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朕和她》 作者:她与灯   文案:   朕在尸圈火海里捡了一个伶人。   她卑贱,愚蠢,贪生怕死。挨过很多打,不敢大声跟朕说话。   她一点也配不上朕。   但朕有点喜欢她。   于是朕赏了她一把世上最名贵的刀,后来,朕被这把刀捅成了筛子。   不洗白的枭雄皇帝 X 大美人   本质上,这是一个追妻火葬场的故事。   排雷:   介于前两本的某些原因,希望点开这个文的你可以看完以下几点。   1.男主前期是个乱臣贼子,狠得一逼,乱世上位。一辈子不洗白。   2.女主前期很弱很弱很弱,但并不会一直这样。   3.本文有一个存在感不算弱的男二,求不站错CP。   4.本文女主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所以男主长时间处于暴躁又卑微的单向恋。   5.【手动高亮】最最最重要,可能你们不会信的一点:本文,男女主,双处。   6.【手动高亮】有玻璃糖。但后期也许有点爽。   *本文架空,部分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参考魏晋*   没有具体的原型,不要认真。   我知道我在写什么。   主角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除了人参公鸡以外,君自尽兴。   【微博:她与灯】   内容标签:朝堂之上   主角:张铎,席银 ┃ 配角:一群炮灰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一点也配不上朕。 ============== 第1章 楔子   春时夜雪,飘若齑粉。   分流入洛阳城中的护城河水上撒银一般地飘着雪屑。黄昏时的那一阵东风吹落大抔大抔早开的二度梅,因水上还浮着流冰,此时尽数幽静地躺于河面,尚不见沉水之势。   西北面的金墉城通明,其后邙山,顶覆雪盖,讳莫如深。   铜驼街的两边,夹道种榆杨。一架通幰平乘车(1)静行其间。   架车的年轻人把头藏在斗笠下面,看起来像睡着了一般。   突然,寒寂的道上传来一阵凌乱的铜铃音,由远及近,伴随着赤足踩在雪地里的悉索声。驾车的人寒剑出鞘,顶起斗笠,顺着宽阔的御道看去。   兴庆十二年的春雪从容幽静地飘着。   梅蕊寒香沁骨,挑耸毛发、肌肤。   前面夜奔而来的人,喘息声几欲呕心吐肺,越近则越急促,撞破了凄怆的铜铃音。   驾车人扯紧朱丝马缰,回头低声道:“郎主,是个女人。”   车中人没有回应。   穿道风撩起车幰一角,露出半只搭在膝上的手腕,一道开皮见肉的鞭痕赫然显于其上。   “要挡下吗?”   车中传来一声咳嗽,而后落下两个尽失情绪的字。   “不必。”   一时间马蹄停驻,马尾巴翻搅着雪粉,耐心地等着前面道上越奔越近的惊惶人。   那女人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直垂膝弯,此时失了簪釵的桎梏,随着她跌跌撞撞的步伐,鬼魅一般地舞在风中。脚腕上的铜铃铛混乱地互相交碰,又时不时地与地面刮擦,凿凿切切,声如乱麻。   她下身未着寸缕,裸着一双修长如玉杵般的腿,膝盖处伤却痕累累,好像刚刚受过一场非人凌虐,双眼通红,嘴唇干裂,身子似被拆了骨头,如同一抔混着梅花灰烬的水烟,轻飘飘地扑在马头前。   马没有受惊,反而低下头去,喷着滚烫的鼻息,轻轻蹭了蹭她的脸。   “救我……”   声音可真是催情发欲啊。   “公子,救救我……”   驾车人扯动朱丝缰绳,拽回马头。马猛地一扬前蹄,踢起地面上粉雪,直扑入她的口鼻,她原本就已喘得心肺具裂,此时更是呛得将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腰塌肩耸,背后的蝴蝶骨透过禅衣(2),其态风流又寒冷,媚得浑然天成。   “公子,求求你……救我……”   驾车人愣了愣神,忙将自己的视线从她的体态上收了回来,朝其身后看去。   道旁的房舍逐渐被火光烘亮,鱼鳞编甲颠于马背上的声音逐渐逼近。车前的马不安起来,驾车人抬臂勒紧缰绳稳住马蹄,低头喝道:“何人追你!”   “我……我不知道……”   她说着,向前匍匐了几步,伸手抓住马腿,抬起头哀凄地望向架车的人:“他们抓住我我就活不成了,求你救救我……我我……我以后好好报答您,伺候您……”   马蹄又向后退了一步,牵引着她的身子往前一扑,肩膀一下子松塌下来,她不自觉地顶起了臀,素白的禅衣顺着背脊滑至腰上……   冷飕飕的风混着晶莹的渣滓,光顾女人紧致光滑的风月宝地,她猛然红了眼睛,声中带出了颤抖的哭腔。   “救我……啊……”   “带她上来。”   车中人的声音仍然听不出情绪。   驾车人一窒,不由得勒紧了手中的缰绳,回头道:   “可是您今日……”   “住口。”   陡然凌厉的两个字,寒气逼人。   驾车人不敢再言语,将剑摁回剑鞘,翻身下来,只单手就将女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车内很暗,除了一个男人的轮廓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但却能嗅到一股浓厚的血腥气,钻鼻即入喉窜胃,冲得她差点吐出来。   “想活命?”   声音来自混沌的黑暗。   “是……”   “那就不要出声。”   话音未落,一只手已经捏住了她的腰,就着她腰上那一点可怜的皮肉,毫无怜惜地一提,把她整个人摁到了腿上。女人的身子烫了起来,口中失桎,喉咙里惊呼孱如伤兽。   “我将才说什么。”   声音似从刀刃的锋口上掠过,骇得她浑身一颤。   “我……”   “想被丢出去?”   “我不敢我不敢,我不出声了,不出声,不要丢我……”   当真生怕被丢出去,她一面说一面下意识地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却被那血肉外翻的粘腻触感给吓住了。那人手臂猛地一抽,顺势将一张绢帕摔在她脸上。   “堵嘴。”   那帕子上也沾染着血腥气,入口就往她胃里钻。   她却不敢不听话,忍着五脏之中的翻江倒海,一点一点全部塞入了口中。   外面火光渐近,驾车人的声音传进来:“郎主,追她是中领军内军。”   “谁为首。”   车外沉默,似在辩人,须臾应回两字:“不识。”   话音刚落,车马即被团围。   火光照亮车内一隅。她这才识出那些血腥之气的来源。   初春雪地,寒气渗骨,面前的男人却只穿着一件禅衣,其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尚未干,被她抓过的那只手腕正垂在她眼前,腕上见一道鞭伤,触目惊心。   她心里大骇,正要抬头去看其人的面目。却听头顶传来那人的低喝:   “不要抬头,把眼睛闭上。”   接着车外传来令她颤栗的声音。   “我等奉命追拿妄图弑君的罪人,车内是何人,速出受查!”   驾车人道:“车内乃是中书监大人。”   为首的人闻此话,勒住马缰,在马上抱拳行礼。   “张大人,今夜追逃之人非同小可,我等一路追其至此,人犯却不见了踪迹,这么巧遇见张大人的车驾,职责所在,必要一查。得罪。”   说完,翻身下马,手执火把径直朝车前走来。   火把的光热透过车幰,从背后烘来。   女子的手指和脚趾越抠越紧,慌乱地朝他怀里蜷缩。   男人低头看了她一眼,手不轻不重地摁在她裸露的臀上。   “别动。”   这一声没有刻意压低,车外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为首者脚步一顿,“敢问张大人,车中还有何人。”   车内再无应答,却气氛阴沉,莫名地透出压迫感。   为首者踟蹰,奈何君令在身,又不得不上前。   火把逼近车幰,那丝绢的质地经不起光透,里外洞穿,将车中的人影清晰地映在了幰上。   女人瘦削风流的肩膀瑟瑟地在火光里耸动,顺着肩膀往下,颓褪的衫带凌乱地叠堆在腰腹处。再往下则是毫无无遮蔽的后臀,荒唐地顶翘在男人的膝上,其上覆着一只手。   淫靡销魂。即便是隔阂一层,也看得出来,那女人是一个绝色的尤物。   为首者举着火把怔在原地,逐渐看得呆了。   “看清楚了?”   寒津津的声音拽回众人游于情/欲九霄的魂。   “张大人,多有……冒犯。”   “职责在身谈不上。看清了就好。”   他似不着意地拍了拍掌下那一团羞红滚烫的皮肉,“江凌。”   驾车人拱手应声:“在,郎主。”   “剜眼。”   惨叫声猝不及防。   不说周遭其他的人,连为首者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那驾车人在脸上剜出了两个血窟窿,顿时丢了火把,死命捂住眼眶,撕心裂肺地痛喊着朝雪地跪去,手背上青筋暴起,周身抽搐如抖筛。   其状过惨,众人胆寒。怔了好久才有人慌地下马上前查看。   火把拥至车前,把幰上一男一女的人影子撕出了毛边。   车里传来一声淡笑。   众人蓦地噤声,其中一个军士甚至一下子把手里的火把丢出去好远,滚到雪地里,照亮了那人痛得狰狞的面目。   “痛煞我…痛煞……”   那人的痛呼已不能成句,连呼吸都不能自控,里内的气息已吐尽,半晌吸不回来一口。眼窝里流出的血如两条恐怖的红蛇,蜿蜒匍匐于雪地。   众人无措,所配兵器皆在手中颤颤作响,一时再无人敢拦车架。   车中人扯下袖口遮住手腕上的鞭伤,借着火光垂头,朝膝上的女人看去。   她拼命地咬着口中绢帕,禅衣已经全部褪到了腰处,露出朱红色的抱腹(3)。   他抬起手,手掌离开女人臀面儿的时候,她双腿猛地颤了颤,脚腕上的铜铃铛磕碰出伶仃的响声。   “下去。”   她不敢停留,几乎是滚到了他的腿边,闭着眼睛磕头。   “奴谢公子……救命之恩。”   “为什么不睁眼。”   “奴……什么都没看到。”   他冷冷地笑笑,弯腰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用力之大,几乎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抠住他的手。   “不要杀我……我不敢说出去的……我真的什么都不敢说。”   “活人不可信。”   “那……”   她吓得魂飞天外,身子骨抖糠一般地打着颤儿。   “公子割了奴的舌头,或者……或者烫哑奴的喉咙……”   她松开手,任凭自己像只瘦兔一样被他提悬着。   “奴……奴不想死,奴不能死啊……”   那人手指再收紧。   “不能死?既已为娼,还有什么真情牵挂吗?”   谁知那女人陡然提高了声音:“奴不是娼妓!兄长还在等奴回家。”   (1)幰:指车帐。通幰车是指用幔帐遮挡的车,人在内可躺卧。晋代属于高级官员乘坐的车。   (2)禅衣:单层的衣服。   (3)抱腹:女子的内衣,腰背处系带。 第2章 春雪   他稍怔,转而嗤道:“哪怕出自贱口(1),身上不尊重时也不该提亲族,你死有余辜。”   说完,松开手指,像丢弃一张破布一样地弃了人,握掌成拳,直背睥睨。   “下面谁剥的。”   她闻言,耳朵里顿时响了一个炸雷,慌乱地退缩到角落里,拼命地扯堆在腰间的禅衣去遮盖。奈何衫子过于短,她尽力把双腿蜷在胸前,仍然遮不住一双在雪地里冻得通红的脚。   “我不碰脏的东西。”   一言追来,剜心般的狠。   “奴不脏,奴也不想这样……”   她说着说着,声音细成了游丝,想起自己趴伏在他膝盖上的模样,想起他的手掌与自己皮肉相贴的知觉,不禁夹紧了双腿,后臀上那一块沾着他掌上鲜血的皮肤,越来越烫,越来越痒,以至于使她忍不住地伸手去摸。   她今年十六岁,虽然不尽通晓人事,但也隐约明白,在生死一线之间,自己被这个满身血腥气的那人挑起了情浪。   “脏了这个地方……”   “不敢!奴不敢!”   不待他说完,她慌忙应声,连坐都不敢坐了,“蹭”得弹起来,跪伏着用禅衣袖子去擦拭那块被自己弄潮的地方,擦着擦着眼泪就忍不住了。   又是冷,又是羞耻,又是恐惧。   满头乌发如瀑流一般地披散在她的肩上,看似一层遮蔽,实质是一种蹂/躏。让她的身子更加凌乱。   他看着她的模样,不自知地将指骨捏出了响声。   车已行过永和里(2),两侧高门华屋,斋馆敞丽,掩映在大片大片楸槐桐杨的浓荫中。天幕下的雪粉清白干净,饱含着浓郁的梅花寒香,洋洋洒洒,挥斥满天。   江凌勒住马缰,跃下车,点起一盏灯笼,侍立在车旁道:“郎主,到了。您的伤可要寻梅医正。”   车幰翻开一面儿角,雪风吹进,冻得女人浑身一哆嗦,指甲在车底猛地一刮擦,顿时疼得连气儿都呼断了,然而她不敢停下来,明明已经看不见痕迹了,却还在拼命地擦拭。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那慌乱地动作。   一时之间,周遭只剩下的她越来越疲倦的喘息声。   “死了就干净了。”   他突然开口。   女人魂飞魄散,想凑过去求他,又怕他厌恶。   “啊……奴擦干净了,奴真的不脏……”   他却笑了一声,不再言语,起身下车。   一时之间,那浓厚的血腥气也一并背他带了出去。   女人跪在车上,颤颤地朝他的背影看去,惊骇地发现,除了手腕上的那道鞭伤之外,他的背上竟也满是凌厉的鞭痕,力道之狠,甚至连衣料都被得打七零八碎,和血肉粘腻在一起,狰狞恐怖。   他受过刑。可是究竟是谁能令这个当街剜中领军内君将领眼睛的男人受刑呢。   “你的背……”   她脱口而出,然而才说了三个字,就已经后悔。   男人侧过身。   温暖的灯火照亮他的侧脸。安静的春夜雪为其做衬,却烘不出一丝一毫的松柏的高洁气质。   他是一个胫骨强劲的人,即便身着禅衣,也全然不显得单薄。只身站在楸槐荫天的铜驼御道上,鞭伤满身,任凭风灌衣袖猎猎作响。身后夹道林立的高门宅邸好像失了气度,蛰伏白日里的华贵,逐渐露出和他身上一样疮痍。   “江凌。”   “是。”   “不必去找梅幸林,把她带进来。”   “是。”   江凌抬头看向那个缩在角落里尤物,有些迟疑。   “带到……。”   “带到清谈居。”   ***   河内张氏长子,名铎,字退寒,官拜中是书监。看似出身儒学士族门第,却崇法家的严刑厉则,平生最厌清谈。但又偏偏把自己的居室定名为“清谈”。后圈此地为府邸禁室,其宅奴婢虽不少,但五年之间,江凌从未见张铎准许任何一个女人踏入清谈居。   他好像不爱女人。   或者,他不喜欢男女之事。   至于为什么他要在年轻的时候,断绝这一人欲?   没有人敢问。   他一个人在前面走,亲自提着灯。   偌大的宅邸静悄悄,只有血腥气顺着风散入口鼻。   古老的楸木参天,遮住了一路的粉雪,地上干燥得很,赤足踩上去,每走一步都痛得入骨。她大气不敢出地跟在他的身后,时不时地看一眼身旁的江凌。脚上的铜铃铛摩挲地面,随着她时快时慢的步伐,偶尔发出几丝尖锐的嚣声。每每那那个时候,她就不敢再动,直到被江凌用剑柄推抵,才又被迫跌跌撞撞地往前面挪去。   张铎一直没有回头,走到居室门前,抬手将灯悬在檐下的一棵桐树上,而后推门跨了进去。不多时室内燃起了一盏孤独灯,映出他的影子。   江凌在桐树下立住,对她道:“进去吧。”   她瑟瑟地立在风口处,幽静的雪在她的头发上覆了白白的一层,随着她周身一连串的寒颤,撒盐般地抖了下来。   “我……一个人吗?”   “是,我们府上除了女郎(3)君,谁都不能进郎主的居室,犯禁要被打死。”   她听到“打死”二字,瞳孔缩了缩。   然而门是洞开着的,似是在等她。   室内很温暖,连地面都是温热的。   青色的帷帐层层叠叠,莲花陶案上拜着一尊观音像,像前供奉着一只梅,除此之外,室内寡素,再无一样陈设。他盘膝盖坐在陶案前,低着头,用一张白绢擦拭自己手上的血。身上的血衣还没有换下,被灯火一照,入眼淋漓。   她刚要走过去,暗处却响起一声狂妄的犬吠,她还没来得及分清声音在何处,一只白龙沙(4)就狂吠着朝她扑了过来。与此同时,她面庞前嗖地劈下一阵凌厉的鞭风,蛇皮鞭响亮地抽在犬身上。那只白龙沙惨叫着转过身,看见身后的执鞭人,却一下子失了神气,趴伏下身,一点一点往帷帐后面缩去。最后团在角落里,浑身发抖,鼻中发出一阵一阵的呜咽声。   “过来。”   他放下蛇皮鞭,从新拿起手边的白绢。   她却惊魂未定,怔怔地看着角落里的那一团白毛。   一时之间,她想不明白,面前这个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竟能让一只凶犬怕他到如此地步。   “它喜欢血的味道,再不过来,你就赏它了。”   “不要……”   她吓得朝后退了几步。   影子落到他面前,他也没有抬头。   “坐,等我把手擦干净。”   在车中她就被吓怕了,这会儿又被那白龙沙骇得六魄散了散魄,哪里敢胡乱地坐。拼命地拉扯着身上唯一的一件衣裳,勉强包裹住自己的下身,这才敢小心翼翼地席地坐下去。   尚未退寒的早春雪夜,角落里的犬时不时地发出两声凄厉的痛呜声。   孤灯前,两个同样衣衫单薄破碎的人,各自孤独地对坐着。   他静静地忍着周身的剧痛,认真地擦着手,连指甲的缝隙都不放过。她则直直地看他脚边的地面,期待着他开口,又怕他开口。   但他始终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外面的人说……公子从来不准旁人进居室。”   过了好久,她终于忍不住了,想试一试自己的生死。   他仍然没有抬头,只在鼻中“嗯。”了一声。   “那奴……”   “你,半人半鬼。”   她没有听懂,却还是被那话语里随意拿捏出的力道吓噤了声。   他把那被/干涸的血迹染得乱七八糟的绢帕丢在地上,抬起头来看向她。   “会上药吗?”   “不会……啊,不不,会会……”   他挑眉笑了笑,“会的话,你就能活过今晚。你叫什么。”   “席……银。”   “席是姓氏?”   “不是……奴没有姓。”   “你既有兄长,如何无姓。”   她闻言,目光一暗。看了看自己满身的凌乱,又看向那双青红不堪的膝盖。   “奴的兄长是如松如玉之人,他的姓……奴不配。”   他听完这句话,突然仰面肆意地笑了几声,牵扯全身的鞭伤,将将凝结的血口子又崩裂开来,粘黏衣料,血肉模糊。   她忙撑起身子膝行过去,手足无措地看向他的背脊:“公子,你不要动啊……你……哪里有创药,奴去给你拿……”   他指了指墙上的一处暗柜。   “第二层,青玉瓶。”   她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道:“奴先把公子的衣服挑开,伤口和衣裳黏在一起,就挑不开了。”   “不必,我自己来。你去把药拿来。”   “是。”   她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过去。   暗柜的第二层果然放着一排药瓶,然而青玉质地的有两个,其上似乎有名称的刻字。   席银不知道哪一个是他说的金疮药,只得把两只瓶子一并取出,小心地放到他的面前。   他扫了一眼那两只青玉瓶,不禁笑着摇头。   “为何两只一并取来。”   “奴不识字……”   他伸手拿起其中一只,递到她眼前。袖口后褪,露出血淋淋的伤。   “牵机。”   她闻言腿一软,忙接过他手中的瓶子往身后藏。   “奴真的不识字……奴……”   他直起身,“我让你活过今晚,你是不是不想?”   (1)佃客和奴婢都属于贱口。   (2)永和里是铜驼街侧的一个地名,达官贵人的宅院多在此处。   (3)下人对族中小姐的称呼。   (4)古代一种名犬的名字。 第3章 春雪(二)   她捏着那只瓶子跌坐在他面前,背后的雪龙沙戒备起来,朝她露出了森然的獠牙。   进退两难,她被迫抬头去看张铎。   他面目上闪过转瞬即逝的一丝戾气,旋即收敛。   反手一把扯掉了那件后背褴褛的禅衣,褪出手臂,露出胸膛。身上除了一看就是新伤的鞭痕之外,还隐约可见不少旧伤。   “席……银。”   “啊……在……在……”   他没有理会她的迟钝,理着褪下来的衣袖,言语之中好似带着一丝可惜。   “你若识得字,今夜到真可了结我性命。”说完面无表情地将衣袖交缠成团,又拿起另外一只青玉瓶递向她。   她怔怔地坐在地上不敢去接。   “很容易,哪里开皮见肉,就往哪里撒。”   说着,不等她回神,他已经把那玉瓶放在了她面前的地上,直身低头咬住衣袖,侧身扶着凭几(1)趴下来,把那血肉模糊的背脊全部暴露在她面前。口中含糊地吐了一个:“来。”字。   角落里的犬吠了一声,惊得她抓起玉瓶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下意识地往他身旁躲。   裸露的皮肤冷不防贴在一起,他皱了皱眉,却没有吭声。   等了好久,背上终于传来了意料之中的剧痛,伴着一阵雪刀割肤般的寒意,逼出了他额头,脖颈,腰腹处的冷汗。尽管他竭力控制,还是抑不住骨节龃龉,血肉颤抖。   席银看着他抓在凭几上指节发白的手指,知他此时痛极。一时举着玉瓶,六神无主。   “疼……吗?”   他没有出声,只摇了摇头。   她没有办法,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趴下来,试着口劲儿,轻轻的地朝着他的伤口处呼气儿。   年轻而破碎的皮肤上,渐渐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席银这辈子见过很多世家贵族酒醉后放浪裸/露的身子,却从没见过这样一副惨烈坚硬,拒绝一切荒唐欲望的胫骨。   “可好些。”   他含糊的嗯了一声,吐出口中的衣袖。从新盘膝坐直身。   “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鞭刑。”   “你说什么。”   她自说自话,声音放得很轻。原本以为他听不见,谁知猛一抬头却迎上了他的问句。   “没……”   “在我这里,有一百种方式让人说实话。”   她在他背后吞了一口口水。   “公子……是中书监大人,谁……谁能让公子受重的刑。”   他转过脖子看了一眼肩上已经上过药的伤口,嘴角噙着一丝自嘲的笑:“无非君臣父子,”这不是刑责,是家法。”   席银一愣。   她原本不指望张铎回答,谁想他竟然轻描淡写地把枢密处说了出来。   她从前虽然没见过这位名声在外的中书监大人,但她听兄长说过,张氏一族出自河内,其祖乃东汉名臣,根底深坚,家学渊远。除了张铎之外,其父张奚官拜司马,主持朝政多年。兴庆年间的朝廷,几乎是这父子二人天下。而这二人的品性,气节又全然不同。   张奚以儒学传家,本人又兼修玄学,麈尾(2)不离手,擅清谈,每逢府上清谈局开,无不引洛阳名士趋之若鹜。而其长子张铎则被当时政坛批为酷吏。   兴庆二年,时任中书监的陈望被举越制,私蓄部曲(3),下狱后被张铎问出了谋反的重罪。   这一时年大案,在东郡和河内两方势力的拉锯之下,前前后后在廷尉审理了大半年,最终于次年,至整个东郡陈氏灭族,族中三百口人尽数死于在张铎手中。传闻,陈望被腰斩之时,双腿折断,口舌也被炭烫得焦黑。临死前,一声都发不出来,只能满含怨恨地盯着监斩的张铎,就连身断两截之时,都圆圆的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陈望死后,族人也尽皆被杀,以至于无人收敛尸体。   最后,洛阳城中,张奚为其置棺,而后又亲自押了张铎,跪陈望的灵,在棺前痛心疾首地恸哭,大斥张铎“狠厉失度。”并以用荆条重笞他,直将他打得灵前呕血方罢。   这一句斥言,这一顿笞责,滴水不漏地成全了他一个“良相”之名。   却也亲手将“酷吏”之名寇在自己儿子的头上。此行此举,实不像亲父所为。   也难怪坊间有传言,说张铎根本不是张奚亲子,而是张奚的妾室徐婉与她的前夫所生的儿子。因幼年被批了“克父”的命,被徐婉弃于市集,十岁的时候,才被张氏接回,对外称是张家早年离散的长子。   漩涡里的人,多少有些秘闻加持,兄长惊鸿掠水般地提过,席银听进去了,却并不是每一句都听懂,每一句都相信。   直到他满身是伤,鲜血淋淋,惨烈地坐在她面前,她才得已正视那些个原本离她十分遥远的传言。   “去那边的箱屉取一件衫子过来。”   突如其来的一声,抓回了席银的思绪。   “没听见?”   张铎逐渐平息下来之后的声音,又恢复了冷冽,引她肩头一抖,连忙站起来去做事。   生怕再取错东西,打开箱屉的时候,回头迟疑地问他:“哪一件……”   他摆了摆手,扫了一眼她的下身,“给你的,你看着捡吧。”   她顿时耻得满脸通红,把头埋进箱屉里慌乱地翻找。   男人衫袍都很宽大,随便提出一件都足以裹严实她的身子,她小心地扎紧腰肩的束带,回身见他闭着眼睛正在调息。她不敢出声,只得裹着宽袍,缩到那只雪龙沙犬对面的角落里,抱膝安静地坐着,紧张地盯着犬嘴上时隐时现的獠牙。   “你在想什么。”   他好像是为了转移精神,随口问了一句。   “啊……奴什么都不敢想。”   “呵。”   他闭着眼睛笑:“你有父母吗?”   “没有。”   “亡故了?”   “奴不知道。”   她把身子朝一盆炭火靠去,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睁眼,才敢把手伸出去。   “不知道父母,还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亡故了。”   “奴不知道父母是谁。奴是兄长在乐律里(4)捡的。”   他沉默了良久,突然嘲道:“也是个捡的。”   “可是,兄长对奴很好……”   “他对你好让你被人剥得衣衫褴,被中领内军追撵!要靠爬男人的车来求命!”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惊得席银连忙把手缩了回来。一时想不明白,他那陡然点燃的气焰缘由为何,只堪怔怔地望着他,细声道:   “兄长……有眼疾,虽然眼睛看不清楚,但他能奏《广陵散》,也能击罄奏《破阵》,他教奴奏“五十弦”,唱《乐府》……他很想教奴写字,可是他的眼睛越来越坏,已经不能看书也不能握笔写字了,但他一直很温柔地跟奴说话。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奴今日这番模样……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她似乎急于替她口中的兄长辩解,一口气说了好些话,到最后甚至连脖子都梗得发红。   “好人?哈……”   他睁眼看向她。   “在洛阳城,好人我已经十年未见过了。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岑照。”   她说完跪伏下来:“公子,没有奴的照顾,兄长一个人活不下去。求您放奴回去,奴愿日后为您府上奴婢,报答您今日的恩情。”   “可是,我只打算给你十日的光景。”   她闻言哑然。   “你要明白,我今日不是救你,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背后的鞭伤十日方可断伤药,席银是吧,我让你活十日,十日过后再了结你。至于你的兄长……好人不配活在洛阳,生灭有道,你不要强求。”   (1)凭几:用来倚靠的一种摆设。   (2)麈尾:清谈时的一种道具,类似羽毛扇。   (3)部曲:士族府上的私军。   (4)洛阳城中地名,其中多居住的是从事音乐的艺人。   第4章 春雪(三)   他不在准她出声。也不去床榻,就在陶案后面趴下来,任由那上过药的背脊裸露在炭火旁,抱着手臂合上了眼。雪龙沙见主人睡了,也搭着前腿静静地趴下来,时不时地睁开眼睛看一眼席银。席银实在怕它,只得裹着袍子尽量地朝张铎身边缩,但又不敢靠得太近,怕会不留意碰到他背后的伤口。   折腾了一整晚,眼见着烧得热闹的炭火凉冷下去,东方的天幕渐渐泛出了红光。而他好像也一夜都没有睡实,时不时地痉挛,偶尔发狠,猛地抠紧手指,不多时,又颓然地松开,似乎在做些不太好的梦。   好在,天终于亮了。   夜雪过后,放大晴,铜驼街上跑过一群戏雪的孩童,爽朗的嬉闹声穿过重门,击落了榆杨林中几孤绝的寒花。   青谈居的门被推开,雪龙沙撒着欢地窜了出来,奔到庭中的雪地里,扑棱起了一丛丛干净的雪粉,门前扫雪的老奴放下扫帚,从袖里取出一块干肉招呼它过来吃,那狗儿欢天喜地地凑过来,仰头刚要张口,听见门前脚步声,又缩了脖子,朝后头退了几步,在老奴的身后匍匐下来。   老奴直起身子,朝门前看去,累雪的榆旁,张铎单手理着衣襟从石阶上走下来。   “郎主。”   “嗯。”   “中领军的赵谦来了。”   “何处?”   “江凌引他在西馆安坐。”   “他一个人来的?”   “是,但老奴见他身旁带了镣铐。”   此话一出,门后头猛然传来一声杯盏翻倒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衣料与地面摩挲的悉索声,张铎转过身,里面的人似是知道冒犯,戛然止住了所有的声响。   张铎仰起头,平声道:“我让你活十日,今日是第一日,你怕什么”   里面不敢应声。   老奴拄着扫帚朝张铎身后看了一眼,笑向他道:“是位姑娘吧。”   张铎没有回头,“是个半鬼。”   老奴低头笑笑:“半鬼也好,至少还能在郎主面前做十日的人。老郎主若知道,您肯在身边容个人,定是宽慰。”   声止风起,一片雪白色梅花落在张铎肩头,须臾又被风吹落,翻滚下石阶,扬到狗的脸上,被狗鼻尖儿的潮润黏住。那狗只角儿痒,糊里糊涂地站立起来,伸长舌头想把它舔下来,谁想舔了没两下,却打了个浑身颤抖的喷嚏。   张铎看了它一眼,它忙又规规矩矩地缩到老奴后面去了。   “我为人处世如何?”   他看着那只狗,话却是对着老奴去的。   “郎主有郎主的一番道理。”   “假话。”   “诚不敢诳骗。”   他冷不丁地笑了一声,抬眼唤出他的实名。   “江沁,你没有对不起我父亲,也没有对不起我。我收留你们父子,是不想父亲的旧友流落街头,我当你们是客,但你们自己要为奴,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既要为奴,就守我的规矩,不得再待我以长者之姿。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慎重。”   他说完,随手合上清谈居的门。抬腿向庭外走。   “给里面的人一些水食,从西面的窗户递进去,闭着眼睛不要看她,她不体面。再有,告诉宣平,这十日不用进去整理。”   一席话说完,人已经绕过了西墙。   老奴脚边的雪龙沙如蒙大赦般地窜起来,冲着老奴晃尾巴。老奴看着张铎的背影,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弯腰摸了摸了那狗的脑袋,将干肉递到它嘴边。   “来,吃吧。”   ***   西馆是中书府的一处别苑,与府西门相互贯通。其间重门丰室,洞户连房,高台芳榭林立,移一步换一景。   中领军将军赵谦挂着一副镣铐站在百鸟玉雕屏前,看着一身燕居布襦的人沉默地走过来,张口道:“人命不值钱是不是?”   张铎抬手示意服侍的奴婢退下,径直走到屏风的茶席前坐下,亲自取杯,“来替你的人申述?这么急,我还没着急问你的过错。”   赵谦大步从前面绕进来,盘腿在他对面坐下。   “我说你……”   “坐好。”   赵谦一窒,气焰顿弱。悻悻然地松开褪,起身跪坐下来。把肩上的镣铐往地上一掷。   “昨夜被你身旁那家奴挖眼的,是执金吾徐尚的内侄。这且不表,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救的那个女子所犯何罪?”   张铎扫了一眼地上的镣铐。   “我何时准你拿人拿到我府上来?”   赵谦一副吃了蝇虫吐不出的模样。蹭一声直站起来:“我说你怎么回事,每回去大司马府看你母亲,回来都是这样浑身刺。我若安心要拿人,就该带内禁军把你这府邸围了!”   “坐好。”   “张铎!”   “再放肆就滚出去!”   “你这个人……”   赵谦愤然,却又不能再和他硬碰,抓了抓头重新坐下,拼命地忍下心里的气,压平声音道:“我知道那个女人在你这儿,我今日一人独来,是不想把你也卷进昨夜之事,你把她交出来,我带回廷尉,之后你我尽皆无事,不好?”   张铎侧目:“内禁军星夜追拿一女子,她弑宫中何人?”   赵谦肩膀一耸:“弑君。陛下被她抱腹里所藏的短刀所伤,惊骇过度,梅辛林二更进去,至今未归。我私揣,昨夜行刺之事,应是晋王所为。恐怕晋王已经谋定,要……”   他以手比刀,在自己脖颈上一划。“要取而代之,”   张铎压壶,斟茶自饮,随道:   “所言不足。”   赵谦诧异,“还不足?那缺哪一处。”   茶盏压于席面的东角,张铎屈指叩席,抬头道:   “晋王刘璧在东隅,鞭长若要及洛阳宫城,即便避得开我,也避不开你。”   赵谦一怔:“这也是。会是谁在其中引线?”   “宫里的人。”   “谁?”   张铎垂目:“尚不明朗。”   赵谦一拍茶案,杯翻茶倒,泼了他一身,他也顾不上去擦拭,双手撑茶案,提声道:“你既知道不明朗,还要把那女子放在你府上?”   “杀人救人,是我自己的事,你是内禁军将,拿人是你的事。不必为难,我人在这里坐着,你把你那镣铐拿起来锁。放心,没有我的话江凌不敢跟你动手。”   赵谦被他激得眉毛都立了一起来,半喝半骂道:   “张铎,我命是你救的,头枭给你都行,你说这些话是嫌我活得长了?给我折寿是吧!你如今身在风口浪尖上,我无非见你险,怕再有什么魑魅魍魉损你,不然我这会儿早领那五十杖去了。还提溜这东西偷偷摸摸上你这儿来。”   “五十杖在哪儿打。”   赵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懵了。   “呃……什么?”   “在哪儿打。”   赵谦气不打一处来。   “在内禁军营!陛下的旨意,今日辰时不拘回刺客,昨夜护卫之人,尽杖五十。成了吧,你瞎问个什么劲。”   “问个地方,好遣人领你。”   “张退寒!信不信带人抄了你这西馆!”   “爬得起来再说。”   “你……”   “江凌。”   “在。”   “备蛇胆酒。”   赵谦火大,也不管什么礼不礼,恩不恩,一通高喝。   “张退寒!你少看不起人!五十杖而已,我还不至于急火攻心得要喝那苦东西。”   谁知面前人平声驳道:   “不是给你的。”   “什么……”   赵谦一怔,想起他将才行走的姿态,突然反应过来,朝他身上扫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倒他半露在袖外的手腕上。伤口处凝固的雪已经发黑,十分狰狞。   “大司马又……”   “住口。”   “不是……你何苦呢。”   “皮开肉绽,心安理得。”    第5章 春雪(四)   把这句当着挚友的面说出来,才算是真正的心安理得。   赵谦抱着手臂规矩地敛衣坐好,耐性道:“背上还有好肉?连着这几日梅辛林可都出不来,你怎么治伤?抗着?”   他侧身,扼袖燃博山炉,炉腹内香料燃烧,烟气从镂空的山形之中流出,缭绕入人袖,二人眉目皆稍稍舒展。   “十日即好,不需你挂怀。”   “陈孝若在,你就不会这么说。”   陈孝二字一脱口,赵谦自己都怔了。   陈孝死在兴庆十年,东郡陈氏灭族之案上。   当年张奚为陈望置棺,棺前重笞张铎。其后张铎竟然负着极重的刑伤,亲手替陈望之子陈孝收骨。   北邙山下有一座无名冢,葬的就是那位曾经名满洛阳的少年英华。   荒唐动荡的世道上,“英雄”二字往往被拆开来分别追逐。   英,草荣而不实者。听之便生一种盛极而无果的遗憾之感。陈孝就是这样的遗憾。   东郡向来出美人,男子也不遑多让。   陈孝仪容绝世,华袍锦绣,一人一琴,便堪独修《广陵散》,敲石吹叶,即引百鸟竞出。出身家学渊远的东郡世家,却卑以自牧,谦以自守。洛阳城中上至皇族,下至奴婢,无不倾目其容仪品行。以至于他死后十年,仍有仰慕他菁华之性的男女,常至北邙山祭拜。   至于张铎,又是另外一种人物。   名门出身,位极人臣。但此人十岁之前的人生是一段讳莫如深的迷,他活在什么地方,怎么活下来的,就连赵谦也不甚清明。而他不喜欢听人评述,因此整个洛阳城,无一人敢窥查他的过去,更不敢将他述于口舌。   即便他断送陈氏一脉,又亲自为陈孝埋骨。   面对这一悖行,私斥他虚贪清名?   可。   私度他对陈孝尚存悯意亦可,私猜他受制于张奚,被迫为之也可。   私论众多,但一旦走上铜驼街,却人人匿音儿。   于是,他堂而皇之地杀人,也堂而皇之地在陈氏灵前受责受辱,其后仍旧行走在洛阳城中,血迹斑斑也劣迹斑斑,令人退避三舍。   “你与我过不去是吗?”   直逼眉心的冷言,冲得赵谦猛地回神。   他忙端茶牛饮了一口,翻爬起身,“我回内禁军营领罚去了,告辞。”说完即大步跨开。   背后的人头也没抬,“站着。”   赵谦已绕过了屏风,听到这二字,只好又退回来。但却不肯回头,对着百鸟玉雕屏道:“行,我不该提那个人。不过,他人都死了十年了,北邙山无名冢旁的矮柏业已参天,此一世,他声名再秀丽又如何,结局已定,终不及你。你赢他何止半子,你还有什么执念?”   谈不上是执念,但却是另一层更为复杂的人间知觉。   赵谦一袭话说完,换来了背后长时的沉默。   张铎不言,望了一眼赵谦的背影,仰头啜茶。   博山炉中的香烟汇集底座升腾的水烟,仙雾一般,缭绕茶席。   “没话说了?没话说我走了。”   他跨了几步,转念一想又顿住,回身从腰间掏出一只瓷瓶抛给他。“你们张家的家法没有轻重,我就不用了,拿去理伤吧。比你的蛇胆酒好使些。”   张铎一把接住,反手即抛回。   “管好你自己。”   赵谦悻悻地将瓷瓶重新揣回腰间,抱臂道:“得,梅辛林一年也就配了这么些,都给你了我还舍不得,不过退寒……”   他又扫了一眼张铎手腕上的鞭伤,犹豫了一时,还是试探着开口问道:“大司马……究竟为何,又羞辱你。”   茶盏磕案,他抬头与人迎目。   “我说了,皮开肉绽,心安理得。如此一来也好,虽不是身生父子,我到是算削肉还了父。至此,我不欠张家什么。”   赵谦脖颈处生出一股寒意,呷着其中意思,半晌无话,等抬头再要张口问,面前已人去茶冷。   炉中烟灭,极品木蜜(1)的雅香倒是余韵悠长,久久不散。   ***   青谈居这一边,也刚刚燃起第一炉香。   张铎临走时,留了一句话与席银:“观音下无尘,环室内盈香,若有一字差错,受笞。”   其人言出必行,在铜驼街上,她已经见识过了。   为此她勤恳地辛劳了整整一日,叠被,修梅,拂扫,擦瓶,终于在日落前停当,点燃香饼合上炉盖,笼着衣袍席地跪坐在鎏金银竹节柄青铜博山炉前。一面喘息,一面凝着炉中流泻出的香烟,香气沉厚,和乐律里挑卖的那些碎香的轻浮气全然不同。嗅得久了,竟泛起零星的困乏之意,身子一歪,跪坐着的腿就松开了,露出她那双肤若凝脂的腿,寒气下袭,慌得她忙扯衣摆去遮蔽。   张铎似乎真的没有打算让她活过十日,甚至连正经的衣衫都懒怠打发给她。   她身上这件男人的衫袍无里衬,一坐下就自然地岔开,稍不留意便流泻出光,遑说她下无亵裤,愣是比娼妓还放浪。然而,那个男人却连一个眼风也不曾扫来,不知是自清至极,还是厌她至极。   她虽年少,但她看过太多男人对她垂涎三尺,丑态百出的模样。她靠着逢迎这些世俗的恶意存活,供养家中盲眼人,因此她庆幸自己有这一身的皮肉,也不觉得贪图这身皮肉的人恶心,相反,她从来没见过像张铎这样的人,像桐木上的寒鸦一般,对其绝色如此冷漠,好似随时都可以掐起脖子折断一般,毫不心疼。   昏光敛尽。   门外传来一声犬吠,席银浑身一颤,忙站起来,还不及回身,门已经人推开。张铎似乎出去过,身上尚穿着公服。   他并未进来,隔着帷帐看她。   “你出来。”   席银不敢停顿,她没有鞋履,赤足踩在石阶上,冷痛钻骨。   然而她还来不及自怜,就见庭中的那棵矮梅树上挂着一个绳结,江凌站在树旁,手里捧着一根细鞭。   张铎转身在门前坐下,向江凌伸出手,“抛来。”   江凌看着席银交扣在一起,惶恐摩挲的脚趾,一时犹豫。   “江凌。”   他不轻不重地一声,拎回了他的神。他是什么说一不二的人,江凌再清楚不过。此时只得收起那惜美之心,应“是。”抛鞭。   鞭风从席银的脸庞扫过,背后的人抬手一把接住,一手捏鞭柄,一手捏鞭尾,平声道:“你先出去,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得进来。”   “是。”   庭中余二者。   一者衣冠楚楚,一者衫袍凌乱。   冷冽的梅花香气混着室内幽幽散出的蜜木温香,相互撩拨于昏时的细风中。   “过去。”   他抬鞭指向那株矮梅。   席银双腿一软,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   他的鞭子没有发放下来,也没有喝斥她,维持着手臂,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真切的胆寒,清清楚楚。   他落下手,一言未发,就已经吓得她疾奔下台阶,奔到那颗矮梅下立住,不等他发话,就踮起脚,把自己的手腕朝着那绳结套了上去。   “我让你吊了?”   她浑身一颤,慌忙又把手松了下来,手足无措地站在梅花下。   那真是一副盛大的景色,繁开的梅随风幽静地飘落,天光未尽,为树冠,为树冠下的人,鎏出一层金色的绒毛,她腰间的束带已经松了,长绦扬起,如巨鸟的长尾一般。   “把袍衫脱了。”   她闻言,耳根一下子红了。手指猛地抓紧了衣襟,不敢看张铎,更不敢看自己,角落里雪龙沙尖锐地吠了一声,她整个人差点挑起来,慌地扯掉了腰间的束带,与此同时,一包不知是什么东西一下子从她的束带间掉了出来。然而她此时已经顾不上了。   松大衣襟陡然被风出开,白皮雪肤在昏光之下一览无余。独剩那一身可怜的抱腹,遮蔽着那零星不记的一点体面,她试图用手去遮挡,前面却冷飞一句:   “不准遮!”   “好好……”   她几乎要哭了,一时之间,手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放,索性抬起,慌乱地把自己的手腕往那梅树上的绳结上套去。   一道韶华盛极之色在张铎眼前绽放开来。   雪堆出来的皮肉吹弹可破,除了膝盖上淤青之外,没有一丝瑕疵,双腿交错而立,徒劳地想守住什么,却让那丛年轻的荫绒/绒动,摄魄勾魂。乌浓的长发一半垂在胸前,一半散在背后,迎接着偶尔飘落的两三朵梅花。   只要扬鞭凌/虐上去一道,就能把这一副绝色点燃。   然而,张铎只是静静地坐在石阶顶,隔十米之距,扫了她周身一眼,手中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拍在掌心。   “不反抗?”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瑟瑟地站在冷风里,颤声道:“别杀奴……奴不能死的……公子说什么奴都听……”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她走去,直至她面前,方冷冷地笑了一声:“你怕死?你怕死你敢藏刀弑君?”   说完,扬鞭照着她的下/身就是一鞭。   她痛得叫出了声,顿时激起了伏在一旁的雪沙龙。   “不躲?”   她牙关乱颤,拼命抓住腕上的绳子,“饶了奴,奴要活着……兄长见不到我,也会活不久的……”   “呵,谁让你装成这副模样!”    第6章 春雪(五)   “谁……”   席银一时懵了,谁会不怕一个厉鬼一般爪牙锋利的人。她的魂都要被撕碎了,哪里是能装出来的。   背后一阵炸裂般的疼痛,从背脊一路冲上她的脑门心。如果说第一鞭只是他下的一个警告,那这一鞭子才是他的实意。她小的时候在混乱的世道上讨生活,挨得打也不少,却从来没经历过这样切肤入骨的痛,不妨脖颈牵长,青筋凸暴,里内的气儿却猛地滞在胸口,连喊都没能喊出来。只剩下一身骨头皮肉在即将敛尽的昏光之中乱战。   他压根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抬起鞭柄挑起她的下颚。   “敢在宫里杀人,却连牵机药也不识?”   声寒意绝,话音未落,反手又是一鞭从她腰侧抽下,毫无章法,似乎连她的性命都不顾惜。   席银急火攻心,惨呼出声,眼前一阵发黑,再也抓不住树枝上的绳结,身子重重的跌在积雪地里,迅即蜷缩成一团,不断抽搐。身上三道凌厉的鞭痕,道道见血。   “别打我了……我求求你,别打我了……”   那声音带着凄惨的哭腔,伴着牙齿不自觉龃龉的声音,散入风里。   要扯掉一个人防备,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让他痛到极致,痛到身体失去灵性的控制,显露出牲口的模样。若不是亲身在这种炼狱里修炼过,也不会有人,得以悲哀地悟到这一层。   张铎低头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女人,平声,“谁让你杀人?”   “谁让我杀人……啊!是宫里的一个宦者。”   她生怕应得慢了又要挨打,险咬了舌头。   却不想裸露的肩背上又狠狠承了一鞭。   意   料之中,也是突如其来。   她背脊一僵,痛得浑身失了控,塌陷软下来之后,不禁朝前一扑,整个人匍匐在地后,再也顾不上克制什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直哭得浑身颤抖,肩膀耸动如筛糠,张口语无伦次道:“我不敢骗你啊!他们抓了我兄长,我不听他们的话……他们……他们就要杀了兄长……”   她一面哭述,一面伸手抓住他的袍角,一点一点地拽紧,好似可以以此来忍痛一般。   “放了我吧……求求你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想回到兄长身边,我求求你了,求求……求求你……我要痛死了,我真的要痛死了,不要这样对我,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放肆,卑微。   羞/辱和凌/虐,把她逼入了一个又真实又荒诞的矛盾境地。   张铎看着她抠得指节发白的手,以及身上那四道,与其雪肤极不协调,又显着诡异美态的鞭伤。   这些东西利落清晰,很真实,他很喜欢。但与此相反,他对这个女人的判断,却有些犹疑。   行刺是刀口求生的勾当,她却胆怯地像一只刀下的幼兔。   当真是性格如此,还是遮掩得当?   张铎几乎本能地怀疑。然而更让他觉得里内翻腾不定的是,他竟然从她扭曲的躯体上,看到了一丝自己过去的残影,以及一种与他自己截然不同的,挣扎的力道。   “求,就能被饶恕?蠢。”   她听见张铎的声音稍压,才敢怯看向他,见他手中的细鞭垂落下来,忙又将身子从新蜷缩起来。手指拼命地抓着肩胛骨,脚趾也紧抠在一起,啜泣道:“我以前在乐律里偷米吃,他们抓着我就打……我求他们,拼命地求……后来他们就不打我了,还给我米汤喝……”   “谁教你的?”   “啊?”   她滞声的那么一瞬,腿上就又挨了一道,虽然还是痛得她胡乱蹬腿,可那力道比起之前是明显轻了。   “谁教你的。”   “啊!兄长教我的!兄长说,这样我们才活得下去。”   “呵,教你这些,你还为他杀人。”   她惊恐地望向张铎,虽然怕得心肺都要裂了,却还是声泪俱下地在为人辩解。   “不是……兄长对我真的很好,他眼睛已经那样了,每回我挨了打,他还是会……会举着灯给我上药,公子啊……我们都是卑贱无用的人,要一起活着,才能活得下去啊。”   她已经痛得咬不住牙关了。然而他没有打断她,任凭她抽搐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完。   无法共情,也不甚厌恶。   毕竟美人的羸弱,卑微,勾引男人嗜腥嗜血,纵然他刻意避绝这些东西,仍在精神上留有一道豁口。况且她那名节不要,体面不要的求生之欲,又像他,又极不像他。   张铎撩袍蹲下身,鞭尾不经意扫过她的腰身,又激起的她一阵惊厥。   “不要再打我了……我真的要疼死了……”   他把鞭尾捏回手中。   “我换一个问题。”   “好……好……”   她连声答应。   “谁让你拦我的车。”   她一时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反应过来之后,顿时吓破了胆,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翻爬起来跪下,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公子的车架,我只是怕被他们抓回去,我是吓疯了才冒犯公子,我错了……我错了,公子,您放过我吧!”   张铎凝着那张即便粉黛不施,仍旧勾魂摄魄的绝美泪容,试图从那些晶莹的眼泪后搜到破绽,然而,她好像真的快被他吓疯了。瞳孔紧缩,胡言乱语,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断地跟他认错求饶。   纯粹的惧怕,纯粹的贪生。   这明晃晃的欲/望,在洛阳的烟树乱阵里,是多么珍贵的明靶。   在十步之外弯弓搭箭,一射即中,立即让它成为执弓人的箭下鬼,阶下囚。   在阶下囚面前,是可以暂时放下戒备的。   所以张铎此时,实则心有暗乐。   头顶的昏光退尽,天上的阴云聚来。   兴庆十二年的最后一场春雪悄然而降,血腥气撩拨着梅花香,致使香劲冷冽霸道。   张铎用鞭柄把她褪在累雪地里的那件袍衫挑起,扔到她的身上。   “穿上。”   刚说完,正要起身,眼风扫到了将才从她束带里掉出来的那一包东西。   “你拿了什么。”   她捏着袍衫跪坐在雪地里,朝着他的眼光的方向看,半晌才怯怯地吐了一个字:“香。”   “偷的?”   她慌忙地去雪里捡,“别打……”   “为什么偷。”   “我我……我想带回去给兄长一些,剩下的,能卖钱。”   他看着她忍者痛在雪地里翻寻,突然平道:“今日初三,记着,你还能活九日。有必要?”   说完起身,也不等她应答,顺势甩开了她抓在他袖子上的手,回身往清谈居走去,一面走一面道:“缓得过气了就进来,不然,你明日就是狗嘴下的骨头。”   ***   梅花下历了一劫,她活下来了。   然而席银并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要挨这一顿打,又为什么活了下来。 第7章 春荫   世人眼中的洛阳,是一座殷实丰润的城,文人斗玄,医者斗草。士族田猎,野外飞鹰走狗,追獐逐鹿。   春秋两季之初,英苣华林荟,昆虫咸启门(1)。   出游的人们,逍遥登高城,东望则看畴野,回顾则览园庭,背面邙山郁葱,南边洛水万丈,逢雨季,一河暴涨,一夜之间,即渡化累季的春华秋实。   身如飞蓬烟絮的下等人,诸如席银,太容易醉在这一派触手可及,却实属虚妄的盛景之中。   可再好的华城,几经战火,被遗弃,被荒废,然后又被别有用心地扶起,折腾下来,多多少少,都会落下伤病的根子。只是因为它在当下人物的手中重获新生,尚显年轻,才没有被身在城中的人,轻易看出破绽。   然而,人和城的宿命有的时候是相关联的。   因此总有一个人知道,如何用华衣遮蔽身上的疮痍,   也总有一个人感受得到,春来冰化,履薄冰,涉川去对岸之时,那双腿颤栗的恐惧。   这个人,这几十年,都有些孤独。   直到他在铜驼街上,遇见了那只孤零零的半鬼。贪生怕死却又干了胆大包天的事。他想要逼出她的真实面目,想要看穿她从属于城中哪个势力,此行意欲何为。然而,当他以为,蹂/躏和羞/辱可以轻而易举地摘掉她的面具,露出其凶悍的本质时,令他不解的是,除了切切实实的“恐惧”,他什么也没有逼出来。   席银好像就是那样卑贱无知的一个人,不识毒,捏不稳刀,不识字,贪图零星半点的钱财,不知道自己被谁利用了,也不知道自己搅起了多么深的漩涡。一切只是为了救她一个“兄长”的性命。   她甚至不知道张铎是谁。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不知道他的当下。   可是,这样也好。   孤独得太久了,张铎此时,很想找个人,陪他一起,在一方居室内,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要想,安安静静地一起,养一养彼此满身的伤。   ***   过后的五日。   张铎背后的伤口开始结痂,有的时候痒得厉害。   可是对他而言,痛却比痒好忍受,于是他反而很倚赖上药时,那药粉渗入皮肤的痛感。   席银身上的伤却好的很慢,也不敢求他赐药,一个人傻傻的忍着,腿上的伤口还能趁着他看不见的时候悄悄去舔舐,腰上的那一道却起了炎症,一日比一日肿得厉害。好在皇帝遇刺,宫城人心惶惶,内城里也不得安宁,中领军内禁军挂着镣铐铁索日夜在城中搜索,鱼鳞编甲反射着天光火光,无数从永乐里各处高门大宅前掠过,连高官车架,都避之不及。   因为连着几日不得人犯,传闻又要推兵去外郭搜查。   一时之间,满城风雨。   在这种情形之下,张铎身为中书监,白日几乎都不在府中。席银才得以去箱屉里偷药,坐在光照不进的角落里,偷偷地疗伤。   他不在,清谈居没有人敢私进,连江凌也只在门外应承。   而外庭中,除了那只雪龙沙之外,就只有一个洒扫的老奴。按着时辰,从西面的窗户处,给她送饭食饮水。不说话,也不从不看她。   第六日,她终于忍不住叫住了那个老奴。   “老伯啊。”   老奴抬起头,冲着她温和地笑了笑。   她自识衣冠不整,忙往帷帐后躲去,侧身羞怯地露出半张脸。   老奴见她窘迫,便背过身去:“去替姑娘寻一身衣裳吧。”   “啊,可以吗?”   说完又追了一句:“公子怕是不准。”   “姑娘被郎主吓到了吧。”   老奴的话令她有些窘迫,但她没有否认,不自觉地摸着身上的伤口,点头“嗯”了一声。而后忙求道:“老伯千万不要告诉公子。”   老奴仰面笑了一声。   连着几日的晴天,令东风渐暖,新燕归来,正在屋檐下筑巢,那雏鸟的绒毛暖融融的,和室中的女人一样脆弱。   “姑娘,怕是对的。在洛阳,连宫城里的陛下都怕郎主。”   她怔了怔,想起头一晚上,他裸/露后背,露出的那片血肉模糊,不由道:“连皇帝都怕公子,那又是谁让他受那么重的鞭刑。”   “你问过郎主吗”   她在帷帐后略一回想,想起他当时的神情,静水之下藏着她无法理解的暗涌,好像毫不在意,又似乎执念深重。   “公子说,那是家法。所以……是大司马?”   说完她似乎觉得自己不该在他的奴仆面前妄议他的私事,慌地分辨道:“我在城里听人说过,大司马对公子严苛,凡人都有个惧怕,公子是不是也……”   话声越来越细,老奴静静等着她的下文,却半晌没有等来。   他到也实不介意,望了庭中匍匐大睡的雪龙沙,闲道:“凡人都有个惧怕,这话到不像你这个年纪的丫头说出来的话。郎主从前很怕犬类,如今到也不惧怕了。要说他当下怕什么,还真没人知道。”   席银垂下眼睑,“我觉得不是。”   “怎么说。”   她回想起他夜里噩梦缠身的场景,不由地吸了吸鼻子。   “我……不敢说。”   那老奴也没有再往下问,直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我去给姑娘找衣裳吧。”   “欸,老伯您站站,不……不用找衣裳,我怕公子看了,心里不痛快,我找您,是想求您帮帮我。”   “帮你什么。”   “您不告诉公子,我……我才敢跟您说。”   “那要看姑娘托我什么事。”   她犹豫了一阵,细声道:“我兄长眼盲,我来这里之前,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回家了没有。也不知道宦者有没有把银钱给他……”   她说着,从窗后伸出一只细若无骨的手来。手中托着一只包裹着什么东西的绢帕。   “这是我偷来的香,我不大认识,好像是……蜜木,你能不能交给兄长,让他看看,是否名贵。”   “你偷的?”   “是……”   她怯了下来,若……若是家中无钱粮了,就让他把这些卖了,多少去西市换些米菜。”   老奴低头看向那只无辜的手。“你偷郎主的东西,不怕再受责吗?”   她手指一颤,身子似向后缩了缩。   “他那天看到了,但没有打我……”   “姑娘如今身处此地,还有余力顾着外面的人?”   “我是兄长养大的,他为我……受了很多苦,我一直都记着,没有他,就没有我。您帮帮我吧……”   老奴抬起头。“你刚才说,你的兄长眼盲?”   “是。”   “听江凌说,今日有一青年造访府上,其人身着白袍,以青带蒙眼。”   “他可说了,那青带上绣着什么!”   “绣的是松涛纹。”   她闻言,容色陡然霁开。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郎主不在,府中不得引留外人,这是规矩。他若是来寻你的,也许尚在门外吧。”   ***   临见金乌坠北邙山,张铎的车架才从宫城行出。   赵谦骑马送他。   铜驼的影子被牵得很长,道旁的楸树正发新叶,风力浮动着不知名的草絮。   “你说,晋王究竟想不想战?”   车内的人没有出声,赵谦不耐烦,反手用剑柄挑起车帐。   “闷在里面干什么,出来骑马。”   张铎在翻一道文书,头也没抬:“你伤好了。”   赵谦一窘,随即道;“养了五天了,早该出来颠颠。再说行刑的是谁啊,那都是咱们从前过命的兄弟,就做做样子,哪儿就奔着我的命去的。你以为都是司马大人啊……”   张铎手上的书页一顿。   赵谦迅即闭了嘴,尴尬地咳了一声,收回剑柄,悻道:“算了,你坐车,你骑不得马。”   车马并行,风里渐起蒸米煮肉的香气,冲淡了铜驼御道上的肃杀。   赵谦摸了摸马鬃,复道:“如果陛下决定讨伐东边,你去不去。”   “不去。”   “为什么,想当年,你我北上伐羌,喝!那血祭白刃,赌人头换酒钱的日子,可叫一个酣畅淋漓,现而今,这洛阳城有什么好的,几个富户那美女的人头来赌酒,就觉得自己有,刀尖舔血的快意了吗?杀美佐酒,一群清谈误国的斯文败类!”   他说得满腔情/热,车中却没有应答。   “张退寒,说话!”   “说什么,说金衫关困战,你被俘,被逼……”   “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过去的事你能不提了吗?”   一时沉默,马蹄声里突然传来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你也会臊,知耻不后勇,和那个女人有什么区别。”   赵谦猛地回过头:“你够了啊,骂就骂,扯什么娘们儿,我赵谦是没你看得深远,被俘受辱我自己认,自己给自己嘴巴子。是,要没你,我在金衫关也许要被万箭穿心,我说了,你要我的头颅我削了给你,但你要拿我跟女人比,你就给我下来,就这儿,杀一场。”   “你在跟谁说话。”   赵谦忍无可忍,“跟谁说话,跟中书监大人说话,大人位极人臣,不觉得强极易折?”   “不觉得,还没攫够。你大可不必陪我走这一段。”   “你……” 第8章 春荫(二)   他的声断在喉咙里。   与此同时,车也在府门前停了下来。   “何事。”   “嘶……”   赵谦抱起手臂,看向不远处,呷着嘴,迟疑道“这个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啊。”   车夫起车帐,落梅随风一卷,莽飞入张铎眼下。   他抬起头,果见梅荫青瓦下,倚着一个人,舒袍宽带,满袖盈风。一身树影,清白错落,手中握着竹雕松鹤纹盲杖。无束冠,周身乏饰,唯在眼目前遮着一条青绸带,带上的松涛纹绣却得巧夺天工。   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但那人似乎听到了赵谦的声音,背脊离开了倚靠的墙壁,扶杖直身而立,爽朗清举,唇角含笑。若春时松林抽出的新针,木香集雅,郁苍聚华,顿引行路人侧目。   赵谦的手指在手臂迅速地敲了几轮,突然一拍脑门,回头看向张铎,“你看像不像陈……”却迎上了一道如飞鹰俯地时一般的目光。逼得他顿时把那个名字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回头却见其人已至面前,拱手折腰,素袍俯地。   “北邙山,青庐,岑照。久仰中书监之名。”   赵谦一怔:“岑照?”   说完眉头一扬,翻身下马朝他走去,大步欣然:“西汉商山有四皓,当今青庐余一贤。说的是你吧……听闻先生精通周易,擅演天象,甚至……”   他话未说完,却见他朝后退了一步,拱手再行礼。   “樊笼虚名而已。实是人间微尘,徒圄残身,不足挂齿。”   话语声平和而温软,姿态谦逊有度,但却克制疏离。   赵谦一时尴尬,进退皆不合适。但好在与张铎相交已久,话若劈山冷刀他,都敢张嘴去接,这会儿把那跨近的一步适时收回来,便又从新自如起来。   “岑先生若是微尘,吾辈当借何物来喻己,怕是猪狗粪土都不如了。”   说罢拱手还礼:“将才实在冒犯,呃……实因,哦,实因先生与我一故人极似。”   岑照笑了笑。“陈照有幸。”   音若扣玉,似是应赵谦的话,却似看向车中的张铎。   佛讲:世有五眼,肉身所具之眼为最低,见近不见远,见前不见后,见外不见内,见昼不见夜,见上不见下。凡是人的生老病死,江山的气数寿命,皆不可探。   其人已失肉眼,其眼所见,究竟为何?   张铎偏头,避开垂在车帐前的一枝梅花的影子。凝向那道无形的目光,平声:   “难得,一贤公子长年隐居北邙,从不露真容。”   岑照抬起头:“不过奇货可居,自抬身价而已。”   赵谦还在呷摸这句话的意思,却见张铎已从车上下来,撩袍朝人走去。   那人听步声,辨距离,又得体得朝后退了两步。张铎显然没有像赵谦那样体谅他,两步跟上,逼到他面前,他抬头笑了笑,索性也不再退了。   “照不堪亲近,大人何苦。”   张铎寒笑,扬声道:   “兴庆十年三月,晋王命其美妾奉茶青庐,请君出山。君若不饮,便斩杀奉茶之人,三月间,青庐前共杀二十余人,山流混血水,淌了七日都不干净。然君仍自若,安坐青庐不出。你既有此性,今何故来?”   岑照侧面,似是为了避他的目光。   一时风扬青带碎发,从容拂面。   “六日不见吾妹,故来此寻。”   “你若有亲族,恐早已被晋王挟以威逼。”   “是,不敢欺瞒。”   他声中带一丝咏叹之意:“世人视她为我家婢,然我待她甚亲,起居坐卧无一日离得她。”   “呵,腌臜。”   赵谦立在二人中间,听完这一段意味不明的言语交锋,额头莫名地渗了汗。   “呃……退寒,这是在你府门前,要不请岑先生……”   “拿下。”   “哈?”   赵谦看江凌要上前,忙闪身挡在岑照前面,压低声音道:   “有这个必要?青庐的一贤公子,晋王和河间为了请他出山,差点没放火烧北邙山,你即便不肯礼贤下士,也不要给自己留口舌把柄啊。”   “你让开。”   张铎眼风寒扫。赵谦却硬着头皮顶道:“你当我害你呢!”   “赵将军,还请避开。”   他急躁的余音未消,背后的那个声音却和煦无波。   “欸?不是。”   赵谦转过身,仍拦着江凌不让他上前,疑道:   “先生不是看不见吗?怎么知道我是谁。”   话音刚落,却听见张铎的声音从后面追来:“你如何知道,席银在我府上。”   岑照松开拄杖的手,摸索着按下赵谦的手臂:“看来,大人问过阿银的名字了。”   张铎没有应他这句话,只是看了一眼江凌,江凌会意,趁赵谦在发愣,单手摁住了岑照的肩,顺势操过盲杖在他膝上一杵,将人逼跪。   张铎低头看向他:“在我面前说真话的人没有,但我总能听到真话。”   岑照肩头吃痛,声音稍有些喘息,“洛阳城势力复杂,人思千绪,殊不知一叶障目。大人也时常受灵智的蒙蔽。吾妹阿银,和大人想的不一样,我虽养大她,却因眼盲,无法教她读书,识字,只能传授她琴技,让她有一样营生之能。说来惭愧,照虽是男子,奈何身废,仰仗她照顾,为不惹城中瞩目,安稳求生,便教她事事退避,处处忍让,以至她胆怯懦弱,在大人府上,定受大人鄙夷不少。”   张铎沉默了须臾,嗯了一声。   “你还没有回答。”   “是,正因如此,照深知她手无缚鸡之力,在洛阳举目无亲,绝无可能只身出内城。而晋王视她为弃子,并不会冒险庇护她。如今中领内禁军集全军之力搜捕,连永乐里各大官署都要启门受查,以赵将军之能,莫说六日,三人便该有获,绝不该是累赵将军受刑的结果。”   他说着抬起头:“整个洛阳城,能让赵将军吃罪,独力能藏下阿银的,只有中书监大人一人,因此,照冒死一见。”   “你难道猜不到,我已经杀了她。”   “中书监若已杀人,必要曝尸,为赵将军了案。如今既不见人,亦不见尸。照尚有所图。”   所谓肉眼之外,无非说得是对人性的揣测,对人与人之间关联的把握分析。   这是赵谦最不喜欢的博弈。   他之所愿意与张铎结交,是因为他不像所谓清谈玄学之士,见微知著,喋喋不休。他浴过战场的血,也沾染过刑狱中的腥臭,不信猜测,只信剖肤见骨后,人嘴里吐出来的话。但赵谦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像岑照这样的人,白衣盲杖,雅弱不经风,看似漫不经心,却也能一语中的。   他不由地看向张铎。   张铎沉默不语,手指却渐渐握成了拳。他正要张嘴说什么,却见他突然伸手,一把扯下跪地之人眼前的青带。   好在是在梅树荫下,日光破碎不至灼目。   他虽不适应,到还不至于受不住。只尽力转向浓荫处避光,却又被江凌摁了回来。   张铎捏着松涛纹带弯下腰。   看向那双眼珠灰白的眼睛,赫道:“陈孝。”   此二字虽无情绪,却令一旁的赵谦咂舌。   然而岑照却笑了笑,声若浮梅的风,平宁温和。   “照是颖川人士,仰慕东郡陈孝多年,少时便有仿追之志。今得中书监一言,不负照十年执念。”   赵谦忙上前拍了拍张铎的肩,小声道:“要我说,是像,可陈……不是,可他是和他父亲陈望一道死在腰斩之下的,你亲自验明正身的,这会儿说这话,好瘆。”   张铎松手,那松涛纹青带便随风而走。他直身而立,任凭风扫梅雪,扑面而来。   “东郡陈氏阖族皆灭,如今,就算装神弄鬼之人也不可容,既知冒死,为何出山?   “阿银……”   岑照轻轻地唤出这个柔软的名字。   “实乃我珍视之人。她肯为照犯禁杀人,照何妨为她出山入世。”   张铎闻言拍手朗笑,跨步往里走,“我不需要幕僚。江凌,绞死。”   “什么,绞死?张退寒,你给我回……”   赵谦急着要去追他,却身后听岑照道:   “中书监不想要一双,在东郡的眼睛?”   张铎已跨过了门,一步不停,冷应道“我不信任何人。”   谁知后面的人一扬声音:   “那中书监信不信自己刑讯的手段。”   张铎回头:“呵,你想试试。”   “有愿一试。”   “岑照,你若求利,大可应晋王之请,其定奉你为上宾。何必做我的阶下囚。”   其人在梅荫下淡然含笑,松弛如常,全然没有临山之崩,临肉身之碎前的惊惧。   “谁让阿银无眼,慌不择路,上了中书监的车辇。”   “好。熬得过,我就让你去东郡,也给席银一个活着的机会。”   “等等。”   “嗯,后悔也来得急。痛快的死法也多。”   “不是,在这之前,我想见见阿银。”   “可以,江凌,把人带到西馆。再告诉你爹,把那只半鬼也带过去。”   “是。”   “两人都绑了。”   赵谦憨问了一句:“绑了做什么?”   “捡来的女人,养了十年,兄妹?”   他冷哼一声:“不脏?” 第9章 春荫(三)   赵谦跟着张铎一道穿过莲枝雕花垂门。   青石上苔藓湿润,险些让大步流星地赵谦滑了一跤。他扑腾了几下站稳身子,追声道:   “欸,我说你又要动那些血淋淋的东西啊。”   “你不是第一次见了。”   “我是不是第一次见了,我就是,欸,实觉非有此必要,你要不信他,大可撵他走,他虽名声在外,但……”   他实在不肯说出口,但为了拉住寒荫下的人,还是昧心道:“他就是个山野村夫,还是那种什么……哦,废的,你硬不肯把那块小银子给他,他能怎么样啊。”   前面的人猛一止步,赵谦顾着自说自话,没留意一下子撞在他的背脊上。   “啊呀!没撞到……”   “你以为我是喜欢那个女人?”   赵谦看不见他的正面,不知其表情。只是觉这句话从张铎嘴里说出来,虽然冷冰冰的,却颇为好笑,于是走到他身边,继续不怕死地续道:“陛下能看入眼的,难道不是绝色?再有,认识你这么多年,你有过女人?你那清谈居,除了平宣能,谁都不能进去,这六日,平宣来过吗?你那观音相染不得尘我是知道的,平宣不在,谁在替你洒扫,你别说是你自己啊。”   他越说越得意,“我是不如人家一贤公子,抽丝剥茧,清清楚楚,但男人的心思,我,”着拍了拍胸脯,“我最会猜了。”   一席话说说完了,身旁的人却沉默无语。   赵谦有些尴尬,拍在胸脯上手尴尬的垂下,又悻悻地抬起来,抓了抓后脑勺。   “我这个……说错话了。”   “金衫关死局都教不会你,活而无畏,你日后还是死局。”   “哈……”   他打了个哈哈,“这不有你嘛,死不了。不过,话说回来。”   他稍微收敛了些神色,正道:“就算他熬得过酷刑,你真肯把他放到晋王身边去啊,青庐余一贤,这可未必是浪得虚名啊,你不怕东郡至此不受控?”   “如今就授控吗?刘家子孙,尽数蠢货。”   他说罢迈步续行,“东郡本来还该有两年气数,现而全泄,他若非浪得虚名,就看得明白。不过刘必不尽信我,这是个暗疽,我剜不尽,要换一个人。”   说完,低头理袖:“让他熬吧,试试,死了就算了。反正那女人也就活到四日后。”   赵谦追来道:“都活了十日了,梅辛林不在,你那满背的伤也是她给你上的药吧。还杀什么呀。要不你留着做个小奴婢吧,毒哑?找跟铁链子拴着?让她给你擦擦观音像也是好的啊。”   “拴着,你以为是狗吗?”   “我可没这样说……不过,你以前那么怕狗的,如今怎么……”   话未说完,已至清谈居庭门前。   奴婢们正将大抔大抔的落梅扫出,见张铎回来,忙退避在一旁。   张铎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落花,冷道:“怎么回事?”   一个奴婢小声道:“郎主,那位姑娘抱着矮梅死活不肯出来。江伯劝她也不听,问她什么也不说。”   赵谦见张铎跨步往里走,忙扯住他的袖子跟进去:“欸欸……那是个姑娘,怜香惜玉啊……”   赵谦一声不应,直跨入庭中。   那老奴见他进来,躬身行礼,而后又看向了树下。   席银的姿态着实不雅,双臂环抱,死死抠着树干。   树上满开的梅花被摇落一大片,因知张铎不喜欢庭院草木草木狼藉,大半已被奴婢们扫了出去,如今剩下的,沾了她一身。   她似乎被扯拽过,身上的那件宽袍松松垮垮,半露出肩膀,一双雪腿也露在外头,腿上鞭伤将将发黑结痂。   赵谦惊道:“你连女人都打,够狠啊。”   张铎侧身,“江沁,拿鞭子来。   赵谦听着要动鞭子,连忙挡住,大声道:“我在呢!看不得这些!”   张铎冷笑一声:   “你以为我要打她?”   “那你要干什么?”   张铎懒得再应他,反手接过一柄舌皮鞭,指向蹲在角落里那只雪龙沙。   “过来。”   “不要!”   赵谦被那女人尖锐的呼声给刺疼了耳,忙伸手摁着耳后/穴:“啧,得了,和你以前一样怕狗。”   张铎回头道:“早叫你不要多事,你给我出去。”   赵谦应其话,摆手噤声,退了一大步。   席银死死地盯着那只雪龙沙,雪龙沙也戒备着她,时不时地低吠。   “怕就松手过来。”   她闻言浑身一颤,手指却越抓越紧,眼中含着水光,不住地摇头。   “不想被咬死就给我松手!”   她吓得牙关乱咬,却还是死死不肯松手。甚至把头埋进臂弯,一副就死的模样。   张铎没了耐性,寒声道:“你不是想见岑照吗?”   “公子……奴不能这样见他。”   “什么意思。”   “奴要一身衣裳,一身完整的衣裳。”   完整的衣裳。   他原本不打算让她久活,也就懒怠给她找身得体的衣裳。   相处六日,她也如同一个卑贱的娼妓一样,从来没在意过他随意给她的这件避体之物。今日忽要起“完整”的衣裳。他到有些诧异。而这又是太琐碎无趣的想法,他甚至不知道怎么问缘由,好在她自己开了口。   “兄长是皎皎君子,是天下最干净整洁的人,奴……奴不能这样脏了他的眼睛。”   赵谦听了这话,忍不住道:“姑娘,你兄长是个盲眼人啊,看得见什么。”   “不是!你们都欺他盲眼,但我知道兄长比谁都清明!”   “你这……”   赵谦无话可说,看向张铎。   张铎放下鞭子沉默了一时,那只雪龙沙也识意,重新退回了角落里。   “江沁。”   “是,郎主。”   “去宣平那里,找一身衣裳给她。”   “可是郎主,女郎君怕是不喜……”   他不耐,出声打断了老奴的话。   “她要多少做不得。”   老奴也不再多语,躬身行礼。转身去了。   席银终于松了一口气,松开手,抱着膝盖喘息着坐下来。抬头,颤栗地望着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的张铎。   “多谢……公子。”   张铎没有应她的谢,偏头打量着她,突然冷声道:“你仰慕高洁,却又身为下贱。”   这话令站在庭门外赵谦一愣,只觉好生熟悉,似在什么地方,听张铎说过似的。   然而,他还不及回想,又听人道:“在我面前放浪若娼妓,卑贱可耻,在一个盲眼人面前,却要衣衫体面。你当我是什么?啊?你此心该万诛!”   声音震得人耳鸣,听起来像是动了真火。   赵谦望着他略略颤抖的背影,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究竟在气什么,与此同时,十一年前的记忆猛地冲回,他一拍脑门,终于把那句:“仰慕高洁,身为下贱”的话想了起来。   那应该是张铎酒后狂浪的醉言。   那时,金衫关困战,一关军士只余百人。   城中粮草殆尽,援军不至,赵谦开了最后一坛酒,与张铎靠在城墙上互灌,那年他们二人不过十四岁,月高秋风强筋,除了酒香,风里全是血腥味,张铎举着酒碗问他:“你一个将军之子,为何要来赴这场死战。”   赵谦把手举过头顶,敲了敲天灵盖,豪气道:“北方秋野无人,英灵孤独,所以我来了。”   张铎一笑,举碗:“说得好。”   赵谦却狂笑道:“你少放我的香屁,这话,我偷我老子的。我就是傻,以为这一战能建功立业,回去我老子就不会再叨念他那什么‘将门无继’的鬼话。哪里知道,要把这一辈子交代在这大愣冷的风天里了,说起来,媳妇儿还没娶呢,真有些可惜。啧啧……”   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个楞头傻子,被人卖了还闷头大睡,那你呢,你早就知道金衫观是死局,西面的河间王不会驰援,朝廷也要舍我们,你为什么要来。”   张铎仰起头,头顶的寒月沁血,流云游走,天幕星空尽低垂。他抬起伤臂,一口饮尽碗中酒。   “仰慕高洁,身为下贱。所以上天无门,就来试试这条通天的死路。”   赵谦一时不解:“什么意思,你是大司马长子,怎么叫身为下贱。”   他摇头不语,枕着一个死人尸体靠下来,架起一双腿。   “你知道什么人最高洁。”   赵谦靠着他一道躺下。周身的伤痛一下子全部卸下,酒气冲上脑门儿来,飘飘欲仙。   “欸……什么人最高洁啊……”   “君临天下的人最高洁。”   “呵,这什么歪话。你喝醉了吧。”   说完,忍不住疲倦,闭上了眼睛。   身旁的人好像解释了一句什么,但他实在太疲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并没有听清楚。 第10章 春荫(四)   想至此处,赵谦难免心神混乱。   再看张铎,竟也肩头微战,似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赵谦挠了挠头。   想这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身份也好,所处的处境也好,明明都是不堪共情的,这女人的慌乱执拗,怎么就勾动了张铎的火呢。   赵谦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打个圆场,这边老奴人倒是取了衣裳回来,躬身呈到张铎眼前。   霜色底,绣菡萏的大袖衫,底衬月白,胭脂的间色裙,还有一身月白色的抱腹。   张铎看也没看,一手操过,径直掷到她身上。人却丝毫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庭中的奴婢到都识意,相觑一阵后,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路,跟着老奴退了出去。   席银被大袖遮了头看不见周遭,只听得脚步声悉悉索索地往外面退去,不多时,四下平静,这才偷偷露了一个眼睛,正要伸手去解腰间的束带,谁想,却撞上了他如寒刃一般的目光,手不自觉地僵了僵,继而又想,他已视她为妓,绝不可能施舍一丝一毫的尊重,这会儿在僵持,怕是连这一身衣裳都不能得。   想着正要认命忍耻去褪衣,却见门外面还堂而皇之地站着另外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将才她太慌了没看清,这会儿定睛这么一看,竟也是个男人。腰间扯住束带的手,又缩了回去。   张铎见她胆怯,又不像是在怕自己,便顺着她的目光回头,见退到门前的赵谦此时正直愣愣地盯着矮梅下的席银。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还有什么比在绝境里试探的女人,更令人怜惜的呢。   赵谦一时看得呆了,听见张铎的声音,方抬手揉了揉眼,含糊地应张铎道:“我这不是……”   “出去。”   “不是,我这就在外面杵着啊,再有,我不该看,你在这儿看什么!你……”   话还没说完,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推闭,赵谦没反应过来,顿时被撞出了鼻子血。   “张退寒!你给老子记着!”   他吼得声音很大,里面却一声回应也没有。   他无奈地一手按住鼻子,一手接过一旁奴婢递来绢子,捻出两团堵住鼻孔,回身往外走,一面走一面怪声怪气的嘟囔:“还说要杀她呢,老子看你恨不得要杀我!”   翻墙而开的初春藤花被关门声震下了一大抔。风一吹,寒冷地瑟旋起来。   赵谦最后这一句话,张铎是听清了的。   然而一低头,那女人还纠缠着衣衫,缩在树根下面,像是生怕他后悔一样。有那么一瞬间,张铎有一种剥了她扔到岑照面前的念头。但反应过来自己失控以后,他又极其愤己。   多年习惯克制,不喜欢没由来的情绪。   十几年前他靠着这种克制在乱葬岗里自救,和他一起挣扎的人,要么疯了,要么死了,只有他,裸露着一身鲜血淋淋的皮肉,拎着一颗疮痍无数的心脏,活了下来。至此他断绝心绪大浪已经很久,甚至觉得肉/欲意味着动荡,并无益于内修,因此把女人一项,也从人生里勾除了。   只要远离有情的万物,便无畏无惧。   但这个女人的“恐惧”,他好像有点熟悉。   突如其来的失语,令张铎不安。   他索性不再看她,转身朝清谈居里走,把目光聚向那尊观音像上。   “穿好了起来。”   “别走……”   她说了什么?   即便面对着观音,张铎还是觉得自己脑中突然闪过一瞬的空白,回头喝道:“不要再我面前发/浪!”   她吓得一愣,伸出那只柔弱地手,颤颤地指向墙角里的那只雪龙沙,结巴地跟他解释道:“你不在它要咬我……”   张铎侧身,雪龙沙原本已经立起前腿,面对的他的目光,又怯得趴了下来。   他突然觉得她傻得好笑,不由嗤道:   “狗比人蠢,你都怕。还敢信面前的人会护着你?”   她没有回应他,像生怕他要后悔似的,缩到矮梅后面,慌乱地扯开束带,把大袖衫往自己身上裹,时不时地偷偷瞄一眼狗,又瞄一眼张铎。   矮梅的树干并不粗壮,无法遮挡她全身。   柔荑,玉腿,甚至时隐时现的一双玉山峰,都在寒风里婆娑。   张铎侧过眼,不自知地朝下走了一个台阶。靴底踩断了一根枯枝,发出“咔”的一声,矮梅后的女人忙转过身来,抱着树干,把身子拼命地藏起来。   “别走,我……就穿上了。”   “我没走。”   他沉默了良久,吐了这三个字给她。   她如蒙大赦,赶忙专心地对付身上的凌乱。   张铎撩袍,在台阶上坐下,扬鞭把雪龙沙召了过来。   狗顺从地趴在他脚边,一动不敢不动,他坐在台阶上随意地摸着狗的脑袋,一面看着矮梅后面的那一缕影子。   前几日,她还把自己一/丝/不挂地挂在这棵矮树上,被他打得皮开肉绽,今日她在树下理对襟,束腰带,穿鞋袜,拢长发……   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六度集经》第一卷 布施无极章中,佛陀割肉喂鹰的那一则。猛地回神,竟觉背后有发润。   好在席银终于系上了腰束,起身从树后走了出来。   看着匍匐在他脚边的雪龙沙,不敢上前。   “谢公子赐……衣。”   张铎一抬头,笑应:   “裹尸尚可。”   她闻言,抿着唇没有应声。   “不想求我的点什么?”   “公子怎么对奴都好,奴都可以承受,但兄长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个体面的人,奴求您,不要侮辱他。”   “呵。到不蠢,猜了一大半。”   “公子要对兄长做什么!”   “放肆!”   她猛一缩肩,声软了下来:“求求你啊……”   张铎用鞭柄抬起她的下颚:“我跟你说过,求人根本不足以自救,再让我看见你这副模样,我让生不如死。”   说完,松力撇开她脸,对门外道: “江沁,绑了带走。在西馆,给他们一炷香。”   ***   是时,西馆金乌命悬一线。   岑照静静地跪坐在玉石雕花屏风的后面,双手被绳子绑在膝前。   入夜前的风将平,细融融地吹拂着他的松束在肩的头发,那个遮目的青带不在,他便不敢睁眼。阖目静坐,与那玉雕花鸟屏风相互映衬,当真人如佳玉,不堪亵视。   赵谦抱着手臂站在屏风后面,一旁的江凌忍不住道:“赵将军今晚要留在郎主儿那儿用晚膳吗?   赵谦冲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催什么。”   江凌讪然。   “怎敢催促将军。”   赵谦回头道:“我是替你郎主来听听,他们兄妹说什么。”   “郎主不打算听吧。”   “你懂什么,他信伤筋动骨那一套,我信真情实意这一套,你说,这两兄妹,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能不吐些真话?一边呆着,别学你们郎主那副死人模样,说得话,跟那棺材缝理憋出来的一样,没点阳气儿。”   正说着,老奴已经将席银带了过来。   江凌上前道:“你兄长在后面,郎主给你们一炷香的时辰,有什么话尽快说,时辰一到,我们要带你回去。”   “那我兄长呢?你们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江凌向后让开一步道:   “姑娘,你应该知道郎主的规矩,该我们知道的,我们一点都不敢忘,不该我们知道的,我们一个字都听不见。姑娘去吧。”   这也算说得实在,席银再不敢耽搁,赶忙向玉屏后绕去。   细软的裙裾曳过莞草(1),脚腕的上的铜铃碰撞,音声碎乱。   “阿银仔细,前面有一张凭几,别磕疼了。”   那是极不同于张铎的声音,身在桎梏之中,却仍旧如泉流漱玉,静抚其心。   席银猛一酸,顿时鼻息滚烫。   “兄长……”   面前地人抬头起头,“磕着了吗?”   “没有……”   她的手被绳子束缚着,没有办法去拭泪,只能竭力稳着喉咙里的哭腔。   “阿银又不是看不见。”   岑照眉目舒和。“铃铛声那么急。”   席银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腕上的那串铜铃。那是岑照早年亲自给她戴上的。   他说:“再久一点,我可能就看不见你了。你带着它,好让我时时刻刻都知道你在哪里。”   后来,当她大了以后,很多男人视这一串东西是她淫/艳的一部分,谈论拨弄,令她在席宴上不堪其辱,但她却不肯摘掉,也不肯告诉岑照。   “阿银。”   “嗯?”   “以后把铜铃铛摘了吧。”   “为什么?”   听她惊急,他忙柔声宽慰:“阿银长大了呀,那儿能还像个丫头一样,叮叮当当的。放心,没有铜铃铛,我一样能找到阿银。”   她一怔,不由握紧了交错在一起的手指。   “兄长不该来找我。”   “胡说。”   “没有胡说,阿银只想兄长好好的……”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不好……他们连你眼睛上的遮绸都摘了……还绑着你。”   岑照摇了摇头,“所以我才知道,阿银为我受苦了。”   席银拼命地摇头,抽噎不止。   “不不,阿银死不足惜,就是怕兄长无人照顾……”   “傻丫头。”   和煦如春风般的一声唤,“是我累了你。不要害怕,我们都不会死。”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她一面说,一面挪动身子,试图替他挡住穿过雕花屏的碎光。   “他们要对兄长做什么?阿银也要跟着!”   “我要做的事,女孩子怎么能跟着呢。阿银不要问,也不要听别人说什么。”   “那阿银要去哪里找兄长……我好怕他……真的好怕他……我好想跟你回家。”   她越说越混沌。   “别哭。”   “没哭。”   “再撑一撑,一定会带你回家。”   (1)莞草:也叫席草。编席的一种草。 第11章 春荫(五)   春霜暗凝的屋脊上栖下两只翠鸟。   初春的晚来风吹得不平,随日落平息,又随月升而起,高风夜,云薄雾淡,御道西旁的永宁浮屠的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馀里。张铎坐翻《四体书势》,博山炉中香雾在侧。簌簌的落花影,斑驳窗纱。他举书至灯下,一手做笔,在桃笙(1)上临摹韦诞的章草,腕压指移,似龙蠖螫启,伸盘复行。   庭中灯燃。观音相被穿户光照亮了一半。   门外禀道 “郎主,内宫宋常侍,遣人来请。”   张铎矮书,面前窗上映着一道袅影。衣衫为风所扯,猎猎作响,好像快把那衣料里包裹的骨头扯散一般。   “谁在外面。”   那影子一瑟,却并没有回话,半晌,江凌应道:“是席银姑娘。”   “进来。”   门开合咿呀,一阵伶仃的铜铃声入耳,席银侧身走了进来。她有些咳,情绪起落,胃里十分难受,脸颊烧烫,眼睛也有些发昏。此时双手还被绑着,抬眼见张铎坐在陶案前,一时羞恼,不知道自己该往什么地方去杵着。   张铎站起身,顺手取下刀架上的短刀。一把抓住她要往后缩的手,利落地挑进绳缝中,一面对外面道:“内宫有什么事。”   “中领军从外郭抓了几个流逃的女犯。今晚要夜行考竟(2)。”   席银低头看向张铎,他稍稍弯着腰,已经割断了一半的绑绳。面无表情继续问道:“大司马去了?”   “是,大司马主审。刘常侍监审。听来的人说,几个女人都已经用过一轮刑了。”   听江凌说这话的时候,席银心肉一抽,喉咙失桎,赫地咳出生来,手臂猛地一颤,顶得刀背翻转,锋刃眼见着就朝虎口走去。张铎稳住刀柄,一把摁住她的手腕。锋刃掠过虎口,好在没有拉出血口子。   “怕了?”   她没出声。   “那都是你的替死鬼。”   一言逼泪。   她望着自己的手腕不敢动了。   张铎看了她一眼:“杀人的时候怎么不怕?”   “我不想杀人……”   他没有理她,狠捏住她的手臂。   “手抬高。”   她不敢违逆,忙忍痛将手送到他眼下,忍不住还是嗽了几声。   “你咳什么!忍着。”   他执刀喝斥她的样子是真骇人,吓得她忙应道:   “不敢了!”   一时刀刃反转,一气儿挑开了剩下所有的绑绳。   她提着在嗓子里的气儿还没舒缓,却听面前的人道:“你如果当时手上力足,一刀结果了那人,就没有如今这些麻烦事。”   不知为何,这话听起来竟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埋怨之意。   席银忍着嗽意抬起头,见他正在灯下擦刀,白刃晃眼,分明入刀鞘,他反手将其放回架上,一面对外面的江凌道:“只有几个女人吗?现如今都吐了什么。”   “听说还传讯了那日被剜眼的中领军军士,不过他被吓破胆了,只说在铜驼街见过郎主,其余都没出口。但女人们熬不过刑,大司马大人问什么,她们就应什么,说了好些对郎主不利的话,好在刘常侍见过那夜行刺的女人,不肯尽信,所以让人来请郎主,一道听审。”   “在什么地方。”   “在廷尉大狱。”   “赵谦呢。”   “赵将军听说这件事,早就奔马过去了。”   “胡闹,把他给我绑回来。”   江凌为难,拱手回道:   “赵将军为人,从来都只听郎主的话,平日只有他绑我们的,哪有我们绑他的。再有在廷尉大狱,我们也不好造次。”   张铎闻沉默,稍含躁意地拂开莞席上的书,须臾后道:“备马。”   江凌应是,而后看了一眼室内的那道瘦影,犹豫一时,方追问:“那个人已经带去刑室了,郎主……”   张铎嗯了一声。   “我在与不在都一样,不可取人命,其余的你拿捏。只问他一个问题。”   他说着,声音突然一顿。一道不知是何物的青影落到他的鼻梁上席银抬头看时,却见是那尊观音相的手指。此时映照他面目 ,却像陈旧结痂的伤口,十分狰狞。   江凌一直没有等到他的后话,侍立半晌,终抬头试探:“问他什么。”   张铎回身低头,伸手摸向将才那把割绳刀的刀柄。“就问他,可是东郡故人。”   江凌一怔,轻道“郎主……想听他说什么。”   “不重要。用刑就是。”   说完,随手拂开眼前的一道帷幕,径直朝外走去。   江凌不敢再问,眼见着他身后的女人神色荒溃。   也不知张铎是不是为了顾忌她的感受,竟然与自己一道刻意隐去了岑照的名字,然而她显然是听出了端倪,见张铎要走,忙奔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却险些被他带倒。   “公子要对谁用刑?”   张铎头也没回,反问道“廷尉大狱有四个刑室,一日要死好几个受刑不住的人,你问哪一个?”   她被他问得愣神,诚然乐府稿里也有打诨之语,带接不住着夹带人命的调侃。   “把手松开。”   她还在发愣,不松开反而越抓越紧。   他到也没喝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向后一扯。   “我今晚回来要擦身,你会不会。”   “会……”   “那你备着。”   说完,不顾她心慌意乱地煎熬,径直跨了出去。   席银追到门口。   见张铎走到那棵矮梅下又站住,转身唤了江沁过来,不知吩咐了些什么。   厚夜,铜驼道上楸影深深。   张铎弃车行马,马鞭纵情。   雪骢蹄子践着道上吹落的二度梅,寒香四起。   驰过永宁寺塔,已追见赵谦。   白月下,赵谦勒住马头,劈头盖脸道:“大司马是真的要你枭首弃市吗?他明知道陛下要向东边用兵,这个时候拿几个女人把你和刘必扯在一起,嫌你命硬是吧!你们可是父子!你不要去,今夜我就算砸了那廷尉狱,也不能让什么乱七八糟的考竟证言送入宫。”   张铎笑了一声:“大司马看得准。”   “呵!可那刘必是个真蠢货啊。兵不强,马不足,以为在乐律里找了把温柔刀,就能一本万利,结果呢,那是只三脚猫!给自己惹了祸不说,现在还牵扯上你。”   他气越说越火大,气得肩身颤抖。   张铎御马近前,“你气性太大了,收敛些。这种事陛下会疑,但并不会信。”   “疑也致命,你是最会用离间计的,当年陈家为什那么会下狱,不就是因为那五百来人的部曲兵,连个阖春门都攻不下来,却让陛下犯疑了吗?”   “张奚东施效颦你怕什么。”   大司马的名讳径直出口。赵谦怔了怔,口气稍平。   “怕你看那是老子你就怯,你看看你那一背的伤。”   话音一落,马上的人却冷然一笑,哂道:“婆婆妈妈的,想得真多。”   “婆妈?张退寒!”   “成了!少在这儿叫嚣,我不是陈望,有些事不跟你说,是不想给你惹事端,你也是实刀带过兵的人,不知不漏破绽,诱敌之刀,无以反杀?别乱我的分寸。”   说完,打马起行。   赵谦忙追上道:“欸,你话说清楚啊,什么反杀。”   张铎不言,反将鞭扬狠,赵谦道:“好歹说你去哪儿啊。”   马上的人回头,“宋常侍要做我的人情,不好拂他的老体面。我去听廷尉听听考竟,你就不要去了,回营吧。”   “不是,我那儿内营刑室里不是还关着那谁吗?你什么时候去问话啊。”   “不想看,交给江凌了。你也不要去看,这种事不适合你。”   赵谦还要说什么,人已经远了。   他只得勒住马,遥见他独驰入榆杨浓影。   后头的从奴这会儿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了上来:“哎哟,可算见到将军了……我们郎主……”   赵谦拍着手上的灰,朝前面怒了努嘴。   “去廷尉了。”   “欸,多谢将军。”   说完便要去追。   “回来。”   “是。”   “你们郎主今儿早些处置谁了吗?”   “啊?谁啊。”   “呸!你们郎主养了你们这群没眼的人,也是糟心。”   从奴们尴尬地赔礼:“奴们外面跟着的人,知道里头的事不多,您呐,该去问江伯。奴刚出来的时候遇着他,别的到不知道,但看他拿了帖子,像是请大夫去。我们也纳闷儿呢,要说咱们郎主有什么不好,都是经梅医政的手,也没见下帖子,江伯这也不知道是请谁去。”   赵谦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竟引出这一番话来,突然不忍捧腹,在马上放肆地笑出声来。   应声的那给个从奴见此,发了怔。   赵谦忙抹了一把脸:“这个……没事,没事了,你们追去吧。”   从奴们摸着头脑,又不敢多问,忙不迭地应话追自家主人去。   风里有些细融融的草絮,赵谦“呸”了几个口,把那嘴里毛儿儿吐了出来,一面抱起手臂:“张退寒,变着法儿骂我啊,啊?老子看你这棵老铁树开了大花,会不会羞死。”   (1)桃笙:桃木做成的铺席,盛行于南方富贵之家。   (2)考竟:魏晋时刑讯的说法。 第12章 春荫(六)   廷尉大狱之中,廷尉正李继(1)已经被大司马张奚逼到了“墙角”。   左右监官原本休沐,此时也从官署返回跟查。偌大的廷尉大狱照壁前,或立或坐,或跪或匍匐,或摁眉心或掐虎口,或啜泣或痛呼,观音修罗,十相俱全。   张奚对着照壁上复杂的人影咳了一声,侧面朝一旁的宋怀玉道,“你看呢?”   宋怀玉摸了一把额头的汗,虽是料峭的初春夜,他却觉得两胁发腻,耳户滚烫,就连声音也有些哑。   “司马啊,这可是冲着您的大公子去的啊……老奴是万不敢呈见陛下,还要慎重……还要慎重才是。”   廷尉正从声道:“宋常侍的话有道理,虽然有女犯自认潜入洛阳,曾藏身中书监官署,但毕竟是一面之词,就这样把中书监牵扯入案,恐有后乱啊。”   张奚一面听二人应答,一面扫看手边新呈的罪状:“那就是不敢再审了。”   说着操手入袖,仰头冷笑了一声:“成吧。”   照壁前的气味着实不大好闻,汗的酸臭,血的辛辣,混着灯油燃烧的焦味,一层一层地镀在锦衣华服上。   张奚不说,却又没有让还押的意思。宋怀玉面前的那个女人几乎跪不住了,刑后痛得作呕,身子向前一塌,耸肩猛地吐出了一滩污秽。宋怀玉是皇帝的近侍,血污见过不少,自身却从不沾染,此时险些被呕秽溅袍,差点弹立起来。   廷尉正见他狼狈,遂对狱卒道:“来人,取水过来。”   狱卒还未及应声,竟见张奚赫然起身,落掌拍案而喝:“取水何用?世道清浊不明,诸位哪一个身上是洁净的!哪怕是永宁塔中供佛的净水,也洗不干净吾等为臣……”   他像是隐忍了很久,脱口即五官纠缠,眉毛竖立,举臂横指,直向廷尉正的眉心,再提声,续斥:“洗不净吾等为臣,贪图私利,为禽兽驱策,而漠视主君的大罪!”   一语毕,廷尉正僵在其位,无从辩驳。   谁都知道禽兽指的是谁,却想不到这位德高望重的国之肱骨,竟然把这两个字眼安在了自己儿子的头上,已然是急怒攻心。   宋怀玉只得挥退狱卒,缓和道:“司马大人息怒,我等并非有意包庇,实乃此罪过重,若冒然结呈,而至陛下将中书监下狱……其余尚且不提,只此时尚在对东面用兵之际,在朝的将领,独中领军赵谦将军就……”   “中领军护卫宫城,什么时候成了护卫中书监官署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司马大人,您是先帝托孤重臣,何该为陛下处境着想,如今北面羌人凶悍,东面又将起战乱,陛下岌岌可危,心忧不已,若在此时处置中书监,何人跨马提刀,替陛下御敌啊。”   他这话说得恳切。   张希虽然气得肩膀耸颤,听罢却心生颓意,对于这个养子,他最后悔的就是,少年时代没有把他留在洛阳教养,而是任由他同赵靳的儿子一道北上从军。去的时候是一只浑身的冷刺的幼狼,回来时却已獠牙森然。   当年,时任中书监的陈望直言,张铎培植军中私势,攫利,垄权于地方,实有乱政之兆,谁知,这种清谈席上的私话,还未成文呈送皇帝眼前,陈望就已批冤罪,合族下狱,受尽酷刑后,被腰斩于市。   其状之惨烈,朝中一时人人自危。   张奚这才意识到,当年那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跟着徐婉走进张家府宅,宁可饿死也不跪张氏牌位的少年,已决绝地走向了一个令河内张氏在门阀士族中,大失儒雅之望的极端。   “两位大人,中书监来了。”   张奚尚在沉吟,女犯听到这一声,却吓得浑身筛糠般地抖起来,手脚的镣铐哗哗作响,乱发之下瞳孔闪烁。   张奚扫了一眼跪地的女人,摆手道:“还押。”   谁知话音未落,就听照壁后传来一声:“慢着。”   声落人现。   宋怀玉等人回身看去,张铎一身玄色燕服,已立在了灯影之下。   廷尉正上前见礼,他亦以礼相回。而后走到张奚面前,弯腰深作揖。   张奚看向他的背脊,虽有衣冠遮蔽,可脖颈裸/露处,仍依稀可见六日前在张府所受的刑伤。   他一时厌恶,不肯回应,操起手边的罪状,掷到他面前。   “若要自辨,就跪下。”   “无话可自辩。”   面前的人说完,径直直背,转身朝那跪在刑架前的女人走去。   女人拖着镣铐不断地朝后缩,直到背抵刑架再也动弹不得,只能抬起头,惊恐地望着张铎。   谁知他竟噙着一丝笑,伸手拨开她额前的乱发,哂道:“此等品貌,刘必也送得进宫?”   说着手指使力,掐住了她的两颊,冷道“张嘴。”   女人被迫仰头张口。谁知张铎竟随手取过淬在火中的一把舌钳,扯出女人的舌头,反手捏夹其鼻梁与下巴,向下狠力一扣合,女人的牙齿瞬间截断了自己舌头,只见鲜血迸射,众人却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听到。   宋怀玉被眼前的场景吓得捂胸退了几步。   廷尉正尚算冷静,但看着那被张铎拎在手上女人口似血洞,也不免心有余悸。   张铎松开手,女人身若抽骨,如同一滩烂肉一般扑摊在地。   他从袖中掏出丝绢,一面擦手,一面回身朝廷尉正道:“好不好勾案(2)。”   廷尉正应道:“畏罪自尽。我这就写案宗。”   张铎点了点头,擦净手上的血,蹲身捡起张奚脚边的那分罪状。   屈膝跪下,双手呈回。   “虽无言可辩,但但凭司马大人处置。   张奚浑身战栗,良久方从齿缝里逼出两个字:“逆子……”   面前的年轻人似乎笑了笑:“我此行为解局而已。”   张奚抬头看向廷尉正和两个监官,皆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不由心灰意懒,仰头阖目:“惧豺狼如此,吾皇危……矣,危矣啊!”   说罢,一把将罪状撵揉掷地,怅然欲走。   “司马慢一步。”   张奚回过头,却见他仍未起身。   “你还有何话要说!”   “廷尉正,可容我与司马私谈几句。”   廷尉正与宋常侍早已如坐针毡,忙道:“大人自便”,起身退出。   照壁上两道青痕凌厉。   那女人的尸首还躺在一旁,双目圆睁,瞳孔外扩。周遭被血液腌过的铁镣散发出冲鼻的气味。   张奚胸口上下起伏,看着行跪之人和喝道:“故作姿态,何必?”   “全父子名声而已。”   “不知悔改!”   他轻笑一声,应道:“悔改什么?”   “呵?窃利者,虽入囹圄,尚有一日得恕,窃国者千刀万剐,魂魄不聚,万劫不复。你竟不知道悔改什么?”   张铎抬起头,“身后事身后说,入地狱我自有辨言。”   “狂妄!”   张奚早已不是第一次听他如此应答,盛怒之下,竟寻不出话来相应,一时牵连其母,喝道:“果然是贱妇所生的逆子!”   说完,猛地吸了一口血气儿,里内腥呛,抚胸急嗽不已。   面前的人手指暗握,未己,却伏地叩一首,抑声道:“我纵有万罪,与母亲无关,敢问司马,还要囚她至何时?”   “你还有脸问你她!”   张奚怒顶胸口,好不容易缓出一口完整的气儿。   “她一意孤行要带你认张家为宗,却把张氏百年清誉尽毁,此等罪妇,合该囚禁至死!她自知其罪,如今身在东晦堂,无非赎罪!”   “赎罪?”   张铎突然仰头笑了一声。   “她怎么赎,就对着白玉观音?又或逼我在东晦堂门外受你鞭责?”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你告诉她,她送我的那一尊白玉观音,我早砸了!”   一言直逼面门,张奚也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喉内腥甜涌动。   “你……就不怕报应。”   谁知他却跟近一步,“我死过很多回,乱葬岗,金衫关,东晦堂门前,呵……”   话至此处冷然一笑,其后声中竟带出一丝无名的悲悯。   “死得时候,糊里糊涂,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是为了谁。所以要说报应,哪个人没有,迟早而已。我也要劝司马大人一句,趁着后路尚通,报应未至,趁我还念母亲的情面,辞归河内,避世勿出,张氏阖族尚有余生可保。”   说完,他撩袍蹲身,再次把那被张奚碾揉成团的罪状捡起, “你认为把这刑逼的供词呈与陛下,会令陛下对我生疑。”   一面说一面将其抚平,“倒是会。只不过,我若获罪……”   话声一顿,他看了一眼脚边的尸体:“东进伐刘必,你等去吗?”   是时眼风相对,张奚竟在张铎的目光中扫见了轻蔑。   他刚要开口,却又听他道:   “廷尉苦于勾案,内禁军疲于追捕,都甚为疲倦,这封罪状,我亲交廷尉正呈送内宫,司马也不必夜审辛劳。”   说着,他拿过火堆旁的一根络铁,挑开那女尸上凌乱的衣衫,视其刑伤,笑道:“人不是这样打的,这种事根本不适合司马来做。改日请大人去中领军军营的刑房看看。不消半柱香,人能说鬼话,鬼能说人话。”   (1)廷尉正:类似于大理寺卿,掌管刑法的官职。   (2)勾案:结案 第13章 春荫(七)   粗陶炉正煎艾草水,然而炭命将尽,火焰明灭不安。   炉边不此时不燥不冷,正好将息,席银抱着膝,蜷缩在炉边守水,不留神竟睡了过去。   张铎跨进清谈居时,里内没有一丝声儿。   只有一副艳素两极的图景。白玉观音下,美人朝内蜷缩着,从脖颈处起,至腰背,到膝弯……其轮廓若曹不兴执笔的佛画线条,明明催情发欲,却又透着某种庄穆。就连那半掩在衣料中的伤痕,也和廷尉大狱中,那些同样身受凌虐的女犯绝然不同。   张铎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深夜幽静。   她的背脊上映着些伶仃的花影,浓浅不依。炉风一烘,便期期艾艾地瑟动起来。   这实是一副神灵关照过的□□,难怪能令皇帝把持不住,险些成了她的刀下鬼。   张铎想着,收回目光,走到她身旁,盘膝坐下,伸手去拿陶案上茶盏,不留意压住了她的手指。   席银猛地惊醒过来,见墙上映着他青灰色的影子,忙翻身坐起来。   “公子要什么,奴来取……”   一句话未说完,扑面而来的铁锈气和血腥气,就几乎令她干呕。   张铎拿过茶盏看了她一眼,扯唇笑:“觉得我恶心?”   她不敢回答,抱膝朝后缩了缩。   张铎收笑,到也没逼她,自己伸手扯抽出腰带,对襟垮肩,露出上身,转道:   “水妥当?”   “妥当……”   她忙指了指边上的炉子:“江伯教的,用艾草叶煮的水,把丝绢沾湿,然后替公子擦身,不能触碰公子的创处。”说着反手挽起自己披散在肩的长发,起身去炉上取水。   张铎就着冷茶喝了几口,反身趴伏在凭几上。   席银用莲花纹铜盆取了艾叶水,在他身旁跪坐下来。   水声伶仃,不多时,丝绢沾着艾叶水从他伤口的边缘拭过,偶尔引出些转瞬即止的痉挛。   张铎索性放松身子,任凭肌肉震颤。   他每一次从刑室回来,都要用艾草擦身,从前他习惯自己褪衣,自己拧帕,即便是后背看不到地方,也从不假与人手。   虽然当世之人崇尚玄学中自由放浪的观念,追求宽袍松带,袒胸露乳的衣冠之风,但张铎并不认可。   只有囚徒才会被逼袒露,受荆条木杖,才会被裸缚于市,验明正身,受斩吃剐。所以他不喜欢在人前裸/露,更不准奴婢们直视他的身体。   不过,她不算是奴婢,她是一只命悬一线的半鬼。   “你不咳了。”   席银跪坐在他身后,冷不防听他这一问,手上动作顿了顿,小声应道:   “啊……是,江伯给奴请了大夫,哦,不是……”   她以为自己辜负了江沁的好意,在张铎面前把人买了,急着要否认,却见他转过头来正看向自己,知道遮掩不过,忙伏下身道:   “求公子千万别责罚江伯。”   “停下作甚。”   他反手指了指后肩,冷得很。”   见他没有发作,她赶忙直身从新拧帕。   淡褐色的水,不多时就就被溶化的血给染红了,张铎从新闭上眼睛,六根清净后,却听见她在背后念叨,似乎是在造什么腹稿。   “想说什么?”   “没……没想说什么。”   张铎翻过身来,面朝向她,一腿撑开,一腿曲顶地松坐下来,朝她伸出沾血的手。   席银忙去从新换了一盆水过来,拧帕替他细致地擦拭。   表面的血大多已经被他擦掉了,剩下的渗在指甲缝隙里,极不好清理。   席银只得用帕子捂热他的手指,在用一根银针裹着丝绢,一点一点地挑清的。   “你父母是哪里人。”   席银一怔,手也跟着颤了颤,那银针的针尖冷不防刺破了丝绢,直刺入张铎的指缝。   “奴……”   “嘶……别乱动。”   他说着,把手抽了回来,含入口中抿了抿。   席银手足无措:“奴……奴去给公子拿药膏来。”   “回来。”   席银被吓得不敢动,只得从新坐下,伸了半个头过去看那针扎之处。指甲后已泛了乌青色,那得有多疼,可他却好像毫不在意,从头到尾只是吸了一口气,一丝失态之相都不露。   “公子不疼吗?”   他笑了笑,就着那只带伤的指头挑起她的下巴:“能有多疼。”   她被迫仰着头:“十指连心啊,我以前被琴弦挑翻过指甲,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比起前几日的鞭子呢。”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腿上的伤,“鞭子疼……”   他松开手,将手臂搭在膝盖上。平声道:“我问你父母你慌什么。”   “不是,是……因为公子已经问过奴一次了。”   张铎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第二遍问这个问题。   其实有什么好问的呢?世人的出身,高贵的诸如陈孝,卑微的诸如死囚,其中界限也没有那么清晰,也不是不能相互交替。若是换一个人,张铎绝无兴趣去了解他的来处。可今日今时,他不自觉想去揭眼前人的疮疤,没什么道理,就是不想一个人自悯。   “问了你就答。”   “好……好……”   她不懂他的道理,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的重新答了一遍:奴不记得父母是谁。”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会被他们弃掉。”   席银摇了摇头,“没有……有可能是家中太穷,不得已弃了我,又或者,家逢变故,比如……遇了瘟疫,水灾什么的,他们都死了。”   “若他们没死,还身居高位呢。”   “那我就要去找他们!问他们为什么那么狠心,为什么不要我,要他们补偿我!要他们给我兄长好多好多的金银!”   “他们若不给呢。”   “那就报复他们!我过得那么苦,凭什么他们锦衣玉食!”   肤浅又实在的一段话,却说得他舒怀,不禁仰头笑出声:“果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   “如果是公子,公子不想报复他们吗?”   张铎没有回答。   抬头望向那尊白玉观音,想起十年前,陈氏灭族的当晚,徐婉对他说的最后几句话。   “你以后,每日在观音座下跪一个时辰,哪一日观音相为你流泪,我就见你。”   张铎一把拽住徐婉的衣袖:“你是不原谅我吗?”   “是。你罪孽深重。但你放心,你是我的儿子,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受报应。你跪一日,我也跪一日。”   “你当年弃掉我,让我在乱葬岗和野狗抢食,我都原谅了你,我如今不过杀了几个有碍前途的人,他们和你什么相干?你为什么不肯原谅我!”   张铎至今都还记得那双含泪不落的眼睛,充满悲悯,心痛。甚至还带着一丝哀伤的笑,就是看不见一丝愧疚。   “我……”   她甩开他的手,指向自己:“我当年就不应该把你接回张家,不对,我当年丢弃你的时候,就应该再下个狠心,了结你性命,这样,你就不会受苦,陈氏也不会遭难,张家也不会因你而背上累世的骂名……张退寒,错全在我,全部都在我!”   他至今没有想明白母亲的道理。   可是这个世界,也没有人真正理解他的道理,就连赵谦也是如此。他虽不似张奚那样严词斥责,也不似其余人那样敢怒不敢言,但他总是时不时地提起陈孝。言语之间满是惋惜。   可眼前这个女人好像懂,不需要他做太多的铺垫,甚至不需要他自剖伤口,去回忆过去那段皮开肉绽的时光,她就已经和他站到了一起。真是奇怪,他们明明是两个天差地别的人啊。   “公子……我说错话了吗?”   他把思绪收回来,见她双眼通红地跪坐在他面前,像哭过一般。   “没有。”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下巴。   她下意识地又在往后缩。   “其实……奴也就是瞎说的,怎么敢报复啊,还不等奴报复,他们位高权重的,早就把奴打死了吧。不成的…”   “遇见岑照之前,你怎么活下来的。”   “行乞。”   她没有避忌,甚至有些诡异的自豪感。   “那时乐律里有几位老伶人,我去给他们磕头,说几句吉祥的话,她们就给的饼饵吃。偶尔也去偷张爷摊子上的米粥吃。被发现就被打得一顿。然后被绑在灶前熏烟子,不过后来,他们见我可怜,又会放了我……”   她看见了他慢慢拧皱的眉,声音越来越清,渐渐不敢往下说了。”   “这话……奴答过公子两遍了……公子听烦了吧。”   张铎拿过陶案上的蛇皮鞭,席银吓得一下子弹了起来,却又被他一把拽回。   “所以你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一面说一面用鞭柄挑开她上身的对襟。   “别打我……求你了,别打我。”   “呵呵,我告诉过你很多次,求人并不能让你活下去。”   她浑身发抖,不敢看他。   “可是,不求怎么能有吃食……怎么能有银钱。”   “你那么怕狗,你被狗咬过吗?”   “咬过……”   “那你会求狗不咬你吗?”   “我……我,我会逃……”   “然后呢。”   “有的时候逃得掉,有的时候逃不掉。”   “你求过那个把你送入宫的宦者吗?”   她一怔。   “求过……”   “他放过你和岑照了吗?”   “没有……”    第14章 春华   道理被破,她就再无言以对,捏着裙带像一只幼猫一样耷拉着头。   “我想见兄长……”   说着忍不住咳了一声。然怕他不快,又连忙捂嘴竭力抑住。   张铎放下手上的鞭子,一手拉起垮在手臂上的衣襟,直身提过陶案上银壶,就着自己饮过的只杯子,重新倒满,伸臂递到她眼前。   六日来,这是席银受他第一份好,然而她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反而越发不安,怔怔地不肯接。   见她不动,张铎索性将手臂搭撑在膝盖上,借孤独的灯光看着她。   “你还剩四日的命,除了想见你兄长,不想做点别的事吗?”   席银抬起头来,“奴……还能做什么事。”   张铎一笑,抬了抬手腕,没有应她的问,只道:“先喝水。”   ***   二月初十。洛阳实入初春,草茸絮软,北邙山一夜吹碧,洛水浮冰尽溶。   赵谦叼一根茅,在内禁军营前的溪道里刷马,水寒马惊跃,溅了他一身的脏水。赵谦一下子跳到岸上,抹了一把脸。   “这软脚马,看老子不教训你。”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阵明快的笑声,赵谦忙回头看,见不远处的垂杨下立着一个女子,身着水红色大袖绣玉兰花的对襟衫,正掩唇笑他。赵谦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忙把搭在肩膀上鱼鳞甲穿好,抓着脑袋朝她走去。   “平宣,你怎么来这儿了?我这儿可都是粗人……”   “来找我大哥。去他府上没见着他,江伯说他来你的军营了,我就过来了。”   她说着,半垫起脚朝他身后看去。“嗯……他在哪儿呢,我得了好东西带给他呢。”   赵谦忙挡在她面前。   “欸,他在刑室里。你姑娘家怎么去得。”   “刑室?”   张平宣蛾眉一蹙。   “你们又要杀人了?”   “ 不是我们要杀人……”   赵谦脑子浅,生怕她要误会,径直就卖了张铎。   “是你哥在审犯人,你什么时候见我杀过人。”   张平宣撇了撇嘴:“你少骗我,整个洛阳城都知道,大哥自请待罪,行刺案了结前不主持朝政,这会儿他不该跟你喝酒吗?审什么犯人。”   这一袭话倒是很通透。   自从前日廷尉正呈了廷尉夜审女犯的罪状上去,张铎便上奏自请卸官职,皇帝见此慌乱了,一日三驳。谁知张铎又递了一道待罪不入朝的奏疏上去。他不在朝,赵谦等将士尽皆观望,以至于东伐的军务无法议定,连张奚都有些无措。   皇帝更是心慌,口不择言地把辅佐自己多年的几个老臣都口诛了一通。朝中一时人心散乱。好些人堆到中书监官署来请见,却又被张铎以待罪不宜相见的理由给赶了回去。   张平宣是徐婉同张奚所生的女儿,虽不是同胞兄妹,但毕竟是一母所生,张铎纵与张氏不容,但到底信自己这个妹妹。换做平常,张平宣每隔一日便会过来,替他规整规整清谈居,擦拭观音座上的灰尘。这十日,张铎连她都避了,她也有些纳闷儿,于是找了个送东西的由头,过来寻他。   赵谦见她这架势,大有一定要见到张铎不可的意思,多少有些后悔自己没守住嘴。   “你大哥是做大事的人,姑娘家知道什么呀。”   张宣平看了他一眼:“对,你和哥哥都是一样的人,做大事做得人情亲情都没了。这几年,母亲被关着,大哥和父亲都处成什么样了,你也不劝劝他,就知道跟进跟出的……”   她说着就往前面走,细软的草絮粘在她耳旁,赵谦忍不住想去替她摘下,谁知道她突然回头,吓得赵谦忙收手,下意识地捏住了自己的耳朵。   “你做什么?”   “没……没什么,耳朵烫。”   张平宣乐了,凑近他道:“被我说恼了?”   “胡说,我恼什么。你大哥最近才恼呢。”   张平宣仰起头,头顶新归来燕子从容地窜入云霄。   “也是啊,我在家听二哥说,父亲十日前,又在东晦堂前责罚了大哥,接着就出了待罪的事,我原本想着过来帮着江伯他们照料照料的,谁知道大哥让江凌来说,不让我过去…… 欸?”   她找了个话口,转身问赵谦道:“这几日,都是谁在打理清谈居的事啊。”   赵谦尬道:“还能谁啊,江伯咯。”   张平宣摇了摇头:“大哥从不让江伯和江凌他们进清谈居的。”   说完,她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突然眼光一闪:“你说,大哥是不是肯纳什么妾室了啊?”   “啊……我……我不知道。”   “你天天跟着大哥,连这个都不知道啊。”   “我又没住在他的清谈居,我知道什么啊。”   “你不知道算了。我自己问他去。”   说完径直朝营中走去,一面走一面道:“刑室在哪里啊?”   “欸欸!你怎么比你大哥还要命啊,你大哥要知道我带你一个姑娘家看血淋淋的东西,还不打死我,你回来……去我帐内坐会儿,我去找你大哥。”   张平宣搂了搂怀里的东西,回头应道:“那成,你快些。”   “晓得啊。”   赵谦摁了摁眉星,转身吩咐军士:“带张姑娘去歇着。煮我最好的茶。”   中领军的军士大多知道自家将军对这位张家女郎的钦慕之心,哪有不慎重的。殷勤地引着张平宣去了。   赵谦这才摁着眉心往刑室走,走到刑室门前的时候,却听见一声足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惊得他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明晃晃的春光落在寒津津的铁刑架上。   岑照背对着张铎,从肩背到腿脚,几乎看不见一寸好肉。细看之下,每一寸血肉都在痉挛颤抖,牵扯型架上的镣铐伶仃作响。   四日了,连用刑的人都已经有些胆怯,生怕不慎碰到他的要害,就直接要了他的性命。好在,现在哪怕是随意的一个挪动都能让他生不如死,于是用刑的力道轻了,多得是精神上的折磨。   张谦坐在他身后,拨动着垂挂的镣铐。   铁与铁没磕碰一声,都能引出岑照一阵痉挛。   “还是那个问题。”   “我……不是……”   一声鞭子的炸响,刑架上的人,引常脖子,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   江凌朝那落鞭处看去,却张铎前面的一张刑凳上赫然显出一道发白的鞭痕,原来那鞭子不是落在岑照身上的。而岑照却像疯了一般地抽动的身子,整个型架被他拉扯地哗哗作响,险些就要的倒下去。   “扶稳他。”   江凌连忙上去摁住岑照的肩膀。却没能抑制住他喉咙里惨叫。   背后的张铎笑了一声,站起身走到岑照身后。   “叫什么?好生想想,那一鞭打的是你吗?”   “打得……打的是谁……”   “打的是东郡的陈孝。”   “中书监……照糊涂……糊涂了……”   “你为什么会叫……”   “呵……我……”   “你是陈孝。”   “我不是……我是岑照。”   他说得周身青经暴突,一口从肺中呕出一大片污血。   江凌有些担忧,回头对张铎道:“郎主,再这样下去,他要撑不住了。”   张铎抱臂退了一步:“西汉商山有四皓,当今青庐余一贤。青庐的一贤公子,是举世清流,衣不染尘,可不是你现在这副模样。”   岑照抓紧了镣铐上的铁链,仅剩的一些好皮被血衬得惨白耀眼,他竭力匀出一口气,“张大人……我既然肯受……肯受你的刑,就不会在意什么清流……白衣……的虚妄体面……”   喉咙中的血痰没有力气咳出来,他索性吞咽下去。   一时之间,声音稍朗。   “连阿银都知道,怎么丢掉矜持,弃掉体面,在洛阳……洛阳的世道上熬……”   “住口!”   “呵呵……”   他口腔中含着血,突然也笑了一声:“中书监大人,为何动怒啊……啊!”   话到末尾,引颈又是一声惨叫。他浑身乱颤,几乎要失禁了。   江凌忙摁住他,顺手掐了一把他的脉,只觉搏跳凌乱,已不可平,忙朝着张铎摇了摇头。   岑照将脸贴在型架上,抽搐着道:   “中书监……大人……今日是第四日了,照……最多也就撑到今日……若……若大人……再受执念所困,那么……那么照,就不能替大人去晋王刘必处了。”   张铎没有说话,只看了江凌一眼,示意他把人放下来。   岑照匍匐在地咳了好一阵,方得以稍稍支撑起头颅。   “张大人,……你是不会信借尸还魂之说的,听说……当年陈氏灭族,合族男丁……腰斩于市,大人亲主刑场,一个一个验明正身……如今……又怎么会信照是陈孝呢。”   张铎撩袍蹲下身,凝向他那双灰白的眼睛。   “那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咳……没有这一身刑伤,刘必怎么才能信我,不是大人的人。”   张铎慢慢捏紧了手掌。   其实,到目前为止,除了被他提及的席银之外,张铎尚算喜欢这场博弈。   “送你去东郡之前,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大人……请问。”   “刘必当初请你出山,你坐视二十余人亡命在青庐,亦不肯应刘必,今日为何肯受我驱策。”   岑照抬起头。   “刘必……无帝相,而你……有啊。”   “你演过命?”   “算是吧……”   “除此之外”   “因为……阿银。”   “何意。”   “于刘必而言……阿银若棋子,随意可杀。”   说着,他顶起全身力气抬起头,张口放慢了声音:“而于大人而言……”   一言未闭,人似已力竭气残,周身坍颓,如同一滩泥巴一样,扑瘫于地。   江凌松开手,起身问道:“大人,还问吗?”   张铎看着地上的人沉默了半晌,突然冷笑了一声:“攻心是吧。” 第15章 春华(二)   江凌在张铎眼中看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冷光。   主人过于阴毒内敛,底下人就会变得沉默,哪怕知道地上的人已命悬一线,他也不敢擅作主张。询过一遍,没有得到答复,便不再出声。眼看着几抔杨絮不知从什么地方吹了进来,迫不及待地在那人裸/露的血肉上着落,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丛狰狞的血芽儿。   珠玉一般的人物,猪狗不如的境地,他一时也有些不忍直视。   “把他带出去。”   半晌,终于等来了这一句话。江凌松了一口气,正要去架人,却听门外传来一声,   “等等。”   赵谦随即撞了进来。一把拽住江凌,缓了一口气儿对张铎道:“你妹妹来了,此时就在营中。”   说着看了一眼岑照:“这人已经半死了,你不怕她看见了会吓着?”   张铎站起身,“内禁军营,你也敢放女子进来。”   “她要进来我有什么办法!”   这一怼就怼红了脸,他索性丢了脸皮,认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我就怕她……她最恨我跟着你干这些血淋淋的事,在其他地方就算了,这可是我的地盘,我把你卖了,她也不会信。