐也笑闹着要听她奏琴。   苏暮雨只是摇头不应。   可能小姐妹们的声音有些大,将皇上的视线拉了过去。   永隆帝闲坐无聊,宫廷乐师的曲子早听腻了,听说苏家小姐会弹琴,立即把人叫来,“朕还雕了枚玉蝉,索性让你得个巧宗,弹得好,朕就赏了你。”   皇上金口一开,按说再无拒绝的道理,然苏大小姐颇有脾性,还是摇头。   “臣女才疏学浅,只能将就听听而已,若说琴艺好,秦姑娘无论与谁比也不遑多让。不若请秦姑娘先奏一曲。”   突然被点名的秦桑目光有些茫然,“让我弹琴?”   朱缇从没听闺女说过会弹琴,生怕孩子为难,忙赔笑道:“皇上,小女那两下子也就糊弄糊弄老奴,别扫了您的兴。”   秦桑也道:“我不大会弹琴。”   苏暮雨眼神微闪,笑盈盈说:“秦妹妹不要谦虚,你是不好意思吧?不如这样,你选曲子,咱俩一起弹。”   秦桑眉头微蹙,“我没谦虚,琵琶勉强会弹弹,古琴真的是不行。”   “巧了,我也会弹琵琶,不如我们合奏一曲?”   “可以倒可以,但听了我的琵琶曲,今晚上可能所有人会睡不着觉。”   苏暮雨噗嗤一声笑出来,马上咳两声掩饰过去,“你说话真有意思,放心,我定能睡得着。”   永隆帝也笑:“越说朕越想听,这让人睡不着觉的琴声是何样的声音,别怕,弹得不好朕也有赏。来人,拿两把琵琶来。”   秦桑不再推辞,从宫人手中接过琵琶,调弦试音,“就十面埋伏吧,苏姐姐,准备好了吗?”   苏暮雨略一点头,率先拨动琴弦。   自从母亲去世后秦桑再没摸过琵琶,指法明显生疏不少,琴声也有些涩滞,但慢慢的,凌厉气势出来了。   嘈嘈切切,带着一阵强似一阵的杀气,宛如置身尸横遍野的战场,战马嘶吼,厮杀声震天响地,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只觉心跟着越跳越急,恨不得能跟着琴声起来狂舞。   苏暮雨已然跟不上了,生生急出了一身薄汗,心乱,手也乱,嘣一声,琴弦崩断。   血,一滴滴顺着食指流下来。   然无人注意她,就连苏首辅也陶醉于秦桑勾魂摄魄的琴声中,无暇注意他的亲孙女。   苏暮雨面如死灰。   一曲罢了,所有人仍沉醉其中,久久不语。   好半天,永隆帝才叹道:“这才叫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朱缇,你当真好福气,朕怎么就没养个这么好的闺女?”   朱缇嘿嘿笑着,谦恭中带着得意。   永隆帝道:“得,朕辛苦雕的小玉蝉也是你闺女的了,小姑娘拿着,唉,你说得对,朕耳朵边全是你的琴声,今晚上要睡不着觉喽。”   尽兴之后就觉乏味,永隆帝不免兴致缺缺,刚到亥时就散了席。   苏暮雨一直没与秦桑说话,秦桑没耐心做场面功夫,更不会自讨没趣去安慰她。   自从朱怀瑾站到她面前的那一刻,秦桑便知,她是不可能和苏暮雨交好了。   夜色浓郁,朱闵青护着她回帐。   秦桑见他面色不善,猜测也许和朱怀瑾有关,不愿他心存芥蒂,因劝道:“江安郡王今晚上是挺莽撞的,但是也消除了爹爹的隐忧,你就别生气了啊。”   朱闵青冷哼道:“一根簪子就把你收买了?”   “快别提这事。”秦桑故作烦恼状,“你没听皇上说嘛,不能磕不能碰,这是簪子吗?我敢戴吗?我还不得当个祖宗一样供起来!”   朱闵青心情顿时好转,“你真的不喜欢?”   秦桑笑笑,把玉蝉递到他面前,“送你!”   朱闵青声音柔和几分,“你自己留着玩吧。”   秦桑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眨着眼睛笑道:“若不是为这只玉蝉,我才懒得和苏暮雨较劲呢!”   朱闵青愣住,她这是……为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2 23:38:55~2020-04-13 23:59: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喵_miao 10瓶;催更喵、祖浦玮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朱闵青放轻了呼吸, 他很想问一问秦桑, 如今的你还是把我当做亲哥哥么?   犹豫半晌,终是不敢开口,将玉蝉紧紧握在手心,“我收下了……若朱怀瑾找由头寻你,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要信他, 更不要随便答应他什么。”   “你和他真是天生八字不合!”秦桑无奈笑了下, “我晓得,遇事先问你和爹爹的意见。”   朱闵青还是不放心, 毕竟今晚秦桑和朱怀瑾配合得也太好了些, 他当然不信他们提前商议过, 然就是这般意外的默契,让他特别不踏实。   说少了怕她不重视, 说多了怕她烦,朱闵青微微吁口气,最后说了一句, “阿桑, 任何一个郡王上位, 都不会容下督主, 那些人惯会过河拆桥的把戏,你千万不要被他骗了。”   秦桑的心稍稍一沉,“好难啊,若有个能容得下爹爹的储君就好了。”   朱闵青眼睫动了一下, 轻声说:“会有的,也许不久之后就出现了。”   秦桑只当他是安慰自己,没把这话放心上,开玩笑般地说:“若真有这人,我一定要见识见识是何方人物。”   朱闵青又是一笑,不知为何,秦桑觉得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翌日,太阳升起来,晨雾消散,秦桑从帐中出来,在略带寒意的风中微一欠伸,望着茫茫白波兀自出神。   豆蔻见她沉吟不语,因笑道:“小姐可以想老爷了?虽说都在一处,可老爷在皇上身边伺候着,也不能随时见。不然奴婢去前头问问老爷什么时候得空?”   秦桑没答应,“我又没什么要紧事,不要打扰他老人家,而且爹爹得空肯定会来看我的,他不来,一准儿忙着呢。”   身后一阵说笑声传来,豆蔻扭头看看,小声说:“是冯小姐苏小姐。”   秦桑回头望去,之间四五个人簇拥着苏冯二人走过来,冯芜气色不错,可苏暮雨看来夜里没有睡好,厚厚的脂粉都没盖住眼下的淤青,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看了一眼秦桑便挪开目光。   冯芜笑着和她打招呼,“秦妹妹,湖边有一片胡杨林,正是叶子最美的时候,一起去赏景儿如何?”   闲来无事,秦桑本就是爱玩的性子,自不会拒绝。   蓝宝石一般的湖水旁,有大片的胡杨林,一眼望不到边际,湛蓝晴空下,秋风飒飒,金灿的胡杨如同苍茫大地上跳跃的火焰,壮美、绚丽,焕发出震人心魄的美。   秦桑不禁赞叹道:“在京中可看不到这般好景致,真让人耳目一新。”   苏暮雨忽然说:“我们也是托了秦姑娘的福,往年秋狩,从无带家眷的旧例,朱总管为了让秦姑娘‘耳目一新’,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空气微凝,冯芜等人察觉道此话的另一层意思,一时住了口,面面相觑。   秦桑听了只是一笑,“那你怎不向我道谢?”   谢她?苏暮雨压根就没想过,她要的是打击掉秦桑的气焰。   她是暗指朱缇权力过大,竟能左右永隆帝的意思。本以为秦桑会惶恐,至少也应小心翼翼地否认,说些承蒙天恩之类的场面话服个软,她再大方地提点几句,将自己摆在更超然的位置上。   没想到秦桑竟顺杆上爬,大言不惭要她道谢!   难道秦桑没听懂她的意思?   苏暮雨便道:“秦小姐痛快了,朱总管的日子恐怕要不好过了。”   这个小陷阱,她话刚说出来的时候,秦桑就猜到了,但,无关痛痒。   “我爹的日子好过不好过,不是苏小姐一个后宅小姐说了算的。”秦桑慢悠悠地说,“不管是不是我爹的私心,总归皇上是认可的,莫非苏小姐在质疑皇上的旨意?亦或许,苏相不同意?”   苏暮雨脸色微变,还没等她开口辩驳,秦桑又道:“既然你瞧不上,又何必来?得了便宜还卖乖,好处袖子里揣着,面上还一派风光霁月,你这是唬谁呢?”   “这话好笑,我是首辅的孙女,本就有资格来,并非得了朱总管的好处。”   “哦,那你刚才的‘我们’原来不包括你在内,苏小姐说话,果然和我等不一样。”   秦桑看向旁边的几位官家小姐,除了冯芜,她们都是中等品阶官员之女,无不是因额外的恩典才能来猎场游玩。   她们的脸色都有点不太好看,莫名其妙被人当刀子使,且苏暮雨言谈中那种目下无尘的姿态,着实令人不快。   秦桑笑道:“苏小姐想做强项令,先想想自己是不是那块料,毕竟董宣从未拉人蹚浑水。”   说罢,再不看苏暮雨一眼,径自去了。   秦桑丝毫没给苏暮雨留情面,昨晚她逼着自己斗琴,若不是自己早早藏了一手,那就丢大人了!加上爹爹和苏首辅微妙的对立关系,二人已再无重修于好的可能,早晚都要撕破脸,她就更没必要退避三舍,叫人小看了自己去。   而苏暮雨当着一干姐妹的面,辩也辩不过,认更不是,只憋得一张粉脸通红,恨得几欲维持不住一贯的端庄。   现在没人捧着她、帮着她说话了,她为了压秦桑一头,无意中将这些人全得罪了。   虽然苏暮雨并不在乎这些人的态度,但说心里没有一点难受也是假的。   倒是冯芜念旧情,轻声安慰道:“姐妹们总在一起玩闹,难免会拌嘴,过两天大家就忘了,莫放在心上。”   却也仅此而已。   因发生这场口角,谁也没了看景的心思,不多时众人就商量着回去。   草原天气多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却不知什么时候天阴了上来,西风中,大团大团暗灰色的云被推挤着,如同滚滚尘土一般缓缓移动着,逐渐覆盖了西面的天空。   一股风带着腥气袭来,雨声渐近。   众人匆匆忙忙赶路时,伴着阵阵马蹄声,朱怀瑾策马从后赶来,“几位姑娘没带雨具么?”   他没下马,搭眼一瞧,目光最后落在秦桑身上,直接将油伞递给她,“秋季凉寒,姑娘家身子娇弱,淋了雨可不是好玩的。”   秦桑没有任何扭捏地接过伞,却转手塞给冯芜,大大方方地问:“我们人多,一把伞不够,郡王还有吗?”   朱怀瑾耐不住又是一笑,这个丫头反应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只剩我头上这顶遮阳的斗笠,勉强能挡风遮雨,秦姑娘拿去用吧。”   朱怀瑾摘下斗笠,弯下腰,直接将斗笠扣在秦桑头上。   斗笠很大,落下来,遮住了秦桑的视线。   秦桑双手扶着斗笠,抬头去看他。   朱怀瑾看她的眼神干净清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秦桑的心蓦地一软,没有再把斗笠给他人,轻声道:“多谢你啦。”   朱怀瑾双眸一亮,整个人顿时神采飞扬,朗声笑道:“举手之劳,当不得几位姑娘一声谢。”   一直沉默的苏暮雨冷不丁说:“郡王好歹留一件,您身子骨也是顶顶要紧的,若着凉得了风寒,可叫我们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朱怀瑾说:“不妨事,我的马跑得比雨快!”说罢他抬头看看愈加发暗的天色,轻踢马腹,照夜白箭一般飞了出去,顷刻消失不见。   几滴黄豆大的雨滴砸下来,又停了片刻,松涛一般的雨声从西面追了过来,秦桑等人慌忙往回跑。   混乱中,秦桑和冯芜共举着斗笠在最前面,油伞在中间,下头三四个女孩子挤做一团,均是只能遮住个脑袋而已。   既狼狈,又好玩,嘻嘻哈哈的,谁也没注意苏暮雨独自在后面,脸上比这天气还要阴沉。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到掌灯时分,已是云散雨停,暗蓝色的夜空复又繁星满天。   斗笠倒悬着,一滴两滴的水珠流下来。   秦桑盯着斗笠发了半天呆,叮嘱豆蔻:“擦干净了收起来,明天你还给江安郡王,注意别让哥哥瞧见。”   豆蔻并不认为能瞒过少爷去,也不明白为何要瞒着少爷,“又不是单独给您的,那几位小姐不都用了吗?”   秦桑呆了一瞬,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她竟下意识地不想告诉朱闵青!   这个发现让她茫然了,在塌上来回翻了一夜,直到拂晓时分才朦胧睡去。   这是人们睡得最深沉的时刻,天地间很静,只有风声,一切都笼罩在影影绰绰的阴影中,似真似幻。   不知哪里起了火,烟混着雾,雾凝着烟,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大幔,无声无息地弥漫了整个宿营地。   警戒的人终于发现了不对,正要看怎么回事,却听一阵敲锣声,“敌袭!敌袭!瓦刺人来袭!”   从睡梦中惊醒的人们走出营帐,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黑暗中突然出现无数火把,一阵震天撼地的喊杀声包围了他们,好像四面八方均是敌人。   与此同时,数道火光“腾”地一声冲天而起,噼噼啪啪响着,张牙舞爪地冲将过来。   自从永隆帝登基,边境太平,从未发生大的战事,这些侍卫人数众多,却没一个上过战场,京城的勋贵武将们,一向养尊处优惯了,更没有对敌的经验。   整个营盘顷刻哗然大乱,看不见敌人,却好像到处都是敌人。   无数人喊着护驾护驾,然被烟熏得眼都睁不开,只是盲目挥着刀乱砍。   所有人都乱了章法。   秦桑用湿巾子捂住口鼻,生怕被误伤也不敢乱跑,和豆蔻月桂躲在角落,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时,帐门外闪进来一个黑影。   “阿桑!”朱闵青嗓音沙哑得好像砂纸打磨过,“在不在?我来接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3 23:59:07~2020-04-15 17:0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心飞扬xy、Leo_Minimalist 10瓶;咸鱼中的ea 6瓶;Ccccccofu 3瓶;催更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便是最美妙的梵音, 也不及此刻朱闵青沙哑的嗓音。   秦桑倏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什么都没想,只是本能地认为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眼前一黑,黑色斗篷兜头罩下来,紧紧裹住她,带着烟味和男人的味道。   秦桑惊奇地发现,在这个危急关头, 她竟有闲心……觉得好闻?   来不及细说, 朱闵青左手抱住她,右手提刀, 冲豆蔻月桂一点头, 嘶哑着嗓子道:“跟上!”   帐外, 刀剑的碰撞声,侍卫茫然的喊杀声, 男人女人的呼救声、哭叫声……听得人浑身起栗。   秦桑闭着眼睛,努力不去听这些声音,将所有注意集中在朱闵青身上, 听着他的心跳, 感受他胸膛的起伏。   渐渐的, 她不那么害怕了。   昏天暗地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外面的声响逐渐遥远,秦桑头上的斗篷才被掀开。   她马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还有淡淡的烟雾味, 然较之方才已不知好了多少倍。   东面天空蒙蒙发亮,这是一片笼罩在薄雾下的山林,很静。   烟灰熏得朱闵青的脸有点发黑,眼睛红红的,满是血丝。   秦桑心疼坏了,拿帕子帮他细细擦拭,看到他脸上有血迹,心下一沉,“你受伤了?”   “别人的血。”朱闵青抬手抹去,“督主和皇上在一起,无数护卫跟着,很安全。”   秦桑重重透口气,“那就好……诶,豆蔻月桂呢?”   身后,空空如也。   “应是跟丢了,等下我回去找找她们。”朱闵青蹙着眉头说,“这场袭击来得忒蹊跷,瓦刺人七八年没有动静,却突然出现,还是护卫重重的猎场,简直不可思议。”   “刚下过雨,草木都是潮湿的不容易起火,定是事先准备好了干草垛。而且我一路冲出来,遇见的全都是自己人胡乱喊打喊杀,真正的瓦刺人我是一个也没碰到。”   秦桑沉吟道:“难道是有人设下的陷阱?”   朱闵青眼神突然锐利起来,将秦桑挡在身后,低声道:“有人来了!”   灌木丛中刷刷一阵响动,七八个侍从护着朱怀瑾出现在他们面前。   两方人俱是一愣。   朱怀瑾和他的手下,个个脸上身上都挂了彩,看样子刚经历一场惨痛的厮杀。   “有人追杀你!”朱闵青眼睛微眯,“看清是谁了吗?”   朱怀瑾摇头:“路数怪异,反正不像瓦刺人。那些人只盯着我和其他几个郡王,甩都甩不掉。”   一听这话,朱闵青眉棱骨跳了两下,拉着秦桑就走。   但已经晚了,几十道暗影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围了上来。   朱怀瑾满是歉意地说:“抱歉把你们牵扯进来了。”   “你对舍妹的救命之恩就此抵消,往后谁也不欠谁的了!”   朱闵青手中的刀尖闪着寒芒,身形微蹲,肃杀之意霎时弥满四周,冷得他身后的秦桑不禁打了个寒颤。   “闭上眼,捂住耳朵。”   漫长的黑暗,惨叫声拼了命地往耳朵里钻,夹杂着朱闵青的闷哼。   生平第一遭,秦桑怕黑了。   蓦地身子一轻,她被他抱了起来,但听朱闵青喝道:“分头走!”   秦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风声呼呼而过,刚以为逃出生天,朱闵青却一个跟头向前栽倒。   倒地的刹那,他硬生生翻了个身,是以【公/众/号:xnttaa】怀中的秦桑一根手指头都没磕到。   秦桑睁开眼睛,待看清他的模样,一阵眩晕,心好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疼得浑身毛孔都缩紧了。   朱闵青紧闭双目,嘴唇毫无血色,前胸一道深深的刀口,不住地往外冒血。   而她,小袄前襟已被血浸红了。   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   秦桑强忍着哭泣的冲动,去拿朱闵青手里的刀,她不能束手待毙,至少也要为他多少争取点时间。   然刚碰到他的手,朱闵青便醒来了。   “我睡着了?”   “你是昏过去……”   “不妨事。”朱闵青撑着刀,摇摇晃晃站起来,锐利的眼神扫了一眼来时路,“咬得真紧,你躲到旁边别出声。”   秦桑藏身灌木丛,屏住呼吸,从枝叶间的缝隙往外望,只见两个黑衣人飞身袭向朱闵青。   白芒闪过,鲜血飞溅,地上多了具尸首。   朱闵青粗重地喘息着,每呼吸一次,胸前的血迹就大一分。   血,滴滴答答地顺着衣角落下来。   他面目狰狞,猩红的眸子死死盯着另一个黑衣人,提刀慢慢逼近。   那人似乎是被他的强悍吓到,瘫坐在地,结结巴巴道:“饶命啊大人,冤有头债有主,是……”   许是失血过多,朱闵青脑子一阵阵发昏,耳朵也嗡嗡乱响听不大清,走近了问,“是谁?”   那人突地手一扬,一团白色粉末飞了出来,朱闵青大惊,急急纵身后退,还是沾上了不少粉末,只觉眼睛和胸前伤口刺痛无比。   石灰!   朱闵青暗自苦笑,江湖上下三滥的功夫,一时大意自己竟阴沟里翻了船。   无法,只能闭紧眼睛,凝神听着对方的动作。   却是任何声息也没有。   秦桑双手掩口,极力抑制着冲到嗓子眼的尖叫。   那黑衣人的刀尖对准了朱闵青的胸口,以极慢极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往前送着。   朱闵青毫无察觉。   黑衣人全神贯注盯着朱闵青,紧张得掌心全是汗,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生怕一个疏忽让这个杀神发觉自己的方位。   因此他没发现,一个纤细的身影悄悄爬出灌木丛,捡起了地上的刀,蹑手蹑脚走到黑衣人身后。   还有三寸,刀尖就挨到了他的心口啦!黑衣人窃喜,正要一鼓作气发力,哪知后背突然一痛,当即忍不住大叫出声。   朱闵青立时警醒,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一声惊呼,接着是刀砸在地上的声音。   “阿桑?是你吗?”   秦桑哆哆嗦嗦抹着脸上的血迹,勉力平稳自己的声音,“是我,我扶着你,找个地方给你清理伤口。”   朱闵青怎能听不出她声音里的恐惧,默然半晌,沉声道:“我杀人吓到你了?”   “才不是!”秦桑终于忍不住了,带着哭腔说,“我的确是吓到了,但是更怕你死,你流了那么多血……吓死我了!”   浑身的伤痛似乎都飞走了,朱闵青嘴角微翘,向她的方向伸出手,“我看不见,阿桑,拉紧我的手。”   千万不要放开。   秦桑给他拭去石灰粉,草草裹了伤口,两人便相互扶持着,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山林,晌午时,终于在山坳中寻到一户农家借宿。   秦桑问人买了一罐油,细细给朱闵青洗了眼,又用清水冲了半天,他那双漂亮的凤眸却还是有些红肿,看东西也模模糊糊的。   朱闵青半躺在炕上,眼上蒙着细棉布,嘴角耷拉着,神情很是郁郁。   秦桑捧着一碗白粥坐在他身旁,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过不了多久爹爹他们就会找来,咱让太医好好看看,定然能好!来,张嘴。”   由她一勺一勺喂了粥,朱闵青忽然觉得,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好处。   “哥,当真是瓦刺人吗?从没听说他们用石灰打仗。”   “肯定不是瓦刺,也不是谋反的官兵,撒石灰这种功夫,只有江湖宵小做得出来。我猜是有人花了重金请他们来的。”   秦桑讶然道:“江湖人来无影去无踪的,好多都不在黄册上,那可怎么查?”   “蛇走蛇路,鼠走鼠路,江湖的人就找江湖人解决。至于幕后之人,   朱闵青冷冷道,“哪个郡王没被追击,哪个郡王的嫌疑就最大,让我平白受这些罪,等让我抓住是谁,哼……”   “有法子就好。”秦桑扯过被子给他盖上,“不气不气,眼下养伤要紧,我在旁边守着你,睡吧。”   精神一松懈,疲惫和伤痛如潮水般涌来,不多时朱闵青便沉沉睡去。   睡梦中,似乎听见谁在哭。   朱闵青猛然惊醒,手慢慢在炕上摸索一阵,指尖碰触到一个温软的身躯。   被烫了似地缩回手,却又犹豫地停在半空中——秦桑在发抖。   轻轻的啜泣声,她哭了?   “阿桑?”   没有回应。   是梦魇了么?朱闵青伸手想推醒她。   不料手放错了地儿,柔软一团,掌心恰好能包住。   这一瞬间,朱闵青全身僵硬似铁,脑子都木了,只觉浑身血液流得更快,不止从伤口往外流,鼻孔似乎也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出来了。   秦桑翻了个身,仍旧未醒,好巧不巧,恰恰抱住了他的胳膊。   朱闵青抹了抹鼻子,熟悉的铁锈味,泛着甜腥。   他一动不敢动,没多久胳膊就失去知觉,不过这样也好,秦桑不再哭了。   外面应是起了风,吹得窗户纸簌簌响个不停,农家屋舍简陋,凉丝丝的风顺着窗户缝袭进来,吹得人身上阵阵发冷。   朱闵青往秦桑那边靠了靠,把半幅棉被搭在她身上。   如此,两人都不冷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的鼓励~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心灵客栈 200瓶;和菓子 50瓶;一花双色、山风渺渺Helian、祖浦玮 10瓶;Ccccccofu 3瓶;我想粗去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秦桑是被窗外的喜鹊叫声唤醒的, 一睁眼就看到朱闵青的侧颜。   他睡得很沉, 异常的安静,随着轻浅的呼吸声,带着血迹的胸口一起一伏。   清晨的阳光淡淡洒在他的脸上,脸色苍白得好像透明一样。   或许因为如此,他没有往常那么凌厉逼人,面孔也柔和几分, 就像一个毫无戒备睡着的孩子。   秦桑看了他好一会儿, 才发觉自己一直抱着他的胳膊,脸靠着他的肩膀, 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他身上。   浑身霎时绷得紧紧的, 脸皮烧得发烫, 也不知是羞愧还是别的,异样的情感一股脑涌上来, 秦桑立时撂开手。   许是动作幅度太大,朱闵青醒了,微微偏头带着探究问道:“阿桑?”   “我在呢。”   “天亮了吗?”   秦桑笑道:“亮了啊。”然语音刚落, 她就觉得不对。   厚厚的细棉布挡住他的眉眼, 秦桑看不到他眼中的神色, 他也一如既往的平静, 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化。   但秦桑却从他脸上看到了些许的失落。   他没再说话。   秦桑轻轻叹了口气,打来一盆清水,哄孩子似地说:“我给你擦擦,乖乖地躺着别动。”   朱闵青挣扎着要坐起来, “我自己可以。”   “你不可以!”秦桑拧着帕子道,“躺下,小心伤口又裂开了,统共就那么点金创药,经不起你来回折腾。”   眼睛看不见,身体的触感就分外灵敏。   帕子细细擦拭着他的手指,他的掌心,他的脸颊,他的……唇。   隔着微凉的手帕子,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指的温热。   朱闵青觉得身体又开始不听话了,他握紧了拳头,努力抗拒着某种冲动。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他知道她在解他的衣服。   是了,要换药,没什么大不了的,之前她也替他做过。   如是想着,朱闵青悄悄将棉被向上提了提。   轻轻浅浅的气息喷在袒露的胸膛上,痒得很,却非常舒服,连带着伤口的疼痛都消减不少。   朱闵青的喉结上下一动,“阿桑,快好了吗?”   秦桑低低应了声,她没有朱闵青那般多的心思,就算有,当看到那道半尺来长的伤口,什么旖旎也没了。   皮肉向外翻着,伤口依旧没有愈合,慢慢渗出殷红的血丝。黄色的药粉刚撒上去,他肌肉微微一缩,“嘶”地倒吸一口气。   很痛吧,秦桑用力揉了几下眼睛,才把泪意勉强压下去。   朱闵青脖颈上带着一个小小的银质的长命锁,秦桑嫌换药碍事,就给他摘了下来。   长命锁上面刻着“长命富贵”的字样,吉祥八宝的纹样十分的精美,颜色却不大鲜亮了,应该很有些年头。   秦桑随口问道:“你从小戴的?”   朱闵青手指一点点摩挲着长命锁的花纹,良久才说:“不是,我原来那个是金的,这是林嬷嬷后来给我的,和她儿子的长命锁一样。”   “林嬷嬷还有儿子?”秦桑吃惊不小,“怎的从未听你们提过?”   朱闵青默然半晌,语气有点惆怅,“死了,当初林嬷嬷护着我逃命,没顾得上管她儿子,等回去找时,家都烧没了。”   秦桑也同样默然了,头一回对林嬷嬷有了几分同情。   虽对他身世好奇,但秦桑从未开口问过他,她总有一种感觉,爹爹也好,朱闵青也好,似乎在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   爹爹甚至不惜为此刻意欺瞒她。   有时候难免给秦桑一种局外人的错觉,她不喜欢这样。   尤其现在,两人共同经历过生死,不知不觉间,她想多了解他的事情。   秦桑没有犹豫太久就说了出来,“我一直好奇你的事,爹爹对你的来历含糊其辞的,说什么从流民堆里把你捡回来,可十年前哪有什么大灾荒!而且普通人家也请不起奶嬷嬷……”   朱闵青明显怔楞了下,随即思索片刻,捡着能说的说了出来,“我家的确不是普通人家,还算有权有势,后来牵扯进寿王……”   他情绪突然有些激动,打了个顿儿,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母亲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只剩林嬷嬷拼死带我逃出来,后来,就遇见了督主。督主冒险收留我这个应死之人,不告诉你也是怕你担惊受怕。”   秦桑想当然地认为他家和外祖一样,也被卷进寿王谋反案,因叹道:“一桩案子牵扯了多少人家,唉,皇上看上去慈眉善目,抄家灭族一点也不手软。”   朱闵青轻轻哼了声,十足的不屑和轻蔑。   说话间,秦桑已经换好了药,一边给他小心地穿衣,一边发愁,“都过去一天了,还不见爹爹他们找来,可别出什么岔子。”   朱闵青并没有太多担心,“没有追兵杀来就是好事,说明外头的形势已经控制住了,且等等,估摸这两日督主的人肯定会到。”   话虽如此,但一连五天,这个小山坳都没出现过一个外人!   此时朱闵青胸前的伤口已开始愈合,只是眼睛却还是怕光,哪怕接触到一丝丝的光亮,都会流泪不止,只能终日蒙着细棉布。   他真怕自己就此瞎了。   秦桑心里也是担忧,面儿上却不敢表露半分,语气颇为轻松地说:“比前几天好多了,红肿也消下去不少,也不大疼了吧?一点点好转,总归会痊愈的。”   朱闵青说:“不能再这样干等着,回猎场!”   “可你的伤还没好,从这里到猎场,又是林子又是草甸的,起码要走个一半天的,你撑不住。”   “无妨,以往再重的伤我都挺过来了。”朱闵青态度很坚决,一掀被子就要下地,“督主不会这么久没动静,也许事态有变,我必须要回去。”   秦桑见他主意已定,遂不再劝,蹲身替他穿上鞋袜,叮嘱道,“我去附近乡邻家碰碰运气,也许能租辆骡车,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朱闵青的手虚虚向她的方向探去,“别走太远,租不到就算了,几十里的山路我走得动。”   秦桑极快地握住他的手,“我晓得。”   朱闵青用力回握一下才慢慢松开,随着她脚步声的远去,周围逐渐没了声响。   又黑,又静,没由来的空虚。   虽然知道不会有回应,他还是忍不住唤道:“阿桑,你在吗?”   室内静默,只有秋风吹进来,一下下叩着门,扰得他心烦。   朱闵青继续等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息,也是是一两时辰,他渐渐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双手虚张,小心翼翼伸出一只脚,确定前头没有障碍物才慢慢伸出另一脚。   没秦桑在身边,似乎每走一步都成了极其困难的事。   咣当,脚下一绊,似是踢到小杌子,朱闵青踉跄几下,没摔倒,但扯到了伤口,疼得他额头直冒冷汗。   外头好像有人说话,隐隐夹杂着女声,朱闵青一阵欣喜,一面喊着秦桑,一面摸索着走到屋外。   今日应是个大晴天,隔着两层棉布都能感到刺眼的阳光。   眼睛很痛。   朱闵青一手遮在眼睛上,一手向前伸着,漫无目的地在空中划过,“阿桑,你在吗?”   须臾,便听一阵霍霍脚步由远及近,很重,却是矫健敏捷。   朱闵青一怔,手还没来及收回,便被来人一把握在手里。   入耳是崔应节嚎天嚎地的哭声:“我的老大啊——可担心死兄弟啦,哪哪儿都找不到你,还以为你死啦!”   朱闵青用力扯回手,冷冷道:“你才死了。”   崔应节抹一把鼻涕眼泪,不由分说又死命抱着朱闵青,“找不到你和秦姑娘,督主那眼神诶……吓得我魂飞魄散,可不是快死了!”   胸前伤口蓦地受到挤压,朱闵青吃痛,浑身毛孔猝然收缩,连连倒吸气,真恨不得一刀宰了这小子。   崔应节终于发现老大的异常,吸吸鼻子来回打量他几遭,惊叫道:“老大你受伤了?”   朱闵青却问:“阿桑呢?”   “秦姑娘在外头和江安郡王说话呢,说起来多亏江安郡王,我们才能找到你们。大部分护卫都护着皇上,还要提防瓦刺人再次来袭,唉,要不是江安郡王说在这附近遇到过你们,还真不好找着。”   崔应节说得眉飞色舞,没注意朱闵青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听说我们人手不足,他还亲自帮忙找人,督主对他那是感激得……”   “闭嘴!”朱闵青低声喝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崔应节讪讪住了口,然而舌头还是痒痒,“老大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被石灰烧了。”   “石灰?!”崔应节声音陡然提高,惊慌失措道,“老大,你千万不要瞎,我可全凭你罩着呢!”   朱闵青扭头望他这边“看”了一眼。   他明明蒙着眼睛,但崔应节清楚地感受到两道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顿时汗毛倒立,于是,他默默扶住了朱闵青的胳膊。   朱闵青嫌弃地甩开他的手,独自挪动着脚步,提高嗓音道:“阿桑?”   院子里的喧闹引得院子外的人不住回头,听见朱闵青叫她,一时也顾不得眼前的朱怀瑾,回身就跑,“我在!”   秋风飒然,几片黄叶掠过朱怀瑾的肩头,温和的笑容变得苦涩,眼神暗了下,却是转瞬即逝。   朱怀瑾命人牵马,纵身一跃而上,又吩咐一声:“请朱大人上马车,多铺几层厚褥,你们几个好生伺候着。”   他没有和朱闵青见面的意思。   刘文不解:“郡王爷,您不过去了?”   “想见的人已经见了,其余人不见也罢。"朱怀瑾叹了一声,一提缰绳,径自消失在茫茫秋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6 01:15:34~2020-04-17 11:5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心飞扬xy 10瓶;千金埋骨 6瓶;芙蓉王、言它 5瓶;Ccccccofu 3瓶;太太更文了吗??、流浪小妖 2瓶;35237848、Cecilia、我想粗去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日头已经斜下, 照得西山行宫的黄琉璃瓦一片灿烂炫目, 昏昏煌煌的日影中,角门前站着一个身着红色蟒袍的宦官,正冲着秦桑微笑。   时隔多日,她终于见到了爹爹。   秦桑从马车上跳下来,几步奔到他跟前,若不是看到还有旁人在, 就要扑到他怀里去了。   她只叫了一声“爹爹”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又笑,又是拭泪。   朱缇目中闪着微光, 轻轻抚着女儿柔顺的乌发, 喃喃道:“没受伤就好, 没受伤就好……”   他的声音带着很重的鼻音,手指也微微颤抖着, 看得出心中是极度的激动,只是强撑着不肯宣泄出来。   秦桑哽咽着嗓子道:“我没事,哥哥为保护我受伤了。”   朱缇拍拍女儿的肩膀, 似是宽慰, 却没有言语。   朱闵青由人扶着下了马车, 侧耳辨了下声音的方向, 对着朱缇道:“督主,可是一切安好?”   朱缇上下打量他一番,叹道:“还算顺利,等等再说差事, 先让太医看看你的伤。”   秦桑习惯性地挽起朱闵青的手,轻声道:“前面是台阶,慢慢走……有道门槛,抬脚。”   朱闵青很听话,按照她的指示小心挪着步子,那副乖顺的样子几乎让后面的崔应节眼珠子瞪出来。   在朱缇面前他不敢随随便便开玩笑,偷偷觑了一眼督主,却见督主只是笑着看老大他们,有惊讶,却不见介意。   崔应节不禁摇头暗叹:妹子,哥尽力了……   朱闵青和秦桑的住处安排在行宫西北角一处静谧的偏宫。   名曰宫殿,其实很小,只三间正房并东西两个厢房,更像一处四合院。宫墙上的红漆脱落得东一块西一块,地上砖缝间的蓬草也没人清理,处处透着一股子冷清的气象。   豆蔻也在,她没有受伤,就是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涂着膏药,一见秦桑就涕泪磅礴,泪水混着药膏,冲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颇有几分滑稽。   秦桑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快收收你的眼泪,瞧这张花猫脸都不漂亮了。月桂呢?”   “她摔伤了腿,不能进来伺候,老爷把她安排在外头养伤。”豆蔻抹着眼泪说,因见少爷行动不便,小姐一人搀着好像有些吃力,忙上前扶住少爷另一边胳膊。   朱闵青扯扯嘴角,吐出两个字:“多谢。”   少爷竟然向她道谢!豆蔻一激灵,立马撒手后退几步,“奴婢去看看太医来了没有。”   不多时,太医院的张院使匆匆而至。   朱闵青前胸的伤看着凶险,实际未伤及筋骨,养养就能好,但眼睛的情况不容乐观。   张院使只是略翻了翻他的眼皮,朱闵青登时就泪流不止,别说看东西,就连眼睛都睁不开。   张院使口中说着无事,用几幅药就能好转,却是对朱缇摇摇头,秦桑瞅见,立时一颗心揪得紧紧的。   朱缇皱了皱眉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看朱闵青的目光有点复杂。   小黄门请太医下去开方子,豆蔻去熬药,须臾,屋子便剩了他们三人。   朱闵青把林中遇袭的事情备细说明,末了道:“定不是瓦刺人作乱,倒像是趁乱杀了几位郡王嫁祸给瓦刺人的意思。”   “东厂拿了几具尸首在查此事,江湖人厉害,我东厂也不是吃素的。”朱缇摩挲着光滑的下巴,笑容带着几丝神秘,“你们猜这次皇上脱困,哪位的功劳最大?告诉你们绝对猜不到!”   秦桑失笑:“肯定不是您,就别卖关子了。”   “宁德郡王!”朱缇一拍手笑道,“那个怂包,这次一反常态,第一个冲进御帐,背起皇上撒丫子就跑,那劲头,生怕谁跟他抢皇上似的!”   “他?”秦桑讶然,却不算太意外,冷笑道,“功劳?我看他才是最可疑的人!先是突然出现在京城,又一头扎进秋狩随驾队伍里,无利不起早,他定然有所谋划。”   “当时一片混乱,谁都看不清路,他竟然一路畅通跑到了湖边,若事先没探过路才是见鬼。”朱缇收了笑,目光逐渐变得阴冷,“可惜皇上被他感动了,现在可宝贝着呢。李贵妃、朱承继……哼,当我是摆设么。”   秦桑沉吟了好一会儿,犹豫不决道:“江安郡王那里或许有线索,爹爹不妨也问问他。这次他同样吃了大亏,他脾气虽好,但不是忍气吞声的人,此时定然也想查个水落石出。”   “我正打算与他合作查案!”朱缇笑道,“他前儿个刚见过皇上就来找我,请我帮他查查夜袭的真相,倒像是求我办事。听闻你二人下落不明,还自告奋勇亲去找人,啧啧,他这人,有点儿意思。”   “那……他能算作朋友吗?”   朱缇笑了两声,“至少现在不是敌人,以后嘛,且等我再观察一阵子。”   房门轻响,隔着门帘传来小黄门恭敬的声音,“老祖宗,皇上传人过去商议回程的事。”   朱缇站起身正正冠带,叮嘱秦桑道:“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吩咐当差的宫人,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秦桑一直把他送到门口,低声问道:“爹爹,他的眼睛能好吗?”   朱缇同样低声答道:“不大乐观,先别告诉他。”   秦桑在风中默立半晌才回屋。   挑帘进来,屋里气氛很怪,豆蔻捧着药碗立在床头,满脸的不知所措。   朱闵青靠着大迎枕半躺在床上,嘴角绷得紧紧的。   秦桑从豆蔻手中接过药碗,侧身坐在床边,柔声道:“不高兴了?”   朱闵青道:“并无。”   豆蔻见状,立即无声退了下去。   秦桑暗笑一声,“还说没有,方才一提江安郡王,你的脸就黑了,爹爹都说他不是敌人了,你怎的还看他不顺眼?”   朱闵青冷冷道:“他脾气虽好,但不是忍气吞声的人——我竟不知你和他如此相熟。”   秦桑有些摸不着头脑,“前前后后也接触过五六次了,多少对他的为人有所了解,就这也值得你生气?”   “我没生气!真是好笑,我有什么可气的!”   他语气很冲,秦桑一阵愕然,只当他是因眼伤心情不好,舀起一勺药,小心地吹凉,送到他嘴边,“不管你气不气,药总是要吃的,张嘴,不然我就捏着你鼻子灌了。”   朱闵青忍了又忍,终是乖乖张开嘴。   药中有安眠的成分,少倾,朱闵青便沉沉睡去。   秦桑悄然出门,在廊下倚柱而坐,盯着逐渐发暗的天际兀自出神。   暮色苍茫,绯红的穹顶笼罩着大地,归鸿翩翩起落,伴着几声乌鸦啼叫,静谧中透着一股不安的感觉。   一个狗尾巴草编的小狗凭空出现在面前。   秦桑一怔,回身笑道:“你来了啊,怎的走路也没个声音。”   朱怀瑾笑笑,“我唤了你好几声,有心事?”   秦桑摇头,“没,就是累了。”   朱怀瑾立在她身旁,同样盯着越发暗沉的天际,“我也有些累了,朱闵青说得对,京城的水太混,一个不当心就会溺亡。”   他语气含着无限的怅惘,秦桑不由又看他一眼,心下掂掇一阵,见左右无人,便问:“那你是要回齐地,还是继续留在京城?”   “留京!”朱怀瑾没有丝毫迟疑,“我要夺嫡!”   秦桑大吃一惊,这人如此直白,再次出乎她的意料。   “进京并非我本意,我一直在被人推着走,这次,我要主动地走。”朱怀瑾话音仍旧是温良的,但语气却十分的坚决,“七个郡王死了四个,只剩下我、朱承继,另外一个几乎吓破了胆,吵着要回封地。”   “不管是不是朱承继做的局,储君必会从他与我中间产生,他……”朱怀瑾罕见露出讥诮的笑,“德不配位,他当皇帝,天下必会大乱。”   秦桑心头砰砰乱跳,一时间无数念头涌上来,脑中却空白一片,什么事也想不成,只盯着他久久不语。   好半晌,她才怔怔道:“这种话你也敢和我说?”   朱怀瑾温和一笑:“这话我和朱总管说过,现今再和你说一遍也没什么。秦姑娘,我并无他意,还是那句话,我对你和朱总管没有恶意。”   这就是说,他准备和爹爹联手?那他登基后,爹爹会延续现在的荣宠吗?就算没有荣宠,落得平安终老也是好的。   秦桑极力抑制住狂乱的心跳,然爹爹并未提过要和他联手,遂故作懵懂,“这些朝政大事我不懂,你说得我心惊肉跳的,往后别再提了。”   朱怀瑾垂眸,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旋即又笑,“好,我不提便是。”   带着凉意的暮风拂过,檐铃轻响,一下两下的丁当声中,两人俱沉默不语。   永隆帝受了惊吓,只想尽快回皇宫,隔日等宣府卫所的兵力一到,立时拔营回京。   霜降节气,秦桑等人回家了。   林嬷嬷早早立在大门口,看到朱闵青蒙着帕子从马车上摸索而下的场景,当即泣声哭道:“我的小主子!可疼死我了!”   她扑过来的时候,秦桑就默默松开了朱闵青的手,把位置让给她。   朱闵青手一空,但觉心里空落落的,苦笑道:“嬷嬷,一点小伤,过几日就好了。”   林嬷嬷哭得泪光满面,呜呜咽咽地说,“嬷嬷知道你的身手,就算打不过,跑也能跑了,以往办差从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这次到底怎么回事?”   朱闵青只说:“这次遇到了高手。”   林嬷嬷狐疑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秦桑,“真的吗?”   秦桑一阵气闷,待要说话,却听朱闵青道:“阿桑,过来扶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7 11:58:53~2020-04-18 17:14: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丽 4瓶;Ccccccofu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秦桑扶着朱闵青的胳膊, 两人一道儿迈过门槛, 无形中竟将林嬷嬷甩在身后。   林嬷嬷看着他们的背影,呆立原地只是发怔,她恍惚觉得,十来天不见,她似乎够不到小主子了   一阵凉风飒然吹过,冷得林嬷嬷一阵发寒, 她一把抓住豆蔻, 厉声问道:“这些日子他们都在一起吗?”   “一直在一起!”豆蔻疼得连连倒吸气,嘟囔道:“您不都瞧见了吗?少爷根本不要别人伺候, 别说走路, 就连吃饭梳洗这样琐碎的事, 都是小姐亲自上手。”   林嬷嬷只觉头“嗡”地一声涨得老大,不由又看了前面二人一眼, 他们相互依托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却有种旁人难以融入的默契。   林嬷嬷很快意识到, 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 强忍着上前拉开他们的冲动, 深吸一口气道:“事急从权, 在外头没办法,以后不能这样,小姐不晓事,你们私下多提醒着点儿。”   豆蔻看她的眼神很是奇怪, 不但没应,反而驳斥道:“嬷嬷这是指责小姐的不是?您不是小姐的教养嬷嬷,说这话不合适吧,哪有下人管教主子的道理?况且老爷都没说小姐做错了。”   下人!这二字过于刺耳,几乎把林嬷嬷气了个倒仰,她岂能与一般的下人相提并论?   她是小主子的奶嬷嬷,是他的半个娘!   如今连豆蔻这个小丫鬟都敢顶撞她,这个宅子还有她的立锥之地么?   却知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小主子的心明显偏着秦桑,她若不管不顾闹一场,只会将小主子推得更远。   林嬷嬷粗重地喘一口气,那秦桑姿容绝佳,小主子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爱慕美人也不奇怪,但必须让他知道,哪个美人都能亲近,唯独要疏离这个阉人之女!   季秋的风已经很凉了,三两片枯叶在枝头颤了几下,忽悠忽悠飘下来,落在甬道上,秦桑的脚落上去,咔嚓一声脆响,粉粉碎。   “急急忙忙地唤我过来,”秦桑巧笑道,“你是不是怕我和你的奶嬷嬷发生争执?”   朱闵青轻叹,“她自小疼我,见我受伤,情急之下难免胡乱猜想,你多担待些,别与她一般见识。”   秦桑情知他与林嬷嬷情分非常,也不多说别的,只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她总看我不顺眼,你得空还是劝她‘多担待’我吧。”   朱闵青一阵牙疼,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棘手”。   晚间,是一个暗沉沉的夜,寒凉的夜风掠过寂寥的庭院,呜呜地响,仿若有人在低声哭泣。   朱闵青屋子里没有燃灯,他独自坐在书案前,手里是个红漆檀木匣子。   他摸索着将玉蝉小心放进去,又拿出金丁香拿把玩一会儿,捧着匣子默默笑了许久。   房门轻叩两声,是林嬷嬷的声音,“小主子睡了没?”   朱闵青一惊,急忙把匣子藏进书案下头的小屉,“还没睡,嬷嬷请进。”   因朱闵青的眼睛怕光,林嬷嬷只点了一根细烛。   昏昏暗暗的烛影中,她一脸的凄苦,悲悲戚戚道:“能不能换个差事?嬷嬷没了亲儿子,没了家,什么都没了,现今只有你,你就是嬷嬷的一切!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用活了。”   内疚慢慢弥漫上来,朱闵青默然了一会儿,劝道:“有惊无险而已,嬷嬷不必太过担心,我现在不也平安无事了么?”   林嬷嬷望着他的眼睛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道:“这算什么平安?你本是金尊玉贵的人,不该这样一次次涉险,朱缇该分出人手保护你才对!”   朱闵青自然听出她另一层意思,无非是埋怨朱缇不把他当回事,因道:“事出突然,当时场面是混乱不堪,督主尚且自顾不暇,况且我已经过了需要人保护的年纪。”   林嬷嬷怔楞了下,非常意外小主子的回答,顿了顿道:“咱们过于依赖朱缇,所有的人手都是他的,这样太被动了。小主子以后就算荣登大宝,也是没有实权的空架子皇帝。”   朱闵青没由来一阵烦闷,“我的身份还不能放在明面上,说这话为时尚早。嬷嬷,目前大敌未除,彼此猜忌只会适得其反,以后这些话少说。”   他话语中不乏对朱缇的维护,林嬷嬷听了更觉心慌,这只是说到朱缇,还没提秦桑呢,他就开始不耐烦自己。   去年她还敢问一句“你是不是喜欢那丫头”,但现在,她不敢问了。   林嬷嬷惊讶地发现,她和小主子再也不能无话不谈了,不知何时起,一道裂痕横在了他们之间。   这道裂痕,是秦桑造成的。   夜色愈加深沉,林嬷嬷拖着沉重的步子出了朱闵青的屋子,站在黑黢黢的暗影中,一直盯着秦桑院子的方向,像是要把这一道道的墙看穿似的。   她想,如果秦桑从未出现就好了……   深秋多雨,翌日午后,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暗沉沉的,又阴又冷。   这样的天气,崔娆却来了。   她面容憔悴,眼睛微红,虽然用了胭脂,还是掩盖不住异常苍白的脸色。   秦桑心下吃惊不已,忙把她迎进来,“半个月不见,你怎的憔悴成这个样子?”   崔娆僵坐着,目光茫然又无措,良久才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话没头没脑,秦桑听得一头雾水,猜到她必有心事,便让屋里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掂量着问道:“出了什么事?”   “秦妹妹,若有一桩极难启齿的事,说出来也许会绝了念想,不说又会遗憾一辈子,你会说吗?”   秦桑口气十分坚决,“我不喜欢留遗憾。”   崔娆的眼睛略动了动,忽然间就有了光彩,似乎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朱大哥在不在,我想和他见一面。”   秦桑没想到会扯到朱闵青身上,呆了一瞬,道:“在的,我打发人请他来一趟。”   “他行动不便,外面又下着雨,还是我去找他吧。”崔娆起身歉意道,“耽误你这许多功夫,你歇着吧,我走了。”   竟是要单独去找朱闵青。   秦桑又是一阵纳罕,心里略有些不舒服,但也没拦着,指个小丫鬟带她过去。   临出门时,崔娆停住脚步,郑重其事与秦桑道:“其实朱大哥人很好。”   若是往常,秦桑定会笑着称是,但现在不知怎的,只觉一股又酸又热涩意涌上来,堵得胸口发闷,一句话也不想说。   她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转悠,反复想着崔娆今天的来意,越想越烦躁,终是忍耐不住,也不叫人跟着,撑起油伞就冲进连绵细雨中。   刚走到半路,就见崔娆失魂落魄地走来,也没有撑伞,瘦弱的身影在风雨中更显得飘摇不定。   秦桑大惊,忙把伞举到她头顶,“怎么了这是?跟着的人呢?难不成有人为难你了?”   崔娆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她在笑,笑容凄然,也释然。   “秦妹妹,这些话,我从没和别人说过,我……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上一个人。”   “别人都说他不好,可我看他很好很好。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只要他一出现,你的眼睛就只能看到他,旁的什么都没了,他走到哪儿,你的眼睛就跟到哪儿。”   秦桑还在想自己有没有这种经历时,崔娆已继续说了下去,“想见他,想得抓心挠肺的,等见了他,却不敢表露出来,只敢偷偷看他。看一眼,只觉一天都是幸福的,他若冲你笑一下,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秦桑没有说话,站在一旁听着——崔娆并不需要回答,她只想有人听她倾诉。   “他不怎么和我说话,偶尔和我说话,也是看在我哥的面子上,也许他从未注意到我。我伤心,却不难过,因为他对哪个女孩子都冷冰冰的,有时候我还会想,他肯耐着性子和我说话,或许我是那个特殊的……”   “可是今天,我的梦碎了。”崔娆还在笑,笑得秦桑心头一阵阵发涩,方才的烦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感,酸中带苦,却有点甜,还莫名有松口气的感觉。   “你喜欢我哥?”   “嗯,压在心头三年,今天终是说了出来。”崔娆擦擦眼泪,赧然道,“其实我早想到会是这种结局,不过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罢了。”   “没有你的话,我没勇气说出口。”她眼神一暗,“如果不说,大概再也没机会说了。”   秦桑不懂为何以后会没机会说,“你不会要离开京城吧?”   崔娆笑着摇摇头,“秦妹妹,等你有了我方才说的那种感觉,你就明白了。”   这种感觉,就是喜欢么?   秦桑怔怔望着崔娆远去的背影,手中的伞也忘了给她。   崔娆就这样一路淋着雨出了大门,街巷拐角,崔应节正无聊地等在马车旁,见妹妹悠悠荡荡飘过来,惊得声调都变了。   “妹子,你魂儿丢了?”   崔娆看着哥哥笑了笑,旋即大哭起来,“我喜欢他,喜欢他啊……”   崔应节长长叹了一口气,拍拍妹子的背,“哭吧,哭出来就痛快了,我妹子这么好,须得更好的男子才般配不是?那朱闵青又冷又硬,一点也不好,他喜欢谁谁才要头疼,别哭了啊。”   雨丝沙沙地打在窗棂上,如泣如诉。   秦桑双手托着下巴,一瞬不瞬盯着朱闵青,饶是朱闵青蒙着眼睛,也觉得浑身别扭。   朱闵青忍不住道:“你有事?”   秦桑闷声道:“看看你有什么特别,怎的那么招人!”   “那你看出特别之处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线到突破点了,有点卡文,抱歉更新晚了哈~   感谢在2020-04-18 17:14:40~2020-04-19 21:1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秦时暖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秦时暖阳、窝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雨熙 16瓶;Ccccccofu 3瓶;35237848、Cecilia、我想粗去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一阵秋雨淅淅沥沥落下来, 发出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几缕秋风从半开的窗子中吹进来,把清凉的雨丝温柔地洒在朱闵青身上。   秦桑一直以为朱闵青长得最好的是眼睛,此时眼睛被遮起来了,她却发现他的鼻子也很好看,长直高挺,鼻翼不宽不窄刚刚好。或许他现在有点紧张, 鼻翼以很小的幅度微微翕动着。   紧张?秦桑愣住, 他为什么会紧张?   朱闵青等了一会儿,偏头朝着秦桑的方向, 继续追问道:“你觉得我特别吗?”   他似乎很在意自己的回答, 意识到这点, 秦桑突然有点紧张,想了想, 还是照实说了,“你长得特别好看,在人堆里挺乍眼的, 一眼就让人注意到了。”   朱闵青的嘴角止不住地上翘, 又很快往下拉了拉, 貌似平静地说道:“所以在车马店, 你谁也不找,偏生拉住我的衣角。”   想起二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秦桑也笑了,“不过那时我特别讨厌你, 心想这人定是个冷心冷意的无情人!”   “那现在呢,你如何看待我?”   话一出口,朱闵青袖子下的手就攥紧了,不由自主放轻呼吸,凝神听她如何回答,却是良久没有听到她说话。   等待中,朱闵青一阵心烦意乱,今天被崔娆突如其来的表白一搅和,他怎的也脑袋发热,冒冒失失就问出这个问题?   未来的路崎岖坎坷,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能走到哪一步,也许最后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平白牵扯她做什么!   而且这丫头大概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他将满腹的心思都压了下去。   殊不知秦桑也在后悔,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刚才好像说了不得了的话。   一眼就注意到了——只要他一出现,你的眼睛就只能看到他……   崔娆的话和自己的话渐渐重合在一起,秦桑怔怔的,她不是那个意思,可好像又有那个意思。   屋里的气氛诡异地安静下来。   秋风冷雨,明明是凉寒的天气,可脸上身上一阵阵发燥,秦桑恨不得拿把扇子摇一摇。   她难道……喜欢他?可说喜欢,又和崔娆口中的喜欢不大一样,那般浓烈的情感,似乎还不够……   那他呢?   秦桑打量朱闵青一眼,但见他面色如常,刚才的紧张就仿若自己的错觉。   她微微吐口气,佯装镇定道:“现在当然不讨厌你啦。”   意料之中的回答,朱闵青心下有些失望,又暗自嘲笑一声,你又期待她什么样的回答?   “哥,”静默中,秦桑突然轻声道,“在车马店,我挺庆幸遇到的人是你,终归,你没有不管我。”   朱闵青低低应了一声。   这场雨淅淅沥沥的,接连几日都没有停的迹象,反倒越下越大,京城的街巷中全是积水,浑黄的水泛着白沫子,缓慢地流向两旁的排水沟中。   惊风密雨中,秋狩遇袭的案子逐渐有了眉目,崔应节得了朱缇的吩咐,将查案经过备细和朱闵青秦桑二人讲了一番。   竟是张昌的手下招揽的那些江湖宵小,与宁德郡王里应外合,在皇上眼前演了这一出大戏。   朱闵青猜到宁德郡王牵涉其中,然而没想到其中还有他的手笔。   “老大,别说你,督主都没料到,嘿,正愁没法儿收拾他呢,这可是送上门来的罪证!”崔应节眉飞色舞道,“老吴盯着那中间人呢,督主吩咐不可打草惊蛇,省得张昌一退六二五,推卸个干净。咱只等拿到确凿证据,一举击溃他们。”   能扳倒张昌,对朱闵青来讲无疑是好事,然最初的兴奋过后,没由来一阵郁闷,叹道:“这次你和吴其仁都立下了大功,你们忙得不可开交,我却在家无所事事。”   崔应节瞅瞅他的眼睛,笑着劝道:“等你的伤好了,想闲都闲不下来。再说我们也没立下多少功劳,全是听令行事而已。”   “江安郡王才是厉害,硬是把来袭之人的招式全记住了,还一招一式地画了出来,我们拿着画儿去查,可省了不少事,要不然不会这么快查出来。”   朱闵青听了更觉烦闷。   秦桑很快察觉到他心情不畅,因笑道:“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他和爹爹合作总不是坏事。”   崔应节也点头道:“督主对他也蛮客气的,老大,这事明摆着是储君之争,你说宁德郡王这回算是彻底栽了吧,那江安郡王就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呐!”   朱闵青脸色一僵,低声喝道:“噤声,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崔应节挠头,讪讪笑道:“我就随口说说,老大,不是我瞎操心,你是没看到,朝廷上立储的风声越来越大,好些个朝臣们疯魔了似的往宁德郡王府上跑,连我父亲那个不大不小的官儿,都被人硬拉着署名。”   秦桑不屑道:“等案子查明在皇上面前一放,他们且等着哭吧。”   朱闵青冷冷一笑,“刀架脖子上了都不知道,我看朱承继和张昌还能得意到几时!”   “得意不了多久,”崔应节起身准备告辞,“督主说他得空就回家看你们,老大你安心养伤,我这就走了。”   朱闵青知道他差事繁重,略一点头并未挽留,倒是秦桑把人送了出来,立在廊下,犹豫着问道:“崔姐姐可好?”   “不大好。”崔应节坦诚道,“淋了雨,回去就病了,直到昨天才能下地。我妹子从小到大,就没受到这样的苦,唉,不过也好,总算过了这道坎。”   秦桑狐疑地盯着他:“你知道崔姐姐的心事?”   “我们可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兄妹!”崔应节笑道,“她那点子心思,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秦妹子,阿娆朋友不多,你可别因为这事和她生分了。”   这话说得秦桑莫名其妙,反问道:“我为什么因为这事和她生分?”   崔应节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急忙道:“是我说错了话,秦妹子莫怪,你有空去看看她。”   心中却叹道:这丫头竟没吃醋,老大,你任重道远,兄弟先替你哀嚎三声……   崔娆生病,于情于理都要去探望,秦桑寻思片刻,说道:“烦劳你告诉崔姐姐一声,待雨停了我就去看她。”   不知老天爷是否听见了,后晌雨势愈来愈小,飘飘摇摇的牛毛细雨洒了一夜,第二日就云散雨收,天空放晴。   秦桑吩咐豆蔻备车,和朱闵青说了句“我去看崔姐姐”便登上马车出门了。   朱闵青默然枯坐,无聊透顶,只觉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半个多月以来,要么是秦桑过来陪他,要么是他过去找秦桑说话,一天十二个时辰,两人一多半的时间都在一起,有她在,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然她现在不在,猝然而生的空虚感,如同眼前漫无边际的黑暗一样,闷得他透不过气。   朱闵青坐不住了,唤来小常福,“备车,去崔家巷子口。”   小常福不确定似地重复一遍,“崔家巷子口?不是崔家?”   朱闵青不耐烦道:“巷子口!”   小常福一激灵,不敢再问。   大雨过后,京城街巷的积水还没排干净,街面上东一片西一片有不少的水洼。   小常福一路小心赶着马车。   光他小心是不够的,前面横冲直撞来辆马车,速度很快,从小常福身边经过时,不但没减速,那马车夫反而甩了两下鞭花,将马车赶得更快。   哗啦啦,泥水溅起老高,无数的泥点子扑过来,小常福躲闪不及,被溅了满脸满身,泥水顺着下巴往下流,那模样,甭提多狼狈。   再看自家的马车,半面车壁都花了。   对面的马车夫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根本没有下车道声“对不住”的意思。   小常福登时就怒了,扯着嗓子骂道:“狗东西赶着去投胎么?”   一声骂,把那人给骂回来了,“瞎了你的眼,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马车,等着找死呢!”   朱闵青在马车里听得分明,敲敲车壁,“抽他,抽他眼睛!”   小常福得令,二话不说挥鞭就上,一鞭子把那人抽了个满脸花,疼得是哇哇大叫。   却见车帘一掀,露出朱承继略显浮肿的圆胖脸,“太岁头上动土,哼,哪家的恶奴活腻歪了,来人,把他给我绑喽!”   便有两个下人装束的壮汉围了上来。   “谁敢!”冷冰冰的声音自车内传出,声音不大,却透着巨大的威压,令那两人不由自主停住脚步。   朱承继愣了一瞬,随即拍手大笑:“朱闵青,是朱闵青那个瞎子对不对?”   “啊,是我,好巧,郡王爷。”朱闵青慢慢走下车,循着声音望向朱承继,嘴角扯了扯,笑得意味莫名,“我今儿的运气真好。”   风似乎停了那么一下。   朱承继但觉一股寒意袭过来,不禁打了个寒颤,居然生出几分怯意。   转念一想,怕一个瞎子作甚,何况自己今非昔比,是皇上面前一等一的红人。   今日就要将以往受的屈辱讨回来!   朱承继也跳下马车,踱着四方步走到朱闵青面前,故意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见他确无反应,遂讥笑道:“朱闵青,你说你一个瞎子,不好好在家呆着,出来乱跑什么,你仇家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小心让人一刀砍了你。”   他说话时,朱闵青没说话,垂在身侧的手慢慢举起,蓦地抓住朱承继的脖子,用力往后一折,朱承继便“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朱承继疼得满头大汗,干张着嘴却发不出声。   紧跟着脑壳疼痛欲裂,朱闵青的另一只手扣在他头上。   他抬头,正对上朱闵青的“眼”,虽蒙着白布,可他仍觉得那里有两个黑洞阴森森地盯着他。   只听朱闵青道:“郡王爷,你的眼睛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9 21:17:39~2020-04-21 00:25: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4611170 6瓶;Ccccccofu 3瓶;卡修、3523784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朱承继但觉头皮一炸, 想招呼自己的人, 奈何喉咙被朱闵青卡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手下一见情形不对,硬着头皮想往前冲,但是自家爷的命在人家手里,投鼠忌器,行动间不免畏畏缩缩, 扯着嗓子叫道:“你敢伤我家爷, 皇上就会要你的命!”   朱闵青的手松了松。   朱承继重重深吸口气,像是一个濒临溺死的人吸入最后一口空气, 心头一松, 哑着嗓子道:“放开我, 你仗着朱缇有屁用,我身后可是皇上!”   朱闵青慢慢仰起头, 今天的日光应是很好,闭着眼,蒙着布, 都能察觉到光亮, 且, 一阵阵地疼。   他笑了下, 弯下腰,什么都没说,右手骤然收紧。   朱承继脸憋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 只发出“嚯嚯”的模糊不清的字眼,可任凭他如何挣扎,朱闵青的手就是纹丝不动。   忽眼前黑影一晃,冰凉的手指摁在他眼皮上。   朱承继连呼吸都忘了。   朱闵青冷冷吐出四个字,“以眼还眼。”   蓦地手指伸出,竟将朱承继两颗眼珠子活生生挖了出来,往地上一抛,松开了他的脖子。   “啊啊啊,眼睛、我的眼睛——”一阵惨叫几乎刺破人们的耳朵。   朱承继满头满脸都是血,在地上来回地打滚,呼声凄厉无比,须臾片刻,已然昏死过去。   街面上死寂得像荒墓一样,过往的行人吓得面如土色,一个个哆哆嗦嗦靠街边站着,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而朱承继的侍从也只满脸骇然盯着朱闵青,竟忘了地上的郡王爷。   朱闵青拿帕子随意擦擦手,转过身,脚步一动又停了。   小常福会意,忙上前引着他往回走,小声问:“少爷,还去崔家巷子吗?”   虽出了口恶气,然已没了出行的心情,朱闵青道:“不去了,回家。”却觉小常福身形一僵,便问:“怎么了?”   小常福打了个磕巴,“小、小姐……”   朱闵青怔楞了下,忽然间有些慌乱。   前头街巷拐角静静停着一辆马车,秦桑正透过车窗看向这边。   车帘一晃,豆蔻煞白着脸跳下马车,落地时一趔趄,几乎瘫坐地上。   秦桑轻声嘱咐道:“你别跟着我了,好好平复下心情,切记不可乱说,更不要在他面前失态。”   豆蔻点点头,跟头咕噜又爬回车厢。   秦桑慢慢走过来,“哥,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朱闵青下意识将手放到身后。   秦桑心头好像被针尖轻轻刺了下。   车马店第一次见面,他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杀人。   山林遇险时,他让自己闭上眼,捂住耳朵,他不愿让自己看到他杀人的模样。   现在,他将染着血迹的手藏起来,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心疼。   心尖不由自主颤抖起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其中,又疼又痒。   秦桑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她很清楚,朱闵青现在情绪很低落,而她,想让他高兴起来。   秦桑把手轻轻放进他的掌心,左右摇了摇,“这个朱承继一肚子坏水儿,我恨死他了,多谢哥哥帮我出气。”   朱闵青又是一愣,喃喃道:“你没被吓到?”   秦桑手上用力,扶着他上了马车,挨身坐下说:“我怎么会被吓到?你也忒小瞧我了,山林遇险时我还拿刀砍人呢。”   说着,用茶水洇湿手帕,一点一点给他擦拭手指。   她的手很暖,很稳,她的声音听上去也非常的轻松。   朱闵青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唇边刚浮现一丝笑,然而马上凝固住,呆然片刻,道:“坏了,督主的吩咐……这下全京城都知道了。”   果不其然,九千岁的干儿当街把宁德郡王的眼睛挖了出来,这等令人瞠目结舌的大消息好似瞬间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   一个时辰不到,朱缇就得了消息。   朱缇望着未整理完的案宗,深深叹息一声:告诉他不要打草惊蛇,这孩子也太沉不住气了。   他叫来崔应节,“你立时带人去抓朱承继,记住,要活的。让吴其仁收网,去搜张昌的私宅,一张纸片儿也不能漏掉!”   崔应节问道:“如果遇到反抗怎么办?”   朱缇抬抬眼皮,不紧不慢说道:“朱承继死不了就成。”   事不宜迟,交代完差事,朱缇抱起案宗就去了御书房。   一个小黄门低眉侍立在门口,书房里静悄悄的,只听到墙角自鸣钟“咔咔”的机械声。   永隆帝照常在镌刻他那些宝贝石头。   朱缇示意小黄门退下去,这次他没有等永隆帝尽兴,直接“扑通”往地上一跪,也不说,以头触地只默默地流泪。   永隆帝放下手中的半成品,用疲倦得发酸的眼睛斜睨了他一眼,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朱缇哽咽道:“老奴擅自做主拿了宁德郡王,特来向皇上请罪。”   永隆帝脸色微微一沉,似乎不悦,却没有发火,“他犯了何罪?”   朱缇掂掇一阵说辞,又叩头道:“秋狩根本不是瓦刺人袭击,已查明是江湖匪类假扮的,都是宁德郡王事先布的局!杀了其他的郡王,储君人选就他一个,这心机又深又狠,若您有个……他能直接当皇帝!”   “老奴不忍皇上为逆臣蒙骗,更不能容忍他致使皇上置身险境,一时激愤就抓了他!皇上,这谋反案您要不要亲自审问?”   朱缇深谙永隆帝的忌讳,一是闵皇后,二就是“谋反”,十七年前寿王掀起的那场宫变几乎要了他的命,给他的刺激太大了!   所以朱缇句句往谋反上引,先让永隆帝起疑心再说。   永隆帝腮边肌肉抽了两下,不可避免地联想起寿王,眼中登时闪出杀气,“可有证据?”   “这是匪人的口供。”朱缇忙把案卷呈递上去,觑着皇上的脸色试探道,“他们都是经过中人互相联系,证据……或许差了点。不过老奴想,这种事大意不得,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永隆帝一目十行看完案宗,已是铁青了脸,啪地将案卷摔在书案上,喝道:“好个孽障,当真狼子野心!你给朕审,好好地审!”   朱缇心下顿时大安,因见皇上在气头上,索性再加把柴,“他一个人办不成这事,老奴查到他和张昌有往来,那个中人也和张昌的徒孙联系过。”   “张昌?”永隆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可是朕的大伴!”   朱缇一脸的苦笑,“皇上,您念旧情,不见得人人都念旧情,您打发他荣养是您的恩典,可他不知足,还埋怨您刻薄寡恩。”   “他埋怨过朕?都说什么了?”   “他说……还不如给您守陵去。”   朱缇说得颇为投机,其实张昌的原话是“我想给皇上修陵去”,然他改了个字,意义便大为不同。   “朕还没死呢!”永隆帝暴喝道,“你亲自去办,张昌、朱承继,还有李贵妃,都给朕审个清楚!”   “老奴领旨。”朱缇低下头,暗暗笑了下。   有皇上的旨意,接下来的一切便顺理成章,朱承继进了诏狱,一道刑罚都没扛过,就将所有谋划全说了个明白。   一开始他还求饶,恳请皇上开恩,但后来结结实实尝了诏狱刑讯的手段,什么念想也没了,只讷讷道:“只求速死,只求速死……”   当然,死是一定,速死就不一定了。   李贵妃更干脆,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临死前道:“我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养了朱承继。”   张昌却着实硬气,咬牙抗下了诏狱的刑罚,只说自己一切不知,都是下头人瞒着自己干的。   他的私宅里并没有搜到有用的东西,而那个小徒孙,一见东厂来拿人,立时服毒自尽,来了个死无对证!   朱闵青想要亲审张昌,朱缇没让,“你的眼伤刚有起色,不能劳累,不能动怒,你好生养着,眼睛可比一个张昌重要。”   林嬷嬷对此很是不解,反复和朱闵青念叨:“好容易等到张昌失势,赶紧给娘娘洗清冤屈,给小主子正名才对,朱缇为什么要拦着你?”   朱闵青沉吟道:“时机还不成熟。”   “还要什么时机?”林嬷嬷急得直拍桌子,“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有张昌的供词,再加我,皇上能不信吗?”   朱闵青叹道:“嬷嬷,就算皇上相信,可一个瞎眼的皇子有什么用?而且督主……恐怕要丧命。”   欺君之罪,永隆帝不可能饶了朱缇。   林嬷嬷白着脸久久不语,好半晌才掩面哭道:“我可怜的小主子,到底何时才能身份大白啊!”   一阵冷风袭来,满室寂然。   进入冬月,这个案子终于结了,张昌没死,正如他所愿,给皇上修陵去了。   林嬷嬷又是一阵抱怨,“朱缇到底怎样想的,至少也要把人放在眼皮子下看着,诏狱难道没地方?”   这次朱闵青同样迷惑了。   林嬷嬷左思右想,猛然想到另一个可能,那是越想越心惊,耐不住和朱闵青道:“朱缇和江安郡王走得很近,你说他会不会有其他打算?”   朱闵青似乎有点意外,“不太可能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1 00:25:29~2020-04-22 00:26: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旧人? 12瓶;Ccccccofu 3瓶;我想粗去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朱闵青声音不高, 语气却很确定。   林嬷嬷望了一眼他的眼睛, 踌躇着该不该把话挑明。   快两个月过去,小主子的眼疾已有好转,但看东西仍是模模糊糊的,迎风见光还是会流泪,也不知何时才能彻底恢复。   万一好不了,就像小主子所说, 一个瞎眼的皇子有什么用?朱缇肯定会扶持别人上位, 那个江安郡王不就是最好的人选么?   而且她还听说,江安郡王看上了秦桑。   林嬷嬷不得不多想。   话到嘴边, 她又吞了回去, 到底不忍心再拿朱闵青的眼睛说事。   遂慈爱地抚着朱闵青的头, “许是嬷嬷想多了,朱承继一倒台, 朝臣们还不得一窝蜂地投奔江安郡王去,多朱缇一个不多,少朱缇一个不少, 人家不见得能看上他。”   朱闵青道:“我知道嬷嬷着急, 我们十七年都熬过来了, 不在乎再多等一段时日。督主和朱怀瑾合作只是为了查案, 现在案子了结,督主为避嫌也会减少和他的往来,所以嬷嬷大可不必担心。”   林嬷嬷嘴上称是,心里却逐渐弥漫起一种悲哀, 夹杂着慌张。   从前小主子很听她的话,既利用朱缇的势,也暗暗提防朱缇,可现在,他接二连三地维护朱缇,俨然把朱缇当做最信任的人,这可怎么得了?   他们只有朱缇一个选择,而朱缇却不止小主子一个选择,小主子又这般相信他,迟早要吃亏的。   林嬷嬷想,须得断了朱缇所有的念想,让他一心一意扶持小主子才行。   她回到厢房,在柜子最下头翻出来一个金线荷包,上面绣着一个篆体的“闵”字,装着一个极为精致的金质长命锁。   除却金鱼、莲花等常见花纹,还有五条龙纹。   林嬷嬷死死攥着这枚小小的长命锁,一咬牙,仿佛终于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小心谨慎地把这两样东西藏在怀中,一路避着人悄悄从角门出去。   此时天色晦暗,苍茫的天穹下,银白色的雪粒子一阵阵撒下来,不多时就白了地。因地气尚暖存不住雪,等晌午雪一停,便是半泥半水,毫无半点美感。   林嬷嬷没有叫车,一脚泥一脚水来到西市口大街。   冬季昼短,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又阴又冷,其它街巷很是冷清,然这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沿街两旁香楼酒肆鳞次栉比,门前挂着的一盏盏红灯笼连绵蜿蜒连成片,几乎映亮了半面夜空。   街面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门前揽客的尖着嗓门一声赛一声的招呼人,笙箫丝竹不绝于耳,伴着女子或软糯或妩媚的笑声,真是个花柳繁华地,十分的好景致。   林嬷嬷四处张望一阵子,来到本司胡同,踅摸到一处歇山顶三层酒楼,抬眼看看,门匾上三个大字“青云楼”。   是这里了,她吁口气,对揽客的老鸨:“我找青鸢姑娘。”   那老鸨搭眼一瞧,这人穿戴不俗,以为是哪家的太太找上门来了,便道:“今儿青鸢姑娘不见客。”   林嬷嬷塞给她一锭银子,因笑道:“我是她的故人,这儿有个荷包,您拿给她一看,她便知道我是谁。”   老鸨将信将疑,看在银子的面儿上道:“你在门口等着,我就替你跑趟腿儿,她见不见你可做不得准,青鸢可是咱这里的头牌,只伺候官老爷,脾气大着呢!”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过后,老鸨满脸堆笑地走出来,“姑娘请您进去,她不便出来,您跟着我走,请了您呐。”   穿过嘈杂的门面,从后楼梯拾阶而上,绕过中厅回廊,尽头处站着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姿容妩媚,形态风流,也是一双凤眸。   她仔细辨认半晌,试探着叫了声“林嬷嬷?”   林嬷嬷霎时泪如雨下,嘴唇不住颤抖,抚膝一蹲,哽咽道:“表小姐……”   青鸢忙扶起她,一面往屋里让,一面摇头叹道:“哪里还有表小姐,只有沦落风尘的卖笑女罢了。我还以为您已经……您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林嬷嬷看了老鸨一眼,欲言又止。   青鸢温温柔柔道:“妈妈,可容女儿单独说说话?”   林嬷嬷递过去一张银票。   老鸨笑了几声,关上了门。   “我去年找到了闵氏旁支的旧人,得知你在这里。”林嬷嬷抹把眼泪,“表小姐,老奴想给你赎身。”   “我是官妓,纳入贱籍不得赎身。”青鸢的笑既无奈,又落寞,缓声道,“嬷嬷,这个金线荷包是我娘绣给表弟的,人都没这么多年了,你还留着这个做什么。”   “表小姐,这话你埋心里头,千万别漏风声。”林嬷嬷凑到青鸢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小主子还活着。”   青鸢惊得嘴唇发白,“这怎么可能!不是烧死在宫里吗?”   林嬷嬷拿出龙纹长命锁,“他活着,都长成大小伙子了,可精神着呢。”   青鸢盯着长命锁,紧紧揪住胸口,许久才重重透了口气,却是无声地大哭起来。   “我闵家能昭雪么?”   “等小主子恢复身份,还有什么可愁的!”   “别……告诉他我在这里。”青鸢垂泪道,“嬷嬷,您突然找我来,定是遇上了为难事,您尽管说,我能做什么?”   林嬷嬷附耳道:“事关小主子生死,求表小姐……”   黑黢黢的夜空如一顶厚重的幔子罩下来,一阵又一阵的西风,吹得窗前的竹林沙沙作响。   朱闵青躺在塌上,秦桑正小心地给他抹眼膏,   抹好后轻轻吹了吹,秦桑笑吟吟说:“今儿太医说你的眼睛大有好转,再休养一两个月就能大好,安心了吧?别整日皱着个眉头,瞧瞧,眉心都长出竖纹了!”   两人的距离很近,朱闵青只觉一阵吹气如兰,似有似无的幽香萦回环绕鼻尖,顿时一阵口干,扭脸躲开,半天才道:“再有一个多月就是年节,到时我带你去看社火。”   “社火啊,舞龙舞狮跑旱船都看过不少,京城有没有打铁花?我小时候曾在真定庙会看过一次,真是好看,可惜后来没了。”   朱闵青回想片刻,“我很少逛庙会,等我问问崔应节,他是个包打听,常混迹在茶楼酒肆,一准儿知道哪里有。”   “崔娆约我明天去银楼打首饰,我托她问一句也行。”   “正好明日要去趟署衙,我和你一起去。”   “快算了吧。”秦桑笑道,“你没发觉崔娆这阵子都不来了?人家生恐见面尴尬,你就别在她面前露脸了。”   朱闵青皱皱眉头,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外间响起小丫鬟的问好声,林嬷嬷回来了。   秦桑起身道:“天不早了,早些歇着,明儿个我再来看你。”   她出去,恰好林嬷嬷挑帘进来,二人差点碰上。   秦桑隐隐闻到一股异香,甜得发腻的味道,好闻,却很怪。   这样的甜香,秦桑从未在别处闻过,不由暗笑,林嬷嬷用的香真是与众不同。   虽觉奇怪,却也没多想。   翌日天光晴好,巳时刚过,秦桑就早早出了门。   稍后,林嬷嬷也出了门。   因来的是九千岁的亲闺女,银楼的老板娘一张脸笑得比花还灿烂,请人到雅间就坐,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摆出来,任凭秦桑二人挑选。   女孩子没有不喜欢首饰的,秦桑和崔娆叽叽喳喳地讨论哪个样式灵巧,配什么衣服好。   好一阵子才选好,待要走,却听楼梯处一阵环佩叮当,帘栊微动,两个女子款步而来,看打扮是一主一仆。   擦肩而过时,一阵甜香扑鼻而来,秦桑不由一怔。   但听老板娘笑道:“青鸢姑娘,今儿怎的有空亲自来了?”   秦桑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察觉到她的目光,对她笑了笑。   秦桑又是一怔,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外面不知何时起来风,细细的,很锐利,吹在人脸上有些疼。   朱闵青站在铺子前,正和崔应节说着话,吴其仁也在。   刚才还笑着的崔娆登时就沉静了下来。   秦桑暗叹,不让他来,他为什么偏不听话!   崔应节好像没发现妹妹的窘然,大大咧咧道:“老吴知道一家店火锅子很地道,正巧到了饭点儿,老大说来找你们一起去,还好还好,你们还没走。”   朱闵青眼上仍蒙着细布,微微向前探出手,“阿桑?”   秦桑没动,反而挽起崔娆的胳膊,“崔姐姐,咱们自己去吃。”   这时崔娆面色已好了很多,柔声道:“这样冷的天,难为他们还惦记着咱们,一起去吧。”   崔应节招呼她们上马车,还不忘搀扶朱闵青,“老大,我扶着你哈,慢点儿!”   就在此时,青鸢带着婢女从旁经过,似乎脚下滑了一下,好巧不巧,直直冲着朱闵青他们摔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2 00:26:32~2020-04-22 23:5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3瓶;cherish—K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青鸢倒下的方向很巧妙, 离朱闵青更近些, 但距离其他两个男人也不远,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   一阵香风袭来,朱闵青以极快的速度后退几步,嘴角耷拉着,一脸的嫌弃。   崔应节吱哇乱叫着,连蹦带跳, 蹭地蹿出去老远, 恰好挡在崔娆和秦桑前头。   青鸢面朝下直直向青石板地面坠去,眼见这位娇滴滴的美人就要跌个头破血流。   在婢女的惊呼声中, 一双手蓦然从旁伸出, 拦腰一抱, 堪堪稳住了青鸢的身形。   青鸢俏脸煞白,娇喘吁吁, 显见吓得不轻,连站也站不稳,几乎半个人都倒在吴其仁的怀中。   她的婢女张着胳膊, 傻子一般站在原地呆看着, 半点要搀扶的意思也没有。   青鸢仰头看了看吴其仁, 眼中浮现一层水光, 雾蒙蒙的,眼神愈加朦胧迷人。   却是马上又垂下头,轻声道:“多谢公子搭救,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青鸢全凭一张脸过活,若破了相,也和死了差不多了。”   雪白的粉颈弯得恰到好处,娇媚软语,口若檀香,柔若无骨的身子靠在胸口,撩拨得吴其仁心里一热一痒,竟是忘了答话。   青鸢并未在他怀中久靠,略一用力挣开他的胳膊,屈膝一蹲,抬头一笑,转身飘然而去。   她没有看其他两个男人。   软玉温香倏然离怀,吴其仁但觉胸前一凉,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   秦桑和崔娆互相对视一眼,两人的表情俱是古怪。   不过,崔娆更多是看热闹,秦桑更多是惊诧。   哨风袭来,路旁衰草伏地瑟瑟颤抖,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树枝桠摆动着,发出“咔咔”的声响。   三男二女,竟无一人言语,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寂静,连崔娆都察觉到不对劲。   沉寂中,倒是崔应节先开口道:“妹子,回家了。”   崔娆讶然道:“不去吃火锅子?”   一向好脾气的崔应节难得不耐烦地说:“不去,回家!”   说罢把崔娆塞进马车,也不和其他人打招呼,径直扬长而去。   秦桑看得一头雾水,只听朱闵青喊她:“阿桑,快过来!”   秦桑忙快步走到朱闵青身边,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子,“我在呢,咱们也回家么?”   朱闵青脸色稍霁,“等下,我有话交代——老吴,那姑娘定是长得很美,把你的魂儿也勾走了。”   吴其仁一激灵,好似大梦初醒,掩饰般笑笑,“老大别拿属下取笑,不过是随手拉了一把,长相美啊丑的,我还真没注意。”   朱闵青眼睛看不见,耳朵好使得很,刚才半晌没听到吴其仁说话,崔应节又一反常态猝然离去,就算猜也能猜到怎么回事。   但他没有点破,只提醒道:“好好和崔应节说道说道,很好的兄弟,别因一点小事生嫌隙。”   吴其仁面皮一僵,随即浮现一丝苦笑,“等他气头过去,属下找他喝顿酒赔个不是。”   朱闵青点点头,携着秦桑上了马车。   秦桑便问:“你们究竟打什么哑谜?怎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朱闵青先笑了一阵,慢慢道:“崔娆都十七了亲事还没定下来,崔家二老着急,天天在家和她闹腾。崔应节心疼妹妹,就想撮合她和吴其仁。今天本打算让吴其仁好好表现表现,结果闹了这一出!”   秦桑扶额叹道:“这主意……崔应节为何会想到吴其仁?就算崔姐姐看上他了,崔家二老能同意?”   “崔家比较开明,不大注重身世根基,吴其仁在同辈之中算个不错的,而且正因为他无父无母,和崔应节又相熟,崔娆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根本就不会受气。”   “这么说崔应节也是煞费苦心了,可惜没成。”秦桑想起方才那一幕,摇头道,“我全看在眼里了,吴其仁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那个女子。还青鸢青鸢的,哪有人上来就自报闺名?顶多说一句某家的姑娘。”   朱闵青偏头一笑,早先他外出查案,也曾出入过烟花之地,大概猜得出那女子的身份,但这话绝不能和秦桑说!   他身份特殊,自不会和风尘女子发生任何牵连,可若引得这个小丫头误会便不美了。   因此转了话题,“你都买了什么首饰?”   提起这个,秦桑立时兴致勃勃地捧出一个红木匣子,“好多呢,五彩衔珠金凤步摇,崔姐姐说梳堕马髻戴这个好看,这是玉兰花纹白玉簪子,家常戴的。哦,还有红宝金耳坠,牡丹花托,蕊心是小指甲盖儿大小的红宝石,我最喜欢这件。”   朱闵青突然道:“给我一个。”   秦桑一怔:“什么?”   朱闵青伸出手,“耳坠。”   秦桑往他手心里放了一个。   朱闵青手指摩挲一阵,又还给她,“太大了。”   “大?!”秦桑睁大眼睛,“哪里大了,刚刚好啊,你没见崔姐姐选的那对,比我这个大一倍呢,我都怕把她耳朵坠坏了。”   朱闵青忍不住噗嗤地笑出来,“我不是说你……咳,你是该打几样好首饰,整日用银首饰,太素净了。”   “忘了和你说,前儿个我收到冯芜的帖子,冬月二十冯老夫人过寿,我想着总不能穿戴太素,就买了这匣子首饰。”   “冯家见机倒快,秋狩的案子一出,冯次辅是第一个上折子主张彻查的,朱承继的父母也跟着倒霉,褫夺王爵,贬为庶人,就是冯次辅的提议。”   秦桑沉默少顷,低低道:“如今京城就剩下朱怀瑾一个郡王了,咱们是不是重新考虑下如何与他打交道……”   朱闵青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不悦是肯定的,然听她说“咱们”,俨然是把他二人放在一起,那点子不悦随之减轻了几分。   “督主没有发话,还是不要与他发生太多接触。”朱闵青耐心解释道,“秋狩案双方合作,无非是暂时的利益一致而已。长远来看,我们定会与他发生冲突,所以尽量保持距离的好。”   秦桑不这样看,“除非爹爹不支持他夺嫡,我们和他的利益才会冲突,可他一心和爹爹交好,我也想不出爹爹有什么理由阻止他登基。”   朱闵青翕动了一下嘴唇,想说什么,又闭口不言,好半晌才叹道:“总之你听我的就是了。”   秦桑闪了他一眼,情知他有事瞒着自己,他既不愿意说,自己也不会强求,只等爹爹回来,问爹爹的意思便是。   她也有事瞒着他,昨晚在林嬷嬷身上闻到的甜香,今天她在青鸢身上也闻到了。   冬月二十很快就到了,偏天公不作美,头晚上就飘起了雪,大雪足足下了一夜,天明时,地面上已积起半尺多厚的雪,且那雪越发成团成块地往下飘,丝毫没有停的迹象。   秦桑无语望天,接连叹了几口气,还是披上斗篷,带着豆蔻和月桂,并两个跟车的婆子,冒雪去了冯家。   这样的天气,街上的行人很少,店铺也没什么生意,大多店家的门板都没有卸下,放眼望去,空荡荡的街面上只有秦桑一辆马车艰难而行。   啸风裹着雪花片呼呼地吹,打得厚锻车帘簌簌作抖,冷风顺着缝隙嘶嘶地往车里灌,饶是秦桑裹着羽缎斗篷,捧着手炉,也觉得一阵阵发冷。   豆蔻拿小毯子给她搭在腿上,“走了一半的路,再有两刻钟就到了,小姐且再忍忍。”   秦桑自嘲般笑道:“去年这个时候,我一人从秦家庄冒雪来京城,坐的是骡车,没炭火也没大衣裳,也就那么过来了。如今好日子过惯了竟受不得一点风雪,可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豆蔻凑趣道:“小姐是富贵命,去年把一生的苦都吃尽了,往后就剩下享福喽。”   秦桑想起在秦家庄的往事,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许久,叹息般地说:“快一年了,我都没有回去看看母亲,实在是不孝。”   豆蔻忙劝道:“现在就是您想回,老爷也不见得让您回,等开春天暖和了,奴婢陪您回去给太太上坟。”   月桂紧跟着瓮声瓮气说:“俺也去。”   豆蔻又道:“太太原本是京城人士,等过了一周年就可迁坟,小姐不如和老爷商议一下,把太太的坟迁回京城,就近也好照看。”   月桂点头:“俺也觉得是。”   豆蔻瞅她一眼,又道:“请老爷找钦天监的人选个黄道吉日,再请和尚道士念经做法事,风风光光把太太接回来。”   月桂猛点头,“俺也……”   “你能不能说点别的?”豆蔻忍不住截断她的话,“别俺俺的了,说你多少次总改不了,过会儿去冯府,你再俺啊俺的,那些太太小姐们不笑话你,笑话咱们小姐。”   月桂的脸顿时成了大红布,应声道:“豆蔻姐姐说得对,俺……我记住了。”   秦桑捂着嘴咯咯地乐,“别人不敢笑话我,豆蔻你别凶她,月桂不善言辞,她这样挺好。”   豆蔻白了月桂一眼,却也笑了。   月桂挠挠头,笑得憨憨的。   经过她俩一打岔,秦桑心中那点郁郁也散了,主仆三人互相嘻嘻哈哈说着笑话,却听咔嚓一声响,马车剧烈地抖动一下,向旁一歪,停住了。   豆蔻跳下马车:“怎么回事?”   马夫下去检查一番,苦着脸道:“雪太大,看不清路,车轮撞到石头上,坏了,小姐,您在车里等一会儿,小的马上跑回去重新赶辆马车,”   积雪都到小腿肚子了,行动不便不说,这一来一去,恐怕误了寿宴的时辰。   正为难间,前面街巷拐出来一辆马车,车夫往这边看了看,回身似是问了问主人,便赶着马车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2 23:59:35~2020-04-24 00:0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那辆青帷马车渐近, 豆蔻看对面的车夫面熟, 便隔着车帘道:“小姐,应是江安郡王的马车,奴婢瞧着赶车的好像是郡王爷的侍从刘文。”   秦桑微怔,待挑帘去看,朱怀瑾已下了马车。   他披着一件玄青色缕银纹样斗篷,头戴玉冠, 看到她便笑, “这样的天气还出来,定然是去冯府祝寿的, 可巧我也去, 不如一道而行。”   秦桑很犹豫, 按理说坐他的车最为便利,但二人同乘一辆马车, 一起出现在冯家门口,这样一来还不定引发多少揣测。   先不说影响是好是坏,一想到朱闵青, 他总是很介意自己和朱怀瑾打交道, 若是传到他耳朵里, 没准又莫名其妙发一顿脾气。   顿时没由来一阵头疼。   便道:“还是不劳烦郡王爷了, 我家马车略等等就到,误不了事。”   朱怀瑾眼中闪过一丝揶揄,“秦姑娘莫非是为了避嫌?不用担心,我有法子叫人说不出闲话。”   秦桑失笑:“你秋狩宴上都送簪子给我了, 我还怕什么闲话不闲话的!我还有两个丫鬟,两个婆子,你的车舆虽大,可也装不下这许多人。”   “这有什么?”朱怀瑾指着秦桑的马车道,“把你家的马卸下来,我骑马,你们几个坐车。不要推辞,你何曾变得这般扭扭捏捏?都不像你,看你两个丫鬟都冻成什么样子了!”   秦桑看豆蔻和月桂,一个搓着手呵气,一个抱着胳膊瑟瑟发抖,都是冻得鼻头发红,立在雪地里来回跺脚。   秦桑心软了几分,“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无须与我客气。”朱怀瑾又是一笑,翻身上马,吩咐道,“刘文,小心伺候着。”   因自家的车夫要回去换车,两个跟车的婆子就留在原地看车看东西。   秦桑携着豆蔻月桂上了朱怀瑾的马车。   车内装饰并不奢华,铺着半新不旧的妆缎坐褥,两旁是四合如意锦纹大靠背,中设一张紫檀木桌,上面有一本书摊开放着。   角落里是铜掐丝珐琅小熏炉,炭火熊熊,却是半点烟火气不闻。   豆蔻小声说道:“这冰天雪地的,幸好遇到郡王爷,不然小姐可要白受一番罪。下次出门还是让小常福赶车吧,他可比这个车夫牢靠得多!”   秦桑没说话,只是出神地望着桌面上那本书。   这是一本寻常的诗集,乍看没什么特别的,然书页上有一个浅浅的指甲印记。   印记旁是一句诗——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   秦桑很清楚这首诗的意思,她认为朱怀瑾也应知晓其中意味。   书摊开着,是他恰巧读到这一页,就此随手一放,亦或许,他故意让自己看见?   若是故意的,他又为什么呢?   总不会是……   秦桑呆了一瞬,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豆蔻嘀嘀咕咕一通,因见小姐不言语,便也住了口。   车轮碾着冰雪,细碎的嚓嚓声传入寂静的车厢,多少带来一丝活泛气。   秦桑的心微微颤动着,悄悄将车帘挑起一条缝儿。   她动作很轻,可朱怀瑾立时察觉到了,低头冲她笑了一笑。   依旧是让人极为舒服的平和笑容,然而眼睛却亮得很。   秦桑马上放下车帘,隔绝了他的视线,但是心却不可抑制地跳起来。   她很慌,头一遭有种张皇失措的感觉。   豆蔻偷偷觑着她的脸色,忽然觉得,乘坐郡王爷的马车也不是件好事!   细碎的浮雪被西北风吹得满街游荡,和着天上的飞雪,整个街市越发雾一般朦朦胧胧,银装素裹混沌一片了。   待能看到冯府大门时,已是辰时三刻。   别处人很少,冯家门前却是冠盖如云,各式暖轿马车排出去老远。因天不好,冯家特地在外照壁旁搭了一溜的油毡棚子,供各家家仆马夫歇息。   朱怀瑾的马车绕了一圈停在西角门,刘文叩开门,和门房交代几句,少倾,几个小厮并两个老嬷嬷抬来一顶暖轿,恭恭敬敬请秦桑进门。   秦桑心下大为诧异,朱怀瑾的侍从竟能直接支使冯家的下仆!   他们的关系比自己想得更为紧密。   “秦姑娘,”朱怀瑾隔着轿帘低低说道,“我是很想和你一道从正门进的。”   秦桑心头突地一跳,随即深吸一口气,掀开轿帘打算装着没听懂糊弄过去,却见朱怀瑾已转身上了马车。   他到底什么意思?秦桑愈发茫然了。   冯家的寿宴分成前后院,女眷都在后园子的花厅,秦桑刚在垂花门下轿,就看冯芜冲她招手微笑。   秦桑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因笑道:“这样冷的天,你只管坐屋子里等就好,站风口上呛冷风,可叫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冯芜笑吟吟道:“祖母一听你来,喜得无可不可,立时就要管事嬷嬷赶紧出来迎你,我一瞧,你是我下帖子请的,干脆我自己来吧。”   冯芜接人待物一向周到热情,秦桑听了只觉心里熨帖,并没有往别处想。   二人手拉着手,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阵子,穿过三间厅房,但见穿堂里、过道上,到处都摆着人们送来的贺礼,什么名人字画、寿屏绣品、金弥勒玉观音、珊瑚盆景……各色各样应有尽有。   秦桑的贺礼是一把翡翠镶红宝如意,中规中矩,不是特别出挑,但也绝对拿得出手。   只听前面一阵阵笑声,绕过五扇黑漆嵌软螺钿花鸟屏风,便是花厅了。   秦桑便见一位老夫人端坐上首,鬓发花白很有些年岁的样子,但是精神很好,正与一众诰命太太们谈笑风生。   冯芜高声笑道:“祖母,秦姑娘来了。”   秦桑忙上前见礼。   冯老夫人叫到身边坐下,仔仔细细端详一番,拍着秦桑的手笑道:“好齐整的孩子,我家几个丫头竟没一个比得上的,朱总管这等的好福气,叫我这老婆子都羡慕,真恨不能抢过来做我的孙女!”   秦桑只笑称不敢当,旁的一句话不多说。   冯芜抱着祖母另一边胳膊,一个劲儿撒娇“祖母不疼我,我不依”,直把冯老夫人闹了个没脾气。   笑闹一阵,冯老夫人道:“你们小姑娘自有小姑娘的圈子,去吧,别在这儿拘着了。”   冯芜便带秦桑辞出来,“我祖母就是这样,见了谁都想认孙女,刚才崔娆来,还说要养在我家里,把崔娆闹了个大红脸。”   秦桑压下心中的疑虑,笑道:“老人家都爱热闹,这也是长辈的慈爱之心。”   隔壁暖阁中,三五成群各自坐着姑娘小姐们,叽叽喳喳地好不热闹,一见她来,竟齐齐住了声。   崔娆和苏暮雨坐在一起,不知为何红了脸,手指绞着帕子,俨然是窘然无措的模样。   秦桑调侃道:“可是背后说我坏话了?”   崔娆很是不好意思,“并没有……”   “秦妹妹误会了,我们并没有说你坏话。”苏暮雨坦然道,“偶然听到一桩趣闻,和姐妹们感慨两句而已。”   “什么趣闻,可否叫我也听听?”   “说起来也与秦妹妹有关,最近直隶时兴一股修建生祠的风潮,光是真定府就修了三四处,你道他们拜得是谁?朱总管!”   苏暮雨嘴角挂着端庄的笑,然口气有点咄咄逼人,“本朝从未有此等先例,朱总管是开国第一人,想必秦妹妹也是与有荣焉。”   秦桑心里“轰”的一声,直觉苏家又要挑事,旋即稳住一笑,“苏小姐如此关心我爹爹,连旁枝末节的消息都替我爹爹留意到了,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这里先谢过你。”   苏暮雨脸色微变,拐来拐去,怎的成了她替朱缇打探消息了?   “雪停了,咱们去逛园子可好?”冯芜好似没察觉她们的暗斗,笑吟吟道,“我家的红梅开得正好,今儿个你们有福气,许你们一人折一支。”   说罢,给崔娆使了个眼色。   崔娆会意,“秦妹妹,你的眼力比我好,帮我挑一支吧。”   冯芜招呼众人,“快去快去,省得最好的叫她们抢了。”   待出了门,她悄悄把秦桑拉到一边,“苏姐姐最近犯了左性,前几个月苏家和江安郡王要做亲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的,现在……她面上挂不住,你多担待些,其实她也是犯了痴。”   秦桑无奈道:“人家看不上她,她怨我一万遍又有什么用?”   冯芜掩袖笑道:“郡王堂而皇之赠你玉簪,这样明显的暗示,她不怨你怨谁?”   “江安郡王不是那个意思。”   冯芜只瞅着她笑。   秦桑心头突突直跳,饶是她不愿意相信,但某种猜想似乎逐渐被证实着。   朱怀瑾出身高贵,人品高洁,既温柔又体贴,更有可能是未来的皇上,能被这样的男子喜欢,应是欣喜才对。   可她此刻想的,却是朱闵青那张脸……   他若得知,会有如何反应呢?   秦桑望着枝头的红梅,莫名的,她特别想快点见到他。   梅林旁的假山石最高处,一座小小的六角暖亭,朱怀瑾负手立在窗前,盯着下头的人,唇边啜着温柔的笑。   冯次辅踱步上前,笑问道:“郡王,这雪配着这梅花,景色如何?”   朱怀瑾轻轻关上了窗子,“挺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韦庄,《女冠子·昨夜夜半》   感谢在2020-04-24 00:01:04~2020-04-24 23:2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3瓶;3523784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几片散雪飘落着, 一朵朵红梅迎着风, 不甘示弱似地在枝头缤纷怒放,宛若烈焰般在冰雪琉璃世界中跳动着。   秦桑望着花儿笑了,“不愧是四君子之首,管他风刀霜剑,犹自傲然不屈,真美。”   冯芜伸手折下一支梅花, “花再美也总有凋零的一日, 到时还不是化为一抔泥土?就算是最美的时候,也不过轻而易举就被人折断了, 这花啊, 不过是供人赏玩的玩意儿而已。”   这话着实不像冯芜之言, 乍听还以为她在暗讽谁,秦桑大觉诧异, 却看冯芜只是盯着手上的梅花发怔,神情恍惚,更像是自言自语。   秦桑不知她的伤感从何而来, 转而笑道:“我家也有一片梅林, 只是刚栽下第一年, 没有你家开得好, 也就歇了请你们赏梅的心思。”   冯芜这才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看我,净说些扫兴的话, 苏姐姐的亲事不畅,连带我也伤感起来。”   “我们都得听家里的安排,不管愿不愿意,蒙上盖头就得上轿,运气好,能得未来夫君疼爱,运气不好,也就一个摆设罢了。其实我很羡慕你,朱总管别的不说,疼闺女这条倒是无可挑剔。”   “说来说去怎的说到我身上了?”秦桑摸不清她的意思,只觉今天这场寿宴着实透着几分蹊跷,因笑道,“我还有两年孝呢,不是说亲的时候。再说我看你家老祖宗很是疼你,定会给你挑个好姻缘。”   “还有两年啊……”冯芜眼中划过一丝黯然,马上又笑,挽着秦桑的胳膊道,“当心脚下,前头风景更好,我们一道儿走。”   申牌已过,天色虽不像早上那般彤云密布,却还是阴着,停了一晌午的雪又下起来,撒盐般一阵阵飘着雪粒子。   寿宴散了,秦桑和崔娆带着丫鬟从大门辞出来,一边说着话,一边立在影壁后等自家的马车。   崔娆见左右无人,便悄声道:“方才人多,一直找到空子和你单独说话,你来之前,苏姐姐讲了很多修生祠的事,还说修一座生祠要花几千几万两银子,都赶上建孔庙了。”   秦桑微微蹙眉,“肯定是冲着我爹来的,还和孔子相比,他们是故意激起天下儒生对我爹的敌意啊。”   朝堂上的事崔娆是半点也不懂,闻言只安慰道:“朱总管那么厉害,肯定有法子解决。”   秦桑吁口气,笑道:“兵来将挡,不就是个生祠么,且等着瞧便是了!”   不多时,月桂过来道:“小姐,马车到门上了。”   秦桑遂和崔娆作别,绕过影壁,却见朱闵青在马车旁负手而立,听见动静,扭头望了过来。   他微微眯起眼睛,努力辨认着那几道模模糊糊的身影,“阿桑,是你吗?”   秦桑讶然道:“大冷的天,又是风又是雪的,你来做什么?好容易眼睛好转了,太医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迎风,不可受刺激,不可用眼过度,你怎的不听话!”   她絮絮叨叨一大堆,又是埋怨又是关心,听得朱闵青来时的火气散去不少,然还是绷着脸道:“论不听话,你当属第一!”   秦桑顿时语塞,撅着嘴嘀咕道:“又不是我愿意马车坏的。”   “两位主子,车里燃着炭盆,又暖和又舒适,您二位车里说去多好。”小常福放下脚凳,偷偷瞥一眼冻得双颊通红的豆蔻,陪笑道,“天寒地冻的,当心受了风寒。”   秦桑自己的事搞不太明白,对别人的眉眼官司倒是看得一清二楚,挑眉笑道:“你有心了,特地备下两辆马车,豆蔻,你们几个别辜负常掌事的心意,这不用你们伺候,赶紧的,上后面的马车,当心受了风寒。”   豆蔻嘻嘻一笑,拽着满脸迷糊的月桂一步一滑去了。   车声辚辚,车内二人一左一右,朱闵青冷着脸,一言不发地似是在生闷气。   秦桑琢磨半晌,决定不告诉他朱怀瑾的暗示,便叹道:“今日纯属无奈之举,你若生我的气,那我可要生你的气了。”   朱闵青闷声道:“我没生你的气。”   秦桑斜睨他一眼,“你来接我,我满心的欢喜,可你撂脸子给谁看呢?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都说女孩子心思难猜,我看你的心思更难猜。”   “是你太笨了。”   “我笨?”秦桑瞪大眼睛,今儿本就一大堆心事,他还如此生硬不通情理,当下生出几分不快,正要讥诮几句,然而下一刻却愣住了。   她怔怔地盯着他的左耳垂。   朱闵青的左耳垂上,戴着一枚黄豆大小的红宝石耳珰。   金质的花托,中间嵌着红宝石,和她耳上戴着的样式十分相似,就是小了很多。   秦桑呼吸一滞,不由自主抚上自己的耳坠,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觉一颗心几乎要蹦出来,很想张扬地大笑,又怕是一场误会,忐忐忑忑中,好半天才不知所云道:“你有耳洞的啊……”   “嗯。”   “怎么突然想起来戴耳饰了?”   “路过银楼随手买的,戴着玩罢了。”朱闵青慢吞吞道,“我小时候并没有当成女孩子养,也没穿过裙子,更没涂过胭脂。”   “谁问你这个了!”秦桑不由觉得好笑,可慢慢地,笑容凝固了。   这话,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脑中闪过几个模模糊糊的片段,她似乎趴在某人的背上,还捏人家的耳垂玩……   秦桑蚊子嘤嘤般地说:“往后我再也不喝酒了。”   朱闵青的手在厚毡垫子上缓缓移动着,挨着她的小手指便不动了,“可以喝,不在外人面前就行。”   秦桑心里一热一甜,低头抿嘴一笑,小手指碰了碰他的手,“知道啦,哥哥!”   朱闵青反手握住她的手,嘴角弯了弯,此时的他是什么火气都没了。   “不过今儿我听到一桩新鲜事,直隶府有人给爹爹修建生祠,我想着提醒爹爹一声,别让那些老大人们又拿这事弹劾他。”   “我听到点风声,没什么大不了的。”朱闵青毫不在意,“三年一考,下头的官员们想往上走,少不得到处钻营,自然也有想走督主这条道儿的。主持京察的吏部和都察院手里也不干净,没人会明着扯出这档子事。”   秦桑没应声,心里到底不放心,想着腊八爹爹肯定会回家过节,不管是杞人忧天,还是未雨绸缪,总要和他说说。   还有朱怀瑾……   秦桑默默叹了口气,她对嫁入天家没兴趣,关在后宫里与一群妃嫔来回斗法,想想都觉心烦。   人家没明说,她就装着不知道,只盼这位的心能慢慢淡了,千万别因此记恨爹爹才好!   日子一晃就进了腊月的门,腊八这天,朱缇提着御赐的粥品,笑呵呵地回家看闺女。   秦桑提到生祠的传闻,“爹,我觉得这不是好事,不然请他们拆了吧,以免落人口实。”   朱缇摩挲着下巴,沉吟着若有所思,“本就是下头人的孝心,拆了倒显得我怕了苏家,啧,不用管,江安郡王想和我交好,且看他怎么平衡我和苏家的关系。”   秦桑犹豫半晌,忍羞道:“爹,江安郡王……似乎对女儿有好感。”   朱缇一乐,“呦呵,那小子不瞎啊,知道我闺女好!你怎么想的,喜欢朱怀瑾吗?”   “您别打岔,我这儿正烦着呢。”秦桑把那日寿宴所遇种种详细说了,“冯芜那话,我总觉得哪里奇怪,可又说不上来。”   “不奇怪,皇上有意给朱怀瑾指婚,郡王妃的人选正是冯芜!”   秦桑很吃惊,“那冯芜还打趣我和朱怀瑾,难道冯家不知道此事?”   朱缇笑道:“冯家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朱怀瑾没答应,他跟皇上说,来京之前他找人算过姻缘,要再等两年才能娶到他的命定之人。”   秦桑惊得瞠目结舌,立时联想到,再等两年,她出了孝期,可以议亲了!   朱缇望着女儿,目光极为温和,“闺女,不要考虑爹的处境,更别想以后他当不当皇帝,只考虑这个人,和爹说实话,你喜欢他吗?”   秦桑没有丝毫的犹豫,摇了摇头。   “嗯,我也想他不大合适。”朱缇立马附和道,“他背后又是冯家又是苏家的,和我套近乎无非是用我压制外臣的势力,我没必要把女儿填进去。而且皇上还没死心呢,咱不掺和,省得皇上以为我和他打擂台。”   有了爹爹的话,秦桑大为安定,扫见桌子上的腊八粥,心头一动便有了主意,“爹,那生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当做粥棚?咱们买米施粥,一来帮穷苦人过冬,二来堵住那起子小人的嘴!”   朱缇一挥手道:“些许小事,你自己看着办。”   秦桑又道:“爹爹借我个人手可好?林嬷嬷近日行动古怪,可又不好用府里的人查她。”   朱缇眼神微眯,冷笑道:“她啊,是不好用府里的人,崔应节,你有事直接吩咐他。林嬷嬷对你不敬,你碍着朱闵青的面子不好意思和我告状,豆蔻可跟我说了不少。哼,我常年不在府里,倒惯出个祖宗来了!”   “他和大哥关系很好,用他不太合适吧?”   “你放心地用!”朱缇起身踱到窗边,望着黯淡的日头笑道,“他比朱闵青更信得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4 23:29:09~2020-04-26 00:0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不二要冷静 2瓶;3523784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这话听得秦桑暗自吃惊, 她一直认为朱闵青是爹爹的第一心腹, 不想竟是崔应节!   她面上现出疑惑,“我原想爹爹最信任的人是大哥。”   “他是个好孩子。”朱缇回身一笑,悠悠然道,“办事用心牢靠,在东厂一众人中的确是最让我满意的,论能力, 崔应节比不过他, 可论忠心,他比不过崔应节。”   朱缇背对着窗, 晦暗的光线下, 叫人辨不清神色, “我器重他,我也信他, 可我不能把身家性命全放在他手里,那样就太危险了。”   秦桑只觉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耐不住问道:“他是您的下属, 是您的养子, 只有他敬着您的份儿, 怎会拿住您的身家性命?他到底是什么人?”   朱缇背着手, 迈着方步在屋子里徐徐踱了几圈,良久才道:“这事太大,我一直犹豫该不该和你讲,索性和你说了吧, 也好叫你心里有个准备。”   他压着声音,一字一句顿着说道:“朱闵青,乃废后闵氏亲子,当今唯一的血脉!”   仿佛一道炸雷轰然而至,惊得秦桑浑身一激灵,声调都变了,“爹爹,你莫要说顽笑,连乡野村夫都知道那位小皇子早烧死了。”   朱缇撩袍坐下,端着茶盏啜口茶,神神秘秘道:“死的是替身,闵皇后故意放火烧了宫殿,就是为了让她儿子脱身。”   “冷宫里一个疯癫老宫人临死前的疯话,说小主子还活着,定会回来报仇。别人都不当真,只有我上了心,暗地查找几年,你看,这不就找到了!”   秦桑瞠目盯着他,半晌才道:“爹,您果真不是一般人,欺君之罪,您眼皮也不眨一下就办了。”   朱缇看着闺女格格一乐,“你爹得罪人太多,总得给自己找条出路不是?这条路风险极大,但是好处也极大。”   最初的惊愕过后,秦桑倒生出几分窃喜,同时更觉不解,“您救了他,他肯定心存感激,若有朝一日皇上认回了他,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朱缇笑了笑,眼神闪烁。   秦桑突然冒出个念头,“崔应节和他关系那么好,难道是您故意安排在他身边的?”   朱缇挠挠头,“算是吧,我当初收养他是存了私心,他们投靠我也打着他自己的算盘,那时候谁也不敢全然相信对方。”   秦桑呆呆地看着他,有些迷茫,“刚认识他时,我也不敢全然信他,可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我认为他对爹爹并无二心。爹爹以为呢?”   “这些年我待他也算尽心尽力,他对我也是恭恭敬敬的,从未发生过龃龉,若说没情分那是不可能的。”   朱缇的声音很柔和,似是在宽慰她,也似是在劝慰自己,“人心善变,处在不同的位置,人的想法也会随之改变。就算皇上认回了他,若要顺顺利利继承大统,也须得到朝臣的支持,我不愿把他往坏处想……且再看吧。”   秦桑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我觉得他不是过河拆桥的人,别看他面上不显,他这人很重感情。”   朱缇笑道:“这么快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您又拿我取笑!”秦桑脸一红,冲她爹皱皱了鼻子,“我是实话实说,您别瞎想。”   朱缇拍着闺女的手,幽幽长叹一口气,说:“你爹爹我也为难得紧,到底养了十来年的孩子,谁不愿意和和美美的呢?可你爹见过的算计太多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唉,希望我这点子疑心,到头来纯是庸人自扰。”   秦桑双手握住爹爹的手,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他舍命救我,我相信他。”   朱缇一笑,“爹也没说他不好不是?不过我瞧着,自从你来京城,他倒变了不少,别的不说,起码真心笑的时候多了,不像从前阴瘆瘆的皮笑肉不笑。”   秦桑笑着抱住爹爹的胳膊,“我理解您的担忧,爹爹的做法自是万全之策。人心换人心,也许会越变越好呢?您且看着,我也看着呢!”   朱缇轻抚几下秦桑的肩膀,颇为满意道:“行,还没让情啊爱的冲昏头脑。”   秦桑巧笑:“在我心里,爹爹和母亲是顶顶重要的,旁的人的,只能排第二。”   朱缇大笑几声,深感欣慰。   冬日昼短,当晚朱缇没有留下用饭,天一擦黑就回宫了,临走时意味深长对朱闵青道:“若是眼睛好得差不多,就该准备起来了。”   朱闵青听完神色一凛,久久不语。   秦桑便试探着问他:“准备什么?”   朱闵青道:“年礼!”   其实秦桑大致能猜到几分,真想告诉他——我知道你是谁!   但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他迟迟不说实话,秦桑不好主动戳破这层窗户纸,也着实的无奈。   腊八一过就是年,给各家的年礼陆陆续续准备起来了,秦桑拟好给冯家、崔家的礼单子,打算再找朱闵青敲定一下。   刚进院门,迎面就碰上吴其仁。   但见他脸色青红交加,一副羞愧又尴尬的样子,因低头猛走,差点一头撞到秦桑身上。   秦桑打趣道:“吴大人,火上房了这样着急?”   吴其仁连连作揖,满口的对不住,紧接着出了院门,看那背影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架势。   秦桑不免好笑又好奇,进屋寻到朱闵青问怎么回事。   朱闵青解释道:“找我借钱的,让我骂了一顿。”   “不借就不借吧,骂他做什么?”   “他借钱还赌债!一个锦衣卫竟让街头赌坊逼得长吁短叹,我听着就来气,一个大子儿没给,叫他自己想辄。”   秦桑摇头道:“赌这东西的确不能沾染,叫他吃些亏也好,最好能戒了赌瘾,不过你也多少帮帮他,省得他逼急了再犯错。”   他们二人在屋里说着话,没注意林嬷嬷抱着一个小包袱从厢房溜出来。   她一路小跑追上吴其仁,将小包袱塞给他,“吴大人,这是我家少爷给你的,里面有二百两银子,并五千两银票,你先拿去救急。”   吴其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又听林嬷嬷笑道:“少爷面冷心热,他骂了你心里过意不去,你只管收着,别和他说,省得他面上挂不住。”   吴其仁感激道:“多谢嬷嬷,这钱等我手头周转开了一定还上。”   “不必还了,你没家没业的日子不容易。”林嬷嬷的目光和蔼又慈祥,“去吧,往后有难处直接找嬷嬷,你和少爷差不了几岁,同是父母双亡的孩子,嬷嬷看你也觉得心疼。”   吴其仁再三道谢,出了大门,却没有去赌坊,而是来到了青云楼。   满室辉光炫目,光影中,青鸢亭亭玉立,穿着白绫袄儿大红比甲,笑靥生晕,眼中波光流转,仿若有无限情意流淌出来。   她娇笑道:“你来啦。”   她一笑,吴其仁几乎酥了半边身子,喃喃道:“我来看看你。”   青鸢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我可不便宜,打个茶围就要二百两,你可带银子了?”   吴其仁把银子放在桌面上。   青鸢却将银子推了回去,轻轻靠在他胸前,环住他的腰,踮起脚尖在他耳旁轻声道:“你救了我,今儿我瞒着妈妈自己做主一回,给你个巧宗儿罢。”   床幔垂下,几声娇婉春啼,满室春光。   一晃到了年节,宫中事忙,今年朱缇没脱开身回家,吃团圆饭的时候秦桑便有些恹恹的。   豆蔻道:“初一城隍庙有庙会,听说有人表演打铁花,奴婢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小姐,明儿晚上咱们去瞧瞧?”   秦桑也来了兴致,“我问过崔姐姐,她也从未听说打铁花,看来我运气不错,刚想看就遇上了!”   一旁的朱闵青端着酒杯,掩住了唇边的一抹笑意。   初一这天下了一日的大雪,到掌灯时分才停,深蓝的夜幕罩下来,映得白雪都幽幽泛着蓝色的光泽。   朱闵青不顾林嬷嬷的劝阻,执意要和秦桑一起去。   林嬷嬷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气得直跺脚,“好容易眼睛好了大半,偏去看打铁花,又是火又是闪的,再把眼睛伤着了。这个秦桑,到底给小主子灌了什么迷魂汤啊!”   然她再抱怨,前面的人也听不见。   就是听见,也没人在意。   城隍庙前的空地上,搭起丈余高的大棚子,棚顶绑着各式鞭炮、烟花、彩旗,花棚旁边立着一座熔铁汁的大炉子,槽子里满是红得发白发黄的铁水。   庙前站满了男女老少,人人的脸上都是兴奋和期待。   只听梆梆敲击木板的声音,千万火树银花瞬间在夜幕中绽放,如无数流星般冲入天际,暗夜登时亮如白昼。   飞溅的铁花碰到花棚,点燃悬着的烟花爆竹,随即鞭炮齐鸣,烟花绽放,绚烂宛若梦幻。   对面酒楼二层,秦桑隔窗看着,已经痴了。   “喜欢吗?”朱闵青低声问。   “真好看……”秦桑笑着,“哥,谢谢你。”   朱闵青一怔,不自然地咳了两声,“不过陪你出来一趟,用不着谢。”   秦桑偏头冲着他笑,“你这个人,什么时候才能说实话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6 00:05:22~2020-04-26 22:33: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睡不着的杰瑞鼠 14瓶;Ccccccofu 2瓶;不二要冷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二月二龙抬头的节气一过, 天气一日日转暖, 屋顶上厚厚的积雪开了冻,顺着滴水瓦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隔窗望去,好似挂了一副珠帘。   晨曦中的青云楼,寂静中透着旖旎。   娇若无骨的玉臂从大红锦被中伸出来,勾住正在穿衣男人的腰, 美人儿一面惺忪地打呵欠, 一面说道:“这就走了?妈妈还没来催起,再歇歇也使得。”   媚眼如丝, 呢喃软语, 撩拨得吴其仁浑身发热, 咽一口口水,笑道:“今儿要早点儿去署衙, 督主遇到点麻烦,我们要候着听吩咐。”   “他是你爹?那般敬畏他,多陪我一会儿也不行?”青鸢的手探了探, 窸窸窣窣伸了进去, “这里可是销金窟, 我伺候一晚, 可要上千两银子呢。你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旗能有多少银子往这扔?来一回少一回的事,你坐好,我再伺候你一回。”   她来回搓揉几下,吴其仁登时全身酥软, 忙摁住她的手,“今儿真不能耽搁,过两日我再来看你。你不用担心银子,说到底我也是东厂的人,自有弄银子的门道。”   “我知道你们来钱的门道,每办一个案子都是发横财的机会,又是瓜蔓抄,又是搞连坐,你省省,多积点阴德吧!”   青鸢收回手,起身帮他穿戴好,又给他系上一个如意荷包,抬头嫣然一笑,“我亲手绣的,若是嫌脏,出门就扔了去。”   吴其仁笑道:“平生头回有人给我做东西,我可舍不得扔。”   青鸢咬着他耳朵道:“去吧,不耽误大老爷查案子,只盼着大老爷他日高官厚禄之时,莫要忘了奴家才好。”   吴其仁一路飘着出了青云楼,深吸两口略带清寒的空气,方觉得发昏的脑袋清醒几分。   摸到腰间的荷包,打开一瞧,里面竟然装着三四张银票并十来颗南珠,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七八百两之多。   吴其仁怔住了。   忽然肩膀被人从后一拍,崔应节笑嘻嘻道:“老吴,发什么梦呢?老远就见你傻愣站着,魂儿被勾走了不成?”   吴其仁忙掩饰地笑笑,“树上两只麻雀打架,一时看住了。”   崔应节往巷子口瞄了两眼,说道:“老吴,你比我年长,论理这话我不当讲,可好歹兄弟一场,你听小弟一句劝,找个正经女人安生过日子。——这窑子里头能有什么好人?”   吴其仁一开始哼哼哈哈地敷衍,听到最后一句皱起了眉头。   “上次在银楼我下了你的面子,是我不对,兄弟你一如既往待我,我心里感激得紧。可话不能这么说,哪个女子愿意干这行当?都是可怜人,何苦来讥讽人家!再说你我的名声,在老百姓嘴里还不如这些女人呢!”   崔应节摇摇头没再劝,转而道:“又有御史弹劾督主盗名窃誉,不就修几个生祠么,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些人真吃饱了撑的!正好拿住几个震慑震慑,省得他们忘了督主的厉害。”   吴其仁满脑子想的都是荷包,琢磨青鸢到底是何意,哪有心情理会旁的,只随声附和着,和崔应节一道溜溜达达到了署衙。   朱闵青早就到了,手里握着一册卷宗正在看,脸色有些沉郁。   崔应节撸着袖子嘻嘻哈哈道:“老大,督主的吩咐来了没?我这就带兄弟们拿人去!”   朱闵青把卷宗随手一抛,揉揉酸涩的眼睛,神态略带疲倦,“折子叫人压下去了,根本就没递到司礼监。督主吩咐观察几日再做打算。”   崔应节奇道:“谁这么有本事能压制住内阁那些个老顽固?诶,是不是督主提前动的手?”   “不是。”朱闵青目光沉沉盯着案上的卷宗,冷声道,“是江安郡王朱怀瑾。”   崔应节倒没显得多吃惊的样子,“上次他就和督主联手查了秋狩案,我和老吴也没少往他府上跑,他待人很和气,帮督主一把也不奇怪。不过竟能压着内阁低头,这位郡王爷也不简单呐。”   吴其仁笑了一声,不以为然道:“他就是时运好,京城就剩下他一个郡王,说不定哪天就入主东宫,阁老们当然会给他几分面子。如果皇上再招其他郡王进京,他就不见得能吃得开了。”   朱闵青冷冷道:“总之先盯着他的动向,一旦发现异常立时禀报督主和我。”   他交代几句就出了署衙,只觉心烦意乱的,千头万绪一齐涌上来,什么事也想不成。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朱怀瑾虽没宣扬拒绝皇上指婚的事,但这事已慢慢在宫里宫外流传开了,自然也传到了朱闵青的耳朵里。   他知道他是为了秦桑。   一想到有人惦记着秦桑,朱闵青就浑身不自在。   谁都说朱怀瑾随和脾气好,可朱闵青知道,这人骨子里很固执,绝不是轻易放弃的人,知难,反要更进一步。   他这次插手内阁,分明就是向督主表明了他的态度和能力。   朱闵青暗暗思索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   腿脚不听使唤地走到秦桑的院子前。   春日融融的阳光下,屋顶上未化的残雪闪着细碎的光芒,墙角几簇迎春花开得正好,黄色的小星星争先恐后攒在一起,灿然生光。   燕子在屋檐下呢喃,春光正好。   他慢慢踱进院门,院子里很静,她的窗子关着,偶有一声两声的笑语传来。   朱闵青出神地望着窗子,脸色越发柔和,却没有打扰她,转身出了她的院门。   厢房中,林嬷嬷正在做针线,见他来便招手笑道:“试试这件袍子合不合身。”   朱闵青心里装着事,随便试了下。   林嬷嬷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是差事不顺当,便劝道:“你在家养了小半年,这刚回衙门当差,难免一时手忙脚乱的,过几天捋顺了就好了。”   朱闵青摇头道:“不是差事。”   林嬷嬷移开针线笸箩,笑问道:“那是什么?能和嬷嬷说说吗?”   朱闵青默然片刻,说道:“不打紧的小事,嬷嬷无须担心。……最近您没和阿桑再起争执,这很好。嬷嬷,您一手拉扯我长大,说是主仆却也是家人。而阿桑,她是我心里顶顶重要的人,你要像待我一般待她。”   林嬷嬷面皮一僵,笑容凝固了,半晌才强扯出一个苦笑,“即是小主子的吩咐,嬷嬷不敢不听,你只管放心,往后我定然对小姐恭恭敬敬的。”   朱闵青淡淡笑了一下,“嬷嬷,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如今没张昌从中作梗,只等一个恰当的时机,我们就可以为母后昭雪。”   林嬷嬷轻声道:“嬷嬷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替小主子扫清路。”   今年的雨水特别多,仲春时节里,细雨飘洒若雾,时断时续下了十来日,直到春分才渐次雨住。   雨后的月光,如水银一般倾泻在窗前的空地上,清冷,凉寒。   青鸢倚在床柱上,兀自怔楞着出神,手里是个小小的银质长命锁,吉祥八宝的纹样,上面刻着“长命富贵”四字。   耳边是吴其仁的话,“这长命锁我打小就戴着,从不离身,有这个在,就觉得我也是有爹有娘的孩子,讨饭时我就是快饿死了,也没舍得拿去换吃的。这是我的心,你收好,等我想法子把你从这个火坑里弄出去。”   自己出得去吗?   一声幽幽长叹,青鸢的目光迷茫,神色凄然。   房门轻响,林嬷嬷闪身进来,她穿着褐色粗布衣衫,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仆妇。   青鸢把长命锁往枕边藏了藏,起身笑道:“嬷嬷快坐,您……”   “不能再等了。”林嬷嬷截断她的话,没有寒暄直奔主题,“赶紧叫吴其仁动手,按老奴说的去了那两个祸根,小主子才能高枕无忧。”   青鸢为难道:“太急了,我没把握他一定能听我的。”   林嬷嬷扑通一声跪下,泣声道:“表小姐,江安郡王声势越来越盛,和朱缇来往日益密切,老奴真怕,怕小主子成了弃子,咱们闵氏一族就再无洗刷冤屈的那一天了。”   青鸢急忙扶起她,沉吟道:“如此我勉力试一试,若不成……苟活多年,这日子我也过够了。”   “他是个好色之徒,定然能成的。”林嬷嬷从袖筒里掏出个白瓷小瓶,轻声道:“就算不成,你把这个偷偷给他服下,假装马上风,这种事没人查,就是查也查不到你身上。”   青鸢犹犹豫豫地接了。   林嬷嬷微微松了口气,眼睛无意中扫过床铺,见枕头下露出半截长命锁,竟有几分眼熟。   她不由探头去看,“这是什么?”   青鸢抢先一步拿到手里,若无其事道:“楼里哄那些恩客的小玩意,实在不能拿到台面上。”   林嬷嬷便不再问,只反复叮嘱她一定要快。   窗外一轮明月冷眼看着,草虫急鸣,声声催人。   暮春初夏,院子里的玉兰花开了一树,秦桑悠悠然坐在廊下,就着天光一面赏花,一面读书。   豆蔻顺着抄手游廊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书函,“小姐,江安郡王府上的人送来的。”   秦桑拆开一看,脸色登时变了,良久才问:“这信确实是郡王府的人送来的?”   豆蔻答道:“奴婢从二门上拿的信,据门房讲是的,您看封口处还有郡王府的印鉴。”   秦桑拧眉思索半晌,把信折好重新装入信封,递给豆蔻吩咐说:“叫小常福在宫门口守着,等大哥从宫里出来,立时把这信给他看。叫马房备车,我要出一趟门,月桂跟车。”   豆蔻问:“奴婢呢?”   “你留下看人!”秦桑微微一笑,“看着林嬷嬷,别让她随便乱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6 22:33:42~2020-04-28 14:3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erish—K、Ccccccofu 2瓶;我想粗去丸、不二要冷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日头已过未牌, 京郊的黄土官道上, 一辆青帷马车不紧不慢行进着,马蹄车轮簌簌碾过,细土便如流烟似地飞起来。   马车拐上了岔路,越走远偏僻,最终在一大片遮天蔽日的茂林旁停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阴了天,凉飕飕的风带着雨腥味飒然而过, 只听碧森森的树影哗啦啦地响, 活像有群人拍着巴掌在笑。   马车夫头上的斗笠压得低低的,看似悠闲地坐在车辕上, 却不住地四处张望。   四周并无异常, 车夫低头无聊地玩着马鞭, 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日影一点点向西坠去,天地间只有风过树梢的声音, 偶有一声两声鸦啼,更显得寂寥异常。   别样的沉寂中,车帘一晃, 秦桑扶着月桂的手盈盈下了马车。   车夫微微一怔, 待要说话, 却见秦桑冲他摇了摇头, 立时会意,遂把斗笠往下拉拉,抱着双臂默立一旁。   月桂虽强装镇定,眼神还是露出几分忐忑, 小声道:“小姐,奴婢的心一个劲儿地乱扑腾,总觉得要出事,要不咱回去吧?”   “照我说的去做,决计不会出事。”