你就当帮帮兄弟啊,等她走了,你再搬挪。”   张铎笑了一声:“人死了如何?”   “死得了什么,梅辛林今儿在署里,我去把他给你拎来啊。”   说完,也不等张铎回应,转身风风火火地跨了出去。   江凌忍不住道:“赵将军对咱们女郎,还真是好,只可惜那女郎心里想的……”   话未说完,却听张铎掰扯手指,“咔”地脆响。   江凌忙退了一步道:“奴多嘴了。”   张铎摇了摇头,抬脚从岑照身旁跨过。   “把他架出去。“   “可是赵将军……”   “他那是英雄气短!”   江凌不敢接话。   他随自己的父亲来到张铎身边已近十年,多少知道张平宣的事。   赵谦小的时候就喜欢张平宣,可是张平宣爱慕却是陈孝。   年少时,在家中抄录陈孝的诗文不下百本,后来,甚至因此练成了陈孝那一手极难得字,十六岁那一年,张宣平不惜自毁名誉在陈府的清谈会上,当众请嫁,却被陈孝辞拒,从此她由贵女沦为洛阳士族的笑话,纵然生得明艳无双,又有张铎奚为父,张铎为兄,洛阳城中也没有一个世家的公子上门提亲求娶。   谁愿意娶一个爱慕着别人,还被人当众言弃的女人呢。   她就这么被陈孝毁了。   后来每每谈及陈孝,必起恶言。   两族都是门阀大家,陈望甚至还因为此事,携礼亲自登门致歉,希望后辈私事,不伤世交之谊。   张奚倒是没什么可说的,张平宣却把那作为致歉之礼的两对玉镯,一气儿全砸了。   人们大多以为,这是少年情热过头,因爱生恨,再无回转。   但陈孝死的那一天,张平宣却在张铎家中醉得人事不省,又是大笑,又是悲痛欲绝地恸哭,衣衫凌乱,丑态百出,张铎回府后,径直杀了近身服侍她的奴婢。从此再无一人敢提及那夜之事。也没有人知道,对于陈孝这个人,张平宣心中究竟是爱多还是恨多。   不过,这毕竟是主人家的隐晦之事,就算江凌比外人多看了一层,也是不配置喙的。   于是他收回思绪望向张铎。   张铎此时立在独窗下,一下一下地扯着拇指。指节处有节地脆响。   “他这一身的刑伤虽然是造真了,但是,由我们的人送他去刘必处,无论怎么遮掩,都有令人起疑的地方,平宣在这里正好,把他送到她眼前,后面的事,就说得通了。”   江凌看向岑照:“女郎君……会当他是陈孝吗……”   张铎摇了摇头:“不会。但不会眼看他死。”   “那赵将军那里,郎主要如何应对。”   张铎捏了拳,冷道:“他是什么人,我有必要向他交代?问得多余!”   “是,奴明白了。”   ***   营房这边,赵谦去了许久未回,茶喝了第二道,张平宣有些坐不住了,起身要往外走,营房外的军士忙阻拦道:“张姑娘,您去哪里逛,我们陪您一道去。”   “我又不是你们抓来的犯人,你们跟着做什么。”   “不是这个意思,实是将军有吩咐,不准我们怠慢姑娘。”   张平宣径直朝外走,一面走一面道:“你们将军去寻我哥,去了快一个时辰了,要寻个神仙也寻来了,我看他是跑哪儿躲懒去了,看我去把他给抓出来。”   那几个军士连忙跟上道:“张姑娘真会说笑,我们将军同张大人,每日好些大事要处置,怎么会躲懒……您瞧,那边儿将审完犯人呢……”   话一出口,那军士就后悔了,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张平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江凌带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朝西面儿走去。   “江公子。”   江凌停下脚步,拱手向她行了个礼:“女郎君换奴的名字就好。”   张平宣走近他道:“大哥都不当你和江伯是奴仆。我如何敢失礼。”   她说着,侧身朝他身后看去:“这是……大哥审的犯人?”   “是。”   他一面说一面抬手遮挡:“过于脏污,您不要看,仔细污了您的眼睛。”   张平宣却不以为然,绕过江凌,蹲下身朝那人看去。   只一眼就愣住了,身子向后一仰,险些跌坐下来。   江凌忙弯腰去扶她。   “吓着您了吧,人已经断了气,就要拖到乱葬岗去埋了。您还是别看了,奴送您回去。”   说罢回头道:“没见吓着人了吗?还不快架走。”   “都别动……”   张平宣摁着胸口,一手推开江凌,慢慢走到岑照面前,伸手撩开他湿乱的头发,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睁眼朝那人的脸看去。一时之间,脑子里如响炸雷。   “他……是谁啊。”   江凌站起身,退了的一步,轻声应道:“北邙山青庐,岑照。”   “岑照……商山有四皓,青庐余一贤的那个人吗?”   “是。”   “大哥为什么要刑讯他……”   江凌低头:“郎主怀疑什么,您应该明白的。”   “那也不能把人打死啊!”   她说着,眼底蓄了泪,忙不迭地用手去试他的鼻息。还好还好,尚存一息温热。她忙收回手抬头对江凌道:“这个人我要带走。”   “可是……若是让郎主知道,奴……”   “你就说他已经死了,埋了!如果他发现了,你就全部推给我!”   “不可啊。”   “没什么不可的。”   她说完,掰开架在岑照肩膀下的人手。   男子的重量过大,一下子度到她身上来,压得她跌倒在地。   江凌忙蹲身道:“女郎君何必呢,陈公子早就死了,这个人受了郎主那么重的刑,也不肯承认……”   “你什么都别说,照我说的做就行。其余的事情,我去给大哥交代。”   她刚说完,便听背后传来一声怒喝:“江凌!你做什么!”   江凌抬头,见赵谦翻身下马,上前一把纠起他的衣领:“张退寒疯了是不是,怎么能让平宣见岑照!”   话音未落,自己背上却挨了一石头,他回头刚要发作,却见张平宣坐在地上,抓起另外一块石头照着他的门面儿扔了过来。他忙伸手挡下:“我……”   “你骗我是吧……”   “不是,我只是怕你……”   “若不是我今日过来,你和我大哥,是不是就把他打死埋了。”   “没有……我根本动都没动他!”   “你住口!”   赵谦哑然。   张平宣撑着岑照,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   “我要带他走。让你的人放行!”   “宣平啊……你不要那么执着,他不是陈孝啊,陈孝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陈孝十年前就死了,大哥替他敛尸,我亲自去看了的。”   “那为什么还要带这个人走!”   “我……”   有些道理无法说清,尤其涉及男女之间。   张平宣此时闻到了岑照身上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可她却觉得很心安,这种心安并不是治愈性的,相反夹带着某种舔舐伤口时,那种既疼痛,又温暖的感觉。   好像过去的笑容都是她逼自己露出来的,此时此刻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了。   “你没资格问。”   停顿了良久,她顶出了一句最绝的话。   听得赵谦几乎愣住。   半晌才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朝刑室急走而去。   一入刑室就朝张铎抡拳,谁知被人一掌截住。   “你忘了你的拳脚是谁教的了吗?”   “那又怎么样,我是打不过你,可我没你这么无耻,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要利用!”   “你怎么知道,就只是利用她?”   “呵,张退寒,当年陈孝是怎么伤她的你知道啊,这几年,我好容易看她在我面前有些笑容了,我心里有多暗喜,你知不知道。”   张铎冷笑了一声,“你以为她是真的开怀。”   说完一把甩开他的拳头,力道之大,撇得赵谦踉跄了两步。   “平宣是我的妹妹,她在想什么,我比你清楚。”   “不可能!”   “赵谦,辜负和被辜负,是她和陈孝之间的事,你要过问,也该想想,自己有没有资格。”    第16章 春华(三)   赵谦耳背滚烫,咬着牙,一拳狠砸在型架上。型架哗哗作响,他气不过,抬臂又是一拳,型架上的一根倒木刺直插入肉,顿时见了血。   “你们不愧是兄妹。”   愤懑的一句话,却引来背后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张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稍微缓和:“我无非想说,强求无益而已。”   说毕,径直出了刑室。   营房前的人已经散了,江凌在垂杨下等张铎。   “郎主,人已经送走了。”   “嗯。”   “女郎不信梅医正,恐怕不肯用他……”   张铎摆了摆手:“不肯用就算了,看她请哪一处的大夫,人治好了,料理干净。”   江凌拱手应是,又道:“郎主回府吗?”   “不回。”   他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刑室。   “去把赵谦叫出来。”   “这……奴怎么说……”   张铎负手前行,似不着意:“说请他喝酒。”   这也算二人之间的默契,战场上过了命的兄弟,言不由衷不重要,自有真意在酒中。   张铎平时是一个酒不过三分的人,赵谦却是个酒上无限制,不醉死不罢休的人。是时两坛花雕酒下腹,已然醉得人事不省,糊里糊涂地换着张平宣的乳名,张铎随手从奴婢手中拿过一张绢帕,塞入他的口中,他也不反抗,咬着帕子,渐渐地不出声了。   张铎撑着额头,掐着酒杯独自坐了一会儿。   对着一个醉昏头的人独饮,哪怕自己已是酒意三分,思绪却异常清醒。   窗外月明星稀,无风无云。营中正起灶做饭,处处炊烟升腾,直入云霄。一应风物和眼前这个男子的执念一样,清清楚楚。   张铎有了哂意,放下杯盏,望着赵谦笑道:“你也就这点出息。”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江凌的声音。   “郎主。”   “什么事。”   “哦,没什么,奴给您送袍子来。”   “进来。”   江凌推门入内,见这一番狼藉,轻声道:“赵将军又醉了?”   “他最好的就是这一点。”   他磋磨着玉杯上的明雕,喉咙里暗暗笑了一声:“醉一场起来,什么都忘了。”   说着接过袍子一把甩覆在赵谦的肩上,又道:“找人照顾好他。”   一言毕,仰头饮尽杯中残酒,大步跨了出去。   平乘车行过铜驼街,转入永和里。   张铎下车,穿过连洞门,却听见永和居的庭门外正响杖声,几个奴婢被摁在地上,口里堵了口布,被打得皮开肉绽。见他过来,掌刑的人停了杖,退避行礼。张铎扫了一眼地上的人,没有开口,径直从中间穿了过去。   江凌忙问掌刑的人:“怎么了。”   掌刑人回道:“女郎来过了,进了清谈居。这些人不懂事,没拦住女郎。”   “啊……那女郎岂不是见着……”   话还未说完,便听前来传来一声:“打完了撵出去。”   掌刑让忙对江凌闭了口,躬身应“是。”   清谈居里如往常一样燃着孤独的一盏灯。   张铎推开门跨入,人影落向青壁。   席银在陶案前浑身一抖,抱着膝盖,抬头看向张铎,却没有说话。   张铎拂开面前的一层帷帐,走到她面前,静静地望向她的眼睛。   她似乎怕被他这样深看,低头避了他的目光。   张铎的视线则在她身上游走了一通,发觉她虽在尽力克制,却忍不住喉咙,手指,肩膀上的颤抖。   “怎么了。”   她没有出声,摇了摇头。   “我看你要哭了。”   “没有!”   她极力地想反驳什么,可话一出口,气息又弱了下来,   “我没有哭……我没有……”   张铎也没再问话,把她的脸掰了起来,迫使她抬头与自己相迎。   他逼看她的眼睛,她拼命地回避,却又不敢闭眼。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有再出声,观音相后映着两道青黑色的影子,一道沉静自若,一道颤若幼兽。   良久,他终于冷冷地笑了一声。   松开了她的下巴。起身解开袍衫,丢在陶案旁,自行到陶案后坐下,低头对她道。   “去取药吧,今日是最后一日。”   她坐着没有动,牙齿龃龉,悉索作响,眼睛竟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   “还不去?”   他说着又要去动手边的鞭子,她这才翻爬站起,向平常放药的暗柜挪去。   张铎看着她的背影,手中一下一下地掐抠着鞭柄上的花纹。突然开口道:“席银。”   声音不大,却惊得正开柜的席银失了手,瓶瓶罐罐全部翻倒,她慌不迭地去扶,却听背后又传来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看仔细,我教过你的,不要拿错了。”   席银心跳错漏,额头渗出了冷汗,握着手中药品,一时不敢回头。   他却没有再说话。低头扯开腰间束带,脱掉中衣,像平时一样,趴伏下来,闭上眼睛,等着她的动作。   席银深了一口气,狠狠地捏了一把手中的玉瓶,转过身,慢慢地走到张铎背后。   经过十日的疗养,伤口已经全部结疤,有些地方的结痂甚至已经开始掉落,露出淡粉色的新肉。只有肩上的那两道伤,因为时常活动拉扯,尚未全部愈合。   席银望向那两道伤口,半晌没有动作。   张铎仍然静静地趴着,没有催促也没有回头。   好久,抽拔瓶塞的声音打破清谈居内的宁静,灯焰一闪,陡然熄灭。她还不及出声,就已经被一个极大的力道掐住了脖子,直摁向陶案。玉瓶脱手滚出,里面的药粉撒了一地。   她全然无法呼吸,只觉血气不畅,全部压顶在脑门上,头几乎要裂开了一般。   黑暗里,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   “我给过你机会,你自己选择不要。”   她说不出话来,也呼不出气儿,不由地腿脚乱蹬。   谁知道却被他一手摁住,就这么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拎到了生死边缘。   “我……我要……报……仇……”   她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一句话。   话音落下,掐在她脖子上的那只手猛地抽回。席银像被抽了骨一样跌趴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喘气,喉咙里满是血腥气儿。   面前的人似乎站起了身,不多时,孤灯点起,周遭从新亮起。接着那只玉瓶被递到她眼前。随之而来还有他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想杀我是吧。”   她还没有缓过来,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干呕。   张铎盘膝坐下,颠了颠那只玉瓶,“还成,你现在分得清金疮药和千机毒了。”   她撑着地直起身子,伸手想要去抢夺,他却将手往后一抽,似笑非笑:“恩将仇报?啊?“   “你……你杀了我兄长,我……我要给我兄长……报仇……”   张铎将玉瓶放回案上,随手披上袍衫,一把箍住她一双手腕,将她拽至身前:“你就记得我杀了他,不记得我救了你……”   “你……你根本就不想救我……你……你只是……利用我……”   面前的人仰头一笑:“可以啊,席银,不傻。你这副模样,比求我的时候顺眼多了。”   说完,他起身,顺势将人从地上带了起来。   观音相后的影子被低放的灯盏拉扯得巨大狰狞。   “想要杀人,就要有杀人的本事。”   他说完,逼看向她的眼睛。   “你要敢看你的仇人,无论你们的力量相差多少,无论他们的模样有多么可怕,你也不能露怯,不能流露出你内心所想。”   “你……你放开我……”   她被揭开了原本就胆怯的妄念,内心六神无主,只想挣脱他。   谁知他却将她越箍越紧。   “我放开你,你要做什么?”   她愣住,整个身子都僵了。   头顶的话劈面追来:   “在我面前自尽,还是顺从地受死,还是求我饶你一命。”   “我……”   “选不出来吧?”   她真的选不出来。   仇恨是明晰的。   可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混沌的。   她太肤浅,还理解不了“求仁得仁”的自我救赎。   她只觉得很不甘心,没有杀掉他,反而自己要受死。   怎么办,求他饶命吗?   他可是仇人啊。   一时之间,极度的混乱令她耳根发烫,连心脏也开始绞痛起来。   然而,张铎根本没打算顾惜她。   反手将她拖到门边。“求死的人好说,前两者,选哪一个不过是勇气高下的分别,求生者就难了,手起刀落,仇敌未死,求生就好比万劫不复,体面,贞洁,名誉,一样的都不剩,最后甚至还求不到性命,席银,你说你惨不惨。”   说完,他抬手推开了门。   庭中的寒风带着奴婢们的痛呼灌入。   “你……你要对我做什么……”   张铎低头看向她,风吹起她凌乱潮湿的头发,半遮其面,却把那一双惊恐的眼睛映衬了出来。   “教你规避恐惧,然后再杀人。”   “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没有在回应她,拖着她跨出了室门。   “江沁。把雪龙沙牵过来。”   席银闻言,脸色顿时煞白,拼命地想要挣脱他的手。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放狗……我真的怕狗啊……”   张铎一把将她掷到阶下,低头冷道:“你还记得吧,我说过,我只让你活十日。今日就是第十日,所以席银,我给你一个机会。”   他说着,指向的那只獠牙已露的狗。   “在清谈居外面呆一夜,明日你若活着,我就让你报仇。”   她一愣,迟疑道:   “你说话……算数。”   “算数。”   “我……”   话未说完,那雪龙沙突然狂吠起来,她吓得一把拽住张铎的袍角:“不……我不要,我不要和它呆一夜……我不要……”   “听好了,不要求我,求我并不能让你活下去。”   说完,他将那根蛇皮鞭递到她眼前。   “席银,试着,求求你自己。” 第17章 春华(四)   年幼时,似乎多多少少都有和狗对峙的经历。   无论是被关在黄金笼子里的,还是流浪在荒野地里的,它们目光凶狠,四肢戒备,呲牙咧嘴,毛发耸动,露出锋利的牙齿,出于撕咬的本欲,伺机而动。   席银早就不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到底被多少只狗追咬过,但她记得它们的嘴。和眼前的这只雪龙沙一样,獠牙惨白,舌头潮湿,还散发着肉糜腐烂的腥臭味道,一旦追咬上她,不撕掉一层皮是绝对不会松口的。   任何记忆都会混沌,骨头和血肉的记忆却是无比深刻的。   她瑟缩在门前,眼看着雪龙沙从矮梅下绕出来,耸着双肩,一步一步地朝她逼过来,不由地瞳孔收缩,手脚发冷。她想要尖叫,却又明知徒劳。只能逼着自己挪动发僵的身子,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起来,扑到门前。纤长的指甲猛地杵断在门面儿上也全然不觉,一味拼命地拍打着门板,哭喊道:“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里面丝毫没有回应,甚至连灯焰都不曾晃动。   席银将自己脸贴在门上,不吝哭腔,卑微地哭求着,试图换取他的怜悯。   然而,他无动于衷。   把她柔弱衬成了一个笑话。   过去的几年,席银一直活在男人们垂涎的目光里,岑照教过她,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绝色的女人,想要在这个混乱的世道中活着,一定要善露柔弱,不要疾言争辩,也不要挺身抗争。不过从头至尾,岑照并没有深刻地为她剖析过其中因由,只纵容着她生来的那分胆怯和脆弱,小心地把她推到了市井之中。而她如鱼得水,不出一年,就成了乐律里炙手可热的乐伶,人们贪视她的美貌,喜欢她那一双常氤水光的眼睛,继而追捧她的琴艺,为她一抛千金。她因此得以养活自身,甚至供养盲眼的岑照。   自从她识得男女之间的情爱起,还没有男人像张铎这样对对待过她。   不想搂搂她温暖的身子,不想摸摸她柔嫩的手,反而绝情地把她推给一只不通人情的畜生。   畜生无情无义,识不出她的美,也不会理会她娇柔凄惨的哀求。毛立眼吊,只会对着“臭皮囊”垂涎三尺。   月寒风细细。   席银心中渐渐生出一丝绝望,膝盖一软,在门前跌坐。手掌猛地按在地上,便是一阵剧痛钻心,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指甲折断处已经渗出了血。   那血腥气引得身后的血龙沙更加躁动。   仰头大吠一声,朝后退了两三步,作势扑咬。席银下意识想要逃,奈何背后是门无路可退……   “别过来!别不过来……不要咬我!”   声音之凄厉,令站在庭外江氏父子胆寒。   “父亲,郎主真的是要这姑娘的命吗?”   江沁摇了摇头,“既要命,十日前又何必救她。”   “可这雪龙沙凶悍,她一个姑娘,哪里撑得过一晚上。即便不被咬死,胆儿也破了。还怎么活得下去。”   江沁叹了口气,侧身透过门缝朝里看去。   满庭的物影都被这一人一犬给摇了。   她的惨叫声绝望凄厉,一时清晰可闻,一时又被狂妄的犬吠拆得七零八落。   他不忍再听再看,转身扯了扯江凌的袖口。   “走。”   江凌绊了一脚,却又退了回来。   “不走,我得在这儿守着。万一郎主施恩呢。”   “施恩也轮不到你去护她,走吧。”   “什么意思啊……父亲,你把话说明白呢。”   江沁扯着江凌径直朝前走,仰面看了一眼头顶的流云朗月,本想回应他,但话到口中,又觉得好像不必要。   树影张牙舞爪地爬满窗纱。   张铎独自坐在观音相下,单手挑药敷伤。   门上不断传来骨头和木头面碰撞的声音,也不知是人骨还是兽骨,力道时强时弱,伴随着越来越词不成句的哭喊声。   他却充耳不闻,细致地将药粉匀满肩膀后,才披衣弯腰,亲手去收拾将才的那一地狼藉,而后取香烧熏炉,捡起今日在刑室穿的袍子,熏该其上。   然而,一回身,却迎上了那尊白玉观音相的目光。   慈悲怜悯,和徐婉留存在他记忆里的目光是那样的相似。   其实他已将至而立年。   这世上的家族人情也好,权力倾轧也好,在他看来,大多都流于表面,肤浅,易于掌控,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温柔端庄的母亲,为何会仅仅为了一道“克父”的批命,就把他丢弃于市。   那时他才六岁,连说话都还不利落。   没有人敢收留他,于是,年幼时所有的记忆,除了城外连片的烟树,就是乱葬岗上的那一处洞穴,以及洞穴后面的一座观音庵……这些地方收纳了他的身子,至于每一口吃食,都是在乱葬岗上,和那些野狗抢来的。最初他怕狗,只敢偷食,时常被追咬,后来他也学会了拿石头吓他们,躲在它们看不见的地方,丢石头去砸,等他们被吓跑,他再过去捡食。可这样总是吃不饱。   于是,等他再大一点,他开始把柳条攒成鞭子去和它们对抗。   当那肮脏恶臭的狗皮,第一次“鞭子”切开时,他亦是平生第一次有了“求生”的快感。   他至今都还记得,自己是如何用鞭子将那只狗勒死,就着鞭出的伤口,在溪流边徒手剥开了狗皮,把肉撕下来,用竹签串起,拿回洞穴里烤熟。   油脂滴入火堆中,兹拉作响,挑动起口腹之欲。   他迫不及待地咬入口中,里面的肉还没有熟透,可就是这种略带血腥气儿鲜香,让他欲罢不能。   那年他十岁。   衣不蔽体,满身是伤,却一个人行着自己不大不小的杀伐。呷摸着嘴巴,尝到了洛阳城弱肉强食的滋味。   ***   灯焰渐弱,观音的神色似乎也随之阴冷。   突然一道沉闷的鞭声从外面传来,张铎猛地回神来。   庭中风静,除了席银的几乎嘶哑的哭声,还有一丝兽类的呜咽声。   张铎望着那樽观音相沉默了须臾,转身走到窗后,抬眼看去。   乱影袭窗。   她握着鞭子,浑身颤抖地站在阶上,胸口上下起伏,目光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已然染血的鞭子。眼神说不上惊恐,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喜悦。   张铎望了一眼阶下雪龙沙,它也是四肢颤抖,拼命地想要回头去舔舐背脊上的伤。   眼底凶光稍退,露出一丝怯。   张铎没有出声。   背过身,靠着窗盘腿席地坐下,仰头露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背后又传来一声鞭声,接着就是那女子失态发狠的声音:“我让你咬我……我让你我欺负我……我打死你!”   鞭声随着她失控的喊叫混乱起来,有些打在皮肉上,有些打在台阶,树干上。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没有章法。   雪龙沙的狂吠逐渐弱下来,慢慢被逼成了一阵一阵凄惨的呜咽声。   那女人的喊叫声也渐渐退成了哭声。   东方发白,天色渐晓。   晨曦铺撒入窗时,庭中所有的声音都平息下来了。   张铎抬起手,松了门闩,反手使力一推。   大片大片的晨光与她的影子一道扑入,她坐在门口,一动也没动。   “活着吗?”   “活着……”   声音之嘶哑,几乎吐不出别的字。   张铎站起身,撩袍从门后跨出,袍衫掠过她的手臂时,她几乎本能地抓起了手边的鞭子,却又被人一把握住。   “很好。”   好什么……   她松开鞭子,把身子朝边上挪了挪。   鞋已经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裙裾下面露出着一双惨白的脚。脚趾交叠在一起,惶恐又无辜。   庭院中,场面惨烈。   矮梅的最后一季花尽数散落,有些被踩踏成了泥泞,有些被吹上台阶,有些沾在她的伤口上。   她把自己头埋入臂弯,尽力抱紧了自己。   手臂上的咬伤还在流血。   而那只雪龙沙此时浑身是伤地匍匐在她脚边,已然是奄奄一息了。   “为什么……”   她没有抬头,也不知对着谁问了这么一句。   身旁的人蹲下身,托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   “什么为……”   话还未说完,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臂,不及反应,就已经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她几乎把仅剩的一点气力全部用尽了。   张铎齿缝里“嘶”地吸了一口气,却没有试图抽身,任凭她像狗一样发泄。   “如今再叫你杀人,你怕不会手软了吧。”   她不吭声,牙齿拼命地咬合,像是要把他的手咬断一般。   张铎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么恨我?”   男人温暖的手指穿过她长发,游走过她敏感的头皮。   她鼻息酸热,口涎滚烫,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一声极尖极轻的哭声,像一只被掐住了喉咙的猫。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要这么对我……”   她虽在说话,却还是“叼”着他的手臂。   张铎索性坐了下来,把手臂架在膝盖上。   “谁对你好过。”   他说着,捡起她身边的鞭子,低头在她耳边道:“你还怕狗吗?”   第18章 春华(五)   席银怔了怔,低头去看那只匍匐在地的狗。   它四肢瘫软,眼光暗淡,鼻孔流血,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凶样。   “还不松口吗?像只狗一样。”   头顶的声音带着哂意。   席银回过神来,这才慢慢松开牙齿,看向张铎的手臂。   他的绸袖下渗出淡淡的红色,显然是被她咬破了皮。   “第一次咬男人?”   他一面说,一面挽起袖口,一圈清晰的牙印露于席银眼前。其力之狠,令她自己都有些害怕。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第一次。”   他说这话的时候挂着笑,抬臂自顾自地端详着伤处,添哂道:“还成,虽然动作不雅,但好歹伤到我了,比昨晚下毒的时候果断。”   席银回味出了口中的血腥味,不由作呕,干吐了好一会让,方渐渐缓过来,抚着胸口喘息道:   “我……我想杀你……你为什么不杀我呢。”   张铎笑笑,伸手将她脸颊上的碎发挽向耳后。   “因为你是女人。”   她一愣,抬眼望向张铎。   “你不杀女人吗?”   他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除非女人骗得过我。”   这话不含任何刻意埋汰的意思,但并不动听。席银耳根一红,撇开了眼。   “洛阳城要杀我的人不少,但我并没有必要把这些人都杀尽。中原逐鹿,原当有千军万马,若一人弯弓,岂不是孤独。所以……”   他顿了顿,食指在其下巴上一挑,“你兄长也还活着。”   “活着?”   她忙回头:“那为什么那位姑娘说……”   “她和你一样,很多事看不清楚。”   席银苍白的面色稍出些红润,声音也明显愉悦起来。   “我兄长如今在什么地方。”   “不日启程东郡。内禁军刑室是对他用了重刑,但那一身皮肉伤对他来说,是一层保护。”   席银听不明他具体的意思,只是留意到了“东郡”二字。   “东郡离洛阳那么远,他为什么要去?”   张铎闻言笑了一声:“北邙山蛰伏十年,你以为,你兄长岑照真就只是一位眼盲公子?”   他说完这句话,起身走进清谈居,从熏炉上取下袍子抛到门前。   “不想进来就自己再坐会儿,缓好了起来,把我的庭院收拾干净。”   ***   清谈居留给席银收拾,张铎人便在西馆。   燕居于府,仰赖书帖消闲,廷尉正李继跪坐在他对面,眼见那临起来极慢的秦小篆写了一行又一行,就是不听他开口。只得把已经重复了三遍的话,又说了一遍。   “张大人,陛下命廷尉勾案了。”   张铎扼袖观字。“我听见了。”说着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来是为了知会我一声?”   李继忙道:“陛下昨夜密召我入宫,除议勾案之事,另有一样东西赐予张大人,让我带来。”   他说完,端肃仪容,立身直跪,从宽袖中取出一红木莲花雕文抽盒,双手呈上。   张铎半晌没有接下,李继也不敢出声。   正僵着,江凌从旁禀告道:“郎主,赵将军来了。”   话音尚在,赵谦已经臂挂袍衫,大步而来,走到李继身旁顿了一步,“哟,李廷尉也在啊。”   他扫了一眼李继书上的抽盒,又看向观字不语的张铎。   “这是……”   李继有些尴尬,但又不能放手,端着姿势一言不发。   张铎卷书点了点身旁:“你先坐。”   赵谦讷讷地坐下,见张铎没有接物的意思,便自顾自地伸手去接,一面道:“这又什么好东西。”   谁知李继忙膝行退了一步,喝道“赵将军,使不得!”   赵谦被李继突如其来的大喝吓了一大跳,像是摸了火一般撤回手,心有余悸地盯着那个盒子道:“感情是谁的人头不成。”   张铎放书捉笔,似不着意地闲应赵谦。   “是,也不是。”   说完,又对李继道:“李大人,此物放下,还请替我回陛下:张铎罪该万死。”   李继早就手僵背硬,见他终于肯收受,忙将抽盒放于案上,起身辞去。   赵谦看着李继的背影道:“陛下今晨,赐死了何贵嫔和萧美人,又命内禁军捉拿其二人的族人。看来是真的慌了。”   张铎平道:“这二女是刘必的人?”   赵谦摇了摇头:“人是我看着赐死的,何贵嫔死前哭天抢地,大声喊冤,怎么看都不像是东边的细作,萧美人是内宫用的刑,我看见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就剩一口气儿了,我问了宋常侍,他说什么都没有问出来,但陛下就是不肯信她们,说那日席银行刺,她们二人在场,却无一人护驾,必是要与刺客里应外合,谋害主君。”   他说完有些愤懑。   “依我看,竟都是枉死的,一日不伐东,一日不除刘必,陛下一日不能安寝。”   张铎没有说话,运笔笑而不语。   赵谦拍了拍他的肩,“连李继都派来作说客了,你还不入朝议东伐的事,难道真的要逼司马大人来跟你请罪啊。”   他说着,又朝那只抽盒看去:“还有,他送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啊,我看他紧张的,跟着捧着诏书一样。”   张铎收住笔锋:“你自己看吧。”   赵谦忙摆手:“我不看……万一真是什么人眼人手的。”   “到不至于。看吧。”   赵谦得了他的话,这才放下手臂上挂搭的袍衫,挪过那只抽盒,挑开锁扣向外抽出,却见里面只有一张盖着印的空纸,再一细看,不由抽了一口气。   “这是……还真是陛下的诏书啊。”   张铎点了点头。   赵谦忙放下盒子:“你早知道了?”   “李继来之前,宋怀玉的先来过了。”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年先帝临崩时,为请张奚扶幼主,主朝政,用的就是这一礼。”   赵谦到也想起一些,这在前朝算一件美谈。然而朝中人皆知,自从门阀士族势力膨胀,主君之权逐渐旁落,到了先帝那一朝,不得不倚仗张氏与陈氏两族势力,方得以坐稳当帝位,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女儿,年仅十八岁的阳荣公主嫁给张奚作续弦。   临崩之时,为了保全幼子的帝位,更是亲赐空诏与张奚,直言,“我刘氏江山,与张卿共治之。”   赵谦想到此处,不由怅然:“你之前说反杀,我还听不懂。得勒。”   他以茶代酒,向张奚举杯:“你赢了,陛下要弃大司马了。只不过,你父亲恐怕也不会坐以待毙。你们张家真有意思,明明拜的是一个宗祠,却斗得你死我活。”   说完,一口饮尽了杯中茶。   “既如此,也该伐东了,趁着刘必粮马不足,杀他个措手不及。”   张铎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赵谦倒是习惯他那副样子,不以为意道:你稳得住,我倒是手痒了。”   “不急。”   张铎这一声当真是不急不慢。   炉上水将滚,他挪开纸墨,新铺一张竹卷茶席,续道:“岑照还没有到刘必处,而洛阳,还有该死而没有死的人。”   赵谦听了后半句,背脊一寒,却不敢深问。   沉吟半晌,掐盏转了一个话题道:“对了,岑照的那个妹妹,你还留着啊。”   “嗯。”   “我就说嘛。”   他一拍大腿,“若不是那姑娘在清谈居里,你那只雪龙沙也不会是那副埋汰模样。”   “埋汰?”   张铎起疑,要说雪龙沙模样凄惨就算了,“埋汰”之相从何而来。   “你怕不是看错了。”   赵谦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场景,忍俊不禁道:   “不可能,我过来的时候在清谈居门口看见的,那狗儿啊,被人用布条缠得密不透风的,可怜兮兮地趴在门口,嘴边而放着一碗吃食。我上去看过,那布条下面还裹着梅辛林给你配得药,江沁是不敢动你的东西的,这要不是清谈居的丫头做的,还能是谁?”   张铎暗笑。   想她到底是个性弱的女人,发了狠敢打狗,悲悯起来又敢偷他的药去给狗疗伤,不禁批了句   “糟蹋。”   赵谦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丝少有的无奈。趣道:   “也是,她要是知道那药多金贵,管保吓死,不过我说张退寒,你不要妻妾伺候,一个人天天拿狗出气下火也不是个办法啊。你看看,人姑娘是看不下去,给你收拾洒扫清谈居不说,这趁着你不在,还要照顾被你欺负的狗,我都替人姑娘委屈……”   他自以为终于在张铎面前逞到了口舌之快,越说越得意。说到末尾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留意之间,竟说出了什么“拿狗泻火”这种虎狼之辞,连忙闭了嘴。   “这话你可别说给平宣……”   张铎冷笑一声:“你怎么不替狗委屈。”   说完,扫来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赵谦浑身发怵,忙翻爬站起身道:“我今儿是来还你袍子的,既已搁下,我就走了。”   “站着。”   赵谦抹了一把眼睛。   “不是,你能不那么记仇?”   “跟我去清谈居。”   赵谦一愣。“做什么,你要打她可别叫我去看,你当我什么都没说成吗,人家一姑娘应答你这老光棍,真的不容易,不就药嘛,你那狗废了多少,我给你讨多少。”   “赵谦,说话清醒点。”   赵谦抓了抓头:“那你带我去清谈居做什么。” 第19章 春华(六)   张铎在清谈居庭门前看见了赵谦所说的场景。   席银裹着他的袍衫蹲在门洞后,手中掰撕了一块腌肉,小心地递到雪龙沙的嘴边,雪龙沙一张嘴,她便赶忙松了手,戒备地蹲在一旁看着,见那狗儿老老实实地吞了,又抬起头来盯着着她手中的肉摇尾巴,这才又朝门前挪近了几步。   那雪龙纱身上的伤处被她用布条缠了个严严实实。毛发不耸立,也就没了平日里的凶相,可怜兮兮地趴在门口,模样看起来,竟然有些滑稽。   赵谦径直走上前,弯腰摸了摸雪龙沙的头。   席银见他怼到面前,忙起身退了一步。   赵谦笑着抬起头:“别怕,我在这儿,张退寒不敢打你。”   席银闻言,这才朝赵谦身后看去。   张铎负手立在门前,正低头看着地上的雪龙沙。   雪龙沙嗅到气味,忙收起前爪下意地向后缩去。一时伤口擦碰,痛得呜咽出声。   张铎眉头一蹙,心中忽地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同样是用暴力抑制兽类的凶性,他施暴之后毫无怜悯,甚至渴望饮血啖肉。以至于雪龙沙一见他就恐惧地要躲。   而她平复下来之后却还想得起给那只畜生端一碗水,撕一块肉。于是那狗不仅不怕她,甚至还肯愚蠢地对着她摇尾巴……   “我让你收拾庭院,收拾好了?”   “好了……”   她应地有些踟蹰。   赵谦拍了拍手,站起身:“张退寒,说话能不那么生硬吗?平宣是一段时间不会理你了,这可是你身边唯一的姑娘了,气走了,我看谁照顾你。”   张铎抬腿往里走,冷道:“我让你来做什么你忘了?”说着,又回头对她:“你也进来。”   赵谦抱臂不以为然:“为你操心你也不明白,算了。”说完笑着冲席银招了招手:“别站在那儿吹风,关好门进来。”   赵谦一进庭中,就要去推清谈居的门,却听得背后一声冷喝:“站着。”   他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回头捏着耳朵道:“你这里面是有宝贝不能让人看吗?谁都不让进。”说着又睇向席银:“姑娘,说说他那里面有什么。”   有什么?   席银悄悄看了一眼张铎。他立在矮梅下一言未发,面目却有些骇人。   她自然什么也不敢说,但细想之后,发觉他虽权极洛阳,生活起居上到当真简陋的厉害,若说东西家当,除了一堆治伤的瓶瓶罐罐,就只剩那一尊白玉观音了。但奇怪的是,他不许那尊观音相沾染一丝灰尘,自己却又从不上香礼拜。   “姑娘。”   “在”   她回过神来,却见赵谦的脸已然快怼到她面前了。   忙下意识地垂下头,搅缠着腰间的绦带。   “奴……奴不知道。”   “睁眼说瞎话。”   这句话却是出自张铎的口中。   席银不及应声,却听赵谦回顶道:“还不是维护你。”   “你住口。”   赵谦摊手道:“好,我闭嘴,你们说正经事吧。说完我好带她走。”   “什么,带我走?”   席银一怔,不禁脱口问:“带我去找我兄长吗?”   谁知话声未落,却听张铎寒声道:“不要再让我听到你提他。”   这话果然奏效,她脖子一缩,把后话吞了回去,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处置。   张铎侧对赵谦道:“你把她带到洛阳狱,先不要送去廷尉,等李继来提人。”   赵谦捏了捏鼻子:“成,洛阳狱怎么审她,伤成这样……”   她说着,上上下下扫了她一遍:“已经可以装个样子了,别动刑了吧。”   席银心惊胆战地听着二人的对话,“公子要把我……交出吗?”   张铎没有说话,赵谦笑道:“别怕,他把你交给我了,就委屈你跟着我,去洛阳狱见识几日。到时候,他们问你什么,你就听着,知道什么说什么,别的不用管了,交给我来应付。”   “什么意思……洛阳狱……我……”   张铎朝她走近几步,伸手抓起她被咬伤的手臂,挽起她的袖口,露出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对赵谦道:“她这是咬伤,洛阳狱有这种考竟的法子?”   赵谦撇了撇嘴,喃了一句:“人是正经衙口,哪里像你那儿那么黑……”   “说什么?”   “哦,不是,我说那到没有。”   张铎看了他一眼,续道“那就不像,她身上的鞭伤是前几日的旧伤,到了廷尉糊弄不过去。”   席银闻言,下意识地要抽手,谁知又被他硬生生地握。   “想跑?”   “我不想挨打……”   “我知道你不想挨打,但谁不是这样过来的。还想不想报复差点害死你和兄长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话说得隐晦不明,她却好像听明白了,低头看向张铎那只同样受过伤的手臂,抿着嘴唇不再出声。眼眶微微发红,眼底渐渐蕴起水光。   “想……我要怎么做。”   “廷尉问你什么,你说什么就是。”   他说着,就要转身,谁知她却主动拽住了他的手臂:“我会被判罪吗?”   “不会。”   他说得利落。她却不肯松手。   张铎顺势将她往赵谦身旁一带,“人我交给你了。”   她被他扯得有些站不稳,赵谦想去扶,却被张铎冷冷扫了一眼,顿时又不好触碰,手伸出一半就缩了回来。一时气不过,索性斜眼睛瞪张铎,“你再使劲儿嘛,一会儿人手给拧断了,我看你这屋子交给谁打理。”   说罢,又对席银道:“姑娘放心,张退寒把他妹妹气得不理他了,他指望着你照顾他,他不会让你有事的的啊。”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哪胡言乱语了,你给我实说,李继真要用刑怎么办,你不是不知道廷尉狱对女犯的那一套。”   张铎忍无可忍,“我说你是不是蠢,你交到廷尉去的人,李继不问我的意思他敢用刑吗?”   赵谦笑道:“那你吓她干什么。”   “我在教我的人你哪儿那么多话。”   “哦,教你的人。”   赵谦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句他的话,说着说着笑出声来,看张铎青了脸色,连忙把席银挡到自己身后,正色道。   “你放心,话我是胡说的,但人我一定给你护好了。”   张铎冷道:“你若误事,别怪我不留情面。”   说罢,转身进了清谈居。   赵谦这才转过身,看了一眼席银手臂上的伤。   “   得勒,我得带你回中领军营拾掇拾掇,他不让动那些见血的东西,这伤就可以找梅辛林给你治治了。”   他一面说一面自顾自地往前走。   席银却愣着没动,赵谦却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见她还再发呆,忙又转返道:“张退寒不喜欢人家碰他的东西,好比这间清谈居,奴婢们好奇窥探一眼都会被他剜眼。所以你行个好,跟着我来成吗?我不想断手断脚。”   席银抬起头:“公子究竟要做什么。”   赵谦摇了摇头:“他要做的事,我也并非全然明白。不过,他每走一步,都有他的计算,稳当得很。再有啊,他的话,只要不涉及大司马,差不多算是一言九鼎,所以他说不伤你,就没有人敢伤你。”   席银捏了捏手指。   “我不怕受伤。”   这话不说赵谦了,就连席银都有些自惊,不由地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臂,又看了一眼悬在矮松上的鞭子……   雪龙沙匍匐着呜咽了一声。满园沉寂,她心理却起了一圈无名而陌生的快感,飘飘忽忽,不可明状。   赵谦有些不可思议的上下打量着她道:“张退寒给你灌什么药了吗?你知道廷尉狱怎么对付女犯的吗?”   这话到似乎吓着她了。   她悄悄吞了一口唾沫,声音轻了下来。   “只要不死就好,我要报复差点害死我和兄长的人……”   赵谦闻话,沉默一时,有些不快,哼了一声道:“这一定是张退寒教你的。”   席银一愣,“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这世上除了他,谁会教女人自己去报仇。要换我,早就提刀替人姑娘去了。现而今,我倒是真看不懂他了。不惜担大过救你性命,让你陪着他住在清谈居,还请大夫来看你……我还以为他这老光棍儿是要开大窍了,结果,就是为了把你也拖到他那道上去,你别理他,真活该他独死!”   说完,他又觉得话好像说过了,忙拍了拍后脖子。   “不过也是,他这人就这样……”   究竟是哪样呢,话到嘴边,又说不上来。   反正自从认识张铎以后,他再也没有遇见过和他相似的人。   从前陈孝活着的时候,似乎还有个对照。   清俊疏朗的名门公子,和身世坎坷的权臣后代,一个身在玄雅之境,受万人追捧,一个手段狠辣,受满城诟病。   清流,浊浆。   泾渭分明,互为映衬,互为佐证。   可自从陈孝死后,人们谈及张铎,都不知从何评起。   失去了一个绝对清白的佐证,他做的事,就变得道理混沌起来。   虽是替天子行杀伐,大逆不道。但却也为家国御外敌,舍身忘死。   是以没有一个人认可他,但也没有人敢斥责他。   而他也从不屑于剖白自己。   赵谦当真说不上来,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公子以前一直都这样吗?”   赵谦闻言回过神来,反问道:“啊?什么样?”   “这样……”   她悄悄看了一眼清谈居,拿捏了一回言辞,轻声道:“这样对待……女人。”   赵谦笑道:“从来没有过,除了他妹妹张平宣,张退寒从来不和女人接触。”   第20章 春华(七)   “从来不与女子接触。”   席银在心中默复了一遍此话,随即朝清谈居中望了一眼。   十几日的回忆如浮光掠影。   张铎这个人的饮食起居,和清谈居中陈设一样,十分很简单。   喝寻常的茶,熏香也只烧沉香。   平日过午不食。从来不吃果子,不吃糕点,但一日两餐,皆是无肉不欢。   不过,即便他是这样一个啖肉饮血的人,他对席银从来没有起过一丝肉/欲,哪怕二人衣衫不整,皮肉相挨时,他也就如同一副无灵的骨架,静静地坐着。   甚至直接斥过她,不准她在他的面前发/浪,于是在他身边呆得久了,她竟也开始收缩起少女心中那些,存在阴阳之间,湿漉漉的妄念来。   赵谦见她陷于沉思之中不说话,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回神啊姑娘。”   “是。”   想得是些春水流腻的事,猛然被打断了多少有些窘迫。   赵谦只当她在自己面前局促,笑道:“我又不是张退寒,你别这么害怕,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咱们路上慢慢说。不过……先得让你受点委屈。”   “什么委屈。”   赵谦抓了抓脑袋,“既然要带你去洛阳狱见识,那你就得有个逃犯的模样。”   说完他转身走向江凌:“上回我落在西馆的镣铐张退寒搁哪儿你晓得吗?”   江凌道:“奴收着。”   “成勒 。”   赵谦伸出手来,“正好。”   ***   今日正是二月初洛阳城的斗草会,药香满城,铜驼御道上人来人往。   赵谦牵着马,席银带着镣铐坐在马上。   城中百姓见中领军的大将军亲自押送人犯,且是自己甩腿儿,让人犯坐马,不由议论纷纷。   席银在人声之中垂着头,面色羞红。   赵谦咬着一根甜草根儿,抬头见她不自在,便出声宽她道:“你不用想那么多,这洛阳城里啊,每一日都有人从云端上掉下来,掉到猪圈马厩里。也有人像张退寒那样,从乱葬岗里爬出来,一夜之间位至“九命。”   话刚说完,前面忽然传来一个伶俐的声音。   “ 赵谦!”   赵谦一听到这个声音,差点没跳起来。   “平宣……”   马受惊扬前蹄,险些把席银颠下来,赵谦原本想上前,此时只得退回来去拉马,一时手忙脚乱,没好气地道:   “你赶紧回去找你哥哥。”   张平宣抬起头,看向马背上席银,一下子认出了她就是自己去清谈居里找药时遇见的那个女子,又见她手脚皆被镣铐束缚,忙伸开手臂拦住赵谦的去路。   “不许走。”   赵谦好不容易拉住马头,急道:“你可别给我添乱了行不行。”   张平宣不以为然,径直走到他面前,抬头道:“我哥要干什么,他那些药是我偷拿的,拿去给那人救命用的,跟这个姑娘有什么关系?他这又是要处置人了吗?”   “不是,你哥有你哥的大事。”   “什么大事?我问你我哥让你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   她说着,看了看她手臂上的伤口,猛地提声,劈头盖脸地冲着赵谦道:“你还是人吗?她可是个姑娘家!把人伤成这样!”   赵谦头都要炸了。赶忙摇手:“不是我伤的,不是,我说张平宣,你什么时候见我为难女人,是你哥………也不对,也不是你哥……”   “是我自己不留意,被雪龙沙咬伤的。”   席银突然接了赵谦的话。   赵谦忙附和上去,“对对对,是雪龙沙咬的。”   张平宣回看席银,放柔了声音道:   “你别替他们开脱,我知道,他们干得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说完,狠狠地看了赵谦一眼,“把人青庐的公子打成那样……”   席银闻言,忙道:“他还好吗?”   张平宣愣了愣,“谁?”   随即便反应了过来“哦……岑照吗?”   “是啊。”   “多亏清谈居里,你帮我翻出来的那些伤药,真是有奇效,这会儿人醒来了,热也见退……”   她说到此处,又有些戒备疑惑,转而打量起她来。   “我那日取药走得急,也没来得及问你,怎么你那么关心岑照。”   席银隐约觉得她的语气有些微妙,忙道:   “他是我哥哥。”   此话一出,张平宣的肩膀一下子松了下来。   “你是她妹妹啊。”   说着,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她一翻,“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吃惊,天下好看的女子我见过不少,可生得你这样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原来你是岑公子的妹妹啊,难怪不得呢。”   说至此处,面容也明朗起来,“你放心吧,他如今在青庐养伤,等伤再好些,就要启程去东郡,他还跟我说,若我能见到他的妹妹,帮他带一句‘勿挂念。’今日巧,还真让我遇见你了。”   说完,又扫了赵谦一眼。   “把人放了。”   赵谦恼火,但又着实不敢对她发作,气得径直翻了个白眼。   “你添什么乱,上回那个岑照就算了,半死的人,你哥不计较,我也就不说什么。今日我这是职责在身,押送人犯回内禁军营,不日就要提解洛阳狱,你胡来不得。”   “你们眼里谁都是人犯?她一个姑娘家,生得这么柔弱怎么可能是人犯?再说,如果她是人犯,大哥把他放在清谈居里做什么?”   “这……”   “你说啊?”   “我……你大哥的事,我都不全清楚,你给我条路让我升天吧,少过问。”   “那你带着她,跟我一道问我大哥去。”   说到这会儿,铜驼道上已有好事者驻足张望。   赵谦实在为难,求救似地看向席银,压低声音道:“我说不过她,你……说……句话。”   席银举起带着镣铐的手,交叠于胸前,弯腰以额相触,朝张平宣行了一礼。   “张姑娘,多谢您照顾兄长,您的大恩,奴一生不敢忘。”   张平宣见她如此,忙道:“你别这样说。我也是……”   话及此处,她耳根有些发烫,不由伸手去按了按,不再出声。   席银续道:“还请张姑娘不要为难赵公子。奴是……”   她拿捏了一下言辞,寻了八个适当字儿。   “求仁得仁,罪有应得。”   她自己这样说,张平宣也没了话。。   抬头又剜了赵谦一眼。“不准再动刑。”   “我都跟你说了很多次了,我和张退寒不一样,我不打女人!”   “闭嘴,让开!。”   “……好好好……”   赵谦抿着嘴,松开缰绳无奈地让到一旁。   张平宣从袖中取出的一方绢怕,替她包扎手臂上尚在渗血的伤口,面色有一些犹豫,半晌,方低声道:“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姑娘请问。”   “你……和你哥哥一直都住在北邙山中吗?”   “是。”   “住了多久呢。”   “十年。”   张平宣手指一颤:“那十年前呢。”   “十年前,我在洛阳乐律里,兄长……在颖川。”   “哦……这样。”   她面色怅然,不再续问。   “没事了,你放心,我这去找我大哥,定不让他伤你。”   席银摇了摇头:“多谢姑娘,奴……也有一件事想问姑娘。”   “你问。”   “兄长从未出过青庐,姑娘怎会认识他。”   “嗯……”   这一问,连赵谦的目光都扫了回来。   张平宣却全然不知,一门心思地应付这个不是那么好答的问题。   “那个商山有四皓,青庐余一贤嘛,我……仰慕一贤公子很多年了。”   说完,扎紧了席银手臂上绢帕,对赵谦道:“这样只能将就一下,她这咬伤深,还得找大夫来治。”   赵谦面色不快,顶回一句:“还用你说,赶紧回。我办正经事。”   “等等,梅辛林呢。”   “在他的官署。怎么,你之前不是不信他吗?”   “你少管。”   说完,又看了席银一眼:“我走了。”   席银按了按包扎处,低头道:“多谢姑娘。也请姑娘替奴给兄长代一句勿挂。 ”   “好,一定。”   赵谦目送张平宣离开,这才扯马头前行。   一路上耷拉着头,也不似之前那般话多。   “你喜欢张姑娘?”   席银轻声问了一句,赵谦笑着摇了摇头:“你都看出来了。”   他说着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只不过你也听到了,她仰慕的是你兄长。什么青庐余一贤,长得倒是……倒是清俊。”   “是啊。”   她声中带着一丝叹意。   “兄长是个洁净的人,奴也仰慕他。”   赵谦忙道“你还敢说,别说我没提醒你啊,这话你可千万别再在张退寒面前说了。”   “为何。”   赵谦摇了摇头:“从前陈孝就是个极洁极净的人。结果被他杀了,”   说着他抬起头来续道:“你还记得,你那日为了要一身体面干净的衣服,把他惹恼的事吧。”   她这么一说,席银倒是回想起了矮梅树下的那一幕。   依稀自己当时说了相似的话,说兄长是“皎皎君子。”而张铎却怒不可遏,甚至斥她说:“你身为下贱,却又心慕高洁。”   那个复杂神情,包藏着不甘,愤怒,怜悯种种混乱的情绪。但用意用情都实在深沉,以至于席银至今都还能回忆起来。   “欸。”   “嗯?”   “无论如何,今日我要谢你。”   “奴不敢。”   “真的,不然今儿又会被张平宣斥得没脸。”   席银抬手掩笑,镣铐伶仃作响,她脸一红,忙又缩回了手。   赵谦忙道:“走走走,去了洛阳狱我就让人给你摘了。” 第21章 春华(八)   洛阳狱与廷尉狱不同,后者隶属廷尉,主理国之要案,前者则置于洛阳令官署。   李继先后遣了两个监官去提解人犯,都被辞回。气得气不打一处来。“这洛阳令是灌了浑汤?廷尉过问的案子也拿捏?”   监官道:“赵谦在洛阳狱,这个人犯,怕是中书监有关联啊……”   李继立时有些明白,负手踱了几步,回身道“既然如此,你跟我一道再走一趟。”   一行人至洛阳令官署,李继下车,正冠理襟直入正堂。   却见赵谦坐在案后,洛阳令无可奈何地立在下面,看见李继进来,忙拱手行礼。   “李大人,下官实在冒犯。”   李继压其手以作安抚,示意他退下不需多言。自抬头对赵谦道:“赵将军,既然拿住了行刺大案的要犯,为何不即时押解廷尉,反至洛阳狱?”   赵谦起身大步走到他面前。   “廷尉避不开大司马。”   李继闻言,知道张铎是在问责上次廷尉考竟之事。背脊一寒,拱手到:还请大将军转告中书监,上回考竟,下官诚不知实情。”   赵谦道:“实情是什么,中书监已不想过问,此举无非不想廷尉正大人难做。”   李继听出了这句话的言外之音,忙道:“此女牵连甚大,廷尉必然秘审。”   赵谦道:“倘若司马大人问起?”   “必无可奉告。”   赵谦拍掌,“好,既如此,洛阳令,把人带出来。”   堂外传来脚步声,李继回身,见一女子身着囚衫跟着狱卒走进来。眉眼盈盈,身段风流,自成一副媚态。见了堂中人,模样有些局促,不自觉地搅缠着十只柔软的手指。李继也算是见识过不少洛阳城中的美人,然恍一见她,仍不免神魂离身。   “看什么看。”   赵谦喝了一声,李继吃窘,忙回身掩饰道:“戴镣,带走。”   “慢着。”说罢,赵谦跨一步挡在人前:“我亲自替你们把人押过去。”   李继道:“如何说得过去。”   “中书监不喜欢不相干的人碰她。”   李继一愣,又看了席银一眼,压低声音道:“既要审问,难免要脱一层皮。不可触碰是何意。赵将军今日在这人,不妨把话说明白,也少得我叨扰中书监大人养病。”   赵谦朝席银招了招手。   “小银子你过来。”   席银应声走到赵谦身后,悄悄抬头看向李继,见人也正看她,便又赶忙垂了头。   赵谦回身对她道:“这位是廷尉正李大人,为人无定……欸这个……不对,‘为人无定’是张退寒说的,要我说,是刚直不阿,定能解你的苦衷。去了廷尉,大人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准隐瞒,也不准妄言。不然你们郎主饶不了你。”   席银细声应道:“是,奴明白。”   赵谦笑道:“懂事。”   说完,又对李继道:“我说明白了?”   此话无非在说,这女人是张铎的人。   想这两“父子”明面儿上认他掌管刑狱,暗面儿里对他唯有利用,难免心中不快,但奈何他忌惮张奚,更惧怕张铎,面不敢表,口不敢言,只得悻悻地点头道:   “那就有劳赵将军。”   说罢,挥手令廷尉狱过来的人退下。   ***   有赵谦在,廷尉狱提审的那一套规矩一概免了。   廷尉狱的狱卒难免失望。   在洛阳,进了廷尉狱的女犯,都是身犯重罪,几乎没有活着出去的,所以但凡是出身贱口或佃客,没有士族关照的女人,多数会在狱中沦为“官妓”。   如今见这么一个绝色的女犯,侵犯不得也就罢了,竟然刑也不让动,至使他们连看其皮肉意淫的乐趣都没了。个个心痒难耐。几个不怕死的日日寻茬儿在其牢室外走动窥视,但凡瞧见些腰臀,就能回去秽论一整日。   是夜,天降暴雨。   铁针一般的雨水敲打得满城青瓦噼啪作响。   雨声嘈杂,物影凌乱,地面反潮,到处都是黏黏腻腻的,一个刚刚受个刑讯的女犯被脱拖行而过,浓厚的血腥气勾引着腥臭的欲望。   看守的人肆无忌惮地在牢室外淫谈。   席银闭着眼睛坐在莞草上,望着牢室外唯一的一盏孤灯。浑话入耳,她身上渐渐粘腻起来,耳后生痒,两胁生汗。   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分辨男人的恶意与好意。   而她从前又听了太多这样的淫言秽语,过早地了解了自己的身子,识到了情/欲的“甜美”。   此时走出了清谈居,远离了那个阴毒却无欲的人,被迫收敛起的浑念好似又被滋长了出来。   但一想起张铎的目光,她又慌颤。   不由拢紧了囚衫的衣襟,拼命地将手交握在一起,不让它们摸向不该去的地方。   忽然,人声戛然而止,接着便听到一声类似骨头断裂的声音。   她惊得差点掐断了自己指甲,忙起身奔到牢门前,却只看见玄袍的一角一扫而过。   她认得那件玄袍,是张铎的。   此时照壁灯影下,张铎与李继对立。   李继低头看着那个被江凌拧断脖子的那个狱卒,不敢接话。   张铎没有在此事上纠缠,至道:“抬走。”   回身走到照壁前坐下。   “她招了些什么。”   监官应道:“具其招供,她的确是十六日前入宫行刺之人,不过,她说她是受人胁迫,而胁迫她的人是内宫的宦者。”   张铎低着头没有出声。   李继接道:“我问过宋常侍,当日是陈昭仪生辰,宫中宴饮,从乐律里接了一批伶人入宫奏乐助兴,走得是阖春门。出宫办这件事的是郑皇后宫中的常侍陆还。张大人,宫中拿人兹事体大,又牵连皇后,已然越过了我廷尉的门界,今夜请大人过来,是要大人的意思。”   张铎沉默须臾,抬头道:   “不必拿人。按住风声就是。再等等。”   李继看了他一眼,见他折臂撑颚,食指拇指相互掐捏,目光阴骘无情,不由眉心发冷。   “将才的人,污了大人的清听……”   “无妨。”   他放下手臂,目光稍稍缓和:“她关押在什么地方。”   “最后一间牢室,下官让人引大人过去。”   “不用,看守她的人也都撤走,她不敢跑。”   说着,他已经站起身从李继身旁走了过去,一面走一面抬手解下身上玄袍,搭于臂上。   牢狱中的霉臭味很重,但也将他身上的木蜜香气衬得十分浓郁。   席银抱膝坐在角落里,夜深人昏沉,已然是有些意乱情迷,却被那阵熟悉的木蜜香气陡然惊回了神。   她抬起头,一大片青灰色的影子就落了她一身。   张铎立在他面前,没有戴冠,只用一根素带松束其发。   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公子……”   “手。”   他什么都没说,只吐了这一个字。   席银怔了怔,这才猛地发觉,自己的手竟不知什么侍候伸进了自己的衣襟,手掌下压着一团柔软的凸起……   她吓得连忙将手抽了出来,面色绯红,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下去。   张铎没有再出声,将臂上玄袍抛在她身下的莞席上。   她哪里还敢去受他的好,慌道:   “奴不冷。”   “我知道你不冷。但你要知羞耻。”   她一怔,五脏乱撞,什么也顾不上了,拼命地夹紧双腿。试图把身上那些‘卑贱’的知觉逼回去。然而,还未见效,却听他喝道:“捡起来,裹好!”   她不敢再辞,连忙伸手去把那玄袍捡起来。   她实有一身老天恩赏的身段和容貌。饱满的双乳在单薄的囚衫下若隐若现,腰肢柔软,乱了情的眉眼,盈盈若含秋水。   张铎看着她裹衣,冷声道:“轻贱自己的女人,最易被这洛阳城中的男人凌虐至死。你在青庐,看过那十几个为岑照奉茶的家妓,什么下场?”   席银十指紧抠,顺着他的话回想起了青庐前血腥的那一幕。   当年晋王刘必欲请岑照出山,作其幕下客,奈何无论遣何人做说客,岑照都不肯答应。于是刘必使了一个美惨两极的法子,从自己家妓中挑选了十二个美人,替他奉茶青庐。   其言:“若先生饮茶,则为全刘必所求,若不饮,则杀奉茶者。”   就这样,刘必在青庐前斩杀了十二个美人。   血流成河,数日不净。   想起当时的场景,席银心中仍骇,不肯再忆,只顾拼命地摇头。   谁知他却冷冷地逼来一个“说。”字。   直逼得她心肺颤动。   “说!”   他提声又喝了一遍。   她肩膀一耸,几乎是喉咙失桎,脱口道:   “他们奉茶不成,都被……都被枭了首……”   说着说着,声音颤抖,浑身战栗,忍不住把头埋入臂弯之中,张口咬紧了袖口。   面前的人低头看着她,伸手扯着她的衣襟,猛一拢紧,其力之大,几乎勒住勒她的脖子,她被迫仰起头,却看见了他那双眼睛。   灯焰辉耀其中,其意则讳莫如深。   “记着她们的模样,穿好你的衣服。”   她不敢说话,拼命地点头。   他这才松开手直起身:“席银,清谈居有多干净,你是知道的。你是清谈居的人,我不喜欢你身上脏,那怕是言语沾染,也不行。所以,侮辱你的人我已经杀了。但倘若这些污言还能脏你的心,那我也会剜你的心。”   “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 第22章 春潮   她下意识地扯住了他的衣袖,怕他新生厌恶,又忙不迭地缩回。   他反而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居高临下,却无倨傲之态。“你怕我可以,但你躲不了。”   怕却躲不了的东西……   她突然想起了那只被他打得遍体鳞伤的雪龙沙,一恍惚,竟脱口道:“狗……”   张铎闻话猛然捏紧了手指。席银觉得自己的腕骨几乎要被他捏碎了。   “奴知错,知错……”   她连声认错。   谁知,他却鼻腔中轻笑了一声,拎祝她的胳膊一提,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说我像狗是吧。”   说着猛一抬手,将她的手举过头顶,而后一把摁压在牢室的墙上。   席银被迫挺直了身子,一双退绷得如同两根僵硬的火棍。   “奴不……”   话未说完即被他打断。   “可以,但对我,你就不能拿鞭子。”   墙壁的寒冷透过单薄的囚衫传遍席银周身,他的呼吸扑面而来,直入她的鼻腔。   也许是因为他这个人过于冰冷,此时就连鼻息都裹挟着寒气。   “你该拿刀。”   一句话说得席银心肺颤栗。   他却不放手,低头看着她那双水光潺潺的眼睛,直盯得她胸口起伏,气息混乱。   “郎主。”   江凌在牢室外试探地唤了张铎一声。   张铎侧面,平道:“何事。”   江凌不敢抬头,连眼光都转向一边,“廷尉正大人说,宫里来人了。”   “谁。”   “金华殿常侍,陆还。”   张铎眼底寒光一闪,这才慢慢松开席银的手腕,“来得好。告诉李继,跟我一道回避。”   “是。”   江凌应声而去。   被松开桎梏的席银忙侧过身去,拢紧了身上的玄袍,再不敢看他。   冷不防又被抓起袖子,耸到眼角。   “自己把眼泪擦了。”   席银这才发觉自己将才哭过,泪痕此时还冷冰冰地粘在脸颊上,忙就着袖子低头去擦拭。   身旁的人平声闻道:   “你还记得带走你兄长,逼你入宫行刺的宦者吧。”   “记得……”   “好,一会儿不准害怕,不准求饶,引他把该说的说了,我让你亲自报仇。”   说罢,他又拢了拢她胸口袍子,转身朝外走。   席银下意识地唤住他:“您去哪儿。”   张铎顿了一步,却并没有回头。   “我没走。”   ***   金华殿陆还是皇后郑氏的人。   华阴郑氏系出东汉名臣之后,非以儒道传家,族人多历练军中。郑皇后之兄郑扬时任河西郡外军都督,手掌十万州郡兵,乃皇帝甚为倚仗的外戚之力。因此,陆还虽为内官,却仗势跋扈。一入廷尉狱,不顾监官阻拦,径直要提见行刺的女犯。   张铎与李继立在暗处,张铎闭目不语,李继却有些不安。   “他这是要来灭口啊。”   张铎道:“如入无人之境,你这廷尉狱从来都不是陛下的廷尉狱。”   此言说得李继耳红,只得转话道:   “大人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此女行刺之事与金华宫郑皇后有关。”   张铎笑了笑:“刘必的反心是明了的,但毕竟地偏力薄 ,在洛阳,尤其是洛阳宫城,他还少一借力。之前尚不明了,但如今,”   他扬了扬下巴“他们自己到明处来了。”   李继道:“陛下倚仗郑氏,皇后又何必与晋王同流?”   张铎睁开眼,看着陆还的背影道:“陛下宠幸陈昭仪和其子刘定,易储的心早就起了。自从去年河西临重关一战,郑扬伤重一病不起,好在羌人大挫,才不至于趁其危作乱,但看前月寄来的探报,郑扬阳寿也不长了。太子有痴症,不堪大任,从前全靠这个母舅一力相撑,朝内早有非议,此时他母舅病笃,皇后不惧吗?”   “如此一来,陛下危矣。”   李继感叹。   张铎却冷然一笑,眼底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冷光:“郑扬尚能一战,还早。”   李继虽然不能全解其意,也难免脊寒。   洛阳春夜,大雨倾盆。   地面反出的潮气湿了地上的淤泥,沾粘人的鞋底。   席银听着粘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朝墙角退去。   不多时,牢室外的阴影中走出一个高瘦的人影,其声尖细,却利落。   “来啊,把人绞了。”   说是迟,几个宦者已经把白绫绕上了席银脖子,她只觉呼吸猛窒,还来不及说什么,便眼见白绫一下子收紧。   她眼眶一红,忙拼命扯住白绫,竭力道:“你们不想知道……奴……奴这十几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陆还闻言,忙一抬手,喝道“慢。”   众人松手,席银忙捂住脖子干呕了几口,撑着牢室的墙壁,大口大地吐着气。   陆还走进牢室,弯腰伸手扳起她的脸:“到是忘了问你,中领军几乎把洛阳城翻了过来,也没有找到你,你躲在什么地方。”   席银好不容易咳平一口气儿,红着眼抬头道:“我……我兄长呢……”   陆还扬手给了她一巴掌,直打得她跌坐在地。   “耍我是吧。”   “不是……奴知道你要灭奴的口,但奴要死得明白……奴兄长在什么地方,你告诉我奴……奴就告诉你奴这前几日在哪儿……”   陆还捏紧了手指,忽觉莫名的不安。   转身对跟来的人道:“你们去外面守着。”   说完蹲下身来:“你兄长是难得的贤才,我主还有用,所以你大可放心,他尚活着。”   话刚说完,正要开口再问,却见地上的女人猛地扑冲上来,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陆还一个不妨,竟当真被她扑倒在地。   “你……你们要杀皇帝,自己去杀就好,为什么要逼我去杀。我杀不了,你们就让人追杀我……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让我活命!”   她原本就是奏琴之人,养了十根水葱般的指甲,这会儿似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顾折断不折断,死往陆还的脖子里抠,指甲陷入他的皮肉之中,痛得他眼前发昏,情急之下,只得照着她的肚子狠狠地踹了一脚,这才把人踢踹开来。   想到自己差点被她掐死,气不过地站起身,又朝着她的背狠踢了两脚。   “妈的贱人,敢跟我动手了!你当天夜里就该死了!来人,动手。”   众人一拥而上,摁住她的手脚,白绫再次绞紧,顿时令其一口气都呼不出来。   席银此时只觉得胸口憋闷,眼睛胀痛,几乎要一起爆开了。她拼命地扯着白绫,张口想要喊一个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就在她意识将混之时,终于听见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下次你想杀人,找我要一把刀。”   虽然是调侃之言,却一丝轻蔑的意味都没有。   陆还闻声一怔,还不及回头,就觉一把寒刃抵了自己的脖上。   回头一看,却见是江凌。   再往后看时,不由心脏漏跳。   张铎未着外袍,立在孤灯之下,回头对李继道:“你听到了。”   李继点了点头,拱手应道:“是。下官都记下了。”   陆还肩头瑟耸:“中书监……”   张铎应声从灯影下走出来,径直从陆还身旁走过,沉香的沉厚的香气随之一扫而过   李继跟道:“张大人,今夜要审此人吗?”   张铎摇了摇头;“先锁了,明日送入朝。”   陆还道:“这是中书监设的圈套?”   张铎走近牢室,蹲身撑起席银的身子,让人靠在自己的膝上,平声道:“是圈套,本来还要更复杂些,不过你运气好,遇见我来看我的人。”   “你的人……”   陆还喉咙梗塞,低头朝他怀中的女人看去,件她身上裹着一件并不合体的玄袍,又见张铎只穿里衫,不由暗恨自己,咬齿逼声,骂道:   “贱人……”   席银听了此话,竟抓紧张铎的袖子,挣扎着撑起身来。   张铎试图摁住她,却不想她抿紧嘴唇朝着陆还“呸”了一声,奈何力竭气弱,刚“呸”出口,就咳地躬起了身子。   陆还见此变了脸色,就连江凌和李继也有些发愣。   “我……我……不是贱人 ……你才是狗宦……狗宦!”   张铎闻话笑了一声,缓力将人摁回,又对李继道:“把人带走。”   李继这才回过神来,命人押了陆还出去。   牢室之中人退影静。   她的呼吸也跟着渐渐平息下来。   张铎扶着她靠墙坐下,弯腰将伸手,绕到人脖子后面,去帮她解那几圈白绫。   “人立于世,可以无德,但不能没有修养。这一次就算了。”   他正解白绫,这话便是在她耳边说的。   席银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一丝不苟的衣襟。   一时之间,沉香的香气铺入鼻中,沉重厚实,竟令她得以凝神。   她缓缓闭上眼睛,孱道:   “无德……又有修养……是……是什么样的人。”   “斯文败类。”   他解得彻底又痛快,不禁招惹出了她的笑。   然而一笑顿觉喉肺辛甜。猛地又咳出声来。   张铎没有在说话,扶正她肩膀等着她慢慢平息下来,方道:“你很聪明。”   席银捂着脖子上的伤,抬头看向他。   “要奴有一把刀就好了。”   他闻言,笑而不答,起身转道:“明日跟我进宫城。” 第23章 春潮(二)   席银一怔:“可是奴……奴刺杀过陛下,进宫城会……”   “不会。”   不会如何,张铎没有明说。   她也问不出来。   精神松弛,便引起肠胃翻涌,稍微一动,顿时又激出一阵干呕,后来甚至真的呛出很多污秽之物。   张铎不回避,看着她作呕难受时肩膀耸动,眼眶发红的模样,一言不发。   基于四肢五脏之中相似的记忆,他此时不觉得她脏。   春夜的暴雨浇溶淫言秽语,没有人敢再对着她浑说。   牢室内外,静听针落。   张铎认真地在看席银脖子上的勒痕,而她则试图抱来莞草,遮盖地上的呕秽。   至此他倒是回想起,铜驼街上初相遇,她也是这样慌乱地收拾马车上那些潮腻的春流……   突然明白过来一个从前他从来不屑深想的道理。   想那世人挟妓携伶,多是为此。   没有名分的女人,她们身体里这些流质的东西,诚实地向男人们陈述欲/望,表达痛苦。门阀渊源,尔虞我诈皆不沾染,实不失为生死局中人的一剂良药。   为人则贱。   白玉作观音,也有碎裂的那一天。   又好比他那一副酒肉肠胃,偶尔也会期待一丝果肉酸甜。   张铎此时有两个冲动,一是摸摸她那一双柔软无骨的手,二是杀了她。   两个冲动同样激烈,引动心绪,崩张血脉。   但最终,他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   云开雨霁,天光大亮。   席银被锁链晃荡的声音惊醒,睁眼见赵谦把一副镣铐甩地叮当作响,靠在牢室的大门上对她笑道:   “银子,你们郎主带你去见个大世面。”   席银盯着他肩膀上镣铐,往墙角缩了缩身子。   赵谦直起身走进牢室:“要进宫城,这个避不了。我先说啊,我可是统领内禁军的大将军,要不是看在张退寒求我的份儿上,提解人犯这种事我可不会干第二次的。”   刚说完,却听外面的江凌道:“郎主什么时候求过大将军。”   赵谦翻了一个白眼:“一边儿去。”   他一面说,一面蹲下身去,亲自给她张罗,无意之间碰响了她脚腕上的铜铃铛。   “上回我就想说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捏住其中一颗铃珠,“戴着这么个东西不膈吗?趁我在这儿,要不替你砸了吧啊?”   “别碰它!”   这一声惊恐尖细,惊地赵谦赶忙松了手,瞪眼道:“又不是金的……”   席银不回答,只是把脚往回缩。   赵谦无可奈何,“好好好,不砸不砸,你把脚伸出来。”   席银摁着脚腕,戒备地看着他,仍是一动也不肯动。   赵谦抹了一把脸,索性一屁股坐在她对面,指了指她的鼻尖,“好,张退寒不准人碰你,你今儿不伸腿,我们就这么耗。”   江凌在外道:“姑娘,郎主今日有大事,不得耽搁。”   赵谦闻言指向江凌:“你看,他的大事。”   席银这才试探着,慢慢将脚从新伸出来。   赵谦埋头继续倒腾镣铐,嘴上不忘骂张铎:“啖狗肠的张退寒,逼我伺候他女人。”   江凌闻言,忍不住道:“赵将军,言语自重。”   赵谦也反应过来,自己瞎咋呼乱说话毛病又犯了,忙提溜着镣铐的铁链,把人从地上提起来,往牢室外牵去,一面面红耳赤地遮掩道:   “走走走,交人去。”   一行人从铜驼道上徒步行过,至阖春门。   负责守卫的内禁军都认识自己大将军,纷纷让道行礼。   赵谦示意众人各自归位,对守将道:“中书监大人几时入朝?”   守将道:“半个时辰了。”   “廷尉正呢?”   “与中书监大人同入。”   赵谦点了点头,回头对席银道;“张退寒说,见陛下也跟之前一样,知道什么说什么。”   席银垂头应了一声。   不多时,宋怀玉亲出阖春门,宣召二人入内城。   席银跟着赵谦踏上汉白玉铺就的宫道。   宫城内虽无榆杨,但春絮无骨,无视巨门高墙,倾洒漫天。   她上一次跟着陆还走进此门的时候,还是个春雪如粉的寒天,转眼十几日,天风回暖,草木向荣。从宫城到清谈居,再到宫城,好似天地转换,令她应接不暇。   太仪殿上,皇帝负手背向正门而立。   身后放着一座青铜莲花博山炉,和一道白鹤雕镶贝屏风,屏风后隐约可见一纤瘦的女人影。   张铎和与李继一道立在皇帝身旁,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进殿中。步履受桎,有些蹒跚,面上清白,唇纹干裂,脖子上那道勒痕触目惊心。   囚衫外面仍然裹着他昨日留给她的玄袍。   她那模样倒像是真的听了他的话,虽然胆怯,却没有退缩。   战战兢兢地跟着赵谦走到殿心跪下,伏身叩拜。   赵谦拱手禀道:“陛下,人犯带到。”   皇帝的手在背后狠狠地捏了捏,却没有回头的意思。   皇帝无话,张铎也视人不语,李继只得开口道:“宋常侍,验一验人。”   宋怀玉在宫宴夜是见过席银的,此时已候这一遭多时。正要去掰人的脸,却听皇帝声旁传来一句:“席银,自己把头抬起来。”   宋怀玉一怔,回头见说话的竟是张铎。   半伸出去的手不由迟疑地握住,悄悄常回了宽袖。   面前的女人直起身来,宛如流瀑的长发下露出一双晶莹的眼,秋水在眶,楚楚可怜。   宋怀玉见此忙退了一步,亦步亦趋走到皇帝面前:“陛下,是当夜那个女子。”   皇帝这才回过身,看向下跪之人,待识出她后,面色一时局促。   行刺之事发生在寝殿之中,此女又籍出贱口,非士族贵女,与之交合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若不是牵扯皇后及太子,牵扯逆臣刘必,牵扯到迫在眉睫的东伐大计,他万不愿把这事摆到太仪殿亲审。于是此时愧愤皆有,甩袖落座殿中正位,提声对李继喝道:“彻审!”   李继明白皇帝心绪不佳,侧面扫了张铎一眼。   竟见皇帝的余光,也正扫向他。   而张铎的唇侧爬着一丝几不可见的笑。   君臣之间,若狼盘虎伏,虽然都没有出声,却有刀剑切磋的铮然之声。   他再看向女犯身后的那个少年将军,虽垂头肃立,却也是拇指顶刀鞘,手腕压锋刃。   这冥冥之中的剑拔弩张之势,令李继不由吞了一口唾沫。   “廷尉正何以踟蹰。”   张铎声中情绪稀薄。目光却是落向殿心的,至始至终没有转向皇帝。   然而此一言毕,皇帝捏握的手掌突然颓然松开,收回落在张铎身上的目光,对李继摆了摆手,缓声道“审吧。”   李继拱手应诺,撩袍走向殿心,低头对席银道:“把你供述之事,以及昨夜廷尉狱中遭遇,供之陛下。”   席银抬起头,昨夜的勒伤未愈,以至声音喑哑,却令有一段孱弱的风流之感。   “奴本是青庐人家中女婢,不识宫中贵人。十五日前,一位青衣宦者带人扣押奴主,逼奴就范,听其差遣,奴若不从则要将奴与主人双双处死,奴无法,方犯此滔天大罪。是夜宫中宴饮,宫门前车马差遣混乱,奴趁乱逃出,在外郭躲藏数日,终被内禁军捉难,奴自知死罪,不敢辩驳,谁曾想,昨夜竟险些被人灭口!”   李继道:“何人灭你的口。”   “奴不知其姓名。”   李继“嗯”声,对赵谦道:“带人。”   不多时,陆还被内禁军从殿外压了回来,口中勒了一根血迹斑斑的布条,下/身鲜血淋淋,眼见已被施过刑。以至于他根本跪不住,内禁军将一松手,人就砰的一声扑了下去。   此声落下,那座玉屏后面几乎同时传来“当”的一声,一只青玉樽应声衰地粉碎。   皇帝牙中闪过一丝惊疼,吸气缓和后,方沉喉唤了一句:“皇后。”   玉屏后的女人没有出声,宫内人入内收拾碎玉,碎片与地面刮擦,声响刺耳,竟逐渐逼乱了她的呼吸。   皇帝看向玉屏,雕花缝隙处露着皇后的一双手。   此时与腰间绦带搅缠,指节发白,指尖充血,看起来竟是如此的丑恶狰狞。   皇帝不禁闭上眼睛,咬牙道:“皇后,痛杀朕。”   “妾不曾!”   玉屏镂空之处突然抓抠出十根手指。   宫内人忙入内搀扶,皇后却不肯退去,抓地屏风哗哗作响,口中往复道:“妾不曾啊,陛下,妾不曾啊!廷尉正屈打成招,妾求陛下彻审啊!”   皇帝捏拳垂头,手腕上青筋暴起。   李继一时不敢多话,却听殿心的赵谦道:“此奴昨夜欲咬舌自戕,末将即施以缠舌之物,奈何此奴凶悍不肯就范,这才不得已动刑压制。此奴供陛下今日亲审,是以廷尉及内禁军至此皆一字未问,并无屈打成招之说。”   皇帝眼光寒烁,转面向张铎。   他却负手独立沉默不语,仿若置身事外。   “解开缠舌之物,朕亲自问他。”   “是。”   是时缠舌之物被解开,陆还猛地流了一地的口涎。   他自知自己昨夜被席银诱出了实话,李继亲见,早以无机翻供,此时只求尽快地了结了自己,却奈何力竭气弱,连牙关都咬不住,又何以自戕。   不由哀目圆睁,仰起青筋凸暴的脖子,朝那道屏风惶恐地看去。 第24章 春潮(三)   至此其实已无须再问。   皇帝顺陆还之目,回望白鹤玉雕屏。屏风后的人影婆娑绰绰,战战兢兢。   三纲五常虽被颠覆,但为人夫的情意,度量,尚且存一分。   皇帝沉默了良久,逐渐背脊弯耸,似有内痛。宋怀玉要上前搀扶,却被他摆手挡下,继而指向屏风后,低声道: “送皇后回金华殿。”   “陛下,妾实蒙大冤啊……”   话音一起,皇后顾不上张铎李继等外臣在殿,从屏风后面扑冲出来,直扑到皇帝面前。   那身紫碧纱纹绣双璎裙从席银眼前翻滚而过,其人如同一只伤了羽翼的大鸟仓皇匍匐在地,撷子髻(1)垂散,乌发披盖于肩。面上妆容湿乱,唇上的胭脂沾了眼泪,在下颚处腻糊成一团。   皇帝是王朝审美情志的顶峰。   席银看得出来,皇后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发若流瀑,面如山桃。如此才得以入了皇帝的眼。即便此时罪无可恕,但她那痛哭流涕的神情,哀婉的声音,还是令皇帝情不自禁地动容。   皇帝低头望向伏在自己脚边的女人,伸手抬起她的脸,用拇指拭去她的眼泪,“你不去金华殿,是要让朕送你去掖庭吗?”   “陛下……不要……陛下,妾有大冤,妾……百口莫辩啊……”   不知道为什么,席银觉得这些话有些刺耳。   即便眼前的女人身在极位,周身裹着一层又一层繁复华丽的纱绸,却也和那个曾经在席宴上眼波流转,示弱谄媚的自己毫无分别。   与之相比,她甚至觉得,如今这个身着囚衫,手负镣铐,静跪于殿心的自己,似乎更有底气。   她想着不禁抬看向张铎,张铎面噙笑意,也正看着她。   席银说不上来,那笑里暗含着什么深意,但她却感觉得到,那人很得意。这层得意关乎眼前的这个局面,也关乎她这个人。   是时殿中无人一人再言语,帝后相望,也是一人垂泪,一人沉默。   良久,皇帝收回手,试图把她推开。   “你自己走,朕不想叫人押你。”   谁知却听见郑氏拖长的哭腔。   “不……”   一语未毕,竟不顾内宦的搀扶,扯住皇帝衣袖不肯松手,直扯地皇帝身子向前一倾,险些摔倒。   皇帝不禁失了耐性,反手抓袖猛地一抽,喝道:“贱妇!”   郑氏被拂地跌坐在地,却还是不肯止声“陛下,您深思,妾何以自毁青天啊!”   话音一落,却听张铎笑了一声。   “自毁青天。是个大玄的清谈之题。”   他说罢,拱手礼道:“陛下,臣等回避。”   皇帝忙道:“中书监不必如此。朕……”   皇帝说着指向匍匐在地的陆还:“朕把此贱奴交给中书监,必要撬开他的嘴,朕要知道,宫中为何有人与刘必秘通。”   张铎哂然,“此人不配受廷尉的刑。臣也问不出什么,请陛下把该教的人教给臣。”   皇帝闻言,背脊渗出了汗。   郑氏惊惶地看向张铎,“中书监,你……你放肆!”   张铎并没有回应郑氏,对皇帝提声道:“东伐檄文尚无处着笔,但祭旗之人此时已有。”   皇帝牙关轻颤:“中书监,郑氏乃……”   话未尽已被张铎朗声打断。   “谋逆者当诛九族,女子不可杀,”   他口中一顿,一直噙在唇畔的笑意终于挑明。   “则其子可杀”   此言一出,李继咂舌,赵谦背寒。   宋怀玉见皇帝手握成拳,不断地在大腿上磋磨,知其被张铎震骇,忙上前道:“张大人,太仪殿上,还请慎言啊。”   赵谦张口喝道“太极殿议一国之务。逆党祸乱内廷,威我帝性命,此等大事岂有阉宦妄言之理。”   “大将军这……”   眼见赵谦顶起刀鞘,露出白刃,宋怀玉生怕他一个不仁,自己就要被斩于殿前,顿时失了语。   张铎走下东楹,朝着席银所跪之处走去,含笑道:“东伐军机在即,三月开春,河开路通,晋地粮马载途,此一战就没那么好打了,陛下尚有几日可思量,臣在家中敬候陛下明决。”   他说完,冲着席银笑了笑。   那双清隽的眼中明光闪烁,恣意放肆,若无旁人。   “中书监……留步。”   博山炉喷腾出最后一丝烟气儿。皇帝扼袖,抬臂相留。   虽然牙齿龃龉,心痛地几乎落泪,却最终还是开了口道:   “朕……拟诏。”   郑氏闻言,不可思议地望向皇帝,惨声呼道:“陛下!阿律是陛下的太子啊!”   皇帝忍无可忍,抚摁胸口,回身几步逼近郑氏,直把她逼得缩抵屏风。   “你与逆臣密谋,指使贱奴行刺朕的时候,为何不想朕是他的君父啊?”   “陛下……”   “你给朕住口!如今何氏和萧氏二人的尸首尚为收殓,朕为你们错杀二女,正好,随同你与太子一道大葬!”   郑氏浑身颓塌,瘫软在地。   “陛下……贱妾知罪了……一切都是贱妾的罪,受刘必蒙蔽,犯此大弥天大错……贱妾不敢求恕,但太子无辜啊,求陛下的在贱妾侍奉陛下多年,看在兄长常年驻守河西,忠心耿耿的份上,饶恕太子……求陛下饶恕太子……”   她哭得撕心裂肺,身子在地上几乎蜷缩成球。   李继看了张铎一眼,见他略一颔首,这才出声道:“陛下,太子年幼,不知实情尚有可原,况其正位东宫以来,并无……失德之处啊。”   皇帝一掌狠拍席案:“养于此等贱妇裙下,其何以即位大统!中书监,朕……”   话至此处,皇帝只觉自己心肺一阵剧痛,腥气上涌,几令他作呕。   他分不清此时心中是大怒还是大悲,但为求说话顺畅,批命地把那口散发着恶臭的气给吞咽了回去。   “朕……朕即废郑氏为庶人,押廷尉候审判罪,其子一并罢黜!赐……赐酒”   “陛下啊!求您念恩啊……”   皇后挣扎着扑跪到皇帝脚边,以头抢地,声嘶力竭。   一时釵环散坠,玉碎珠落,尽皆滚到席银的膝边。   戴在皇后头上的,一定是这世上最好,最光亮的东西。   晶莹剔透,辉映着背后的天光,几乎盲人眼目。   席银不禁伏下身去,想要去捡离她最近的那一颗东珠,谁知珠子却被一履(2)踩住。   随即听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不准捡。”   她骇了一跳,忙捏了手指。   抬头见张铎低头正看着她, “物凭人而贵,亦因人而贱,你自己慎重。”   要拧转一个人的习惯,总是需要些雷霆的手段。   但比起深夜放狗,此时席银眼中的张铎,到还像个人。   “对不起……”   她说着,垂眼伏下身,向他行了一礼。   “我以后不会了。”   他低头望着她的背脊,突然道:   “女人喜欢金银珠玉无妨。以后向我讨。”   他的声音始终不大。   在皇后惊慌无措的哭喊声中,并没有人知道,中书监和女犯说了些什么。   他就这样无情无欲地和一个女人在旁人生死局上相谈,甚至不自知地撩拨。   让她跪着,也教她站着。   皇帝此时早已身魂具疲,命赵谦把郑氏压下,摁住眉心对张铎道:“明日入朝,朕要和你与赵谦,裴放议东伐之务。”   说完,又看了一眼张铎身边的席银和那个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陆还。   “陆还枭首,此女……凌迟。拖下去吧。”   席银听到“凌迟”二字,不禁瞳孔收缩。   “怕了。”   能不惧怕吗?   她身处洛阳宫城,满身镣铐,身犯重罪,皇帝亲口下了诛杀之令,一切都已经无力回天了。   殿外飞絮吹进,雪浪一般地从她的膝前翻覆而走,终在张铎的鞋履前停驻,她这才发觉,太仪殿中,除皇帝外,众人为表恭敬,皆脱履穿袜而行,独有他不解履。而水性杨花之物,果有灵气,就这么覆粘在上,再不流走。   席银望着他鞋履上杨絮,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了手。   她并不指望什么,只是因为身世漂泊,无枝可依,死之前,她想要拉一只温暖的手而已。   谁知手竟被人握住。   “起来,跟我走。”   这一句到是阖殿皆闻。   李继错愕,忙道:“中书监,此话何意啊。”   张铎没有应答,仍看着席银道:“是不是站不起来。”   席银怔怔地点了点头。   张铎余光睇向一旁目瞪口呆的赵谦。   “过来,开镣。”   若不是因为身在太仪殿上,赵谦真恨不得乐拍大腿,心思这木偶像终于开窍心疼起姑娘来。刚要忙不迭地上来替人打开镣铐。抬头却见皇帝面色涨红,捏放在席面上的拳头颤颤发抖,这才幡然回过味来:张铎在借这个丫头,逼看皇帝的底线。   于是忙将性子压下来,拱手朝皇帝行礼道:“臣请陛下示下。”   皇帝面色由潮红转向清白,口中津液(这是口水,绝对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麻烦审核看清楚!!!)酸苦。   他扶着宋怀玉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中书令,这是行刺朕的大罪之人!”   张铎没有松开席银的手,垂眼笑了笑。   “是,但臣有怜美之心,陛下就恕臣英雄气短吧。” 第25章 春雷   英雄气短。   一时之间,皇帝脑中十方洞天,金铎轰鸣。五指绷张,以至于手背经脉凸暴,看起来十分骇人。   然而又悬掌在案,迟迟不落。   他不是不明白,张铎在探他的底线。   是以这一巴掌,他不敢落,也不能落。   “朕……说过。”   这一句几乎是从喉咙仅剩的缝隙里逼出来的。   话声起来,皇帝终于慢慢地捏回五指,从玉簟上站起身走到张铎面前。   嘴唇有些抑制不住地发抖,以至于咬字不稳。   “朕说过……江山与张卿共治。中书监既有怜美之心,那此奴,朕就赐与中书监为私婢。”   张铎在席银眼底看到一丝不可思议的惊骇。   “先认罪,再谢恩。”   席银回过神来,想要松开他的手伏身,奈何他却将十根手指扣进了她的指缝之间,没有一丝要松开的意思。太极殿上她不能问他此举何意,只得这般握着他的手,伏身下拜。   其后倒是真的听了他的话。   先认罪。   把那何该千刀万剐,九族尽诛的罪清清楚楚地呈尽。   而后才叩头,以谢皇帝宽恕之恩。   其间张铎迁就她伏低的身子,一手握其掌,一手撑膝,弯着腰陪她把那不算短的一番言辞,一句一句,咬字清晰地说完。   席银在很多年以后,看似轻描淡写地回问过张铎。   太极殿上,为何要她先认罪,再谢恩。   张铎没有说话,翻了一本无名的私集给她看,其上有一言道:“既起杀心,则刀落无悔,人行于世,莫不披血如簪花。皮开肉绽,心安理得。”   席银至死最爱的莫过于 :“人行于世,莫不披血如簪花”一句。   狂妄无极,生死风流。   但每回品读,却往往念及后面的那一句。   皮开肉绽,心安理得。   满城名士皆是寒山雪蕊,独作文之人,是头热血滚烫的雄兽。   可他未必不是这一朝的风流,是席银的清白。   ***   二月末,天转大暖。   皇太子刘律同其母郑氏因谋逆之罪,同废为庶人。皇后囚于廷尉,太子封禁南宫。   众臣于殿上跪求,才求得皇帝收回了赐死的诏书。   与此同时,太子的母舅郑扬,为替亲妹与外甥求情赎罪,拖着病体上奏请战东伐,千里奔赴洛阳受令举旗,东伐至此序幕大开。   三月三,临水拔除(1)。   洛阳巨贾魏丛山在私园芥园举临水会。王公以下,莫不方轨连轸,男则朱服灿路,女锦绮灿烂。都人野老,云集雾会。其间却独不见张氏父子。有传言称,张奚急病一场,已几日不得下榻了。至于张铎,他向来恨清谈玄学,是以他不在众人到正好尽兴。   洛阳永宁寺,九层浮屠百丈于高,四角金铃悬风,声余十里。   席银立在塔下,双手合十,长诵佛号。   赵谦箕坐(2)在茶案一边,冲着席银的背影扬了扬下巴。   “第一次见你带女人来观塔啊。”   张铎揭炉燃香,“不是第一次,十年前同母亲来过。”   赵谦抿了嘴,端身跪坐。“这座塔有什么好看的。”   张铎推过一盏茶:“你还记不记得,陈孝从前演过一卦,但他不敢说。”   赵谦拍了拍大腿,“哦,你说‘浮屠塌,洛阳焚’那一卦啊。嗯,也对,他一举世清流,是不敢说这种话……”   说完,他又觉奇:“欸,你今日倒是自己提起陈孝来了。”   张铎不言语,低头朝席银看去。   她身着一件绛花双璎裙,虔诚地跪在塔下,仰头望着那四角的金铃。   清风知意,吹拂起她的绦带长发,宛若降仙。   “啧。”   赵谦顶着下巴,品评道:“这块银子,越看越好看。不过比起你家平宣,还是差点意思。”   话刚说完,眼里就被弹了茶水。   “闭眼。”   他忙不迭地用手去挡:“你说魏丛山的临水会上平宣在座,你不让我去,把我扣在这里陪你看塔,现在好了,连银子也不让我看,你就不信我一气之下,挂印东出,寻郑扬去。”   张铎抬手东指。   “交印,去。”   赵谦咧嘴一笑,端茶道:“说说而已。”   说完岔开话道:“你说,你们家这小奴婢,那么虔诚的求什么呢。”   张铎含了一口茶,平道:“无非关乎岑照。”   赵谦笑道:“你这语气真不善。”   “妄听慎言。”   赵谦一撇嘴,斜眼喃道:“老木头。”   “你说什么。”   “没……那个说正经的在,岑照如今应该到刘必麾下了。”   “嗯。”   “那平宣……肯与你说话了吗?”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却没有得到回应,多少有些无趣,挑弄着茶席上贡着的一只晚山桃到道:“你逼陛下杀子囚妻,就是为了逼郑扬上奏东伐吧。”   张铎撑开腿,平声道:   “你也悯老怜病?”   “郑扬已老,听说从河西回洛阳的路上就已有呕血症,即便有命和刘必交锋,你让他拿什么命回来。”   张铎迎风道:“他是张奚的最后一盟,此去本就不必回来。”   赵谦不留神掐断了桃枝,“张退寒,路走穷了也不好。”   “穷路登天你忘了?摁好的你的刀,好好在洛阳城蛰伏着,有让你痛快围杀的时候。”   说完他便要起身。   却听赵谦道:“我想问问你。”   “什么。”   “你是不是想取而代之。”   张铎压盏,“你没有问清楚,取谁而代之?”   赵谦摇了摇头:“我看不清楚。取大司马,好像低看了你,取陛下……这话我也不敢说。”   张铎笑了一声,端正坐下,“你什么时候看到这一层。”   “你在太极殿上带那丫头走的时候。”   他说着,撑开手臂,指点梁顶。   “你逼陛下因谋逆大罪杀子囚妻,却要带走真正下那一刀的女人。你不是要与他江山共治,你是要……”   话未说完,却听江凌拱手禀道:“郎主,女郎来了。”   赵谦听这话,一下子从坐席上弹起来。   “平宣?张退寒,我去给你请她啊。”   “我说了我要见她?”   赵谦压根没理他的意思,慌乱地弯腰穿履,全然没有了将才的凝重之态,“人肯来见你,肯来给你说话,你就暗乐吧,还不想见,你什么人啊。我去了啊,你等着。”   “不用了。”   脆声入耳。   张铎抬头,见张平宣已然端立在她面前,身后跟着席银。   赵谦忙起身道:“今儿可三月三,你没去魏丛山的临水会?”   “你闭嘴。”   张平宣直直地凝向张铎,眼眶通红。   赵谦顿时不敢再多言。   “母亲要见你。”   张铎面入浓荫,须臾之后方轻问道:“什么。”   “母亲要见你。”   她按平声音重复了一遍。   张铎点了点头。   “好。”   说罢,理襟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在哪里?”   张平宣道:“你明知故问吗?母亲不出东晦堂。”   “好……”   他又应了一声,转身朝前走。   “哥!”   张平宣出声唤住他,他也只是顿了一步,却不再回头。   张平宣忙追出近几步。“你要不先别回去……我再去劝劝父亲。”   张铎抬头望了一眼那浮屠四角的金铃,声送天际,却也铮然入耳。   “不用劝,你几时劝得住他,母亲肯见我就行,别的都由父亲 。”   “这次不同!”   她顾不上赵谦在场,撑臂拦住张铎的去路:“父亲听宋常侍说了你在太极殿的事,知道你逼陛下杀子囚妻,迫使郑将军带病领军,急怒攻心,大恸晕厥,今日醒来就去了东晦堂。后来又把二哥和长姐都召回家中,我不知道父亲意欲何为,便去问母亲,可是母亲见了我只是流泪,从头到尾就说了一句‘她要见你。’”   她说得急切,不免面色涨红。   张铎按下她的手臂,抬袖擦了擦她额头的细汗,笑道:“你不恨我了?”   张平宣一窒,“我知道,陈孝死了,他无非长得像他而已。况且,他和陈孝一样,都是没有心肠的人,他要走,我就放他走了。而你是我亲哥哥,我怎么能恨你。我是怕父亲发狠,怕母亲也弃你……”   头顶狂风掠过,金铃炸响。   张铎垂袖笑望着张平宣:“母亲弃过我一次,我对母从不敢心存妄念。”   “哥……”   “你就别回去了吧。”   他声音平和,抬手扶正她鬓上的玉簪子。   赵谦跟上来道:“张退寒,要不我跟你去,大司马见了我尚会……”   “我与张家的事是你一个外人堪置喙的!”   这一句语速极快,迫得赵谦强退了几步,不敢再说话。   张铎这才重缓声调。   “席银。”   席银正在发愣,听到这一声忙应道:“奴在。”   “陪着她,在这寺中逛逛也好,去清谈居坐坐也成,或者你们想去临水会也行。 ”   他说着,伸手向江凌,伸手接过一包银钱抛给席银,转身下楼而去。   “大哥!”   张平宣扶于楼栏,扯声连唤了他几声,也不听他应答。   浮屠下净无尘,伽蓝之中无车马,他徒行而过的场景落在席银眼中,竟有一丝孤烈之感。   张平宣扶栏垂头,忍泪不语。   赵谦多少知道些其中的原由,不好开口,便拿眼光睇席银。   席银上前,扶着张平宣在茶席旁坐下。   赵谦自觉此时不宜相劝,挠了挠头,不知所措,终听席银道:“将军去吧。奴陪着女郎。” 第26章 春雷(二)   赵谦走后, 张平宣坐在茶案后垂头不语,肩膀却抑制不住地抽耸。   泥炉煮水已干,席银又取了一壶上来, 从新烧滚。而后倒一盏,平递到张平宣手边。   张平宣吹着浮絮烫烫地喝了一口, 这才稍觉情绪稍缓。   席银跪坐到张平宣身边, 轻道:“女郎,奴陪您去临水会转转吧。”   张平宣摇头,仰面的忍着眼眶地酸胀,望向那九层浮屠的四角金铃。   云翻白浪, 日升中天。   张平宣拭了拭眼睛, 撑着席簟站起身:“不行, 我还是得回去。”   席银也跟着起身道:“可郎主让奴陪着您,不让您回去。”   “你一个奴婢懂什么!”   她说得有些急了,见她神情错愕,忙道:“我无意贬损你。”   席银淡露了一个笑:“奴也知道, 您心里着急。”   张平宣捏着手上的杯盏,抿唇喃道:“每一回都这样。”   说着,一把将茶盏跺回案声, 声音一高,已然带了哭腔:“他真的每一回都是这样!把我支走, 一个人到张家去见父亲母亲。他明明知道母亲始终不会见他,但又死犟,不见他他还是要去东晦堂跪求, 没有哪一回不是被父亲伤得体无完肤地回来。一声不吭,不让任何人去照看。”   她说着忍不住抱膝坐下,埋首啜泣。   席银取出自己的绢帕递给她,陪她一道坐下。   张平宣口中的这个人,和那个把她从太极殿上从容带走的张铎是割裂的。   “奴……看过郎主背上的伤。”   张平宣一怔。   “他肯让你看?”   “嗯。”   张平宣的面上说不出是喜还是悲。   “那就好……那就好,我听江伯说,大哥从前都自己一个擦身上药。阿银。”   “嗯?”   张平宣就着绢帕握住了席银的手。   “谢你。”   席银忙道:“不敢,您救了奴的哥哥,您是奴一辈子的恩人。况且……”   她垂下眼来,声里有一丝轻颤:“况且,奴不是自愿的,是他逼奴的,奴很……怕他。”   “是啊……”   张平宣闻言,目光一暗。沉默须臾后,含泪叹了一声。   “世人都怕他,连父亲和母亲,也都怕他。”   “可是父母为什么会怕自己的儿子呢。”   她说完觉得唐突,又添了一句:“奴没有父母……尚不明白。”   “那你和你兄长……”   “上回没来得及和您说明,奴是兄长从乐律里捡来的。”   张平宣一愣,随即缓和容色。   “你也是个可怜的女子,难怪你不明白这些。不过说到底,我也不明白。”   说完,她垂眼沉默下来,手指渐渐捏紧了膝上的衣料。   再开口时,神色竟有些失落。   “也许是因为他的处世之道,有背我张家立族之道吧。有的时候,连我也觉得,大哥真的不像张家的儿子。我们张家,是举世清流,父亲一生嫉恶如仇,二哥也是刚直不阿之辈,就连长姐和我,也肯分大是大非。张家上下,从未有一人似大哥那般做派,尤其是他灭陈氏的那件事,虽然已经过去十年了,可每每回想起来,我还是胆战心惊。”   她说仰面吐了一口气:“我一直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杀陈家阖族,却又为陈孝殓尸,葬于邙山。后来他甚至带我去过陈孝的坟,坟前他问我:‘陇中白骨,够不够偿还吾妹的名节。’那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谢他。”   席银扶住张平宣发抖的肩膀。   “要是奴,奴就会谢他。”   张平宣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你说什么……”   “要是奴,奴会谢他……”   她重复了一便。声音却弱了下来。   不禁回忆起了少年时的一些事,那个时候的她真的以为,受罪是因为她自己卑微,被羞辱是因为自己低贱,她从来不敢喊叫,也从来不敢报复。   但她到底想不想呢。   她想啊。   就好比在清谈居前,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打死那只追咬她的狗。又比如廷尉狱中,她也很想把口水吐到那个骂她“贱人”的阉宦脸上。   这么一想,她又有些后怕。   想起岑照曾经对她说过的话:“阿银是这世上,最温柔最美丽的女子。”   不由脑内惊响。   “奴……说错话了……”   张平宣凝着她摇了摇头。“没有。”   她神色略略缓和,再道:“阿银,我好像能想明白,大哥为什么会带你来此观塔。”   席银心中尚未平静,忽又闻金铎鸣响,下意识地抬头朝塔顶望去。   “你怎么了。”   “没有……”   她慌乱地找了一句话,掩饰道:“郎主喜欢这座塔吗?”   “嗯,他应该很喜欢。”   长风过天际。   金铃频响,风送百花,卷香如浪。   张平宣抬手指向宝瓶下其中一角的金铃,问道:“阿银,你识字吗?”   “奴……不识。”   “宝瓶下的金铃,也叫金铎。那个‘铎’字就是大哥的名字。”   席银闻话回想起,从前岑照在教她音律乐器的时候,也曾经说起过:“铎,大铃也。军法五人为伍,五伍为两,两司马执铎。《淮南子》中又论:‘告寡人以事者,击铎是也。’所以,铎是乐器,因属金之物,声寒而气正,是以也作宣发政令,号召军队之器。”   可惜后来席银并没有学会击铎,一是气力过小,不得其宏大精妙的奥义,二是世人沉迷丝竹管弦,并不愿意听类振聋发聩的天外来声。所以,她浅尝后就放下了。   “这个名字是谁给郎主取的。”   张平宣闻此问,不由眼眶再红。   “是大哥自己。”   她说着抿了抿唇,“我记得,大哥被父亲责打地最惨的两次。第一次,是母亲带他回家,父亲要跪拜宗祠,大哥不跪,那一回,父亲险些把大哥的腿打断。结果大哥还是不肯就范,父亲就把他锁在宗祠里饿了三天,我和长姐看不过,偷偷去给他送吃的,父亲发现后把我们带了出来,长姐被夫人训斥,我也被母亲责骂了一顿。至于第二次,就是更名。那年大哥十六岁,私改族谱,更己名为‘铎’,父亲知道后,又将他打得皮开肉绽,好在那日陈孝与其父陈望来府造访,才救了他的性命。阿银,名字是大哥自己取的,但你一定想不到,他的表字是谁取给他的。”   席银低头念了一声:“退寒……好像赵公子喜欢这样唤郎主。”   “你知道这二字的意义吗?”   席银摇了摇头,“奴尚不知,这二字为何字。”   ‘退’为‘除去’之意,‘寒’为‘寒凉’之意。”   张平宣见席银面有疑色,进一步解道:“铎为金,质寒,性绝,所以‘退寒’二字,实是规劝。这个表字,是陈孝赠给大哥的。”   席银怔了怔:开口问道:“奴听兄长说过,表字大多为长辈所赐,平辈之间若堪互赠,则为挚友,郎主和陈孝也曾是挚友?”   张平宣不置可否。   “这个我并不知道。洛阳的世家名门的子弟,总会被人列序评论。陈孝……”   她说至此处,目中蕴出一抔饱含柔意的光。   “陈孝,他不是赵谦,他是山中高士晶莹雪,是我大哥此生不可比拟之人。所以,他们作不成挚友吧。”   席银再次望向浮屠。   那是洛阳城中最高的建筑,孤独沉默,立十年未倒,其上有历年雨水,风潮肆虐过的痕迹,但却被他的高度遮掩得当。其上金铎,人不足以撞打,唯高风有此力,可陪之共鸣。   她一时觉得那从塔上吹下的风刺骨的寒冷。   哪怕是在阳春三月,仍就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阿银。”   “在。”   “大哥是个经历过大悲的人,也是个与世无善缘的人。世人之中,哪怕是我,也并不认可他。可他毕竟是我大哥,母亲在他年幼时,弃了他,我不敢问他,那几年他是怎么在乱葬岗活下来的,也不敢问母亲,她到底有什么苦衷,我只知道,自从大哥回家以后,他不肯要旁人一丝暖,你在清谈居住过吧。”   “是。”   “你看那儿像个什么样。不让奴婢撒扫,也不让江伯他们照看。除了母亲给他的那尊白玉观音,连一样陈设都没有。十年如一日,跟个雪洞子一样……”   “奴明白,郎主在做一些大逆……”   她觉得将要出的词似乎太过了,却又一时寻不到一个何是的词来替代,索性不再出声。   张平宣叹了一口气:“看吧,连你这样一个丫头,也会这样看他。”   席银没有反驳,静静地垂下了眼睑。   张平宣握住她的手腕。   “阿银,他肯让你留在他身边,你就替我们陪陪吧。”   席银看着张平宣捏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抿了抿唇。   “郎主救了奴的性命,让奴活下来了。但奴还是想回到青庐,想去找兄长,陪着兄长安安稳稳地生活。”   她说完揉了揉眼睛:“奴什么都不懂,奴……真的太怕他了。”   “阿银,惧怕都有因由。父亲怕他是个乱臣贼子,母亲怕伤天害理,我怕他终有一日万劫不复,那你呢,你怕大哥什么呢?” 第27章 春雷(三)   是啊。   她唯一怕的是死, 可是,她渐渐明白,张铎好像并不会杀她。   ***   东晦堂在张家宗祠的后面, 与祠堂相连。   一丛巨冠的海棠连栽数,将其深掩在后。   张奚认为, 墓乃藏形之所, 祠堂才是安魂之地,因此,张家的宗祠不设在河内祖坟,而是至于厅堂, 后又修东晦堂, 引为内祭之所。   自从张铎斩杀陈望一族之后, 徐婉就住进了东晦堂再也没有出来过。   堂中除了祭祀之物外,只有一座白玉观音,供奉在佛龛之上,每日的香由徐婉自添, 除此之外,只清供时令鲜花枝,冬为素梅, 夏是菡萏,秋取白菊, 春插海棠。   此时正逢阳春,海棠艳冠如血。   树冠下有一个身着白绫禅衣之人,履袜尽除, 退冠散发,赤足跪在堂门前。   门上悬着一张竹编帘,帘后朦胧地映着一个女人绰绰的影子。   “即唤我来,又为何不肯见我。”   竹帘轻晃,先是散出一缕叹息之音,而后才有声应道:“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你,哪怕是隔帘而语,我都恨我自己。”   “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张铎十指紧握,环视周身,“你要让我以这样一个待罪之态跪在这里。既然隔帘而语,也让的你愧恨,那你为什么不肯看我一眼,反正你也不会放过你自己!”   他说着,抬起一只膝盖,伸手就要掀帘。   “你跪下!不准起来!”   门后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哭腔。张铎一怔,上下颚酸疼地咬合了两下,牙齿龃龉,心胀痛得难以言说。   他屈膝从新跪下。   “好,我跪。你让我跪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只要你不哭,不为我哭,也不为张家哭。”   帘后传来沉重的叹息声。   一只雀鸟穿连而入,瞬间摇乱了那道人影,张铎的目光追着那只鸟,静静地落在帘面上。   海棠花的影子,随着日头的方向渐渐移开,把他曝露于温暖的春光之下,他不由眯了眯眼睛,慢慢地仰起头来,禅衣遮蔽不了脖子,露出其人年轻而分明的喉结来。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铁皮铜骨。   每一寸血肉,都有知冷知热,识疼识痛。   “退寒。”   “还请母亲不要这样叫我,唤我名讳,单字为‘铎’”   “这个字就这么好,没有血脉相继,没有亲恩寄望,就你一个人认的这个字,就这么好?啊?”   张铎笑了一声。“我有亲族吗?”   他抬起头来,反手只向自己的胸口。   禅衣的宽袖退下,露出他骨节分明的手腕。   月余的那道鞭伤伤疤尤在。   他喉咙一哽。   “我配一个有亲恩寄望的名字吗?”   “你原本配,是你自己不要。这条路,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选的,即便如此,你尚可回头,可是……可是你却越走越偏,越走越万劫不复。”   “我有的选吗?母亲。”   “为什么没有!我让你每日在白玉观音面前跪一个时辰,你跪了吗?我让你去陈家坟茔祭拜谢罪,你又做了吗?”   “呵呵。”   他分明冷笑了两声,抬头道:“白玉观音,我早就砸了,至于陈家坟茔,陈孝的墓是我赏给他的。”   “住口!”   帘后人气息紊乱,甚至有些站不稳。   一时花深风慢,天光与云影悠然徘徊。远处传来永宁塔上金铎的声音,伴随此声入耳的还有一个沉闷地巴掌声。   “退寒……”   徐婉扶住竹帘朝外看去,只见他抬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向她伸出一只通红的手。   “我知错,不敢再妄言。你满意了。   “……”   “母亲,我不知道你自囚于此,究竟是要为我赎什么罪,但我尚不至于昏聩,不明你对我的用心,是以怎么样都好。”   他说着闭上眼睛,“只要你肯跟我说话,我可以就这么一直跪着,陪着你。”   “你既然都明白我的苦心,为何还要执意行此恶道。”   张铎笑了笑,扯起后肩滑落的衣襟。   “不想回头罢了。”   此一句,竟有生死在外之意。   “回头就是当年的腰斩台,我死了,你会开怀吗?”   “怎么会,母亲不会让你死……”   她动容之下说出了此话,脱口又深觉荒唐,不该对这么一个有罪之人妄存温情,不由低头垂泪,沉默不语。   他却还在笑,转而轻蔑又自负。   “你已经弃过我一次了……”   “我……”   他没有让她说下去,断其声道:   “或者你去问问父亲,他信吗?”   话音一落,一奴婢在后行礼道:“夫人,郎主来问,您与郎君,可话毕?”   “没有!”   帘后的声音有些急促:“你去回郎主,我与大郎,还有话说。”   “还有什么话说呢。”   张铎弹了弹身上的海棠落花。   “你不是说,即便和我隔帘而语,都觉愧恨吗?”   “大郎,我……”   “你准我起身吗?若准,我就去了。”   “再等等……”   帘后的人手指抓帘,一下子揉乱了自己映在帘上的影子。   张铎望着那道被揉皱的影子,眼角也有一丝皮肤胀裂的痛感,他不由抬手摁了摁眼角,似若无意地笑道:   “哪一次来看你,免得过?你让他打吧,打完了,他才会对你好些。你心里也会好受些。”   春阳明好,徐婉面覆着被竹帘切碎的光。   那光啊,竟和张铎的话语是一样的,听起来饱含温情,却如同寒刃一样凌厉。   他见她沉默,便弯腰撑了一把地面,直膝站起身来:“母亲,这和跪观音相是一样的,无非一个伤筋动骨,一个穿魂刺魄。相比之下,我觉得前者更好受些。”   他说完,赤足踩在石板地上,转身朝祠堂外的正庭走去。   外袍已被剥去,禅衣单薄,几乎得以勒出他周身的每一块胫肉。背脊上的伤疤透过衣料,依稀可见。   徐婉含泪合上眼睛,手中走数的佛珠伶仃磕扣。   忽然风乍起。天边金铎之声大作。竹帘翻掀,露出一双在海清之下合十的手。   观音座下清供给的海棠花迎风摇枝。   落下了一大抔猩红。   张铎踩着满地红棠,走进东晦堂外的正庭。   张家长女张平淑,次子张熠,以及正室余氏皆在庭。张平淑抿唇垂头,手指上缠着腰间的绦带,张熠则站在乙方莞席的旁边,望着席旁的刑杖沉默不语。   觉他从东晦堂前走来,张淑平哑然唤了他一声。“退寒……”   张铎笑向张平淑,偏头道:“长姐,这是何人名姓。”   “放肆!来人,把他绑了。”   张奚拍案,惊得庭中众人皆瑟肩。   张平淑扶住张奚的手臂道:“请父亲三思啊,女儿听平宣说,大郎上次受的鞭刑还未好全……”   “ 铎已好全。”   他打断张平淑的话,屈膝在莞席旁跪下,抬头迎向张奚。   “我有一句话要问父亲。”   张奚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头道“你问。我倒要看看,你有脸问什么。”   张铎抬手拈起胸口的衣襟,抬头道:“母亲让剥衣褪履,以待罪之态候见,否则不相语于我。我愿听母亲之教,但我也想问父亲一句,行刺之案勾绝,罪人罪有应得,而我,究竟何罪?”   张奚拄杖在地。   “你以为,没有人知道你的阴谋?你逼帝杀子囚妻,已是大逆不道。更堪万诛的是,你竟然利用皇后母子,逼郑扬东伐?”   张铎疾声道:“郑扬长守河西,如今河西里内安定,为何不可调兵东进!”   “那为何你不让赵谦领旗!”   “中领军维安洛阳,何以轻易换职!”   “呵……”   张奚笑了一声,低手指向他:“这几年,你费尽心思把赵氏父子摆入中护军和南方的外护军中,你告诉我,中护军是护卫陛下的中护军,还是护卫你张铎的中护军。南方的军户,有多少吃的是你张铎粮饷?中书监大人啊,维安洛阳?你也说得出口!”   他说得气竭身晃,张熠连忙搀扶着他,回席坐下,回头对张铎道:“大哥想想徐夫人,跟父亲认个错吧。”   张铎摇头笑道:“子瑜糊涂,大司马与我论的是国事,认错可解今日之责?”   张奚颤举起手,东向而指。   “你倒是不糊涂,如今郑扬抱病东进,若兵败,你则可以问罪于他,拔了河西这一跟壮刺,这尚是上苍留情,若他病死战中……中书监,下一个,你要灭谁?”   他说着,反手指向自己。   “老朽吗?啊?”   声落手拍席,震荡地茶水四溅。   “你母亲当年带你入张家,我何曾不视你为亲子,潜心教导,所授子瑜的,也尽数授你,亏过你一样吗?难道你真的要毁了张家门楣,令你母亲,你的亲妹妹也沦为罪囚你才甘心吗?想我张奚,枉读几十年圣人之言,竟教化不了一个少年人,我张家养你,诚如养……养……野狗!”   言尽于此,张奚浑身乱战。   余氏忙上前道:“郎君,保养身子,不要为一个逆子如此动气啊。”   张铎闭上眼睛,没有再出声。转身在莞席上趴伏下来。   背面日光正暖,而胸前则度来石板的冰凉。   他将双手握成拳头,合于头顶,忽道:“父亲要我如何。”   张奚颤道:“诛杀行刺之女,奉头上殿请罪。”   张铎笑而摇头,扬声道:“我不会杀她,请父亲重责!” 第28章 春雷(四)   张铎不是第一次在东晦堂外受这样的责罚。   在平时, 无论刑责有多疼,他都绝不肯叫喊。   一门之隔,徐婉就在那道永不会为他卷起竹帘后面。不论是鞭声还是杖声, 她理应都听得见,他不出声, 是不想逼她哭。   自从东晦堂闭锁以来, 张铎时时矛盾纠缠。   徐婉不哭的时候,他会觉得她身囚东晦堂是罪有因得,甚至不时恶言以对,可当她一流泪, 他却再也无话可说。   就好比当下。   他看了看周遭, 并无人任何可供堵嘴之物, 只得随手从身下抓起一把饱含海棠想香气的土,揉捏成块,咬含入口,以此来缓解牙关生咬的痛。   即便如此, 他似也还会妄想,她是不是能走出东晦堂来,看他那么一眼, 就一眼。   然而堂门虽开着,那层竹帘仍在, 人后的影子像一段无情的树影,一动也未动。   张铎自嘲般地笑了笑。垂头收回目光,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家法原本不似廷尉狱的刑责那般刮皮, 然而张奚这回施与他的是一顿几乎要毙掉他性命的脊杖。是时他被奴仆剥去上衣,风寒津津地从脊梁上掠过,令他不自觉地绷紧了浑身的胫肉。   背脊上的伤痕尚在,触目惊心。   张平淑不忍再看,以袖遮面,退坐在张奚身后,伏身啜泣不止。   余氏忙伸手将她揽在怀中,然而见此场景,也不免肩头颤抖。   张奚见张铎如此行径,不认罪,不求饶恕,一副生死坦然的模样,气得胸口胀痛。   抬臂指张熠道:“让他们行法,给我打死这个逆子。”   脊杖不比鞭刑,痛并不是痛在皮肉上的。   第一杖落下的时候,张铎觉得自己肺间一炸,喉咙里陡然涌出了血腥之气。   然而根本由不得他去计算,自己能在这顿杖刑下活过几杖,第二杖接踵而来,力道之大几乎砸碎他的脊骨。   张熠见这来势汹汹的阵势,好像是冲着受刑人的命去的,不由大骇,忙扑跪到张奚面前:“父亲,您这是要打死大哥吗?”   张奚喘不匀气,断续道:“他包庇行刺陛下的女犯,甚至还把那女犯收为私婢,肆意太极殿,藐视君威,至陛下颜面为无物,他不该死吗?”   张熠魂颤,还不及言语,便见莞席上的人身子一耸,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来。   张平淑哭叫出声,挣脱余氏的手,环住张奚的腰身道:“父亲,您不看徐夫人的面上,也想想平宣吧。您最疼她的,您若杀了大郎,您叫平宣如何再回我们家中,父亲,我求求你了,饶了大郎吧。”   张奚沉默地听着她的哭求,指节处捏地咔咔作响。   莞席上的人上身震颤,牙关已然是咬不住了。   张平淑急道:   “父亲,您让平宣情何以堪啊……”   “够了!”   掰开张平淑的手,抬手令杖停。   张铎口胸口抽搐,脖子上青经暴起,十根手指全部攒入泥中。   一时遇刑停,竟全然无法喘息,只觉一股一股的血腥气从喉咙之中腾涌出来。   “你为什么不让平宣回来。”   张铎愣是抽搐了良久,才勉强张得开口。   “我……我不想……她恨你罢了……”   “你以为她恨的不是你!”   张铎吐出口中泥块,艰难地抬起头来:“她恨我……无妨,她母亲在你……你府上,她有遭一日,还要从你这里出嫁……我这个做兄长的,什么……什么都管不了她,所以……她什么都没看见…最好……”   一席话,说得张平淑泪如雨落,不顾奴仆在场,扑挡到张铎身前,对他道:“你既明白,为什么不肯认个错。阿姊也求求你好不好,大郎,认错吧,不就是个私婢,她敢行刺陛下,哪里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你把留在身边,之后也是大患,我们大郎是什么样的人物,洛阳城里,何处寻不到好女子服侍你,为什么要独留她呢,阿姊求你,你就答应爹,处死她吧。”   他含血一笑,口腔里溅出来的血沾染了张平淑的手背。   他撑开五指轻轻地替她抹去,笑道:“我不会……杀她……”   “平淑,让开!”   张平淑不肯起身,回头凄声道:“让我劝劝大郎,他会听的,求您不要再打了!”   张奚惨笑道:“女儿啊,他官拜中书监,连廷尉李继,常侍宋怀玉等人都驱使无度,你一个妇人之理,他听得进去吗?啊?”   “可是……他是……”   她想说他是自己的弟弟,可转念一想,张铎是徐婉与前夫所生之子,与自己实无血脉之亲。生怕言及此处,求情不得,反而再恼张奚,于是话说了一半,跌坐在地,再也说不下去了。   “子瑜,把你姐姐拉开!”   张熠只得上前扶扯起张平淑,一面把人向后拽,一面忍不住劝道:“大哥……子瑜也求你了。”   张铎闭上眼睛,一时之间,这些人的话都有些混沌了。直到又是一下拍心砸肺般的疼痛把他思绪拽回。他只觉眼前蒙了一层血雾,分不清是他口中吐出来,还是眼底渗出来的。接连几杖没有章法地落下,打得他根本绷不住身子,随着刑杖的起伏震颤起来。   他这才确信,张奚此时也许真的对他动了杀意。   想至此处,他只得顶出浑身仅剩的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手,抽声道:“等……”   张平淑见此忙道:“快停下,大郎有话要说……”   张奚扬手,起身走到莞席前。   张铎背脊处已然血肉模糊,然而他明白,这还是表象惨烈,重伤里内,再几杖下去,就能毙了他的命。   但即便如此,张奚还是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浮屠塌,洛阳焚,父亲还记得陈孝当年这……一卦吧。”   张奚一愣,我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你……你在说什么。”   “我……我若死了……东伐则无继兵,无继策……尔等玄学清谈,尽皆误……国,若我死……,东伐……必……败!浮屠塌,金铎堕,洛阳……焚……”   张奚闻言气极,夺过奴仆手上刑杖,狠狠朝着张铎的背脊砸去。   这一杖,终于逼出了他的恸呼。   