秦桑同样低声道,“对方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来人也许在暗处观察我们呢,别说话了。”   她说得没错,吴其仁藏身枝桠间,目不转睛盯着树下的人。   摁在刀柄上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颤抖着,犹豫着。   吴其仁紧张得每一寸肌肤都收紧了,他咬着牙,几乎能听见牙齿的格格声。   脑中回响着青鸢的声音,眼前是青鸢的凄容。   他好容易想到法子给她脱去乐籍,她却不肯。   “我父亲因得罪朱缇被整死,只要你能替我报仇,叫他尝一尝失去亲人的痛苦,我什么也不顾了,咱们一起远走高飞!”   “这些年我也攒下几千两银子,找个没人认识你我的地方,几间屋舍,几亩田地,再养上几个孩子,咱们守着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比你刀口舐血强?”   “我不勉强你,你尽可杀了我向朱缇表忠心,死在你手里,我认……”   他怎么舍得杀了她?   江安郡王的印鉴是他伪造的,事后拿给了青鸢,那封信具体写的什么他并不知道,但青鸢十分肯定秦桑会来。   她说,“她一来你就下手,得手后速速离开,千万不要耽搁。江安郡王那里也有人送信,你千万别和他碰上!”   杀了督主的女儿,嫁祸给朱怀瑾,然后寻个机会和青鸢逃离这潭浑水,找个青山绿水之处逍遥快乐去!   有房有地,有真心的妻,可爱的孩子,热乎乎的家,他也是有家的人了。   四周无人,秦桑身边只有普通的车夫和丫鬟,正是下手的好机会。   吴其仁深深吐了口气,黑布蒙面,眼神不再犹豫,已是握紧刀柄。   碧森森的树影急剧晃动着,吴其仁自树上飞速掠下,直直冲着秦桑而去。   铿!一柄绣春刀格住他的刀锋。   斗笠飘然落下,吴其仁差点惊叫出声:眼前的车夫竟然是崔应节!   然已没工夫诧异了,他一声不吭,只全力劈砍,刀刀冲着崔应节的要害招呼。   天已经阴得很重,闷雷轰隆隆地响起,便听松涛一样的雨声由南向北渐近,混着微啸的风声、树叶的摇动声,搅得人心惶惶然。   雷声间隙,隐隐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避到车旁的秦桑回身望了望,晦暗的光线下,道路远处出现朦朦胧胧一个人影,速度很快,辨不出是谁。   月桂腿哆嗦得都快站不住了,还是倔强地挡在小姐前头。   秦桑安抚道:“不用怕,锦衣卫中崔应节的身手仅次于大哥,来人只有一个,崔应节能应付。”   月桂白着脸道:“小姐说得对!”   像是验证她所言似的,话音甫落,只听“咣当”一声,来人手中的刀飞了出去,捂着滴血的右肩膀半跪在崔应节面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刀尖闪着幽幽寒芒,轻轻挑开吴其仁脸上的黑布。   “果真是你!”崔应节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老吴,督主待你不薄,你居然想杀他女儿?一个下贱的窑姐儿就让你丢了魂儿,没见过你这么糊涂的!”   吴其仁瞳孔猛然一缩,越发着急,却是苦笑道:“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如今后悔也没用了。诏狱那地方……兄弟,看在往日情分上,给哥哥个痛快吧。”   到底是曾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崔应节将刀尖移开寸许,叹道:“我做不了主,万幸没酿成大祸,饶不饶你,且看督主和秦妹子的意思吧。”   吴其仁愁容惨淡,“我和你们不同,你们都有家人,就连朱闵青都有个奶嬷嬷,可我呢?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唉,我唯一的心愿……”   他缓缓说着,左胳膊无力地垂了下来,掠过靴筒时掌心一翻,赫然一把匕首在手,倏地向崔应节袭去。   崔应节忙向后跃开,然吴其仁只是虚晃一招,随即脚尖点地,急速冲向秦桑。   噗!   吴其仁低头看看露出胸前的一截刀尖,满脸的不可置信。   朱闵青毫无温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找死。”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此时他应在宫中当值才对,还有崔应节,难道他们一早就知道了?   那青鸢,会如何?   吴其仁张张嘴,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低吼,轰然倒地。   崔应节默默移开了目光。   朱闵青冷眼瞥过,吩咐道:“带上尸首,回署衙!”   崔应节看着他,眼中不由掠过一瞥极其复杂的情绪,若说他刚才看吴其仁是痛心,现在看朱闵青则是十万分的不忍心了。   然朱闵青没注意到这位眼中的几许怜悯,他反反复复打量着秦桑,语气不自觉带着叱责,“真是胡来,觉得书信有问题就该等我回来再做打算,若有个万一后悔也来不及。”   秦桑垂下眼眸,默然了会儿,轻声说:“上车吧,咱们回家慢慢说。”   车轮骨碌碌地转着,马车逐渐消失在暗沉沉的暮色中。   一道明闪划破暗沉沉的天际,雨点子没头没脑地打下来,顷刻就将地上的血水冲了个干净,痕迹全无,丁点儿的东西也没留下。   距离西城门不远的青石桥上,青鸢凭栏撑着油纸伞,出神地望向巷子口。   寂静的雨巷,一阵纷乱的呼呵声突兀响起。   “快!别让她跑喽!”   “督主吩咐要活的!”   兵戈声声,脚步霍霍。   没有等来她想见的人,青鸢笑了下,仰头把白瓷小瓶的毒药一口吞下。   她将他的长命锁牢牢套在手腕上,纵身跳下石桥。   身体急坠之时,竟有种解脱般的轻松。   青鸢嘴角啜着浅浅的笑,如此,也好……   油纸伞漂浮在暗黢黢的水面上,几经沉浮,慢慢没入水底。   惊风不定,雨声刷刷,秦桑院子里的玉兰花碎屑如粉,落了一地。   烛台红泪堆得老高,煌煌闪烁的烛影中,朱闵青的脸色几乎像窗户纸一样白。   “林嬷嬷身上的香气和那个青鸢相似,我觉得不对才留心查了她。”秦桑的声音无悲无喜,“今天收到江安郡王的书信,我一看就知道她要动手了——朱缇犯下欺君大罪,若要解困,单独赴约。”   “江安郡王为人坦荡,不会故弄玄虚,他若找我只会直接登门,所以这信定然是假的。还说什么欺君大罪,若说欺君,爹爹只有一条……”   秦桑看看朱闵青,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朱闵青呆然僵坐着,听着外面翻江倒海似的雨声,脑子里也是混沌一片,喃喃道:“竟是林嬷嬷布的局?买通一个妓子迷惑吴其仁?杀了你栽赃朱怀瑾?她疯了不成?嬷嬷究竟要干什么?她人呢?”   “被爹爹的人带去署衙了。”秦桑低声道,“江安郡王那头我不清楚,崔大哥说爹爹也派了人去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   朱闵青霍然起身,“我不信!我要亲口问问嬷嬷。”   秦桑也站起来,“我和你一道去吧,说实话,我也纳闷她为何一心要杀我。”   与此同时,东厂署衙一角,朱缇正笑眯眯和林嬷嬷说话,“嬷嬷啊,照你说的,这纯粹是场误会?”   林嬷嬷丝毫没有惧怕的模样,冷哼道:“我是去过青云楼两次,可那又能说明什么?青鸢是闵氏旧人,我去看看实属情理之中。至于吴其仁,他是你的手下,我和他素无来往,他做什么与我何干?”   朱缇呵呵笑了两声,慢悠悠说:“可惜那个青鸢投河自尽了,拿不到口供,倒是一桩为难事。唉,毕竟你是朱闵青的奶嬷嬷,挨着他的面子,也不能把你扔到诏狱里头。”   听闻青鸢已死,林嬷嬷当即心口一痛,又暗暗松了口气,长叹道:“大总管,风风雨雨十来年,小主子平安长大,眼看要拨开云雾见天日,咱们彼此少折腾折腾,通力合作扶植小主子上位才是正经。”   朱缇也颇为感慨,“是啊,少折腾,你算说到我心坎里了,这一折腾,平白生出多少可怜人!”   说着,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小小的银长命锁放在桌面上,幽幽道:“当真可怜可叹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8 14:32:19~2020-04-30 15:5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uibian珊 10瓶;荔枝加菲猫 5瓶;Ccccccofu 2瓶;不二要冷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摇曳不定的烛光中, 小小的长命锁莹莹闪着银白的冷光。   林嬷嬷起先还笑着, 见了长命锁身子猛地向前一倾,用狐疑的目光盯视着朱缇,“你打哪儿得来的?”   朱缇微微睁大眼,看上去有几分吃惊,“从青鸢尸首上搜出来的,林嬷嬷认得这东西?”   林嬷嬷怔楞着, 没有回答。   她决计不会认错, 这就是小主子的长命锁,可是小主子不认得青鸢, 更不要提送给她, 那青鸢从哪里拿到的?   若说世上还有另外一摸一样的长命锁, 那就是她儿子戴的那个!   他还活着?   不可能的,带小主子逃出宫后, 她偷偷回家看过,家里烧得只剩几面黑乎乎的断墙,听人说一家子都烧成了焦炭, 早扔到乱坟岗了。   当时京城混乱不堪, 锦衣卫到处抄家抓人, 她没勇气去乱坟岗找, 只盼望小主子登基后追封自己的丈夫孩子。   可现在……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她哆哆嗦嗦抓起长命锁细看半天,慢慢的,她嘴唇白了。   发暗的花纹旁边, 新刻着两行细小的字:世间无其人,凡尘唯青鸢。   两行字体不同,首行略显粗犷,第二行字体娟秀,明显是出自一男一女的手笔。   无其人,吴其仁……   林嬷嬷但觉头“嗡”的一声涨得老大,一阵耳鸣心跳,下意识否认道:“不可能,哪有这般巧的事,绝对不可能!”   朱缇斜睃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这可真是柳暗花明,我正愁线索断了没法查呢,来来来,林嬷嬷和我说道说道,这长命锁有什么来历?”   “吴其仁究竟是谁?”   “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是谁,没我他早饿死了,辛辛苦苦栽培他一场,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反过来想害我闺女!诶,你还没说这长命锁……”   “这长命锁上的字是不是吴其仁刻的?”   “嗯,比对过了,的确是他的字。这玩意儿大概是他和那个妓子的定情物,啧,他娘的,早知道有今天,我就不该心软把他放锦衣卫,就该直接扔宫里当个小黄门。”   “朱缇!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朱缇看着她,语气很是莫名其妙,但投过来的目光满是讥讽,“我什么也不知道,林嬷嬷倒像是知道很多。”   “是不是你假造的长命锁?”   “真是好笑,我造这玩意儿干嘛?你这样激动……吴其仁是你什么人?”   “人呢,他人呢?他早死了啊,我回去找过的,我不信,我不信——”   朱缇徐徐踱到廊下,高声吩咐道:“把吴其仁的尸体抬上来。   大雨倾盆而落,廊下好像挂起一道密密麻麻的雨帘,噼里啪啦砸在吴其仁直挺挺的尸首上。   林嬷嬷跌跌撞撞奔过来,直愣愣看着地上的尸体,双手颤抖着抚上他的脸庞,细细描绘着他的眉眼,越看越像,越想越是真的。   朱缇冷哼道:“他倒死得痛快,被朱闵青一刀砍死,算便宜他了!”   上天好像爆裂似的一声雷响,震得林嬷嬷浑身一颤,“什么?是小主子杀了他!”   “没错,幸好我那干儿来得及时,才救了我闺女的命。诶,林嬷嬷,你干嘛这样盯着我?”   林嬷嬷白亮亮的眼神疯子一样盯着朱缇,五官都拧歪了,“你早知道吴其仁的身份对不对?你怎会好心从拐子手里救人?你找他就是为了辖制我!我可怜的儿啊——”   “这误会可大了!”朱缇看看她,又看看吴其仁,斜扯嘴角一笑,“原来他是你儿子,你当年怎么就没好好找找呢?没准他躲在哪个犄角旮旯等着娘来呢,兴许多找一阵子就找着了。”   他连连摇头,“可悲可叹啊,眼见母子就能得以相认,偏偏吴其仁听信了那个妓子的谗言,枉送一条命。哦,那妓子还是你闵……的旧人,真是死在了亲人手里,死了都是个糊涂鬼。啧啧,你说他冤不冤呐!”   林嬷嬷痛苦着揪着头发,发了疯似地发出一阵似哭似嚎的嘶哑的叫声:“天哪!我苦命的儿,娘找到你了,你睁眼看看娘,看娘一眼!老天爷,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朱缇在旁提醒道:“在这里哭哭就算了,回府后千万别提这事,让朱闵青知道了,可叫他心里怎么过得去?你说这事闹得,奶儿子杀了亲儿子,唉,你节哀顺变吧。”   “朱缇——”林嬷嬷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向前空抓着,鬓边几缕灰白的乱发紧紧贴在惨白的脸上,眼睛向外凸着,唇角挂着一丝血迹,恶鬼似的狰狞可怕。   “你害了我儿!你这阉狗害了我儿!你和张昌是一样阴险狡诈的阉狗!我当初就不该信你——”   一直守在门口的崔应节见状不对,急忙上前护在朱缇身旁。   朱缇的面色已完全冷了下来,“害你儿子的,是挑唆他的青鸢,是藏在青鸢身后的那个蠢货,关我屁事!”   林嬷嬷桀桀怪笑着,眼神发直,蓦地狂叫一声,胳膊直直伸着冲他扑过去。   崔应节没有半分手软,甚至都没有得到朱缇任何示意,手起刀落,狠狠劈上了林嬷嬷的肩颈。   漫天血雾,林嬷嬷的身子软绵绵倒下去。   “嬷嬷!”   淙淙大雨中,远远听到朱闵青惊得变了调的惊呼声,便见他用一种疯狂的速度冲出穿堂,越过庭院,一把抱住林嬷嬷,慌慌张张摁着她的伤口。   “嬷嬷,我去叫太医,你千万撑住!快快,来人,来人,快叫太医!”   朱缇没有发口令,所有的人都沉默着一动不动,崔应节手中的刀在雨幕中泛着冰冷的光,刀尖微微朝下,却始终对着朱闵青。   大雨浇在朱闵青头上,他脸上全是水,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林嬷嬷还没有咽气,她极力挣开朱闵青的胳膊,痛苦地抽搐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到吴其仁身旁,喉头发出一声似哭非笑的呜咽,头一歪,瞪着两只眼睛没了声息。   自始至终,她没有看朱闵青一眼。   朱闵青满脸的错愕,随即就觉得无力。   秦桑站在穿堂门前,出神地望着廊下,仿佛要穿透迷蒙的雨幕,许久,才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顺着抄手游廊走到朱缇身边,秦桑轻声道:“这里交给女儿可好?”   朱缇犹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一干人默不作声离开,偌大的院子只剩下秦桑和朱闵青。   朱闵青跪坐在地看着那两具尸首,眼神木然空洞。   秦桑站在他身侧,长久的沉默过后,她说:“你怨我和爹爹吗?”   没有回答。   这样的死寂让秦桑难以忍受,掂掇半晌,说:“下个月我回秦家庄给我母亲迁坟。”   下半句她没说:你可愿陪我回去?   朱闵青仿若没有听见,只轻轻给林嬷嬷合上双目。   秦桑转身欲走,衣角却被他扯住了。   她拽了一下,没拽动。   朱闵青垂着头,昏暗的光影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攥着衣角的手颤抖着,手背青筋胀起,看得出内心极为不平静,仍旧一句话没说,只是固执地揪着秦桑的衣角不放。   大雨直直下了一夜,天亮时分雨势才转小,濛濛细雨飘摇着,雾一样笼罩着京城。   朱缇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显见是夜里也没睡好,“江安郡王那头昨晚来信儿了,说是十分感激你替他消去一桩祸事,想要登门答谢。闺女,你的意思?”   秦桑连连摇头:“免了,他一来才是麻烦。”   朱缇一乐,瞅一眼小自鸣钟的时辰,和秦桑叮嘱道:“不早了,爹要去宫里伺候着,给你留下一队侍卫,有事你就吩咐崔应节。”   秦桑笑道:“我知道您担忧什么,大哥或许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可他绝对不会害我,您尽管放一百个心。”   朱缇摩挲着下巴,长长吁了一口气,“就看他这弯儿要拐到什么时候了。”   秦桑以为不会太久,然朱闵青办完林嬷嬷的丧事后,一日沉郁一日,脸上再无半点笑模样,每天早早上衙当差,回来便关在屋子里闷坐。   秦桑没有主动寻他,说到底这事也是林嬷嬷自寻死路,怨不得别人。这事她和爹爹没法劝,只能等朱闵青自己想清楚。   五月渐近,秦桑准备启程回秦家庄。   离开京城那日,朱闵青没有送她。   骄阳在湛蓝的天空中毫不吝惜散着热,晒得大地炎腾腾的,熏风刮过,官道两旁的庄稼地扑簌簌地响。   秦桑的马车在数十个侍卫的护送下,一路向南驶去。   这次崔应节仍充当她的车夫,一面敞着领子吹风,一面笑嘻嘻说:“秦妹子,还好督主把我派了出来,不然天天对着老大那张阴沉的脸,我都怕他下一刻拿刀砍死我!”   秦桑闻言道:“提起这事,定要多谢你。”   “谢我?我以为你会埋怨我,毕竟督主没下令杀她,都是我自作主张。其他人倒也罢了,林嬷嬷……老大对她感情不一般。”   “她终究是个祸害,活着只会让我们和大哥的隔阂越来越深。”秦桑浅浅一笑,“你看得很透彻,主动把恶名揽了过去,怪不得我爹说你是最可靠的人,我从前真是小瞧你了。”   崔应节嘿嘿笑了几声,却又叹气,“老大啊老大,可别把路走死喽。”   他们身后一处山丘,朱闵青策马而立,遥遥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一向挺直的腰背有些塌,脸上现出一点茫然的无措。   烈日逐渐西沉,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他不由伸出手,摸了摸耳边的红宝耳珰。   手在空中紧握成拳,朱闵青一提马缰绳,向着秦桑的方向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30 15:56:35~2020-05-01 14:17: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张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张静 50瓶;Ccccccofu 3瓶;丛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自进入夏日, 雨水反而少了起来, 大太阳好像一团炽热的火球挂在万里晴空,照得大地一片蜡白。   黄土官道干得冒烟,随着马蹄车轮碾过,细细的尘土跟流烟似地蹿起来,就着一阵阵热风直往人脸上扑,生生把赶车的俊俏少年郎弄成个灰头土脸的泥腿子。   崔应节呸呸吐出几口土, 苦笑道:“老大每次出远门办案子总要戴面巾, 我们几个还偷偷笑话他穷讲究,这回可知道蒙面的好处喽。”   听他提及朱闵青, 秦桑心头猛地刺痛了下, 唯恐别人看出来, 摇着团扇掩饰般笑道:“豆蔻,赶紧给崔大哥递水囊。累你一路吹风吃土, 这滋味可不好受,干脆换个人赶车吧?”   崔应节咕嘟咕嘟灌了一气儿水,又接过豆蔻手里的湿巾子擦了一把, 扭头笑着说:“骑马哪有坐车舒坦, 这不叫受累。还有二十里地就到新乐县城, 算算脚程正好晚上到。”   过了新乐县, 再有一天就能到真定,接下来只需三四个时辰就能到秦家庄了。   虽说对秦家庄的族人没多大好感,然也是生活了十几年的故乡,想起种种过往, 高兴的悲伤的,秦桑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   豆蔻见自家小姐眉头微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正想着说个笑话逗她开心,却见月桂抻着脖子使劲往外看,便问她,“你看什么呢?”   月桂瓮声瓮气答道:“找大车店。”   豆蔻不解,“找那个做什么?咱们又不会在大车店歇脚。”   “听说小姐和少爷是在大车店认识的。”月桂丝毫没发现秦桑此刻脸色不大好,老老实实地说,“奴婢好奇,想看看那家大车店长啥样,回去好和小姐妹们炫耀炫耀。”   豆蔻大惊,暗想少爷和小姐正闹别扭,现在俩人谁也不理谁,这傻丫头怎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半点眼力见也没有!   当即瞪她一眼,一面觑着秦桑的脸色,一面作势训斥月桂,“咱们是奴婢,哪能随便打听主子的事?小姐好性儿宽待下人,倒养出你一身毛病来了。”   月桂半张着嘴,傻愣愣地说:“那奴婢不敢看了。”   秦桑双目微阖靠在车壁上,没有理会两个丫鬟小小的口角。   她的心情着实不大好,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做错了。   如果一察觉林嬷嬷举动异常时,就和朱闵青明言,是不是能避免今天的局面?   转念一想,前前后后几次冲突,自己不是没给林嬷嬷机会,可那人就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脾性,即便这次收手,下次呢?   而且林嬷嬷从心底里就瞧不起爹爹,假如一朝得势,保不齐会撺掇朱闵青和爹爹反目!   朱闵青是怎样想的?这许多天过去,他们之间说的话屈指可数,连见面机会也很少,他就像刻意躲着她似的。   秦桑有些后悔,她一直等着朱闵青自己想通,但现在看来效果并不大,她该再主动点,起码离京前应好好找他谈谈。   却又想,分明是自己受了委屈,是他没管教好奶娘,缘何倒要安慰他去?若不是自己机敏,只怕这会儿坟头都长草了!   翻来覆去纠结着,一阵心烦意乱,越觉车内憋闷难受,秦桑掀开车帘,重重透了口气方觉得好些。   近黄昏,紫红色的天际像一顶绚烂绮丽的幔子罩下来,炊烟袅袅,倦鸟翩翩,官道两旁的麦田里,总角的孩子们在田埂上跑来跑去招呼大人回家吃饭,几个老农扛着铁锹说说笑笑往家赶。   温馨的田园风光中,空中飘过散碎的黄纸钱,田间,几座新坟显得尤为刺眼。   三两声嘶哑的鸦啼突兀地响起,给静谧的暮色平白添了几分不安和凄凉。   秦桑压下心头的怪异感,因笑道:“崔大哥,前面就是县城,你算的时辰刚刚好。”   崔应节大笑几声,一甩鞭子,马车径直驶入城门。   他们没住驿站,寻了一家普通的客栈住下。   店家迎来送往多年,早就练就一双一眼就看出客人是富是贵的眼睛。   一看这位小姐前呼后拥的架势,情知是位大人物,哪里敢怠慢,急忙清出一处上院,恭恭敬敬请人入住。   风吹日晒赶了两天路,众人都是劳累疲倦,秦桑便早早打发他们回屋休息,只留豆蔻一人守夜。   夜深了,巡更的敲着梆子云锣声从寂静的街道走过,一道黑影掠过树梢,悄无声息落在秦桑的窗前。   朦胧的月光下,他耳垂微微闪着莹光。   窗子紧闭着,从外看去漆黑一团。   朱闵青呆呆望着窗子出神,好一会儿才靠墙根儿缓缓坐下,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轻轻揉着眼睛,白日阳光太盛,刺得他眼睛火辣辣的疼,倒有些吃不消了。   月亮颇为识趣,躲在一团臃肿的云后,悄悄收敛起所有的光华。   院子里的人睡得很沉,没人发现黑暗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窃喜之余,朱闵青不由暗骂一句:这群没用的东西,真是欠收拾!   四仰八叉打着呼噜的崔应节在睡梦中感到脚底生出一阵恶寒,随即闭着眼睛嘟嘟囔囔地把自己裹了个严实。   一夜无事,天还没亮透时,客栈的小伙计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打哈欠,一边准备热水早饭。   院子逐渐热闹起来,阳光照在秦桑窗下,已是空无一人。   这夜秦桑睡得异常安稳,几乎是一个月来睡得最好的一晚,直到天光大亮才醒来。   本打算吃过早饭就出发的,不料县太太盛夫人竟寻上门求见她。   秦桑便笑道:“咱们这一路够低调的了,还有人能打探到我的行踪,也真是难为他们!”   豆蔻问:“小姐不想见的话,奴婢回绝了她就是,谅她也不敢说什么。”   “到底是官家太太,还是请进来吧,且听听她的说辞。”   盛夫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一身玫瑰紫的袄裙,胖乎乎的白净脸,眼角爬上细细的皱纹,笑眯眯的,透着掌家主母特有的精明劲儿。   她一见墙角收拾好的行礼,当即一拍手笑道:“哎呦呦,我来的可真是时候,若路上再耽搁耽搁,就见不着妹子了。”   秦桑心下一动,这人的年纪和自己母亲差不多,却唤自己妹子,倒真能放下架子。   “夫人找我所为何事?”   盛夫人拿出一本账册,“知道妹子着急赶路,我长话短说。”   “去年冬天我们县里给九千岁修建了三所生祠,本是聊表我等的敬意,结果他老人家又是米粮又是银子的往这里送,承蒙九千岁信任,我家老爷接了施粥这项差事,那是诚惶诚恐不敢有半点差错啊。   “这是账本,所有的开销都在上面记着了,还余下二十两银子。”盛夫人笑道,“托九千岁的福,这一冬竟没饿死一个人,算是平安无事地过来了,现在老百姓们天天去生祠进香,都感激九千岁的大恩大德!”   自家又不是粮库,所给的有限,仅凭生祠施舍的那点钱粮,不可能让整个县城一冬不死人。   秦桑知道官场上的套路,下头人为请功,报上来的功绩免不了有夸大的成分,但看破不说破,他们尽心办事,总不能泼人家冷水。   “这账本我收下了,等回京后拿给爹爹看。”   盛夫人闻言欣喜不已,秦桑没提自个儿老爷半个字,但这账本只要往九千岁面前一递,还愁他不知道新乐县城有个盛大人?   心愿达成,盛夫人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深了几分,接着捧出一页纸,“都是我们当地的土产,不值几个钱,这一路上吃喝不便宜,权当是老嫂子的一片心吧。”   秦桑接过来一看,均是卤鸡扒鸡、缸炉烧饼、锅贴饼子、肉糕、花生脆枣、杏子李子等物,不由一笑:“嫂子送的正合我意,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盛夫人忙道:“快别客气,其实最好的是我们新乐西瓜,皮薄脆沙,甘甜爽口。可惜现在才五月,西瓜还没熟呢,如果妹妹回京时还路过这里,可要多留几天。”   两人正说笑着,忽然听到外面三声炮响,紧接着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然后便是震天响的哭声。   秦桑奇道:“是不是有人发丧?”   盛夫人面上闪过一丝愁容,却是转瞬即逝,叹口气道:“听动静像是,我来时就碰上一家出殡的,因此才来晚了。唉,看我这一耽搁,天时都晚了,妹子快收拾收拾启程吧。”   “出门见喜,升官发财。”秦桑陪着她向门外走去,把她送出店门口才止步。   送殡的队伍恰好经过岔路口,打幡的是个小男孩,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哭得撕心裂肺的,听得旁人无不动容。   店小二擦擦眼角,“这家真够可怜的,不过四五天,五口人死了三口,就剩一个老奶奶和小孙子,往后可怎么活啊!”   秦桑诧异道:“突然之间人就没了?莫不是遭了横祸?”   “不是,据说是得了急病。”   一个老大娘撇嘴道:“才不是得病,是撞了不干净的东西,我听说死的样子可吓人了,脖子肿得比大腿还粗,头大如斗,脑袋都烂了,这能是病?这就是撞邪了!”   豆蔻最怕鬼啊怪的,闻言吓得浑身起栗,哆哆嗦嗦拉着秦桑道:“听着怪吓人的,小姐咱们别看热闹了,赶快离开这里。”   秦桑安慰道:“青天白日的有什么可怕的?别自己吓自己……”   扑通!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毫无征兆地倒下了,面色潮红,脖子红肿。   人们只当她是中暑,立刻把她扶到道旁树荫下,七手八脚地喂水,扇扇子。   可折腾了好一阵,也没见她醒来,此时郎中赶到了,探探脉息鼻息,皱眉道:“人没了,准备后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1 14:17:54~2020-05-02 16:0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槐序十五 9瓶;35237848、Ccccccofu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死了?!围观者顿时一片哗然。   女子的家人嚎天嚎地哭起来。   有人质疑道:“刚才还好好的呢, 怎么会突然死了?是不是中暑一时闭过气了?”   老郎中鼻子哼了一声, “要是活人死人都辨不出来,我也不必吃这碗饭了。我来之前她已经断气,现在就是大罗神仙来也救不回!”   “那她咋死的?”   老郎中凝神看了半晌,忽地脸色变了,起身后退半丈有余,问道:“她家里的有没有其他人发病?”   “没有, 我们都没生病……”一个壮汉抹着眼泪回答, 看样子是她男人,“她前两天还下地干活呢, 昨儿个早上开始发热嗓子疼, 郎中看了说是风热, 这可怎么回事啊!”   老郎中松了口气,“目赤面肿, 咽喉不利,的确是风热症状。病还没养好呢,今儿个又劳累过度, 身子虚弱难捱, 挨不住也是有的。唉, 回去安排后事吧。”   那家人悲悲戚戚地抬着人往回走。   旁人看到皆是唏嘘不已, 客栈的店小二摇头叹道:“送人上路,结果把自己的命赔上了,真是惨呐!”   “风热要不了人命,我就说这事邪性, 偏偏送殡的时候死了。”那个老大娘撇嘴道,“这家准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还得请人去去晦气。”   杂货店的老板娘附和道:“就是就是,刚才我凑跟前看了个仔细,哎呦喂,死的样子和那家人差不多,脸脖子都肿得老高!从没听说过得风热会肿脖子,就是有不干净的作祟。”说罢,双手合十虚空拜了一圈。   老大娘立时找到知己似的,拉着她说起哪个米婆灵验,哪个道士能捉鬼。   渐渐的,周遭围起一圈人,老大娘见状更来劲了,说得是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声情并茂之下,引得众人的惊呼声一阵接着一阵。   豆蔻见自家小姐怔楞着不动,以为也听入迷了,忙提醒道:“小姐,别管有鬼没鬼,这地方邪性是肯定的,咱们赶紧走吧,别误了日子!”   秦桑回过神来,自失一笑:“我就是觉得奇怪……也许是我太多疑,你的话有理,迁坟的黄道吉日是提前算好的,可不能耽误,咱们这就启程走人。”   二人从嘈杂热闹的前店门面穿过,堂内众多食客也在高声谈论着近来的怪事。   “我打张家庄路过,地里多了好几座新坟,听说死的人脑袋老大个了,也不知道咋回事。”   “才几座?那不算啥,你们知道武强县吗?嗬,新坟连成了片,见天有人家发丧,这下棺材铺可发财喽!”   “这么厉害,啥病啊这是,可别是瘟疫啊。”   “去去去,别瞎念叨,什么狗屁瘟疫,谁见过头大如斗的瘟疫?真是,还是刚才老大娘说得对,就是撞邪!”   秦桑脚步微滞,眉头也拧了起来。   她自然不相信鬼怪作祟之说,但这样接二连三地死人,如果真是瘟疫,这事可就大了!   秦桑一面考虑着要不要找盛夫人谈谈,请县衙插手认真查证一下,一面慢慢踅过后楼侧门,正好迎面碰见崔应节。   崔应节满脸的焦躁,急急道:“秦妹子,能不能歇一天再走?老张突然病了,头疼身子疼,浑身烫得跟火炭似的,一个劲儿地咳,嗓子肿得都说不出话了。”   秦桑只觉心头猛地一沉,随即一阵不安袭上来,微喘口气说:“快去请郎中,请最好的!还有,单独让张大哥住一间屋子,只留一个人照应。”   崔应节呆了一瞬,来不及细想便应声而去。   须臾片刻请来了郎中,瞧过之后说是肺气失和,热邪犯表,不打紧,吃两副药好好休息休息就能好。   有郎中的话,众人便放了心。   哪知吃过药,病症不但没减轻,第二天一看,老张热度未消,头面颈项红肿,反而更重了!   秦桑一看不是事,马上着人去县衙请教盛夫人,经她介绍,请来当地最好的王郎中瞧病。   王郎中须发皆白,满脸刀刻似的皱纹,清矍的脸上毫无表情,一见便知是个固执己见的老人。   他瞧病很仔细,掩住口鼻翻来覆去看了半晌,随即一言不发离开房间,冷声说了两个字,“鼠疫!”   话音甫落,已是四座骇然。   崔应节根本不信,“你们当地爆发鼠疫了没?”   王郎中抚了下花白的胡子,“新乐县城没有鼠疫。”   “人昨天还活蹦乱跳的,来这里睡一晚上就得了鼠疫?除非你们当地有,否则他上哪儿得去!”   “定然是你们在其他地方染上的。”王郎中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我要赶快向盛大人禀报,必须马上封了这间客栈,所有门窗必须封死,里面的人无论是否患病都不许外出!”   崔应节大怒,拔刀架在他脖子上,怒喝道:“从京城到这里一路上也没听说过鼠疫,你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郎中,想进诏狱爷就成全你!老子是锦衣卫,他娘的谁敢关我?”   王郎中来之前并不知他们的身份,闻言脸颊微微抽动一下,却又抹不开面子,“事关一城百姓性命,你是锦衣卫又如何?鼠疫烈性,不加以严厉措施,马上会危及京城,到时就是九千岁也救不了你!”   说罢一挺脖子,颇有几分大义凛然之意。   秦桑手一摆止住崔应节,微微一笑,道:“老先生,就算你的辨症准确,你就那么肯定是我们将鼠疫带进县城?你是本县最有名的郎中,经常为达官贵人看病,可否注意到寻常百姓?”   “不是我护短,我来此地只一日,竟满耳怪事怪病,死者均是头大如斗,面目赤肿,若真是鼠疫,也是在此地染上的。”   王郎中狐疑地盯视她一眼,问道:“你是哪位?”   秦桑坦然道:“我是九千岁的女儿。”   王郎中一个倒吸气,好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你们要走,没人能拦住,但是老夫可以肯定,患者的病症与鼠疫极为相似,绝不可大意。”   秦桑说:“请老先生放心,我的人会暂时留在客栈不外出。只是听说县郊村落,还有临县都有发病的人,请老先生和同行们配合官府,好好查一查到底是不是鼠疫,源头在哪里,该如何应对,这才是重中之重。”   王郎中没料到她这么好说话,重新审视她一眼,抱拳道:“我马上禀报盛大人,请姑娘切记,千万千万不要与病患接触,最好一人一间房,彼此之间少走动!”   这是正经严肃的医嘱,秦桑忙认真记下,吩咐众人遵照行事。   刚过午时,盛大人就急匆匆赶到客栈,随行的还有七八名年纪不等的杏林高手。   盛大人和盛夫人长得颇有夫妻相,都是一样胖胖的身材,圆润的白净脸,就是多了五绺美髯。   但此时他没了笑模样,和秦桑见过礼后,就在院子里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秦桑微微蹙着眉,也是心神不宁的样子。   二人都等着郎中们的诊断。   那几名郎中窃窃私语好一阵,绝大多数认同了王郎中的意见——鼠疫。   好似当头一棒打下来,盛大人立时面色灰败,鼠疫!他这是什么好运气,几十年不见瘟疫竟让他赶上了!   况且还是九千岁的千金的属下染病,那秦小姐是不是也有染上的风险?如果在他这里有个好歹,那他直接抹脖子得了!   一时惶惶不知所措,却听有个小郎中说:“不像是鼠疫,倒像是大头风。”   盛大人半信半疑,询问似地看了眼王郎中。   王郎中道:“患者发病急剧,高热、寒战,项部长有硬血块,的的确确是鼠疫的症状。”   从者如云:“王师父说得是,吴郎中才行医几年,见过几个病例,就敢夸海口推翻我等的结论?”   吴郎中向后一缩,露出几分怯色,喃喃道:“不一样的……”   “说下去!”秦桑从旁道,“即是辨症,就要讲个清楚明白才好。”   她发了话,盛大人当然也要附和两句,“是是,吴郎中尽管大胆地说。”   吴郎中受到鼓励,手比指划道:“虽同有肿颈的症状,但鼠疫往往突然吐血身亡,大头风却不会吐血。这两日我诊过几位病人,和这位大人病状相似,就是更为严重,没救活,但是死前没有吐血。”   盛大人眼睛一亮,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如果是大头风,那就不是瘟疫了?”   “不是……大头风也叫大头瘟,传人也厉害得很,如果不立即治疗,十死八/九。”   盛大人眼中光亮消散,马上觉得头大如斗。   吴郎中又说:“不过大头风初发时期,只要用药得当,还是有治好的可能。”   盛大人抹去一脑门子汗,“你就不能把话一口气说完?”   王郎中并不赞同,仍旧认为是鼠疫。   双方争执不休,盛大人只觉一个头涨成了两个大,扶额道:“反正都是瘟疫,必须赶紧上报朝廷,趁着还没大流行,赶紧控制住!”   秦桑沉吟道:“两位先生各持己见,既如此,不如分开治疗,小吴郎中负责我的侍卫,王郎中……县城定然还有其他患者,张家庄肯定也有。”   王郎中即刻会意,点头道:“也好,我去寻类似的病人,终究要看治疗成效。”   事态刻不容缓,郎中们都各自忙活去了。   盛大人临走时问秦桑要不要换个地方小住,毕竟县城里想给九千岁献殷勤的士绅大户一抓一大把。   秦桑笑着拒绝了,无他,三个字:不方便。   盛大人无法,只得再三吩咐店老板:“这位是京城来的贵人,好生伺候,若出半点岔子,我没命,你也没命!”   差点把店老板吓个半死,也不敢用店小二了,让自己的婆娘亲自伺候去。   秦桑看到老板娘眼角红红的,虽然扑了一层脂粉,也能看出来刚刚哭过。   老板娘是个精明人,见秦桑打量自己,忙笑道:“姑娘莫误会,因街对角杂货铺的老姐姐今儿个过世,都是老街坊邻居,我没忍住哭了一场。”   秦桑不禁警觉起来,“人是怎么走的?”   “得了急病,唉,不过三天的功夫人就没了。”   “什么病?你见到逝者……遗容了没?”   “没有,我当家的说邪性,没让我去她家吊唁。”老板娘眼神闪闪,试探问道,“姑娘,这几天街上总有出殡的,您和盛大人认识,可知道出什么事了?”   秦桑沉默半晌道:“最近少出门,少与人走动,你的店我包了,除了已住店的客人,不要再接待外人。你……且听官府的布告吧。”   如此过了两日,张侍卫情况没好转,却也没恶化,而客栈中陆续有人病倒,街面上送葬的越来越多,人心惶惶的,逐渐流言四起。   除了瘟疫说,鬼怪作祟说,更令人心悸的说法是,天降瘟神于人间,是因为有大奸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2 16:08:19~2020-05-03 21:1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几天都是大晴天, 天空连片云彩都难见, 夏阳热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球,烤得大地一片蜡白,还没入伏就热得人喘不过气。   崔应节探消息回来,一进门就直接瘫在椅子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好半天也没说话。   秦桑吩咐豆蔻给他上碗凉茶, 摇着扇子静静等着他开口。   崔应节面色凝重, 仰面长吁一口气,叹道:“客栈前街小半条街的都挂了白灯笼, 南城情况更严重, 十户去了六七户, 好多是一家子一家子死绝了的。”   豆蔻惊得小脸煞白,抚着胸口道:“才几天哪!这瘟疫蔓延得也太快了, 小姐,店内也有其他客人发病,这个地方不能待了, 咱们还是尽早回京吧。”   崔应节也劝道:“城里不少大户都躲去外地, 我听说盛夫人也要离城。眼下情形不好, 老张这里我留人照看, 你赶紧收拾收拾,我和几个兄弟护送你回京。”   秦桑浅浅啜了口茶,默谋良久,说道:“还有别的消息吗?”   “呃……”崔应节不由打了个顿儿, 犹犹豫豫说,“瘟疫闹得人心惶惶的,民间流行送瘟神,烧偶人纸船什么的,都是无知百姓的愚昧习俗,不听也罢。”   秦桑冷笑道:“恐怕不是你说的这样简单,我虽整日在客栈待着,可外头的风言风语我也听了几耳朵——天降大灾是因为朝中有大奸人!”   “兴许是有人浑水摸鱼,想扯督主下水,所以我才请妹子早日回京。”崔应节耐心地说,“督主在京中既要应付死对头,又要挂念妹子的安危,还要伺候皇上,督主年纪大了,饶他是铁打的也禁不住。”   秦桑吐出胸中浊气,无奈道:“崔大哥说得有理,容我仔细想想。烦劳你把小吴郎中叫来,我有话问他,还有这封报平安的信,叫驿站加急送到京城,好叫爹爹放心。”   崔应节点着头下去了,过了小半个时辰吴郎中才来,却是站在门口不肯进屋。   豆蔻便笑道:“好个大忙人,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快进来罢,杵在门口跟个木杆子似的,隔着帘子也不方便说话。”   吴郎中讪讪笑着,“因从病人那里过来,洗把脸,换身衣服,不当心就来迟了,我在门外说话就好。大小姐是想问张侍卫的病情吧?现下已退了热,人也清醒过来,脖子上的肿块不日即可消散,最多再有三天,就可大好啦!”   秦桑身子前倾凝神听着,一听再有三日即可大好,心下激动,手按椅子扶手几乎要站起来,却又松弛地往后一靠,徐徐笑道:“真真儿老天都在帮我,小吴郎中,这次我要帮你记上一功。”   吴郎中很腼腆的样子,“我是医者,救死扶伤是本分。大小姐,我斗胆问一句,当时别人都不信我,为何你敢信我?”   “我曾见过突然倒地身亡的病人,她并无吐血的症状,所以我选择信你。”   秦桑又嘱咐:“客栈里也有发病的,一并归你照看,人手不够药材不够只管和我说,七日之内,我要你控制住店内的瘟疫,你能做到吗?”   吴郎中感激她的信任,但反复掂量几回,还是不敢把话说满了,“店内发病的不多,但时疫瞬息万变,不是几个人、几剂汤药就能解决的事,我只能尽力试一试。”   秦桑噗嗤一笑,“你们这些郎中说话只敢说七八分……”   忽听噼里啪啦一阵炮仗急响,紧接着远处传来蹬蹬的脚步声。   “秦小姐——”老板娘连滚带爬跑进来,哆嗦着嘴唇道,“外头来了好些人,闹闹哄哄地扛着纸车纸船在门口烧,说我店里有瘟神,都快把我店门砸啦!”   豆蔻奇道:“他们闹事你去找官府去,寻我们小姐做什么?”   老板娘只觑着眼瞧秦桑,支支吾吾地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秦桑心里明白,送瘟神,就是冲自己来的,更确切讲,是冲着爹爹来的,这事定然有幕后推手。   不禁暗自冷笑,国有难,某些人不考虑如何让朝廷百姓度过危机,却着急拉政敌下台,口口声声孔孟之道,他们也配提孔孟?呸!   遂慢悠悠起身道:“叫上咱们的侍卫去前门,我倒要瞧瞧,他们打算送谁走。”   众人簇拥着秦桑刚走到前堂照壁前,便听店前人声嘈杂,似乎来了很多人。   豆蔻探头瞅两眼,匆匆道:“小姐你先不要过去,看他们又哭又闹的,可能要出事,月桂留下,我和侍卫大哥去看看。”   吴郎中也在,“你们都不要去,我去!我去和他们解释,世上没瘟神,只有瘟疫,能治好他们的只有郎中。”   秦桑吩咐侍卫跟上,若无其事往前走,“一起去,你若愿意解释你就试试,估计不奏效。”   店门前挤满黑鸦鸦的人群,躁动着,咒骂着,哭喊着,彩纸扎的奇形怪状的偶人、纸车、纸船堆得满满当当,衬着街道两旁的白纸白幔白灯笼,显得颇为诡异。   店老板满头大汗,对着人群连连作揖,几乎都快跪下了。   有人在大喊:“叫不干净的东西滚出来!”   “都是她把瘟神带来的,烧死她!”   “官府怕她,我们可不怕,我全家都死绝了,我不怕死!”   “为非作歹搜刮民脂民膏的大奸人逍遥自在,我们穷人的生死谁管啊!”   秦桑嘴角挂着不屑的笑,迈过门槛,稳稳地站在台阶上。   人群一下子就安静了。   站在最前面的几人似乎有些胆怯,身子不自觉地向后缩。   侍卫们默不作声站在秦桑两旁,虎视眈眈盯着下方的人们。   秦桑不疾不徐道:“谁要找我?”   无人应声。   “不说话了?既无事,就散了罢。”   “我们送瘟神上路!”一个壮汉鼓起勇气说道,“把作祟的东西赶出去,消了这场大灾,自此天下太平,我们都有好日子过。”   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又开始躁动。   豆蔻喝道:“你说谁作祟?有胆子指名道姓说出来!你们当地爆发瘟疫,缘何赖在别人头上?”   中年妇人说:“就是你们带来的,你们没来之前,我们这里可没瘟疫。”   “对对对!南山道观的鄂道长算过卦,就是京城来此地之人祸害的。”   “放屁!”豆蔻差点气个倒仰,“你们都是傻子么?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秦桑扬声道:“我们来之前,张家庄已有病例,而且县城也有人得怪病,前阵子你们不都议论来着?怎的倒成我的罪过了?”   人群先是一默,接着不住传来怪叫,“鄂道长的卦象从来不会错!”“瘟疫就是她带来的。”   眼见人群暴躁不安,侍卫们迅速散开护在秦桑前面,有的已将腰刀抽出来。   明晃晃的刀片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有人随即大喊大叫:“杀人啦——九千岁的闺女杀人啦!”   人群一下子炸了,乱哄哄跟着叫,有性急的汉子已经动上手了。   秦桑脸一沉,正要吩咐拿下带头闹的人,吴郎中冲上前,挥舞着双手喊道:“乡亲们,听我一言,听我一言!”   他举着双手连连作揖,“这是瘟疫,瘟疫!这是病,生病了就得看大夫,就得吃药,和神鬼没关系!乡亲们,乡亲们呐,看在我的面子上,求求大家伙,快回家去,别闹了,你们这样更危险,没病也得病!”   “吴郎中,你是好人,可吃药救不了我一家子的命!”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颤巍巍走近,“我儿喝了你的药,没救活,我孙子喝了王郎中的药,也死了,我儿媳妇疯了,我一家全完了啊!”   老妇人弓着身子,一头散乱干枯的白发在空中飘舞着,额头嘴角是刀刻般的皱纹,她抖着手指向街道岔路口,浑浊的眼睛不住淌着泪水,“你看看,那是我儿媳妇,请大贵人看看……”   秦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街角处有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妇人,光着一只脚,孤魂似地来回游荡。   那人蓬着头,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双眼深深陷进眼窝,眼神空洞而绝望。   她双手平托着一个小小的孩童,头大大的,无力地向下垂着,细细的小胳膊小腿一动不动。   “啊——,啊——”   年轻的母亲说不出一句话,甚至一声呼唤都没有,只是一声声地喊着,无助、绝望。   也许她连该恨谁都不知道。   秦桑的心剧烈颤了下,拿人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   老妇人“扑通”一声给秦桑跪下了,泣血哭道:“我老婆子六十多岁了,儿子孙子都没了,扔下我这个老婆子,让我怎么办?啊?你告诉我,让我日子可怎么过!”   一个中年妇人抹着眼泪道:“郎中的药救不了我们老百姓,请贵人帮帮忙,按鄂道长所言,坐上纸车,让我们抬出城,再把这些东西都烧了,这场大灾就会过去,于贵人也无损。”   秦桑脸色立时变了,“荒谬!”   “事到如今有用没用都得试试。”   “反正左右是个死,大伙绑了她去,就算咱们死了,起码家里人能活下来!”   “绑了她,绑了她!”   所有侍卫刀剑出鞘,寒森森的刀尖指着狂躁的人群。   吴郎中声嘶力竭地喊:“我的乡亲们啊,不要被谣言迷惑,她和瘟疫没关系,这是天灾!”   两个丫鬟护在秦桑身前,豆蔻发急道:“这些人疯魔了,小姐快回去。”   月桂忽道:“崔少爷和盛大人来啦!”   只听马蹄声声,脚步霍霍,崔应节和盛县令领着三班衙役赶到。   看着混乱不堪的人群,崔应节急红了眼,厉声喝道:“想死就成全你们,兄弟们,给我砍!”   “且慢动手!”盛县令吓得双膝一软差点跪了,这要是激起民变,他一家子都不够赔的。   忙伸手对着人群向下一压,说道:“乡亲们不要冲动,本官已将本地情况上奏朝廷,不日就有旨意下来。请大家稍安勿躁,各自回家等着……”   “等什么等?叫我们回家等死?”   “你们权贵人家的命是命,我们小老百姓的命就是草芥!”   “盛大人真是一心为民,就该和我们站到一处。”   “他老婆儿子早逃出城了,当官的只会巴结上头,才不管平头百姓的死活呢!”   盛县令的话没有效果,人群又一次躁动起来,潮水一般慢慢向前涌动着。   崔应节咬牙道:“这次不见血是不行了,秦妹子,你赶紧回院子,这里交给我们。”   秦桑紧张地思索着,她知道,这些底层的百姓看似胆小如鼠,可走投无路之时,一旦有人登高一呼煽动几句,立时就会激愤难忍,找由头把生活的不满全发泄出来。   这群人饱受瘟疫之苦,承受了不可承受的压力,此刻早已丧失理智,只怕说什么他们也听不进去。   秦桑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能大开杀戒,如果激起民愤,我们就别指望踏出这个城门!”   崔应节犯了难。   秦桑扭头吩咐吴郎中,“把张侍卫抬过来。”   吴郎中眼睛一亮,马上又黯淡下去,“他们肯信吗?”   “快去!”秦桑喝道,“至少人有好转,总得叫他们有个盼头。”   盛县令指挥着衙役们阻挡人群,鞭子在白地儿上甩得啪啪响,人群的哭声越来越高,咒骂声也接连不断。   眼见局面就要失控,这时一条黑影携着哨风从天而降,硬生生隔在两方中间。   巨大的威压霸气随之而来,一瞬间,空气似乎凝固了,冻结了,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停下动作。   他手里拎着一个黑布包袱,蒙着面,凤眸寒光四射,锋芒般的凌厉。他向人群扫视一圈,浓浓的杀气逐渐聚集,令人不寒而栗。   朱闵青的声音好似是寒冰地狱里透出来的,“你们玩得好像很开心?让我也开心开心吧。”   崔应节几乎要哭出来:“老大——,还好你没抛弃我!”   朱闵青没看他。   秦桑只觉一股酸热冲上鼻腔,又是激动又是委屈,只想抱着他的胳膊好好哭一场。   极力压着冲折波动的情绪,她想喊声“哥”,可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生疼生疼的,张了张嘴,却没发出音儿来。   然而朱闵青像是听见了,向后望了一眼,又飞快回过头。   “鄂道长,在你们看来是神明一般的人物,对不对?”   人们迟疑地点头。   “呵,神明啊……”朱闵青手一扬,黑布包袱散开,从中骨碌碌滚落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人群一阵惊呼,“鄂道长!”   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到朱闵青阴森森的声音,“妖道已伏法,他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能救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3 21:13:23~2020-05-04 23:3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3瓶;3523784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烈日炽烈, 地面蒸腾。   街旁的柳树枝一动不动直垂地面, 知了也一反平日高亮的嗓门,诡异地一声不吭。   无风,无声,天地寂静得可怕。   地上人头的面孔扭曲到变形,嘴巴大张着,几乎占据了大半张脸, 好似冲着人群无声地惨叫。   站在前排的人冷不丁打个寒噤, 胆怯了,悄悄地往人群里缩。   有人仍不放弃, “我们这么多人, 他还敢全杀了不成?”   “死在我朱闵青刀下的人没有一千, 也有七八百,你们不过百十来个人, 全杀了又如何?锦衣卫听令!”   刀尖划过,石板地上多了一条深深的刀痕,朱闵青冷冰冰道, “有人胆敢越过此线, 格杀勿论!”   崔应节等人齐齐应喝。   盛县令大惊, 正要从中劝和几句, 却见朱闵青轻飘飘地望了他一眼,登时浑身一激灵,什么话也没了。   “想造反?”朱闵青眼神微眯,“真定卫所五千兵力闲得都长毛了, 擎等着挣军功发横财!也许还没等瘟疫找上你们,你们的人头就先了落地。至于你们口口声声维护的家人……”   朱闵青冷笑,“一个也活不了!”   领头闹事的人没敢吭声,此时方知,这人和地方官不同,是真不在乎杀人,更不怕民变。   方才还群情激昂的人们惊呆了,被镇住了,狂热躁动的情绪一点点散去,只留下死一样的沉寂。   却无人移动脚步,沉默着,沉默着望向前面的官老爷们,绝望中透着麻木。   此时秦桑已恢复镇定,她看着这些百姓,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场危机看似过去,实则隐患未除,便吩咐月桂:“去后头看看吴郎中来了没有。”   “来啦来啦!”吴郎中和店小二一左一右架着张侍卫,扯着嗓门喊道,“乡亲们,这叫大头瘟,病发早期能治。这位大人治疗得早,现在都快好了!”   人们将信将疑。   张侍卫的脑袋脖子已不见红肿,只面色还有些虚肿,不过精神很好。   盛县令的眼睛瞪得溜圆。   秦桑适时道:“我们并未唬大家,当初为他问诊的王郎中等数位名医,都说他得了瘟疫活不了,可你们看,他如今都能下地了,马上就能痊愈。”   人群又开始议论纷纷。   秦桑扬声道:“瘟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混淆真假别有用心的谣言。请诸位回家安生等候,县衙自会安排郎中逐家逐户问诊。”   说罢,瞥了一眼盛县令。   盛县令忙道:“对对,马上就安排,就按吴郎中的方子抓药。”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我没钱抓药。”   秦桑道:“无须担心,但逢大灾大疫,朝廷都会发赈灾粮和药草,惠民药局不是摆设,凡有病者皆可赴药局取药。”   还是有人不信,“从来都是官商勾结,层层扒皮,真正给到我们手里头的都是过期的药、发霉的米。这可不是我胡说,你看惠民药局往年给的药,都生虫子啦。”   “以前的事我不知道,但是这次绝对不会,他们不敢!”   “你说话算数吗?别是诳我们。”   “我说他们不敢他们就不敢。”面对众人怀疑的目光,秦桑悠然一笑,“别忘了,我爹可是九千岁!”   人们互相交换着期许的目光,一阵跃动,仿佛濒死的人又活过来了。   其中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往外撤。   朱闵青给崔应节使个眼色,后者立时带人追了上去。   待客栈门前复归于宁静,已是烈日西坠,浮云遮天,苍茫的暮色中,一切景致也变得不甚清爽。   朱闵青立在窗前,因背对着光,看不出是什么脸色。   秦桑坐在榻上,微垂着头。   屋里很静,连院子里蹑手蹑脚走路的丫鬟侍卫的声音都听得到。   明明有一肚子话要说,想问他眼睛好些了没,想问他心结解开了没,想问他怎么找到这里的,想责怪他不爱惜身子往瘟疫圈儿里跑……   然而秦桑不知为何忽然别扭起来了,就是不愿主动开口。   良久,朱闵青才道:“尽快离开此地。”   秦桑斜睨他一眼,“我还当你怨恨我,永远不和我说话了呢。”   “我怎会怨你?”   朱闵青样子有些痛苦,“嬷嬷有错,可我不想她死,你没错,督主即便存私心隐瞒了吴其仁的来历,这些年来也一直在栽培他。是他背主在先,更何况他要杀的人是……碎尸万段都不为过!”   “偏偏他是嬷嬷的儿子,偏偏又死在我手里,偏偏又是我最好的兄弟杀了嬷嬷……真是造化弄人!”朱闵青用力揉两下脸,无奈和沮丧已经掩饰不住了。   秦桑起身轻轻抱住他的胳膊,“这段日子你不理我,我又生气又伤心,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你能来,我特别的高兴。每次我遇到麻烦,你总是会出现,我就想啊,你定是我命中注定的大英雄!”   朱闵青的表情顿时柔和不少,脸上也出现久违的笑容,显见秦桑这番话让他极为受用。   “那就赶紧和我回京,真定府辖下都爆发瘟疫,已经蔓延到保定府了,甚至宣府那边都有瘟疫的迹象。朝廷的禁行令马上就到,最多明日这里就要封了。”   见秦桑似有犹豫,朱闵青几乎是以命令的口气道:“此事不容商榷,我绑也要绑你走。”   秦桑没动,“百姓都知道我在这里,白天刚和他们下过保证,晚上就不见我人影,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想?会不会造成更严重的恐慌?他们会不会更不信任官府?”   朱闵青强行拉着她往外走,“这种事该那些吃皇粮的人担心,还轮不到你一个弱质女子操心!豆蔻、月桂,收拾东西伺候小姐上马车!”   秦桑踉踉跄跄跟在后面,刚出门就碰见吴郎中。   小郎中一瞅这架势就明白她要走了,眼神很复杂,了然之中掺杂着茫然,“这就走了啊……”   秦桑不愿错过人才,“你的药方子、治瘟疫的法子都给官府了,剩下的其他郎中也能干,你愿意随我上京吗?有我爹爹举荐,你定能去太医院任职。”   吴郎中没有片刻迟疑,很坚决地拒绝了,“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这些是我的父老乡亲,我不走,我要治好他们。”   天色发暗,日头已落,月色未明,影影绰绰的暗影中,小郎中的眼睛灼然生光。   秦桑脑中闪过另一双空洞的眼睛。   疯了的母亲抱着死去的孩子,最底层的人,绝望到极致只剩下一声声泣血的哭喊。   她就这样一走了之?   秦桑紧紧攥住朱闵青的手,“哥,我不走了,回屋,我有话和你说!”   当着一干下人下属的面,朱闵青不好冲她发脾气,等回到房间,当即发作开了,“你又闹哪出?这是瘟疫,别人想跑都跑不出去,你还想留下?”   秦桑轻声道:“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消消气,听我慢慢和你说。”   “回京,所有人都知道我从瘟疫之地回来,若是京中没有瘟疫则好,若一旦京城爆发,肯定会有人联想到我身上。危及京城,皇上也不见得会继续偏袒爹爹,到时候倒霉的还是我。”   朱闵青不耐烦道:“管他们呢,往外跑的又不止你一个,谁知道最后是谁传到京城的!”   “你想想近日的谣言,就是冲着爹爹来的,我不能冒这个险。”秦桑安抚道,“有吴郎中在,我不会得瘟疫,就是得了也马上会治好。”   朱闵青一愣,“……不行,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哪怕咱们不进京,找个京郊的庄子暂住也使的。”   秦桑掂掇半天,终是一横心说道:“你总得为今后多打算打算,那个位子……只靠爹爹的力量终究有限。”   朱闵青闻言立时脸色大变,好半天才缓和下来,“我猜也瞒不了多久,督主迟早会告诉你,唉,其实该我主动和你说的。”   秦桑微微吁口气,继续说:“你是真真正正的皇嗣,继承大统名正言顺,可也困难重重——先不说皇上的态度,单是那些恨你和爹爹恨得牙根痒的朝臣们,就不可能支持你,你总不能全把他们杀了。”   “这和你留在此地有关吗?”   “有!我也狐假虎威一回,一边听着老百姓的话,一边盯着衙门口,看哪个贪官污吏的手敢伸到这里来。你把瘟疫的情况如实禀报皇上,最好把督察赈济的差事拿过来。”   朱闵青明白了她的打算,“如此一来,倒能替我和督主博个美名儿,我再抓几个贪官获取民心,也许还能找到几个得用的官员……这些都是我以后争储的资本,对不对?”   秦桑一拍手笑道:“就是如此,反正我留在此地也不会有事,我在,老百姓就会想,九千岁的宝贝女儿没走,说明瘟疫不可怕,无形中就稳定了人心,你说呢?”   “一点也不好。”朱闵青冷着脸道,“人心稳定不稳定干我何事?为个破虚名让你冒风险,我宁可顶着恶名做人!”   “我定然会替母后昭雪,有我这个唯一的皇子在,谁有资格继位?皇权大过天,哪个不服,杀了便是,我就是做个暴君又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4 23:35:01~2020-05-05 23:21: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ala88 10瓶;Ccccccofu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秦桑愕然了,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   她留下固然有自己的私心在, 却也的的确确存着为百姓做点事情的心思。   他们的理念一直有分歧,上次两人因“义、利”发生争执,为避免不快,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搁置了这个话题。   大道理没人爱听,尤其是他根本不认同的东西。   所以这次为说服他,秦桑从他注重的“利”入手, 本以为他定会同意, 不想他什么也不顾了。   不在乎名声,不在乎臣子, 也不在乎百姓民心。   做个随心所欲的暴君!   你这样不对, 就算当上了皇帝, 也坐不稳帝位。   这句话几欲脱口而出,然刚说出个“你”字, 秦桑却笑了。   他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她!   他没有因林嬷嬷之死和她疏离,甚至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   知道自己偷偷探听他的来历, 也没有起疑心, 他全盘地信任她。   说不得在他心里, 她的分量已比所有人都重……   一股难以诉说的情愫缓缓流淌在心间, 飘飘然,熏熏然,她好像喝了琼浆玉液,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这种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感觉, 真好!   秦桑抬起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中似有流光在闪,“你是不是一路暗中护着我,如果不是遇到有人闹事,是不是还不肯现身?”   朱闵青被她专注的目光瞧得有点不自然,微微偏头道:“凑巧而已。”   “我又不是傻子!”秦桑笑了,小孩子一样最纯粹的笑,“你对我的好,我都一点一滴放心里了。”   “既然知道是为你好,就乖乖听话跟我走。”   “哥,有时我会想,若我不是爹爹的女儿,现在该是何样的光景?”   朱闵青一愣,不懂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些有的没的。   一阵风扑,带着白日间未消散的暑气,夜渐浓,听不见虫鸣鸟啼,室内只有秦桑沉静的声音回响着。   “县太爷和族长沆瀣一气,我九成九会被绑上花轿,没过几个月就化为一抔土。就算我逃出秦家庄,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在这纷乱的人世间活下去?被拍花子的拐走都是轻的!”   秦桑双手托腮坐在窗前,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天际,感伤道:“这就是平头百姓的悲哀了,哥哥也曾流落民间,或多或少也能感受到吧。”   朱闵青沉默不语。   他小时候的确看到过贫苦人的惨相,但一来年纪小不懂,二来林嬷嬷整日跟他讲的都是母后的冤屈,耳提面命嘱咐他不忘报仇雪恨。   至于人间疾苦,林嬷嬷看不到,看到也懒得说。   而后来,他进了锦衣卫,各种折磨人的刑讯手段玩得纯熟,该死的不该死的,手上染了无数人的血,一颗心早练就得坚硬如铁,凉寒似冰了。   弱肉强食,有权势的人称王称霸,无权势的人任人宰割,在他看来理所应当。   什么大义什么仁义,他统统嗤之以鼻。   人上人的朝臣之命他尚且毫不在意,更何况命如草芥的蝼蚁小民!   然而秦桑的假设触动了他的疼处,虽知不可能,但想一下,就觉得心口似有针扎。   一瞬间,他动摇了,头一次怀疑自己的想法是否错了。   朱闵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我以后会多关注他们的,现在你跟我走吧。”   秦桑想了想,走出房门一指请前楼高高的屋脊笑道:“我要上房!”   朱闵青不懂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还是揽着她跃上房顶。   新乐县城不大,站在高处,大半个县城尽收眼底。   此时月亮已经出来了,温柔地将银色的纱幔撒向大地,万物都是影影绰绰的,朦胧而美丽。   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多是昏黄偏白的灯光。   他们都知道,白色的灯笼代表着什么。   断断续续的哭声随着夜风飘来,美丽的月色也变得凄凉了。   朱闵青看着那些灯光,不由晃了下神。   “哥,若你当了帝王,无论富贵贫贱,他们都是你的子民。”秦桑柔声道,“《礼记》有云,君天下,生无私,死不厚其子,子民如父母。”   “做到舜帝那般程度的,古来今往也没几个皇帝,但至少应对百姓怀有一颗恻隐之心。民贵君轻,我瞧出来你不大看得起穷苦百姓,可是我的好哥哥呀,老百姓才是一个国家的根本。”   朱闵青本是怔怔听着,被她一声“好哥哥”叫得心头一颤,手虚握着挡在唇边,掩饰着上翘的嘴角,道:“秦先生请继续讲,我专心听着呢。”   秦桑见他毫无恼意,忐忑的心当即安定下来,徐徐道:“皇权大过天是没错,可用暴/政治理国家的皇帝,哪个的位子坐稳当了?听不得不同声音,谁不听话就杀了谁,看谁不喜就处置谁,听起来痛快过瘾,可那是皇帝啊!”   “说句大不敬的话,本朝开国皇帝不也是一个平头百姓?你可千万不要小瞧民众的力量,乱亡之祸,起于小民。”   朱闵青无奈道:“这样当皇帝真累,瞻前顾后的,小老百姓都不能得罪!”   秦桑笑道:“其实老百姓是最容易知足的,他们要的很少,吃得饱,穿的暖,有片瓦遮风避雨,就会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白天来你这里闹腾的人,怕不是安生的吧?真恨不得杀上几个,叫他们见见血,知道个‘怕’字,以后再想闹事,就会掂量掂量,想想退步了。”   “那不是受了人蛊惑?说到底都是可怜的穷苦人。”秦桑无奈一笑,“其实我也气,妖道儿伏法,可我还顶着一个瘟神/的名头呢!”   “我不想这样偷偷摸摸地走,偏要留下来叫他们领我的情,要走,也得等到瘟疫平息,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朱闵青盯着她,“你当真不走?”   秦桑轻轻摇着他的胳膊,“算是我自己的一点私心,你应了我吧。”   朱闵青脸上还是不赞同的神色,但态度已不像方才那般坚决。   秦桑挠挠他的掌心,笑嘻嘻说:“我还想和爹爹、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块,不会随便作践自己身子。危险的地方我不去,这你总放心了吧?”   朱闵青无法,“那我也留下来。”   “千万别!你有你的事情要做,光守着我算怎么回事?快走,现在就走,和爹爹商量商量下一步如何布置。”   夜风渐凉,朱闵青将秦桑送回房间,分别的时刻也到了。   屋里没有点灯,这时月亮也躲进了云层。   她站在门里,他站在门外。   他说:“我走了。”   “嗯。”她答道,可心里突然不好受起来,“……要不,你歇一晚上再走?唉,夜长梦多,还是赶快走吧,路上小心。”   秦桑转过身,手捂着嘴佯装打哈欠。   朱闵青从后轻轻抱住她,在她耳边呢喃道:“等我,最多五日,我定然能拿着圣旨回来!我不会白让你冒这个风险,这次,就是我争储的开始!”   他湿热的气息喷散在颈项间,又酥又痒,细碎的麻麻的感觉从耳边四散开来,秦桑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心头突突乱跳不已。   既心慌,又欣喜,乃至于离开他的臂弯时,竟有怅然若失之意。   不是第一次和他有肢体上的碰触,可这次,分外不同。   她恋上了他的怀抱。   更深露重,他的身影早已不见,秦桑独自躺在床上,睡熟了,嘴边含着笑,心里很甜的样子。   翌日,第一缕阳光照进窗子时,秦桑便起身了。   吴郎中起早煎药,一眼瞧见秦桑,乐得嘴角几乎扯到耳后根,“大小姐,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们走的。”   秦桑失笑:“别把我说得那么高尚,自有你们的父母官管你们。我丑话说前头,昨儿当着百十号人的面,我说张大哥能痊愈,你可别下我脸面。”   吴郎中道:“再吃两副药,准保和以前一样生龙活虎!”   “再有几日客栈的病人都能好?”   “嗯……都是早期症状,再有七天到半个月吧。”   秦桑挑眉一笑,“如此说七天就能见效果,那这场瘟疫用不了多久就会控制住。小吴郎中,等朝廷的钦差大人到了,我一定要保举你入太医院,巡行医药!”   吴郎中一边拿扇子扇着小火炉,一边嘿嘿地笑,“入不入太医院倒是其次,巡行医药就够了,能为家乡做事,我就心满意足喽。”   “小姐!”月桂蹬蹬跑过来,气都没喘匀,扶着膝盖呼哧呼哧道,“外头炸啦!”   秦桑吃惊道:“什么炸了?我没听见爆裂的动静啊。”   “不是……是街面炸了,乱哄哄的,可吓人了。”   秦桑还是没听懂。   豆蔻也跑来了,“奴婢来说,城郊来了好多官兵,城门也封了,外头说什么的都有。”   “都说哪些?”   “官府不管百姓死活,打算让所有人都染病死了。还有说杀人的,谁往外跑就杀谁!哦,对面粮店围了一堆人买粮,吵吵闹闹的,吓得老板都没敢开门。”   “肯定是县衙的告示还没贴出来,百姓恐慌了。”秦桑起身往外走,“叫上两个侍卫,咱们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5 23:21:00~2020-05-06 23:5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3瓶;Cecili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对面的粮铺门前乌泱泱一大片人, 早已围得密不透风。   人们扛着扁担, 拿着笸箩,嘈杂地议论的封城的事,有的拍着门板让店家开门,有的张大嘴翘首张望,还有的挤来挤去拼命往前蹿,生怕轮到自己粮食卖没了。   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地面蒸腾, 大热的天, 人更容易急躁,在知了越来越尖锐的叫声中, 已有人耐不住性子, 举着扁担, 咣咣就往店门上砸。   客栈老板躲在店门后面,一边扒着门缝往外瞧, 一边窃窃私语:“好家伙,这架势比昨天砸咱家店还狠,简直要抢粮啊!我打赌对面老郑绝对不敢开门。”   老板娘撇嘴道:“送上门的买卖为啥往外推?要是我我就开门, 价钱就是翻上两番, 那也是供不应求。”   “你懂个屁, 今儿城门一封, 谁知道明儿是个什么光景,吃的用的当然要留在自己手里头才安心。还有咱店里没走的那些客人,现在就知会他们,住店可以, 吃食咱们也不管了。这他娘的世道,简直不叫人活了。”   老板瞪了眼自家婆娘,转脸瞥见秦桑等人立在后堂过道门旁,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他心头一惊,不知她听了多少去,忙赔笑道,“大小姐来啦,放心,小人还存着好些粮米,短了谁的也短不了您的!”   老板娘是个灵性人,忙用手帕子抹了抹桌椅,伺候秦桑过来坐下,腆着脸说:“外头闹得这样凶,我们也着实害怕,心里闷得慌发发牢骚,您别往心里去。”   人之常情,秦桑并不在意,留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好一会儿才道:“恐慌是一定的,不过朝廷肯定会派发赈济粮米,我猜过不了几日就有粥棚施粥了。”   正说着,只听街面上一阵高声呵斥,隔窗望去,只见六十来个衙役气势汹汹疾奔而来,鞭子抽得啪啪响。   为首之人大喊:“盛大人有令,不得扰乱行市,不得聚众闹事,违者一律四十大板。”   挨了鞭子的紧忙躲,没挨鞭子的使劲挤,喊声、哭声、咒骂声,夹杂着鞭子声,各种家伙什儿的哐当声,搅得街面上跟炸开了锅似的乱。   秦桑微蹙眉头,显见并不大认同这种做法。   “小姐,盛大人求见。”月桂请示道,“您是回院子,还是请他过来?”   秦桑笑道:“来得真是时候,请他来这里吧。”   少倾,满头大汗的盛县令提着袍角进了前堂,抱拳道:“秦小姐,我送些粮米瓜果来,因怕闹事的人看见节外生枝,就走了后门。这是单子,你看看还缺什么,我再着人送来。”   店老板端上一壶上好的绿茶,随即颇有眼色地拉着老板娘退下。   秦桑和他见过礼,“烦劳盛大人费心,那我便却之不恭了。不过你看外头越闹越凶,一味恐吓不是办法,盛大人可有应对之法?”   盛县令叹道:“禁行令来得突然,事先一点儿风声没漏,我也是早上才得到消息,如今外头的消息传不进来,里头的消息递不出去,可愁死我了。”   “县衙的公文也发不出去?”   “小姐有所不知,这次封城门的是保定卫所的将士。文武向来不对盘,还是隔着府衙的,任凭我磨破嘴皮子,人家就是一句话——回去等信儿!”   秦桑更惊讶了,“新乐县当属真定府管辖,真定也有卫所,为何从保定卫所调兵?”   盛县令摇头叹道:“我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上头的弯弯绕咱哪儿懂啊。”   秦桑思索片刻,沉吟道:“既如此我来写信,直接叫驿卒送抵京城,我就不信,他们敢拦截我爹爹的信!”   “这真是帮我大忙啦!”盛县令双掌一击,兴奋地叫道,“多谢小姐相助,旁的不用问,只求上头尽头派人来赈灾,粮米草药还有郎中,我都要!”   秦桑顽笑道:“用不着谢我,我总不好白要你的东西。”   盛县令笑了几声,又小心问道:“不如也给府衙那边送个信儿?”   “也好,省得有人说你越级行事,上峰跟前难做人。”   说干就干,两人各自写好信。   心中大石头落地,盛县令刚想松口气,忽听店门咣当一声巨响,吓得他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月桂扒头看了看,惊慌道:“小姐,外头人和差役们打起来啦!”   秦桑惊得倒吸口气,再看盛县令,已经脸色焦黄,嘴唇发白,显见也是没料到。   “盛大人,你不能再躲着了,赶紧出去安抚下民众,给他们定定心。”   “我……”盛县令的声音发虚,“他们群情激昂,我就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你是当地父母官,老百姓至少会听你几句。”秦桑道,“若不放心,我让崔大哥跟着你,旁的不说,至少能护着你跑。”   说罢,便笑起来。   盛县令老脸一红,一咬牙推门而出,“都住手!”   外头纷乱嘈杂,他的声音被人群淹没了,连个水花儿都没起。   秦桑笑着吩咐豆蔻,“去找老板借一面锣,咱们也给盛大人搭把手。”   豆蔻立时会意,捂嘴一笑,不多时提着铜锣回来,站在店门口咣咣敲得山响,差点把盛县令的耳朵震聋。   却也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盛县令揉揉发麻的耳朵,清清嗓子开始说话,秦桑坐在店内听着,无非就是朝廷的赈济指日可待,请大家稍安勿躁,安心回家等着,官府定会稳妥安置云云。   秦桑暗自叹道,如今火烧眉毛了,说这些大而空的场面话根本没用!   果不其然,盛县令话音未落,下面已是嘘声一片。   盛县令恼了,“都打着吃牢饭的主意吗?赶紧散了。”   “吃牢饭也比饿死强!”不知谁叫了一嗓子,余者纷纷附和,刚刚平静下的街面又要乱。   “你们不会饿死,会染上瘟疫而死。”秦桑站在门后朗声道,“吴郎中预防瘟疫的法子都告诉大家伙了吧,不要聚集不要聚集,就怕有人染病,你们怎么不听?”   “染病的都被拉走了,我们中间没人发病!”   “不发病不代表没得病,得了病就会传染给接触的人,吴郎中反反复复强调的话,你们不听,到时得了病谁也别怨。”   她扫视一圈,见人们面露怯色,遂放缓语气道:“大家伙都知道我是谁吧,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们看这封信!”   秦桑哗啦一声抖开信纸,举得高高的,“我给我爹爹要粮要银子要药草的信,八百里加急送走,明天就可抵京,后天我爹就能调度粮草发运过来!”   “这批银粮我家自掏腰包,不用经内阁商议,不走户部批文,少了层层审议,七日之内,我家的粥棚定能施粥。”   秦桑微微一笑,“就是你们想饿死,我也不准你们饿死!”   人群一下子沸腾了,目光变得热烈而兴奋,“大小姐,你的话作准的吧?”   “当然作准!”秦桑微微抬起下巴,傲然道,“你不知道我爹是谁?别人不敢管的事,我敢管!别人不敢打包票,我敢打!”   “那、那这几天怎么办?市面上买不到米,我家都要断炊啦。”   秦桑睃了一眼盛县令,道:“禁止粮商囤积粮食哄抬物价,盛大人,这不是你先前说过的吗?”   盛县令猛一激灵回过神来,忙点头道:“对对,本官一定尽全力保证市面稳定,若有奸商趁机发国难财,本官就是拼着头上乌纱帽不要,也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着,他稳稳迈着四方步踱到粮铺门前,用力扣响门板,“开门,卖粮!”   嘎吱一声,粮铺老板战战兢兢打开门,哭丧着脸道:“大老爷,不是小民不卖,店里的粮食只够两天的量……”   “先卖,剩下的我来想法子。”盛县令霸气地一挥手,眼神却飘向了秦桑。   秦桑笑道:“我们筹措粮食,总归挺过这几天再说。”   一场风波逐渐消散,盛县令甩一把汗珠子,偷偷问秦桑,“大小姐,你有法子吗?”   “简单,吃大户!”秦桑一挑眉头,“盛大人不妨遍请当地的富商豪绅,咱们摆个宴席,请他们出出力!”   一听“咱们”,盛县令心里有谱了,我的面子你不给,九千岁千金的面子你敢不给?谁不知道九千岁视女如命,嘿嘿,敢不来,敢不捐点银子粮食,你就等着找倒霉吧!   高兴之余,却又发愁:“有好多人早早就跑啦。”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家业能搬走吗?”秦桑幽幽道,“事急从权,顾不了那么多了。或上奏朝廷给他们请功,或建一座功德庙,将他们的事迹刻在上面供人传颂,想来他们也是愿意的。”   盛县令大义凛然道:“我身为父母官,为了黎民百姓,管那些士绅愿意不愿意,这次就当回强盗了!”   秦桑低头偷笑,咳了几声道,“盛大人一片赤诚之心,皇上知道了也会由衷嘉许。”   盛县令顿时乐得合不拢嘴。   翌日一早,秦桑的信就到了朱缇手里。   朱缇捏着信直笑,“我这闺女真不简单,这是要她老父亲倾家荡产呐。”   他抬头看看面前的男子,“你说她这是为什么呢?” 第54章   朱闵青神色很是憔悴, 眼窝微陷, 双颊也凹了下去,连嘴上都起了干皮,显然,不眠不休连日赶路已让他困乏至极。   听见朱缇发问,他闪动了下眼睛,沉寂如夜的眸子忽然有了神采, “她的一颗心, 我明白。”   朱缇目光中带着审视,不错眼盯着他看, 似是要盯到他心里似的。   朱闵青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 不躲不避。   良久, 朱缇才长长舒口气,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叹道:“别人家的娇娇女都是千娇万宠, 每日绣绣花,看看景儿,万事不操劳的。唉, 阿桑摊上我这个爹, 你这个哥, 可算是操碎了心, 想想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语气中是无限感慨,眼睛却里带着笑意,一副有女万事足的模样。   朱闵青想起秦桑刚来家时说的话,也不禁心中一暖, 眼眸微垂,轻声道:“她很好。”   “哦?哪里好?”   朱闵青一怔,认真思考了会儿,想说哪儿哪儿都好不免太敷衍,说具体哪里好又觉得一时半会说不完,只喃喃道:“她很好,很好很好……”   他反反复复说着“好”字,看上去竟有几分傻气。   朱缇了然一笑,起身道:“那咱俩不能枉费她这片心,我这就找皇上去,死磨硬泡也要把赈济的差事给挣过来。看你那眼沤得,满是血丝!赶紧好好歇一觉,过几天有你忙活的。”   走到门前又停下脚步,摸着下巴来回磨牙,一脸的肉疼,“这可是我留给阿桑的嫁妆钱……啧,低调做事不是我的作风,你回去,让小常福找中人卖宅子,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朱闵青道:“旧宅子值不了几个钱,何必费事?”   “谁说我要卖旧宅子?那宅子打死也不卖!卖御赐的大宅子。”   “这,御赐的东西不能卖。”   朱缇瞥他一眼,咬牙道,“我和皇上念叨念叨去。哼,没理由叫我一人出血,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的酸儒大学士别想作壁上观,我非得让他们割块肉下来不可,还叫皇上不念他们的好!”   朱缇离了东厂署衙,边走边琢磨,一路踱到御书房前的月洞门,远远便看见朱怀瑾从内辞出来,心下不由暗暗吃惊——他没收到朱怀瑾请见皇上的消息。   随手招呼一个小黄门问道:“郡王爷几时进去的?”   “回老祖宗的话,辰时三刻郡王爷递进牙牌,巳时二刻皇上召见。”   如今午时将到,算算时辰,朱怀瑾在御书房竟待了大半个时辰,对于一向不爱见外臣的永隆帝来说,算是破例了。   朱缇心中慢慢盘算着,因见朱怀瑾越走越近,遂堆起一脸和善的笑容上前问好。   “江安郡王安好,昨儿个皇上还和咱家念叨郡王爷的亲事呢,可巧你今儿个就进宫了,怎样,可选中哪家的小姐啦?”   朱怀瑾失笑道:“不是为亲事,我早说过,算命的说我这两年不适合议亲。”   “道士和尚的话也能信?”朱缇目露不屑,“还有妖道说我闺女是瘟神,哼,纯是满口胡沁骗人的玩意儿罢了!”   朱怀瑾目光也是一沉,“趁乱妖言惑众的人也是有的,这样的定要严办几个!我向皇上讨了赈济的差事,后日就离京去保定府,听说秦姑娘困在新乐县,我想把她接到保定来,你看可好?”   朱缇听了头半截话,心里又是一惊,暗叫不好,怎的赈济的差事叫他抢去了!   又听了后半截,一时不由五味掺杂,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一眼,略带复杂地说:“新乐城门已封,单独接她出来太乍眼了。郡王爷初次办差,以权谋私难免让人诟病,还是免了罢。”   朱怀瑾笑了笑,眼神有些黯淡,微微一颔首转身去了。   正午的日头很烈,甬道两旁的月季花丛,有几朵晒得花瓣边缘发黄打卷儿,蔫蔫儿地低着头,和周围的姹紫嫣红十分不搭配。   朱缇伸手掐断一朵,仔细观赏片刻,摇头叹道:“可惜啊可惜。”说罢随手扔给旁边的小黄门。   小黄门看看手里的月季花,再看看大总管的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头雾水。   御书房一如既往的安静,永隆帝呆呆地坐在书案后,案头满满当当堆放着奏章,而惯常摆着的玉石刻刀等物,竟是一个也看不见。   朱缇从宫人手中接过清茶,轻手轻脚走到他身旁,用极轻极柔的声音道:“皇上,是不是为瘟疫的事情发愁?大热的天,可别一着急再上了火。”   说着,用手背试了试茶杯的热度,才递给永隆帝。   “朕心里烦闷,这边灾区急等银子赈济,山东河南又伸手要钱修堤,辽东还兴起了鞑靼人,这下又得给辽东拨饷银。”永隆帝不住叹气,“国库都掏空喽,接下来,就是朕的私帑啦。”   “事有轻重缓急,老奴想,眼下最要紧的是真定府的瘟疫,离京城太近了,如果控制不住危及京师,那才是大灾祸!”   “苏阁老也是这么说的,他们去拟定抗疫策略,你拿到了马上给朕,不要耽误。”   “老奴遵旨。”朱缇忽然跪下,眼角微微泛红,哽咽道,“皇上愁得吃不下睡不着的,可心疼死老奴了。老奴是人人瞧不起的阉人,可也有颗忠君报国的心!”   “老奴愿意把全部身家捐给真定府抗疫,还有御赐的大宅子老奴也不要了,那本来就是皇上的恩典,如今皇上为银子犯愁,老奴想还给皇上。”   想银子就来银子,这是挠痒痒挠到了最痒处,永隆帝只觉浑身上下舒坦极了,忙道:“起来回话,你是忠孝之人,别人不知你,朕知你,你比鼓噪的外臣贴心多了!”   “其实也是老奴闺女的提醒,她人在新乐,目睹老百姓的困顿穷苦,定要老奴帮这个忙。”朱缇笑道,“小门小户人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说句玩笑话,还不够苏家养的猎犬一天的肉钱!老奴这点钱不多,但也能多少帮上忙。”   永隆帝哈哈笑了几声,然而笑着笑着,开始咬牙了。   “他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日养畜生的费用,够人家吃一年,反倒有脸跟朕讨银子!宅子你也不必还给朕,卖了,就用你的名义卖,朕要好好臊臊那帮人的脸皮!”   “老奴领旨!”朱缇觑着永隆帝的脸色,含笑道:“话说老奴刚才遇见江安郡王,说他要去保定府指画着赈灾,老奴觉得不大妥当。”   永隆帝有点意外,呷了口茶,思索道:“他是内阁推举出来的人选,身份足够贵重,不怕下头官儿不尊重,人也年轻有才干,应当下去历练历练,朕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   朱缇眼中精光一闪,“虽说保定府还没爆发瘟疫,可紧挨着真定府,谁也不敢保证瘟疫蔓延不到。若说历练,在京中调度银粮也使得,郡王爷乃千金之躯,为何阁老非要他以身涉险?”   永隆帝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个问题。   朱缇慢悠悠道:“保定巡抚是苏首辅的门生,真定巡抚是冯次辅的远亲,直隶官员的关系盘根错节,不亲自去看看,根本理不清楚。而郡王爷,等闲怕是没有离京的机会。”   永隆帝恍然大悟,连连冷笑,“原来是拿着赈济的差事结交外臣!好,当真好,朕还没死呢,阁老们就开始坐不住了,慌着捧江安上位!”   “皇上息怒,不如就顺着内阁的意思,正好也看看江安郡王的为人和才干。”朱缇凑近轻声道,“多派两个人跟着就是了。”   “人选你定,仍旧从东厂挑人。”   “老奴觉得朱闵青合适,他从不与外臣交好,不如皇上再下一道旨意,让他督察各方官员,明里暗里都查一查。”   “准!你去拟旨,命他明日就走。”   朱缇笑眯眯地领旨退下,不多时,传旨的宦官小平子就寻朱闵青去了。   巧得很,刚走出宫门口,就见朱闵青立在道旁,和江安郡王正在说话。   小平子暗喜:省得我顶着大太阳跑腿喽!   但下一刻就觉出不对劲儿来,朱闵青板着脸,周身散发着杀气,比平时更可怕。   总是和和气气的江安郡王,此刻虽笑着,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温度。   小平子犹豫再三,皇差要紧,还硬着头皮上前,唱和道:“朱大人,皇上有旨意,特许虚礼全免,您跪下听旨吧。”   朱闵青扯了下嘴角,随即跪下接旨。   小平子念完,将圣旨往朱闵青手里一递,抬腿就溜,“朱大人督察赈济事宜,事关重大,知道你忙,小的不打扰了。”   朱怀瑾心思灵敏,稍微一琢磨就明白这道旨意是冲着他来的,不由暗自苦笑,这一次,当真是惹了皇上的忌讳。   朱闵青手握圣旨,讥诮道:“郡王,费劲抢下赈济的差事,结果是吃力不讨好,不知你后不后悔?”   “我不做后悔的事!”朱怀瑾淡然道,“她能明白,我宁肯惹皇上不快也要离京的缘由。”   朱闵青愣住,“谁?”   “还能有谁?”朱怀瑾微微一笑,“这次,我不会再遮遮掩掩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7 23:55:07~2020-05-08 21:0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午后, 太阳炽烈, 禁宫门前晒得地气蒸腾,房子树木像隔着一层水气微微颤抖着。   朱闵青却出了一身冷汗,眼前朱怀瑾的身形似乎也扭曲了。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郡王还是遮掩点的好,给彼此留些情面,省得说出来招人厌烦。”   讽刺的话入耳, 朱怀瑾不在意地笑了笑, 道:“很紧张是不是?看,呼吸都急促了, 我还没说是谁呢, 就把你吓成这样。”   “我紧张?你看花眼了吧!”朱闵青冷哼一声,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惜她对你没那个意思, 你几次献殷勤,你看她什么时候对你流露出好感?郡王又何必自取其辱!”   “你又不是她,你怎知她心里如何想的?”   “我们住在一处, 朝夕相处, 在一起的时间比你多得多, 她怎么想的, 我比你清楚一百倍!”   “哦——”朱怀瑾尾音拉得很长,听起来意味深长,“那你说说,你的奶嬷嬷要暗杀她, 她的心情如何?”   朱闵青脑子“轰”地一响,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厉声道:“无凭据的事,你少胡说!”   上次刺杀事件后,朱缇没有宣扬,吩咐崔应节月桂等人不可泄露,暗地里把这事压了下来,对外说的是林嬷嬷急病而亡。   包括朱闵青给林嬷嬷发丧,也是一切从简。   朱怀瑾看出他的疑惑,缓声道:“你别忘了,你的奶嬷嬷想嫁祸于我,给我府上送信的小子可没跑了。顺藤摸瓜,我府里的人虽没东厂查案的手段,却也不是吃闲饭的。”   朱闵青惊疑不定,不知他究竟查到哪一步,又知道了多少真相,遂冷冷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我们早谈开了,轮不到你操心。”   “别人我才懒得管,她的事,我就要管到底。朱闵青,你根本不适合她,你会将她拖累致死,而我,我可以保全她,甚至可以保全朱缇!”   “郡王未免自视甚高,她也好,督主也好,都用不着你假好心,你保全?哼,你背后的人能答应?你还是留着你那些聪明机巧,和重臣良相们商量商量如何讨皇上的欢心吧!”   “他们左右不了我。”朱怀瑾早敛了笑,此时他表情沉静,却隐隐透出威严,腰板挺直,颇有几分“不怒而威”的上位者风范。   相较而言,朱闵青的脸色青中透黄,着实的难看,身子也开始打晃。   连日的奔波,他的体力已透支到极限。   朱怀瑾上下扫了他两眼,眉头微皱,不由放缓了声音,叹道:“我也是昏了头,没的与你做这无用的争辩,算了,成不成还要看阿桑的意思。”   “阿桑”二字刺得朱闵青心窝子一疼,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你是白费功夫,阿桑绝对会拒绝你!”   朱怀瑾本已经准备走了,听了便回头一笑,“不试试怎么知道?”   朱闵青再次怔住,这话似曾听过。   第一公子……第一刽子手还差不多。   不试试怎么知道?   阿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莫名的,他开始心慌。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朱怀瑾竟与阿桑的行事风格极为相似。   他们都是目标坚定之人,只要认定了,即便知道希望渺茫,也绝不会放弃,并为之竭尽全力,一点点将不可能变成可能。   他不喜朱怀瑾,总是有意识地将他归为苏首辅同流之辈,但仔细想想,这个人似乎没做过攻讦督主的事。   幸好,督主和阿桑都不太相信朱怀瑾。   新乐县城一见,他明白了阿桑待他的心,朱闵青想自己理应镇定自若才对,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慌乱不已。   他有些怕了,虽然不知道怕什么。   心窝子好像更疼了。   好一会儿,朱闵青才从怔楞中回过神来。   炎炎烈日西坠,西边天空一片血红。   不知不觉中,他竟站在原地晒了小半日。   面前早已没了朱怀瑾的影子,朱闵青晃晃发昏的脑袋,惦记着回去张罗卖宅子的事,哪知刚一抬腿,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昏过去之前,他还模模糊糊地想,要赶紧去新乐,一定要赶在朱怀瑾前头。   不到两刻钟,朱闵青中暑晕倒的消息就传到了朱缇耳朵里。   “唉,这节骨眼上!”刚请下圣旨,这孩子就病倒了,朱缇也是挠头。   琢磨了会儿找来邱万春,吩咐道:“你把手头的差事都放一放,点一队人马,等筹措好粮食你就押送到新乐县城,记住,一定要亲手交到我闺女手里。你也不必急着回来,就留在那儿听她调遣。”   邱万春面露难色,小心道:“因杨家之事,大小姐对属下有偏见……”   朱缇扯扯嘴角,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在告状?”   “属下不敢!”邱万春大惊,单膝跪下急急分辩道,“属下就是怕办不好差事,督主有令,属下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朱缇略含警告地提醒道:“我闺女的脾气我知道,向来是对事不对人,你用心办差,她不会为难你。你呢,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往后有你飞黄腾达的时候。”   “全凭督主提拔。”   “我老喽,早晚有退的一天,现在给你指条明路,也不枉你尽心跟随我一场。”   朱缇挥挥手道:“下去吧,这两天把家里的事安排下,我闺女要得急,最多后天,就该启程了。”   他手下的人动作很快,翌日一早,九千岁捐出全部身家,共计七万两白银买粮买药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而他家御赐的大宅子,也挂在牙行出售,门口更是竖起一面旗,上书一个大字:卖!   好似油锅里滴进一滴水,京城瞬间炸了。   事不关己,老百姓自然是听个热闹,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顺便感慨下九千岁出手大方,心怀仁慈——毕竟整个京城捐钱捐粮的也寥寥无几。   至于朝臣们,反应各式各样,有的自惭形秽,自责误会朱缇的;有的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他们也不得不跟着掏钱;有的怀疑朱缇的家底肯定不止七万两,应该趁机劝说皇上彻底查抄他……   但随后朱缇得了一块匾,乃永隆帝御笔手书:忠孝仁义!   无疑是在大臣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这下,冷嘲热讽之人的嘴巴都闭上了。   冯次辅最先反应过来,一狠心,变卖几处田产店铺,凑了一万两银子交到皇上跟前。   苏首辅自然也不能落后,先是拿了两万两,结果永隆帝没要,苏首辅便知少了。   后来拿出五万两,永隆帝才勉为其难收下,还笑呵呵说:“从你家的狗嘴里夺食,这银子朕拿得不自在啊。”   这话苏首辅听得云里雾里,但当即知晓皇上已对自己不满,惊得好半天没醒过神,出殿门时光顾揣测圣意,不留神一头撞廊柱上,把老相国磕了个鼻青脸肿。   朱缇隔着门看见,面上一脸平静,肠子笑得快打结了。   东厂早就查明白,新乐县的散布谣言的道士,乃是出自苏暮雨的授意。   叫你孙女暗地里使坏欺负我闺女,该!   知道大小姐着急,厂卫的人干活都极为迅猛,短短两日不到的功夫,就筹措数十车粮食、药草,还征集了数名郎中,浩浩荡荡地离了京城。   消息很快送到新乐县,秦桑看着手上的信件,舒适地向后一躺,闭目笑道:“成了!”   豆蔻在旁呼呼扇着扇子,也是笑容满面,“客栈内的病人也都全好了,小姐,奴婢瞧着,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出城啦。”   “但愿如此,附近乡镇的情况还不知道如何呢,听盛大人说比县城严重。”秦桑把信递给她,吩咐道,“找个侍卫给盛大人送信,也让他定定心。”   豆蔻嘟囔道:“昨天不是刚收了大户们捐的银粮吗?眼瞅着咱家粮食马上就到,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得亏小姐在,不然他擎等着满城死人吧。”   秦桑笑而不语。   盛县令得信,心中大定,尽管城中染病者日益增多,然一想到救命的药草粮食不日就到,也就不慌了。   然而三日过后,竟然没消息了。   把盛县令急得呦,整日站在城墙上翘首以盼,生生把一个白白胖胖的笑弥勒晒成了黑煤球。   秦桑也觉奇怪,京城到此地五百余里,再慢也该到了。   而且她担心朱闵青,早过了约定的日子,可他仍没个消息。   随着粮食越吃越少,患病的人越来越多,街面一日比一日萧条,恐慌的气氛又在城内逐渐弥漫开来。   秦桑觉得不是事,准备再给爹爹去封信问问。   提笔刚写了个开头,月桂“砰”一声闯进来,吓得秦桑手一哆嗦,墨汁滴下来,豆大的黑点。   “小姐,邱大人来了,在院门口!”   “快叫他进来。”   少倾,邱万春一身血污走进来,双膝一软迎头拜倒,“大小姐,属下失职,东西叫流民半路给抢了!”   “什么?”秦桑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失声叫道,“哪里来的流民?”   “刚过保定府,突然就冒出来一群破衣烂衫的流民,抢了东西就跑,我们……没拦住。” 第56章   最初的惊愕过后, 秦桑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亲自扶起邱万春,“邱大人是官身,跪我不合适,千万别属下属下的,我和您女儿都以姐妹相称。再说您还受着伤呢。”   她语气温柔和善,邱万春心下稍安, 就势起身道:“都是小伤不碍事, 督主嘱咐再三的差事让我们办砸了,我们羞愧得什么似的。”   “可事发突然, 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流民足有两百来人, 侍卫只有二十多个,好几个兄弟受了重伤, 我们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邱万春停顿一下,带着小心试探道,“若督主怪罪下来, 我愿一力承担, 可否请小姐说说情, 免了其他人的责罚?”   秦桑笑了笑, 谁都知道她比爹爹好说话,而且她求情,爹爹怎么也会给几分面子。   但这事太大了,可以说将她的谋划全盘搅黄, 简直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说有多少人背地里看笑话,只说这一城的百姓,还眼巴巴地指望这批东西救命。   于是她不置可否,只问道:“受伤的人有没有安置?随行的郎中们呢?”   “他们都留在原地,推我先来讨小姐一个示下。”   秦桑紧蹙着眉头寻思道:“流民……保定府和真定府紧挨着,保定又没闹瘟疫,今年又不是荒年,真定下头几个县也早封了,哪儿来的流民?这事蹊跷,你确定是流民?”   邱万春回想片刻,道:“一个个破衣烂衫,脸上黑乎乎的,拿的兵器也杂,大刀有,锄头铁锹也有,甚至还有拿扁担的,看样子是农民打扮。”   秦桑默然片刻,问道:“两百多人,男女老少都有?多大年纪?口音有没有注意过?你们后来到官府报案没有?”   “呃……流民以青壮男人居多,口音嘛,他们只呼喝了几声,听不出是哪地方的人。”邱万春讪讪道,“锦衣卫押送的东西竟被人抢了,实在丢人,就想先自己查查,他们留在原地也有这个意思在。”   “那你们查出点什么没有?几十车粮食,多明显的目标,不可能凭空消失。”   “说来奇怪,我们的人循着车辙找去,车辙在河岸边消失了,对面是保定卫所,就没能查下去。”   卫所?仿若一道亮光从秦桑脑中划过,她呆了一瞬,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什么,然这个念头太过匪夷所思,如果是真的,只怕会引起官场大地震。   她深深思索良久,吩咐豆蔻道:“请盛县令来一趟,就说粮食有下落了。”   盛县令很快到了,一进门还没坐下,就听秦桑问道:“真定府内可有流民?”   “没有!”盛县令很肯定地答道,“真定各县各镇早封了,道口上都有官兵把手,就是怕流民到处乱跑,把瘟疫传京城去。”   “那真叫奇怪,我爹爹捐的粮食药草被流民抢了!”   盛县令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怎么可能?别说真定,就是整个直隶也没流民,别是土匪假扮的吧?”   “土匪有胆子劫锦衣卫?”秦桑嗤笑一声,目光灼灼望向邱万春,“邱大人是查案的老手,我能想到的,你肯定也能想到,你说说?”   邱万春一惊,竟有点不敢看秦桑的眼睛,喃喃道:“事情没有查实我也拿不准,所以才来讨小姐示下。”   直到此刻,秦桑方明白邱万春的来意。   求情倒是其次,办砸差事,他既不敢直接报给爹爹,又没能力闯卫所查案,只好跑来找自己帮忙。   而且他说话还不说透,只说眼睛看见的景象,旁的一概不讲,全凭听的人自己推断。   这人也忒谨慎,不知跟爹爹回话时,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秦桑再看邱万春时,目光里就带了丝玩味,“替你们求情不难,我也能担保爹爹不罚你们任何人,但我要你们将功补过,从现在起听从我的号令,不得违背,你可答应?”   邱万春忙不迭应声道:“离京前督主就吩咐过一切听小姐安排,我们自当听命行事。”   秦桑起身看看天色刚过正午,便回头一笑:“此地距保定不到二百里地,咱们快马加鞭,两个多时辰差不多能到,两位,敢不敢和我去保定府衙逛逛?”   盛县令奇道:“去那里干什么?”   “我猜,咱们的东西叫保定府的人抢走了。”秦桑笑眯眯道,“我所有的侍卫都跟着,盛大人也点齐三班衙役,咱们一起把东西要回来。”   “真的假的?他们天大的胆子敢抢赈济银粮?”盛县令连连摇头,“太草率了,还是先上报,等朝廷派人来查才稳妥。”   “等朝廷派人来,所有证据全没了。况且咱们是借,又不是明着抢——总不能看着一城人没活路!”   “没有上头的公文,咱们出不了城门。”   “我看今天谁敢拦我!”秦桑冷冷一笑,“盛大人,你只说你走不走。”   盛县令又惊又疑又怕,坐不稳站不宁地满屋子打转儿。   去,头上乌纱帽可能不保。   不去,就彻底得罪了这位大小姐,九千岁能饶过自己?那就不是丢官的事了。   盛县令一咬牙一跺脚,发狠道:“为了满城的百姓,老子豁出去啦,干!”   两方各自准备人马,约好城门口见。   秦桑带上爹爹给自己的信,拉着邱万春细细说了一番,末了道:“我做的事都是虚的,成败在你。”   邱万春抱拳道:“大小姐放心,这次若再不成,我定当提头来见。”   秦桑笑了下,略停几息,犹犹豫豫问道:“你可有我哥的消息?”   “朱大人领了督察赈济的差事,却不巧病了,竟引得旧伤复发,我离京前看望过他,说是休养几日就能大好。”   邱万春离京已是五六天前的了,可自己还没收到他的只言片语,他现在是否安好?   秦桑越发担忧了。   两刻钟后,崔应节等侍卫簇拥着秦桑出了客栈。   急促的马蹄敲击在青石板上,回响在空寂的街道上空。   应是县衙将消息散了出去,两旁房屋的窗子、门都洞开着,人们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没有人出声质疑,更无人上前生事。   啪啪,不知谁起头拍手,随后有稀稀拉拉的几声附和,逐渐的,掌声连成了片,夹杂着人们阵阵的感谢声。   秦桑用力握紧缰绳,鼻子隐隐发酸。   这次,就算天塌了,她也要把粮食药草带回来!   城门处,盛县令脸红脖子粗的和守城门的小头目争辩,“本官是一县的父母官,出城巡查辖下乡镇情形乃正常公务,你一个丘八凭什么拦我?”   小头目掏掏耳朵,满不在乎道:“大人莫怪,小的是保定卫所的兵,不归真定府管,咱只听指挥使的命令,他说不准放人出城,小的就不能放您走。要不您拿批条来?”   “开门!”秦桑喝道,高举手中信件,“厂督的亲笔信,够不够分量?”   小头目已然猜到她的身份,马上换了面孔,恭恭敬敬道:“不是小的不给九千岁面子,实在是职责所在……”   秦桑立即打断他的话,“你算什么东西敢挡我的路!”   崔应节跳下马,一巴掌扇过去,“有眼无珠的东西,就是你们指挥使来了,见到督主的手令也得乖乖听话。”   小头目被打得就地转了一圈,捂着脸,声气发虚:“小的能看看手令写的什么……”   “你不配!”崔应节一脚踹开他,径直带人就去开城门。   守卫们面面相觑,想拦又不敢拦——他们是真不敢硬碰硬。   于是半拦半让,一个个装着抵挡不住的样子,哎呦哎呦叫唤着纷纷倒地不起。   一路疾驰,待到保定府境内,最后面的邱万春不声不响消失了。   日色已过申牌,风尘仆仆的秦桑出现在保定府衙门前。   又是锦衣卫,又是九千岁闺女,书吏得知一行人的身份,不敢大意,一面请进会客的前花厅,一面飞快使人报信。   一盏茶功夫后,保定巡抚耿向忠摆着四方步来了。   五十岁不到的年纪,半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扫帚眉下三角眼精光闪烁,一见便知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众人寒暄一番,各自坐下,耿向忠道:“几位不惜违抗禁行令也要面见本官,不知所为何事啊?”   盛县令上身微微一欠,按事先商量的说辞道:“新乐县缺粮少药,眼见撑不下去了,下官实在没办法,恳请耿大人伸以援手,救救满城的百姓。”   耿巡抚抚一下胡子,道:“你为官也有十来年了吧,怎么越来越回去了?越级汇报,跨府行事,你眼中还有真定府的知州巡抚吗?”   盛县令分辩道:“非是下官不懂规矩,实在是百姓等不得,真定数县爆发瘟疫,他们就是想帮我也帮不了。”   “本官知道你们难,算啦,就借给你们粮食,权当是为了百姓。”耿巡抚叹道,“五十石,我也只能拿出这么多了。”   盛县令苦笑道:“还不够吃一天的。”   秦桑拿出一张纸放在耿巡抚面前,“耿大人,帮人帮到底,不如照着这份单子给吧。”   耿巡抚拿起来一瞧,惊得口鼻都斜了,“一千石粮!八百斤药草!秦小姐疯了不成?”   秦桑笑道:“多吗?不多啊,也就够人们吃几天而已。”   耿巡抚重重一拍桌子,仿佛按捺着胸中怒气似的长吁口气,“你们拜错庙门了,该拿着单子去找赈济的钦差大臣,而不是找本官打秋风!”   “您不借?”   “本官无权动用本府藩库银粮。”   秦桑叹道:“没办法了,崔大哥,请耿巡抚去诏狱做客吧。”   耿巡抚惊呼道:“荒谬!你凭什么拿我?”   秦桑一笑,慢悠悠道:“锦衣卫拿人,需要理由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9 02:23:35~2020-05-09 23:53: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秦桑脸上带笑, 声音不高, 可字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傲岸和决然,让耿巡抚清楚地意识到,这个无品无阶的小姑娘根本没把他这个一方大员放在眼里。   一股怒气直冲头顶,耿巡抚涵养再好脸上也维持不住了,咬着后槽牙道:“锦衣卫的主子只有一个,那就是皇上!朱缇的女儿竟能指使得了锦衣卫, 好, 好得很呐!”   秦桑幽幽道:“可惜你的话皇上听不到,而且我很肯定地告诉你, 就算事后皇上知道了, 也只会夸我会办事。”   耿巡抚不住冷笑, 压根儿不信。   崔应节大踏步上前,准备拿人了!   “剥皮之术、烹煮之法、断锥灌铅……”秦桑斜眼看着耿巡抚, 悠悠然道,“须得给大人好好开开眼,方叫你知道什么事能做, 什么事不能做。”   她的话意有所指, 耿巡抚忽地想到某件事, 丝丝凉气顿时顺着脊梁骨往上, 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   然他毕竟混迹官场多年,见得多了,旋即冷静下来,阴沉着脸厉声喝道:“外头的都是死人么!难道要我亲自和他们撕掳?”   堂外侍立的下人们一看情形不对, 急忙团团护在耿巡抚周围。   与此同时,崔应节的人也冲进来了。   空旷的花厅涌进这几十号人来,一下子显得拥挤许多,却是阖无人声,静得能听到风过檐铃的丁当声。   盛县令左右瞧瞧,想劝两句又觉说什么都不对,只能默默低下头,努力缩小自己的身形。   “本官铮铮铁骨,身正影直,何曾惧过厂卫的势力!”耿巡抚吐出口浊气,威严地一仰身子,冷哼道,“本官乃堂堂巡抚,统驭本府三司,主持政事、提督军务,有专属直奏上达天听之权。想拿我?拿旨意来!”   秦桑笑笑:“皇权特许,东厂可先斩后奏!”   崔应节傲然道:“我们督主九千岁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你巡抚又怎样,东厂就没怕过谁!”   “就凭区区十来个人想拿我,未免太狂妄了罢。本府护院、衙役足有两三百之众,且本官一道手令下去,卫所上千人兵士即刻赶到,你们焉能抵挡得住?”   崔应节嘎巴嘎巴捏了几下拳头,不屑道:“有种试试?敢和厂卫动武的官儿我还一个都没见过。”   双方谁也没镇住谁,场面顿时僵持不下,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充满每一个角落。   盛县令坐不住了,若真打起来,借粮食草药的事可就泡汤啦!   遂向四周连连作揖,“耿大人、秦小姐,切莫动手哇!权当看在下官……不是,看在新乐县十万百姓的面子上,大家有话好商量!”   秦桑噗嗤地笑出声来,“看把您吓得,耿大人是唬人玩呢,卫所的兵都在真定忙着守城门,他从哪里调兵?再者,耿大人既没有旨意,也没有兵部勘合,保定卫所指挥使敢听他的?”   盛县令眨眨眼,诶,好像是这么回事!   耿巡抚听了,脸上带着轻蔑的笑,暗中给心腹管家使了个眼色。   管家会意,借人群遮掩着,从侧门偷偷溜了出去。   “还有您说的护院衙役,我倒想看看都是什么人……”秦桑笑得颇有点意味深长,“两三百之众,十几个锦衣卫当真不是对手呢。”   耿巡抚眼中闪过一丝阴寒的光,不言声注视着秦桑一众人,好半晌才道:“念你是为百姓奔波,我不与你一个黄毛丫头计较。来人,按单子给她备齐!”   盛县令长长吁出一口气,用力擦擦眼睛,好容易挤出两滴泪,“全县百姓谢谢您嘞。”   耿巡抚看也不看他,只盯着秦桑,喘着粗气道:“秦小姐顶着朱缇的名义,以一介白身插手地方政务,胁迫朝廷命官,视厂卫为私物,践踏朝廷法度,就不怕皇上砍你们父女的脑袋?”   秦桑见他气急,心情更加畅快,“不怕,您尽可弹劾,反正我死之前,你的坟头早绿树成荫了。”   把耿巡抚怄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开藩库,搬粮食,备马车,买草药,查验核对,诸般杂务调停妥当,天已经黑透了。   秦桑痛快地写了借条。   耿巡抚端起茶盏,侍从立马高声道:送客——   秦桑坐着没动,“夜路不好走,耿大人送我们一程可好?”   耿巡抚手一顿,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两下,不阴不阳道:“不要得寸进尺,本官是不忍百姓受苦才答应你,可不是怕了你。”   “耿大人治下有流民作乱,生生劫了我家车队。话说这流民来无影去无踪的,保不齐今晚又来抢东西,没准会杀人灭口,我这点人可不是二百多人的对手。稳妥起见,您一道儿跟着吧。”   “无稽之谈,简直荒谬!本官乃堂堂巡抚,居然要卑躬屈膝替你押送粮草?秦小姐简直昏了头!”   秦桑笑了笑,轻轻敲了两下桌面。   崔应节猛地冲到耿巡抚面前,手中寒芒一闪,一把匕首赫然架在耿巡抚脖子上。   耿巡抚又急又气又怕,嘴唇发白,脸色发青,手脚冰凉,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叫了。   陡然生变,谁也没料到秦桑真敢挟持耿巡抚,盛县令和府衙一众人都张大了嘴,瞪圆了眼,好似木雕泥塑一般僵立原地。   秦桑泰然自若向外走去,崔应节拎着耿巡抚紧随其后,其余侍卫拔刀相护,盛县令见状,二话不说一溜儿小跑跟着,生怕把自己落下。   府衙的人不敢强攻,更没胆子放人走,只好围在四周,随着秦桑等人的脚步移动。   不知情的人远远儿地一看,还以为他们是开道的!   有个差役疾奔而来,应是没见过这样的架势,目光茫然地扫过人群,呆愣愣道:“江安郡王到访。”   仪门处,朱怀瑾在侍卫长随的簇拥下迎面而来。   秦桑一时感到讶然,耿巡抚也是奇怪,却是喜出望外,宛如见到救星般喊道:“朱缇女儿仗势欺人,目无法度,胁迫朝臣,求郡王爷替下官做主!”   朱怀瑾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沉声道:“崔大人放手,一场误会而已,耿大人休要小题大做,所有人把刀收起来,闲杂人等都散了。”   府衙的人顺从地收了兵器,后退一丈有余,而崔应节等人没得到秦桑的示意,是以一个没动。   秦桑此时谁也不信,奇问道:“郡王为何在此?”   朱怀瑾走近些,目光柔和看着秦桑,“我接了赈济的差事,本是暗访,看府衙大半夜人进人出乱哄哄的,就过来瞧瞧,不想遇到了你。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可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秦桑怔楞了。   崔应节无语望天。   旁边的耿巡抚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秦桑微微错开他的视线,“夜路不太平,我想请耿大人一起押送粮食药草,出了保定府就可以。”   朱怀瑾思索片刻,用商量的语气说:“他是巡抚,政务缠身确实不方便,我陪你可好?”   秦桑拒绝了,“保定府生了流民,只有他跟着,这一路才安全。”   朱怀瑾眉头紧锁,从京城一路至此,他没见过一个流民。   可秦桑神色不似作伪,而耿巡抚竟也没有否认。   “那就一起走。”朱怀瑾很快拿定主意,径自吩咐道,“刘文备马,多点几个侍卫,这就赶往新乐县!”   耿巡抚脸色非常难看,从始到终,朱怀瑾都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难道他和老师不是一路人?可分明是老师保举他的。   夜风吹过,树影乱晃,几声鸦啼突兀地响起,耿巡抚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崔应节终于收回手中的匕首,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别发呆了耿大人,走吧。”   长长的车队出了城门,一路向南。   吱扭扭的车轮碾过黄土官道,和着马蹄声、脚步声,还有人们紧张而压抑的呼喝声,在寂静的夜,声音传出去老远。   朱怀瑾有心和秦桑单独说几句话,然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明白时机不对,只得忍下满腹的心思。   耿巡抚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手里一直提着盏羊角灯,时不时东张西望。   崔应节暗指前头,和秦桑说:“提了一路,我都替他累得慌。”   秦桑讥笑道:“这是生怕流民看不到他那张脸,一时冲动再误了他的事。”   果然,直到东面天空泛起鱼肚白,他们连个贼影子都没看见。   日头高高升上树梢时,一行人停在河边歇息。   耿巡抚冷声冷气道:“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出保定,一路承蒙秦小姐照顾,本官铭记在心,这份情日后总会报答!”   秦桑四下里眺望一阵子,目中陡地光亮一闪,“只怕你没这个机会了。”   耿巡抚大怒,今日所经之事,对他来说是生平未曾有的奇耻大辱,一忍再忍他已是忍无可忍。   一时顾不得江安郡王的面子,待要义正言辞痛斥一顿时,却见秦桑猛地跳起来,指着河对岸叫道:“火,起火了!”   只见河对岸烈焰冲天,霎时就将一片屋舍罩在浓烟之中。   “那是保定卫所!”崔应节大喊大叫,撸着袖子就往河对岸冲,“大家快去救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9 23:53:29~2020-05-10 21:1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朱怀瑾深知卫所重要性, 立时指挥人手过去救火。   入夏以来不曾下雨, 河面虽有三四丈宽,却很浅,是以水花四溅中,乌泱泱一帮人扑腾着奔向对岸,   此时的耿巡抚又惊又疑,不知是卫所的人有意为之, 亦或纯属意外, 眼见此景,他的心也不由跟着扑腾个不停。   他后悔没早些处理那批东西, 若被发现可如何了得?转念一想, 卫所指挥使假借失火, 独吞了也是有可能的。   惊惕中,忽听秦桑说:“火势不小, 也不知道会烧到哪里。”   耿巡抚心中五味杂全,惟愿是指挥使放的火,最好烧个干干净净, 什么痕迹也别留下。   一个多时辰过去, 对岸火势渐消, 秦桑回身笑道:“郡王, 耿大人,不如我们过去看看?”   耿巡抚重重哼了一声,“保定卫所乃军事重地,岂能你是想看就看的?”   秦桑斜眼看他一眼, 那眼神和看死人也差不多了,随即抬腿就走。   朱怀瑾跟着她走,还不忘招呼耿巡抚,“怎的站着不动?你辖下的卫所,于情于理都该过去察看。刘文,伺候耿大人过桥。”   刘文立时双手抓住耿巡抚的胳膊,倒像是怕他跑了似的。   秦桑心下微动,轻声道:“你瞧出点什么来了?”   朱怀瑾道:“事情经过我大致知晓了,你不是蛮横嚣张的人,此次行事必有你的道理,我猜……你家被劫走的那批东西和耿向忠有关,不然你不会冒着被问罪的风险胁迫朝廷命官。”   秦桑讶然地打量他一眼,没说话,目光中已带了笑意。   卫所的明火已经扑灭,浓烟还未完全消散,隔老远就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   营盘中,帮忙救火的侍卫也好,卫所留守的兵士也好,头脸身上均被熏得黑乎乎的,猛一看也分不出谁是谁。   朱怀瑾扫视一圈,屋舍有几处破损,但看样子并不严重,因问道:“哪里着火?损失严重不严重?”   一个头目上前答话:“也不知道从哪里烧起来的,别的倒没事,就是粮仓着了。”   耿向忠听了,心中一阵狂喜,却不能表现出来,做出又心焦又心痛的神情,“糟糕糟糕,本就拖欠着军饷,如今再让将士们饿肚子……唉,可惜藩库也没粮了,就是本官想挪用也不行啊!”   说罢,还意味莫名瞥了瞥秦桑。   那人笑道:“大人不用担心,没烧多少粮食,火势没蔓延开我们就扑灭了。”   耿巡抚愣了一瞬,艰难道:“那……那就好。”   “秦妹子!”崔应节顶着一张乌七八黑的脸,风风火火走近,兴冲冲喊道,“找到啦!这下咱们可掏了他们的牛黄狗宝。”   秦桑目光霍地一跳,闪出不加掩饰的喜悦的光,边走边笑,“人赃并获,这才是大快人心。”   耿巡抚像挨了记闷棍,立刻面色灰败,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被谁架着,颤着双腿高一脚浅一脚踩棉花似的,随众人来到粮仓前。   迷蒙的灰色烟尘中,一个身量颇高的男子背对着他们站在大开的仓门前,旁边垂手站着一个人,略弯着腰,很恭敬的样子。   秦桑紧盯着那男子的背影,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那人听见动静,回身望了过来。   忽然起了风,草树簌簌摇晃,烟尘随风四散,阳光下,他微微地笑。   “阿桑。”   “哥!”秦桑笑着跳着,小鹿一般跑到他跟前,揪着他的衣袖道,“怎么一直都没消息?你是来查案的吗?身体好些了没?又是烟又是火的,你眼睛疼不疼?”   “我一切都好。”朱闵青含笑道,“听说咱们家的东西被人抢了,我过来看看怎么回事,正好和他们几个碰在一起,索性一起查案。”   秦桑略一想便明白了,车队中定然还有爹爹的眼线。   邱万春的头垂得更低了。   朱闵青带着赞赏的语气道:“你的主意不错,够当机立断,再晚来一天,说不得这批东西就要倒腾出去了。”   他的目光飘向秦桑身后,“剩下的,就交给哥哥吧。”   耿巡抚身形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   朱闵青道:“在卫所的粮仓里,竟然发现被流民劫走的粮食草药,耿大人,你怎么看?”   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耿巡抚蠕动着嘴唇道:“这……要问卫所指挥使,本官不清楚。”   “死到临头还嘴硬。”朱闵青冷笑道,“他跑不了,你也跑不了。”   “我我……”耿巡抚想找朱怀瑾说说情,然不知何时他已悄然离开。眼见再无指望,耿巡抚两眼一翻,浑身抽搐着软瘫在地。   “好歹也一方大员,竟吓成这样。”朱闵青吩咐手下,“好生照料着,进诏狱了再慢慢跟他玩。”   二人携手慢慢出了营盘,秦桑止住脚步笑道:“知道你忙,我这就走了。”   朱闵青含着几许怅惘叹道:“好容易见面,还没多久又要分开。”   秦桑看看天时,日影西斜,因道:“我可不能再耽误了,一城的人都等着这点子粮食吃饭呢,还有周边乡镇,情况只怕是更糟。”   “你总是惦记别人,也要多想想自己。”朱闵青的声音带着后怕,“你还没意识到这件事的可怕,咱们捐的粮到不了,朝廷赈济的粮再晚个十天半月——这不是难事,随便哪个衙门耽搁几天就够了。”   “饿急了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更不要提还有瘟疫的恐惧,民乱爆发是迟早的事。耿向忠是苏阁老的得意门生,又有保定卫的兵浑水摸鱼,你身为督主的女儿,极有可能……”   朱闵青望着她,说不下去了。   秦桑心头突突乱跳,这种可能她从未想到过,如果她出个意外,只怕爹爹和他会发疯。   依照他们的脾气,只要是涉及此事的人,不管是否无辜都会杀了泄恨。   逼爹爹失去理智疯狂报复杀人,引得朝野共愤,再把民乱的祸根甩在爹爹身上,恐怕这才是爹爹政敌的目的!   到时皇上只能杀了爹爹平息众怒。   思及至此,秦桑心有余悸地说:“还好我没有坐以待毙,总算是解了这一局。”   “也幸好这俩人贪财,若抢来就立即烧了,那咱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朱闵青眼睛露出凶光,“总算抓住姓苏的把柄了,就算整不死他,也得让他脱层皮!”   “等案子查清楚后别忘告诉我一声,还有,盛县令这次帮了我大忙,请功的时候别忘了人家。也免了邱万春等人的责罚吧,我答应过他的,总得给个面子。”   朱闵青失笑,“知道了,回去时候小心,我办完案子就去找你。”   天已黄昏了,紫红色的落霞一朵朵、一片片从西向东延伸着,把逐渐发暗的屋舍树丛笼罩在无与伦比的帷幔下。   车队已整装待发。   秦桑脸色绯红,眼睛闪闪发着光,极快地抱了朱闵青一下。   快得朱闵青还未反应过来,她已松了手。   她说:“我等你。”   朱闵青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才转身往回走。   突然他停住脚步,脸色变了变:他怎的忘了朱怀瑾!太大意了,刚才应该找借口把他留下协同办案,省得他再烦阿桑去!   此时秦桑正惊讶地望着朱怀瑾:“我还当郡王回去了。”   “要和你说的话还没说,我怎能回去?阿桑,可否借一步说话?”   一句“阿桑”,惊得秦桑身形一歪,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讪讪道:“您这样叫我真不习惯……那边有个斜坡,咱们去那里说话。”   夜风柔和,天色还没完全黑透,月色未明,几颗星星若隐若现,半明半暗中,原野有一种朦胧的美。   朱怀瑾的面孔也朦朦胧胧地看不清。   他呼吸有些急促,良久才道:“秦桑,我喜欢你。”   风一瞬间好像停了。   秦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些意外,也很慌乱,甚至有一丝丝的为难。   她不是蠢笨之人,自从上次在他的马车看到诗集,已隐隐约约猜到他的心思。   本以为自己不做任何回应,这事就能慢慢淡下来。   不想他竟直接表白了!   如果说以前秦桑还懵懵懂懂地不明白什么叫喜欢,那她现在已经很清楚自己的心意了。   脑中不由闪过朱闵青的脸,她忍不住嘴角微翘,想还是把话说明白的好,“我……”   “你知道我喜欢你哪点吗?”朱怀瑾飞快地截断她的话。   秦桑好奇心上来了,“我也纳闷你喜欢我什么。”   朱怀瑾大笑起来,“漂亮!”   秦桑打了个顿儿,“谢谢啊。”   “是顽笑话,不过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是这个感觉。”朱怀瑾柔声道,“我万分庆幸那年上元灯节你拉住了我。”   “第二次见你,是城隍庙前,你临阵不慌机敏应变,左一计右一招,硬生生扭转了朱闵青的风评。我就想,这姑娘太有意思了,和她在一起绝不会枯燥无味。”   “第三次是马球场,我救了你,我冲向你的那一刻,没有丝毫犹豫。现在想起来,可能那时已对你动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0 21:16:36~2020-05-11 23:5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renzcl 5瓶;豆不见姬、橙橙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一个人静静地说着, 一个人静静地听着。   一团团臃肿的云把圆的月吐了出来, 清如白银的月光朦胧地照着面前的人,秦桑看不清朱怀瑾的表情。   他定然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倒免了二人之间的些许尴尬。   秦桑轻轻叹了口气,江安郡王是京中无数少女心中的梦,清俊优雅,华贵出尘, 这样的他毫不掩饰地说着情话时, 饶是秦桑,心头也免不得跳了两下。   可也仅是两下而已。   朱怀瑾至今为止和自家人都没有实质性的过节, 甚至一直向爹爹示好。   但这是暂时的, 皇位之争是他们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就算朱怀瑾肯退让,支持他的朝臣也不会退让。   他们之间早晚会发生冲突。   她不禁深深思索, 要如何拒绝他才稳妥,不要让他觉得失了颜面,最好让他心平气和地接受, 潇洒自然地放手。   起码以后想起来, 不至于恨得咬牙切齿。   秦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缓, “郡王的亲事……”   “我的亲事我自己就能做主。”朱怀瑾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带着几分挣扎地说,“且可以下一个保证,我必会保全你父亲!”   “若我有幸荣登大宝,你就是未来的后宫之主, 你父亲绝不会被清算!若我无缘皇位,我会带着你们回到齐地,荣宠富贵一生!”   真是着急了,连忌讳之言都脱口而出。   见他如此诚挚,秦桑也不禁动容,久久才叹道:“我想了半天,该怎样说才不会让你难受,可这种事,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好过……所以,对不起。”   沮丧和失望袭上来,朱怀瑾沉默了。   秦桑看着他,感到一种淡淡的酸楚,就算夜色掩藏了他的表情,然而他的孤寂还是很快传染了她。   两人谁也没说话,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风掠过草丛的簌簌声,偶尔夹杂一两声的虫鸣。   秦桑抚膝一蹲,默然上马离去。   离去时她回头望了一眼,月光下,朱怀瑾的身影一动未动。   她以为他短时间不想再和她碰面了,结果须臾片刻,身后马蹄声声,他居然又追了上来!   朱怀瑾十分自然地笑道:“说好要送你回城,总不能食言啊。”   丝毫没有芥蒂的样子,好似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秦桑哑然,只好随他去了。   “其实看见你奔向朱闵青时,我就觉得事情要糟。”朱怀瑾叹道,“终究是不死心罢了。”   秦桑忙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事,和别人没关系。”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朱怀瑾笑了下,随即望向暗沉沉的夜,“无论是我,还是朱闵青,今后面临的局面都很难。”   秦桑疑惑地望着他,“此话怎讲?”   朱怀瑾叹道:“抢粮一案足以看出朝中党争已到了何其严重的程度,为了扳倒政敌,数万条人命都不放在眼里了!君子群而不党,枉他们读一肚子圣贤书,竟连这条都忘了。”   “瘟疫闹得厉害,一个不慎就会激起民乱,不说极力安抚民众,反而火上浇油!”秦桑不满道,“真不知这群老大人怎样想的,天天骂我爹是奸佞,我看他们才是真正的大奸臣!”   “内有瘟疫横行,外有鞑靼作乱,就像你说的,民乱一起,我朝就是内忧外患,也不知要费多少事才能平息。他们本该替主分忧,可竟把谋求权力看得重于泰山。”   “那要如何解决?”   “历朝历代都无可避免,只能严加训斥极力压制着。”   朱怀瑾深深看了秦桑一眼,“这就需要看君主的能力和威严,能否让臣子又怕又爱又离不开,否则就只能靠厂卫,靠暴/政来维持自己的统治,但那是下下之法,终究会出事。”   他又是提朱闵青,又是提治国理政的,听得秦桑猛地一惊,忽然想到某种可能……   因笑道:“你说的这些问题该皇上头疼,扯我哥作什么,他就是个跑腿儿办差的。”   朱怀瑾笑了几声,道:“我也就随便说说而已。”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说起来我也挺好奇的,他的奶嬷嬷竟认识先皇后族人,那位青楼女子是闵氏嫡枝的姑娘。