只见张铎身子猛地向上一仰,接着口鼻淌血,惨叫了一声,身子便应声跌落在莞席之上,再也动弹不得。   然而意识混沌之前,他终于听到了一阵竹帘撩动的声音。   接着有人赤足奔走而来,扑跪到他身边,至于她口中说了什么……他却一句都没有听清。   ***   夜深沉静谧。   风送金铎声声作响,席银与张平宣一道靠在楼栏上,张平宣哭过一场,已经睡熟了,席银用肩膀撑着她的下巴,静静地相陪。   风里尽是沉厚的佛香,百花过夜境,至使伽蓝生活艳。   赵谦奔上楼来,满脸惊慌地喘息了几口,撑着膝盖道:“没想到,你们还在这里,我……都奔到魏丛山的临水会上去了。出事了,赶紧跟我回中书监官署。”   张平宣惊醒过来,忙从席银肩上抬起头:“怎么了?大哥……大哥回去了吗?”   “回去了。”   张平宣闻言正要松气:“回去就好,回去就好…… 伤得重吗?”   刚一问完,谁知赵谦一掌拍在茶案上,“都快没命了,还叫什么伤得重吗?人是被用一张莞席抬回官署的,我去看的时候,连气都要没了!好在梅辛林来得即时,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什么!父亲……父亲是疯了吗?大哥可是中书监啊……”   “你也知道他是中书监,平日里只有他把人剥得皮开肉绽的,哪里见过他自己落得如此,他好歹姓张啊,大司马也太无情!”   说完,他一把拽过席银:“张退寒是个怪物,他的身子谁都碰不得,这一会回若是死了就算了,若是没死,醒来知道有人在伤时触碰,定又要杀人,反正你也是他的私婢了,人我就交给你了,我也索性给你说清楚,东伐已启,整个前线军务如今尽系于他身上,他若死了,让那些个只懂得摇扇说玄话的人继军策,则我朝必乱。你赶紧跟我走,务必要把人给我救活了……”   “我……”   席银还未来得及说完,就已经被赵谦拖下了佛楼。   张平宣跟上道:“我也去官署。”   赵谦回头道:“你还是回张府看看吧,张熠跟我说,你母亲和大司马……”   他说着说着,眼见她红了眼,忙转话道:“你可别哭啊,我如今……哎呀,我如今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劝你,你赶紧给我回家。”   席银挣开赵谦的手,上前宽她道:“女郎,您先回去,奴一定照顾好郎主。”   张平宣神魂具乱,一时也担忧母亲,闻言忙应道:“好好……务必看顾好他,我先回府去看看,若母亲无事,我再过来。”   “好,快去吧。”   张平宣釵环散坠,奔走而去。   席银被赵谦托上马背,低头突然问了一句:“他真的要死了吗?”   赵谦刚要打马,闻言一怔:“你在想什么。”   “没有……我就是觉得,他怎么会死呢……他是……”   她说着,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高塔上的金铎。   “他是那塔上的金铎锕……”   赵谦不明白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只当她被吓住了,打马喝道:“坐好了,你记着啊,我今儿是情急……之下……我也不想碰的,如果张退寒活了,你这银子可不能告诉他,我这是救命,知道?”   “知道。” 第29章 春雷(五)   赵谦扶席银下马的档口, 梅辛林正提着药箱从正门出来,见了赵谦迎面便吼道:“人要寻死,以后你别拉着!”   赵谦被他吼地一愣, 随即反喝道:“老医仙你说得是人话吗?人到底怎么样。”   梅辛林搓了一把血迹斑斑的手,把药箱掷给奴仆, 挽袖举臂道:“以前就算了, 这回起码是胳膊这么粗的棍杖,照着背,着实往死里打的。”   他说着回头又朝后面看了一眼,恨道:“不是第一次了, 中书监到底执念什么!”   赵谦悻然道:“您问他, 还不如问司马府那当爹的。”   说完, 他反手把席银牵了过来:“我还得回营,您交代这丫头几句。”   梅辛林扫了一眼席银。   “清谈居她进得去?”   赵谦磨着舌头小声侃了一句“人就住那儿。”   “你叽咕什么。”   “哦,我说这是张退寒近身伺候的人。您教教她,别让她犯禁。”   梅辛林这才移来眼, 上下打量着席银,直看得席银挪着步撤躲。   梅辛林扯唇哂道:“他守了十年,就守这么一个?”   赵谦眼皮一翻, “这时候了,您老能留点口德嘛, ”说着见席银已经撤到了他身后,只得回身去拽她:“小银子别躲。”   “成了。”   梅辛林收回打量人眼光,前踏道:“他亲爹养父没一个管他, 我这糟老头多得了什么事。”   说完看向赵谦身后,“内服的药,一日三道,我留在清谈居了,但他五脏有损,不要灌他,能喝得下就喝,外敷他尚不缺,你寻得到吧。”   “奴寻得到。”   “那我没什么可交代姑娘的,只一句,不要挪动,让他安安静静地养。”   “是……”   见她一连串地应下。梅辛林点了点头。   “成,人是长得无双,模样上,中书监恐怕还配不上你。”   说着又拍了拍手,接过药箱往背上一挎:“交代完了,我明日再来。”   赵谦看着梅辛林的背影倒是松了一口气,低头对席银道:“你别在意啊,他是你们郎主生父的故人,说话一向如此,不过他这样说,好歹张退寒的性命是没妨碍了。你赶紧去吧,有什么事就叫江凌来内禁军营找我。”   ***   席银拢着手走进清谈居。   雪龙沙趴在门前,听见动静一下子戒备地站了起来,待认出席银之后又期期艾艾地趴了下去。   席银挽着裙子蹲下来,试探地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雪龙沙没有动,头枕在交叠的前掌上,耷拉着耳朵,吸了吸了鼻子,眼睛看向室内哀怨地呜咽了几声。席银缩回手,跟它一道朝室内望去。   “还以为你那主人多厉害。结果就你和我守他。”   雪龙沙蹭了蹭席银的手臂,似在回应她的话。   席银去端了一碗水放在它面前,又摸了摸它的头:“喝点水吧,明日我再给你找吃的,你夜里别闹啊。”   雪龙沙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毛,埋头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碗里。   席银这才推开隔扇,弯腰脱履,走进室中。   青灰色的帷帐后面,人静静地伏在观音座下的莞簟上,上身一丝不覆,背脊上旧伤新伤叠加,又是乌肿,又是血口,以至于腰下的丝裤也被血浸湿了一大半。   他赤着脚,即便人的尚未醒,脚趾也呈的弯抠的形态。可见受责时有疼。   席银点了一盏灯,小心地放在观音座上,抱膝在他身旁坐下来。   人气若游丝,安静得很。   “你……今日……杀得了我了。”   席银一怔,未及反应,又听他道:   “放心,狗不会……再咬你……”   话声虽然轻,可其中却分明有笑意。   席银将头枕在膝盖上,低头望着他那张因疼痛而略略有些扭曲的脸。   “你教奴自珍自重,没有教奴恩将仇报。”   “你……这么听我的话……”   “听你的话,可以痛快地骂那只阉狗。”   她刚一说完,却听他好像笑了一声,然而这一笑,直接引动了他身上的痉挛,从背脊直抽搐到脚趾。   席银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摁住他的手,促声道:“痛得厉害吗?”   “痛得……想死。”   “奴去让人请大夫回来。”   “别去,别松手……”   “好……”   她不敢动,拼了全身的力气去摁张铎的手腕,半晌,他才渐渐平复下来,然而好似耗了过多其力,鬓边的头发被汗水濡得发腻。席银松开手,就着袖子擦了擦他的额头。他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要避,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又作罢了。   灯火就在眼前,他不想睁眼,口里的土星还没吐尽,龃龉之间十分恶心。   “去倒杯水……”   “你喝得下东西,若喝得下,奴去给你端药来。”   “呸……”   他口中扑出一口气,“我要……漱个口……”   席银听着这一声“呸”愣了半晌,过后竟然学着他的模样也“呸”了一声。   随即“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张铎像知道她在笑什么一样,没有吭声,由着她稍显肆意地笑过,直到她逐渐惶恐地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的失态。   “奴……奴不该这样。”   “无妨,很……痛快。”   “痛快”不是假的,一个多月来,这是张铎头一次,在这只“半鬼”脸上看到了明朗,虽然转瞬即逝,仍旧如密云透天光。   席银服侍他漱了口,安置好盆盂,抚裙从新坐下来,望着他背脊上的伤出神。   张铎闭目忍痛不语,雪龙沙也在外面睡熟了,呼噜呼噜的声音,莫名叫人安心。   “你在想什么……”   就这么静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了口。   “在想,如果奴的父母还活着,知道弑君,会不会把奴打死。”   “那得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觉得……你有罪吗?”   席银沉默,到真是认真地想了良久,迟疑道:“我不敢说……应该有吧……毕竟也是大逆不道……”   “那你情愿以死谢罪吗?”   “不愿意!”   她突然抬高了声音,甚至有些发抖。   “我是为了活着才那样做!那样也该死的话,我岂不是太委屈了。”   一句话说完,张铎却再也没出声。手指慢慢地握紧,额上细汗密渗。   她只当他是痛得厉害,忙放低声音道:“奴不说话了,你缓缓,奴去给你拿外敷的药来。”   “不要去,不要动……”   席银无奈道:“奴是去取药啊。”   张铎脑子里一混,脱口道“我让你不要动你就不要动!”   “好……好……不动。”   席银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赶紧从新坐下。   “你……难道怕疼啊。”   “对,怕痛。今日不想上药。”   “那……你想不想……吃点什么。”   她突然没由头转到吃食上来了。   “牛肉。”   他几乎也是脱口而出。   “那不行……大夫说你伤到了肺腑,还吃肉啊,忍忍呀,等你好了,奴给你做烤牛肉,以前在北邙山的时候,都是奴生火烧饭。”   她说到了底气自足地方,面上又有了笑容。   “是吗?”   张铎意识到了自己将才的失态,强平心绪,缓出一口气 ,轻续道:“谁教你的……”   “不是什么都要人教的,这是过手的功夫。兄长眼不好,从前烧饭的时候 ,时常伤到手,奴就不让他烧了,自己胡乱烧了几回,就会了。你放心,太极殿上你都要救奴,奴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张铎哂然。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奴知道,棋子嘛。”   棋子二字竟令张铎吃了瘪。   席银似乎是趁着他今日不能动弹,也不能打她,话也多起来。   “男人的事奴都不懂,兄长也不肯跟我多说洛阳城的事,但我知道好看一点女人,又或者出身高贵的女人,都是棋子。那阉官拿奴做棋子,你也拿奴做棋子,相比之下,奴到不是很气你,至少你领着奴……”   说着,她抬起自己的手掌往下一劈,“领着奴还击,我在廷尉狱开口骂他的时候,心里可痛快了,那是奴第一次,张嘴骂男人。”   “你以前没骂过男人……”   “没有,我哪里敢啊,我这辈子,只爱慕过一个男人,还没恨过男人呢。那阉官不是男人……”   “爱慕……”   张铎鼻中笑了一声:“你才多大……你懂什么是爱慕。”   “懂啊。就是……很想对他好,但又觉得他配更好的人。”   “呵,岑照。”   他突然笑吐出这个名字。   席银背脊猛地一僵,再不敢开口。   人影在那道清白的墙上随着灯焰的颤抖游移。   张铎肺腑之中的疼痛,此时似乎缓和了不少。   他试着吸了一口气 ,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   “爱慕一个人……是如此,那你……试着想想,你恨一个男人的时候会如何。”   席银闻言,颤颤地摇了摇。   面前的人却抬起一只手臂,慢慢地送到她眼前。   “你会咬他。”   她被这一句话吓得几乎要站起来。   “对……对不起……奴……”   “无妨,席银,你爱慕的人…… 你永远配不上。你只配清谈居,一座观音像,一方莞席,还有……” 第30章 春铃   “奴又没说……不愿意在这里呆着。”   她说着, 她将手肘撑在膝盖上,对手心呵了一口气,而后托着下巴, 抬头望向头顶的观音像。焰心之后,慈目煌煌。   “奴这样的人, 的确只配如此。可郎主……为什么要自苦呢。”   “我习惯了。”   他说完, 阖眼噤声。   一室清冷寂静,只剩下他忍痛时偶尔发出的细喘。   孤灯照着观音像,莞席,莲花纹陶案, 老根料凭几……除此之外, 就剩下一箱寡素的袍衫。好像他外在的人生收敛于旁处, 此间只不过是他容魂的一隅。   然而偌大的官署,成群的仆婢,自困于这一间素室里,人无异囚徒。   过后的几日, 连降暴雨。   隆隆的雷声若炸于窗边,直至初十五这一日,方见势弱。   张铎养伤期间几乎不怎么说话, 有力则翻书,无力则养神。   刑伤像是真的伤及了他五脏, 除了粥米汤药之外,他几乎吃不了别的东西。   他吃的寡淡,席银也跟着枯熬, 一连几日守下来,隐约又犯了咳嗽,不想搅扰张铎修养,便趁着雨小,在廊上升了只炉子,拿桔梗煮水来喝。正好碰见江沁带着斗笠,领奴仆在雨中扫连日打下的败叶落花。   “江伯。”   江沁抬头见她只穿着一身禅衣,外头罩的是张铎的玄袍。   “姑娘不冷么。”   “不冷,郎主尚穿不得衣裳,里面烧着炭火盆子,暖得很,奴一会儿就进去。江伯,雨还没停,你们就做这活路?”   “是啊,趁着有雨流得动,才好扫出去,若是等雨停了,这些花啊叶的,就都陷在泥里了,得让人用手去抠捡。”   席银面色微红。   “受教,奴竟不懂这些。”   江沁缓道:“郎主喜欢庭院干净,姑娘既在清谈居,日子久一点,慢慢都会知道。”   席银颔首应是。   面上沾了些雨,碎发贴耳,她忍不住抬手去勾挽,袖垂腕露,颜姿风流。   江沁见此便收了目光,续着手上的活道:   “姑娘是出来透透?”   “嗯。”   “也好,看姑娘闷了好几日了,郎主可好?”   “能起得身了,就是脾气不大好。”   她正说着,雪龙沙凑过来,叼了一嘴的桔梗撒腿就要跑。   席银忙摁住它的头。   “傻狗啊,这吃不得呀,吐出来快吐出来。”   江沁看了雪龙沙一眼,拄着叶耙,笑道:“姑娘是真不怕狗了,都敢从雪龙沙嘴里掏食了。”   席银一怔,忙缩回手在背后擦了擦:“就见它也挺可怜的。”   说着,她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不禁失笑,“这几日连肉都没得吃。”   话音刚落,内室进传来一声哂笑。席银脖颈一凉,回头时,竟见张铎扶门站在她身后。   雪龙沙一看见张铎,顿时缩腿耸肩地趴伏在席银身后,一声也不敢吭。   “江沁,把狗牵下去喂食。”   说完,随手拢了一把席银身上的衣襟。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就刚才。”   “日后若我在清谈居,你不得私出,否则……”   “奴不敢了!”   她应得比他的后话要快,耳根发红,看起来无措又可怜。他却还是不快不慢地把后话补了出来。   “否则,受笞。”   席银浑身一颤,不敢抬头。   只觉得他之前被打散的那一身玄寒,又从新敛回,咄咄逼人。   庭中人都没有出声,江凌适时从外面走进来禀道:“郎主,尚书令常肃来了,人已延至西馆。”   张铎听后却没有应声,仍看着席银,提声道:“听明白了?”   “是……”   张铎这才示意江凌外候。   又对席银道:“进来,给我更衣。”   席银蒙大赦,忙擦了手跟着他一道进去。   虽将入夏,室内为方便他晾背养伤,还是置了炭盆,寻常穿不住外裳。   席银脱下将才裹身的袍衫,转头正要去打点他的衣衫,却冷不防又听背后的人道:“你将才说什么可怜。”   “狗……狗可怜。”   她心里发虚,谁知他竟直道:“我以为你在说我。”   惊得席银手指一颤,险些落了将从熏炉上取下的禅衣:“奴不敢。”   张铎没有再去纠缠她究竟有没有言外之意。   事实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她不要否认。   如果算上这次,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拿他和狗做比了。   又怕,又躲不掉的东西。   连肉都没得吃的可怜人。   这种层面的“剖解”无异于拿刀剥皮,只不过剥得不是肉皮,而是魂皮。他不免杵在一阵错愕之中,不知道是该责怪她,还是该赏她点什么。   “抬个手。”   张铎闻声回过神,见席银托着禅衣站期期艾艾地站在她面前,“你是不是怕痛啊,奴轻点,一定不擦到你。”   张铎不由自哂。背朝向她张开手臂。背上伤全部拉展开来,如山河图上那些褐色地脉沟壑。虽然已经过了十几日了,席银还是不忍见。   实在太惨烈,不止于棍杖之伤,还有一些一看就是经年的刀剑之伤。   席银没有父母亲族,也没有相爱之人,人间大苦之于她,全部流于表面,不外乎就是这些可直见于眼中的伤。所以,不管他是不是什么永宁塔上的金铎,他现在被打碎了,就是一堆破铜烂铁,还真的是很可怜啊。   她想着,尽量小心地避掉衣料与伤口的刮蹭,替他拢好衣襟。   回头又去取外袍,一面道:   “伤还没好全。郎主要见人吗?”   张铎“嗯。”了一声,又道:“扶我去西馆。”   “奴也去吗?”   “对。你也去。”   “可奴……奴怎么能见人。”   “你为什么不能见人。”   “奴……奴什么见识都没有,见人……只会令你蒙羞。”   “住口!”   他这一声吼地突然,席银压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遭这突如其来的喝斥,哑然僵身,手足无措。   “谁教你说这样的话。”   她不知道怎么应答,含糊道   “没有谁教奴,就是……奴从前在青庐,也只奉茶……不见人。”   “为何。”   “奴在乐律里抛头露面,兄长……”   “你再说!”   又要问,又不准她说。   连张铎自己都不知道是何处顶出来的火气,反手就握住了陶案上的细鞭,席银看着那鞭子就害怕,赶紧丢下替他穿了一半的袍子,拔腿就往门边跑。   张铎一怔,这倒是出乎他意料,她是什么时候敢逃了?   念此,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鞭子,自己竟也有些错愕。   “回来。”   席银背贴着隔扇,摇头轻道:“奴不……”   张铎无奈。   一把丢掉手上的鞭子,忍着痛,弯腰拉起被她丢下的半只袖子,吐了一口气,尽力压平声音。   “回来。”   “不……”   “你要让我这样去见人吗?”   席银抿了抿唇,望着外袍半及,冠带不整的张铎。又看了一眼他丢在地上的鞭子,含着哭腔道:“奴真的浅薄,连为什么会惹恼您都不知道……奴……”   “你先过来。”   他强压着气焰,向她招了招手。   “那是训狗的鞭子,我以后不会拿它对着你。你先帮我把这袍子穿好。”   听他这么说,席银这才挪着步子回去,小心地接过他那半只衣袖,替他拢上,悄悄看了他一眼,忍着委屈道:   “奴跟你去见人,你不要生气。”   张铎没有应声。   窗外雨密,天昏地暗。   室内点着的孤灯,将席银和她的影子投在隔扇上。   席银半跪着替他理袖,头挨着他的腰,十年了,这是他唯一一次在,在隔扇上看到两个影子。可是此情此景,他并不是那么的喜欢。   想着,他低下头看向她。   她掐着袖口的叠折处,小心地碾平,轻道:“奴是不是无药可救了?”   她倒是乖觉,奈何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尚书令是个……”   “这个把月你见得人少了吗?”   她还没问完,就已经被张铎打断。   说着,又把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来,反臂自行整理,口中一连平声说了四个人。   “宋还,陛下,郑氏,李继。”   有名讳,也有尊位。有当下人物,也有女流之辈,有些已死,也有些尚在半死半生,但其间顺位没有刻意排列。好似这些形色各异的人在他眼中,并无分别一般。   然而张铎每到说一个人,席银的肩膀都忍不住一瑟。   从前在青庐的时候,这些都是岑照偶尔口中闲谈而及的天外之人,席银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面对他们,更没有想过,她能见证,甚至参与这些人沉浮,以至生死。   一时觉天过大,而自己命过于弱,强行其下,必要遭报应,下意地往后退了一步。   谁知张铎却向她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一退一进,拉扯时险些崩开了张铎的背后的伤口,他一咬齿,抑住口中的痛呻,看着她的眼睛,沉道:“扶我过去。”   她还想摇头,却听张铎紧跟道:“我告诉你,你弑过君,走出清谈居,离我十步之外,就有所谓忠义之士,暗取你人头,并引此为报国之谈。”   她忙抬头应道:“奴知道……奴不会走……”   “但留在我身边也并不是坦途。”   他的声音当中,并不闻一丝波澜。   席银吞咽了一口,却感觉到了他是手上实实在在扯拽的力道。   “不准自贱,不准怯。” 第31章 春铃(二)   席银听着张铎的话, 心绪混乱。   张铎与岑照实是背道而驰的两个人。   相比之下,岑照并没有刻意对席银做什么,他温柔地接纳了她的脆弱和卑微, 张铎本身却像一根鞭子,把她那一身褴褛的衣服打碎, 又逼着她去找体面的衣服自己穿上。   席银又累又怕, 时常怀念在岑照身边的时光。   然而,她也只敢对着张平宣说出这层思念,当着张铎,一个字都不敢吐。   他要她扶她去, 那就去吧, 还能如何呢。   但张铎真的没有一丝要怜惜席银的意思。   伤重步履不稳, 他几乎把一半的身重都压到了席银的身上。   席银只得一手撑着他,一手撑着伞,靠壁往前挪,好容易在跨门上见到了鳞甲未脱的赵谦。   赵谦是从领军营里过来的, 走得利落,连伞都不曾撑,见到张铎与席银狼狈的模样, 径直打趣道:   “啧,你能走啦。”   说着又对席银笑道:“银子, 他不好照顾吧。脾气差得很。”   席银生怕张铎听入心,忙道:“将军切莫胡说。”   赵谦笑道:“还这么怕他,他就想你对他好点, 我跟你说,他这孤贵人,八辈子没人对他好了。”   说完又朝张铎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是吧。”   张铎不置可否。   抬臂示意席银松手,站直身子道:“你跟着尚书令一道来的。”   赵谦收了笑,正色应道:“对,一道出的宫,不过我回军营销了几笔贿赃,比他慢了一步。”   张铎道:“谁捧来的钱。”   “郑扬麾下副将庞见的小儿子,呵,有道得很嘞,命人牵马托来两个大翁子,说是黄酒,我看马累的喷气,随意劈了一只,里面沃得全是实银。你之前……”   他说着,看了一眼席银,压声道:“你要不让银子回避。”   “无妨,让她听,她听不明白。”   赵谦讷笑,玩味地看着席银,笑道:“也是。”   “接着说。”   “哦,对,你之前让我教庞见杀帅自立,我看他是要动手了。郑扬病笃,又是战时,死了一点也不蹊跷,这事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临战不换帅,我这里借此,不上奏秉选新将,大司马那里也举不出什么人来 ,拔擢庞见统领东伐大军的诏,陛下应该是会拟的。不过庞见的将职一贯是买的,将才嘛,我看没什么,性子到自负得很,郑扬一死,汇云关恐怕守不住。”   “汇云关让了。”   赵谦忙道:“汇云关让了,云洲不见得守得住,你怎么想的,要让刘必插到洛阳来吗?还是你和岑照之间有什么默契。若战烧云州,我必挂帅,到时候怎么打,你先给我个意思,不然我怕我勇武过人,要坏事。”   他虽在说正事,人却依旧不正形。   张铎哂道:“你没见过岑照演阵吧?去试试。”   赵谦一窒,压声道:“你这一说,我还真怵了。”   “所以,不急,先看汇云关战果。”   赵谦撇嘴,“你被打得下不来榻,当然坐得住,陛下和大司马他们坐不住了啊,这不,”他朝跨门后努了努嘴,“派了这个人憨人来,代天子问病。这旨意我是亲耳听着陛下下的,我看那意思啊,是怕你装病不肯入朝,来探你的实情,你演好啊,别叫他看出端倪。”   张铎笑道:“我如今用演吗?”   赵谦按了按鼻子,上下打量他道:“也是,我现在都能一棍子把你敲趴下。”   话一说完,就引出了席银的笑。   张铎回头道:“笑什么。”   席银忙垂头:“不敢,就是赵将军讲话,实在……”   赵谦道:“我这照实说的,你问银子,当时梅辛林怎么说来着,他说你是去找死,还差点就真死了。”   说完,他突然反应过来 ,一拍脑门道:“你不会是故意去挨这一顿打的吧!”   张铎咳了一声,站得久了有些气促。   “不然。避得开如今这个局面?”   赵谦闻言边笑边点头,“你对你自己也是狠啊。张退寒,我看大司马不打死你,总有一天要被你玩死。”   谁知说完却听张铎鼻中哼笑。   “汇云关一丢,就快了。”   赵谦背脊一寒,不好再续说什么,转话道:“对了,见常肃还带银子去啊,不怕常肃拔剑砍她,那可是个只有硬骨头,没有颅脑,伦理纲常日日举的的大君子,自以为是得很。”   赵谦这话一说完,张铎立即见地上那抹清瘦的人影试图往后缩。   他反手一把拽住人手   “我刚才跟你说的什么,这么快忘了?”   “奴没忘。”   “那躲什么。”   说罢又对赵谦道:“你回营。”   赵谦冲着席银摊了摊手,露了一个满含“自求多福”意味的眼神,转身离了。   ***   尚书令常肃历经两朝,以直谏闻世。   自问是一朝文儒的中流砥柱,今代天子抚恤下臣,姿态自然是立得足,然而张铎不请他去正堂,而是把他晾在西馆,茶奉了三巡,人也不见来,他早已里内气怼,心绪不顺。   陡见了张铎,看他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思张奚公私分明,一分情面也不留,险些把这个儿子打死的传言到不是虚的。然而他扫了一眼他身旁,悄生的这么一丝怜悯,又被那一个绝色的女婢给摁灭了。   常肃最恨世家皇族的携妓之风,甚至曾为此直谏过皇帝,在大殿上把皇帝逼得面色青白下不台。从前听闻张铎独居清谈,女色不近,到肯舍他一青眼,唯恨他不识阴阳伦理。然而如今见他也是如此,鄙夷更甚。于是整衣起身,并未寒暄,也不肯照皇帝的意思,关照他的病势而免除跪礼,只肃道:“陛下亲下抚诏,中书监跪听。”   谁想张铎却抚袍径直坐下,反道:“重伤再身,实跪不得。”   说完回头看向身旁的席银,“你跪下听。”   席银一怔,看着常肃,轻道 :“奴吗?”   “对,替我听。”   他说得无情无绪,抛袖理襟,交手端坐。   席银无法,只得怯怯地走到他旁,靠着他跪下来。   谁想他却伸手在她腰背处狠狠一敲,她吃痛,险些扑到在地。   “奴……”   “仪态不对。”   “奴……奴不会啊。”   他伸手扶她起来,平声道:   “听天子训,背不可佝,腰不可折,叠手,慎重触额。眼视前膝,敬屏息,不可耸肩,要有战战兢兢之态,但身不可晃。”   席银从前哪里知道这些,听他教授,忙顺着他的话去调整仪态。   常肃见二人如此,不由立眉而怒:“这是陛下的尊意,岂能让奴婢乱礼!”   张铎点着席银的背脊弯处,头也没抬。   “何为乱礼。”   “你……”   常肃虽素知此人不尊殿礼,竟不知他冷狂至此,一时声哑,缓过意思来后 ,便气得牙颤:怒目喝指道:“张大人,我替天子行下抚之行,即便你重伤在身,也该挣扎涕零,以表尊重,你竟挟妓入堂,更以此妓为替聆听圣训,妄玷圣意,这是为臣之规行?”   谁知张铎扶正席银的手臂,平续道:“如尚书令所见,我身边并无亲族旁系,通共此女一人,乃陛下亲赐,我感怀天恩,珍重之至。”   常肃怒斥:“难怪大司马要对你动此狠法,你简直枉为人臣,枉作人子!”   他说完此话,只觉睚眦欲裂,竟有些立不稳身。   张铎抬起头道:“尚书令不宣抚诏,罪同逆诏。”   “你……”   席银在二人交锋之间,战战兢兢,渐有些跪不住,然而身旁人却舍了一只手臂给她,抵在她的腰间。不让她偏倒。即便此时,他也是伤痛至极。   席银侧面想说些什么,却听他道:“回头,不要言语。”   常肃怒意攻心。   本就属直耿之人,有火素不善压制于言行,此时在言语和道理之间皆被人辖制,哪里肯就罢,引经史之言,携圣贤铮言,鞭辟入里,强斥于室。   说至最后,更是砸盏泄恨,毒道:“连刘必等逆贼,也知婢妾卑贱,股掌之物而已!”   席银不知避,只觉一物迎脑门而来,正要闭眼,却被人拂袖挡去。   面上只溅了伶仃的几滴子水。而那玉盏则当的一声打在屏风上,应声碎成了几块。   “尚书令,这是的我官署,请尚书令自重。”   常肃忍无可忍,喘息道:“我要入朝谏你藐视圣恩之罪!”   张铎冷道:“既如此,江凌送尚书令。”   “不必了!”   常肃从席银身旁拂袖而走。   席银看着他的背影愤懑地转过跨门,这才松了腰上的力,跪坐下来。   回头却见张铎面色清白,忙膝行扶住他:“可是将才那一下,绷扯到伤口了。”   “别碰我。”   席银手足无措,只得又松开他。   “为了奴……你何必。”   “呵呵。”   他撑着胸口笑了一声:“你是妓吗?”   席银一怔,旋即道:“奴跟你说过,奴不是妓!”   “你这会儿当着我敢说了,将才呢。”   席银抿唇,眼底一下子蓄了泪。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说你是妓吗?”   席银含泪摇头。   张铎撑着席面坐直身,挽起衣袖,伸手抬起她的脸来。   这一触碰,席银忍了半晌的委屈,顷刻间全部涌入口鼻眼耳,五官酸胀,呼气滚烫。   谁知他竟忍痛抠紧了他的下巴,寒声道:   “洛阳城的女人,以媚相惑人,以眼泪求生,都是妓。”   第32章 春铃(三)   席银忙抬袖擦去眼泪。   “奴不做妓……”   张铎看着她那张慌张的脸, 慢慢松开手指。   失了桎梏,她几乎瘫坐下来,下意识地摸向下巴, 发觉此处竟硬生生被掐出了五个甲印。一时之间顾不上疼,追问道:   “怎样, 怎样才能不做妓……”   张铎没有说话, 抬臂在她脊梁上一拍,撑席起身,拂袖自去了。   ***   强迫自己融入一条恶犬的生活习性之中,是很艰难的事, 何况张铎过于严苛。   然而整个清谈居却没有人帮得了席银, 江沁等人甚至逐渐丢开手, 连庭院都不多大进了。席银一个人担起了张铎的起居,这才窥见了他生活的全貌。   和岑照寄情于书画音律,舒放闲逸的性情不同,张铎在清谈居的日子清寡枯寂, 但也处处执念,时时苛刻。   比如他见不得庭中有落花。   是以但逢风雨夜,席银天不明就得起来, 把花叶扫入花簸,再让江沁等人全部收挪出去。   其实, 既种树庭中,就该对四季轮回之中的开落,枯荣了然于胸。   席银自幼喜欢山中落英的时节, 满山残美令人心颤。   所以实不明白,张铎究竟厌恶那些落花什么。   不过后来,她到真壮胆问过张铎一回。   是时张铎在写字,扼袖走笔势,锋刃挫纸。   他头也没抬,随口道:   “高悬的东西不好吗?你要去沾染那些零落在泥的。”   席银听后,不禁望向门外孤月高悬的庭院。   其间树影婆娑,木香浓厚,青壁来回回响着永宁塔上的金铎声。不知为何,这些入眼入耳入口鼻的东西,比他的言辞直接。席银抓了抓脑袋,竟忽地有些想明白张铎的意思了。   四月初,梅辛林最后一次看过张铎的杖伤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一面收腕枕,一面笑道:   “养的不错,你身边那丫头用了心的。余下的伤在里内,需长时调理。”   席银正跪坐在张铎身后替他拢袖子,听见梅辛林这一句,不由耳红,拢好袖子起身要近前替他理衣襟,却被张铎挡下,他抬手自正衣襟,侧目道:“不用你。坐好。此处不是清谈居,我在见客。”   他情绪平和,没有刻意斥其颜面的意思。   即便如此,席银仍有些尴尬。   依言收回手,偷看了梅辛林一眼,见那笑面老头也正看着她。   顿时腮红面赤,膝挪几步,叠手垂头,在张铎身后从新跪坐下来。   张铎亲手满了一盏茶,呈与梅辛林。   梅辛林扼袖端起,又看向她身后,“茶也不让她奉吗?此女是退寒何人。”   张铎捡茶针挑壶嘴,随闲道:“私婢而已。”   梅辛林笑而不再问,转话道:“陛下昨日召问了你的病势,我尚未如实禀,只说五脏有损,尚在将养之期。”   “嗯。”   他挑茶渣,抬手替梅辛林添盏,复道:“有劳医正。”   梅辛林看着清流入盏,“新旧伤叠,几乎丧命,你该释然了吧。”   张铎望着盏中汤絮笑笑:“我本无执念,有执念的反而是东晦堂那个人。我不过是有些话想对她说,奈何她不会听。”   梅辛林道:“这还不是执念?”   “不是。”他说着抬起头:“我无意为她改变什么。”   话说完,屏外传来江凌的声音。   “郎主,汇云关军报。”   “呈。”   江凌应声呈报入,又在侧禀道:“司马府的二郎君来了。”   张铎扫看呈报,一面问道   “人在哪里?”   “在正门前。”   “那就让他等着。”   梅辛林道:“你为何不见张熠?”   张铎笑而不答。   梅辛林放下茶盏,“看来你知道张熠的来意。”   张铎合扣皮卷,平放于膝:“汇云关破了。”   梅辛林点了点头:“此时大司马肯遣张熠来见你,也算是下了姿态。”   张铎托盏哂笑。   梅辛林又道:“所以,你不打算顾念徐婉了?”   “不是。我仍然顾念她,她要自囚,那司马府的东晦堂是自囚,我这里也是自囚,并没有分别。”   梅辛林闻话,并没有再深言,把看着手中的碗盏,半晌方道:“我无意于军政,并不能同你畅言,就先走了。”   说罢搁盏起身。   张铎没有强留,起身相送。   ***   梅辛林辞出,赵谦接着便跨了进来,也不讲究,就着梅辛林的茶盏倒满泼了茶,递向席银道:“小银子,给我倒满。”   席银看了看张铎,轻声道:“将军……自己倒吧。”   赵谦仰头翻了个白眼:“我使你都不成?”   “郎主不准奴为人奉茶。”   赵谦一怔,旋即看向张铎笑道:“你这到开窍,知道心疼……那什么,张退寒,你扔什么!”   他说着劈手接下迎面掷来的一只白梨,顺势拿袖子擦了擦,递给席银,回复笑脸道“你们郎主为了你都好意思跟我动手了!来,你吃个梨。”   “再没正行就滚出去。”   “成成成。”   赵谦扔了梨子,理袍在他对面坐下。正色开口道:   “你看了军报吧。郑扬之十五万大军损了四层,余下六层全部随庞见退入云州城,汇云关,这次是惨败。今日殿上朝会大乱,大司马主张调动中领禁军驰援云州,以我挂帅。”   “你如何说?”   “照你的意思,以护卫宫城,以防行刺之事再举为由对驳。陛下惊魂未定,不肯洛阳分兵力,当殿斥大司马策浑。”   说着,赵自满盏,仰头灌了几口,又道“如此一来,尚可调动军力,就只剩下河阳曹锦的十万外护军。”   张铎手指点案:“曹锦是投机之辈,不会直赴云州的生死局。即便调遣,也来不及。”   赵谦道:“那你避到这个时候,差不多了吧。”   张铎道:“不急,云州也可以让。”   赵谦咂舌,“我进来时见张熠在正门,这显然是大司马还不肯对你认低,巴巴地把自己的儿子怂到此处来相求的,你让云州城是何意?你是要让张奚亲自上门求你吗?”   张铎看了赵谦一眼,“我与张奚之间,争得并非是姿态高低。”   赵谦一愣:“那你要做什么。”   “逼良儒忠臣死,不用刀戟。”   赵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撑案凑近,正要深问。   却听屏后江沁禀道:“郎主,张府二公子执意内闯,请郎主示下。”   赵谦闻此道:“他恐怕是看我久入未出,知你刻意不见他才发的恼。啧,你这个弟弟也是根直火大棍儿,你坐着,我去会会他。”   说着,他正要起身,却听张铎道:“回来。”   赵谦抹了一把脸:“你就让他在你门前闹啊。”   张铎没有应他,侧身唤道:“席银。”   席银正拼了命地试图理解他们口中那一段复杂的军政,忽听张铎唤她,忙应道:“奴在。”   张铎低头直看她:“我与赵将军尚有事议,你出去,挡下门外的人,不得令其门外喧哗,也不得令其门内放肆。”   “奴?可是奴……”   席银全然没有想到张铎会把此事落到自己身上,推脱之话还没有出口,却又听他追道:“二者若见其一,你就受二十笞。”不禁肩颤,却不敢再辞。只得踟蹰地站起身,搅缠裙带绕出屏风。一步两回头地跟着江凌往前门走去。   赵谦看着屏风后的那抹瘦弱影踟蹰渐远,   不由脱口道“你让一个小奴婢去挡那厮。人小银子才多大点,见识过什么,倘若不当,你说一不二,真要打?”   “我如何待她是我的事。还有她叫席银,银子也不是你叫的。”   赵谦听了这话,一时来了兴致。   “什么意思,哦,现在使唤不得,叫不得,以后是不是看一眼都不行。差点忘了,你还真为她剜过人眼。” 第33章 春铃(四)   张铎不言, 命人案上铺地势图。   赵谦捡起将才没递出去的那只白梨咬了一口,挪膝簸坐于人旁,指图道:“说正经的, 云州城破,就只剩下霁山的这一条峡道, 过后是外郭墉关, 再然后,就是洛阳了。”   他说着,看向张铎,正色道:“你真的想好了, 让云州?”   张铎抱臂而观, “让。”   “墉关虽险要, 但毕竟是洛阳最后一道屏障。这一让,可就没有退路了。”   张铎压平图角,“不需退路,我意不在守关。”   赵谦忙观图道:“怎么讲。”   “刘必自命不凡, 却是有勇无谋之人,有云州城在,则洛阳在望, 这是名扬天下的一战,他必会亲临阵上, 督墉关之战。如此一来,你才有机会……”   他说着,伸手点了点霁山峡道:“在这个地方围杀他。”   赵谦看向他手指之处:“峡道围杀谈何容易, 背倚云州,他好退得很。”   张铎笑了一声:“岑照在云州,他退不回去。”   他说完又指向汇云关处:“这个地方也不能白让,等云州城破,你即上奏,请调曹锦的军队绕过云州,回攻汇云关,告诉曹锦,我没有要他损兵夺取汇云关,他不必全力,只要刘必分云州之兵回守即可。如此,即便刘必侥幸退回云州,云州也是稀兵孤城。”   赵谦听完他的暗布,不由在齿缝里了“嘶”了一声,   “这种既保全军力,又能立功的事,曹锦那人定不遗余力,这到也打活了他那只软脚蜈蚣。你想得深。”   说完,又觉得他在战事上实在缜密,远胜张奚等谈山议水的所谓名儒大家。然而,过于犀寒,难免令人畏惧,赵谦唏嘘之余,时觉一股莫名的隐寒从足底起来,他忙起身跺足。   张铎看了他一眼:“做何?”   赵谦道:“筋麻了。”   张铎把盏哂然。   赵谦到不在意,续道:“我在想啊,大司马若知道你谋局至此,却还故意逼他下姿态来求你,恐怕恨不得自掴己面。”   张铎扶案站起身:“张奚在洛阳,实在掣肘过多。”   赵谦靠向屏风:“这也是,不过,他到底也老了,等东伐事定,你把陛下给你那道空白的御诏写了吧,把他撵到南面儿去和我父亲作伴也成啊。”   他一面说一面又抓了只梨递给张铎。   “你与大司马毕竟有父子之名,你母亲又在东晦堂,况且平宣也在他膝下,你……”   他顿了顿,侧眼观图卷,似不着意地问道:“不至于要让张家步陈氏后尘…”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啊?”   他毕竟认识张铎多年,只一句,便听出了他话中的寒肃之气,忙拍膝打了个哈哈,岔道:“我能说什么,你吃梨啊。”   张铎没有接,转身往屏风走,正遇江凌回来。   见了张铎拱手行礼,刚要退下,却听张铎道:“你为何不在前门。”   “奴见席银姑娘用不上奴,就回来了。”   赵谦闻话从背后跟了出来,不可思议道:“她把张熠都弹压住了?啧,你家这小奴婢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张铎不语。   赵谦自顾自地对江凌笑道:“她如何做的?”   江凌看了一眼张铎,拱手轻道:“将军……不如同我们郎主前去一看。”   赵谦兴致顿起,扯住张铎的衣袖道:“快快,带我见识去。”   是时近黄昏。   鸟雀停鸣,前门紧闭。   官署的奴仆此时多数汇立于此,有人掩面遮容,有人指点,但见张铎与赵谦过来,皆各自噤声退后。   赵谦陡一见眼前的场景,险些没忍住笑出声。   门后的古柳下,张熠被绳子捆缚在树干上,嘴则被一根丝质的女绢勒缠,吐不出完整的话,憋得双眼发红。   席银蹲在地上,拢起了一对泥沙,在手中团捏成团,起身朝前走道“你再……”   话未说完,见张熠瞪眼瞪得吓人,又赶忙退了三步,把泥沙块举到他鼻尖下:“你再出声,搅扰郎主和赵将军议事,我就用泥巴堵你的眼耳口鼻。”   张熠是张奚的嫡子,何曾受过这样罪,何况面前的是个女人,姿态明明胆怯,性子却比江凌等人还要难缠,一时欲哭无泪,只管舌头乱绞,哼叫不止。   张铎招手示意江凌近前,偏头道:“你绑的?”   江凌低声道:“何敢。人是奴摁住的,至于绑人的……是席银姑娘。”   “堵嘴的呢。”   “也是席银姑娘。”   赵谦听江凌说完,抱臂凑到张铎耳边道:“张退寒,你可真厉害。我看再跟你几天,她也要敢拿鞭子打人了。”   张铎看着张熠身上毫无章法的绑绳,还有脸上那一条用于抑舌,却绞得极其勉强的丝绢,面上挂了一丝笑。   再看向那个耸腰戒备的人。   她背影仍然胆怯,口中却不肯罢休。   “你……你还骂不骂?还闯不闯!”   张熠气得双脚乱踢   “不准挣脱!”   张熠哪里肯听,身上的绑绳活处甚多,加上他已挣扎了好一会儿,好几处地方都松动了,席银着急,生怕他要挣脱,情急之下,踮脚抬手折了一把柳条,手中胡乱地拧缠成一股,劈头盖脸地朝着张熠打去。   女人的力道毕竟不重,可柳条韧劲十足,隔着单袍鞭到身上还是疼。   张熠牵长脖子,挣扎得更厉害。   谁知腿上又遭了更大力的几计,与此同时,又听那女子底气不足地喝斥他:“   “你不要动了,你再动……绳子要开了!”   这是什么胡言,   张熠气得七窍生烟,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   席银见此又缩了一步,“你不要瞪我,是郎主吩咐的,不准你喧哗,你若肯安静,我我……也不会绑你,也不会打你。”   赵谦闻话,一手扶着张铎,一手捂着肚子,哑声笑得前仰后合,笑过后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话来,“真打人了。哈……张熠这火棒子,还给她打愣了。”   张铎道:“今日换你呢。”   “我?”   赵谦摇头退后:“我可不敢跟张家的二郎君动手。”   张铎笑笑,不再与赵谦多言,抬头扬声道:“席银,不要退了。”   席银听见张铎的声音吓了一跳。   回头见张铎站在不远处,慌地丢了手上的泥块的柳条,无措地将手背到背后去搓拍。   “奴是怕他吵嚷。”   “我知道。”   他面上仍然挂着那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做得尚可。”   张熠看见张铎,肺都要气炸了,使劲挣扎着挣脱了手臂上绑绳,反手要去解口中搅缠的丝绢,谁知后脑勺上竟是一个死结,强扯反而越勒越紧。   “过去给他解开。”   席银看着张熠那几欲燃火的眼睛,下意识地往赵谦身后躲。   “奴……奴不敢。”   赵谦道:“这有什么不敢的。来。”   说完,上前一把将张熠的头摁向树干。   “快来给他解开。”   席银还在犹豫。   赵谦招了招手,啧声道:“来呀,我帮你摁着他,他还动得了?”   席银这才挪了几步,绕到树干后面,伸手去解张熠后脑的结。   张熠感觉脑后松动,一把扯下堵嘴之物,吐出一口酸沫,推开赵谦,反身扬手照着席银脸面就要打。谁知手臂将一抬起,腕骨就几乎被人捏碎。   张熠吃痛回过身,见竟是张铎,顿时红眼喝道:“中书监,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我是你弟弟!你竟让一个奴婢当众羞辱我!”   “士可杀,不可辱,这一句话在张家,在我身上落证过吗?”   张熠哑然。   臂抬袖垮落,他手臂上的陈旧的鞭痕隐隐可见。   张熠见过张铎在张府裸身匍匐,猪狗不比的模样,今听他说这样的话,竟不知何言以对。   好在张铎没有再逼问,摁下他的手腕,平道:   “来我官署何事?”   张熠忙整肃好被席银折腾得乱七八糟的衣襟,抬头道:   “父亲有话与你。”   说着,又扫了一眼在场的奴仆,终把目光落在席银身上,实觉她碍眼。   “兹事体大,我要入堂与你相谈。”   “入堂?”   张铎朝前走了几步。“大司马有这个脸面?”   “事关云州战事,家国苍生,父亲大义之言,何无脸面述于堂上?”   张铎笑了一声,倚柳而立:“所谓大义之言。无非让我入朝主军政,驰援云州。不难,大司马为何不让母亲来与我说。”   “ 大哥……”   “母亲若要见我,我定亲往司马府。为何不借母亲的名义传唤,反让你来。   张熠不知如何应答。   他深知张奚对张铎的鄙夷愤恨,此处若不是郑扬身死,汇云关大败,云州城危急,他万不会求到张铎门上。然而,毕竟是清傲惯了的儒臣,怎肯轻易朝一背弃家族的逆子低头。即便是请求,也不绝不肯失姿态。   让他这个儿子遣来传话,无非是替父受辱。   想到此处,张熠突然有些颓然。   将才被那女婢绑在柳树的一通羞辱,其实已经把张铎的态度说明了。   “大司马没脸面,是吧。”   说着,他踢开脚下残放的绳子。 “没有脸借女人的脸,所以,借你的脸,你也有脸。”   张熠闻言面色涨红,火顶于胸,忍不住斥道:“大哥,你折辱我就算了,怎可如此辱没父亲!”   “父亲?用我性命的时候,冠苍生天下在我名下,像是要尊我为主一样。不用我性命的时候,斥我是乱臣贼子,是天下罪人,棍杖示辱,几欲私将我处死。呵呵……”   他笑指青天,咄咄逼人。“这就是大善清谈的名儒,诡辩得真痛快!”   张熠被他说得背脊发软。   “大哥,你这话……”   他却根本没给他自我开解的机会,直起身走到他面前,郎声道:   “我想知道,他是求我,还是令我。” 第34章 春衫   “‘求’‘令’何论啊……”   张熠觉得此话甚为刺心。他人尚且年轻, 不曾在朝内沾污,父子,君臣的道义被墨淋金烫, 直愣愣明晃晃地写在书册上。是以,他想不明白自己这个大哥, 想在, 又能在这些大义之间抓攫些什么。   “大哥,我知道父亲对你和徐夫人过于严苛令你心生怨怼,但家事国事岂可混为一谈!”   赵谦闻话在旁小声刺儿道:“呵,竖子。”   张熠牙火窜龈, “你说什么!”   说罢, 抡拳就要上去, 几步蹒跚还未近身,就已被赵谦撑臂一把截住。顺势弯腰捡起席银丢掉的那一把柳条子,在手里抡了几转儿。   “小二郎君,我劝你还是回去, 不要在这儿丢人现眼。”   张熠看着那把柳条子,又看向绞袖立在张铎身后的席银。   “纵婢辱士……”   说着又看向张铎话语切齿,说至恨深之处两股战战。   “还要纵党误国, 张退寒,你根本不配立我张家之门!”   “那你们要我如何。”   张铎抬眼, 指向席银:“哪怕浮萍流云,傍了我也污了是吧。要如何?绑了她教给你处置,还是, ”   说着反手指向赵谦:“还是绑他上殿请罪。”   张熠顿足道:“你这是顾左右而言他,父亲要你为国行大义……”   “听不明白!”   “你装聋作哑!”   “谁在装聋作哑你心里清楚!”   “张退寒!”   “你回去问问张奚,他认不认,浮屠塌,金铎堕,洛阳焚。”   “你……”   “拖他出去。”   江凌等人闻令,上前架起张熠两胁,向外拖行。   张熠红眼梗脖,口中斥骂不停:“张退寒,你入我张姓,受父亲身言传二十年之久,你为什么就不肯从张家门风,为何非要倒行逆施,辱自己,辱家门!你如此行径,为父母所耻辱,亦为兄妹所耻!”   张铎背身合眼,掌握成拳,越捏越紧。   赵谦闻言挽袖几步跨了上去:“呵你这人,你骂就算了,扯上人兄妹做什么,你怎比得了平宣……”   一群人哄闹而出。   前门围聚的婢仆也都各归职位。   月东升而出,独照二人影。   “郎主。“   “嗯。”   “奴……是不是做得不对。”   她站他面前,孤零零地搅着腰间的绦带,面色惶恐,看着脚尖,不敢抬头。   “我不是说了,做得尚可,为什么会这么问。”   “纵……”   她有些犹豫,吐了一个字便咬了唇。   “问清楚,我一向听不懂女子藏下来的话。”   “是……”   她低头应了一声,这才抬眼望向他:“纵婢辱士……是什么意思……”   “婢,指的你,隶于士族,担劳做役,士,指的是礼乐之下的儒生,他们心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并以此为大义。婢仆不得辱没士者,是因为奴仆心私,而士者为公,国之大器,皆倚仗士者,是以尊卑有别,上下分明。为婢者,若辱国士,则罪比辱国。”   他话音刚落,席银便扑跪下来。   “奴知错了。”   张铎低头看向伏跪的席银,平道:“你为何会在意这一句话。”   席银身子伏得极低,手指在额前悄悄地抠握。   “因为……奴听了他与郎主说的话,奴……虽然听不懂,但奴心里很惭愧,他……他不是清谈居的雪龙沙,所以奴不该这样对他。”   张铎闻话,沉默无言。   良久,方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她膝头一缩。   “奴愚笨,实在……实在是全然不懂,不知道从何问起。”   风平月静。   席银忽觉眼前落下一道青灰色的影子,接着,话便直接落在了她的耳旁。   “你第一句就问得很好。错也认得对。”   席银抬起头,见张铎半屈一膝蹲在她面前。   “知愧方识礼。席银,这一层没有人教你,是你自己悟到的。”   “奴自己悟到的……”   “对。你自己悟到的。这个道理,可延为:‘刑不上大夫’,出自《礼记.曲礼上》一篇。说的是:大夫犯了法可以杀死但是不要折磨他们。后面还有一句话,恰可恕你。”   “是……什么。”   “礼不下庶人。说的是:不向庶民苛求完好的礼节。”   席银觉得这话中似带有某种贬斥,但她不敢明问,也不敢质疑。   神色黯然地看着地上的影子。   “奴……懂了。”   谁知话刚说完,却听他道;“但这两句话,我向来喜欢反说。刑上大夫,礼下庶人。听得懂吗?”   席银怯怯地摇了摇头。   女子离儒家《周礼》过于远了,哪怕张铎解得浅显,她还不甚明白。   但那个反说,却令她莫名地心脉震颤。   刑上大夫,礼下庶人。   她粗陋的认识,不会局于文字上的解释。   所以,她理解到的意义是一副图景,常年困于泥淖的燕雀,忽听金铎撞鸣之声,振翅奋起,继而化为鹰鹤,直冲云霄。   是时洛阳天高云淡,疏朗清明。   “蠢物。”   张铎干冷地吐了两个字。   除了三分斥责之外,剩下的竟是七分失落。   这世上,慧明如陈孝,赤忱如赵谦,他们都能听明白他其意所指,但他们永不会认可他。   于是他很想眼前这个女人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奈何她不识字,没有读过一日的书。   所以,被他骂了就悄悄的,不敢大声说话。   “席银。”   她受了重话,突又听张铎唤她,忙轻声应道:“在。”   “从明日起,江沁教你识字。”   “奴愚笨……”   “愚笨就苦学!”   她被他吼得肩膀一瑟。   “是……”   “从《急就章》开始识起。千把个字,一日百字,十五日为限,我会亲考。届时若一字识写错……”   “奴不敢!奴一定用心。”   ***   席银习字的日子,过起来如流云翻覆。   江沁入不得清谈居,便在矮梅下搭了一座石台,书刀,研,笔,官纸,都是张铎给的,江沁不能私用,便用一枝梅枝为笔,以清水为墨,石台为纸张,教席银写字。   那本《急就章》是张铎临摹皇象章草的写本,去蚕头留燕尾,凝重、含蓄,笔意多隶,笔划虽有牵丝,但有法度,字字独立内敛。横、捺、点画多作波磔,纵横自然。   但其用笔之力过于刚硬,极其不适于女子临写,江沁原本说替席银找一本楷字本,张铎却不准许。而席银也有几分执意,写不像就拼命地写。光一个“急”字就写了百遍有余。   一晃十日即过。   女人手中的字迹,不过是笔画架构端正与否的差别。   而清谈居外,却是风云变化。   云州城一战,庞见大败,郑扬留下的十万大军,几乎折损怠尽。   刘必亲临云州城,叛军士气鼓舞。直入霁山山麓安营扎寨,剑指洛阳的最后一道关隘。   前线军报传回时,皇帝在太极殿上当殿惊骇呕血,被抬送回寝殿。   张奚与尚书令常肃立于太极殿外。   流云如绸,头顶失孤的燕雀之辈,哀鸣盘旋。张奚望着地上苔藓潮湿的青缝,沉默不语。   常肃道:“中书监的杖伤还未痊愈?”   张奚握拳道:“尚书令有话直言。”   常肃道:“你我皆不熟军务,连曹锦的军队驰援不急都算不到……这实在是……哎!”   他愤而拍股。   “云州城已破,我等该为陛下上何策,难道真的要南渡迁都?”   “失洛阳则是失帝威,万死之言,你也敢说!”   “那大司马有何良策?”   张奚仰面而笑:“陛下曾遣你去抚问过中书监的病吧。”   常肃一怔,而后斥道:“竖子,狂然无礼!”   “那你为何又要问他的病况。”   “我……”   “呵……”   张奚轻笑了一声,跨下玉石阶,走进流云影下。   “你也无非是看着,云州城被破,叛军逼至洛阳,放眼朝上,除了那竖子,再无人可倚吧……”   常肃跟下玉阶道:“话不能这么说,此乃国之生死存亡之际,若他能担平叛之大任,其罪自可旁论。”   张奚转身道:“枉你也是刚毅直言之辈,竟也说出此等无道之言。他上逆君威,下结逆党,此等大罪,死有余辜,怎可旁论!”   常肃上前一步,恳道:“张司马,我知道你视中书监为你张氏逆子,但我们为臣者,忠的是君,国之不国,何来君威可言啊!”   张奚顿下脚步。   一只孤雁哀鸣着飞过二人的头顶。   天风之中竟然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之气。   张奚突然仰头笑了一声。   “尚书令,你知道,中书监让吾子带了一句什么话给我吗?”   “何话?”   张奚望向那只孤雁。雁身背后是孤独的九层浮屠,金铃寒声,风送十里。   “他问我认不认:浮屠塌,金铎堕,洛阳焚。”   常肃一愣,旋即道:“竟狂妄至此!”   张奚闭上眼睛:“尚书令。你说,我该不该认。”   常肃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应答,太极殿外,宫人肃穆,但幡旗影乱。   张奚笑了一声:“你早已不是第一个言不由衷之人了。不过有一句话,你是对的。”   说着,他睁开眼睛:“我们忠的是君。 第35章 春衫(二)   常肃听出了张奚话中的萧索气。   明明是拳拳之意, 偏说得孤绝得很。他尚蹙眉深想,却见张奚已经走到玉阶下面去了。   “大司马。我还有话没说完。”   他扶玉栏朝下唤了一声,旋即一路追撵下去。   张奚却没有回头。   赭色的官袍携风繁复, 然其色,却如一块陈旧干硬的老血。   一声悠扬的金领鸣响穿破重重宫城之墙, 送入人耳, 常肃闻音,脚下一绊,险些栽倒。   勉强稳住身子之后,前面的张奚已经走到阖春门前去了。   ***   西馆日暮。   博山炉中的流烟渐散。   张铎铺开霁山图志, 观图不语。   赵谦则簸坐在旁, 端着茶盏, 看着白玉屏风后的两个女子,笑得一脸痴蠢。   今日张平宣来看张铎,恰巧碰见张铎因为席银习错笔,而罚其在屏风后跪默。张平宣便铺了一张席垫在席银身旁, 陪她一道默字。   席银已经跪了快一个时辰了,早已跪得背脊发潮,眼睛泛晕, 捏笔的手也有些颤了。   张平宣偏身看了一眼屏风后面。见张铎一手压图纸,一手提标, 像是忘记了外面还有人在罚跪。便向赵谦使了个眼色。谁知赵谦只晓得傻望着她,压根儿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张平宣无法,只得侧身对席银道:“要不……你别写了吧。就错一个字儿, 大哥至于吗?”   席银揉了揉眼睛,把袖口朝后挽了挽,“女郎可别害奴。”   她说着,用手划过那个错字。   “今儿不把这个字写像了,奴夜里就睡不得了。”   张平宣翻了翻她压在手下的《就急章》,撇嘴道:“皇象的字体本就不是女人写的。况且这本一看就是大哥的写本,更难了。他有二十来年的功夫,你从前没捏过笔,就凭这几日,哪里写得像。”   她说着,取过一只笔,照着张铎的字,蘸墨临了一行。   而后提笔自嘲道:“你看,我也学了好几年,还是写不像。”   席银望了一眼张平宣的字,又看了一眼自个的字,不禁惭道:“女郎真厉害。”   张平宣搁笔笑道:“我的字是大哥教的。”   说起这个,张平宣有些落寞,架笔低声续道:   “大哥从前到也不像如今这样,对我,对子瑜,还有长姐,都很照顾。”   席银也顿了笔,抬头望向张平宣。   张平宣知她写得累了,索性跟她开了话匣。   “大哥小的时候就比我们稳重。我们小的时候,顽劣得很,时常闯祸闹事。吓着了就去找大哥,后来父亲问起来,大哥就帮我们顶罪,挨过父亲很多家法。如今回想起来,我很惭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当年不懂事,不晓得体谅大哥的处境,才让大哥和父亲之间,隔阂日深,到了如今……”   “不是……”   席银脱口而出,说完才觉逾越,忙又垂头止声。   张平宣却犯疑道:   “你为何说不是啊。”   “奴……奴是觉得,郎主不是记这些仇的……”   “席银。”   席银话尚未说完,就被屏风后张铎声音吓得肩膀一缩。   “字默完了?”   “不曾……”   “那为何停笔。”   “奴知错。”   她说着忙捉笔起来,埋头铺纸。   “平宣。”   张平宣抬头,硬声道:“做何?”   “过来,让她自己跪着写。她蠢笨至极,你教不了她。”   张平宣的一听这话,面上恼红。“大哥也太轻看我了,不就一行字嘛,你等着。”   说完,对一旁侍立的江沁道:“你再去取一块松烟来,还要一刀官纸。”   席银有些无措:“女郎这……”   张平宣捏着她的手道:“来,你跟着我写。”   一双倩影落屏壁。   赵谦托着下巴看张平宣,一时忘了自己手上的杯盏,愣神翻杯,撒了自个一身的茶水,忙“欸”了一声起来抖拧。   张铎抬头看了他一眼。   “赵谦。”   “得得得……我没看你那小银子,我看你妹子!”   他说完,理袍从新坐下。   张铎翻扣图纸,手掌赫地一拍案。   赵谦忙把目光收回来。   “好了好了,不看了,你的东西,真的是一样都不让人看啊。”   说着,百无聊奈地转起空杯。   张铎平声道:   “你故意寻的今日来?”   赵谦忙撑起身子道:   “不是,军机延误不得,碰巧而已。不过说来也怪啊,大司马……似乎没有跟平宣说云州城的事,我看她今日来不像有要劝你的意思。”   张铎低头笑笑,言外不表。   赵谦回头道:“对了,刘必真的到云州城了。而且狂妄得很,竟没在云州城内安营,而是直接把营长扎在了霁山山麓。这一来,只要岑照肯照你的意思锁闭云洲城,把刘必逼封在峡道,我就有七成的把握拿下他。”   “七成够了,但我要活人。”   “活人,那就只有五层。你一会儿若能让我去给跟平宣说句话,我就再拼一层出来”   他说着就要嬉皮,却听人冷声道: “赵谦,军务不得儿戏。”   一时泄了趣,叹道“行,不儿戏,要活的我就尽量拿活的。不过说正经的,你算的时机差不多到了,要我请旨吗?”   张铎没有立即应他。   茶香已淡,昏光将近。屏风后面的两个女子,皆已写疲了手指。张平宣揉着手腕,松坐于席上,而席银却仍然直身跪着,手臂悬提,手腕僵压。   “不急。”   张铎望着席银的手,平吐了两个字。   赵谦道:“还要等什么。张奚?”   张铎沉默不言。   赵谦见此,欲言又止,半晌方拍股叹了一声:“大司马历经三朝,文士之首,你要然他向你低头,无异于要他的命。明知不可为而为,何必呢。”   “那你呢?”   张铎似是刻意要岔开这个话题。反将了赵谦一军。   “我?”   赵谦一时没接住话招,愣道:“我哪有什么执念。”   张铎看向屏外。   “明知不可为,何必。”   赵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张铎的意思。然而却大不在意,回头举壶倒茶道:“你这人就是这么没意思。我在说你和大司马的事,你反过来揶揄我。”   说着抬头灌了一口茶,喝完,竟魂魄清明,似有饮酒之畅快,呷摸着嘴道:“我知道,我比不上陈孝,但我犯不着和一个死人纠缠。平宣多好一姑娘,就算我这粗人不配,搁心里想想还不成吗?说不定翻年,我就娶亲了,那时候心……一死……对吧。”   说完又冲着席银扬了扬下巴:“你眼前那姑娘也好,别老折磨人家,几个字嘛,你是这一项上的大家,她笨你耐心,和和气气地,慢慢教嘛。”   说完,他撑席站起身,也不管刚才那一袭话张铎听没听进去。   “让我跟平宣说几句话吧。看在我要上阵领兵的份儿上。啊?”   张铎不置可否,赵谦便乐呵呵地当他默认了。穿好鞋履从亭栏上一跃翻下,不留意踩翻了两盆海棠,吓得张平宣起身朝后退了好几步。   “你做什么。”   赵谦有些尴尬地从碎陶片里踩出来,正要上前,突然又想起什么,几步退回去,弯腰在碎片乱土里拣出一枝海棠花,仔细地抖去脏泥,递到张平宣面前。   张平宣怔道:“无耻……”   “什么无耻。”   他咧嘴一笑,毫不在意她的斥骂:“以后,每次和你相别,我都送你花。”   他说着,把手一扬。   “拿着呀,你不接,我就帮你戴发上。”   张平宣闻话,忙一手夺了花:“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告别,送我……花。”   赵谦拍了拍说,没作多解,回头对张铎道:“我回营了,你查这丫头课业吧。”   说罢,甩着袖,大步出了西馆。   张平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跨门处,捏着手中的海棠回头,见张铎已绕出屏风,立在席银的案前。   “大哥。”   “嗯。”   “赵谦什么意思啊……”   话一说完,身旁的席银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头顶的人声严肃无情,一下子逼回了席银的笑容。   “猫抓狗扒之迹。”   人说着一把抖开她的字,拍在其手边。   他实在言辞犀利,偏声音里又听不出歪酸和调侃,是苛责,也是实评。   席银噤声不言语,也不敢抬头看他。   好在他只翻了一页,其余地暂时压回手下,对张平宣道:“平宣,你也回去吧。”   张平宣还在发怔,听张铎这样说,这才想起席银,忙道:“我看写得也不算差了。”   张铎笑笑:“她今日逃不过,你也帮不了她,回去吧,好好想你自己的事。”   说罢他扬手召江凌道:“送送她。”   张平宣被那朵泥巴里捞出来的海棠花惹乱了心绪,此时突然回过味来,一跺脚喝道:“赵谦!下流之徒!我要去把这花砸还他!”   说完,转身慌追而出。   昏光在张平宣身后敛尽。   江沁在席银手边点了一盏小灯,而后退立到一旁。   张铎借着灯光,捡起案上厚厚的一叠字纸,捏摁住一脚,哗啦啦地,一扫就扫过去几十张。   席银仍然跪着,笑声道:“写得不好……奴还写……哪怕今日不休,奴也一定会写出模样的……”   翻纸之声陡然止住。   “手。”   “啊?”   “伸出来。”   第36章 春衫(三)   席银抠捏着手指, 期期艾艾地望向张铎。   “能不……”   “我师从钟璧十年,后改习皇象章草。拧转之时,几乎挫腕。所以不疼是记不住的。”   他说完, 从笔海中取了一只长杆狼毫笔,“手。”   席银认了命, 挽起袖口, 慢慢地将手摊伸了出来。   那是一双天生习乐的手指,手指纤长,骨节风流,留着干干净净的指甲。   不得不承认, 岑照的确关照到了她的天赋, 没让她受太多的苦便已在琴瑟一技上造极。而在张铎身边的一切, 无异是一场遍体鳞伤的拧转,不痛,还真的是记不得的。   因此张铎也没有留情。笔杆反转,直劈在席银的手掌上。   “啊……嘶……”   席银痛得眉心一跳, 一时顾不上他的严苛,下意识地要抽手。   谁想却被张铎一把扣住。“我说了,你今日躲不过。”   席银抿了抿唇, 抬起发红的眼睛,啜道:“ 十五日……奴就算识得完《急就章》, 也习不好郎主的字啊。求你让奴换一帖别家容易的吧。”   “不准。”   他押着她的手腕扣向陶案,接着又是一杆子劈落掌心席银疼得肩膀都耸了起来。   “不准避难就易。”   “是,是奴懂了……”   字以见性。   张铎初习小楷, 后涉猎行草,隶,纂多样。但他始终偏爱笔画雄浑,落笔锋削刃挫的字风。这些字难在架构,也难在笔力。于对女子的而言,诚然是过于艰难了些。   席银迫于威势说自己懂了,实则糊涂。   然而事实上就连张铎自己也不明白,小楷适于初涉,隶书适于架字骨,为什么就非要逼着她写自己的这一手字。   绝不是因为恨什么“避难就易”,那无非是口上的说辞。   背后藏着某种欲望和妄念,张铎不能自解。   深想之下,不觉慢慢松开了她的手腕。   席银忙缩回手,低头朝手掌喝着气儿。   张铎下手没有试所谓的轻重,也没有权衡女子的承受之力。   更不是所谓世家门第之中,打婢取乐的那些花架子,是实打实的责罚处置,所以哪怕用的是笔杆,席银的手掌仍被他打得肿起了两条红棱子。   “重新铺一张纸。”   好在他终于放平了声音。   席银闻话,连揉手的功夫都不敢耽搁,赶忙抽了一张新宣,铺开压平。   张铎走到席银身旁,盘膝坐下,抬臂挽袖。   “取笔。”   他坐在身边,席银连跪都有些跪不住了,僵着背脊握了一只笔,却悬臂愣在案前,连墨都忘了蘸。张铎撑臂握住了席银的手,这突如其来的触碰立即引得席银背脊轻颤。   自从张铎强抑了她的情/欲以来,这是第一回 ,他亲自破席银的戒。   然而张铎本人并不为所动。   虽有暖玉在怀,却依旧枯容端坐。   这一时之间,竟似神佛遇艳妖,妖物张扯着艳皮,却依旧罩不住神佛,反被剥了皮剔了骨,剩一缕魂暗收金钵之中。再也无力修炼。   相形见绌。   席银被张铎那张病容未尽消,甚至略显苍白的脸照出了自己的荒唐,恨不得将头埋入衣襟。   “我见不得你起心动念,你是知道的。”   他又直戳她的痛处。   席银一时张口结舌,耳根通红。   “临字之时,当如何?”   “当……当净思,平心气。”   “所以你在抖什么。”   “……”   他气定声寒。   席银不敢再发颤,便将背脊顶得如同一棍湿棍。   “奴不抖了,奴……好好写字。”   “那一只手伸出来,把我的袖口再挽一层。”   幸好他适时转了话,没有把她最后的那一层脸皮也撕掉。   席银松了一口气,抬手去周全他的袖口。   他的手腕因为伤病而消磨了一圈,露出分明的尺骨,然而无论是些什么夹带声色的风月之相,席银也不敢再多看一眼了。   “行了。”   “是。”   宽袖挽折妥当,他也自如地摆开了架势。   “看好了,我只教你写这一回。”   话音刚落,笔已落了纸。   二人一道笔走,墨色在官纸上匀净地晕染开来。   张铎从来没有教人写过字,不知道怎么迁就旁人的功力。   他从前对自己狠,不说笔画之中,但凡有不周道之处要弃掉重写,就算姿势不正,也是绝不能容忍的。   于是逼席银悬臂压腕的力道,几乎要把席银的手折断了。   “肘。”   “什么?”   “不要撇我的手臂,抬平。”   “是……”   席银几乎是被他压着写完了一个字   但不得不说,张铎的那一手字是真的登峰造极,即便席银不懂奥妙,也被那墨透纸背的笔力所感。   她拼了命地去记那笔画的走势,以及笔锋的力道拿捏,竟渐把将才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知觉抛下了。   夜渐深,树影苍郁,幽花暗香。   不知不觉,张铎握着席银的手写满了整一张官纸。   江凌跨入西馆,见自己的父亲正侍立跨门前。   “郎主……在作甚。”   江沁笑了笑:“教席银写字。有个把时辰了。”   说着转身,却见江凌面色不佳。   “你要禀事?”   “哦。”   江凌呈上一封信。   “大司马府差人送……”   “什么信。”   二人闻声忙回过身。   见张铎未松席银的手,只侧身朝江凌看来。   江凌趋行几步,走到陶案前,将信呈上:“大司马府遣人送来的。”   张铎压腕,暂时枕笔。   “什么时候送来的。”   “就是刚才,奴送女郎回府时,正遇司马府的人前来送信,奴就带了回来。”   张铎松开席银的手,接了信,顺势抛给席银。   “撕了。”   席银一怔:“郎主不看吗?”   “不看,撕。”   席银不敢再问,拾信将要撕,却被江凌制住:“郎主,您还是看看信吧,听说今夜司马府有事,大司马入朝回来后,径直去了东晦堂。不知道徐夫人和大司马说了什么,徐夫人……受了重责。女郎归府听说后,也去了东晦堂。”   张铎手掌猛一狠握。   一把捏揉了将才写好的一页纸。   席银低头望向那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张铎的名讳。   “拆开,念给我听。”   “奴……尚识字不全。”   “念……识得了多少念多少!”   席银的忙拆开信封。他听得出来张铎的声音有些发颤。   然而信中并未写明任何的具事,只有月日,和时辰,外加一处地名。   月日是明日,时辰在辰时,地名则是永宁塔。   恰巧,每一个字,她都认识。   席银一气念完,张铎却沉默无话,夜风吹着那无数的官纸哗哗作响,江沁怕纸张飞卷,忙上前来用镇纸镇压。此举之下,堆叠的纸张翻出了蝶翅震颤一般的声音。   席银望向张铎。   他肃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忽笑道:“我知道了。”   说着站起身来,低头对席银道:“撕吧。撕完了起来,你今日逃过了。”   说完,抖下挽折在臂的袖子,跨出了西馆。   席银踉跄着站起身来,看了看手中的信,又看向江凌。   “这是……”   “郎主让你撕,你就撕吧。撕了赶紧回清谈居去。”   说罢也要跟出。   “江凌。”   江凌顿步转过身,“何事。”   席银有一丝迟疑。   “徐夫人……是郎主的母亲吗?”   江凌点了点头:“是,你既在洛阳谋过活路,应当有所耳闻。徐夫人是大司马的妾室,也是郎主的生母。自从陈氏灭族之后,就一直住在东晦堂。”   席银垂下眼睑,想起张铎将才的神情,转而又想起他曾经问过自己:若是她的父母弃绝了她,她会如何?不禁怅然。   张铎和她此生遇见的男子都不一样。   温润谦和如岑照,下流放荡如市井浪客,都无性与张铎相通。他是一个矛盾内敛的人,看似冷绝,执念上却好像是寒暖掺半的。   次日,大雨倾盆,张铎不至辰时便已出了府   席银在廊上临字,雨水哗啦啦地打在青瓦下,几只避雨的老鸟缩在她的裙角后面。   雪龙沙也犯了困,连鸟雀都不招惹,就趴在廊角处酣睡。   席银临完一行字,正要收拾起来,忽听张平宣在廊下焦急地唤她。   “阿银,大哥在清谈居吗?”   “不在。这么大的雨,女郎怎么来了。”   张平宣收了伞,走上门廊,一面走的一面急促道:   “昨夜里家中出了些事……哎。”   她知道此时不该细说,索性转道:“母亲让我来寻大哥。你可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席银想起昨夜那一封信,应道:“许是去了永宁塔。”   “永宁塔?”   张平宣愣了愣:“这个时候,去那儿做什么。”   “奴……不敢细问。”   张平宣冒雨就要走,席银忙追道:“女郎,出什么事了。”   张平宣回头道:“我也不甚明白,只是听二哥说,云州城破,朝中无将可遣,如今朝内朝外都在议舍洛阳南渡的事,父亲反斥此事,在殿上遭了些话。回家后,也不知道母亲在东晦说了什么,惹恼了父亲,被……责罚了。我问母亲,母亲却什么也不肯说,只要我今日无比寻到大哥,前往东晦堂一见。”   说着,她有些焦急地扯了扯绦带:“且这会儿想想也巧了,父亲下朝之后,也不曾回家。”   第37章 春衫(四)   雪龙沙莫名地躁动起来。突然扑到席银裙边, 那几只躲雨的鸟雀全部被惊起,真吃嗖嗖地窜入了茫茫的大雨中。   席银忙蹲下身摁住雪龙沙的头。   “怎么了。”   雪龙沙狂躁不安,不停地扭动着身子。   张平宣见此也跟着犯了急, 连脸颊也跟着红了起来。   “不耽搁了,我去永宁塔那处看看, 若大哥回来, 你遣个人去告诉我一声。”   “女郎等等…”   张平宣并没有应她,也不撑伞,冒雨奔离。   她去后,雪龙沙依旧没有安静下来, 浮躁地在廊上转来荡去。   席银拿了一块干肉去喂它, 它也不肯吃, 鼻息混乱,吠声蛰伏在喉咙里,发出一阵又一阵怒颤。   席银束手无措,心绪难免不平。   “它这是怎么了。”   江沁在旁道:“上回这般, 是司马大人寿宴那一回。”   话音刚落,雪龙沙竟然蓄势要扑跑。   席银见状,忙一把拽着雪龙沙的尾巴, 强逼它在自己身边坐下来,一面顺毛安抚, 一面回头道:“寿宴?”   江沁在席银身边蹲下,缓道:“前年,是司马大人的六十大寿, 席间有人醉酒舞剑,刺伤了郎主。伤在要害,若不是郎主避挡即时,夺剑反制,恐怕真的会危及性命。”   席银一怔,“是谁蓄意谋害吗?”   江沁叹了一口气:“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洛阳城想杀郎主的人何止一个。”   说着,他摸了摸雪龙杀的头,“后来此人被锁拿,交廷尉问罪,但却在下狱的头一夜,便在狱中自尽而亡。老奴记得,那一日这雪龙沙被锁在清谈居外头,吠了整整一日。”   席银闻言,眉心一跳。   江沁抬头看向她:“郎主是行孤路的人,注定无人作陪,独面刀剑,姑娘若要行在他身旁,也不能避开各样冷器,和各色人心。”   “不……我不想行在他身边,等哥哥回来,我就要回去。”   江沁摇了摇头:“姑娘若要回去,那清谈居,就又剩下郎主一个人了……”   席银抚在雪龙沙背脊上的手指微微一握。   雪龙沙突然抬起头,哀怨地朝着清谈居的隔扇门呜咽了一声。   席银抬头朝那重重帷帐之后望去。   帐后寥落寂静的一切,她都已经熟悉了。   他素朴至极的起居,单一的饮食,执着而不肯变通的性格,人欲尽断,伤痕遍布的筋骨血肉,毫无保留,尽曝于数月的相处之中。   “江伯,朗主伤还没好全,哥哥也还没有回来,我……没有说现在要走。”   江沁站起身,向她拱了拱手。   “如此,老奴该谢过姑娘。”   雨水哗啦啦地冲刷着地面。   各色落花汇成嫣流,顺着廊沿朝低洼处淌去,逐渐汇成了一汪浅洼,远看似血泊。   席银凝着那一抔“血”,轻声道:“江伯,您别谢我。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但我又不敢问郎主,所以我想想问问您。”   “姑娘请说。”   “我想知道,郎主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洛阳城有那么多的人要斥责他,甚至要杀他,为什么大司马大人要对他动刑罚,为什么,小二郎君,甚至是……女郎,都不耻他的行径?”   江沁摇了摇头,轻道:“姑娘觉得他有罪吗?”   “没有!”   她应得很笃定。   江沁一怔,继而竟然烫了眼眶。   席银见他沉默,起身道:“江伯,怎么了。”   “哦……没什么。”   他说着揉了揉眼睛:“只是不明白,整个洛阳城都不敢直论的话,姑娘为何这般笃定。”   席银道:“奴不懂洛阳城的事。奴只知道,他救过奴。在太极殿上,他也没有放弃奴。这几个月以来,奴没有见过他恃强凌弱,反而他自己成了个遍体鳞伤的……孤……”   她想说孤鬼,又觉不敬,猛地想起了赵谦给张铎的判词——孤贵人。   太贴切了。   江沁沉默须臾后,方开口,“姑娘焉知,郎主不曾凌人,甚至杀……”   “洛阳城里杀人的人还少吗?”   她忽地提高了声音打断了江沁的话。   “刘必为请兄长,在青庐前杀了十二美婢,陆还和皇后要杀皇帝,甚至奴…… 也曾想杀人……谁说杀人就是罪人?的若这般论处的话,洛阳城,有几个人配活着?那些不曾杀人的人,他们又有多高洁,靠着祖宗的荫封,收了佃客们的粮银,日日夜夜,携妓乐游,殊不知,路中冻死,饿死的佃客奴婢,都是……”   她很少说这么长的话,说着说着泄了底气,蹲下身顺着雪龙沙的背毛来掩饰心虚。   “奴见识短浅,我就是觉得……大司马不该那样对他。”   这确实是浅薄粗陋的见识。   是一个奴婢,想要求存于乱世的私心。   贵在她毫无掩饰,实实在在地吐露出来,顺着一条人眼不见娑婆暗流,流入市井的轰鸣之间,也混入高风送来的金铃声中。   江沁明白,张铎一定很想听到这一席话。   奈何,何以有风送铎声,但无孤燕寄人言呢?   ***   永宁寺的九层塔中,张铎与张奚相对而立。   海灯的灯阵之中,流焰如滚金。   燎烧着两端极不相似的身影,窜上塔壁,在塔顶上,如鬼魅般缠斗。   塔外风雨不断地撞向那四角的金铎,其声寒冷锐刺耳。   然而,佛像前的两个人却沉默无声。   张奚是一个清瘦的人,但目光炯明,虽然已年过六十,却依旧精神矍铄。他身上穿了一身簇新的黑袍,其上讲究地绣着松涛纹,袖中藏着老料檀香,冠帽下的发髻一丝不苟。   “父亲想好了,要与我说什么?”   张铎的声音划破寒寂。   张奚却仰面望向那壁上狰狞的金刚壁绘。“中书监以为,我要对你说什么。”   “云州城破,南渡在即,先帝托孤,而孤将覆灭。父亲身为人臣……”   他说着笑了笑:“罪极。”   张奚手扶佛案,不顾灯焰灼热,灯盏滚烫,低头看着灯油中的倒影。   “所以我该向中书监请罪吗?”   “不敢。”   张铎拱手退了一步。   “我受张家教养多年,即便受过责罚训斥,也从无记恨之处。但我所行之道,为家门不耻,为母亲不容,这一样,张铎诚不甘心。”   张奚冷笑了一声。   “你无非想我认那一句;‘浮屠塌,金铎堕,洛阳焚。’”   他说着,转身望向他:“何须如此,你如今是中书监,整个洛阳的中领军,全掌于你手底,你大可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向你行跪,逼我认你的妄念和痴道!何必拿江山来和我这个老朽……和你那柔弱的母亲斗气!张退寒!这江山不是张家的,也绝不能是张家的!”   “为何不能?”   张铎迎上一步。   “我虽不是你的亲子,但我既然随着母亲拜了张家宗祠,我就自认是张家子孙,十几年来,我对子瑜何处亏待,对长姐何处的不敬,对你,对夫人,何时不尊。可当年我身陷金衫关,曹洲护军,明明可以驰援,你为何要向陛下进言,弃守金衫!”   张奚摇了摇头:“你是领军之人,你不懂吗?”   “我懂!我知道陛下跸于北关山,曹州护军驰援金衫,会使北关空虚。可是那又如何?陛下,还有你们,在北关作甚?行猎,游山?就为了护卫这一行涉春之人,你们让我,还有赵谦,以及金衫关是数万将士殉关?父亲啊,君就是这么忠的?子嗣的性命笑谈间即可交付?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认过我,是你的儿子?”   “你住口!”   “为何要住口?我说错了吗?”   他说着,步步紧逼,几乎将张奚逼入灯阵。   “功高震主是罪过。我心里清楚。是,我是养寇自重,我是抓攫了地方军力物力,但那是为了自守,为了防范陈望和你张奚之流,身在洛阳,躲在血肉之躯之后,却能言辞惑君,卸磨杀驴!”   张奚气血翻滚,伸手颤抖地指向张铎的眉心:“你……你竟如此厚颜无耻。你拥兵自重,枉杀忠良,逼胁陛下,你还……你还有脸训斥我……”   “我不杀忠良,难道,等着忠良杀我吗?”   他言及于此,忽然笑了笑:“父亲,你已不是第一次,对我起杀意了。”   “你……你在胡言乱语……”   “前年,父亲的六十的寿宴,有人拔剑祝舞,父亲应该还记得。”   “你说什么。”   “那个人,受过我的亲竟,不过,最终没有写入廷尉的卷宗,父亲以为,真的有忠义之士肯为国是杀奸而清白自尽吗?沾了肉刑,一样吐得干干净净。无非是我……”   他反手指向自己。   “无非是我,不想伤父亲的清白之名罢了。”   他说完,肆然笑道:“张奚啊,你和我有什么区别?这十几年,我戍守过边关,杀过胡人,但我犯过谋反大罪吗?谁给我扣的这个大罪,谁让我站上风口浪尖的?谁害得我的兄弟姊妹视我为叛逆,谁逼我走到的这一步的?啊?”   话音刚落,他一把捏住张奚的手。   “父亲,你不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说着,他提声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第38章 春衫(五)   张奚慢慢抬起被张铎握住的手, 捏握成拳。   “兴庆十二年,官学不兴,礼仪教化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我张氏一门, 陈氏一族,门下子弟, 从无一日废《周官》, 而你!你……你也曾秉笔与我同研一经,是时,我何曾不当你是张氏子弟!是你行歧路而不知返,以身入修罗界, 陷此众叛亲离, 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此还要佛前吠嚣!怨怼世道亲族。张退寒,你要我给你交代……哈……”   他张臂荒唐笑开,旋步仰面叹道:“想我张奚秉承家学,却养子如你……如豺如犬!”   他说着, 颤巍地指向张铎。   “我又如何向我张氏先祖最交代,如何向先帝交代!”   说完,他甩袖跨步, 踏出高塔。   塔外大雨倾盆,张奚还不及跨入雨中, 背后的声音旋即追来。   “父亲忘了今日之行,所谓何故?”   四角金铃撞鸣,朱漆门前的鎏金铜灯忽明忽灭。   张奚脚步下一绊, 身子前倾,踉跄间险些跌入雨中。   回身之时,已睚眦欲裂。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逆子!不得妄想!”   张铎撩袍向张奚踏近,“君为臣纲?君若亡于战乱,国若毁于嚣斗呢?”   他虽在笑言,可眉目之间分明有伤意。   “有那么难吗?”   张奚浑身颤抖,几欲顿足。   “不得妄言!”   “认我的道理有那么难吗?”   他全然无顾张奚的怒状,逼行于漆门前。   五千枚朱漆门在风雨之中“咿呀”惨呼,把海灯照出的残影尽数煽乱。   “你既忠于君主,可以弃我性命,如今……何妨为君,恳我一回?”   “你……”   张奚只觉胸胀欲崩裂,所有的气血都涌入头顶。颅内滚烫欲炸,永宁寺中无数的梵音佛号也压不凉冷。   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强抑下愤懑之气。   谁知脑中却回想起了昨夜徐婉跪在他面前的情景。   白玉观音目光慈悲,寡素的窗纱上映着因多年茹素而越见消瘦的影子。   她跪在观音像下,含泪说:“妾弃过他,你也弃过他,可是你我都知道,他从未想过要做张家的逆子。是妾,是妾把逼到孤道上去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无非是想妾给他认一个错。”   张奚低头问道:“你要去给他认错?”   徐婉含泪恳切道:“若可以解你之困,妾情愿。”   “不准去!”   他陡然动怒。   徐婉抬起头,眼眶青肿如核桃,哑声道:   “为何?”   张奚胸口一阵酸疼,几乎有些不忍再看上的女人。   他索性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向她,负手而立。   “你自囚于此这么多年,是要教他分是非。我重你人品,从不轻视你为女流之辈,如今,你竟也说出这般言辞,枉我信重你多年!”   “是妾疑了!妾知道他有罪,可妾不能眼见他死啊。”   张奚闻言,厉起一道,直呼其名:“徐婉,你若生疑意,我即离弃你!”   徐婉在他的雷霆之怒下,颓然跪坐下来,声泪俱下道:“是非……就重过你和他的性命啊?”   “妇人之仁!”   “他是我的儿子啊……”   “你还敢认他!”   “我对不起他……你让他来……见见我吧,他一定会听我的话的,求你了……”   “你想都别想。”   他说完便要走,徐婉却膝行过来抱住他的腰道:“郎主跟妾说句实话,郎主究竟要与他如何了结。”   如何了结。   此一言,竟令张奚默然。   东晦堂前的那株海棠摇曳生姿,溶溶的月色映在天幕上,流云席卷,时隐时现,如同《易》中那些玄妙而难以勘破的章句,偶见于日常之外的灵性,不过一时,又消隐在破碎的山河,征人的残肢之中。   这是头一回,他觉得,玄学清谈皆无力。   “放手,也放心。”   他最后吐了这五个字给徐婉,掰开他的手,朝东晦堂外面走去。   徐婉怔住,随即抬头,凄厉地朝他喊道:“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张奚已经行至海棠花下,花荫在身,阴郁难脱。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字,寒声应她的问。   “我只想给张家,留个清白。”   清白这个东西,实难明说。   好比他眼前痛恨的这个人,穿着月白色的宽袍,免冠,以玉带束发,满身是刑伤,却无处见血污。   “张退寒。”   他收回思绪,张口唤了他一声,本不指望他应答,不想,他却应了一个“在”字。   张奚闻声不由笑了。   “你还记礼,只不过,你学儒多年,但从来都不明白,‘士可杀,不可辱’究竟是何意。”   “你并没有教过我。”   张铎说完,往后退了一步,声舒意展。   “乱葬岗东晦堂都是我的受辱之地。我不为士,何必在意士者如何,父亲,你既无话与我说,我即告辞,至于洛阳如何,我与父亲一道,拭目以待。”   说着,他跨过朱漆门,独身赴向惶惶的雨幕。   “你……你站住……你给我站住!”   垂老悲绝的声音追来,而后竟有顿足之声。   张铎顿下脚步,回身看去,张奚还立在灯洞之前。   “你已决意,不调中领军驰援云州城。”   “是。”   “好……”   张奚转过身,踉跄地朝佛像行了几步,仰头提声道:“士不可辱,但可杀之,我…可以做第二个陈望。”   张铎背脊一寒,朝前一步。   “你是活得太过锦绣所以视性命如虚妄是吧。明明有生门你不入,你要向地狱,父亲,我真的不懂你。”   “我不需要你懂,你也不配。你有一句话是对的,于国于君,我张奚罪极,再无颜面苟活于世。但煌煌六十年,我自守底性,无一日愧对先祖上苍。而你,必受反噬而至万劫不复,你不要妄想,我认你的道理,也不要妄想,你的母亲向你认错。”   “与我…母亲何甘,她是她…”   “她是张家之妇,奉的是我的法,我不准,她这一辈子,都不敢走出东晦堂。”   “我不信!”   “你不信,就拭目以待。至此我只有一句话与你…”   他说完,转向塔柱。   “让赵谦驰云州,护洛阳。”   塔外风声大作,从天劈下的惊雷照亮了永宁塔上的鎏金宝瓶,四角金铎与悬链上的铜铎碰撞,尖锐的摩擦之声灌入人耳。   红木塔柱下,张奚匍匐在地,那动魄地撞柱之声,被惊雷隐去,张铎耳中此时有雷声,金铎之声,风雨之声,独没有了人声…   血从张奚的额前流淌出来,沾染了他的发冠,衣袍,张铎突然明白过来,张奚今日为何刻意周正了衣冠,又为何不肯行于雨中。   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之。   衣冠,仪容,皆慎重关照。所以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   “呵…”   张铎回过头。   “懦夫…”   一言毕,虽是面上带笑,却也笑得渗了泪。   江凌见状,忙走到柱下查看,一试鼻息,抬头道:“郎主,人尚有息。该如何…”   张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返身走入塔中。   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蜿蜒流向海灯阵桌。   张铎蹲下身子,一把扶起张奚的身子,望着那道丑陋的撞伤,“所以…儒者何用,连自尽都无力给自己一个痛快。”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掩住张奚的口鼻。   江凌惊道:   “郎主…你这…”   “摁住他。”   江凌不敢违抗,慌忙丢剑,俯身摁住张奚的四肢。   果然,不多时,人的身子便抽搐起来,然而须臾之后,就彻底地软塌了下去。   张铎半晌才松开手掌,站起身,低头道:“送他回去。”   说完,他整衣转身,却赫然发觉背后立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人。   张平宣。   “你…弑…弑父…”   她已然口齿不清,说话之间,甚至咬伤了自己的舌头。   一面说,一面朝后退去。   张铎沉默不语。   金铎阵阵哀鸣。   张平宣抬手指向张铎:“你是我大哥啊!”   “你看错了。”   他无情无绪地吐了四个字。   张平宣几乎撕破了喉咙,尖生道:   “没有…没有…我都看见了…你…你…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张铎朝她走近几步,一把将她从雨中拽回。寒声道:“我说了,你看错了。”   张平宣拼命地捶打着他的肩膀:“我是看错你了!你不要碰我,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回去!我要带父亲回去!”   张铎扣住她的手腕,呵道:“不准哭,他此生懦弱,自戕而死,你有什么好为他哭的!”   张平宣拼命地挣扎着,鬓发散乱,满面凄惶。   “你放开我,不要碰我,求你了,你放开我…放开我…”   说着,身子便失了力,一点一点向下缩去。   张铎一把扶住她的肩膀:“我不能让你这样回去。”   “那你要干什么?你…要灭…我的口吗?”   她凄哀地看向张铎。   “你在胡说什么,什么灭口!”   张平宣腕上吃痛,心绪大动,被他这么一骇,凄厉地哭出声来,后面的话语含糊不清。   “都怪我…都怪我…母亲让…我来…找你,让你回家……都怪我没有找到你…都怪我…父亲,母亲,都怪我…” 第39章 春蛹   张平宣声泪俱下, 反手抓拽住张铎的袖子,一点一点屈下膝盖,在张奚身前跪了下来。   张铎看着她那痛不欲生的模样, 不忍再对她使力,慢慢松了手上的力道, 撑着张平宣与她一道蹲下身去, 强压着心头的气焰,逼着自己平声道:   “张平宣,这跟你没有关系,要有错也是大哥的错。”   张平宣张口无声, 身子几乎匍匐于地, 她甩开张铎的手, 朝着张奚的尸体膝行而去,扑伏在张奚胸前,哭得肩背抽搐。   “你为什么是这种人啊……为什么……为什么大哥是这种人……”   她已然语无伦次,顾不上张铎说了什么, 口中断断续续地哭喃着重复的句子。   散乱的湿发搅缠在一起,狼狈而无措。   张铎眼前的鎏金灯盏辉煌夺目,映着漆门外的雨幕, 延展出一篇潋滟的水光。   他将手搭在膝上,转身望向张平宣。   “你从前以为我是什么人。”   “我以为你是个好人……”   张平宣说着, 颤颤抖地直起身来看向张铎,目光凄惨,每一句话, 都似是从喉咙里拼命挤出来的一般。   “你……你是我最尊重的大哥,我以前以为……无论你对旁人对狠,你都不会背弃母亲,和我们这些兄弟姊妹,你不会做对不起张家的事,你会一直一直护着我们。所以每一回,父亲责罚你,我……还有姐姐……我们都偷偷地怪父亲对你太过严苛,就算是子瑜,私底下也处处在维护你,我们这样待你,还抹不平你对父母的怨恨吗?”   “我并不怨恨他们!”   “那你为什么要杀父亲!”   “我说了,你看错了!”   他突然猛一拍佛案。海灯震颤,人影猛被撕乱。   “江凌!”   江凌困于此局无解,忽听张铎厉声唤他,也怕张铎要对张平宣用极,立在雨中,一时竟不敢应声。”   张铎转身看向他:“你也忘了身份了吗?把她带走!”   “不!不要碰我……”   张平宣的声音若碎瓷刮地,说完,伏尸抱住紧了张奚了腰,“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在这儿陪着父亲,我要跟父亲一道回家……”   江凌看着面前的惨状道“郎主,这……如何……”   张铎闭上眼睛,握拳的手背上经脉凸暴。   “张平宣,我是张家长子,父死,我即是宗族之长,你今日胡言乱语,我姑且念你受惊惶恐,但你不要在我面前过于放肆!跟江凌回去!”   张平宣拼命地摇头,尸体的腰束狠狠地勒入手指。   “你还有什么脸,做我的大哥……你还有什么脸,去面对母亲……你要杀我,就趁现在吧,否则,我一定会把今日所见,全部都说出去!”   “张平宣!你以为我会对你念兄妹之情!”   他被触怒,一时也口不择言起来。   张平宣忽然咳笑了一声,惨道:“对啊,兄妹之情……我可真蠢。当年你灭陈家满门的时候……我就听父亲的话,看透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亏我……亏我后来,还顺着席银的话往下想了,猜你会为我意不平,恨陈孝辜负了我……让他偿我……今日我看出来了,什么生的恩,养的情,手足,同袍……在你眼中,都是虚妄,都比不过,你的野心。张退寒!”   她提顶起胸口最后的一股气,喊出他的名字,后面的话,几乎从心肺当中呕出来的。   “你不配有亲族,你不配有!”   张铎问话,胸口上下起伏,拍膝起身,几步跨到张平宣面前。一把将张平宣从张奚的身上拽了起来,一手扣捏住她的手腕,一手抽出她腰间的绦带,两三下就绑住了张平宣的手。   “把她带回去。锁起来!”   “是。”   江凌应了声,忙上前扶住张平宣。   张平宣已力竭声哑,失了张铎支撑,几乎是扑跌入江凌怀中。   江凌生怕她再惹恼张铎,架着她的胳膊,半扶半拖地将她带出了永宁塔。   夜已渐深,佛唱声也渐渐停息。   雨去没有停息的迹象。   雨幕之下,悬铃孤独。   人眼不见的云阵,却一刻不停地在雨上热闹翻涌。   塔中海灯耀眼,血流丑陋。   张铎扶着灯案,慢慢地在张奚身旁坐下。   他被张平宣顶乱的气息,此时尚未平息。   好在生死两分,高下立见。   张铎望着张奚的尸体,半晌,终于从牙齿里切出了一声笑。   “你的女儿,还真像你,至于我……。”   他说着,仰面吐了一口气。   若说这一世,有没有父子的缘分。   张铎认为尚且算有。   正如张奚所言,张铎少年时,张奚教过他,如何研一本经,传过他释道。但最后,张铎把这一切都背弃了,选择北上金衫关,弃置精神,操练血肉。   至此,这一世父子缘分,好像就尽了。   不留意之间,张铎触碰到了张奚蜷缩的手指。人一死,气息尽抽,就剩下一副柴软无趣的皮囊。   张奚的身子已经开始凉冷。   身上衣裳被张平宣将才的那一番抓扯掀乱了,露出胸膛上的皮肉。   张铎想起,张奚执本讲授时,曾说起过:“儒家以衣冠寓道,衣冠即‘礼’之外化,是以,士者不得一刻渎衣冠。”   张奚将他自己所讲的道理,践行很好。   二十多年来,张铎的是第一次看见长奚裸露出身上的皮肤。   他不禁伏低身子细看。   名义上的父子,也着实有一身全然不同的筋骨。   张铎疮痍满身,如同几经焚毁又被反复重筑的城池。而张奚的身子,瘦弱而完好,诠‘刑不上大夫’的儒家之理,从没有被金属,木竹羞辱过。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出自《庄子·德充符》,注释见作话。)你教我的,我从没有忘记过。不外乎阐释不同,你不认我,我不认你。”   说罢,他伸出手臂,拢理好他的衣襟。   ***   席银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见张铎回来。   雪龙沙躁动了一日,终于在起更的时候,伏在她脚边慢慢睡了过去。   庭中雨声不绝,席银抱着膝盖坐廊上,望着漫天的雨帘怔怔地出神。   起二更时,前门终于从传来了消息。几个奴婢在庭门前唤她:“席银,江凌带女郎回来了,好像不大好,江凌不让我们伺候,你赶紧去看看。”   话音刚落,雪龙沙陡然惊醒,对着庭门狂吠起来。   席银忙摁住它的头:“你不要叫了。”   那几个仆婢赶忙退了几步,惊惶道:“这雨下到现在都没停,连畜生也跟着躁动,怕不是要出事吧。”   席银闻言,心里也有些乱,赶忙江雪龙沙拴在廊柱上,取伞向前门奔去。   前门上,江凌正手足无措地扶张平宣下车。   张平宣双手被绑在身前。周身无力,浑身湿透,目光无神,连说话的气力都散了。   席银忙撑伞迎过去,撑住她的身子对江凌道:“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绑着她……”   江凌接过伞道:“你最好别问,郎主的原话是,把女郎锁起来,但她这样……我……”   席银迎着雨抬起头,雨水的力道,几乎逼得她睁不开眼睛。   “为什么要锁起来,女郎到底怎么了。”   江凌道:“让你别问你别问!不过,你可算救了大命,若让其他的奴婢见她,我怕郎主那儿还要多几条命债,你在最好,赶紧扶女郎进去,给她换身衣裳。”   张平宣一丝力气都使不上,的席银已然有些撑不住她,然而扫看周身,又不见伤处。   “那也得请大夫来看看啊。女郎是伤到什么地方了吗?怎会狼狈如此啊……”   “还请大夫呢?千万别提,今晚你好好守着女郎,无论外面有什么动静,你都不要管。”   席银听完江凌的话,还想再深问,谁知张平宣脚下一绊,猛地扑到在地。席银忙蹲下身去扶她,她却根本无心起来,身子软地像一团泥。   席银心里焦急,惶道:“都这样了,还要锁起来吗……”   江凌低头道:“她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席银,我也要告诫你,不该问的别问。”   “好好……”   席银点着头,把张平宣的手臂架到自己肩膀上,踉跄地撑她从新站起来。   “我带女郎去她的屋子。大夫不能请,那你……那你吩咐奴婢去替我熬些汤水来。”   “什么汤。”   “不拘什么,要滚的。”   “好。”   江凌一面说一面前跨几步,推开房门。   “一定要守好她,她是郎主唯一的妹妹。”   “我明白,你赶紧去吧。”   江凌应声正要回转,袖口却被张平宣那双绑住的手,死命地扯住。   江凌一时不敢轻动。   张平宣撑着席银,半晌方憋足了一口起气,哑咳了几声,抬起那张被碎发切割的脸,眼底透着凄凉。   “你去,你去……告诉他,我……我张平宣,再也不是他的……妹妹。”   席银一怔,望向江凌。   江凌也是一脸惶然。   “女郎……实非你所见。”   张平宣含雨呛笑了几声,没有应他。   反而转向席银,手指抓紧了席银的肩膀,指甲几乎嵌入肩肉里去。   “阿银,你也骗我……他杀人……怎么会是为了我们……他都是为了他自己……”   话未说完,她实在心碎力竭。手指松垂,瘫软在席银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死或生都是人生变化中的大事了,可是死或生都不能使他随之变化;即使天翻过来地坠下去,他也不会因此而丧失、毁灭。他通晓无所依凭的道理而不随物变迁,听任事物变化而信守自己的要旨。” 第40章 春蛹(二)   雨的影子如针阵一般地映在帷帐上。   席银撑着陶案坐下来, 让张平宣靠在她的膝盖上,拿绢子去替她擦拭湿发。   原本体面明艳的一个女子,如今这般痛苦地瑟缩在她身边。不禁让她想起了太极殿上的那位皇后。   无论是姻缘也好, 血缘也好。   女子身在其中,实太易被搓揉凌虐了。   ***   张奚的死讯, 在次日传遍了整个洛阳。   第三日, 赵谦奉敕令点中领军三万,驰援霁山。   出镛关前,赵谦在城门后见到一身重孝的张铎。   他满身披麻,腰系丧带, 勒马盘桓。   赵谦传令军队暂息, 打马驰至人面前, 劈头便道:   “我真想替平宣给你一巴掌。”   张铎看着他身上的鳞甲,抽出腰间的剑,在他胸口点了点:“霁山夹道擒人归来再说。”   赵谦引马逼近他:“听说你把张平宣关在你府上,不准她服丧, 不准她行礼,到底是为什么。”   “她犯了禁。”   赵谦忍无可忍,马鞭猛一空甩:“犯禁, 你也说得出口。她是你唯一的妹妹!”   “对。”   张铎抬起头,“所以, 她不得背弃我。”   残阳迎暮色,晚霞前旌旗翻飞,赵谦抬手挡开张铎的剑, 偏身道:“她知道什么是吧?我问过服侍她的奴婢,大司马死的那一日,她去永宁寺塔找过你和大司马的。她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张退寒,大司马是怎么死的。”   “疾重不治。”   赵谦道:“你对我也不肯说实话是吧。若是疾重而死,你为什么当夜就要行入殓之礼,既不正寝,也不裹尸,更把张府所有的人都禁锁在府内,不准他们临棺。”   ,   张铎并不正面应他的问。   “父有遗命,令薄葬。‘敛以法服,载以露车,还葬旧墓,随得一地,容棺而已。’我既为张家长子,此举何错?”   猎风翻马鬃,战马不知受了什么惊,马蹄躁乱起来。   赵谦一把勒住缰绳。“好,这是你张家的事,连陛下都不敢过问,我也没有资格置喙,大司马死了,郑扬的军队也殆尽,放眼整个洛阳,无人再掣肘你,然我今日奔霁山,归期不定。趁此时,你不妨自己看看,你身边,到底还剩下谁。”   说完,他打马归军阵。半道返身又道“张退寒,你好自为之。”   大军步伐轰隆,排行出镛关。   张铎身沐残阳,随着大军的去向,远眺关外的霁山。红霞流转,风情万种。天际无人处,映着洛阳城中,永宁寺塔的蜃楼。关山外,似有一独琴,独奏送行军。和那铜驼道旁,无名的路祭一样,都是无人堪慰的私情。   张铎勒马回城,江凌正在司马府前等他。   见张铎下马,忙上前牵住马道:   “宋常侍刚走,之前在正堂上替天子奠酒。因不见二郎君和余氏等人,问询过父亲一回。”   张铎跨过门槛,“江沁如何答的。”   “悲恸神伤,不能勉力前来。”   张铎不置可否,撩开堂门前的一道灵幡。   江凌见此也不再续,转而道:“郎主,明日就要送灵了。各族皆有路祭,寒门亦设私祭,都已遣人来问询明日的灵道图。”   张铎笑了一声:“你传话,张府不兴私祭。”   江凌闻话,忙追上道:“可这也是儒子们对司马大人的哀思之情。”   张铎顿步回身,声里透着一丝恨意。   “名门路祭,都不是出自真心。这也就罢了,可寒门士者,仰他为尊师,真心敬奉。而他一个自戕之人,根本受不起。”   话音刚落,背后竟受了重重的一拳。   张铎不妨,身子朝前一倾,脚步却没有乱。   “父亲已死,你还要污蔑他!”   人声愤极。   张铎回头一看,见张熠满眼通红地立在他身后。   江凌见此正要上前,却被张铎抬手挡下,顺势一掌截住他的拳头,向旁一带力,便将人掷在地上。张熠狼狈地撑起身,却不肯消停,扑爬过去,拽住张铎腰间的丧带怒道:   “你把这东西解下来,你不配。”   张铎低头看着他,曲膝顶着他的下巴,便逼得张熠向后一仰,跌坐在地。   “你想张奚无人发丧? ”   张熠怔坐在地:“我……我才是父亲的嫡子!我还活着,你凭何?”   张铎不言语,伸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等他安棺,我会准你们去祭拜。”   张熠道:“你不过是张家的养子,你以为,为父亲主持丧仪,张氏一族就会认你为长吗?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否则,我绝不会让张氏一门受制于你。”   张铎闻言突然笑了一声:“一个二个的,都逼我杀你们。你们当自己是何人。子瑜,你也好,张平宣也好,你们的生死,连铜驼道上的一朵雨花都不如。”   说完,他反手系好被张熠扯了一半的丧带,理了理衣襟,从他身边跨了过去。   谁知后面追来一句。   “那你母亲的呢?”   张铎脚下一顿,“你说什么。”   “我说,你母亲的生死呢。”   穿堂风撩不起沉厚的孝麻。   张铎欲前行,却又听背后的声音道:东晦堂的人已三日不曾饮食。”   张铎闻话,胸口猛窒,鼻腔中猛然盈满了香火纸钱的气息。   ***   洛阳城中的气息此时是相通的。   张奚身死,洛阳儒士沿道设了很多处私祭,纸灰烟尘越过高墙,散入永和里的各处敞居。   张平宣房中,席银替张平宣换好孝衣,又陪着她用了些粥。   张平宣自从醒来之后,就不怎么说话,抱膝坐在玉簟上,一坐就是一日。   席银无法劝慰,只能在饮食上多加留心照顾。   这日收拾了碗碟出来,已经起了更。   五月的夜晚,虫鸣细细,云淡风清。   无数细碎的纸灰浮在夜色里,惹得人鼻痒。   席银揉着肩膀,走进清谈居的园庭,却赫然发觉,清谈居里燃着灯。江沁立在庭门前,雪龙沙也安安静静地伏在矮梅下。   张铎回来了。   算起来,他好像已经有五日没有回来过了   “江伯。”   江沁闻声回头:“席银姑娘,从女郎那儿回来吗?”   “是。女郎刚睡下。郎主……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沁道:“哦,有一个时辰了,一言不发地回来的,也没有用膳。听江凌说,在东晦堂……哎……”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摆了摆手转道:“你进去吧。”   席银望着那一盏孤灯。   张铎多年的习惯,无论什么天时,节气,清谈居中,都只燃一盏灯,照一行影。   她轻轻推开门进去,里面却没有人声。   观音像的影子孤零零地落在地上,和一个蜷缩的人影连在一起。   席银绕过观音像朝陶案后看去。   张铎朝内躺着,身上的麻衣未除,丧带紧缠在腰间,似乎勒得太紧了,以至于他气息不平。   他好像是睡着了,但又睡得很不安好。   屈着膝盖弯着背,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席银借着灯光,看向张铎脸。   他神色扭曲,眉头紧蹙,嘴唇也僵硬地抿着。   席银有些错愕。   之前哪怕是受了重刑,他也会稳住自己仪态和颜色,这还是席银第一次,看到他这副狼狈不安的模样。   席银收敛起自己裙衫,在他身旁席地坐下来。   望着他隐隐有些发抖的背影出神。   她是个孤女,除了岑照之外,这个世上没有人与她有深刻的关联。   所以此时此刻,她也想不明白,张平宣,张铎,这些骨肉至亲,为什么会相互折磨道到如此境地。   “母亲……对不起。”   灯火一颤,席银下了一跳,忙回身朝张铎看去。   张铎的声音很轻,却并不含糊,一面说着,一面抱紧了肩膀。麻衣与莞席悉悉索索地摩挲着。   “求您重饮食,请您责罚我……不要……不要弃我。”   他手指,手指越抓越紧,几乎扯破身上的孝衣。   席银忙侧身握住他的手指。   触碰之下,张铎肩头猛地一耸,反手捏住了席银的手,之后竟慢慢平息下来。   席银望着那张几无关拧曲的脸,不由失声道:“你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请罪,为什么这般痛苦……”   没有人声应答她。   漫长而寂静的夜,他就这么扣着席银的手,时而惊厥,时而喃语地睡了一夜。   次日天明。   张铎睁开眼睛,见席银一手撑着地,一手僵在他的肩膀上,靠着陶案,睡得正熟。   身上像张府其他的奴婢一样,穿着麻衣,要缠丧带。   一丝粉黛都未施,素着一张脸,因为连日疲累而显得有些憔悴,然而仍就如一朵为劲风所摧的荼蘼,透着一种饱含疼痛的残艳。   张铎松开她的手,她猛然惊醒过来,身子一偏,险些扑到张铎身上。   “郎主,奴……去给倒杯茶。”   她说着,便要起身,却听张铎道:“谁让你进来的。”   席银背脊一僵,“清谈居……不是奴的容身之所吗?奴不在这里,能去哪里。”   是啊,她能去哪里。   换而言之,他又能去哪里。   “你不是一直很想走吗?岑照若回洛阳,我就放你走。”   “郎主的话当真?”   她面上的喜色彻底刺伤了张铎。他猛然回想起镛关外赵谦在马上对他说的那句话。   “你不妨自己看看,你身边,还剩下谁?”   想着不禁前额发冷,他有些踉跄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她。   “你再问一次试试。”   第41章 春蛹(三)   席银被他的样子彻底吓住了。   心里却是糊涂的, 不是他要放她走的吗?为何又这般言辞。   “奴不走……奴的字还没有学完。”   她被张铎逼到了门壁上,胡乱拿话去搪塞他。   谁想张铎听完她这句话,竟将肩头慢慢地舒平下来, 倒真不再纠缠,转身盘膝从新坐下, “你过来, 茶。”   席银顺着他跪坐下来,倒了一杯茶递给他。   的   叠手于膝上,轻声道:   “其实……奴也就是想念哥哥了,看着女郎和郎主这样, 奴心里也不好受。如今女郎没人照顾, 您昨夜又那样, 奴怎么敢走啊。”   张铎捏了捏杯身。   “我昨夜怎么了。”   席银不敢看他。   “你像是……哭过。”   “呵。”   张铎鼻腔中哼笑了一声。   “你没听错。”   “你怎么了,为什么会那么难过。”   张铎喝了一口茶。茶是认真温过的,不滚,也不凉冷, 像是刻意为他备着,用来疗愈他喉咙里哽痛的。   “你什么时候会难过。”   席银接过他饮过的杯盏,仔细地放好, 一面应道:“奴好像从来没有像你那样难过过,能活着就不错了。”   她说着, 抬头笑了笑。   “奴很多事都不懂,不知道怎么开解你,但是, 你也别害怕,我听哥哥说过,好的人,都有福气遇到一个懂得他悲欢喜乐的人,你这么好一个人,一定会遇到一个姑娘,能开解你,能陪着你。”   张铎听完,沉默了须臾,猝地抬头。   “那你呢。”   “奴?”   席银低头缠搅着丧带。   “奴这样的人,哪里配啊。奴只配照顾好你。”   “照顾我?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席银点了点头,“奴知道。你是洛阳城里一言九鼎的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有一丝诚恳的光。   “你也是一个念父母恩,念手足情的人。你对奴……也恨好。你教奴做一个知礼,懂事,不自轻不自贱的女子,还教奴写字……虽然,有的时候严苛了点,但奴知道,你心是好的。”   张铎闻言,抬臂在陶案上拍了拍,而后反手捏着鼻梁暗笑。   “那你为什么还想走。”   “你……别问了吧。奴一答,你就又要恼。奴不想惹你恼。”   她这么说,张铎竟无言以对。   她为什么要走,为了谁要走,他心里没数吗?但除了一副镣铐,一把锁,把这具身子留下来之外,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然而为了一个奴婢起这层心,张铎甚觉羞耻。   室内一时气氛沉郁,好在须臾过后,席银主动破了静局。   “郎主。”   一声唤过,席银表情有些试探。   张铎放下手来,应道:“说。”   她捏了捏手指,大着胆子问道:   “听江伯说,您今年二十八岁了,为何不娶妻呢。”   张铎抬头望向头顶那尊白玉观音,半晌,方道:   “娶了她也不配住在这里,再辟一个东晦堂,没那个必要。”   席银听张平宣提起过这处地方,但是,听张铎亲口提及,还是第一次。   “东晦堂是什么地方。”   “我母亲自囚的地方。”   他说得很平淡,说完便倚身在凭己上,抬头继续凝着观音。   “夫人……为何要自囚呢。”   张铎笑笑:“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   说完他侧面看向她,撩起她鬓的一缕碎发,“你以为,清谈居又是什么地方。”   席银抿了抿唇,“像是郎主自囚的地方。”   张铎怔了怔。   解得真可谓剖心剖肺啊,他不知有多久,没有被一个人,用寻常的言辞,扎得这么痛快过了。   “呵,你真的很聪明。”   席银环顾周遭陈设,“奴只是没有见过,哪一位贵人,住在如此朴素的地方,和廷尉狱的牢室,都没有区别。”   她说着,似乎联想起来了什么,抱着膝盖仰头望着张铎,开了话匣。   “你上次带奴去观塔,我看到了永宁塔上的金……铃铛。”   她刻意避开了他的讳。   “塔的四角,各悬一个,塔顶四四方方,他们彼此不相见,只有起风的时候,才得以相闻。我那糊涂的想法是……那四角塔顶,也像是一座囚牢,那拴着它们的铁链,就是镣铐。在那里,虽然可以俯瞰整个洛阳,但看过之后,都不知道向谁舒怀。”   她自顾自地说完着一席话,却见张铎抱着手臂,静静地凝着她。   “你在隐射什么?”   席银忙垂下头:“没有,你知道,奴不敢的,其实奴说这番话,自己也没有想明白。就是……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就说了……我知道这其中有你的讳。如果有冒犯,奴给你请罪,你不要怪罪。”   张铎垂下手,声道:“没有,你可以接着说。”   席银却不敢再说了,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踝。   张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串铜铃铛静静地蛰伏在她的脚腕处。她平时行路是极轻的,生怕那铃铛声搅扰了他,以至于张铎几乎忘记了,她有这个物件。   “摘不下来了吗?”   “对啊。”   她垂手摸了摸脚踝处。   “我很小的时候,兄长给我戴上的,他怕以后他看不见了,找不到我,所以希望我行走时,能有声响,这样他就能跟着声音来找我,后来,我长大了,这个就彻底拿不下来了。”   说着,她晃了晃腿。   铃铛伶仃地响了一声。   “它们都是些不起眼的东西,但比起永宁寺塔上的那四个大铃铛,它们有人情味多了。”   “席银。”   他突然冷冷地唤了她一声。   “嗯?”   “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吗?”   他莫名地问了这一句。   席银却没有听明白,但却隐约听出了其中的寒意。忙将脚腕缩入裙裾之下。   “郎主……是什么意思。”   “我姑且信你。”   张铎凝着席银的眼睛,席银受不住这一道目光,下意识地要低头。   “不要躲,抬头。”   “奴……”   “席银,若有一天,我知道你是在骗我,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席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之间又说出了这样狠毒的话,不敢再问,只得小声的纷辩:   “奴真的没有骗过你。”   “还有。”   张铎径直打断了她的话:“你敢私逃,你就试试。”   ***   所以,自命孤绝的人,就不应该去倚赖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这种倚赖是扭曲而不被理解的。   对于张铎而言,席银之于他,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她卑微,懦弱,挨过很多打,不敢跟他大声说话。   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甚至时常听不懂他在说么。   可是 ,他却莫名地喜听席银说话。   没什么章法,也没有什么深度,但就是时时刻刻都切中要害,扎得他心肝脾胃,又痛,又快活。她身上有着和张铎相似的挣扎,她不明白什么是儒士风骨,但她好像天生就不齿于此。好比她将张熠绑在垂柳下,施以鞭挞,那种直接了当的对抗,和他自己所谓的“刑亦上大夫”观念是那样的相似。即便他认为那种方式过于粗鄙,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是自己身边唯一一个,说不出一点大道理,却足以开解他的人。   她再多识些字就好了。   他时不时地这样想。然而她的字真是写得丑。   为此,她时常肿着一双手,照顾他的起居。   夜里他休息的时候,她就悄悄燃着灯,缩在陶案后面,一个人反复地临摹那本《就急章》。   清谈居里,没有床榻,只有一张莞席,是张铎的就寝之处。   自从席银住进来以后,张铎也从没关照过她究竟是怎么睡的,然而她好像也没什么讲究,有的时候为了给他交差,一写就是一个通宵,有的时候就抱膝靠在观音像下,陪在他身旁,一直坐到天明。总之,张铎在的时候,她从来不敢沾席,至于他不在的时时候是什么光景,张铎就不得而知了,   偶尔,他会在席面上嗅到一丝淡淡的女香。   若换做从前,整个官署中的女婢都要落一层皮,然而如今,他却并不想过问。   ***   六月,镛关传来战捷之信。   刘必声势浩大地率军直逼镛关,谁知竟在霁山峡道遭遇了大将军赵谦的伏杀。   峡道地势如口阔之袋,赵谦在山壁两面设下箭阵,顷刻之间就全歼了叛军先头,刘必败逃云洲城,谁知云州城竟城门紧锁,青带遮眼的素衣人立在城门上,迎着霁山北下而来的暖风,手握石垣,嘴角噙笑。   赵谦追至城门下,一举生擒了刘必。   城楼上的人素衣人扬声道:赵将军辛劳。“   赵谦勒马仰头道:“一贤公子,谢了。张退寒在洛阳候着你。”   素衣人声润若玉,与那沙场上的惨呼声格格不入。   “阿银在洛阳还好吗?”   赵谦笑道:“就知道你会问起小银子,照我啊,她竟好得很,我离都之前,看见张退寒都教她写起字儿来了。 ”   岑照笑了笑。   “那阿银定是吃苦。”   赵谦抓了抓头,也不好说什么。   好在,其人仍然温和谦卑。   “照玩笑而已,有劳张大人照顾阿银,我必当面一谢。时辰不早了,将军进城吧。”   话音刚落,赵谦身旁便有军事递来一封信。   “将军。洛阳来信。”   赵谦一眼认出张铎的字,将手中的剑插回剑鞘,一面拆信一面道:“你等等,我看看中书监还有什么指示。” 第42章 春蛹(四)   信尚未拆开, 便听城楼上的人道:“赵将军读完信,切要遵行。”   赵谦抠掉火漆,迎着风冲岑照抖开信纸, 明快道:“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中书监写了什么, 况如今是我领军, 他管不了我。”   岑照含笑扶垣:“忧你赤忱。”   赵谦笑道:“听不出来这话是夸我还是骂我。”   说着,撑平信纸,低头扫看,不过几眼, 果真立了眉, 一把将信拍在马背上:“这过河拆桥的无赖!”   城门洞开, 战俘们被铁链串拷着,从城门内鱼贯而出,岑照青衫素衣行在他们身旁,径直走到赵谦的马下。赵谦耳廓涨红, 有些不愿看他,半晌,方迟疑地问道:   “先生……是不是猜到了信里的事。”   岑照立在马前, 仰头道:“大致知晓。”   赵谦扼腕:“此次霁山夹道伏击,之所以能生擒刘必, 兵不血刃重取云州,全仰赖先生。我赵谦不过献匹夫之勇,如今要我将先生视为俘虏锁拿, 我做不到!”   岑照摇了摇头,松纹青带轻拂于面。声平容静,坦然无畏。   “中书监尚不信我,赵将军不需为难,遵行即是。”   赵谦恨道:“他还执念十年前被腰斩的那个人。”   岑照向赵谦伸出手臂,含笑道:“其实也好,中书监尚算有个畏惧。”   赵谦低头看向岑照手臂。   素袍宽袖垂落,露出一双手腕。   那种苍白的皮肤,在男人身上并不多见,如同重伤之后大丧元气,羸弱,却自成风流。   赵谦欣赏岑照这一身雅素的气质,和张铎的阴郁孤绝全然不同。   他人如春山英华。   即便是在尸堆成山的城关外,仍然不染一丝血腥之气。   “别回去了。”   “赵……”   “你听我说!”   赵谦翻身下马,急道:“刘必是谋反的叛臣,押解洛阳,必受五马分尸之刑,你是他僚臣,如果中书监不肯给你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身份,你必将下狱问罪。一旦入廷尉狱,张退寒要杀你易如反掌,先生,不是赵谦不自量力,在我的军中,军令大过诏书,他这封破信算不上什么,我今日就可以放你走,你不要再回洛阳。如今世道混乱,各王拥兵自重,各怀心思,你名声在外多年,不怕没有容身之地。”   他说得言辞恳切,又看了一言呈信的军士,添道:“你能说一句‘忧我赤忱’,那中书监对我也应该有所防范。这样,云州后面是汇云关,今夜我亲自送你出关,出了关,中书监就鞭长莫及了。”   岑照摇了摇头:“将军实不需为岑照违逆中书监。”   “违逆?”   赵谦斥道:“他又不是陛下。说什么违逆他?”   这话他也就在云州城敢说,说完还扫了一眼那个呈信的军士。   “你……退下。”   军士应声退走。   岑照欠了欠身,抬头道。   “岑照多谢赵将军,然,吾妹尚陷洛阳。”   赵谦还在心虚,听他这样说,旋即喝道:“你也这般英雄气短?”   岑照笑了笑:“算是吧。残身圄于樊笼,所念之人,只有那个丫头。她亦孑然一身,我若不回去,她岂不是难过。”   “我……”   赵谦在马背上一拍,愤懑道:“唉!我是真不在知道怎么劝你。你不了解张退寒那个人……”   “不是,岑照明白。”   这一句明白,到令赵谦愣了。   要说这世上了解张铎的人,除了他赵谦之外,几乎都死了。   他一时背脊恶寒。   “我……我劝不了你,不过先生,即便你回了洛阳,你家那块银子,你未必能见到。我跟你说,张退寒稀罕银子得很。”   岑照疏朗笑开。   “我知道,若中书监不喜欢阿银,阿银活不到如今。”   赵谦抓了抓头。   似乎明《周易》,擅推演之人,都过于冷静坦然。   当年的陈孝是如此,如今眼前的这个盲眼人也是如此。比起那些前途未卜的战俘,他一眼看穿自己的前途命数,穷途末路也好,柳暗花明也好,总之了然于胸,以至于赵谦觉得,自己考量肤浅而多余。   “来人。”   “在,将军。”   