青云楼那么多妓子,偏生就找上了她。”   秦桑头皮一麻,嘴唇动了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别担心,反正他奶嬷嬷都死了,这件事我下了封口令,无论是巧合,还是另有缘故,总之不会牵连到你们身上。”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不过提醒你和朱总管一句。”朱怀瑾正色道,“朱总管处理得快,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能察觉到不对,别人自然也能察觉到,就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秦桑木然地点点头,暗恨林嬷嬷死了还要祸害人。   此后朱怀瑾没再说话,一路默默地随行左右。   一夜赶路,当启明星升上树梢时,已隐约可见新乐县城的城门。   秦桑勒住马,轻声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多谢郡王一路护送。”   朱怀瑾伸出手,“藩库的借条给我,等朝廷的赈济银粮一到,我就把帐抹平。另外暂留在卫所的粮食草药,不用等结案再发,我专折上奏尽快运过来,省得京城地方来回扯皮耽误事——这案子太大,十天半月根本完不了。”   秦桑递给他,“多谢你啦。”   “和我少说几个谢字。”朱怀瑾摇头苦笑道,“只盼你得空时回头看一眼,记得后面还有个我,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秦桑怔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怎的,心情越发烦闷了。   天光蒙蒙发亮,守门的兵士远远见到车队的灯光,不等吩咐便打开城门,随即恭敬地垂手站在两旁,和昨日的态度天差地别。   崔应节笑道:“准是得到他们上峰倒台的信儿了,这帮人的消息倒也真叫快。”   秦桑满腹心思,闻言只笑了下,没说话。   晨色朦胧,草木在清风中微微颤动,人们大约还未曾睡醒,街巷非常安静。   随着车轮和马蹄声渐近,两旁的屋舍亮起了灯,一盏灯、两盏灯……稀稀落落的,不多,却足可照亮路。   微黄的灯光透过窗子映在街巷中,看上去颇为温暖。   秦桑有些奇怪,然而下一刻,她愣住了。   一扇扇门窗打开,人们或站在门口,或隔着窗子,作揖鞠躬的有,拍手欢呼的有,喜极而泣的也有。   他们大声说着感谢的话,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庆幸。   甚至还有人跪在街边磕头。   秦桑心中是感慨万千,她的一点点善心,换来百姓这般的感恩戴德,当真是她没有想到的。   粮食和药草很快分发下去,隔了两日,暂扣在保定卫的粮药送抵,又过了五日,朝廷赈济的粮药,还有太医院的人也到了真定府。   吴郎中将防治瘟疫的法子毫无保留地教给京城来的郎中们,一个多月后,瘟疫停止了蔓延的趋势,得病的人越来越少,治愈的人越来越多。   豆蔻便笑道:“照此下去,用不了多久瘟疫就能消散,禁行令就能撤销啦!小姐,咱们是回京呢,还是去秦家庄?”   秦桑正在看朱闵青的信,闻言头也没抬,“去秦家庄,这才是我出京的目的。”   豆蔻一边剔西瓜子,一边说:“少爷快来了吧?奴婢猜啊,这次说什么他也会跟着您走的。”   秦桑呼啦啦抖了两下信纸,无奈道:“他和爹爹正京城铆劲儿和苏家干仗,别看抓住了耿向忠,可苏首辅到底是两朝元老,想扳倒他不是容易事。如今就认了个失察的罪名,旁的竟是一概不认。”   豆蔻恨恨道:“那个老匹夫也忒坏了,这回老爷肯定不会放过他,小姐,你说能不能直接把他抓进诏狱?”   “难!”秦桑把信折好收起来,接过一片西瓜,“他在朝中势力太大,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就算是皇上也不能贸然动他。”   她心里暗叹,这案子已经很明显了,但是皇上一直拖着不愿意办苏首辅,除了这个理由,另一个无非是怕朝中势力失衡,除非有个人能顶替苏首辅的位置,和爹爹互相制衡。   也许冯次辅会被推上来,但是他和朱怀瑾关系很好,若以后争储,定然是站在朱怀瑾那边,可惜,原本他还左右摇摆来着!   越想越头疼,秦桑重重透了口气,只觉脑中一团乱麻,恨不能早日回京,和爹爹哥哥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又过了月余,禁行令撤销了。   秦桑命人偷偷收拾好东西,没有惊动任何人,趁着天色还未大亮,悄悄离开了新乐县。   走前,她给吴郎中留下一封信,若他愿意去京城,随时可来找她。   刚出城门没多远,便见前面官道飞驰而来一人一骑。   崔应节眼力极好,一眼认出来人,大叫道:“老大来啦!”   秦桑又惊又喜,挑开车帘一看,当即笑嗔道:“你总是突然出现,也不提前来个信儿。”   朱闵青一身大红飞鱼服,也是笑容满面,“禁行令一撤我就猜到你要走,还好赶上了。”   他弯腰凑到车窗前,低声道:“你拒绝了他,我高兴得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1 23:58:01~2020-05-13 00:17: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5237848、流浪小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晨风带着阳光的味道拂过, 朝霞似火, 秦桑的脸绯红。   “你知道了呀……”   “嗯,督主看了你的信告诉我的。”朱闵青眼中是罕见的柔和,语气里带着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轻松和欣慰,“这回我不走了。”   秦桑低头一笑,随即招呼他上车,“这些天累坏了吧, 看你的脸上的肉都瘦没了。”   朱闵青登上马车, 惬意地往后一躺,啜了口温茶道:“累是累的, 却也收获颇丰。保定官场地震, 巡抚指挥使两条大鱼一锅端, 还捉了不少小鱼小虾,算是撅断了姓苏的一条胳膊。”   “可他首辅之位还是坐得稳稳的。”秦桑给他轻轻摇着扇子, 眉头微蹙,“皇上没办他的意思,我担心爹爹一时气不过, 再中了他的计。”   朱闵青接过扇子, 转而替秦桑摇扇, “督主气头上来恨不得叫人杀了他, 不过那样太便宜他了。督主让我帮你操办迁坟的事,过后咱们再慢慢收拾他。”   想起贱卖的旧屋,秦桑轻叹道:“此一去恐怕以后不会再来了,我想再看看曾经的屋子, 也不知主人家翻盖了没有。”   朱闵青笑笑,“用不着叹气,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秦家庄离得不远,申牌刚过,一行人便到了。   香车宝马,身着飞鱼服威风凛凛的侍卫,遍身绫罗绸缎目下无尘的丫鬟,村人何曾见过此等阵势,全跑出来看热闹,纷纷猜测是车里坐着的是哪个大人物。   “是不是县太爷来了?”   “县衙差役的衣服可没这么鲜亮,准是更大的官。”   “大官来咱这小村子干啥?说不定是大财主买地来了。”   “就是,瘟疫刚过去,好多人都穷得揭不开锅,肯定要卖房子卖地。”   待马车停在秦桑旧居前,人们的议论声更大了。   “自打这房子卖出去就没见过主人,这回可知道……”   秦桑从马车上款款而下时,村人一个个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议论声戛然而止。   有人耐不住惊呼道:“这不是阿桑吗?老天,传闻竟是真的!”   秦桑没有理会村人的惊讶,院门没有锁,她轻轻推开了黑漆斑驳的院门。   青砖瓦房,最常见的四合院样式,院子中间的玉兰树郁郁葱葱,不见半点衰败的气象。   砖缝里长着几根细细的狗尾草,西面围墙上爬满了牵牛花,青的苔藓布满墙角,一如记忆的模样。   门框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刻痕,从低到高,一共十五道。   “阿桑,过来让娘看看长高了没。”似乎又看到母亲笑盈盈地立在眼前。   秦桑的手指抚上去,鼻子有些发酸。   窗子上是新糊的浅青窗纱,屋里的陈设少了许多,坐床柜子、被褥坐垫凉席等物也都换了新的。   屋子很干净,没有一丁点的浮尘,看得出有人精心打扫过。   一阵风扑,浓绿的叶子哗啦啦地响。   秦桑隔窗望去,他正站在玉兰树下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苦楚消散了些,秦桑倚窗支颐说道:“什么时候把房子收回来的?”   朱闵青慢慢走近,“去年的事,只可惜我们的人还是晚了,好几样旧物都叫他们给扔了。”   “已经很好啦。”秦桑轻轻吁口气,眉间萦绕着几丝忧伤,“这个院子还在……总归给我留了个念想。”   朱闵青默然看着她,眉头蹙着,好似在犹豫不决什么事。   翌日,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的小县令带着一众随从,并请了当地香火最旺的道观的道士,早早的就候在秦家门口献殷勤。   一看县太爷都要听喝,想和秦桑套近乎的村人们对视几眼,默默收回了跃跃欲试的脚。   除了几个当初帮助她逃离秦家庄的几个乡邻,秦桑无意和其他人往来,外头的事一应交给朱闵青操办。   迁坟那日,她和朱闵青都穿了素服,其他人也跟着换上素净的衣服,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县太爷都脱去官袍,换了身素面藏蓝袍子,跑前跑后帮着忙活。   朱缇特地请了恩旨,给秦婉讨了恭人的诰命,是以这场法事办得风光异常。   仪式过后,一群人浩浩荡荡护送棺木北上,均是神色肃穆,态度恭谨。   新墓地是早就点好了的,下葬的那一天,早上本来是艳阳高照,然封穴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天。   朱缇叫伺候的人都散了,蹲在坟前,一张一张烧着黄纸钱,目光凄然。   一阵风吹过,飞起的纸灰带着火星,在空中盘旋着,逐渐远去。   秦桑怔怔地看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朱闵青立在她身后,没有上前安慰,只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天空飘起了小雨,飘洒若雾,均匀而细密地落下来。   朱缇站起身,眼角红红的,“阿桑和闵青先回去吧,我和你娘再待会儿。”   秦桑想说什么,朱闵青拉拉她的手,摇摇头。   直到走出去很远,秦桑回头望时,爹爹还是孑然立在坟前,那孤独的身影,刺得她眼睛一痛。   不禁暗叹道,若母亲在天有灵,得知爹爹从始至终未曾忘记过她,想来也能含笑九泉了。   此时天低云暗,沁凉的雨滴甘露一般洒落,一夏未有雨,如今暑末秋初,也不知算是夏雨,还是秋雨。   因雨不大,二人都没有撑伞,任凭凉丝丝的雨落在脸上身上。   朱闵青忽然道:“不要伤心,你还有我……有督主,我、我们会在你身边一直守着。”   秦桑揉了两下眼睛,将泪意压下去,随即挤出个笑,“我就是觉得遗憾,他们两个明明互相喜欢,却生生分开了。”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爹爹他会不会有一刹那的后悔,后悔入宫……而娘,会不会也后悔当初没阻止他。”   秦桑叹口气,马上又摇头苦笑,“我真是说胡话,如今还提这个做什么,都是没办法的事,爹爹的名字都在花名册上,怎么可能不入宫!”   她只顾着自言自语地感慨,却没发现,朱闵青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了,眼神也有些发愣。   这场雨飘飘摇摇下了一夜,到第二日拂晓,已是风停雨住,清晨太阳升起来,又是个大晴天。   因御赐的大宅子卖了,他们搬回了那座三进小院,朱闵青和秦桑还是面对面住着。   朱闵青今日没有去署衙当差,早饭也没吃,一大早就在院子里来回溜达。   良久,他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大踏步走到秦桑窗前,敲了敲窗棂。   窗子开了,秦桑浅笑道,“有门不进,偏要和我隔窗说话。”   朱闵青没动,默然盯着她。   秦桑逐渐笑不出来了,他那双凤眸蕴含着复杂到无法言喻的情绪,似有无限的喜悦,又有迷茫的眷恋,还有罕见的忐忑和不安。   莫名的,她直觉他要说出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只有自己。   清风拂过,竹叶沙沙,檐铃叮当。   他张了张嘴,“阿桑……”   秦桑屏住了呼吸。   “我不想再言不由衷、拐弯抹角地遮掩我的情意,我……”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丝的沙哑,微微发抖,“我,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表白,秦桑一惊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她抬头望着他。   明媚的阳光肆意地洒下来,他左耳的红宝耳珰发着耀眼夺目的光芒。   秦桑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翘起,她想表现得更矜持一些,可她做不到。   心里像有只小鹿欢快地蹦来跳去。   时至今日,两人风风雨雨一年多,不用挑明她也能察觉到他的情意。   可这句话明明白白说出来的时候,她比自己想象得更期待,也更雀跃。   非常奇特的感受,一瞬间身子变得很轻,就像飞到了云端,飘飘然的。   笑意止也止不住地溢出来,清风徐来,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就像有谁撒了把霜糖。   跳枝儿的叫声愈发婉转,连聒噪的蝉声也变得柔和,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原来被喜欢的人表白,是这样的美好。   朱闵青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庞,“哥哥好不好?”   秦桑点头,与有荣焉的样子,“好。”   朱闵青的眼睛闪烁着,似有流光划过,“叫声好哥哥可好?”   秦桑抿着嘴笑,轻轻打了他一下,脸更红了。   溽热难耐的夏天过去了,霜叶缤纷、果实累累的金秋,在愈来愈凄苦的蝉声中走向京城。   就在人们忙着准备中秋节时,一封来自监察御史的弹劾奏章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   此御史姓盛,刚调入都察院没两天,连京城有几座城门还没弄清楚呢,就一个折子递上去,弹劾当朝内阁首辅苏老大人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打压异己、祸国殃民!   苏家的门生故旧惊呆了,错了吧,这些罪名怎能安在阁老头上?这一向是朱缇的罪名啊!   惊愕过后,他们一打听算是明白了,原来这个盛御史之前在新乐做过县令,给朱缇建了好几座生祠,就是个阿谀奉承的小人。   你个小人竟敢恶人先告状!   这下可算捅了马蜂窝,弹劾盛御史和朱缇折子、还有替苏首辅辩白的折子雪花片一样飞来。   因为奏折要通过司礼监呈递御前,苏党一派一直盯着朱缇,如果他不呈递,他们就接着写。   朱缇嘿嘿一笑,一封没扣,全给皇上抱了过去。   永隆帝看着满案的折子,那个闹心,恨不得一把火烧了。   这些人,就不能让他安安生生过个中秋节吗?   永隆帝随手翻开一个折子,看了看,扔下,再拿另一个,又扔下……   他的脸色逐渐阴沉,“满朝的臣子,全在为苏光斗说好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3 00:17:09~2020-05-14 00:3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ecilia、3523784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站在苏首辅一方, 比如冯次辅就一如既往地保持缄默, 再比如江安郡王,罕见地写了篇关于朋党之害的策论。   还有被苏首辅打压排挤的几个朝臣,也跟在盛御史后面上了措辞不那么激烈的弹劾折子。   只不过朱缇没拿到皇上跟前而已。   于是朱缇装模作样叹息一声,带着三分艳羡三分无奈四分惊心道:“苏首辅两朝元老,做过先帝的伴读,还曾指点过陛下的功课, 尊称他一句帝师也不为过, 学问是一等一的好。”   “而且他亲自主持过五次科考,这些人大多是他的门生, 或者门生的门生。读书人最是尊师重道, 眼见老师遭人弹劾, 一时群情激愤也是有的。但说朝中都是苏首辅的人,也不尽然, 剩下的人有可能在观望。”   永隆帝一听脸色更黑了,他知道苏光斗在朝臣中很有号召力,但一直没当回事。   在这位天子看来, 权臣也好, 权阉也罢, 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皇权, 只要他想收回,随时都能收回来。   但当他看到朝中舆论呈一边倒的趋势时,他忽然发现自己错了,帝王的制衡之术, 他似乎要玩不转了。   永隆帝心里那个憋火,冷哼道:“这不就是借科名结党?科举是为朕、为朝廷选举真才实学的治国良臣,倒成了他笼络人心的手段!用公权施私恩,先不说营私不营私,只这一条就不行!”   “皇上息怒,龙体贵重,为他气坏了身子不值得。”朱缇忙劝道,“管他多少门生,都是皇上的子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就是统统处置了,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永隆帝神色一动,却又摇头:“朕恨这些结党的人,可又不能大动干戈,都办了,谁来办差干活?”   朱缇笑道:“其实这桩公案的源头还是耿向忠,若不是他勾结保定卫所抢劫赈济粮药,差点激起民变,盛御史也不会弹劾苏首辅——耿向忠可是苏首辅的得意门生。”   一句话提醒了永隆帝,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案的折子,思索半晌道:“先让苏光斗上个自辩折子,朕要听听他怎么说。替他辩白的官儿里头,你挑几个主要的查查,往严里办,至少要叫他们清醒清醒,朕才是定他们生死荣辱的那个人!”   朱缇领旨下去。隔了两日,苏首辅颤巍巍跪在御前,呈递上自辩折子,永隆帝看过一笑,亲手扶起了老相国。   而盛御史的折子也好,替苏首辅申辩的折子也好,还有反过来弹劾朱缇的折子,永隆帝一概留中不发。   苏首辅安然无恙,但与苏家来往密切的四人,户部左侍郎、吏部的两个郎中、还有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却因不同的罪名受到惩处,或流放、或罢黜、或降职。   自始至终,苏首辅未说一句求情的话。   就算再糊涂的人此时也看明白了,皇上在警告苏家收敛点。   闹哄哄一个多月过去,风波渐消,皇上安心雕石头去了,京城又恢复一片风平浪静。   随着一场场的秋雨,天气逐渐转凉。   应盛夫人之邀,这日一早秦桑便去盛家新宅做客,本是高高兴兴出门,谁知马车刚走进东窄巷,迎面就来了苏家的马车。   窄巷不宽,却不至于容不下两辆马车,只需一辆马车向旁边避让避让就好。   可问题在于谁主动让路。   若是别人家倒也罢了,面对苏家,秦桑绝对不避让。   苏家的马车同样一动不动。   两方僵持起来。   日头一点点升高,苏家的人率先耐不住了。   车帘掀开,苏暮雨的脸露出来,仍旧是得体的微笑,语气温和却透着隐隐的倨傲,“秦小姐,虽说我不爱用身份压人,可今日有急事,还请你的马车让一让。”   秦桑也是一笑,不卑不亢道:“苏小姐约莫忘了,我母亲也是诰命夫人,和你母亲一样的品阶。”   苏暮雨不由怔楞下,随即冷笑道:“我倒忘了,朱总管一咬牙捐了几万两银子,求皇上赐了个恭人的诰命。”   秦桑东瞧瞧西望望,问道:“这附近有醋坊吗?”   豆蔻答道:“并没有,小姐要买醋?”   秦桑十分正经地说:“定是你记错了,你闻闻,满巷子这一股子酸味!”   豆蔻明白过来,捂着嘴吃吃地笑。   月桂脑子转得慢,可身体反应不慢,见豆蔻笑,她也跟着大笑,笑声欢快爽朗,直引得过往行人不住张望。   苏暮雨脸色一红一白,好半天才缓和下来,一面摇头,一面端庄地笑道:“秦小姐真有意思,用钱买来的虚名也值得我眼红?我苏家诗书传家,儒林典范,看重的是仁义……”   “好个儒林典范!”秦桑讥诮道,“教出的得意门生竟然抢老百姓的救命粮,真是仁义得很呐!”   苏暮雨语塞,竟是辩无可辩,驳无可驳,一时恼怒道:“我祖父顶多是个‘失察’,皇上都没判我家的罪,你充什么理中客!别觉得自己多高尚,你们捐出去的银子就是干净的?敲诈勒索,收受贿赂,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这些银子的来路。”   “洗不掉自身的罪名,就想拖别人下水?这手祸水东引的招数使得不错,这些话,你苏家尽可指使门生故旧参我爹去,满朝臣子一个鼻孔出气,也算我朝的一大景观了。”   苏暮雨脑子嗡地一响,猛地想起祖父叮嘱的“已遭皇上猜忌,暂且低调行事,从长计较”,她竟给忘得死死的!   可给秦桑让路,她实在太不甘心。   秦桑生生搅了她和江安郡王的姻缘,她本可以是未来的皇后!   可如今,江安郡王和苏家关系逐渐疏远,在保定府更是一力帮着秦桑对付苏家的人,竟有与苏家为敌的趋势。   她是什么指望也没了。   祖父叫忍,可要忍到什么时候?这一让,自己在京中贵女圈里还能抬得起头吗?苏暮雨犹豫着,却见对面的马车冲了过来。   头皮一炸,苏暮雨尖叫:“快躲——”   她出声的同时,马车夫已忙不迭赶着车往街边躲,几乎和秦桑的马车紧贴着擦过。   还好没弄个人仰马翻,却把苏大小姐吓了个花容失色。   她瞠目望着远去的马车,喃喃道:“简直不要命了……”   马车中,豆蔻拍着胸口道:“小姐,您怎么知道她一定会让?”   “因为她明显的犹豫了,人一旦意志不坚定,肯定就会产生退意。”秦桑笑道,“叫她耽误我半天功夫,盛夫人肯定等急了。”   果然,马车刚到盛家门口,盛夫人就迎了出来,满面笑容,“妹子来了,这地方不好找吧,我就说太偏了,可恨我家那口子就是不听。”   秦桑携着她的手慢慢往院子里走,“京城寸土寸金,这地方虽然偏点儿,可我看宅子着实不错……”   二人到花厅坐下,正说笑间,忽有丫鬟进来禀报:“夫人,少爷回来了,吵着要找您。”   盛夫人有些惊讶,“今日下学这样早?叫他过来拜见秦家姨母,说起来他能去国子监读书,也多亏九千岁从中说项。”   那丫鬟为难地看着盛夫人,欲言又止的模样。   盛夫人奇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叫少爷过来。”   “娘——”一个鼻青脸肿的半大少年一头撞进来,抱着盛夫人就哇哇大哭,“我再也不上学啦,我讨厌京城,我要回老家!”   “这是怎么回事?谁打的?”   盛鸿哭得委屈极了,“我也不知道……”   盛夫人气得倒仰,一巴掌拍过去,“你是傻子啊?被谁打的还不知道!说,怎么回事?”   “我、我本来好好写字,有人跑过来骂我爹,说他是溜须拍马的奸恶小人,我气不过,就和他打了起来,可他们人多……我打不过。”   “国子监的博士没管?”   “苏博士不管,他还站旁边看着笑。”   盛夫人顿时明白了,这是苏家的人故意欺负自家孩子,当即又气又急,看孩子那副惨样,心疼得眼泪几乎要落下来。   因怕秦桑多想,忙偷拭了,唬着脸道:“同窗之间打打闹闹的很正常,不许哭了,今儿不必学里去,明儿娘送你上学。”   秦桑却站起来道:“苏家人忒不要脸,竟鼓动学生欺负学生,走,秦家姨母替你出这口恶气。”   盛鸿傻愣愣地看着秦桑。   盛夫人暗喜,却看儿子的傻样,又是一巴掌呼过去,喝道:“傻子,还不赶紧跪下磕头叫姨母!”   盛鸿倒也实在,砰砰砰,连磕仨响头。   秦桑急忙扶起来,“留着这劲,谁打了你,等会儿你就照谁脸上呼。今儿就叫那些人知道,我们家最是护短,以后看谁还敢欺负你!豆蔻,叫小常福准备最粗的马鞭。”   秦桑没叫盛夫人跟着去,带两个丫鬟和小常福,领着盛鸿,气势汹汹杀到了国子监。   门口的守卫一看来人的架势,哪里敢拦,一溜烟儿跑去报信。   主事的赵祭酒不敢怠慢,把人请到敬一亭,试问道:“秦小姐突然来此,所为何事?”   秦桑指着盛鸿道:“赵大人,苏博士叫人把我外甥打成这样,我来讨个公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4 00:37:39~2020-05-15 02:0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苏家的公子叫人打九千岁的亲戚!   赵祭酒脑袋“嗡”地一响, 暗道要糟, 乱哄哄的弹劾案刚消停没两天,怎么这两家又开始掐起来了,偏生还是在国子监起纠纷,简直是给他出难题!   他一脸牙疼地问盛鸿事情经由。   盛鸿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把来龙去脉讲了。   赵祭酒是彻底听明白了:分明就是苏博士记恨盛御史,暗地里拿人家儿子撒气。   还是大家公子呢, 这气量也忒窄了。   还是秦小姐够仗义, 立时就替盛家出头,还把盛鸿认做外甥, 和九千岁攀上亲戚, 以后国子监怕是没人再敢欺负盛鸿。   可比苏首辅强多了, 他那几个门生贬谪离京时,苏家没一个人出来送送。   他一面暗暗感慨着, 一面着人叫苏博士,以及打人的监生过来。   不多时,苏博士和两个监生到了。   苏博士年纪不大, 二十多岁的样子, 与目光躲躲闪闪的监生不同, 他神情泰然自若, 没有任何心虚理亏的模样。   赵祭酒环视一周,问那两个监生:“你们为何要打人?”   二人均是低头不语,良久方道:“一时看不惯小人行径,忍不住动了手, 下次不会了。”   苏博士却道:“不过同窗间三言两语的口角,弄得这般兴师动众,未免小题大做了。”   秦桑没搭理他,只看着那两个监生道:“定然不止你们两个动手。回去传个话,若有人敢做不敢当,躲起来想当缩头龟,那我把丑话说前头,如果让锦衣卫查出来,就不是在国子监关起门来能解决的事了。”   那两个监生脸色白了白,不约而同看向苏博士,均是站着没动。   赵祭酒一拍桌子喝道:“快去,难道非要闹上公堂你们就满意了?都是官宦子弟,是同窗,以后要同朝为官的,都给彼此留些脸面吧。”   此时赵祭酒已经打定了主意,身为国子监主管官员,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反正是监生之间的争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好的办法就是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秦桑自然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微微一笑,道:“不愿去也行,本该众人承担的责罚你们俩全担。”   说罢,示意盛鸿动手。   盛鸿迟疑了下,但马上撸起袖子,也不分说,抢上一步抬手“啪啪”就是两记耳光。   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打人,那俩人立时就被打懵了,各自捂着半面脸,要哭不哭的样子。   苏博士一撇嘴冷笑一声,刚张嘴时,赵祭酒却突兀地插嘴道:“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我的话不管用了是不是?赶紧叫其余的监生过来赔礼!”   二人顿时清醒,再留下就是擎等着白挨打啊,急忙跟头咕噜跑了出去。   苏博士斜眼瞥了秦桑一眼,冷声道:“蛮横无理,有辱斯文。”   秦桑仍是没理会他的挑衅。   两盏茶功夫过后,由一位司业领着,堂前空地上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学生。   秦桑立在台阶上,朗声道:“你们都动手打了盛鸿,这点没错吧?”   无人应声。   “那就是默认了。”秦桑冷笑一声,“我家的人从不吃哑巴亏,谁打了我们,必定要打回去!小常福,拿鞭子来,给他们一人一鞭子!”   监生们登时哗然四起。   赵祭酒也着了急,忙劝秦桑:“使不得使不得,让他们低头认个错,要不然打两下手板。拿鞭子抽可不行,先不说会引起多少非议,就是盛鸿,以后在国子监还怎么求学?他会被所有人孤立。”   秦桑皱眉道:“赵大人既然求情,您的面子,我必须得兜着。也好,叫他们给我外甥作揖赔礼,诚心诚意认个错,我就不追究他们的责任。”   赵祭酒长吁口气,厉声责令众监生:“你们进国子监是为读书,不是为斗气打架,以多欺少更是不对,过来好生赔个不是。”   那几个监生互相看看,犹犹豫豫地开始挪动脚步。   苏博士却恨不得事情越闹越大,最好激起群愤才好。   他一个箭步挺身而出,张开双臂,正气凛然护在监生前面,昂首道:“好个九千岁的千金,竟敢抽打监生,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天子脚下,岂容你一个无品无阶的女子横行霸道?小人得志,呸!有本事你抽我啊!”   说罢挑衅般看着秦桑,哼,他可是苏家的公子,祖父还是首辅呢,他就不信她敢撕破脸动手。   秦桑乐了,吩咐小常福道:“我还是头一回碰到上赶着讨打的人,去,成全他的要求。”   小常福得令,大摇大摆走到堂前,手一挥,长鞭带着哨风擦着苏博士的鼻尖划过。   苏博士吓得一下子软瘫在地,双股颤颤,一句豪言壮语也没了。   鞭尾砸在空地上,鞭声混着回音,一声声回荡在空中。   偌大的院子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望着秦桑——此时他们终于相信,这人真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忒嚣张……却也,实在惹不得。   赵祭酒暗恨苏博士故意生乱,狠狠剐了他一眼,扭脸对秦桑低声道:“姑娘听我一言,见好就收吧,做事不可过激。隔壁就是孔庙,真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秦桑叹道:“不能糊弄了事,如果他们打的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学生,无人替他出头,那孩子只能默默忍着,无法反抗也不敢反抗。有一就有二,长此以往,你这国子监会是什么风气?”   “况且,”秦桑压低声音提醒道,“你还没看出来?这些监生都听苏博士的指挥,虽然他们还没入仕,谈不上‘朋党’,但这事如果传到皇上耳朵里,你觉得皇上会只当小孩子打架,一笑置之吗?”   朋党?!赵祭酒头“嗡”地一响,随即联想到遭到贬谪的苏相门生,立时就不再劝了。   下面的监生们不知道是吓傻,还是装傻,一个个仍旧站着不动。   秦桑见状,朗声道:“你们口口声声说盛御史是小人,可盛御史调任时,百姓给他送了万民伞,还有哭着拦轿不让走的。或许你们说做戏,不如亲去新乐看看,听听当地的风评,此人到底是阿谀奉承的小人,还是一心为民的好官。”   “就凭在他治下,瘟疫没有蔓延到保定府,当地没有一起民众闹事的案子,此人就有天大的功劳!”   秦桑长叹道:“连我一个女子都知道,读书是为了明事理辨是非。你们都是未来的朝廷栋梁,怎能听几句谣言,就不分青红皂白跟着起哄打人?以多欺少,群殴同窗,哪本圣贤书教你们如此行事?”   “看在赵大人求情的份儿上,”秦桑语气一转,缓声道,“只消你们说出是谁指使的,我不难为你们,道个歉就算了。”   监生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苏博士,方才挨巴掌的那人期期艾艾道:“是苏博士让我带头打他的,我不去,他、他就要把我赶出国子监。”   到底都是些半大孩子,早被秦桑的架势镇住了,有一人带头,剩下的人也说是苏博士交代他们如何如何,不敢不听云云。   秦桑冷哼道:“苏博士无能无才无德,挑动学生发泄私怨,不配为人师表。赵大人,这种人还能留在国子监教书吗?”   苏博士刚从地上爬起来,闻言差点又一头栽倒,气恼道:“我没说过!他们几个打架关我什么事?充其量我就是个管教不严的责任而已。”   秦桑笑了,“苏首辅的心腹门生勾结卫所,抢劫新乐县的赈济粮药,苏首辅一句‘失察’便安然无恙。如今你鼓动学生欺凌同窗,一句‘管教不严’便撇个干干净净。怪不得苏家屹立百年不倒,当真是泥鳅抹油,滑不溜丢。”   苏博士大怒,“你、你血口喷人,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秦桑摇摇头,对那群监生说:“听听,这就是你们的老师,把学生推出去顶罪,自己躲起来看看乐子,你们还甘愿当他手里的刀!”   那几人七嘴八舌道:“我们没说慌,就是苏博士让我们干的。”   秦桑便道:“如此,咱们就去隔壁孔庙哭一哭,问问孔圣人,老师挑唆学生作恶,符不符合孔孟之道!”   赵祭酒一惊,若是闹到孔庙去,连他也要吃挂落,忙劝秦桑:“本朝从未有哭孔庙先例,此一去,可没老师敢教盛鸿了!”   秦桑笑道:“不去孔庙也使得,那就请苏博士当着国子监所有官员监生的面,郑重给盛鸿赔个不是,此事方可作罢。”   苏博士脸色剧变,惊声叫道:“哪有老师给学生认错的道理?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秦桑目光微动,若有所思望着他。   赵祭酒一拉苏博士,“闹到孔庙只会让人看苏家的笑话,这事本就你不对,认个错有什么难的?面子值几个钱,总比皇上一顿申斥强!”   眼见学生们倒戈,上峰又不替自己说话,苏博士只得忍气道:“行,我听大人的。”却是给自己的小厮使个眼色,命他回家报信。   于是他一面假意应付着拖延时间,一面不住望向院门。却是左等右等,也不见小厮带着苏家人来。   秦桑不耐烦,“赵大人,请通知所有人到琉璃牌坊前,只要他低头赔礼,我立时就走,绝不多生事端。”   赵祭酒心底默默叹了一声,吩咐司业去召集全体人员,然后半劝慰半命令,“苏博士,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走吧,老夫也陪着你。”   苏博士无法,一路被拽到牌坊前,那黑鸦鸦一片人,一眼望不到头,连太学门前都挤满了人,甚至连穿着号服的侍卫都跑过来看热闹。   他当即就傻了。   秦桑一推盛鸿,轻声道:“大大方方站在前头,等他跟你作揖时,别等他一揖到底,将到未到时扶起他,然后再执弟子礼,记住什么也别说。”   盛鸿整整衣服,顶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脸昂首站在人群面前。   苏博士脑子乱糟糟的,跟木头人似的由赵祭酒引着,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晓得。   人们自是议论纷纷,有说苏博士师德败坏,理应自辞;有的见怪不怪,说苏家打压异己由来已久;也有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但没有一人指责秦桑仗势欺人,更没有人说盛鸿活该挨打。   无形中,不假思索就认定朱缇一方有错的人,慢慢减少了。   此行目的达成,秦桑没有多做停留——苏博士的话给了她提示,接下来她要和朱闵青好好商议一番,若布置得当,说不定能给苏相来个重创。   谁知刚出国子监的大门,就见朱闵青负手站在廊柱下,脚边蜷缩着一个下仆打扮的人,看样子伤得不轻。   秦桑打发豆蔻月桂送盛鸿回家,便回身笑问道:“你消息倒快,这是特地给我撑腰来了?那人又是谁?”   “苏家报信的喽啰,被我截下来了。”朱闵青踢了那奴仆一脚,“苏家好歹也算世家大族,子孙却如此不肖,这个时候生事,简直是嫌死得不够快。”   秦桑想起初去苏家时的场面,边走边和他叹道:“人上人做久了,猛然间由人人追捧变成敬而远之,任谁也一下子适应不来。若是以前,他甚至不用明说,一个眼风过去,这里的监生也好,主事的官儿也好,自会帮他把事情办妥,可现在……”   “现在就要树倒猕猴散。”朱闵青接过话头,冷笑道,“皇上正愁苏光斗在儒生中声望太大,不好处置,可巧他孙子就递把柄了。”   二人一同上了马车,秦桑继续道:“不如趁热打铁把这事夯实,请几个新乐县的人来给盛御史造造势,这人虽有点小毛病,但对百姓还是不错的。”   朱闵青道:“这事交给崔应节办就好,这个自来熟在新乐呆了两个多月,上上下下没他不认识的。”   “还有……当座师的,是不是特别忌讳门生弹劾自己?”   朱闵青调侃道:“儒生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被儿子弹劾,你说他脸上能光彩吗?”   秦桑噗嗤地笑出来,“若苏首辅的‘儿子’弹劾他这个‘父亲’,我猜他定是羞愧难当,也许会自请离去。”   “有这个可能,但通常来讲,门生对座师是绝对尊重,很少违背的。”朱闵青觉得不可行,“就算找他的门生弹劾他,这个门生也会被其他读书人所不齿,此后很难在士林中立足,估计没人愿意。”   秦桑一下泄了气,“可惜我对朝臣了解得太少了,不知道谁能得用。”   朱闵青笑了,“一步一步来,慢慢去其党羽,去年这个时候,苏首辅还隐隐压督主一头,可如今,你当众给他孙子没脸,他也没奈何。”   岂止是没奈何,苏首辅得知他孙子做得好事,差点没气出个好歹来。   毕竟姜是老的辣,他先是狠心打了孙子二十板子,再着心腹大管家带上各色礼品跪在盛家门前赔罪。   最后上了一封情真意切的辞呈,说自己教子无方,羞愧难言,唯有一去以谢圣恩。   姿态做了个十足十,到底挽回了一些声誉。   皇上没同意,反而安慰道:“玉不琢不成器,多历练一番自然会有所长进。”   然后,一道圣旨就把苏家数个子弟发配到犄角旮旯的地方历练去了。   苏首辅只能颤巍巍地接旨谢恩。   因觉得丢人,他吩咐那几人尽量低调离京。   不想,就是这般的巧,他们离京之时,遇到二十多人,有士绅,有商户,有郎中,还有农户,扛着块匾,背着几个麻袋,一路吹吹打打直奔都察院。   一打听是新乐县人,竟是专程答谢盛御史来了!   都察院门口早围了个水泄不通。   来人不住向围观者讲述盛御史的救民于水火的壮举,当然,也少不了朱缇生祠施粥施药的善行。   老农打开麻袋,里面装的皆是枣子、花生、麦子、红薯之类的风俗土产。   “没有大人,我们不是饿死就是病死,哪儿能活到今天?托大人的福,今年多打了两石粮,知道大人不缺这点东西,可总归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请大人收下吧。”   他边哭边说,最后竟跪了下来。   盛御史也是双目含泪,亲手扶起老农,感慨道:“盛某不过做了应当应分的事,你们却一直记在心里……惭愧惭愧啊。”   当红绸打开,露出“清白遗风”四个烫金大字时,围观者一阵叫好声。   都察院的都御史见状也是连连点头,拍着盛御史的肩膀道:“堪为御史楷模,百官表率。”   盛御史激动得满脸通红,兴奋得几乎一蹦三丈高,拼命按捺住了,此刻是下定决心:以后老子跟定秦小姐啦!   哦,不对,是跟定孩子他姨!   当晚,看了一天热闹的豆蔻眉飞色舞讲着白天的所见所闻,“您真应该出去看看,苏家那几个人,臊得脸都成紫茄子啦,哼,看谁还说盛大人是阿谀谄媚的小人。”   秦桑笑道:“如此一来,他那封弹劾折子的分量就重了。听说小吴郎中也来了,人在哪里?”   “被崔少爷拉去崔家住着,说今儿太晚,明儿再来拜会您和少爷。”   看看桌角的鎏金小自鸣钟,已是亥时三刻,秦桑探头往窗外看看,喃喃道:“怎的还不回来……”   豆蔻了然一笑,起身往外走,“奴婢去门口迎迎,月桂,替小姐铺床。”   却是没一会儿就急匆匆跑回来,脸色也不大好看,“小姐,您快出去看看,少爷领了个女的进门啦!”   秦桑的心咯噔一下,多少不知所措地呆了一瞬,渐次平静下来,笑道:“少大惊小怪,准是署衙里的差事。”   虽是这样说,人的脚步已经迈出房门。   待看时,从垂花门进来两个人。   前面瘦瘦高高的是朱闵青,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个子高挑的女子。   此时寒星满天,弯月似钩,略带凉意的晚风中,她披着一身淡淡的银灰色月光走近了。   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细条身材,鹅蛋脸上两道细细的柳叶眉,眉尖微蹙,神情看上去很是憔悴,两只眼睛却忽闪忽闪的,显得十分灵动。   朱闵青也是拧着眉头心事重重的表情,一见秦桑马上笑了,“这阵子忙,我回来没点儿,以后早点歇息可别等我了。”   “反正家里就我一个,明儿睡到日上三竿也没关系。”秦桑看向那姑娘,笑问道,“这位是……”   朱闵青揉着眉心道:“她叫宗倩娘,是辽东巡抚宗长令独女,他爹犯了事。唉,你先给她安排个地方住,等我明天回过督主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5 02:04:00~2020-05-16 23:4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瑗瑗 10瓶;Ccccccofu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小小的三进院子, 秦桑和两个丫鬟住在西厢房, 朱闵青住在东厢房,不方便再添人,后罩房和倒座房也不适合女客住。   想来想去,秦桑便将宗倩娘安置在正房旁的西耳房,拨月桂过去伺候。   耳房空置了很久,因放了些杂物, 月桂忙活小半个时辰才收拾好。   秦桑歉意道:“地方小, 宗小姐多担待些。”   宗倩娘忙道不敢:“我爹爹一出事,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唯有朱大哥……和秦小姐愿意出手相助, 我感激还来不及, 怎敢挑三拣四?那简直是不识好歹了。”   秦桑听她喊“朱大哥”,心中不由微微地别扭了下, 旋即又笑自己小心眼,他俩肯定早就相识,许是之前就叫惯了的。   朱闵青叹道:“先别着急道谢, 我不见得能帮你多少。刑部给宗大人定的罪名是贪墨……”   “我父亲没有贪墨!”宗倩娘急急打断, 眼睛雾蒙蒙地闪着泪光, “朱大哥, 你去过我家,旁人不知道我家的情况,你还能不知道?都说我爹是封疆大吏,可不年不节的我家连顿荤腥都没有, 炒个鸡蛋就算打牙祭,有谁见过这样的贪官?”   “既然不贪,为何要把账本全烧了?且他自己也没否认,刑部正是拿住了这一点才给他定的罪。”   宗倩娘连连摇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我不信,我爹肯定有苦衷。”   朱闵青看了她一眼,继续道:“若是往常倒也能通融,但如今国库入不敷出,皇上正为缺银子头疼,偏生他撞在这档口上,且等督主探探皇上的口风吧。”   宗倩娘越听脸色越难看,到最后煞白着脸,想开口说什么,却是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桑见状,忙吩咐月桂扶她回房歇息。   虽然秦桑有心想问他二人的渊源,但看朱闵青也是满面倦色,不忍再拉着他说话,便也劝他回去早点歇着。   不多时,东厢房和西耳房都熄了灯。   秦桑心里有事,在炕上翻来覆去烙了一夜的烧饼,鸡鸣时分才朦胧睡去,待醒来已是巳时三刻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天空布满了灰白色的薄云,略带寒意的风裹着雨腥味一阵阵掠过,窗外竹林摇曳,沙沙地响。[なつめ獨]   不见朱闵青,也不见宗倩娘。   秦桑莫名的烦躁,左右枯坐无趣,就出了房门,坐在廊下就着天光做针线。   她手中是一件男子的长袍。   豆蔻便笑着说:“今儿天色不好,小姐小心眼睛,左右冬天还早呢,少爷的棉袍不急在这一时做。”   “不早了,杨树叶子都落了大半,西北风一刮,冬天就要到了。”秦桑手下不停,嘱咐道,“你去把他冬衣都翻出来,该洗的洗,该晒的晒,看看还短什么,赶紧置办齐了。”   豆蔻顿了下,似乎想到某事,因笑道:“旁的奴婢不知道,但入秋以来,少爷还没添过中衣呢,小姐不如给少爷做两件。”   秦桑脸一红,作势要打,嗔怪道:“胆子不小,都敢拿你家小姐取笑了!”   “奴婢没说顽笑话,”豆蔻正色道,“少爷的贴身衣物都是林嬷嬷做的,她这一死,也没人给少爷做了。”   秦桑慢慢停下手中活计,出神地望着东厢房,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没说做还是不做。   豆蔻瞥一眼垂花门,低声道:“小姐,今儿一早少爷出门时,那宗小姐非要跟着,让少爷给撵回来了。但这人一直在大门口候着少爷,奴婢和月桂劝了几次她都不听,她这脾气够倔的。”   秦桑有几分复杂地说道:“她孤身一人,从辽东跑到京城给她父亲活动关系,就能看得出不是普通女子,没几分脾性做不来的。”   其实秦桑不赞成给贪官减轻罪名,然不知其中的弯弯绕,也不知爹爹和这个宗长令是何等关系,所以她没有贸然劝阻。   豆蔻嘟囔道:“小姐,门口人来人往的,她抻着脖子等少爷,如果一见少爷就又哭又闹的,叫人看见算怎么回事。”   秦桑不禁失笑:“我瞧她就是心急她父亲的案子,人家也是个知情达理的小姐,哪会那般作态!”   豆蔻吐吐舌头,不再言语。   不过秦桑嘴上说着不以为然,心里却暗暗发紧。   等朱闵青下衙,她须得找他好好问问话。   天慢慢阴了上来,大团大团暗褐色的云滚动着,墙角的黄草不胜娇弱似地随风来回摆动,叫人的心也跟着摇摆起来。   寂静中,院门外传来三两声人语。   秦桑一听就知道朱闵青回来了,忙放下针线笸箩,起身笑盈盈地迎到垂花门,但见宗倩娘和朱闵青正立在屏门前说话。   鬼使神差的,她轻轻收回脚步,躲在垂花门后偷听他们的谈话。   宗倩娘的声音里透着极度的欣喜,“押送到诏狱?真是太好了!”   朱闵青一笑,“听见进诏狱还高兴成这样,你是头一个。”   “因为有朱大哥在,别人我信不过,朱大哥是绝对不会对我爹用刑的,我自然高兴。”   “你要谢督主,是他和皇上提议由东厂审理此案。”   “我当然要谢朱总管,更要谢朱大哥,我爹和朱总管交情一般,若不是你帮忙说话,朱总管不会插手我爹的案子。”   “你也别盲目乐观,皇上要严办贪墨案,督主也不能违背圣意替宗大人开脱。”朱闵青提醒道,“当务之急,是要查清那十万两银子的下落。”   宗倩娘笑道:“我晓得,总归我听你的,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朱闵青也笑了,“说得我胁迫你似的,我何曾逼你干过不愿意的事?”   秋风飒然,落叶缤纷,宗倩娘抬头望着他,他微微低头看着宗倩娘,两人都笑着,这幅画面竟出奇的祥和。   秦桑一声不吭,默默转身往回走。   她的心情糟透了,胸口好像被一团烂棉絮堵住,揪不出扯不断,憋得生疼。   浑身的血液一瞬间涌到脑袋里,沸腾着,翻滚着,像火焰一样燃烧着她。   秦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宗倩娘到底是谁,竟能让一向对旁人漠不关心的朱闵青如此尽心尽力为她跑腿!   他还冲宗倩娘笑!他竟用带着宠溺的口气和宗倩娘说话!   这还是她认识的朱闵青吗?   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悲伤,从心底蔓延上来,她想哭,想质问他,可她最终只是默默转身离开了。   理智告诉她,眼见未必为真,她应该大大方方走过去,笑着安慰宗倩娘,然后再私下找朱闵青问清楚。   可她做不到。   此时的她,什么事儿也想不成了,只想走得远远的,让他寻不见!   秦桑一路向后门走去,豆蔻见她神情不对,追过来道:“小姐,您要去哪里?奴婢吩咐小常福备车。”   秦桑没说话,只淡淡扫了她一眼,意思很明显:别跟着我。   豆蔻吓得一缩脖子,不由自主住了脚。   捎带着一两点雨星的凉风穿街而过,因是午后,街上的行人很少,便是有三五个人,也是行色匆匆,生恐赶上这场雨。   秦桑漫无目的在街巷间慢慢踱着。   走累了,她便坐在石桥上的台阶上,双手支颐,望着晦暗的天际发呆。   她不知道,路旁的小酒馆,有人也在看着她发呆。   刘文看看石桥上的秦桑,又看看自家的郡王爷,掂掇道:“秦小姐明显心情不好,您不如上去劝和两句。”   朱怀瑾神色黯然,含着无限怅惘似地说:“她就从我前面走过去,愣是没注意到我……她此刻想的不是我,我就是去了,也是给她徒增烦恼罢了。”   刘文听得糊涂,她心情不好,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这不正好给您提供机会了,为何不去?   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却是不敢再劝。   天空的云层低低压下来,雾一样的细雨随风飘落,不一会儿便湿了地皮。   朱怀瑾终于坐不住了,拿起油伞走出酒馆,轻声唤道:“阿桑。”   与此同时,有人高声叫道:“阿桑!”   朱怀瑾的声音被压了下去。   秦桑呆滞的眼珠转动了下,茫然四顾,忽眼睛一亮,刚要笑,又恼:“你来做什么!”   说罢提脚就走。   朱闵青急急忙忙追上来,赔笑道:“我到处找你,好容易提前下衙一回,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了?”   秦桑冷笑:“如此倒是我的不是了?”   “不不,”朱闵青苦笑道,“是我的不是……可你恼什么,总要叫我明白才好。”   秦桑一听更气,走得更快了。   “到底怎么了?你平时不这样,别叫我着急。”   “你没错,是我自己恼自己。”   “阿桑!”朱闵青真有点手足无措了,放低身段劝道,“下雨了,咱们回家吧,我今儿买了条鲈鱼,宗家妹妹做的清蒸鱼是一绝,此时鱼已经蒸上,凉了就不好吃了。”   秦桑瞠目,气得眼泪都快流下来,狠狠拧了他胳膊一把,转身就跑。   濛濛细雨中,二人的身影逐渐模糊。   酒馆前,空余朱怀瑾一人。   他笑得落寞,“真是……完全被无视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6 23:47:23~2020-05-17 23:59: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心飞扬xy 10瓶;豆不见姬、阿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天低云暗, 绵密沁凉的雨丝在秋风中轻轻飘洒, 落在秦桑发烫的脸上,那种无处排解的焦躁似乎也随之消去几分。   她偷偷瞥向一旁的朱闵青,恰巧他也看过来,还对她微微笑了下。   莫名的,他低头冲着宗倩娘微笑的画面突兀地浮现在眼前。   才稍稍平静的心情顿起波澜,秦桑又是一阵恼火, 没好气道:“你笑什么?在你眼里我就这般好笑?也对, 我原本就是个没有见识、呆头呆脑的乡下丫头!”   朱闵青惊呆了,愕然看着她, 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秦桑微睨他一眼:“你无话可说?让我戳中你的心思了对不对?”   “这、这这话从何说起?”朱闵青竟有些结巴, 稀里糊涂看着秦桑, 却见她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当即一怔。   他好言好语哄着她, 可一而再地被她冷言冷语讥讽,对他竟好似对仇人一般,朱闵青是又急又燥, 也有点恼了。   声音不禁提高了些, “你到底为何使性子闹别扭, 总要让我知道缘由才好, 有话不明说,简直叫人摸不着头脑!”   “你吼我?”秦桑鼻子一酸,眼圈发烫,只觉心头酸得厉害, 几欲坠下泪来,“你竟然吼我!我就知道你有朝一日会厌弃我,罢了,随你去吧。”   说完,她长叹一声,抽身便走。   朱闵青顿时头大如斗,秦桑一向明事理,事事拎得清,缘何今天一反常态,不依不饶给他来了个无理取闹?   恍惚间,秦桑已走出七八丈开外。   雨下得更紧了,湿蒙蒙的雨雾中,秦桑的身影看上去模模糊糊的,似乎很快就要消失。   朱闵青不由心底发慌,他直觉,如果此时任凭她走掉,或许他永远也追不回她了。   “阿桑,等等我!”   秦桑置若罔闻,脚尖一转,拐进旁边的小巷子。   天阴得很重,浓重的云翻滚搅动着,混着雨,和着风,低低压在屋檐上,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   白天,也像黄昏一样昏暗。   雨水顺着朱闵青的头发、下颏滴滴答答地淌,他愣愣看着空无一人的巷子,迟疑地叫着秦桑的名字。   回答他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当真的走了?   朱闵青心下一灰,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嘴里都是苦味,一边唤着秦桑,一边拖着沉重的步子漫无目的走着。   风雨飒然而至,街角的大槐树后露出一片裙角。   朱闵青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狂奔两步,又止住脚。   他向前伸出手,“阿桑,不要躲我好不好?天好黑,你知道我眼睛看不清楚,我寻不到你……连你也要欺负我眼睛不好?”   秦桑一下子受不了了,忙从树后转出来,疾步上来拉住他的手,嗔道:“你这人真叫人讨厌!”   朱闵青紧紧攥住她的手,笑了两声,因见她头上身上都打湿了,忙揽着她躲到街边屋檐下,又脱掉褡护,双臂一展撑在墙上,将二人严严实实罩在衣服下面。   秦桑瞪他,小嘴微微撅着,明显还在生气。   朱闵青叹道:“至少你恼什么要告诉我,我都不知要怎样哄你才好。”   秦桑白他一眼,“我什么时候需要你哄了?你又何曾哄过我?不敢劳您大驾,且留着您那些温柔小意的话,哄那些落难的千金小姐去罢!”   话刚出口,秦桑就意识到自己实际是在拈酸吃醋,不禁腾地红了脸,扭扭捏捏地别过他的目光。   朱闵青怔住了,突然灵光乍现,立时明白过来,满腹的苦涩无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似乍出闷笼,轻松而愉快,浑身都舒坦极了!   他想笑,然嘴角刚翘起,马上强行拉下来——不能让她误以为自己在笑她。   朱闵青柔声道:“你说的是宗家妹妹?我没有哄她,也犯不着哄她。”   “左一个妹妹,右一个妹妹,叫得好不亲热。”   “以前和宗家有段渊源,不小心喊顺了口,是我的疏忽,以后绝对不叫她,你若不想见她,我叫她去别处住也使得。咱们别因外人闹别扭,你一生气,一不理我,我就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秦桑听了这话,恼意已去了大半,呢喃道:“你到底和宗家什么关系?看你对别人都冷冰冰的,唯独对她又笑又劝慰……”   朱闵青浅笑:“四年前我去辽东查案,得宗大人不少照料,而且宗夫人出身闵氏旁支,宗家算是我拐着弯儿的亲戚。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不帮忙,至于宗倩娘……我只把她当做亲戚家的妹妹看。”   秦桑诧异道:“那他们知道你的身份?”   “事关生死,这样的大事我不会随随便便说出去。不过,这次宗倩娘带了宗夫人的信,除了恳求我帮忙,还说‘凤凰涅槃,浴火而生’,这句话叫我起了疑心,所以也没和你商量,直接把她领回家看着。”   秦桑默然一会儿,情知自己是吃了一场无名飞醋,悄悄偷看他几眼,想要说两句软话又拉不下面子,又是咬嘴唇,又是赧然地笑,半晌才喃喃道:“我给你做个荷包吧。”   朱闵青提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因笑道:“阿桑,我想事不周到,往后哪里做得不如意,你一定一定要明明白白告诉我。只要你能消气,骂几句打几下我都受得。”   他顿了顿,俯下身子,贴着她的耳边说:“我心里只你一个,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只你一个。即便往后做皇帝,也都是这句话。乖,别不理哥哥,更不许扔下哥哥一个人跑开。”   湿热的气息,带着男人特有的味道喷洒在耳畔,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脖颈四散开来,连带着双腿也不由得发软。   因淋了雨,秦桑脸上湿漉漉的,鬓发微散,几缕刘海凌乱地贴在额前,目光含羞,唇边带笑,双靥绯红,身子微微打着颤。   好似一枝细雨微润的玫瑰。   朱闵青看着看着,脸也跟着红了。   他什么也没想,随着内心一阵强似一阵的悸动,弯下腰,偏过头,轻轻含住她的唇。   笨拙的吻,只是啜住,贴上去便不敢动了,极轻极柔,生怕弄疼了她。   秦桑手脚冻住了般僵硬,一下也动弹不得。   心脏紧张得要蹦出来,又羞耻,又甜蜜,像吃了一块世上最甜的糖。   她想,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雨点打在头顶的衣服上,噼里啪啦地响。   诚如二人跳动的心。   一件衣服,隔绝了,辟出一方天地,只有他二人存在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朱闵青才离开她的唇。   他下意识舔了下嘴角,似是在回味刚才的吻。   秦桑刚重重透口气,见状又觉得喘不上来了。   心慌得厉害,秦桑微微低着头,不敢看他,“该回家啦。”   朱闵青嗯了一声,因见雨势没有渐弱的意思,一把抱起她,嘱咐道:“搂紧我,别撒手。”   说罢,将她护在怀中,一头冲进混沌迷蒙的雨雾。   不到两刻钟便回到家,朱闵青从大门直接将她抱到西厢房,令豆蔻赶紧烧水伺候秦桑洗澡。   豆蔻忙道:“这事倒是奴婢早想到了,现成的热水!少爷也回屋洗个澡,天凉,又淋了雨,当心受风寒。”   秦桑边往净房走,边回头道:“煮两碗热热的姜汤,豆蔻给我盯着你家少爷,必须让他喝了!”   “有的有的!我的小姐诶,这事您就别操心,快去泡澡,看你冻得都打哆嗦了。”   净房内热气蒸腾,水声哗哗,秦桑靠在浴桶边儿上,惬意地吁出口气。   豆蔻拿了换洗衣服进来,捂着嘴偷笑:“听说少爷回来了,那宗小姐本来要迎出来的,结果一看少爷抱着您进院,呦呵,一张脸红地跟块红布似的,扭身就跑回去了。”   秦桑笑道:“快别说这话,我也觉得不好意思。”   豆蔻道:“奴婢看不好意思的应该是她,且看她明天还有脸没脸缠着少爷!”   秦桑沉吟片刻,叮嘱道:“我知道你是忠心护主,但宗家和你家少爷关系不一般,她也不见得有别样的心思。我先前想岔了,咱们就当她是亲戚对待,千万被故意给她脸子看,省得两家都难堪。”   豆蔻点点头,笑道:“小姐也忒小看奴婢,这点分寸奴婢还是有的。就说刚才您突然出门,那宗小姐还跟奴婢打听呢,奴婢编了个谎话把她骗过去了。”   “你怎么说的?”   “奴婢说崔家小姐有急事找您,她还问我崔家小姐是谁,奴婢没细说,随便糊弄了几句。小姐您说她怎么那么爱打听事儿?”   秦桑叹道:“病急乱投医,许是让她父亲的案子闹得,恨不得多结交些人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那惊人的一幕,宗倩娘一直没有露面。   晚饭也是她一个人吃的。   因见朱闵青毫不在意的模样,秦桑也没多问,权当这位姑娘脸皮薄,怕尴尬躲起来了。   今日累了一日,秦桑很早便歇下,翌日一早起来,宗倩娘却过来找她了。   正巧还没用早饭,秦桑便请她一同用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7 23:59:15~2020-05-18 23:5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二要冷静 6瓶;富贵儿 5瓶;阿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宗倩娘换了新衣, 样式是京城现在最时兴的白绫袄和银红色比甲, 滚边绣着牡丹纹,下着荷青色百褶裙,长及曳地,行走时恰如水波涟漪。   她脸上略施粉黛,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但眉宇间还是萦绕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   坚强中透着丝丝纤弱, 连秦桑看了, 都觉得这女子楚楚动人,分外惹人怜爱。   可不知为何, 她总觉得宗倩娘的打扮哪里不对。   虽不知她的来意, 秦桑却不主动发问, 只劝着她多用些早膳,“这水晶包是南边的吃食, 和咱这边大不一样,是甜口的,我吃着不错, 你且尝尝。”   宗倩娘笑着谢过, 略尝了一个, 许是没有胃口, 只草草用了碗粥便放下碗筷,坐在旁边耐心等着秦桑。   秦桑不紧不慢吃完,和她开始拉家常,“宗小姐在家惯常做些什么?”   “无非是针黹女红, 看书习字罢了,我娘总拘着我不让出门,不过我爹倒不赞成她那一套,只要有空就偷偷带我出去玩。”   应是想起旧日时光,宗倩娘展颜一笑,暗淡的眼睛一下子灿然生光,整个人都亮了,“我爹说女孩子不能养在深闺,要多出去走走看看,为此总和我娘拌嘴,吵完俩人谁也不好意思先低头,每次都要我从中说和。”   秦桑笑道:“听起来宗大人夫妇感情很好。”   “的确是,我家只我一个孩子。”宗倩娘点头说,“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后来再也不能生养,可任凭谁劝,我爹这么多年来愣是不纳妾,唯恐伤了我娘的心。”   秦桑轻声道:“令尊真是把令堂放到心尖上疼了,想来平日里也是有求必应的吧?”   “除了我出门这条,他们就没红过脸!”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宗倩娘凄然叹道,“我爹这一出事,我娘几乎去了半条命,若是爹爹有个三长两短,我娘肯定也熬不下去了,那我也……”   因触动了伤情,她哽咽着掩住口,眼泪扑簌簌地一个劲儿往下落。   秦桑心头也不由发酸,感伤之余,又不禁纳闷:她来就是为了和自己说她父母的感情有多好?借此打动自己吗?   门响了下,便听见豆蔻的请安声,须臾门帘一闪,朱闵青穿着飞鱼服走进来。   他看见屋里的场景,不由愣了一下。   宗倩娘忙拭泪,向他抚膝一蹲,含泪笑道:“正巧和秦小姐说起我父亲的事,一时情难自已,朱大哥莫要笑话我。”   朱闵青先看秦桑,见她未有不悦之色,方对宗倩娘道:“能做的都做了,一味着急难过也没用。等宗大人进京后,我安排你们见一面,如果你能劝他说实话,倒省了我们大力气。”   他顿了顿道,“毕竟督主还顶着皇上的压力,不能稀里糊涂结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宗倩娘茫然地看着他。   不待朱闵青说话,秦桑从旁解释道:“先前我哥说过,皇上打算严办贪墨案,若宗大人能交代清楚银子的下落,那还有斡旋的余地。若他决意不配合,那我爹也不能罔顾圣意替他开脱,更不能拖着案子不办。”   宗倩娘的脸色发白,紧紧揪着帕子,“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爹真是贪墨的话,他会怎样?会死吗?”   朱闵青深深叹了口气,没直接回答:“如果能如数追回脏银,大概率会轻判,追不回的话,看这案子牵连多少人了,十万两银子,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贪。”   宗倩娘闭了闭眼睛,良久才惨然一笑:“我长这么大,今儿早上头一回吃到碧粳粥,我们家早饭只有小米粥、饽饽和几样酱菜……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来京的路费都是我娘卖了首饰凑的,朱大哥,我爹可是巡抚啊!如此清贫的巡抚,只怕天下没第二个。”   朱闵青皱了下眉头。   眼见她大有长谈之势,秦桑看一眼桌角的小自鸣钟,提醒朱闵青,“时辰不早,你今儿还去不去署衙?”   朱闵青这才想起来,他本意是来和秦桑道别的,忙道:“马上就走,昨儿忘告诉你了,今天我在宫里当值,晚上不用等我吃饭,你有没有话或者东西捎给督主?”   因宗倩娘在场,秦桑就是有话也没话了,便笑着摇摇头。   一时无话,眼见天色不早,朱闵青自去不提。   宗倩娘仍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秦桑随手拿过昨天缝了一半的长袍,一边做针线,一边没话找话,“听我哥说他曾受到你家照拂,你也别见外,安心住着,就当在自己家里。”   宗倩娘眼珠微动,“我听了不少朱总管的事,听说……苏首辅都要避其锋芒,便是江安郡王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皇上也最最信任他。”   秦桑听她话里有话,因笑道:“哪有那般夸张,我爹有点权力不假,可也没到和朝臣宗亲分庭抗争的地步。”   “快别谦虚了,我们远在辽东都知道,苏首辅折损数个心腹门生,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都是朱总管在皇……”   “宗小姐!”秦桑毫不客气打断她的话,“以讹传讹的话不要信,苏家如何,那都是皇上的旨意。我知道你救父心切,但我爹能左右皇上的意思吗?案子还没审理清楚,你也太着急了。”   “是我失言了,竟说这些犯忌讳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否则我真是没法做人了。”宗倩娘脸一红,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讪讪坐了会儿便告辞而去。   豆蔻不解:“奴婢瞧了这半天,竟没看出她到底来干嘛了!”   “试探来了。”秦桑无奈地摇摇头,“先以情动人,约莫想让我替她说好话,又试探我爹的权力到底有多大,能多大程度上影响皇上。唉,这人的弯弯绕真多,和她说话真累。”   豆蔻不屑道:“那就别管她了,反正她爹是贪官,老爷就是帮了忙,也会遭人骂的。”   可其中夹着个宗夫人,想到宗夫人的信,秦桑心头一动,问道:“她从辽东来,为什么穿着京城刚时兴的衣服?”   豆蔻随口答道:“肯定是提前打听的。”   秦桑默然一会儿,脸色渐渐冷了。   别说辽东,就是保定、真定,京城时兴的衣服首饰,也要半个多月才会在当地流行开来。   宗倩娘的衣服肯定是在辽东提前做好的。   她父亲犯了重罪,眼见危在旦夕,她竟有心情做新衣服!   秦桑推开窗子,盯着宗倩娘紧闭的房门,久久不语。   隔了一日,秦桑再见到宗倩娘的时候,看她还是这一身衣服,便装作不经意问道:“你穿这个挺好看的,在京城哪家店做的?”   宗倩娘解释道:“我一到京城就直接找朱大哥来了,哪有时间做衣服,这是离家时我娘特意找人做的。”   秦桑讶然,“竟是宗夫人……她的眼光真好。”   “我娘原是大家族出身,可惜娘家败落了。说来有趣,我娘姓闵,朱大哥的名字里也带个闵字,我娘就说我和他有缘,简直没把我笑死。”   宗倩娘抬眼看了看秦桑,眼神闪烁,捂嘴笑道:“若真有缘,也是兄妹缘分,我做朱大哥的妹妹,你不介意吧?”   她用顽笑的语气说着,秦桑当然不能和她较真,便也是不在意地笑笑,“看你这话说的,他又不是我亲哥,多个妹妹少个妹妹的,难道还要我允许?我是不介意的,你呀,该去问他。”   宗倩娘立时握住秦桑的手,情真意切道:“好妹妹,前日我说错了话,无意中冒犯了你和朱总管,可你还对我这样的好,你是我见过最心善的人了。不管我爹的事成不成,我都感激你和朱总管!”   “我家就我一个孩子,孤孤单单的,我真想有个你这样的妹妹!往后,你叫我姐姐,我叫你妹妹,咱们姐妹相称可好?”   突如其来的一番话,似真似假,惊得秦桑浑身寒毛倒立,几乎招架不住。   不好!一点都不好!   秦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宗大人最终判定贪墨被砍了脑袋,宗夫人也追随夫君而去,那这个宗倩娘怎么处理?   凭她刚才的话,秦桑隐隐约约猜到宗夫人可能知道朱闵青的身份,若是宗夫人把她托付给朱闵青,凭朱闵青对闵氏一族的感情,他不会坐视不管。   那、那就是个麻烦。   别管她是真心想做朱闵青的妹妹,还是有别的用意,秦桑都不乐意。   所以她琢磨着怎么让宗倩娘打消这个念头,“太突然了,我们认识才两天……”   却在此时,朱闵青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宗妹……宗小姐,宗大人进京了,你快收拾一下,赶紧去见一面。”   话音甫落,宗倩娘已是大喜过望,连连叫着“好的”,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秦桑闭上嘴巴,扶额长叹一声:哥哥,你来得真是时候!   隔窗望去,朱闵青也正好看向她这边,大踏步过来,站在窗前说:“我带她直接去诏狱,督主也去,今晚我一准儿回来,等我吃饭啊。”   秦桑叫住他,低声道:“我也想去听听这案子,可以吗?” 第66章   朱闵青没有任何的犹豫, 即刻应下, “当然可以。诏狱湿气重,阴森寒凉,你穿件大衣裳再去。”   秦桑拉着他的衣角,暗指一下西耳房,悄声说:“我不想和她同车而行,也别告诉她, 我悄悄地去, 悄悄地回。”   朱闵青奇道:“为何要瞒着她?”   因方才认姐妹一事,秦桑对宗倩娘起了戒心, 遂解释道:“这人不止爱打听爹爹的事, 方才还死命夸我一通, 非要认我做妹妹。我不知她是单纯的顺杆爬,还是别有用意, 总之先远着点吧。”   “妹妹?!”朱闵青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显然没明白其中的意味, 却也没继续追问, 只点头附和道, “就按你的意思办, 待会儿我带着她走,让邱万春在署衙候着你。”   秦桑忽调皮一笑:“若这次宗大人得救,宗家会怎样谢你?”   “我没想过。”朱闵青摇头道,“就当还宗大人一个人情。”   说话间, 那边宗倩娘挎着一个小包袱走出房门,歉然笑道:“给我爹收拾了两件衣服,让大哥久等了,咱们这就走吧。”   还不忘向秦桑道谢,“这次多亏朱总管伸出援手,往后妹妹但凡有什么需求,切莫客气,一定要告诉姐姐。”   秦桑忍着不适,随便客气几句,催着他们赶紧出了门。   稍停片刻,秦桑坐着一顶青帷小轿,悄悄来到东厂署衙后门。   邱万春早早等在此处,见她下轿,忙疾趋几步上前见礼,因朱缇已经到了,便一刻也没停,引着秦桑直奔后衙。   整个东厂十分整肃,四面高墙下,守卫的兵勇钉子似地站着,个个目不斜视。衙内不见草树,也没有鸟啼虫鸣,只有寒风掠过屋檐的微啸声。。   越往里走,越是安静,静得仿佛没有人。   跟着邱万春七拐八拐,下楼梯上楼梯,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秦桑来到一间小屋。   屋里陈设很简单,地上铺了厚厚的地衣,西面隔了一道格栅门,挂着两层帷帐,展开就像一座严严实实的屏风,下设四张交椅,两个高几,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邱万春请她坐下,又亲自捧了茶来,低声道:“人犯会带到隔壁审问,小姐在这里坐着听便可,只记得别出声。”   须臾,只听西面一阵纷乱的脚步,隐约夹杂着女子的哭泣声,还有男人的惊呼声,秦桑便知人来了,忙屏声静气,凝神听着隔壁的动静。   先是爹爹的声音:“宗大人,现今也没外人,你就不要再藏着掖着了,你闺女求我们救你,可你也得配合咱家是不是?”   有人重重叹息一声,却是久久不言语。   秦桑躲在帷幔后,偷偷掀开一条缝,隔壁的一切便清清楚楚映在眼里。   爹爹坐在上首,朱闵青站在他右边,左下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衣衫整洁,人略胖,看上去敦厚沉静,浓黑的眉毛向上斜飞,隐隐地透出一股威严之态。   一望便知,这是个久居上位的实权官员,想来定是宗长令了。   宗倩娘依偎他而坐,脸上泪光点点,望向他的目光充满孺慕之情。   宗长令看着女儿,略皱了皱眉头,却道:“没什么好说的,承蒙朱总管厚谊,可本官已然认罪,所有的银子都挥霍了,你且将本官交与刑部即可。”   一言既出,四座颜色各异。   朱缇先是一怔,然后连连大笑,起身就往外走,“什么狗屁案子,咱家这次真是多管闲事喽!”   宗倩娘大惊,忙道:“朱总管且等一等,我爹脾气执拗,让我劝劝他……大哥,你帮我说说情。”   朱闵青低声道:“督主再略坐坐罢,权当看我的面子。”   转脸又对宗长令说:“若宗大人执意如此,那也不用去刑部,今晚就结案画押,明天就呈递御前,能不能活命,全看皇上的心情了。”   宗倩娘“扑通”一声跪在宗长令脚下,泣声哭道:“爹爹,我和娘都不信你贪墨,求你说实话!自从你被抓走,娘就一病不起,你不好了,她也活不了了啊!”   宗长令抚着女儿的头发,垂泪道:“孩子,你还在,你娘就还有念想,总会熬过去的。”   “我活着又能怎样?还不是惨遭唾弃的犯官之女!一辈子饥寒交加,受尽白眼,还不如死了算了!”   宗长令很吃了一惊,“不可能!你是卫家未来的长媳,谁敢给你白眼看?”   哎呦?!宗倩娘许了人家。   秦桑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宗倩娘哭声微滞,旋即悲悲戚戚道:“休要提他家,来京之前女儿求卫总兵帮忙,可他全然不顾两家多年的交情,竟一口回绝。女儿和娘气不过,就……就与卫家退亲了。”   宗长令惊愕不已,扶额叹道:“你们……唉,我说过你们不要管我。”   朱缇已是听得不耐烦,冷哼一声,讥讽道:“宗大人,是你女儿求的我们,不是我们求的你女儿!咱家的面子就这么不值钱?任凭你呼来喝去?”   “既然你认罪伏法,那咱家成全你们——抄家灭门,不用生离死别,一道儿上路岂不美哉!”朱缇斜眼瞥了下朱闵青,“让咱家干儿替你们收尸,算是还了宗大人的人情。”   霎时,宗倩娘一张俏脸变得惨无人色,用力摇着宗长令的胳膊,泣不成声道:“爹爹,到底为什么,有什么比我们母女还重要的吗?”   宗长令咬着牙,腮边的肌肉微微抽搐着,面孔都有些扭曲,只一瞬不瞬盯着朱缇,像是要从他脸上分辨出此话真假。   朱缇目光阴冷,嘴角上翘,笑容里透着不屑一顾。   而朱闵青的眼神更奇怪,很复杂,也带着不耐。   良久,宗长令脸色由红转白,继而半点血色全无。   他颓然向后一靠,喃喃道:“我、我说,只求朱总管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不要连累我的妻儿。”   朱缇眉头暗挑,“真是麻烦,早干什么去了!”   宗长令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我的确拿了藩库十万两银子……”   “爹!”宗倩娘倒吸口气,不可置信地捂住嘴。   “但是这银子,一两也没落入我的口袋。朱总管或许知道,朝廷已拖延辽东卫所半年的饷银没发了!打仗要钱、犒赏军士要钱、修筑工事也要钱,桩桩件件,我数次上书催饷银,可如石沉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   朱缇笑了笑,“所以呢?”   “我生恐发生兵乱,所以挪用藩库银子给卫所发饷银。”宗长令坦然道,“也不止卫所拿了钱,还有各级大大小小的官儿,总得给点好处,方能堵住他们的嘴。”   朱缇揉着下巴,迟疑道:“你给你女儿定的亲事,是镇守辽东的卫总兵卫家?他也知道此事?”   “正是,不过他家境殷实,没有拿一两银子,都是给下头人分了。”   “明细账目有没有?”   “唔……我都烧了。”   朱缇便笑道:“咱家猜到了,定是你们商量好,由你一人顶罪,旁人替你照看妻儿,对不对?”   宗长令无奈说:“反正是我想出的法子,藩库也只有巡抚的大印才能打开,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这案子更麻烦了,由一个人牵扯出一群人,更不要提拖欠军饷……辽东拖欠,别处肯定也拖欠,皇上此刻最怕的就是往外掏银子。”   朱缇沉吟片刻,越想越觉此事棘手,遂道:“委屈宗大人先在诏狱住几天,你原原本本写一份口供,法不责众,且你原意是为了防止兵变,或许皇上法外开恩也说不得。”   宗长令神色黯然,对着朱缇一揖,随即转身离去。   宗倩娘犹豫着说:“我爹在辽东官声很好,治理得也很好,当地百姓都叫他‘青天’,能不能请朱伯伯在皇上面前求求情……”   朱缇一挥手,“都拿了国库十万两银子,还能叫‘青天’?”   宗倩娘讪讪抚膝一蹲,捂着脸下去了。   见屋里没旁人,朱缇扬声道:“阿桑,出来吧。”   秦桑推开格栅门,张口就说:“爹,这案子是个大案,不止辽东,恐怕内阁也会牵扯进去。”   朱闵青也笑道:“拖欠军饷,兵部、吏部、户部、内阁,一个个都脱不开干系。”   朱缇一脸的为难,“我也想到了……唉,皇上只想杀几个贪官震慑群臣,可大半数朝臣都涉足其中,皇上绝对不想都处置了。况且,扯来扯去,说不定就扯到我身上。”   秦桑眼睛闪着微光,因笑道:“大案不一定要大办,但是拖欠军饷一定要奏明皇上,事关边防,可马虎不得。爹爹,此前您知道这事吗?”   朱缇点头道:“有所耳闻,内阁也呈递过催银子的折子,但没这么严重。且让我先想想这事怎样办。”   朱闵青插嘴道:“督主,若能保住宗大人和卫家,辽东卫所就……”   朱缇猛地一倾身,眼中矍然生光,“没错!辽东卫所,我怎么就忘了这个!”   他一手一个拉着朱闵青和秦桑,“这案子要大办,办好了,就不用藏着太子爷的身份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9 23:59:36~2020-05-21 00:0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二要冷静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听爹爹说“太子”二字, 秦桑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 小声提醒道:“小心隔墙有耳。”   朱缇哈哈一乐,颇为自得地说道:“在东厂这个一亩三分地,还没人敢监视你爹。”   朱闵青也笑着劝慰道:“无妨的,没有旁人在,这个院子等闲人也进不来。”   秦桑便放下心来,思索片刻问道:“你们是看中辽东的兵力了吗?”   “这是一个原因。除边境上偶有蛮族侵扰, 近百年都没有大的战事。”朱闵青解释说, “因此我朝内外卫三百余所,战力最强的是边关卫所, 其中以辽东二十五卫尤为突出。”   “若能得到辽东的兵力, 于我争储大有裨益。”朱闵青自嘲似的笑了笑, “毕竟,无论是宗亲勋贵, 还是朝臣士林,我的风评都不大好,必要时还得强硬点。”   “二来嘛, 辽东镇总兵卫宁远……”朱缇接过话头, 放轻声音道, “曾在锦衣卫任职, 协同张昌审理寿王谋反案。结案后,突然自请去辽东镇戍边,十几年来慢慢积功做到总兵的位置。”   秦桑恍然大悟,“寿王谋反案另有蹊跷对不对?和先皇后之死有关联吗?”   朱闵青嘴角紧绷着, 缓缓点点头。   朱缇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皇上极其痛恨闵皇后和寿王,甚至怀疑闵青不是自己的骨血。”   “我手上只有一个张昌,还不够替闵皇后翻案,再来个卫宁远,才有可能给闵后洗清冤屈。”朱缇向后一靠,幽幽叹了口气,“等了十几年,终于等来了机会!只要让卫宁远开口,事情就成了一半。”   秦桑只觉心头突突地跳,不知不觉中,爹爹和他都已开始夺嫡的准备。   她想了想说道:“所以要借这个贪墨案收伏卫宁远,但又不能让他丢官,不然拿不到辽东卫的兵力……也就是说,既要将案子范围控制在宗长令身上,还要让卫宁远害怕,领我们的情。”   朱缇摩挲着下巴,苦笑道:“要大办此案,还要控制牵连范围,难啊,一不小心咱们就栽进去了,这事须得好好谋划谋划。”   朱闵青心下掂量一阵,说:“我可以去趟辽东,和卫宁远当面谈谈。”   “不可!”朱缇立马否决,“咱们要掌握主动权,要让他着急,若是咱们先露出急切的模样,反倒落了下乘。”   秦桑沉吟道:“宗长令将妻女托付给卫家,可宗倩娘这一退亲,摆明了先前的话不作数。卫家肯定着急,若是得知宗长令进了诏狱,没准儿会主动探听消息。”   朱缇起身踱到门口,望望天色,“咱们且等着就是,反正都等了十几年了,不在乎再多等俩月。今儿就到这里,皇上还等着我回话,我先探探他的意思。”   “差点忘了!”朱缇又转身回来,叮嘱秦桑,“你在新乐捡的那个小郎中,得空问问他能否治心悸不眠之症,皇上连着半个多月没睡好觉,太医只会开安神汤,却也越来越没效果。”   秦桑应下,“小吴郎中人在京城,后天是他药铺开张的日子,我正好要去给他捧捧场,到时仔细问问便是。”   离开东厂署衙时,天色已过午牌,秋阳高悬碧空,几缕薄云悠悠然随风飘着。   秦桑没让朱闵青送,独自坐轿归家。   轿杠咯吱咯吱的响,随着这单调又枯燥的声音,她的心也渐次平静下来。   隔轿窗望去,红的黄的落叶铺满整条街巷,好似一条五彩锦缎铺就的地衣。   不远处就是禁宫,高高的绛红宫墙上,黄琉璃瓦映着灿烂的阳光熠熠生辉,与高大巍峨的宫殿相映成辉,处处彰显着皇家的气派。   秦桑出神地望着那处,直到再也瞧不见,才轻轻地放下轿帘。   回到家时,院子里静悄悄的,耳房的门窗都紧闭着。   月桂道:“宗小姐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听声音像是在哭,奴婢敲两回门,她都没理会,后来没动静了。”   豆蔻拧着眉毛,担忧道:“她可别想不开寻短见。”   秦桑失笑:“不可能,她可不是轻易寻死的人,可能哭累了睡着了。等晚上送饭时再叫她,若还不回应,你们就直接冲进去看看。”   等到天光蒙蒙发暗,还不待月桂去叫,宗倩娘已出了房门,施施然来到秦桑这里和她说话。   秦桑不禁暗笑,时辰卡得刚刚好,正是朱闵青下衙之时!   朱闵青到家,习惯先来西厢房看看秦桑,然后再回他自己的房间,这宗倩娘不过三五日便摸清了。   只见她神色凄然,双目微肿,鼻头也红红的,还时不时的用手帕子擦擦眼睛。   秦桑只颔首笑了一下,没开口,继续忙手中的针线活。   宗倩娘没有丝毫的不自在,探头看看,陪笑道:“这荷包是给大哥做的?瞧瞧这竹叶纹绣的,鲜活得跟真的一样。”   秦桑淡然道:“闲来无事,做着玩的。”   似是看出她有意疏远,宗倩娘讪笑几声不再言语,却不肯走,随手从针线笸箩里拿过一团丝线,默不作声低头劈线。   侍立一旁的豆蔻瞧见,暗自腹谤:好个厚脸皮,真坐得住啊!   不多时,朱闵青回来了。   秦桑坐着没动,宗倩娘已立起身与他见礼,指着秦桑手里的荷包道:“大哥快看,秦妹妹给你绣荷包呢,这绣工可比我强百倍,我娘总笑我绣的鸳鸯跟秃毛鸭子似的!我也只能帮着劈劈线了。”   哪个要你帮忙!秦桑眼神微眯,想讥讽两句,却见朱闵青一脸的笑意,实在是不忍心破坏他的好心情,只得按下不提。   朱闵青拿过荷包,放在腰间比了比,虽没说好还是不好,然眼中流淌出来的欢喜止也止不住。   趁他心情愉悦,宗倩娘不失时机问道:“大哥,我爹已然都交代清楚了,照此情况看,他有多大几率脱罪?”   朱闵青答道:“谁也拿不准,不过我会尽力请督主保下宗大人的性命。”   宗倩娘眼圈一红,忙低头拭泪,因笑道:“能保下性命意思谢天谢地,全仰仗大哥和朱伯伯……”   说着说着,睫毛微动,只见泪光点点,却不见泪珠滚落,越发显得凄婉惹人怜。   “我只感叹我爹爹,不是我自夸,他将辽东治理得路不拾遗、民风淳厚。在辽东地面上,提起宗巡抚,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哪个不是没口子的夸赞。可惜,这样的好官,以后却无法一展抱负了。”   她自顾自说着,屋里没人劝她,秦桑冷眼瞧着,豆蔻暗暗撇嘴翻白眼,而月桂忙着收拾桌子摆饭,压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朱闵青自然听懂她的暗示,却也没吱声,只和秦桑说几句话就出去了。   宗倩娘略停片刻,推说身子不适,也告辞而去。   秦桑私下和朱闵青发牢骚:“本是板上钉钉的死罪,一个抄家也是逃不掉的,现在的能活命还不满足?我真怕帮来帮去,还帮出不是来。”   朱闵青没当回事,“若宗家有怨言,那我和他家的交情就此了断。”   “你能断?宗夫人可是闵氏一族的啊!”   “闵氏旧人多了,我个个照拂,能照拂得过来么?识相的还好,不识相的我何必自找麻烦!”   秦桑微微松口气,心里便有了底。   隔日,是吴郎中药铺开张的吉日,秦桑早早起来,收拾好各色礼品就要出门。   宗倩娘也想跟着去看热闹,秦桑婉拒了,“我提前约了盛夫人,今儿实在不便,见谅。”   宗倩娘忙道无妨,然而秦桑人一走,她马上寻洒扫的小丫鬟打听盛夫人是谁。   待得知秦桑与盛家的来往经过,又听到新乐百姓自发给盛御史送匾、送万民伞一事,宗倩娘的眼神渐渐发直。   盛御史靠这个法子摆脱不利困境,那爹爹也可以!   民意不可违,若老百姓都为爹爹喊冤,那皇上肯定要安抚民众,由此轻判,甚至判爹爹无罪。   宗倩娘兴奋了,立时回屋子拿出纸笔,准备给母亲去封信,请她在辽东布置一番。   刚写个开头,小丫鬟来报:“宗小姐,门上有位年轻男子找您,自称姓卫,要不要请进来?”   竟是卫峰找来了?宗倩娘惊得手一抖,差点把笔掉了,忙道:“不用请进来,我出去见他。”   小丫鬟转身要走,宗倩娘却又叫住她,也不说话,慢慢想了半日才吩咐说:“还是请他进来。”   须臾,小丫鬟领着一个英武男子进了垂花门。   那男子二十多岁,浑身充满彪悍之气,见了宗倩娘就道:“倩娘,我可算找到你了!”   宗倩娘倚门而立,在笑,笑容里透着苦楚,“何苦来,偏生遭这罪。”   她掏出几粒碎银子递给小丫鬟,“辛苦姑娘跑这一遭,这些钱拿去买果子吃。”   宗倩娘从没给过下人赏钱,小丫鬟一时愣住,不知该接不该接,犹豫间,宗倩娘已把钱硬塞到她手里,也就拿着了。   卫峰见状,皱了皱眉头。   宗倩娘把他往屋里让,捧茶道:“这是我的茶,还没动,不嫌弃的话请用吧。”   卫峰东张西望打量一圈,“你就住这里?这屋子好简陋。”又看手中的茶,略尝一口,更是不悦,“怎么一股子涩味,这什么茶?”   “你小声说话!”宗倩娘向外张望一眼,小心把门窗掩上,“寄人篱下,有这些就不错了,况且我还得求人家办事。”   卫峰重重将杯子往桌上一顿,沉声道:“你知道你求的人是谁?朱缇、朱闵青,阴险狡诈之徒,你简直是与虎谋皮!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走的,收拾东西,马上跟我回辽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1 00:00:07~2020-05-22 01:13: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二要冷静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听卫峰言语中对朱闵青多有鄙夷怨怼之意, 宗倩娘一阵着恼, 却不发作,转而用手帕子掩住脸,抽咽道:“我如何不知他们手段的厉害,可我没办法。”   她眼中含着泪水,“只有朱大哥肯帮我,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都感激他。哪怕给我一杯鸩酒, 我也会笑着饮下去。”   卫峰叫道:“我也会全力帮你的,你用不着求他们!”   “你?”宗倩娘笑着摇摇头, 颇为无奈地说, “爹爹出事之后,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卫家,可你父亲怎么说的?他反倒催我尽快成亲, 天哪,我爹爹都要没命了,我却要办喜事?简直太荒唐。”   卫峰脸一红, 喃喃道:“那不是怕宗伯伯的案子牵连到你么?我父亲也是好心, 你和宗伯母的气性也够大, 转天就把庚帖退了, 咱们打小的情意,你就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都过去了,休要再提情意不情意,我也不会跟你回去的。我在这里挺好的, 和你见面只是为安你的心,你走吧。”   卫峰一下子着急了,拽住她的胳膊道:“我来时已说动父亲上书求情,母亲也答应婚事依旧作数,好倩娘,和我回辽东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宗倩娘大惊,却又暗暗欣喜,随即用力甩开他的手,摆出一副又羞又急的样子,“放尊重些!你我早没了关系,休要败坏我的声誉。”   卫峰先是一愣,猛地警醒过来,脸腾的一下红到脖子根,仍是不甘,“倩娘,先前你对我不这样。”   宗倩娘睃了卫峰一眼,冷笑道:“正因为顾及往日的情分,我才没和你翻脸。原本我是不想说的,既如此,你仔细听着——我爹挪用了库银不假,可你知道他是为什么吗?”   卫峰愣愣问道:“为什么?”   “为了给你卫家军发军饷!”宗倩娘的指头几乎戳到卫峰脸上,“朝廷拖欠你家的饷银,你爹不去想办法要钱,却要我爹堵这个窟窿!现今好了,你爹仍是威风凛凛的总兵大人,你仍是春风得意的少年将军,可我爹呢?”   说到此处,她已是泣不成声,“我爹身陷囹圄,备受刑罚之苦,莫说此后仕途如何,能活下来就要谢天谢地了。”   卫峰只觉脑子“嗡”的一响,惊愕、羞愧、内疚齐齐涌上来,心中五味杂全,就像被雷击了似的僵立在地,已是面如死灰。   宗倩娘偷偷觑着他的脸色,有一声没一声抽泣着,捂着嘴不肯放声大哭,越发显得委屈。   卫峰颤抖着嘴唇道:“竟是因我爹而起……倩娘,是我家对你不住,我这就回去,劝我爹把罪名扛下来,还宗伯伯一个清白。”   “不用说这些好听的唬我,且不说你能不能劝得动,只怕你爹手下那些将士就不答应!”   “那……我该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宗倩娘咬咬嘴唇,低声道:“你赶紧回辽东,想法子弄个万民请愿书,再安排老百姓进京求情,不要提银子的事,一力宣扬我爹的政绩,还有抗击鞑靼的功绩。”   卫峰顿悟,“此事好办,我马上安排。”   因见他听话,宗倩娘缓缓吐出口气,只觉心中松快不少,脸上也有了笑模样,推着他往外走,“事不宜迟,你快去布置,再晚就来不及了。”   卫峰恋恋不舍地看着她,想说几句温存的话,却被宗倩娘止住,“等我爹脱困,多少话说不得?”   他只得将满腹的相思情压下,把随身带着的银子全掏出来,“我带的钱不多,你先拿着用。”   又拿出一把玉雕花嵌宝柄匕首,犹豫一下,还是给了宗倩娘,“这个给你防身用,藏在枕头下面。”   宗倩娘没有拒绝,所有东西尽数收下,也没问他是否有回去的盘缠。   刚出了大门,远远看见一辆马车驶近,卫峰突然冒出个念头:听说朱缇有个女儿最是飞扬跋扈,若她欺负倩娘可不行,须得警示她几句,叫她知道倩娘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   于是他立在角落里,且看马车上的人是不是朱缇女儿。   片刻,马车停在门口,车帘一闪,先下来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摆好轿凳,方扶着一位小姐缓缓走下车。   那小姐十七八岁,白净的瓜子脸,长相很秀气,眼睛很大很亮,微微笑时,两颊便生出小小的梨涡,显得既天真,又可爱。   卫峰暗道:这难道就是朱缇的女儿?看上去娇娇柔柔的,谁能想到竟是个尖牙利嘴的主儿,真是人不可貌相。   待再看,门房已迎上来,低头哈腰地问姑娘好。   卫峰即刻确定是朱缇女儿无疑,赶忙甩开长腿,三步两步冲上去挡在车前,粗声粗气道:“且住!在下卫峰,乃辽东总兵嫡长子,宗小姐是我没过门的妻子,承蒙贵府照料,在下感激不尽。此次来得匆忙,待日后定当备下厚礼,正式登门答谢!”   说罢,拱手作揖,也不待对方说话,转身昂首挺胸而去。   他这番举动惊呆了门口三人,一时间都如木雕泥塑傻站着,竟忘记告诉他认错了人!   车帘一晃,露出秦桑极力忍笑的脸,“宗小姐有意思,她那未婚夫更有意思,不止是个痴情的,还是个傻的。”   崔娆这才回过神来,竟自红了脸,忍不住轻啐一口:“哪里来的呆子,疯疯癫癫说这些个胡话疯话,没的叫人生厌!”   秦桑跳下马车,若有所思望着卫峰离去的方向,唇边浮上一抹笑意,“正愁不知从哪儿下手呢,可巧这就送上门来了……”   崔娆心思简单,听不懂,却很知趣地没有问,她现在也是烦心事一大堆。   因她年纪渐长,崔家越来越着急她的婚事,崔夫人将京中适龄男子一一列举成册,天天在家和她念叨,恨不能明天就定下亲事。   崔娆是烦不胜烦,能寻到借口出门,就肯定在外呆一整天再回家。   秦桑使人暗中跟着卫峰,随后和崔娆窝在房中,一边闲聊,一边做针线打发时间。   崔娆一看她手里的长袍就知道是给朱闵青做的,因道:“待出了孝期,你的好事就近了吧?让我算算,明年就差不多了,到时可别忘给我下请帖。”   秦桑挑眉一笑:“你放下了?”   “我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放下了。”崔娆双手支颐,隔窗望着一碧如洗的天际,轻声叹道,“我娘不会让我再拖下去,她说,等到明年开春,若我还没中意的人,那她就替我定了。”   秦桑不知说什么好,也只能劝慰一二而已。   日影逐渐偏西,崔娆见天色将晚,心想朱闵青也快下衙了,遂起身告辞。   秦桑送她出来时,宗倩娘也出了房门,笑盈盈地和崔娆打招呼。   崔娆好奇地打量她两眼,待离开时,偷偷与秦桑说:“这人看上去还挺随和的。”   秦桑点点她的额头,笑嗔道:“赶明儿送你家去,你就知道她到底随不随和了!”   一晃十天过去,辽东那边来了消息。   “卫峰居然搞了个万民请愿书?!”朱闵青又惊又怒,压着火气道,“督主说过此法行不通,怎么这俩人偏要拧着来!”   邱万春垂手而立,备细说道:“因小姐吩咐只探听消息,不可插手干扰,是以属下并未阻拦此事。”   秦桑忙道:“是我叮嘱邱大人的。不过,宗长令的官声真的那么好?”   “是。”邱万春恭敬答道,“卫峰根本没动用卫家的势力,只让长随在街头宣讲,百姓们就自发地在请愿书上摁手印,毫无被迫的迹象。”   “这么说他真是一个好官……”秦桑沉吟道,“如果是朝廷的栋梁之臣,就此泯没倒是可惜了。”   朱闵青叹息一声,“宗长令为人还算不错,可惜皇上大约不会信——每次外察,宗长令的考核都是次等,就是有请愿书也没用。”   本朝考察之法,外官三年一考核,四品以上官员先行自陈以取上裁,然后来京朝觐。然永隆帝沉迷雕石头不爱理政,见外官不过应景儿的事,一磕头就完事。   真正的考核,都是由吏部和都察院主持。   他们给宗长令定的考核结果,没有一次上等,大多是“才能、政平、无为”之类的不痛不痒的话,甚至有一次定了末等,罚了宗长令一年的俸禄。   所以这些年来,宗长令的巡抚之位一直堪忧,但因辽东时有鞑靼侵扰,没人愿意接手这一摊,所以他才能保住这顶乌纱帽。   秦桑听朱闵青细细解释一回,怔怔愣了半天,忽眼神一亮,道:“外察影响官员的仕途,保不齐有人利用察典排除异己。如果宗长令确实政绩斐然,那定然是察典时有人做手脚。”   朱闵青略一思索,冷笑道:“越来越有意思了,既如此,就由着卫家的愣头青闹去,咱们也站干岸儿看热闹,等着卫家来求咱们!”   果不其然,当西北风带来第一片雪花的时候,卫峰打头,领着三四十个辽东百姓,也扛着匾,浩浩荡荡进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2 01:13:30~2020-05-22 23:5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二要冷静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晦暗的苍穹下, 伴着呼号的西北风, 银白色的雪粒子撒盐似的一阵阵落下,不多时地面就白了一片。   这样的天气,街面上本是没有人的,但卫峰等人顶着风,冒着雪,敲锣打鼓满街巷一转悠, 便有好事的人渐渐围聚起来。   卫峰包下一处茶楼, 一面请看热闹的民众喝茶吃点心,一面让辽东来的百姓热情宣讲宗长令的功绩, 还编了鼓词、评书, 叫说书卖唱的大肆宣扬。   那场面热闹得堪比正月的庙会。   一连五天下来, 半个京城都知道,辽东巡抚宗长令是个将辽东治理得路不拾遗、百姓安居乐业的清官能臣!   宗倩娘满意极了。   甚至幻想着, 也许能因祸得福,皇上重新认识到父亲的才干,借此机会调入京城也说不得。   辽东太过荒凉, 还时有蛮族侵扰, 哪里比得上京城的繁华富贵!   可事情走向并不是她想象的那般好, 等了几日, 皇上并无旨意下发,而朱闵青这边也毫无进展,每每问案子情况,都只说“在办”。   她想再去诏狱探望父亲, 朱闵青却不允了,看她的眼神也有几分冷淡。   弄得宗倩娘又惊又疑,又害怕朱闵青翻脸,成日里吃不下睡不着的,却又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便偷偷给辽东的母亲去了封信。   却不想,顺天府竟把卫峰和他的长随抓走了,连那三四十个辽东百姓都一并轰出京城。   这下宗倩娘彻底慌了神,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地团团转,整个人是惊惕不安,有心寻朱闵青问问,然不知为何,分明一个院子里住着,可总也碰不着面!   无法,这日早起,宗倩娘踌躇着敲开秦桑的房门。   秦桑这些时日冷眼瞧着她和卫峰上蹿下跳地折腾,算算也差不多该找上门了。   刚坐下,宗倩娘便以手帕子掩口,未语泪先流。   秦桑正在梳洗,见状不由得一阵不耐烦。   豆蔻立时道:“眼看要进腊月门,马上就是年节,不是奴婢多嘴,请总小姐收收眼泪,哪有一早就到别人屋里哭天抹泪的?没的晦气!”   宗倩娘红着眼角道:“非是我故意添堵,实在是情难自已,你没有父母家人,许是不能体会到我的心情。”   豆蔻气结,知她暗讽自己,想回她几句,却又忍下——总不好在小姐跟前吵起来。   秦桑将玉梳“啪”地往桌上一拍,冷声道:“我不喜欢别人在我这儿哭哭啼啼的,有话明说,你是不是想打听你爹的情况?”   宗倩娘打了个顿儿,忙拭去眼泪,赔笑道:“正是,麻烦妹妹……”   “我不是你妹妹!”秦桑立时截断她的话,面无表情道,“咱们不是亲戚,也不是故旧,你我交情也没那么好,请你叫我秦小姐。”   宗倩娘的脸色慢慢涨红,强自撑着笑道:“妹妹为何这样对我?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得罪妹妹了?”   “没错,你是得罪我了!宗小姐不愧是巡抚千金,名门之后,主意大得很呐!先前求我爹我哥帮忙,嘴上说得那个好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秦桑不住冷笑,“结果你扭脸就拆台,生生把我爹我哥架在那里,弄得里外不是人,平白招惹皇上一顿申斥。”   宗倩娘大惊,“这话是怎么说的?我真是冤枉……”   “你不冤枉!我问你,卫家长公子带人进京喊冤,是不是你安排的?你知不知道你捅了大篓子?”   “这事和我没关系,我劝他不要不要,是他自己非要这样干!”宗倩娘矢口否认,接着小心翼翼问道,“这事……他办错了?”   秦桑眼中怒气一闪,冷哼道:“他没错,办得太好啦,宗大人美名天下扬,皇上成了昏君,连我爹都成了助纣为虐的恶人——东厂可不就是关押忠臣的地方么?”   秦桑斜眼睃她,“可怜我爹我哥,本是好心护着你爹不受刑,现在倒好,背了一身的骂名!没见过你这样的,谁帮你,你不知感恩,反而贬低人家给自己脸上贴金!”   宗倩娘惊慌地站起身,脸色又黄又青,嘴唇已没了血色,半晌才吃力地说:“没……我没有,与我不相干,那、那我爹会怎样?”   秦桑幽幽叹道:“你爹怎样我不清楚,反正我爹是结结实实挨了皇上一顿骂。本来我爹都说动皇上饶宗大人性命,结果你们这样一闹……”   她的目光中透着些许的惋惜,还有几丝埋怨,缓缓摇头道:   “把皇上架在火上烤,你说皇上生了一肚子气,他能轻饶你爹?而且,卫家也牵扯进来,实话和你说,要不是怕贸然抓卫总兵引起辽东军营哗变,他早就被押解进京!”   宗倩娘身子晃了晃,喃喃道:“不可能,你定然是在唬我,利用民意裹挟圣意,先前你们不是也用这个法子摆了苏首辅一道?盛御史不也是因此才得了朝廷的嘉许?怎的到我这里就不成!”   秦桑上下打量她两眼,此时方明白她为何想出这个主意。   不禁失笑:“裹挟二字不可乱说。而且两件事从根儿上就不一样,弹劾盛御史都是捕风捉影的事,他更没拿国库一两银子!宗大人的罪名可是实打实的,不管是何缘由,十万两雪花银生生从国库飞了,居然还为他喊冤,皇上岂能不恼。”   宗倩娘犹不服气,“但……我爹充其量也就是挪用库银,再说你不也从保定藩库拿银子使么?一样无事!”   秦桑脸色渐冷,“你忘记一点,我打了借条的,也没做假账想要蒙混过关,且不出三日就还上银粮,任谁也挑不出我的毛病。”   她端起茶盏道:“和我比?连情势都看不清楚就照搬照做,白长个聪明样子,真是蠢得没边!”   不等宗倩娘回话,豆蔻颇有眼色地架起她的胳膊,“我家小姐话都说这么明白了,您请回吧。”   宗倩娘挣扎道:“秦小姐,这事真和我不相干,你不能怨我,求你救救我爹吧!”   秦桑冷眼看着她,一言不发。   宗倩娘声音转弱,逐渐变为呜呜咽咽的哭声。   片刻,豆蔻回来禀告说:“她又跑到大门口候着,准是堵少爷去了。小姐,要不要奴婢把她请回屋?”   “不必理会,随她折腾去吧,你着人盯紧点就行。”   “小姐,老爷真因她爹的案子吃挂落了?”   秦桑莞尔一笑,“我吓唬她呢,皇上是挺生气的,不过不是冲我爹,皇上气的是卫家和苏家。”   豆蔻诧异而好奇,“皇上对卫家不满,奴婢能猜到缘由,可苏家又是为什么?”   秦桑挑眉,“想知道?”   “嗯!”   “偏不告诉你,你就睁大眼仔细瞧好吧!”   秦桑笑了几声,随即叹口气,“宗倩娘得知卫峰被抓,只拼命和他撇清关系,竟连一句他好不好都不肯问,凉薄至此,我都替卫峰不值。”   豆蔻笑道:“反正有卫家操心,管他们呢。”   秦桑起身踱到廊下,一直向东北方向盯着,良久方悠悠然道:“卫家的人,也该得到消息了。”   转眼间日子迈进腊月门,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接连下了一天一夜,待早上起来,整个京城已是银装素裹一片琉璃世界。   宗倩娘消瘦许多,宗长令的案子悬而未决,而朱闵青对她愈来愈冷淡,大有撒手不管之意。   她是真的慌了。   此时她不禁后悔,不该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朱闵青身上,若是多找几条门路,也许不至于这么被动。   现在能救爹爹的还有谁?   宗倩娘想来想去,一咬牙,终是拿定了主意。   听说江安郡王礼贤下士,为人谦恭厚道,也许能求动他说情。   她揣着卫峰相赠的匕首悄悄出了门,先去当铺当了二百两银子,然后雇顶暖轿,径直到了江安郡王府。   刚报上名号,门房就把她往外赶,“没帖子的一律不准进。”   宗倩娘忙递过去一锭银子,赔笑道:“劳烦您通融一下,郡王爷认识我父亲的。”   门房拿在手里掂了两下,收入怀中却还是不让进,“不是小的为难您,谁都知道宗大人的案子,您的来意小的也能猜到。可我家郡王不管刑狱,您有冤,去大理寺申诉。”   说罢,“咣当”关上大门,差点碰到宗倩娘的鼻子。   宗倩娘僵在原地,气恼非常,委屈至极,忍不住又哭起来。   一个女声在背后响起,“哭有什么用,哭就能把你爹哭出来?”   宗倩娘回身望去,不知何时一辆马车停在照壁前,有个长相端庄的女子隔着车窗在看她。   她问:“你是谁?”   苏暮雨温和笑道:“能救你爹的人,上来,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说。”   天空彤云密布,显得异常昏暗阴沉,似在积聚着一场暴风雪。   与此同时,秦桑也迎来了一位从辽东而来的远客。   卫夫人小小的个子,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容长脸高鼻梁,眉眼和卫峰有几分相似,嘴角微微上翘,看起来总像是在笑。   她见了秦桑,二话不说就抚膝一蹲,“承蒙朱总管关照,我家小子才保住一条命,此番上京,我就是代表卫家专程答谢朱总管来的。” 第70章   卫夫人情真意切的一番话并未打动秦桑, 卫峰带人从辽东一路来京, 搞出这样大的动静,她不信卫家不知道。   卫家并没有强行阻拦,他们又是打的什么算盘?恐怕也存着试探的意思。   因此秦桑忙还了一礼,客气又疏离地说:“卫公子的事情我不大清楚,不敢当您的‘谢’字。”   “说到底都是为了宗大人的案子。”卫夫人眼神微闪,“宗大人入狱, 我卫家也有责任, 理应替他奔走。可这帮人也分怎么个帮法,不会游水的人下河救溺水的人, 那两人不是都擎等着淹死么?”   秦桑只笑不接话。   卫夫人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叹道:“可恨我家那傻小子心眼太实诚, 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谁劝和谁急。在家里闹翻了天,几次扬言要断绝父子关系, 把他爹气得吐了血,现在还起不了身呢,我们也实在没办法。”   秦桑不知这话有几分真, 只劝慰道:“一时犯了左性而已, 终究是亲儿子, 过不了几天就会转醒。”   卫夫人擦擦眼角, “我一知道他被抓,就赶紧来了。实不相瞒,我先去的顺天府,那小子吃得好睡得香, 倒长胖了两斤,惊得我呀!因我家老爷和邱万春有几分交情,这才得知,是朱总管给顺天府递了话。”   秦桑状若不经心似地问道:“听说卫总兵曾在锦衣卫任职?好像还查过寿王案?”   “的确是,后来就去了辽东,一晃都十来年了。”   “我外家就是受此案牵连才落败的,我母亲死前还在介怀,我外祖只不过和他来往密切些……唉,任谁也想不到寿王会突然谋反。”   卫夫人脸色微变,却马上恢复如常,因笑道:“这案子我曾听老爷念叨过几次,只是叹息将星陨落,旁的却不肯多说。”   说着她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本该他来京才对,一来总兵不可擅离职守,二来唯恐给朱总管招惹口舌是非,所以才让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后宅妇人来此。您放心,在卫家我说话一样管用。”   秦桑重新上下打量她几眼,沉吟道:“这案子因拖欠军饷所致,说白了是皇上和朝廷理亏在先,但皇上不能有错,本来宗大人吃个哑巴亏也就过去了。但卫小将军这一闹,打的是皇上的脸,你叫他如何忍得?”   卫夫人长长叹了口气,拿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是我们错了……这是七万两银票,我们变卖了全部田产家业,和辽东几个卫所的指挥使、参将等人一起凑出来的,请朱总管呈递皇上。”   秦桑没拒绝,“银子先放我这里,你的话我也会转给爹爹,但结果如何,谁也不敢打包票。”   卫夫人堆起一脸的笑容,“我们有负君恩,只望能多少添补上国库的窟窿,弥补自身的过错,不敢奢求免罪减刑。”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卫夫人才起身告辞。   秦桑将人一直送到垂花门,恰巧看到宗倩娘失魂落魄走来。   卫夫人当即停住脚,扬声道:“宗小姐来得正好,请把我家的匕首还回来。”   宗倩娘眼神呆滞,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卫夫人,半晌才回过神来,赔笑道:“伯母何时来的?是为卫大哥的事来的吧,我刚去了顺天府,可衙役拦着……”   “我家的匕首呢?”卫夫人的声音陡然提高,“我儿说给了你,可那是我卫家家传之物,只给嫡长子嫡长孙,不是你一个外人能拿的东西!”   宗倩娘脸色不大好看,垂泪道:“这是怎么说的,让人以为是我死皮赖脸要来的。我说了不要,可卫大哥非要给我,还说随我处理,扔了也好卖了也好,他绝无二话。如今反要寻我的不是!”   一听此话,卫夫人额上青筋急速蹦了蹦,心中顿时生出不祥预感,咬牙道:“匕首呢?”   宗倩娘目光游离,却无愧色,“他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东西,哪有給了人还要回去的道理……”   “我问你匕首呢!”   “……当了,银子全打点顺天府的衙役,我也是为了他好。”   卫夫人倒吸口冷气,气得脸色铁青,颤抖着嘴唇道:“当票给我。”待接过当票细看,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死当?!”   秦桑扶住她,安慰道:“看是哪家当铺,让小常福陪您一起去赎回来,我爹的面子他们不敢不给。”   卫夫人恨恨瞪了一眼宗倩娘,忍了又忍,重重吞下口空气,方用力握了下秦桑的手,勉力笑道:“这把匕首实在非同小可,我……唉,感谢的话就不多说了,但看今后吧。”   秦桑忙命小常福跟着,转头对宗倩娘笑道:“顺天府上上下下崔应节都熟,你把银子给谁了,让他替你要回来。”   霎时,宗倩娘脸色变得通红,继而煞白,讪讪道:“不必麻烦,人家衙役也是好心。”   秦桑轻飘飘瞥她一眼,意味莫名笑了两声。   蓦地一阵不安掠过心境,宗倩娘只觉秦桑投过来的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像是窥破了她所有的心思。   哨风卷着雪尘盘旋而过,吹得宗倩娘寒彻入骨,怔楞间,原地只剩她一人了。   两个时辰过后,小常福归来,一脸不可思议地说:“小姐,才不到一天的功夫,那匕首竟被人买走啦。您猜买匕首的人是谁?”   秦桑便笑:“我又不是神仙,少卖关子,快说,拿回来没有?”   “拿倒是拿回来了……可这事真叫巧,买匕首的竟是崔家少爷!小的陪卫夫人找到崔家,崔少爷本来不大愿意归还,崔小姐从旁劝了劝,这才还给卫夫人,还没要钱。”   “找回来就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秦桑并未放在心上,吩咐道,“这两天盯紧点宗倩娘,这个人,居然和苏家勾搭上了,虽不知要干什么,但肯定没安好心。”   小常福略一欠身,“交给小的了,准保拿她个人赃并获。”   翌日,得了消息的朱缇赶回家,请卫夫人过府,并朱闵青三人密谈一下午。   秦桑没去听,其实结果她能猜出来,卫家应会站在他们这边,谈的,无非是利益多少的问题。   直到暮色降临,卫夫人才离开。   走的时候,她面色凝重,紧紧拧着眉毛,边走边思索着什么事情,甚至都忘了和廊下的秦桑打招呼。   朱缇和朱闵青一前一后出了正房门。   秦桑轻声道:“我看她似有为难之色。”   “三分真七分假罢了,答应得太痛快,未免太廉价了不是?”朱缇不以为然笑笑,“卫家只当我们要给寿王平反,若是知道闵青的真实身份,只怕眼珠子要瞪出来。”   秦桑笑道:“恐怕不止卫家,京城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啦。爹爹,今晚留下用饭吧。”   朱缇拍着女儿的手,叹道:“宫里事情多耽搁不得,这就要走了。”   秦桑要送,朱缇不让,示意她看朱闵青,“这孩子心思重,多陪陪他吧。”   朱闵青穿着大红织金飞鱼通袖罗,负手站在廊下,望着暗沉沉的天际发怔。   微啸的北风掠过庭院,将他的袍角撩起老高,在空中上下翻飞着,好似一只涅槃归来的火凤。   刚刚靠近他,秦桑就觉得他浑身都在颤抖,嘴唇几乎绷成一条线,但眼中又有星星点点的泪光闪现。   可见他内心是极度的激动和忿恨,只是这个人不习惯宣泄出来。   秦桑挽住他的胳膊,依偎着他,柔声道:“一步一步,就要看到曙光了。”   朱闵青身体在抖,声音也在抖,“只要咱们帮卫家保住总兵之位,平安度过此次危机,卫家就把寿王案翻出来!我母后,也终于能昭雪……”   渐渐的,他说不下去了,像抽去浑身力气般,缓缓靠着廊柱坐在地上,将头深深埋在秦桑脖颈间。   “这股恨在我心里埋了十六年,日日夜夜折磨着我,有时候我真想干脆把皇上一刀砍了,一了百了……还好遇见了你,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秦桑双手捧起朱闵青的脸,轻轻在他脸上印下一吻,浅笑道:“还好,你也一直在我身边。”   天空飘起了雪花,先是零星几片,很快雪势变大,搓绵扯絮一般,不到半个时辰便是厚厚一层,整个京城都是银装素裹白皑皑一片,将暗夜也映亮了几分。   夜深了,院子里的人们渐已入睡,宗倩娘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今天朱缇回府,卫夫人也来了,他们肯定在商议父亲的案子,奈何她靠近不了,无从得知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她已然得罪了卫家,也得罪了朱缇,朱闵青也不管她了,别看现在她还能住在这里,没准明天就会被赶出去。   亦或许,他们收留自己,是为了威胁父亲,让父亲一人顶罪!   原本朱闵青对她挺好的,就因那个雨天秦桑乱发脾气,从此以后朱闵青对她就淡了。   不就仗着是朱缇的女儿么!待朱缇倒台,看你还怎么抖得起来!   好容易等到天光发亮,宗倩娘怀揣着一封信,冒着漫天风雪一路来到都察院,扯开嗓子就喊:“冤枉——” 第71章   西北风裹着雪花片满街旋舞着, 朱闵青站在街巷口, 望着宗倩娘的背影,脸色比天色更阴冷。   小常福觑着他道:“少爷,用不用小的把她拦下来?”   “凭她闹去!”朱闵青冷笑道,“这里我来处理,你去给督主递消息,就说这边已经安排妥当, 可以动手了。”   小常福应声退下, 朱闵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待看到都察院的差役带宗倩娘进了门, 便绕了一圈, 从侧门悄然入内。   宗倩娘被直接带到大堂, 只见上首坐着一位白白胖胖圆乎乎的官儿,颌下留着美髯, 笑呵呵的十分和气,看起来就像个和蔼可亲的生意人。   他眼中闪着慈和的光芒,声音不高不低, “小姑娘有何冤屈, 但说无妨。”   宗倩娘绷得紧紧的心立时松缓下来, 略一低头, 已是泪湿衣襟,“我为我爹喊冤,我爹任辽东巡抚,被奸人所误下了诏狱, 恳请大老爷做主,还我爹一个清白。”   “呦呵,原来是宗长令的案子,本官有所耳闻,你可有讼状?”   宗倩娘忙把状子递上去。   那人仔细看了半晌,惊呼道:“竟然是朱总管拦下宗长令催促军饷的折子,前后十一次……啧啧,这么说,你口中的奸人就是朱总管了?”   宗倩娘拭泪道:“我不敢妄说,也许是有人假借朱总管名头行事,请大人明察秋毫,将真正误国之人绳之以法。”   “小姑娘还挺能说道,但是光听你一面之词是不够的,朱总管是司礼监大太监,皇上身边第一红人,若你没有确凿的证据,本官不敢接你的案子。”   宗倩娘怀揣着一封信,那是苏暮雨给她的,上面写着何时、何地、何人收到她父亲的奏折,经谁手递交到内阁,票拟如何转到司礼监,从此便如石沉大海寻不到踪迹了。   详细无遗,甚至连当时说的话都记了下来,由不得别人不相信。   苏暮雨答应她,只要她去都察院告状,剩下的自有苏家人操办,定能保她父亲安然无恙,并许诺平调她父亲去南直隶任职。   最开始她将信将疑,但苏暮雨随后拿出象牙笏板,言明这是苏首辅的意思,她便什么疑虑也没有了。   宗倩娘因道:“我有证据证明我父亲的奏折被拦。”   “呈上来。”   宗倩娘刚要呈递上去,却又犹豫了,迟疑道:“请问大人贵姓?不是我多虑,事关重大,一般的官员恐怕是不敢接。”   “哦,我姓盛。”   “盛?!”宗倩娘脸色慢慢变了,“可是曾任新乐县令的盛御史?”   盛御史抚着下颌美髯笑道:“正是本官,本官的官声想必姑娘也听过的,为人刚正、不畏权势,乃是人们交口称赞的青天大老爷!”   什么青天大老爷?简直是晴天霹雳!   宗倩娘脸色大变,赶忙把信紧紧捂在胸口,大叫道:“你是朱总管的亲信,我不信你,都御史大人呢?我要直接见他!”   盛御史没有一丝恼怒,笑眯眯道:“可以,来人呐,请左大人来,就说宗长令的女儿要告朱总管,请他一并来审审。”   宗倩娘有些着慌,眼珠子四处乱转,苏暮雨不是说自有苏家人操办么?他们人呢?怎么一进大门就被带到盛御史这里?   不过她还存着一丝侥幸,都御史总不会也是朱缇的人吧……   须臾,左都御史左大人到了,然而等宗倩娘看清他身后之人,惊得一张脸血色全无,哆嗦着嘴唇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朱闵青阴沉着脸,冷冷看着她道:“你要告谁?”   宗倩娘如何说得出来!   盛御史看热闹不嫌事大,巴巴的将诉状拿过去,“两位大人请看,犯官之女要告主审官,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朱闵青草草看了一遍,狞笑道:“好个宗倩娘,好个中山狼,若不是督主一力相护,你爹早被皇上砍了脑袋。你当初怎么求我的?敢利用我,真当我不会杀你?”   被他阴狠刻毒的目光盯着,宗倩娘头“嗡”的一响,双膝一软差点软瘫在地,讷讷道:“我没有,我没有告发你……我一个字都没说你的不是。”   左大人眼光微闪,从旁劝道:“朱大人稍安勿躁,都察院主掌监察之责,向来是有状必接,咱们先听听苦主怎么说。”   一听这人似有回护之意,宗倩娘心下稍稍安定,暗想莫非他就是苏家安排的人?   因道:“我……我不敢胡乱栽赃别人,我爹案子疑点重重,我心里着急罢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朱闵青冷哼一声,扯了下嘴角,透着十足的讥讽嘲笑。   宗倩娘哆哆嗦嗦掏出信,强撑着说:“请都御史大人细看,上面一五一十写得清楚。分明是有人故意拦截我爹的奏章,若说我爹有罪,那此人更是罪不容诛。”   左大人接过来一瞧,眼神登时亮了,立时道:“你从哪儿得来的?”   “我……我到处打听,好容易……”   “说实话。”朱闵青拿着根细细的竹签,漫不经心的从指尖划过,“我不介意在都察院用诏狱的审讯法子。”   宗倩娘犹不死心,含泪泣道:“大哥!你当真如此绝情?你说过不会逼我做不愿意的事。”   朱闵青懒得废话,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扑”一声,竹签不偏不倚扎透了她的掌心。   宗倩娘凄厉地惨叫一声,半疼半吓,登时晕了过去。   朱闵青缓缓拔/出来,竹签与血肉相互摩挲,发出细碎且黏糊的声音,让旁边看着的两位老大人都不禁头皮发麻。   宗倩娘又疼醒了。   此时她方意识到朱闵青的可怕,浑身筛糠似地抖,不待他问,马上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干干净净。   末了嚷道:“都是苏暮雨的主意,我救父心切,一时糊涂才受她迷惑。这封信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我爹绝对上过折子!”   这本盛御史手笔不停,已将她的话记录在案,令其签字画押。   朱闵青拿着供词和信件,冲左大人一拱手告辞而去,扫也没扫地上的宗倩娘一眼。   盛御史还是笑眯眯的模样,翘着胡须道:“小姑娘,你爹每次察典不是次等就是末等,你是否知道都是苏首辅评定的?不然你爹早调入京城喽。”   宗倩娘呆傻片刻,嘴一撇,“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却是被差役架起胳膊,拖到监牢一关,再无人理她。   隔日,都察院左都御史和盛御史联名上了一份措辞严厉的奏折,弹劾苏首辅及其附庸者利用京察排除异己,挑起党争之祸。   并着重阐述宗长令的考评问题,指出察典结果和辽东实际政绩的天差地别,矛头直指吏部尚书和都察院右都御史。   这二人皆是苏首辅的门生。   不等他们反击,盛御史又是一份弹劾,叱责苏家门风不正、管教不严,放任子女胁迫他人,诬陷官员,妄图操控内廷云云。   接连两个弹劾案,苏首辅很是懵了一下,但他毕竟混迹官场过年,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很快镇定下来。   察典一事他并未直接插手,且上峰想找下属的差错,就没有找不出来的,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搪塞过去。   所以他并未放在心上。   至于苏暮雨的事,他是来了个一问三不知,而苏暮雨更是矢口否认,只说宗倩娘因她父亲的案子暗中生恨,胡乱咬人。   永隆帝就开始看双方扯皮。   后来,又扯到拖欠军饷的事上,这下更乱了,不止内阁、吏部和司礼监,连户部、兵部都牵连进来,甚至工部也有了差错——银子都拿给你们修河堤去了,只能拖欠军饷!   刑部和礼部正站在边上笑呵呵看热闹,不想,莫名其妙也被御史攻击:刑部审案不清不楚;礼部掌管科举,座师学生连成片,乃是党争之源!   至于引起这场论战的宗长令一案,倒无人再提。   六部大混战,吵得永隆帝脑袋瓜子疼,不寐症状愈发严重了。   有人也几次提到卫家,但都被永隆帝压下去。   因为朱缇早就把七万两银子交给了永隆帝,且卫宁远绝口不提军饷,俨然就是拿家私补国库窟窿的做派。   永隆帝平白得了银子,心里高兴,看卫宁远就顺眼多了。   再看一帮朝臣打嘴仗,打来打去也没打出一两银子来,不免和朱缇发牢骚:“个个成天嚷着替朕分忧,朕缺银子,他们倒是想法给朕弄银子来!天天吵啊吵的,也不知道他们吵什么。”   朱缇笑道:“老奴听过一句话,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们争的,无非是个‘均’字。”   永隆帝凝神思索片刻,“你说详细点。”   “读书科举,座师门生,肯定少不了党争。其实党争根本避免不了,只要各方势力均衡,一样能办事。”   “就怕失衡!”一语提醒了永隆帝,“苏光斗门人太多,朕本以为他们能收敛几分,都察院两封弹劾一上,六部居然都掺和进来,到处都替他说话……朕小看了他。”   朱缇低头,几不可察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眼见要到年根儿,这场混战还没有结束的迹象。   朱闵青叹道:“文人的嘴真能说,那天我在殿前当差,他们愣是吵了两个时辰不带重样的,怪不得皇上不爱上朝,原来是被烦的!”   秦桑噗嗤地笑出声来,“说句逾越的话,这些罪往后也有你受的。”   朱闵青嘴角微翘,“等过完年,也差不多能消停了。”   秦桑手里拿着新衣,一面往他身上比大小,一面笑道:“宗倩娘一直在监牢里关着,我猜宗夫人该着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4 23:51:38~2020-05-25 23:5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污一污更健康 20瓶;豆不见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朱闵青张开胳膊由着秦桑在身上比划。   她低头给他整理衣衫, 他在低头看她, 没注意听她在说什么。   鸦黑的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小巧的耳垂白皙中透着淡淡的粉,闪着红宝石的璨光。   朱闵青无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耳垂。   很软,很柔,微微的凉, 手感极其舒服。   他忍不住低下头, 想要尝尝那是什么味道。   秦桑说着宗家的事,却听不到朱闵青的回应, 正纳罕间, 忽觉一阵炙热的气息扑过来。   她抬头, 恰好对上一双俊逸非凡的凤眸,此刻不见往日的沉静深邃, 唯有无法言喻的柔情与眷恋。   秦桑怔怔的,仿佛被他的目光牢牢束缚住,连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便眼看着他, 轻启薄唇, 微露舌尖, 稍稍偏过头, 凑到自己耳边,   秦桑不由屏住呼吸。   湿热柔腻的舌尖自下而上划过耳轮,男人粗重的喘息声中,夹杂着轻微吞咽声, 和奇怪的黏腻声。   一瞬间,每处肌肤都发烧似的烫,心脏剧烈跳动着,震得胸膛阵阵发麻。   她浑身酥掉了,不知何时已伏在他的怀中。   时间似乎停滞不前,天地万物都悄然离去,唯有属于二人的独有的味道萦绕其间,逐渐发散开来,连空气也变得不同了。   朱闵青重重喘了口气,好容易压下内心的躁动,暗自庆幸冬日衣袍厚实,让他免去一场难言的尴尬。   慢慢松开怀中的人儿,他一脸平静地走到窗前,打开窗子深吸一口寒冷清冽的空气,若无其事般地问道:“你刚才说宗家怎么了?”   秦桑脸上的红晕浓得化也化不开,双腿还在微微打颤,仍沉浸在奇怪的酥麻感觉中,哪里还想得起来自己说过什么。   闻言,她直愣愣看着朱闵青,大眼睛里全是迷茫。   朱闵青笑了,“喜欢?”   秦桑回过神来,轻啐他一口,忍不住也笑了。   房门轻响,帘栊晃了下,便听豆蔻在外说:“少爷,门口来了个妇人,自称是宗闵氏,宗倩娘的母亲。”   朱闵青愣了下,不禁失笑:“真不经念叨……让她到前院南房的小书房,我们等会儿过去。”   秦桑摸摸发烫的脸,呢喃道:“我不过去了,无非是为宗长令父女求情,你自己掂掇着办吧。”   冷风吹了这一阵,朱闵青也渐次恢复平静,端起桌上的残茶一饮而下,因笑道:“都到这一步了,他们还想全身而退不成?”   秦桑却道:“别忘了,也许她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东西……谨慎些。”   朱闵青微一颔首,挑帘出去了。   风扫过树梢房顶,天空零星飘着雪花,偶有几片落在脸上、脖子里,凉飕飕的,朱闵青倒觉得安定不少,便背着手,缓缓踱着步子来到前院小书房。   小书房位于倒座房东头,北面是门窗,采光并不好,天阴着,屋里也没有点灯,因此光线十分暗淡。   宗夫人独自坐在窗下,见他进门忙站了起来。   她个子较一般女子高挑,人也瘦,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虽不甚年轻,但保养得非常好,眉黛春山,目若秋水,一望即知当年也是位姿容秀丽的美人。   朱闵青示意她坐下,自己撩袍坐在八仙桌另一旁,冷然道:“大老远从辽东过来,有话请直说,不要浪费我的功夫。”   宗夫人脸上带着笑,眼中却无任何的笑意,“我为我夫君和女儿来,我夫君的案子既然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就暂且不谈,我女儿……”   她顿了下,口气有些重,“她年纪轻,是有些不懂事,受别人蛊惑也是有的,但你把她关了这么久,气也该消了,总不能让她在大牢里过年。”   朱闵青冷冷一笑,道:“这么说,你知道她犯下的事?恩将仇报,我没弄死她已算手下留情!”   “我今天去看了她,人都瘦脱形了,吓得跟什么似的,我瞧着都不大正常。”宗夫人语重心长道,“终归没出岔子,她也得了教训,你大人有大量,就这样算了吧。”   朱闵青讥诮道:“你一劝,我就听,凭什么?”   宗夫人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感情,摇摇头,痛惜万分般,微微叹了口气,“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就看在这点子情面上,能饶过我的女儿么?”   虽早有预感,然亲耳听她说出来,朱闵青心下还是大吃一惊,只脸上神色不变,沉声道:“你做梦呢?”   宗夫人笑纹淡淡的,神往地看着微黄的窗户纸,“我做梦也想闵氏一族重现往日的荣宠尊贵,先皇后,也就是我的堂姐,神仙一般的人物啊,是我们所有闵氏女子的向往。”   “若是她在,定会护着每一个闵氏族人。”她的目光慢慢落在朱闵青身上,轻声道,“今天春末,我收到一封来自京城的信,写信的人叫青鸢——你认识她吗?”   朱闵青目光阴沉,看她的眼神充满警惕和排斥。   宗夫人并不期望得到他的回答,自顾自说:“闵氏嫡枝就剩她一个了,说起来她是你舅家的表姐,小时候常和你一起玩……不过那时你才一两岁,估计也不记得了。”   朱闵青的脸色难看至极,双手紧握成拳,不住地颤,好半晌才道:“不用说这些废话,我明白告诉你,宗倩娘我是不会放了的。”   “你是怕我把你的身份泄露出去?不会的,你是我闵氏一族翻身的希望,我不会蠢到自毁长城。只求你放过我的孩子,就算看在先皇后的面子上,看在死去的青鸢和林嬷嬷份上,可以吗?”   宗夫人缓声道:“倩娘并不知情,是我叫她来找你的,我想你肯定会回护我们。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其中又冒出这许多人和事,那孩子也是糊涂,我向你赔罪。”   说着,她款款起身抚膝一蹲,“太子爷,饶了我女儿吧,我带着她回辽东,此后绝不踏入京城半步。”   朱闵青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眼睛死死盯着她,像是在分辨她的话有几分真假。   宗夫人又道:“往后你肯定有身份大白的一天,闵氏旁支还有不少人,都是你的助力。”   “所以要饶过你们,以彰显我的仁德?促使更多的人投奔我?”朱闵青嘴角浮起轻蔑的笑,“我长这么大,从没依靠过你们,现今更不需要!”   他立起身,“呼啦”一声拉开门,一阵风扑,卷得袍角“啪啪”响。   “人,可以放,我也不怕你们说出去——别忘了东厂的势力!”朱闵青咬牙冷笑,“只怕消息还没传开,你、宗倩娘,还有你所谓的闵氏旧人,都已身首异处。”   宗夫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见他要走,马上追问道:“何时放人?”   “明日午时。”朱闵青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一路走到垂花门,看着西厢房发了会儿呆,却是没进去,转身进了东厢。   两次搬家,又有此前刺杀案,林嬷嬷的东西已所剩无几。   林嬷嬷之前住的屋子也改成了书房,家具摆设什么的换了个遍,唯一保留的,是装着朱闵青儿时旧物的红木箱子。   朱闵青立在屋子正中,默然盯着那口箱子。   听着窗子外头凄厉的风声,他的心越来越冷。   突然,他提起一脚狠狠踹向箱子,“哐嚓”一声,厚实的红木竟被他踢出个大窟窿。   朱闵青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长长吁出胸中闷气,回身一瞧,秦桑依靠门边,咬着手帕子正在看他。   “啊……你怎么来了,没吓到你吧?”   秦桑摇摇头,“心里闷也别拿自己身子撒气,脚不疼吗?”   朱闵青拉着她坐到堂屋,“我是练家子,这点子功夫还不在话下。”   “你答应她放宗倩娘了吧,不然你不会如此郁郁,被她威胁了?”   “她威胁不了我,就是提起了林嬷嬷和青鸢,那青鸢……唉,放了宗倩娘,就当我再也不欠闵家人了!”   秦桑说:“顺便将卫峰也放了吧,皇上现在都不提卫家,我看这阵风已经过去了。”   朱闵青很快琢磨了下,笑道:“明天一起放,卫夫人如此聪明,会知道如何做才妥当。”   翌日晌午,宗夫人接到了自己的女儿。   她双腮深深凹陷下去,眼睛无神无光,虽是换过一身新衣,也重新梳洗了,可怎么也遮挡不住身上那股子落魄狼狈。   宗夫人既心疼又心酸,还有三四分的埋怨,“你这孩子,生生一盘好棋局让你下坏了,先跟我回辽东,等你爹爹出狱再做打算。”   宗倩娘木讷地说:“爹爹无事?”   “怎么可能无事?”宗夫人叹道,“朱闵青肯放过你,就不会为难你爹。朝廷上天天吵闹,都是由你爹的案子引起的,他还得用你爹拉苏首辅下台呢,不过也就是保命罢了。”   母女二人边说着话,边慢慢往客栈方向走着,但见前方过来几人,打头的正是卫峰,后面跟着卫夫人和两三个婆子长随。   卫峰眼睛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嘶哑着声音问道:“倩娘,你将我给你的匕首当了?”   宗倩娘扭向一旁,不去看他。   宗夫人见状,二话不说抬手给了女儿一记耳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5 23:58:45~2020-05-26 23:5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野渡舟横 10瓶;Ccccccofu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宗夫人这一巴掌, 把宗倩娘打懵了, 也把卫峰看傻了。   只听宗夫人厉声训斥道:“你太不懂事,平时我是怎么教你的?知道你难,知道你需要银子,可人家赠送你的东西,便是再难再苦也不能卖掉当掉。”   卫峰还怔楞着,宗倩娘已经发出低低的抽泣声。   到底心底还有份情意在, 卫峰想维护她几句, 然刚一张口,却迎来了母亲暗含警告的目光, 只得讪讪闭上嘴。   卫夫人扬起下巴, 上下打量宗夫人一眼, 半是不屑半是讥笑,“宗夫人不是卧病在床起不了身吗?你这病好的真是时候。”   “我儿子痴, 可我不傻,如今你做戏给谁看?打啊,有本事把你女儿的脸打肿。利用完我儿子就一脚踹开, 想攀高枝了不是?可惜, 人家根本瞧不上你们。”   “慎言!”宗夫人脸色一变, 分辩道, “我们是为了军饷案子找朱大人,可不是你想的那回事,莫要败坏我女儿的声誉。”   顿了顿又说,“卫嫂子, 我们两家也算通家之好,我夫君仁义,一人抗下所有罪责,如今人还关在诏狱里。可卫大人的总兵之位还坐得稳稳的,平心而论,你这样污蔑我们说得过去吗?”   卫夫人一撇嘴,“你不知道我们凑了七万两银子补上去了?看在以往的情面上,我给你支个招,你家把剩下的三万两凑齐交上去,宗大人也会很快释放。”   “我们哪里来的银子?我家的情况……”   “那你能怨谁?而且我把话放这儿,”卫夫人眼中阴光四射,咬着牙道,“怂恿我儿生事,将我儿玩弄于鼓掌之中,你们差点毁了他!这笔账,咱们回辽东慢慢算,让你们痛快过一天我就跟你姓!”   宗倩娘接触到她恶狠狠的目光,不由后退一步。   宗夫人还能撑得住,因笑道:“你的怒气来得莫名其妙,我们可没拿刀逼他,你们当父母的没管教好儿子,为何要埋怨外人?再说,辽东也不是你卫家能一手遮天的。”   卫夫人冷哼一声,活动了下手腕。   “今非昔比,你不是巡抚夫人,只是犯官家眷,你看哪个买你的帐?难不成又指着老百姓替你喊冤?他们吃过一回亏,生生被顺天府从京城赶出去,现今这招不灵了。”   她冷冷道:“本来事情不用这样收场,宗大人罪不至死,我家老爷有愧于宗大人,必会善待你们。宗倩娘也会是卫家当家媳妇,如今……哼,我真庆幸没迎娶她过门!”   说罢,硬拽着卫峰离开。   卫峰底气不足道:“娘,朱缇是看中父亲的兵权了吧,不像真心帮咱们……”   “闭嘴!”卫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捶了下儿子,低声道,“他推波助澜也好,诚心帮忙也好,总之咱家又被卷进京城这个权力争斗的窝子,一旦寿王案被翻起来,皇上决计不会有错,错的都是查案的人!咱家只有依附他才能保命。”   卫峰回头张望了下,明显露出心疼的神色。   卫夫人自然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心中已暗暗盘算出无数个折腾人的法子。   此时天空更加阴沉,风卷着雪粒子沙沙落下,打在宗倩娘脸上,脸疼得更厉害了。   她捂着脸,委屈地看着母亲,“您也太用力了。”   宗夫人没答话,此时她的心境也和这天气一样寒凉,但觉前路危机四伏,有一种刚离虎口又入狼窝的感觉。   女儿是怂恿了卫峰不假,可也不至于让卫夫人恨毒了自家,难道是出自朱闵青的授意?   她猛地哆嗦了下。   宗倩娘问道:“娘,我们还回辽东吗?”   “不回去又能去哪里?”   “留在京城行不行?您瞧卫家的态度……娘,你再去求求朱大哥,你不是说他是闵家的亲戚?”   “不成。”宗夫人摇头叹道,“这次他放你出狱,已耗费完那点子情面,以后,他不会再见我们。”   宗倩娘愣了片刻,绝望地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我该怎么办?”   却是没人回答她了。   风渐大,雪粒子也变成漫天飞舞的雪花,断断续续降了两天两夜才停。   这天是腊月三十,清晨的阳光照在房顶尺厚的积雪上,闪着细碎晶莹的微光。偶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着在雪中觅食,倒显得冬景不那么萧瑟。   因朱缇说今天要回来过年,秦桑早早起床,盯着丫鬟婆子们拾掇菜品,准备晚上的团圆饭。   朱闵青站在廊下,看着她忙里忙外的张罗。   “把门帘换成大红妆花厚锻帘子,对,就是那个金钱蟒的。”   “案上摆两盆水仙,去去屋里的炭火味。还有,今晚上准备素酒,爹爹还要回宫当差,不能酒气太重。”   秦桑一眼看到他,转身回屋,不多久捧了个小包袱过来。   朱闵青嘴角啜着一丝笑,“给我的?”   “不给你还能给谁!”秦桑笑嘻嘻地塞到他手里,“过年要穿新衣,里外全套的,记得换上啊。”   一听里外全套,朱闵青的心不由跳了一下,含笑道:“我一会儿就换上。”   “不行不行,新年穿新衣,今儿是三十,还是旧年,须得初一穿。”   秦桑絮絮叨叨叮嘱着,忽瞥见院门口小常福探了下头,忙止住话头,招手叫他进来,“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小常福赔笑道:“刚接到宫里的传信,老爷今儿不回来了。”   秦桑的笑脸立时就垮了,“来人呢?总要知道为什么。”   小常福道:“宫里的人透露说吴郎中被请入宫中,旁的倒没提,留下句话就匆匆忙忙走了。”   大年下急诏吴郎中入宫!   秦桑暗自心惊,和朱闵青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愕然——皇上可能出事了。   朱闵青稍坐思索,沉吟道:“我递牌子进宫看看,若掌灯时分我还不回来,就不要等我了,你和豆蔻几人安心过年。”   说着命小常福牵马,换了官服一跃而上,不放心又叮嘱一声:“阿桑,把门关好,若要放炮放烟火,让婆子小厮们来,你离远点。”   秦桑说:“遇事不要急,且看清状况再说话,别上来就发狠。”   “嗯,我知道的,都记下了。”朱闵青看着她笑,然后双腿一夹,那马泼风般地消失在雪地中,只余满地的雪尘流烟似地飘荡。   秦桑立在大门口,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回屋,神情恹恹的,一下子没了精神。   方才还欢声笑语的院子不再热闹,在旁边人家阵阵的鞭炮声衬托下,反倒有了几分寂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昏苍苍的暮色笼罩京城时,他仍没回来。   秦桑便知,宫里一定是出大事了。   这是第一个身边没有亲人的除夕夜,虽有豆蔻和月桂两人一唱一和拼命凑趣,秦桑也提不起劲儿来。   熬过子时,看着下人们放了两箱子炮仗,噼里啪啦一通乱响,方觉心情通畅些。   夜深了,秦桑耐不住,立在大门口瞭望一阵子,还是不见他的踪影。   豆蔻劝了半天,秦桑才回屋歇息,却是满腹心事睡不着,好容易朦胧睡去,已是鸡鸣时分。   迷蒙天光中,朱闵青披着一身雪尘终于回来了。   他眉头紧锁着,紧张兴奋中又带着期待和不安,一进院门就下意识去敲秦桑的房门。   手刚举起,马上反应过来,朱闵青看着黑黢黢的门窗,暗道自己晕了头,竟连时辰也忘了。   他慢慢踱回屋子,见炕头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新衣。   暗红的长袍,是秦桑给他试过的那件。   他眼前又浮现当时的景象。   朱闵青不由自主抚上嘴唇,似乎,那柔软微凉的触感还遗留在唇齿之间。   单单吻她的耳朵,就能让他如此沉迷,若是……   朱闵青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急忙转身去净房。   热水是提早备下的,然此时已经温凉,他没叫下人再烧水,借着水的凉意,将那股子冲动压了下去。   待换上中衣,忽想起来,这也是秦桑做的!   松江布料子贴在身上,奇怪,分明和以往的中衣料子一样,可这件却有种奇怪的触感。   朱闵青仰面躺着,只觉炕烧得太热,暖得令人浑身燥热。   根本睡不着!   想到今天宫中发生的事,他目光沉沉望着承尘:也许很快就能达成心愿。   东方泛起鱼肚白,朝阳慢慢升起,美妙而苍茫,新的一年到来了。   各处的鞭炮声接连不断,初一的早上显然是不适合睡懒觉的,秦桑很早就被吵醒,打着哈欠起身,睡眼惺忪问道:“我哥回来了没?”   豆蔻道:“回来了回来了,一早就在堂屋里坐着,吩咐我们不准打扰您。”   秦桑困意全无,匆忙梳妆完毕,三步两步出来内室,但见朱闵青穿着一身新衣,端着茶杯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悬了一晚上的心顿时落回肚子,秦桑也不急着问他,先给一院子的人发了红包,听了满耳朵的吉祥话,方拉着他躲入内室,问道:“宫里什么情况?”   朱闵青道:“昨天皇上逛御花园,突然头疾发作,手舞足蹈,语无伦次,接着就昏迷不醒,御医只敢用温和法子,根本叫不醒皇上。”   秦桑已然明了,“所以才让吴郎中进宫,他的医术不见得比御医高超多少,胜在胆子大敢用猛药。”   朱闵青沉声道:“昨晚皇上倒是醒了,可吴郎中说,皇上的身体底子不大好,头疾如此严重,恐怕要提早准备了。”   秦桑怔楞了下,眼中光亮霍然一闪,“立储迫在眉睫!” 第74章   永隆帝素有不寐之症, 精神一向不大好, 去年秋狩遇袭后就没缓过劲儿来,今年直隶闹瘟疫,接连出了保定官匪案、辽东库银案,六部臣工大论辩……   把精神本来就脆弱的永隆帝搞得更加衰弱,压力重重之下,想必永隆帝有些承受不住了。   秦桑的手指来回摩挲着手里的甜白瓷茶杯, 沉吟道:“须得想个由头把寿王案牵出来, 然后顺理成章地给先皇后正名,昨天爹爹有和你提及过吗?”   朱闵青摇摇头, 面上有些兴奋, 又带着些许迷茫和悲哀, 和无处可放的失落感。   秦桑一怔,霍然意识到, 永隆帝之于他,不只是皇上,还是一位父亲, 一位并不怎么称职的父亲。   从平时的言谈就能看出来, 他对永隆帝没几分亲情, 更多的是恨意, 然生父时日无多,身为人子的他,此时的心情想来是极其复杂的罢。   秦桑将手覆在他的手上,用掌心的热意温暖着他略显冰凉的手指。   朱闵青神色微动, 目中波光流闪,整个人又鲜活起来。   反手握住她的手,“昨天宫里人心惶惶的,督主要稳定宫人,还要防着外臣攻讦,没来及和我多说。好在后来皇上醒了,才没引起更大的风波。”   “寿王案暂且放一放也无妨。”秦桑笑道,“这个年,苏家怕是过不好了!”   朱闵青思索片刻,也笑了,“不错,无论立谁当储君,但凡皇上还想朝局稳定,都不可能把苏光斗留给新君处理。”   苏党几乎占了半个朝廷,现在永隆帝还能压得住他,但若是新君继位,龙椅尚且不稳当,如何能镇得住这位三朝元老、儒林领袖?   到时又是一场君臣之争,而且新君为博取朝臣支持,很有可能拿自家父亲开刀,而培养下任内相绝非一日之功。   这样一来,新君面对苏党一派将完全处于下风。   永隆帝不耐烦处理朝政,却不是一脑子浆糊的昏聩君主,所以,苏首辅这次只怕在劫难逃了。   秦桑捋清思路,不由感慨道:“皇上一场急病,倒成了苏家的催命符。依我看,不用等到过完上元节,这几天探探皇上的口风,等初四衙门开印,就可以重新把弹劾案翻出来!”   朱闵青低声道:“宫里那头我盯着,这两天盛家肯定会过来拜年,我再安排几个,等督主那头消息一定,就给苏光斗来个措手不及。”   秦桑略一颔首,起身推开窗棂,凛冽的寒风携着几片散雪扑进来,袭走了屋里的炭火味。   不知何时外面已阴了天,灰白的云层覆盖了整个天空,沉沉压下来,隐约可见黑雾搅动,似乎在积蓄着一场更大的风雪。   秦桑指着外头的天际,回头俏皮一笑:“看,要变天喽!”   一连阴了三天,到初四凌晨,终是下起了雪。   先是沙沙地落着雪粒子,等宫中大门开启、各衙门开印的时候,已是纷纷扬扬的雪花片了。   新年首次朝会,皇上是一定要临朝的,按例,不过是说些勉励的话应应景儿,大家一磕头,表忠心感君恩,走个过场而已。   大过年的,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不痛快。   但偏偏盛御史十分没眼力见,又把年前刚刚平息下去的弹劾翻出来,指责苏首辅借座师之名行党争之实,且这股风气已由官场蔓延到民间,盛行于一般文人举子当中,蔚然成风,人人皆视作寻常。   甚至连求学的书院、私塾都开始争相效仿,不只教书先生,还有学子监生都卷了进来。   一听“监生”,朝臣们立时联想到,苏家公子鼓动国子监的学生群殴盛家公子的事。   盛御史慷慨激昂大谈一通朋党之害,最后一抹嘴角的唾沫星子,“扑通”跪在御前,涕泪俱下恳请皇上去除朝中祸害根源。   好家伙,苏首辅直接成祸害了!   随即有三四个朝臣附议。   苏首辅立时颤颤巍巍跪下,老泪纵横说自己年事已高,求皇上恩准他乞骨还乡。   紧接着苏党一派又跳出来驳斥盛御史,眼见又是一场口舌论战。   永隆帝揉着额角,“不当心”摔了柄如意,霎时间,偌大的宫殿死一般寂静,朝臣们都屏声静气垂手低头站着,只闻屋檐下铁马偶尔发出的丁当声。   没有三辞三留,永隆帝干净利索地准了苏首辅的请求。   一众人都惊呆了,皇上怎么不按套路来呢?   别说众朝臣,苏首辅本人也压根没想到,他知道皇上有心动手,但没料到竟这样坚决,没留任何回转的余地。   他无比后悔自请致仕,但是话已出口,再无收回可能,且皇上金口一开,管你以退为进还是真心请辞,你还敢不从?   三九严寒,冷汗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下来,苏首辅像挨了一记闷棍,那是面无人色,几欲当场晕过去。   好歹他阅历广,竟是咬牙忍住,毕恭毕敬磕头谢恩,强端着架子出了大殿。   那雪更大了,哨风裹着成团成块的雪吹下来,地上已是积了两三寸厚深。   苏首辅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行走着,没人过来扶他,往日对他笑脸相迎的宦官们,此时躲在角落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不时捂着嘴笑几声。   不过须臾的功夫,消息就传开了。   苏首辅暗自苦笑,转念一想,朝中还有自己的门生在,自己还不至于一败涂地。   风雪中,他踽踽独行出了宫门,脊梁有些弯,却没有垮。   朱闵青站在殿前,眯起眼睛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冷冷笑了下。   初五这天,苏首辅乞骸骨的消息已传遍了京城。   搭配着满城“破五”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显得颇为有趣。   苏家的门人故旧没有如苏光斗所想那般为他奔走呼号,反而弹劾他的奏折越来越多了。   侵占民田、卖官鬻爵、贪墨库银、霍乱朝纲……一条罪接着一条罪,真假参半,逐渐呈汹涌之势。   苏光斗便知大事不妙,急忙安排家人连夜出京。   正月十四这天,皇上又下了一道圣旨。   苏光斗正在书房写字,一个长随连滚带爬跑进门,脸色和死人差不多,“老爷,外头……锦、锦衣卫来了!”   便听门外一阵脚步嚯嚯,间杂着兵戈的碰撞声。   苏光斗抬头一看,打头的正是朱闵青。   朱闵青手捧明黄圣旨,见他就笑:“首辅大人,哦不,苏光斗,皇上给苏家的旨意。”   纵然早有准备,苏光斗仍是头皮发麻,身子晃了两晃,叹道:“好快……”   他脑子浑浑噩噩的,朱闵青念了什么,他是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抄家?!”苏光斗愣愣看了朱闵青半晌,嘴唇嚅动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闵青眯着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皇上还是给你留了情面,只是抄家罚没家产,没砍你的脑袋。不过苏家的子弟,恐怕就没有你的好运气了。”   他弯下腰,轻轻说:“还记得苏暮雨给宗倩娘的密信吗?那封信在我手里,上面的都是你的党羽吧!现今谁都明白皇上要清算你,他们想活命,只能拼命揭发你,如何,被自己亲信弹劾的滋味?”   原来如此!苏光斗猛地吐出口血,指着朱闵青哆哆嗦嗦说:“你好歹毒的心!”   朱闵青轻蔑地看他一眼,“我一向心狠手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尽可放心,我不会叫你死的,毕竟看你活着受罪比死了更有意思。”   他一声令下,锦衣卫们立刻把苏光斗拖到大门口,然后各院子各屋子踹门扭锁开箱,稀里哗啦一片山响,折腾得翻天覆地。   大门口早已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秦桑坐着马车也来了,远远停在街对面,隔着车窗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切。   西北风呼呼地刮着,从巷子口送来一阵阵嚎天嚎地的哭声,人们循声望去,只见官兵押着十来个苏家人正往这里走。   原来逃出京城的苏家人又被抓了回来。   苏暮雨浑身沾满雪水泥水,鬓发散乱,随着官兵的呵斥麻木地挪动着脚步。   她看到了秦桑的脸。   苏暮雨怔住,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发足狂奔,直冲秦桑而来。   她直直向前伸着手,凄厉喊道:“求你——救救……”   “我”字还没出口,就被一刀鞘打翻在地,四肢抽搐着,在雪堆中挣扎半天也没爬起来。   朱闵青示意把她拖下去,温声对秦桑道:“不是不让你来么?抄家怨气重,别冲撞了你。”   “如此痛快的场面,错过就再也看不到了。”秦桑说着,眼睛弯成了月牙,“而且有你这个世上最凶的煞神在,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朱闵青的一双眸子闪闪发光,笑得很开,耳根微微的红。   仿佛冬风也染上了春意。   “咳咳!”崔应节忍不住打破他们的小世界,腹谤道,这俩人就没发觉和周围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么!   朱闵青冷冷瞥他一眼,“什么事?”   崔应节一缩脖子,嘿嘿笑了两声,“老大,督主叫你回署衙一趟,这里交给我督办,说是辽东来消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8 00:35:04~2020-05-29 02:02: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雨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朱闵青走了, 抄家的锦衣卫反倒更加兴高采烈——没有冷峻的上峰在旁看着, 这下他们的腰包可以塞得鼓鼓囊囊啦!   狂暴的啸风卷着雪尘肆无忌惮地盘旋着,疯狂地往人脸上身上扑,吹得人们睁不开眼张不开嘴,看热闹的人们经不住冻,没多久就揣着手回家了。   苏家众人挨个儿立在门口,一会儿东倒一会儿西歪, 在裂帛一样嚎叫的风中瑟瑟发抖, 有几人擎不住,木头棍子似的直直栽倒在雪坑里。   官兵不屑管, 旁的苏家人个个呆滞麻木, 没有人上前搀扶。   吵闹声中, 苏家的“柱国右族”黑漆金字门匾被摘了下来,随随便便扔在地上, 须臾片刻便蒙上一层雪尘。   秦桑静静地放下车帘,马车随即掉头,咯吱咯吱地碾着冰雪, 离开了这个曾鼎盛一时的府邸。   苏家倒台了, 辽东库银案也渐渐平息, 宗长令依旧关在诏狱, 朝野上下似乎都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   因皇上龙体欠佳,京城的上元灯节没有大肆操办,且苏光斗遭到清算,与之来往密切的人都惶惶不安的, 生恐下一个轮到自己。   所以,永隆二十六年的年节,就如同结了冰的护城河,表面上平静如斯,下头却是暗流涌动,湍鸣着奔腾而去。   很快到了二月二,京城人家房顶上的积雪还未完全开化,天气仍显得十分干冷,除了黄灿灿的迎春花带来几分春意,京城各处仍是光秃秃、灰暗暗的没什么生气的样子。   这个时候,寿王旧宅的海棠一夜之间花开一树,料峭春风掠过,便如一团粉红的云微微飘动,映着拂晓灿霞,当真是明艳夺目,楚楚有致。   美则美矣,却差点没把看守宅子的差役吓个半死。   据说那株海棠是寿王生前的最爱,颇有几分灵气,寿王湮灭后,也随即凋零枯萎。别说开花,多少年都没发过芽!   如今怎的突然开花了?   而且根本不到开花的时节!   天生异像,必有冤情。   逐渐,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消息在街头巷尾悄悄传开:寿王是冤枉的,根本没谋反,都是被奸人构陷的,那株海棠是为主人喊冤来啦!   春日一天暖似一天,这个消息也从民间蔓延到官场,人们议论纷纷,一时间甚嚣尘上,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   终于有人耐不住上书永隆帝,请求重审寿王谋反案。   一来以正视听,毕竟谣言传来传去,越传越离谱,实在有损皇上圣名。况且百姓间传谣,若朝廷不当回事控制,极容易被为人利用生事,搅乱朝局。   二来么,寿王案当时牵连甚广,毕竟是由时任掌印太监的张昌主查,彼时很多朝臣对他颇有微词,张昌定然会挟私报复。其中产生的冤假错案,不如趁此机会一并查明。   永隆帝不想查。   可随着寿王旧宅的海棠花开得越来越盛,朝野上下呼声也越来越大,最后,就连朱缇也劝他查一查,哪怕走个过场,起码把朝臣百姓应付过去再说。   永隆帝也不是傻子,随即猜测道:“你是不是想给你老丈人家翻案?”   朱缇并不遮掩自己的心思,很不好意思地笑道:“老奴是有这个私心。其实寿王翻不翻案无所谓——反正他那一脉都绝嗣了。重要的是安抚朝臣的心,他们家族间关系盘根错节,同情当年犯官的不在少数,不然也不会有人借机提出重审。”   永隆帝眉头微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朱缇眼眸微垂,脸上依旧是谦和真挚的笑,没有一点心虚,“皇上,老奴说句大不敬的话,何必把美名留给新君?”   永隆帝猛地倒吸口气,目中闪着莫名地光芒,感慨道:“就算朕不查,新皇帝为笼络群臣也会给他们翻案……到头来还是你想着朕啊。”   如此一来,朱缇顺利拿到了主审的差事,协同审理的还有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   但后来,永隆帝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让内阁冯次辅也参与主审。   阳春三月,张昌被押解入京,同时,辽东总兵卫宁远也被一纸诏书召回京城配合查案。   朱缇和朱闵青都忙着,秦桑反而闲了下来。   每日里她就看看书,赏赏庭院中的玉兰花,闷了就和豆蔻月桂两人说说笑话,亦或请崔娆来家中玩耍几日散散心——崔娆被催婚催得快郁闷了。   晌午过后,天空下起细细的雨,夹杂着碎屑般的落花,在清凉的风中温柔地飘落。   没有提前下帖子,冯芜突然来了。   她的神色看上去有点疲倦,眼中隐隐带着一丝忧伤,和秦桑印象中那个明眸善睐的冯芜大不一样。   秦桑眉头微动,笑吟吟说道:“听说冯次辅晋升在望,这等天大喜事,你怎的闷闷不乐的?”   苏光斗一去,内阁诸般事务全交由冯次辅主持,权势和首辅相差无二,皇上也透出口风,待重审案了结,就提拔他为首辅。   冯芜笑笑,却道:“前几日我见到苏暮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不停地咳,都仲春时节,还穿着露了棉絮的夹袄。哥哥死了,父亲死了,祖父只剩一口气,她哭着求我救她,我看着人都有点不大正常。”   秦桑问道:“那你救了没有?”   冯芜摇摇头,半晌才道:“她做了暗门子,就为一口吃的……”   秦桑也不言语了,望着窗外,目光沉静而幽远。   细雨仍旧纷飞,混沌迷蒙的雨雾中,万物都变得虚幻不定。   冯芜继续说:“家里人都说她是自作孽,可我不这样看,苏家这是斗败了,如果胜了呢?那她就会被人称为智勇双全,巾帼不让须眉!想来也真是好笑。”   “我本来想给她点银子,可我不敢,我怕这个举动给我家招祸。”冯芜看向秦桑,苦笑道,“也许有一天,我会落得一样的境地,那还真不如死了好。”   秦桑诧异而震惊,却是顽笑道:“你说胡话呢,冯家正是烈火烹油之时,往后只有别人敬着你的份儿!”   “秦妹妹,我对你一向没有恶意,就别说这些虚话搪塞我了。”冯芜深深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我想和你做个约定,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咱们都互相保下对方,可好?”   秦桑心头重重一跳,笑容不减,“这话怎么说的,我听不明白。”   冯芜抿了抿嘴,眼神黯淡下来,“话已至此,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只看你的心意。”   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停下,忽笑道:“其实我特别羡慕你,朱总管允你婚事自己做主。我却要听家里的安排,哪怕明知夫君心中另有他人,也只能装着不知道,含笑嫁过去。”   冯芜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秦桑倍觉奇怪,安慰道:“冯姐姐才貌双全,出身高贵,冯姐夫定会回心转意。”   冯芜深深看了她一眼,“别人或许可以,他不会的。”   秦桑脑中闪过一个人影,惊呼道:“莫非是……”   朱怀瑾!   他真的要和冯家联姻?秦桑不确定起来。   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冯家决定支持朱怀瑾夺嫡。   联想到朱怀瑾有可能知道朱闵青的身份,秦桑暗叹一声,还好这人是个风光霁月的,没有和皇上说似是而非的话。   就凭皇上的猜忌心,爹爹和哥哥都落不着好。   只盼寿王案尽快重审清楚,好牵出闵皇后的冤屈。   秦桑如是想着,待抬眼看时,早没了冯芜的身影。   这场雨持续到夜间才慢慢停住,朱闵青也带着一身雨气回来了。   他的眼睛晶莹闪光,嘴角微微上翘,显见心情非常好。   朱闵青一进门就兴奋地喊道:“阿桑,成啦!”   秦桑忙放下手中的书,一边用帕子擦去他脸上身上的雨水,一边盈盈笑道:“寿王真的没有谋反?”   朱闵青一把握住她的纤腰,高举过顶原地转了几圈,笑得很大声,“真的没有!都是张昌设下的毒计,连构陷我母后的事也交代了。还有原先查案的官吏,供词也都对上了!”   秦桑又惊又喜,一颗心立刻就像敲鼓一般“咚咚”地跳起来,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娇嗔道:“快把我放下来,多大个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看你乐得忘乎所以是不是?小点声说话。”   朱闵青小心将她放在炕沿上,还是揽着她不放,“三司、内阁、司礼监,几方人共同审理,这份供词,皇上就是想怀疑都没理由。”   “反正都是张昌作恶,有他在前面顶着,皇上只说受人蒙蔽就能对付过去。我却担心另一桩事。”   秦桑把冯芜的话备细说了一遍,略带忧虑道:“你的身份明了之后,江安郡王也许会继续争夺储君的位子,他是藩王之子,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才要笼络朝臣,和内阁联手?可我又觉得这不像他的作风。”   朱闵青愣了下,“我现在身份未明,大多数人都认为皇上会传位于朱怀瑾,没准儿冯家是提前表明立场。内相和外相从来都不和,冯芜是有感而发罢了。”   秦桑想了想,遂笑道:“也对,那就等皇上认回你,再看看朝臣们的态度。”   朱闵青冷哼一声,很有几分不情愿地说:“叫他父皇,我还真叫不出口呢!”   然而他二人都将事情想得简单了,包括朱缇,包括诸多臣工,均没有想到,永隆帝对寿王的忌惮深入骨髓。   翌日,案宗呈递御前,永隆帝看完,手指尖捏得发白,直接把案宗摔在冯次辅的脚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9 02:02:30~2020-05-30 01:4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u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皇上突然恼火, 一干臣工均是不明所以, 却也不敢问,一个个屏声静气垂手肃立,好似木雕泥塑。   一时间大殿内静得像座无人的荒庙,只闻窗外风过树叶的沙沙声。   冯次辅多少有点神情恍惚地盯着地上的案宗,想捡又不敢捡,更没勇气为自己分辩一二。【公/众/号:xnttaa】   永隆帝曾私下交代过他, 重审寿王案, 只给无辜受牵连的臣子平反即可,旁的不用多管。   但同时, 江安郡王也找了他, 请他据实复查, 不可再混淆黑白。   他终究违背了圣意。   这个抉择是对是错,如今冯次辅也说不清楚, 他在赌,赌江安郡王的魄力有多大。   唯有朱缇面色尚可,紧张思索片刻后, 蹑手蹑脚上前捡起案宗, 象征性地拂了拂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土, 轻轻放在书案一角。   朱缇道:“难怪皇上气恼, 寿王也当真是没脑子。一听说有人逼宫,他既不找内阁商议,也不寻五军都督府,就凭小内侍的一面之词, 竟带兵闯入禁宫,任凭谁看都以为他是谋反。”   永隆帝仍是阴沉着脸不说话。   朱缇略一停顿,小心试探道:“依老奴拙见,此案尚存疑点,不若发回重审?”   永隆帝颜色稍霁,微微颔首,却是瞧着下面一众臣工,像是等着他们的表态。   大臣们是面面相觑,暗道好个谄媚小人,一看风头不对你立马改口啊!当初结案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尚存疑点?   有心思剔透的臣子已然猜到,皇上不喜寿王,根本不想给他翻案!   便有几人的头垂得更低了。   然也有耿直的大臣谏言:“此案耗费大半朝廷之力,各部协同审理了一个多月,张昌业已承认假传圣旨令寿王带兵救驾,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并无任何疑点,寿王谋反案确是一桩冤案,皇上理应为其昭雪。”   永隆帝一听,本来好转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随即微睨朱缇一眼,示意他弹压几句。   可是一向机警的朱缇不知在想什么,目光呆然飘忽,竟没看到永隆帝的眼神。   殿内的气氛显得枯燥和尴尬起来。   有个小内侍顺着墙角,战战兢兢进来,小声和朱缇禀报了,便垂手侧立一旁听吩咐。   朱缇先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后几不可察一笑,回身凑到永隆帝跟前,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众人听见。   “江安郡王、宗人府宗令、礼部尚书,还有几位留京的老王爷,递牌子进宫请见皇上,人已经在宫门口候着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巧这个时候来,说不是给寿王鸣冤都没人信!   永隆帝眼前金星乱窜,只觉头疼欲裂,太阳穴鼓胀得几欲爆开,不由用力摁住,恨恨道:“朕身子乏了,今儿谁也不见,到此为止,你们都下去罢。”   说完,不等朝臣们跪安,他已拂袖而去,徒留众位臣工僵立原地。   朱缇也赶忙跟着走了,但离开时,“不经意”蹭了下都察院左大人的袖子。   左大人安然自若地走出大殿,扑通,直挺挺地跪在殿门前。   他这一跪,方才谏言的两个大臣马上随之跪下,然后,冯次辅也跪了。   本来要走的几人也不好意思一走了之,咬咬牙,跪吧。   很快这边的情形就传到了永隆帝的耳朵里。   永隆帝额上青筋霍霍地跳,仍是强撑着不理会,吩咐朱缇:“调锦衣卫过来震慑,若还不走,就给朕拖到午门廷杖!”   朱缇领旨下去,半个时辰后回来,无奈道:“皇上,江安郡王等人也在宫门外跪下了,也要打他们吗?”   永隆帝脸色涨红,随即铁青,渐渐又白了嘴唇,颓然向后一靠,“一个个都来逼朕,到底朕是皇帝,还是他们是皇帝……”   他喃喃道:“除太子,所有皇子必须就藩,这是祖制!先皇却为寿王改了……他有威望,有兵权,几次犯上不敬,朕无法,只能一笑了之。现在叫朕给他平反,叫朕说自己错了,荒谬,朕就不信他没有谋反的念头!”   对永隆帝的心结,朱缇也有几分了然,于是等他心情稍稍平静了,才慢慢道:   “文官只知道文死谏,遇到些微瑕疵就恨不能撞死、跪死,好成全他自身的名节。那些宗亲们呢,应是兔死狐悲,害怕有一天会莫名其妙扣上谋反的罪名,所以他们才联起手来这一出。”   朱缇打了个顿儿,看永隆帝面有所思,因笑道:“张昌构陷在先,寿王言行也有失慎重,皇上何错之有?”   “倒不必恢复寿王身后殊荣,朝臣一方要清誉,宗亲一方要定心丸,都是虚幻的东西,皇上给他们就是。总比君臣大动干戈的好,省得别人以为皇上心虚。”   永隆帝思量再三,长长叹出一口浊气,揉着额角道:“让他们都进来吧。”   朱缇躬身退了几步,却抬头又问:“皇上,废后闵氏与寿王并无私情,谋反更是子虚乌有的事,是否也一并宣告天下,将牌位请入太庙?”   永隆帝腮边的肌肉抽搐两下,霎时口鼻都有些歪,目中闪着极其复杂的光芒,半天才道:“容后再议。”   今日三番两次拂逆圣意,虽心有不甘,朱缇却知不能再多说了,遂遵命退出。   日影西斜,满地金色灿烂,朱漆铜钉宫门上的衔环铺首耀然生光,映得朱闵青身上的大红曳撒出奇的好看。   他居高临下盯着朱怀瑾,目光无悲无喜,不带一丝情感,“你会失去圣心。”   朱怀瑾跪在宫门前,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微笑,“错就是错了,寻常人都要知错就改,天子更不能凭个人喜怒行事。”   朱闵青扯扯嘴角,“有朝臣和宗室的支持,看来你信心十足,笃定万无一失了。”   朱怀瑾一笑,却道:“我不只想给寿王和无辜的臣子翻案,还有闵皇后,我也会尽力说服皇上,还她一个清白。”   这下朱闵青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惊讶地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问道:“为什么?”   朱怀瑾坦然迎着他质疑的目光,嘴角轻勾,笑道:“反正不是为了你。”   朱闵青立即猜到此话含义,嘴角微微下吊,只冷笑着不说话。   宫门出来一个小内侍,传皇上口谕,请朱怀瑾等人进宫面圣。   朱怀瑾撩袍站起,从朱闵青身旁经过时,以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公平争一争,看谁更适合那个位子。”   太阳遥遥西沉,粉红花瓣似的晚霞一朵朵延伸开来,染红了半边天空,将禁宫笼罩在无与伦比的华彩之下。   朱闵青微眯双目,望着朱怀瑾远去的背影,神色莫辨。   但是永隆帝有自己的倔强在,任凭朝臣宗亲轮番上阵,还有朱缇在旁敲边鼓,可半个月下来,他答应给含冤臣子平冤,恢复寿王王爵,仅此而已。   没有给冤死的臣子及其家眷任何补偿,没有重新给寿王修陵,也没有把其他宗室子弟过继给寿王承嗣。   至于闵皇后,他一字不提。   哪怕有诸多人为其说情,哪怕谁都知道闵皇后是冤枉的,永隆帝还是三缄其口,就装听不懂。   眼见到了暮春初夏的时节,事情还是没有任何进展,朱闵青不免日渐焦躁。   熏风拂过,地上树影摇曳不定,他独自坐在玉兰树下,手里拎着壶酒,一腿微蜷,一腿伸展,怔怔望着澄净的碧空。   表情中带着迷惘,和几许深深的哀伤。   秦桑的心好像被什么狠狠地揪了下,生疼生疼的,几欲坠下泪来。   她揉揉眼睛,将泪意按下去,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没出声安慰,就是默默地陪着他。   他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寻求解释,“我想不通,皇上就那么厌恶母后?明知道她是冤枉的,却还让她背着污名,为什么呢?明明是结发夫妻……”   秦桑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她不懂帝后的感情,也给不出答案。   “督主夫妇,崔应节的父母,盛御史两口子,夫妻感情都挺好。甚至宗闵氏都有宗长令疼爱,可我的母后,怎么就没人疼,没人爱呢?那些大臣们可都说她是贤后!”   朱闵青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仰头灌下半壶酒,唇边泛起苦涩的笑意,“阿桑,我的母后,还有我,是不是永远只能处于阴暗的地下,一辈子都见不得光?”   “不会的,只要弄清皇上的真实想法,总能想出法子。”秦桑道,“爹爹前儿个捎信,让你稍安勿躁,你且听他的就是了。”   “皇上头疾愈发严重,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假如哪天突然死了,那我就再也没机会替母后伸冤。”   “别急,都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须得更加谨慎,也许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秦桑道,“就算最终什么也没有,可我还在,总归这辈子就赖上你了。”   朱闵青笑了,目中弥漫起无边的温情,驱散了方才的失意。   他一低头,便啜住她的唇。   微凉,带着酒香,混合着从远处传来的不知名的花香,是心醉的味道。   他的唇离开时,秦桑的脸颊已是酒醉般的绯红。   朱闵青不错眼地看着她笑:“等过了冬月,你一除服咱们就可定下亲事,年前我就恨不得成亲,到时我定要用太子妃的规格迎娶你。”   “哪能那么快,我爹嘴上不说,可他才舍不得我匆匆出嫁,毕竟为人父的心……”   秦桑说着,脸上的笑凝固了,忽然眼睛一亮,急急道:“既然皇上知道先皇后是清白的,那定明白皇后之子就是他的亲骨肉,若他还有舐犊之情……”   朱闵青琢磨了片刻,冷然道:“也许会认下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30 01:42:54~2020-05-31 02:0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富贵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在秦桑的认知中, 夫妻或有不睦, 然几乎没有父母不爱子女的。   俗语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作为继承大统的嫡长子,理应得到皇帝的重视才对。   而且永隆帝没有子嗣,若得知儿子还好端端活着, 自己后继有人, 不说喜极而泣,至少会欣喜多过惊惕。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   朱缇听后, 摩挲着下巴思量许久, 方道:“这阵子皇上越来越不爱讲话, 一天到晚就是篆刻,瞧着很有些逃避的意思。我进宫时闵皇后已经崩逝, 也不明白帝后间到底有何龃龉。”   “不过,有个人应该知道怎么回事。”朱缇眼中闪着贼亮的光,嘿嘿一笑, “咱们去问问张昌。”   隔了两日, 在飘洒若雾的细雨中, 秦桑和朱闵青一起来到诏狱。   她依旧坐在格栅门后。   另一边的张昌已不成人样。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儿, 两条腿露着森森白骨,骨碴子都能看得见。   张昌呆滞的眼珠微微转动,看着堂上端坐的朱缇和朱闵青,嘶哑着嗓子道:“还想知道什么?”   一片沉寂中, 朱闵青缓缓开口,“三千六百刀,十刀一歇,一天三百六十刀,我和别人打了个赌,赌你能撑到第几天。他们说第二天准保人就死了,可我说,若我亲自行刑,必定会叫你挨到最后一刀才断气。”   张昌忍不住哆嗦了下,强撑着说:“我信,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朱缇笑嘻嘻地接过话,“罢了罢了,大家互相行个方便,你告诉我皇上和闵后的事,我让你痛痛快快的死,省得受零碎罪。”   他问道:“先皇后深居内宫,一年也不见得和寿王碰上一次,缘何你说他们有私情,皇上竟然就信了?寿王案已了,结果又牵出个新案子,结不了案,你还得活受罪。”   张昌脸颊狠狠抽搐两下,盯着朱缇说:“我只求速死,你说话要算话,不然我就变成恶鬼,日日夜夜缠着你闺女!”   朱闵青已是勃然大怒,喝道:“那就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如何?”   朱缇一摆手止住他,起身冷笑道:“我是嫌麻烦懒得细查,别以为我查不出来。反正机会给你了,你不要也怨不得别人。”   张昌终于放弃,灰败着脸道:“帝后不和由来已久,皇后的性格太刚硬要强,后宫事事做主也就罢了,连前朝政事也要指手画脚,不是劝皇上勤政,就是说皇上太过亲近内宦。”   “她和皇上政见不和,皇上要的是至高无上的君权,她却认为应与士大夫治天下。”张昌摇头叹道,“闵后深得朝臣支持,被称为是亘古未有的贤后,皇上被她的光环压倒,她越好,越显得皇上无能,皇上心里能高兴吗?”   “本朝没有后宫不可干政的说法,更有太后垂帘听政的先例,强势又有威望的皇后,且闵家势大,就是苏家最鼎盛的时候也不能相提并论,扶持一个年幼的皇子登基根本不算难事。”   张昌幽幽道:“先皇喜爱寿王,因此先太后特地给皇上找了个实力雄厚的岳家,可有句话怎么说的,飞鸟尽,良弓藏……这个谎言漏洞百出,偏生皇上就信了,你们还不明白?”   话至此,三人皆已了然,与其说永隆帝不喜闵后,不如说他更忌惮闵家,所以张昌构陷闵后与寿王有私,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永隆帝仍选择相信,借机除掉势大的闵家,并纵容张昌活活逼死闵后。   门窗都紧闭着,死一般的寂静,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朱闵青死死盯着张昌,拳头攥得出汗,喑哑着嗓音道:“这么说他当时就知道母……先皇后是冤枉的,也知道闵后之子是他的亲骨肉?”   张昌看他的眼神有几分奇怪,仍照实答道:“文书房有起居注记录,何人何时何地侍寝绝不会弄错,皇嗣血脉不容混淆,这一点毋庸置疑,只看愿不愿意信了。”   朱缇眼光陡地一闪,略带迟疑问道:“凤仪宫大火烧了一夜,中间无人冲入火场救小皇子,是你的授意,还是……”   张昌怔怔盯着眼前的方砖,久久不语,忽抬头看向朱缇,咧嘴一笑:“你我都是阉人,所有的权势都来自皇上,其实我们有什么,只有一个皇上。你我无非就是揣测圣意,按照他的意愿去做。”   朱闵青霍地跳起身,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道:“明知是自己的亲儿子,却眼睁睁看着孩子被烧死,他还算是个父亲么?”   他的面孔有些扭曲,惊愕、失望、怨恨,还有无处可宣泄的痛苦,那是一个几乎被击溃之人的神色。   脸色如此难看,秦桑都不忍看他。   张昌却道:“事发突然,就算救下小皇子,有个不光彩的母亲,他该如何自处?若他日后得知真相,皇上又该如何待他?若有寿王余孽利用他生事,岂不是后患无穷?”   朱缇随即冷笑道:“所以你猜准了皇上的心思,就算小皇子不是死于火场,以后也会悄无声息地死在后宫。”   张昌默然了,半晌才咽下一口气,颤抖着发白的嘴唇道:“我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朱缇,算我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朱缇不动声色地瞥一眼朱闵青,口气缓和下来,似是在自言自语,“天家无父子,没什么比皇位更重要,他是帝王,不是寻常百姓家的男人。皇上薄凉,兴许想孩子算什么,反正以后还会有的。”   “只怕他自己也没料到,闵后一去,后宫再无人生养,他竟差点绝了后,说不得这就是闵后冥冥之中的报复。”朱缇拍拍朱闵青的肩膀,“事已至此,无须伤感,走吧。”   张昌诧异极了,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打转,猛地怪叫一声:“朱闵青,你到底是谁?”   朱闵青脸上闪过一瞥阴冷的笑容,“托你袖手旁观的福,我没被大火烧死。”   张昌此时已经呆了,傻子一样盯着他,喃喃自语:“我不信……这不可能的……”   他突然爆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皇上,皇上啊——我才是最忠心的!只有我没背叛你啊皇上——”   朱闵青一脚踢过去,张昌的哀嚎声戛然而止。   出来时,已是天低云暗,凉风夹着冷雨打在屋瓦上,青石板地上,噼里啪啦不分个儿地响。   秦桑等人站在廊下,谁都没有言语。   良久,朱缇呼一口气,叹道:“时机不成熟,不能贸然相认,须得天时地利人和方可。”   朱闵青额上青筋鼓起,看得出内心极为不平静,却是勉强挤出个笑,说:“我晓得,即便他认下我,一想我要跪下喊他……简直叫人恶心!”   朱缇又是叹气,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惜,但语气仍是温和平顺,没有给人一丁点同情的感觉,“还有时间,咱们想法子叫他不得不认。阿桑,好生陪你哥回家。”   入夜,雨下得更大了。   隔窗望去,廊庑下似挂了密密麻麻的雨帘,庭院的竹丛茂树模模糊糊的,黑黢黢的一片。   一阵哨风袭来,秦桑不禁打了个冷颤。   关上窗,她回身道:“还不走,难不成你要在我屋子里歇下?”   朱闵青仰面躺在塌上,双手垫在脑后,出神地望着摇曳不定的烛光,一动不动,毫无要走的意思。   秦桑无奈,知道他心情不好,遂拿出一床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早些睡,别东想西想的。”   屋中灯光熄灭,秦桑合衣躺在炕上,窗外风雨萧飒,明明倦意丛生,就是无法入睡。   黑暗中,朱闵青悄悄摸上炕,静静躺在她身边。   秦桑没说话,探出手,一点一点寻到他的手。   凉得吓人。   他的呼吸很稳,可他越是平静,秦桑知道他内心越是难过。   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到他。   秦桑犹豫了下,轻轻说:“哭出来也许会轻松些。”   朱闵青侧身搂住她,下巴搁在她头顶,嗓音干涩暗沉,“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出生在这不人不鬼的天家。”   秦桑低声道:“不是所有皇帝都这样,也不是所有父亲都配称父亲……你和他不一样。”   朱闵青轻轻嗯了一声,将她抱得更紧了。   暗夜中,伴着单调而枯燥的雨声,二人相互依偎着,逐渐睡去。   五月骄阳渐炽,寿王案余波未消,街头巷尾仍有人时不时议论几句,虽然是十几年前的事,但波及的人家太多,十天半月的功夫还不够衙门给人平冤的。   秦桑这边已开始做五毒荷包,拴五色丝线,蒸粽子,挂艾草,买避瘟丹,洗草药水,忙得团团转。   初四这天,她令人提了两篮子粽子,并时令蔬果,坐马车去了崔家送节礼。   崔夫人喜气洋洋的,拉着秦桑的手说了半天话,才放她去找崔娆。   崔娆神情恍惚,眼神迷离,一缕愁云笼罩在眉间,嘴唇却是微微上翘,似哭似笑的样子。   秦桑纳罕道:“你这是被逼婚逼出癔症了?”   崔娆迷茫地看过来,“我要成亲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31 02:02:27~2020-06-01 02:57: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琴 5瓶;豆不见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初夏的和风穿窗而过, 树影婆娑, 沙沙地响。   讶然过后,秦桑遂问道:“定的哪家公子?”   崔娆怔怔望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树影,良久才说:“卫家……”   秦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叫道:“卫家?!那个辽东总兵卫家?卫峰?”   崔娆点了点头,脸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就是那个为宗倩娘坐牢的卫峰。”   秦桑小心翼翼问道:“你答应了?”   “庚帖已换, 我答不答应又如何?”崔娆无奈叹道, “卫总兵亲自上门提亲,还请了盛家、邱家的伯父伯母做冰人, 做足了礼数, 我爹娘对卫家是满意得不得了, 婚期都定下了,就在明年三月。”   看着她茫然不知所措的面孔, 秦桑一时竟不知该说恭喜,还是该安慰一二。   崔家和爹爹走得近,崔应节更是爹爹最信任的心腹, 秦桑心思一动, 突然意识到, 难不成这门亲事是卫家给爹爹的投名状?   秦桑默然了会儿, 道:“长辈们有长辈的考量,但亲事非比寻常,须得自己满意才行,若不喜, 实在没必要委屈自己。”   崔娆道:“我娘劝我,既是卫总兵亲自上门,可见他很重视这门亲事。卫夫人是很爽利的一个人,想来也不难相处,婆婆和善,儿媳妇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她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她说,只要能得到婆婆的宠爱,丈夫不敢对我不尊重。可夫妻之间,只要敬重就够了么?”   她话语里是掩藏不住的惆怅,秦桑反复掂量半天,一咬牙发狠道:“我去搅黄这桩亲事。”   崔娆脸上明显露出吃惊的表情,逐渐,眼中有了水光,却是笑着婉拒了,“就这样吧,好不好的,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我用心待他,人心都是肉长的,或许他会喜欢上我!”   秦桑身子微微前倾,极其认真地说:“若他对你不好,切勿藏着忍着,就算不忍心让父母伤心,也要告诉我才是——我替你出气!”   崔娆没把这话当真,却也笑着应下,“好,我等着你替我撑腰……”   口气十分的渺茫。   秦桑抿了抿嘴角,没言语,心中已是打定主意,得把宗家母女换个地方归置了。   崔娆单手支颐,隔窗望向湛蓝的晴空,眼神幽远,“辽东太远了,此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秦桑同样望向窗外,听着悠然作响的檐铃,渐渐痴了。   不知何时离开了崔娆的房间,秦桑慢悠悠走在树荫下,看着树叶缝中透进的阳光,在地面上投下大小不一的光影。   月洞门旁,崔应节独自站着,看上去有些寂寥和落寞。   秦桑挥退侍从,道:“你在等我?”   崔应节的拳头捏得嘎巴嘎巴响,“阿娆性子绵软,受委屈只会默默忍着,卫峰又是个糊里糊涂的愣头青,满脑子就那个姓宗的。唉,我真担心他给阿娆气受。”   秦桑道:“不然找我爹说说,提点卫家几句。”   “是督主建议卫家求娶我妹妹的,”崔应节目中闪过一瞥复杂的情绪,“督主是替我打算,卫家乐意表忠心,我爹娘也满意卫家的门第和态度,根源在我……我对不起我妹妹。”   秦桑惊了,“我爹?”   崔应节轻轻道:“老大的奶嬷嬷死于我刀下,别忘了他当时的难受劲儿。”   秦桑不解,“他并没有怪你,再说你们现在不也挺好的么?”   “人都会变,这变化还没个定数。我会变,老大也会变,假如某天我和他生了隔阂,这事就变成了要命的毒酒。有卫家在,至少多一层保障。都说最难猜测帝王心,我真怕他翻旧账……”   秦桑倒吸口冷气,“你知道了?”   “嗯,督主刚和我说的,但不让我露出知道的模样。”崔应节叹道,“我心里憋得慌,想来想去也只能和你说说。”   秦桑稍稍平复下心情,缓声道:“你且放心,他不是脑子糊涂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你和他共事那么久,应该了解他的为人。”   一只喜鹊扑着翅膀飞过,喳喳地啼叫声让崔应节回转过来,因笑道:“开始我也没想那么深,但督主的担心不无道理,他老人家毕竟看得长远一些。还准备提一提我的官职,给我弄个同知当当。”   顿了顿又说:“妹子,往后老大要是看我不顺眼,你得替我说好话——也就你能劝得了他!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我要是真出了岔子,拉哥全家一把啊!”   他说的似是顽笑话,语气轻松,虽嬉笑着,然眼中却露出异乎寻常的郑重之色,看得秦桑不由一呆。   秦桑自是一口应下,好安抚他的不安,心里却有点不以为然,爹爹也好,崔应节也好,未免疑虑太重!   马车驶离崔家大门,车帘轻晃,初夏的和风带着远处木叶的清香潜入,驱散了方才那股子难以言明的怅惘。   清脆的车铃声中,秦桑反复琢磨崔应节的话,脑中突然闪过一道极亮的光,禁不住“呀”地惊呼出声。   “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她似乎明白爹爹的用意了。   较之朱闵青,崔应节兄妹更为亲近她,且若无意外,崔娆就是卫家将来的当家主母,崔娆的儿子会执掌卫家。   卫家在辽东经营十数年,在辽东大大小小卫所中有不容小觑的影响力,若卫家倾向她,甚至效忠她,那无形中,她将拥有兵力!   足以自保的兵力。   秦桑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除了考虑崔应节的处境,爹爹一力促成这桩亲事,是不是有感于永隆帝和闵皇后的恩恩怨怨,所以才给女儿留了后手?   她没有母族,没有父族,也没有兄弟姐妹。   如果爹爹一去,她连唯一的依靠也没了。   朱闵青待她很好很好,然爹爹看多了宫闱秘辛,对人心之幽秘,比她有更深的理解。   京城有崔应节,外头有卫家,哪怕将来有个万一,她也不至于落得和闵皇后同样的下场。   一股似血似气,酸热苦涩,又带着些微甜意的热浪慢慢从心里泛上来,冲得秦桑的鼻子一酸,泪水已模糊了眼睛。   随即低头拭去,她深吸口气,将满腹心思压下,再睁眼,已是满目清明。   秦桑悄悄握紧拳头,她想,不管未来如何,她和朱闵青都不会发展到那一步。   风动,树摇,斑驳的树影纷乱,阳光碎了一地,宛如耀眼的碎钻。   她的马车便踏着满地的明灭波光,一路远去。   端过时节过后,暑气越发的重,融融骄阳发着白亮的光,将炎炎热气一股脑地撒向京城。   在这溽热难耐的盛夏,朝堂上立储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立江安郡王朱怀瑾为储君的呼声最高。   这点秦桑早就料到了,然令她纳闷的是,为何到现在还没冯芜和朱怀瑾的定亲的消息?   难不成要避嫌?要等尘埃落定后再定亲?   秦桑想来想去不明白,索性抛之脑后——反正与己无关,她更关心这次立储的走向。   内阁奏请两次,然而一直没得到永隆帝的批红。   朱缇没有从中阻扰,内阁的票拟,他一个没落全送到永隆帝的案前,还劝永隆帝顺应朝臣的意愿,毕竟现在也没其他合适的人选。   因着寿王案的重审,永隆帝被迫让步,本就对外臣宗亲一肚子气,如今终于能拿捏一把,立马开始耍脾气,就是憋着不表态。   朕还没死呢,立什么储?等朕病得起不了身再说罢!   把内阁几位大学士给急的,心道立储兹事体大,乃是国本,岂能用来赌气?   正当他们商议着来场“死谏”之时,辽东忽然发来八百里加急军报:鞑靼大举入侵,辽东全线已全线迎战,请求朝廷速速调拨军饷粮草若干……   军情紧急,永隆帝顺水推舟地将立储之事延后了。   打仗就要耗费大笔的银子,但是国库早已入不敷出,户部勉强凑出五十万两银子,就再也拿不出多余的钱。   五十万两,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辽东的催粮草的急报一封接着一封,到最后,卫总兵已开始骂娘了!   “前方将士饿肚子拼命,后方贪官狎妓吃酒,不满情绪在军中蔓延,实在打击将士们杀敌的志气。”朱缇拿着辽东急报道,“皇上,不能再拖了,哪怕从别处紧紧,军饷粮草绝不能短缺。”   永隆帝躺在龙塌上长一声短一声叹气,无力地说:“令两京十三布政司凑银子,至少凑出二百万两,你和内阁商量着分派。”   朱缇称是,又提议道:“辽东有兵又有银子……老奴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要不要派个钦差去辽东督军?一来可震慑辽东官场,令他们不敢伸手贪银子。再者,监督战事,早点打完这一仗。仗打得越久,耗费的银子就越多啊。”   永隆帝思索片刻,目含赞许地说:“有理,你是不能去的,朕离不了你。这样,你从东厂挑个人前去督战。”   如此,朱缇就把朱闵青推了出来。   永隆帝没起疑心,很痛快地下了道圣旨,然而圣旨还没出禁宫,得了消息的内阁就表示反对。   朱怀瑾也头一遭和朱缇发生了明面上的对立。   他态度坚决地反对朝廷派遣监军督战,“一军两帅乃兵家大忌,极易导致朝廷和的军帅离心。派去的督军大多不懂战事,争功不说,还会指手画脚乱指挥一气,那要出大乱子的!”   可永隆帝现在看他们谁都不顺眼,哼唧几声,白眼一翻装病去了。   于是乎,蜡白的夏阳下,朱闵青,并跟班崔应节,连一队锦衣卫便出了东城门,踏上去往辽东的路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01 02:57:38~2020-06-02 21:3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豆不见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这个时节天气酷热, 晴空万里, 连片遮阴云朵都没有。   黄土道被大太阳晒得冒烟,细细的尘土随风飘起,又干又燥的,似乎来个火星子就能点着。   崔应节等人热得臭汗直流,一出了京城大门就迫不及待敞开领子吹风。   唯有朱闵青整整齐齐扣着衣领,束着腰带, 浑身的装束穿得一丝不苟。   秦桑便笑:“都热得额头冒汗了, 还端着架子不肯松快松快!”   朱闵青没回答,只不错眼地盯着她看, 眼中闪着比阳光更热烈的光芒。   秦桑被他瞧得有点不好意思, 小声嘱咐道:“身边别离人, 叫小常福精心伺候吃食,我听说辽东一早一晚的凉, 和白日间相差挺大的,注意添减衣服,别贪凉。”   朱闵青一面认真地听, 一面笑着频频点头, 那样子乖顺极了, 引得不远处几个锦衣卫啧啧称奇。   秦桑又道:“你不通晓军事, 去了少说多看,别说错了话叫他们笑话你。”   “他们敢?”朱闵青眼神微眯,随即稍稍弯腰,贴近她的耳边, “我去不是为督战……你明白的。”   秦桑只觉脸颊更加滚烫,轻推他一把,呢喃道:“快去吧,早些结束战事,早些归京,我在家等你回来。”   朱闵青抱了她下,然后飞快翻身上马,低头道:“我走了。”   秦桑仰头看着他,看着辉煌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在他的身上,他周身笼罩在光晕中,左耳的红宝映着明晃晃的日光,更是华光灿烂,简直叫人睁不开眼。   他在笑,她也在笑。   “去吧!”秦桑笑着,心里甜甜的样子,“我等你!”   朱闵青驱马原地转了两圈,忽一勒缰绳,倏地俯下身,右手揽住她的肩,以极快的速度亲了亲她的唇。   当庭广众之下,秦桑的脸“腾”地红到耳朵根,忍不住埋怨似地斜睨他一眼,又是紧张,又是羞涩,一颗心都快迸出来了。   却又,有前所未有的刺激和愉悦。   在崔应节等人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中,朱闵青回首一笑,轻扬马鞭,逐渐消失在驿道远方。   知了长鸣,道旁的白杨树叶子在风中欢歌似地哗啦啦响。   阳光白灿灿,秦桑的脸绯红。   日子进了三伏天,愈加闷热难当,而辽东的战事也是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虽没有大捷的战报,却也没有吃败仗的消息。   永隆帝头疾加重,加上苦夏,仍是躲在深宫不见人,辽东全般事务交给朱缇处理。   得了皇上授意,朱缇更是毫无顾忌,大把大把的银子往辽东调拨,简直是有求必应。   以至于到了六月底,别说粮草军饷,辽东那边说需要补充兵力,他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就调了宣府卫所的兵赶赴辽东。   还着重告诫宣府将士:一军不能二帅,此去须得听从辽东总兵调度,若有不从号令者,杀无赦。   朝臣自然有不满的,尤其是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被架空了,朱缇拿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权力。   但他们见不到皇上,递上去的奏折也被朱缇扣下来了,一个个只能原地跳脚,却拿朱缇无可奈何。   谁让永隆帝就信朱缇呢?   京城的夏,永远都是闷热又漫长。   秦桑是百无聊赖。   辽东战场还有的打,朱闵青最快回来也是年底了,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兴致缺缺的,万事都提不起劲儿来。   豆蔻便劝她出去走走,串串门子聊聊天。   可她不知道找谁。   崔娆定下亲事后,整日忙着做针线,既担忧婚后生活,又担心哥哥在前方战场的安危,怕是没心情招待客人。   而盛家小公子忙着准备秋闱,盛夫人严阵以待,握着戒尺时时刻刻盯着儿子读书,她也不好过去打扰。   她来京城两年多,也没交下几个真心的手帕交,想来也真是有意思。   秦桑暗叹一声,低头继续做针线。   一阵凉风挟着雨腥味扑进窗子,吹得轻纱帷帐簌簌地飘动,秦桑忙起身关窗,恰看到月桂着急忙慌地穿过垂花门,隔老远就叫:“小姐,江安郡王来了,您见不见?”   秦桑怔楞了下,随后笑道:“来就来了,他又是老虎,怕他做什么?请他到小花厅。”   很快,朱怀瑾到了。   秦桑不动声色打量他一眼,他看上去有些憔悴,眼睛也没了往日里温和的光彩,但精神尚可,唇边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淡笑。   “我本想找朱总管的。”他直言不讳道,“想提醒他一二,但他似乎没有和我交谈的意思,对我防备太重,几次都避而不见……我想,和你说应是一样的。”   秦桑令屋里伺候的人下去,慢慢思忖道:“是为着辽东的战事?”   “我高估了皇上,他的疑心太重,自信过剩。”朱怀瑾摇头道,“卫家崔家结成秦晋之好已不是秘密,崔家和朱总管的关系有目共睹,朝中甚至传言辽东军已成为你父亲的私人之物。”   “就这种情况,皇上竟然还派朱闵青去辽东督军!”朱怀瑾目光霍地一跳,嘴角翘起,说不清是苦笑,还是讥笑,“皇上对朱总管的信赖可见一斑,或者说,皇上仍认为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秦桑一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信任有多大,失望和愤怒就有多大,你们可曾想过,若皇上得知你们背地里下了这么大一盘棋,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说皇上会善罢甘休吗?天子的怒火,谁也承受不住。”   “所以你是来劝说我爹向皇上坦然相告,然后老老实实跪求皇上认下朱闵青这个儿子?”秦桑失笑,“我挺感激你没泄露他的身份,但无论是我爹,还是我哥都不会听的——若皇上痛痛快快给闵皇后平反,也许还有可能。”   “事已至此,就算坦白也晚了。其实说这么多,不过是为最后一句罢了。”朱怀瑾长长叹出口气,幽远望着暗沉的天际,“让朱总管安排你去辽东。”   秦桑大吃一惊,死活也想不到他竟是存了这个念头,不由反问道:“为什么?”   朱怀瑾看过来,眼神很柔和,口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几十年鞑靼都没有大动作,现在又是水草肥美的夏季,鞑靼从没有在这个时间进犯边境,这场战事来得太蹊跷……”   他压低声音道:“战事一起,我就派人去辽东查了。卫家大少爷突袭鞑靼部落,斩其首领,激怒鞑靼众部,才引发这场战争。”   秦桑目光一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查。”朱怀瑾无奈笑道:“不管战事起因如何,现在已经开战,朝廷当然不会动主帅,但是打完仗就不一定了。败,主帅和督军都要问罪;胜,这件事就会被翻出来,一样会被问罪。”   “所以你让我去辽东避祸?”秦桑盯着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千头万绪一股脑涌上来,心里好像塞了团扯不清理不顺的乱麻。   “各地银子泼水似地往辽东填,四百万两都不止了,还增派兵力。我能猜到朱总管的意图,肯定是想培养一支属于朱闵青的军队,如果势头不好,就让朱闵青举兵造反……你留在京城很危险,还是去辽东更好。”   秦桑默然不语,良久,忽莞尔一笑,“差点被你唬住,若你真有确凿证据,早就跑到御前告状去了,还有功夫和我絮絮叨叨说这一大通?”   朱怀瑾叹道:“我是想争一争那个位子不假,可我不想把你牵连进来。皇上身子每况愈下,如今朱总管把控内廷,连内阁请见皇上都要经过他的准许……我不能再多说,你还是早日离京的好。”   说罢,他深深看了秦桑一眼,起身离去。   秦桑下意识想叫人给爹爹递消息,但又怕是朱怀瑾下的套子,她如果贸然行动,也许会坏了爹爹的计划。   然而朱怀瑾言之凿凿,不像骗人的模样。   她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茫然。   一道明闪划过天际,紧接着,天好像要炸裂似地响起一声滚雷,震得房梁簌簌发颤。   便听松涛般的雨声由远及近,豆大的雨点砸下来,须臾,外面已是瓢泼大雨。   浓重的黑云翻滚着,明闪一道接着一道,映得庭院忽明忽暗。雨点子打在瓦片上,好似锣鼓点子一样不分个儿地响成一片。   秦桑倚在窗前,看着迷蒙混沌的雨雾发呆。   凉风袭进来,房门轻响,便听有人道:“雨点子都湿了衣服,快别在窗子跟前坐着了!”   “爹爹!”秦桑惊喜叫道,立时从椅子上蹦起来,三步两步跑过来挽着他的胳膊说,“您怎的来了?路上淋到雨了吗?”   朱缇笑呵呵说:“没有,听说朱怀瑾过来找你,我猜你肯定正犯愁呢,就回来瞅瞅。”   秦桑恍然大悟:“定是你派人盯着他的动向……”   她将朱怀瑾的话一五一十讲了个明白,拧眉道:“我听他的意思,是等着秋后算账?”   朱缇琢磨半晌,道:“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查出辽东的问题,罢了,反正一时半会他们也不敢动卫宁远。秋后算账,哼,还不定算谁的帐呢!”   “爹爹,他肯定不会放弃帝位,我怕他一发狠,将哥哥的身份泄露出去。虽说他没有证据,可就凭皇上那个狐疑性子,保不齐就坏了事。”   “我求之不得!”朱缇眼神幽幽发亮,低声道,“反正手里有钱有兵,朱闵青根本用不着忌惮谁,皇上不想发生兵变,就必须认下这个儿子。我啊,就是要逼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啦,周四停更一天,整理下后面剧情,周五加更~ 爱你们,么么哒   感谢在2020-06-02 21:38:45~2020-06-03 20:46: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花双色 2瓶;维 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用辽东兵力倒逼皇上?皇上如果一道圣旨让朱闵青回京, 那遵旨还是抗旨?亲生儿子不好下手, 假如皇上迁怒爹爹可怎么办?   秦桑没太听懂,疑惑地看着爹爹。   朱提不把话说透,而是含笑看着女儿,似是要让她自己想通。   秦桑紧张地思索着,一时屋里沉寂下来,只听窗外淙淙的雨声, 和一阵阵碎冰破裂般的闷雷声。   忽然一道明闪照进来, 满屋子通明雪亮,电光火石间,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眼神亮亮的, 沉吟道:“皇上疑心重, 咱们主动揭开这个秘密,他绝对会猜忌咱们早有预谋。江安郡王等人忙前跑后替哥哥证实身份, 倒是帮了咱们的大忙,所以爹爹并不着急。”   朱缇颔首道:“正是如此,反正他们也拿不出所谓‘篡位’的证据, 只能在‘图谋’二字上做文章, 我来个抵死不认, 总能搪塞一阵子。皇上还得用我制约外臣, 短时间不会急着发落我。”   秦桑仍是担心,“但皇上肯定心存芥蒂,爹爹,你别仗着了解皇上心思就不当回事, 小心驶得万年船,多加提防总不会错的。”   朱缇眼睛幽幽发着光,却是笑着说:“这点我也想到了,江安郡王说的有道理,过两天我安排你离京,或去辽东,或回秦家庄,总之先远离京城这个是非窝。”   “我不走!”秦桑坚决地摇摇头,“我要和爹爹在一起,而且我一走,就显得爹爹早有准备,做戏要做得足才能瞒过人。”   朱缇叹了两声,知道女儿主意大,遂没有再劝,转而温和道:“爹爹做了十足的准备,就算荣宠不在,保命还是可以的。”   秦桑悄声说:“我知道爹爹有成算,不过我想着,不如多派些厂卫的人到宫里驻防,把重要的位置全换上您的亲信。也可以适当露露口风,毕竟‘自己人’上位,总比‘外人’更有保障。”   朱缇眼神闪闪,低声笑道:“有道理,实在不行咱们就给他来硬的!”   风雨还没有减小的势头,朱缇惦念宫里头的情况,不便留下过夜,和女儿细细商议一番,便穿上蓑衣,扶着一个小太监慢慢去了。   看着雨中老父亲略带蹒跚的脚步,秦桑眼睛一热,几欲坠下泪来。   只盼着,这场风波快些平息。   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待第二日凌晨时分,已是风停雨住,明晃晃的大太阳又挂了起来。   辽东的战报也随之送到京城,双方互有胜负,战场仍呈胶着状态。   当然这不是主要的,卫宁远又伸着手要银子,不多不少,一百万两。   朱缇大笔一挥,给!   百官哗然,户部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呲着牙花子嚷道:“国库实在拿不出银子了啊!”   朱缇轻飘飘地驳了回去,“问有钱的人家借去,国库打欠条,半个月之内务必全部筹集。耽误辽东军情,皇上可不会饶了你我。”   谁都知道,这笔银子是有借无还,欠条就是废纸一张!因此不只是朝臣,一些世家大族也对朱缇相当不满。   但朱缇把圣旨搬了出来,他们不敢不从,只能暗地里发牢骚,日日夜夜盼着老天爷赶紧把朱缇收回去。   而且不知何时起,街头巷尾开始疯传皇嗣流落民间,认宦官为父的故事。   没有指名道姓,然只要是个人随便一想,马上就能猜到讲的是朱缇和朱闵青!   一开始没人相信,只当个乐子听听,可是煞有其事说的人多了,信的人也就多了,若是你不信,那反倒成了异类。   到后来,连豆蔻也按捺不住好奇,期期艾艾问秦桑此事真假与否。   秦桑对于这些风言风语,仍是一贯的安然若素,“自我进京以来,听到的流言还少么?凭他们说去,不必理会,平时如何现在还如何。”   几场雨过去,到了立秋时节,随着辽东接连传来捷报,本就波涛暗涌的京城愈加不平静了。   以权谋私,祸乱朝纲……弹劾朱缇的折子又开始满天飞,大多是老调重弹的旧罪名,是以永隆帝根本没当回事。   反正只要鞑靼打不到京城,私帑有钱可供玩乐,他的龙椅稳如泰山,旁的永隆帝一概懒得多操心。   但有人偏生不让他静心。   冯次辅并两名阁老,三五个御史,顶着白亮亮的太阳跪在午门前,请皇上彻查闵氏之子的下落。   永隆帝觉得莫名其妙,那孩子早就烧死了,查个什么劲儿?   朱缇从旁劝道:“别管几位老大人是何用意,皇上还是见一见吧,日头毒辣,他们又都上了年纪,真跪出个好歹来,不免叫人说皇上不仁。”   永隆帝脑袋疼得要命,唉声叹气揉着额角,无奈道:“叫他们进来。”   小半个时辰后,冯次辅几人鱼贯而入,永隆帝眯起浑浊的眼睛仔细一瞧,竟然还有朱怀瑾的身影。   他便问怎么回事。   冯次辅觑着永隆帝的脸色,小心答道:“坊间有人说闵氏之子还活着,此子乃是皇室血脉,于情于理都该好好查一查。”   永隆帝没当回事,漫不经心问道:“可有凭据?老百姓传一个流言,朝廷就大张旗鼓查一通,不知道的还当你们衙门有多闲呢!”   冯次辅老脸一红,应声道:“兹事体大,老臣上书前也曾着人暗访,闵氏身边的心腹嬷嬷,姓林的那个,两年前联系过闵氏旁支的族人。”   永隆帝慢慢直起腰,脸色逐渐变得凝重,“林嬷嬷……朕记得她,负责照看那孩子来着。她竟然还活着?”   “不但活着,还好好把小皇子抚养成人了。”冯次辅紧张得额头冒汗,咽一口口水,声气发虚,“小皇子……就是朱闵青!”   “什么?!”好似平地里炸响一个劈雷,几乎将永隆帝震得魂飞魄散。   而朱缇也张大了嘴,瞪大了眼,如木雕泥塑一般立在原地,样子也和傻子差不多了。   霎时,殿内阖无人声,只听见墙角自鸣钟咔咔的转动声,一下下如空谷传音,毫不留情地敲在永隆帝脑袋上。   一阵头晕目眩,他说不清自己是喜是忧,就觉得像做了场梦,那么的不真实。   他下意识就要否认。   朱怀瑾看出皇上的不情愿,忙上前一步率先开口,“皇上,此事并非空穴来风,容臣详禀。”   “去年夏天,臣突然收到朱总管之女的一封密信,言有要事相商,邀臣于京郊密林一见。因送信人面生,言行举止多有鬼祟之处,臣便留了个心眼没有赴约,且把送信人抓来审问……”   朱怀瑾手比指划,将林嬷嬷暗杀秦桑的事备细说明,末了道:“臣顺藤摸瓜,查到青鸢与林嬷嬷暗中往来——这一点青楼的老鸨可作证。她是朱闵青的奶娘,由此不难猜到朱闵青的身份。”   他睃了一眼朱缇,沉声道:“朱总管千辛万苦寻到他们,又将皇子收为养子,意欲何为?”   朱缇愣愣答道:“咱家也不知道啊。”   朱怀瑾不再看他,撩袍跪倒,恳切道:“皇上,不管朱总管是如何打算的,若朱闵青的确是皇嗣,无论如何也不能流落在外,更不能做东厂的刽子手!”   他一跪,冯次辅等人接二连三跪了下去,口中齐呼:“请皇上彻查。”   突如其来的消息,永隆帝完全沉浸在怀疑和震惊中,脑子空白一片,下头的人说什么他是压根没听进去。   良久,他才渐次回过神来,先是狠狠扫视一圈跪着的臣工,然后重重拍了下龙椅,盯着朱缇问道:“朱闵青到底是谁?”   朱缇“扑通”地慌忙跪倒在地,连连叩头,“老奴冤枉,要不是江安郡王和几位大人挑明,老奴也不知道他、他竟然是皇上的儿子!当初就是合眼缘收养他,好有个人替老奴送终而已,皇上,老奴不知道啊!”   说着,已是老泪纵横。   冯次辅在旁说:“谁也不收,偏偏出宫一次就收了他,当真是巧啊。”   朱缇一面号啕大哭,一面反唇相讥。   “我要是知道他是皇子,准保送到皇上跟前请功来了。再不济也是精心养着护着,还能扔到锦衣卫跑差事?几位大人想想,他办的都是凶险案子,好几次受伤都差点没回来!知道你们想扳倒我,可也得找个立得住的理由。”   冯次辅再次老脸微红,却听有个御史叱责道:“岂能用正常人的眼光看待一个阉人?”   朱缇大叫:“皇上啊,您听听,说来说去,他们就是看不起老奴是个残破之躯,其实一点证据都没没有!”   永隆帝一怔,看冯次辅几人的眼神就有些不善。   朱怀瑾立即辩道:“朱总管害怕被清算,定是早早给自己寻下个靠山,窃皇嗣为养子,专修残暴之习,摒弃仁义之心,与孔孟之道相背而行,实在是皇室的大不幸。皇上,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当务之急是尽快认回朱闵青,令其早归正途。”   此时朱缇只连连叩首,呜呜地哭,却没一句反驳的话。   在旁人看来,这就是辩无可辩,驳无可驳,朱缇他默认了!   慢慢的,永隆帝的脸色变了,目中暗闪着火光,盯着朱缇一字一句道:“朕要听你亲口说——你收养朱闵青,到底是何居心?”   朱缇显得颇为吃力地抬起头,哭得红肿的眼睛愣愣看着永隆帝,好半晌才道:“皇上,您的意思……承认朱闵青是闵后之子,是您的儿子了?”   永隆帝怔住,呆滞地看了一圈下头的臣工们,忽然发现自己不当心一脚踏进了坑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03 20:46:47~2020-06-05 15:0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野渡舟横 10瓶;豆不见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周围很静,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凝神听着皇上如何作答。   朱缇希望恢复朱闵青的身份,朝臣们希望借机给朱缇扣上一个居心不良的罪名,彻底毁掉永隆帝对他的信任。   不管两方人最终目的是什么,但他们此刻的目标是相同的。   永隆帝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干瘪涩滞的叹息,微阖双目无力地往后一靠, 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却是没人动弹。   永隆帝瞪圆了眼睛, 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你们……胆敢抗旨?”   朱怀瑾叩首道:“皇室血脉不容忽视, 请皇上下旨详查朱闵青的身份。”   随之一片附和。   永隆帝颤抖着发白的嘴唇, 下意识唤朱缇拿人。   可朱缇也跪在下头, 哭丧着脸道:“求皇上还老奴一个清白。”   竟没有一个人替他发声!   御前跪了一地的人,唯独有永隆帝孤零零坐在龙椅上, 无上的尊贵,也无比的孤独。   胸口好似被重锤击了一下,永隆帝身子一偏几乎瘫倒在椅中。   以前好歹身边还站着个朱缇, 他一个眼神过去, 朱缇自会帮他把所有的事情办好。   但内宦与外臣立场一致时, 永隆帝发现, 他这个皇帝好像没那么大的威慑力了,竟然无法弹压群臣。   他气得手直哆嗦,大怒:“你们,竟敢逼迫朕!都是乱臣贼子!”   底气却不足, 很有点外强中干的味道。   冯次辅深吸口气,诚恳劝说道:“皇上,决不能稀里糊涂盖过去,此事不解决,留给后世的就是个烂摊子,皇上,您要为江山社稷着想!”   差点就明说,您在位时不给大家伙个清清楚楚的交代,等新君继位,若有人用皇子的名头起事,天下会大乱!您老的不作为,就会断送祖宗的基业。   永隆帝不傻,当然能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查不查?   假的还好说,各打五十大板就过去了,如果是真的,他要把万里江山交给闵氏的儿子?   永隆帝只觉额上青筋霍霍地跳,头要裂开似地疼,恍惚中,似乎看到闵氏就站在殿门口,头戴九龙四凤冠,身披深青色翟衣,雍容华贵,目下无尘。   投过来的目光既不屑,又带着得意的炫耀。   她在说:看,最终还是我胜你一筹!   一阵气血翻腾,永隆帝咽喉里又腥又甜,竟生生沤出口血来。   “皇上!”朱缇膝行上前,扶住颤颤巍巍的永隆帝,泣声哭道,“龙体要紧,您可千万要撑住,不然……把朱闵青从辽东叫回来问问?”   朱怀瑾也附和道:“皇上,督军一职本就可有可无,是应该把他召回京城协理查证。”   永隆帝缓缓摇头,声气虚弱道:“不、不行,不能扰乱军心,辽东正在打仗,需要的是稳定!此事,等辽东战事结束再议。”   冯次辅大惊,现在不把朱缇扯下台,等朱闵青回来俩人互为依靠,那就更动不了他们啦!   他还想再争取争取,但朱缇截断话头,抹着眼泪哽咽道:“冯大人,皇上都说了容后再议,难道你们非要把皇上活活逼驾崩,好让江安郡王灵前继位吗?”   一言既出,冯次辅是心惊肉跳,再不敢多言。   朱怀瑾暗叹一声,跪安退下。   片刻的功夫,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永隆帝和朱缇两人,谁也没说话,静得就像座荒芜的古庙。   朱缇一直跪在地上。   永隆帝目光复杂地瞥他一眼,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几下,却是什么也没说。   终究,他没有发落朱缇,但把调度粮草的差事转交给内阁。   此后辽东再来要银子的奏折,无一例外都被扣下,然而朱缇早就把银子给得够够的,内阁根本辖制不住卫宁远。   而朱闵青乃是当今嫡长子的消息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豆蔻看自家小姐的眼神都不对了,“少爷是太子爷,您就是太子妃,以后……皇后娘娘!”   秦桑扶额叹道:“快别胡说八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真是机灵有余,稳重不足,看看人家月桂,从始至终都没有面如止水,哪像你,想什么全写在脸上了。”   说话间,月桂同手同脚走进来,木讷道:“小姐,崔小姐来了。”   秦桑忙道请进来。   月桂随即顺拐着又走了,豆蔻不禁一乐,“小姐白夸她了,还不如我呢!”   秦桑也是笑着摇头。   崔娆几乎是一路飘着进门的,坐下就问:“传闻是真的?”   秦桑挑眉一笑,“你觉得呢?”   “外面都炸锅了!各个衙门的人疯魔似地到处打探消息,我家的门槛都快让人踏破了。听说盛大人连都察院都不敢去,在家装病不说,还在大门口挂上‘谢绝访客’的牌子。”   秦桑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还好我家的门槛高,他们不敢来。”   说着,凑到崔娆跟前轻声道:“现在你还担心卫家公子慢待你?我说替你撑腰,就必定会做到,你心里记得就行,别说出去。”   崔娆脸颊微红,继而眼圈也红了,握着秦桑的手说:“我晓得……京城也有不好的传言,说朱大哥德行操守不好之类的。不过我爹说,没有不立嫡子立侄子的道理,维护正统才是立国之本。”   起风了,窗外竹林沙沙地响。   秦桑若有所思地看着摇曳不定的竹影,良久方说:“君子若竹,清华其外,淡泊其中,在权势的浸渍下,君子恐怕不好当啊……”   随着越来越寂寥的蝉声,京城溽热难耐的盛夏悄然消逝,转眼到了盂兰盆节,夜风也带着凉意了。   河岸边依旧是热闹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无数盏河灯点亮了长河,宛如一条充满星光的银带子,与暗夜中的银河交相辉映,也不知是天上的星星坠入人间,还是人间的灯光映亮了天上的星星。   秦桑放了两盏河灯,看着他们越飘越远,直到汇入万千灯光中,才幽幽叹口气,“走吧。”   豆蔻低声道:“小姐,对岸有人一直往您这边看,要不要打发两个侍卫过去查查?”   秦桑微怔,只见对岸栈桥负手站着一个人,看不清面貌,但看那身影,似是朱怀瑾。   他觉察到秦桑打量的目光,招手唤过一叶小舟,悠悠荡荡飘至秦桑面前。   一个立在岸边,一个立在船头。   朱怀瑾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从前说的话仍作数。”   秦桑讶然,不知道他指的是哪句话。   朱怀瑾又是一声叹息,直言道:“我会保下朱总管,也不会对朱闵青赶尽杀绝,更不会勉强你。”   秦桑愣了片刻,随后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就这么笃定?”   “你大约还不知道,辽东大捷,不日就要班师回京,就算朱闵青想拥兵自重,可他没有理由留在辽东。而且卫宁远也必须回京接受天子嘉表,他们不可能带着兵回京!”   秦桑拿眼瞪他,努着嘴不说话。   朱怀瑾不由一笑,继续平心静气说:“你们唯一的指望就是皇上认下朱闵青,凭借嫡子的身份继承大统。可那又如何?绝大多数朝臣不会支持立他为储君。”   秦桑沉思片刻,苦笑道:“有理,毕竟和我爹我哥对立的朝臣是大多数。”   “还有一点,朱闵青真的适合当皇帝吗?为君者,须得对百姓抱有仁慈之心,待臣下宽厚,能听得进谏言!他……性子太暴戾,只适合当君王手中的刀,不适合做君王!”   “哪怕他如愿继位,龙椅也坐不稳当。”朱怀瑾的声音突然变得急切,“你心思灵敏,我说的你应该都懂,缘何偏要一条道走到黑?”   “你根本不了解他,也错看了我和爹爹。”秦桑淡淡说了一句,接着抚膝一蹲,转身离去。   夜风袭来,水波迭起,船儿微微地颤,满河的璀璨星光也跟着破碎了。   朱怀瑾怔怔望着她的背影,眼神黯淡又悲伤。   盂兰盆节过后,天气就没一日晴好,几场秋雨洒落,道旁的白杨叶子已是零星飘黄。   此时中秋渐近,家家户户忙着打月饼、做兔爷过节,而辽东也终于结束战事,朱闵青就要回京了!   好容易盼到一个大晴天,秦桑指挥着小丫头们将衣服、被褥、帷幔等物拿出来换洗晾晒。   因东西多,院子小,满满当当挂了一个小院。   秦桑一面掸着朱闵青的被褥,一面和豆蔻闲聊:“也不知他走到那里了,人胖了还是瘦了。肯定瘦了,他那人穷讲究,又爱干净,行军打仗恐怕连个热水澡都难得洗,真是委屈他了。”   豆蔻笑道:“少爷是督军又不上战场,只在后方调度,奴婢想……”   秦桑等着下文,等来等去却听不见豆蔻的声音,因回身问道:“你想什么?”   豆蔻不在?!   秋风带着阳光的味道飒然而过,悬着的帐子迎风轻舞。   不知何时,满院子的下人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天青色的帐子后出现一个高瘦的人影,骨节分明的手撩开轻纱,露出他含笑的脸。   他的眼睛闪着细碎灿烂的光芒,是无与伦比的喜悦和满足。   朱闵青说:“我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05 15:00:39~2020-06-05 23:2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未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秋风打着旋儿从庭院中拂过, 纱幔在曼妙地轻舞, 角落里树影婆娑。   却听不到声音。   这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静下来,周围的景象也模糊了,唯有他是清晰的。   他的笑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人挪不开眼。   秦桑一直看着,突然羞涩了, “你笑起来真好看。”   朱闵青嘴角止不住上扬, 抚着她细嫩的脸颊,眼中是浓得化也化不开的眷恋, “想我吗?”   秦桑轻轻敲了下他的肩膀, 娇嗔道:“明知故问!”   略一停, 随即醒过味来,再看朱闵青就透着疑惑和担忧, “皇上命官民迎接辽东将士凯旋回京,听说还要扎彩棚彩坊摆香案什么的,怎么外头一点动静都没有你就回来了?”   朱闵青一笑, 低声说:“宁总兵他们还在两百里地开外慢慢走着呢, 我悄悄溜回来的, 看看你我就回去了。”   秦桑吓一跳, “你胆子真大,早一天晚一天见面有什么打紧?朱怀瑾他们整日盯着你和爹爹,擎等着揪你们的错。”   朱闵青点头道:“督主在密信里说了,没事,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朱怀瑾的仰仗无非是朝臣的支持,那些臣子么……”   他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瞥阴寒的光,“我倒想看看他们的脖子有多硬,能否抗住我的快刀。”   秦桑眉头跳了跳,沉吟片刻,叮嘱一声“等我下”,便转身进了屋子。   须臾匆匆忙忙跑出来,手里拿着个红绸小包,递给朱闵青道:“你拿着,兴许用得上。”   里面是龙纹金质长命锁,原是林嬷嬷收着的,她死后,朱闵青就交给秦桑保管。   朱闵青贴身放好,眼睛一扫看四下无人,俯身道:“张嘴。”   秦桑不明所以,下意识反问:“啊?”   一道阴影罩下,秦桑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唇已被含住,某样温热湿滑,却又灵巧异常之物顺势袭入,随之在她口中翻江倒海般狂搅一番,重吮轻咬,几乎将她的魂儿都吸了去。   不知过去多久,他才离开她的唇。   秦桑伏在他的胸前,剧烈喘息着,一颗心砰砰直跳,几近跃出胸膛。   朱闵青也好不到哪里,看着怀中人绯红如霞的脸庞,只觉浑身烫得难受,每一寸肌肤都要着火了!   他放开秦桑,深深吸一口气道:“我这就走了,再回京时要先面圣……因吃不准皇上的态度,督主和我都要随机应变,若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出来,你千万别慌,除了我和督主的话谁也不能相信。”   秦桑推着他往外走,笑着说:“我知道的,倒是你,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为君者可不能光动刀子!”   朱闵青颔首应是,恋恋不舍地看了看秦桑,便闪身出了垂花门。   他一走,庭院里就显得空荡荡,秦桑的心里也变得空落落的,她慢慢走到廊下,倚柱而坐,望着湛蓝高远的天际发呆。   今日的天气很好,秋阳既不过于热烈,也不过至于冷淡,和风煦日,很令人舒服。   很静,能听到风过树梢的声音,还有院外偶尔一两声小丫鬟的轻笑。   显得静谧又美好。   秦桑笑了,方才的几许惆怅已然消散云外,她起身高声唤道:“别躲着了,过来干活!”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传来,豆蔻和月桂携手而来,后面跟着几个小丫鬟。   不多时,小院又恢复了热闹。   马上到了中秋节,辽东部分将领抵京觐见皇上,嘉表的嘉表,赏赐的赏赐,升官的升官,总之人人都有了好处。   入夜,永隆帝强打起精神,特地在御花园的听雨阁摆下数十桌宴席,除了辽东将领,京城四品以上官员都在被邀之类。   永隆帝高坐上首,朱闵青远远坐在末席,中间隔着许多人。   谁也不愿大过节的添堵,是以君臣都明面上没有提及任何皇嗣的话题,然各自心中是如何盘算的便无从得知了。   君臣把酒言欢,可谓是其乐融融。   月光蔼蔼,将清冷的银辉洒在这群心思不一的人身上。   永隆帝对左下首的卫宁远道:“卫爱卿原是锦衣卫出身,在辽东喝了十几年的风沙,创下不世之功,辛苦了你。”   卫宁远连道不敢,猛说一通表忠心的话。   永隆帝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辽东艰苦,朕想着给你挪到江南富贵地去,南直隶缺个兵道都督,就给了你吧。”   卫宁远心里咯噔一响,暗中觑一眼朱缇,因见他面无表情,便赔笑道:“陛下厚爱原不当辞,可能不能别去南直隶,微臣和那里的巡抚脾性不合!”   永隆帝眉头拧了起来,正待呵斥两句,却听见宴席中一阵吵闹,原来是几个辽东武将喝高了!   辽东武将大多是粗人,一开始还束手束脚地拘谨不安,几杯酒下肚,就有人原形毕露,端着酒壶到处找人拼酒,谁不喝就是看不起他!   朱闵青就被一人缠上了,敷衍着喝了一杯还不算,非要拿坛子对干。   朱闵青自然不肯,两人就拉拉扯扯地动起手来。   永隆帝的脸色当即就沉下来。   旁边人一看情况不对急忙去劝,闹闹哄哄中,只听“当啷”一声脆响,从朱闵青身上掉下个东西。   是个小小的长命锁,锁片已经破损,看样子是被箭头弄出来的伤痕。但金子的成色很好,在煌煌的宫灯下闪着灿灿的光芒。   朱闵青略整整衣衫,急忙弯腰去捡,然有人已先他一步拿到手。   朱怀瑾仔细端详手里的长命锁,了然一笑:“龙纹祥云,这个样式很眼熟。”   朱闵青脸色微变,一伸手沉声道:“还给我。”   朱怀瑾却是后退几步,靠在栏杆上,玩耍似地抛了几下。   他身后就是暗沉沉的湖面。   朱闵青眼中闪过凶光,绷着嘴角不言语。   一股似有似无的冰冷暗流在二人之间涌动着,须臾,他们周边的人同样不说话了。   安静便一点一滴从这个角落传到那个角落,不多时,整个听雨阁都沉寂下来。   朱怀瑾相信,若他把长命锁扔下去,下一瞬朱闵青就会捏断他的喉咙。   且这会打乱所有的计划——毕竟他的人都认为,就算朱闵青恢复身份也很难被立为储君。   但他此刻很想任性一把,不为别的,就想看朱闵青难受。   夜风徐来,明月收敛芳华,悄悄躲进莲花云里。   天色阴了上来。   朱缇看到,永隆帝藏在桌下的手微微地颤抖着,看朱闵青的眼神也渐次发直。   他目光霍地一闪,当即提足了精神,笑吟吟道:“江安郡王,您为什么说看着眼熟?难道您见过?”   朱怀瑾身子一僵,脸上表情变幻几次,终是放弃了什么似地叹出口气,“宗人府特制的长命锁,每个皇子、亲王、郡王都有的,我也有,所以说看着眼熟。”   说着,他将长命锁抛给住朱闵青,“你打小戴着的?”   朱闵青伸手接住,冷然答道:“从我记事起就贴身佩戴,辽东战场上还替我挡了一箭。至于来历我却不知道,也没人和我提起过。”   此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永隆帝。   “你过来……”听到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一回事,永隆帝勉力撑住,唤过朱闵青,重新用审视的目光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人。   他不是没见过朱闵青,除了长得比别人好看,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但这时候再看,就看出点不一样来。   他那双眼睛,生得真像闵氏!   但是鼻子高挺笔直,鼻翼不宽不窄,又有点像自己。   一时间,永隆帝心中五味杂陈,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朱闵青,半晌才道:“别装傻,京城的流言你定然听到了,你是怎样想的?”   朱闵青直挺挺跪下,坦然道:“微臣没什么想法,也不敢有什么想法,奶娘只说微臣的母亲姓闵,死于大火,旁的一概没提过。”   “你奶娘姓林?”   “是。”   永隆帝默不作声盯着朱闵青,像是要从他的表情中分辨出有几分真。   良久,他又望向侍立一旁的朱缇,再看看下头坐着的一干臣子,嘴角勾了勾,略显浑浊的眼中划过一丝意味莫名的光。   他抬手叫朱闵青起来,“着宗人府和大理寺详查朱闵青身世。今儿就到这,散了吧。”   永隆帝起身离座,未让朱缇随行伺候。   月亮依旧躲在云后不肯出来,玻璃宫灯在地砖上投下模模糊糊的光亮,草间秋虫低鸣,哀叹即将逝去的生命。   凤仪宫久未修缮,墙角的蒿草已半人多高,在夜风中如鬼魅般来回摇摆。   偶有几声鸦啼从暗夜中传来,更添凄惨荒凉之感。   永隆帝立在破败的殿门前,似乎还能闻到呛人的烟味,一闭眼,还能看到漫天的火光。   这个女人,到死还不忘给他儿子种下根刺。   永隆帝冷冷哼了一声,即便认下儿子,她也别想进太庙!   因有旨意,宗人府和大理寺不敢懒怠,翌日就开始查证朱闵青的身份,其实也用不着多费功夫,前面朱怀瑾和冯次辅等人已查了个七七八八。   又不知从哪儿翻出几个老宫人,将凤仪宫起火、调换皇子、协助林嬷嬷逃出宫等事审问清楚,便具结完案,呈递御前。   重阳节一过,永隆帝正式下诏,朱闵青认祖归宗,成为当朝唯一的皇子。   但仍没有恢复闵氏的后位,同时,永隆帝还撤去朱缇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和提督东厂的职位。   收到消息的秦桑的冷冷一笑,吩咐豆蔻:“多准备几件爹爹的冬衣,把咱家现有的银子全都拿出来,让小常福做好出远门的准备。”   豆蔻不解,“小姐是担心皇上发落老爷?不至于吧,怎么说老爷也是少爷……也养了大殿下十来年,皇上再糊涂也不能恩怨不分。”   秦桑摇头叹道:“和皇上讲恩情?那是活腻了!咱们这位皇上,政事上不甚清明,权术上可精明得很,先前死活不松口,为什么这次就认下了?”   豆蔻理所当然说:“那是他亲儿子,自然要认!”   “不是,他已然不信任爹爹,先前隐忍不发是为制约外臣,现在大哥回来,有了新的人选,自然用不着爹爹了。”   豆蔻惊呼:“难道皇上还想利用自己的儿子?”   一阵风扑,吹得窗棂轻响,便听沙沙的雨声由远及近。   秦桑走到窗前,任凭微凉的秋雨随风落在她热热的脸上,清凉惬意。   她笑道:“皇上想得很好,相较江安郡王,支持大哥的臣子并不多,大哥想要继位,必须得到他的认可。所以大哥肯定会对他言听计从,成为平衡内阁的新势力。可他忽略了一点,大哥不是听话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05 23:21:32~2020-06-06 23:1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永隆二十五年的深秋, 一改往年的秋高气爽, 淅淅沥沥的秋雨时断时续,天空始终阴沉沉的,自重阳过后大半个月,竟是无一日晴好。   九千岁被罢免的消息一夜传遍了京城,大多数人还没从诧异中回过神来时,又一份弹劾震惊朝野。   上面说, 辽东本与鞑靼相安无事, 乃朱缇勾结卫宁远故意挑起战事,致使生灵涂炭, 哀鸿遍野, 国库亏空, 让我朝元气大伤,他们却借此中饱私囊, 乃蠹国害民之巨贼。   这封弹劾一出,立即跳出五六个臣子随声附和,恳求皇上严惩二人, 还屈死的辽东将士、百姓一个公道, 以平民怨。   卫宁远是大大的不服, “统统是屁话, 这些人只会纸上谈兵,他们谁去过辽东?每年冬天鞑靼都跑来抢东西杀人,百姓恨鞑靼恨得牙痒痒!还换百姓一个公道?呀呸!我们杀鞑靼人才是公道!”   对于卫峰先杀了鞑靼部落首领一事,卫宁远一脸的骄傲, 叉着腰道:“我儿英勇!鞑靼老头曾经屠了我们一个村子,此仇不报,那才是对不起辽东的百姓。”   有人对他的话表示怀疑,卫宁远便不辩驳,只诚恳道:“请大人去辽东驻守半年,亲身体会下,定然什么疑虑也没了。”   永隆帝怕引起军中哗变,暂时还不想动卫宁远,就把弹劾卫宁远的折子压了下去。   对待弹劾朱缇的折子却是放任自流的架势,不但没有申斥上书的大臣,反而自省有无失察的地方。   臣工们又不是傻子,此等好时机岂能放过?紧接着,弹劾朱缇的折子一封接一封呈递御前。   墙倒众人推,就算有盛御史等若干人为朱缇辩护,却也很快淹没在如山的讨伐朱缇的呼声中。   这些奏折永隆帝一封也没看,全部交给朱闵青,让他自行处理。   说是锻炼儿子的办事能力,其实就是试探朱闵青的态度。   朱闵青自然明白他此举用意,仔仔细细看过奏折,暗笑着来到永隆帝的寝宫。   此时天虽凉,却也未入冬,然而永隆帝已早早穿上厚实的冬衣,连殿角都摆上了一盆火炭。   门窗紧闭,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烟火味,空气也停止了流动。   朱闵青一进门就觉得沉闷得透不过气。   永隆帝半靠在大迎枕上,额上束着黄绸带,脸上浮着一层不正常的潮红,不时地咳嗽。   他揉着额角,声气虚弱,“你打算怎么办?”   朱闵青垂手立在塌前,眼中无悲无喜,平静道:“儿臣听父皇的。”   永隆帝霍然睁目,一瞬不瞬盯着朱闵青,咬牙道:“杀……杀了!”   朱闵青仍是平静如斯,却道:“父皇是为儿臣打算,不管朱缇真正用意是什么,他总归当了儿臣十二年的养父,于儿臣有恩,儿臣不好对他下手。他这人手段厉害,难免成为儿臣的掣肘之痛,父皇是提前替儿臣消除隐忧。”   “不要枉费朕的苦心。”永隆帝松懈下来,重重咳了两声,震得胸口闷痛,随之头也更痛了,痛苦地敲了敲额角,吩咐旁边的宦官,“叫吴太医。”   那宦官却是站着没动,一脸难色吞吞吐吐道:“皇上,吴太医已被驱逐出太医院,要不……再请回来?”   永隆帝一愣,这才想起——因吴太医是朱缇举荐的,让他给赶出宫去了。   他挥挥手颓然道:“算了,朕谁也不用!拟旨,着三司共同审理朱缇罪证,内阁监督,一个月内必须结案。”   “父皇,此时不宜动静过大。”朱闵青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折起伏,极其冷静,像是在说一件于己毫不相关的事。   “三司会审,再加上内阁,他们势必将所有与朱缇有关的人一网打尽,也极有可能趁机把与他们政见不和的人也归为朱缇同党!如此一来,朝廷就会变成一言堂,父皇,刚铲除苏党没多久,又要培养出个冯党么?”   永隆帝将信将疑看着他,“依你之见如何处置呢?”   朱闵青淡淡笑道:“简单,让朱缇告老还乡即可。他的一切权力都来源于您,如今权势皆无,不过一个平头百姓,他的仇家能放过他?根本不用您动手。”   永隆帝拿不定主意,一会儿认为他说得有理,一会儿怀疑他和朱缇联手诳自己,转念一想,又担忧臣工们抱成团,逼自己退位,好给朱怀瑾腾地方!   越琢磨越乱,越深思越觉惶恐,时而警惕时而恍惚,生生出了一头冷汗,神思不宁,连口涎流出都不曾发觉。   “父皇,您不舒服?叫御医过来看看罢。”朱闵青用漠然的眼光瞧着他,语气听上去却显得急切关心。   “可,”永隆帝艰难说道,“绝不能让他们知道朕身体有恙。”   永隆帝心里清楚,若是消息泄露,外臣们必会奏请立太子,不管是立朱闵青还是朱怀瑾,他都失去对群臣的掌控力!   一个疾病缠身的老皇帝,一个年富力强的太子爷,想想就知道那些趋炎附势的臣工们会追捧谁。   “朱缇……就按你说的办。”永隆帝吐出最后一个字,像是用尽浑身力气似地往后一仰,大口大口地呼吸,胸口剧烈起伏着,脸却憋得通红。   朱闵青忙低头应是,无人注意到,他的嘴角勾了勾。   那笑,轻蔑,讥诮,还有隐隐的厌恶。   西北风渐起,满地的枯叶被风卷着在空寂的街道上游来荡去,发出哗哗的声响,京城萧瑟的冬就要来临了。   朱缇弹劾案有了结果:欺君罔上,有负圣恩,念其抚育皇子有功,免去死罪,允其告老还乡。   没有牵连其他人。   消息一出,不少人揩一把汗,纷纷松了口气。   但同时也有更多人的心提起来,朱缇倒台了,但只倒下他一个人是不够的,盛御史、崔应节、邱万春之流竟然毫发无损,这可太不对劲!   而且,皇上对朱缇的惩罚太轻。   冯次辅准备再来一波攻势,然而让朱怀瑾劝住,“皇上现在是一心求稳,不想官场发生大震荡,把他逼得太紧反倒会事倍功半,且等等再说。”   初冬,这日天气阴沉,寒风微啸,灰白色的云一层层叠上来,低低压在屋顶上,随风搅动,好像酝酿着一场雪。   秦桑指挥下人将东西收拾好,吃的穿的用的,装了满满两大车,只带豆蔻和月桂两个心腹丫鬟,准备和朱缇一起回真定秦家庄。   无人相送。   也无人过来冷嘲热讽,挟私报复。   总之,他们就一路安安静静地出了南城门。   意外的是朱怀瑾在驿道旁等她。   秦桑没有下车,挑起车帘一言不发看着他。   朱怀瑾脸上还是惯常温和的笑容,眼中却有种淡淡的忧伤。   他说:“我的话仍作数,你可以不信,不可以忘记。”   秦桑放下车帘,隔绝了他的视线。   车轮碾着冷硬的黄土道,发出单调又枯燥的声响,扰得秦桑一阵心烦。   朱缇笑吟吟道:“为江安郡王烦恼?我看那小子对你也是真心实意,可惜时运不济。”   “从无父女俩都在内廷的先例,他能力有余,魄力不足,不会为你我和朝臣们起冲突。”他抚着下巴煞有其事沉思道,“而且你做不了正宫,我也舍不得你受那份罪!”   “才不是因为他!”秦桑哭笑不得,“他从心底就不认可厂卫这一套,一心要扳倒您。说什么保全你的性命,不过是先把人打个半死,再给颗甜枣罢了。我和他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那你为何闷闷不乐?”   “我……”秦桑微微垂下头,扭捏道,“明知道我们要走,他也不来送送,哪怕是暗中瞧上一眼也好啊。”   这个他,自然是指朱闵青。   朱缇乐了,“做戏要做足,这话谁说的?”   秦桑脸一红,皱起鼻子冲爹爹做个鬼脸,也笑了。   “小姐,下雪啦!”豆蔻兴奋地在外大叫,“今年的初雪来得好早。”   隔车窗望去,银白色的雪粒子沙沙地飘落着,不多时便成了漫天飞舞的雪花,宽广的大地顷刻白了。   秦桑伸出手,接住一两片雪花,微凉剔透,泛着晶莹的光,须臾,在她掌心化为一滴温热的相思泪。   大雪纷纷扬扬下着,朱闵青站在小院中央,看着落光叶子的玉兰树发呆。   积雪白得刺眼,他闭上眼,轻轻吁出口气。   除却几个洒扫的仆妇和看门的小常福,宅院里已没有别人,很静,静得能听到落雪的簌簌声。   一切都安排好了,接下来只剩耐心的等待。   他应是兴奋的,信心满满的,然他从来没有这般失落过。   身体里好像空了一块,竟有种无所适从的茫然和空虚。   说实话,朱闵青不想让他们走,即便留在京城,他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他们。   但朱缇不同意,态度十分坚决地带阿桑离京,“皇上疑心太重,不能让他看出端倪,九十九步都走了,最后一步一定不能犹豫!”   朱闵青只好听从。   雪花落在眼角,滑落时,已变成透明的水滴,不是泪,却似泪。   垂花门,小常福躲在后面观望一阵,蹑手蹑脚上前,“殿下,盛大人口信,已联络几名同窗写好联名奏章,下次朝会就交上去。”   朱闵青冷然笑道:“很好,索性再给下一剂猛药,马上放出风声去,就说皇上快不行了!”   这场雪连下两日才停,太和门前的积雪还没扫干净呢,朝臣们就蜂拥而至。   他们都是为奏请立储而来。   永隆帝病着,本想打发他们走,结果这群人又一窝蜂跑到永隆帝寝宫门口跪着求见。   君臣僵持半日,差点冻死两个老臣,无法,永隆帝只得让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06 23:13:00~2020-06-07 23:4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花双色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永隆帝的寝宫内, 四个鎏金铜兽炭盆霜炭熊熊燃烧, 又烧着地龙,群臣一踏入殿门,只觉融融如春,个个身上热得发燥,和外面的天寒地冻俨然是两个世界。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着熏香味、烟火气儿, 让人觉得憋闷怪异, 莫名就开始烦躁不安。   永隆帝身上搭着半幅锦被,勉力靠坐在暖炕上, 道:“又是为了立储?朕早说了容后再议, 尔等要抗旨不成?”   他努力拿出威压的架势, 然面色浮肿,声音虚弱, 说两个字就要喘一下,天子威仪便大打折扣。   此时臣工们面面相觑,京城盛传皇上时日无多, 本来还有人半信半疑, 但当亲眼看到病弱的永隆帝, 他们所有人顷刻拿定了主意——皇上快不行了, 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定下储君!   冯次辅跨前一步,“皇上,太子乃国之本,悬而不决会民心不稳, 官场浮躁,乃至动摇国本,万万不可再拖延。请皇上早下决断。”   随之附和声一片,震得永隆帝的耳朵嗡嗡作响,头炸裂似地疼,一阵气血翻腾,他下意识恼火道:“朱缇,把他们给朕赶出去!”   他分明用了很大的力气,可声音依旧很小,只有立在旁边的朱闵青听到了。   自然,无人应声。   永隆帝一怔,茫然四顾,只觉得一切人和物都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烦不胜烦,只想把他们赶紧打发走。   一阵心慌,他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说:“立谁?”   朱闵青目光微闪,立即大声喝道:“御前咆哮,成何体统?肃静!皇上问话,立谁?”   殿内顿时沉寂了,片刻,冯次辅道:“江安郡王为先皇嫡孙,天资聪颖,宽厚仁德,大有明君之风,理应顺应舆情立为太子!”   盛御史反唇相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上有嫡长子在,没有立侄子的道理。维护正统才是立国之本,冯大人口口声声说国本国本,却是本末倒置,也不知道安得什么心!”   冯次辅冷哼道:“老臣是出于大局考虑。大殿下暴虐成性,一眼不和就要杀人,他手下的冤假错案还少吗?德不配位,偌大的国家交给他,必定会天下大乱。”   许多臣子应和道:“冯大人所言极是,皇上务必三思。”   却有人持不同意见:“立储,要听官场的风评不假,也不能忽略民间的风评。”   说话的是崔应节的父亲。   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迟疑道:“民间对大殿下风评倒也还好,例如直隶、辽东等地,老百姓都夸大殿下是专杀恶人的怒目金刚……”   朱闵青听了,嘴角极其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可不是么!”盛御史提足精神,兴奋得两眼发光,“杀贪官,斩敌寇,救民于水火,新乐县现在还家家户户给大殿下立着长生牌呢!谁敢说大殿下德不配位?”   众人略静了一瞬,随后,有零星几人表示赞同,逐渐的,支持立朱闵青的声音多了起来。   冯次辅拿眼扫视一圈,眉头皱起来:这些人或是朱缇在朝中的残余势力,或是自己的政敌,还有几个是刻板教条只认正统的老夫子。   人数虽不多,却可能影响到永隆帝的决断……   如是想着,他偷偷觑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朱怀瑾,见他微微点头,遂“扑通”一声迎头跪倒。   他带着哭腔喊道:“皇上,如今天灾人祸层出不穷,国库连年亏空,万民急需休养生息,需要的是仁君仁政,若把江山交给大殿下,祖宗基业会毁于一旦啊!”   说罢,又开始哭祖宗创业之艰难,哭先皇守成之不易。   十来个臣子紧跟着哗啦啦跪下,捶胸顿首,涕泪磅礴,迭声叫声皇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永隆帝驾崩了!   连守殿门的小宦官都忍不住探头探脑偷窥两眼。   盛御史不甘落后,跪下大喊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有嫡子在却立藩王之子为储君,其他藩王会甘心吗皇上?那才会天下大乱!”   支持朱闵青的也统统跪下。   两方人马一开始还理性辩论两句,到后来已是比谁嗓门高了,两方声音那是一浪高过一浪,差点掀翻了屋顶。   永隆帝气得两眼发昏,想喝止,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想扔东西震一震,可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他看向朱闵青,示意他稳定局面。   朱闵青只是茫然地望着他,不懂他的眼神什么意思。   他又看朱怀瑾,那位貌似懂了,但没动弹。   永隆帝又气又急,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憋得面孔扭曲,手脚痉挛,痛苦地喘息两声,竟是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朱闵青静静看了他一阵,方故作惊慌道:“来人,快叫御医,皇上昏过去啦!”   一时间,整个大殿静得像座荒寂的古墓。   御医很快赶到,在碧纱橱后小声商议半个多时辰,皆是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永隆帝昏迷不醒,议储之事是否暂告一段落?   众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然后将目光齐齐投向朱闵青和朱怀瑾。   朱闵青道:“冯次辅有句话说的对,悬而不决影响朝局稳定,既然事关百官万民,就将京城各部各衙门主事的人都叫来,推举是谁就是谁。”   朱怀瑾疑惑,大部分臣工都支持自己,人数越多,越对朱闵青不利,难道他不知道?   但不待他提出疑问,殿内的宦官已领令而去。   莫名的不安掠过心境,朱怀瑾沉默了,暗暗思索若干种可能性。   一个时辰过后,稍微有点权力的京官都聚集到殿前。   有文官,有武将,还有宗亲。   推举方法简单易懂,各自拿张字条,写上名字即可。   有的官员认为过于儿戏,却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   似乎觉得气闷,朱闵青推开窗子,负手立在窗前吹冷风。   清冽的空气带着冰雪味袭进来,驱散了满室的沉闷,众人精神为之一振,呼吸也顺畅许多。   不多时,宫人捧着满满一托盘纸阄放在案上。   冯次辅清清嗓子,刚要提议双方各出两人拆看,却见朱闵青直接走上前,拿起托盘,“呼啦”一股脑倒在炭盆里!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彻底惊呆了殿内几十号人,或坐或立,皆如木偶泥人一般傻呆呆盯着朱闵青。   朱怀瑾率先回过神来,冷声喝道:“朱闵青,你要干什么?”   冯次辅从椅中一跃而起,疾步跑过去翻捡,可那些纸阄见火就着,早就烧成了灰烬。   老大人急得满头大汗,瞪着眼睛道:“大殿下,是你提议的这个法子,眼见形势对你不利就出尔反尔,如此小人行径,岂能为君?”   朱闵青淡然一笑,满不在乎道:“本也没指着你们拥立我,你们也不配对我指指点点!现在人都齐了,听好,方才你们说的话,我只当是放屁一个字也不会计较。”   他向殿门外瞥了一眼,然后慢慢踱到群臣前头,朗声道:“我是永隆帝嫡长子,继承大统乃是天道正统,哪个藩王郡王臣子不服气,就是犯上作乱,意图谋反!”   冯次辅反问道:“你说谋反就谋反?这几十个官员都谋反?大殿下还想杀了我们不成?”   有人恨恨道:“说不得大殿下真有此意,毕竟他是朱缇手把手教出来的,两年前大朝会廷杖打死了八个忠臣,午门前的地都染红了。才过去多久,这幅光景大家难道都忘了吗?”   朱闵青把玩着手中的甜白瓷压手杯,眼皮也没抬一下,“忒烦,支持我的站右边,反对我的站左边!”   盛御史几人毫不犹豫地站在右边,陆陆续续有十来个朝臣跟了过去。   朱闵青一边看着他们动作,一边将手中的杯子慢慢举起。   朱怀瑾心中的怪异感越来越强烈,忽听一阵兵戈甲胄的轻微撞击声,头皮一炸,他猛地意识什么,快步奔到殿门口,随即身形僵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转过身,目光罕见地阴沉,“我可以退出,不过你须得保证不因此迁怒朝臣。”   朱闵青只是冷笑。   冯次辅等人都惊了,失声叫道:“郡王爷,此等大事万不可儿戏!”   朱怀瑾一摆手,叹道:“终究是我漏算一招,无可奈何,只得罢了。”   左边的官员们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退让,一个个面色惶惶不知所措,有几个煞白了脸,摇摇欲坠差点晕倒。   正主儿都退缩了,他们还争什么争啊!   朱闵青看了暗自发笑,沉声道:“我说了,支持我的站右边。”   左边顷刻空了一大片,只有冯次辅及其两个亲信站着,又过了一刻钟,冯次辅暗叹一声,挪着沉重的脚步站到了左边。   至此,明面上看所有朝臣无一有异议。   盛御史脑筋转得快,立时拿出奏请立朱闵青为储君的折子,笑眯眯道:“既如此,咱们都署个名儿,等皇上醒了,一看问题解决心里也松快不是?”   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立此存照的保命符,傻子才不署名呢!   尘埃落定,此刻也不过错午时分。   朝臣们依次退下,有人兴高采烈,有人垂头丧气,但当他们跨出殿门时,瞬间安静了。   崔应节邱万春亲自带两队锦衣卫,如铜墙铁壁一样壁立在殿门旁,绣春刀已然出鞘。   冬阳下,刀锋泛着冰冷耀眼的寒芒,刺得人们眼睛一缩。   再看,宫门处黑鸦鸦一片,一眼望去也不知聚集了多少兵勇,均身披甲胄,手持利刃,寂静无声,却另有一种令人胆寒的恐怖。   那是嗜血的杀气。   有武将认出来,这些是辽东的兵!   怪不得朱闵青有恃无恐,若他们死硬到底,只怕就再也跨不出这个宫门了。   殿内,只剩下两人。   “好算计,什么百官推举,不过是为拖延时间而已。”朱怀瑾自嘲一笑,“想不到你竟掌控了内廷和锦衣卫,我真是太小看你了。”   “你们太自大!”朱闵青讥诮道,“大多数锦衣卫和内廷宫人都是朱缇手下,他们害怕被新君清洗,只有我这个‘自己人’登基,他们才有活路!”   “所以打开宫门,以放卫家军进宫,你们里应外合,来了一出瓮中捉鳖。这盘棋,是不是卫宁远进京的时候就布下了?或者更早,你去辽东督军就已然开始。”   话音甫落,朱怀瑾心里泛上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情知大势已去,强忍着惊怒和不甘,悲怆地叹息一声,“我任凭你发落,冯次辅他们……新君继位,还是彰显仁德更能安抚人心。且冯次辅所言不差,我朝,再也经不起动荡了。”   说罢一揖到底,头也不回地离去。   朱闵青目露不屑,冷哼一声随即进了内殿。   他挥挥手,伺候的宫人便退了下去。   重重帷幔中,永隆帝闭目一动不动躺着,脸色又黄又青,嘴唇干涸发白,浑身上下散发着死亡的味道。   只胸口微微起伏,显示这个人还活着。   朱闵青静静看了他一阵子,将朝臣的联名奏章放到他枕边,缓声道:“父皇,所有朝臣都奏请立我为太子,除非您现在醒了另立朱怀瑾,否则您一死,我就会灵前登基。”   永隆帝没有任何反应。   “我想想,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追封母后为太后,配享太庙。当然,不会和您合葬,省得母后说我不孝。”   永隆帝的呼吸有些急促。   “您的陵墓早已修好,倒是省了我一笔银子。国库连年亏空,本着利国利民的宗旨,我不会大办您的丧事。”   永隆帝眼皮微动,似是要醒。   朱闵青歪头盯着他,“父皇,朱缇是刻意收养我的,我也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们联手在你眼皮底下演了十几年的戏,被人蒙蔽的滋味可好?哦,我还要娶阿桑当皇后,等你一死,我马上和她大婚!”   永隆帝艰难地睁开眼睛,喉头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被痰堵住,憋得脸皮都渐渐红了。   朱闵青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您的陪葬品我都想好了,就用您亲手雕刻的石头,想来您也是高兴的……您这一生,信任的,喜爱的,也只有那几块冷冰冰的破石头!”   永隆帝张着嘴,鼻翼撑得老大,好像一条快干死的鱼,拼命却徒劳地挣扎着。   他的眼睛被愤恨烧得通红,但渐渐的,眼里的光彩一点点消失了,人也变得安静许多。   朱闵青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长叹一声,喊道:“传御医,皇上病危!”   然再高明的郎中也救不回他,当晚,永隆帝驾崩于寝宫。   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放完结章   感谢在2020-06-07 23:48:10~2020-06-08 23:5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污一污更健康 20瓶;棉花肚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完结章)   永隆二十六年冬月十三, 朱闵青于灵前登基, 定年号为景武。   朱闵青登基后,没有如同人们猜测那般来一场腥风血雨,他采取了非常温和的处理方式。   褫夺朱怀瑾的郡王爵位,让其返回齐地,无令不得入京。不牵连他的父母家人,也就是说, 身为亲王嫡子的朱怀瑾一样可以逍遥自在地过完后半辈子。   冯次辅连降十二级, 贬为西南边陲七品县令。   从京城的花花世界,一下子赶到边境的不毛之地, 的确有点惨, 但好歹还是官身, 苏家也没遭到清算,与前朝站错队的官宦相比, 可谓是莫大的幸运了!   这两个首要人物都没丢掉性命,至于其他追随者,或贬谪或罚俸, 总之没有砍掉一人的脑袋。   有人感慨误会了新帝, 毕竟所处位置不同, 处理问题的方式也会不一样, 如此看来,新帝并非是个暴戾的皇帝。   但也有人担心新帝是隐忍不发,等坐稳了龙椅就会毫不留情地铲除异己。   对众人的猜疑,朱闵青只是冷笑。   二十七日后释服, 他在朝会上直接道:“天子之言,开口不改!朕说不再追究,就定不会翻旧账。但朕不是个大度的,你们以后若有二心,就休怪朕翻脸不认人了!”   既是威压,也是一粒定心丸。   隐隐笼罩在朝堂之上的阴霾便悄然消散了。   景武元年,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   春日明媚,澄碧的河水潺潺而过,河岸杏花似雪,柳丝如云,春燕呢喃,彩蝶飞舞,总角孩童在田埂上追着蝴蝶嬉闹。   当真是人间二月好景致,一派祥和温馨的醉春光。   秦家庄的旧宅,庭院的玉兰花开了一树,秦桑坐在窗前看邸报。   因出了孝期,穿戴上也鲜艳许多,缕金玉兰花纹杭绸窄袖长袄,月白百褶裙,一头乌发松松挽起,只用一根一点油簪子别住。   耳边是那对嵌红宝金耳坠,在阳光下闪着灿光。   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看得出心情好极了。   月桂提着一篮子野菜兴冲冲进院,扬声笑道:“小姐,看!奴婢和老爷挖了这么多苜蓿,老爷说晌午吃这个。”   秦桑放下邸报,隔窗吩咐说:“洗净了焯水,做个凉拌的下酒菜。爹爹呢?”   “老爷要在田间走走,小姐放心,豆蔻姐姐陪着呢!”   月桂打来一盆水,一边收拾菜,一边傻乎乎地笑:“少爷当皇帝了,奴婢就跟做梦似的,小姐肯定要当娘娘,那奴婢也能跟着进宫做女官儿了吧。”   秦桑笑道:“你若愿意的话当然可以。”   月桂乐得合不拢嘴,“愿意愿意!少爷……啊,皇上啥时候接老爷小姐回京,奴婢都等不急啦!”   秦桑双手支颐,出神地望着天边悠悠白云,似是回答,又似是自言自语,“三个月过去,恩威并施,朝局没有发生大的动荡,我想京城快有人来了……”   大门处传来阵阵笑语,豆蔻扶着朱缇走来,兴奋得两眼闪闪发光,“小姐,村口来了好多官差,满街铺红毯扎红绸的,准是皇上派人来接您啦!”   秦桑忙起身迎老父亲进屋,想出去看看,却又不好意思,只时不时地隔窗往外瞧瞧。   朱缇哈哈一乐,打趣闺女道:“真是女大不中留!急什么?稳住,这时候千万不能毛躁。”   豆蔻笑着往外走,“奴婢去门口守着,一有动静就跑回来禀报!”   朱缇呷口茶,沉吟片刻,目光幽幽望着女儿道:“遇事多长个心眼,有什么话在脑子里转两圈再说出来。”   “阿桑,今非昔比,往后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你做得好,他们只会说是应该的,可但凡有一点瑕疵,都会十倍、百倍,无限地被放大,说不清什么时候就成了攻讦你的证据。”   秦桑愣怔了下,知道爹爹所虑极是,可不愿他老人家担心,因笑道:“慎言慎行,我知道的!再说别人想要攻讦我,也要掂量掂量有没有那个本事。”   朱缇笑了笑,温和道:“其实我是白嘱咐,那小子极其眷恋你,想来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如果受了委屈咱也别忍着,骂他几句也使得。”   秦桑抱着爹爹的胳膊撒娇:“有您在,我谁也不怕,”   朱缇慈爱地抚着女儿的头发,“这次回京后,爹爹不打算再进宫了,就在你娘坟前搭间茅屋,守着她过日子。”   秦桑急了,“那怎么行……”   朱缇一摆手止住话头,“孩子,没有父女俩共同掌管禁宫的先例,而且我是被先帝逐出宫的。朱闵青刚登基,不能事事都和先帝反着来,再来出‘群臣跪午门’的闹剧,谁脸上也不好看。嗨,我闺女是皇后,你还怕我过不好怎的?”   秦桑默然,好半晌才点点头。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是豆蔻喜出望外的叫声:“老爷,小姐,皇上、皇上亲自来接咱们啦!”   秦桑又惊又喜,抬脚就往外走,却猛地顿住脚步,询问似地看了看爹爹。   朱缇失笑,“去吧。”   秦桑拎起裙角出了屋子,立在台阶上踮起脚尖张望着。   鼓乐声越来越近,豆蔻和月桂立在大门两侧,笑啊闹啊,激动得满面通红。   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期待,秦桑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快要不能呼吸了。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为什么就是平静不下来呢?   忽然间鼓乐声停了,欢笑声也没有了,世界变得很静。   秦桑屏住了呼吸。   一身明黄服饰的朱闵青漫步走了进来。   刹那间,秦桑谁也看不到了,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唯有他是清晰的。   她欢呼一声,雀跃着奔向他。   朱闵青笑声朗朗,张开双臂一下子把她拥入怀中,“我的皇后,我来迎你了!”   柔和的暖风轻轻拂过,玉兰花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小院。   秦桑仰头看着他,他有一双她见过最漂亮的眼睛,好似迷雾散尽后的碧湖,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充满生气!   不再是暗夜中寂寥阴暗的死水。   秦桑忍不住轻轻啄了下他的眼,娇笑道:“皇上既然开了金口,‘皇后’这个名头我就却之不恭了,若有人说我狂妄自大,你可要替我骂回去。”   朱闵青解下五爪团龙纹斗篷披在她身上,紧紧握着她的手说:“我不骂人,我直接砍他的脑袋!”   秦桑噗嗤一笑,“还我啊我的,皇帝当了三个多月,还没适应么?”   朱闵青低头,凑到秦桑耳边轻声道:“咱们之间只有你我,没有朕和臣妾。”   他左耳的红宝耳珰闪着细碎的光,与她的耳坠相映成辉。   洁白的碎花随风悠悠然飘落,漫天飞舞着,就像二人初相识那天的雪。   没有冰冷寒凛的味道,只有令人陶醉的花香,和萌动的融融春意。   二人相视一笑,谁也不再说话,携手向外徐徐走去。   和风飒然,玉兰树的叶子哗啦啦地响。   秦桑回头望了一眼,爹爹已走出房门,站在树下含笑看她,枝头盛开的玉兰花似乎也在笑。   她慢慢转过身,随朱闵青登上了龙辇。   织金红毯一路延伸开来,九龙曲柄明黄伞蔽日,千乘万骑簇拥着他们,金戈辉煌,灿烂炫目。   龙辇所到之处,从缙绅豪强到平头百姓,从儒生文人到高官大员,所有人如倒伏的麦子一般纷纷跪倒,低头垂眸不敢仰视。   无上的尊贵,无上的荣耀。   朱闵青自始至终抓着她的手,从未放开过。   秦桑忽莞尔一笑:“哥哥,这条路,我们终是顺利走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已完结,周四开始更番外,大概还有三四章的量。   感谢小天使们的一路陪伴和支持,大爱你们!一万个亲给你们!   7月初开下本古言《残疾暴君的白月光》,鉴于停滞不前的预收,文名文案可能会修修,核心梗不会变!如果大家发现收藏夹突然冒出一本没见过的预收文名,千万别删啊啊啊啊啊啊~   内个,如果能收藏下蠢作者,她就心里美得冒粉红泡泡啦哈哈哈哈   再次表白小天使们,么么哒!   感谢在2020-06-08 23:53:56~2020-06-09 23:56: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110瓶;君雨熙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