赵谦朝后退了一步:“拿下,与叛首刘必一道,押送回洛阳”   说完,翻身上马,低头对岑照道:“入了洛阳,我就帮不了你了,只能再徒道一声珍重。”   “是,也请将军保重。”   他说完,拱手深作揖。   赵谦见此,胸口郁闷,却也再无可说,索性打马举鞭,前奔高喝:“大军入城!”   ***   云州城在收编郑扬与庞见的余兵,押解战俘,修缮房屋,安抚百姓。   洛阳则仍然因为张奚之死,而陷在一种士人自危的悲戚之中。   六月,张奚已下葬月余,依照他的遗命,以及张铎的意思,只用法衣裹尸,而后覆亦青席,封入木棺。薄葬于北邙山下辉亭旁。张府的大门,直至七月初,才重新开启,张熠,张平淑等子女,嚎啕墓前,大斥张铎不孝,私行葬仪,囚禁张奚妻亲子,不准后辈亲奉老父西归。   洛阳城的个大士族,虽对此颇有微辞,奈何张奚一死,其嫡子张熠并无官职在身,而张铎借主丧仪之事,拢理起了整个张氏在洛阳的势力,张氏的各大姻族,包括张平淑的夫家王氏,都为张铎指摘是命。   加上赵谦在云州大胜,朝中正由张铎起头,议如何迎大军班师,及一应封赏之事。   张奚郑扬双双身死之际,张铎在朝,已无人可出其右。   一时之间,洛阳城中,除了张奚之妻余氏,以及她的几个子女之外,无人敢质疑张铎行事。   六月底,天气燥热。   席银手执团扇,陪着张平宣在石阶上静坐。   头顶榆杨郁郁葱葱,风盈广袖,木香入鼻。   张平宣静静地靠在席银的肩头,紧紧地闭着眼睛。   席银侧头轻道:“郎主不关着女郎了,女郎为什么还是不肯吉见他。’”   张平宣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也不知道如何面对母亲,余夫人,还有二哥他们。”   她说着,额头渗出了细细的一层薄汗,席银忙抬起手中的团扇,替她遮日。   “阿银,别这样对我。我也是个罪人。”   席银摇了摇头:“奴在这里容身,不就是要照顾好郎主和女郎嘛,不然就该被拿去当柴烧了。”   张平宣闭着眼睛笑了笑:“也就你,还肯照顾他。”   “从前,女郎不也照顾他吗?”   “那都过去了。”   她说着,睁开眼睛望向庭门。   “我和他,再也做不成兄妹了。他是一个……”   她得牙齿龃龉,肩膀颤抖。   “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席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庭院寂静,半开的庭门外,落着半截影子。   张平宣在病中时候,胡乱地吐露过她心里的事,席银在她身旁照顾,也就听了个七七八八。但她并不敢明问张平宣。然而,当张平宣说起‘他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时,她却忍不住想出声去驳。   “他……有心的。”   “你懂什么。”   “奴看他哭过。”   张平宣恒笑了一声:“我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他的眼泪了。你怕不是…… 呵呵,看错了吧。”   席银垂头道:“不是,奴看过他身上的伤,之前张大人的那一场杖刑,真的几乎将他打死……女郎,奴是一个愚笨的人,奴也不知道,郎主究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要被张大人如此对待。张大人身为人父,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张平宣一怔,随即直身喝道:“住口,不准污蔑我的父亲!”   席银瑟了瑟肩,却没有因张平宣的喝斥止声,反而续道:“即便是奴这样低贱的人,被犬类撕咬,也想要反击,被人陷害也想要报仇。可郎主那样一个权柄在握的人,却甘愿受屈辱,承重刑,甚身受死。奴不觉得,郎主有什么对不起张家……”   话未说完,席银只觉耳旁“啪”的一声脆响,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张平宣一巴掌。   她的肩膀原着张平宣的身子,原本就没有坐稳,此时被这么一扇,便偏扑在地,眼眶顿时红了。   张平宣看着自己发红的手,又看向脸颊红肿的席银,一时愣住了。   张奚治家森严,张家家学传承百年,上行下效,无一人敢违逆。张平宣虽是女流,却也是自幼承张奚之教,视父亲的言行为圭臬,这么多年来,她虽然心疼自己的大哥,却也是出于手足之情,她从来不能认可张铎在洛阳的行径,是以,也从来没有真正质疑过父亲对张铎的狠刑。   如今,她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大声的质问张奚。而这个人还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奴婢。   极怒之下,竟然动了手,自己也难免错愕无措。   “你给我出去!”   席银忍着眼泪站起身,朝她行了一个礼。   “是奴放肆,还请女郎……”   “出去!”   张平宣抬手指向庭门。   门后那半截人影,微微一晃。   席银不敢再出声,只得退了几步,捂着脸颊朝庭门外走去。   刚行至门口,却见张铎,一身素孝立在门后。 第43章 春蛹(五)   席银回身掩住庭门, 垂头遮住脸上的伤,促道:   “奴去给女郎取些水来。”   说完便要走,谁知却被人一把扯住了腰间的丧带。   “转过来。”   席银抿着唇, 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却怎么也忍不住眼中的泪。   “听不明白我的话吗?转过来。”   席银摇了摇头, 反手一点点去抠扯他手中丧带, 肩膀抽耸,似乎是……哭了?   张铎松开手,不再逼她。随即几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掰起她的脸。   “说得出口, 就不该怨这一巴掌, 哭什么。”   席银被他掰地被迫踮起了脚。   夏日的风细细的, 吹拂着她脸上的细绒,还未除服,她粉黛未施,但即便如此, 仍然眉翠唇红,如同荼蘼沾了雪,从惨白里透出残艳来。   “奴又不是你。姑娘家有委屈还不能哭吗?”   也是。   选择行一条孤道, 就不能怨道上无人提灯。   选择与血亲背道而驰,就要承受孤绝。   但她是个姑娘家, 有委屈还不能哭吗?   张铎的手指沾到一点湿冷,随即下意识地丢开手,松了她的下巴。   席银抬手揉了揉被他捏疼的地方, 又按了按被打得发红的脸,含泪道:“女郎不开怀,奴不怪他,你也拿奴出气。”   她一面说,一面拿袖子去擦泪,谁知却越擦越多。   张铎望着她,平道:“我没有拿你出气,我不过是不喜欢看人后悔。”   “奴没有后悔。奴说的是心里话。”   “那你想哭就哭吧,姑娘家。”   半年来,这是席银从这个如金属般寒冷的男子口中,听到过最含温的一句话。   她像一只时时抠紧爪子的猫,猛地松开了抓牙,不由浑身一颤,索性抱着膝盖蹲下身去,把这半年之间的胆怯也好,委屈也好,恐惧也好,全部放肆地哭了出来。   “席银。”   头顶的声音唤了她一声。   席银口鼻里全是眼泪的苦咸,含糊地应了个“嗯……”   “我没有弑父。”   席银一怔,她不明白张铎为什么要对她说这句话,可她分明听出来了,这并非一句单一的陈述,简短的五个字背后,他似乎还想问她要什么回应。但好在他并没有把这一层意思挑明。   “你以后不用维护我。”   席银将脸埋在袖中,哭得缓不平气,啜道:“奴……哪里配维护郎主。”   张铎低头看着她,续道:   “我习惯有人恨我,恨意向来比爱意真。”   说完,转身即要走。   背后却传来断断续续的哭腔:“可你……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习惯了。”   他说着,朝前走了几步,回头又添了一句:“但你可以跟着我。以后你可以哭,可以偶尔躲在我身后,写过字以后,也可以奏你几回琴。不过,你以后说出的话,都不准收回,做过的事,都不准后悔。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寒:“岑照那个人,你给我忘了。”   “兄长……为何啊?”   席银抬头想追问他。   然而,等她踉跄地从地上站起身来,他已经走到另一道跨门外去了。   接下来,便接连有三日不曾再见到张铎。   赵谦即将从云州城班师,张铎奏请皇帝亲至镛关,受献俘之礼,皇帝忌讳路途有险,一连驳了两回。然而云洲却以的刘必叛军残部未尽除,屯主力在霁山山麓,迟迟不肯班师,与此同时,曹锦的军队从汇云关折返,同赵谦会师在云州城外,对洛阳隐隐形成合围之势,人心才将安宁的洛阳城,因此又起了浮浪。   皇帝迫于情势,又受了中领军中几个将领的联请,最后被迫应承了镛关献礼之事。   张铎连日在外,清谈居中的事便少了很多。   这日,席银正在写张铎留给她的字帖,江凌扛着一个榆木盒在外面唤她。   “席银姑娘,过来看看。”   席银忙起身走出去,却见江沁也在,父子二人正围看那一只长盒。   “你怎么没跟着郎主。”   “郎主在朝内,兴许要晚间才回得来。这个……”   他指了指榆木长盒,这个是外头送进来的,说是郎主的东西,还劳姑娘带进去。”   江沁对江凌笑道:“好几年了,郎主从来不肯在清谈居里添置陈设。”   江凌道:“盒子是乐律里送来的,扛着实有些沉。”   席银弯下腰,发觉盒子的并没有扣锁,伸手就要去掀盖。   “欸,姑娘使不得……”   江凌忙制止。   席银直身央道:“就看一眼,郎主也不在。”   江凌不好再说什么,毕竟眼前是个好看的姑娘家,一下软话,他也没了辙。   席银掀开盒盖,江凌也凑上去看,只见里面躺着一把弦琴。   “这是……是瑟?”   席银蹲下身,一手摁弦,一手挑拨,弦声铮然,回响空灵。   江凌闻声,不由霁色道:“可真是好听啊。”   席银细品着弦声的余韵,明眸悦道:“这不是瑟,是琴。”   说着,她细抚琴身,琴身为青桐木所质,弦有七根,周身无饰。   “瑟有琴码,一弦一柱一音,只能于奏时透过左手之按、压、放等指法,于琴码之左方奏出滑音、变音,而琴无琴柱,可用左手按指成音。一弦多音,且可用空弦、按弦、泛弦成音。”   她一面说,一面演了几个音。   江凌道:“从前竟不知你识此物。”   席银抬头笑了,说至所擅之物,话也流顺起来。   “对于乐器奴尚有一些眼力,这把琴,应是仿蔡邕的焦尾所造。相传蔡邕在“亡命江海、远迹吴会”时,曾于烈火中抢救出一段尚未烧完、声音异常的梧桐木。他依据木头的长短、形状,制成一张七弦琴,音色绝于凡尘,后人多仿他的造琴之法,也就有了“焦尾”传世。这是名士之琴。”   她说完,抬手合上琴盒起身。   “不过,都说士人鼓琴于静室,伶人鼓瑟于闹市,我虽能奏几个音,却不甚通。我兄长是此道之圣,他焚香鼓琴之时,连北邙山中的野鹤都会栖下静听的。”   江凌点了点头,转而疑道:“郎主……好像不通音律啊。”   江沁笑了笑,望着席银道:“自然是买给席银姑娘的。姑娘抱进去吧。今日的字儿啊,不肖再写了。”   席银不禁想起了几日前张铎在张平宣门前的话。   “以后,写完字你可以奏几回琴。”一时出了神,不由摊开自己的手来。   这几日他不在清谈居中,也就没顾上拿笔杆抽她的手,查她的功课,平宣也肯见她,手上的活路清闲起来,之前旧的伤也渐渐好全了。   江沁见她立在日头底下不言语,轻道:“可惜,赵将军尚在云州,不然,郎主的心意,他或许尚可为姑娘一解。”   “江伯的话,奴听不明白。”   江沁笑笑:“他想姑娘好,但又怕姑娘过得太过艰难,被他逼走。这琴瑟放在外面,就是世家子弟们哄女子们开心的,只不过,他这样正八经的买回来,姑娘到看不明白了。所以老奴说啊,该早些迎赵将军回来,能开解姑娘,或许也能开解咱们女郎。”   席银没有说话,江凌却应道:“快了吧,我在外听说,陛下要同郎主一道去镛关。献俘礼后,就要押解刘必和岑照等叛贼回……”   “你说什么,押解谁。”   江凌一不慎,说出了岑照的名字,忙转身拍嘴,然而席银显然是听清楚了,转到他面前道:“你将说要押解兄长回洛阳?兄长为什么会成了叛贼?”   江凌看着江沁,迟疑不敢开口。   江沁摆手示意他退后,自己上前道:“一贤公子叛入刘必麾下,如今霁山和云洲城一战,刘必大败被擒,那其麾下众谋士将领,自然都要押解回洛阳判罪。”   席银闻此,突然明白过来,张铎让她把岑照忘了是什么意思。   “江凌。”   “什么?”   “你将才说,陛下要在镛关受献俘礼是吧。”   “是啊……”   江凌说漏了嘴,此时正心虚,忽又被她问及镛关的事,应过声之后,忙不迭地追问道:“姑娘要做什么啊。”   “你想去镛关?”   这一声从庭门外传来,惯常的寒凉。如同一阵朔寒的风,穿破夏庭。   席银和江凌肩脊一抖,不及回身,张铎已经走到了席银面前。   江沁见状,忙带着江凌退出庭去。   席银下意识地退了几步,不妨踩到了雪龙沙的前爪。   狗痛得一越八尺,窜到那琴盒后面舔舐。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好人,根本就不配活在洛阳城。生死不由你,看开。”   席银望着他摇头道:“奴不求你救他,奴只是想去见见他。”   “我让你把他忘了。”   他说完,冷冷地凝着她的双眼。不知为何,此时他竟然想在她眼底看到一丝胆怯。   然而,令他不曾想到的是,她竟然捏紧了手掌,抿唇道:   “凭什么。”   这一声音并不大,然而却无比刺耳地钻入张铎的耳中。   “你再说一遍!”   若换作以前,席银一定不敢再与一个男子言辞相撞,可此时,她也不知道何时拾得了勇气,竟直身朝前走了几步,抬头望向张铎。   “你也有家人,你梦里也会哭。我虽是你的奴婢,但我也有家人,你凭什么,要我忘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张先生的暴走倒计时。 第44章 春蛹(六)   门外的江氏父子, 清晰地看见张铎的肩膀有一瞬间的耸抖。   “你敢这样跟我说话。你不后悔?”   琴盒后的雪龙沙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一句话极力压制的怒意,埋头匍匐下来,悄悄地望着席银。   “我在问你, 后不后悔!”   声音炸雷一般。他终究没能压下情绪,最后一个字几乎破了音。   张铎向来是一个仪态肃穆, 不形于色的人, 这还是江凌等仆婢们头一次,在张铎的额头看见了凸暴的青筋。   然而,里外都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庭中日头正好,席银的额头渗出了薄汗。   她喉咙里胡乱地吞咽了一口, 迎着他的话道“是你要我以后, 说出去的话不能后悔。”   张铎听完, 彻底怔住了。   十年之间,他行在一个又一个的闭环之中,从来没有做过自认矛盾的事情。   但此时此地,再多的处世立身之道, 再多的古事典故,都成了虚妄。他竟被这一句毫无杀伤之力的话抵得张不开口,被这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逼得动不了刀了。   凌乱之中,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词,叫“ 养虎为患”, 可细想之下,又觉得很不贴切。   她并不是什么虎。   甚至连一只兔子都算不上,无非市井之中的一只蝼蚁。   只是她爬到了要害之处, 蛰伏了下来。   而且,她敢下口咬他了。   至于她为什么敢下口……   一番想来,张铎颅内血气翻腾不止,手腕上曾经被她咬过的地方突传来一阵钝痛。他抬起手腕,那几个淡淡的齿痕此时格外刺眼。   席银没有看出张铎陷在何等纠结矛盾的境地,捏着一双手,对峙一般地凝着他。   两方势力的悬殊,使她以卵击石的模样看起来着实有些可怜。   然而没有人能点化二人。   “江凌。”   “在……”   “拿鞭……”   “你又要打我是吗?”   江凌还不及听清张铎说什么,却听见她脆生生地仰头顶了一句。   一面说着,一面又摊开手来。   手上被他那笔杆子抽过的地方,还泛着淡淡的红。   “你教我写字,我写不好,你罚我是该的,可我今日没有过错,我不该被你羞辱。”   “你说什么。”   说完,张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人摁在矮梅的树干上。   他身量着实比席银高出不少,手臂抬举,几乎要把席银提起来。   今岁的初春,她就是在这里被张铎剥得乱七八糟,挨了一顿令她中至今想起来,都不免浑身乱颤的鞭子。   时隔半年之久,梅香不在,满树葱郁的叶子在张铎脸上落下斑驳的阴影。   其人还是一样的暴戾,但席银却清晰地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犹疑。   “你说过,不准自轻自贱,不准怯。”   这一句话,她是望着张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吐出来的。   江凌在门外听见这句话,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谁知她竟然还进跟来一句:   “你还打不打我,不打就放开我。”   二人头顶的叶阵有了悉索的声响。   张铎扣在她手腕的上手指咔地响了一声,随即摇头,笑得胸口起伏。   不知道为何,他心底突然莫名泛起了一丝诡异的快感。而且这一丝快感,竟然把他扎实的观念宇宙破出了一个通往人欲的口子。   眼前的女人,发丝潮润,眼眶发红,玲珑有致的身子贴在树干上,被迫踮着脚周身僵硬,背脊却是挺直的。   肉身若柔花,骨骼若玉架。   数月之前,她还抱着树干,低声下气得向他讨一件体面的衣裳。   如今,她倒是真的顶直了脊梁骨,哪怕知道要挨打,也不再求他。   于是,与快感并行的,还有失落。   张铎笑至最后,甚至有一丝气喘。他慢慢松开手,朝后退了一步。   “你想跟我去镛关是吧。”   “是。”   “岑照押解回洛阳问罪,你呢?”   席银喉咙哽咽:“陪他……”   张铎抱臂偏头,“廷尉考竟之后,是凌迟刑,你呢?”   席银的膝盖颤撞在一起,发出“叩”的一声。   张铎低头朝她的膝盖看去,冷道:“一起死吗?”   席银怔在树下,良久,方含泪抬起头。“你为什么就不肯说一句好听些的话。”   张铎抬手,胡乱地抹去她的眼泪,几乎擂痛了席银的眼睛。   “不准哭。”   她一把撇开他的手,掩面夺路而走。   经过张铎身边的时候,甚至撞到了他的肩膀。   庭门前的江凌见此,忙抬臂将人拦下,却听张铎道:“让她出去。”   说完,几步走到她背后:“你过于愚蠢,话不说明白,你听不懂。但你如果觉得难过,也可以一个人静静。至于镛关,你想都不要想,你就一条路可走,把岑照,给我忘了。”   席银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张铎扬了扬下巴,示意江凌让开,而后转身走回庭院。   琴盒还放在矮梅下。   盒中的琴是张铎鬼使神差之下买下的。   张铎从来没有习过音律,毕竟那是修心却无用的东西。但看着她那几只逐渐被笔杆磨出茧的手指,他又觉得,偶尔准一个姑娘消遣一下,也无伤大雅。不能让她,总是念着岑照一个人的好吧。   买下这把琴的时候,张铎就已经后悔了,   如今,他甚至想把它烧了。   然而,正当他想要去打开琴盒的时候,琴盒后面的雪龙沙却哀怨地叫了一声,抬头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很讽刺。   以人为鉴,可以正衣冠。   那以狗为鉴呢,是不是可以照见人的窘迫。   雪龙沙是他养的狗,好斗,凶狠,平时见了活物,只知道扑咬,前几年,在临水会上,它把洛阳巨富豢养的一只白毛高丽母犬的耳朵给咬了下来。所以,至今是只孤狗。   孤狗,孤人。   一起乱七八糟地活在清谈居中。   比起琴,张铎此时觉得,这只狗更碍眼。   雪龙沙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怒意,悄悄地往后缩去。   “趴下!”   雪龙沙被他这么一吼,忙低头重新趴下。   张铎挪开琴盒,走到它面前 ,低头道:   “你那晚为什么不咬死她。”   雪龙沙闻话,站起身叫了一声,声音似乎有些委屈。   张铎看向它的背脊,鞭伤虽已好了,但伤疤仍在。   是了,它咬不死她。   因为那一晚,他把她扔给了这只狗,但同时,也把制狗的鞭子,扔给了她。   庭门外,江氏父子望着这庭中的一人一狗,双双无话。   良久,江凌方回头对江沁道:“以前,好像从没觉得郎主对着雪龙沙的时候凄凉……”   ***   那日深夜,后半夜,张铎醒来时发觉席银还是回来了。   她仍然抱着膝靠在凭几上,身上盖着一件玄色的袍子,闭着眼睛,脸上还有白日里的泪痕,额头上腻着薄薄的一层汗。   张铎重新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一点响动就要睁眼,心也跳得厉害。   他不知道自己在不安什么,索性又翻爬起身,赤脚踩地,在她面前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   最后,走到隔扇门前,把锁给落下了。   这才回身走回莞席,却见席银睁着眼睛望着他。   “你把门锁上,是要关着我吗?”   “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   席银抬起头,指向门。   “那你为什么挂锁。”   “……”   张铎几步跨回去,一把卸了门锁,猛地将门推开。   “你私逃试试!”   满庭幽静的夜花香气穿门而来,撩动席银细软的碎发。   张铎则像一只失了猎物的野兽,彷徨地立在门口。   席银望着他没有说话,夜幕孤灯之下,她的眼睛亮亮,如含星月之光。   “你以为你是谁?”   席银还是没有应答他,反而将头埋入悬袍中,闭眼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   “我知道……’   她的声音有些发翁。   “我知道你救过我的性命,我也答应过你,如果你能救我,我为奴为婢,服侍你一辈子,可是,我拼命拼命活着,就是担心兄长一个人,孤独无依,如今,他身陷在镛关……我不敢骗你,我很想找他,去照顾他。郎主,在你眼中,我是个愚蠢的人,字写不好,书也念不好,听不懂你说的话……你一定也看不上我,为什么又一定要让我留下。”   “谁说的?”   他脱口而出,顿觉失言,转而上前几步喝道:“谁准你这么多说的!”   “是你自己问我的,你问我,我以为我自己是谁。”   “你是我的人!”   他说着,蹲身抓起她的手:“字写不好,就把这双手写废,书念不好,就不准睡觉,听不懂我说话,就往心里记,一遍一遍地想!有那么难吗?我就不信了。”   “但那又何必呢?”   “你说什么?”   “你是中书监,赵谦说过,连陛下都惧怕你,你以后,一定会娶洛阳城最好的姑娘,出身高贵知书达理,根本不用你费心去教。”   “……”   张铎一巴掌拍在陶案上,案上的孤灯应声而灭,室内陡然黑下来,连人的轮廓也看不见了。黑暗自然带来了不安感,席银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去。   “你……你要做什么。”   “你之前不是很想吗?”   “我没有!”   “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你……”   “你不想睡吗?”   “睡……什么……”   “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张铎:你不想睡我吗?   席银:睡你妹! 第45章 春关   席银隐约记得一个成语, 玩什么……自己烧自己。   奈何她当时没有记明白,此时惶急,越发想不清楚。   然而, 她被人扼杀掉的人欲,如今在对这个人的畏惧之下, 冒泡般的耸顶着, 不敢勃发而出,又不甘蛰伏,以至于周身的血气冲涌上脑门,一时之间, 耳根发烫, 脸色涨红。   张铎并不能看清这些。   眼睛适应黑暗以后, 他只看见了一个抱着双肩,拼命把自己蜷缩起来的女人。   “把手松开。”   说着,他伸手想要去掰开她死抠在肩膀上的手。   然而却在昏暗之中,无意触碰到了一处无名的温软之所。   虽有凌乱的衣襟堆叠, 却仍旧能感觉到它的的形状,张铎颅内闪过一道雪白的雷光,还没想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就已感觉到面前的女人惊惶地挪着身子,试图躲开。   张铎也不知道自己只是想搞明白颅内白光为什么而炸, 还是根本就不想放手,不但没有退,反而出自本能地干了一些并不是很了不起, 但晋江不让他干的事(WB有未修改版,这个地方我是实在不知道怎么改了。不是那种事,毕竟他还是个雏儿)   “我让你躲了?”   席银觉得自己浑身的皮肉都被这晋江不让张铎干的事给绷紧了。   晋江不让男主干的事的体验她早已有过。   天生曼妙的身段,使她那一双(不可描述的东西)成为坊间男子意/淫自足的恩物,哪怕遮在轻纱之下,掩在琴瑟身后,依旧令人六根不净,神魂难安。男人们太爱看她羞红着脸,躲避着他们不安分的手,她也曾经在这些腌臜之中,体尝过酸甜难言的滋味。   但那一切和此时这个莽撞的抓捏所带来的感觉绝不相同。   要说疼,是真的有些疼。   可席银并不能哀求他,她多少听得明白,张铎不喜欢她卑微的模样。   然而,她也不想斥责他,因为她虽然不知道,张铎为什么抓捏着那处地方不肯撒手,但她没有在这一举动之中感觉到丝毫的羞辱和作践之意,反而从那略略有些颤抖的手指上,觉出了一丝与张铎本人,全然不合的慌乱。   “能……放过我吗?”   张铎一怔,这才看见席银的眼睛亮亮的。   窗外的月破层云,斜光穿门户。   头顶的观音像借着光将深灰色的影子落在她的脸上,   她的手无措地抓在腰间,偶尔试图伸过来掰扯他的手,但又几次犹豫,最终没敢触碰他。   “我很羞耻。”   张铎闻得这一句,猛地松开了手掌。   与此同时,他也终于看明白了自己抓捏住了什么所在。   她很羞耻。   这一句话,看似是在自怨,实则却像一个冰冷巴掌,“啪”地一声拍在了张铎的脸上。   女人一旦知廉知耻,那男人的莽撞就显得极其的猥琐。   张铎低头看着自己那只荒唐的手,恨不得自抽一顿。   “把……把衣服穿好,滚……”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身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席银捂着衣衫连滚带爬,逃也似地奔了出去。   张铎怔怔地蹲在观音像下。背后的门尚开着,溶溶月,淡淡风,庭中的物影静静地落在张铎身前的白壁上,角落里存下了席银身上无名的香气,冲散了室中厚重的沉香气。   张铎抬头望向墙上那道孤独的人影,半晌,才将刚才那一句未说完的话吐干净。   “把衣服穿好,滚过来。”   话音一落,手边拱出一团雪白。   那柔软的触感,令张铎脖颈一僵。   低头看时,竟是雪龙沙。   “我不是让你滚过来。”   雪龙沙显然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低头在张铎腿边趴伏下来。   张铎看着它的模样,突然生出一丝浅薄的自悯,无关亲缘浅薄,也无关胸中沟壑无人理解。但是很酸,酸得眼睛和鼻子都不舒服。   ***   七月中旬,霁山山麓的焚风吹得人两腋粘腻。   皇帝率领百官及嫔妃,从桐驼御道亲出洛阳。满城的榆杨叶声如涛,华盖似云。   张铎随帝出行,此月虽已除服,但他仍在腰间系着丧带。   城中士人见他如此‘道貌岸然’的行径,皆敢怒不敢言。   霁山镛关。   赵谦关前迎驾,皇帝亲出辇相扶。   张铎骑马并行在皇帝仪仗的三檐青罗伞下,赵谦谢过皇恩,抬头扫了一眼皇帝身旁的张铎,见他并没有像洛阳传的传闻那样在张奚死后,冷面无改。反而在眼眶下露着一抹不易察觉的乌青。   “你怎么了?这肿眉泡眼的,纵欲……咳咳……我忘了……你还在孝中,该打该打。”   镛关营帐连扎五里。大片大片的灯火辉映在张铎眼中。   他站在帐外,帐内赵谦端了一壶酒并两个酒盏出来,放在篝火旁,拍了拍火边的一块石头,解甲席地坐了下来,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副得行,怎么了,我不在洛阳,你就睡不安稳了是吗?”   话才说完,腰间的剑就被拔了出来,剑锋直逼咽喉,刃处甚至隔断了他的几根头发。   赵谦忙道:“我这玩笑一句,你还真要命了!”   “不要与我作此玩笑。”   他声音寒若一月霜,落在燥闷的火旁风里。   赵谦抬起一只手指,轻轻撇开剑芒。   “我搞不明白,从前我也不是没拿不正经的话揶揄你,你倒好,跟听不懂似的,如今怎么了,谁开了你的天灵盖,打通你阴阳大穴了?谁啊谁啊?那块……银子?”   一个“银”字刚出口,剑芒便重新逼回了赵谦的脖颈处。   “好好好……我不问了,我嘴巴……我嘴巴臭,嘴巴臭啊!把剑放下,喝酒,喝酒好吧。”   说完,他向后挪了挪身,站起来避开他手中的剑,走到他对面,从新坐下来。   一面嘟囔道:“你也是个奇人,过去我捅再大的篓子,没见你对我拔剑的,就这么些男女之事,臊成这样。”   张铎扔了剑,倚在帐门上,冷道:“岑照在什么地方。”   赵谦朝不远处森严戒备的营帐扬了扬下巴。   “和刘必一道,锁在那儿。不过,他是盲眼人,我没给他上刑具。”   张铎笑了一声:“你可怜他是吧。”   赵谦吐了一口钻入嘴里的灰土,“你就是不会说好听的话,什么叫可怜,我那是惜……”   “住口!”   赵谦一怔,压根没有想到那“好听的话”四字戳到了张铎的“隐乱”,只觉自己无端被他喝斥,气儿不打一处来,站起身旋即对顶道:“我又踩到你哪条尾巴了!我说我这次见你,怎么看怎么觉得你别扭。”   “你坐下。”   张铎意识到失态,咳了一声,又复了冷语。   赵谦愤愤地把手中酒壶往地上一跺,“我就是看不惯你这么对岑照,你之前和人家合谋生擒刘必,如今,刘必叛军刚破,你就过河拆桥,把他判为反贼。张平宣拼了命地把他的命捞回来,就这样被你绑到洛阳杀掉,你让她心里怎么过得去。”   张铎低头看向他,抱臂道:“我杀他,不是该如你的愿。”   “我是如此卑鄙之人?”   赵谦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手指挑起酒壶的把儿,抬头迎向张铎。   “还有,他可是席银唯一的亲人,你把他杀了,你还怎么把那姑娘留在你身边,张退寒,你还没孤寡够啊,差不多了,有哪个姑娘被你打成那样,过后还愿意在你重伤的时候照顾你啊。”   他这话,到说得有些语重心长。   张铎抬起头,连片的营火烧红了天幕上的月亮。   “酒。”   “什么。”   “倒一杯酒给我。”   赵谦碾了碾手指上的灰尘,倒满一杯酒递给他。   “我还有一件正事没问你啊。”   “说。”   “你把皇帝架到镛关来是要干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   “啧。”   赵谦撇嘴:“我是蠢,想不明白你要做什么,但岑照是个人物啊,他跟我说,你逼陛下来镛关,绝不是仅仅为了一个什么献俘礼。”   张铎眉心一簇。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赵谦摇了摇头:“我往下问过,但那人也是有意思,叫我最好不要知道得太清楚,免得像他一样,犯你的忌讳。”   张铎闻言,不留意地掐掉了杯沿一角,那缺口处的刃,险些划破他的手指。   有的时候人的嫉妒过于具像化,会令人不自觉地怀疑自己的境界格局。   席银直言爱慕的那个男子,是个眼盲的废人。但如果他眼盲心盲,又或者生得面目可憎到也罢了。奈何他是一个清俊无双的人,且身在囹圄,亦能洞悉大局。和当年的陈孝一样,堪以“英华”相论。   这就令张铎愤恨起来。   然而他马上意识到了这种愤恨令他看起多么的可笑。   深吐了一口气,仰头闭眼,强迫自己平息心暗起的波澜。   赵谦到是没看出来什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不会是想弑君吧……”   张铎仍在闭眼沉默。   赵谦垂下头道:“我虽身在镛关,但也听说了洛阳城的传言。”   “什么传言。”   “哎,还就是和张奚之死有关的。有传言说,大司马临死之前,在永宁寺塔见过你。你……弑父?”   张铎睁开眼,低头看向他。   “你和我一样是带兵的人,在你看来,玄学清谈,安得了国吗?”   赵谦摇了摇头,却没有应声。   “无所谓。”   他朗然笑了一声:“人言可畏,但我听不进去。把刘必带来,我要见他。” 第46章 春关(二)   月悬中天。   赵谦带着岑照走入中军大营的时候, 张铎正用一把匕首挑着青铜盏中的灯焰,焰影跳跃在人面上,致使其面目明明暗暗。   岑照的影子落在他面前, 与此同时,镣铐摩擦地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背后传来轻咳。   张铎侧面。   岑照身着一件暗青色的禅衣, 额前仍然系着松纹素带, 清瘦的骨骼透过单薄的衣料,清晰可见。他捏着镣铐的铁链,以免行走时磕碰出声。脚腕上的镣铐是赵谦带他过来的时候新上的,尚不至于磨损皮肉, 只在镣铐周围露出些淡淡的红印。   看得出来, 赵谦虽没刻意让他受太大的苦, 但连日的禁锢也搓磨了他。   “坐。”   张铎放下匕首。指了指对面一方莞席。   赵谦体谅岑照看不见,上前扶着他的肩膀道:“来,我扶先生一把。”   岑照含笑推开他的手道:“不必劳烦将军,我站着与中书监说话便是。”   赵谦无法, 只得退了几步步,对张铎道:“我出去守着。”   说完抬剑撩帐,两三步跨了出去。   帐中二人一坐一立, 对峙般地沉默着。   良久,岑照终于忍不住喉咙里的嗽意, 摁着喉咙连嗽了几声,镣铐伶仃作响,他甚觉失仪, 脱开一只手稳住铁链,勉力将嗽意压回。   “岑照失礼。”   张铎看着向他的手腕,兀道:   “你是一个在囹圄之中,也能守着风度气节的人。为什么教出了那样一个身边人。”   那个身边人指的是谁,岑照与张铎尚有默契。因此他也没有多此一问,径直应道:   “那是个姑娘家,教得多了,她反而不能自在地活着。”   说着仰头笑了笑:续道“张大人,喜欢我家里那个丫头吗?”   张铎的手指在案上一敲,“她和你一样,该杀时则杀。”   岑照点了点头,并没有在意这一句听起来没有什么情绪的话,含笑应了一个“是。”字。   转而又道:“后日献俘礼,是大人改日换月之时了。”   张铎抬头看了他一眼:“嗯。你猜到了多少?”   岑照拱了拱手:“镛关西望洛阳,如今全在赵将军的掌控之中。大人若要取当今皇帝而代之,非在此处不可。即便皇帝在镛关死于非命,朝内要问罪,拥护废太子即位,洛阳亦无兵敢叩镛关,问罪中书监。况且,若要弑君,此处还有一个绝好的替罪之人——刘必。此人是勇夫,生擒为俘,胸有大恨,明日献俘礼,大人只需推他一把,松半截绑绳,他便能助大人成事,此后大人斩杀弑君谋逆的大罪之人,再解决洛阳城中那个痴儿太子,便可顺理成章,登极大位,大人今日见我,是想我替大人做说客吧。”   一席话,说得立在帐门外的赵谦头皮发麻。   他自认也算了解张铎,却从来看不明白他到底在手中把着一个什么样的局。岑照不过寥寥数语,便剖析至此,实令他心惊胆战。   张铎却面色无改,他将手搭在膝盖上,身子朝前稍倾:   “我今日见你,还是那个问题。”   说着顿了顿,抬头忽然唤了一个名讳。   “陈孝,偷生安乐?”   素带被灯焰带出来的细风撩动了尾巴。   那双眼睛被遮在带后,他唇角未动,面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张大人还是不肯相信陈孝已死。大人怕什么?”   “你想错了,洛阳城再无可手谈之人,我亦寂寞。”   岑照笑了笑:“这话……若是陈孝泉下有知,听见定然欣慰。然而,要让张大人失望了,照……非擅博弈之术,亦不配与大人为对手。”   “所言过谦。”   他将手边的灯火移开,抱臂陷入阴影之中。   “郑扬虽已垂老,但却是一朝难得的良将,刘必手底下有些什么人,他自己又是何人物,我心里清楚,晋地粮草不足,战马不肥,你能领着这么一只军队,攻破汇云关,直插云洲城……你的演阵用兵之术,赵谦未必敢领教。   “不敢。”   他说着,朝张铎伸出一双手。   “如今,是张大人身边的阶下囚而已。亏我在青庐研习数年,也只得大人,赏了这一遭痛快而已。陈孝……其兵法心得,应远在我之上,只可惜,陈家是大儒门阀,子嗣远战,否则,他尚能与赵将军一搏。”   “假话。”   这二字落下,岑照勾了勾嘴角。   “大人不肯放过岑照,是因为害怕……”   他的话没有说完,似乎在顾忌什么。”   张铎抬头冷声道:“你既无畏生死 ,大可明言。”   岑照闻言,朝前稍显狼狈地迈了一步,声较之前,放轻了不少,“生死,倒是无畏。但我家的阿银,还在大人手中。”   张铎笑了一声,“我不屑拿个女人来威胁谁。”   “也是。大人在朝这么多年,不结姻亲,却能将大半个洛阳的门阀士族攒于股掌,实令人叹服。”   “我用的是什么手段,你心里是明白的,你也领教过,不用再对着我说虚话,我没有这个兴致。”   “是,那照就说明话。”   说着,他又忍不住嗽了几声,一时佝偻了背脊。   面前传来几下手指与杯盏敲击的声音。   “你面前有一盏茶。”   不算是关照,也没有羞辱的意思,岑照也不推迟。   颔首应了个“是。”依言弯腰,伸手试着朝前面的茶案摸去,却始终不能触碰倒杯盏。   张铎见此,顺手拿起手边的匕首,顶着杯身向岑照推去。   “端稳了,只赏你这一盏,献俘之后,廷尉狱中饮食不堪,这样的茶,你这辈子再也喝不到了。”   岑照端起茶盏笑了笑:“大人也这样对阿银说话吗?”   “我有何必要与一个奴婢多话。”   “那便好,阿银心气弱,平日我偶尔一两句重话,都会惹她的眼泪。好在大人不屑理睬她,不然,她要哭成什么模样。”   一席话毕,其言辞云淡风轻,却像一块烙铁直烙铁在张铎的胸口上。   将才的言辞交锋,二人皆在试探,互有来往。   然而,说到与席银有关的事上,张铎竟不自觉地,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谎话。   什么不与一个奴婢多话,天知道,他对着席银说了多少原本他以为自己一辈子也说不出口的话。   就更别论“什么该杀就杀。”   他面对那个女人,甚至连口刀都飞不出来,怎么杀?   张铎忽地会出意思来。   眼前的这个人,在用席银攻他的心,他不断地强调席银身上那一段他看不顺眼的软弱和卑微,反复谈及他对席银的关照,以及席银对他的倚赖。   这些都是张铎急于从席音身上破除,极于要席银斩断的。   字字句直插他的要害,打乱了他所有的思绪。   想至此处,他抬手一把握住岑照手腕上镣铐,往案上一摁。   岑照扛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力道,身子猛地朝前一倾,屈膝在案前跪了下来,不及出声,就听到了头顶传来其意不善的话。   “岑照,世人都知道,张铎是个无心之人,亦不屑攻心之道。是以与我博弈,攻心为下,你至多在死前,为自己多讨得一层皮肉之苦。”   岑照跪在地上直不起身,只得被迫仰头道:“大人当真不屑攻心吗?”   “何意?”   “大人利用阿银逼迫皇帝囚禁皇太子母子,并以此反逼郑扬东伐。致使郑扬身死于战中。虽然,大人因此受了大司马的重刑,几乎丢掉性命,却也因此避开了朝内军务,让叛军一路杀至云州城,将郑扬的这只的军队消耗殆尽。至此,各洲郡外领军之中,再无可以掣肘赵谦的势力。这一连招的实棋,张大人走得绝妙。但照私猜,大司马之死,应是其中攻心的一环。”   “呵……看得不差。”   他说完,松开摁在案上的手,“那你试试,你的攻心之道,能否在我这里给你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岑照扶着案,半晌才慢慢站起来。   磕碰之下,镣铐哗哗作响。   “阶下囚而已,哪里敢对大人使什么攻心之道。照……从未想过在你手中还能有什么生机,我不走,无非是不想我家里那个丫头伤心,她小的时候,不敢一个人睡觉,怕我再丢掉他,非要拽着我的袖子才肯入睡。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让她相信,北邙山的青庐是她的家,我永远不会丢下她。我不能骗她。哪怕死在洛阳,我也要让她明白,我回来找过她,我没有丢下她。”   他说完这一番话,面前却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良久,方从背后突兀地吐来四个咬牙切齿的字:“龌龊至极。”   岑照顺着声音转过身。   “无非孤人求偶而已,中书监,言辞自重。”   “自重”二字,陡然点燃了张铎的心火。   但他发泄不出来。男女之事和那些幽玄无用的玄学清谈一样,是过于浮于乱世表面的东西。张铎弃置多年,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被人就此明斥,要他自重。若是此时发作,无外乎把他这十几年的禁欲修炼全部焚了。   他背过身,强抑住怒意,内翻腾不止,他不由握紧了手指,然而,那夜在清谈居中,手掌捏握之时,那柔软温暖的触觉一下子全回来了。他继而想起了席银的脸,睫毛上挂着晶莹的眼泪,喉咙颤动,连吞咽的声音都几乎能听见。   “来人!”   赵谦在外听到这么一句,忙挡下摁刀就要入内军士,挑开门帐跨了进来。   见张铎面色涨红,不禁道:“你们这是饮了酒。”   话音一落,岑照竟笑了一声,朝着赵谦的方向道:“赵将军,送我回去吧。” 第47章 春关(三)   赵谦命亲兵将岑照带出中军大帐, 径直走到张铎面前。   “你在洛阳见他时,可比我冷静。”   张铎看了一眼赵谦,“与他无关。”   赵谦将剑别到身后, 弯腰倒了一杯茶,侧身倚在茶案上。   “与他无关就好。对了, 你那日问我的那个问题, 我想明白了。”   “我问你什么问题。”   “嘿?你这记性。”   赵谦端着茶盏转过身,“你问,在我看来,清谈玄学, 安得了国吗?”   说完, 他交架起一双腿, 仰头道:“我想过了,安不了。西北不安,各洲郡的王各怀心思,蠢蠢欲动, 陛下到是有谪仙之姿,但却只顾着自己的仙人做得雅,把常旬这些闲翻《周官》的人搁在高位上, 对着军务指手画脚,迟早要乱。”   他说着, 低头看着茶盏中自己的面目,放缓了声音。   “但我不想谋反,至少……我不想沾这个血。”   张铎冷笑了一声:“你怕平宣?”   赵谦道:“你知道, 她是个有刚性的女人,她喜欢正直良善之人,我不想他把我看成一个篡国的罪人。我……”   “赵谦。”   张铎突然打断了他。   赵谦晃了晃茶盏,没在接着往下说。然而,面前的那道目光寒冷,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张铎声音不大,却有灌耳之势。   “ 号令万军之权是最大的杀伐,为一个女人畏惧不前,是会遭反噬的。”   “我知道……”   “且,你人在镛关,又与我关联甚密,你脱得开吗?”   赵谦抬头笑了笑:“我就想对着你妹妹的时候,人清白点,心里吧坦荡点。”   赵谦脸上这个笑容,在谈及张平宣的时候,张铎倒是时常能看见。   他的确是一个坦荡的人,粗糙地军营里滚了一辈子,除了行军打仗之外,别的事多不在意。喜欢张平宣也不藏着掖着,张平宣不喜欢他吧,他也不难过,整日里嘻嘻哈哈,像啥苦也没吃过。   “你还是没听懂我的话。”   “我要是听得懂,我就跟岑照锁一块了。”   他说着直起身。   “明日曹锦的军队,就会入云州城,与我留在那里的守军汇合,常旬这些人,如今都在镛关,洛阳就只剩下那个废太子,根本不可能集结军力与你我抗衡。我就做到这一步,剩下的,别逼我了。”   张铎垂目,须臾之后,方点了点头:“可以。把后日献俘礼的军礼部署,移给江凌。”   “成勒。”   他放下茶盏拍了拍手。“那我走了。”   说完,作死地在张铎头顶打了一个响指,趁着他没发作,转身脚下生风地跨了出去。   帐起长风入,一道清冷的月光袭地。   张铎短暂的曝入其中。帐外的背影畅快清灵。   言不由衷,尚可自保。   但言尽由衷,无疑是一种自我疏解。   洛阳城秋至。   浮云流变,山色迁黄。   自从张铎去镛关以后,张府的奴仆跟看守囚犯一般地守着席银。江沁仍然每日教席银识字,偶尔也讲一些浅显的文章与她听。其余的消闲时光到也过得飞快。   这日席银在张平宣的寝室外浣衣,江沁亲自送饮食来,见她撑着手臂力气不济,忙上前搭了一把手。   席银见是江沁,忙就着裙摆擦了擦被水冻红的手,小声道:   “江伯。我今日的字已经写过了。”   江沁笑着替她撑开竿子上的衣裳。   “郎主不在。我到不想过于为难姑娘。姑娘每日要写字,又要做府上的活计,实在辛劳。”   说着,他看了一眼内室。见层门紧闭,人声全无,不由叹了的一声。“女郎不肯见你,你还照顾她这里的事啊。   席银解下袖上的绑带,挽了挽耳前的碎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比我还可怜呢。”   江沁笑道:“怎么说。”   席银将浆洗的木桶提到一旁,直起身道:“父亲死了,母亲又把自己关在东晦堂,有个哥哥……又是个霸王,不体谅妹妹,只知道磋磨。真还不如我,至少,兄长一直对我很好。”   她说到此处,神色暗淡下来。   “江伯,你说郎主会放我去见……”   话未说完,却见一个奴仆跌跌撞撞地扑进来,险些撞翻了席银脚边的木桶。   “江伯,出事了!”   江沁转身道:“这是女郎的地方,慢慢说。”   那奴仆这才把声音压小下来,抹着额头的汗道:“陛下在镛关,崩了……”   一个“崩”字出口。   庭中的奴仆皆怔住,继而有人脚下一软,跌跪下来。   帝王死,称“崩”。这是帝王的丧讯。   无论庶人或大夫,闻帝丧讯皆要扑跪于地,哀嚎恸哭。   江沁给席银讲述《礼记》的时候,曾一语带过。   而张铎在夜里听她复书的时候,却给这个字做了一个令她心惊胆战的注解。   那时他握着笔,亲自纠她的笔画,一面运笔一面道:“如果当时你手上的匕首落得不软,本朝的这个字,就该你来写。”   他个子高,陶案又过于矮了,但是为了便于抓握席银的手,他并没有坐下来,席银缩在他的身下,头顶抵着他的下巴。   她其实是有些发抖的,但是害怕张铎发觉她的怯意,又只得把脖子僵得像一节木棍,尽力稳住声音道:“我不敢写。”   张铎顿了顿笔杆。   “跟我同握一杆笔的时候,百无禁忌。”   说着,他挥袖引着她的手臂肆意摆开,在官纸上大笔拖曳,力透纸背地写了一个“崩”字。   席银着实很喜欢“百无禁忌”这个词,以及张铎说及这个词语时,冷静自持的语气。   并不十分狂妄,却又足以给她底气。   冥冥之中,它翻转了很多原本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毫不刻意地恕了她当年弑君的罪,让不卑不怯地活了下来。   如今,再听到这个“崩”字,席银不由看向庭中行跪的奴仆,他们惶急匍匐,面相悲切而姿态麻木。这个场景,令席银恍惚想起,当日在太极殿上,张铎要她跪在皇帝面前,先谢罪,再谢恩。   罪也好,恩也好,在叩首之时一并清偿。   这个时候,她反而不需要再为那个故去的‘人’一跪了。   皇帝在镛关遇刺崩逝的消息在洛阳传的满城风雨,然而除了人言喧闹之外,朝内竟静得可怕。   尚书令常旬等人皆在镛关,洛阳各大门阀投鼠忌器,生怕镛关生变,要祸及身在镛关的宗长,都不敢轻举妄动,而镛关丧仪之外,又没有传回一丝的消息。   席银在一次见到张铎,时已渐近深秋。   那日她正在清谈居的廊下翻一本《集注》。秋雨声细细,敲着头顶的青瓦。   张铎身着玄袍,独自撑着一把伞,推开庭门,踩着雨水走了进来。   前几日,廷尉狱奏报先帝的废太子与其母郑氏因病而故。   究竟是个什么病症,已经不需要再考了。先帝驾崩,废太子亡故,各郡县的刘姓诸王一时之间来不及反应,洛阳城里就早已经传遍了张铎要登极为新帝的消息。   然而此时他,他身着素袍,连腰间为父亡而绑的丧带都还没有摘下,身旁一个人也没有,看不出有任何的荣极之相。   偌大的秋庭,草痕寂寞,席银脚腕上的铃铛在风里伶仃地响着。雪龙沙趴在她的脚边,百无聊奈地舔舐前掌,看见他伞下的脸,忙埋下了头。   席银抬头怔了怔。   “郎主……”   张铎没有应她,径直走到廊下,将伞放在廊下,伸手从席银膝盖上捡起那本书。   “我不在,你的字写成什么样了。”   席银站起身:“我每一日都有写,写了就放在陶案上。”   “去拿来,我要看。”   席银依言转身进去,捧了字走出来,递到他手边。   “奴听说,郎主要……”   “对,你以后要改口,称陛下。”   席银垂头没有说话,望着那一行一行深深浅浅的字。她在写字上没什么天赋,哪怕是照着他的字来来回回临了大半年,也还是不见丝毫的起色。   “郎主。”   “做什么。”   他说着靠在廊柱上,哗啦啦地翻过去了几大页。   “我的兄长在什么地方。”   翻纸的声音戛然而止。   “席银,我今日还容许你问起他,过了今日,你再敢在我面前提起岑照,我即对他施以五马分尸之刑。”   话一说完,他突觉无力。   关于岑照,张铎只能用强权,用生杀予夺来压制席银。   但他也逐渐明白过来,这无非是他越见卑微的恐吓。   说了这么多次了,他动手了吗?   没有。   她听他的话了吗?   也没有。   席银不知他的懊恼,接过他的话道:“你……难道不会杀他?”   不知道是不是她聪明,听出了张铎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言外之意。   如果换作从前,他从不在落刀之前犹豫的,但如今,他却在犹豫。   杀了岑照,那眼前这个女人会怎么样呢。   张铎不太愿意去想这个问题。   以前她是一个受制于鞭子的女奴,除了卑微地乞求他,她什么也不会做。但现在不是了,他很久没有在她的口中听到一个“求”字了。   “对。”   他从翻官纸,“我不会杀他。”   面前的人抑制不住的地露出了喜色。“那让我见见他吧。”   话音刚落,就听“啪”地一声。   那一抔官纸猛地拍向了她的胸口。   “我刚才说什么你是不是没听明白,还敢得寸进尺!” 第48章 夏菱   穿廊的风一下子把那些纸吹入雨中, 席银忙挽起袖子去捡,却又被张铎一把拽了回来。   “还捡什么!”   席银拧着胳膊想抽身,“你让我写的, 我写了那么久,一句话没说好你就生气来糟蹋。”   张铎一窒, 旋即将人扣回廊内。   她身上的衣衫已经被雨水沾湿了, 藕荷色绸料透了水贴在手臂上,裸透出了她的皮肤,那湿漉漉的模样像一只水里拎出来的猫,既戒备着他, 又小心的地藏着爪子。   “你也知道是写给我看的, 我人回来了, 也看过了,这些就是废纸。”   谁知她听完这一句话,却抬起头道:“你就知道拿这些东西出气。”   一句话,点破了张铎七层的心思。   他的后背像被什么的东西狠戳了一下, 一下子僵了。   “我有什么好出气的。你的字,笔画不端,力道全无, 十足败纸,我不过是看不上……而已!”   “而已。”出口, 雪龙沙立起身子朝着他吠了一声。   张铎看着雪龙沙那红眼要护席银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洛阳初大定,宫城内, 朝内有无数大事等着他去处置,他竟然一个人在这里,跟一奴婢争几张纸的意义。更可气的是泼天的权势好像没有在席银面前给他带来前呼后拥的气势,反倒是她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原本惧怕他,现在却和这个女人一样令人讨厌的,仗势的狗。   张铎心里头恼火得很,正再要开口,却见她眼底晶莹,胸口微微起伏着,声音也跟着软了下来。   “我不就想见见哥哥嘛,我又没说,我要跟他走……”   她说着,摇了摇被他抓得生疼的手腕。   “别抓着我,你不杀哥哥,我不会私逃,雨下那么大,一会儿纸化了,我要好久好久才清理得干净,你快松手。”   她到还记得他的习惯,还记得要去收拾,还有她说她没有要跟岑照走。   顶到头的气焰,一下子熄了。   张铎吞了一口气,低头看向席银。   她正转头看着廊下的狼藉,睫毛上的水珠,已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如霜如雪的皮肤衬着不化而翠的弯眉,耳旁的珍珠坠子轻轻摇动。没有沾染情/欲的时候,她容颜的美感带着一丝破碎的痛觉,虽不销魂,却有另一种蚀骨的力量。   张铎喉咙有些哽。   “你松不松手。”   她将手摇得更厉害了些。   与她的手臂一道摇动的,还有她胸口的那一双晋江不让写的东西。   家常只着一件单薄绸衣,衣襟湿透,头发上的水流顺着胸口流入不可知之处。   张铎猛地回想起了清谈居里那荒唐的一夜。   上穷碧落下黄泉,世上再难寻到比那更柔软,更愿意包容他双血手的地方。   “你……在看什么……”   眼前白光一闪,张铎下意识地闭了眼睛。   然而面前的人猛地抽了手,张铎一时松力,竟真被她抽了身。   她人也没动,只是惊惶地背过身拢紧了衣襟,耳坠乱颤,脸也红了。   “你看什么。”   她又问了张铎一句,却没有听见应答。   转身再看时,却见那玄袍人已踏入了雨中,弯腰两三下操起地上的纸。   “你不用捡了,回去。”   席银没有动。   清凉的秋雨敲打着青瓦屋檐,他撑来的伞静静地躺在廊上。风里全是秋海棠的晚香。他握着一堆无用的纸,有些无措地立在雨里。背后是沉默的洞门。席银忙一手捏着自己的衣襟,一手拿廊上的伞,踮脚撑至他的头顶。   “这是我的事,你不要干。”   张铎低头看向他,气息混沌,一个字也没有说。   “你怎么了……”   “你说我怎么了。”   席银捏在衣襟处的手仍然不肯松。   “对不起,我以后好好跟你说话,你……你……”   她说着,松手去接他手上那堆污纸,一面道:“你教我的,士人掌国家重器,所以受奴婢侍奉,这些事,你别做。”   “席银。”   “啊?”   “我不是士人。”   “我知道,你是洛阳城一言九鼎的人,我……我更不能侮辱了你。我……我……”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我以后会自重衣衫。”   张铎无言以对。   她足够地听话,他曾经教他的每一件事——自尊自重,衣冠之道,甚至基于身份该有的立场和适当的姿态,她都学会了。   可张铎反而陷入了某种矛盾之中,焦灼不已。   那晚是张铎和席银在清谈居的最后一个夜晚。   席银服侍张铎换过衣衫之后,他破天荒地允许席银,与自己同席而坐。   席银穿着柔软的禅衣,散开一头长发。守着博山炉里的沉香,对着陶案上的铜镜,篦发。她没有再提要去见岑照的事,只是说起张平宣的境况,   张铎盘膝撑额,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窗外雨声伶仃。   窗内的两个人,一个守着主人的规矩,不准自己起心动念,一个陷在不自知的自我怀疑之中。   雨夜里,铜驼街的无名角落里,传来一声野猫绵软酥骨的声音。   那声音入耳之时,二人陡然对视,张铎握紧了手指,席银的话声,也跟着颤了颤。   ***   兴庆的最后一年,在洛阳城的一片杀戮之中结束。   废太子及其母亲郑氏身死于廷尉狱中,尚书令常旬不肯尊新帝,脱冠携剑上殿直斥张铎谋逆之行,被内禁军诛杀在太极殿外。朝内外都知道,张铎行事不尊礼法,常旬惨死之后,再无人敢出异声。   一朝天子一朝臣,转手重置朝中官吏。   月余之后,张铎伸手重理了刑狱,该处死的处死,该赦的赦。一时之间,廷尉狱大半空置。   赵谦挑着一壶酒走在空寂的狱中甬道上,一面走一面朗道:“这死牢里可就剩你一个人没死了。”   尽头的牢室里,岑照盘膝而坐。   赵谦命人打开牢室,弯腰走到岑照身旁,放下酒,扫了一眼岑照周身。   他穿着青色的囚衣,看起来是受过考竟的,但刑伤并不重,是以除了脸色苍白之外,精神到尚可。   “新帝登基,赵将军还有空来我这儿。”   赵谦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瓶伤药,放到他手中。“要我说,你的命可真是好,外面有两个女人想着你。”   说着,他也盘膝坐下“张平宣听说你还没有被处置,掐着我脖子逼我带她来见你。我这几日不敢回府,日日睡在军营。”   说完,又指了指那只药瓶。   “这个是席银从张退……不是……”   他咳了一声,改口道:“从陛下那里偷来的。梅辛林配的伤药。你好好收着吧,你那妹子为了求我把这瓶药带给你,差点没给我跪下。”   “阿银在什么地方。”   赵谦提声道:“阿银还能在什么地方,定然是跟在陛下身边,好得很。你就知道问席银,怎么不问问张平宣。”   岑照摩挲着那瓶伤药,额上的松纹素带松垂,他也没去重系,   “平宣姑娘……如今该称一声殿下了吧,如何是我这等囚徒可以妄念的。”   赵谦叹了一声。   “理该如此。不过……”   赵谦没说下去。岑照却笑了一声。   “对于陛下而言,内乱可以动杀伐,外乱可以仗兵甲。唯一难解的局,是张府吧。”   赵谦闻话,一面笑一面点头。“你到是眼盲心不盲。徐氏不肯受封太后,仍然住在东晦堂。张平宣……哎”   他说着,顿了顿, “算了,那也是个蠢的,不过比她还蠢的是张子瑜……嘿,那人就是个疯子,入不了朝,就写了一篇什么《无道章》,言辞无度,把陛下骂得……欸!我看,陛下要不是看在徐氏的平宣的面子上,早把他斩了。”   岑照依向牢壁,笑而不语。   赵谦转道:“我脑子虽然不好使,但是岑照,这几日,我倒是看明白一件事。”   “什么。”   “我看明白了,当初在镛关,我要放你走,你为什么不肯走,反而要回来受死。”   “赵将军是如何看的。”   “因为张平宣。”   他说完,声音忽然沉下来。   “岑照,你的演兵布阵我赵谦佩服,但你靠个女人活命,我就看不起你了。席银是你妹妹,为了你,之前连君都敢弑,如今她要救你,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你养大了她,也对她好过,但张平宣不同,你对他没有恩义,实不该利用她。”   “赵将军是这样看陛下的?认为陛下会为亲情所绊。”   赵谦道:“张平宣为了求陛下赦免你,现在都还在太极殿外跪着!岑照,陛下的确是个手段刚硬的人,你和当年的陈孝容貌相似,气度相似,照理,他根本容不下你,如今,他压着廷尉李继的奏疏,一直没有判你罪。而你,一无兵权,二无官职,没有家族倚仗,也不占州县势力,也就不会入他的权衡之术,更别说,他向来就不喜欢权衡。所以……”   “赵将军…爱慕平宣姑娘。”   赵谦背脊一颤。   岑照的眼睛遮在松纹青带的后面,他一时分辨不出他表情的意味。   “对。我是爱慕她,奈何她爱慕的是当年的陈孝,和如今的你。” 第49章 夏菱(二)   上天大多数时候还是眷顾言自由衷的人, 喜欢就大胆地喜欢,修不修得成正果先不说,好歹不矛盾, 不后悔,赵谦是这样的人, 张平宣也是。   席银在太极殿外看见张平宣的时候, 天色正阴。   大片大片的云影落在她身上,她穿着一身绛色的云纹对襟,沉默地跪在汉白玉阶下。   席银冒着刺骨的北风从太极殿出来,常侍宋怀玉立在殿门前, 见席银手上提溜着一件鹤羽氅, 忙道:“陛下有话了吗?”   席银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偷的。”   宋怀玉皱了皱眉:“哎哟, 你这丫头大胆的。陛下让你近身服侍,可没把这太极殿的掌事令搁你手里,你这么做,一会儿不是要挨责吗?”   席银把氅子递给宋怀玉:“那毕竟是殿下, 宋常侍,殿下不想见我,你把这氅子给她送去, 午时刮了一阵风,这天一下子就变了, 太冷了,殿下受不住的。若陛下怪责,你就押我过去。”   宋怀玉看了一眼席银, 她穿着月白色的宫衣,如同一朵料峭的白梅。   他是看着这个丫头从一个死囚走到太极殿中来的,如今殿中那称孤道寡的人,身边也只有一个她,她一时可谓荣极。但她与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城仍然显得格格不入。所有宫人都战战兢兢地侍应张铎,同时还要撑着那份摇摇欲坠的宫廷优雅,她却在这一滩人与人藏着爪子相互试探的死水里,越见鲜明。   “常侍去呀。”   宋怀玉叹了口气:“你这也徒劳,殿下……哪里肯受啊。”   风凛冽地刮上石阶。眼见就入冬了,殿前的一对铜鹤上结了一层薄霜,席银抬头望了望天上的阴云,开口道:“那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呀,殿下是为了救我的哥哥。欸,宋常侍。”   “姑娘说。”   “我听说太后……移宫了?”   宋怀玉摇了摇头。   “那不是移宫,是陛下强请的,东晦堂……烧了。”   “烧了?”   “是……”   话音刚落,背后的殿门被宫人推开,风顺着门洞陡然灌入,席银身上的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廷尉李继从殿中走出来。   席银见宋怀玉退后行礼,忙也跟着退到了阶下。   李继面色凝重,临下阶时望了望跪在阶下的张平宣一眼,摇头叹了一口气。   宋怀玉目送他行远,对席银怒了努嘴,“你进去吧。”   席银穿着过正殿前的黄花梨木雕麒麟纹屏风,走进后殿。   张铎端坐在柏木栅足案后,席银的影子落在他身上,他也没有抬头。   席银扫了一眼他案头的奏疏,大多是摊开的,但尚未见批红。   “你该写的字,写完了吗?”   他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席银缩了缩脖子,不敢应话。   张铎撑着额头抬眼看向她。指了指面前。   “过来。”   此处是太极殿的东面后堂,并不是张铎的寝居,东面是尚书省,张铎处置政务常在于此。起初席银很不适应这个地方,门帐层叠,每一道门前,都侍立着内侍和宫人,与她陪着张铎在清谈居的日子全然不同。   所以,即便是他开了口,她也不敢走近。   张铎见她杵着没动,反手取了一只长杆的雕柄笔,在案上一敲,沉声复了一遍。   “过来。”   席银看了看周遭侍立的宫人,每一个人脸上都没有表情。   前朝倾覆,天下改姓,时代改元。好在这座禁苑免于战火,得以保存。这位新帝也没有下旨斩杀宫妃与宫人,是以人人自幸,又人人自危。在他们眼中,张铎和那些承袭皇位的人不一样,他身上没有皇族几代传承的优雅气度,他像九层寒谷里掘出的一块冰,大多时候,见不到柔和的生气。   人们生怕一步行错,就追随前朝旧主一道去了。   席银绕过木着脸的内侍,挪到张铎面前,拘束地一动也不肯动。   张铎随手从那一堆奏疏后面操过她临的一挪字,摊在自己面前。   “我的《就急章》,你练了大半年了。”   他在自如地骂她的字丑。   但殿内的人都暗怔了怔,他对着一个奴婢,仍然延用了从前的自称。   席银被他说红了脸,绞着要间束带没有吭声。   “哑巴了?”   张铎觉得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放缓声音问了她一句。却见席银的余光扫在侍立的宫人身上。   “席银!”   “啊?”   她混沌地回过神来,“我……我一会儿就将今日份的字补齐。”   张铎摁了摁额角,将手边的奏疏合上,对宫内人道:“都下去。”   宫人应声鱼贯而出。   席银有些无措地立在张铎对面,窗户留着一丝缝,她耳旁的细茸茸的软发轻轻拂动。   “你心里怕这些人?”   张铎握着笔问席银。   席银沉默了一阵,轻轻地点了点头。   “清谈居的侍候挺好的,没有人盯着我的言行。”   “你坐下。”   “不敢。”   “为何。”   “宋常侍说,不得与天子同席。”   张铎揉了揉稍有些僵硬的手腕。   “朕准你坐。”   席银闻言肩膀一瑟。   “朕”这个字,《就急章》里有,江沁也教她写过,后来,还补讲过《史记》中李斯的列传。说:初,赵高为郎中令,所杀及报私怨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乃说二世曰:“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这个字意指“天下皆朕。皇权独尊。   但是入居宫城以来,对着席银,张铎并没有改这个口。   这是头一次吧,席银觉得张铎这个人,有了一种观念上的意义,以前无论他如何行事,他都只是人间孤独的贵人,会受刑伤,会在伤后垂死挣扎。但这个字出口以后,他就成了一个不能被侮辱,不能被施以肉刑,也不能再为亲情犹疑,难受的君王。   “你不坐就站着答吧。为何会怕他们。”   席银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脚尖。   “我也说不上来,我就是觉得,她们连行路的模样都规矩好看,服侍你……不是,服侍的陛下的侍候,放盏 ,铺纸,一点声音都没有,跟她们在一块,我……实在粗笨得很。”   “你不需要怕她们。”   他说着,抬起头凝向她的眼睛。   “你是我带入太极殿的女人,我无畏殿上群臣,你也就不能惧怕这些内宫人。”   席银怔怔地点了点头。   张铎抬手研墨,续道:“席银,人的修炼和气度不是一时而来的,这就像练字,手上的力道经年而成,撑过无果的五年,不出大成也能见小成。但有一件事是必要的,你要做一个有心握笔的人。否则,就像我告诉你的。”   他顿了顿,冷声道:“你会被凌虐至死。”   席银的手指颤了颤。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一句话,“凌虐”二字过于恶毒,但又的确灌耳。   “什么叫……有心握笔的人。”   张铎放下松烟墨钉,挽袖蘸笔。   “你身在太极殿,这里和清谈居不一样,有很多的事,你避不了,我也不会准你躲。你问我什么是有心握笔之人。我就是握笔之人,你好生学。”   说完,他点了点手边的墨。   “过来,把这一砚墨写完。”   太极殿的东西堂,少有的静谧。   席银缩着一双腿,跪坐在席上写字,手肘旁边,就是张铎的胳膊。   他一直没有出声,偶尔翻动奏疏的侍候,胳膊会与席银的手臂剐蹭,隔着衣料的亲近,令张铎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席银写了一大半,望了一眼天时。   近掌灯时分,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她握着笔吞咽了一口,刚要开口,却听身旁的人已经问了出来。   “想说什么。”   “殿下……跪了很久了。”   张铎放下奏疏,“让她跪着。”   说完,他转头看了一眼她写的字:“你知道我不喜欢你为岑照开口。”   席银埋下头,落笔又写了极几个字。   一时气氛阴沉。   她不说话,张铎心里却有些乱。   席银惯常不是一个有大气性的人,言语上交锋不过,就会像如今这样沉默下来,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心里敬服。   张铎借着灯火,偷扫了她一眼,果见她眼底有伤意。   他恼了起来,却又矛盾地不知道怎么发泄。   他用了大半年的时光,把那个在他的车撵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女人教出了那么一点点的堪配她的姿态,但她始终身骨柔软,精神脆弱。   张铎不由自主地想要喝斥她,可是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来了。   正如岑照所言,她是个女人,何必要受那些罪。岑照那样惯了她十几年,她如今才对那个人念念不忘吧。   想到这里,张铎完全骂不出口了。   他权衡了很久,最后,望着地上的一双影子,干瘪地问了一句。   “你怎么了。”   席银揉了揉眼睛。   “没怎么。”   说着,强打精神从张铎的胳膊旁从新拖了一张纸。   ‘“你敢怄我是吗?”   “不敢。”   “那你好好对我说话。”   席银顿笔抬起头,她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究竟要怎么样。   她是难过,张平宣为求张铎赦免岑照,几乎跪了快一日了,她想要求情,却又被他严厉地堵了回来,如今,他还要她好好地对他说话,她能说什么啊。   “我已经不提兄长了,也不敢去见他,可我心里难过。陛下连难过都不准了吗?”   “对,不准。” 第50章 夏菱(三)   席银没有说话, 只是搁笔不再写字。   好在她不肯转头,张铎尚得以窥视她的颜色。   她轻轻抿着唇,松开跪坐的腿, 靠着身后的莲花纹博古架抱了膝。   这是她惯常的姿态,卑微孤苦的人, 没有什么聊以自(和谐)安的底气, 所以畏寒的时候,委屈的侍候,难过的时候她都喜欢这样坐着,不说话, 也不啃声。   偌大的太极殿东堂, 大定之初千头万绪的朝堂政务, 她的情绪显得渺小又自卑,张铎原本可以毫不在意,但事实上,他此时却看不进任何一个字。   又过了好一会儿, 她将脑袋埋进了臂弯,人没有动,也没有发出声音。   “不准……”   “没哭啊。”   张铎一怔, 她几乎猜透了他说话的套路,这就难免让张铎发怯。   他不好再说什么, 两个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地坐着,东窗泛起了溶溶的月色,那尊从清谈居移放过来的白玉观音就摆在窗前。   “席银。”   “在。”   “我让你去见他。”   身旁的那个女人打了个寒噤。不可思议地抬头转身。   “你说什么?”   张铎不想重复第二遍,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刚才那句话也收回来。   他大可不必去迁就一个女人细腻的情绪,但是,看见她一难过,他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扔她在一边。   毕竟,在她开怀的时候,还是肯听他说一些话,继而不自知地帮他消化掉很多他无处排遣的情绪。   在张铎的身世之中,只有她愿意包容他的言行举动,不斥责,不谩骂,也不虚与委蛇地奉承,是以,她不可多得。   然而,席银全然不明白,身边这个权势泼天的人在想什么。   她有太久没见过岑照了,这大半年的光阴,她照顾着张铎的饮食起居,时不时地还是回想起当年在青庐的时光,岑照眼盲,人亦安静,她煮什么,他都说好吃,她服侍他穿上浆洗后晾干的衣服,他也会夸一句:“有一丝很好闻的香气。”   相比之下,张铎从来不肯包容她的一点过错,字写得丑了,要挨手板,行立之时,背脊和膝盖不端直,也要遭逢喝斥。   而岑照比张铎温柔太多。   青庐的时光经他这么一拂拭,如春袖扫过的琴台,落花伶仃,尘埃沉静,柔静地如同薄梦。   一回想起这些,席银心里就很愧疚。   “你是有多喜欢为他哭,啊?”   灯火把她脸上的泪痕照地亮晶晶的,此时席银也意识到了自己遮掩不好,忙别过头去用手胡乱地擦拭。背后的人声仍然冰冷,像是在命令一般。   “转过来。我已经看见了。”   席银生怕他生气要反悔,忙道:“对不起,我……”   “宋怀玉。”   “在。”   “赵谦在何处。召他去廷尉狱。”   说完,他就着席银的笔,写了一道手令。   “我给你们三个时辰,出去。”   他吐出来的话,全是冷冰冰的指令,说完扬手朝外一指,快地就像怕自己下一刻就要后悔似的。   席银赶忙起身接过手令,如蒙大赦般地奔了出去。   殿外,天幕上星如袤海。   张平宣仍然跪在白玉阶下,面前放着席银偷来的那一件鹤羽氅,她看着席银走下玉阶,一句话也没有说。   “殿下起来吧。”   张平宣闭上眼睛,仍是一言不发。   席银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道:“殿下,陛下准我去见兄长了。”   张平宣肩膀一动,抬头道:“准你去见又如何,李继已经告诉我了,廷尉判下的罪名已经递到他面前了,我就在这儿等着,看他何时把那杀人的令旨送过去。”   “陛下……不会杀兄长的。”   张平宣睁眼道:“你怎么知道。”   席银摇了摇头:“若要杀,何必等到如今,镛关的谋反之人,已经被处决完了,就剩下兄长一个人,我不懂陛下在思虑什么,陛下也没有跟我说,但我就是觉得,兄长不会死,殿下,奴扶您起来,您不要再和陛下对峙了。”   张平宣冷笑了一声:“席银,即便身为奴婢,也要分是非,明黑白。你以为我跪在这里,只是为了求岑照不死吗?”   说着,她抬起手,越过席银朝面前的太极殿指去,“他是张家的逆子,是兴庆年间的逆臣,你为了求生,跟着他我不怪你,毕竟你不曾读过是圣贤书,也没有受过孔孟的教化,你不懂纲常伦理,只求有人庇护,但我不同,我是张家的女儿,即便他要拿我的性命走,我也不能不顾良心,不顾祖先颜面,去享受他赐给的尊容。   席银在她的话声中垂了头。   这些话对于她来说,如同巴掌拍脸。   是非向来基于立场的不同而有所差异,但孔孟之道,圣人教化,这是世人都知道的好东西,席银的确不懂。因此面对张平宣,她有些无地自容。但她还是大着胆子,试探地开口道:   “我微不足道,字……都还不曾识全,孔孟的什么……话,我不懂,但孔孟既然是圣人,他们也不想教他们的弟子,手足相逼,父子相残。”   张平宣喉头一哽。   竟不知道如何去驳斥她的这一句话。   席银抖开那件鹤羽氅,披在她身上,屈膝向她行了一个礼。   “殿下,回去吧,我会想法子,救兄长脱困的。”   “你……”   “是啊,他是我的哥哥,我就算糊里糊涂地赔进去也是因该的,但殿下不同,殿下还要宽慰太后。”   “你在说……”   “我知道殿下想跟我说什么,您是有气节的女子,您不为偷生而屈节,我在您面前自惭得很,但您总不愿意看见,太后与您一样陷入死局吧。”   她说着,扶着她的手臂,弱声又劝道:“起来吧。殿下的心意,我会说给兄长听的。”   说着,她抬头露了一个笑容:“其实,我们兄妹,本是北邙山的偷生人,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眷顾,能在乱世苟全性命,兄长还能得到殿下的青睐……”   她说了一席丝毫不闻气性的话,手上使了些劲儿,不想竟真的把张平宣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殿下回去吧,陛下只给了奴三个时辰,奴要出宫了。”   说完,她朝她行了个礼,垂眼从张平宣身旁行了过去。   阖春门前,赵谦靠在马背上等席银。   已是深夜,楸木的影子布在城门下,席银的身影轻飘飘地从门中走出来。   “陛下不是让你在廷尉狱等吗?”   赵谦站直身道:“殿下呢。”   席银轻应道:“已经起身了。”   赵谦松了一口气:“我就担心殿下那性子。才过来看看。”   他说完,神色有些黯然。   席银立在马下朝他笑了笑:“人家是兄妹,不至于的。”   赵谦被她这笑容缓了气,低头笑道:“你这兴致可真治陛下那个人。”   席银道:“听你称陛下,还真有些不习惯。”   赵谦伸手撑她上马:“这就叫改天换代,他登了极位,我就再不能把他当兄弟,我是要替他开奖破土的能将,要受他奖给我功,怎么还能像从前那样,来吧,带你去廷尉狱。”   席银借着他的力跨上马背,低头问道:“兄长还好吗?”   赵谦道:“那得看你觉得,什么算好。”   “什么意思啊。”   “受了些考竟的轻刑,但尚不妨事。一会儿你自己进去,我就不跟着你一道进去了。”   席银疑道;“为何啊。”   赵谦抓了抓脑袋:“为你好,好容易陛下松口让你见他一面,我跟那儿杵着,你们能说些什么话。我就想谢你,你算是个为殿下好的人。还有,殿下为他那样……我反正……”   他话没说完,席银也识趣不再应话。   马蹄声“叩叩叩”地在铜驼道上回响。   行至廷尉狱门口,席银下马,交了手书,狱吏忙开了门,引她进去。   “阿银。”   岑照的声音很平静,席银步子一顿,还不及说话,便见他已经站起身,朝着她的方向摸行了几步,直到手触碰到牢门。   “哥哥怎么知道是阿银。”   岑照扬唇笑了笑:“铃铛呀,虽然很久没听见了,但我还是记得这个声音。”   狱吏道:“贵人有话就隔着门说吧。”   席银忙道:“能让我进去吗?”   “别进来。”   岑照垂下手臂:“我这一身多难看。”   “阿银什么时候嫌弃过哥哥。”   岑照点了点头:“也是。”   席银将手伸入牢门,握了握岑照的手:“哥哥为什么要回来。”   岑照低下头,温道:“答应了要带你回家的,怎么能骗你呢。”   席银抿了抿唇:“可我更想哥哥能好好的活着。”   岑照抽出手,摸索着,摸了摸她的头。   “那你怎么办,你一个人过得好吗?哥哥怕阿银会受人蹂躏。”   “不会的。阿银长大了。阿银都会写字了。”   岑照听完这句话,手却慢慢地缩了回来,含笑摇了摇头,却不再说话。   席银忙道:“哥哥你怎么了,你生我气吗?”   “不是,哥哥是自责,看不见,不能教阿银写字。”   “没有……哥哥,你要是不开心,阿银……阿银就不写了,等哥哥眼睛好了,亲自教阿银写字。”   “阿银。”   “什么?”   “我只有你一个人。哥哥会想尽一切办法,陪在你身边。”   “我知道,我也只有哥哥你一个人。”   岑照轻道:“听说,你做了太极殿的人。”   “不是,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她言语有些慌乱。   第51章 夏菱(四)   她言语有些慌乱, 甚至忘了岑照看不见,拼命地摇头否认,声里几乎带出了哭腔。   “阿银哭什么呀,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 阿银身不由己。”   “不是, 阿银真的没有,阿银很干净,哥哥你相信阿银。”   岑照摇了摇头:“对不起阿银,我不该这么问你。”   听完这句话, 席银心里如同被浇了一桶冰水。明明是温暖的声音, 她从中听出了歉疚, 听出了自责,听出了心疼,但同时,也听出了惋惜和不信。   岑照不信她的清白了, 然而,在这阴暗潮湿的廷尉狱中,她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向岑照解释什么。事实上,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向他解释。   岑照是她的哥哥,人若高山晶莹土, 是一尘不染的山中菁华,席银虽然仰慕这份高洁十几年,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资格去染指岑照。毕竟, 她在混满男人体味和酒肉恶臭的席宴上,摸爬了十几年。   所以岑照不信她,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当她真正从他的话语中辨识出这种不信的时候,她仍觉心如刀绞。   “我真的……真的……真的没有做陛下的人,阿银这辈子,只想陪在哥哥身边。”   岑照沉默,额前的青带有些松垮,席银下意识地伸手要去帮他系,他却不着意地向一旁偏了偏头,席银的手怔在他额前,背脊上如同有一根针,狠狠地扎了进去,痛得她几乎想要躬身。   从前,都是她照顾岑照的饮食起居,替他上药,遮目,他的每一条松纹带,都是她亲手绣的,是以这个动作对于她而言,再自然不过。然而,不由她去体味岑照那细微的躲避背后究竟有什么含义,便听面前的人温声道:“我知道,阿银一直都是温柔的好姑娘。”   好姑娘。   席银闻话哑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其实,哪怕岑照没有道理地去质问她,她心里都会好过一点,至少她也可以平等地拿出情绪来回击,来哭诉她心理的委屈。但他用一些出自“善意”的言语回避掉了她的急于证明的事,这就令她手足无措。   换成任何人,席银都不在意他们的对自己“清白”的看法,毕竟风月场上,遑论贞洁。   可是,眼前的人是岑照。   过去好多年,他一直是席银爱而不敢言的人。   这世上,就有那么一条城垣,横梗在低贱与高洁之间。   与此同时,这条城垣沾染上情爱之后,那也是一把杀人的刀。   界限两端的人,一旦爱慕上另一端的人,都一定会受尽精神的凌迟。   席银觉得,她烧红的脸颊上,此时有了切肤之痛。   “我……我不回宫城了。”   岑照笑了笑,摸索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这说的是傻话。”   “真的,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陪着哥哥。”   说着,她扶着牢门慢慢地跪坐下来。   “阿银以后,再也不会去别的男人身边。如果陛下要处死哥哥,阿银就跟哥哥一起死,总之,以后哥哥在哪里,阿银就在哪里,再也不和哥哥分开了。”   狱吏听了这一席话,惶恐不已,但她的手书上,盖着新帝的私印,足见她在新帝身旁的地位,再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唯恐自己是窥听倒了什么新朝宫廷的秘辛,连忙出去禀告赵谦,以求摆脱。   赵谦坐在正堂的刑室里,正被那陈旧的血腥气搞得心烦意乱,忽听狱吏禀来席银的话,拍案“蹭”地站了起来。   “什么不走,她是太极殿宫人,你告诉她,宫人私逃,罪当枭首!”   “赵将军,可那位贵人说,她情愿和那罪囚一同受死。”   赵谦闻话,气得火冒三丈,几步跨到牢室门前,提着席银的胳膊,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给我起来。陛下给了你三个时辰,多一刻也不行。”   说完,拖着她就往后走,然而在一个着实不小的扯拽力道之下,赵谦清晰地听到一声骨节脱臼的声音,他慌忙松开了手,席银失去支撑,一下子跌坐下来,赵谦这才发觉,她竟不知什么时候,死死地抓住了牢门的木栅。将才自己扯拽她的力气过了头,已然伤到了她的肩膀。   “你……”   赵谦忙蹲下身去查看,她却别过身不准让他碰。   “将军别碰我。啊……嘶。”   赵谦慌忙收回手,抬头看向岑照。   “你们说了什么。”   岑照没有理他,轻声对席银道:“阿银,怎么了。”   “没有,没怎么。”   席银忍疼压平声音,又对着赵谦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赵谦看她维护岑照的模样就来气,径直站起身,一把打落了他朝席银伸过去的那只手,冲着岑照喝道: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害死她,张退寒只给了她三个时辰,如果三个时辰她还不回去,她就该被枭首!”   他说得有些的激动,连张铎的名讳也没有避忌。   岑照仰起头,烛焰的影子摇曳在他的脸上,竟有些森然之感。   “我知道,所以我也逼她回宫。”   “我不回……”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胳膊上的疼痛岔断了气。她忙缓了一口,强道:“我不回宫。”   赵谦见席银坐在一旁忍疼忍出了眼泪,心里自愧,蹲身强摁住心里的气,下软话道:“不要犟,你还没挨够打吗?回去让医政看看你的胳膊。”   席银听了这话,忙梗着脖子道:“将军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挨过打。”   赵谦忍无可忍,站起身对岑照道:“当初在镛关,我要放你走,你就该走,你非要回洛阳。你回来也就罢了,殿下为你长跪太极殿,这个丫头如今又这幅模样,这就是你想要的局面?”   岑照叹了一口气,朝向席银,“阿银挨过打吗?”   “没有……”   不及说完,手就已经被人抓住,接着袖口便被一顺挽起,岑照探手,就摸到了那道被雪龙沙咬后留下的伤痕。   “对不起。”   “这跟哥哥有什么关系。”   岑照轻轻摩挲着那道伤疤:“是哥哥没能护好阿银。”   “不是,你别这样说,你已经对阿银足够温柔,足够的好了。你不要自责,阿银真的没事。”   她说完,回头看向赵谦道:“我不会回宫的。”   赵谦急道:“他对你说了什么啊,你要这样的。”   “哥哥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不想回宫,我想留在哥哥身边。”   “可你这是抗旨。”   “我懂,但我真的不能再留在陛下身边。”   赵谦几乎能料到,张铎听到这件事,会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从他认识张铎起,张铎身边就从来没有过女人,但她却在这个丫头身上花了太多的心力。张铎喜欢这个丫头,除了张铎他自己不承认之外,有眼的人,都当她是张铎身边未见名分的爱妾。   “成吧,我遣人回宫禀告陛下。你们两个不要后悔。”   张铎在东后堂,听到宋怀玉传来赵谦的话时。东方的天幕已经渐渐发白。   寒气浓厚,银红色的帷帐一掀,冷风便灌入了他的袖中。   宋怀玉传过话后,叠着手立在屏风后面不敢挪动。   张铎原本是该回寝殿安置的,但他一直在东后堂等到了这个时候,他在等谁,自不必说。这会儿从廷尉狱传来这么一个消息,宋怀玉心里明白,是主大凶,不由屏住呼吸,连个气声也不敢漏。   张铎手底下压着李继等人的奏疏,喉咙处似乎在吞咽着什么。   等到这个时候他的耐心已然是耗尽了,可是此时他能做的事情,却单一得令他不快。   宫人抗旨,命宫正司的人绑回,打死了事。   他想来想去,思索了很久,发觉这竟然是他唯一能够,也是唯一应该对席银做的事。   “宋怀玉。”   宋怀玉忙应了一声“在。”   “让宫正司的人把她绑回来。”   “是。是……让宫正司的人处置,还是……”   “你在听什么,朕说了要处置?”   “是,老奴多嘴。”   说完,亦步亦趋地退了出去。   天光透尽,东后堂内陡然亮了起来,手边的灯盏也烧尽了最后的灯油,火焰微弱,期期艾艾地挣扎着。   张铎松开捏紧的手掌,一夜未合眼,他喉咙有些干疼,但最令他难受的,是从四肢直至心脏的无力之感。   在放席银去见岑照的时候,他没有想过,她会不回来。   他觉得这大半年的相处,席银应该对他有真正的畏惧,然而现在看来,那些畏惧都是表面上的。都比不过岑照那个人,在她心里的分量。   他此时尚不知道,岑照究竟跟她说了什么,能把她留下来。   他也没有想好,一会儿见到席银,是应该问她好,还是应该按照宫规,在皮肉上给他一顿处置。   此时,他心里只有一种挫败感是清晰的。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他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教席银如何做一个挺得直脊背的女人,然而岑照只用不到三个时辰,就让张铎所有所有的心力,全部成了泡影。   这不是政治博弈,也不是军事征伐。   原本攻心为下,张铎素来不耻,但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返身自观了。 第52章 夏菱(五)   席银被宫正司的人带回来的时候, 太极殿的朝会还没有结束。   宫正司正要将席银押入掖庭,宋怀玉匆匆从太极殿处敢来,在阖春门前拦住宫正司一行人。   “徐司正。”   徐司正拱手朝宋怀玉做了个揖, 辨其来处道“宋常侍,陛下对这个宫人有什么旨意吗?”   宋怀玉看了一眼被反绑的席银, 她衣衫有些凌乱, 发髻也散了,束发的红玉簪松垂在肩头,眼眶红肿,脸颊上的泪痕还没有干, 眼见是经历了一番徒劳的挣扎和抓扯。   “徐司正要带这个宫人去掖庭?”   “是, 宫人私逃, 宫人私逃,恐涉大罪,宫正司有责问明因由,在行处置。”   宋怀玉收回目光, 直身道:“陛下有旨,要亲问,先将人带到琨华殿去。   徐司正有一丝犹疑。   席银是张铎带入宫的女人, 造册后就一直被留在张铎的寝处琨华殿中,然而除了琨华殿之外, 太极殿的东西后堂,张铎也没有禁她的足。白日里,有尚书台下祠部江沁亲自教她习字, 并授书讲学,至于宫礼,则是由宋怀玉亲自调(和谐)教。是以,她一直是宫正司管制不到的一个宫人。   如今她犯私逃的禁,被皇帝勒令绑回,按照宫正司的行事规矩,宫人私逃,除自犯死罪之外,还恐涉及内宫人与外臣勾结的不轨之行,处置之前,皆要在掖庭考竟讯问。但皇帝西下旨要亲问,徐司正就不得不从新审视这个宫人的身份了。   “宋常侍。”   “宫正请说。”   徐司正上前一步,轻道:   “这个宫人,该不该称一声内贵人。”   宋怀玉闻言轻叹了一声。   “陛下赦不赦她还不知道,宫正如今不宜问这话,还是先将人带去琨华,好生看着。”   说完,他避开徐司正,走到席银面前,低头道:   “陛下要你在琨华殿好生想想,自己的错处。”   ***   她究竟有什么错处。   这句个问题一抛向她,她就莫名地猜到,张铎不会要她的性命。   罪行是显而易见的,私逃,抗旨,堪当一死。   但错处……   比起罪行,这个词实在太轻了,席银跪在琨华殿外,反而想不出来。   琨华殿上的漆瓦、金铛、银楹、金柱、珠帘,穷极伎巧。   然而在那莲花纹雕的玉璧后面,殿门洞开,迎向席银铺开一张莞席。莞席旁架着漆红的刑杖。宫人们屏息肃立,耳中连风扫寒枝梅的悉索声都清清楚楚。席银望着那根冷冰冰的刑杖,抿紧了嘴唇。   这显然是张铎用来破她心防的东西,换做从前,不肖这硬木落到她身上,她就不知道吐了多少软话,然而如今,她却抿着唇,闭着眼,试图跟自己心里那本能的胆怯抗争。   有些改变是潜移默化的,人自身并不知道。跟着张铎的这一段日子,如身后有人执鞭,逼她行端立直,她好像因此也长出了了一段脊梁骨,可那是执鞭人想要看到的,也是执鞭人不愿看到的。   辰时过了。   席银身后想起一连串的脚步声。   接着玄袍扫起地尘,一路扬至她眼前,终在莞席处落定。   琨华殿内宫人尽皆跪伏。   席银还未及抬起头,便听张铎道。   “想明白你的错处了吗?”   席银松开紧咬的嘴唇。   “你放奴走吧……”   “朕问你错处!”   这一声之厉,引得在场的宫人瑟身,席银也是浑身一颤,抬头时,竟见他虽衣冠齐整,眼眶处竟有些发青。   “我不该抗旨不尊,我不该私逃,可我不能再留在你身边,我不想哥哥误会我失……”   失了什么,她没说出口,但张铎猜到了。   她不想岑照误会她,在他这里失了贞洁。   猜到的那么一瞬间,张铎懊恼地发觉自己竟然有一种冲动,这个冲动他之前也有过——既想摸一摸她那双无骨的软手,也想就这么一刀杀了她。   “下去。”   这一声压得极低,跪伏的宫人甚至没有听清,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起来。   “都给朕下去!”   他一声怒喝,吓得宫人们连滚带爬地起身,慌乱地往玉璧后面退,谁知又听张铎道:“宫正司的人站着。”   这句话一出口,席银地喉咙里吞咽了几口。   不禁朝那张莞席和刑杖看去。   张铎看着她的目光,竟有些自乱。   那些东西,他起初并不打算施加在席银的身上,摆在她面前,无非是要她一丝惧怕而已。   而要来这一丝惧怕,只不过是想要她留下。可是,她好像是做好了抗争的准备似的,咬着嘴唇,定定地望向他的身后。   张铎骑虎难下。   因为怕伤绝席银的心,张铎对岑照落不了刀,不想她过于难过,于是放她去见岑照。他自信她还会回转,然而仅仅一面,她就决绝地抛下了他。   智慧谋略此时化为虚烟,升入云霄散了。   他此生很少困惑,如今却不知道怎么留下眼前这个卑微的女子。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我的人。”   “我不是你的人!”   她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一般,赫然提高了声音。   然而却被同样厉狠的声音压了回去:“你放肆什么!”   她一怔,腿一软,朝后跪坐下来,身上绑着绳子,无法靠手支撑平衡,险些朝后栽倒。   张铎下意识地上前几步,一把将她扶住,却不想碰到了她那只受伤的胳膊。席银一时没能忍住,痛吟了一声。张铎连忙移开手。   “松绑。”   宫正司见状,忙上前替席银松绑。   绑绳一脱身,那只脱臼的手臂就垂了下来,张铎抬头看向宫正司的人,一旁的徐宫正会出了他面色上的怒意,跪下慎道:“陛下恕罪。”   “传梅医正过琨华。”   “是。”   宫正司的人应声退出。   张铎看向地上的席银,她疼得整张脸都发白了,却强忍着,一声不吭。   “你有伤,朕今日不处置你。”   说完这句话,张铎当真庆幸她今日有这只脱臼的手臂,给了他一个台阶,不然,他要如何才能撤掉这一顿能要了她命的杖刑。   然而,她却丝毫不领情,抬头看向他。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奴留在你身边呢?”   是啊。   为什么呢。   张铎望着她那双蓄满眼泪的美目,月光星辉皆藏其中。   但除了这一副皮囊之外,她还有什么呢。没有学识,没有眼界,年纪轻,没有经年沉淀的智慧,经常根本听不懂他的话,他图她什么呢。难道就是那一身皮肉吗?可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直接要了她的身子,用根铁链子把她锁在床头,反而要这般困惑,不知如何把她留下来。   “陛下身边,如今有那么多的宫人,她们比奴知礼仪,会好好地服侍陛下。以后,陛下会立皇后,还会纳好多好多的姬妾。她们都会长长久久地陪着陛下,好好地照顾陛下,我在洛阳宫,是一粒微尘。但哥哥身边,只有席银一个人。”   “所以你心疼他。”   张铎低头,竭力收敛着话声中的情绪。   “不是……我很喜欢哥哥。”   “你不觉得龌龊吗?”   “所以我不敢跟他说啊……”   爱而不敢言。   张铎忽觉这句话,似乎也很契合他自己的处境。   可是这又很荒诞,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从乱葬岗走上太极殿,位极人间,别说喜欢一个女人,哪怕百个千个,也不在话下。但为什么对着席银,他却说不出口呢?   他想着蹲下身,手搭在膝上,倾身逼近她的面庞。   “那朕呢。”   席银朝后缩了缩。   “什么……”   “你心疼过……”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是一副什么姿态?是在向她乞讨怜悯吗?   可是他好像也只能在席银这个人身上,才能要到那么零星半点真切的悲悯。   想着,张铎狠狠地捏紧了膝盖上的拳头,站起身快步朝后走去,随之扬声道:“来人。”   守在殿外的宋怀玉忙迈了进来。   “陛下……”   “医正看过她的伤后,送她去掖庭,朕不想再见到她。”   “是。”   ***   席银被带去了掖听,入住琨华以来,这是第一日,张铎身边没有席银。   入殿伺候的宫人,心里既胆怯,又喜悦,殷勤慎重,生怕有一点不顺张铎的心。   灯火,茶水,应答,都很周道,就连立在他身旁的仪态都是端正优雅的。但是,他心里却不平宁。   这么些日子,他好像习惯了耳边有些轻轻的铃铛声,伴随着席银的行动坐卧。   他也习惯了在他政闲观书时,席银安静地伏在他身旁,皱着眉,练他的《就急章》。他如果看到有兴致的地方,偶尔也肯与她讲解些典故,她有的时候不懂装懂,模样很蠢,被揭穿之后,羞红脸的窘样又令人可怜。   “陛下。”   “朕在,说吧。”   宋怀玉侧身立在屏后:“赵将军请见。”   “传。”   “是。”   赵谦尚未解甲,只将腰间配到解下,递与宋怀玉,径直入殿行过礼,开口道:“我看李继在外面。”   张铎应声:“ 嗯,朕今日要复廷尉和尚书省并奏的奏疏。”   赵谦道:“处置岑照吗? ”   张铎将压在手臂下的奏疏递给他。   “你先看看。”   第53章 夏菱(六)   赵谦接过奏疏, 与张铎迎面对坐。   “廷尉和中书省也说不出什么过于新鲜的……”   他话未说完,扫到了两个刺眼的字,不由皱眉。   “凌迟啊?”   张铎就着笔尾, 点了点那两个字:“朕当初命你锁拿他回来,敲的就是这个罪。”   赵谦放下奏疏, 抬头道:“那如今陛下在等什么。”   张铎没有应声。   赵谦添问道:“因为殿下?”   张铎不置可否, 转而道:“你去张府看过她吗?”   赵谦摇了摇头:“殿下不肯见臣,张熠那爆炭差点没拿剑来刺臣,臣也就不好去了。”   他的话说完,博山炉中的沉香将烧尽, 一胡姓的宫人进来, 跪在张铎身旁添香, 间色裙的裙尾扫到了张铎垂地的衣袖,他不着意地抬臂避开,这一幕落尽赵谦眼底,换做从前, 他早呲牙调侃到张铎头上去了,但琨华殿上,他也必须刻意收敛, 是以只得笑笑。   “席银呢。”   “交给宫正司,在掖庭。”   那胡宫人听到这句话, 添香之后,竟没有退出,而是叠手退到了博山炉后立着, 那处地方是席银在琨华殿中给自己圈出的容身之所。   张铎不自在,斜目扫了一眼身后人的影子。   “朕准你留侍了吗?”   胡宫人闻话忙应道:“是宋常侍命奴近侍陛下”   “站到外面去。”   他声中的情绪不善,胡宫人退到殿外站也不敢站,伏身跪下,一声也不敢吭。   赵谦看着那宫人的模样道:“陛下使惯了席银,不如臣……替她求个情吧。”   “私逃宫禁,长会死囚,朕没有打死她已是仁慈。”   赵谦点了点头。   “那丫头这一回,着实气人,连臣都狠不得给她一巴掌。”   这话刚说完,赵谦便觉额前一凉,他悄悄抬眼,陡然迎上了张铎寒箭一般的目光。   “臣放肆了。”   赵谦口中虽认失言,心里却把张铎那急火在肺的模样也揶揄了千八百遍。   “不过陛下,到也不能全怪她。”   张铎没应声,却架了笔等着赵谦往下说。   赵谦咳了一声,续道:“岑照从小把她养大,她若一点恩都不记,那不成白眼狼了吗?”   “养大?”   张铎想起第一次在铜驼道上见到她的场景。   那就是岑照养大的女人,卑微,淫靡,不知所措。   “他是有多恨她?”   赵谦没听明白张铎这句没由来的话,但到也没过多地在意,顺着自个的话头继续说道:“再有,岑照对她,也甚有耐心,恩声细语,哪有姑娘不喜欢的。”   这话像是有意无意地在戳张铎的脊梁骨。他有些不自在地耸了耸肩,好在赵谦是无意的,不曾想到那一层。   “陛下如今打算如何处置岑照。当真要判凌迟之刑吗?”   张铎拨回那封奏疏,提笔将“凌迟”二字划勒,朝外道:“宋怀玉。”   “老奴在。”   “递给李继,让他不用进来,和尚书省从新议一本。”   赵谦看着宋怀玉捧着奏疏出去,不由道:“即便不是凌迟,也是枭首。”   “那就再驳,无非磨君臣默契。”   “陛下打算赦了他的性命?”   “言多必失,赵谦。”   赵谦跪直身道:“陛下怪罪,臣还是说一句实话,在镛关的时候,臣曾想过违旨放他走,那个时候,臣觉得陛下过河拆桥,实在有违仁道。可如今见陛下赦他,臣又担忧。”   张多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担忧什么。”   “臣在廷尉狱见过他几次,此人言语之中滴水不露,不显一丝深意,只认回洛阳是为了席银,然而他越是这般姿态,臣越觉得他心思不纯。”   张铎沉默地听完赵谦的话,平声应道:“朕知道.。”   赵谦紧接道:“陛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赦他。”   他问到了症结处。   张铎回头扫了一眼席银常立的那个角落。   这原本是一件斩草除根的朝政大事,留下岑照这个人,无异于给自己留下无穷的后患,正如赵谦所言,张铎早就做好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准备,原本不需要过多的思虑,将岑照彻底交给廷尉。然而,令他犹疑不定,甚至最后被迫要赦免它的原因,却是一桩令他自己漏怯的心事——他怕伤绝一个奴婢的心。   “还是顾及……殿下吗?”   张铎索性将这句话默认了。   显然赵谦也只是看出了他喜欢席银,却不敢去猜,他能为那个奴婢让到哪一步。   好在,前面还有一个张平宣,给他赦免岑照的那道旨意添了一比注解,否则,他将困于在李继等人面前自处。   “欸。”   “说。”   “既然连岑照都赦了,席银也……”   “她不一样。”   张铎打断赵谦的话:“她犯了朕的禁。”   赵谦叹了一口气,将手臂叠放在案上。   “掖庭那地方臣是知道的,当年,刘帝为席银行刺的那件事,处置宫里的几个宫妇,就是在那个地方。我去看过,里面的手段不输廷尉狱,她是被人从廷尉狱押回的,就这么一件事,就足够宫正司问掉她一身皮。陛下是什么时候送她去的,万……过不得夜啊。她是有旧伤的人。”   赵谦这一番话张铎听入了心。   他回想了一阵,自己昨日命人带她去掖庭的时候并未吩咐不准刑讯,也不知道宋怀玉能把他的心思猜到多少,究竟有没有去掖庭传过保她的话。   “赵谦。”   “臣在。”   “你走一趟掖庭。”   “……”   他说完又觉得不妥,紧跟一句道:   “若未动刑就让她关着。”   “若动过刑呢。”   若动过刑……   张铎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砍了考竟之人的手。然而过于荒唐不堪言表,他只得强压下性子,冷道:   “那就押她回来。朕亲自问。”   ***   席银觉得,自己这一回是真的惹恼了张铎,否则,他不会把她关在掖庭这种地方。   徐司正问的话,她都听不明白。   比如她为何要去廷尉狱?   她照实而言,说是得了张铎手书,却被斥为满口谎话,受了一顿不轻的鞭责。   再比如,问她与岑照有何关联。   她自认与岑照是兄妹。此话一出,又令在场的人面面相觑,甚至咂舌,不免又受了一顿皮肉之苦。   赵谦走进掖庭的时候,她已力竭。   长发披散,匍匐在地上,身上只剩一件凌乱不堪的禅衣。   “先不要问了。”   徐司正见赵谦亲自过来,忙起身行了个礼,抬头道:“这是宫人犯禁,将军过来,难道……是此事有必要移交给中领军吗?”   赵谦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是。你们问了些什么。”   徐司正道:“宫正司正要向陛下递录本,这个宫人,是刘必判臣的余孽。”   赵谦心思这傻丫头,定是在不妨之下,说了好些置自己于死地的话。   “销录本。”   他干冷地吐了三个字。   徐司正疑道:   “将军何意。”   “这是陛下的意思,无论你们今日问出了什么,一并勾销。”   徐司正听出了这句的言外之意,忙回头对录官道:“销录。”   赵谦看向席银,她静静地伏在地上,胸口轻轻起伏着,肩膀耸动,人在咳嗽,却好似提不上力一般。徐司正在旁轻声道:“她是琨华殿的内贵人,是以,宫正司也不敢动大刑……”   赵谦提声道:“没动大刑就把人折磨成这副模样了?”   “是……我等有罪。”   徐司正不敢再辩,退到一旁,吩咐宫人去将席银扶起。   赵谦转身道:“把人带走。”   说完,又朝向徐司正道:“徐司正,你自己去向陛下回禀吧。”   ***   琨华殿上灯火通明。   宫正司的人跪在殿外,张铎则立在屏后,身旁站着的人是梅辛林。屏内是内医署的女医,正点着灯,替席银上药。   梅辛林看了一眼张铎,转身朝后走了几步。   “陛下若要处置奴婢,就不该让臣给她治肩伤,真是多此一举。”   张铎受了这一句硬话,没有吭声。   梅辛林向来言辞随性,也不顾及张铎如今的身份地位,径直坐下来,亲手研墨道:“果然是一登极位就不念旧恩了。”   张铎回头道:“医正有话直言。”   梅辛林一面写方,一面道:“臣的话,还不够直白吗?”   说着,他抬头看了张铎一眼:“陛下也曾危在旦夕,那段时间,这丫头也是有功的,如今即便是犯了什么禁,功过不能相抵?”   他说完这句话,顿笔陡然转道:“陛下也老大不小了。”   张铎一怔。   “梅医正,慎言。”   梅辛林道:“慎言的人不够多吗?臣不做多余的人。”   他说着,将写好的药方递到宋怀玉手中,起身走到张铎面前:“陛下的父亲临死之前,托关照顾陛下,如今,臣不敢说“关照”二字,但起码不能做那虚言之徒。陛下看重这个丫头,就少对她施皮肉之刑。姑娘家的身子,本就比不上男人,陛下当她是赵谦那楞梆子,胡乱摔打得了?”   张铎反斥道:“医正休妄言,朕何曾看重奴婢。”   梅辛林仰头看向张铎笑道:“直言,慎言,妄言。陛下说得顺口,那臣也请问陛下,陛下是辱没臣?臣是医正,何必看顾一个奴婢。”   张铎哽在屏前无话。的   宋怀玉见状,忙上前道:“梅大人,老奴送送您。” 第54章 夏菱(七)   梅辛林起身弹了弹肩袖, 朝宋怀玉道:“夜里仔细,伤则易遭寒,这个时节, 弄不好也是要出人命。”说完方向张铎拱手作揖,告退而出。   宋怀玉也跟着梅辛林退了出去。   张铎这才撩袍跨入屏内。   翠纱屏是太医署为了给席银治伤上药而临时之置下的, 此时两个女医还在替席银上药, 陡见张铎跨入,忙扯过伯薄毯替席银盖上,垂头双双退到屏外。   榻边药膏还不及收放,清凉的气息散入张铎喉鼻。   席银醒着, 却将身子拼命地缩成一团, 朝角落里挪去。   张铎在榻边坐下, 却不想压到了她脚腕上的铃铛,她痛得失声叫了出来,张铎忙弹立起来,掀开薄毯, 眼见她的脚踝被铜铃压出了一道血痕迹。   “来人,把她脚上这串铃铛绞了。”   “不要!”   谁想她慌地顾不上身上衣衫不遮,坐起来伸手拼命护着脚腕上铃铛。   那雪堆一般的肩膀从薄毯里露了出来。张铎觉得自己的喉咙里此时竟泛出了淡淡腥甜味。   “他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你要这样逆我的意思!”   席银一手护着脚腕,一手捏着胸口的毯子, 那背上的鞭伤经了药,泛出一片桃(和谐)色。   席银抬起头来:“你能不能……不要一直都逼我。”   张铎撩袍坐下,“我逼你什么了?”   说完, 他忽觉自讽。   难道不是席银在逼他吗?   “你逼我写字,我很努力地写,可你字太难了,我写不好。你还逼我留下,我留下做什么呢,服侍你和你妻妾吗?那我……那我不知道还要挨多少打。我每一回做不好事,你都要打我……”   她越说越委屈,却又不敢哭。   张铎沉默地望着席银,伸手捏住她压在手臂下的毯子,往下垮去。   席银忙夹紧了手臂:“你要做什么。”   张铎使了些手力,却也没有过于粗暴,试着力道与她僵持着。   “我要看你伤成什么样了。”   “别……我我……我没有穿……”   “松开。你根本不配。”   席银怔了怔。   此话刺耳是刺耳,到也没什么毛病,他一再强调,不准席银对他起心动念,又怎会在席银身上自我作践呢。   思绪一混沌,手臂就松了力。冷不防被他将毯子一路拖挎到了腰间。   席银失去了唯一的一点遮蔽,忙将双腿蜷在胸前,拼命地遮挡她不愿意让他看见的所在。   然而面前的人,却一直没有动作,也没有出声。   那道影子静静地落在翠纱帐上。   窗缝里的风不劲,细细地,把席银背脊上的汗毛全部吹得立起,她惊恐,有本能的欲(和谐)望,又迫于从前的训诫,不敢流露,转而变成了一种羞愧。以至于,她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张铎,怕看到那身楚楚的衣冠。   也不知道过了好久,耳边传来药膏盒与陶案面刮擦的声音。   紧接着,腰腹还及上药的伤处传来一阵冰凉的感觉,席银低头,竟见张铎正剜着膏药,替她涂抹。   他低着头,宽袖挽折压在膝上。手上轻重适宜,力道像是刻意拿捏过的。   “虽然你这一次错得离谱,但是这顿打不是朕的意思。”   他说完,仍旧没有抬头,手指握了握,脖子也有些僵硬,像在竭力忍着什么。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已经直白地对朕说了,朕不需要拿刑具来逼问你。席银……”   “……”   她没有应他的话,只是惊惶地死死盯住张铎的那只手。   张铎收回手,重声道:“你在没在听朕说话!”   “啊……我在听。”   她胸口上下的起伏着,袒露自身对着张铎,哪怕他并没有玩弄她,甚至连亵看她的意思也没有,席银还是被逼得浑身冒汗。   “你听好,朕这个人,锱铢必较。朕教过的人朕……”   她听到“锱铢必较”这个词的时候,目光愣了愣,显然是没有听懂这个的意义。   张铎突觉无力,甚至觉得后面的话,都没有必要再说了。   席银见他沉默,又将目光落向了他垂放在榻边的手。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僵持着。   张铎看着她腰腹处的伤口,席银戒备着他的手。   良久,张铎喉咙哽了一下,脖根处渐渐泛出了红色。   比起语言来,身上的知觉反而是更真实的,张铎觉得自己的脸,手掌都在烧烫,然而,最烫的地方却是在……   他下意识地要低头去看,回过神来之后,又赶紧仰起了头。   可她胸前那双晋江不让写的东西却又撞入他的眼中,三千世界,电光火闪,一种又麻又暖的感觉袭遍他的四肢百害,令他差点没从榻上“噌”地弹起来。   食欲,权欲,爱欲。这三者纠缠演化出人生的种种苦果。   张铎从前以前,最容易克制和压抑的是最后那一种,如今他却混乱了。   “你……过来……”   “你要做什么……”   “朕让个女人过来,你说朕要作什么!”   席银缩在角落里,双腿一抖,那脚腕上的铃铛就伶仃作响,她抿了抿唇,面上也是通红一片。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只见口型,不闻声音。   “你有什么要说……”   话一出口,张铎就恨不得收回。   他要做一件畅快自身的事,何必管她有什么话说,且这一句话意思诡异,竟如同在问一个罪囚,又或者问一个临终之人,细想之下,他自己也不自如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改了句式,似乎顺口了些,却失了将才的气势,于是他又懊悔起来,不如顺着那股气焰,就……   谁知他还没有想清楚,却见眼前的女人垮着嘴,望着他道:“你骗我……”   “什么?”   “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   “你说,自轻自贱的女人最容易被凌(和谐)虐至死。我听了你的话,可你还是要……”   张铎气得想给她一巴掌:“朕要怎么样,朕怎么你了啊?”   她声音里带出了哭腔:“你要我就这么地过来,你侮辱我……”   有什么比被自己递出去的刀扎起来更痛呢。   张铎从来没有想过,有生以来最慌乱的侍候,竟然是在这个奴婢面前。   他径直站起身,六神无主地在屏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轮,终于勉强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朕教你自重你记住了,那朕教给你其他的东西呢,你记着了吗?”   “我记住了的。”   她说着抬起头来。   “你说刑可上大夫,礼亦下庶人,你要我不要被一时卑微的身份束缚,你让我仰头做人嘛,我记着了的。可是,我记着这些,你也没有满意过,你总是骂我蠢,嫌我字丑,斥我言行不规矩,”   张铎立在屏前望着她,忽然想起梅辛林将才的话——姑娘家的身子本来就弱。   不知道他有没有双关之意,张铎从其中隐约觉出了一丝埋怨,埋怨他过于严苛,过于急切地想要让她改变,以致于忘了,她是一个身骨柔弱的姑娘。   “陛下,其实我一直都记得殿下在永宁寺塔前跟我说过的话,殿下说,你的名讳里有一个‘铎’字,和永宁寺塔上的金铎是一样的。那四个角上的金铃铛一辈子都看不见彼此,我觉得他们特别孤独,特别不开心,而你……也总是不开心。你之前在太极殿上救了我,我从前真的很想在我力所能及处,好好地照顾你,可是我好像总是做不好,总是要被责罚。每次挨了打,我就想家,哥哥不会打我。”   她说完,抓起薄毯笼在头顶,抱膝抿唇,试图把眼泪忍回去。   张铎站在他面前,不自觉地伸出手,却又在她的头顶停滞处。   他实在不会用肢体的接触去安抚女人,言语上就更是捉襟见肘。他将手握成拳,慢慢地放下,立在她面前想了很久。   “对不起。”   这一声细若蚊鸣,但席银还是听见了。   “掖庭这件事,到今日算了。”   席银将头从薄毯里钻出来,怔怔地望向张铎。   他也低头望着她。   “但你抗旨不归,是大罪。宫正司也没有过错。徐司正现在跪在外面,一会儿你把衣服穿好,出去传朕的话,让她回去。告诉她,朕已经处置过你,其余的事,朕不追究了。”   “真的吗?那哥哥呢?”   “哥哥”这个称谓,怎么听怎么刺耳。   但张铎今日,实在不想让席银再伤心。   “岑照,朕也赦了。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之后怎么处置她,你都不准再置喙,否则朕随时都会取他的性命。至于你,这次朕让你受了这些伤,你想要什么恩,朕都可以考虑,但如果,你敢说出宫的事,朕就把你交还给宫正司。”   说完,他抬手在她额头点了点。   “躺下。”   “你要做什么。”   “药还没上完。”   “你让女医来上啊。”   张铎根本不顾她的挣扎,拖过一个软垫垫在她背后。   “不,朕要上。”   这话说完了,可却令人感觉好像没有说完。那蓬勃而出的虎狼之意,让席银脑中混沌一片。   然而,张铎真的只是替她上药,连眼神都不曾飘移。   宋怀玉立在门前,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那夜张铎传水的时候,传了一盆冷水。至于大冬天的,皇帝为什么要冷水,他就想不大明白了。   …………………… 第55章 夏湖   转眼冬深。北邙山覆雪而立, 苍苍茫茫的雪影中,洛阳城却四处飘散着椒柏酒的香气。   腊月初八这一日,李继从尚书省出来, 在阖春门上遇见了赵谦。   “赵将军,亲自巡查?”   雪下得很大, 在赵谦的鱼鳞甲上落了厚厚的一层, 他骑马近李继的车架,在马上抱拳道:“太极殿朝会早散了,李将军怎么晚了一步。”   李继道:“哦,有事要密奏。”   他说完抬头望向赵谦:“听赵将军的意思, 是刻意在这里等我。”   赵谦翻身下马:“我想问一句, 岑赵的处置, 陛下勾了吗?”   李继道:“赵将军为何不直接面询陛下。”   赵谦闻言抓了抓脑袋,压声道:“中领军不涉刑律。”   李继不以为然,“尚书省拟的诏,我将才在太极殿看过了, 判的百杖,陛下看过后,施恩又改作杖八十, 不过,刑后能不能活, 我尚不敢说。”   赵谦点了点头,拉马让开面前的道:“多谢大人相告,雪大, 李大人好行。”   李继应声撩起车帘,踏车的脚顿了顿,转身又道:“将军若能见到长公主殿下,能否替我劝劝殿下,廷尉狱隶于太极殿。殿下的训示,我等实在为难,还望殿□□谅。”   赵谦一怔,忙道:“殿下做了什么吗?”   李继道:“无非妄求一见。哎……”   他说着,仰头叹了一口气,摇头续道:“也是冤孽啊。”   说完拱手,上车辞去。   赵谦立在楸树下,眼见李继行远,这才牵马走向城门拐角,张平宣裹着鹤羽氅靠在城墙上,低头望着脚边飞滚的雪沫子。   赵谦蹲下身,冲着她的脸晃了晃手。   “欸。”   张平宣忙摁了摁眉心,抬起头道:“你还敢玩笑。”   赵谦拍了拍肩上的雪。“怕殿下闷着难受。”   说着他站起身,看着张平宣的神色,试探着道:“李继的话,殿下都听到了吧。”   “嗯。”   赵谦将马拴在树旁,陪她一道靠在城墙上,轻声道:“你怎么想啊。”   张平宣抿了抿唇,“八十杖过后,人还能活吗?”   “能活,怎么不能活。十年前金衫关那一战,我担罪挨了一百杖呢,不也好好的吗?”   他乐呵地说完,见张平宣不出声,兴子一下子落了下来。   “我知道我皮糙肉厚,岑照不一样。”   越说越有些尴尬。   张平宣侧头看了他一眼,又避开了眼,仍然望着脚边的雪沫,轻道:“赵谦。”   “啊?”   “谢谢你。我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总之,无论岑照活不活得下来,我都会记着你帮我的事。”   赵谦忙立直身:“你放心,陛下心里还是在意殿下的感受,有我疏通,他一定能活。”   张平宣点了点头:“等他出了廷尉狱,我想把他接到张府。”   赵谦神色一暗:“你要让他住在你府上。”   “嗯。”   “可是殿下……”   “我知道,陛下不会允许,但我顾不上那些了。他太惨了,这一回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他一个人。”   赵谦无言以对,半晌方道:“那这样,到时候,你不要遣人,我让内禁军的人接他,送到你府上。”   “不必了,我不想他为难你。”   她疏离地用了一个“他”字来代替从前“大哥”的称为,大有一种既不做亲族,也不做君臣的决绝之感。   赵谦手心有些发冷,忙接了她的话道:   “陛下为难这个做臣子的不是该的吗,只要他不为难你就好。”   张平宣闻言,静静地垂下了头。   她何尝不知道赵谦对他的好,只是“辜负”这两个字,她说不出口,赵谦也未必想听。   雪越下越大,依着风扫进了她的衣领。张平宣掩面轻咳了一声。   “你冷吗?”   “雪进脖子里了。”   “我送殿下回去。”   “不必了。你回内禁军营吧。耽搁了你几个时辰,陪我在这里守着,我身边不是没人跟着。”   说完,她直起身,抖了抖氅子上的雪,又挽好被风吹得有些乱的额发。   “况且,今儿是腊八,我还要去金华殿看看母亲。”   赵谦侧让道:“是……太后可还好。”   张平宣摇了摇头:“母亲不会受封太后。自从东晦堂烧了,母亲一直饮食甚少,很多时候,连我的劝也听不进去。”   赵谦从张平宣脸上看到了焦惶的神色,但这已然不是他解得了的困局。   张铎对徐氏的事闭口不提,但赵谦看得出来,对于这个母亲,他看似放得下,心里却是糟乱的,无非是大定之初,四方又极不安定,军政上的事情千头万绪,他强迫自己狠心没去想而已。   “殿下……还是要尽力劝劝太后,大势已定,太后要陛下怎么样呢,总不能自贬罪臣,把朝堂拱手奉还吧。”   张平宣听完赵谦的这番话,不知如何应答,轻声转道:“席银还好吗?我听说,她之前从廷尉狱回来,就被压到掖庭去了。”   说起席银,赵谦抱臂叹了口气:“她和岑照,可真是一对患难兄妹。”   “我之前,对她话重了些。”   “殿下放心,银子那丫头,不会记你和陛下的仇。我昨日听江伯说,她之前受了些轻刑,陛下为此把梅辛林都召去了,现已无大碍,她的功课,如今是陛下亲自在教习。”   张平宣点了点头。   “如此我就放心了。”   她说完,接过女侍递来的伞,转身往阖春门上走去。   走了几步,回头见赵谦还立在原地。   “我入宫了去了。”   “哦。好。”   “你不回内禁军营吗?”   “我啊……我送殿下进去就回。”   他说完,耳朵后面有些发红。   天上的雪撒若鹅毛。连天的树阵抖动着干硬的枝桠,沙沙作响。   张平宣的人影在阖春门前消失之后,赵谦才悻悻地解马,也懒怠地骑,冒雪归营。   ***   琨华殿内,席银坐在张铎的坐处写字。   自从她受鞭伤以来,张铎就不让江沁每日进宫来给教她习字了。张铎闲时,会翻着书本,亲自讲授。他是个做事严谨的人,比起江沁那柔和态度,张铎讲授时,经常显得咄咄逼人。   但他讲得比江沁要有意思得多。   比如,他讲《论语》,一部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儒学大作,偏偏能听到某些逆骨铮铮刮擦的声音,时常听得她心惊胆战,又欲罢不能。   然而,他责起她的迟钝来也毫不手软,笔杆子不顺手,他专门让宋怀玉给去宫造司给他取了一把玉尺,平时就和书一道捏在他手中,席银应答稍有不对,就径直朝她手板上招呼。   是以席银看着那玉尺子就害怕。   时常期盼着太医署的人过来送过药。   每到这个时候,张铎就让女医架个屏,带她去后面上药。   自己则坐在外面捏着书,也不敢往屏处看。   自从那夜替她上过药后,张铎每每回想起那个场景,就要辗转折腾。要说怯吧,席银怯他。他又何尝不怯席银。   席银并不知道,张铎究竟在想什么。   这个时辰,朝会虽然散了,但尚书省请见。   张铎回琨华更了一身衣就去了太极殿的东后堂。   临走时看了一眼席银熬夜写的字,随手勒了几个实在看不下去,拿起玉尺又要罚她。   谁知席银可怜巴巴地举手道:“你议事去吧,我又不会跑。”   这么一句,把他的气焰摁了下去。   也是,她应该跑不了,自己急什么了。   想着索性把笔搁在自己的案上,点着案面,命她坐下来从新写,自己撩袍跨了出去。   宫人胡氏进来换香,见席银坐在张铎的书案前,惊道:“你怎么能坐在陛下的坐处。”   席银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我这就……”   “你好大的胆子!”   胡氏放下手中的沉香料,“我们琨华殿的人,都是宋常侍过了好几回眼的,你虽在琨华落了宫籍,但我冷眼瞧了你这几日,你的举止言谈,却半分没有琨华宫人该有的心智和仪态。”   席银望着胡氏,她年纪不算太轻,生得眉目端正清秀,鬓发梳地一丝不勾,双手交扣在腹前,亭亭玉立。   席银从前,最害怕这样的女人。   她们就像是当年他在乐律里中见到过的那些恨自己丈夫不长进的年轻妇人一般,身份干净,立场无错,所以连带着仪态都端正起来,斥责完了男人又斥责她,说她水性杨花,不知羞耻。而她只能抱着琴,低着头在那儿听着,心里虽然委屈,却又没有立场说哪怕一句话。   “你还不退下!要让我请宋常侍过来吗?”   席银忙放下还握在手中的笔,刚要退缩,却忽地想起张铎曾经问她:“我无畏殿上群臣,你也就不需要怕这些宫人。”   “是陛下准我坐在这里的……”   她低着头轻轻地顶了一句。   “你说什么。”   “我说,是陛下准我坐在这里的。我还有字没写完……”   她说完,又走回案后,抚裙从新跪坐下来,取笔蘸墨,强逼着自己把心里那阵胆怯推出去。   “无耻放肆!”   “胡宫人,你自重!我何曾无耻,你不要侮辱我。”   胡氏握在腹前的手有些颤抖,她是在宋怀玉手底下磨过多年的人,除了宋怀玉之外,琨华殿的宫人,都肯叫她一声姐姐,而席银非但视她为无物,言谈做派全不和宫中行仪,令她十分恼火,如今,还敢公然与她争辩。奈何皇帝的起居全是她一人承担,其余的宫人都插不上手,掖庭走了一遭之后,连宫正司都跟着私人底下称起她内贵人来。   胡氏气得一时手足无措。   正僵持,殿外突然传来一声笑。 第56章 夏湖(二)   正僵持,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笑。   席银手上的笔被惊落,在官纸上撇下了长长的一道。   她抬头朝前面看去,琨华殿的殿门如同一个光洞, 雪的影子像银刃一样,削过张铎的面庞。   张铎从殿外跨入, 身后跟着的宋怀玉, 一个劲儿地冲着胡氏摆手。   胡氏忙在帷帐前伏跪下来,张铎从胡氏身边走过的时候,低头看了她一眼,抬头对席银道:“写完了?”   “不曾。”   张铎跨到案后, 撩袍坐下来。胡氏仍然一声不敢吭地跪着。   席银看着胡氏的肩膀, 那肩头在灌门而入的雪风里瑟瑟发抖。   无论她将才多么的仪态端正, 将她衬得像一条陋虫,如今也像被抽去了脊梁骨,孱软地伏在地上。   席银不由朝张铎看去,他正挑初一张她写过的官纸在看, 手在玉尺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怪了,他明明没有对胡氏说过一句话,看似一门心思都在自己的“陋字”上, 胡氏为何会被吓成那个样子呢。   “你在看什么。”   冷不防一句劈到脸上,席银这才发觉, 他一手捏着纸,一手撑下巴,正抬头看向她。   “没有。”   张铎拍了拍身边的坐处, 啧了一声。   “你这个竖笔啊,是所有字骨里写得最难看的,朕怎么教你,你都没法把它立起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席银发觉门前的胡氏连腰都撑不直了。   “席银,你到底在看什么!”   “啊……我没有,我在听你说话。”   张铎扫了一眼她目光所落之处。   “宋怀玉。”   “老奴在。”   “带胡氏出去。”   胡氏听了这句话,重重地磕了两个头,求道:“陛下,饶了奴……求陛下饶了奴。”   宋怀玉赶忙命人上前将她架起:“陛下已经开恩了,你怎敢失仪!还不快闭嘴。”   胡氏泪流满面,已然听不进去宋怀玉的话。   “不……求陛下饶了奴,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胡言了。”   张铎看了一眼宋怀玉,冷道:“堵嘴,拖出去。”   胡氏在宋怀玉手底下做了好几年的事,宋怀玉有心维护,此时也不敢开口,只得亲自上前,用一根白绫卷勒了她的口舌,摆手命人把她拖下去。   席银怔怔地看着胡氏瞪眼蹬腿地被人拖出琨华殿,喉咙处不由地吞咽了好几口。   “你还在看。”   “我……”   “看朕这里。”   他说着,狠狠地抖了抖手上的官纸,“朕刚说的,你听是没听。”   席银屈膝在张铎身边跪坐下来,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胡宫人为什么会求饶,又为什么会怕成那个样子。”   她的脸凑得有些近,鼻息扑面,张铎的耳廓陡烫起来,他不着意地一旁挪了挪身,刻意冷下声音道:“你说呢。”   席银摁了摁眉心,当真露了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然而想了半天,似乎是想明白了,却又无法理顺一通话来表述。   “我……说不清楚,不过……”   她垂头笑了笑,伸手将耳边的碎发细致地挽到耳后。   “我心里很舒畅,就跟喝了雄黄酒一样。”   她说着,笑弯了眉眼。   张铎扫了她一眼,便将目光从新落向了手中的官纸,不肯再抬头。   “陛下。”   “嗯。”   “我以后不会怕琨华殿的宫人了。”   张铎道貌岸然地放下手上的官纸,刻意道:“为何。”   席银抿了抿唇,抬头笑道:“因为她们虽然守宫礼,但她们也会胡言,也会和我一样做错事,也会受你的责罚,我和她们是一样的人,只要我肯用心地学,我以后,也会识很多很多字,也会说出大道理。”   她的着一袭话,没有任何的章法,乱七八糟,粗浅得很,却令张铎心悦。   他刻意没有立即回应她,低头摩挲着那把玉尺。   维护女人这种事,张铎不屑于做得太明白。   为了她,斥责胡氏。这种行径非但不能让她领情,还会令他自己显得肤浅而无聊。   对于张铎而言,最难的事,用严法逼她立身之后,如何再给这个女人处世的底气。   这种事张铎原本做不来,可今日无意之间好像又寻到了一层法门。   “以后琨华殿的事,你来掌。”   “啊?我吗?”   “对,你来掌。”   他说着,侧面看向她:“朕的饮食起居属你,从太极殿送到琨华的奏报,宋怀玉不在时,你也可以经手。”   席银怔怔地坐在他身旁。   “可是,宋常侍教过我,太极殿来的东西,我们宫人不能碰。”   “对,因为那是国政,关乎百官沉浮,边疆战事,一旦出了纰漏,经手之人,凌迟亦不可抵罪。”   席银忙站起身,“那我不敢碰。”   谁知话一说完,却被人一把拽了回来,膝盖磕在席面上,疼得她不禁皱起眉。   “君无戏言。”   这一句话利落又无情。   席银望着张铎的眼睛。   平心而论,他对着席银认真说话的时候,席银总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话语背后,似乎藏着一种她尚看不明白的执念。其中有侵犯力,却又似乎没有恶意。   席银抿着唇,扯了扯几乎被他拽垮的衣袖。   “好,我做。但若有纰漏,你能不杀我吗?”   “不能。”   席银齿缝里抽了一气。   张铎松开了她的衣袖。   “坐好。”   “哦……”   席银蜷缩着腿坐下来。   “手给朕。”   席银还没从他的杀气里回过神。   “啊?”了一声,低头见他已经从新铺好了一张官纸张。   “手呢!”   席银慌不叠地把手伸了出去。   张铎将笔递到她手中,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今日把这个竖笔练透。”   席银明白过来,这“练透”二字的实意时,天色已暮。   席银的手此时已经快被张铎拧断了。   宋怀玉冒着风雪从外头进来,张铎终于丢开席银的手,问道:“何事。”   “梅医正来了。”   “召。”   “是。”   张铎放下笔,看了一眼还愣坐在自己身前的席银道:“站起来。”   席银忙起身退立一旁。   梅辛林走进殿内,行礼后径直道:“长公主求臣去救一个人,臣来问问陛下,这个人,陛下准不准他活。”   席银闻言脱口道:“是哥哥吗?”   话声刚落,就觉张铎的目光如寒箭一般地扫过她额头。   她忙收敛了声音,垂下头去。   梅辛林倒是没在意这二人的神情,续道:“请陛下明示。”   “既然长公主有命,你就尽你所能。”   梅辛林点了点头:“好,有陛下这句话,臣就有底了。”   张铎回头看了一眼席银,她那欲言又不敢言的模样,实令张铎心里头不悦,但岑照那个人,又是张铎最没有办法和席银谈论的话题。比起他如今滔天的权势,无道的手段,岑照羸弱而卑微,身忍辱,性高洁,轻而易举地攫走了席银的怜悯。   想至此间,他索性问梅辛林道:“人你去看过了吗?”   梅辛林应道:“看过,伤筋动骨,在臣手上,不至于要命。”   “人在平宣府上?”   “是。”   这些问原本就是问给身后的女人听的,然而,当她听完,在张铎背后长长地松出一口气时,张铎又气得很不得再给岑照一百杖。   “陛下。”   “讲。”   梅辛林看了一眼席银,“有一句话,臣要直言。”   “嗯。”   “岑照此人,留着是个祸患。”   “医正怎么能这样说!哥哥……”   席银的声音有些颤抖,然而话未说完,却听张铎猛一拍案,案上砚台一震,墨汁荡了出来,扑了几滴在张铎身上。   “你放肆什么?这是什么地方,朕在和谁说话。”   席银被张铎斥红了眼睛:“他说哥哥是……”   “跪下。”   席银不敢再出声,屈膝跪下。   “跪到外面去。”   席银一怔,又赶忙站起身往外走。   梅辛林望着席银的背影,叹了口气道:“要换成从前,陛下怕早将这丫头杀了。”   张铎闭着眼睛,捏了捏手掌。   “何论从前,朕今日也杀得了她。”   梅辛林摇头笑了笑:“陛下向来是不屑拖泥带水之人,她能在陛下身边活着,一定有她的道理。她不光让她自己活下来了,还让岑照,也在陛下手中活下来了。”   张铎勉强平息下来,压声道:“你将才的话没有说完。”   梅辛林点了点头:“是。陛下还记得当年的陈孝吧。”   “有话直说。”   梅辛林道:“陛下恐怕要深查一查,当年陈家的刑狱,岑照这个人,身世可疑。”   张铎道:“在他去镛洲之前,朕试过他多次,也用酷刑逼过他,他没有认。当然,这不足以为信,你是看到什么了吗?”   梅辛林道:“这个人,双目未必失明。”   张铎不禁蹙眉。   “你如何看出来的。”   “陛下信严刑可破皮囊,刺精神,臣也信这一点。人在受过极刑之后,之前刻意掩藏的事,总会一时外漏。殿下请臣去看他的伤势,臣察看了他双目……”   说着,他摇了摇头。   “臣本不想多言,但望陛下慎重。臣深知陛下的心性,若换成从前,镛关大破后,陛下就会处死他,如今他人已在长公主府,陛下心里究竟是如何思虑的,臣不敢深猜。”   他说完,看了一眼跪在殿外的席银。 第57章 夏湖(三)   她缩在殿外一角, 捧着手呵气。   张铎不自觉地看向席银,轻道“你是怎么看的。”   梅辛林道:“陛下有个喜欢的女人在身边,臣倒是觉得好, 但若这个女人,令陛下掣肘, 陛下就该当断则断。”   张铎的手拂过笔海, 看似有意挑取,却久久没有抽杆。   梅辛林见他沉默,索性沉声,连称位也去了, 续道:“我听赵谦说过, 你告诉他:‘号令万军是最重大的杀伐, 为一个女人畏惧不前,必会遭反噬。’你会教他,就证明你心里其实想得很明白。不要负你自己。”   “嗯。”   张铎良久才在鼻中应了一声。   梅辛林见此,也不再说什么。他转身朝前走了几步, 看着在雪里蜷缩的席银,忽又道:“这个女人可以宠,但必须用铁链子锁住她的双手和双脚, 做个内奴。否则,后患无穷。”   张铎没有言语。   梅辛林似乎也没指望他回应一般, 拢衣径直从席银身旁走了过去。   雪声若搓盐,但席银还是听清了梅辛林的那句话。   以至于她头都不敢抬。   琨化殿内,张铎的手还顿在一只无名的笔杆上。   他刚刚才做了与梅辛林所言相反的事, 但此时此刻,他并不想反过头来苛责自己。   但他夜不得不去想“掣肘”的这个问题。   他自己的确是因为席银而放过了岑照。岑照手无寸铁,在朝无势,但就凭着席银,他赢得过于彻底,过于轻松。   张铎想着,忽地起身,从案后疾步跨出,袍尾拂扫之间,刮落一大把笔。   席银缩在漆柱后面,雪风不断地往她空漏的衣裳里灌。见张铎出来,将要开口,却被人一把握住喉咙,而后顺势将她从地上提起来。   席银惊恐地抠住他的手指,“你……你……”   “住口,称陛下。”   “陛……”   她因为喉咙处的桎梏,而说不出完整的话。   张铎看着她的脖子,细而柔弱,他但凡再使一点劲儿,就能把它拧断。   杀也就杀了。   张铎仔细地回忆着自己第一次在平乘车上见到她时的心态,想起清谈居外矮梅树下,逼她吐实话的那一顿鞭子,那时他尚其收放自如。至于现在……   掌中的这个人,似一块将被他雕琢出轮廓的玉。   匠人死于其作品,而其作无情。   他想着,不由又抠狠了几分力。   席银地肩膀开始抽动起来,眼眶发红,喉咙生腥。她说不出话,只得松开一只手,反臂从发上拔下一根簪子,照着张铎的手臂狠狠地戳了下去。   “嘶……”   张铎虽吃痛,却也只是松了三分力,并没有放开她。   席银得以缓出声来,胸口上下起伏,一连咳了好几声。   门前侍立的江凌等人,业已拔刀,张铎却冷声喝道:“都退到下面去。”   说完,她低头看向席银。   “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   席银哪里知道眼前的人究竟在挣扎些什么,他只是觉得,他好像有些悲哀,有些颓丧,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不知所措。   “我以为……你要杀我……”   “所以呢。”   “所以,不能求你,也不能怯,只有靠自己挣命……”   她说完着一袭话,目光中仍然充满着惊恐。   张铎忽然有些想笑,慢慢地垂下手。   席银的身子一下子瘫软在张铎脚边,   她正捂着脖子,艰难地喘息着。一滴粘腻的猩红落在她的膝上,她一愣,这才顾得上去看他的伤处。   席银将才几乎拼了全部的力气,硬生生地在他的手臂上扎出了一个血洞,血洞旁边,是一道清晰的咬痕,也是她的杰作。   血顺着他的手腕滴下来,她见周围包括江凌所在的内禁军都摁剑戒备,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口中迸出一个“杀”字,然而他却面无表情地望着席银。   他杀不了岑照放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了。   然而,她好像敢肆无忌惮地伤他。   张铎仰起头,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内在精神之中,被侵蚀出了一个空洞来。   地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地声音,接着手臂的伤处有了肢体接触的知觉。   张铎低头看时,只见她已经从地上跪直起来,慌慌张张地捂着他手臂上的血洞。   血从她的指缝里渗了出来,顺着她的袖子蜿蜒而下。   “对不起,对不起……”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手臂,好像是真的被血给吓到了,手掌越压越用力,试图止住那不断渗出来的红液。   张铎望着席银。   不管岑照身上隐藏了多少秘密,她却一直是一个真实的人。   从前的淫靡,恐惧,卑微,以及如今这一副无措的模样,都没有丝毫的伪装。   是以他由着席银慌乱地摁捂他的手臂,身子被她拉拽地微微晃动,也不在意。   “你跟着朕,心跟着岑照。”   席银一愣,正不知如何应答,却又听张铎道。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爱慕岑照什么。”   不知为何,这个句式有退后之意,把应答的权力让度了出来,席银反而不敢应答了。   她无意让面前这个男人露卑相,毕竟他曾在她面前,自信地挑起了“杀戮”和“救赎”两副世相。   “我也不知道……”   说话间,手掌上已感觉到了粘腻。   “我做再多的错事,哥哥都一直温言细语地跟我讲话。我知道错了,就伏在他膝上哭一场。他就原谅我了。我其实……不敢爱慕他,我就是想跟着他。”   “然后呢。日日在罗裙翻酒污吗?”   席银浑身一抖。   “然后终有一天,落得青庐前那十二女婢一样的下场,你就功德圆满了。”   席银抬起头来。   “你在怪哥哥吗?”   张铎一怔。   她蠢,但她对于他的情绪极其的敏感,好像出于一种同类的天赋,令人细思极恐。他若应了这个问题,那么她接着就会想到——这明明是她席银的事,他为什么要怪责岑照。若再把这个问题解出来,铃铛里面的那快铜心,就要藏不住了。   “所以,你觉得朕对你不好。”   他转了话,席银想要应答,可言语却并不能脱口而出。   “你也没有……对我不好。”   她说完垂下了眼。   张铎看着她在雪风中颤动的睫毛。   “那你为什么要伤朕。”   诚然这句话是有言外之意的,奈何席银只听懂了一层意思,连忙抬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以为你要杀我……我才……”   比起手掌底下的那一片腥粘,席银觉得解释是苍白的。   “对不起……”   “席银。”   “……”   “听着,我不会杀你。以后也不会像刚才那样对你。”   他说完,掰开了她的手。   席银被自己手掌上的血迹给吓了一跳。   “起来吧。”   说完这句话,他垂手跨了回去。   席银忙跟在他身后,走进殿门后反手就阖了门,将仍在持剑戒备的内禁军锁在了门后。   张铎撩袍在案后坐下,挽起袖子,将手臂露到灯下,稍稍查看了一回,伸开另一只手臂,去取放在博古架上的伤药。   席银忙上前替他取了来,转身在他身旁跪坐下来,小心地托起他的手臂。   张铎没出声,任凭她折腾。   她像是真的有些慌,险些把手中的药瓶打翻了。   哪怕是上过药后也一直托着他的手臂,傻傻地盯着,生怕止不住血似的。   张铎的胳膊有些僵,刚要抬,却听她小声道:“你不要动……成吗?”   张铎顺从地放下手臂,那伤口处果然又渗出了一丝血。   席银忙用自己的袖子去擦拭。   毫无心念的触碰,又惹出了张铎血脉里的震荡。   他身上轻轻一颤,席银立马觉察了出来,抬头道:“是不是很疼。”   张铎望着她的眼睛,直吐了一个“对”字。   席银忙弯下腰,将嘴凑到他的伤处,轻轻地替他吹着。那模样如同数罪一般,虔诚而认真。   张铎不知道,这一刻,她的温柔,她的好,以及她对自己的心疼,算不算是自己乞求回来的。他也不想去纠缠明白,毕竟过于自损。   他闭上眼睛,试图顺着梅辛林的话,当她是一个被镣铐束缚住双手双脚的女奴。然而,好像也并没有因此而获取任何的开怀之意。   “够了。”   “不疼了吗?那我替你包扎上吧。”   她这么一说,张铎陡然想到了那只雪龙沙。   她用他给她的鞭子把那只雪龙沙狠揍过之后,也是像现在这样,替它包扎好,还喂它吃熏肉。   她当他是狗吗?   张铎一时气恼。   “够了!”   席银吓了一跳,忙跪坐下来。   “对你好也不行……”   她轻声嘟囔着。摸了摸被他掐红的脖子。   “你差点把我掐死,我也没怪你……”   张铎闭着眼睛,忍住气性不去理她。   谁知,她竟还敢对他开口。   “梅医正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张铎这才知道,梅辛林的话她将才听到了。   “为什么要把我手脚都锁起来,才能免除后患啊。”   因为什么呢。   因为席银可以轻而易举地捅他一刀。而他却想要把她留在身边,甚至,她没有刀,他还想要送她刀。   “朕从前没有那么想过,以后也不会那样想。”   他说完,收回手臂站起身。   席银也跟着抬起头,那双眼含星敛月,清澈纯粹。   “你去哪儿……”   “安置了。”   说完,他朝屏后走去,谁知后面的人也跟了过来。   “作甚。”   席银指了指他的手臂:“你有伤嘛……我守着你啊……” 第58章 夏湖(四)   时隔多日, 仿佛又回到了清谈居的时光。   张铎睁着眼睛躺在榻上,席银靠在屏上也没有睡。   窗外的北风夹着雪,抨在漆门上。   除此之外, 万籁俱寂,烛焰孤独。   张铎知道, 她肯守在这里, 未必全是因为伤了他而愧疚,她更害怕殿外那些持刀摁剑的内禁军,就像从前她害怕雪龙沙一样,狡黠地在他身边求一个庇护, 她明白, 靠得离他越近, 就离那些爪牙越远。   这也许是岑照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化在她身上的求生之道,直至今日,张铎也没能把这一副奴骨, 全部剔掉。   可是,他又觉得庆幸。   因为她尚且贪生,所以才肯陪他一夜。   那能不能同榻而眠呢?   让她那一层柔软而微微发凉的皮肤, 贴着他上过药后灼热的伤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夜深之时, 张铎陷入了一种他从前向来不屑自辨的焦灼之中。   思虑不清,颅内就有无数的魑魅魍魉妖艳行过。   张铎不由翻身朝席银看去。   她迷迷糊糊地靠在屏风上睡着了,手搭在膝盖上, 脖子歪在肩膀上。孤灯点在她身旁陶几上,她指甲干净,嘴唇丰润,在烛火的灯焰下,流光晶莹。   张铎撑着榻面坐起身子,居高临下,却又耻于看她。   睡梦里,她有一些惊颤,也不知究竟是梦到了些什么,偶尔肩膀抽耸,手指轻抓。   张铎几乎是不自知地掀开被褥,赤足下了榻走到了席银的面前。   对她这具身子,张铎有太多的事可以做。   可是,与睡梦之中的人僵持很久之后,他却只是惶然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极轻极轻地摸了摸她的手指。在杀了她和摸一摸她的手之间,张铎倒向了荒唐的一边。而这荒唐给他带了从未有过的体验,如临花阵,万艳铺排,如降地狱,拨皮抽筋。   他一时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种感觉,以至于他还想……   再摸摸她。   谁知席银轻轻咳了一声,一下子惊醒过来,被眼前的那张脸吓得惊叫出了声。   外面传来鳞甲的声音,江凌于窗询道:“陛下可有恙”   “朕无事。”   说着,他将手撑在屏面上,“退下。”   江凌等人只得退下。   席银抬头望着张铎。   他穿着无纹的雪色禅衣,衣襟不整。   “你……”   “你懂怎么伺候男人吗?”   “伺候……”   “朕是说的是那种伺候。”   席银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肩,眼神惊恐。   她在这一方面其实并不迟钝,哪怕张铎没有直言,但她已经听懂了,甚至比他说的意思,还要淫靡荒唐。可想起岑照,她又不肯动念了,吞咽了几口,将目光从张铎半露的胸膛上移开,抠紧双肩拼命地摇头。   谁知,张铎的手竟覆在了她的头顶。   “别慌。”   这二字之中透出忍而不堪忍的颤声,好像是对席银说的,又好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说完,他揉了揉席银的头发。   席银被这突如其来地接触,招惹地酸了骨头。   岑照从前喜欢这样摸她的头,但却不是在这种彼此衣冠不整的时候。   大多是在她委屈想哭的时,他才会蹲下身,顺着她的脖子,一路摸索至她的头顶,轻声对他说:“阿银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哭了。”   每每那时,席银都想化为他掌中的一只猫,抬起湿润的鼻头,去蹭一蹭他的手掌。可是此时,她却想躲又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   “那你懂什么。”   “……”   张铎好像还没有放弃将才那个令席银心惊胆战的话题,见她不开口,又补了一句。   “朕说的是那方面的事。”   席银傻愣愣地望着张铎,张铎也盯着她。   席银发觉,他的呼吸虽然平静,眼角却在隐隐地搐挑。   “我懂……懂一些。”   犹豫了很久,席银终还是不敢骗张铎,张开嘴老老实实地答了。   张铎闻话,松开撑在屏风上的手,站起身道:“好,写下来,交朕。”   到底是交他,还是“教”他。   那个字具体是什么,席银辨不出来。   不过兜兜转转一年铎了,难道微尘也能蒙蔽珍珠,奴婢也能做帝王师吗?这番逆转大得足以把她的心诛掉。她起了这么一个念头,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   开春过后,张府仍在的购炭。   赵谦巡视过内禁军营,又去太医署把梅辛林给拎到了张府。   梅辛林一脸不快,下马后一脚踢在的张府门前的炭框上,对赵谦道:“你这贱骨头。”   赵谦嬉皮笑脸道:“你给殿下一个面子吧。”   梅辛林道:“我跟殿下说过,他活了!”   赵谦让仆婢牵马,赔着笑道:“这不是殿下信任您老嘛,你救人救到底。”   梅辛林看着赵谦的模样,斥道:“陛下就该给你一百军棍,把你打醒你。你这种人,话说得再鞭辟入里,你也当是喝了一壶糊涂酒。”   赵谦弯腰怼着他往里走,“对对对,我这人糊涂。”   话刚说完,就迎面撞上了张熠。   张铎登基以后,强烧了东晦堂,把徐氏接入了金华殿,张平宣不肯受封,张铎就把张府旧宅给了她。张熠没有官职爵位,其母余氏的母家,忌惮张铎,也不肯迎回他们母子,张平宣便让余氏和张熠仍留住在张府之中。   自从张铎登基,张熠就成了一个颓唐之人。日日夜夜在家中携妓饮酒,没有人说得一句。然而这几日却不知道怎么了,总是天将明就出府,深夜才归。   如今在门前撞见赵谦,他竟有些惊惶。   “站住。”   赵谦伸臂挡住他的去路,偏头问道“你去什么地方。”   “你管我去什么地方。”   赵谦仍然不肯让,甚至一把捏住他的肩膀:“洛阳城掉根针都与我有关。”   “你……”   “听说你这几日总是往兆园里去。”   张熠下意识地扭了扭肩膀,“你放手。”   赵谦摁住他的身子:“你听好了,陛下本无意为难你与余氏。你最好不要有什么异心。”   这话虽然没有说明,但无论是站在梅辛林的角度,还是站在张熠的角度,都听出了些意思。   张熠掰开赵谦摁在他肩头的手,喝道:“他要我干什么?向他那个杀父仇人谢恩吗?你最好给我让开。”   赵谦被他撞地身子一偏,回头还想追,却被梅辛林的出声拦住。   “你说得越多,他越听不进去。”   赵谦无可奈何地揉了揉手腕。   “死脑子一根筋,如今各地的刘姓势力回过了神,皆有细作暗遣洛阳,兆园那处地方,内禁军已经暗查多日了。这个张熠,总有一日要把自己的向项上人头赔进去。   说着,他愤懑地拍了拍手,回头道:“不说了,你见殿下去吧。我还有军务,先回营了。”   说完命人牵马过来,绝尘而去。   此时滴雨檐下,岑照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脚下烧着滚滚的炭火,面前是一张雕鹤莲图的檀香木琴案,案上摆着一把焦尾形制的古琴。香从铜炉流出灰白色的烟。他的手抚在琴弦上,却一个音都不曾调。   “你为我弹一曲吧。”   张平宣的声音很轻,手指摩挲着垂在岑照脚边的琴穗。   “殿下想听什么。”   “《广陵散》。”   “那早就已经失传了。”   “但席银说过,你能修谱。”   岑照低下头,额后的松纹青带垂落于肩。   “阿银的话,殿下也信啊。”   “她时常骗人吗?”   “倒也不是。”   他说着,调了两个弦音,温和地笑了笑:“只是会把我说得过于好。”   张平宣望着岑照:“我以前……遇到过一个,无论怎么赞美,都不会过的男人。”   岑照按静琴弦,平声道:“这世上没有那样的人。”   “有的。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直白热烈。   岑照将手拢回袖中。   “你怎么也像阿银一样。”   张平宣赫地提高了声音。“你不要这样说,我是张奚的女儿,我的话和席银的话不一样。”   岑照静静地听他说完,忍着疼痛跪起身子,叠手下拜道:“殿下恕罪。岑照卑陋,只堪与奴人相语。”   “你……你别这样。”   张平宣忙弯腰去扶他。“你比任何人都要好,都要清隽洁净,你以前不过是不愿与世俗为伍才困在北邙山青庐的。若你愿意像我父亲那样,出世为官,定是不输于父亲的……”   “殿下,您这样说,岑照就无地自容了。岑照……是殿下兄长的阶下囚,如今,不过是殿下肯垂怜,才得了这一席容身之地,世人……恐早已视岑照为殿下内宠,岑照早已无脸面,再立于世了。”   “不是的,我不会让你被人侮辱的。”   她说着,撑着他直起身:“我不管你是不是陈孝,我只知道,你有绝艳之才,品性如松如竹,唯被世道所累,才会如今遍体鳞伤,受尽侮辱……你放心。”   她说着,眼眶竟有些微微的发红。   “有我在,洛阳城一定有你堂堂正正的立身之地,我只想问你,在心中,我张平宣,究竟配不配得上你。”    第59章 夏湖(五)   近三月, 天气陡然转暖。   张铎要席银写的东西,席银至今也没有写出来。   她自己到是一心挂着这件事,在张铎面前战战兢兢, 然而张铎却再也没有提起此事。   整个二月间,席银眼中的张铎, 似乎又披上了从前那层虽然满是的疮痍, 却又无比坚硬的甲。   楚王刘令与东海王刘灌反了。   不过这件事,并没有令张铎有过多的烦扰。   那些是旧朝的藩王,撤杀他们是必然的,他们反也是必然。   张铎一生滚血活来, 深知刀剑伤口, 真实可靠, 敞亮厮杀毕竟比内宫暗斗来得痛快。   三月三这一日,朝会散后,太极殿东后堂中,站了数十人。   独席银一个女子, 孤零零地地立在张铎身后。   除赵谦外,另外几个朝臣都对这个垂着头的女人不屑于顾。皇帝不娶妻,不纳妃, 终日只令奴婢为伴,多少令人不齿。不过, 他们不齿的人绝不是皇帝,于是,席银便自然而然地被视为了妖媚放荡, 魅惑君王的罪人。朝臣不敢实言上谏,仅仅是因为张铎绝戾,且尚未为她行无道之事。   席银隐隐察觉出了恶意,虽然自从张铎命她掌文书,太极殿的东后堂,她就能来去自如了,但这到底是她第一次见这么多的朝臣,他们皆衣冠端正,眼光如炬,哪怕只是余光扫到她,都能把她身上的衣衫燎起来。她胆怯地不知向什么地方看,只得下意识地去找那个最熟悉的人。   于是她偷偷望了一眼张铎的背影。   张铎坐于案前,背脊平直,手臂则闲枕在几本奏疏之上,而奏疏下面规规整整地压着一叠官纸,那是她前两日的功课。   虽然丑,但那是除了奏疏之外,那是唯一能摆上东后堂的案上的字。   “添茶。”   这两个字显然只有席银能应。   她也不敢多想,挽袖从张铎身后走出,竭力稳住自己的手,执壶添盏。   “陛下。”   尚书仆射邓为明道忽唤了张铎一声,其人身宽,声若洪钟,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几乎吓破席银的心胆,她肩膀一抖,眼看着茶壶就要脱手。手腕处却被张铎一把托住,继而就着手掌的将茶壶一并稳住。   那是刚刚才在炉上滚过的水,席银知道壶面儿此时有多烫,然而张铎却连眉都没有皱,甚至连看都没看席一眼,托着她的手,慢慢地将壶放回原处,平声对堂中人道:“朕看朕的图,你们可以接着议。”   博山炉中的香线流泻而出,淌入张铎的春袍之中。   堂中并无人敢提张铎与席银的那一幕。   赵谦应声道:“不知邓仆射怎么看的,依臣看,刘灌不足以为惧,其势不大,军力也不过万余人,顷刻之间便可绞杀,这个刘令……却有些麻烦。”   邓为明道:“臣与赵将军所见相同,刘灌未必需要剿杀。他是看其兄刘令行事,只要刘令一败,他便会跟着溃,陛下,如今战事起于江岸,江州守将许博善操水军……”   他的话还没说完,赵谦便断道:“但这个人不能用。”   邓为明道:“赵将军何出此言。”   赵谦朝张铎拱手道:“陛下,许博之女是前朝的嫔妃,他是刘姓家臣,去年年底,陛下才撤了他军职,将江州水军交在王湎麾下。”   邓为明道:“臣正要奏请陛下,许博之女许庭华时年十七,入掖庭之后,尚未得幸,仍是完璧之身,若陛下肯垂青许庭华,许博必将感怀天恩,鞠躬尽瘁。”   赵谦听完这句话,刚想说什么,却见张铎掐着手指,望案沉默。   毕竟涉及内宫私事,他虽知张铎在这方面的习性怪异,但身为将臣,此时并不好再开口。   张铎沉默了须臾,松指翻起案上荆楚图的一角平声道:“赵谦,王湎此人,无战时可用,但在战时,他领不了水军。”   赵谦尚未应答,就听邓为明道:“正是正是,放眼我朝军中,再也没有比许博更善水战之人了……”   “但邓仆射所说之事,朕没有考虑。”   “陛下……”   “宋怀玉。”   “在。”   “许庭华,如今在什么地方。”   宋怀玉躬身应道:“回陛下,前朝的嫔妃都收在掖庭。”   张铎握了掌,“好,将她提出来,押到廷尉狱中去。拟诏,告诉许博,朕不杀刘姓家臣,是要他自己卸掉这个冠冕,若江州一战胜,朕就赦许庭华归家,他也就不再是刘姓家臣,可堂堂正正,统帅江州水军。若失江州,许庭华则于阖春门外受凌迟之刑。”   邓为明听完正咋舌,又听赵谦在旁道:“邓老没领过兵,战令若含斡旋之意,反受人拿捏,非得这样的劈骨削肉,才能使之破釜沉舟。这是陛下当年教我的,是吧。”   赵谦说得有些乐过了头,甚至冲着张铎扬了扬下巴,见张铎扫来一撇冷光,悻然缩了头。   张铎看了一眼赵谦身后的李继,想起一事,抬起手臂,从奏疏里抽出一本,虚点其额道:“你过来。”   李继忙上前拱手。   张铎把奏疏递给他:“这一本你压了几日?”   李继额上一潮。   “臣……”   “别跪,也不需请罪,朕知道,这里面有中领军的意思。”   赵谦一怔,不敢出声。   “兆园窝藏刘令的暗设在洛阳城的细作,中领军拿人,廷尉考竟,费十日不止,赵谦,朕命你暗围兆园,可是在上月中旬。”   赵谦只得上前几步,屈膝跪下。   “臣知罪。”   “拖就能拖到张熠无罪吗?”   李继自然是知道症结所在的。张熠私下与兆园结交,并托笔替刘令撰写檄文,直指张铎弑父,夺位,不忠不孝,实犯逆天之罪,字字句句皆狠狠挫骨。赵谦摁着中领军不收网,无非是担心张府受牵连,祸及张平宣。直至张熠欲私逃出洛阳,才不得已锁拿。而这个消息在廷尉,又硬生生压了两日。   李继知道赵谦此过难逃。也知道他与张铎之间多年的情谊,是君臣,也是兄弟,自己和邓为明等人在,张铎很难舍恩,于是拱手道:“陛下,不如将此案发还三省,详议之后,再……”   “有必要廷尉并三省同议?”   “是,臣……愚昧。”   张铎冷续道:   “兆园的人犯,枭首。”   赵谦脖子一梗,顾不上李继等人在场,起身上前几步道:“陛下,张熠可是你的……”   “你的罪朕还没论,跪下!”   赵谦双膝砸地,却依旧不肯住口。   “陛下,张熠死不足惜,可他若被枭首,太后与长公主殿下……”   张铎冷道:“什么太后与长公主,她们受封了吗?金华殿的是囚妇,张府那个,靠朕法外开恩而活。”   赵谦闻言,肩脊颓塌,他突然明白过来,张铎当着众臣的面把李继的奏疏拎出来,就是不打算给张熠任何的活路。   “臣……知罪。”   言至于此,又身在太极殿种,他只得认罪。   “将功折罪。”   张铎端起冷茶饮了一口。   “李继。”   “臣在。”   “呈案宗上来,朕亲自勾。赵谦。”   “……”   赵谦跪在地上没有出声。   “赵谦!”   张铎提声,语调里已带了怒意。   赵谦咬牙应了一声在:“在。”   “你去监刑。”   “陛下……”   “再多言一句,你也同绑,朕来监这个刑。”   **   席银听得心惊胆战。   而张铎运筹帷幄,杀伐决断之后,好像也并不开怀。   赵谦李继等人退出去后,张铎仍然沉默地坐在案后。   没有了落雪的声音,外面却有花伶仃敲漆门。席银从角落里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在张铎的身边轻轻地跪坐下来,弯下腰,去那堆叠的宽袖里找什么。   张铎低下头。   身旁的女人几乎快把自己团成一团了,手上的动作不敢太大,窸窸窣窣的,像某种兽类,在金玉堆里小心翼翼地翻爬。   他有些无奈。   “你在朕的袖子里找什么。”   席银抬起头,“你的手。”   “什么。”   “你将才一定被我烫着了。”   这一句具体到不能再具体,实实在在关乎他肉体的关心,一下子捅破了张铎的心防。   “席银……”   “别乱动。”   她说着,已经从袖中提溜出了张铎的手。   托盏处发红,但却没有起燎泡。   席银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托到案上,平放好,而后低头望着那一块烫红处道:“你好像,都不知道痛似的。”   “呵。”   他笑了一声,无话可答。   席银却自顾自地说道: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背上有好多道吓人的鞭伤,可是,你还是能端端正正地站立,行走。你父亲对你施脊杖的那一日,医正说你几乎要死了,可我也没听见你痛呼一声。”   张铎轻轻握了握手,却被席银摁住了手指。   “别动啊,这样疼。”   “你不是说朕不怕痛吗?”   说罢,他试图握掌,谁知席银却撑着身子跪直,固执地摁死了他的手指。   “那是你能忍,可是伤它在你身上,一定是痛的。”   伤在身上,一定是痛的。   她这一句话,切肤劈骨,好不痛快。   “席银。”   “嗯。”   “这里不是最痛的。”   席银叠袖,头枕着手背趴下来,轻轻地替他呼着气儿,断断续续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要杀弟弟,还骂了赵将军。你也难过了。” 第60章 夏树   剖心之言啊。   张铎只得试图把所有的精神都收聚回来, 生怕一个失神,就要让他自己二十年来的修为,在一夕之间, 全部废在这个女人身上。   “来,你坐好。”   席银见他松摊了手指不再捏握自虐, 这才起身, 整善裙裳在他身边规矩地跪坐下来。   他声中不闻波澜,却似是刻意压平的。   “以后在太极殿,要把茶盏端稳。”   “好……”   席银应完这一声,侧目悄悄看了张铎一眼。   “我……是不是……又让你失望了?”   张铎没有说话, 将奏疏底下的那叠官纸抽取出来, 铺在灯下, 席银凑着身子去看,肩膀便不自知地靠在了张铎的手臂上,陡然间的触碰,张铎的背脊上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柔软的手轻点而过, 冰火相错的感觉直串耳后。   “坐……”   他还没把那个“直”字说出口,她的衣袖已经叠到了他的手臂上,指着纸面说道:   “你说哪个字儿不好, 我今儿晚熬一夜,也定要写得你满意, 否则……”   她跪直身子朝张铎伸出手来,“你随便打多少下,我都不吭声。”   张铎一愣, 而后忍不住笑了。   席银的心思浅而真,张铎不难看出,看穿了他的情绪之后,这个女人在试图哄他开心。   他想着,不由看向那一堆歪歪扭扭,怎么写都不得要领的字,抬起那只烫伤的手,就着手背捋平纸面。   “还成吧。有几个勉强认得出来。”   席银抬头望着他:“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夸我呢。”   说完,她竟弯眉朝他露了一个笑容,续道:“你别难过,我今日好好的服侍你,不惹你生气。”   张铎的嘴角不自觉地扯出了些弧度。   “取一只你顺手的笔。”   “什么?”   张铎摊着手在案上扣了扣。   “朕不想握笔了,剩下的这些批复,你来写。”   “我……我不敢……我去唤宋常侍进来吧……”   “不用怯,照着朕说的,一个字一个字写,朕看着你。”   席银无法,只得依言在他面前坐好,挽起袖子,伏案而等。   金刮铁蹭。   开国之初的政令,在肃清旧势的政策之下,无论在任何一处,都给挂着血臭。   把一个羸弱卑微的女人推到生杀予夺的文字刀山上,多少是有些残忍的。   但张铎有张铎执念,无论是用鞭子,直接地给她施加切肤之痛,还是灌以“天地不仁,命数自改”的邪道,张铎无非是想看着当年那个在乱葬岗与野狗抢食的自己,再活一次。   月偏西。   博山炉中烟尽,碧竹的影子斑驳地绣在窗上。   席银写完最后一个字,手和腰几乎都要断了。一个时辰之间,她写的最多两个字是“枭首”。以至于写到最后,连自己的脖子上,都有刀摧汗毛的感觉。   身后的张铎撑开手臂,靠在凭几上,单手拣起她累在手边的奏疏,一本一本地扫看。   那些字迹,没有力道风骨,当真配不上这个动荡不安,惊心动魄的江河日月,也配不上赤血背后的无边地狱,但看起来,却暗含“天下万事嬉调侃”的姿态,未必不是一场风流。   张铎矮下奏疏,望向身前的人。   她显然已经跪不住了,侧身蜷腿而坐,鬓发有些散乱,揉捏着手腕,轻轻地喘着气,脸颊泛着红晕,半张着口,又不敢出声。   “你想说什么。”   “杀人……”   她不知道如何表述,以一行文字即取百人性命这种事带给她的冲击,只吐出了意思最为直观的两个字。说完之后,又愧于自己言语上的贫乏。   “想问为什么杀那么多的人?”   席银摇了摇头,继而又点了点头。   “你暂时还不需要懂。”   张铎松开盘坐的腿,放下奏疏,端起了茶盏。   “杀人杀多了,不会害怕吗?”   “在这太极殿中不会,反而安定。”   “可是……”   她纠结着手指,仰头望着他。   “你的至亲之人,会怕你的。”   张铎就着一本奏疏挑起她的下巴,“你如何知道。”   “猜的啊,如果哥哥他杀了很多人,那阿银也会害怕的。”   张铎手臂一台,席银被迫跟着他的动作跪直了身,然而她没有止话,反而续道:   “我觉得……殿下就很怕你。”   “那是因为,他觉得朕杀了她的父亲。”   “可你如今,又要杀她的哥哥了。”   张铎一时无应,席银抿了抿唇:“我怕你又会像之前在东晦堂那样……”   她言及了徐氏。   张铎的手不自觉地一捏,纸张磋磨的声音有些刺耳。   “你想的事太卑微,不值一提。”   “那……什么才是大的事呢。”   她的眼中蕴着已然微弱的烛火,目光十分诚恳,   张铎垂下手臂,抛奏疏于案。   “不被私情围杀,你才有资格问这个问题。否则,不配为人,为自己开道,也不配为将,替世人守关。”   说完,他认真地看向席银。   “朕斥责赵谦,是因为他像你一样,圄于私情。你尚可原谅,但他却罪该万死。”   “为……什么……”   张铎指向仍然摊开放在灯旁的那张江州战图。   “他是为世人举刀的将,迎向他的,是千千万万把敌刀,他若为私情退一步,就会被他面前的刀阵砍得粉身碎骨!”   席银背脊一僵。   “你在清谈居的矮梅下,被我鞭笞过几道,那种痛你还记得吗?”   席银耳根滚烫,细声道:“记得。”   “赵谦以后要面对的疼痛,会比你经受的那种痛重一万倍。”   席银将目光落下那张战图。   其上有山川沟壑,有水道,有丛林和关隘,她似乎看得懂,也似乎看不懂。   “你没有去过战场,所以你才习惯哭,若哪一日,你敢单枪匹马,救一个人,或者护一座城池,你就再也不会哭了。”   这话听得席银心中震荡。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也无心。   是以,他们此时此刻,都不知道这一句话当中,竟有谶意。   “你现在明白,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人了吗?”   张铎不指望她能真正地应答。   不想她却真的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因为,要救自己的命,也要救……更多人的命,还要,还要让国家……像一个国家。”   不精炼,但几乎把他想的表达的意思,全部阐明了。   他心里由衷地开怀,嘴上冷道:“张熠的命根本不算什么,但有一日,你犯大罪,朕也一样会杀你。”   这一个对比,即便沾染血腥恶臭,却是不经意之间,脱口而出的告白。   张平宣也好,徐氏也好,这些都不是他此生为人,后世为君的底线,唯有眼前这个女人,是他终身不肯舍,不肯弃,不肯累在万层枯骨上人。   席银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有些微妙,但意思隐藏在某种因果逻辑之后,不是她一时能够想明白的。   那夜,张铎没有回琨华殿,只靠着凭几合眼小憩。   席银蜷缩在他身边,头枕着手背,安安静静地陪着张铎。   其间她没有睡着,听着那窗外大抔大抔的春花被晚风吹落了,拂扫过四周的窗,门,玉壁,石屏,继而摇响了殿檐上的铃铛,呼应着永宁寺塔的金铎之声,如同他今日在太极殿上,对她说的那些话一样,铿锵入耳,喧嚣了整整一夜。   **   廷尉的案宗在第三日送进了太极殿。   那日是个晴日,席银立在白玉阶上,看阖春门外女人们放起来的风筝。   宋怀玉走上玉阶,转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道:“从前洛阳宫的嫔妃们也弄这些玩样儿。”   席银闻话,忙行了个礼。   宋怀玉道:“怎不在里面。”   席银应道:“李廷尉在和陛下议事,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的,怕在殿中失礼,就出来候着。”   宋怀玉道:“既如此,你下去歇歇吧。”   “多谢宋常侍。”   席银说完,正要回身,却见白玉阶下疾步走来一行人,转眼就绕过了玉璧,直上太极殿。   宋怀玉忙上前道:“放肆,不知无诏令,不得近太极殿吗?”   那一行人忙伏身跪下,为首的那个穿着淡青色的宫服,头攒雀首釵,席银隐约认出,她是金化殿的宫人。   “宋常侍,奴等死罪,实是金华殿娘娘……”   她声音有些发颤:“求宋常侍通禀陛下,娘娘知道张二郎君要被枭首的事后,便不进饮食了。”   宋怀玉闻言,不由看向席银。   关于张铎和太后的关系,他知道得并不明晰,只知道太后自困金华殿,一直不肯受封,张铎也从不肯去探问。至于根源究竟为何,尚不是他一个阉奴敢问的。因此一时也不知道是立即通禀好,还是再等等的好。   正在踟蹰,却见席银已经伸手推了门。   “席银。站着。”   席银的手在门上顿住,宋怀玉几步跟上来,摁着她的手道:“你知道李廷尉在里面和陛下议兆园那些刘姓习作的事,再等等……”   席银掰开宋怀玉的手道:“宋常侍,禀还是要禀的,至于陛下如何处置,那是陛下的事。”   “欸,你……”   宋怀玉伸手还想拦她,却未拦住。   殿内张铎刚放下笔,见席银走进来,到也没多在意,侧面对李继道:“诏,朕就不下了,你去传话赵谦,刑毕后,朕在东后堂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若哪一日,你敢单枪匹马,救一个人,或者护一座城池,你就再也不会哭了。   记着这句话。 第61章 夏树(二)   李继拱手作揖, 退步而出。   张铎摁了摁眉心,席银的影子就铺在他面前,挡住了案面上所有的光。   “怎么了。”   “金华殿来人了。”   “哦。”   他哦了这一声之后, 长时的沉默。   席银走到他对面坐下,抬头望着他。   “别这样看朕。”   席银吸了吸鼻子, “你想去看太后, 就去啊。”   张铎鼻腔中笑了一声:“你知道什么。”   席银道:“宋常侍拦着不让我进来通报,我还是自作主张地进来了,其实,在门外的时候, 我就在想, 我两次见你受刑伤, 你都是为了你的母亲。那么疼你都肯忍……”   她说完,也笑了笑:“这回,没有人敢对你施鞭刑了。我……去给你取袍衫。”   她说着撑着案站起身,去熏炉上取了衣袍回来, 立在他身旁等他。   张铎却没有起身,一片青灰色的竹影映在他的衣袖上,缓缓游移, 直到爬上其肩,放听他道:“金华殿禀的什么。”   席银应道:“太后不进饮食。”   张铎深吸了一口气, 阖目仰面。   席银见他不动,也抱着衣袍靠着他坐下,低头道:“有的时候, 我都在想,你与娘娘到底是不是母子。”   张铎没有睁眼,轻道:“不要说该杀的话。”   席银抿了抿唇:“你不想听我说话呀?”   想啊,太想。   他心中波澜叠起,虽然除了席银之外,他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改变自己的决定,但他还是恨张熠无知,恼母亲固执,也顾忌张平宣对他的恨意更深。这些人是他最亲近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肯屈从于他的权势,安享他带给他们的尊荣,反而要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退一万步讲,若是势均力敌,他好像也还好受些,偏都是一副以卵击石的模样,一个在监牢里后斩,一个绝食求死,皆是无畏而惨烈,让张铎在无奈之余,深感无趣。他太想要一个人把这一层压抑的薄膜给捅开了。   席银见他不吭声,大着胆子续道:“娘娘不疼你。”   张铎听完这句话,手指猛地一握,此生第一次,他为一句话热了喉咙。   “可是,为什么有母亲会不疼自己的孩子呢。”   张铎强抑下心里翻涌的情绪,刻意喝道:“因为她出自名门,自以为黑白分得很清楚,你以为世人都像你一样卑贱,不分是非吗?”   说完这句话,他立时就后悔了。   位极如他,学了二十多年的儒,位卑如她,连孔孟都不分。   他们都不承认这天下公认的正道。   于是高贵辉映着卑微,而卑微,又何尝不是高贵的脚注。   想着,张铎不敢再让她是无忌惮地说话,若她在说下去,他这个人,就要被那些毫无深意的话给剖开了,   于是睁眼起身,接过席银子手中的衫袍,也不让她伺候,自整衣襟,系玉带,命人推门。   席银跟着他走到门口。   殿外的天幕上飞着自由自在的风筝,长风过天,无数青黑色燕雀从旗风猎猎处直窜云霄。   远处永宁塔的金铎声为风所送,回撞在洛阳宫城各处高耸的殿宇之间。   张铎走到月台上,回头对身后的宋怀玉说了什么。   宋怀玉躬身折返,走到席银身旁道:“陛下让你随侍。”   “这会儿吗?”   席银望着张铎的背影,他已经走到玉阶下面去了。   **   从东晦堂到金华殿。   一切都没有变,唯一改变的是,从前张铎只能跪在那从海棠的前面,没有资格掀起薄薄的竹帘,而今,他不用在跪,也没有人敢阻拦他,把那层竹帘撤下。然而,竹帘仍然降在漆门前,徐婉的影子千疮百孔。宫人屏息凝神地退得八丈之远。   “为什么不径直进来。”   “不敢。”   “东晦堂都烧了,你还有什么不敢。”   “我从没有想过要冒犯你,你要隔着这层竹帘见我,可以。”   他就立在帘外,触手可及那道人影。   帘内的人,也能将他的形容看得真真切切。   “朕只想问母亲一句,母亲停饮食,是要求死,还是要逼朕放了张熠。”   “我也问你一句,你还愿意做张家的子孙吗。”   “朕在问你。”   帘内人似乎愣了愣,随之道:“求死。”   张铎笑了一声,“好,朕成全你,传宫正司的人来,金华宫徐氏,赐死,赏白绫。”   “不用白绫,我有我自己的死法。”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比张平宣更绝更厉的寒凉。   “你是我的儿子,你弑父,就等于我杀夫,你杀弟,就等于我杀子,我徐婉,早就是给个死人了。”   张铎的手捏握成拳,令他难以忍受的是,她的姿态。   这种姿态和当年张奚逼他拜的儒圣偶像是一样的。端正,一丝不苟,不容置喙。   “朕已经勾绝了他的案子,后日枭首。你不求朕吗?”   “也许平宣会回来求你,但我不会求你。张退寒,不管你还肯不肯认自己是张家的子孙,我都不再认你了。”   她说完,伸手撩开了面前的那道竹帘。   席银在张铎身后抬起头,眼前的女人有一双温柔的远山眉,长发并为梳髻,流瀑一般地垂在肩头,身着青灰色的海青,像极了她从前见过的山海神女图。那种美,极其的内敛深邃,与徐婉比起来,她自己就像是浮在女人脸上的一层铅粉。   她不由自主地垂了头,缩了脖子。   “席银。”   张铎忽然唤了她一声。   “立卧有态,忘了吗?”   “是……是……”   她一面应着,一面强迫自己立直身,其间,她感觉到徐婉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像一把柔软而薄刃的刀,一片一片地切着她的皮肤。   “为什么不认我。”   张铎的声音不大,情绪暗藏。   徐婉却道:“这就是你捡回来的那个奴婢?”   “朕在问,你为什么不肯认朕。”   徐婉问话笑笑,将目光从席银身上收了回来。   “因为,我相信我丈夫,追随他的“忠义”。张退寒,这个世上的事,皆有因果,你背叛家门,终将被家门遗弃。你不重亲缘,必会亲缘断绝。”   她说完,再次看向席银,续道:“你是我的儿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会救这个丫头,是她和你一样,一样离经叛道,一样为世人所不齿,只不过,她生如蝼蚁,万人可践,而你……”   她看回张铎:“而你不可一世,你不信,你不能让她端端正正地和你站在一起。可你忘了,奴就是奴,出身卑微的人,她们靠卑微求生,你永远不可能,让一个奴婢配得上你。这也是你所走的歧道,你用刀斧夺来的帝王之位,没有人会认可,你要杀更多的人,来谋求一时的安定,但总有一日,你也会死于刀斧之下。”   “我是配不上陛下……”   张铎不及应话,身后的席银忽然开了口,然而越说声音越小,抬头见张铎并没有回头,又大着胆子清了清喉咙。   “我也……没有想过能站在陛下身旁。我以前也像娘娘一样,相信一个男子,信他教我的一切都是对的,可是……”   她看向张铎。   “我如今不觉得这个世上只有一样对错,我的确应该自守本分,谦卑恭敬地做一个奴婢,但我……偶尔也想读书写字,也想在生死关头,不求任何人,只倚仗自己。”   “不分尊卑。”   “不是……”   她急于表达,脸色有些红,反手认真地指向自己。   “我知道尊卑,陛下尊贵,奴卑微,我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想……活得好一些。况且,我心里也有想要追随的人……”   张铎静静地听着席银的话。   他让她跟着自己过来,无非是不想孤身一人,面对从来都没有认可过自己的母亲,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竟会开口替自己说话,不仅如此,母亲那一袭连自己听后都如刀悬顶,无从辩驳的话,竟被她这毫无力道的言辞给破了。   在徐婉面前,她好像终于看懂他不肯承认的用心,这足以令他由衷的欢愉,可最后那一句毫不避忌的自我剖白,关乎她真正爱慕的人。对于张多铎而言,还是如刀割心。   徐婉淡淡地笑了笑,垂手放下竹帘,轻道:“我无话可说。”   谁知,话音刚落,面前的女子竟然伏身跪了下来。   “那奴能求娘娘一事吗?”   张铎转过身,低头道:“你在作什么。”   席银没有应他,径直道“能吗娘娘?”   “你所求何事。”   “奴想求娘娘……不要自戕。”   “席银!你给朕住口。”   席银被这一声断喝下闭了口。   “起来,退下!”   席银挪着膝盖向后挪了几下,这才站起身退到阶下。   徐婉静静地望着席银,良久,方轻声道:“她的话,是你想说的吗?”   “不是。从陈望父子,到张奚,常旬,张熠,这十年之间,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到如今这个境地,朕并不能提笔评述他们,也无能评述自己。但朕要让他们死得其所。”   说完,他转过身。   “西北未平,荆楚未定,朕还有大把大把未尽的兴,是以,朕不会留下任何一个掣肘之人,诚然……”   最后那几个字,他脱口不易。   “也包括母亲。” 第62章 夏树(三)   说完, 他握拳负于背,转身涉入退避开的人道。   席银跟在张铎身后。   从金华殿到琨华殿的这一路,张铎都没有说话, 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长风之中的风筝。   春华殷实的时节,大簇大簇的蓬勃的花阵向身后移行, 然而在飞梁画栋之间, 却像无数溃烂延展的血色创口。   “欸。”   张铎脚下一顿,回头见席银正扯着他袖口一角。   “回去朕会责罚你,还是你想在这里丢人现眼。”   席银摇了摇头:“你真的不担心吗?”   张铎望向席银的手,那纤细的两根手指, 小心翼翼地拈着衣料, 虎口处微微颤抖, 那种因为年轻而自生的孱弱和胆怯,令张铎顺着她的话,回忆起了他自己的少年时。   那时徐婉对他,比对张熠, 张平宣,张平淑都要严厉,但凡子辈有什么过错, 他都是第一个被剥掉外袍,被令跪在祠堂中受罚的人。在张府生活的十几年间, 徐婉从来不曾温柔地照顾他,起初他觉得,那是困于妾室的身份, 她没有能力维护好自己,后来,却慢慢发觉事实并不是这样。   她好像真的和张奚一样,看不上他这个儿子。   “担心什么。”   这又是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   席银越来越发觉,张铎从来不肯在人前谈及徐婉,张平宣这些人。   但这似乎并不是因为他冷血,而是因为,剖出软肋,他自己好像也会害怕。   席银跟近几步走到他面前,仰起头望向他的眉间,张铎也低头看着她,席银的耳后不自觉地发起烫来,他此时的神情竟有些她说不出来的温柔。   “不担心……娘娘自戕吗?”   一朵杏花落在席银鬓上。   这世上就有这样的人,出身卑微,却对人情异常敏锐。   张铎冷斥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欸……”   席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娘娘若死了,你这辈子都睡不安稳了。”   “朕不会。”   他说完便要往前走,谁想席银竟没有撒手,被他这大力地一拖拽,猛地扑摔在地,手臂擦在石铺路上,被尖棱膈得发红,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反过手臂,用舌头舔了舔发擦红处。   张铎原本想把她丢在那里,谁知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返转回来,蹲下身道:“朕说了,朕睡得安稳。”   席银伸手覆在他的膝盖上,撑起身子凑近他,声音恨细。   “你不要那么狠……”   “你说什么?”   席银抿了抿唇。   “你这样……你身边以后就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张铎听完这句话,心若堕入无边的海。   “就算一个人都没有,朕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你不放过我就不放过我吧。”   她说着,伸出另外一只手揉了揉眼睛。   “这话,你对我说过很多遍了。反正哥哥身边有长公主殿下,她那么高贵优雅,我对哥哥,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说完,她认朕地凝向他,又道:   “你不放过我,我会好好地呆着,但我害怕你恨极怒极的时候拿我出气……”   张铎想把她的手从膝盖上移开,但犹豫了一时,又没有动手。   “朕什么时候拿你出过气。”   席银回顶道:“你打我的时候少了吗?以前清谈居里还有一只狗,如今,雪龙沙被关到了兽林……除了我在你身边,打起来最顺手,又没脾气,你还能拿谁出气啊……”   说完,她回头朝金华殿看去,层层掩映的花阵碧树,几乎灼伤人眼。殿宇巍峨而冰冷,令人望而生畏。   席银吞了一口唾沫,忽轻了声音。   “欸,我……给你讲一件令我愧疚很久的事吧。”   张铎不信她能说出什么暗意深刻的故事,来破他的心防,冷道:   “讲。”   席银回过头来,挽了挽耳边地碎发,轻道:   “以前,我在乐律里中讨生活的时候,有一士人为我捐红,捐了好多好多。那一年她妻子病笃,连药都要吃不起了,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拄着杖来寻她的丈夫,谁知正遇上她的丈夫并几个友人听我的筝,那士人觉得丢面子,大声斥责他的妻子,说她久病不死,无能为家族继后,实是累赘。他的妻子当时什么也没说,独自一个人,拄着杖颤巍巍地回去了。后来,我心里过意不去,想把她丈夫捐给我的红银退还给她,可是却听说,她回家之后,就已经自缢而亡了。”   张铎沉默地听她说完这一席话,忽觉自己将才想错了。   “你跟朕说你从前的丑事做什么。”   “我承认,那是我从前做的丑事。跟你说这个事,我也觉得很羞愧。”   她说完,垂下了眼睛。“但我想说的是,那个士人的妻子,还有娘娘,长公主殿下,她们和我不一样,我以前过得是穷日子,又讨的是些不干不净的钱,如今,不用出卖色相,你也准我穿绫罗,睡大室,我就觉得我没活够,还想继续活下去,所以,你怎么骂我,怎么打我,我都不会求死的……因为我……贱吧。”   “住口!”   席银被吓得一哆嗦,忙将声音压弱。   “好好……我错了,我不这样说,我就是想告诉你,娘娘,长公主,她们有才学,有品性,也有身份和地位,她们不单单求生,她们还要你的尊重,你在娘娘面前把话说绝了,她听完这些话,哪怕不想死,也不得不死了。你啊,你是曾经为了见她一面,宁可受那么重的刑罚人,今日你若亲手逼死她,你……”   她不敢再往下说。   “对不起,我不该在你和娘娘面前多嘴。”   张铎没有吭声,他回味着“不想死,也不得不死。”这一句话,不禁想起了在永宁寺塔中撞柱的张奚,忽觉有些讽刺。张奚也许永远都想不到,除了张铎之外,看懂他人生最后抉择的人,竟然会是席银。   他想至此处,觉得冥冥之中,上天当真很会玩趣世人。   不由笑了一声,拍掉席银的手,直膝站起身来。   席银见此,试图跟他一道起身,却听他冷道:“跪着。”   她到底乖觉,听他这么一说,就跪在地上不敢乱动了。   张铎独自走出好远,才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满含埋怨,又无可奈何的声音。   “不跟着你,你让我去哪儿啊……”   ***   不见席银,只是不想再被这个女人剥衣剖心。   琨华殿内,宋怀玉见席银没有跟张铎一道回来,也不好问,使了个的眼色,命人到外头去查看,自己亲自在旁伺候茶水,其间,小心问了一句:“金华殿娘娘还好吧。”   张铎搁笔,“传话宫正司,把金华殿的利刃毒物都收了。”   “是。”   “朕要去太极殿议事。你去传话,让席银起来。”   宋怀玉忙取袍衫跟着张铎出来,一面道:“席银姑娘犯什么禁了吗?陛下罚她跪着?”   张铎一面系袍,一面往玉阶下走。   “在朕面前失言。”   宋怀玉点了点头,“她今日是莽撞了一些,老奴……”   话未说完,却见张铎回头道:“宋怀玉,她虽是个奴婢,但琨华殿没有人能训斥她。能责罚她的东西摆在朕的书案上。”   他说完,反手一指。   “不要自作主张。”   宋怀玉忙伏身道:“老奴糊涂,老奴日后定不敢冒犯席银姑娘。”   张铎这才垂下手,转身往太极殿东后堂而去。   东后堂一议就议到了掌灯时分,尚书省的人刚退出去,便见宋怀疾步过来,差点没和邓为明在殿前撞个满怀。   “宋常侍,这是……”   宋怀玉来不及解释,抬头见张铎走出,忙跪下禀道:“陛下,金华殿出事了!”   张铎一怔。   “何事。”   “金华殿娘娘投了奕湖……”   此言入耳,那如同九层地狱中涌出来的寒气猛地侵袭入张铎的头顶,即便他早已给自己下了无数次决心,不要在乎徐婉的生死,不要被亲族掣肘,可当她真的以死相逼的时候,他还是觉得骨骼震颤,喉咙里不断地冒出腥辣的水。   他拼命了压着不断窜涌的血气,也不敢出声,生怕声动血呕,大恸难抑。   尚书省的人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敢跪,纷纷看向宋怀玉,邓为明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那娘娘现下如何,可有人施救?”   宋怀玉抬起头,看向张铎道:“席银姑娘涉水去救了娘娘,梅医正如今已去金华殿了,娘娘仍然凶险……”   “去金华殿。”   “是……”   “把太医署的人都传去金华。”   “是是……”   宋怀玉连滚带爬地去传话。   张铎拢紧了衣襟,越过邓为明等人大步跨下了白玉阶。   邓为明身旁的李继望着紧随张铎而去的宫人们,摇头道:“惨啊……”   邓为明道:“席银是陛下从宫外带进宫的那个奴婢吗?”   李继应道:“是。”   “这可是奇了,金华殿娘娘投水,内禁军不救,内侍不救,为何是一个奴婢出头。”   李继笑了笑:“张熠通敌,陛下要斩张熠,金华殿娘娘以死相逼。”   他说着转向邓为明,“陛下至今不肯施恩赦免张熠,若换你在,你敢救娘娘?别忘了,张司马是如何死的?”   邓为明道:“那那个奴婢为何如此大胆。”   李继笑道:“有恃无恐。”   第63章 夏树(四)   张铎跨进金华殿的时候, 那道竹帘仍然悬在漆门上,里间明明灭灭的灯火,透过竹缝错落地铺在张铎的脸上, 金华殿所有的宫人尽皆神色慌张地跪在殿外,时不时地抬头朝殿内张望着。   太医署的人, 一半候在帘外, 一半随着梅辛林立在里间。   张铎什么也没说,伸手将竹帘一把拽了下来,“哗啦”一声,竹帘应声席地, 殿外的宫人皆垂头伏地。殿内的太医也不敢说话, 用目光将梅辛林拱了出来。   梅幸林到也不避, 起身从屏后走出,抬头望向负手而立,面色冷峻的张铎。   “臣听陛下的意思。”   也只有梅辛林敢在这个时候问张铎这句话。   张铎面上没有露出一丝的悲怒,手却在背后攒得死死的, 与此同时,他发觉背脊的中断处,似乎被人用一根粗骨针, 狠狠地戳了进去,痛得他浑身冷汗淋漓。   “她自戕就是个罪人, 救活她,要死,也是朕赐她死!”   梅辛林道:“臣明白了。”   说完, 拱手行了一礼,转身饶进屏风。   浓厚的药气令人作呕,服侍的宫人似乎烧了很多滚烫的水,蒸腾出的水汽,在冰冷的玉屏上凝出了灰蒙蒙的一片细珠雾,张铎看不清徐婉此时的模样,但可以想见,她有多么的痛苦。自从徐婉自囚东晦堂以来,他时常在无人之时,望着那尊白玉观音冥思,他想过,徐婉终有一日,会以死相逼,可却没有想到,这一日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心里是那么害怕,那么无助。   但他必须冷然以对,不能给母亲丝毫的余地,也不能给自己丝毫的余地。   此时里间梅辛林施展开了他的手段,服侍的宫人们捧物小心翼翼地进出,即便是步履匆忙,经过张铎身边的时候,仍不忘弯腰凝气。一时间之,金华殿内虽然忙乱,却听不见人声。   忽然,有一只冷得几乎令他肉跳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挪我这里来,别挡着……”   张铎侧过身,身旁的那个人仍然穿着湿透的春裳。   显然,金华殿无人敢猜他对徐婉的态度,也就没有人敢过问这个冒然救了徐婉性命的宫人。仍由她瑟缩着身子,在起霜的夜里冻得瑟瑟发抖。   “你在这儿挡着,他们……”   “放肆。”   这一声他压地极低,但席银还是听见了。   不光听清了这两个字,更听清了其中的隐怒。   她不敢再说话,扣着张铎手腕的手指,也像挨了火星烫一样的弹开。   屈膝就要跪下,却被张铎的一把捏住了手臂,转身就往外拖。   “你……你放开我……你你……你不要这样……”   席银惊乱地求饶,张铎却没有半分松手的意思,径直把她拖下了月台,白玉道上的雕纹,与她脚腕上的铃铛不断地龃龉,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你别这样对我……”   “我就是过于纵容你,才让你放肆成了这样,席银,我今日要让你,脱一层皮。”   话声一落,身旁的人声顿时止息了,须臾之后,一丝卑弱的啜泣声传入张铎的耳中。   张铎的脚下的步子下意识地一顿,心中刺疼。   这是整个洛阳宫中,唯一一个体谅他内心的人,而他,却不得不拿很厉的言辞去责难她,用残酷的刑罚去处置她。天知道,此时此刻他有多么的矛盾。   “传宫正司的人来,把她带走!”   说完,他松开了手。   席银若一朵被风雨浇透的孱花,扑落在地,她顾不上狼狈,拼命地拽住他的袍角。   “不要把我交给宫正司,不要……不要把我教给她们。”   张铎低头看着她:“你是宫奴,你不配脏朕的手。”   “你骗人!”   张铎一窒。   “你说什么。”   席银抬头,向他伸出手掌。   那手掌上还留着她前日因为习字不善,而挨得玉尺印。   “是你要教我的,不是我要脏你的手。。”   话刚说完,司正已带了人过来,见席银拽扯着张铎的袍角,忙对内侍道:“还不快把这奴婢的手掰开。”   席银不肯就范,仍旧死命地拽着张铎的袍角,内侍不敢冒犯张铎,只得拿眼光试探司正。   司正见此喝道:“大胆奴婢,再不松手,必受重刑!”   席银跟没听见司正的话一样,凝向张铎的眼睛:“我求求你了,你不要那么狠……好不好……”   张铎喉咙里吞咽了一口,夜袭而来的冷风,吹动所有人的袍衫,沙沙作响,唯一吹不动,是她湿透的一身。   张铎低头望着席银。   她的鞋履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遗落了,湿透的裙遮盖不住脚掌,无辜地翻在他面前。   她好像很冷,从肩膀到脚趾都在颤抖。   “松手。”   “不……”   “松手,朕不送你去宫正司。”   “真的吗?”   “君无戏言。”   席银这才慢慢松开了手,宫正司的人忙上押住她,她也没有挣扎,期期艾艾地看着张铎。   如果这个时候,她还敢像胡乱说话,顶撞他的话,他在矛盾之中,或许真的会错手扒她一层皮,可是她没有。她未必看出他内心的矛盾,但她看清了他心中的恼怒。   示弱,却又不是单纯地示弱。   她把她与生俱来的卑弱之态,化成了一根柔软的藤曼,紧紧地缠住了张铎。   抓住他,向他伸出手掌,这种把自己交付给他的模样,令他眼眶发烫,五内软痛。一时之间,张铎想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舍不得把她教给任何一个人。   “你们先退下。”   宫正司的人面面相觑,在宋怀玉的示意下,退了下去。   席银松了一口气,肩膀陡然颓瘫下来。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眼泪,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来。   “谢谢你……”   “谢朕什么。”   “谢谢你……谢谢你饶了我。”   “你觉得你自己错了吗?”   席银闻言怔了怔,想摇头又不敢摇头。   张铎转身回望身后的金华殿,灯火通明,人影凌乱。   “朕有点后悔,当初在铜驼道上救了你。”   席银垂下头,半晌方轻道:“对不起,你救过我,又放了哥哥,我一直不知道能为你做点什么……我以为……你心里很在意娘娘的。”   张铎没有应答,抖了抖被她抓捏出褶皱的袍衣。   “回琨华。”   席银忙赤足跟上他,一路上也不敢说话,直到走进琨化殿的漆门。   宋怀玉点了灯,闭门,同一众内侍宫人退了出去。   张铎走到熏炉前,正要解身上的袍衫,便见席银下意识地要来伺候。   张铎别开她的手,自解玉带道:“把你自己身上的湿衣脱下来。”   席银怔在那里,殿内此时并没有其他的宫人,她也无处寻别的衣衫。   “你……你要打我……我吗?”   她立在熏炉后面,瑟瑟发抖。   张铎此时已经解下了对襟,露出雪绸禅衣。   他什么也没说,顺手把冠也拆了下来,散了发,盘膝在玉簟上坐下来。   “朕的话你没听到是不是。”   席银心一横,伸手解了腰间的绦带。   春裳并不繁复,只肖几下,她就把自己剥地只剩下一身抱腹了。   她羞于站立,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索性把张铎手边的那一把玉尺递给张铎,迎面却撞上了张铎伸过的手,那手上握着他将才退下来的袍衫。   席银怔在张铎面前不知所措,察觉出来他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忙将玉尺往身后藏。   张铎面无表情地伸出另一只手,捉住她背在的身后的手,一把拧了出来,取下她手中的玉尺,又扬了扬袍衫。   “穿好。再露丑态,朕就命人传鞭子。”   席银慌忙接过他的袍衫裹在身上。   她穿过很多次他的衣衫了。   每一次都是在她最冷,最狼狈的时候。   在清谈居里,她被当年的刘帝剥地连下着都丢了,是他让她从箱中翻出了一件袍衫裹身,在廷尉狱的大牢之中,狱吏们谈论她的身子,说着□□下流的话,引得她浑身粘腻,不由自主地要去剥衣,是张铎一把打掉了她试图自轻自贱的手,拢紧了她衣襟,并给了她一件玄袍,后来,她裹着那件玄袍不仅走进了太极殿,还活着走了出来。   这一年多的时光,要说张铎对自己有多好到并不见得,时常喝斥,责罚。   苛责她的功课和行仪,逼着她做她根本就不会做的事。   可是,即便如此,他真的是这个世上,除了岑照以外,唯一一个不曾羞辱她,拿她取乐的男人。   他甚至和岑照不大一样。   只是,到底有没有必要在他们之间分出伯仲来,席银觉得自己并不配多想。   “是不是冷。”   “不敢……”   “不敢是什么意思?”   张铎指了指熏炉:“冷就坐到那边去。”   席银应声挪着膝盖,缩到了熏炉旁,熏炉里还焚着沉香,离得近了,味道是有些扎鼻的,但她也着实冷,看了一眼张铎,见他垂着面,便小心翼翼地把脚露了出来,朝熏炉靠去。小声道:“你……什么时候打我啊。” 第64章 夏树(五)   原来她还在想着脱一层皮的事。   张铎侧过身, 手臂搭着在膝上,低头看了一眼她那双冻得通红的脚。   席银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忙下意识地裹紧了袍衫, 往熏炉后挪了挪。   “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认错总不会是个过错。   张铎听完这战战兢兢的一句, 抬手理了理袖口上的褶皱, 平声道:“一味只知道说对不起。”   席银将头缩进袍衫中,冲着自己的胸口哈了几口气。   此时她周遭逐渐暖和起来,张铎的气焰没有将才那般吓人,她也敢稍微顾及顾及自己身上的冷暖。   “你那般生气, 又拽我……又传宫正司的人来押我,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张铎听她说完, 撑着膝盖站起身,衣料婆娑,悉悉索索。   席银紧张地将脑袋从袍衫里钻出来,周遭乱顾, 试图去找一藏身之处,又听头顶人声冷道:   “别躲了。”   席银闻言吞咽了一口,惊惶地凝着张铎的手。那神态落入张铎的眼中, 和年少时的他自己,竟有一丝莫名的相似。   他也恐惧皮肉之苦, 却没有真正仇视过施刑的人。对于苦难,他有类同于佛陀观音般的坦然。   深信苦难即菩提,披血若簪花。   但这些道理毕竟过于晦涩, 若强要席银明白,则会剥夺掉她尚存的那一丝温柔。   他真的想让席银变得和他一样吗?   从前是的,但此时此刻却不见得了。   他一面想,一面在席银身旁盘膝坐下,席银识趣地往一旁让了让,把暖和的地方留给他。谁想却突然被张铎捉住了脚腕,顺势往身边一拖。   张铎大概真的是不知道如何心疼一个姑娘,在他的人生里,他给予大部分女性肢体上的尊重,就算施与重刑,也是为了惩戒,又或者从她们的口中逼出些什么,并不以此意淫为乐。   席银是除了张平宣之外,唯一一个走进张铎生活的女人,于是难免肢体接触,难免电光火闪。   他原本是想对她稍微好点,可是已经弄巧成拙太多次了。   “过来,不要躲。”   席银被挪到张铎身边,又惶恐地试图把脚踝藏进袍中。   张铎松开手。   “你不是冷吗,坐这儿。”   席银抬头望着张铎。   “你不怪我了吗?”   张铎摇了摇头,他的双手仍然搭在膝上,轻轻地握了一双拳。   熏炉中火星子闪烁跳跃,慢慢熏红了二人的脸,席银将手和脚一并凑近暖处,手臂自然地靠在了张铎的肘处。   张铎侧头看了一眼那相挨之处,什么也没有说。   “欸……”   “你就不会称陛下?”   他仍然语调冷淡,却已然去掉了之前的恼意。   席银缩回手,叠在自己的膝盖上,把脑袋枕了上去。   “每回叫你陛下,你都不出声,坐在观音下面,像泥巴塑的一样。”   “那你也要称陛下。”   他望着火星子,平道:“朕是君,是你的君。”   席银“嗯”了一声,手指在下巴下面悄悄地摩挲着。   “你……呛水了吗?”   “什么啊……”   “朕问你有没有在奕湖里呛水。”   “哦……没有。”   她说着抬眼笑了笑:“我小的时候,常在山涧里玩。有一回,倒是不小心呛了水,被路过的一个樵夫给救了,把我送回青庐,我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回兄长生了好大的气。”   张铎很想听她接着往下说,他想知道,岑照是如何对待犯错的席银的。   然而,席银说到这里,竟鬼使神差地不再往下说了。张铎抬头,凝着墙上的透窗影,与自己纠结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道 。   “那后来呢。”   “后来……”   席银有些羞愧,耳后渐渐地红了起来。   “后来就被兄长责罚了呀。”   “如何责罚。”   “你……”   席银顿了顿:“问这个做什么呀。”   张铎无言以对。   席银到也不在意,他不肯答,她便自答。   “兄长那么温柔的人,还能怎么责罚我呀,就不准我吃了一顿饭,要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去山涧里玩了。说起来,从那次以后,我真的就没下过水,今日,还是我第一次犯禁呢。”   她说完,把头从手背上抬起来,双手拢在一起搓了搓。   “你呢,你小的时候,会去水边玩吗?”   “不会。”   “那你小时候都玩什么呢。”   “不玩。”   席银不以为然,“可你有那么些兄弟姊妹,他们不会跟你一道玩吗?”   张铎摇了摇头。   “真可怜。”   张铎没有否认,烛火在不远处的墙壁上颤颤巍巍,他的影子像一只孤鬼,他不禁下意识地将身子朝前倾了些,席银的影子便从他背后露了出来。那一刻,整道墙壁似乎都暖和了起来。   “席银。”   “在。”   “朕今日,本来不该带你回来,因该让你在宫正司受刑,示众。”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边的那道影子,明显颤了颤。   “我自作主张,我……”   “但是席银,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不太懂……”   张铎曲臂撑下颚,低头看着她。   似在解她的惑,又似再说另一件事。   “你问我小的时候是怎么过的。十岁以前,在外郭的乱葬岗,那个时候和你一样,什么都不能想,活下去已然不容易。十岁那年,母亲把我带回了张家,那时我不会识文断字,母亲就让我在东晦堂中,没日没夜的习字读书。她和张奚都相信,文以载道,能渡化人心。”   “渡化人心……渡化你吗?”   “对。渡化我。”   席银从未从张铎的口中,听过关于他自己的身世。   平常都是她滔滔不绝地叨念着她的过往,关于北邙山,乐律里,甚至岑照的种种,大多时候,他还是愿意听,若是什么话触到他的不顺之处,喝斥几句也是有的,但他一直避谈自己,就好像他生来就是鬼刹阎罗,没有过“做人”的过去一般。   “那你……小的时候,是不是像我一样做过很多错事。”   “嗯。”   “是什么呢?”   她起了兴致,抱着膝盖侧身向他。   “张熠偷东晦堂的字,被我打断了半根牙。陈望养的犬在东晦堂外吠闹,被我用裁刀杀死了。”   席银怔怔地望着张铎,脚趾不经意之间触碰到了他的膝盖。   “你不是该惧怕吗?”   席银回过神来不断地摇头。   “我听你这样说,觉得好痛快。我若能像你一样,有心气,有姿态,那我当年,一定大骂那个不顾自己妻子的性命,把钱全部砸进胭脂堆的读书人,把捐红砸到他身上,再啐他一口。我要是那样做了,也许,那个妇人,也不会自缢而死……”   “那你现在有这样的心气吗?”   席银一怔。   如今再把她送回乐律里,她一定不会准许男人们的手在她身上肆意地抓摸,不会准许他们轻薄自己身子,侮辱自己的名声。   可是,她是从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气呢?   换句话说,是谁给了她这样的心气……   这般想着,她不由朝张铎看去。   “有吗?”   他又问了一遍,   “有……”   这一声答应,并不是那么的确切,带着女子天生的胆怯,同时,又饱含着那着实得之不意的勇气。   她的眼睛忽闪忽闪,那么真切地望着他。   那是他慢慢教出来的姑娘啊,用强刑来逼她也好,用很厉的言辞来训斥她也好,她到底是改变了,再也不是那个以淫(和谐)荡风流为荣,靠着男人的意淫讨生的女子。   他很想伸出一只手,摸一摸她的头。   然而手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绑在膝盖上,怎么也抬不起来。   好在,她还愿意出声,遮掩住他的尴尬。   “我……能不能也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你不处置我……是不是会让……”   让谁呢?   她好像一时还想不透彻,索性用了一个代词。   “是不是会让有些人,以为你忌惮娘娘。”   张铎背脊一寒。   这是宫廷之中的大局,也是他的心。   宋怀玉赵谦之流未必全然猜透,她竟这样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若换成是这洛阳宫中任何一个人,他都绝不允许他活到天亮。   “他们……是不是会拿娘娘来要挟……”   席银自顾自地说着,忽又觉得“要挟”这个词过于的肤浅,然而,她一时又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替换,正要续言,却听面前的人道:   “所以呢。”   席银脖子一缩。   小声道:“我那会儿在金华殿太还害怕了,才拼命求你的……”   她越说声音越小。   “要不……你把我送去宫正司吧,只不过!”   她急添道:“别打我……宫正司的鞭子,真的太疼了。”   张铎看着她模样,不知道是该笑,还是应该恼。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为谁。”   “我……”   “你不是根本不想留在我身边吗?”   “我……”   “起来。”   “啊?”   “朕让你起来。”   席银也不敢再说,拢着袍衫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无措地看着张铎。   “身上烤干了,就去榻上捂着。”   “榻……”   那可是在琨华殿的内室啊,除了张铎的坐处和就寝之处,连宋怀玉都只有一块立锥之地,可供侍立。张铎说“榻上捂着。”那就是要席银去张铎自己的床榻啊。   席银呆立着没动。夏天 第65章 夏树(六)   席银呆立着没有动。   张铎径直走到榻边, 掀开被褥沿边坐下。   “过来。”   席银梗着脖子。熏炉燎起的热风钻入她的脖子,一路抚至后腰。   春夜,浓郁的沉香气, 观音像,古雅的天家宫室, 刹寂的陈设, 压抑之下,喧浪涌动。   席银忍不住去看他那身禅衣下的胫肉和骨骼。   岑照有风流之姿,身段纤瘦欣长。   张铎却有着一身征人久经杀戮后,修炼出的胫骨, 刚硬无情, 可残损之处, 却暗渗着他毫不自知的人欲。不光是在于“情爱”,也在于世人征战的血性,以及对权势的执着。   望着这一副包裹在白绸之下的身子,席银脸色渐渐地烫起来。   在女人用身子交换安定的乱世里, 最好的归宿,是把自己交给一个不会凌(和谐)虐自己的人,被这个人占有, 同时也被这个人坚定地护在身后。   “啪”的一声,打断了席银的思路。   她抬起头, 却见张铎的手在榻面上用力地拍了一下。   若是换做乐律里的寻欢之人,这个动作无异于猥琐而无趣的撩拨。   而张铎此人过于刚直,且力道之大, 几乎拍皱了褥面儿,就令这一番动作莫名地正经起来。   “过来。”   席银闻言,忙把头垂下来,挪到他身旁坐下。   心里的那些荒唐念头起来以后,她是一点都不敢抬头去看张铎了,也不敢有丝毫的肢体接触,规规矩矩地把手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   好在,他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独自朝里躺了下来。   席银悄悄地背过身去看张铎。   “躺下。”   他不轻不重地说了两个字,全无情/欲沾带。   席银犹豫了须臾,终于起身脱掉了身上的袍衫,缩进了他的被褥中。   与其周身的寒朔不同,张铎的身子十分温暖。   席银悄悄蜷缩起双腿,原本冰冷的脚趾,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张铎的膝弯。   席银浑身一颤,脚趾瞬间如沾火炭,身如升在冰火两重天上。而身旁的人却一动也没动。   “以后,这个地方你可以坐,偶尔朕也准你躺躺。”   席银把头埋进被褥,弯腰紧紧地抱着膝盖。   此时此刻,她应该对张铎说些什么呢,躺在他的床榻上,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张铎要要她的身子了。   她怕得很,尽力想着在他与自己的身子之间留出间隙。   然而张铎竟然翻身过来,直面向她。   鼻息扑面,她面红耳赤,身子僵得像一块丢在火堆里烤的石头。   “我……我不侍寝。”   张铎原本要脱口而出的是:“你配吗?”这三个字,然而,话到口中,却又被一种十分安静的力给抵了回去。他看着席银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她在他身边缩得像一团球,也不应答,只是拼命的摇头。   其实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了,只是她从前吃过亏,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时候提起岑照,所以,只能用这种姿势来表明。   张铎翻身仰面而躺。   灯尚未吹,宫室之中的一切都一清二楚。   他习惯了事事确切清明的感觉,此生即便入无边苦海,也尚有力自救,不会永堕混沌。   唯一糊涂不可解的公案,此时就躺在身边,没有她,他会活得游刃有余,而有了她,虽是一路磕绊,却也有冷暖自知的切肤实感。   他想着,竟将一只手从被褥中伸了出来,环在席银的脖子上。   温暖的感觉令席银的心脏几乎漏跳了一下,然而,那只手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轻轻地摸了摸席银的脖子。   常年握刀剑的虎口处尚有旧茧,刮蹭着席银的皮肤,令席银微微觉得刺痛。   “放松。”   张铎如是说。   **   席银一夜未曾合眼。   身旁的人睡得也很不安稳。   半夜时,他的肩膀时不时地发抖,席银翻身起来看他,却又不敢唤他醒来。   哪怕是在梦中,他人仍然隐忍地很好,紧紧地闭着嘴唇,一个糊涂的字眼都不肯吐出来。正如她所想的那样,他不准任何人猜透他对徐婉的心,以此来要挟自己,是以宁可看着她自戕。   他不给世人留一分余地,也就不肯给自己留一点出口。   席银看着灯下他紧缩的眉头,脑子里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停歇了。   她犹豫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摁在他肩头,学着张铎之前的口吻,轻声道:   “放松。”   ***   第二日辰时,席银独自从张铎的榻上醒来,宋怀玉立在帷帐后,吓得席银忙拢起被子坐起来。   “宋常侍……”   宋怀玉躬身道:“姑娘不必急,老奴为你备好了衣衫,胡宫人会服侍姑娘沐浴更衣的。”   他说完,胡氏便从纱屏后走了出来,还未说话,就冲着席银匍匐下来,“姑娘,奴从前冒犯姑娘,实在该死。”   席银仍将自己笼在被褥中,看着胡氏,轻道:“你别这样,先起来。”   “奴不敢……”   席银无可奈何地朝屏外看去,“宋常侍,你说句话啊。”   宋怀玉立在屏后,含笑道:“姑娘受吧,该的。”   该什么该。   这不就是以为她做了张铎的女人吗?之后可怎么辩得清楚,席银掀开被子,赤脚踩了下来,胡氏忙起身替她披衣。   “姑娘,莫冻着了。”   “你……你让我自己来。”   胡氏听了这话,松手退到了一边,仍然低眉顺眼地侍立着。   “你……你出去吧。”   胡氏没有挪动,席银无法,只得重新拿捏言辞,抿了抿唇,试探着出口:“你退……退下。”   胡氏看了看屏外的宋怀玉,见宋怀玉对她点了点头,这才行了个礼,绕到纱屏后面去了。席银忙穿好对襟,系上绦带走出来,却见外面已备好了妆奁,宋怀玉亲自侍立。   “以前,老奴从未对姑娘尽过心,今日请姑娘赐老奴一分薄面。”   席银不敢过去,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我是陛下的奴婢……”   “是,老奴明白,但这宫里啊,奴婢也分贵贱,能入陛下眼的,就是内贵人。”   他说完,看了一眼胡氏,“还不扶内贵人过来坐。”   席银几乎是被一众人硬生生地架到了妆奁前,珍珠攒成的花,金银错落的簪子,玉石坠子,每一样都是她从前最喜欢的东西,如今明晃晃地铺在她面前,却似乎与她格格不入。   “陛下呢……”   宋怀玉一面伺候她梳头,一面道:   “陛下在尚书省,去时留了话,叫不让搅扰姑娘。”   正说着,殿外的内侍道:“宋常侍,太医正来了。”   宋怀玉放下玉梳整了整袖口,道:“应是来给陛下回话的,让他候一候,我就来。”   席银听了这话,连忙抬头道:“陛下昨夜,命我听医正回话来着。”   宋怀玉道:“姑娘的话当真?”   “我何敢妄言,说完,她随手捡了自己惯常束发的那根银釵,挽定发髻,不顾宋怀玉出言阻拦,夺路出了内室。   殿外是一派明媚的春光。   梅辛林见出来的人不是宋怀玉,而是席银,又见她周身装束与琨华的其他宫人不同,不由笑了笑,拱手行了一个礼。   “内贵人。”   席银额前凸了经,百口莫辩,只得硬道:“陛下尚在尚书省。奴引大人前去。”   梅幸林道:“不必了,尚书省议外政军务,臣不便禀内禁之事。臣在金华殿后传。”   说完,便要辞去。   席银跟了一步道:“金华殿娘娘……尚全?”   梅幸林顿住脚步,回头道:“有赖姑娘相救即时,虽有寒气入侵肺经,但性命无忧。”   席银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梅幸林看着她,忽道:“内贵人可知道,陛下尚无正妻,亦无姬妾,这一声‘内贵人’……”   “奴知道,损陛下名声嘛……没事,梅医正,陛下是神仙一样的人,即便有人要置喙,也是说奴淫(和谐)荡惑君,日后,陛下将我送到宫正司就好了。”   她说完,抬手挽了挽因为将才过于急切而漏挽的碎发。   “对了,梅医正,什么样的食饮,有益于眠呢?”   梅幸林道:“内贵人问此作甚。”   “陛下夜里睡不安稳,问他因由,他肯定不会说,里内是疏解不了了,只能求些外力来助,奴实在粗陋,对此知之甚少。”   梅辛林听完这一句话,多少有些明白,张铎为什么独独对这个卑微的女人另眼相看,为什么的一定要把她留在身边。   她自认粗陋,事实上理解张铎的所思所想,本性之中,又带着与张铎相克的温柔。   “陛下曾在战时受金戈之伤,后又多次被施以鞭杖,内有虚烧之火,自难成眠。芸菊煎茶饮,有所助力。”   席银垂着头,认真地记下,而后又道:“梅医正,你还会去长公主殿下的府上,给哥哥看伤吧。”   梅幸林道:“岑照,已经大愈无恙,臣供应内禁苑,无诏,并不会再去。”   席银目光暗淡。   梅幸林道:“姑娘为何如此问。”   席银道:“我能求您一件事吗?”   “请讲。”   “近来,江大人也不进宫为我讲学了,我也不知道求谁,您能帮我给兄长代一句话吗?”   “什么。”   “您告诉兄长,阿银不是内贵人,阿银没有做皇上的女人。” 第66章 夏蓬   张府的玉兰蓬勃地开了, 远见如雪覆青瓦顶。   张平宣身着牡丹花绣的襦衣,拖曳着朱色间银丝的的广摆裙,腰系流仙绦带, 从居住室内走出。   穿廊下,琴声伶仃, 雅香徐徐。   两个青衣女婢跪坐在岑照身边, 替他周全香炉与茶炉,岑照尚未系上眼前的松纹青带,静静地闭着眼睛,手指上的刑伤可见淡痕。   他身穿一身青色的宽袍, 为求不拂扫琴弦, 以至袖口挽折, 腕骨裸露。   青衣女婢望着那一段随着琴音,一时抬,一时扼的手腕,双双怔了眼目。   张平宣走进穿廊, 轻咳了一声,两个女婢回过神来,忙伏跪在地。   岑照按住琴弦, 琴声戛然而止,独剩余韵回荡在廊下清潭水面, 两只水鸟从菡丛里飞起,落在岑照对面的莞席上,期期艾艾地盯着琴台。   “怎么不弹了。”   张平宣在岑照身边坐下, 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衣袍,养杖伤时,他多散发,着禅衣,今日倒是戴了小冠,束之以银簪,腰间却不系带。   “谁让你们给他奴人所穿青袍?”   两个女婢跪在地上互望了一眼,皆不敢出声。   岑照伸手将琴边的松纹带,反手系于额上。   “殿下,是岑照自己所求。”   张平宣道:“换了。”   “不必,衣冠而已。”   他说着,弹指又拨了一个音。   张平宣站起身,低头道:“不止是衣冠,也关乎你我。”   岑照顿指。   “殿下何意?”   “你日后自然是会明白。”   她说完,对跪在地上的女婢道:“我今日要出府入宫,你们照顾好岑公子的饮食药饮。”   “是……”   “都把头抬起来。”   两个女婢不敢违逆,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只见张平宣指了指二人的眼目,吓得她们忙叩首认错。   岑照道:“殿下,她们怎么了。”   “没什么,不守本分,欺你眼盲罢了。”   岑照拱手弯了弯腰:“还请殿下不必为岑照介怀。”   张平宣道:“我说过有我一日,就无人可欺辱你。”   岑照不再回应,廊外忽然落起了细雨,打在宽大的菡叶面上。   张平宣拢了拢衣袖:“我走了,天冷你莫忘唤人添衣。”   “殿下要入宫?”   “是,母亲前日在金华殿自戕,我要去看看母亲,也要去见一见……那个人。”   岑照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对铜铃铛,“能替我把这个,交给阿银,后日,是她的生辰。”   张平宣犹豫了一下,终究伸手接了过来,细看道:“我记得,她脚腕上好像有一对类似的。”   “是啊,不过已经残旧了。”   张平宣道:“你不顾伤势,一连打磨了三日的东西,就是这个?”   “是。”   张平宣一把将铃铛捏入掌中,“你究竟当她是什么?”   岑照垂头笑了笑,轻道:“妹妹。从无非分之意。”   张平宣倾身迫近岑照:“你不要一直念着她,好不好,你身边的人,是我。”   岑照侧过脸,温声:   “恐负深恩。”   “我不在乎,也不惧怕。”   张平宣的声音破入雨声之中,有些急促,“你想要什么,我就去替你争什么,就我争得来,席银她不可能替你争。”   “如此……”   岑照放慢声音,“殿下也许会痛所有。”   “呵……”   张平宣肩膀颓塌:“父亲死了,二哥……枭首在即,母亲自戕。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早就不在乎了,我如今觉得,冬日里喝凉水,夏日间吞滚炭,也不是什么痛事。”   她说完,仰头忍回泪,起身从琴台边走了过去。   流仙绦拂过岑照的手指,残下一丝女香。周遭叶声细明,潭面水气蒸腾,雾失楼梯,也遮住了张平宣的背影。   岑照摁灭琴响,香炉里的烟气也断了线。   平宁时,暗流在底。   无言时,人常思报应。尤其是他这样通周易,善批命理的人,一向深知,愚弄人心的下场唯有“孤绝”。然而想到张铎,又恍惚感受到了,他的命理与自己殊途同归。   **   此时张府外,赵谦牵着马盘桓在门口,马蹄子把春尘扬成了一层薄雾,又被忽降的细雨浇降。   张平宣的平乘车尚候在树荫下,赶马的马夫劝道:“赵将军,下雨了,您不如过几日再来吧。”   赵谦咳了一声:“滚一边去。”   话刚说完,漆门启推,张平宣交握着手,从门后跨出,抬头看了一眼赵谦,一言不发地向平乘车走去。   “平宣!”   赵谦唤了她一声,她这才回过头来。   “明日即要监斩,将军不查刑场,不鉴犯由吗?”   赵谦早料到了她会说这样的话,喉咙里叹了一声,“我即时就要回廷尉见李继,我来劝你一声,明日……”   “你放心!我不会像母亲那样自戕,也不会蠢到去劫廷尉狱和法场!”   她说完,胸口上下起伏,红色的血丝逐渐在他眼中延展开来,她不想让旁人看见,不得不别开了头。   赵谦想上前几步,却听她喝道:“你别过来!”   赵谦忙摆手退后,一大抔玉兰花从枝头被吹落,横亘在二人之间。   “对不起。”   张平宣摇了摇头,伸手揉目。   “不必,赵将军,荣华富贵我也想要,又有什么立场斥责你。再有,你被他过性命,一向奉他为圭臬,这么多年了,你也没必要为了我去变更,跟着他,走你的独木桥吧”   这话,拆开来看,说不出有多犀利,披头而来,却戳得赵谦肺痛。   “你以前不会这样说话的。”   张平宣忍泪笑了一声,“那你指望我说什么呢?说我二哥通敌该死,说我母亲不识大局,愚昧无知?”   她说完,陡然加疾了声音:“谁睡着,谁醒着,世人眼目雪亮,你心里也明白!”   赵谦脑中空白,鼻腔里闻到的明明是花香,却又含着不知道什么地方钻来的血腥气。   “你还想跟我说什么?”   “没有,我来只是想劝你,明日……不要去刑场。”   张平宣抿了抿唇,仰头望着浓荫掩映下的雨阵。   “你怕我看见你行杀戮。”   “你知道的,我赵谦只在阵上杀敌,我……”   “那是以前!”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   他说着说着手足无措起来,然而,张平宣却笑了一声。   “你是什么样的人,与我究竟有何干系。”   这一句话,如一只手,精准地破了赵谦的肉身,揪住了他的心肺。   “无话与我说了是吧。”   赵谦松掉马缰,摇了摇头。   张平宣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抿了抿唇,哑道:“你怕是根本没想过,我的亲族,要么命在旦夕,要么已然半死。如今,长姐被夫家所困,明日刑场,若我不去,谁来替二哥收尸?赵谦?”   她说完这一番话,望着赵谦沉默。   赵谦虚点着头,侧身让出了车道。   张平宣也不再说话,吞了一口唇边的泪,扶着仆婢地手跨上了车。   马在细雨中长嘶了一声,前蹄扬起,似有不平之意,赵谦握缰摁下马头,而后翻身而上,拍了拍马背,自嘲道:“下一次离开洛阳,她怕是连我花都不会要了。”   说着,遥遥地看了一眼道上的车影,此时已经转上了御道,渐不见踪影。   **   张平宣一路沉默,身旁的女婢道:“殿下……对赵将军未免过于……”   “绝情?”   “奴不敢胡言。”   张平宣心里有些刺痛。   赵谦这个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和张铎并行的。   过于磊落坦荡,这也是为什么,自己身边的奴婢都能看穿他的心,为他的遭遇不平。   可有的时候,同情并不能开解人生。张平宣皱眉垂下眼来,深吸了一口气,却不知为何哽咽,呼不顺畅。   她想试着,为岑照争来真正尊贵的地位,和磊落的人生,其间最好利用的人,分明就是手握整个内禁军的赵谦,可如今张平宣偏偏想要避开他。张奚和徐婉,教养了她二十年,教给她最多的,是如何自敬,不以色惑世人,不戏弄人心,哪怕张奚已经死了,徐婉试图自戕,张平宣也很难颠覆掉她们灌给她的道理。   “殿下……您哭了……”   女婢的声音,将她从那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痛之中拽了回来。   张平宣这才发觉,为了赵谦,她竟然也流得眼泪,然而,她立马觉得有愧,忙抬袖擦拭。   车在阖春门外停下。   张平宣收敛起所有的思绪,下车径直朝太极殿行去。   太极殿东后堂,刚刚召读完江州军报,席银侍立在殿外,落雨天,有些薄冷,她不由朝着手心和了一口气,还未及搓掌,便见一个内侍匆匆过来道:“内贵人,长公主殿下来了。”   席银忙隔着门隙朝里面看了一眼。   张铎伏在案上,正在小睡。   旁人不知道,席银却晓得,自从徐婉自戕以来,张铎没有一日睡安稳过,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雨声助眠,邓为明等人走后,他竟趴伏在案上,得以睡实。照梅辛林的话来说,让他多睡一会儿,比什么药都养人。   于是席银忙令所有的人都退了出来,自己一个人在门外守着。   “伞呢。”   “有,不过……内贵人要去什么地方。”   “我去迎殿下。” 第67章 夏蓬(二)   雨细若烟尘。   张平宣在席银面前站住脚步, 抬头打量伞下的人。   她独自一人迎来,没有宫外传言中的身段和架势,眉目之间的神色, 和在清谈居里时一样。无非是身上不再穿奴人所穿的青衣,着褪红色对襟襦衫, 下衬云纹银丝绣的间色裙, 头簪素银簪,耳上悬垂的珍珠,随着她行礼时的动作,轻轻晃荡。   “殿下。”   张平宣没有应声, 径直从她身边行过, 谁知她忙退了好几步, 仍然躬身挡在她面前。   张平宣顿住,低头看了一眼席银,又抬头朝朱漆殿门望去“我去请他的准,至金华殿见母亲, 你也敢挡。”   席银将头埋得很低:“陛下并未禁锢金华殿娘娘,殿下大可不必请旨。”   张平宣面上略起怔色,一时说不上来究竟为何, 但她的确大习惯,此时大胆挡在她面前的席银。   “你凭何传这样的话?”   席银没有直身, 颔首应道:“奴掌太极与琨华二殿,殿中事务,由奴一人担掌。陛下在东后堂休憩, 殿下若无急事,请在殿外立候。”   周遭殿宇舒翼飞檐,漆瓦金踏,银楹金柱,即便掩在雨幕之中,也见张牙舞抓之势,如同要张裂腾跃一般,各处皆见动势。   而人,恰恰是最无定性的。   一旦受到这些冰冷的高阁巨殿影响,久而久之,言辞,仪态,也会在潜移默化之间改变。   张平宣听完席银的应答,心中不舒,着实不愿意被这种看似卑微恭敬,实则不容置喙的气势压制。   “退下。”   “奴不敢。”   张平宣不肯再多言,回头对身旁的女婢道:“把她拖走。”   女婢应声就要上前,却见席银抬起头道:“此处是太极殿,不得碰我。”   其声不厉,平徐但不失力。女婢迟疑地看向张平宣。张平宣见此,忽笑了笑道:“岑照若见你如此,真不知道是欲哭,还是欲笑。”   此话一出,果令眼前的人神色慌变。   “哥哥……”   “你还知道,你有一个被折磨地遍体鳞伤的哥哥。我看你如今维护他的模样,以为你早就把你哥哥忘了。”   “我并没有。”   “你不用跟我解释,我无意听那些虚言。”   她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对铜铃铛,拈着串线,垂落在席银眼前。   “你哥哥,托我带给你的。他说你脚腕上的一对过于残旧。”   席银忙伸手要去取那铃铛,张平宣却又一把握回。   “你果然下贱。”   席银撑伞上前一步:“请殿下相赐。”   张平宣望着她笑道:“你心里对岑照,是不是还存着妄念。”   席银惶然摇头,耳边的珍珠乱打,与碎发不安分地交缠在了一起。   “奴没有……”   张平宣道:“再说一遍你没有,好好说,说得我信了,我就把铃铛给你。”   她说着,把铃铛放到女婢手中,低头凝着席银的面目。   席银望了一眼那一对铃铛,又看向自己的脚腕。张铎好像不止一次地想要把她脚上的这对铃铛绞了,可每一次,她都像一只惊疯的母兽一样,不要命地维护。   离开北邙山和青庐,已越一年,岑照和她的日常关联,全部切断,只剩下了脚腕上的铃铛。它们象征着她的归属,不论是肉身,还是心灵,一旦绞断,也就是绞断了她从前,所有卑微而实在的信念。   “奴没有。”   “嗯。”   张平宣点了点头,却没有把铃铛给她的意思。   席银张开嘴,吸了一口气,提了声道:“奴真的没有妄……”   “住口。”   话被身后的人声打断。   席银脖子上的静脉猛然一抽,还不及回头,又听那人道:“席银,回来。”   张平宣抬起头。   张铎立在阶上,似乎真的是小憩刚起,身上的袍衫并未周全,松披在肩上。他看了一眼张平宣身旁的女婢,寒声道:“把人带上来。”   江凌闻话,立即示意内禁军,将人押至张铎面前跪下。张铎看着女婢的手,内禁军即抬起她的手臂,掰开其手掌。   那对铃铛叮的一声落在阶上,顺着玉阶就滚了下去,席银试图去追捡,却被张铎喝住,与此同时,宋怀玉等人已追了下去,捡回铃铛,送到席银面前。   席银此时却不敢伸手了。   “拿吧。”   张铎的声音尚算平稳。   席银这才将铃铛接了过来,用袖子轻轻地擦拭着上面的雨污,而后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   张铎没有刻意侧身去看席银,然而这一系的动作,都落入了他的余光之中。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   从前的喝斥与威逼,并没有让她少在意岑照一分,此时,即便他心里闷燥,也强迫自己冷下来,不要在张平宣面前伤她身上那一点点,自己花了一年的时间,才逐渐铸给她的自尊。   于是,张铎索性不把余光也收了回来,对宋怀玉道:“带张平宣进来。”   说完,返身回殿,走到席银身边的时候又道:“在此处候着。”   席银心有余悸,忙轻应了一声“是。”   侧身让开道,供张平宣随张铎入殿。   漆雕门隆声合闭。   张铎没有去东后堂,孤立在正殿中的鹤首炉前。炉中并没有焚香,但十二对鎏金莲花铜灯却都燃着,烘出张平宣的影子,静静地落在张铎脚边。   “张退……”   “开口前先行礼。”   张铎打断张平宣的话,看了一眼她膝前的地面。   张平宣抬起头道:“羞辱了我,你就好受了吗?”   张铎冷道:“跪,不要让朕动内禁军。”   张平宣摇头道:“我不会跪你。”   张铎看向殿门,“好,那就和徐氏一道受封,你们就可以立在我面前。”   张平宣低头笑了笑:“你已经是皇帝了,为了这个位置,父亲,二哥,都被你杀死了,你又何必在意我和母亲受不受封?”   她说完,屈膝在张铎面前跪了下来。   “如此,又怎样?”   张铎的牙齿轻轻龃龉,“不怎么样。”   他说完,走到御案后坐下,低头握了手掌,   好在此处是太极殿的正殿,朝阳腾涌于天际时,从他所坐之处,可抛震慑山河的军令,可掷令洛阳权贵身首异处酷诏,所以,此处是最易砍断情亲羁绊的地方。张铎闭上眼睛,到也逐渐平复下来。   “你去金华殿见徐婉吧。告诉他,朕没有禁锢她。”   “去看母亲之前,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何事?”   “我……要嫁人。”   张铎睁开眼,凝向张平宣。   “岑照?”   “对,我要嫁给岑照。”   “张平宣,你自视为洛阳高门之后,自取其辱一次不够,还要再蹈覆辙?”   张平宣笑了一声:“当年我救不了陈孝,眼睁睁看着他被腰斩,这一回,我不管是不是老天作祟,总之我绝不会再丢开他。”   “啪”的一声炸响,惊得张平宣头皮发麻。   张铎的手掌狠压在案,声音暗暗削出了锋刃。   “此人心术非正,必要亡于刀斧,我不准你张平宣与此人沉沦。”   “心术……非正?”   张平宣歪首反问,“你已在这四个字上做绝了!”   “放肆。”   “这两个字,你留给外面那个奴婢吧。”   张铎压平自己不由自主耸起的肩膀,直视张平宣道:“我已将该说的话都说给你听了,你要一意孤行,我不会阻你,但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即便你不肯认我这个哥哥,我也绝不能容忍你背叛我。他日,你若行歧路,不得怨我什么都不念。”   张平宣点了点头。   “张退寒,母亲的生死,你都视而不见,遑论我这个妹妹。你放心,即便我有一日,被你凌迟,我也不会怨你绝情,因为你这个人,本来就没有心。”   她说完,扶着地面,慢慢起身。   “我要嫁人了,你呢?你何时娶你的皇后?”   “住口。”   张平宣摇头笑道:“都说你喜欢席银,不立后位,只尊她那个内贵人……”   “住口。”   张铎抬头复了一遍。   张平宣却没有止话的意思,转身道:“你让我住口可以,那天下人呢,你杀君弑父铎来了帝位,可谓离经叛道至极,不想在婚嫁之事上,也如此荒唐。世人倒是不敢置喙你的身份和地位,可没有人会顾及奴隶的体面。说到底,你也自恨喜欢席银吧。呵……喜欢一个没有半分见识的女奴,而那女奴的心思未必在你身上,你把这天下最好的珍珠玉石都捧到她眼前,尚抵不过那一对铜铃铛。”   她说着,手指已经触到了门壁。   “你说我自取其辱,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自取其辱。”   话声落定,门也被她徐徐推开。   侍立在外的宫人纷纷行跪,唯有席银捏着那对铃铛,静静地立着。   张平宣侧头看了她一眼,到也没再说什么,撑伞走下玉阶,带着女婢,往金华殿去了。   “席银。”   “在。”   “进来。”   席银忙将那对铃铛重新藏入怀中,挪着步子,走进正殿。   张铎独自坐在御案后,目视案上的云鹤铜雕灯盏,一阵沉默。   良久,忽听他道:“你让朕,被自己的妹妹,狠戳了一回脊梁骨。”   第68章 夏蓬(三)   席银低垂着眼, 紧紧地捏着袖子,生怕那对铃铛从袖中落出来,奈何, 越是小心,越是招惹金属刮擦, 呲呲作响。   本就慌张, 偏偏张铎甩过来的话,又是那么毫无章法。   脊梁骨。   张平宣怎么会用自己去戳张铎的脊梁骨呢。   席银没想明白,自然不敢答话。   雨声淅淅沥沥地摩挲着窗面,风渐渐起来, 带着雨雾一阵一阵地扑向席银的背, 她不由地咳嗽了一声。   张铎站起身, 走到她身后一把合了殿门。   “别在捏了,藏袖子里,就当朕看不见吗?”   他说着,朝她伸出一只手。   席银慌忙摇头:“我……”   “宫人与外男私受, 你是嫌你自己命长,还是觉得岑照死不干净。”   席银闻言喉咙哽塞,屈膝就要跪, 却被人拧着手臂,一把拽了起来。   “给朕站好。”   席银的身子有些发抖, 被张铎拧着的胳膊,几乎要撇断了,她不敢大声呼痛, 只在喉咙中逼出了一个弱弱的“疼”字。   张铎看着她那副拼着挨打也不肯跟他妥协的模样,里内气血翻涌,   一年之前,就是在太极殿的正殿上,席银跪在殿中,试图伸手去捡从郑皇后头上坠落的东珠。张铎踩住那颗东珠不准她去捡,告诉她女人喜欢金玉无妨,以后向他讨。   如今想来,这句出自他口中的话,甚是扎肺。正如张平宣所说,如今张铎即便是把金玉捧到她面前,她也未必贪取。   这一年来,他那阴暗见得不光的爱意,随着他逐步登极,反而越见孱卑,如今,看着她如此珍视岑照送她的铃铛,他竟连恶言斥骂她的气焰都烧不起来了。   “你就知道疼,从来都不去好好想想,到底谁在让你疼。”   他气极之下,甩开了席银的胳膊。   席银踉跄了几步,脚腕上的铃铛磕碰,发出脆弱而伶仃的声音,席银勉强稳住了身子,抬头朝张铎看去,铜灯的光焰下,张铎的脸色却是黯然的,然而却并不像从前那样阴翳可惧。   “每回,不都是你嘛……”   她越说声音越小,犹豫了一阵,把铃铛从袖子里取了出来,低头捧到张铎面前。   张铎回头扫了一眼。   “做什么?”   席银轻声应道:“你别生气,就是一串铃铛而已。你如果不想我收着,我就教给你。只求你别把它毁了。”   张铎望着席银的脚腕,“你坐下来。”   “什么?”   “朕让你坐下来。”   他语气已然不耐,席银只好席地坐下,下意识地蜷缩起双腿,抱膝护着自个的身子。   张铎蹲下身,伸手撩起席银的裙摆。   “你……”   “住口。”   席银抿了唇,不敢再言语。   张铎仍然看着她的脚踝处,“把刬(袜)褪了。”   太极殿上,除了张铎之外,无人能着履,退下袜刬,席银的脚就裸露在了张铎面前。   他虽不是头回看,但像如今这样,认真地审视,还是第一次。   席银是真的生得极好,无论是容貌,还是身段,甚至是皮肤都挑不出一点瑕疵。上天造物之用心,就连足,这等不轻易视人之处,都为她精心雕琢。张铎将脑子里如潮水般冲涌的乱念压了回去,定睛朝她脚腕处的铃铛看去。   那是一对有年生的铃铛,上面的青燕雕纹已经不怎么看得清了,划痕却十分清晰。   同时也能看得出来,这串铃铛是在她年幼的时候,为她戴上的,随着她年岁的增长,越箍越紧。铃铛下的皮肤,有几处青紫,都是她不留意间,被摁压所至。   张铎试图伸手去触碰那对铃铛,谁知席银的脚却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一般,即便他的手尚在戏袖中蛰伏,她就已经把自己的双脚往后缩了缩。   张铎的手指狠狠一握。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   他捏掌沉默。   席银捏着自己的裤腿,却并不理解他内心的纠缠。   她有些不解地望向张铎。   他此时半屈一膝,一只手摁着她的裙摆,另一只手搭在膝上,弯折着脖子,姿态上不见一分傲慢之气。   灯焰的光落进他的衣襟,衣襟处裸露的皮肤,微微泛红,陈年旧伤看不真切,竟令他一时显得,有些……柔和?认识他这么久,他可从来没有如此沉默,温驯地蹲在她身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静静地和她挨着。   “你……别看了。我觉得……羞。”   她说着说着,把头别向一边,耳旁传来他似乎刻意压制的声音。   “这对铃铛,你戴了多久了。”   他这么一问,席银倒是认真回忆了一番。   “嗯……有十年了吧。”   她说完,把头枕在膝盖上,凑得离张铎的额头很近。   “你……准我说过去的事吗?”   张铎抬起头,正触上她的目光,那双眼睛,在放下戒备和恐惧之后,十分清澈晶莹。   “朕问你就讲。”   “好。”   她应声露了个笑,眉目弯弯,牵魂摄魄。   “哥哥捡到我的时候,我几乎要被饿死了,但是胃已经被灼坏了,什么都吃不下,只能在榻上躺着,哥哥照顾了我大半个月,我才稍微好些。那会儿,我就特别想帮着哥哥做点什么事,哥哥不在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爬起来,想去青庐后面,抱几捆柴火,结果不小心摔下了青庐后面的小坡,痛得昏了过去,听见哥哥四处寻我的声音,他那会儿眼睛已经很不好了,而我又没有力气说话,所以,差点冻死在坡下。好在,哥哥第二日终于找到了我,然后,就给我做了这个铃铛。”   她说着,晃了晃膝盖,让铃铛擦撞出声来。   “哥哥说,他以后也许就看不见了,但是,只要我戴着这个铃铛,无论我以后身在何处,他都一定会找到我。哥哥给我这对铃铛,是那年的三月十五。我就把那一日当成了我的生辰。也就是后日。”   她说至此处,语调明快起来。   “后日,阿银就十八岁了。”   张铎静静地她把这一段不算太短的话说完,将摁住她的裙摆的手收了回来。   “你知不知道,洛阳城里什么样的女人,会戴这样东西。”   “知道,伶人。”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肯绞了。”   “我就是伶人啊。”   她脱口而出的应答,令张铎心中愤懑,但他并没有对席银施以严词。   “ 为伶人者,无非受人亵玩,贱赠之以交游,虐/杀之以娱兴。”   席银怔了怔。   张铎指向她的脚腕,续道:   你脚腕上这个东西每响一声,都让人更想践踏你一分,习字读书的这一年,朕要你修身明理,你却还是看不明白,一日一日,痛了就知道哭,从来不知好好想想,究竟是谁在伤害你。”   他似乎要把一些话挑明白了。   但是,一旦挑明,又会把他那对岑着不能见光的妒意全部曝露出来。   于是他也只能说到这里,他期盼着这个在人情上极为敏感的姑娘,可以顺着他的话仔细地去想想。   而席银似乎也真的听出了些什么,迟疑道:“我……我知道,你不想伤我……”   “嗯。”   张铎别过脸,鼻中应了这一声。   席银松开抱在膝盖上的手:“我虽然觉得自己不配那样去想你,可我一直觉得,你和我一样,是身世可怜的人,呐,你看,你是皇帝,但洛阳宫里,没有你的兄弟姊妹。我也是,我在洛阳宫中,也没有一个亲人,所以,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你和永宁寺塔上的那些铃铛一样……你很孤独吧……”   张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她的声音和张平宣全然不同,孱软,带着卑微的试探之意,于张铎而言,却像以一把又一把犀利的刀,割得他心肺乱颤。   从前他要顶起周身所有的力气,才能去与之对抗,从而保持一个皇帝应有的姿态。而这一句:“你和永宁寺塔上的那些铃铛一样……你很孤独吧……”入耳,他却连自己的姿态都维护不住了。   而她还在等他的回应。   他惶然之间,又垂目“嗯”了一声。   那从鼻腔之中带出的气声,比他从前所有的言语都要温柔。   席银低头,凑到他的鼻子前。   “你放心,我不会走了。除非你娶了皇后,纳了嫔妃,她们能长长久久地陪着你,照顾好你的饮食起居……到那个时候啊,你愿意放我走,我才走。”   她离得太近,鼻息温柔地拂过张铎的脸。   此时,他原本有很多的话可以说,比如,他可以斥她自以为是,他身边难道缺一个奴婢伺候吗?再比如,他可以坦诚,他根本无心立后纳妃,他这一辈子,所有的心都起在她身上,所有的念也都动在她心上。   然而,这两番话语,他都说不出口。   他索性站起身,无措地“嗯”了第三声。   “陛下。”   “什么。”   席银也跟着他站起身来,抬起手,又把那对铃铛送到了他面前。   “你到底作甚?”   “给你。”   “将才千般护着。”   “哥哥还愿意是送我铃铛,我就心安了。”   张铎听完,一把撇开她的手:“朕不要。” 第69章 夏蓬(四)   不要就不要吧, 席银倒是早已习惯了他的无常。   “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殿上梁木高悬,十二铜柱灯照影如阵。而她细柔的声音,若丝绸抚皮, 不知关照到了张铎的那一缕魄,竟令他的心绪潮退波平, 再也翻不出大浪来。   “朕根本没有必要为你动怒。”   这话说出来, 张铎自己也没有底气,说没有必要动怒,那适才五内翻腾的又是谁?   念此一时懊恼。   他不由寡下脸来,对她正道:“你跟着江沁和朕学了这么久, 一直没有修明白, 如何立身处世。”   席银捏回手中的铃铛, 轻道:   “我记得你教过的,士人修身治国平天下……那是他们必有的志向。可是女子……也要懂立身处世的道理吗?”   “朕要你懂。”   岂止是要她懂,他甚至希望,她能比洛阳城中那些门阀氏族的子弟, 懂得更多些。   “但是席银,你一直令朕失望。”   “不是……”   她仰着脖子,轻声辩驳, “我……我觉得我还是有长进的,只是在你面前, 我……”   “你时时沉湎过去,沦于私情,以至于到如今还是战战兢兢的模样。”说着, 他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铜铃铛,寒逼道:“怕此物被毁而屈膝于人,他日若有人要你为此物交奉性命,你也拱手奉上吗?”   人与人之间,似乎总是在微妙之处,欠缺一丝默契。   他将才给了席银一个缝隙,去表达自己在他面前的窘迫,却立马又拿出她最害怕的态度,把那一丝缝隙给填上了。   席银不敢看他的脸,垂头望着脚尖,“我……”   “不要跟朕狡辩,你已经为岑照交奉过两次性命了,第一次在太极殿朕救了你,第二次在廷尉狱大牢,朕赦了你。席银,后日你就十八了,可你连活都不知道怎么活。”   席银被他说红了眼,低声道:“对不起……”   张铎朝她走近几步,席银感觉到那一道青黑色的人影压迫过来,忙将头埋得更低了,张铎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她迫于张铎的手力,不由自主地踮起脚来,眼睛却还是垂视在地。眼角的泪水悬而未落。   “再哭。”   他说着,用拇指擦去了她的眼泪。   他手指的皮肤并不似岑照那般细腻光滑,使力也不温柔,但好在他望着席银的目光很诚恳,不夹杂丝毫的挑逗和揶揄。   “我不屑诋毁中伤任何一个人,你应该明白。”   “我知道。”   “那你就不要哭了。”   他说完,松开她的脸颊,朝外唤道:“宋怀玉。”   “老奴在。”   “传江沁入宫。”   “陛下,这个时辰了,不如明日……”   张铎仰起头沉默了一阵,应道:“也成,那就明日,在太极殿东后堂见他,召尚书省,赵谦一道议事。”   宋怀玉道:“陛下,赵将军明日奉旨监斩。”   “嗯。”   张铎的手指一捏一放。   “不用召他。”   ***   席银是在张熠被枭首的那一日,知道了岑照与张平宣的婚讯。   那日天阴蔽日,无数乌青色的云朝着东边的一处光洞翻涌而去,一看就要落雨,江沁从东后堂走出来,见席银在漆柱旁立着。   “内贵人。”   江沁唤了她一声。   席银闻声,忙回头屈膝行礼:“江大人,奴不敢当。”   江沁笑道:“自从陛下亲自教授以来,很久没有见到内贵人了。贵人功课必有长进。”   “不曾……”   席银低下头:“字仍旧写不好,书也念得不顺畅。陛下前日才说,我一直令他失望来着。”   江沁摇了摇头:“内贵人不需自谦,将才见内贵人在东后堂,替陛下掌墨,顺笔,其间行仪端正。替大臣们传递奏疏,也神色泰然,不卑不吭,想来陛下的用心不曾白费。”   席银听他说完这番话,到是露了笑容。   “我也私下觉得,自己是有长进的……”   她说完,压低了声音问道:“江大人,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江沁应道:“内贵人请问。”   “我将在里面听到,陛下要大人为长公主殿下拟定封号。”   “是。长公主殿下一直未曾受封,因此未入宗务,如今,殿下要行婚礼,自然要先行册礼,方可论婚仪。”   席银悻悻地点了点头。   “内贵人不是要问什么吗?”   “是……我想问,若长公主殿下行过册礼,再嫁给哥哥,那哥哥就是驸马督卫了吧。”   江沁点了点头。   “若长公主殿下受封,其夫君,自然以帝妹婿的身份授驸马督位。不过岑照其身有残,此位实为虚职。”   席银抿了抿唇。   岑照终于要结亲了,新妇是一朝的长公主,出身高贵,通晓礼乐,堪为其知音,一定不会辱没了他的清白之性,而且又能带给他遵位……   想到这些,席银心里虽有酸涩,却也由衷为岑照欣喜。   “真好……”   她说完,合十双手,下颚抵在指间上,闭着眼睛踮了踮脚,发髻上的蝴蝶流苏釵轻轻颤动。   江沁声音却渐渐沉下来。   “内贵人何出此言。”   席银睁开眼睛:“哥哥有了良配,再也不需要受苦……”   “内贵人难道不担忧吗?”   “担忧什么?”   江沁朝前走了几步,避开殿外侍立的宫人,轻道:“岑照究竟是何什么样的人物,内贵人心中可有计较?”   席银道:“我当然知道。他将我养大,是我最亲的人。我虽然愚昧无知,但他却是青隐的高士,他懂很多很多的东西。”   “他教过你什么呢?”   “他教我音律,我的琴技都是他授的。”   “除此之外?”   “他……他眼盲,不然他也会教我写字读书的。”   她急于替岑照辩驳,以至于说的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江沁道:“真正教内贵人读书写字,立身处世的人,内贵人为何不肯似维护岑照般的维护。”   江沁说的人自然是张铎。   但这样的问题,张铎那个人自己,是绝对问不出口。   他只会一味地喝斥她,有的时候,甚至会拿生杀大权来吓她,让她几乎忘了,他那只握过刀剑的受,也曾经捏着她的手写过很多字。   如今,她的那一体字,虽不传神,但从字骨上来看,大半都像他的。   而从前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言语,也潜移默化,逐渐渗入她的皮骨。让她慢慢地明白,究竟何为羞耻,何为侮辱。   “我……”   江沁的话,令她着实有些羞愧。   但要说她全然不维护张铎,到也不是实情。   实是张铎过于刚硬,除了那一顿几乎要了他命的杖刑,短暂地打破了他的肉身,致使他被迫流露出血肉之身本质的脆弱之外,大多时候,他都自守孤独,不给旁人一丝余地。   江沁见她不言语,正声又道:   “从北邙山青庐,到长公主府,岑照此人,或许并非如内贵人所想的那般超然世外。如今,长公主与陛下不睦,岑照之后的路会如何如何走,我尚不敢妄言,但为臣者,时常为主君先忧,我不得不提醒内贵人一句,莫为前事遮眼,枉作眼盲人。”   说完,拱手一礼,撩袍朝柱后走去,席银追了几步道:“大人的话,奴听得不明白。”   江沁道:“都是字面之意,并不值得深想,内贵人肯记着,时时回念便好。”   席银仍未停步,追到他面前道:“可我听大人的意思是,哥哥有异心……不会的,哥哥这一生,只想和阿银守在青庐,哥哥到今日这个地步,也是受世道所逼。”   江沁摇了摇头。   “所以,是长公主殿下逼亲。”   “不是……”   席银言语有些混乱,思绪也绞成了一团。   之前他尚想急切地替岑照辩解,可听了江沁的这一番话以后,她竟不知该如何辩解。   “江沁。”   江沁闻声忙拱手行礼,席银回过头,见张铎已从后堂跨了出来,身后跟着胡氏和宋怀玉。   “谁让你跟她说这些的。”   “是,臣有罪。”   江沁撩袍跪下,伏身请罪。   张铎揉了揉握笔后发酸的手腕,走到他面前道:“你以后不得再把她视为你的生徒。”   “是。”   张铎至此也不再多说,径直朝玉阶下走去。   席银忙追到张铎身边道:“为什么不能和我说这些。”   张铎侧面看了他一眼:“你身边的人是什么样的,你得有眼力,自己去看,而不是轻信旁人所言。你今日若因人言而生疑,他日也会因人言弃己。”   席银跟着他的步子,亦步亦趋。   “我现在有些害怕……我没有那个眼力。”   张铎顿住脚步,转身正视她道:“你并不愚蠢,你比这世上很多人都看得清楚,但你过于柔善。”   他说完,又觉得说得并不够痛快彻底。   索性挥手示意宋怀玉和胡氏退下。低头看着她道:“朕唯一的妹妹,要嫁给岑照,这实非朕所愿,从前朕可以杀了的岑照,为平宣另觅好的夫婿,但在朕如今这个位置,就没有必要了。”   席银轻问。   “为什么……”   张铎仰起头,阴云未散,云涌处的光洞却越撕越大。   “自从张奚死后,朕明白了一件事,这人一旦死了,世人看到的就只有他生前的虚名,至于他们背后的卑劣和懦弱,就都被抹去了,张平宣也好,你也好,朕不想你们被蒙蔽一辈子,所以,纵使有豺同行的路险一点,朕也可以走。”   席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急忙摇头。   “席银,没有人逼你,以后就算你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也不会有人敢处置你,如今朕斥你,也只是不想看自己身边的女人,一味作践自己。”   第70章 夏橘   张熠伏法的那一日, 赵谦并未入太极殿复命。   第三日,张铎在太极殿召见光禄卿顾海定,与尚书右仆射邓为明, 议江州战事,天气转大暖, 江水暴涨, 江上战事焦灼。席银与宋怀玉一道撑展开江州地势图,顾海定陪着张铎立在图前,轻声道,“南方正值雨季, 刘令退守南岸, 已起拖战之意。”   张铎曲指在东海郡处敲了敲, 其力不弱,令席银险些脱手。   “刘令要拖,我军拖不得。”   他说完,返身走到案前, 拿起江州呈来的战报,一面取笔,提圈要害。   “一旦拖入夏, 就给了刘灌与刘令汇军的余地,到时候, 龙散关处必要派军截堵刘灌的军队。”   顾海定顺着张铎所言,重观战图。   “龙散关守将是中领军大将军赵谦的父亲——赵淮,此人已年越六十, 确……”   “这并非症结。”   张铎头也未抬,反手将笔掷回笔海,添道:“荆地战乱,今年秋冬,北羌定生滋扰,龙散关大部属郑扬旧部,常年镇守金衫关,熟习关外地形与羌人战习,云州之战后,这些人调吞南方,为的是补给休养,入秋前,北上金衫关换防。这一部,是朕先手留下的,绝不能在龙散关久驻。”   邓为明道:“如此一来,江州战事,务必要在入秋前见一分晓。”   顾海定应声道:“许博已奏报渡江之计。”   “嗯,朕看过了,他向朕要一个人。”   邓为明道:“许博已是最悉水战之人,还要向陛下要谁啊?”   顾定海转身笑了笑,暗嗤邓为明是文官,军务不悉。   “渡江之后即为关隘之战,多半是向陛下要赵将军。”   张铎不置可否,抬头对席银道:“把图收了。”   席银应声,同宋怀玉一道卷图,顾海定与邓为明白此时是辞出的时候了,双双拱手告退,待要走到门口,忽听张铎道:“邓为明,你留下,朕今日要复许博那道奏疏,你来秉笔。”   邓为明只得在堂门前立住,应声侍立。   “坐。”   “是,谢陛下。”   席银知道,这一坐就是要久议的意思,便取了炉水,替邓为明布茶。   邓为明到也惯了这个常在东后堂伺候的奴婢。看着如今的举止行仪,想起她初入太极殿的模样,深觉其行仪举止,比之从前,是进退有度得多了。   张铎看着奏疏面,人却在灯影下理袖沉吟。   席银端茶与他,他也没有接。   席银只得将茶放到他手边,直起身,独自走到漆窗前朝外看去。   殿外的廊柱下,赵谦垂首跪着,人影被即将落尽的夕阳拉得老长。   他没有披鱼鳞甲,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袍子,脱了冠带,有些落寞。   席银回头看了一眼见张铎,见他暂时没吩咐,便朝宋怀玉使了一个眼色,绕到屏风后去,重新倒了一盏茶,小心端着从殿侧门悄悄绕了出去。   殿外的昏光已被天际吸了大半。   赵谦嗅到了席银身上的沉香气,不由吸了吸了鼻子。抬头见席银亭亭走来,勉强打起了个笑容。   席银将茶盏递到赵谦手中。   “你辰时就来了,跪到现在,喝口水吧。”   赵谦的确是渴了,接过茶盏正要饮,忽又想起什么,对席银道:   “陛下若传召会让宋怀玉来传话,你偷跑出来的。”   席银道:“你还顾得上我呀。”   赵谦端着茶盏,吹了吹额前的一缕碎发,笑道:“也是,我这个不尊圣旨的罪人,自身难保。”   说完,他笑着望向席银:“你以后要自求多福了,张退寒再责罚你,我可没法保你了。”   席银蹲下身:“将军不要胡说,陛下不会处置将军。”   赵谦歪头道:“你怎么知道,你做他……枕边人了?”   席银忙站起身退了一步:“我好心来的!”   赵谦笑得仰了头:“小银子,我这几日心里闷死了,你让我乐一乐成不成。”   席银见他这样说,倒是不忍心怪他。   赵谦和张铎是全然不像的两个人,一个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孤独鬼生了一颗寒铁心,一个却是军中痞将,修自一颗痴情种。如今他尚肯跪在太极殿前说笑,全仰仗他这二十几年的修为。   席银看着他眼角露的笑纹路,心中有些常怅然。   “因为哥哥和长公主殿下?”   赵谦摆了摆手:“这是迟早的事,我是担心,殿下那个人执念过于重了,日后……也不知道怎么样。”   他说完,冲席银扬了扬下巴:“你这个小银子呢。你兄长要娶亲了,我看你也开怀不起来吧。记着啊,不要在陛下面前表露出来,不然,你又不好过。”   “嗯……”   正说着,宋怀玉推开殿门走出来。   席银忙让到一旁。   宋怀玉冲席银颔了颔首,走到赵谦面前躬身道:“赵大将军,陛下让您起来。”   赵谦应了一声:“是。”人却早已跪得站不起来,但他这种在军营里混惯了的人,除非开膛破肚,那里肯让人搀扶,更别说是宋怀玉,席银这等女流内侍。一把挡开这二人。   “你们别给我惹烦。”   说完,一个人撑着阶面,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起身。   “陛下在什么地方。”   宋怀玉道:   “陛下在东后堂。”   “好。”   他说着,转过身对席银道:“你就别跟我一道进去了吧。仔细他又责罚你。”   席银接过他手中的茶盏笑笑:“我来照看将军,不会受责的。”   赵谦道:“你如今,是越发眼毒了。讨你这个吉言。”   席银不再与他贫顶,亲手推开殿门,轻道“进去吧。”   东后堂中灯火鼎盛,赵谦在堂心处跪下行礼,见邓为明跪坐在侧面,又朝他拱了拱手,外面席银也跟了进来,殿门一合闭,灯火烧出来的热气便在殿内堆叠,不一会儿,邓为明的脸就被熏红了。   他试图从袖子里掏绢子出来擦汗,但扫见张铎的面色,又缩回手做了罢。   “江州战况,怎么看。”   张铎直截了当,说完顺势将手中的战报一把抛给了赵谦。   赵谦扬手接住,也不翻看,径直道:“罪臣以为,待罪之时,不堪议论军务。”   张铎将手撑在案上,身子稍向前倾道:“赵谦,朕忍了一日。伏室的内禁军就在下面。想受刑责,尽管妄言。”   赵谦闭了口。   席银见张铎的手指,渐渐在案上收握成拳,手背上经脉突兀,知他在极力隐忍。   “答话。”   好在赵谦不再进虚言,直声道:“若依臣看,刘令守在南岸不战,多是为刘灌拖延,龙散关驻军开拔在即,他们想趁入秋之后,陛下分兵西北,而一举在龙散关合汇。唯今之际,是渡江。”   邓为明听完此话,附道:“将军果能为陛下解忧。”   赵谦并没有应承他,伏身下拜道:“渡江之战后,便应一举拿下荆州。臣请戴罪立功!”   张铎并未立即应他的请。   殿内烛摇影颤,一阵沉默。   须臾之后,赵谦破寂道:“陛下对臣存疑?”   张铎不置可否,转向邓为明道:“照朕将才述与你的,拟诏。”   邓为明拱手应承了之后,跪直身子,取笔铺纸。   “席银。”   席银忙应了一声“在。”   张铎抬手指向邓为明处,平道:“去研墨。”   一时邓为明拟完诏文,起身呈上,张铎只命宋怀玉接过,目光一直落在赵谦的背脊之上,抬手示意邓为明退下。邓为明是个文臣,议了一整日的战事,早已心血拼尽,见张铎令退,忙拱手行礼,跟着宋怀玉退了出去。   月出东升,灯焰的灼烧之气渐渐被夜里寒气逼退。   赵谦仍然跪伏在地,席银立在张铎身后,听着这两个男人的呼吸,逐渐汇到了一个节律上。   “为何抗旨。”   张铎的声音仍然窥探不出指意。   “自负是陛下旧友。”   “朕等了你两日。”   “是。”   “你大可再拖一日,等朕复了许博,你再来见朕。”   “那不成,那罪臣岂不是去不了江州了吗?不成的,不成的。”   他说着,就要起身,却听张铎喝道:“跪好。”   赵谦抬起头冲席银笑了笑,又屈膝跪伏下去。   “平宣跟你说了什么。”   “你该知道的。”   他虽然跪着,言语却是放肆无度的,张铎却并没有苛责,低头看了一眼他,只平声道:“好好回话。”   “也没什么,无非说我助纣为虐,是走狗之徒。反正这么多年,你做的事,她都要在我头上算一份,我初听这些话,倒是气得很,可转念一想,你这个妹妹,也实在是可怜,就让她骂吧。我如今担忧的,是……”   他知席银在侧,后话不好说,索性转道。   “算了,我也不骗你,我请战江州,还有一个原因,我不想留在洛阳城里,看着平宣和岑照结亲。”   说着,他咳了一声。不再顾忌席银,狠心道:   “席银在这儿,我也要说,岑照其心不正,我实怕平宣终会受他所害。”   张铎闻言看了席银一眼,席银低头捏揉着束带,没有说话。   张铎扯了扯那半截垂在她腿上的绦带,席银身子一篇,侧头便迎上了张铎的目光。   她不知道,张铎这一举是何意思,只得将目光避向旁处,一点一点地试图把绦带从他手上拽出来。   自从那日听了江沁和张铎的一番话后,席银的内心之中,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如今,再听赵谦如此说,她竟然纠结起来。   十八年的人生,从她慌乱爬上张铎的马车时起,一切为二。   之前的十六七年,席银觉得存活比什么都重要。正如张铎所批,身为下贱,仰慕高洁,在情/欲和贪欲的妄念之中浸淫,越是腌臜,越是把岑照往心里放。   如今,她仍然想要活着,但当她坐在张铎身边,写字读书的空挡,她似乎也逐渐会试着,学那些书中的人去想,人活一世,究竟因该行什么样的事,修什么样的身。   第71章 夏橘(二)   “你始终喜欢去担待你担待不了的事。”   窈窕的火焰跳动着曼妙的身姿, 一道影子遮面,赵谦抬起头来,见张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搓握住袍袖, 垂眼道“臣知罪。”   张铎笑了笑,“你放心, 你担待不了, 我会担待。”   说完,径直朝赵谦伸出一只手。   赵谦望着地面,自讽一般地摇了头,而后抬起手臂, 一把用力握住张铎的手, 直膝站起身来。   两个男人之间的互相借力, 不比男女之间的单方面依赖,或者单方面的怜惜。认识张铎十几年,不管他认不认同张铎的处世之道,张铎都是他一腔热血和孤勇的源头。   “我明日就整军, 后日出发。”   张铎松开手道:“送你。”   赵谦笑道:“不必,臣有臣想见的人。”   说完,他转了个话道:“对了, 臣出洛阳之后,中领军事务, 陛下打算交给谁?”   张铎道:“你荐一个人呢。”   赵谦想了想道:“此时我只能想到光禄卿,顾海定一个人。”   张铎闻话,拍了拍赵谦的肩膀, 不置可否。   席银送赵谦一路行至阖春门。   夜浓风细,将二人适才在东后堂蒸出的薄汗都吹干了,赵谦走在席银前面,少有的沉默。   席银也没有多言,不近不远地跟在赵谦后面,走至阖春门外方站住脚步,目送赵谦翻身上马。   此时月已东升,银白色的月光落在席银身上,衬得她越发唇红齿白。赵谦在马上看了她一眼,笑道:“回去吧,张退寒生怕你要出这个门。”   席银抬起头道:“将军此去要保重。”   赵谦听了这句话,不禁调侃道:“你喜欢我呀。”   “你……”   席银被他那没正形地模样说得恼了,转身就要走,忽听赵谦道:“欸,我说说而已,小银子别生气。”   席银一面走,一面回头回过身道:“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你只要还肯和张退寒说话就成,理的不理我,大没关系。”   席银闻话不由站住了脚步。   赵谦的声音从背后追来,“小银子,你别看张退寒那孤高样,其实他那个人比我还没意思呢。洛阳城的人,大多是迫于他的威势和杀伐手段。我此行出洛阳,他身边的可信之人,就剩下江凌,和你这个小丫头了,他可是我过命的兄弟,你看在我这么维护你份上,可千万不要背弃他啊。”   席银摇头道:“我怎么会背弃他呢?只不过,他的很多话,我都听不懂。我……也不敢问他。”   赵谦道:“你一向糊里糊涂的”   席银顶了一句上去:“我不傻,我如今……我如今有分寸的。”   赵谦也不再回嘴,扬了扬马鞭子,朗道:“成,小银子受了教,有大分寸的。你不要那么怕他,他让你跟在他身边,连东后堂的事务都交给你打理,你就该知道,张退寒啊,没有什么事是避讳你的。”   席银听完这句话,垂眼沉默下来。   张铎见她处在这里想深了,笑着催促道:“你站在这里想,还不如去问他,赶紧回去吧,我走了啊。”   席银点了点头,朝他欠了欠身子,目送赵谦打马撞入茫茫夜色之中。   这边张铎已回至琨华,江凌从伏室上来,垂目正立在张铎面前。   张铎则望着头顶的观音像一言不发,直至席银回来,方撞破了殿中的沉默。   “你先下去。”   席银没有应声,反倒是走到了他身边,替他将案上的冷茶换了。   “朕的话,你没听见。”   席银端着茶壶从屏风后面绕出来,弯腰添盏,一面道:“我不下去。”   “……”   张铎抬起头,灯下她的皮肤泛着玉器沐光后的色泽。   “席银。”   “嗯?”   她温顺地朝他望去,见他也正望着他,严肃之余,又一层无奈。   “赵将军说,他出了洛阳之后,你身边就没什么可信之人了,我要守着你的。”   席银这句话……怎么说呢。   若是此时江凌不在面前,张铎定会暗悦万分,然而,因为江凌在殿中,他竟烫了耳,恨不得立时就把席银的嘴捂住。但他万不能当真如此荒唐,只得尴尬地咳了几声,不再去接席银的话。   江凌不明白,这一咳嗽的意味,也不敢抬头。   张铎端茶喝了一口,把一时的窘迫逼了回去,抬头对江凌道:   “赵谦出洛阳后,内禁军指挥使一职,由你暂承。”   江凌领命,而后略有一丝迟疑。   “你想说什么。”   “臣心里有些不安。”   “有何不安。”   “自从陛下登位,赵将军从未离过洛阳。赵将军走后,中领军的事务须人承接,听闻……周定海这个人,在前一朝时就觊觎赵将军之位,且近来不知为何,与长公主府过从甚密,每每长公主邀清谈会,他定然在席。这不禁令臣起疑,臣记得,当年顾定海与张司马,并无甚交游啊。”   与张奚没有交游,那如今交游的人就显而见了。   张铎仰起头,看着头顶的牵长的人影,沉默不语。   席银的袖子悉悉索索地扫过案面,淡淡的女香扑鼻,他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不让她再动。   “怎么了……”   张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到为自己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愣了愣。   他很困惑,不知道为什么,此时,自己是那么地想要去触碰她,牵扯她。   也许杀人对他而言,曾经是最简单的一件事,毕竟的威势本就是来自炼狱,是靠着一条条人命,一具具白骨累起来的。如果不是这个被他扯住袖子的女人,岑照再被他利用完之后,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所以,他很想要席银理解,她与自己的羁绊,却又绝不能直白地告诉她,“与财狼同行”也许是一个高傲的借口,事实上,为了留下她的人,护住她的心,他张退寒已卑微至极。   江凌没有抬头,因此也就没有看见这一幕,仍在自顾自地说道:“陛下,臣怕洛阳初定,人心不稳当,易生事变。”   席银见张铎没有出声,忙悄悄唤了他一声。   “陛下。”   张铎这才松开席银的袖子。   从混乱的情绪里抽拔,面色难免惶恐。他倾身从案上取了一只笔,掐扯毫尖作掩饰 ,放平声音,应江凌道:“所以,中领军事务,不能交给顾定海。”   江凌道:“那陛下拟定何人?”   “尚书右仆射——邓为明。”   江凌一怔,“尚书省的人……”   江凌不甚明白,但张铎也不作多解,抬笔示意他退下,而后站起身往屏后走去。   席银仍然立在原处,拧着眉头似乎在想什么。   张铎回过身道:“你不过来,就去传胡氏进来。”   席银像没听到他的声音一般垂着头,反而将眉头皱地更厉害了。   张铎没有喝斥她,就站在屏风前静静地看着她。   席银一个人纠结了好久,终于抬起头来,朝他走了几步,刚要开口,却听张铎道:“你问。”   “啊……你知道我有事要问你。”   张铎道:“你问不问。”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问。你答应我,如果我问了一个奴婢不该问的事,你不要责罚我。”   他自己脱掉袍衫,抛挂熏炉,平道:“朕百无禁忌。”   席银开口轻声道:“赵将军出洛阳,洛阳……是不是不安定啊。”   张铎低头理了理衣襟,“可以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赵将军离开洛阳啊。”   张铎看向席银:“只守洛阳一处安稳,则终失洛阳。”   席银抿了抿唇,“你可不可以,说得再简单些,我很想明白,可你总是说得……很深……我又太笨了。”   她说着,脸色微微有些发红,张铎看着她的模样,沉默了须臾。   “一处草房子,四处着火,你若把所有灭火的水都浇在一处,最后会怎么样。”   席银的眼睛亮了亮:“你这么说,我就都懂了。”   张铎望着她笑了笑。   这个女人的恐惧,欢愉都是最真切的,以至于他根本不用费一点心神去猜,她到底是不是为了其他的目的在作戏。而他自己,也忽然发现,除了孤独难解的话语之外,他也说得出平实的话。   “我……还有一个问题,没有想明白。”   “你说。”   “嗯……这个问题,你也简简单单地跟我讲呀,因为我将才想了好久,觉得……很难很难理解。”   “嗯。”   席银屈膝在张铎的陶案后跪坐下来,铺开一层官纸,又从笔海里取了那支张铎惯用的笔。   “你过来呀。”   不知道为何,这一句:“你过来呀。”顿时让张铎回忆起了,她在清谈居里召唤雪龙沙时的语气。   他站在屏风前不肯动。   谁知,席银竟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弯腰牵起了他的袖子,“你过来,看我写。”   鬼使神差,张铎竟真的被她牵动了。   席银屈膝重新跪坐,蘸墨在纸上写了一行字。   那字形虽然还是欠缺很深的功力,却已有七分似张铎的字体了。   风卷纸尾,张铎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替她压平。   席银收了字尾,纸上落下的字是邓为明的官职。   张铎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若是胡氏之流,妄图沾染官政之事,他定会将人杖毙示众。然而,这几个字出自席银之手,他竟看得血气暗涌,分明有亢然之意。   “这个尚书……右仆射是……文官。对吧……”   “对。”   席银点了点头,又在其下写出了赵谦的官职。   “中领军是武官,你为什么要让文官做武官的官职呢?” 第72章 夏橘(三)   张铎在席银身后坐下来。   影子一矮,席银面前的官纸便曝在了灯下,陡然明亮起来。   席银架着,回过头去望向张铎。   说实话,他穿禅衫的样子,有一种衣冠不整地错落之态。   人不在正室,坐姿也随意,一腿曲盘在席银身后,一腿曲顶在侧,不着痕迹地把席银圈在自己面前。   席银下意识地朝前面挪了挪膝盖,小腹顶到了陶案的边沿。   “往后来,你挡了大半的光。”   “哦……”   席银又把身子往后挪,一面挪一面悄悄的向后看,生怕自己的脚触碰到张铎曲盘的那只腿。   张铎并没有留意到席银的窘迫,他直起身,从背后握住了席银写字的那只。席银想要挣脱,腕力相拧,又被霸道地拽了回来。   “你这个字啊。”   他说着,一把将一旁的玉尺抓了过来,啪地一声拍在席银边。骇得席银浑身一颤。   好在他并没有立时发作,拧着席银的,一面带着她重写那两个官职名称,一面道:“你让我过来看你写,你又害怕。”   “我……”   她被张铎说得有些羞愧,低垂着头,耳朵烧得绯红。   “武两道,皆能安天下。若论功,则各不相同。”   席银看着他把着自己写下的字,邓为明的官职,写得字骨浑厚;赵谦的官职则划锋利。   “你知道,前朝的皇帝,为什么会怕我吗?”   “因为……他身边能保护他的人,只有宋常侍。”   这话,听起来不在症结之上,实则正落要害,张铎惊异于她的敏锐,顿了顿,低头看着她道:“怎么看出来的。”   “我去……杀过他呀。”   她说着,抿了抿唇,仔细回忆了一阵道:“我当时,拿一把短匕首去刺他,他被我刺了,大声呼救,可当时,他身边只有两个娘娘,她们好像被吓住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后来,只有宋常侍前来救驾……”   她说完,抬头看向张铎。   “但你不一样,琨华殿外有江凌在,琨华殿下面有伏室,室有那么多披着鱼鳞甲的内禁止军值守,如果我要杀你,你一声令下,我就成肉泥巴了……”   张铎听她说完,鼻腔“嗯”了一声,摘掉她的,倾身投入海。   席银目光一闪,似乎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却又碍于言辞说不出来,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张铎靠在凭几上,挽起沾了墨渍的袖子,将臂随意地搭在膝上。   “你说得大多都对,不用朕来解释,你自己接着想”   席银转过身,面朝着张铎跪坐。   “他怕你,是因为领军和内禁军听赵将军的话,而赵将军听你的话,你才是那个能保护他的人,但如果有一天,你不想保护他了,他甚至会很容易地,就被我这样的人杀死。”   她说得有些激动,面色发红,额头上也起了一层薄薄的汗,不由自主地的抓住了张铎的胳膊,冲着他道,“对不对呀。”   张铎看了一眼她的,笑了笑应道:“对。”   席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把缩了回来,背在身后,抿着唇规规矩矩地坐好。   张铎伸把将才共写的那张官纸拿了起来,“你以为,把藏在背后,朕就不打你了吗?伸出来。”   席银犹豫了一阵,还是认命地把摊了出来。   玉尺并没有落下,张铎只是将官纸摊在了她的。   席银睁开眼睛,见他正用点指着尚书右仆射一职。声音平和:“赵谦出洛阳之后,未免领军指挥权旁落,方以官易武将之位。邓为明此人,军务不悉,脚猥困,遇事不敢私定。”   席银听完他的话,偏了脑袋,着力地去理解他话里话外的意思。   张铎没有打断他,将就喝了一口冷茶,陪着她一道沉默。   良久,席银忽然开了口。   “所以……所以,他遇事就一定会来向你禀告。我懂了!以前总曲子里的唱词说,大人物要能指挥军士,要把什么……什么权……握在里,你让邓大人来替赵将军的职,就是要把那什么权,握在自己里吧。”   “兵马之权。”   “对,就是那个权。”她说完,转而又急问道:“那如果,有人质疑你呢,比如,那个光禄卿顾什么……”   “顾定海。”   “对对,江凌说,他很觊觎赵将军的位置,如果他在朝上质疑你,官不能担武职呢,你会如何。”   张铎看着席银,须臾反问道:“你觉得呢。”   席银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   “会……你会弃掉他,或者杀了他……?”   张铎笑了笑,竟对着她“嗯”了一声。   席银松下一口气,同时天灵颤抖。   这一刻,她把她能想到的东西,尽可能地表达了出来。   在她看来,这些道理从前都是盘旋在洛阳城上空,如同鸿雁之影一般的东西,她这一生,都不配见窥其门径。如今,顺着张铎的话,她竟一点一点地自己悟了出来。虽仍然言辞粗陋,但她还是由衷地兴奋欢喜。   想着便要站起身,谁知过于匆忙,膝盖狠狠地撞在了陶案边沿,痛得她一屁股坐了下来,喉咙里的声音也被痛哑了。   “身为宫人该有的行仪呢。忘了?”   席银抱着膝盖,抬起头道:“对不起,是我错了……”   说完,她又把伸了出来。   张铎却站起身朝屏风后走去,甩下一四个听不大出情绪的字。   “得意忘形。”   席银看着屏风后面的人影,悄悄收了回来,暗自庆幸,弯了眉眼,险些笑出声。   那日夜里,张铎在屏风后面看书,席银则坐在他的御案前,把之前那本《就急章》翻了出来,模仿着张铎的力,一遍又一遍地写字。从前写字,她不过是怕受皮肉之苦,可这一夜,她却起了心,想要认认真真地,写好张铎的这一体字。   日长夜短,二更天时就听见了鸡鸣。   席银抬头朝屏风后面看了一眼,张铎在亲自剪灯。   席银问了他一声,“要茶吗?”   里面隔了半晌,才应了一个“嗯。”   席银放下,走到门前的红炉上去取水,抬头一望门外,有几朵凤仙花随着夜风寂静地打旋儿落下,明月当空,云疏星灿,风轻轻地敲着门壁,席银站直身子,认真朝外面看去。   隔着雕花和碧沙,她隐约看见了天穹上的鸟影。而当她闭上眼睛时,又听见了那遥远的金铎之声,孤独绵长,和屏风上那个等茶的人影,彼此为衬。   **   赵谦如期领兵出了洛阳城。   月旬,洛阳城的荣木开了花。外郭的冰井台和凌室都在为长公主殿下的婚事筹储冰器。这一日,凌室的凌人来张府送冰,在绕潭的廊下瞥见了岑照一眼,出府便对人言:“长公主长居张府,不肯结姻,果真是在府藏了一绝色。”   俗人多爱俗艳之事,聚则凑恶。   “听说,那人之前是一个死囚,长公主殿下在太极殿外跪求了好几日,陛下才没有杀他。改了八十杖,人嘛,被打得皮开肉绽,差点还是死了,后来,长公主殿下太医正亲自用药,才又把他的性命救了回来,你今日瞧着,是个什么模样?”   “哎哟,好身段,好模样啊,素衣宽袍,邀香引月,说他如松似鹤也不为过,只是可惜,眼睛是瞎的,蒙着一条青带。我进去看见他的时候啊,他正在潭水边坐着,身旁的那些绝色女婢,都被他那风姿衬得没了意思。”   “有这么美的男子吗?”   “你还真别不信啊,我冷眼看着那些女婢啊,一个个想去看他,又不敢去看他,面色羞得跟桃花一样。”   “这般说来,也难怪公主喜欢他。”   这话说到此处,却不知为何,越见难听起来。   有人腌臜地说道:“长公主殿下喜欢又如何,那也是个没羞耻的内宠,大丈夫要在四方天下上建功立业,哪个喜欢做裙钗之臣,每日捧着女人的脚嗅滋的。”   那凌室的凌人道:“你这话,说得倒也有些道理。要我,也情愿做上这份差事,回去让家里的女人伺候我。”   “这不结了,什么如松似鹤,我看是如粪似土……”   这些话,经添油加醋之后,在市井里传谈,多多少少有几句,落入张平宣耳。   “岂有此理!去把凌室的那个人带回来,我要亲自问他。”   女婢看了一眼岑照,见他抬起一只摆了摆,便识地退了下去。   那一日,顾海定亦在张平宣府上,一执麈尾,一翻佛书,正与岑照论一则公案,见张平宣动怒,转向岑照道。   “一贤公子,到是稳在莲台。”   岑照笑了笑,“本就是残命之人,何必纠缠言语。”   张平宣道:“伤你就是伤我,你不纠缠,我却不肯就此作罢。”   顾海定道:“长公主维护岑兄之意,我见赤忱。”   岑照摸索着挪膝转过身,朝张平宣拱弯腰,行礼道:“殿下一贯错爱。”   顾定海道:“公主何曾错爱。商山有四皓,青庐余一贤。岑兄虽然眼盲,却比这洛阳城所有人,都要清明。这次多亏岑兄提点,我才不至于在朝上犯浑。” 第73章 夏橘(四)   岑照含笑摇了摇头。   “陛下御人, 擅借厉法以压制人心,而又眼力颇深,顾大人只有退得远些, 才能在陛下面前,将自己的心念藏好。”   顾海定点了点头, 转而扼腕道:   “不过, 我意有不平之处。”   岑照不语,待他详述。   顾海定转过身道:“赵谦尚不至而立年,虽在金衫关和霁山夹道之战上建过功,到底资历过浅。”   岑照搁置麈尾, 抬头道:“赵谦此人, 至初出军帐后, 从无一日弃离军务,无论是兵法,阵法,皆有心得, 并非全然借力而上。若说资历过浅,到有失偏颇。”   顾海定一时黯然,应了个“是。”字   岑照续道:不过, 他内掌宫城内禁军,外节洛阳城, 郭所有中领军军力,无外乎将洛阳城中所有世家大族捏于鼓掌。一令守之,一令杀之。”   顾定海拍股而道:“正是此理!恰如此次, 若非岑兄指引,我非在太极殿驳邓为明领职之事。如今想来,前日我若果真在殿上出言,必遭廷尉锁拿,人命,官位,尽皆相赔。”   他说着,面露愤懑,又续道:“岑兄,在我看来,满朝如此战战兢兢,并非良态啊。”   岑照点头,摸索着撑案,欲起身。   张平宣一直在听二人说话,见此忙伸手试图搀扶他,然而手指才将将触碰到岑照的手臂,他便弯腰行礼,“殿下,不必。”   连拒避时的仪态,也窥见修养。   他时常在张平宣面前显露的“谦卑”,一直带着一种令张平宣心碎的痛感,若漆黑的蛇尾鞭凌厉地切开贴肤的禅衣,衣料后渗出血来,而受伤的肉身,却在因极力地隐忍在微微颤抖。   在张平宣的记忆里,陈孝的身上,也一直都带着这样的痛感。   和张铎不同,当年的陈孝在政治之外活得甚是平和,书拣静心的来阅,琴中亦不闻鹤唳之身,多年修炼,甚至修出了一双温柔的手,得以关照时令之中的花木,和词赋之中那些曼妙的言辞。哪怕后来身受重刑,着囚服,戴镣铐,枯坐囹圄之时,他仍然是洛阳城中,最好看的男人。   至善至美之人,不容亵渎。   由于其肉身过于干净,其性情过于平宁,以至于张平宣从来不忍去想象,阖春门外那把砍腰的刀落下之时,他是如何被血污扑面,如何被莞草裹身。   “殿下。”   张平宣远走的神思被女婢的声音牵了回来。   她挽着耳发抬起头来,见岑照已经走到了顾海定的面前,两人同立廊檐下,廊下是烂漫的夏日芙蕖,莲枝出水,亭亭净直。   张平宣重新坐下来,将手叠放在案上,静静地望着岑照。他在与顾定海交谈,说的仍是赵谦出洛阳,邓为明领职中领军的事,虽说每一句都是即时应答,却字字得体,句句通透。   张平宣一面听着他的声音,一面揉了揉眼角,心中温热熨帖。   岑照活了下来,他的性命,他如今言谈的立场,他在洛阳的地位,他参与朝堂的资格,都是她带来的。   嫁娶之间,好像把过去所有的遗憾,愧恨,全部弥补了。   “殿下,药房的下奴来说,公子的药备好了,是现在煎吗?”   张平宣闻话,摆手道:“叫放着,我亲自去看。”   女婢应声传话去了。   张平宣起身,廊下的二人已停了交谈,顾海定正看向他,岑照则拢手垂头,松纹青带静静地垂在肩上。他没有出声去拂逆她的好,似是无意地在顾定海面前遮掩住了她不慎流露的卑微。   “你们论你们的,我去去就来。”   顾海定拱手行礼:“不敢劳殿下相顾。”   张平宣冲他颔了颔首,离时又望了岑照一眼,他仍静静地立在满池芙蕖前,青带遮眼,看不出神情。   顾海定待张平宣行远了,方开口道:“将才我说满朝战战兢兢,没说对。”   岑照抬起头,“何解。”   “岑兄不在满朝之中。”   说完,仍然望着张平宣的背,续道:“有殿下庇护,岑兄无虞啊。”   “无人肯一生躲于妇人釵裙之下。”   顾海定收回目光,朝岑照看去,试图从他的脸上窥出些话声中听不出的情绪。   然而无果。   盲目之人,最擅于从面目上掩心。   顾海定不再面勉力,弹了弹袖上的灰尘,望向面前的芙蕖浓影。   “岑兄志不在小潭之内。”   岑照摇了摇头,“名誉尚无处自证,谈志,尚有愧疚。”   顾海定道:“总好过性命无处保全之人。”   岑照道:“性命无虞并不难。”   “愿闻岑兄高见。”   “也无甚高见,若要性命长久无忧,顾大人还是当取中领军一职。”   他说完,抬手将肩上的垂带拂于背后,平声添解:“此职从赵谦手上落出,不受太极殿上之人实掌,洛阳士族,周礼儒学,才有生息的余地。”   顾海定笑道:“先生所言见血。然而,我险因莽夺此职而丧命。且荆州若传捷报,赵谦回洛阳,重领中领军不说,更会加受封赏,是时,定更无人敢置喙半句。”   岑照背过身:“顾大人,已言重要害之处。”   顾海定一怔,忙追问道:“是何要害。”   一只青雀落栖莲叶之上,一下子折断了莲枝。   鸟羽上的青灰抖落,羽翼震颤之声袭入岑照的耳中,他细辨了辫方位,伸手扶栏,朝潭中虚望而去,语声平和,语意则将破未破。   “要害在于,其人归洛阳之日。”   ***   夏昼绵长。   这日江沁与太常卿在东后堂奏禀张平宣婚仪之事。   张铎为自己的妹妹拟了“宜华”二字为封号,席银曾问张铎,为什么是这两个字,张铎却并没有出声解释的意思。   其实,就算他不说,席银也多少明白。   对张平宣和徐氏,他一直都想把最极致的富贵和尊荣给她们,连封号都定最好的字,即便他自己并不大在意这些虚妄的意义和礼节,但若她们肯要,他也就耐性仔细斟酌。   江沁和太常卿奏事奏到了亥时方出。而后尚书省承诏拟旨,又耗了个把时辰,等里面叫传膳的时候,亥时已经过了。   席银引着胡氏摆膳,张铎正立在博古架前扫看书脊。   胡氏摆好膳之后,行礼退到了一旁。席银在案前跪坐下来,看着张铎的背影,也不敢冒然唤他。   半晌,他方从架上取下了一本书,转过身来。   “怎么摆这了。”   胡氏闻言,忙伏了身。   席银看了一眼胡氏,轻道:“是你叫传的。”   “算了。”   他也没再多说,走到席银身旁坐下,抬手让胡氏退下,取著夹了一片炙肉,一手将将才取出的那本书翻开。   “你吃东西的时候……能不看书吗?”   “住口。”   席银毫无悬念地挨了他的斥,而张铎竟然连头也没抬。   席银悻悻然地闭了嘴,挪膝过去,帮他压平书页,小声道:“我替你摁着,你用膳吧。”   张铎这才松开手,口中咀嚼炙肉,目光却仍然落在书上。   席银看张铎神色专注,不由跟着他一道去看。   她原以为,是什么议论军政大事的册子,认真看时,却发现是一本营造图鉴。张铎翻的那一页上,绘着金铎的图样,和永宁寺塔上的那几个硕大的金铃铛很是相似,只是看起来,要精小得多。   “你……看这个做什么呀……”   “住口。”   他今日好像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席银只好抿了抿唇,仔细压好页角,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问道:“你要造铃铛啊?”   张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你信不信,朕传宫正司的人,绞了你的舌头。”   “我不说了。”   张铎看了她几眼,合书道:“明日朕要看你写的《千字文》。”   席银点头道:“好,我夜里会好好写。”   张铎咳了一声,有些刻意,似乎在掩饰什么。   “不要在朕那里写。”   席银怔了怔,她从前巴不得不在他面前写,生怕他冷不防地拿玉尺打她的手掌。奈何他从来不准她离开琨华殿的陶案,观音像下,牢狱一般,今日他要赦她,席银惊诧之余,也甚是欢喜。   “好,我去我自己房中写。”   张铎随口问道:   “笔墨?”   “这……我不曾备。”   张铎反手指了指御案上的笔海。   “去捡你顺手的。”   “好。”   席银应声站起身,走到御案前,却忽然看见了一只从前不曾见过的锦盒。   “陛下。”   “嗯?”   “这个是……”   张铎回头看了一眼她举在手中的东西,平道:“你自己看吧。看了仔细放好。”   席银听完,弯腰慎重地挑开锁扣。   盒子上却并没有其他的机巧,锁扣一弹开,便可掀起。   盒中躺着一朵大半枯萎的荣木花。   席银想起什么,迟疑道:“是不是…赵将军的东西呀。”   “你如何知道。”   席银低头望着那朵花,“我以前,听赵将军说过,每回他离开洛阳,出征沙场之前,都会给长公主殿下送一朵花。” 说着,她小心地将锦盒合上。   “荣木花真好看,就算枯了也这么香。”   张铎闻话,吞咽了口中的炙肉,那经过烈火烤过后的肉,辛辣柴干,刺激着舌头和喉咙,也刺激着他长年不败地杀欲和战欲。可再入骨的执念,好像偶尔也会被“情”字所破。   寒甲铁衣,荣木花。   高塔金铎,小铃铛。   赵谦临走之前,要张铎把这朵花送给张平宣,贺她婚喜。   张铎恼其气短,可自己却又想送席银一只小小的金铎,悬在腰间。 第74章 夏橘(五)   申时过后, 席银真的不在琨华殿中。   宋怀玉亲自进来照看博山炉中的沉香,见张铎在阅奏疏,殿中因无人走动, 致使烟气不破,蜿蜒成画。送怀玉抽了个张铎换本的空挡, 轻声禀道:“陛下, 禁库司的人来了。”   张铎将奏疏扣合,习惯性地递向身旁,“席银,传送中书省。”   半晌无人应答, 只有碧纱上的浓荫轻轻摇晃, 门户开合, 偶见一丝熟悉的宫裳袖角,却不是席银的。   张铎这才记起,她在侧室里写《千字文》 。自讽一笑,反手将奏疏递向宋怀玉, 复了一遍:“传中书省。让内禁库进来。”   宋怀玉领命而出。   不多时,禁库掌理亲自捧着一木托进来,跪呈案上, 伏身道:“陛下命臣所寻之物,臣寻来了。”   张铎矮书, 就着书脊挑起木托上的缎盖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块实金,并数支刀、凿、锥、扁、锤等镂刻之具。   “是西汉左夫人玺熔毁后的那一块?”   “是, 两汉时金印回库熔烧制度深严,虽因两汉败政时,多有遗散,但库中尚存的,都有明文记其来历,这一块啊,正是西汉越王左夫人的印玺熔毁之后所剩,因是女大人所用,就收了内禁院,十二年前,辗转到了臣的禁库,陛下一提,臣立时就想了起来。”   张铎放下书,“好,你退下。”   禁库掌理看了一眼托中的雕具,小心询了一句,“此金所造之印,可要在内禁苑内造册。”   “不必,是私物。”   掌理见此不敢多问,拱手再拜,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   过了亥时,席银才从偏室过来。   她捧着一叠官纸,放在灯后,屈膝在张铎身边坐下。   陶案上有些狼藉,散着大大小小的金屑。   “坐朕的右面,不要挡着朕的光。”   席银这才看见张铎手中握着一只扁刃的刀,而那案上的金屑都是从一块实金上锉下来的。   “这是什么东西呀。”   张铎没应声,席银只好挪到他的右面,规规矩矩地坐好。   其实,那块实金已初见雏形,和她在那本金银图鉴里看到的金铎极其相似,只是要小很多。   “你……竟会雕这个。”   “锉金削铁。”   他说着看了席银一眼,“偶一娱兴。”   席银挽起袖,取了发髻上的银簪拨灯,轻声道:“我有一件事求你。”   “什么?”   “嗯……等你雕完,我再说。”   说着,她仔细地盯着张铎的手,弯眉笑了笑。   “笑什么。”   “没有,就是想起了些事,觉得……好像有意思,但又说不清楚。”   张铎没有逼问,席银却反而有了向他述说的欲望。   “嗯……我这会儿可以说话吗?”   “可以。”   席银将银簪从新簪回发中,抬袖一面笼着耳后的碎发,一面道:“赵将军,常年披甲,征战沙场,我以前以为,他粗莽得很,想不到,他竟会送长公主殿下那么多软软的花。而哥哥文弱,却也和你一样,偶尔会用刀锉,镂刻金银。”   她说着,望向张铎手中。   “那你呢?”   张铎的影子落在玉簟上,如一滩翻倒了的墨。   他没有抬头,只是将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稍侧身道:   “我什么?”   “你这样绝决的人,会不会也像哥哥那样,通音律,擅辞章,是一个温柔的男子呢?”   张铎抬起头,见那春雾氤氲的眼睛,此时正带着盈盈之态。   然而他却起不了怜惜之意,顺手抽起灯旁的玉尺,席银吓得忙站起身退了几步。   “过来。”   “……”   “过来。”   席银知道逃不掉,迟疑了半晌,还是屈膝重新跪坐下来,闭着眼睛将手伸了出去。   “你都还没看过我写的字,就要打吗?”   “你的话,让朕听出了试探的意思。”   随着话音一道的落下的,是他毫不留力的一尺,席银疼得顿时红了眼。   “朕是以一个什么样的人,朕心里明白。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席银并没有全然明白,他为何恼怒。   红着眼睛朝手掌中喝气,而后又悄悄地把搁在膝上搓摸,以此来缓解疼痛。   张铎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挨得很近,可谁都不敢逾越一步,破开肌肤之亲的蔽障。   良久,席银吸了吸鼻子,仰头抹了一把眼泪,但好在忍住了喉咙里啜泣,没有哭出声来。   张铎看着她的模样,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玉尺,莫名自悔。   席银将才的话提到了金甲,金甲存在于世的意义是什么呢?   赵谦定会说,是一人入万军时的勇气,哪怕知道他终会被刀剑穿破,也会逼着自己相信,披甲在身,就可刀枪不入。   那对于张铎而言呢。   应该是断情绝爱的护心之物。   “心脏”是血肉所成,对世人生杀予夺时,会软。与女人阴阳交合时,也会软,所以才要给它一层金甲。   久而久之,那层金甲就和心脏掌在了一起。   二十年来,他不止一次地被人伤过肉身,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人,敢穿过他的肉身,去触碰那一层的内甲。   而如今身旁的女人伸出了手,不仅如此,她手上还握着一把无形的撬刀。   张铎知道,自己是因为惧怕,才用力打伤了那只手。   可是,他究竟为什么会怕这个女人呢?   他好像隐约明白,却又不敢想得过于明白。   毕竟爱意渡到了孽海的尽头,难免转成摧残之欲。   想要在这个乱世里,雕琢,维护席银这个人,除了一根鞭子之外,他也需要一副镣铐,必要时,反过来给自己戴上,锁住自己的手。   “席银。”   “在。”   “朕……”   “是我乱说话。”   她打断了他的话,一面说,一面揉了揉眼睛,“我就是笨,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避你你的忌讳。若是让胡氏知道,我还在为规矩挨你的打,她定又不肯服我了。”   说完,她小心地避开手掌的红肿之处,撑着案面站起身,低头柔声道:“我没有怄气,我认罚的。我去给你端茶。”   “等等。”   席银站住脚步,回过头来,静静地等着张铎吩咐。   “你不是有事要求朕吗?”   席银此时倒是怔了怔,犹豫道:   “我……我不敢求了。”   张铎捏着金铃站起身,“你是不是想去看岑照与平宣的婚仪。”   席银喉咙一紧。   “我……”   “你如果像上次在廷尉狱一般,不肯回来,朕怎么处置你。”   “我如果不回来,你就让宫正司的人把我抓回来,当众杖毙。”   她隐约从张铎的话中听到了大赦之意,应得又快又急,生怕他过后会后悔。   张铎偏头看着她。   “好,这是你自己说的。”   他说完,返身走回案内,把赵谦留下的锦盒拿了起来,出案递到她手上。   “替赵谦把这朵荣木送给平宣。”   “是。”   “朕给平宣大婚的赏赐,你也一并带去。”   “是。”   “还有一样东西。”   “是。”   她连应了几个“是”,忽地反应过来,这句话并不是一个指令,忙小声追问道:   “是什么。”   张铎立在灯影下面,看不清面目。只闻得声音冷冽。   “把盒子放下,过来。”   席银依言放下了锦盒,小心地走到他面前。   张铎一把握住席银将才挨打的手,她下意识地又要往后缩,却被张铎的手指锢地死死的。   与此同时,一块尚带着他手掌余温的金属,落进了她的手掌中。   席银低头一看,竟是张铎适才雕琢的那只金铃。   “给我的……”   “对。”   席银伸出另一只手,将它拈起来,轻轻地晃了晃。   “为什么……他不会响啊。”   “它没有铃舌。”   “没有铃舌,怎么能算是铃铛。”   “它不是铃铛,它是铎。它是除了朕之外,谁都不可以轻易出口的东西。朕把它给你,不是为了找到你,也不是为了让你招摇于人群,所以它不需要铃舌,不需要响。”   席银垂下头,“你……为什么要把它送给我。”   “戴着它。”   席银闻话,险些脱了手。   这么多年来,除了脚腕上的铜铃铛之外,席银身上从来没有佩戴过别的东西。她一直认为,身有所属,则心亦有所属。   这是她的妄念,也是她的执念。   “可我已经有一串…… ”   “不要把它和你脚腕上的东西相提并论!”   “是……”   被他威喝之后,她不敢再说什么,望着手中的金铃发愣。   面前的人从喉咙里慢慢地吐了一口气,似是在极力地压抑气性,声音虽不厉,却有些不稳。   “这只金铎的金料,是西汉女官左夫人的印玺,它曾是是官印,朕不准你侮辱它。”   席银听完他的话,沉默了良久,忽然往前走了一步,脚腕上的铜铃铛发出了几个零碎的响声。   “你虽然跟我说过很多次,可我一直都没有听得太明白,后来,我私底下也自己回想过,虽混乱,但也多少有些体悟。”   她说着,抬起头来道:“你是不是认为,哥哥在侮辱我。”   张多寒声道:“朕跟你说过,朕从不屑于诋毁,或者说评述洛阳城中任何一个人。”   席银抿了抿唇。   “我都知道……”   她说着说着,声音颤抖起来,肩膀轻轻地抽耸着。   “可我不信……我就是不想信嘛……”   张铎低头看着她,“站好,朕没有逼过你。”   “我知道你没有逼我,是我自己要去揣测他……明明是他把我养大的,没有他我早就死了,可我如今……” 第75章 夏山   张铎不想看见她哭, 尤其不想看见她为岑照哭。   他拧过席银的肩膀,将她锢到自己米面前,伸出拇指, 粗暴地把她眼角的泪抹干净。   “不要得了便宜,还对着朕卖乖。”   席银咬着唇, 默默地点头。   张铎接过席银手中的金领, 又一手挑起她要间的束带,将金铃穿了上去。   观音像的影子落在他的脸上,由于他半垂着头,在替席银系带, 温暖的鼻息就扑在了席银的肩头。   “从洛阳宫里过去, 就是替朕观婚仪, 对上尊重,对下自重,去了就不准怯,不准退。”   这一番话, 席银从前很熟悉,将将认识张铎的那一段时间,他一直拿着鞭子, 逼她听进去,那时这些话对席银而言无异于的揠苗助长, 全然不顾她从前的人生有多么淫靡荒唐,多么怯弱无助,只一味地拧拉她的四肢百骸, 试图重塑造她,以至于把她从内到外都伤得生疼。   如今,当他为席银弯腰系金铃的时候,他又说出了这些话。   而在席银听来,比起从前的霸道这些话此时已平和了不少。   如同此间他这个人一样,被观音的阴影锈蚀了体态轮廓,而悄现温柔。   阎罗佛陀,一时竟很难分清楚了。   “我知道了。”   席银抿了抿唇,轻声应他。   张铎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每次都说知道,也不晓得你究竟知道什么。”   席银低头看着张铎的手,目光柔静。   “我知道,我也读书识字,知礼守礼,不能被洛阳城权贵随意践踏侮辱。”   张铎听她说完,沉默地笑笑,没有再说什么。直起身看了一眼她腰间的金铃。   一只艳妖,在观音座下修炼久了,便对男人的精气不再倚赖,不肯为了存活而轻易让人得手,然而越是这样,其艳容,其丽姿,越是让人心痒。   张铎伸出手,掂了掂那只金铃,灯下铃身光华流转。席银的手就垂在铃边。   不知道为什么,张铎对这个女人最原初的欲望,是起于这双无辜而柔软的手。   “去摸一摸它们吧,或者让它们伸过来,摸一摸自己吧”,这种想法算是他人生的第一道裂隙,为了修补,他又会起杀了席银的念头……   “谢谢你。”   面前的人想是感知到他杀欲一般,及时出声,温柔地摁灭了他的尚为成形的念头。   张铎觉得,自己喉咙里有一丝喷不出来的血腥气,耳后一红,脑中一时之间翻涌过去很多言辞,却都没有出口。   **   七月下旬,日渐流火。   江州呈报,渡江之战许博与赵谦首捷,破刘令五万水军,刘令不得已,退守荆州城。   原本打算挥军北上与刘令汇军的海东王,见此情况,不得不按兵不动。这日太极殿大朝后,邓为明立在张铎面前,战战兢兢地汇述军务,显然是怕漏怯,因此腹稿,纸稿都打得老长,从死伤清理到战马粮草运送补给,哗啦哗啦地说了半个时辰不止,张铎默默地听着并没有打断他。   “臣请陛下示下。”   邓为明好不容易说了结语,拱手退到一旁,张铎伸手揉了揉稍有些僵硬的脖子,“别的先不慌意,你并中书省,尚书省今日之内,把粮草不及的处置法议出来。   邓为明道:“是……”脑门上却在渗汗。   顾海定见邓为明为难,在旁开口道:“如今秋收之时尚且未至,洛阳与近畿能收上来的粮赋,都已经收了,若要再等个把月,到是能凑足,可臣怕,赵将军他们等不了。况且,入秋之后,北羌难免南下侵扰边境,抚疆之战,也颇费军力。”   张铎抬头道:“你想说什么。”   顾海定拱手退了一步:“依臣之见,不如暂与刘令休战。”   邓为明正为粮草筹措一事焦虑,顾海定这么一说,忙要附和,谁知还未出声,便听张铎道:“这话并非为朝廷计长远。”   顾海定闻言,只得撩袍跪下,拱手听训。   张铎低头看着他续道:“此时休战,则白渡一江,江战上战死的人,朝廷耗费的粮马,都作白捐,这一笔,何处讨还。”   顾海定不敢再应,垂头应“是。”   张铎道:“别说杀军马冲粮了,即便赵谦和许博在江州杀人为粮,朕也写书御肯。 ”   邓为明心惊胆战地应下,与顾海定双双辞出。   此时席银从外面走进来,她今日穿了一身朱红色的鲤鱼纹对襟大袖,袖口缀着芍药绣的袖贴,下衬月白,银红相间的间色裙,腰缠水红色的绸绦。灵蛇为髻,饰以银质雕梳一把,柔妩娉婷。门前与邓顾二人擦肩时,她垂眸退在柱红行礼,其容色仪态,令邓为明和顾海定都不禁出了神。   邓为明脚步一软,险些在门槛上绊倒。   顾海定忙一把拽住他。   “邓大人,太极殿上,你我慎行。”   邓为明忙理了理衣衫,轻声道:“到从未见这位内贵人如此装饰。”   顾海定道:“今日是长公主殿下大婚之日,这位内贵人曾是岑照的家婢,听宗正说,陛下已准了她,今夜前去长公主府观仪。”   邓为明回头又看了席银一眼,见她已合门走进了殿中,眼中空落落的,心里却意犹未尽。   “真是好模样。可惜毁在了出身上,即便衣红着紫,也不是正经的尊贵。”   顾海定道:“邓大人有染指之意?”   邓为明忙道:“欸!要死要死。”   这边席银在张铎面前行了礼,平声道:“陛下,江大人来了。”   “传。”   席银应身在门前一让,示意江沁进去。   江沁跪地行礼,张铎头也没抬,只道了一句起来。   江沁起身,拱手道:“为今夜长公主殿下的婚仪,来询陛下。”   张铎仍在看江州的军报,随口道:“宗正不来说,怎么是你来了。 ”   “宗正和太常……有他们的顾虑,是以请臣来问。”   “说吧。”   “金华殿娘娘,是长公主殿下的母亲,今夜行仪,娘娘应当在典仪之中。”   张铎搁下军报,那硬面儿的封页与御案一敲,发出“叩”的一声脆响动。   “这件事就不用问了,不受封,就不在宗族之列,长公主的婚仪,她不配在其中有位。”   “是。”   江沁没有再问,张铎也没有令退的意思。   殿中沉默了良久,江沁望着张铎手中那封军报道:“陛下在想江州军粮的事?”   张铎点了点头:“想得差不多了。”   江沁道:“前朝本就不算殷实,当年因刘必作乱,消耗甚大,各处秋粮未缴,赋税不齐,顾海定这些人,敢上议休战,实则是在尚书和中书两处,都通议过的。陛下不肯休战,此举是逼江洲诸官,也是逼赵将军啊。”   “逼江州诸官不假,但朕从来不逼在外的军队。”   “那陛下意欲,如何解此局。”   张铎压平军报,平道:“洛阳巨贾,你说几个出来。”   江沁应道:“魏丛山居首,王霁次之,秦放再次之。”   “好,杀秦放。”   江沁闻言,不由看了席银一眼,她正替在拨博山炉中的香灰,听到张铎的话,肩膀瑟了瑟。   抬头见江沁正看着自己,连忙垂下头,走到殿外去了。   江沁目送她出去,回头对张铎道:“杀秦放以攫秦家私粮,逼魏丛山贡私粮。陛下现在连这些过经过脉的话,也不避她了。”   张铎看着那消失在门前的朱纱衣角,“她听就听了。”   江沁又道:“她午时便要随臣一道出宫,陛下不担忧,他将这些话说给公主府的那人听吗?如此一来,必打草惊蛇,陛下难免被动。”   张铎一时沉默,良久方道:“江沁。”   “臣在。”   “梅幸林曾对朕说过,朕应该杀了这个女人,你觉得呢。”   “臣不是梅大人,臣是陛下的家奴,不敢妄言。”   张铎笑了笑,仰面道:“朕和她之间,讲的不是奴役,也不是背弃。”   说完,他不由闭上眼睛,平声续道:“朕喜欢看着她在朕面前走,以前她走得很难看,没有仪态,没有定力,但不算有什么大过错。现在好了很多。朕看着还算舒服。不过,朕没有因此就把眼睛完全闭上。”   “臣知道,陛下也在等着她走错。可万一她错得不可回转,陛下又该如何。”   张铎沉默了一时,再开口时,声里满是冽气。   “她是不是错得不可回转,由朕来定。若是,朕也会杀她。”   江沁不再多言。   张铎究竟能不能杀掉这个女人,他并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如今席银身在龙潭虎穴,却也活在花团锦秀之中,她的私情,怯懦,都还缺少一把真正无情的砍刀,来彻底地斩断。   当这把刀落下时,她还能不能活下去,这就要看张铎,还肯不肯救她。   “臣……告退了。”   他说完,拱手欲退出,却听张铎唤道:“席银。”   “在。”   “你与江沁一道出宫。”   席银看着江沁,迟疑道:“江大人也要去观仪吗?”   江沁笑了笑:“长公主大婚,洛阳城中士族,皆要入宴观仪。”   “那……不是会有很多人。”   江沁道:“姑娘有惧怕吗?”   席银看了看张铎,张铎也看着她。   “你答应朕的话,不要忘了。” 第76章 夏山(二)   张平宣与岑照的婚仪在洛阳城中, 一直有非议。   其一是由于岑照曾是罪囚之身,孤身一人,无家族支撑。在门第观念深重的洛阳, 他被很多人视为张平宣的内宠,虽明面上不敢说, 但背地里却说得要多腌臜有多腌臜。唯有寒门不弃仍奉他为青庐一贤。   其二是因婚仪之中, 六礼未全。   前朝《仪礼*士婚礼》一文,对士族婚姻的聘娶过程做了详尽的规定,认为婚姻上尊崇祖宗,下对后世有深远的影响, 因此不可从事过于简单, 整个过程需有——纳采, 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期初婚六步,六礼完备,方算礼成。   然而张平宣的父亲张奚已死, 母亲自求在金华殿,因此六礼之事, 皆由太常和宗正掌理。   太常与宗正都知道张平宣与张铎不睦,再加上岑照身份尴尬,无法独立对长公主行纳采问名等礼仪, 所以太常和宗正在参订的时候,更重公主的册封之礼,而并未将六礼定全。诸如采纳,告期,迎亲等礼仪,在婚仪册上,皆语焉不详。   如此一来,这场婚姻便更像是长公主内收男宠。   张平宣为了这些非议,将太常卿斥得没脸。   至婚期这一日,她仍不开怀。   张府之内倒是热闹非凡,正厅上,中书监,尚书令,并邓为明,顾海定几人皆在。其余的人,散集在张府后苑之中,一时之间,红散香乱,茶烟酒气撩玩着芙蕖潭里的水鸟,文士携酒清谈佛理,雅者奏琴品评,皆有心得。   内室之中,张平宣的姐姐张平淑,正为她梳婚髻,张平宣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张平淑将她的碎发细地篦好,朝镜中看了一眼。   “怎么不说话。”   张平宣摇了摇头。   张平淑笑着放下篦子,对着镜子端正她的脸道:“岑照也好,大郎也好,都如你所愿了,你还有不顺意的事吗?”   “姐姐还叫他大郎。”   张平淑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随口道:“是了,也该改口,称陛下了。”   张平宣笑了笑:“早就该改口了,否则姐姐不怕他治你个不敬之罪,令你合族腰斩吗?”   张平淑怔了怔,知道她在说当年陈家的旧事,不想再惹她恼,转而轻声道:“你亲眼看到他杀了父亲,姐姐也亲眼看着他杀了二郎,对于这些事,姐姐什么都不敢为他辩驳。可这么久以来,姐姐到是经常做梦,梦到咱们小的时候。那会儿咱们都淘气,他却是最有方寸的那一个。可每回,咱们闯祸惹了事,你的母亲,我们的父亲,却都是让他一个人在祠堂受罚,他也忍了,从未说过我们一句不是。每每回想起这些,我心里都不好受,大郎从前,真的不是什么大恶之人啊。”   张平宣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都不是大是大非。如今说起来,姐姐不觉得可笑嘛。”   张平淑悻悻地从新拿起篦子,沾了沾铜镜之中的花水,细致地篦顺她肩上的头发,从而也把话顺到了她的意思上。   “你说得对,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她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姐姐糊涂,不该说这些。”   张平宣道:“姐姐是仁意,才会轻易饶恕他,才会受制于夫家。去年,姐姐夫家因为惧怕他,不放姐姐回张府,姐姐就当真连父亲的丧仪都不现身。”   之前的话,到还算好,言及亲父,张平淑的心一阵一阵的悸疼起来。被她说得一时眼睛发红,她回过神来时忙抹了一把眼泪道:“是了,姐姐是不孝之女,姐姐不提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姐姐想你开心些。”   说着,静静地朝铜镜里望去,勉强堆了个笑容:“你看你如今多好啊,做了公主殿下,也嫁了自己心仪的男人。”   张平宣望着镜中的姐姐,她眉目间没有一丝戾气,温柔若水烟,好似挥臂一打,就会散了一般。   “这不够的,姐姐。”   “你还想要什么呀,傻丫头。”   “我受公主的尊位,嫁给岑照,就是不想让他卑微地活着,被人当成罪囚,或者内宠。”   张平淑捏着篦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铜镜里,张平宣红妆精致,明艳非凡。   其实要说血脉传承,张平宣和张铎到不愧为兄妹。   张平淑是个温顺的女人,十四岁的时候,就受父命嫁给了当时颖川陆氏,十几年来,与夫君到也算相敬如宾,夫的几房姬妾,也都尊重她。张平淑自认为,自己此生再没什么执念。   不像眼前的张平宣,她对情意,公义,似乎都有执念。   而这种执念,并不比张铎对权欲的执念浅。   “你的话,听得姐姐有些害怕。”   张平宣回过身来,握着她的手道:“姐姐,你放心,平宣绝不会辜负母亲和父亲的教诲,我只是想让我的夫君,堂堂正正地在洛阳城立足。”   张平淑摇了摇头:“你这样做,也是与虎谋皮,大郎如何能纵着你。”   “我不需要他纵容我,我和岑照都没有过错,错的是他,他为了一己的私利,要把洛阳所有不顺服他的人都逼死。不该是这样的,姐姐,你忘了父亲跟我说过吗?仁义,明智的君主,应该让有志者,有才学者,各得其位,让儒学昌明,世道安宁,而不是像如今这个样子,洛阳人人自危,生怕哪一日就要横尸于市。”   张平淑闭了口,她实在是说不过自己这个妹妹,只能悻悻然地点着头沉默。   篦头的水已经静了下来,只剩下荣木花的花瓣还在上下沉浮。   门外女婢来报,“殿下,宫里的那位内贵人来了。”   “席银?”   女婢轻道:“殿下,内贵人的名讳,奴等是要避讳的。”   张平淑道:“是跟在大郎身边的那个姑娘吗?”   张平宣点了点头,“是,也是岑照的妹妹。”   张平淑弯腰扶着她的肩轻声道:“既是宫里来的人,又与你夫婿是亲人,你也该以礼相待。”   张平宣别开张平淑的手,起身道:“让她在偏堂等着。”   “平宣,何必呢。”   “姐姐不要说了,她是贱口奴籍,今日莅于张府的,都是清流文士,她怎配与之同席。我让她立于偏室,也是不想侮辱她,否则,我会在正堂置一把筝,与众人助兴。”   这边女婢的话传出去,末几便有话传了回来,张平淑甚至还不及为张平宣簪妥金簪。   “殿下,内贵人不肯去偏室。”   “为何?”   “她不肯说,只说要见殿下,人已经去了正堂了。”   “为何不拦阻?”   那女婢女脸色惶恐道:“殿下有所不知,内宫司的宋常侍随内贵人一道来的。奴等如何敢拦。”   张平淑听完,不禁道:“都已经让宋怀玉从着她,大郎为什么不肯给她名位呢。”   张平宣随手取了一支金钗簪稳发髻,窥镜道:“喜欢是一回事,纳娶又是另外一回事。况且,他那样自傲的人,怕是连‘喜欢’都是认不了的。”   说完,她拂袖走了出去,却在廊上看见了静坐琴案前的岑照,张平宣转下廊去,意欲避开。   “去什么地方。”   张平宣顿了一步:“你要守仪,礼尽之前,不得见新妇。”   廊上的人笑笑:“无妨,岑照……是眼盲之人。”   张平宣回过头,他穿着乌黑色的松纹袍衫,眼睛上仍然遮着寻常的青带。   “既然已经更衣,为何不去正堂。”   岑照轻声应道:“这便去。”   他说着就要转身,张平宣忙追道:“不想去就不去吧。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   廊上的人摇了摇头:“我门族已散,孤身一个,残名早就不足惜,唯一不平的是,玷污了殿下的声名。”   “过了今日,你和我就是夫妻一体,再不分彼此。”   “多谢殿下。”   他拱手弯腰,行了一礼,抬头道:“若今日阿银能来,请殿下允我与她一见。我有些话,尚想与她说。”   张平宣抿了抿唇,也不肯应声。转身往正堂而去。   观仪的客人此时皆在正厅与后苑中集饮,堂上并无旁人。   只有一尊巨木根雕的佛像,摆在一座刻香镂彩,纤银卷足的木案上。   席银立在佛像前,身后的宋怀玉垂手而立,另有两个宫人,其一人捧着锦盒,另一个宫人捧着一本册子。皆垂头屏息,不落一丝仪态上的错处。   张平宣从连门处跨了出来,走到席银面前,其余都没留意到,却是一眼看就看见了她腰上的那一只金铃。   然而她并没有其出处,抬头径直道:“席银,退到堂下去。”   席银叠手在额,伏身向张平宣行了一个礼。   张平宣低头望着她弯折的脖子,添道:“你既知尊卑,又为何要逆我的意思。”   席银慢慢站起身。   “奴虽卑微,亦是宫中内人,奴待殿下以礼,望殿下亦然。”   这一番话很谦卑,与她的身份相合,却又十分得体。   张平宣平视着席银,问道:“你要与我论理吗?”   席银摇了摇头“奴并不敢。”   张平宣听出了她话声之后,那一丝细微不可闻的怯意,抬头道:“上回在太极殿上,你猖狂地不准我的女婢碰你,我不与你计较,今日是在我张府的正堂上。我却不能由你。”   说着,她上前一步,逼近席银面前。   “我张家自立族起,就家规森严,为奴者,不得主人允许,皆不得立于正堂。我今日,念你是岑照的妹妹,不想伤你体面。”   她说着,抬臂指向外面。   “你自己退到偏室去,我的婚仪之所,不准为奴者沾污。”   宋怀玉见此正要说话,却别席银伸手拦了下来。   她望着张平宣,轻轻地抿了抿唇道:“奴请问殿下,洛阳士族敬曾殿下的大婚之礼,入不入得正堂。”   张平宣一怔,张口却哑了声。   席银看向她身边的女婢,“你来答我。”   那女婢忙道“回内贵人,自然是……入得。”   席银点了点头,回身,从宫人手中接过锦盒,走到张平宣面前,双手敬呈。   “这是中领军将军赵谦,送给殿下的大婚之礼。”   张平宣看着那方锦盒,竟不知如何应对。   席银也没有迫她接下,转而将锦盒交给了女婢。   立直身道:“还有一样东西,请殿下,跪接。”   张平宣闻言,脱口道:“你说什么,不要放肆!”   席银被这一声惊得肩头颤了颤,却没有退后。   “奴说,还有一样东西,请殿下跪接。”   张平宣的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你要我在你面前下跪?”   席银摇了摇头,“不是跪我,是跪陛下。”   她说完,将那本朱壳册本捧到手中,“这是陛下赏赐长公殿下大婚的物名册,请长公主殿下,跪受。”   张平宣的脖子上渐渐爬出了几根请红色的经,她抿唇不出声,朝后退了几步,身旁的女婢忙撑住她的身子,却又被她一把甩开。   “他有意羞辱我……”   “殿下慎言,奴近来也在读春秋时的《礼记》,虽念得不好,但奴知道,君之赐,当敬受,殿下言及‘羞辱’,当视为对陛下不敬。”   张平宣不明白,一年之前,她还是那个被张铎罚跪在苑中,一遍一遍,苦写《就急章》而不得要领的奴婢,如今这些言语,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   “来人……来人,把她带下去!”   宋怀玉出声道:“奴请殿下息怒,内贵人今日前来,除了为陛下行赏之外,也是奉陛下之命,代陛下观殿下的大婚之仪,殿下,您实在是冒犯不得。”   张平宣喉咙之中,隐隐发腥,血气翻涌,连脸都跟着涨红起来。   席银走近她几步,将手中的物名册送至她面前。   “殿下,请跪受。”   张平宣抿着唇,含泪将脸转向一旁,口中牙齿龃龉。   却又听席银道:“殿下要奴为殿下记诵抗旨不尊,当如何处置的刑责吗?”   此话与她之前的话语相比,忽而有了咄咄逼人之势。   “席银……你……”   “阿银。”   张平宣的话尚未说完,屏后忽传来一个柔和声音,若月光穿户,温雅地落入人耳。   席银听到这个声音,顿觉全身一颤。   她错愕地抬起头,见屏风后的人已经走了出来。   他没有握盲杖,试探着堂中的案几,一点一点摸索着朝她走来。   张平宣忙过去扶住他。   “你怎么过来了。”   岑照笑着摇了摇头,别开他扶在他手臂上的手。   “殿下,不用扶着我。”   说完,他抬起头来。   “阿银,你在什么地方。”   这是一句过于简单的话,说话的人,也没有刻意地宣泄或者抒发任何一种情绪,他好像在北邙上青庐中一样,平平常常地问了一句。   “阿银,你在什么地方。”   而她,也许就在院中,将将做完一碗羹汤,脚腕上的铃铛一路轻响,走回陋室内之中,应一句:“阿银在了,哥哥,洗了手,我们好吃饭了。”   就这么一句啊,把过去那些甜软而温柔的记忆,全部带了回来。   若说柔弱是蜜糖,自强是砒霜,谁又不是舔着蜜糖,又灌着砒霜,死去活来,不停地在挣扎呢。   席银整个人怔怔地僵在那里。   “呵银,说话呀。”   他又问了一句。   席银此时却根本说不出话来,她下意识地晃了晃腿,脚腕上的铃铛轻轻地响了一声。   岑照寻准了她的方向,转过冲着他温柔地笑了笑,扶着屏风的壁面,慢慢地向她走去。   席银这么僵着脊背,一动不动地走看着岑照走到自己面前。   多日不见,他的容颜,声音,风姿,一样都没有改变。   “阿银,不要逼公主,哥哥代她,向陛下请罪。”   他说完,撩起袍衫,屈膝在席银面前,慢慢地跪了下去。   膝盖与地面接触的那一刹那,席银的脑子里突然“嗡”地想了一声,像有一样她珍藏多年的珍宝,忽然被摔碎在了眼前。她顾不得宋怀玉在场,忙跟着跪了下去。   “哥哥起来。” 第77章 夏山(三)   岑照却没有应席的话。反而叠手弯腰, 在她面前将身子深深地伏了下去。   那条席银亲手所绣的松纹青带顺势垂了地,扫过她的膝骨时,竟如同刀掠过一般地疼。   席银这一生, 从来没见过岑照以的这样的姿态面对着自己。   她急于地说下些什么,辩解什么, 却忽发觉得, 无论她此时说什么,好像都带着上位者的垂怜。   想着,她无措地闭上了眼睛,手中无意之间, 触碰刀到了张铎送给挂在她腰上的金铃。   诚然张铎给了她行走于世间的底气。   这种底气, 帮助她面对等级森严的洛阳宫, 面对一朝内外充满鄙夷和恶意的目光,面对张平宣,面对她自己过去罪行和如今的人生。   可是,她偏偏无法用这种底气, 来面对这个跪在她面前的岑照。   “内贵人,皇命未达,不能跪啊。”   宋怀玉见席银如此, 忍不住在旁提醒。说完见她没有动,又赶紧对身后的宫人摆了摆手, 示意他们上前去扶。   “阿银起来吧。”   岑照的声音,遮住在袍袖后面,有些发闷。   席银低头望着她:“哥哥为什么要这样, 阿银受不了……阿银……阿银很难过。”   “阿银不要难过。”   他说着,慢慢抬起头来,“是哥哥对不起阿银。”   “没有,哥哥从来没有对不起阿银。”   岑照摇了摇头,“阿银长大了呀,也变了好多,这一年多,你一定吃了好多苦。”   这一年多,她很辛苦吗?   在张铎身边,的确是动辄得咎,轻则遭喝斥,重则受皮肉之苦。   然而张铎那个孤贵人,也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消解掉一个女人天生的恐惧还有悲伤。   此时,在岑照温柔的声音里,席银在这一年间所受的委屈也好,身上的疼痛也好,心中忧虑也好,好像突然之间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疯狂地奔涌流泻。   席银什么也不想说了,若不是张平宣和宋怀玉在场,她只想趴在岑照的膝上,像从前那样哭一场。   “我不逼殿下了……阿银不逼了……哥哥,你起来,你起来好不好。”   “好。”   岑照温和地应了一声。   席银忙试图去他,却被张平宣替了手。   她只得将手藏回袖中,低头朝后退了几步。   张平宣命女婢替岑照拂去下身上的尘,自己亲自帮他理整衣襟和袖口。   而后看了一眼席银,没有再疾言厉色,“你不用站那么远,内贵人。”   说完,抬头对岑照道:“你不是有话,要和她说吗?去后苑说吧,把正堂留出来,晚上的婚仪在此处,尚要布置。”   岑照点了点头。   回头对阿银道:“阿银,来。”   席银应声刚要上前扶他,却听张平宣冷道:“不要碰他。”   说着,她接过女婢递来的盲杖,放到岑照手中,抬头又道:“你是我的夫君。”   “是,殿下。”   岑照的声音不大,淡淡的,除了尊重,听不出别的情意,然后,后面的那句话,却说得很温柔。   “但阿银是我的妹妹。”   说完,他转身朝席银伸出一只手,“阿银过来吧。”   席银看了一眼张平宣,却并不敢把手伸过去。   “阿银……跟着哥哥走就是了。”   岑照听她这样说,到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垂下手臂不再坚持。   这边席银刚要跟上去,又听身后道:“你们跟去做什么。”   席银回头,见宋怀玉并两个宫人也跟了过来。   宋怀玉道:“殿下,宫里的内贵人出宫,是不得私见外男的,奴等自地跟着。”   张平宣还要说什么,岑照却回身道:“无妨。岑照明白陛下的意思。宋常侍请。”   张平宣见此,也不再出声,让开面前的路,由着宋怀玉等人跟了过去。   几人一道穿过内廊,向后苑走去。   内廊是张府的私禁之地,苑中宾客并不能行走。   到了廊下,宋怀玉等人便不再跟近,随着女婢一道,在青苔道上侍立。   廊外是芙蕖潭,此时芙蕖花期将过,凋零的残花上尚停着几只蜻蜓,风一来,便都飞入叶丛不见了。芙蕖潭对岸,宾客正在饮酒清谈,依稀可听见什么“菩提”“八卦”“阴阳”“草竞”等词。女婢窈窕的身影穿梭其中,酒香随风渡来,沁人心脾。   岑照的盲杖在木质的廊板上“叩叩作”响,席银跟在他后面,情不自禁地去和那盲杖的节律。   岑照走到琴案前,屈膝跪坐下来,抬头对席银道:“阿银坐。”   席银望着那座琴台,黄花梨木雕莲花,奢贵得很,而台上的琴,却仍然是岑照在青庐常奏的那一把。   “阿银是不是很久,没调过弦了。”   席银顺着他的话回想了一阵。   好像真的有一年,都没有碰过琴了。不过,她倒是记得,在清谈居的侍候,张铎倒是给她买过一把琴,只是买的是古琴,她并不是那么会弹,后来,他好像还是习惯看她写字写得抓耳挠腮的样子,那把琴也就不知道被扔到什么地方去了,总之张铎不主动让她弹,席银自己是万万不敢提的。   “是阿……手也许都生了。”   她说着,垂头挽了挽耳边的碎发,抚裙在岑照对面坐下来,伸手摸着琴弦。   “阿银真的很想哥哥,很想很想。”   “哥哥也很想阿银。”   席银抬起头,芙蕖残影下的岑照,身骨单薄,虽已换了大婚的青玄袍,却尚未束冠顶,只用一根青玉簪束着发,双手静静地按在琴面上,笑容淡淡的,温如晨间的静阳。   “哥哥……与长公主殿下结亲,阿银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长公主高贵,识礼,哥哥能娶她,阿银怎么会不开心。”   “哥哥和阿银一样,不由己。”   席银没有说话,对岸忽然喧闹起来,席银侧面看去,却见是一个喝醉酒的宾客,在潭边调戏张府的女婢,此人穿着香色金丝袖袍衫,腰系白玉带,看起来十分富贵。他把着酒杯,一手搂着女婢的腰,醉笑道:“都说长公主府的女婢好看,今日见识了,果不一般,袖里藏的是什么香,好香啊……”   一旁的家奴劝道:“郎君,您醉了,且松手吧,这可不是在您的私苑啊。”   那人却不以为然,一把扔掉手中的酒盏,那女婢连忙趁机掩面跑开了。   那人见从此,一下子恼了:“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她追回来。”   家奴道:“郎君啊,这可是在公主府……”   “我没醉,我知道是在公主府,但那又怎么样,谁不知道这里腌臜啊,不说别的,就说那什么岑照……你们称他是什么商山四皓,青庐一贤的,从前吧……可能还真是洁身自好的贤人,如今……我呸,廷尉狱里出来的罪囚,靠着长公主求情才苟活了下来,说是驸马……谁不知道,他就是男宠,拿着那副身子伺候女人,我告诉你们,哪日,我拿两颗金锭子,也叫他跪着,好好伺候伺候我……”   家奴听不下去了,忙去四下看了看:“您别说了,叫人听见可就不好了。洛阳城都知道,长公主殿下,珍视驸马得很。”   “那是因为她贱……”   这人是酒中意乱意,趁着四下没人,发起酒疯来,该说不该说的,全部说了出来,全然不知道那珠帘后的内廊上有人。   席银听到这些话,不由牙齿龃龉,手掌在琴弦上一拍,起身对青苔道上的宋怀玉道:“ 宋怀玉,把那个人带来。”   宋怀玉应声,刚要过去,却听岑照道:“宋常侍,稍慢。”   席银顿足回过头来,“我不准哥哥受这样的侮辱!”   岑照摇了摇头,伸手摸索着,握住席银的衣袖。   席银只得顺着他的力道,重新跪坐下来。   “我知道,哥哥是洛阳最清白的人,绝对不像他们口中说得那样!”   她说着说着,有些急了,两腮涨红,耳朵上的珠珰伶仃作响。   岑照将手叠放在琴案上,含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这样说话。”   “我……”   席银怔了怔,之前她是气极了,到真没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气焰一下子弱了下来。   低头又见宋怀玉还立在的青苔道上,等着她的后话,迟疑了一时方道:   “哥哥是长公主殿下的驸马,他们出言污蔑哥哥,就是对长公主,还有陛下不敬,我不许他们这样放肆。”   她说完,下意识地捏了捏腰间的金铃,又重新顶了一口气,对宋怀玉道:   “去把他带过来,我要他给我哥哥赔礼。”   “阿银,不必的”   “哥哥!”   岑照摇了摇头。   “ 我不想看阿银这个样子。”   席银闻话,声音细了下来。   “为什么……”   “你这样,我会觉得是我没有把你护好。”   席银说不出话来。   岑照抬起头,“你从前,一直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姑娘。”   有些话,不需要寒若雪刃,就可以瞬间划破人的皮肤,顺着肌理,直入心脏。   张铎如果此时听到岑照的这句话,一定会自叹自己,在玩弄人心一事上,技不如人。他以为,他的话已经足够犀利,能够将席银剥皮剔骨,改头换面。却不知道这世上,对女人来讲,最能诛心的话,往往饱含着最温柔的情意,令她们情不自禁地沉沦。   席银哑然了。   愣着在琴案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明岑照没有怪她,可她却觉得,她自己变得不那么可爱了,一时之间,她竟也有些厌弃自己将才的气焰。   “哥哥……是不是不喜欢阿银了。”   “没有。”   岑照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你一直都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只不过是不想你因为我的事,不开心。”   说着,他转向芙蕖潭的对面,轻声道:“将才说话的那个人,若我没有听错的话,因该是洛阳城中的富贾,秦放。你如今是宫中的内贵人,为了我与他相争,不好。”   席银听到秦放这个名字,不仅一愣。   “秦放……”   岑照听她迟疑,转而问道:“怎么了。”   席银忽然想起了张铎在太极殿上那一句:“杀秦放。”   不禁脱口道:“若是他倒也罢了,反正他应该……也活不长。” 第78章 夏山(四)   琨华殿内的灯一直烧到了起更。   宋怀玉比席银早回了一个时辰, 却也只是在琨华殿中立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走了出来。   胡氏迎上来道:“宋常侍,奴等可要候着。”   宋怀玉摆了摆手, “在这里仔细听着,仔细陛下要什么, 但万不能私自进去。”   说完, 他仰头查了一回天时。   “等内贵人回来,你们就退下。”   胡氏不知出了什么事,但见宋怀玉面有隐忧,也不敢多问。   天上流云卷月。   那日不愧是太常演出的黄道吉日, 穹顶的月光十分清亮。楸树荫里, 几只长着灰色羽毛的无名鸟, 张开硕大的翅膀腾枝而起,从用宁寺塔上飞过,直直地向月亮冲去。鸟羽上的尘埃轻盈地落在塔顶的金铎上,虽然轻, 却渗入了锈蚀的缝隙,任凭高风如何吹,也吹不掉。   席银回来的时候, 在琨华殿外犹豫了很久,都不敢推门进去。   代天子行赏, 她没有做到,若要交宫正司论罪,打死也不为过。   可是, 比起从前惧怕棍杖,她现在好像更害见到张铎这个人。   “内贵人。”   胡氏唤了她一声,见她没有回神,又试着拽了拽她的衣袖。“内贵人……内贵人。”   “啊?”   “您进去吧。内殿灯还亮着呢。”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她想今夜躲过,怕是不能够了。   席银搅着绦,轻轻地挪了几步,殿门前的宫人,屏着吸为她推开殿门,侧让到一旁。   殿内的那人靠在凭几上,似已睡过去多时,手边垂着一本书,席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下身捡起来看时,见书封上写着《月灯三昧经》。是一本佛经。   张铎懂不懂佛理,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恨玄学清谈,自然就猜他对佛家道理甚为慎重,轻易不沾染。很多揣测都是空穴来风,但这一桩事,到是猜到了七八分。   所以,是才他定然是有起心动念,不得已,才拿了经文出来镇压。   席银想不到这一层,她只是觉得,面前的人好像比从前更加压抑,不过这种压抑不是向外的,而是向内,用于约束他自己的。   有了这样的感觉,她才敢渐渐靠近张铎,摞好书后,靠着他屈膝跪坐下来。   无人的孤殿深夜,人亦睡得实,席银终得以肆无忌惮地去看他的容颜。   人的容光可以被饮食情绪左右,可皮下的风骨,却需要一些凌冽的东西来雕琢。   比如刀枪剑戟,无边的执念,又或者滔天的血仇。   席银忽然觉得眼睛像是被什么刺了一般,疼得她低下了头。   她不明白,自己是不敢面对这张她早已看熟悉了的脸,还是不敢面对他皮相之下的那一副孤骨。   混沌下,有些想哭。   她索性将膝盖曲抱入怀,低头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膝盖。   有些事她还没有想明白。   自己今日的行径究竟是错还是对?要她一时就分出是非黑白来,她着实没有头绪,可是,她却夜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很羞愧。   于是,她坐在灯下,闭上眼睛,迫使自己回想了一遍张平宣府尚发生的事情。   那应该是她第一次,严正地决绝贵族的羞辱和践踏,也是她第一次有了凭自己的力量去保护另外一个人的念头,她真的不再惧怕洛阳城里的那些男人,再也不会成为他们可以随意凌/虐的玩物。   而教她这些道理,给她力量支撑的人,此时就在她面前,她却没有勇气唤醒他,对他说一声谢谢。   “你又在那儿哭什么啊。”   席银闻话,浑身一颤,缩腿向后挪时,险些撞翻了头顶的观音像。   她有些惶恐地抬起头,张铎仍然靠在凭几上,睁着眼睛正看着她。   “婚仪如何?”   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颇为随意,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张府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你……不问我今日做错了什么事吗?”   “我问你婚仪如何?”   他坐直身子,去端案上的冷茶。   “婚仪……很隆重。”   席银恨不得把头埋到胸口中去。   张铎喝了一口冷茶,抬头看着席银,半晌方重新开口。   “在你回来之前,我动了弃你的念头。”   席银肩头颤了颤,没有说话。   张铎将手撑在陶案上,倾身逼近她。   “我浪费了一年多的时间,在一个根本没有慧根的蠢物身上!”   席银面色朝红,鼻腔里酸得厉害。   可是她不敢委屈,也不敢哭,慢慢地伏下身去,默默地承受着他不受桎梏的责备。   张铎低头看着她, “就这么难吗?啊?席银?”   张铎的声音有些发哑,灯焰乱摇,席银眼前的影子一阵深,一阵浅,良久,才重新定成一道。   “说话,不要拿这一副姿态对着我!”   也许是情绪所致,他没有用君王的自称,也没有刻意隐藏情绪,骂得酣畅。   “说话,你再不说话,我今日就把你剐了!”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说话之间,她连嘴唇都在颤抖。   “我真的……我真的听了你的话,我没有怯,也没有退,可我……可我很想哥哥……我太久没见到他了……我看到他,看到他跪在我面前我就难受……”   她的话未说完,却听头顶的人声寒道:“那你就践踏我是吧。”   “我不敢……”   “不敢?你已经做了。你当我是谁?啊?席银,你拿我的尊严,去接济你的兄长,你拿君王地尊严,去接济罪囚!欺君罔上,你罪无可恕!即便我将你千刀万剐,也难消心头之恨!”   “千刀万剐”这四个字一出口,张铎自己也怔了。   他默了那么久的《三昧经》才压下来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在席银的面前,彻底地失控了。   席银跪在他面前,整个身子蜷缩成了一团,看起来又可怜又无辜。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连声地说着,   张铎仰头,尽力平复了一阵。   此时殿中只点了一盏灯,可他眼前的物影却是凌乱的。   他甚至有些发抖,这种感受他以前从来没有过。   “起来。”   席银似乎不敢想再多惹恼他一分,听他一说,忙直起了身子。   她好像也乱了,虽然没有哭出声,眼眶却红得厉害,从肩膀到脚趾,都在瑟瑟发抖。   张铎捏着拳头,目光死死地箍着她。她不敢抬头,也不敢躲避,只得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膝盖。   “说话,我不想一直对着你白说。”   “对不起。”   “我要听别的!”   席银张了张口,烟气灌入喉咙,一下子灼热了她的五官,眼耳鼻口同时酸疼起来,哭腔是再也忍不住了,她只能竭力让话声清晰,却还是难免断断续续。   “你让宫正司的人来问我吧,那样……我好像才说得出口。”   她说着,被流入鼻腔的眼泪呛了好几口,咳得眼底起了血丝,半晌,才缓过气来。   “如果你要让宫正司处置……处置我,我不求情,真的,我不求情,无论什么刑罚,我都受着。”   张铎觉得这句话,比她之前所有的话都要来得伤人。他已把自己剖打开来,血肉坦白地站在她面前,她却好像因为愧疚,一点都不敢面对他。   “你以前那么怕挨打,现在不怕了是吗?”   “不是,我还是很怕……可是我觉得我自己……好像没有做对。”   她说着,惶惶然地揉了揉脑袋:“对不起,我真的还想不明白。你说我践踏了你的尊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啊…你信我…”   她一面说一面拼命地摇头。连耳朵上的珍珠坠子甩掉了也全然不知。“我就是太心疼哥哥了,但我没有想要践踏你,从来都没有。”   说至此处,她已经声泪俱下。   张铎掰起她的下巴,手指上便沾染了她的眼泪,湿湿腻腻的,他不禁就着她的下巴去搓碾手指上的眼泪,席银吃痛,却也没有试图躲避。   “你根本不配我的悲悯。”   他仍然言不由衷,把爱意说成了悲悯。   面前的人抬起悲哀的眼睛,含泪道:   “是,我不配,我……辜负了你。”   这一句话,当真是接得□□无缝,扎得张铎心肺洞穿。   她辜负了他的爱意。   他那么执着,那么矛盾地爱了一个女奴一年多,到头来,她却堂而皇之地承认:辜负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他无力的吗?   张铎不禁有些想笑。   他忽然发觉,这世上的事,似乎永远是这么的荒谬。   最尊贵冷静的心,只有最卑微惶恐的心,才能够伤透。偏爱席银,无异于批驳自己。   想着,他不禁松开席银的下巴,颓然地靠向凭几。   席银跌坐在他身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张铎看着她的模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如果听了宋怀玉的回报,直接就命人把她送进宫正司,让她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受刑,在皮肉之苦里,好好地去反省,张铎就不会在她面前如此失态。   但他到底没有狠下心这么做。   他反而对自己施了一场酷刑,就连后悔,好像也于事无补。已经翻开的那层皮,只能就这样血淋淋地摊在席银眼前,再也合不拢了。   张铎如今,只求她笨一点。千万不要看透,他喜欢她这件事。 第79章 夏山(五)   好在, 她就只是缩在他身边哭。   肩膀抽耸,涕泗横流。   “出去。”   他最终无力地说了两个字。   之后便听见了身边悉悉索声音。   等一切再静下来的时候,除他自己之外, 殿中已经空无一人了。   漆门稀开一条缝,宫人胡氏小心翼翼地偏身进来, 与张铎目光相撞之后, 忙垂手退到了帷帐后面侍立。   “谁让你进来的。”   胡氏肩头一颤,轻声应道:“是内贵人。”   张铎闻话,搜刮五脏六腑之中的浊气,慢慢地呼出来, 起身朝纱屏走去。   走到纱壁前, 又顿了顿回头问胡氏道:“她还在外面。”   胡氏犹豫了一时, 搓着手,小心地点了点头。   次日,张铎更衣赴太极殿大朝前,在漆门前看见了抱膝而坐的席银。   把胡氏推进去后, 她也一直没有走,就着么睡了一宿,而张铎更衣时的动静大, 早已惊醒了她,此时看着张铎出来, 忙揉了揉眼睛,手足无措地不知道是该赶紧起来说话,还是低头自欺欺人地继续躲着。   张铎在她面前停了一步, 低头看着她。   她见躲不掉,也只得抬起头,向张铎望去,那双水光盈盈的眼睛期期艾艾,如幼马看见了驯鞭。   “你这个人,朕不要了,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吧。”   他说完这句话,没有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疾步跨下了汉白玉阶。   宋怀玉等人忙踉跄地跟上去。   席银怔怔地坐在原地。   熹微的晨光迎面扑来,逐渐照亮了漆柱上雕纹。   太阳升起的时候,光总会自然而然填满每一个缝隙,万物并不会因此而觉得疼痛,反而得以自如地生息,慢慢地自愈。可人心一但碎裂,便会本能地拒绝大部分的光,不由自主地选择偏激和自毁,重堕孤暗。   张铎一面走一面朝永宁寺塔的方向望去,万浪翻腾的朝霞后面,铎声隐隐约约。   **   太极殿东后堂内,政议过半。   邓为明等人先退了出去,江凌走进殿中,拱手行礼正要说话,却见张铎抬手:“先不忙。”   江凌看了一眼立在和鹤灯旁的父亲,摁剑退到了一边。   张铎在看赵谦寄回的一封私信。   从前出征他甚少会不走官驿,而寄私信。   即便是寄,多半也是要他交给张平宣的。   然而这一封信却是言辞犀利,力透纸背地直述荆州大军内情。   江沁眼见张铎看到了末尾处,轻声道:“荆州……惨烈?”   张铎将信往灯下一压,手指顺势在砚台边沿弹敲而过。   “许博的军报拿捏过一回,邓为明和尚书省又拿捏了一回,说到朕这里的时候,已经算是能入耳的了,你刚才也在,你听着呢?”   江沁垂首道:“虽足以令人心焦,可实情恐惨十倍不止。”   张铎笑了笑:“江州城军粮已尽,具赵谦所言,如今许博军中,杀马,杀女人,混为肉糜,烹而食之。”   说着,他点了点信纸,“这封信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要粮。他不肯再让许博杀军中那些女人。”   江沁道:“赵将军……一贯如此。”   “一贯如此?呵,战时仁义是大忌。”   “是。臣失言。”   他一面说,一面弯腰请罪,而后方问道:“那陛下,怎么复这一封信。”   “不用复,把这封信交给许博,告诉他,赵谦为副将,此举是回避主将,私报军情,让他按军规处置。”说完,他抬头看向江凌。   “要回什么,现在说。”   江凌应声道:“是,辰今日丑时,在平昌门截住了秦放,果不出陛下所料,秦放携其妻、子,准备连夜出城,轻装简行,只带了些金银,其余细软一样未带。臣截住他的时候,他指使家仆试图反抗,臣已将其一众,全部锁拿,按照陛下的意思,全部锁在内禁军刑室中,请陛下示下。”   江沁听完江凌的一番话,不由道:“陛下对席银和岑照,早有防备。看来,臣之前的话是多余了,臣糊涂。”   张铎道:“他在暗处,朕在明处,如今他是朕的妹婿,他到底是什么心,朕不能直接去摸,如果要试这个人的,只有用席银。”   江沁沉默了一阵,“陛下是如何想的,席银……陛下还要留在身边吗?如果此事,她是有意传递给岑照,那陛下就应该考量,如何处置她了。”   江凌听自己的父亲说完,背脊有些发凉。   他毕竟年轻,对席银那样好看的女人,虽无非分之想,但总有怜美之心,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听张铎道:“朕说过,她是不是错得不可回转,朕来定。该杀的时候,朕不会手软。”   江沁应“是。”不复赘言。   江凌松了一口气,这才复问道:“陛下,秦放等人,如何处置?”   江沁道:“他是个富贵狂人,在洛阳中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要定他的罪,应该不难。”   张铎摇了摇头:“不需在过廷尉的那头,江凌。”   “在。”   “直接枭首,把尸首弃在昌平门外。”   说完,他对江沁续道:“秦放不是当年的陈家,杀之前还需要稳一稳士者们的心。他不配朕费这个功夫,朕杀他,是要魏丛山惧怕,主动来朕这里献他的粮。所以,秦放死得越无理,越好。”   江凌领命,又道:“ 那……秦放的妻儿呢。”   张铎看着赵谦写的那封信,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有几人。”   “ 其妻何氏并三个姬妾,五仆婢,其子有二人,女有三人,共计十四人。”   “ 嗯。”   他拂开那封信:“绞了,尸就不用抛了。”   “是。”   江凌领完这两道令,利落地辞了出去。   江沁见张铎此时并没有要回琨华殿的意思,轻声询道:“陛下,尚不肯回琨华歇息吗?”   张铎拖过一张官纸,蘸了一笔浓墨,随手写了几笔字,平声道:“这里不是清谈居,你也不再是家奴,我的私事不要轻易过问。”   话刚说完,手底下的字就写呲了。   捺画拖出去老长,一下子毁灭了字的骨架,张铎愤懑地将纸挪开,又拖过来另一张新的,却连纸镇也不用,心绪逐渐和纸上的褶拱,乱成一团。   他为什么不肯回琨华殿,无非是因他之前说了一句后悔也晚了的话——你这个人,朕不要了。”说得时候很是过瘾,现在无却在无以自控地隐隐地后悔,甚至于有些害怕。   如果她真的走了,他又会如何。   “宋怀玉。”   席银不在,宋怀玉自然是亲自守在东后堂外面,听到张铎传唤,忙应声进来。   “老奴在。”   张铎架着笔,他原本想问席银在什么地方,但又问不出口,索性冷言道:“去琨华殿,把席银带过来。”   宋怀玉看了一眼江沁,低头迟疑道:“陛下,内贵人……不在琨华殿。”   张铎的手不自觉地搓伤了写废的官纸,“去哪儿了。”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句话时候,尾音在发颤抖,宋怀玉和江沁却都听出来了。“回……陛下,内贵人自行去了宫正司。”   “哪里?”   “宫正司,今儿辰时陛下走后,内贵人便离了琨华,陛下之前吩咐,不准阻拦她,奴等也就没有跟着。”   张铎没有出声,看着笔海混乱的影子,静静地听着他往下说。   “将才司正遣宫人过来给老奴传话,说内贵人……自己入了庭,述了自己抗旨不尊,的欺君罔上的罪。司正不敢擅自处置,所以让老奴请陛下示下。老奴见陛下在议军政,故……暂没有回禀告。”   张铎听他说完,慢慢松开捏纸的手。   那受了伤的纸,一点一点地重新舒展开,发出细碎如踩雪一般的声音。   与此同时,张铎觉得自己将才不自觉绷紧的筋肉和皮肤,也终于随着这些入耳的声音,克制地松弛下来。   诚然,她糊涂,有很多的事情想不明白,但好在,她没有逃走,没有就这样离开他。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已经洞悉了张铎内心,她此时选择了一种令他最不愿意施加给她的方式来自惩。   从前在这世上,张铎对肉(和谐)身的疼痛感最为冷漠,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被鞭笞,被撕咬,被棍杖加身,这些受苦之后的感知,不光是对强悍的胫骨的重塑,也是对一个人心魄的重铸。可是,他如今越来越不能面对,席银身上的那些开皮见肉的伤痕了。   她的眼泪,她受苦后蜷缩自保的模样,凌乱的头发,潮湿的破碎的衣衫,让“疼”这种知觉在他的人生之中具化出了形象。他曾是那样一个不屑于理解人身痛苦的人,但席银的存在,让他逐渐开始明白,纵然是他这样的人,也有对一个人,施与悲悯的可能。   “陛下,臣告退了。”   江沁适时地开了口,张铎没有出声,只是摆了摆手。   宋怀玉也趁着送江沁的这个当儿,跟着他一道走出来。   外面起了一曾薄薄的昏雾,宫人们提着宫灯从月台下行过,裙摆摇曳,步履整齐。   江沁望着眼前行过的宫人,忽地对宋怀玉道:“陛下这一年,没有临幸过女人吗?”   宋怀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有啊,连琨华殿,都只有内贵人一人能伺候上夜。哎,老奴在琨华殿伺候了三代的君王,前朝的皇帝都昏聩好女色,视女子,为玩物,喜欢的时候,金银珠宝,都不惜,不喜欢的时候,令人鞭打,听哭声来取乐。那个时候,我们是战战兢兢,可如今,服侍可陛下这样的人,也叫人害怕啊……” 第80章 夏山(六)   宋怀玉说完这句话, 竟自觉其中很有些,久在洛阳宫中行走的感触,既然江沁把话提到这处来了, 他也忍不住地,想感慨几句。   “学士大人啊, 其实侍奉皇帝, 都是一样的,把自个儿埋到泥巴里去,世上万万事,都不看不听, 就这么一门心思地, 将就着陛下的心绪, 那便什么都好了。不过作这宫里的娘娘,就不一样了。她们要生得好看,要善解人意,要要识得大体……可光有了这些, 还远远不够。”   江沁站住脚步,“愿听一听宋常侍的高见。”   宋怀玉忙拱手作揖道:   “大人不要折杀老奴,高见不敢, 不过是在洛阳宫中伺候的久了,见了一些人事罢了。”   说完, 他竟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已经久不生须的下巴,“这要做陛下的女人啊,最要紧的, 是要能牵动起陛下的情绪啊。”   江沁闻话,一面朝前面走,一面笑道:“宋常侍在说内贵人。”   宋怀玉立在原处,躬身目送他,摇头苦笑,添了一句:“那还能有谁。”   江沁拍了拍手上的灰,往掖庭地方向看了一眼。   青墙外的浓荫碧树藏着羽毛瑰丽的鸟雀儿,关押女人的地方,哪怕是个牢狱,都有其旖旎之处。   **   掖庭狱中,席银独自跪坐在莞席上。   整整一日,她一直在想张铎那句:“你拿我的尊严,去接济你的兄长。”   “尊严”这两个字,她从前是不懂的,这个词的实意,张铎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慢慢在灌进了她的脑子里。她如今倒是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女人在乱世之中的尊严。那张铎的尊严呢?   不知为何,这样显而易见的东西,她竟想不明白,而且,想得久了,心里莫名地,竟然还有些刺痛。   甬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惊得狱中其余的宫嫔都缩到了角落里,有些人凄厉地哭起来,有些人在惶恐地祷告。席银朝外面看去,这些女人们有些年老憔悴,有些却不过十几岁的光景。她们大多是前一朝的宫嫔。   自从前朝覆灭之后,人们以为,张会从这些前朝的妃嫔当中,留下几个喜欢的。谁知,他却把所有的前朝嫔妃都关在了掖庭狱中。   尽管这些人大多都是名门贵女,他们的父兄,有些甚至尚居高位,但张铎也没有因此施恩给任何一个人。   他向朝廷,向士族势力张招着他一贯的刚性。对上一朝所有的残余,皆施以厉法酷刑,哪怕对象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席银将头埋在膝上,坐在这一片惊惶地啜泣声之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轻贱自己的女人,终会被洛阳城的男人凌(和谐)虐至死。”她原本是想哭的,可是想到这些之后,又不敢哭了。   面前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一片阴影。   渐渐地,周遭的哭泣声也被狱吏喝止住了。   席银抬起头,见张铎正立在他面前。   “朕不是让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吗?”   他说着,关顾周遭:“所以,这就是你想去的地方?”   席银摇了摇头,她起身屈膝在他面前跪下。   张铎低头望着她,“做什么。”   “你教我的……有了罪,要先认罪,受罚,之后……才可以说别的话。”   张铎撩袍,盘膝在她面前坐下,“受罚是吗?”他回手向身后一指,你把这掖庭当中所有的酷刑都受一遍,我觉得都不够。”   灯焰猛然一跳,忽地灭了几盏。   他收敛了情绪之后的话,又变成了冷冽的刃,切皮劈骨。   席银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抬起头望着他,诚然她满眼皆是惊惧惶恐,言语之中,却没有试图躲避。   “那要……怎么才够。”   张铎看着她的眼睛:“朕说过杀秦放,你听到了是不是。”   席银点了点头。“是……”   “为了什么杀他,你清楚吗?”   “嗯。为了取粮,也为了逼魏丛山向你献粮。”   “这些粮草供应什么地方。”   “供应……供应荆州,给赵将军的。”   “所以,这是什么事。”   “是……军政之要。”   她说着说着,嘴唇颤抖起来。   “抖什么!”   “我……”   “今日辰时,秦放私逃出洛阳,谁走漏的风声?如果是江沁,朕即可杀了他。”   “不!不!不是江大人。是……是我……是我,我在长公主府说错了话……”   “既然如此,你该受什么样的处置。”   外面响起一道凌厉的鞭响,与此同时,听狱吏喝道:“不准惊扰陛下!”   那哭泣的女人孱声道:“陛下……陛下……在什么地方……”   说着,摸索着扑到牢门前。“陛下,放我出去吧,求求您了,妾一定,好好的服侍您啊……”   张铎连头也没有回,“杖毙。”   席银浑身一颤。他却压根没有因为要杖毙一个女人而分神。   “分寸呢?”一声直逼她的面门,伴随着牢门外杖毙女人的声音,令席银胆破心寒。她突然想起了一年多以前,清谈居的矮梅下,他把她吊起来鞭打,那种不施一丝怜悯,只为刑讯出时话的冷酷如今也分毫未改。   所以,他现在为什么没有对自己动手呢?   席银想着,悄悄地望向张铎的手,他的手放在膝上,虽没有握紧,却指洁发白。   “朕问你分寸呢?身为宫人,在朕身边行走的分寸呢?”   他赫然提高了声音,唤出了她的名字:“ 席银,你是不是也想像她一样。”   “不是,不是……我不知道会这样……我……我在哥哥面前,说了一句秦放活不长,我以为哥哥是不会在意的。可是……哥哥……”   张铎留了很大一段空白的时间,给这个濒于混乱边沿的女人。   席银捏紧张了袖口,渐渐地觉得无地自容。   外面的被杖打的女人,慢慢没有生息了,只剩下某些似血一般的东西,淅沥淅沥地滴出声。   “席银。”   他唤出她的名字。   席银张了张嘴,却应不出声来。   “外面死的,不过是一个无用的女人而已,百姓不会动荡,外族也不会有异动。可江州与荆州,在你和朕说话的这么些时候,已经不知道了结多少人命。军粮匮乏,将领的妻妾都可以杀而食之。若江州兵败,无论是不是因为军粮匮乏所至,朕都要论赵谦的罪,你在你兄长面前的一句失言,能杀多少人?你说个数,给朕听听。”   席银听完着一席话,拼命地纠缠着手指。   张铎的话,她都能听懂了,拜他所赐,她到底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明白,看人杀一只鸡,就觉得是生杀大事的姑娘了。可人一旦懂得多了,就会有更大恐惧,更大的悲哀,更要命的负罪感,和愧疚心。她被这一席话,说得天灵震颤,如受凌迟。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愧对赵将军,我……”   “你不是要认罪吗?死罪认不认。”   他不肯让她缓和,径直逼她上了绝路。   席银咬着嘴唇,良久,方颤声道:“认……我认……我认死罪……”   她说完,忍不住心里的恐惧与悲伤,伏在地上,几近崩溃地哭出声来。   张铎低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迫她与自己对视。   “席银,朕不会跟你议论岑照这个人,毕竟和他相比,朕也不是什么手段干净的人。朕只问你,被人利用,做自己原本不想做的事,害自己不愿意害的人,最后还要因此而受死,你心里好受吗?”   席银泣不成声地摇着头。   张铎盯着她的眼睛,寒声道:   “朕并不吝惜人命,在这个世上,本来就是死人为活人让道。朕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你那样地求生,那样地想要活下去,朕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朕不希望你最后死得太轻,太没有道理。”   他说完,松开她的下巴。   “秦放已死,荆州要的军粮也有了。朕不会再处死你。你知道给自己找这样一个地方呆着,朕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着他站起身,抬腿要往外走,却听席银道:“你等等……”   张铎的手不留意地撞在牢门上,他低头看了一眼,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吭声。   “我犯这么……这么大的错,你不杀我,为什么连刑责都不给我。”   张铎没有回头。   “你觉得呢。”   席银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觉得想说的话无比荒谬,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答啊。”   他又问了一声,席银这才定了定神,开口道:   “你是不是可怜我,可怜我是一个宫奴,什么都不懂,被利用也不知道,只知道对着你哭……”   张铎不置可否。   席银勉强稳住自己的声音,续道“我不想做那样的人,我只是没有想明白自己错在什么地方而已,你告诉我了,我就想清楚了。我的确怕死,可是,我也想心安理得地活着,哪怕皮开肉绽,我心理……会好受些。”   “皮开肉绽,心安理得。”   这句话,在赵谦问他为什么宁可受刑,也要去张府见徐氏的时候,他对赵谦说过一次。张铎如今从席银的口中说出来,顿时令他一怔。   “你说什么。”   “我说,皮开肉绽,心安理得。我不想你可怜我,不然我也不会留下来。”   她说完,撑着席面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张铎身后。   “我没有那么不可救药,你不要弃掉我,好不好……”   张铎喉咙有些发热。   “君无……”   “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她没有让他说完,径直打断了他的话。   张铎望着面前那道瘦弱的影子,随着灯焰,轻轻地震颤着。   “问吧。”   “我昨夜,是不是说了什么话……伤到你了?” 第81章 夏山(七)   张铎原本想说伤他的人还没有出生, 可又觉得这一句,像是无话可说时,强要威势。幼稚, 尴尬,甚至很露怯。于是, 他索性回头, 两三步迫近席银,逼得她下意识地退到了冷墙前。   “要说伤我不至于,不过我对你这个人,一直有诸多肖想, 而你从不肯如我的愿。”   “肖想……”   席银的声音细若蚊蝇, 一缕头发不留意地含入口中, 随着她的话语,在牙齿当中绞缠。   张铎伸手,将那一缕头发慢慢地拽了出来,口涎牵扯出了一条晶莹的丝, 崩断之后,冰冷地贴在席银滚烫的脸上,   若是一个贵族出身的女子, 这般模样,或许只会令张铎感到恶心。   可席银那害怕自己腌臜, 试图去擦拭整理的慌乱模样,却轻而易举地勾乱了张铎的心神。   他一把握住席银的手腕,“别动了。”   席银抿了抿潮湿地唇, 悄悄地吞咽了一口,闭上眼睛不敢去看近在咫尺的张铎。   灯影下,她的胸口轻轻地起伏,薄衫之下掩着圆润的轮廓,那小巧而突起无措地摩挲着衣料,一时从透出淡淡的褐红,一时又消隐不见。   肖想什么呢。   无非就是肖想这一副精妙如神造的身子。   天雷勾地火的一瞬间,张铎觉得自己身上的某一处地方忽然涨疼得厉害,有些好像火焰一样的东西,在他的意识里忽明忽暗。   席银一直没有听见他说话,只感觉到滚烫的呼吸,一阵一阵地朝她面上扑来。   她不禁悄悄睁开眼睛。   “你……怎么了……”   问出这句话,她就后悔了。   男人的这副神情,她在熟悉不过了,只是,张铎身上从来没有过而已,或者说不是没有,而是从来没有落在她眼中。   席银的目光渐渐地矮下来,从他的胸膛,一路扫至他的腰间,但也就在腰上定住,之后就再也不敢往下再走了。   她抿唇挽了挽耳发,而后低下头,犹豫了一阵,终于将手朝他的腰间,慢慢地伸了过去。   “你要干什么。”   “我……”   “你当洛阳宫的宫正司是你的风月场吗?”   席银怯怯地朝他的两腿之间看去,只看了一眼,又赶忙撇过了脑袋。   “不是,我不想看你难受。”   都说□□无情,其原因无非在于,在男人和女人的那点子事情上,她们经历得多,看得通透了。龙袍,道服,僧衣之下,再有沟壑,再有定力的男子,也不过如此。   所以,男人们的确是嫖了她们的身子,而她们也是这世上唯一能羞辱男子本性的人。   席银此时这一句:“我不想看你难受而已。”几乎打破了张铎对自己多年积累的认识。   教一个女人自矜自重这么久,结果自己的情(和谐)欲如此地卑微,甚至,还被她一眼看破了。   张铎慢慢抬起下巴,脖子上的经脉清晰可见。   “你把眼睛闭上。”   他的声音有些发喘,压得比平时说话时要低很多。   席银依言闭上眼睛。   那原本扑在她脸上的鼻息,逃一般地撤离了。   等她再睁开眼睛时,张铎已经不在面前。那杖毙后的女人的尸体,被人从甬道上拖了出去,血腥味吓傻了其余的宫嫔,她们都尽可能地朝牢室的角落里缩去,没有一个人再敢对着张铎离开的方向,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掖庭里静静的。   宫正走到席银面前道:“内贵人,出去吧。”   席银怔着没有动,宫正提了些声音,又道:“是陛下的意思,内贵人不要让奴为难啊。”   “陛下……还说了什么吗?”   宫正摇了摇头:“别的没说什么。内贵人回去,这里……”   她看了一眼那具死状凄惨的女尸道:“这里也要处置不干净的东西,怕脏了内贵人的眼睛。”   席银顺着宫正的目光看去,那女人的眼睛还睁着,哀怨望着她。   席银背后一阵恶寒,那样的场景,气味,和张铎捡到她的那一个夜晚实在相似,尸圈火海修罗地狱,他坐在生死簿前面,抬手只放过了她一个人。   **   八月中旬,秋渐深,天转冷得厉害。   张铎夜里有些咳嗽,宋怀玉一连在外面听了几日,着实是忍不住了,亲自去太医署把梅幸林找了过来。秋风猎猎地从白玉道上刮过,宋怀玉揣着手走在梅幸林身旁,轻声道:“奴这是私做主张,还望梅大人,替老奴遮掩遮掩。”   梅幸林道:“陛下的身子一贯强健,怎得无缘无故地忽秋嗽起来。”   宋怀玉看了一眼四下,见宫人们都避得远,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陛下也不知怎么的,夜里盥洗,传的……都是冻水,要说,如今凌室都在张罗着明年的存冰,偶尔供些在膳室,哪里还供各殿的日常呢。这一连几日,都是在太医署的凌井里去凿的陈冰。老奴毕竟不是内贵人,陛下要 ,就只得捧进去,不敢劝啊。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冻水的因由,陛下夜里,总有几声咳嗽。”   梅幸林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是时也已经走到了琨华殿阶下。   他站住脚步问了一句:“内贵人呢,也不劝吗?”   宋怀玉仰头,无奈地笑笑:“内贵人……前两日做错了些事,惹得陛下不快。陛下没有传召她,这两日,都是老奴在跟前。”   梅幸林点了点头,也没再多问,对身旁的黄门道:“把药箱给我。”   宋怀玉见他顿时就要进去,忙拦着道:“欸……大人要不去偏室里稍候候,邓大人和顾大人并中书省的几位大人在呢,看时辰也快散了。”   梅幸林索性问道:“内贵人是做了什么错事。”   宋怀玉摇了摇头。   “何故讳莫如深。”   “老奴不敢,实是……不大清明,您知道,前些日子,荆州战事令陛下费了不少心神……兴许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陛下心绪不好,内贵人触了霉头罢了。”   梅辛林听了这话只是笑笑。   张铎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即便再怎么心绪不好,也不会流于外状。这么些年来,也就对着那个丫头的时候,他才偶尔收敛不住行色。但不去深究,似乎也不伤大雅,毕竟她也只是个宫奴而已,没有身份,没有名分,没有家族势力,张铎虽然把她抬举到了太极殿,她也染指不到他的大事。   梅幸林看的,到不止这么表面,不过,大也没有必要和宋怀玉多做解释。   不多时,邓为明等人辞了出来。   宋怀玉忙趁着空挡进去通传。   梅幸林却没等宋怀玉出来,便径直跨入了殿中。   殿中不止张铎一人,江沁与江凌二人具在,见梅幸林走进来,皆拱拱了拱手。   梅幸林放下药箱,随意向张铎行了个礼,摆手示意正要出言解释的宋怀玉退下,抬头直接道:“请出陛下的手腕,臣斟酌斟酌。”   张铎穿了一身香色禅衣,外头罩着绛紫色宽袍,矮下手上的奏疏道:“何时来的。”   梅幸林道:“在偏室候了一会儿。”   他说完,撩袍在张铎身旁跪坐,放下脉枕。   江沁见此道:“陛下这几日,身子不安泰吗?”   张铎到也没避讳,伸手平声道:“偶有几声咳。你将才的话接着说,这一岔到岔开了。”   江沁拱手应“是。”,续着将才的话道:“荆州破城指日可待,之后,便是剿杀刘令残部的事。入秋后,金衫关已颇不平静,北面羌人几度犯关,抢掠关外的粮马,虽陛下已调兵抵御,但如果荆州战事不平,两方兼顾,战耗便过于巨大。难免顾此失彼。光禄卿将才的意思是,若刘令肯受降,便可命赵谦和许博就此收兵,不再向前推轧。臣认为,此时举此法,也有一定的道理。   张铎笑了一声。   “荆州既破,刘令如陷囹袋,是不需急于此时。”   “那陛下将才为何不置可否。”   “荆州受降,朝廷要遣使。关于这一职,顾定海要建的人,尚未说出口,等他明日在太极殿的大朝上,明明白白地提了再说。”   江凌道:“陛下这么说,是知道光禄卿要提哪一个人?”   江沁沉默了一阵,开口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岑照。”   江凌一听到这两个字,忙道:“顾海定这个人断然留不得。”   江沁则看向张铎,沉声道:“陛下怎么想的,岑照虽是长公主驸马,但毕竟是盲眼之人,说其不堪此任,到也无可辩驳。”   张铎翻扣下案上的奏疏, “让他去。”   江凌听完刚想出声,却被江沁挡下来:“陛下不担忧,其中会有变故吗?”   张铎看着笔海之中,乱如千军万马的影子,平声道:“如果他就是当年的陈孝,那他与朕相识就有十年之久,之前那十年,朕和陈家,生死自负,谁也没畏逃过,如今也一样,他知道,朕不会躲。若要说变故,一定会有。但有变故,也就有缝隙,他若一直在平宣的府中,朕反而动不了他。”   话音刚落,梅幸林忽道:“陛下若要把他引到明处来,先要做一件事。”   张铎没有出声,江凌忍不住问道:“何事。”   梅幸林抬起头:“把琨华殿偏室里的那个女人,处死。” 第82章 秋荼   张铎听完梅辛林的话, 抬臂收回了手腕,理袖对江氏父子道:“你们先出去。”   梅辛林目送而人步出,起身亲自合闭了殿门。   回身撩袍屈膝跪下, 拱手作揖下拜,对张铎道:“我知道, 这句话在你这里是死罪。”   “那你为什么还敢说出口。”   梅辛林道:“我本以药石为伍, 无意于你的朝堂和私事,但你的生父临死之前,要我一定看顾好你,我当时没有做到, 让你在乱葬岗争了八年的命。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你, 原本以为, 把你交给徐婉,会让你有一个好出身,谁想又令你在高门之中,受了十几年的罪, 我实已深负挚友所托。如今,你已不需我看顾,万事皆有节制, 我本已有脸,在九泉之下, 向你父亲复命,然而,今却见你唯独在那个女人的身上, 几番破戒……”   他说至此处顿了顿,再开口时,声色俱厉。“你不曾反思过,其中的威胁吗?”   张铎沉默须臾,平道:“朕明白。”   他不显情绪,梅辛林也不再顾忌言辞,直身抬头,直视其面道:   “这个女人,你若单单是喜欢她的容貌身段,纳为妃妾,交给禁苑管束也无妨,但这一年多来,你视她为何人,恐怕连你自己都不清楚。”   张铎闻话笑笑,没有否认。   梅辛林续道:“我看了你十多年,你每一走一步,都无异于赤足踩刀刃,稍错一点,就会被千刀万剐,但你一直很果断,没有吝惜割舍任何一条性命,可这个叫席银的女子……呵,”   他说着,摇头笑了笑,续道:“前年雪夜,她爬上你的马车时,你就没有杀她,如今她与岑照勾结,你也没有杀她,我看,你是杀不了她。”   听到勾结二字,张铎才稍稍皱了皱眉。   “江沁跟你说了秦放的事?”   “是。他视自己为你的家奴,不敢再出言劝你了。我即便知道,你不肯听,也不得不进这一言。长公主府上的那个人,根本就是当年的陈孝,席银是什么,我不信你心里不明白。云州城一战之后,岑照身为叛军战俘,是被你下过廷尉狱的,当年你已经对他动过杀心,为何之后又放过了他。   “因为平宣。”   “你自己信吗?这个说辞。”   张铎没有言语。   梅幸林道:“赵谦说过,云州城破之后,他原本想为违逆你的意思,放岑照走,但是岑照没有走,而是与刘必一道被押回了洛阳,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算准了,他自己不会死在洛阳。可他问卦的尊神,不是长公主,是你留在身边的那个人。”   梅幸林这一番话,把很多事,都挑明白了。   张铎嗽了两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你说的这些朕没有什么不认的。”   “你是明白,你非但没有禁锢她,还把她从清谈居带上了太极殿?你这纵容岑照,把刀往你要害处抵!”   “我知道。”   “那你还要留着她?”   张铎笑了一声,抬头道:“自负而已。”   梅辛林听完,喉咙里如烧火炭,他不想再说话 站起身,将自己的药箱收拾起来,冷不防地又刺去一句。   “将至中秋,气阴湿,逆有旧伤在身,在勉强用冻水,恐寒经过伤处入骨,陛下内火虚旺,若求下火之法,需开内禁苑,立后纳……。”   张铎闻言,不自在地挪了挪膝,厉声道:“住口!”   梅辛林冷哼了一声,背起药箱,径直跨了出去。   ***   琨华殿,宋怀玉等人日日夜夜,万分慎重。   席银的日子倒是忽然安静了下来。   没有了琨华殿和人太极殿的劳役,也就见不到什么人的,只有胡氏偶尔受宋怀玉的命,过来与她送些东西。   席银整日整日地写张铎的那一本《就急章》,快两年了,她的字骨,终于有了三分他的样子。   张铎每日回琨华,都会在观音案下看到一叠席银的字,堆得整整齐齐,甚至还刻意用那把从前承惩戒她的玉尺子压着。   宋怀玉回过一次,说是席银趁着他不在琨华殿中的时候,偷偷送进来的。   临近中秋。   荆州战事,正逼紧要关头,金衫关的羌乱又去起,张铎白日里根本抽不出时间来留意席银这个人,入睡前,到是会留那么一刻的时辰,把席银的字翻完。   在这当口,席银的确没什么脸来找他,不过,她这个认错的法子,还算合时宜。   字,是张铎的字。   写字的人嘛……好像也就勉强能算作是他张铎的人。   张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又遭一日会靠着这种全然没有道理的联想上来稍微满足自己的占有欲。他不禁去想,如果此事让赵谦知道,定会让他笑一辈子。   不过,中秋将至,至亲若仇,挚友尚远。   天地间阴气随时令聚合,琨华殿内,冷夜无人掌灯,难免令旁人觉得悲凉。   好在他习惯孤冷地生活,方不觉夜长天寒。   九月底,赵谦奏报荆州城破,许博的军队分兵驻守荆州,留待朝廷遣使受降,赵谦则将领军返洛阳。顾海定果然奏请,以驸马岑照为此处受降的使臣,张铎允准,令中领军护送其前往荆州。   这一日,太极殿召见的诏令,传到张平宣的府上。   张平宣陪着岑照一道在堂前跪接。宋怀玉宣了诏后,亲自搀扶岑照起身,而后方对二人行礼道:“长公主殿下大婚,老奴还未曾给殿下和驸马磕过头呢。”   张平宣道:“那倒不必,只问宋常侍一句,我母亲可还好。”   宋怀玉道:“金华殿娘娘听说殿下大婚,甚是愉悦,听说,这连着几个月啊,也肯认真用些饮食了,若殿下能与驸马一道去看看娘娘,想来对娘娘的身体,心绪,都大有益处。”   张平宣点了点头:“好,有劳宋常侍,来人,送常侍出去。”   宋怀玉躬身道了一句不敢,转身带着人退下了正堂。   张平宣扶着岑照的手道:“你明日入宫觐见,我随你一道去。我想带着你,去见一见母亲。”   岑照拍了拍她握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含笑应道:“好。”   张平宣扶着他穿过跨门,朝后廊走去,一面走,一面道:“荆州……有多远啊。”   岑照温声对她道:“荆州属旧楚之地,距洛阳,有千于里。”   “千余里,那么远吗?”   “是啊。”   岑照轻叹了一声,停下脚步道:“早年,我不曾眼盲之时,曾游历过荆州。水草丰茂,民风淳朴,是很好的地方。”   张平宣抬头望着岑照:“那这一回,也让我陪你去吧。”   岑照笑了笑:“你想去看那里的山水吗?”   张平宣摇了摇头:“不是,我怕……他忽然准你参政,其中……会有阴谋。”   她说完,抿了抿嘴唇,又道:“我若在你身边,他……也许会有些顾忌。”   这话,张平宣自己说得都没有多少底气,说到最后甚至自嘲地笑了笑:“呵,我也是我高看了我自己,他如今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所以,你何必车马劳顿。”   张平宣悻悻然地点了点头。   “岑照。”   “嗯。”   “我……”   “殿下不必说,岑照明白。”   “好,我不去,但我心里总是觉得不安。你为什么要让顾海定,荐你去荆州啊。”   廊上的风细细的,女婢们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也放得很轻,从他们身边行过时,甚至刻意远退,只在廊壁上,留下些若有似无的回响。   岑照松开张平宣的手,后退了一步,向她弯腰拱手道:   “长日受公主庇护,实在惭愧。”   张平宣见他如此,也没有阻拦他。独自垂头沉默了一会儿,方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了,你这样的人,是不该一直曲在琴台前。我总想让你不受世人诟病,堂堂正正地在洛阳城中行走,却又总是把你拘在我的身边,动弹不得,如今想来,竟都是大过错。”   岑照直起身,声音仍然从容而温和。   “我并不敢让殿下说这样的话。”   张平宣笑着摇了摇头:“你不忍心怪我罢了。你就是这样的人。席银以前……跟我说过,从前无论她做了多少错事,犯了多么大的过,你都舍不得处罚她,最多最多,不过罚她一顿饮食,就罢了。”   “阿银和公主不一样。我捡到她的时候,她看起来,还不到十岁。在乐律里中四处偷食,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又瘦小,肠胃薄得很,就剩那么一口气了。对于阿银来说,只要能活着就好了。哪怕犯一些过错,哪怕伤一伤自己,都没有关系。”   张平宣有些不解,“犯错也没有关系吗?”   “是啊……我捡到她的那年,眼睛亏损得很厉害,所以,我并没有办法,护她长久,只能教她,怎么靠着自己谋生。殿下是高门贵女,殿下这一辈子都不知道,在洛阳城中,一个孤女,要怎么求生,不犯错,不伤己,是活不下去的。”   张平宣朝着廊栏走了几步。   潭中的菡萏已经凋谢殆尽了,潭水降了不少,很多地方都露出了脏兮兮的淤泥,张平宣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避了开去。   “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些明白,她为什么会和张铎有些相像了。圣人之言再怎么振聋发聩,也教化不出,从一开始就在淤泥里挣扎的人。你知道吗?以前,我没有这样想过,我觉得,我哥哥,只是过于沉默,不爱跟父亲和母亲说话罢了,但他对我,很是照顾,从来不会令我受一点点责罚。所以那个时候,我甚至还觉得,父亲和母亲对他过于严苛。可是……”   她说着说着,眼眶有些发红。   “可是当我看见他在永宁寺塔杀了父亲,后来又杀了二哥,烧了东晦堂,我才明白,我和他……根本做不成兄妹。” 第83章 秋荼(二)   岑照抬起手, 摸索着抚上张平宣的脸颊。   “做不成兄妹就做不成吧,人间若大梦,何必有那么多的执念。殿下身边尚有人在。”   张平宣无比地贪恋他掌心恰到好处的温度, 不由地偏了偏身子,用耳朵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掌心。   “是啊。我还有你。幸好你不是北邙山下的那一丛枯骨。”   岑照低下头, 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难道不曾怪过陈孝吗?”   张平宣摇了摇头:“以前怪过, 但那个时候,我还年幼。以为自己喜欢,就一定能得偿所愿。一晃十多年了,我也看了些人和事, 读了些玄学佛理, 知道这世上的事, 都有因果,前世因,后世果,正如你所说, 强求不得,何必有那么多的执念,所以……”   她抬起头来:“我才更珍惜你, 你是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鬼也好,还是从群玉仙山上降下来的人也好, 我都不在意,我已经嫁给了你,我就会陪着你撑着你, 走你想要走的路,你此生尽兴没有遗憾,我也功德圆满。”   她说着说着,耳旁的碎发缠绕上了岑照的手指,虽无力,却有极强的牵绊欲望。   岑照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耳廓,任凭那碎发在手指上越缠越紧。   “张司马泉下有知,不知……会有多心疼殿下。”   “只要你能待我好一些,父亲就不会心疼。”   她说着,伸手握主岑照抚在她耳上的手腕:“不说有多好,比你待席银好些,我便意足。”   岑照笑了笑,笑容看似如春阳和煦,却暗藏着疏离。   **   次日,席银捧着一叠官纸,蹑手蹑脚地走到琨华殿前,胡氏立在门口,见席银过来,忙迎尚前道:“陛下今日回来得早,这会儿在里面歇午呢。”   席银伸长脖子朝殿内看了一眼,帷帐后面散着浓郁老沉香气,内外的宫人皆屏息凝神,不敢喘一丝气。席银看着自己手上的纸,有些泄气,轻道:“今日……怎得这么早呀。”   胡氏道:“听说,今日大朝,驸马觐见。陛下恩准他与长公主殿下一道,去给金华殿的老娘娘行礼。如今宋常侍和太常的人,已经去金华殿为长公主和驸马引礼去了。见了金华殿娘娘,必是要回琨华殿来,向陛下回话的。所以,陛下就把尚书省和中书省的几位大人们,都打发去东后堂那边候着了。”   席银听到了驸马二字,心绪有些复杂,垂着眼睛不说话,胡氏见她迟疑,压低唤她道:“内贵人,内贵人……”   “哦……啊?”   “奴见内贵人神色不好。”   “哦,不是,我一时想起些事,出神了。”   她说完,便将手上的官纸交到胡氏手中。   “既如此,你就帮我把这些递给陛下吧。”   胡氏见此忙退了一步。   “奴不敢,内贵人是知道的,琨华殿的御案,内宫人不得私看。内贵人还是等宋常侍回来,再请他代您呈递吧。”   席银也不想为难胡氏,悻悻然地把官纸收了回来,转身正要走,却忽然听见殿内传来一阵不算轻的咳嗽声,忙又几步跟回来道:“陛下怎么了。”   胡氏道:“这几日有些咳。”   张铎身上有很多陈年的旧伤,席银是知道的,但是除了当年受张奚脊杖的那一回以外,席银从来没有看他吃过什么药。   “是……夜里着了寒吗?”   胡氏摇了摇头:“不知,不过,陛下前阵子,连着传了好些冻水。内禁苑不供冰了,还是内禁司的人,从宫外凌室里取来的。”   “这个时节了……”   “谁说不是呢。 ”   话将说完,里间又传来一声短咳,席银下意识地跟着吞咽了一口,抬头又向胡氏问道:“   “谁照顾……他茶水啊。’”   胡氏摇了摇头:“奴不敢私自进去。”   席银抿了抿唇,犹豫了半晌,终于是狠了个心,将官纸递到胡氏手中,轻声道:“来,你帮我拿一会。”   说完,弯腰挽起自己的裙摆,将脚腕上的铜铃铛藏入袜中,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门推了一条缝,侧身缩了进去。   殿内的沉香十分浓郁,流水一般的烟线不断地从博山炉中流淌出来,像是久不见席银一般,蓬勃地往席银衣袖里钻。   席银环顾了一遍琨华四壁。   自从得罪张铎以来,除了每日溜进来送字,她几乎没有关照过琨华殿中的事物,不过好在,有宋怀玉等人操持,殿中的一切,仍旧仅仅有条,甚至比她在时,还要规整一些。   只不过张铎习惯独处,席银不在,他大多时候都是独身一人,饮食冷暖上,宋怀玉这些人就很难周全他了。   席银看了一眼陶案,见笔海前放着一只青玉碗,里面的汤药一口都没动。   她伸手试了试碗壁的温,发觉已经冷透了。她有些无奈地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只笔洗,又把茶炉上的水烧滚,倒满笔洗。而后将那碗凉透的药,轻轻地放进去温着。   自己则抱着膝在御案前坐下,一面守着,一面朝透过折纱屏的缝隙,朝里面看去。   张铎身着燕居的宽袍,曲臂朝内躺着。   无人在侧,他也没有拘束,衣冠随意,手臂搁在大股上,袖口垂置,露出半节手臂。   虽隔得还有些远,席银却也隐约看见了那道她留在张铎手臂上的咬痕。   第一次咬男人,那滋味混着血腥气,令人心慌意乱,又无比的痛快,以至于她如今闭上眼睛,就能立马将清谈居外的那一夜,完整地回忆起来。   正想着,躺着的人又连着咳了几声,席银下意识地站起身,端了一盏放温了的水过去。   然而走到张铎身边的时候,却又不敢唤醒他,只得将温水小心地捧在手中,谁知还是溅撒了一些,正撒在张铎裸(和谐)的手臂上。   榻上的人肩膀一动,猛地翻身起来,反手一把掐住了席银的脖子,根本没有留任何的余地,眼看就要向后掰折。   温水彻底被打翻,泼了张铎一身。   “是我……”   张铎尚不及看清眼的人,却听出了她的声音,忙撤掉了手上的力道。   席银身子一软,猛地跌坐下来,摁着脖子不断地干呕。   诚然,若不是他即时收力,这会儿她的脖子怕是已经断了。   张铎由着她匍匐在榻边喘息,半晌道:“过来,我看看。”   说着,翻身坐起来,赤脚踩在地上,指了指自己的膝面,冷道:“头靠过来,看你脖子。”   席银挪了挪膝盖,脖子却根本动弹不得。   张铎破天荒地没有喝斥他,站起身,走到离她近的床尾从新坐下,伸手扶着她的肩,另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 ,轻声道 :“慢慢朝我这里弯。”   席银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稍稍一动,就浑身颤抖。   “是不是动不了,如果动不了,就要传太医过来看。”   “不是……就是怕疼。”   张铎看着她疼得发红的脸,放低了声音道:“试着来。”   席银咬牙应了一声,靠着他的托力,慢慢地侧弯下腰,将头靠在了张铎的膝上。   张铎撩开她散乱的头发,摁了摁她的脊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好在是没有伤及要害。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席银听得出来,张铎极力在压抑着气性,以至于话尾带出了如刀刃一般的暗锋,掠过她的脸颊,切得她生疼。   “我想……给你端一杯温水,你在咳嘛。”   张铎这才看见了地上打翻的杯盏。   回头又看见席银的脖子上印着自己触目惊心的指印,忽然有些恍惚。   “朕准你回来了吗?”   席银想要摇头,脖子却痛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有。所以我就想偷偷地进来,替你把药温上,把水烧暖……然后赶紧出去。”   她说着,撑着张铎的膝盖,试着角度,一点一点地直起身子。   “你怎么了,我从前照顾你的时候,没见你这样过呀。”   “怎样过?”   席银吞了一口唾沫,“拧人脖子……”   张铎看着席银,良久方道:“我不知道是你。”   “我知道,我又没有怪你。”   她说完,僵着脖子慢慢地站起身,朝陶案前走去。   “去哪里。”   张铎的话追了来,席银站住脚步,也不好回头,只得提了些声音,冲着前头道:“刚才温的药现在温好了,我给你端过来,你趁着热把它喝了吧。”   话未说完,张铎已经起身走过了她。   “你站那儿,朕自己来。”   席银搓了搓手,看着他自己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又转身去了箱屉那头。   张铎见此追喝道:“你不要折腾。”   “没有,箱屉里有梅花腌糖,我找给你吃。”   “朕不吃那种东西。”   “吃嘛,药那么苦,嘴里的滋味很难好的,那腌糖是入宫前,我偷偷从外面带进来的,我藏了好些在偏室里,都让宫人们搜了出来,就只有藏在你这儿的,他们不敢翻。”   说着,她已经找出了几粒子,捧着手心上,小心地递到张铎眼前。   “来,给你。”   张铎迟疑了半晌,伸手捡了一粒。   席银忍着疼笑弯了眉目。“吃了能不能原谅我,我知道错了。” 第84章 秋荼(三)   张铎犹豫了一阵, 终于还是慢慢地将那颗渍梅放入了口中,一种他很少会尝到的酸甜滋味,从舌面迅速地向喉咙窜去。由于太久不吃这种东西了, 吞咽之下,他竟忍不住打了一个酸颤。   席银见他狼狈的模样, 不由笑出了声。   “酸吧。”   张铎不答话, 勉强将那颗他并不怎么喜欢吃的东西吞了下去。   走到案后撩袍盘膝坐下,不妨又咳了一声。   席银忙到了一杯水递到他手边。   这会儿,脖子上的疼痛渐渐缓和过来了,她的声音也跟明快起来。   “你为什么要用冻啊, 连凌室都不供冰了。”   谁问他这个问题, 他都尚能仁恕, 偏偏她这般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令他汗毛都立了起来。脑子一时闪过千万念头,手掌一阵发热,一阵发凉。   “这个时节就不要用冻水了。不然拖到了入冬都还不好, 就很难将养了。”   她自顾自地竟然还敢说。   张铎赶忙抓了一只笔握在手中,闭着眼睛暗暗咬牙。半晌方抬起头看向她,压声道:   “你要坐就坐好。”   席银只当张铎是默认了原谅, 心绪松了,露了个笑抚裙规矩地跪坐下来, 替他将案面上的杂纸挪开,以供他用墨,然而却发觉, 那堆杂纸有些是她的临的字,有些是张铎自己写的,形虽相似,笔力却相差甚远,席银将张铎的字小心地抽了出来,叠在一旁。   张铎此时终于压抑下了身上和脑中的混乱,看着她的动作道,“你在做什么。”   “哦,我想把你的字挑出来留着,把我写的这些拿出去。”   张铎用笔杆压住她翻在面上的那一张,“已经有些像了。”   席银塌下肩膀:“哪里像啊,差得那么远。我记得长公主殿下跟我说过,她练陈孝的那一手字,练了快十年,才能仿到骨里去,我这么蠢笨,怕是二十年都不得要领。”   她说着,垂着头搓捏着纸张的边沿。   张铎看着她的手,忽然开口笑了一声:“头一个二十年尚未过完,就想下一个二十年了。”   “ 想想也不行吗?”   说完,她仰头看向张铎。   “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今年……多少岁了呀。”   张铎取笔蘸墨,随口应她道:“二十八。”   席银闻话,不由轻声自语道:“殿下都结亲了……”   张铎顿了顿笔,“你想说什么。”   “我试着读过一些史书,史书上的皇帝……要娶高门大族的女子为妻,江大人说……这叫门第姻,士族与士族,寒门与寒门,贱口与贱口……士族不能自辱,贱口也不得妄攀……”   她说着顿了顿,抬起头望着张铎:“你快立后吧,娘娘一定是像长公主殿下那样,端正清丽的女人。”   张铎道:“前朝的皇帝差点死在谁手上,你忘了吗?”   他说完低头续笔,听席银没有出声,不禁又脱口道:“你自己呢。”   “我啊……”   席银望着手中的字:“我以前想跟着哥哥一辈子,照顾好他和他的家人。他若不要我,要把我配给谁,我就跟着谁,如今……”   她摇了摇头:“不想嫁人。”   张铎笑了一声。   席银抿了抿唇:“我也知道放肆。但我不是对高门大族的郎君们有什么妄念,也不是……不愿意嫁奴人,哎……我我说不清楚。”   这些话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似乎已经足够离经叛道。席银说完,背脊莫名有些发冷。   他不再出声,低头继续抽理手边的那一堆纸。   张铎看向那些已经被她分作两叠的字。如同两个好不容易靠在一起,又强行被拉开的人。   “尊”与“卑”,皇帝和伶人,此时好像都还欠缺一个伤口,来收容彼此,想要弃置不要的血肉。   两人没说话,屏后透来一丝门光,宋怀玉从金华殿回来了,在屏后拱手禀道:“陛下。长公主殿下与驸马到了。”   席银的目光一闪,手也悄悄地缩了回去。   张铎站起身道:“更衣。”   席银忙跟着站起身,人却有些无措。   张铎回头见她还迟疑在身后,冷道:“你该知道,你要敢躲,朕会怎么处置你。”   席银搅着袖子点了点头。   “我不躲……”   张铎这才对屏外的宋怀玉道:“朕在麒麟台见他们。”   宋怀玉应道:“是。老奴这就引殿下与驸马过去。”   “宋常侍……您等等。”   宋怀玉正要走,陡然听见席银的声音,到吓了一跳,心思张铎不是不准她入殿吗?这又是什么时候自食其言的。   “内贵人在啊……您说。”   “您服侍陛下更衣,我去为殿下和……”   她言语上仍然有一丝迟疑,张铎没有看她,走到熏炉旁去了。   席银咬了咬下唇,索性从屏风后走到宋怀玉面前,续道:“我去为殿下和驸马引路。”   宋怀玉听完她的话,探头朝张铎处看了一眼,听张铎没有出声,便点头应“是。”自己让到了熏炉旁去伺候。   **   麒麟台是临近阖春门的一处高台。   砖石高垒十丈,百十余殿。登上台中最高的一座角楼,便可看见永宁寺的九层浮屠塔。   绕台种了无数的高海棠,此时正直盛放之期,远望若红霞血雾一般,十分惊心。   席银行在张平宣与岑照的身后,脚腕上的银铃铛,与楼阶轻轻的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她一直没有出声,也没有逾越,本着宫人的本分,仪态,礼节,都拿捏得当。   三人登上角楼。   楼上已有宫人,捧着玉盘银碗在备席宴,见张平宣与岑照过来,纷纷退让行礼。   岑照没有回避张平宣,拄着盲杖,走到席银面前。   “阿银,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席银弯了弯身:“奴是洛阳内宫人,不敢……受驸马这一声阿银。”   十多年来,岑照第一次在席银的话语中,听出了疏离之感。   “你怎么了。”   席银抬头看了看张平宣,她静静地立在岑照身后。然而岑照似乎觉察出了什么似的,回身道:“还请殿下,稍事回避。”   张平宣怔了怔,本想说些什么,然而张口之后,又把声音吞了回去。转身带女婢往角楼下去   了。   “阿银。”   他说着朝席银走近几步,却听席银道:“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是楼栏了。”   岑照站住脚步。   高处的风有些烈,吹得他眼前的松纹青带缭舞。   “那楼外看得见什么。”   席银顺着他的话朝外面看去。   “看得见永宁寺的九层塔。”   岑照不顾她将才的话,又朝前走了几步,眼看就要靠近楼栏了,席银忙伸手扶住他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我也想看看,阿银眼中看见的东西。”   席银松开岑照的手,退了一步,低声道:“我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   岑照摇了摇头:“你听得懂,只是不愿意告诉我罢了。阿银你究竟怎么了。”   席银抿了抿唇,忽径直开口道:“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什么?”   “秦放的事,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   岑照没有回应她的问题,摆宴的宫人大多退到了角楼下来,夕阳将落,最后的一丝昏光铺在海棠花阵中,泛出通过的色泽,生生映红了岑照身上的素段袍衫。   “秦放怎么了?”   他的声音仍然平和。   “他……”   “他死了不是吗?听说是惨死在城门外,身首异处,他的妻子儿女,也一夜之间,都被灭了族。阿银觉得他为什么会死。”   席银没出声。   岑照扶着楼栏,任凭黄昏的风带着秋日干燥的尘埃,向他面门扑来。   “你以前听到这些事,是会流泪的。如今呢,你觉得我不应该救他和那些妇孺的性命,还是觉得秦放本来就应该死。”   席银摇了摇头:“哥哥,你只说了一半。”   她说完,仰起了脖子,脸色涨红起来:“我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荆州军粮不足,军中不仅杀马而食,甚至杀女烹之,而洛阳无粮可纳……你问我秦放该不该死,我说不出来……可是,那荆州数万将士,还有那些充为军粮的女人该不该死,我觉得他们不应该死。若因为我,走漏了陛下要杀秦放的风声,致使秦放出逃跑,荆州军粮没有着落,战事无以为继,那我才是那个应该被处死的人。”   她说得有些急,说到最后,被冷风灌了喉咙,声音甚至有些哽咽。   “我现在识字儿了,也能读一些士人读的书,书上是说过,什么恶人该杀,善人该救。哦……对,还有佛经上也说,哪怕是恶人,只要肯发善念,也是可以成佛的。可这些道理,很虚很玄。如今到处都是战乱,不应该死,却最终死掉的人太多了,把他们丢在一边,单单只说洛阳城里,高门大族的生死,议论评判杀人者的是非,这样不公平。”   岑照转过身沉默了良久,握着盲杖的手,指节发白。   “你什么时候开始读的书。”   “《就急章》写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开始读的。”   “谁教你读的? ”   青带遮目,席银仍然看不见岑照的表情,可是,她隐约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恼意,不强烈,尚隐在他温柔的气息之后。   “之前是江沁江大人,后来……是陛下。” 第85章 秋荼(四)   席银说完, 自己也有些错愕。   识字读书的好处,潜移默化。哪怕她还来不及细细思量,那些诸家道理究竟为她原本卑弱无望的人生延展出了多少能, 也心惊于自身的言辞和态度的改变。   “阿银能懂这些……真好。是哥哥惭愧。”   岑照说完,撑着几案慢慢地盘膝坐下, 一枝海棠横遮在他眼前, 他没有抬手将其拂开,温声问席银道:“是海棠吗?”   席银望向那枝艳蕊,花瓣饱满,色泽丰盈, 在冷清的秋风之中, 含苞欲放。   她点点了头, “嗯。是海棠。”   “闻到这香,就知道它生得很好。”   席银静立,待着他的后话。   岑照抬起头,隔着那一层松纹青带, 凝向席银续道:   “阿银如此花,我有心怜之,无力护之。”   席银摇了摇头:“阿银不需要哥哥一直维护, 阿银想……活得明白一些。不被人当成刀去杀另外的人。”   岑照垂头,深叹了一口气, 半晌方道:“你开始恨我了。”   “不是的,阿银从来没有后悔为了哥哥去杀皇帝,但阿银……不想以后还有那样仓皇的模样, 被人扒得衣不蔽体,逃上别人马车,还妄图……靠着自己的皮肉后下来。阿银觉得那个时候自己真的不知道,何为廉耻。”   岑照点头笑了笑:“好,哥哥明白了,”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哥哥原本以为,哥哥会一直陪着你。如今……也好。阿银有了更的地方,身边有了更好的人,即便阿银的不再回头,哥哥也能放心。”   他说完,侧过身不再说话。   席银望着他,心里涌起一阵无以言说的情绪。   “我……没有不要哥哥。”   岑照笑笑。   “阿银,秦放出逃,是哥哥从你那里知道了消息,之后传递秦放知晓的,你说哥哥利用了你,哥哥承认。今日,你要向陛告发,哥哥也不会否认,该受什么责罚,哥哥都认。”   席银听完,喉咙中烫得厉害。   “不……你不要这样说,我也有错的,我不该那样口无遮拦……”   岑照温声打断她:“你不需要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你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判断,虽然……过于狠辣了一些,但哥哥也没有资格斥责你。”   他说着,拂开眼前的海棠,“阿银,不论你怎么想哥哥,也不论你要做什么,你都是哥哥唯一的妹妹。”   席银闻话 ,心中针刺一般。   “我不……我不要告……”   席银声音有些发抖,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凌厉的声音:“你敢告发他,我现在就要了你的性命。”   席银回过头,见张平宣从转梯处一路上来,几步就逼到了她的面前。   “你们兄妹说话,我原本不想开口,可是,我实在是听不下去。”   她说着,偏头凝向席银:“谁都知道,秦放一门惨死是有人草菅人命,只有你是非不分,自以识得了几个字,就信口开河,圣人言辞被你此等下贱之人,糟践如泥,如今,你还敢行杀伐,你配吗?”   席银被她逼得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后背已然抵在了楼柱上。   张平宣却压根没有放过她的意思,跟近厉声道:“你是岑照养大的,没有他你早就饿死了,我听赵谦说过,云州之战后,他大可出关,不被押赴洛阳,但为了见你,他孤身一个人回来了,哪怕知道自己会死,他还是不肯丢下你这个妹妹。直至如今,他也没有说过你一句重话,你却怪他利用你,席银,你当真为奴则无耻?为了不被主人责难,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恩情都不顾!”   “不是……我没有忘恩负义……”   “还说不是忘恩负义。”   她说着,蔑然一笑,“是,你是内贵人,如今整个洛阳宫,没有人敢置喙你半句,可你原本是什么样子的人,你能走到今日的位置是因为什么,别人不提,你自己敢忘吗?”   “我没有!我在洛阳宫中,一直恪守宫规,从来没有淫行浪举,殿下不该如此猜度我!”   张平宣冷冷一笑:“我并非猜渡,你是不是冰清玉洁的女人,根本无人在意。我只是不齿你,用自己的亲人,来取悦主人的模样。”   “我……”   席银比起张铎,席银有的时候,更害怕张平宣。   张铎虽不会体谅她的心绪,但他从来不会中伤席银的内心。   张平宣不一样,她也是一个女子,但她写得一手好字,自幼受圣人教化,言辞敏锐犀利。最根本的是,她从不自疑,因此吐出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毫无对驳的余地。相形见绌这种事,在席银身上发生了无数次,可是并没有因为次数的增叠而麻木,相反,一次比一次残忍。   “羞于自辩是不是……”   “张平宣!”   岑照直呼了张平宣的名姓,打断了她的话。   张平宣闻言一愣,怔怔地朝岑照看去,张口哑然。   “不要这样说她,跟她没有关系。”   张平宣苦笑摇头,“你为了她喝斥我。”   岑照跪地伏身,“殿下恕罪。”   张平宣仰起头,抿唇忍回一口气:“算了,我是为你不值。你把她养大,她现在反而能判你的罪了,而你却还要维护她,有这个必要吗?”   “殿下,我不能护她在身边,我已万分自责,还请殿下垂怜。”   张平宣摇头道:“她自甘沉沦与你何干?”   岑照没有再多言,拱手复言:“殿下垂怜。”   张平宣抿唇,实不忍见岑照如此,捏袖沉默了半晌,终罢了话,转身对席银道:“下去。”   席银看着岑照跪伏的身子,心如受白刃万刮,呆立着没有动。   “阿银,回去吧。”   席银这才回过神来,忍悲向转梯走去。   谁知刚走倒漆柱前就被一只手拽住了手臂。   席银抬起头,见张铎身着玄底金丝绣麒纹的袍衫在她面前。   “你怎么那么容易被伤着。”   “我……”   “不准解释 。”   说完,他松开她的胳膊。   “跟着。”   说完便走到席银前面去了。   楼台上岑照依礼伏身下拜,张平宣却立在岑照身旁,一言不发。   张铎没有传免,径直从二人身旁走过,在案后坐下,端起酒盏递向席银,“烫了来,朕今不想喝冷酒。”   席银只得接过酒盏,墩身去关照小炉。   张铎没有生硬地替她出头,也没有把她刻意地藏在自己身后,一句话,给了她在这个场合里合适的位置 ,也化解了她之前无助的处境。她坐在小炉旁,炉中温柔的火焰,渐渐烘暖了她的脸。   她想着朝张铎看了一眼,见他正理袖口,神色平宁,也不知道将才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传宫正司。”   张平宣没有出声,宋怀玉在旁问道:“陛下,传麒麟台吗?不如……席散后再……”   “不必。”   张铎放下宽袖,直背正坐。“公主在此,将好,朕要问清楚,朕的内宫人失礼在何处。就在这里处置,你们也都看着,杀一儆百。 ”   说完,他看向张平宣:“平宣,她哪一句冒犯了你,如何处置。说吧。”   张平宣抿着唇,半晌方道:“不必了,我不想计较。”   “朕计较。”   说完,他转向席银:“你自己说,你何处行仪不端。”   席银迟疑地望向张平宣,张平宣则避开了她的目光。   “有就跪下,请罪受责,没有就直说。”   席银收回目光,轻道:“我没有行仪不端,冒犯殿下。”   “好。平宣,她说的是不是实话。”   “我说了我不计较……”   “朕也说了,朕计较。你是朕的妹妹,朕看不得你受一点委屈。她若没有过错,为何斥责她。你直言与朕,朕将才说过,要杀一儆百,就在这儿问清楚,严处。”   张平宣被张铎逼得失了声。   这本是一件很零碎的事,处不处置奴婢,用什么缘由处置奴婢,无非是上位者的一句话而已,然而,她自己却也并非一个是非不分,随意草菅人命,冤人以莫须有罪名的人。即便她是愤恨席银忘恩负义,恼怒岑照一味维护,当着张铎的面,她也万万不敢将秦放的事说出来。   因此,张铎这般问,无异于逼她认错。   逼她向席银认错。   “陛下到底要我说什么……这个奴婢,我恕了。”   “朕不恕。”   “你……”   席银心惊胆战地听着二人的言辞来往,隔着炉焰,张铎面庞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他身后大片大片盛放的秋海棠,如同一片巨大的疮痍,一点一点,和他融在一起。   席银一直觉得,和张铎的关联的事务,大到城池,殿宇,小至禅衣,观音像,多多少少,都有疮痍的暗影。   他从来不肯修补任何东西,有了伤,就挖掉烂肉,得不到的,就径直弃掉。   都是兄妹,岑照了解席银,温柔地包容席银,谅解席银。   而张铎固然也了解张平宣,但他却用她最伤她的法子,逼得她进退两难。   席银想说什么,又不能开口。   除了心惊之外,她分明也觉察出来了,张铎对张平宣寒锐的态度后面,是他的一只手,打过她很多次,但从来没有放弃过,去拉她起来。 第86章 秋荼(五)   “陛下恕罪。”   张平宣与张铎僵持半晌之后, 最后出声的还是岑照。   张平宣听到这一句话,侧身又见他以额触地,匍匐在张铎案前, 遮目的松纹青带垂落在地上顿时五内具痛,若遭凌迟。   她弯腰就要扶他起来, 却被岑照别开了手。   “臣不敢起。”   玉浸泥淖, 英落粪土。   岑照的身上的谦卑,带着一种不得已的苍白之色,如同他身上常年干净朴素的宽袍,并不算单薄, 却总能隐隐透出他周身的骨节轮廓。毫无庇护, 杖即摧之。   张平宣一时顾不上席银在侧, 屈膝朝张铎跪下。   “不必传宫正司,是我无端迁怒,是我的过错。”   张铎扼袖,抬臂仰头, 尽兴地喝了一口酒,平道:“家中宴饮,此次罢了。”   说着他放下酒盏, 低头看向匍匐之人。“岑照,起来吧。”   岑照叩首道:“臣谢恩。”   再拜方起。   楼中席宴摆开, 已是月升之时。   宫人为了安席,来往不止,内坊召了三四伶人, 司丝竹。月在浓云里时隐时现,楼上物影斑斓。艳丽的海棠花为风所摇,脱离花枝,翩迁而过。   岑照亲斟一盏,跪直身道:   “臣请敬陛下一杯。”   张铎什么也没说,抬手举起一迎,而后一饮而尽。   岑照仿其行,然而喝到最后,却忍不了喉咙里的呛辣,险些咳出声来。   那是性烈的椒酒,辛味冲目。   无战时,征人常靠着它来暖身。当年在金衫关的时候,张铎和赵谦也曾靠着此酒续命,如今赵谦仍然爱这种滋味,张铎到是喝得少了。更不需提岑照,此时正摁着喉咙压抑胸口蓬勃的辛辣之气,一面挡开张平宣递来的温茶。   张铎把着酒盏,随口道:“荆州的水,比这个还辛。”   “是,臣知道。”   “但朕有一件事情不大明白。”   岑照平息过来,跪直身拱手道:“陛下请问。”   “顾海定举荐你去荆州受降,一连给朕写了三道奏疏,朕觉得过了。”   张平宣听完这句话,后背生寒。   张铎将酒盏递向席银,示意他添酒,一面续道:“过犹不及,恐在你身上要见反噬之象。”   岑照道:“陛下是觉得臣与光禄卿有私,还是觉得臣有不臣之心。”   张铎凝向他道:“能直白议论的事不值得思虑。朕问的是你不敢直言的事。”   岑照笑了笑,直言切至症结之处。   “关于当年的陈氏一族……其实,臣也不是不敢直言。去云州城之前,臣在中领军的刑房,受过一次考竟,此行荆州,臣也愿意再受一次,只求陛下,恩赐性命,让臣不至于辜负长公主殿下。”   “好。”   张铎一个“好”字刚出口,张平宣立时起身,慌乱之间,甚翻倒酒盏。   她顾不及擦拭,径直倒:“你一定要一个人受罪是不是。”   张铎抬头看了张平宣一眼,“坐回去。”   张平宣摇头,不退反进:“你若一定要一个人受罪,我来受。我是他的妻子,他此行荆州,若有逆举,我张平宣自行法场,伏法受死。”   张铎听她说这句话,却不应答,鼻中冷笑一声,冲着岑照扬了扬下巴:“逼出她的这句话了,痛快?”   “不是。”   其声柔和从容,“殿下尊贵,怎可与臣共命。”   说完,他抬起头朝着席银唤了一声:“阿银。”   席银闻声,端酒的手不自觉地一抖。然而,她尚不及应声,便听张铎道:“住口。”   岑照顿了顿,到底没有真正地住口,反而拱手再拜续道:“请陛下听臣说完,阿银之于臣,是倾性命也要维护的人,她在陛下身边,臣绝不敢有不臣之举。”   所有锋利的兵刃,都惧怕玩弄人心的伎俩。   在这个场合下,岑照的这句话有多么绝,席银不能完全听不明白,张铎却清清楚楚。   他用自己唯一的妹妹来做担保,张铎无话可说。   而言语之间,岑照轻而易举地把席银逼到了张铎的对面,令她自以为是一个苟活在张铎身边的人质。   另一方面,他也把张铎逼入了一个死局。   若岑照在荆州图谋不轨,那么,张铎究竟该如何对待他身边的这个“人质”呢?   杀了?   张铎看向席银,她静静望着岑照,眼底的神色,一时竟看不清。   张铎不觉牙齿龃龉,“张平宣,席银,你们退下!”   其声之厉,惊得站在柱后的宋怀玉都踉跄了一步,抬头见两个女人都没动,忙上前道:“来人,为殿下和内贵人提灯。”   说完,又轻轻掐了掐席银的袖子。   楼上的人一时之间退得干净。   月上中天,海棠吐艳。岑照仍然垂首跪在张铎面前。   “其实臣并没有什么话要避忌殿下和阿银,陛下大可不必如此。”   “我想听你说一句真话。”   “臣说的,都是真话。”   “陈孝。你已是个死人,朕不忌讳,你还有什么可忌讳的。”   岑照闻话沉默,半晌,方慢慢抬起头来。   “陈孝的确已经死了。”   他说完淡笑,“一晃快十二年了。不过,如今倒是还有很多人都记得,陛下在魏丛山的流觞会上,与陈孝的一番对论。不知陛下自己,是否还记得起当日之景。”   “无关旧事重提,你想说什么。”   岑照含笑接道:“流觞会以清谈为尚,陛下当年随侍大司马在席,甚少言语,直至于商鞅、韩非被陈孝议为——惨刻寡恩,陛下才弃羽扇,立席相驳。其间,陛下有言,‘儒道精神崇古的,其思是笼统含糊,其行放浪自舒。而法家主“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其论辩严苛,足以削得《论语》《周礼》体无完肤。其行以“赏罚生杀”规范自身,约束臣民。’当年在席的士人皆被驳得无言以对,唯有陈孝发问:‘生杀赏罚,可否一以贯之。’”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朝着张铎改跪为坐。   “陛下当时说 ,‘君主为稳王道,无不可杀之人。’这句话……已然是说绝了,陈孝亦无话可驳。不过,如今在臣看来,陛下当年,终究是过于自负。君主为稳王道,无不可杀之人。陛下……”   岑照说着抬起头:“阿银这个姑娘,杀不杀得?”   话音刚落,只听几案上啪的一声重响,酒盏震颤,余声乱如碎麻。   岑照应声伏下身,口中的话却并没丝毫迟疑停顿的意思。“十几年来,陈家灭族,郑氏覆灭,刘姓皇族亦死了一半,甚至连陛下的养父,兄弟,都死在了陛下手中,陛下的确践行了当年的话,令天下所有的门阀世家,豪门大族都因被强刑震慑,而震颤不已。但陛下一定从来没有想过,虽陈家,郑家,刘家,都不足挂齿,却偏偏杀不了一个无姓的女人吧。”   此番言辞,几乎把前因后果都挑明了。   张铎拂开案上的乱盏,直道,“陈孝果然已经死了。”   岑照点了点头:“好人,根本就不配在洛阳城里活着。当年,他醉心清谈玄学,终日游曳山水,不知护家族之难,致使陈家百余人,惨死阖春门外,腰斩,算是便宜他了,他本该受千刀万剐,方能赎其荒唐。”   风里起了大寒,酒也冷透了。   席银看见张铎从角楼上下来的时候,月色已晦。   他挥手命宫人内侍都退避,只令席银一个人跟从。   然而自从下了麒麟台,他眼睛就有些发红,一路步履极快,席银亦步亦趋十分狼狈。   走至琨华殿外,席银忽然顿住脚步,开口道:“你别这样。”   张铎回过身喝道:“朕告诉你,你今日最好不要开口,你若说错一句话,朕就把你碎尸万断,弃到乱葬场喂食野狗!”   席银被张铎突如其来的断呵吓了一大跳,但她没有怯退。反而摁着胸口喘平气息,一步一步走近张铎跟前。   一双手无辜地伸到张铎面前,对襟的宽袖滑落臂弯,露出那对细弱的手腕。   “你干什么。”   “我今日忽然有些想明白那日梅医正对你说的话了。”   “什么话。”   “他说,你应该给我戴上镣铐,把我锁起来。”   张铎一怔。   席银凝向张铎的眼目。   “我不知道哥哥要做什么,但是……我觉得你因为我,好像在为难。你不要这个样子,我只是你捡来的一个伶人而已。这一两年,你教了我很多,而我一无所有,根本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她试着将手抬得高些,“廷尉狱和掖庭狱,我都去过。这回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张铎低头逼视她:“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能掣肘朕,你不过是岑照放在朕身边的人质。岑照但凡不轨,朕杀了你就是,你这样一个人,根本不配廷尉拘禁。”   这话说完,张铎自己也觉得讽刺。   他原本害怕席银会将自己当成一个苟活的人质,如今她倒是没有被岑照全然蒙蔽,然而他却不得不用岑照的这个“道理”来掩盖他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感情,一连串地说出那么多伤她尊严的话。明明那些尊严,是他用了近两年的时间,一寸一寸,铸给她的。   冷风袭面,却吹得他耳后滚烫。   他懊悔不已,不肯再面对着她,转身就往阶上走,然而没跨几步,却听背后唤道:“张退寒。”   张铎脑中一炸,几乎本能地返身逼到她面前,扬手喝道:“你再敢唤一句!”   谁知,面前的女人闭着眼睛仰起头道:“我不能背弃哥哥,但我也不想被利用来害你,害赵将军,我是你教的阿,你为什么就不能信,你们的话,我如今能够听明白两三分呢。” 第87章 秋渔   宫人隐约听见了琨华殿前的声音, 更不敢上前,一并跟着宋怀玉,远远地在地璧后面立着。   席银一个人, 周身毫无遮蔽地曝露在月下,如一朵受不得冷的暖季花。   从她开口时起, 她已不自觉地站到岑照与张铎中间。   而在那个位置上, 由于她完全不归属于张铎和岑照任何一个人,所有有心刀和无心的箭都会肆无忌惮朝她扑去。   张铎忌惮那些并非来自于他,且未必受他所控的杀意。   想着,竟一把扣住了席银的手腕, 将她带至面前。   席银脚下原本就不稳, 这一抓拽扯得她一连踉跄了好几步, 几乎是撞到了张铎身上。。胸口什么都没有,这一段算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改了,总之两位主角和作者一样, 在这个时候思想纯洁,把从小到大所学的思想品德和马原毛概冲头到尾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   席银觉得颅内什么都没有,我去, 她还敢想什么啊!   肩胛骨陡然耸僵,她像一只被人拎住了脖子的猫一样, 但是,她特别冷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大风天的夜中,人的五感本就被风中的寒气逼得敏感异常。   张铎根本不敢与席银再在这干净的穹顶下对峙下去, 狠心拽着她的手腕,几乎顾不上她的踉跄,将人一路拖进琨华殿中,不作丝毫的喘息,径直将她逼到了观音像后的墙壁前。   席银头上束发的金釵跌落,流瀑一般的长发迎风散开,有些横遮眼目,有些钻入口鼻。   她狼狈仓皇地抬起头,用舌在嘴唇内外也不知道干了些啥,反正看起来就是充满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特别地正经特别地纯洁,但是很吸引张铎就对了!怎么吸引的?我去我怎么知道,不让让我写啊!她不得已,试图伸手去拨理。然而,手臂刚一抬起,就被张铎锢住,一把摁在了墙壁上。   席银动弹不得 ,口中的头发呛乱了气息,引得她一连咳了好几声。   张铎伸出另外一只手,抚在她的脸颊处,用拇指试着力,将她的头发一点一点地从口中剥了出来。   席银半张着嘴仰起头,试图去迁就他的动作,喉咙处那类似于社会主义大和谐的动作,闪着人性的光辉。   就范于威势之下的艳鬼,哪怕偶尔逃脱禁锢,显出吃人的本身,竟也有就地反杀张铎的意图,你问我怎么反杀的,你不要问,问就是好朋友之间纯洁倒不能再纯洁的友情,在关键的时候发挥出了强大的精神力量。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反正就是有了感觉,反正作者觉得作者写得最好的东西都删光了,然而还是没有办法让那谁满意,大家可以自行想象一下,席银的模样有多美,张铎看见他的时候,又多么傻。   《法句譬喻经》上说 :   见色心迷惑,不惟观无常;愚以为美善,安知其非真?   以淫乐自裹,譬如蚕作茧;智者能断弃,不眄除众苦。   心念放逸者,见淫以为净;恩爱意盛增,从是造牢狱。   觉意灭淫者,常念欲不净;从是出邪狱,能断老死患。   昼夜念嗜欲,意走不念休;见女欲污露,想灭则无忧。   他竭力地回忆着这些经文,细到字形笔划,企图让其将脑中那团混沌东西冲出去。   然而却是徒劳的。   事实上,张铎从来就不认可这些荒诞的经文。   只是尽管位极人间,他本该大开畅快之门,却还是破不了自己观念的桎梏而已。   而这层桎梏,关乎他人生的气数,阳寿,以及此生所有,不堪流露的喜怒哀乐。   他并不认为女人邪狱,也不认可女人是他自负的茧衣。他只是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他真正喜欢的人而已。   “滚……滚出去……”   不得已,他只有逼她走。   然而自己却愣愣地没有松手。   “出去!”   席银抬起头,看了一眼仍然被他死死摁在墙上的手腕,轻声道:“你哪里是要我走的样子。”   略…   那是张铎的头一回次,虽然每一个行为都出自本能,他还是不断地告诫自己,温柔一点,克制一点。   但那也是席银的头一回,到最后,她还是在他笨拙、毫无戒律,不施伎俩的行动之下,泪流满面。   可是她始终抿着唇没有哭出声。   她已然感觉到了,这个不可一世的皇帝,在她上的惶恐。而那样一场云雨,对席银来说,从最开始,就是一次疗愈。   什么是男人的恶意,什么是男子的爱意。什么是侮辱,什么是疼爱。   她终于懂了。   云雨之后,殿外的更漏声格外地清冷,到了后半夜,雨打漆窗,淅沥淅沥的声音,静静地逡巡在人耳边。   张铎坐在榻边,一言不发。   他身上披着袍衫 ,一手枕在头下,另外一只手臂,平放在枕边,舍给了榻边的女人作枕。   席银屈膝跪坐在地上,禅衣凌乱地堆叠在她的脚趾边。她以长发遮背,闭眼靠在张铎的手臂上,两个人都还在喘息,谁也没有说话。   “你……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张铎侧头看向席银,她嘴唇还有些发红微微地张着,露出几粒小巧雪白的牙齿。   “你为什么不把衣服穿上。”   “我……没有力气。”   张铎从新闭上眼睛,却又听她道:“你放心,我弄脏的地方我不会放着不管,我歇够了,就起来擦干净。”   这一句话,令张铎陡然想起了第一次在铜驼道上遇见席银。   当时,她因为恐惧和害怕,也因为剥刮带给她浪荡之心,在他的面前荒唐泛滥。   张铎觉得她脏得令人作呕,于是直言诛心。其言语之恶毒 ,吓得她跪在马车里拼命地去擦拭。   如今……   他了挪手,不小心触碰到了一滩冰冷东西,张铎分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也不想再去细想了。无所了,她是什么样的人,他不知吗   “席银。”   “嗯。”   “你不脏。”   “你……说什么。”   “你一点也不脏。”   席银听完他的话,半晌没有出声,手指抠着他的手臂,肩膀轻轻地抽耸着。   “你在想什么。”   “在想…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她说着 ,仰起头望向张铎:“我也是这副模样,不知道什么是廉耻,以为……以为把自己剥干净送到你面前,就能得救,结果被你斥得无地自容。”   张铎低头看她,她满身晶莹若雪,映着观音像青灰色的阴影。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痛吗?”   席银摇了摇头:“起初有一点,后来……就一点也不疼了。你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呵……”   张铎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这样讲,就能在我这里长久地活下去吗?”   “我不是这样想的。”   “你最初,不就是想活得久些?”   “最初是的。人家给两个馍馍,我就磕头。遇到你的时候也是,只要你不杀我,要我怎么样都行。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这么一个人,可以读书,写字,修身,养性,甚至可以听得懂,尚书省,光禄卿他们这些人谈论军政要务。我跟你讲……”   她说着说着,眼底泛起了光芒。   “哥哥说,你是个滥杀无辜的人,我觉得不公平,对你不公平,对荆州的将士,以及那些被充为军粮的女人都不公平,然后,我竟然说了好些话来反驳哥哥,我以前……从来不会的……”   她面上真实的喜悦之色,如同一根又冷,又暖的针,直戳在张铎的背上,他不想听席银继续说下去,出声打断她道   “若我告诉你,我后悔让你这样活着呢。”   席银抿了抿唇:“你后悔,是因为过于蠢笨,经常伤你的心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他此生最不能容忍自己生长的软肋,长出来了。   因为他自信绝不会落败的局,被人布下了一颗不定性的危棋。   他如果要永立不败之地,就应该重新退回暗无天日的孤独之中,继续不屑一顾地规戒律世人,继续压抑人欲,让不可描述之地寂寞蛰伏,挥手用抹喉的刀,来和眼前的这个女人绝别。   这是他该做的,可是此时,他却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回答她。   席银也没有追问,起身捡起地上的抱腹。   “拿过来。”   张铎突然说了这一句。   席银惶恐,忙把手向后藏。   “我自己穿……”   “拿过来。”   他不肯作罢,席银迟疑了半晌,终究只得从背后伸出手,将那身水红色的抱腹递了过去。   张铎捏在手中看了一会儿:“告诉我怎么穿。”   “你只要知道……”   “你不能只教我脱,我也要知道怎么穿,这两种乐趣,我都要。”   席银说不出话来,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这句话中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来自眼前这个,刚才在不可描述上,毫无章法,慌乱无措的男人。也来自那个杀人无数,却会问她“痛吗?”的皇帝。   她返身背朝着他跪坐下来。   背过一只手,教他怎么系后面的带子,一面道:“我在琨华殿外跟你说的话,是真心话,我愿意去廷尉狱里呆着,直到哥哥和赵将军从荆州回来。”   张铎手上猛一使力,勒得席银身子向前一倾。   你…勒得太紧了…。”   “比起镣铐,这个算什么。”   他说完,使了更强的力,席银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你哪里都不用去,就留在这里,读我让你读的书,写我的《就急章》。岑照为祸荆州,你就一道论罪。我说到做到。”   说完,他松开系带,将手搭放在膝上,坐直身子,在席身后边续道:“我说过,岑照与我,不能用“是非”二字来分论,你有命活着的时候,自己看,自己判。” 第88章 秋渔(二)   第一次与张铎躺在一张榻上, 席银却并没有睡着。   他过于警醒,席银稍微动那么一下,都会令他本能的戒备, 直到她把自己的手悄悄地塞入他的掌中。“你捏着吧。”   她如是说。   是时灯已经熄灭,席银在他身旁蜷缩着身子, 也是半晌方等来一句。   “什么意思。”   “这样我就动不了, 你也不会担心我要杀你吧。”   杀戮过多,而无惧现世的人,睁眼时百无禁忌,阖眼侧面躺下时, 却会畏惧背后未知的黑暗。她居然知道, 自己多年的隐惧。张铎捏了捏她的手。手指柔软温热, 就连骨头摸起来也是脆弱的。因为久不弹琴,从前留得很长的指甲也消磨得差不多了,没有一丝戾性。   张铎不自觉地捏住了她的手。   席银在他身边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抓着就不怕我在你边上躺着了吧。”   张铎没有出声。   席银挪了挪膝盖, 将自己的脑袋埋人他的胸口的被褥中,“睡吧,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太累了。”   说完没过多久,便缩在他身边, 呼噜呼噜地睡熟了。   张铎也终于闭上眼睛,安定之后,从未有过的疲倦感, 像是冲破了平时的克制一般汹涌的袭来。   张铎有些混沌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对席银动念的时候,那时,他有两个相互冲克,且互不相让的欲望,其一是摸一摸她那双柔弱无骨的手,其二,是杀了她。   时至如今,狠厉的一方终于偃旗息鼓。   缴械是因为在秋寒利落的夜晚,张铎吞下了一块肉汁鲜甜的肉。   从入口,到咀嚼,到吞咽,以及吞咽之后,那短暂的颅内空白,他都自由尽兴。与此同时,弃至乱葬岗十几年的人之常情,诸如依赖,信任,欣慰……裹挟洛阳纷乱的杂叶,顺着穿门隙的冷风,悄悄地爬上了床。   次日,张铎不到卯时就离了琨华殿。   席银辰时才醒过来,却发觉殿门是开着的,胡氏等人却都远远地站在阶下,捧着水,不敢靠近,席银过着对襟哆哆嗦嗦地走到殿门前,胡氏等人见她衣冠不整,也不敢多看,都垂着头不说话。   席银道:“你们过来呀。”   胡氏小声道:“陛下说了,谁敢迈上阶一步,就枭首……内贵人……还是自己……”   席银一怔,回头看了一眼昨夜的狼藉之处。都还在,只有他的衣冠不见了。”   “陛下……之前传人进来更衣了吗?”   “没有,今日……”   胡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把张铎早间拎着衣冠鞋袜独自走去偏室的窘样说出口。   抿了抿唇,垂下了头。   席银也没有追问,望着那榻上昨夜太累,不及收拾的沾染处发呆。   心想,他是……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吗?   哦,也对,二十八年了,第一次呀。   **   荆州城外,人尸腐烂的气息,随着凛冬临近而渐渐压抑了下来。   赵谦坐在营帐外的篝火旁,搓着手,等着柴堆上的野兔子肉冒油。   许博按着剑从大营走出来。   “赵将军。”   赵谦回头一看,忙拍了拍手站起身:“唷,许将军,坐。”   许博也没客气,将剑解下,放在篝火旁,盘膝在坐下,“哪里来得兔子。”   赵谦笑道:“这围城休战嘛,就让亲兵去前面的林子打了一只。老将军,我可没擅离开军营啊。”   许博笑笑,抬头打量着赵谦道:“赵将军,解甲了?”   赵谦抓了抓头,蹲下身拨弄着火堆道:“洗了个澡,就松快这么一会儿,也被老将军抓了个正着,得勒,容我把这兔子烤熟吃了,下去领军棍去。”   许博看着柴火上滋滋冒油的兔子肉笑着要摇了摇头。   他倒是打实喜欢这个骁勇善战的年轻将军,为人赤忱,沙场上无畏,和远在洛阳的那位皇帝,着实不是同一类人。   “上回受的棍伤,好全了吧。”   “嗨……老将军别提了,这回去,张退……哦不是,我是说陛下,陛下还指定怎么责罚呢。战时不屑主将,私自呈报军情,老将军你如果写个奏疏那么一报,枭首的罪我这都有了。挨几棍子算什么。”   许博将手摊在膝盖上,笑道:“忠心之臣。”   赵谦把兔肉从火架上取了下来,烫得呲牙咧嘴,还不住地拿嘴去哈气儿,一面道:“我跟陛下,那是过了命的。”   他说着,又觉得遣词过于放肆了,忙解释道:“您是军中的老人了,听过金衫关那一战吧。”   “听过 ,狼狈得很。”   “岂止是狼狈啊,简直就是惨烈。”   赵谦的脸映着熊熊的火焰,“张奚张大人,和当时尚书令常旬,不准护卫皇帝山狩的中领军驰援金衫关,我们百十个人,在关上拼死守了三日,最后,就剩下了我和张退……不是,啧。”   他受不了自己两次嘴瓢,索性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该的,让你放肆。”   许博仰面一笑:“无妨,赵将军接着说吧。就剩下你和陛下,之后呢。”   “之后……”   赵谦撕下一大块兔腿,递给许博。   “只能弃关,我为了去捡一只花簪子,结果中箭被俘,被羌人拖在马尾巴后面,差点没拖死。”   “花簪子……”   “呃……”   赵谦耳朵一红,“这个老将军就别问了,总之,他拿他自己向羌人换俘。”   “他们肯?”   “他说他自己是张奚的长子。大司马的儿子啊,那些粗人,哪里有不换的。至于后来,他是怎么回来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血,简直分不清楚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不过,他提回了连个羌人的首级。那一年,我和他,都才不过十几岁。”   许博听完,点了点头,望着不断迸溅的火星子,没有说话。   赵谦转身稍有些急切:“老将军,我知道你因为陛下把你的女儿关人廷尉狱,以此来辖制你,你心里很不痛快。”   许博摆了摆手:“帝王心术罢了,我懂,陛下不屑于用姻亲怀柔那一套。只是不知道,重刑杀戮之下,何以为继,会不会自损。”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不过,杀秦放逼钱粮,用亲儿的生死辖制外将,陛下都很果断。想不到少年时,到肯舍命救你一次,也难怪你对陛下如此赤忱。”   赵谦拍了拍膝盖,“舍命救我,那你就轻看陛下了。”   “何意?”   “他跟我说过,他若死在金衫关,大司马就是舍子护驾,大功一件,皇帝会嘉奖大司马不说,大司马自己也算是把他那个逆子除了,根本不会埋怨朝廷,甚至为朝廷陈情。但如果我死了……我父亲定然伤怀,朝廷会因此遭百官诟病,到时候,我父亲恐将被朝廷戒备,以至于不反也得反。金衫关被破,赵家在朝庭失去信任,则会引北面的羌胡长驱直入,中原大乱。老将军你看,我这脑子当时就想不到这些。”   许博听他说完,弹掉战甲上的草灰,望焰喟然道:“十几岁的少年,不易啊……”   赵谦听他这样说,这才把火架上的兔子肉取了下来,呲牙咧嘴地捧在手中吹着气,忽听许博续道:“但他这次遣长公主的驸马为使,其意,我尚未想明白。”   赵谦掰了一只兔腿,递给许博道:“老将军是说岑照吗?”   “嗯。虽说他多年隐居北邙山,有商山四皓,青庐一闲的称号,但其人十二年前的经历,并不传于世。当年刘必为了反叛自己家的朝廷,几次请他出山,他都不肯,后来是为了什么……”   赵谦接道:“为了一个……女人。他妹妹,叫小银子。”   他说着,倒是想起了席银那怯生生的模样,不由地笑了笑。   许博压根不在意席银是谁,自顾自地续道:“他哪里有什么妹妹,那是此人的家婢。为了向陛下讨要家婢不成,反而身受重刑差点死了,后来被长公主所救,才反出洛阳,投奔刘必。刘必败亡后,陛下没有杀他,竟还把长公主嫁给了他。此人原本一无所有,为庶人,为叛逆,为罪囚,如今尊贵至此。照理,不会被陛下所容,为何此番还要遣他来荆州担此大任?”   赵谦一时无话可说,总不能直接告诉他,张铎几次杀不了岑照,都是因为那块小银子吧。   “陛下……应该有陛下的考量。”   许博不置可否。   “前驿来报,洛阳遣使,还有三日便至江州。围城之事全责教与我,你既已脱甲,就折返一趟回江州,去迎他过来。”   “不必吧。”   许博站起身,“他是长公主的驸马。荆州事定,我就要向陛下请卸甲,带着女儿回南边,不用和这个人处了,但赵将军,你还要回洛阳。”   赵谦一愣,想起洛的张平宣,顿时没了一半的脾气。   嫁娶是划定缘分的一条线,他没有亲眼看见长平宣出嫁,洛阳荆州,一别小半载,他也从来没有刻意去想过,要不是许博几次提起,他几乎忘了,张平宣已嫁作人妇这件事。 第89章 秋渔(三)   江州暮秋, 寒肃得厉害。   江上沉浮着枯槁的残叶,因战事初平,尚不见渔人出没。水面腾着的雾气, 封了视线。   永宁关船坞角,赵谦坐在引桥水桩上, 嘴里的草根子已经嚼得没了味道了。岑照的船晚来了一日。跟随赵谦返回江州亲兵多多少少知道赵谦对张平宣多年的执念, 今日眼见自家将军为了那位驸马,白吹了一日的江风,心里大多不平,不免在引桥下抱怨。   “听说他从前是长公主府上的内宠, 哪里配我们将军亲自在此处迎他。”   “可不。瞎眼的驸马, 瞎马, 目中无人。”   他们为的是赵谦,所以,也没刻意回避他。   赵谦听完了这些话,吐出嘴里的草根, 抱臂转身道:“在说什么。”   众人忙住了口,守着引桥口的亲兵忽回头禀道:“将军,来了。”   赵谦闻话站起身, 果见一艘二轮舟破开江上的浓雾,缓缓地向引桥靠来, 舟上的人身穿素白色宽袖袍衫,青带遮目,手拄金竹盲杖, 正是岑照   赵谦走近船舷,抬头道:“洛阳一别,近半载了。”   岑照拱手在舟上行礼:“赵将军可安泰?殿下甚为挂念。”   明明是一句很寻常的寒暄,赵谦却被那句“殿下甚为挂念。”惹得局促起来。   “长公主殿下……近来如何……”   岑照拄着盲杖走下船梯,行至引桥上。   江风将二人身上的袍袖吹鼓得猎猎作响。   “甚好。”   他含笑应了这么两个字,转道:“此处还嗅得到尸气。”   赵谦把剑抱在怀中,走向桥边。   水草衰黄,临岸的树木也多为战火所伤,有些一半焦死,一半在垂亡之间挣扎出了几处不合时节的绿芽,几处荣木花尚未凋谢,在满江萧索中艳得令人移不开眼。   赵谦远眺江上,怅然笑道:   “渡江之战后,埋了三日的尸,如今过了一月,什么尸气,早该散了,你是在洛阳住得久了,讲究。”   岑照拄杖走到赵谦身后,平道:“岑照受教。”   赵谦回过身:“我这人说话直,什么受教赐教的,我听不习惯。”   岑照笑笑:“我并无奉承意。”   赵谦摆手道:   “打住,我不是张退寒,听得懂你的言外之意。不过即便我听不懂,我也不至于笨得像银子一样,你说什么信什么。”   “嗯。”   他的声音仍旧平和,立于伤树之前,白衫洁如霜华。   “赵将军这么说,是是收到了洛阳来信了?”   “你什么意思。”   “陛下放我来荆州,不会不设鞭尸剐魂魄局吧。”   赵谦闻话,不由一怔。   张铎的信先岑照一日,送抵他的手中,字不多,不足一笺,但他反复读了十遍有余,也不知道究竟用一个什么样的词概定定这封信的意思。岑照说“鞭尸刮魂局”,竟莫觉得贴切得很。   “那你还敢来荆州。”   “除了岑照,谁还担当得起‘尸魂’二字。”   赵谦捏紧了拳,“你果然是陈孝。”   岑赵摇头道:“陈孝已死,尸魂而已。”   赵谦忽然拔剑逼至他眉心:“当年张平宣为了你,几乎毁了自己一辈子的清誉,沦为整个洛阳城的笑柄。十二年前你不肯娶她,如今却与她成亲,你对她究竟是何居心!”   剑盲在眼前,岑照不退,反而近了一步,赵谦忙将手臂向后一抽。   “你……”   “把剑收了,赵将军。”   赵谦握剑的手几乎渗汗,手背上青经突暴,汗毛竖起。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你若伤害张平宣,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我如何伤得了她。”   岑照说完,拂了拂袍衫上不知何时勾挂的萎叶,平声续道:   “她的杀父仇人在洛阳,杀夫之人,”   他抬起头,“在江州。”   赵谦他行军打仗十几年,还从来没有握不住剑的时候,但听完岑照的这一句话,手腕竟然有些不稳。他终于明白,岑照既知张铎在荆州设局,为何敢坦然赴局。这两个人,都是极度地自负,只不过一个明明白白地要杀身,一个却在无意时诛心。   “赵将军。”   赵谦听到这一声时,岑照已经走到了引桥下。   “此去荆州还有几日的路程,你我皆有皇命在身,不便耽搁。”   说完,独自走向江边的伤树荫中去了。   江雾封岸,莫名地叫人不安。忽然,赵谦似乎也闻到了一丝丝尸气。   他不由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   岑照离洛阳后,白昼陡短,天气转冷得厉害。   自从那日行过房事之后,张铎没有提及过他的感受。   席银倒是想问,想说,然而,只要她开口撩开那么一边角,让张铎听出端倪,便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压抑人欲,几乎是张铎的本能,哪怕在席银身上,他饱尝肉汁的甘美,他也不允许自己耽于其中,不过,自从那日之后,张铎便不再让席银回琨华殿的偏室了。   琨华殿的御案不大,张铎白日伏案时,与席银分坐两侧。   席银要临字,官纸铺开,就几占了一大半的御案,再压上那本《就急章》,剩给张铎地方就只剩下十寸不到。他也算迁就席银,实在是挪不开手来时,才出声问她:“你要把我挤到什么地方去。”   席银这才把纸张往边上挪,一面道:“我写完了。”   张铎理了理袖子,“那就把读《玉藻》,我把这些看完,听你诵。”   席银蜷起膝盖,将手叠在膝盖上,悄悄地看向张铎道:“我能不能……”   “不能。”   “哦。”   席银无法,只得捡起《礼记》的《玉藻》篇,伏在案上,抓着头暗记。博山炉就放在她身旁,里面的沉香腾出水烟,一阵一阵地往她的脸上扑,她本来就因为练字练得疲倦,不一会儿就被这香气熏得眼迷,忍不住想闭眼休息一时,谁知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张铎的余光扫见了她的模样,伸手抓过了玉尺,照着她的手背正要敲时,却见她的手指上有些清淤,忽想起那是这几日她与自己同榻,被自己夜里不妨捏出来的伤。   她竟然没有跟她说,还一日不落地在写字。   想着,不由把玉尺放下,做了罢。   忽又听她咳了一声,这才发觉她为了方便照顾他的茶水,只穿了一件窄袖对襟,没罩外头那一件大袖。   张铎四下看了,又不知她把她自己的衣裳收拾在哪里,索性朝屏后道:“宋怀玉。”   宋怀玉听了传唤,忙进来答话,见席银伏在张铎身旁睡觉,一个人占了大半的御案,把张铎逼得都快靠到博古架上了。   “这内贵人……”   “找个什么东西,给她盖着。”   张铎似乎压根就不在意自己那一席之地窘迫,索性将案上的书那拿了起来,把自己那块地方也让给了她。她也毫不客气,挪了挪手臂,眼见就要把张铎笔海里的笔扫下去,张铎矮书一把拦住,却也只是随手投回,并没有说什么。   宋怀玉见此,也不敢出声了,取了一张绒毯过来替席银盖着,压低声音回道:“江大人和邓大人来了。”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席银,“要不,老奴唤醒内贵人,让内贵人去偏室……”   “不必,你先去传他二人进来。”   “是。”   宋怀玉转身出去,张铎这才看向席银,平唤了她一声。   “席银。”   “嗯……”   席银迷迷糊糊地,抬手就在张铎脸上抓了一把。   张铎捏住她的手腕摁回案上,“得寸进尺。”   席银一听这四个字,赶忙睁开了眼,试图把手抽出来,却不想被他越抓越紧。   “朕要见外臣。”   毕竟相处了这么久,席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无论是在琨华殿还是在太极殿的东后堂,只要官员在场,他对她的言行举止都是极为苛刻的。这会儿根本不肖他说什么,席银便道:“那你……松开我的手啊,让我起来站着。”   谁知,张铎却道:“你去屏后面睡。”   “啊?”   席银不知他是发了什么慈悲心,一时没反应过来。   “睡不着是吗?”   “不……不是……我在什么地方都睡得着,我就是……不是,是你突然对我这么好,我有点不习惯。”   张铎松开手,捡起滑至地上的毯子递给她。   “去我的榻上,不要出声,只此一次,不会再有下次。”   “好。”   **   这边,席银抱着自己的毯子将将走到屏风后面,江沁与邓为明便走进了琨华殿。   江沁见东面的漆窗开着,深秋难得的日光斜斜地透进来,正落在张铎身旁的屏风后面,映出席银那玲珑有致的身段。   江沁没有说什么,与邓为明一道行过礼后,拱手径直道:“荆州呈回的降约,陛下今日驳回了?”   张铎鼻中嗯了一声。   “朕后日要去胡令山冬狩,在朕回来之前,荆州的降约都驳回。”   邓为明道:“胡令山就在金衫关之后,如今,战事焦灼……陛下还是慎重为好。”   “冬猎是幌子,趁荆州休战议降,年关之前,定下金衫关,朕才能把北面的军队压到江南岸去。所以,朕平定金衫关之前,命中书省好好替朕拟驳令,拖住荆州议降。”   江沁道:“恐怕拖不了多久,刘令就会反应过来。”   “刘令反,则岑照该杀。中书省拖不住算了,让他来拖。”   江沁道:“陛下原来算得是这一步。”   张铎放下奏疏,“朕算不到这么远,是跟的棋。” 第90章 秋渔(四)   江沁道:“此事恐怕不能让长公主殿下知晓。”   邓为明看了江沁一眼, 没敢去接这个话。   张铎曲立一膝,对邓为明道:“你先回尚书省,申时去东后堂, 朕在那里见你。”   邓为明会意行礼退出了琨华殿。   张铎指了指面前的席面,“你坐吧。”   “是, 谢陛下。”   江沁撩袍跪坐下来, 见方砚中的墨已渐干,而席银不在,便抬手挽袖,亲自替张铎添墨。   “臣也许多虑, 长公主殿下如今还想不到一层。”   张铎低头看着砚中渐浓的墨汁, “她是想不到, 但是岑照会不会让她知道,就不好说了。此处金衫关一行,朕要带她一道。”   江沁点了点头,“听说, 殿下今日进宫。”   “嗯。”   张铎曲臂靠向凭几,朝漆窗外看了一眼。   临近冬日,难得晴好, 天高无云,连摇曳的楸树枝都婀娜无限。   “她去金华殿了, 今日是徐婉的生辰。”   江沁顿了顿手中的动作,抬头道:“陛下不过去?”   张铎的面前正落着白玉观音的影子,乌青乌青的, 像一团好了又伤,伤了又好,后来就再也消不下去的是淤血。他终究没说什么,从笔海中取了一支黑檀熊毫,随口道:“不必。”   说完摆手道:“墨够了。”   江沁应声放下墨饼,拱手行了一礼,也将话说到了闲事上,“听梅医正讲,陛下的嗽疾好多了。”   “嗯。”   “陛下知道保养身体,臣便安心。”   张铎听完他这句话,五内的血气渐渐不安分起来,他不自觉地朝屏后看去,屏后的人影被他这么一看,吓得跌跌撞撞地榻边撞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磕到了,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叫。   张铎齿缝吸凉气,屈臂撑着额头,不忍直视。然而江沁在席,他又不好表露什么,只能盯着面前她刚刚写好的字来掩饰尴尬的,一言不发。   江沁笑了笑,将目光从屏上收了回来。“等荆州平定,陛下身边应该要有……”   “囹于此事无益。”   江沁被他打断,悻悻然地摇了摇头,开口又道头:“囹于此事固然无意……”   他一面说一面凝向张铎:“耽于一人,恐更陷困局。”   席银听到了这句话,但她不明白,江沁所说的耽于一人指的谁。   张铎哪里像会为一个人沉湎的人啊。   她一面想着,一面抱着膝缩到了床榻的一角里躺下。还来不及把眼合上,便看见张铎从屏后跨了进来。   江沁似乎已经退了出去,她忙闭眼装睡。   张铎脱下外面的袍衫随手挂在熏炉上,在榻边坐下,伸手抓了一把她身上的被褥。   “起来,我知道你醒着。”   席银把头从被褥里钻出来,捏着被角小心道:“对不起呀……我刚才在屏后偷听,又失仪了。”   张铎掀开被褥,“撞在哪里。”   席银忙扯过被子遮住脚腕,“没没……没撞着。”   她说着,跪坐起来,把脚藏在间色裙下,抬头看着张铎道:“你不怪我偷听啊。”   张铎枕臂靠下,“你听到什么。”   席银低下头,“嗯……听到你让哥哥拖住荆州议和,还听到,你要趁这个时机,平定金衫关的外乱,然后,再挥军南下,了结荆州的战事。”   张铎闭着眼睛,静静地听她说完。   他将才和江沁的对谈,隐去了很多话,但她都一一猜凑了出来,说得虽然粗糙,却已然勾勒出了他心中的半局。   席银见他不肯出声,小心地在他耳边道:“我……是不是没说对。”   “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乏。”   席银抿了抿唇,也不敢再说话了,弯腰在他身边趴下来,脚趾不经意间刮到了张铎平放的一只腿。她慌忙抬头看了张铎一眼,见他并没有睁眼,这才放心地闭上了眼,习惯性地把手递给了他。   “你干什么。”   “拿给你捏着。”   张铎拂开她的手,平声道:“不必了,朕不睡,躺一会儿就去太极殿。”   席银“哦”了一声,又规矩地把手缩了回去。   烟如流雾,没有人走动时,便似画笔一般随意勾勒。   “你的腿不要蜷得那么厉害,朕留给你的地方是够的。”   席银轻声道:“我不敢嘛……”   张铎睁开眼睛,侧面低头看向席银,见她不知什么时候,抓着自己的袖口轻轻地在搓捏。   张铎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道:“你想问岑照是不是。”   “没有……”   她急于否认,后来似乎又觉得自己根本无处遁形,埋着头不肯出声。   张铎仰面重新闭上眼睛,平声道:   “至少如今,我没打算杀他,至于他最终会不会死,则在于他自己。你并不蠢,能够自去看,自己去判,关于此我不想多说。总之 ,岑照死,我也会处死你。”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啊……”   “……”   张铎的喉咙一窒。   好在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转了话,没再往下说了。   “你去金衫关,什么时候回来。”   “年关之前。”   “那你不在的时候,是江大人来看我写字,督我诵书吗?”   张铎忽然想起江沁那句:“耽于一人,恐更陷困局。”   他如果走了,把她丢在洛阳宫,无疑于把她留给了江沁和梅辛林这些人,那她回来的时候,她还能不能活着,真说不准。   他想着,脱口道:   “你的字还是朕看。”   “什么……”   “你也去金衫关。”   “我吗?”   席银撑起脑袋来:“你要带我一道去吗?”   张铎看着她,“你刚才也听明白了,此行明为冬狩,暗为定关,金衫关是屠戮场,和洛阳宫完全不一样,你从来不知道生死真正为何物。所以才愚昧肤浅,到也应该去城关上看看。”   席银点了点头,又道:“你身上的那些旧伤,是不是有一大半都是在金衫关落下的。”   对于张铎而言,胫骨无非是寄魂的器物而已,旧伤叠新伤,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   “你问这个作什么?”   “我怕你又伤成那样。”   她说着,朝张铎的手臂看去,“你的旧伤真的太多了。”   张铎将手臂从她眼前挪开。   其实入主洛阳以后,他身上唯一的一处伤,是被席银情急之下用簪子扎的。   除此之外,这世上连带徐婉在内,再也没有人能伤得了他。   “只要你不伤我……”   他忽觉失言,忙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好在席银没有听出他的情绪,静静地趴回了他的身边。   你能让我活得久点吗?”   “你如今的命,值得久活?”   “如今不值得,但我想多修一些功得,在阎罗殿的时候,求阎神让我下世为男子。”   “为何?”   “想像你一样。”   张铎不置可否。   像自己一样,有一个疮痍遍布的人生,竟成了她在现世发的愿。   不知道为何,他明明应该暗喜,她终于有了靠近他的意图,然而,好似因为自绝人情多年而保藏无情之苦,他此时竟有些心疼她说出此话。   “对了,我刚听你和江大人说,你要让长公主殿下也去金衫关。”   “嗯。”   “可是我听说的,长公主殿下这几日身子一直不大好。”   “由不得她。”   “你怕,殿下会去找哥哥吗?”   张铎没有说话,松开胳膊平躺下来,“不要再说话了,安静地躺会儿,朕还要去太极殿。”   “是……”   **   次日,席银听到了金华殿传来的一个消息——张平宣有了身孕。经过太医署诊看,恰有一月。席银心里一半欢喜,一半落寞,竟有些说不上来的复杂。   张铎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却什么也没有表示,不顾张平宣有孕体弱,仍用令旨逼其随行厝蒙山冬猎。   太医署的几个太医,权衡之后,心里惊惧,怕有不妥当,于是亲自来陈了几回情,张铎听是听了,但到底也没有松口。   这日辰时,席银正与胡氏一道在琨华殿的月台上扫收枯叶,忽见白玉阶下走来一行人。   胡氏直起身:“瞧着……像是长公主殿下。”   席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见张平宣带着女婢朝月台走来。   “你去太极殿寻宋常侍,请他寻时,跟陛下说一声。”   胡氏正要走,忽又觉得不妥:“内贵人……您一个人应付长公主殿下吗?”   席银放下手中的扫帚,拍了拍袖上的灰尘,“此处又是琨华殿,她是来寻陛下的,不会过于为难我。你赶紧去吧。”   胡氏听她这么说,只得抽身往月台下去了。   这边张平宣已经绕过了漆柱,走到了席银面前,席银伏身行礼,张平宣低头道:“起来吧,进去传话。”   席银站起身应道:“陛下尚在太极殿。”   张平宣道:“你为何不随侍。”   “回殿下,陛下这几日,不准奴出琨华。”   “你也就听他的话。”   席银躬身又行了一个礼:“陛下的话是该听的。”   “呵。”   张平宣冷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我也该谨遵圣意,这般随侍厝蒙山冬猎?席银,按驸马的意思,我腹中的孩子,还应该唤你一声姑姑。”   “奴不敢。” 第91章 秋渔(五)   她一面说一面让到了一旁。   天已经很冷了, 落叶被扫去之后,玉阶上的潮气不一会儿就凝出了薄薄的一层细霜。   席银立得久亦觉得有些冷,又见张平宣只罩了一件大袖, 并没有系袍,便忙走回殿中, 把张铎的那件鹤羽织的氅衣抱了出来, 替张平宣披上。   即便张平宣出于某些嫉妒的情绪,而不肯去深想,见席银自己冻得哆嗦,还只管迁就和周全自己, 倒也不忍再冷言斥她。   “殿下。”   “什么。”   “哥哥……这么久有信寄给你吗?”   “不曾寄。”   她将说完又觉得她问得有些刻意, 凝着她道:“他有没信寄来张府, 你过问什么?”   席银忙道:“没有,奴就是想哥哥了,他去荆州都快一个月了。”   张平宣看着她羞红的耳朵,“荆州的降约已经递回, 朝廷却一直不见批复,岑照身在荆州城,每多停留一日, 我的心都是不安定的。”   她说着凝向席银,“你把头抬起来。”   席银依言抬头, 本能地想要回避张平宣的目光。   然而她也知道自己将才替张铎试探岑照有没有与张平宣传信,张平宣此时也想要透过她,试探张铎的想法。哪怕她再想避, 此时也不能避。   “你……在太极殿听到了什么吗?”   “殿下……指的是什么。”   张平宣从看着她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装出来的,索性直问道:“关于荆州议和,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哦……奴听到陛下和邓大人他们说,其中几条降约不妥,还要交尚中二省再斟酌,是以驳了。”   张平宣不尽信,刚要再问,却见背后传来击节声。   席银闻声忙伏跪下来,张平宣回过头,即见张铎负手而上,须臾便走到了她二人面前。   “你在问她什么?”   “我……”   张平宣有些惶恐,以至于语塞。   张铎低头看向席银,“你以为朕不在,就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席银摁在地上的手指捏了捏,“奴……奴奴有错。”   “拖下去,打。”   “陛下……饶了奴……奴知道错了。”席银一面求饶,一面扯住了张铎的袍角。   “宋怀玉!”   “欸,是……”   宋怀玉连声应着,示意内侍上去架人,自个却在发懵,压根不知道席银怎么又惹恼了张铎。   席银被人掰开了手,凄惨地望向张平宣,声泪俱下道:“殿下……殿下救救奴……您求求陛下啊……”   张平宣望着她狼狈的模样,又见张铎冷着一张脸,丝毫没有要仁恕的意思,到把她将才的信了九分。   “算了吧,是我问她的,即便宫人私论朝政是大罪,也不至于……”   “拖下去!”   张平宣被这一声慑地退了一步,然而也被撞出了真火,提声道:“你明明是不想我过问荆州的事,你骂我就好了,打奴婢做什么?”   席银已然被人拖下了月台,张铎连一眼都不曾扫去,抬脚往殿内走去,“你跟我进来。”   张平宣跟着张铎走进内殿。   殿内十分温暖,席银将才披给她的鹤羽氅,此时是裹不住了,她抬手一面解着系带,一面道:“你不是很喜欢她吗?”   张铎背对着她立在观音像下,仍然负着手。   “张平宣,长这么大,除了你朕还没有无底线地纵容过谁。”   这话,真有些戳眼。   自从在张家见到张铎,他一直把她这个妹妹维护地很好,她的错,没有哪一回不是张铎抗下来的,即便因此被张奚打得皮开肉绽,他也不吭声。张奚死后,他登基为帝,张平宣始终不肯跪他,甚至不肯称“陛下”,张铎也从来不说什么。   是以即便张平宣强迫自己,不要为他的话牵动情绪,却还是不由鼻中泛酸,她忙仰起头,把突如其来的泪意忍了回去。   “那是因为我是个女人,我若是个男子,早就被你送去见父亲二哥了。”   张铎回过身,从观音像的阴影下走了出来,“不要跟朕说这些无礼的话,朕告诉过你,张奚是自尽,至于张熠,那是他咎由自取。”   他说完,低头看向她的小腹,强压下情绪,平道:“梅辛林看过吗?”   张平宣抬起头:“你以为我骗你是不是。”   “朕到真情愿你是在骗朕。”   “可惜不是,陈家有后了。”   “呵。”   张铎冷笑了一声。岑,陈二字音声相似,若张平宣是有意咬错了字,那这讽刺的意味,就过于辛辣了。   “你如今这个样子,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救他那一天起,就没有想过要回头。”   她说完,迎着张铎的目光朝走了一步,“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陈孝,我也不想去逼他承认或者否认。既然在中领军营,我能遇见他,救他,我就当这是缘分。如今,我不需要你纵容我,我只希望,你可以对曾经对你屠戮过的人,好一些。让他尽其才,得起所,有子嗣后代。不要用污伎,再杀他第二次。”   “你以为有这么简单?”   “根本就不复杂,如果你不谋权,洛阳城根本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一直以来,只有你是那个大逆不道的人,但你却把所有质疑你的人,却被判为了逆贼!”   张平宣急于反驳,说得又急又快,说至最后,甚至觉得额角涨疼,胸口发闷。   她忙伸手抚摁住小腹,一手去扶陶案。   张铎一把撑住她的胳膊,扶着她慢慢跪坐下去,“骂完了。”   张平宣喘着气甩开他的手,抬头道:“你真……无药可救。”   张铎立直身,转身朝外道:“宋怀玉,传梅幸林过来。”   “我不用他看!”   “你必须然他看,此去金衫关一路,朕会让他看顾你。”   “张退寒!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和我腹中的孩子!它才一个月,如何能折腾到金衫关!”   “不要叫朕的名字。”   他说完,蹲下身平视其目,“赵谦那样的人,在荆州逼不得已,都要吃女人的肉。天下不定的时候,妻儿裹腹,你也不算什么。”   “你……”   “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朕说吗?”   “……”   或者你还想问朕什么,直接问,不要去害朕的人,朕如今还不想打死她。”   张平宣颤抖着唇,牙齿龃龉,颤声道:“我不去金衫关,我才把他有子嗣的事情,写信告他,我要留在京城……我要他给我的回信……”   “朕不准。”   说完,他撑膝站起身,拿起张平宣解下的那件鹤羽氅朝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今日不要出宫了,去金华殿陪徐婉。朕给你们赐宴,徐婉若是想喝酒,你就守着她喝,她喝醉了若能骂人,你就把殿门关起来,朕不过问。你告诉她,就当是朕祝她千秋。”   ***   外面刚刚起一阵很烈的风,把天上的浓云都吹散了,月台上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看不见。   张铎用手臂挂着羽氅,独自朝阶下走去,正遇见梅辛林拾阶而上。他虽然步履疾快,却还是顿住脚步,等他行了完礼起身。   “尽你所能,她腹中的孩子,也是张家的血脉。”   梅辛林笑了笑:“张家的?言外之意是什么。”   张铎撩袍从他身边走过,“没有言外之意。”   梅辛林回头道:“我明白。”   说完,他又追来一句:“下面的人还没有动手,陛下不需要走得这么急。”   张铎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梅幸林道:“陛下能动杀念,却始终下不了杀手,其实长公主有何可惧,她要求死,陛下未必不忍看着她死,反而下面那个女人,留着才是祸患。”   “梅幸林,做好朕让你做的事。”   风把这句话一下子卷下去好远,撕碎了尾音,刺耳地传入了席银的耳中,她趴伏在地上,身旁是宫正司执刑的人,手握刑杖,却都有些无措。宋怀玉立在阶下,见张铎下来,忙出声引众人行礼。   一时之间所有都跪了下去,只剩下席银仍旧趴伏在地上。   “为什么不打。”   宫正司的人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宋怀玉只得开口道:“陛下,内贵人身上有一只金铃,是御赐之物,宫正司的人不敢伤损。”   “为什么不让她解下来。”   “因为我不让他们解。”   席银的声音脆生生的,并不是十分的恐惧。   她趴伏的姿势有些好笑,手指握成圆圆的拳头,放在脑袋前面,头则枕在那一对拳头上,像睡觉时贪暖的猫。   张铎蹲下身,“你不该打吗?”   席银抬头,就着拳头揉了揉眼睛:“我没有被人利用,不该挨打。”   张铎望着她笑了笑:“朕不屑于演戏,你逼着朕跟你一块演。”   席银吸了吸鼻子:“若不这样,怎么稳得住殿下呀。她有身孕了……你刚刚……没使劲骂她吧。”   “骂了。”   “欸……你怎么……”   她刚说完刚要撑起身,又意识到有宫正司的人在场,连忙又捏着拳头,认怂地趴了下去。   张铎笑道:“我怎么了……”   “你让着殿下嘛,我之前,都试探出来了的,哥哥没有送消息去张府,殿下什么都不知道。”   第92章 秋篱   张铎笑了一声:“朕知道怎么护她。”   说完, 他握住了席银的拳头,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起来吧。”   席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捏起自己腰间的那只金铃道:“想不到, 这大铃铛竟能救命。”   “朕跟说了很多次了,它叫‘铎’。”   席银道:“也就你讲究, 外面的不都叫他大铃铛嘛, 和我脚……”   她没说完,忽觉后面的话冒犯了眼前的人,赶忙闭了口,甚至险些咬到了自个的舌头。   张铎知道她后面想说的是什么, 却并不想冲她发作。   她不敢口无遮拦, 这意味着她明白, 什么是侮辱,什么是尊重。然而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令张铎今日畅快的事是,她拿着她自己那点小聪明, 悄悄地开始维护起他这个人来。   “把氅衣披上。”   “哦。”   席银乖顺地接过他递来的鹤羽氅,反手抖开,把自己裹了进去。   氅衣上还沾着张铎的体温, 一下子捂暖了在风地里趴了白日的身子,“好暖和啊。”   她说着, 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浓云聚拢,在二人头顶慢慢积蓄着什么, 席银抬手挽了挽碎发,柔声续道:“你看是不是要下雪了。”   张铎挥手,示意宫正司的人退下,沉了些声对那还望着天际出神的人道:   “朕的东西以后不要随意给别人。”   说完不再跟她一起在风地里杵着,返身朝玉阶上走去。   席银见他走了,忙拢紧了衣襟,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追道: “给殿下也不行吗?”   “不行。”   “对了,欸……你等等。”   她忍着有些僵麻的腿,连登了几梯,捏着张铎的袖口,认真地看着张铎,:“去金衫关这一路让我去照顾殿下吧。”   张铎下意识地放慢步子迁就她,口中却道:“松手,不要随意碰朕。”   席银忙把手缩了回来背到背后,“那你答不答应啊。”   “朕会让人照顾好她。”   “你放心别的人吗?”   张铎没有出声。   “让我去吧,我一定看好殿下,不让她出事。”   张铎一直没有应侧面看了她一眼,“你担心什么?”   席银闻言忙道:“你不要误会,我绝对不敢去想殿下的孩子能唤我一声姑姑,我就是看你担心殿下,又不肯明说……”   张铎无奈。   他教会了她读书写字,为人处世,却不知道怎么教她不要那么直白地去剖解他自己的内心。   诚然他着实矛盾,一面不容许任何一个人成为掣肘,一面也暗痛于亲族遗弃,寒夜孤室内,他也想要一个知心知肺的美人,柔软地在他身边躺着,但这无疑又是另一种威胁,意味着他会不忍,会纵容。   毕竟所行之路,山若业障,水若苦海,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他明知道起心动念之后,就应该杀了她,然而却恨不得和她在床榻上把从前压隐的都全部补回来。   她的心太灵敏,肉体太销魂。   是以当他把她往乱世里扯拽,她也无意识地,在把张铎他往艳狱邪牢里拼命地里拖。   “白日去,夜里回朕这里。”   “好。”   席银欣喜于张铎松口,然而突又意识到他那后半句话背面,似乎还有一层意思。顿时红了儿根。   张铎抱臂臂看着席银,他喜欢看她面对男女之事时的羞涩,这也是她在张铎身边学会的东西,诵《玉藻》百遍,明衣冠之礼,扼情(和谐)欲百次,识放(和谐)浪之快。对于席银而言,识得“羞耻“之后,在张铎身上纵欲寻欢的快感实在鲜明深刻,哪怕只是零星的几次,每每想起,都如同冰扎火燎,脑混身酥。   “耳朵。”   “耳朵……什么……”   席银忙伸手去捏自己的耳朵,“我没想不该想的……”   欲盖弥彰,她顿了顿脚,忍不住“哎唷”了一声,捏着耳朵垂下了头。   再抬头时,张铎已经不在面前了。   风凄冷冷地刮着,枯树寒鸟映着天暮,席银期期艾艾地抱着膝在阶上蹲下来,懊恼道:“该承认的。”   **   席银一直期待的洛阳雪,在随张铎离都冬狩的那一日落了下来。   十一月中,雪气还不至于冷冽,与初春时的雪有些相似,细若尘粉,落在干燥的地上,踩上去沙沙作响。   席银与张平宣一道坐在平承车中,随车同坐的只有张平宣身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周姓女婢。   有了年纪的人,事事比席银周全,饮食起居照顾地一丝不苟。但为人刻板得很,张平宣睡着的时候,她便不准席银合眼,说张平宣有孕,在车马上劳顿久了,难免腿有浮肿,让席银跪坐在一旁,替她轻轻地舒揉。   一路上雪都没有停。出了洛阳外郭,便入百从山,山道积雪极不好行。   照理来说,冬狩是士族的冬季娱兴,原本不必过急。路上亦可访寻古迹,宴集乡雅,赏景清谈,但张铎此行却似行军,随扈的士族子弟颇为辛苦,却也没有一个人敢说什么。   张平宣一连几日,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哪怕是喝了些清粥,夜里也都吐得空了胃,腿肿得跟萝卜一样,一摁便是一个久久不平复的坑,后来甚至还隐隐见了几次红,吓得席银和周氏不轻。   这日,席银把炭火炉子里的炭添了足有一倍,张平宣仍然缩在被褥中,浑身发抖。   周氏跪在张平宣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回头对席银道:“这样折腾下去也不是办法了。迟早得出事。”   席银放下手中的炭火钳,挪着膝盖跪到周氏后面,看了看张平宣的形容,她紧紧地闭着眼,手指抓着肩膀上的被褥,虽在唤冷,额头上却全是冷汗。   “殿下……”   “滚……”   席银不敢再开口问,周氏道:“你去求陛下停一停仪仗,我们这里好备一备,让梅医正上来看看。   “我……我不用她去求,你让她回……回……”   周氏握住张平宣的手道:“殿下……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您和驸马的孩子着想啊……您这样撑着,终究是要出事的啊,这还不足三月,都见了几次红了。”   “我无妨……”   席银见她似乎难受的厉害,便撩开车帘道:“停一停。”   驾车之人回头见是她,为难道:“内贵人,今日戌时必行至照圩行宫。”   席银回头看了一眼张平宣,一手撑着帘,一手扶着车耳道:“我知道,只是殿下此时大不好,我要去请梅医正过来看看。”   驾车人道:“梅医正……此时在陛下的车驾上。哎唷,这……”   “你停一停吧,让我下去,陛下要怪罪也是怪罪我,不会苛责你的。”   驾车人听她这么说,也着实怕张平宣出事,便仰背拽了马缰,将车辇稳住。   “内贵人,留心脚下。”   席银踏下马车,一刻不停地追撵张铎的车驾去了。   山道的仍然下得很大。   出了洛阳城后,就连这洛阳城中最柔软的东西也失了温雅之气,沾染着乡野地的肃杀,毫不留情地朝席银的面门扑来。   席银顾不上冷,踉踉跄跄地追到张铎的车驾后,还未奔近,便见江凌拔剑喝道:“谁。”   雪迷人眼,他眯着眼睛看了须臾,才发觉车下的人是席银。   “内贵人。”   话音刚落,便听车内张铎道:“ 让她上来。”   江凌忙应是,扬手命仪仗停下,亲自扶席银登车。   席银上了车,果见梅幸林跪坐在张铎对面,张铎只穿着一件禅衣,衣襟尚未拢齐。隔着绫段,也能看见腰腹有上过药的痕迹。   席银忍不住脱口道:“你怎么了。”   张铎应道:“十几年前的旧伤。”   梅辛林笑道:“都说草木知情,臣看,连这身上的伤也是灵的。”   他说着,收拾着手边的药箱,叹道:“近乡情怯啊。”   张铎没理会他这一句话,抬手理着衣襟,对席银道:“什么事,说吧。”   “是,殿下看着着实不好,想求陛下暂驻一时,我们好备着,请梅大人去仔细看看。”   张铎看向梅辛林道:“她如何?”   梅辛林道:“前几日的确是见了些红。”   张铎没有说话,等着他的话。   梅辛林听他不出声,笑了笑道:“陛下过问得到少,臣也不好多口,昨日看过了,腹中胎儿倒是没什么大碍,不过殿下本身,就要遭大罪了。”   张铎闻话点了点头,伸手把放在腿边的鹤羽氅拖了过来,反手披上,随口道,“那就不消驻行,等今日到了照圩,你再好好替她看看。”   梅辛林笑了笑:“行军路上 ,臣不说什么。”   说完,便起身要下车。   席银忙拦着他,转身对张铎道:“我知道行军重要我不该不懂事,但……能不能就停一刻,我服侍她好好地喝一碗粥,殿下这几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张铎系上羽氅,“下去,不要再这儿烦我。”   说完,他抬头朝车外看了一眼,大雪簌簌,天地混沌。   “还不下去。”   “求你了。”   张铎随手拿起一卷书,“我没说不准,还剩几页书,看完即刻起行。”   席银霁容:“是。”   说完,跌撞着下了车。   梅辛林看着那道雪影里的背影,平声道:“陛下平日与这奴婢说话,不在意言辞称谓?” 第93章 秋篱(二)   张铎将手臂从氅里伸出, 平放在膝上。   禅衣袖口看着之前被席银戳伤,咬伤的地方。   逼近金衫关,他身上很多的旧伤都如梅辛林所言, 近乡情怯,隐隐地发作起来。唯独被她所伤之处, 虽都是新伤, 却安安静静地蛰伏着,只是偶尔发痒,发烫。   席银和这些伤一样,从始至终都在不断地侵害着张铎的皮肤和精神, 而张铎却不想这些伤过快地痊愈。   “朕很少与她说话。”   他说着随手翻了一页书, 雪影透过车维稀疏地落在书页上, 车外踩雪的声音悉悉索索,松木的香气淬过雪,越发清冽。   “自从她犯错,你与江沁二人, 明里暗里地跟朕说过很多次,要朕处决她的话。”   “但臣与江大人,一直不知道陛下如何作想。”   张铎沉默须臾, 直道,“朕动过几次念, 她自己也是知道。”   梅辛林点了点头,跪直身,拱手向他行了一礼, 道:“陛下尚存此念,臣便不再多言,臣去看看长公主殿下。”   张铎“嗯”了一声。   车帷一起,雪气扑入,张铎借着起帷的当儿,又朝雪里的那个人影看了一眼,她喝着气儿立在张平宣的车下,与宫人一道传递吃食物,出宫在外,她没有穿宫服,青底绣梅的对襟袄,下着同色的素裙,耳上缀着一双珍珠。   为了方便取物接物,半挽起了袖子,伶俐地露着半截手腕。   不再试图以色求生之后,其人日渐从容,得以平和得应对张平宣,以及洛阳宫中的其他人。   然而讽刺的是,这世上总是春宴偏偏早散,好景不得长久。   张铎亲手教会了她如何自律平宁地生活,带着她偏离了淫艳恶臭的命途,却也令她踏上了另外一条有损阳寿的险路去了。   这边,张平宣好不容易灌下了大半碗的清粥。   梅辛林在车帷外面,请出其腕,斟酌一回,又重新写了方子,交与周氏,刚要走,却听见背后传来一个柔软的声音:“梅大人,留步。”   梅辛林回过头,见席银跟了过来。   她走近梅辛林面前,并没立即说话。端正身子,交叠,在雪中恭敬温顺地向他行了一个礼。   梅辛林看着她模样,想起第一次在中书府外见到她,她惶恐地跟在赵谦的身后,赵谦让她行礼,她就怯生生地躲……   与之相比,此时眼前的虽不至于说是脱胎换骨,至少有了不卑不亢的仪态。   “内贵人有什么事吗?”   “是,我想问问大人,陛下腰腹上的伤不要紧吧。”   “哦。那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伤了。”说着 ,也不打算与她多解,转身朝前走去。   席银追着问道:“是金衫关那一战所伤吗?”   “是的。”   “十几年了……还会疼啊。”   梅辛林笑了笑道:“那是有人握着刀剑,拼上性命去砍的。”   席银抿了抿唇,“我知道了,是我肤浅。”   梅辛林微怔,他原本无意刻意哂她见识短浅,话说得并不那么犀利划脸。因此,她会自认肤浅,这无意间流露的清醒和坦然,到是梅辛林没有想到的。   “你……”   “我能做什么吗?”   梅辛林抱臂打量着席银,“内贵人指的是什么。”   “长公主的身子……还有陛下的旧伤。”   梅辛林拢了拢袖子,摇头笑出了声:“内贵人一个人,侍应这两位贵人,不难吗?”   席银摆手道:“不难啊,殿下……性子是急了一些,但也好相与的,至于陛下嘛……”   她红着脸搓了搓手:“我……不敢说。”   正说着,张平宣的女婢跟了过来。   席银转身问道:“殿下好些了吗?”   “殿下用了些粥米,这会儿缓些了,内贵人,陛下传令起行,您回吧。”   “好。”   她说着正准备走,忽又记起礼数,忙又在覆雪的大松下站定脚步,叠手弯腰,向梅辛林行了一个辞礼。   “多谢大人赐话,我改日再向大人请教。”   说完,这才踩着厚雪,跟女婢一道去了。   **   蒙厝山大雪封山。   冬狩的队伍被截在了行宫,张铎却没有停留,在行宫宿了两日,便动身前往金衫关。   启程的前一夜,席银陪着在张铎身边。   张铎再看金衫关的军报和地图,席银撑着额头仍然在写那本《就急章》,张铎偶尔看一眼她的字,但好与不好,却不多评。   席银见他不说话,戳了戳他的手肘。   张铎以为她施展不开,刚把手臂挪开,却听她道:“我好写的,你不用让我让得厉害,这……毕竟是你的书案。”   张铎头也没抬:“你写你的。”   席银揉了揉眼睛,“以前我写得不好,你还要骂我,现在你都不说什么了。”   张铎放下手中的图纸,取了一只笔,蘸着席银写字的墨,圈画几处,随口应她道“你的字骨已经有了,剩下要修的是笔力,不用我说什么,年生一久,你自然有心得。”   “嗯……”   席银见他没有说话的心思,也不敢搅扰他,将自己写好的字平整地压好,起身朝外走去。   “去什么地方。”   “不走。我去给你煮一壶茶。”   张铎搁下笔,抬头看向她:“不喝,今歇得早。”   “哦,是。”   席银应声返回,抚规矩裙裾跪坐,“明日就要去金衫关吗?”   “嗯。”   “那伤还会疼吗?”   “你说什么伤。”   “你十几年前,在金衫关受得伤,我听赵将军说过,你为救他,当年一个人陷在羌营里,回来的时候,受了很重很重的伤……我以前倒是……摸到过,。”   她说到此处,脸色有些发红,抿了抿唇,正了颜色道:“只是摸到都是很厚很硬的疤,我以为我不会疼了,可那日听梅大人说,刀剑砍入肉,深的甚至会见到骨头,和鞭子棍杖的伤是不同的,即便过了十几年,好像会是疼。”   “你为什么问朕这个。”   席银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说着,她抬起头,凝向张铎:“你曾经差点被司马大人打死,那会儿我看着你……我以为,那就是你最痛的时候,可是现在想想,好像不能和你当年伤相提并论。我想知道……”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裙带,拿捏了半晌的言辞,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可以问地浅一些,朕试着让你懂。”   席银点了点头,试探着开口道:“我想知道……打仗,不对,不是这个意,杀人……嘶……”   她有些混沌,张铎却没有打断她,静静等着她去拼凑有限的言语。   “我的意思是说,那种在战场上杀人,或者被人杀,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   张铎沉默着没有说话。   席银拍了拍自己的嘴:“对不起,我说不出来,上回,你跟说荆州缺乏军粮,将士们吃女人时起,我心里就一直有些乱意。我觉得很残酷,很可怕,但是好像又不能埋怨他们,甚至还觉得他们很可怜……”   说着,她定了定声,确定了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后方道:“不尽那些被烹来吃的女人可怜,将士们也很可怜。我心里有这种感觉,但是又不知道跟谁说。”   “你从前弹过《破阵曲》吗?”   “没有,但是哥哥会弹,我以前听他弹过一次,那一声声,打着骨头,敲着魂魄,很动人。”   “那你为什么不学。”   “哥哥说,洛阳城里的人,都不喜欢听那种过于刚硬的曲子,就不叫我学。”   “金衫关的城关上,有一只金铎,我不通音律,但我可以带你去听一听它的声音。或者,你想不想亲眼去关上看看战场上杀人的景象。”   我要   “我想的,但是……这次我想好好看着长公主殿下,我怕你去关上,她强要回洛阳,会出事。”   张铎向后仰靠,平道:“她今日如何?”   “在行宫休息了两日,比之前在路上的精神好了很多。就是一直说要回洛阳去等荆州的回信。”   张铎沉默了须臾,忽道:“你现不敢在我面前提岑照。”   “不是……我心里也很担心哥哥,但是,我信你不会轻易杀他。”   “为何?”   “因为你从来没有骗过我。”   张铎闭着眼睛,忽觉眼前晃过一大片几乎红得要烧起来的血影子。   “陛下?”   “嗯?”   “既然看不到金衫关外砍杀人场景,那能让我看看……你腰上的伤吗?”   张铎的呼吸陡然一促。   “我之前只是摸到过,但从来都没有看清楚。”   张铎没有说话,抬起一只手,解开衣襟,褪掉了禅衣的一只袖,露出半边身子   “在左腰上有一道,是戟所伤。”   席银挪了挪膝盖,跪到他身侧。   那道疤在肋骨的下面,几乎贯通了整个左腰,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顺着那疤的走势抚上去,张铎浑身一颤,忽然喝道:“你把手拿开!”   席银吓了一跳,忙抽了手背在后面,与此同时,竟听到了张铎牙齿龃龉的声音。   “是疼吗?”   “不是。”   他捏着衣袖平息了一阵。   “不要去摸,明日上关,朕今夜不想碰你。” 第94章 秋篱(三)   他这样说了, 夜里果真就与席银相背而睡。   在“克制”这件事上,天下再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比他更言而有信。   席银半夜翻过身看他,夜翻出无边的底色, 眼前的人只有一个阴沉的轮廓。   那夜北风呼啸,把外头石灯笼里的火焰摇得忽明忽暗。厝蒙山不比洛阳, 不知是不是因为临近金衫关当年的埋骨地, 树浓荫深,逢着大风的雪夜,山中的万灵,便有蠢蠢欲动之势。   席银眼睁睁地看着殿中物影被凌乱的灯火扯成了鬼魅, 背脊寒津津的, 不禁悄悄地向张铎挪得近些。   “你做什么。”   “我……有点害怕……”   张铎听完这一句, 睁开眼睛沉默了须臾。   忽翻转过身,拢紧她肩上的被褥,摸了摸她的耳朵。   “没有鬼,有鬼也近不了你。”   “嗯……你百无禁忌麻, 鬼也怕你。”   这话这么的抖的一听,还真是听不出来,到底是在恭维他, 还是在骂他。张铎纲要开口,却见席银把头埋近被褥中, 嗡着声音道:“明日你……就不在了。”   她说得很轻,下意地吸了吸鼻子。   张铎原本想说的话说不出来了。   他闭上眼睛缓了一阵呼吸,放平声音, 轻道:“我不在也是一样的。”说着,翻身仰面躺下,又续了一句“你还是睡在我这里。”   席银听他说完,竟起身下榻,赤脚踩在地上,哆嗦着走到熏炉旁,在自己的衣裳里一阵翻找。   张铎坐起身,随手点燃了榻边的灯,“找什么。”   “找我的大铃铛。”   她说着,已经把那只金铃从绦带上解了下来,浑身冰冷地缩回张铎身边,怕自己冰着他,又往角落里挪了挪。   “百无禁忌,百无禁忌,我捏着它睡就不怕鬼了。”说完便将那铃铛握入怀中,抿着唇安心地地闭上了眼睛。   张铎看着她捏紧铃铛的手,像猫的爪子一样,向内抠着。忍不住笑了一声。   然而他也没再出声,侧过身吹灭灯盏,背向她从新躺了下来。任凭她的胳膊靠着自己的脊背,一晚无话。   窗外风声吼叫,大雪封山的冷夜,其实早已无所谓谁手脚冰冷,谁五内滚烫。   张铎封心的很多墙围都垮了,瓦砾埋入荒雪,除了席银,再没有人敢赤着脚,去上面踩。   **   张铎去了金衫关,厝蒙山行宫便成了清谈雅娱之地。   十一月底,山雪停了。松间悬挂晶莹,满山兽灵惊动,随扈张铎士族子弟纷纷入了林。席银事闲时,也曾与胡氏等人一道爬上厝蒙山的右峰,朝金衫关眺望。   厝蒙山气象万千,时见云海,时见鬼市,并不是每一次都能看见金衫关的城楼,然而,但凡遇见刮北风的天,席银便在峰上闻到山那边几乎呛鼻的血腥气。   若从山理水文上来说,厝蒙山横亘在中原与北之间,阻挡了北方的冷砂,山北有灵物,凋零颓败,而山南则草木葱郁,林兽肥硕。   席银倒是隐约看到了另外一层的荒诞。   山北人尸堆丘,而山南,人们剐下兽肉来炙烤涮烫,剩下的骨架,也堆成了山丘。(再次强调,吃野味是不文明的行为,古人健康知识不多,但大家一定不要吃野味。)   张铎至始至终没有跟席银讲过,他是活在哪一边的人,也从来没有跟她说过,到底哪一边的人,才算是好人。   毕竟关外厮杀,做得是见人血损阴寿的勾当,而林中狩猎,梅下清谈到不失为修生养性之道。   这些道理明存于世 ,显而易见,但席银却逐渐从张铎的沉默里读出了他冰冷的执念——坚硬如他的筋骨肉体,遍布世人执刀挥剑,诋毁抨击后留下的疮痍,却一直自忍,自信,从来不曾改变过。   与之相反,那些把所有的肉都烤熟,摒掉所有血腥气的人,他们说话时清傲的语调,矜持的神色,在席银眼中,倒是越发虚伪了起来。   因此,席银回避掉了行宫里的很多事,白日里顾着张平宣的身子,夜里独自一个人缩在张铎的榻上,捏着他给她的那只大铃铛,战战兢兢地睡觉。   张平宣自从来到厝蒙山行宫,情绪一直不好。   母体的损益影响胎儿,哪怕她也是竭力在配合梅辛林的诊治,胎像却还是极不安稳。   席银白日间几乎不敢小睡,一刻不怠地守着她。   但其间,席银几乎不敢说话,遭了张平宣的训斥,也自个吞了,尽量地去迁就她。   十二月初,金衫关战事初露胜态,荆州议降一事却陷入了焦灼的险境。   荆州城外,赵谦骑着马在营门前眺望荆州城。   才下过一场大雪,眼前的城楼被雪覆盖,白茫茫的一大片,连城楼上驻守的士兵都看不清。   距离赵谦送岑照入城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其间,降约几次递出,又几次被尚书省驳回,赵谦虽然知道,这是张铎先定北乱,而后集兵南下之策,但越是拖得久,他心里越是不安。   长风扑来,城边的高草如马一扬前蹄,嘶鸣起来,赵谦拽住缰绳,调转马头,却看见了许博骑马从内营奔出,在他面前勒住马头道:“荆州城内有变,你我要设法困城。”   赵谦道:“什么变故。”   许博身边的亲兵道:“赵将军,具我军在荆州城内的探子回报,刘令几次议降不成,恼羞成怒,已将驸马锁拿囚禁。”   许博接道:“不过,这个消息还没有公出。”   赵谦道:“嗯,我也收到了这个消息。刘令怕是也看出陛下的意图了。”   许博摇了摇头:“还不至于,我在江州和他打这么多年的交道,他这个人,虽然也算在战场上历练过,但大局之关甚薄。若是勘破陛下的意图,这个时候,已经在筹划破围了,不可能还这般冷静地按兵不动。”   赵谦闻话,在马上沉吟了半晌,心里已然有了念头。   许博见他若有所思,直言问道:“赵将军猜到什么了?”   赵谦抬起头,迟疑了一阵,方吐了两个字:“岑照。”   他刚一说完,一阵带着衰草苦气的风卷尘扑来,把连营中无数旌旗吹得猎猎作响,二人的马蹄不安地盘桓起来。   许博索性翻身下马,摁住马头道:“这个人在娶长公主殿下之前,与西汉四皓齐名,云州之战,你与他交过手,有何评价。”   赵谦应声道:“此人虽然眼盲,但极善排兵布阵之道,连当年的郑扬老将军,与他对阵都十分吃力。”   许博一面听一面点头,“这是兵法。战局观概又如何?”   赵谦越说额头越凉,低头对许博道:“许老将军,你应该知道,当年云州城是如何拿下的,由岑照谋划,末将才得已在云州城外,不损兵卒,一举生擒刘必。末将不说在战局观概一项上他与陛下相比如何,但至少凌于末将之上甚多。”   许博忖度着找谦的话,又道:“若驸马变节倒向,将陛下的意图告诉刘令,这件事情就麻烦了。但我现在不明白的是,如果驸马倒向,为何不帮刘令脱困,反而令荆州按兵不动?这不是等着金衫关挥军南下吗?”   赵谦道:“因为岑照不敢。”   许博一怔,“赵将军难道有陛下的密诏?”   “密诏谈不上,末将在江州接岑照之前,的确西先受过陛下传来的信——陛下此次准他为使,前来荆州议和,目的就是为了拖住刘令,若刘令拖不住,岑照就是弃子。因此此次护送岑照入荆州城的人皆是末将的亲兵,刘令若欲有破困之举,他们就会立即斩杀岑照。岑照应该知道,荆州反,则他亦死,因此他即便变节倒向,也不能让刘令有破城而出的举动。”   许博喟道:“陛下对此人有杀心,竟还敢这般用他。”   赵谦笑了笑道:“你我都是下战场的莽夫,都不擅长斡旋之道,况且,这场议降和金衫关动冬猎一样,都是幌子,终究是要露出里子来,议降不成,回来也同样可以议死罪。赵将军,你现在明白,为何陛下不让这个主将去荆州议降了吧。虽然他囚禁你的女儿逼你在渡江之战时竭力,但陛下从来没有要真正拿捏你的生死。”   许博摇了摇头,喟笑不语,半晌方开口转话道:“如今这个局面,你怎么看。”   赵谦迎风朝荆州城看去。   “我如今最担心的,是我们猜不透他的下一步。”   许博顺着他的目光一道望向云雪之间的荆州城楼,“金衫关战情如何?赵将军,你那里有却信吗?”   赵谦应道:“羌人已被驱出金衫关外十里,年关之前,大军便可挥师南下。”   “赵将军,你我所受的军令是困城,不论这位驸马有什么意图,我们都必须在金衫关结战之前,困死刘令,不能让他与南边刘灌的五万大军汇合。其间不论发生任何事,赵将军都不得轻举妄动,听从军令,否则军法处置。”   赵谦闻话一怔,显然,张铎知他易受张平宣的影响,早已把拷他的镣铐交给了许博。   “末将明白,荆州是战场,即便我不顾自己,也不会罔顾万千将士的性命。一切,遵将军军令行事,若有半点差错,末将自请死罪。” 第95章 秋篱(四)   四方天同。   张铎登极后的第二年冬, 雪沾热血,霜盖枯草,山河苍朴, 连石头的的棱角都似有刀劈剑斩的凌厉。荆州城外万军戒备,枕戈待旦。   连营五里, 灯烧千万帐。   而厝蒙山行宫, 众人才吟完一轮咏雪诗。   青松冷冽,梅香沁脾。   席银坐在西廊上看庭中的雪。手边的药炉里正煎给张平宣安胎的药。   她这日穿了一件银底朱绣海棠花的对襟大袖,挽灵蛇髻,簪着一只金雕燕衔垂珠, 人面娇艳如花, 临雪而坐, 与那入廊而放的梅相映成趣。   庭中驻守的内禁军,虽不敢明看,但偶尔也忍不住将眼风往她身上带,即便如此, 也大都不敢久留,只在她面上一撞就赶紧避了开去。   这些内禁军都是江凌的人。   自从张铎离开厝蒙山行宫,前往金衫关以后, 张平宣此处的护卫就变得森严起来,内禁军两个时辰一轮换, 日夜值守,但凡进出此处的人,皆要盘查。   不过, 席银却不再盘查之列。内禁军对她很尊重,不过问她什么时候过来,也不过问她什么时候回张铎的正殿,只遣人不近不远地跟着她,将她一路送回正殿方止。   这令张平宣身边的女婢皆有不满。   是时,已过了正午,张平宣将将歇午躺下,周氏捧着水盆从殿中掩门出来,廊上有凝成冰的积雪,她一脚踩上去,一个不稳便跌了手中的盆,盆翻扣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内禁军闻声立即摁刀上前戒备 ,席银回头看见是周氏,忙起身对内禁军道:“没事,你们先退下。”   后氏弯腰去收拾的地上的狼藉,席银也蹲下身挽起袖去帮她,还没上手,便听胡氏道:“内贵人还是看好殿下的药吧。”   席银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不悦,知道她是在恼这庭中森严的守卫,也不好说什么,起身悻悻地理着袖子,重新在炉旁坐下,低头看着胡氏,想说什么,又觉得多说多错,一时欲言又止。   周氏一面收拾一面埋怨道:“当我们殿下是囚徒吗?一步也不让出,外面的人也不让进,这样下去,好好的人,也会闷出心病来的。”   席银看抬头看向殿中。   里面帷帐层层叠叠,有淡淡的沉香散出,却听不见一丝人声。   之前的几日,张平宣对这些内禁军还有喝斥,可无奈这是张铎的意思,她心里有再多的不情愿,也只得忍着。   好在,她自负修养,尚不肯过于苛责银。   席银见她孕中如此不快,心里不好受,加上荆州此时局势不明,赵谦和岑照皆没有消息,张平宣日夜心悸,席银也时常心绪不宁。   “药滚了,内贵人……你在想什么。”   席银回过神来,忙转身去看火,炉上的汤药咕噜咕噜地冒着泡,一下子熏住了她。   席银抬起袖子揉了揉眼睛 ,轻声道:“我在想,殿下整日烦闷,对身子也不好,不如我去给殿下找些书来看。”   周氏看了她一眼:“内贵人识得字吗?”   “识得的。”   胡氏直起腰:“ 我们出身贱口,何处识字?”   席银抿唇笑了笑:“陛下教了我一些。”   胡氏听她这么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殿下看的书,只有殿下亲自去拣,奴与内贵人,都是不明白的。”   席银道:“陛下正殿里有好些书,我虽不大通,但只要殿下能说与书名,我便能为殿下寻来。”   胡氏听她这样说,也松了声气,“殿下歇午起来,你进去问殿下吧。”   席银点头,含笑应了一声:“好。”   话音刚落,就听连洞门处的内禁军喝道:“站住。”   席银与周氏一道抬起头,只见一个小黄门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被内禁军陡然一喝斥,吓得脸都白了。胡氏向席银扬了扬下巴。   “去看看。”   席银走至连洞门前,两旁的内禁军忙退了一步向她行礼。   “什么事。”   那小黄门认出席银,赶紧作揖道:“内贵人,奴是前面过的各位郎君门遣来给长公主殿下送东西的。”   内禁军道:“何物?”   “是今日吟雪宴的诗集册,送与长公主评点,列出优劣次序,好叫众人心服。”   这便是这些士族子弟的闲趣,开宴写诗不算,还要借这位公主的名声。   评次排序,最好还能添一页序,给这场清谈诗会再附一层清艳的意。   席银想着,抬头朝门外看去,是时,前殿诗宴将将才散,醉翁少年,搀扶而出,有些人尚在吟诵席间所作的诗词,那声音为踩雪声覆盖,断断续续,却也十分入耳。   “你说是前面的郎君,到底是哪一位郎君让你来的。”   那小黄门道:“今日的吟雪清谈宴,是光禄卿家的大郎君下的帖,自然也是大郎君让奴过来的。”   光禄卿的大郎,也就是邓为明的养子,席银多多少少知道张铎对此人父亲的态度,也知道邓   为明与张平宣的关联。再看那黄门手中的诗集册子,心中大为不安。正迟疑,忽听一句:   “拿来我瞧瞧。”   声音从背后传来。   席银回头,见张平宣立在西廊下,她歇午才起来,披着一件白狐狸毛的袍子,不施粉黛,面色苍白。   内禁军道:“殿下,江将军有令,为护殿下和殿下腹中子嗣的周全,殿下此处所有动用之物,若经外传递,都不能沾殿下的身。”   张平宣扶着周氏的手在廊上的陶案后坐下,轻笑了一声道:“不能沾我的身?一本册子我翻了又如何?”   说完她看向席银道:“取过来。 ”   席银与内禁军对视一眼,转身对张平宣道:“殿下,你听江将军的意思吧。”   张平宣猛一拍案,惊得席银肩膀一颤,忙道“殿下仔细身子……”   张平宣顶直脊背,沉声道:   “我人已经在厝蒙山行宫,他不准我踏出这个庭院,我也认了,如今我连在这四方天地里品评诗册都不可以吗?”   内禁军拱手道:“末将等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你究竟视我为何人,明日就要拖出去枭首的罪人?”   内禁军被她这一句话逼红了脖子,只得道:“不敢,一切都是为了殿下的安危。请殿下容末将查检。”   张宣冷笑道:“查吧,我也想知道,一本诗册子,怎么就能杀了我。”   内禁军不好再应话,从黄门手上接过诗册,抖翻开来。   席银也凑了半个身子去看。   她如今也能读懂一些诗,只见集中咏雪的为多,也有吟冬艳的,她尚分不出优劣,只觉得读来唇齿留香,令人心中愉悦。   内禁军一番查看下来,也并未看出什么不妥之处,便将诗册递给了席银。   “借内贵人的手。”   席银接过诗册,心里仍然有些犹豫,迟疑了须臾,向张平宣道:“殿下,您何必费神去看这个,您若是闷,奴一会儿便替您寻些书来,岂不比……”   “席银。”   张平宣打断了她的话,席银只得垂头应了一个“在。”   张平宣凝着她道:“你才识字多久,你读过谁的诗?你知道什么是“诵诗评序”之乐。”   席银听她说完这句话后,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实不知如何应张平宣这一句话。   相形见绌早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席银此时,不想自己过于卑弱。   她挽了挽被雪风吹乱的碎发,迎向张平宣道:   “这与什么诵诗平序之乐无关,陛下临去金衫关之前,叮嘱奴要照顾好殿下,殿下知道,奴就这一点子糊涂心思,凡殿下的取用之物,都要经过奴的手,这本册子不是奴写的,奴就不敢让殿下沾染……”   “你写?呵……”   别的张平宣道是没多大听进去,却被那其中的一句逗乐了。   她扶着胡氏站起身,及履,走下西廊行到席银面前,   “你写的东西,拿来给我消遣?”   席自知一时失言,把她拿捏,垂头平声道:“奴不敢。”   张平宣伸手试图将那册子从席银手中抽出,谁知席银竟抓起手指,死死地捏住了。   “放手。”   席银仍然摇头不语。   张平宣不想与她在庭中僵持,收回手凝向她的眼睛道:“我从来不轻易处置奴人,不要逼我对你不善。”   席银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压迫感,说起来,张平宣与张铎,虽然互不认可,但那不容置疑的气焰,却很是相似。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两种压迫感带给席银的感受,却是全然不相同的,一个逼她抬头,迎向一些光亮如剑的东西,一个则逼她低头,缩到没有光的角落里去。   前者令她遍体鳞伤,但此时此刻,她却倾向于这些剥皮剔骨,要她脱胎换骨的“伤害”。   想着,她吞咽一口,抬起头道:“光禄卿心术不正,殿下要三思啊。”   张平宣听她说这句话,才明白原来她竟看透到了这个地步。   然而,她心里却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席银这样的人,凭何敢直议朝臣与她的事。   “席银,你服侍张铎,宫里人才称你一声内贵人,但你不能忘了你的身份!把手松开!”   “殿下……”   “内禁军,把她拖出去。”   内禁军闻言,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为首的人道:“殿下,末将等……不敢。”   张平宣牙齿龃龉,有些不可思议,抬手指向席银:“不敢?她是内奴,不是天家姬妾……”   “是……但陛下曾下过诏,见内贵人腰上金铎,如见天子,末将等万死,亦不敢冒犯天子之身。” 第96章 秋篱(五)   席银听见这一句话也怔住了 , 不自觉地朝自己腰间看去。   张铎之前不准她把这只金铃拿下来,后来她也就习惯了。每日梳洗过后便在镜前将它系上。   入厝蒙山以后,树蔽日月, 英魂惨呼,她又将这铃铛当成了辟邪之物, 从不离身。   和她脚腕上的那铜铃铛不一样, 金铃无舌,走动之间没有声响,但却很沉重,偶尔还会撞碰到席银的膝盖。真的是和张铎那个人一样, 沉默, 棱角尖锐, 以至于她一直不大明白,这两年来,在他一贯的沉默之下,在训斥和责罚之余, 他究竟维护了她多少。   席银正看着金铃出神,手中的诗集册子却被周氏一把夺了过去。   “你……”   “内贵人,殿下是殿下, 还请内贵人自斟身份。”   张平宣不愿意与席银在多言半句,示意周氏止声, 转身朝殿内去。   席银将要张口,内禁军的人忙劝道:“内贵人,算了, 那本诗集册我们也看过了,并无端倪。江将军要末将等护好殿下,不让她离开居所一步,但她毕竟是殿下,身怀有孕,内贵人此时若与殿下争执,难免吃亏,末将等也是难做……”   席银回头道:“殿下孕中不适总所周知,怎会在这个时候递一本诗集册子进去,况且光禄卿这个人……”   她说着说着,口舌滞涩。这个人究竟如何呢?以她的眼光和见识,尚不能在评价上周全言辞,即便是说出来,内禁军诸将也不会尽听,他们无非是受了江凌的命令,把她当成一个受张铎喜爱的内奴来维护罢了。   她想着不禁落寞,索性闭了口,转身朝殿内看去道:“请将军一定要护好殿下。”   内禁军道:“这本是某将职责所在,内贵人放心。”   席银知道张平宣今日是不肯再见她了,便将廊上煎好的汤药盛入碗中,交给殿门前时侍立的女婢,自己独自回了张铎的正殿,顺路去寻了负责行宫守卫的中领军副将陆封。   **   大雪纷然。雪影伴着松竹的影子落在玉屏上。   周氏替张平宣拢好炭火,见张平宣还在案前看那本诗集册子,便又把药温了一遍端到她面前道:“殿下,仔细眼神,奴给您点盏灯来吧。”   张平宣撑着下颚摇了摇头,烟香如线,轻轻杳杳地散入人的鼻中,令人有些发困,周氏将药碗递到张平宣手边,劝道:“都是外面人借殿下的声名的玩样儿,殿下何必真的为此费心神。不如喝了药,奴服侍您歇歇吧。”   张平宣扼袖翻过一页,道:“荆州的消息递不进来已有月余了,这本册子应该不单是宴集。”   她说着,伏低了身子,“你去点盏灯与我。”   周氏依言,捧了一盏铜台灯过来。   忽见张平宣压平其中一页,偏头细看起来。   周氏忙将灯移过去,“殿下,怎么了?”   张平宣咳了一声,瞳孔瑟然。   她抿唇吞咽,压抑着喉咙中的颤抖,好一会儿,方开口说道 :“陈孝的字。”   周氏不识字,看不出端倪,却被这个名讳惊了一跳:“陈孝?那不是……已经死了十年了吗?”   张平宣压着纸张的手指有些发抖。   “是变体……”   这个人的字,在当年的洛阳城中,是无数女子争相藏集之物。师承前朝有名的书画大家,而后自成一体,和张铎的字不同,其自骨清隽而有皆,力道收放自如,笔划张弛有度,对于女子来讲,也是极其难写的一体字。张平宣临过他在魏丛山的临水会上写的《芥园集序》,也写过他的私家集——《杂诗稿》。前后十几年倾注在这一项上,终得已练成。整个洛阳城,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岑照的字,也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出陈孝左手起笔的字。   “他改了体,写的是章楷……只不过,其中……这几个字,似乎是他用左手起笔……”   什么是章体,如何左手起笔,这些周氏不明白,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却令她毛骨悚然。   陈家被灭族十二年,张奚为陈家修建的墓冢仍在,若说魂魄有知,再为痴情的女郎蓄情写诗,也未免过于玄乎,加之又是在征人埋骨地之后的厝蒙山南……   周氏想着想着,不禁额前冷汗淋漓。   然而张平宣心中却是惊惧和欣喜浑然交错,后背冷寒突袭,而喉咙里却酸烫得厉害,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手指却不自觉地反复搓捏着。   遇到岑照以后,他身上与陈孝极近相似的仪态和气质 ,曾让张平宣有过一层幻想,但他的眼睛是盲的,从来的不曾握笔写字,张平宣也就无从判定他的身份。   张平宣不止一次的想要问他,他究竟是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但几次三番地起念,每每话到抠中,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其实岑照不说,张平宣根本就问不出口,毕竟对于陈孝而言,那段人生一如挫骨扬灰般的惨烈。   此时再见到他的这一手字,换若隔世。张平宣庆幸陈孝还肯给她这一个机会去弥补十二年前的遗憾。这么久以来,她耗尽心力去筹谋和维护的人竟然真的是陈孝,他真的还活着,而且,如了她当年的苦愿,娶了她。   “殿下……”   “不要声张。”   “奴……明白。”   “你去把门扣上,不要让席银进来。”   “内贵人已经回正殿去了……”   “好……”   张平宣强抑下五内一阵一阵的悸动,低头重读那首章楷所写的诗。   那也是一首五言汉乐府体的咏雪长诗,初看并无端倪,张平宣取笔蘸墨,将那几个左手起笔的字圈出,圈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不禁颅内轰然巨响。错愕地松了笔。   周氏不识字,见她如此忙道:“殿下怎么了。”   天色逐渐阴沉了下来,雪也越下越大,即将燃尽炭火根本无法安慰张平宣由五脏而发的寒冷,她打了个寒颤,猛地捏紧了手指。   “荆州……出事了。”   “什么?”   张平宣抿着唇闭上眼睛:“他忽遣岑照下荆州,我就该知道,其中定然有计。而他把我在身边,就是不肯让驸马的信传回洛阳。好在……好在我还能记得他的字。”   周氏这才明白过来,然而心里却七上八下地害怕起来,忙在张平宣身旁跪下道:“殿下此时要如何?这是厝蒙山行宫,庭中的那些内禁军本就是监视殿下的,殿下若要……”   “我得出去。”   “殿下!”   周氏心里焦急,“殿下如今身怀有孕,别说出不了厝蒙山,就算是出去了,万一有个好歹,奴怎么向驸马交代啊。”   “不用你交代,你去让外面的内禁军进来。”   “殿下……”   “去啊。”   周氏无法,只得起身出去传话。   不多时,殿门被推开,雪沫子顺着穿堂风一下扑了进来,内禁军副将陆封按剑步入,在张平宣面前拱手行礼道:“殿下有何吩咐。”   张平宣抬起头:“ 陆将军亲自来了?”   “是,听正殿的内贵人说,今日有人搅殿下修养,末将特来过问。”   张平宣冷笑了一声:“又是这位内贵人。张铎不在,整个厝蒙山行宫,是不是都要听奴婢的号令了,你们可都是中领内禁军的将领,竟也自贱至此!”   陆封直身道:“殿下息怒,内贵人和末将都是为殿下的安危着想。”   张平宣摇头笑道:“不要把话说得这么好听。在将军的眼中,此时的张平宣,怕是还不如洛阳狱中候斩的囚犯 。”   陆封并没有辩解,只是屈膝跪下道:“末将不敢。”   张平宣低头看向他:“我有一句话问将军。”   “殿下请问。”   “张铎临走前,要你们如何处置我。”   陆封对她直呼张铎的名姓已不再引以为奇,仍拱手应道:“殿下何言处置,陛下只是命末将等守护好殿下,以免殿下和腹中子嗣受人搅扰。请殿下放心,末将已经处置了护卫殿下的内禁军,今日之事,日后定不会再发生。”   “若我说我要离宫呢?”   陆封摁了摁腰间的剑,抬头道:“殿下要去何处?”   张平宣凝着他的眼睛,正声道:“回洛阳。”   “末将劝殿下保养身子,打消此念。”   张平宣站起身,扶着周氏的手,慢慢走到他面前,“你将才你不敢当我是罪囚,那就是还当我是公主,我命你撤掉门外的守卫,送我离宫。”   “殿下的确是公主,但内禁军是陛下的亲卫,末将等只听陛下的号令,还望殿下,莫令末将等为难。”   “若我一定要离宫,你敢杀了我吗?”   陆封沉默了须臾,按剑站起身,平视张平宣道:“殿下,陛下有过旨意,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将此话告知殿下。”   张平宣一怔,“什么话。”   “陛下说过,末将的职责是将殿下护在寝殿之内,至于,寝殿之内是殿下的人,还是殿下的尸首,陛下并不在意。”   周氏闻言,不禁向后退了好几步身子,身子咚的一声撞在凭几上。   张平宣回头看了周氏一眼,眼底沁泪,嘴角却勾出一丝惨笑:“呵……杀人杀上瘾了,杀了父亲和二哥还不够……”   第97章 秋旗   张平宣说出了这样的话, 就不是陆封应答得的了的。   “末将去替殿下唤梅医正过来。”   “出去……”   张平宣的嗓子发哑,抬手向殿外指去,陆封闻话不再僵持, 拱手行礼,大步退了出去。   周氏忙上前将殿门合上, 走回张平宣身旁道:“殿下, 现下该如何?”   张平宣坐回案后,低头揉了揉眼睛,手边仍然放着岑照的那首吟雪诗,墨勒出的那几个字格外刺眼:“身死荆州, 与卿长绝。”   张平宣忽觉背脊上几乎是从骨缝里渗出了的一阵恶寒, 顺着浑身筋络传遍四肢百害, 几乎令她作呕。她忙侧身呕着口鼻,拼命地忍下呕意,喘息道:“周娘。”   “在呢殿下,奴去给您倒杯水来吧……”   张平宣拽住她的袖角, 摇了摇头:“别去,去正殿……把席银唤来。”   周氏疑道:“今日就算了吧……不要使她了,奴陪着……。”   张平宣打断她道:   “陆封既然是受她的指意过来的, 那必然要去回她的话,你带着人去跟过去的, 待陆封去了,就带她过来,记着不要让她回正殿。”   “殿下, 您找她来,也于事无补啊,她也不过是一个的奴婢,内禁军不会听她的话的。”   张平宣摇了摇头“不,她有用,周娘,你听我的,我一定要离开厝蒙山,去荆州。”   **   正殿外的罗汉松下,席银拢着手,正与陆封说话。她穿得单薄,站得久了,喉咙也被寒风垂得有些颤抖。   “陆将军,劳烦您亲自过问 ,殿下可有碍。”   陆封道:“内贵人此话,末将当不起,护卫殿下和内贵人本就是末将的职责。殿下无碍,末将也已遣去请了梅医正,只是殿下一心要离宫,甚至因此喝斥了内禁军,末将甚是忧虑。”   “离宫?”   “是。”   席银皱了皱眉,“之前……殿下也是有离宫的心,但具我看,到也不算执着……那本诗集册子……”   陆封摇了摇头:“我查问过手下,那本宴集中并无其他夹带,其中的诗文,也都是冬日咏物之作。”   席银抿着唇朝前走了几步,“我一直守着殿下,这几日一直除了吃食,再没有别的东西递进去过,那册子一定有问题,只是我们没有查出来。哎……”   她说着轻轻跺了跺脚,“也是怪我,没能拦着那本册子。”   陆封看着眼前单薄的女人,心里的感觉有些差异。   他是江凌的副将,负责洛阳宫四门的守卫,不大在洛阳宫中行走。虽然没有怎么过这个皇帝的内宠,但倒是听过不少与席银有关的事,有人说淫(和谐)媚,也有人说她卑微懦弱。他也就把她当成了一个以色侍君的女奴而已。   平常看见江凌提及此人时,神色恭敬,他心中一直诧异,今见她如此,然言语谦卑,却在症结之处冷静清醒,倒是越过内禁军中人不少。   “末将会令内禁军防范。”   席银道:“我就怕防范也不够,殿下的性子……”   “内贵人放心,陛下的话,末将已经传达给了殿下,相信殿下听得进去。”   “陛下的话?”   席银疑道:“陛下的什么话。”   “陛下说,不论生死,都不能让长公主殿下,踏出厝蒙山半步。”   席银一怔,复道:“不论生死是……什么意思……”   陆封平声道:“也就是先斩后奏的意思。”   这到真是张铎说得出口的话,席银怔怔地立着,张嘴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似乎怎么说,都血淋淋的。   陆封见席银失神,便道:“末将还有军务,先行告退。”   席银回过神来 ,忙行礼道:“是,今日有劳将军。”   寒骨的风一阵一阵地往席银袖中灌,陆封已经走远了,席银还在想张铎那句先斩后奏,恍惚间,忽听有人唤她。   “内贵人。”   席银侧身看去,见周氏带着女婢,正立在面前。   “哦,是周娘啊”   席银强逼自己缓和神情,问道:“ 殿下有什么事吗?”   周氏道:“殿下传内贵人过去,有关驸马之事,殿下要与内贵人相商。”   “这会儿?”   “是。”   “雪浸了衣裳,容我去更一身。”   周氏应道:“不必了内贵人,殿下处自有衣裳,奴亲自伺候内贵人更衣。”   席银听她说完,试探着往后退了几步。   谁知,却听周氏道:“去,伺候内贵人。”   席银见周氏如此阵仗,忽觉有异。   如今看来,之前的那本册子,因该是光禄卿邓为明递给张平宣的有关岑照的消息。   洛阳一别,数月无音信,他在荆州究竟如何,席银也十分想知道,可是再一想到张平宣因此执意要离宫,心里又不安起来。   张铎之前不顾张平宣身怀有孕,也一定要把张平宣带来厝蒙山行宫,如今又下旨,哪怕了结她的性命,也不准她离开,把这些狠令连起来一想,席银虽不能通看全局,却也渐渐看出了一些边隅。张平宣的去留,似乎关乎荆州战局。   而张平宣在这个时候,令周氏过来传话说要见她,甚至不准她回正殿一步,难道,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她离开厝蒙山行宫吗?席银想到这个地方,忽一大惊,忙出声道:“慢着。”   “内贵人还有何事。”   “正殿事务,尚有几句要交代胡氏。”   “还请内贵人不要耽搁。”   “不耽搁,就在殿外交代。”   说完,她转向阶下,对立在一旁的胡氏道:“你过来。”   胡氏闻令,迟疑地走上石阶,在席银面前轻道:“内贵人,陛下的正殿,除了您谁都不能进去,奴能如何……”   席银看了胡氏一眼,示意她禁声,压嗓道:“别说话,站到我面前来。”   胡氏依言将身子往席银这边挪了挪。   席银低头快速度解下了腰上的金铃,塞到胡氏手中,轻声道:   “一会儿,你将这个金铃拿到正殿内,找一个地方藏起来。”   雪影纷然,凌乱地映在席银脸上,竟让她的脸上看起来有些阴沉。   胡氏很少见到席银如此神情,心里也有些发慌。“内贵人,是……出什么事了吗?”   “别问了。”   胡氏魂不守舍地接过金铃。   “这是陛下给内贵人的,若是陛下知道,内贵人把她给了奴,奴就活不成了。”   “陛下过问,我自有我的话,你记着,不论我怎么样,你都不要把这只金铃拿出来。”   说完,推了她一把,看着她的眼睛,刻意扬声道:“记着我的话,不要怠惰。”   胡氏还想再问什么,却被席银狠捏了一把手腕。   周氏道:“内贵人可交代好了。”   席银吸了一口气,应道:“好了。”   “那便走吧。”   “是。”   胡氏捏着袖中金色铃,眼睁睁地看着席银跟着周氏等人离去。   雪越下越大,人一远,身影便模糊了。   胡氏直待看不见席银了,才将那只金铃从袖中取了出来。   见此铃,如见帝亲临。   胡氏恍惚想起这句话,险些捏不住它,忙将它重新藏入袖中,转身推开了正殿的殿门。   **   这边,胡氏带着席银走进张平宣的居室。   黄昏收尽,殿内点着四盏青铜兽灯,浓郁的药气扑鼻而来,引得席银忍不住呛了两声。   张平宣坐在灯影,身上枣红色的莲花绣大袖衫也被映成了褐色,她面色阴沉,要背却顶得很笔直。   席银伏身行礼,尚未叩首,便听张平宣道:“直身,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席银直起身,见张平宣翻开一页诗册,命女婢递到了她的面前。”   “你已经识得全字了。”   “是……”   “那你认得你哥哥的字吗?”   席银低头看向那一页诗册,摇了摇头。   岑照没有教过她写字,后来,岑照自己因为目盲而不再提笔,席银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字究竟是什么样的。   至于眼前的字,清隽优雅,与张铎那刀削剑刻的笔道相比,又是另一段风流。   “这是……哥哥的字……可是,哥哥眼盲了呀。”   “你不懂,写字靠的不是眼睛,而是将经年的心得感受,灌于笔尖。这世上有的是眼盲之人善书道。”   席银凝向被张平宣圈出的那八个字。   “这些是什么意思……”   “从后向前,你自己念呢。”   席银顺照着她的话,扫看过去,不由怔住,须臾惶恐过后,抬头问道:   “哥哥在荆州出事了吗?”   张平宣点了点头:“我今日一定要离开厝蒙山行宫。”   “殿下要去荆州?”   “对。”   “不可以!”   “岑照在荆州生死未卜,你身为她的妹妹,如今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   “我……”   “席银!我已经看着死过一次,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张铎手上死第二次。”   “不行,殿下不能去。”   张平宣拍案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   席银跪直身子:“荆州在打仗,殿下此去荆州,赵将军见了殿下,会……”   她不知道应该如何流畅地一阵见血,抓住要害。伏身朝她叩了一首。   “事关荆州战局,不是哥哥一个人的生死。奴不会让殿下去的。”   张平宣向后靠身,忽冷声道:“由不得你,周娘,把她腰上的金铎取下来。”   “是。”   话音刚落,几个女婢便将席银拽了起来。   然而周氏在她腰间翻看了一遍,却没有看见金铃的影子。   “殿下……这……”   张平宣站起身,几步走到席银面前,低头看着席银道:“你的金铃呢?”   “丢了。”   “不可能,那是张铎给你的,丢了是杀头的大罪。”   “奴答应了陛下,一定要看顾好殿下,奴即便是死,也不会让殿下去的。” 第98章 秋旗(二)   张平宣根本没有想到, 席银竟然会在来见她之前,把从不离身的金铃摘下,好像是算准了她的下一步, 断了其后路,同时也把她自己对岑照的心逼狠了。   然而, 她是从什么时候, 有了这样缜密的心思……   张平宣想不明白。   事实上,她从来没有真正和席银交过手,从前同情她可怜的身世,后来则是因为岑照的缘故, 刻意疏离, 至始至终她都一直把席银当成一个羸弱愚蠢的女人, 靠着岑照长大,又靠着张铎零星半点的恩宠苦苦求生,因为依附于张铎,才不得已要听他的话, 实则是个无甚头脑的蠢物。   可如今看来,一切却不尽如她所想。   张平宣强逼自己冷静下来,蹲下身抓捏住席银的手, 压下声试图说服她,“除了我没有人会救他的性命, 你要他死吗?”   席银像着了火烫一般地抽回手,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然而肩膀倒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张平宣伸手掐住她的下巴, 迫使她抬起头看着自己,“你别忘了,当初是谁在乐律里把你捡回去,如果没有岑照,你怕是早就饿死在街头,当年他明明可以离开云州城,可是为了你,他宁可受牢狱之苦,还是跟着赵谦回来了,八十杖啊,差点就活不了了!”   这一席话说得席银想哭。   这些话,她早已不是第一次听张平宣说了,在张平宣眼中,席银早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她都能不厌其烦地向席银重复岑照席银的好,而岑照呢……   席银想起岑照的面容,若春山迎风,从容安宁。一尘不染的衣衫,令人如沐春阳一般的声音,还有藏在松纹青带后,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在她眼前清晰如工笔。   他的话一项不多,即便有,也是在自愧自责,从来不会对席银提起,他对席银到底有过多少恩情。   然而,这也是最要命的地方。   若他会发狠,像张平宣这样斥责席银忘恩负义,席银狠心之时,或许心安理得一些,可他越是好,越是受苦不肯说,越是让席银心痛难当。   是以她不敢开口,怕一出声就会在张平宣面前哭出来。   张平宣看着席银捏紧了胸口的衣襟,知她五内愧烧,提声续道:“张铎让他去荆州,明明就一个圈套,你也知道,我们离开洛阳以前,尚书省就已经受张铎的意,连驳了几次降约,这哪里是议降的道理,分明是要激怒刘令,如今他独自一个人困在荆州城内,但凡刘令起心,他就必死无疑,席银……”   她说完,忽然双膝触地,在席银面前跪了下来。   “除了父母神佛,我张平宣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跪过任何人,这一次,当我求求你,你金铃交给我,我让离开厝蒙山,救你哥哥的性命。”   “不……不……”   席银竭力抑住身上的颤抖,不敢再去回想岑照这个人。   “就算陛下设的是圈,殿下如何知道,荆州不是全套?殿下不能去,荆州也不能乱。”   她说完 ,撑着张平宣的手,试图把她扶起来。   “殿下,您起来,不要跪奴,奴不能答应你,奴也担当不起。”   张平宣跪着没动,凄哀地看着她:“席银,我都求你了……”   席银手臂一沉,索性不再看张平宣,叠袖再伏身道:“您别求奴,奴……奴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不识大局,平白让人利用……不能害了赵将军他们。殿下,奴也求您了……您起来啊。”   张平宣怔怔地望着席银的背脊,手指一点一点,越捏越紧。   两两沉默,须臾之后,张平宣忽然笑了一声,摇着头,跪坐下来,“大局?谁教你识的大局,你以为你是谁?你懂什么是仁政王道,配谈什么大局?”   她说着说着,喉咙里哽上了一块痰,狠命地咳了好几声,都无法将它咳出来,她不得吞咽了几大口,反手指向自己 ,“我,亲眼看着他杀人,陈家满门,前朝的皇帝,皇后,太子……我的父亲,兄长,从前的尚书令常旬,这些人,哪一个该死!但他都杀了,就是为了他如的这个地位,他比厉鬼还要狠辣,你还跟着他谈什么大局,我告诉你席银,那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私局而已!”   “不是的!殿下,不是你说的那样!”   张平宣赫然提高了声音,几乎逼到席银的耳旁。   “那你说是什么样的?啊?”   “奴……”   席银哑然,她脑子里一时之间,想起张铎曾经说过的很多话,诸如“皮开肉绽,心安理得。”再如,“人行于世,莫不是披血若簪花。”这些话鲜血淋淋,浑身疮痍,和张铎那个人可互作注解,奈何,她读书尚少,修为尚浅,无法将其中复杂的人生与世道的关联,全部抽解出来。   “呵,你也说不出来。”   张平宣身子向后仰,眼底有一丝怜悯。   “我也是可笑,明明知道你是什么出身,还在这里跟你说这么多话,你哪里懂得我和岑照的情意,你只知道权势,荣华……”   “不是……”   “你住口吧,席银,我不会再跟你费口舌,我最后再问一次,张铎给你的金铃,究竟在什么地方。”   席银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张平宣凝着她的眼睛,“你当真不肯交给我?”   “奴不能害你。”   “席银,我也跟你说了,我今日,一定取到你的金铃,一定要离开厝蒙山行宫,不要逼我对你不仁……”她说着,朝席银伸出手去,“交给我。”   席银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她分明从张平宣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和张铎极像的杀意。   不由牙齿龃龉,站起身下意识地想要退出去。   张平宣喝道:“周娘,摁住她。”   话音刚落,席银便被女婢们拽住了头发,拖跪到张平宣面前。   一时之间,鬓发散乱,衣衫松颓,她下意识地拢住剥褪的衣襟,周全住衣冠的体面。   “摁住她的手。”   周氏迎应声,拧住席银的胳膊向后别去,席银吃痛,艰难地仰起头,望着张平宣道:   “殿下……殿下要做什么。”   张平宣看着席银,胸口也在上下起伏,她不准自己再陷犹豫,狠心道:“来人,绞……”   “殿下!您以前不是这样的……”   张平宣闻话一怔。   虽是下了令,但她却并不心安理得。   张奚奉行儒教仁德,崇仁政而杀戮,徐婉则笃信观音佛理,存善念,不杀生,张平宣受二人教养长大,若非遇大是非,从不用刑责伤人□□,是以她曾经才不齿张铎与赵谦私设刑室的恶行,也曾为席银抱过不平,如今,陡然听席银说出这话,如同被人戳烂了脊梁骨,难堪得几乎坐不住。   然而有那么一瞬,她几乎能理解张铎三四分。   儒教当中的仁德之政,人性当中的悲悯之意,似乎的确只能奉给安泰的世道。   人若鹰犬,不曾张口撕咬,只因为欲望尚且满足,还没饿到那份上罢了。   想到此处,张平宣连忙摁了摁太阳穴,逼自己把那些混沌的思维挤了出去,抬头颤声道:   “是你逼我的……你若肯把金铃交出来,我也……我也不会这样对你。”   她说着,喉咙哽咽。   “你拿出来吧……真的席银,你不要逼。”   席银也凝视着张平宣,忽觉她强然顶起的脊背,实则也是曲躬着的。   所以,她的高贵与才华,好像都是虚像。   除了那一层几乎快要破掉的心力和对岑照的执念之外,张平宣竟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殿下,听话,听陛下的话……”   “住口!”   这两个字,她几乎喊破了声,因为她分明听出来了,那句话中,隐藏着一个奴人对自己的悲悯。这尖锐地刺伤了她。她颤抖抬起手来,指向席银道:   “绞,绞到她说出金铃的下落为止,她若不说,就绞死她。”   周氏惶恐,“殿下,她毕竟是内贵人,若是陛下回来知道 ……”   “你们不动手,我亲自来。”   她说着就要起身,席银却一把扯过周氏手中的白绸纱,绕到自己脖子上。   “绞吧。奴死也不会让殿下离开厝蒙山一步。”   **   白绸纱的质感是轻柔的,收紧之前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然而,陡一收紧,就变成了一把如蛇身一般的软道,每一条经纬都拼了命地朝她的皮肤里割去,气息猛地被全部组个,从喉咙口,到喉管,再到肺,胀疼得令她生不如死。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裙角,不让手乱抓,不想在张平宣面前挣扎地过于难看。   十几年来,席银从未想过,从前哪怕钻到男人□□,也要试图活下去的自己,也能不卑怯,不自怜得面对“死”这件事。可她不觉得自己懦弱,反而坦荡。   “死”前,张铎身边那漫长的两年时光,千万张习字,《诗》《书》《礼》《易》《春秋》那些她至今还不能解通的文字,历历在目,如果可以见再见到张铎,她还有话要说,至于要说什么呢。   席银还是一贯地,想不清楚。   唯恨张铎,不再多教她一些。   席银不挣扎,张平宣也坐不安稳,眼见席银口边努出了白沫,眼底渗出血丝,不禁脱口道:“松开她!”   女婢松开白绸纱,席银的身子如同一滩水一般的扑爬在地,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连咳的气力,都几乎没有了。   张平宣低头看向她,“你……还不交出来吗?”   席银艰难地冲着她摇了摇头,张嘴,却也只发得出气声:“听话……殿下。”   张平宣气得浑身发抖。   “来人,再绞!” 第99章 秋旗(三)   席银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如临阴府, 被万鬼拖拽。   然而同在一室之内的张平宣也是面色青白,如若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   显然,张平宣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杀人, 也丝毫不习惯在不同的人命之间做取舍。   她原本以为面前这个卑微的女子会轻易妥协,却不曾想到, 被她拿捏住性命之后, 席银竟然也在赌她下不下得了最后的狠手。   殿外已近夜,天光收敛,风雪劈里啪啦地敲着雕花漆窗。   石灯笼中的焰火吊着最后一口气,在乌青色的天幕下苟延残喘。   张平宣羞恨交加, 周氏却有些惶恐。“殿下, 再绞下去, 恐怕真的要出……”   “死了又如何?没有入宗正,没有受册礼,死亦若鸿毛,何足挂齿!不准手软。”   席银的双腿开始颤抖起来, 窒息带来的痛苦远超过当年被张铎用鞭子抽打。鞭抽不过是一种皮肉开裂的痛,人尚可生息,尚有活下去的指望。而此时的窒息感, 却没有一丝指望,逼着她往混沌里堕去。   就在席银以为自己要赌输了的时候, 一个女婢突然突门进来,对张平宣道:“正殿的胡娘来了,就在外面, 说要见殿下。”   席银意识已经不大清明,然而听到胡氏过来,却抑不住全身一颤抖。下意识地转动眼珠,朝殿外看去。   张平宣见她如此,忙道:“把人带进来。”   “是。”   女婢应声而出。   周氏等人也看出了端倪,赶紧松了一点绸纱,给几分喘息的余地给席银。   不多时,殿门从外面被打开,胡氏慌乱地奔了进来,见到眼前的场景,吓得跌跪在张平宣面前。   “殿下,饶命啊。”   席银地手背上青经暴起,虽然周氏等有意容她喘息,但她还是喘不上气,意识混沌几乎控制不住身子,只能是拼着最后一点气力,拽住胡氏的裙角。   胡氏感觉到了身后的扯拽,但却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席银。   “松开她。”   席银试图爬到胡氏身边去,奈何身上每一块骨头,都似被拆散了一般,连一寸都挪动不了。   张平宣看着她那要跟她死扛到底的模样,恼道:“摁着,别让她动。”   说完又逼向胡氏道:“你们内贵人腰上的铃铛,在什么地方。”   “铃铛……”   胡氏怔了怔。   张平宣陡然要起铃,这才令胡氏明白过来,席银跟着周氏走时,为什么要把铃铛交给自己。   然而她还不及深想,衣角被身后的人拽了一把。   她不知道不应该违背席银,但席银死了,她也不可能活得了,一时之间,不知道因该如何应答,竟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奴……奴不知道……”   张平宣猛一拍案,“周娘,不用留情,即刻把她绞死。”   这一句话,吓白了胡氏的脸,她顾不上礼数,膝行几步扑爬到张平宣身旁,哭求道:   “不要殿下!陛下回来,如见内贵人死了,奴和正殿的宫人就都活不了了!”   张平宣压下一口气,切齿道:“金铃在什么地方。”   “奴……奴真的不知道……”   “那你就伺候你们内贵人上路。”   “不要……殿下……铃铛……铃铛在……”   胡氏究竟有没有说出铃铛的下落,席银不知道。   脖子上的白绸纱再次绞紧,她的眼前人影如鬼魅的一般地晃动起来,起先还有些轮廓,后来逐渐成了一大团一大团发乌的影子。慢慢汇聚成满眼的黑障,朝她袭来。   意识彻底丧失之前,她听到的最后两个字,是“铃铛”   金铃铛,金铎,张铎,张退寒……   那个人 ,那个人的名讳,还有和他相关的事物,比如那尊白玉观音,再比如永宁寺塔,以及那塔上声送十里的金铎……在黑障之后显着淡淡的影子。   相处两年,这是席银唯一一次,觉得自己有脸再见张铎。   只是厝蒙山后,金戈声尖厉刺耳,她又被白绸纱束缚了喉舌,发不出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告诉他……   **   寒月悬天。   即便是有风雪的夜晚,仍然从云中破开了口中,透出带着锋刃的光。   张铎立在榻前,榻上的人面色惨白,胸口几乎没有了起伏。   前一日,他原本在山麓安顿大军,准备同大军一道休整几日,再翻厝蒙山,却营中听到了席银的事。   消息是由陆封经过江凌,再递到张铎手上的。   陆封说的是实情,但江凌不敢直言其中的因由,只说席银患了重病。   张铎听完,面上没显露什么,却连夜奔马翻厝蒙山,回到行宫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子时。   江凌不敢问什么。   他见惯了张铎不行于色,但这一次,好像就连张铎身下的马都感到了什么似的,在鞭下时不时地发怵。   正殿只传了梅辛林。   而梅辛林进去之后,殿内一直没有声响。   正殿外,胡氏,陆封,包括江凌等人,都跪在雪地中待罪,被人的体温融化的雪水早就把衣衫濡湿了,却没有一个人敢动。   此时殿内,烛影沉默。   怕席银冷,每一道窗隙都被胡氏等用绸纱遮堵住了,于是就连博山炉中的烟线都失了流力,孱软地向梁上攀去。   梅辛林看着那道烟线,淡道:“你知道我不会救她。”   张铎没有应他的话,低头轻轻挪开席银的手,在榻边坐下,望着榻上几乎没有生气的人,“你和江沁都是这个意思?”   “是。江沁为陛下思虑得还要远一些。觉得陛下身在帝位,男女阴阳事,家族门第婚,都不能妄避。我看得则更浅。”   他说着走近榻前。   “金衫关的战事已平,下一步就是荆州。只要一举歼灭刘令,刘氏余孽再无翻浪之力。我唯忌,在长公主身上,你已经输了岑照一子,而在这个女子身上,你恐输尽全局。”   张铎没有抬头。   目光在席银的身上缓慢逡巡。   她身上仍然穿着那件他给她枣色大袖衫,人却比他离宫时瘦了一大圈,即便是昏睡着,一只手还是不自觉地抠着腰上系铃铛的绦带。手指苍白,指甲消磨,有些手指的指甲甚至已经折断,天知道,她之前抓扯过什么东西。   张铎轻轻捏住她放在腰腹上的那只手:“知道她是岑照设给朕的局后,朕不止一次地想要杀她。事实上她也辜负过朕很多次,但正如你说,朕下不了手。”   梅辛林平续道:“这个女子,受了你的恩活下来,但她没有那个福气去受你的情。你天命所归,则一切有定数,你下不了手了结她,自然有天助你。张平宣虽去了荆州,但她也赐了此女一死。只要此女不在人世,你就有心力控局。”   张铎闻话阖目。   他从来都不擅长自观内心,也不肯轻易流露内心中的情绪。   然而对于席银,他除了有他不敢自观的□□之外,还有一种隐藏在刚性之下的恐惧。   恐惧的对象并不是席银这个人,而是他自己本性之中,因为情爱浸渗,而越见孱脆弱的那一隅。那毕竟是他浑身上下,唯一可见的孔隙,孔隙之后则是要害,只要一根针,就可以直取的命门所在。   “朕宁可不控这个局。”   “陛下……”   “救她。”   他打断梅辛林的话,轻吐了两个字。   梅辛林摇头提声道,“你这一回不了结她,在荆州又要如何了结你与陈家十几年的恩怨!你已经为了她放过岑照一次了!”   张铎的手捏皱了膝上的袍子。   “梅辛林,朕说救她。”   他说完站起身朝梅辛林走了几步,佛龛里清供的梅花阴影一下子落到他的脸上,不知为何,那明明是神佛的影子,落在他面目上却带着是杀意的。   梅辛林抬头,并不避张铎的目光,平声应道:   “你实在不该因为女人而生软肋。”   “朕知道。”   梅辛林扼腕叹了一声:“你这样说就是不肯听臣再言语。”   张铎回头望了一眼席银,她微微抬起的脖子上,那道青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   那么怕死的一个人,拼着死也不肯辜负他,张铎不知道是该为她喜,还是为她忧。   他看着自己的虎口,笑了笑,握掌道:   “不就是情嘛,朕不给她就是,朕要让她活着。”   梅辛林也笑了一声,“当年陈望替你父亲批命后,你父亲也说过和你一样的话。太上忘情,不施便是。结果呢,他还是娶了徐家的妇人,生了你,最后应命而惨死。你对这个女人既用了情,是你说舍就能舍得了的吗?”   “梅辛林,如何才肯救她。 ”   梅辛林鼻中哼笑了一声。“你明明知道,即便你要杀了臣,臣要说的还是这些话,既如此,你不如直接赐臣一死,若不杀臣,臣便告退。”   “梅辛林!朕再问你一次,如何才肯救她!”   声音从背后追来。   梅辛林已经走到了屏前,那映在屏风上的人影忽然一矮……   孤傲湮灭于卑微,殿外石灯笼里的一团火彻底被熄灭了。   梅辛林仰起头,眼前漆门上的树影癫狂肆意。   他喉咙里有些发苦,手指几乎捏不成拳。   “我是你父亲生前挚友,看他死不够,还要看你死。”   他说完,不敢转身。   “陈家世代擅修《周易》,通阴阳道演算八卦,陈望给你父亲演过一卦,陈孝也替你演过一卦,其言——金铎堕,洛阳焚。你如今是不是要去应。”   身后的人沉默了良久,忽然笑了一声。   “能如何呢?谁叫朕……有点喜欢她。” 第100章 秋旗(四)   席银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醒来时是一个无名的深夜,视野之内一片漆黑,却有一个平宁的呼吸声身侧。   席银试着动了动僵麻的手, 然而身上的五经八脉封闭得太久,一时还不受她自己的控制, 手将一抬起来, 就失力落了下去,接着便“啪”的一声,拍在了身旁那个人的脸上。   原本平宁的呼吸一窒,席银不知道有没有打疼他, 只知道那人没有动, 由着那只手在他脸上搭了好久。   “是……胡娘吗?”   “不是。”   说着那人抬臂握住席银的手, 掖入被中,侧过身道:“是朕。”   张铎这一翻动,席银的脚趾就抵到了张铎的小腿,席银这才发现, 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剥得只剩了一件抱腹。被褥里全是张铎的体温,对于席银而言,竟有些烫。她有几句很难为情的话, 想问又说不出口,正结舌, 忽听张铎道 :   “你身上太凉了,所以抱了你一会儿。”   说完他坐起身,掀开被子下榻。   刚走了一步, 却感觉喉咙处有些勒,好像是身后的人在扯他的禅衣后摆,力道很虽然很轻,但到似竭尽了全力。   张铎停下脚步,侧眼平声道:“拽着干什么?”   “你去哪里?”   席银的声音细若游丝,疲倦而无力。   “去点灯。”   “别去……我太邋遢了,不好看……你看见了又要骂我。”   张铎听她说完这句话,不自觉地笑了一身,退回来一步在榻边坐下,“把手缩回去。”   席银听话地松了手,醒来有那么一会儿,身上的肌肉也终于有了些知觉,她把手缩回被褥里,又下意识地掖紧了脖子上的被子。   张铎侧头看着她,“不疼吗?勒那么紧。”   “我不疼了。”   夜色里张铎看不清席银的面容,但能从她刻意掩饰的声音里,倒是能察觉到她此时身上的感受。   这两日,梅辛林的药是胡氏等人拖着她的背,掐着她的嘴灌的,梅辛林压根没把她当成一个柔弱的姑娘,下的药又狠又辣,伤及肠胃,以至于有的时候,连米浆都灌不进去。   此时金衫关一战的鲜血,还没从张铎眼底散去,照理说他对于这些肉身上的疼痛尚是麻木的,但不知为何,就是看不下去席银受苦   “想不想吃什么。”   席银摇了摇头,“吃不下。”   她说着,咳了几声,难受地蜷缩起了身子。   “你不要管我麻。”   “那谁管你。”   “我自己呀。生死自负,我也可以的。”   这是他从前教她的话——生死自负。   意味着不卑怯以求生,不懦弱以应死。这也是所谓“皮开肉绽,心安理得”的另一个注解。如今她孱弱地躺在榻上,对着张铎说出来,竟令张铎也看见了一片来自于肉身疮痍的影子。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竟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摸席银的额头。   席银却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试图撑着身子坐起来,张铎忙拖住她的背道:“你要做什么。”   席银的手胡乱地摸索,惶然道:“我的大铃铛……”   张铎一把捏住她的手,托着她的背让她重新躺下来。   “不用找,平宣取走了。”   席银一怔,眼眶顿时红了。   “对不起……我还是把你给我东西弄丢了。”   她将才还有底气去说生死自负,此时却连睁眼看他也不肯了。   张铎稍稍弯下些腰,将声音放轻道:“嗯,除了对不起以外,还想对我说什么。”   “我……”   席银抿了抿唇,“我还是没有做好……我会不会又害了赵将军啊,殿下如今在什么地方?铃铛……我还能把铃铛找回来吗?”   也许是因为难受,她说得断断续的,张铎静静地听着,直到她喘息着说完最后一个字,方将手挪到她的耳朵处,轻轻捏了捏。   “我回来了,铃铛丢了就算了,你不用再想了。”   席银听他说完,忽想起胡氏来,忙道:“胡娘呢,你有没有……”   “没杀她。”   “我明日想见她……”   “见她做什么。”   席银忍不住又咳了几声,喘息道:“我要骂她……糊涂!”   “晚了。”   “什么?”   “她受了赏。”   席银急道:“为什么要赏她,她若听我的话,长公主殿下就不会走……”   “赏就是赏了。”   他的声音刻意逼得有些冷,席银也不敢再问下去了。她缩回被褥中,把脑袋也蒙了起来,“瓮声瓮气地唤了张铎一声。   “陛下。”   “嗯?”   “嗯……”   席银似乎有些犹豫,“赵将军……不会有事吧。”   张铎望着榻上悬挂的垂帐,忽然想起梅辛林之前的话。   相同的话,在遇到席银之前,他对赵谦说过很多次,那时他坚信自己是为了这个挚友好,如今同样的话,他却不一定能对赵谦说得出口。   “不知。”   席银迟疑了一阵,轻声道:“赵将军,还是很喜欢很喜欢殿下……”   张铎“嗯”了一声,“所以江州有人在等着平宣。”   席银背脊一寒,试探道:“你要……做什么。”   张铎闭上眼睛。   “你想听吗?听完之后,你还会留在这里吗?”   席银良久没有出声,再开口时,张铎竟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怜悯。   “你最后,真的能下得了手吗?”   这是一个问句,然而一阵见血。   即便他是一个把人情藏得很深,只显露冷漠一面的人,她却有本事一把抓住他内心的不忍和隐伤。然而张铎此时觉得自己内脏里的淤血污浊,似乎一下子被人割口排了出来,又痛,又爽。   他低头笑笑,淡道:“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张铎就再没开口了。   席银抓了抓他的袖子,张铎没有动。   席银又捏了捏他的手,张铎还是没有动。   于是她索性撑着榻面坐起来,去拽他散下来的头发。   头皮有些发麻,张铎回头一把把头发她手里拽了回来。   “不要太放肆了。”   席银背着手规规矩矩地跪坐着,轻道:   “好,我不放肆,但你能不能躺到被子里来。”   张铎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太邋遢了。”   “那你还抱我。”   张铎被她痛快地噎住,伸手抠着被褥的边沿,露出她的额头,“不要顶我。”   “我怕你坐着冷。”   “是你自己冷吧。”   席银没有出声,挪着身子往里面让了让。   虽在和她做无聊的口舌博弈,的但张铎不是不知道,她这样做,这样说,都是想宽慰他,没有埋怨他无情,也没有从道义和仁意上肆意指,此时她有这样的举动,对张铎来讲实在是很难得。   虽然她昏睡了几日,不曾梳洗,头发凌乱得像只蓬头鬼,但张铎还是想要抱她。   他想着,不再怼她,掀开被褥靠着她躺下来。   两个人的腿挨在了一起,席银依旧冷得像一块冰,而张铎纵然在被褥外头晾了那么好大一会儿,身上却还是暖和的。   这一冰一冷,本就勾情拽欲,席银怕自己起念,试图再往里面挪挪,小腿却被张铎的腿压住了。席银身子陡然一僵,没有衣冠的庇护,她的身上的情念灵动蓬勃。   “我不知道你在动什么动。”   “我怕你……”   “你把后面的话吞了。”   他说着,径直用腿压平了席银半屈起的膝盖。   “我并不是很喜欢和女人做那种事。”   席银红着脸,轻应道:“我知道。”   张铎侧头看她,“所以不舒服是不是。”   席银犹豫了很久,细弱蚊鸣地吐了两个字:“很痛。”   张铎转过头,似带自讽地笑了一声。   “之前几次为什么不说。”   “我以前听乐律里的有些女人说,“和男子行那种事,都是很痛的。”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不对,怎么能把张铎和乐律里寻欢的男人拿来比呢?可是即便她想到了这一点,却又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释自己没有那个意思,不觉涨红了脸。   张铎却没有恼,只道:“那话不对。”   “怎么……不对。”   “……”   不过一个时辰,张铎已经两次说不上话来了。   “你又在顶我。”   不得已拿这话暂时搪塞住了席银。然而他心里却也是惶然的。   下了床榻他随心所欲,但上了床榻,他也有他不能收放自如之处。就好比世间有千种学说,万样功法,修炼到最后,大多会在某一层,串流奇经八脉,融汇贯通,唯有这房事一道,与那些功法学说不可互通。   深究其原因,则是因为它本质上背离大部分修生养性的学说,却又是天性使然,   而且即便他肯放下修养,谋术,政治上的取舍,认真地去修这个羞耻道,光他一个人,也是无用的。   “你其实……不用管我。”   身边的人说完这句话,一连吞了好几口唾沫,“我还听她们说,男人做这种事的时候,都不会问女人舒不舒服的,你第一次的时候还问了我。”   她说着,仰起头看他,“没事的,好像……以后就不痛了。”   张铎仍然没有说话,席银轻轻地把小腿从他的腿下抽了出来,侧身缩在他身旁道:“你看吧,我就不该说实话,你别这样,我又没有要怪你我现在啊……你看啊,我现在都知道考虑荆州知道考虑赵将军的事了,我长进了,我分得清,我身边的,是好人还是坏人了。” 第101章 秋草   “别说了。”   张铎侧过身, 把她的脑袋从被褥里掰出来,“再躺一会儿,吃东西。 ”   “我吃不下……”   说是吃不下, 后来却就着丝莼吃了一大碗米粥,最后还饿, 又要吃胡饼。   胡饼很酥, 落了一榻的麦粉渣滓,席银叼着剩下的那半块胡饼,挽起袖子小心地去捡,晃眼间见张铎坐下来, 伸手一把将那些渣滓扫了下去, 伸腿抖开被褥, 闭眼躺下。   席银坐在他身边,惶恐地咀嚼着那半块胡饼。   悉悉索索的声音如鼠偷食,张铎却睡踏实了。   **   临近年关,厝蒙山的人马开拔。   与此同时张平宣也到了江州, 江州守将黄德在除夕这一日,收到了张铎在半道上写个他的一字令——杀。   黄德的妻子蒋氏将蒸熟了一笼麦饭,遣女婢来唤几次, 也不见丈夫过来,便亲自过来请, 见黄德立在拴马木前皱眉不语,上前关切道:“怎么了。”   黄德忙将手令放入袖中,回身道:“你女人别问。”   蒋氏跟在黄德身后道:“是荆州乱了吗?”   “不是。”   “既荆州未乱, 郎君忧虑什么。”   黄德站住脚步,“长公主殿下安置在什么地方。”   蒋氏应道:“殿下不住官署,如今暂住在城西的烟园。她身旁的周氏使人来问过几次了。”   “问什么。”   “问郎君什么时候送她出江州。”   黄德忙道:“那你怎么答的。”   “照郎君教的话答的,殿下身子有亏,应再缓一两日。”   黄德垮肩点头,“好,遣人看着烟园。”   蒋氏听出了黄德声中的惶恐,移步上前道:“究竟怎么了,郎君说出来,我行事也好有个底。”   黄德犹豫了一阵,张口刚要说话,却听外面人来报。   “将军,有人强入烟园。”   “谁!”   “荆州军副将,赵谦。”   蒋氏看向黄德道:“郎君有收到荆州来的消息,说赵将军会来接应长公主吗?”   黄德的额头冒出了冷汗,“没有……”   “那这赵将军怎会突然返回江州。”   黄德陡然提声道:“怎么会!那混小子不要命呗!”   蒋氏不敢再应声,拢着袖子惶恐地看着黄德,。黄德跺脚道:“要出事,要出大事了。”   **   烟园穿廊上,赵谦抱着剑靠在廊柱上看着张平宣,背后是一群屏息戒备的执刀府兵。   张平宣跪坐在廊上,抬头看向他道:“没有军令,擅自离军,是死罪。”   赵谦侧面笑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嘲讽的意思,却不知是在嘲讽张平宣,还是讽刺他自己。笑过后来,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直身走到她面前,一把拍在案上,“谁逼我死啊。”他说着双手撑案,迫近张平宣的面容,“要不是你,要跟张退寒闹到这个地步,惹得他要杀你,我会来江州?”   他说到此处,一下子冲出了火气:“张平宣!你要嫁给谁我管不了你,但你能不能给我活得好一点?啊?”   张平宣闭着眼睛,任由他滚烫的呼吸喷在脸上。   “我怎么不好了?”   赵谦拍案,几乎是在喝斥她:“好个屁!你好好地在厝蒙山行宫呆着不行吗?非要来趟荆州这一滩浑水!你自己来就算了,还要拖着你肚子里那个一起来!”   张平宣将身子朝后一靠,“所以呢?”   她说着睁开眼睛,“我,我腹中的孩子,与你什么相干?”   “是跟我没关,但我……但我……我……”   转折的句式已在口中,但赵谦搜肠刮肚却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话,来将其补完。   张平宣伸手拿起他拍在案上的那封信,一眼扫过,放平声音道:“张铎要杀的消息,是谁递给你的。”   赵谦摁了摁太阳穴,愤懑地吐了一个人名。   “顾海定。”   张平宣将那信一把揉了,投入了博山炉中,抬头望着赵谦道:“你自己走吧,回荆州去,你根本没有必要为了我,把你在张铎那儿的前途毁了。”   赵谦反手用剑鞘戳着陶案,切齿道:“妈的张平宣,你是不是不会说话啊,我赵谦这辈子管什么前途……”   “你也别给我拍案戳地的!你指望我跟你说什么,哦,带我从这里出去,带我一道去荆州城,我倒是想,你怎么办,在荆州受军法处置,还是回了洛阳,等着张铎把处死啊?”   赵谦从这一番话里隐隐约约听出了一些令他又是欣喜 ,又是难受的意思,唇角不自觉地有些发搐:“你……你是什么意思。”   张平宣笑了一声,故作轻蔑地吐了一个字。   “滚。”   “张平宣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我让你滚回荆州!”   赵谦受完她这一句重话,握拳埋头,沉默了良久。   “张平宣。”   “不要再跟我说话,滚……”   “张平宣,只要你能活得好,我赵谦,不介意被你利用。”   话声刚落,头顶错时而开一丛白色的花被风陡然吹落,落在张平宣的膝边。她低下头去看那朵花,渐渐抿紧了嘴唇。南方的花种类太多,她尚认不全,事实上,她从前也不喜欢这些腻歪的草木,熟悉的也不过是赵谦出征前,送她的那几种,最后那一次是荣木花。   “纯粹”的人,哪怕再蠢,也难以用难听的话去诋毁。   张平宣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咬破了嘴唇,腥甜随着吞咽扩散入口鼻。但她感觉不到什么痛,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伤在哪一处地方。   “赵谦,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才明白。”   面前的男人习惯性地抓了抓头,流露出一丝憨色。   “我哪辈子就明白了,你爱慕陈孝,嫁给了岑照,我这个粗人该死心了。你不用问我,我对你的心早就死了,但那又怎么样,我只是不去想娶你的这件事而已,其他的心都还在。”   “呵,赵谦你是不是蠢,哪有人上赶着……”   “我这个人啊。”   他放下剑,伸出大拇指反指自己,“就怕你不利用我。”   张平宣眼底发烫,她望着赵谦摇头道:“从小到大,我都不值得。”   “我知道。但我从小到大,就喜欢你这么一个人。你以前特别好,我是说遇岑照以前啊,高傲,但有礼有节的,说的话也都有道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你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有一段时间,我都不是很喜欢你了,可我转念一想,以前你再不心,张大司马和徐夫人都很疼爱你,张退寒也护着你,现在你父母都不在身边,张退寒也不对你好了,至于那个岑照…… 对你如何我就不说了。那我就在我如果也不喜欢你了,你也太可怜了。所以就这么遭吧,接着喜欢你。”   张平宣眼角渗出了眼泪,但她强忍着没有出声。   赵谦最看不得张平宣哭,尤其是对着他哭。   不出声,光流眼泪,然后拼命地用袖子去擦,把眼周的皮肤擦红了也全然不在乎。   “别哭,求你了,我受不了你哭。”   赵谦蹲下身,试图说些什么安慰她。然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句刺伤到了她,只得胡道:“我说错了,我哪有不喜欢你的时候,我嘴巴硬罢了,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张平宣没有应赵谦的话,只复道:“快走。”   “我走了,你还活得了吗?”   张平宣猛地推了赵谦一把 ,“你到底明不明白,张铎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违逆他……”   “根本就不是!”   “什么……”   张平宣凝着赵谦的面目,“他要杀我,就是怕你会这样,坏了他在荆州的大计。岑照是我的夫君,是我腹中骨肉的父亲,我救他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怕我根本斗不过我那个哥哥,我也要试一试,但我不想利用你!真的……赵谦,我不想利用你……”   她说着说着,肩膀抑不住颤抖。   忽然,鼻中渗入一阵的花香气,五感流窜,沁人心脾。   张平宣揉了揉朦胧的泪眼,低头看时,却见赵谦不知什么时候捡起了那朵落在她膝边的花,送到了她面前。   “不要哭了。我又不蠢,许博早就给我说过张退寒的意思了,在他南下荆州之前,我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军法处置。你放心,我这条命是他从金衫关捞回来的,军法处置就军法处置吧……”   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花,那幼白的花瓣,受不起南方冬日湿润而寒冷的风,瑟瑟地颤抖着。   说话的人声音却渐渐平宁了下来,甚至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   “张平宣啊,我看不得谁欺负你,就算那人是张退寒,我也不准。”   说完,他又把手抬高了些,松开蹲麻了的腿,一屁股盘膝坐下,仰头道:“呐,给你花。你拿好啊,荆州城外的草都被许博烧光了,估计是找不到花了,这或许……是我这辈子能送给你的最后一朵花了。”   他一面说,一面垂下眼,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   “可惜荣木花开过了,平宣,我之前一直都觉得,荣木……花是四方天下之中,最衬你的那一种。” 第102章 秋草(二)   如果赵谦肯在魏丛山的临水会上多听一些诗典, 他也许就不会说出荣木花最衬张平宣的话。   席银随张铎乘青龙(楼船的一种,大型战舰)南下江州的时候,一路上在峡岸上看到了很多荣木树, 临水而生,此时只剩下覆雪的枯枝, 像一丛又一丛嶙峋凌乱的骨阵。   席银端着一盘胡饼从底舱厨室里出来, 立在船舷上 ,抬头望向那一丛丛阴森的骨阵。   那日是除夕,江上大雪,雪影密集得遮挡视线。   席银仰头仰得久了, 便觉脖子有些发酸。   她脖颈上的伤还没好全, 张铎便让宋怀玉翻了一匹狐狸皮出来, 也不加针工,让她胡乱绕在脖子上,权且算个遮护,好在席银的脖子修长, 系起来毛茸茸的到也不难看。   江凌在船舷上护卫,见席银一个人在雪中立得久,便出声道:“内贵人回下面宿棚去候一会儿吧, 这里太冷了,内贵人还有伤在身, 陛下在见江邓二位大人,我看还要一些时候。”   席银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江凌, 忙行了个礼,“我没事。”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脖子上那一圈狐狸皮,“有这个不冷的。”   江凌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   席银朝他走了几步,将手中的胡饼递了过去,“将军吃一块吧。”   江凌摇头应道:“不敢。”   “我做的,不是专门给陛下的,将在下面棚宿里,已让好些内禁军的小将军门尝过了。”   江凌听她这么说,这才将剑别到身后,从盘中取了一块。   “好吃吗?”   江凌咬了一口。   “很酥。”   席银霁容,含笑道:“第一次没做好,这是第二炉的,底下还没麦饭,也是我蒸的,就是太粗陋了一些,我不好拿上来给陛下吃。不过除夕不吃麦饭,又跟没过似的,江将军,你过会儿不当值的时候,下去吃些吧。”   江凌又咬了几口,伸手小心地接着饼碎道:“内贵人还亲自做这些。”   风迎着席银的脸面刮来,雪沫子扎在她脸上,有些刺疼,她连忙背过身护着手中的胡饼,轻声应他的道:“在洛阳宫和厝蒙山,我都不到灶台,这回好歹是跟着陛下出来了,才能动得了火。”   说至她从前最为熟悉的生活,她倒是极为放松的,好像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仰头吸了吸鼻道:“我还想得启,在清谈居的时候,我说给陛下烤牛肉吃来着……哈。”她看着怀中的胡饼笑出了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烤得上。”   正说着,江沁与邓为明二人一并走了出来。   席银垂头让向一边行礼,江沁看了席银一眼,拱手还道:“内贵人。”   邓为明却立着没出声 ,江凌看出了此时的尴尬,岔道:“两位大人是这会儿下船吗?”   江沁点了点头,“是。”   “好,我送二位大人下去。”   说完,向席银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进去。   船舷处除了远远侍立的宫人之外,再无人影。   门开着,席银想着将才江沁的神情,一时竟有些不敢进去,踟蹰着正要走,忽听背后道:“站着。”   席银只得站住回头,见张铎立在门前。   他穿的是燕居服,玄底无绣,冠带亦束得简单。   “你去什么地方了。”   “去……哦。”   她把胡饼捧了上去,“你在议事,我就去底舱的厨室看了看,呐,给你做了胡饼。”   张铎拣了一块胡饼,捏在手中却并没有吃。   “给朕?还是给别人。”   席银抿了抿唇,吞了一口唾沫小心道:“也给别人。”   张铎笑了一声,“修佛吧。”   “啊?”   席银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要修佛啊。”   张铎直待口中那块饼咀嚼吞咽干净后方了无情绪道:“自己悟。”   说完,他看了看席银的脖子,伸手替她理了理耳朵下面的狐狸毛,随口道:“你冷不冷。”   “不冷。”   “嗯。”   他说着朝前跨了几步,衣袖从席银身旁扫过,扑来一阵浓厚的沉水香。   “不冷就先不进去。朕想站一会儿。”   席银示意宫人过来,把胡饼接了下去,轻轻地走到他身后,张嘴想说什么,但抬头见他静静地望着为雪所封的江面,又把声音吞了回去。   到现在为止,席银还是不太敢过于狂妄地直问他的想法。   一方面,她觉得这样对他,不太尊重。另一方面,是即便不问,她也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即便他藏得很谨慎。   他沉默着不说话,周遭除了船桨浪的声音,就只剩下簌簌的落雪声,实在没有一分除夕的热闹,席银忍不住扯了扯张铎的袖子。   “欸……”   张铎望着江面没有回头,却还是应了她一声。“什么事。”   “你看那些山壁上的树,是什么树呀。”   张铎顺着她的话抬起头看去,“哪种。”   “那一丛一丛的。”   “哦。”   他目光稍稍一动,而后又垂了下去。“那荣木。”   席银扶着船栏,隔雪细看去,“是荣木吗,荣木花那么好看,可这看起来……”   “不要站那么近,退回来。”   “哦。”   席银乖觉地退到他身后,小声嘀咕道:“我以前看过的荣木不长那样啊。”   “那树丛的后面有崖棺。”   “崖棺……是什么……”   这种阴潮的东西令席银本能地有些害怕,张铎感觉到身后的人再往后退,转身向她伸了一只手道:“朕带你看你怕什么。过来。”   不准她过近,也不准她离得过远,真是有些难以将就 。   席银犹豫地朝他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问道:   “为什么会有人要把自己的棺材放在水崖上的荣木后面。”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张铎望向那不断向后退去的崖棺,“朕好像没教过你,江沁呢,教过你吗?”   席银摇了摇头, “没有……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张铎放缓了声音,解道:   “说荣木花开繁盛,其根长而深,朝时华艳,夕时就已经亡尽了。”   他说完,看向席银道:“荣木朝生暮落,是命短魂艳,自前朝以来,士人兴薄葬,或白绢裹尸,或藏骨青山,但都还不算极致风流。能为一族之人,选此处生有荣木的崖壁来葬身的人,必有一等清白”   席银静静地听他说完 ,抬头望着崖壁出神。   张铎平声道:“你是不是没听懂。”   “不是……我听懂了,你欣赏葬在这里的这些人,他们才是真风流,可是……”   话已到了口边,却终究觉得不好开口,席银险些咬了自己的嘴唇。   “想说就说吧。”   “赵将军……为什么要送殿下荣木花啊。”   她声音越说越小:“虽然好看,可朝生……”   张铎听她说到这里,手在背后轻轻握了握,“他和你一样,不曾读《荣木》,不知道‘夕已丧之’。”   席银忙道:“那殿下知道吗?知道什么是夕已丧之吗?”   张铎沉默了须臾,方吐了三个字,“她知道。”   席银忽地明白过来什么,“ 殿下不肯跟赵将军说……”   张铎点了点头,“朕看着她长大,她不蠢。”   席银踮起脚,把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张铎肩头的枯叶摘了下来,轻声问道:“殿下在江州……还好吗?”   张铎没有说话。   江面上漂过一大抔一大抔乌色的枯萍草,上面累着雪,又肮脏凌乱,又风流干净。   其实收到江州手将黄德传来的消息时,知道赵谦擅离军营,带走张平宣之后,张铎心中的感受一时很难说。   他以前无法理解赵谦,一遍又一便地告诫他,手握万军,千万不能被私情所困 ,否则必遭反噬,被万箭穿心。赵谦嬉皮笑脸,听是听进去了,可从来没想过要遵照行事。   至于如今……   张铎望向席银。   她脖子上的狐狸毛雪风里颤抖,她虽然说自己不冷,但手和脸却都冻得红红的。   他无情阵里一关二十几年,席银靠着肢体的情欲破了阵,然后又逐渐长出了心,修出了魂,虽然终究没有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但她在他身边的这一段日子,却让张铎逐渐开始明白赵谦到底在执着什么。   “朕本想,断掉荆州城内那些人的想法,也想断了某个人的执念,不想有人宁可自己死,也要让她活着。所以的……”   他拍了拍船栏,笑道:“她还好。”   席银点了点头,“就像我当年,对哥哥一样。”   张铎道:“你有想过你为什么会那么对他吗?”   席银低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恩情,还有 ……爱慕……”   “现在呢。”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可是刚一说完,就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过于急切,甚至露着某种不甘人后,却又不敢明说的悲切之意。   “恩情还在。但现在……我慢慢地……发觉自己不太懂哥哥。我感觉,他和你一样,以前好像都过得不好,有一身的疮疤,你的看得见,他身上的那些看不见。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不要命的救他。”   “哦。”   “陛下。”她说着笑着望向他:“我也会救你。” 第103章 秋草(三)   这便够了。   张铎没有什么可贪的。   他伸出手在席银的耳边顿了顿, 终于还是替她将几丝被风吹乱的碎发挽向耳后,而后望着她的面容,鼻中发出了一声笑, 侃道:“你要救朕啊。”   虽是在调侃,席银却听不出丝轻蔑揶揄的意思。   相反, 他的手指很温暖, 连低头看她的眼神也不似平常那般寒酷。   不多时手指从她的耳旁移至下巴处,轻轻抬起席银的头来,席银以为他要认真说些什么,谁知他却把头向一旁偏了偏, 道:“我再吃一块。”   “吃……什么。”   “胡饼。”   席银一怔, 继而险笑出声, 她忙垂眼掩饰,声音却似乎因为忍笑的缘故而变得越发的糯甜。   “我给你拿。”   她说着回身去取那盘胡饼,然而没走几步,忽又听张铎唤她的名字。   “席银。”   “啊?”   张铎见她转过身, 脖子上绕着的狐狸皮不知什么时候松垂了下来,露出那道还没散掉的淤痕,而她也似乎觉得冷, 忙抬手重新缠拢,一面看着张铎, 等他开口。然而他沉默了须臾之后,却摆了摆手,“没事。”   席银疑道:“你怎么了……”   张铎冲她养了杨下巴, “没事,去取饼吧。到了荆州朕再与你说。”   **   水路格外漫长。   临抵江州,已经将近元宵,但江上的雪已经停了。   南方的春早,寒霜凝结的枝头已能偶见几处新绿,张铎与邓为明,江沁二忍走下船舷,榻上引桥。席银自觉地落在了后面,与胡氏等人走在一起。船上的玄龙旌旗迎着江风猎猎作响,岸边的垂柳被风吹得婀娜起物,在席银身上抖下了大把大把的冰渣子,有些落进脖颈里,冷得她几欲打颤,   她抬头看向前面张铎的背影,虽也受着落霜,但他却好似浑然不觉冷一般,背脊笔直,手负于后,席银见他如此,也不自觉地顶直了背脊。   引桥下面,江州守将黄德率众在桥旁跪迎,见到张铎,解剑伏身,请罪道:“末将有负君令,罪当一死。”   张铎低头看着黄德的脊背道:“朕不打算在这个地方讯问。”   黄德虽跪在风地里,却依旧头冒冷汗。“是……”   张铎不再说什么,侧身看向席银道:“过来,跟朕走。”   席银应声,小心翼翼地绕过伏身跪在地上的一众人,跟着张铎上了车架。一路上张铎都没出声,双手握拳搭在膝上,目光透过帘隙,看向车外的无名处。席银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旁,也不多话,想看外面的景致,又不敢打扰他,于是偷偷用手指抠起身侧帘布一角,眯着眼睛朝外看去。   江州才经战事不久,虽其守将不算是穷兵黩武之人,战后颇重农商生息,但毕竟被挫伤了元气,一路所见民生凋敝,道旁尚有沿街乞讨的老妇人,席银看着心里难受,回头见张铎没有看她,便悄悄把自己头上的一根金簪子取下来,从帘缝处扔向那个老妇人。   “你这是在杀人。”   身旁忽然传来这么一句,惊得席银肩膀一颤,她转过身看向张铎,疑道:“为什么,我是想给他一些钱,他太可怜了。”   张铎没有出声解释,他伸手掀开了席银身旁的车帘,平声道:“你自己看。”   话声刚落,席银不及回头 ,就已经听见了那个老妇人凄惨的声音,她忙回身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行乞者抓着老妇人的头朝地上抢去,一面喝道:“ 松手!”   老妇人被撞得头破血流,却还是拼命拽着席银的金簪子不肯松手,那年轻的乞者试图掰开她的手,谁知她竟匍匐在地上,不肯把受露出来,气得他发了狠,一把掐老妇人的脖子,提声道:“再不松手,老子掐死你!”   那老妇人被掐得眼白突翻,席银不忍地喝道:“快住手阿!”   奈何车驾已转向了西道,无论是老妇人,还是那个年轻的乞人都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席银拽住张铎的衣袖, “我没想到会害她,你救救那个老妇人好不好。”   张铎放下车帘,平声应道:“你自己杀的人,让我救吗?”   “我……”   席银难受地说不出话来,垂头拼命地扯着腰上的束带。良久方道:“为什么对人好……反而会杀人。”   张铎笑了一声,“你想不通吗?”   席银摇了摇头。   “张平宣为什么要杀你。”   席银一怔。   “因为……大铃铛。”   “对,因为大铃铛。”   张铎说完“大铃铛”这三个字,一时有些哭笑得。他终究不再像过去那样执念自己名讳的里的那个字。   “铎”是传军令,发政旨的宣声之物,她非要说是大铃铛,那大铃铛就大铃铛吧,他只希望席银能在男女之情上,跟他再多一丝丝的默契。   然而,她每一次,却都好像只能触到入门的那一处,就避开了。   比如这会儿,再多想一层,她就应该能懂,她之所以被杀,被诋毁,被人介怀,无非是因为张铎对她过于好。   可是她没有这样想,低头吸了吸鼻子,肩膀颓塌,眼睛发红。   张铎无奈捏了捏手指,轻道“不要在朕身边哭。”   席银抬手揉着眼睛,“我没哭。”   说完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力道不轻,脸颊应声而红,她声音有些发颤,但又在极力地抑制。   “这么久了,我都还是个害人鬼。”   这话在张铎听来,无异于在骂他。   但看着她的模样,他又觉得没有发作的必要。   “仁意也会杀人……”   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然而虽然说出口了,却还似有很多不明白之处。   “哎呀。”   她抬手去拍脑袋,却被张铎一把捏住了手腕。   “谁告诉你的,打自己脑子就会清醒。”   “我……”   “转过来朕看你脸。”   席银坐着没动。   张铎也不跟她僵持,松开她的肩膀,直身理了理袖口,“席银,没有自愧的必要。”   “为什么.。”   “因为你即便你不给她那只金簪,她也至多多活一日。”   席银抿着唇。   “你怎么不骂我,我宁可听你骂我。”   张铎放下手臂,笑了笑:“你以为朕是在宽慰你?”   席银别过脸,张口欲言,却又听他道:“朕是说实情而已,许博与刘令的渡之,耗尽了江州所有的存粮,以至于军中为寻找军粮,而食人马。如今江州才埋定亡人骨,即便黄德再重休养生息,也不可能令江州在数月之内恢复元气。少青存,老弱死,是此城之必然。而且这也有益于省粮养城,于生息而言,是有益的。”   他说得很平静,好像说得并不是一件与人的生死有关的事,席银抬头凝着他的眼睛,试图从张铎的眼中看出哪怕一丝丝对生死的畏惧和悲悯。然而徒劳。   他沉静地迎向席银的目光,伸手轻轻碰了碰她自己扇红的脸颊。   “不要这样看着朕,朕悲悯不了那么多人,哪怕是赵谦和张平宣。”   席银道:“可是你这样,你不难受吗?我……我真的很难受。”   张铎用拇指抹掉她的眼泪。   “顾不上。别哭了。”   席银点了点头。   车架停了下来,江凌在外面禀道:“陛下,已至黄德官署。”   张铎收回手,直身应道:“传黄德和江沁来见朕。”   说完,他看向席银道:“你先去洗个澡,看看能不能睡上一会儿。”   席银摇头道:“我不累,我给几位大人照看茶水吧。”   张铎没多说什么,只道:“听朕的话,还记得朕跟你说过,到了江州,朕有话跟你说吧。”   席银这才想起他在船上说的话。   “什么话啊。”   张铎起身下车,扔下一句道:“先休息。”   席银心里有诸多困惑,望着他的背影也只能作罢。   **   张铎跨进正堂,见黄德解了鳞甲,只着禅衣,赤着脚,跪在地上,伏身候罪。   江沁立在他身侧,向张铎拱手行了礼。   张铎从黄德身旁走过,一面走一面道:“什么前朝习性。”   黄德连忙挪膝朝向张铎,“末将实知死罪,不敢有妄姿。”   张铎撩袍坐下。   “朕的旨十一月十五中就已经到了江州,张平宣是十六日入的江州城,为什么十六日不杀。”   “末将原本是要遵旨行事的,只是……那毕竟是长公主殿下……是陛下的亲妹妹……末将……惶恐。谁知赵将军的会离营返回江州,十六日强闯了看守长公主殿下的西园。带走了长公主殿下。末将深负君令,自知罪无可恕,只敢求陛下,饶恕末将的妻子,还有一双儿女。”   “说得的远了!黄德。”   他一提声,黄德的肩膀就塌了下去,外庭地屏后的女眷们也跟着五内震颤。   “赵谦在什么地方。”   “回陛下,许博将军知道陛下驾临江州,已命人将赵将军押回江州,此时就关押在江州府牢中。”   张铎沉默了须臾,稍稍放平了声音。   “他在牢中关了几日?”   “今日是第三日。”   “饮食如何?”   “饮食……”   张铎忽问这近乎死囚之人的饮食,黄德到没想到,一时不知情,尴住了。 第104章 秋草(四)   江沁道:“陛下今日见赵谦吗?”   张铎不置可否, 只是向黄德抬了抬手,“起身。”   黄德忽蒙大赦,忙叩首谢恩, 搓着手掌,谨慎地退立到一旁。   天太阴寒了。   虽次日是元宵, 但南边的破春之际, 一旦无雪无晴,就的令人憋闷。   “黄德,朕借你的地方见赵谦。你有没有避忌。有避忌说。”   张铎虽然这样说,但黄德哪里敢有什么避忌, 拱手应道:“末将不敢, 这就命人安排。”   “不用安排。”   张铎说完, 抬眼环顾周遭,“这个地方后面是什么。”   “哦,是一处偏室。”   “有供奉之物吗?”   “没有。”   “那就借那一室给朕。”   “是。”   这边黄德赤脚从正堂里出来,守在地屏后面的蒋氏忙兜着外袍过来替黄德披上, 一面问道:“陛下降罪了吗?”   黄德转身朝正堂看了一眼,摇头道:“没有。”   蒋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那就好那就好……我这就让家人准备下去。”   她说着拢衣便要走, 黄德唤住她道:“等等。”   蒋氏顿步回头,“将军还有什么要嘱咐。”   黄德跟上几步, 摆了摆手,“今日不摆宴,你等回避。不要入正堂。”   蒋氏虽疑, 却也不敢多话,只轻声道:“陛下身边的那位内贵人呢,怎么安置。”   黄德道:“你问过宋常侍吗?怎么说。”   蒋氏摇了摇头,“他不肯明说,我私想着,陛下这么些年没有立后纳妃,身边只有这么一位内贵人,虽宫正司此次未跟从,但我等也不敢轻怠她,仍是以皇妃之礼相待。只是这位内贵人拒不受礼,说是,仍随陛下居。”   黄德应道:“既如此,你随内贵人意吧,不要触及陛下此行的私事。”   蒋氏似懂非懂地应下黄德的话,返身带着女眷退回内苑去了。   席银沐过浴,在镜后篦完发,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女婢送来饭食,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欲服侍她,她着实不惯,但身在他人屋檐之下,又不好诸多言辞,浑身不自在地吃过饭,散着发裹衣走向中庭。   昏时来风落雪,粉末一般地落在泥中的新草上。   张铎没有回来,宋怀玉也不在 ,胡氏立在廊下与另外两个小宫人数着陶盆中养着的鲤鱼,偶有一两声的克制的嬉笑声。席银抱着手臂走下门廊,胡氏见她走出来,忙起身问道:“内贵人去什么地方。奴跟您去。”   席银应道:“我去前面寻宋常侍。你们歇着吧,难得闲。”   胡氏看了一眼天时,“那内贵人多穿一身衣裳人,入夜了天冷。您站一站,奴给您取去。”   说完,她拍了拍手上的鱼食粉,转身往内间走。   席银倒是顺着想起,张铎今日也只穿了夹袍,忙道:“你把陛下的鹤羽织的那件氅子也一并拿出来吧,我一并交给宋常侍。”   胡氏应声取了衣出来,递到席银手中,“内贵人早些回来。”   “好。”   **   黄德的官署是二进叠门形制,张铎所在的正堂位于首门后的明间。席银从内苑的连门出来,正见江凌等人在首门处持刀戒备。正门开着,细密的雪掩盖了黄昏微弱的余晖,门前昏暗,却将一个身着囚服,手脚被镣铐束缚的年轻人身影凸显了出来。   那人被内禁军押解着,走向地壁。   脚腕上的刑具拖拽,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但他似乎没有丝毫难为情,冲着门前的江凌笑了笑。   江凌拱手作揖,口中道:“赵将军。”   “今日就要死了,还将军。”   江凌直身,“将军休要妄言。”   赵谦掂了掂镣铐的铁链,随口道:“陛下走的水路吧。耽搁地有点长啊。我估摸着,他带那小银子来了吧。”   江凌听着这些话,莫名不忍。   一时不肯再多说,背过身道:“陆封,押人进去。”   “押什么,都这样了,我还敢跑不成。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哈……”   他笑了一声,竟有一丝颓气。   “要动手,我也打不过他。”   “赵将军!休要胡言乱语!”   赵谦被这么一斥,抹了一把脸连声道:“得得得,押我走押我走。”   江凌朝后让了一步,示意内禁军将人带走。   席银跟了几步过去,想要跟赵谦说话,谁知他虽戴刑具却走得很快,席银还没来得及张口,他就已经走到地壁后面去了。   席银立在地壁前,眼看着正堂偏室的灯一下子亮了起来,帷帐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几乎一样高度,体格也十分相似。   赵谦还在洛阳的时候,席银虽然从没有在张铎口中听到过对赵谦的好话,但席银知道,江凌是家奴,梅辛林是上辈,只有这个年轻将军,是他的生死之交,是他过命的挚友。如今,他让他穿上了囚服,戴着刑具受辱……若是张平宣知道,定然会大斥他的阴狠和寡义。   席银却忽然想起了白日里那个被人打死在街上的老妇人。   张铎在杀弃人命的时候,到底会不会心痛。   席银觉得他是会的。   只是世人会为陈孝那般的山英落亡而捶胸一大哭,会悲悯羸弱惨死的人,他却只信“乱世争命”的道理,正如他曾经告诉席银的那句话一样,“纯粹的良善之人,根本不配在洛阳城里活着。”所以,他才显得那么无情冷漠。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金铎无舌。   他应该也想像永宁寺塔上的那些大铃铛一样,得遇高风,声送十里,陈一人之情吧……   此类隐情不光席银知道,赵谦也明白。   是以他没有顾全君臣大礼,用脚踢平地上的席簟,盘膝在张铎面前坐下来。   “我就不行大礼了,反正也是死罪 ,再加一条,你杀我也杀得痛快些。”   张铎应了一个“好”字。指了指案上的胡饼,“吃吧。”   赵谦望了一眼那盘胡饼,伸手拈了一块放入口中。”   “这饼有滋味。”   张铎扼袖,端起酒壶亲手倒了一杯椒柏酒,推到他面前,赵谦刚要去取,谁知手腕上的镣铐一晃,“啪”的一声便将那盏酒打翻了。   “可惜了。”   张铎没有说话,取壶重新倒满一盏,放入他手中,赵谦抬头一饮而尽,几日不曾打理须发,下巴处已经蓄出了一层青色胡茬,挂着酒液,反倒显得不那么狼狈了。   他放下酒盏,意犹未尽地看着空底道:“正月里能喝到这么一碗椒柏酒,解憾啊。”   张铎放下酒壶,“酒是金衫关之战后,你送我的那一坛。在清谈居的矮梅下一埋十二年,你鉴呢。”   “不枉费这十二年。”   他咂摸着嘴,似回味道:“你种酒是有一套的。”   说完,他又弯腰抓了一块饼,“饼呢,我看也不是俗人做的。”   张铎应道:“席银做的。”   赵谦听到席银的名字,笑了一声,“这小银子,果然跟着你来了,我在荆州的时候已经听说了。张退寒,你厉害啊,岑照养了十几年的糊涂丫头,都长心了。她还好吧。”   张铎自斟一盏道:“还好。”   赵谦曲起一条腿,垂头道:“我至今都还记得,当年你让送她去廷尉狱时,那丫头的模样。女儿家脸皮子薄得很,穿了囚服,戴了镣铐就羞得没有见人了。如今……”   他把脚腕上的镣铐拨地哗啦一声响,自嘲一笑,“我到也不想她看见我现在这一副模样。”   张铎饮了一口酒,淡道:“她不会轻贱你。”   赵谦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是好姑娘,之前是让岑照给教坏了。”   说完,他抬起手揉了揉眼,声音有些畅然。   “听说 ,在厝蒙山的时候,张平宣险些杀了她,对不起啊。”   话至此处,他索性端起空盏伸向他。   “来,我以死谢罪。”   张铎没有举盏,隔灯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方冷道:“你凭什么替张平宣谢罪。”   赵谦一怔,放下酒盏悻悻然地点了点头,轻道:“也是。我凭什么呀。”   “赵谦。”   张铎的声音陡转寒锐,“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杀张平宣。”   赵谦沉默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酒喝得急切,眼眶竟然慢慢红惹起来,他吸了把鼻子,“因为……你怕岑照利用他来挟制我吧。”   说着他坐直身子,将手臂撑在酒案上,提声道:“可我不明白,我算什么,沙场上的事 瞬息万变,说死我就死了,但张平宣,她是徐婉的女儿,是这个世上,你张退寒唯一的亲人,杀她,保我?谁答应我都不会答应。我还骂你!”   “你给坐回去!”   “切……少给我摆你的君王架子,你如今也就能杀我一次,我怕什么。”   张铎将酒盏顿在案上,“你想我传人进来,先把你的舌头割了,才让你听我说话吗?坐回去!”   赵谦丢开手,“好,坐回去。要不我跪下答你?你不要想了,你无非要问我张平宣在什么地方,我不会说,你要割我舌头是吧,割了也好,免得刑讯时,我脏了你的耳朵。” 第105章 秋草(五)   张铎的手捏握成拳。   赵谦看着他逐渐青经凸暴的手背, 似也觉得自己言语有失,依言直身跪坐下,犹豫了一时, 抬臂拱手道: “臣知罪。”   张铎压下气性,斟满酒仰头饮尽, 放盏道:“谁是谁告诉你我命黄德杀张平宣。”   “顾海定。”   张铎闭上眼睛, 忽然狠力拍向酒案,酒水震颤,溅了他满袖,“他说了, 你就星夜离阵, 夜奔江州!我跟你说了无数次, 手握万军是最大的杀伐,耽于情爱,必遭反噬,你为什么不听!”   赵谦笑了笑, “我想过要听。但见不得她哭,更见不得她死。”   他说完,抬头把眼眶里的酸烫逼了回去。   “张退寒, 你是我赵谦这辈子唯一的兄弟,你见识广, 我见识短,你知道怎么调兵遣将,权衡各方军力, 制约倾轧,我就只会提着刀破阵,你要当天下第一人,我想当天下第一将军,你对女人没有兴趣,我就喜欢你妹妹一个人……怎么说,我都不配做你的兄弟,无非是因为当年金衫关你救了我一命,我就赶着跟你赖了这个名声罢了。现在落到这个田地,也是我咎由自取。你放心……”   他放下行礼的手臂,拿过酒壶自己斟了一盏。   “无论你如何处置我,我都没资格怨恨,相反我该跟你说声对不起。”   张铎侧过脸,呛笑了一声。   赵谦是赵谦,心里的愧恨和不舍都可以直言不讳,张铎却不能如此,也不惯如此。   “诛心的话我今日不想说,我认识你二十年了,若不是你,我今日也难坐在这里。你说你不配为我同袍,就是斥我这二十年目盲,我不想认。可是,你真的愚蠢至极!”   赵谦无言。   他撑了一把席面站起身,拖着镣铐,哗啦啦地走向窗前。   雪影映在碧纱上,轻灵柔软,恰若尘埃。   “我以为我把话说得难听些,就不用跟你废话这么多,谁想你喝了酒,今日话真多。”   他轻轻推开窗户,雪气猛地扑了进来,吹起他原本就凌乱无束的头发,他呸了几口,把那些入口的乱发吐了出去。   “张退寒。”   “说。”   “等我把荆州的军情说完,你就动手吧,擅离军营是死罪,我知道,你有心饶我一命,但军纪严明,我自己都不敢活着。”   身后的人沉声道:“先把你要说的说了。”   赵谦转身应道:“如今岑照在荆州被刘令下了狱,生死不明。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荆州城究内究竟是一个什么情况,我身边入城的亲卫已不能探知。”   “我已知。”   赵谦背过身,“不过现在令我和许将军都不安的是,刘令却并没有破城的动向。许将军说,刘令此人是沉不下这口气的,所以依我看,岑照已经起了逆心,下狱是一个幌子。至于他的下一步是什么,我想不到。”   张铎暂时没有去应他的这句话,抬头道,“东面的刘灌呢。”   “刘灌行军至距荆州百里之外,不敢再进。”   “刘灌大军总共多少人。”   “具探子回报,有三万余人。”   张铎沉默地凝向酒案上的杯盏,平道:“倒是够了。”   赵谦也应了一声,“是,刘灌那三酒囊饭袋本就不足为惧 ,如今金衫关的外领军翻调至江州,东进即可截杀刘灌,他就算有心与刘令在荆州会师,他也万不敢冒进荆州。所以,我也并不觉得刘令按兵不动,是在等东面这三万军队。但这样一来,我就更想不通了。照理说,刘令应该趁着你在金衫关的时候,破荆州之困,为什么会等着你从金衫关搬师回来,还按兵不动呢。”   张铎冷笑一声。   “之前你不明白,现在都走到局里去了,还不懂吗?”   赵谦摇了摇头。   张铎站起身,朝窗前走了几步,与他一道立在雪影后。   “张平宣身怀有孕,我也将她带去了金衫关,为了拦阻她来荆州,席银差点死了。”   赵谦闻话一怔,侧身道:“你的意思是说,荆州城按兵不动,是在等平宣?”   张铎没有应他,抬手合上了窗。赵谦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脚下的镣铐一绊,踉跄了两步方稳住身子,“你说清楚。”   “可惜当年洛阳城的陈孝,世封山英,洁身自好,不屑与我倾轧,否则,我今日也会被他处处赢半子。赵谦。”   他凝着赵谦,“我输的半子是你。岑照并不指望,你死以后荆州战局会有什么改变,这是诛心之局。”   “那你别输。”   赵谦抬起头,“处死了我,你就没有输给他。”   “你放心,军法就是军法,对你我也不会容情。”   赵谦笑了一声,音声落寞。   “那就好。”   说完他走回酒案后坐下,就着镣铐,一把扫平案上的狼藉。   “有没有纸笔。”   “有。”   “容我一封自罪信,处置我以后,你替我把它送给我父亲。”   张铎沉默半晌后,方低头看着道:“你担心什么。”   赵谦摇头笑道:“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不为你,我只是不想我父亲过于悲痛。”   “你怕他因你而反我?”   赵谦凝着酒案上的灯,摇头叹道:“张退寒,杀我之前少说几句吧。纸笔呢。”   “你今日不用写,明日,朕会命人去送你,届时,会有好纸良墨,供你尽兴。”   赵谦点头道:“你让谁送我,我不想看见江沁这些酸人。”   “你放心。”   “那便好。”   他说着,抬头道:“何必活过元宵呢。我原本以为,今日是你送我。原本我的命就是你救的,你拿去不是正好。”   张铎看向四周,偏室里内置简单,看似弃锁了几年。   “此处是黄德私居,此处杀人,不尊居主。”   赵谦撑开双腿,“好,那我今日就偷生,最后醉一回。”   **   席银看见赵谦被内禁军从正堂里架出来的时候,已至深夜。   他喝得烂醉,连路也走不得,几乎是被人一路拖下了石阶,口中含糊地说着一些席银听不明白的话。   江凌见此在一旁喝道:“你们做什么,怎能如此对他。”   内禁军忙道:“江将军,赵将军实在醉得不轻……”   江凌上前一把将赵谦的手臂搭在肩上,回头道:“知会江州府,我们送赵将军过去。”   席银眼见一行人走出了首门,这才抱着氅袍轻步走到门前朝里面张望。   正堂里果然没有人,偏室内的灯也有些虚晃,席银侧着身子从门缝里钻了进去,而后赶忙又将漆门合好,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正堂中的一只盏灯,用袖子小心拢着,朝偏室走去。   偏室里人影单一,周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酒气。   张铎独自负手立在窗前,听到脚步声便猜到了是席银。   “不用来给朕换灯了,朕站一会儿就走。”   席银放下灯盏,踮着脚替他披上氅衣,也没吭声,在酒案边蹲下来,挽起袖子安安静静地去收拾两个男人留下的残局。   张铎转身看向席银,灯下她认真做事的样子从容柔和。   席银似乎也感觉到张铎在看她,端起一只空盘,转向他道:“我做的胡饼,你们都吃光了。”   “嗯。”   席银站起身,“赵将军吃了几块啊。”   张铎低头看向那只空盘,“四五块。”   “我夜里再给他做些吧。”   “为什么突然要给他做。”   席银张了张嘴,轻声道:“怕以后就做不成了。赵将军……很好的一个人。”   “那朕呢。”   又是一句说完就会后悔的话,他好像听不得席银由衷地去夸一个人好似的,急于要与人分出高下。   “算了,你不用答了。”   席银抬头望向张铎,“你是不是也喝了很多酒啊。”   “没有。”   他说着,从喉咙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这些年,张铎喝酒越发喝得淡了,毕竟在金衫关靠着烈酒刺激而活的日子一晃过去了十几年,没有大醉的必要,另一方面,他也不敢酒后真言,让人去拿捏。   “陛下 。”   “什么。”   席银望着他抿了抿唇,“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吧。”   她见张铎答应,却也没有立即问出来,反而深吸了一口气,似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要问又不开口,你是何意?”   “我问我问。”   她说着掐了掐自己的虎口,试探道:   “自古以来,皇帝处置臣民……都是凭着什么。”   张铎笑了笑,这个问题对于她而言,似乎是大了一些,也难怪她迟疑。   他不想深解,恐说得过了,伤到她心上的无名处,索性着盘膝坐下,随口道:“随性而已。”   席银听完摇头,靠在他身边跪坐下来,认真道:“你没有好好答我,我认真的,我很想知道。”   张铎理平膝上的袍子,侧面看了席银一眼。   “那你觉得呢。”   席银刚要开口,门外便有雪风渗进来,席银受了寒,下意识地朝张铎身后缩了缩。   “冷是不是。”   “有一点。”   “那你坐这一方来。”   席银应声站起身,缩到张铎的身后。   张铎撩起氅衣的一边,罩在席银肩上。   “你还没有答朕的话。”   “什么话呀。 ”   “你觉得朕杀人,凭的是什么?”   席银靠着张铎的肩膀,氅衣上的毛羽不断地朝她的鼻子里钻去,她忍不住呛了几声,张铎的手臂伸来,一把将人拖入了臂弯中。   “说不上来就算了。”   “我……不是说上来。”   席银抬起脖子望向张铎,“我只是觉得,我自己的这个想法很荒唐,甚至大逆不道,有点不敢说。”   张铎也低头凝向席银,“那朕更要听。”   席银深吸了一口气,喉咙里有些发涩,她索性又咳了一声,稳住声音,这才道 :   “我觉得……其实皇帝根本杀不了任何一个人。”   五雷轰顶的一句话,张铎几乎哑然。   怀中的女人似乎并不知道此话令张铎如何错愕惊战,自顾自地说道:“你不想杀长公主殿下,你也不想杀赵将军,可你又不得不杀他们。就好像今日我们在路上看见的那个被人打死的老妇人……”   席银吸了吸鼻“你不想看着她死,可她最后还是会死。所以我才觉得,皇帝根本杀不了任何一个人。”   她列举了这么多的人,却漏掉了最重要的那一个。   张铎的手臂不自觉地抠紧了席银的肩膀。   “嘶……痛。”   “知道痛就住口。”   席银忙垂下头,“你让我说的,你别怪我。我其实……就是想跟你说,你真的不是一个狠毒的人,你也很好很好。”   “让你住口,你还要说。”   他说完,端起酒盏,仰头饮尽。   一杯酒水下腹,肠胃烧暖。张铎其实根本就没醉,根本就还没到要酒后吐真言的时候,但他此时却想纵兴一把,假借酒水,跟身边这个说他杀不了任何一个人的女子,说些腹中诚恳的话。   “朕一生亲缘少,姊妹独剩平宣一人。朋辈亦凋零,挚友唯存赵谦一人。这二人必死,否则,朕不配称孤道寡。”   “我知道。”   席银说完,从氅衣里伸出一只拢暖了的手,轻轻捏住张铎的耳朵。   张铎脖子一梗,“做什么。”   “你别怕,你还有我,我帮你。”   她捏着他耳朵,手指十分温暖,面上的笑容如破春而融的细涓。   “陛下,我猜到你要什么事要对我说了。”   张铎迁就着揪在自己耳朵上的手,低头道:“朕要让你做什么。”   席银摇了摇头,“容我现在不说。”   张铎没有逼问她,从袖中取出那只无舌的金铃递到她手中。   “这是赵谦从平宣身上取下来的,朕重新把它给你,收好。”   席银应声接过来,松开张铎的耳朵,仔细地将它悬在腰上。   那日夜里,她与张铎在并不熟悉的床榻上,畅快地行了一翻云雨之事。   张铎不知在何处得了要领,席银竟然觉得没有从前那般的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又一层有节律的酥麻,从底下慢慢地传入脑中。席银觉得自己的脚底心渐渐开始发冷,在她几乎觉得,那脚底的凉意近乎刺痛的时候,她的身子迎来了第一次情/X。   她听乐律里的女人们讲过,“这种感觉,是男人喜欢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也很喜欢那个男人的时候,才会到来。而临近而立之年的男人,他们越发少起这种心,大多是自尽了兴,就不再管女的感受。”   于是,在张铎要抽开脱身的时候,席银伸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张铎不留意,险些压着她。   对于她的这个举动,他有些错愕,姿势尴尬 ,也不好去看她,刻意冷声道:“你要做什么。 ”   “你再呆一会儿,别那么快走……”   张铎感受到了一阵紧缩感,也听到了她竭力抑制的浊吸。   这些年,他把她教得敏感而慎重,是以她很少提这样的要求,说这样的话。   张铎不想违逆席银的意思,曲了手臂撑着身子,与她的之间拉出些孔隙来,随后抽出一只手,一把将被褥拢上了头顶。   眼前漆黑,彼此都看不清面容了,他才终于平复了声音,问道:“为什么要这样。 ”   黑暗中的人轻声道:“你这样是不是不舒服。”   张铎沉默了一阵,方吐了两个字:“不是。”   席银稍稍挪了挪腰,这一挪动,令那一处皮挨肉接,张铎脑内白光一闪,绝非有益于修身养性。他忙打起精神,将那起念按压下去。   “我今天不痛了。”   她在这个时候大胆地提这件事,张铎有些脑胀。   “你能不讲这个话吗?”   “好,那我说……我想多跟你这样呆一会儿。”   张铎随了她的意,不再出声。   “陛下,席银的席字,不是我姓,我也不知道我父母是谁。要不……你给我取一个姓吧。”   “朕不取。”   “为什么。”   “席这个字,类于莞草,是低贱之物,而银,是世上好看的金属。两者龃龉,都不是你。所以席银,你是什么人,和你的姓与名,没有关系。”   席银听完他的话,过了好久,才应了一声:“是。”   张铎挪了挪压疼的手肘。   “朕可以起来了吗?”   席银松开手臂,“可以。”   两人相挨躺下,各自都在回味,就在张铎意识逐渐混沌的时候,席银忽道:“陛下……”   张铎含糊地“嗯”了一声。   身旁的女子翻了个身,呼吸轻轻地扑到他的脸上,半晌没有再吭声,张铎半睁开眼睛,轻道   “怎么不说了啊……”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第106章 秋江   赵谦在江州府牢里看见席银是酒醒之后的第二日。   牢中不辨阴阳, 他亦算不出时辰,只知道灯烛快要烧没了,焰火临尽时那淡淡的白烟笼着一个娉婷有致的影子。赵谦的头还疼得厉害, 他抬起伤痕累累的手腕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那道影子是谁。   “啧, 小银子呀……”   席银冲赵谦笑笑, 回头示意胡氏在门外等着,独自一个人撩起裙摆,弯腰走进牢室内,“将军还好吗?”   “我?”   赵谦吐出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嘴巴里的草芯子, 笑道:好得很。”   说着,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 望向席银约越见清晰的脸,笑道:“你这银子真的是越长越好看。张退寒这人啊,人闷得很,艳福倒是不浅。不过, 他自己不送我,让你这丫头来沾血……呵,还真是他对你的作风。”   插科打诨了一辈子, 此情此时下,他出口的话还是没什么正形。   席银没在意, 捞袖在赵谦身旁蹲下。   赵谦不自觉地朝后靠了靠,摆手道:“欸欸欸,走远些, 仔细熏着你。”   席银将手搭在膝上,望着赵谦道:“奴不嫌弃,奴今日是带了人来,替将军梳洗的”   赵谦听她说完,随意盘起双腿,摇头道:“我不讲究。”   席银点头应道:“知道。但是我讲究呀。”   赵谦听她说完,不由歪头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大腿 ,而后又一把抓起身边的半 草芯子戳了戳席银的鼻子,笑道:“你一个小丫头,讲究什么。”   席银撇掉他手上的草芯子,正色道:   “他以前教过我的。”   “教你什么?”   席银也屈膝跪坐在干草上,抬头凝向赵谦道:   “他说,将军曾御外敌,吾等弱女受将军庇护多年,方有安生之幸,至于受敌者凌虐,所以如今虽将军在囹圄,我亦不可轻辱将军,还有……周礼衣冠不可废,下一句是……”   她一时有些记不轻,不由抬手拍了拍后脑勺,面色懊恼。   赵谦忍俊不禁,“他教你的这些你都懂吗?”   席银点头道:“一大半,全都懂了这次就没办法帮他了。”   赵谦一怔,朝席银身后的胡氏等人看了一眼,见原本府牢里的人都被屏退了,不由背脊   “什么意思,府牢的人呢?管杀不管埋啊?”   席银道:“我是陛下的内贵人,奉旨赐死,他们自然要回避。”   赵谦猜出了三分,望着席银迟疑道:“你到底要帮张退寒做什么?”   席银抬手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别出声,我放你走。”   “不行!”   赵谦听她说完,噌地就要站起来,竟因酒后未醒,被席银拽着手上的镣铐,硬生生地拖摔下来。他顾不上手脚磕碰,压低声音道:“小银子你傻呀,他是要你送我上路,你怎么能放了我?”   “将军才傻呢 。”   席银冲着他的面门怼了回去,“这就是他的意思,他若真的要处死你,根本就不会让我来送你。”   赵谦闻言肩膀一塌,“那……你怎么办?”   席银笑笑,“我名声本来就不好,能怎么样。”   “你还知道你名声不好啊。”   席银垂头沉默了一阵,放轻声音,落寞道:“知道啊,公主殿下看不上我,江大人和梅医正他们……觉得我该死。陛下一直以为我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其实……我已经想明白了。”   赵谦看着她的神情有些不忍。   “你怎么想明白的。”   席银抬头道:“因为将军呀。”   “说你们呢,提我做什么。”   席银摇头道:“陛下忍痛要黄德杀公主殿下,是不希望将军为了殿下犯禁。江大人他们也一样,不希望陛下因为我而失大局。”   赵谦沉默不言语。   席银续道:“但是 ,陛下还是和将军不一样,我呢……也不是长公主殿下,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陛下也不喜欢我。所以我希望荆州可以保全,南方可以安定下来。等开了大春之后,我想去看荆州城里看晚梅。”   赵谦扼腕道:“看什么花呀。欸,你是真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   “那个孤鬼他……”   “什么……”   赵谦忍了一忍,终究没去解张铎的底。   “没什么。”   席银也不再追问,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根,对赵谦道:“时辰耽搁不得,天亮了就难出江州城了。我先让人替你整理整理,然后,仍然送你从水路走。赵将军,你听我说,你出了林蓬渡,就千万不要回头了。”   赵谦点了点头,犹豫了一阵,终张口道:“张退寒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   他心里终究有歉疚,原本不抱什么希望,谁知席银应了一声“有”,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到赵谦手中。   赵谦拆开信,见上面只笔迹清淡地写了一行字——山水遥念。   落款——张退寒。   **   席银从江州府牢回至黄德官署,天已还未明,江凌与陆封横刀立于门前,席银从车上下来,便听陆封道:“来人,把内贵人拿下。”   胡氏闻话忙道:“陆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正说着,宋怀玉也从里面奔了出来,“说拿人,怎么拿起内贵人来了。”   陆封见此转身看向江凌,江凌原本不想出声,此时不得已,只得开口道:“江州府牢回报,内贵人私放人犯。”   “什么……”   宋怀玉看向胡氏急道:“怎么回事啊。”   胡氏摇头,“奴……没有跟内人进去,奴不知道啊。”   话还未说完,陆封已经走到了席银面前,拱手道:“内贵人,末将也是依令行事。”   席银垂头看着地上被踩得凌乱脏污的雪轻声应道:“嗯。”   她这配合的模样竟让陆封一时有些错愕。   东边渐渐发了白,连下了几日的雪终于停了,这日是个融雪日,潮湿阴冷,即便不张口,口壁也隐隐发抖。陆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挥手内禁军上前,退了一步道:“得罪了。”   “没事,是我劳烦将军。”   胡氏与宋怀玉见她如此都不敢再出声,眼睁睁看着席银被人拧绑起来带到内苑中去了。   此时前门处人声消停下来,宋怀玉忙将胡氏拉到僻静处,压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胡氏摇了摇头,“内贵人不让奴进去,奴也不知道跟赵将军说了什么。可是,陛下让带去的酒,我远瞧着,赵将军是喝了的啊……”   宋怀玉拍了拍大腿道:“我就说,她忽然撇下我,只带着你一个人去府牢定是要出事,果不其然!”   **   内苑正室的门廊上,张铎正借石灯笼的光看许博呈上的奏疏,黄德和江沁也立在廊下。   三个影子被熹微的晨光静静地投向青壁。   黄德道:“许将军虽擅指水师,但对于攻城设隘的战事并不熟悉,赵将军……不是,赵罪人逃脱后,其手下将领,皆自迁其罪,军心溃散,末将看,就许将军一人,恐怕很难困守住荆州。”   张铎看着纸面,一手摁了摁脖颈,应道:“从赵谦回奔江州时起,荆州刘令已经开始破城了。”   黄德道:“陛下应立即调军增援。”   张铎看向江沁,江沁眉心紧蹙道:“陛下觉得来不及了。”   张铎将许博的奏疏递到他手中,“这个递到朕手上已经过了两日。此时荆州是什么情况,尚不可知。而且,他们破的不是荆州北门,而是西面的成江门。”   黄德顿足道:“他们想南下与刘灌汇军!”   张铎抱臂走下石阶,“荆州城外守不住了,传令给许博,往江州退。黄德,你领军南下,截杀刘灌。但是你记住,如果赶不上刘令,就不得应战,同样退回江州。”   黄德应是,当即出署点卯。   江沁望着黄德的背影道:“这个赵将军,也是……”   “是朕。”   “陛下不该有如此言语。”   张铎笑了一声。   “是朕关键时候软了手,赵谦是什么秉性,你和朕都很清楚,朕在洛阳,就已该赐死平宣。”   说着,他仰起头,喉结上下一动。   苑门前传来脚步,张铎没有回头,江沁倒是看见席银被绑缚着,从门后行过。   当他再看向张铎时,却见张铎已经负手走到地壁前面去了,青灰色的影子落在壁墙上,背后朝阳欲升,一明一暗,泾渭分明。   “臣听说,在厝蒙山行宫,陛下为席银亲求过梅辛林。”   “嗯。”   江沁径直道:“臣以为,陛下此举大为不当。”   张铎没有应声,江沁提声续道:“岑照兵不血刃,就利用长公主废掉了赵谦,致使荆州战局失控,此人攻心的阴谋,阴狠无底,陛下既恨杀意晚起,就该借由此次罪名,一举清后患。臣万死进言,席银此女,留不得!”   话音落下,二人身后的朝阳破云而出。   雪遇朝日渐融,风穿庭院,刺骨的冷。   其实杀了席银,眼前就只剩城池与山河。   他便得以敛性修心道,调万军,行杀伐,周身干净地称孤道寡……   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他从前就习惯过这样的日子。   江沁见张铎握拳长立,久不应话,跪地伏身恳切道:“陛下若不肯下旨,臣只得逆君而行!”   “不必,朕有朕的决断。” 第107章 秋江(二)   席银曲膝跪坐在一处无灯的偏室内。   因见江凌有照拂的意思, 加之张铎并没有明令,内禁军到底无人敢对她过于无礼。   席银将脚缩在裙裾内,靠着博古架休憩, 她一夜未合眼了,此时没什么口腹之欲, 周身只受乏意束缚, 闭眼没多久,就睡迷了神。   不再因为一顿美味的饱饭而活着,似乎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是人生的疲倦。   席银很难得有了一场梦境。   梦里并没有什么实在的场景,只有某些虚像, 像是她在江上看到的崖棺, 笼在荣木花的阵中。   席银过去是个很少做梦的人, 但在她身边生活着的男子,岑照也好,张铎也罢,都是夜中多梦难安的人, 她时常会被他们梦中的惊厥给吵醒,举灯去看的时候,他们却又都闭着眼睛, 不肯出声。   席银记得很久以前,岑照曾跟她说过, “多梦之人,必受过大罪,阿银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 所以才不会做梦。”但她如今逐渐明白过来,这个世上的欺骗,凌(和)虐,侵害,好像并不会因为女人的无知而消失。   于是,她没有试图从这个多少有些阴森的梦里醒来,任由它的氛围流窜四肢百骸,直到她终于被真实的饿意袭醒,睁开眼睛没有闻到饭香,但却嗅到了一阵熟悉的沉水香气。   张铎将将甩没火折子,火焰熏着他的侧脸,他用袖拢着灯盏,一回头,将好对上了席银的目光。   “我想吃肉。”   陡然听到这么直截了当的一句话,张铎不觉一窒,随即摇头笑了笑。   “囚徒的饮食只有青菜白粥。”   “那我也想吃肉。”   张铎没有驳她,平声道:“你有什么意外之意吗?”   席银一愣,顿时不敢再去接这个话了。   “我……就是饿了而已。”   话一出口,她又“啧”了一声,有了他刚才那一句言外之意打底,好像怎么说都不对。   她索性捂着脸把头埋了下去,谁知又被人掰了起来。   “你要吃什么肉。”   她哪里还敢吃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张铎稳住她的脖子道:“朕认真问你的。”   “牛肉……烤的牛肉。”   “宋怀玉。”   门前侍立的宋怀玉忙应道:“老奴在。”   张铎冲着席银扬了扬下巴道:“烤牛肉。”   说完,他伸手挽了挽席银的耳发,“你今日想吃什么,朕都让你吃。”   席银抿了抿唇,抬头望着张铎。   “你是不是……要杀我啊。”   张铎不置可否,只道:“怕吗?”   席银摇了摇头,“人我都放了,怕也没用了吧。但是我想知道,我……做对了吗?”   张铎盘膝在她身边坐下来,应了一个字,“对。”   “那就好。”   她说完红了脸,搓了搓有些发僵的手。   “我也可以救人了。”   张铎侧头看向席银,伸手捏了捏她的耳朵。“但其实你也可以杀了赵谦。”   席银也抬手捏住了张铎的耳朵。“我连雪龙沙都杀不死,杀什么赵将军啊还有……那样的话你多难过啊。我之前都说了,你不要怕,我会帮你的。”   她说完红了耳根,低头道:“我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张铎任凭她捏着自己的耳朵,他太贪恋这一点点脆弱的庇护。   它并不是能够外化于形的强力,相反,它柔韧而克制,多一分便会刺激到他多少有些偏激的处世之道,少有一分,又无法令他感受到它的温暖。   “不要捏我的耳朵。”   “我就捏一晚。”   就不该惯她这样,张铎正想说话。   “张退寒……”   她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特别怕死,哪种死法,最不疼啊。”   哪种死发都不会痛,痛是留给活人的报应。   就好比死了之后,所有的创口都会闭合,不会再疼,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带着满身的疮痍在寒夜中辗转。但张铎此时并不想对她说这些。他伸手把那一具柔软的身子搂入怀中,席银却还是不肯松开捏在他耳朵上的手。他也没说什么,偏着脖子迁就她的动作。   门外宋怀玉禀道:“陛下,牛肉送来了。”   张铎看向席银,“你还吃吗?”   席银摇了摇头,“不吃了,我想……”   她说到这里,脸刷地红了。   “我想要……可以…吗。”   中间那个词她含糊地晃了过去,但张铎还是听清了。肉糜这些血腥之物,果然易于激发本欲,她羞红的脸像一朵生机勃然的艳花。   然而席银心里却是慌的。   张铎长时的沉默,令她的欲望显得有那么些卑微。   若是在平常,她根本不敢直说这样的话,如今是觉得,张铎不会跟自己一个半死的人计较,才敢这么明目张胆。然而,她又觉得有些可惜,她终于明白,喜欢一个人,才会贪图他的身子,才会从身子里流出坦诚而不羞耻的液体,才不会因为凌/虐和侮辱而被迫滋生欲望。可是,她明白得好像有些晚了。   想着,她慢慢松开了捏在张铎耳朵上的手,往后缩去。   “别动。”   “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我…”   “我没说不可以。”   他说完,反身屈膝跪地,托着席银的腰轻轻地把她放在莞席上,脱去她的大袖,又解开她的蝉衣,最后把她的抱腹也脱掉了。张铎捏住席银的R,就这么一下,便引起了席银身上的一阵颤抖,她喉咙失桎,“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相比于她的惶恐,张铎则依旧沉默。   席银口中牵出了粘腻的银丝,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你……前几次为什么不这么……”   “我不喜欢这种事,所以不会。”   “那为什么……”   “识得字,也认得图。”   **   席银感受到了一次无边无际的情浪,让从前在乐律里中被人摸抓,在廷尉狱中被人淫谈时感受到的所谓“滋味”,全部化成了虚妄。她其间又是哭,又是笑,又是胡乱地抓扯,又是腿脚乱蹬,全然不顾忌,她身上的那个人是皇帝。   后来疲倦,饥饿,还有恐惧,令她在浪平之后混沌了意识。而张铎坐在她身边,低头吹灭了案上的灯。   “你又哭又笑的是要干什么。”   回应他的是一声糊涂的憨笑,张铎一时没忍住,也跟着从鼻子里哼笑出声。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曲膝将手臂搭在膝上,脚趾却触碰到了那一滩已然冰冷的粘腻。   张铎弯腰从一旁的木箱中去出火折子,从新点然灯。   席银曲腿侧躺在灯下,两股之间的春流尚可见晶莹,而她好像也觉得有些痒,伸手要去抓。   “不要抓。”   张铎一把摁住了她的手腕。   “不舒服……”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起来,朕让人进来服侍。”   “我……不想……”   张铎捏着她的手道:“你要朕整理吗?”   “奴……奴……奴不……“   那个“敢”字始终没有说出口,她荒唐地起了些细弱的鼾声。   张铎无可奈何,转身朝外面唤道:“胡娘,在不在外面。”   半晌,宋怀玉才小心地在门外应道:“胡氏今日无值,老奴伺候陛下。”   张铎拖过自己的袍衫替席银盖住,令道:“捧水进来。”   “是。”   “站着。”   宋怀玉忙站住脚步,“陛下吩咐。”   “不准过内屏,闭着进,闭着眼出,否则剜目。”   宋怀玉魂飞魄散,只得遵命,哪里敢多问多想。   张铎低头重新看向席银,“席银。”   “嗯……”   “你是睡着还是醒的?”   “别问我了……我太困了……”   “如果你敢骗朕……”   就怎么样呢。   张铎自嘲一笑,说不出来。   席银在睡梦中感觉有人托起了自己的腰身,又地分开了她的腿,而后一方潮湿温暖的丝质绢帕在她的私隐处笨拙地抹擦。她以为是胡氏,动了动腿,含糊道:“胡娘……你别弄了……”   张铎抓住她的脚腕,手无意间触碰到了那对铜铃铛。   席银几乎是下意识地挣脱了张铎的手,猛地清醒过来。   “陛下……我……”   “躺下去,闭眼!”   “不是……”   “住口!闭眼!”   席银被他后面的声音吓住了,然而让她更难以置信的是,在她私隐处替她整理狼藉的人竟然是张铎。“我……我起来,我自己……”   “把腰抬高。”   席银心脏狂跳,语无伦次,哪里还能想别的。   张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声道:“没有人要摘你的铃铛。”   “对不起……”   “不准再说对不起,岑照是岑照,朕是朕。”   话音刚落,席银已经支撑不住腰身,咚地一身跌躺下来。   张铎望着她那紧闭的双眼,还有涨红的脸,平声道:“是饿得没有力气了?”   说完,他弯腰抬起席银的腰,让她的背抵在自己的膝盖上。“你要是难为情,朕把灯吹了。”   席银听完这句话,浑身不自觉地抖起来,她那混沌的脑子里,此时有很多话想要说。她怕死,怕死的时间疼,怕再也吃不到好吃的肉,,怕看不见南方的晚梅,怕那种美好的滋味,再也尝不到了……”   她原本只想死前贪那么一点点,谁知他给了那么多,让她贪得无厌起来。   “张退寒。”   “说。”   “就算要杀我……也不用在死之前这样对我吧。你……你是皇帝啊……”   张铎低头道:“你有一日当我是皇帝吗?你气我,背叛我,侮辱我过我多少次,你自己忘了吗?”   席银一下子被他逼出哭腔,   “所以你就要对我好,让我要死了都不甘心吗?”   “谁说你要死的。”   他不轻不重地在她的后(和谐)臀上拍一把,不带丝毫的侮辱和责难。   “好好留在这里。我不能带你去荆州,但也不能把你留给江沁。所以我只能借你放走赵谦的罪名,暂时把你关在这里。”   “你……不杀我?”   “我不杀你。你也要记着,我这次关你,不是为了处置你,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甚至比赵谦,张平宣这些人,还要有勇气。” 第108章 秋江(三)   张铎离开江州以后, 席银向江凌要了一壶酒。   张铎走时,把江凌留在了黄德的官署,名为看守, 实则到像是个跑腿的。   席银要酒,他不好找也找来了一壶椒柏酒。   但那内禁军里的爷们儿解乏解冷的东西, 实在不是什么好滋味, 席银生平第一次喝酒,喝得就是这样冲眼辣喉的东西,但她却有些贪恋这种刺激,不愿意让这样的感觉那么快地从身上消退。   她也说不上来, 自己为什么要喝酒, 但自从开始做梦以后, 她就睡得不是那么好了,而酒带来的灼烧感,却和张铎的体温有些类似。也许是因为张铎身上伤痕过多的缘故,那每一处增生过的地方, 好像都比其余的皮肤要烫一些。   席银逐渐开始明白,他所谓“皮开肉绽,心安理得”的含义。   情感淡薄的人大多都是在用血肉换取人生的“利益”, 杀狗取食求生,抑或亡命地奔赴前线建功立业, 无不皮开肉绽。而情感浓烈之徒,大多捧上真心,换取人生的‘利益’只不过, 比起“皮开肉绽,心安理得”,这些人大多‘心魂具损,辗转反侧。”   毕竟人心,永远都是最不能倚仗的东西。   张铎的心太硬了,一生自命不凡 ,无法触及到赵谦,张平宣的执念,更别说从执念里看出他们对自己的惶恐,矛盾和怀疑。   但席银可以。   多雨的窗下,想起赵谦和张平宣,她偶尔也会难过得想哭。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强迫自己去喝一口酒。把仁念稍压下,去想江上的那个人。   五感关联,草木知情,江州的春花渐渐开了,荆州如何?   席银被闭锁在一方居室内,实是无法探知。   然而虽江上一苇舟船不堪渡人,春意相连,一城渡来花香,一城渡来血气。   隔岸望月的人,烹热烈酒,便能两股战战,拍雪抖霜,共赏时令和战局所铺承的艳阵。   **   荆州城的城门楼上,岑照临着高处来的风,面向远处连片的烧迹,荆州破城的那一日,他也是这样静静地立在城楼门楼上,与军中勃发的士气总不相融。   “一贤先生在想什么。”   刘令抱臂走到岑照身后,“请先生喝酒。”   岑照回过身拱手行一礼,直身道:“岑照很多年都不喝营中的酒了。”   刘令是个莽性的人,听他这么说,径直嘲道:“营中的酒肯定比不上洛阳,配不上你的肠胃。”   岑照闻话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刘令望向已撤避了五里之远的许博大营,朗道:“先生和张铎究竟彼此算了多少步。谁算得多些,啊?”   岑照转过身,背靠在城楼墙上,“差得不多。张铎借我稳住荆州,从金衫关调度军队。也留了破绽,令我们可以挪子吃掉赵谦这一枚棋。说来,你我实不亏。这个人在,是荆州破城突困最大的阻碍。”   刘令笑道:“有何用?听说他逃了。”   “即便逃了,他也是个亡命的废人了。赵家出了他这样一个人,也败了。”   刘令弹了弹衣袖上的草木灰,道:“无毒不丈夫,先生不惜利用自己的妻子,去剜赵这个人。”   岑照笑笑,“何来吾妻一说。”   刘令拍掌道:“好好好……”   他原本是想试探张平宣此人,在岑照与张铎的心中,究竟有多大的斤两,如今听岑照如此说,心里大不甘,转而又道:“听说张平宣可是一直在找先生啊。”   “楚王对这些事果然灵觉。”   刘令被他这么一揶揄,不免生恼,但尚不至于起性,仍压着声音道:“她不敢回许博军中,也不肯回去见张铎,你也不让她进荆州城,一个女人……还是妙龄风华之年,又有公主之尊,万一就这么沦到村男野夫的□□,未免太暴殄天物了。先生……真的不打算见她。”   岑照静静地听刘令将这一番话说完,反手,轻轻地摩挲着城墙上的石缝的,“没有必要再见。”   刘令撇目道:“没有必要?她是张铎唯一的妹妹,腹中还怀着先生的骨肉。本王若将她捆回营中,绑为人质,先生也当真不在乎?”   “呵。”   岑照笑了一声,转身面向刘令,冷道 “她算什么人质呢。”   刘令不大满意他的这一声轻笑,带着对他心智和局观的蔑视,令他很是不舒服。“先生何意。”   “她已经是一枚废棋了。”   “废棋,你是说张铎弃了她,还是你弃了她。”   “张铎会杀了她,我不会在意她是死还是活。”   说着,他抬起头续道,“楚王不需试岑照,若想荆州不败,渡取江州,我劝楚王不要妄揣岑照,毕竟楚王所需不是眼前这一胜,楚王还刘姓江山要打。”   刘令眉头一簇,因荆州之困,他被迫拜此人为军中师,奈何他虽仍持谦卑,但其对荆楚一代,山水地势,水文天气的研探,对战机时局的判断,诚胜过荆州城中诸将良多。   三战许博,三战皆胜,诸将皆信他的谋划,服他的调度,奉其为圭臬。刘令反而很难在营中插上话。刘令忌惮他,却也是憋闷了很久,此时胸口的闷气一涌而出。喝道“狂妄!本王有国仇,你就没有家恨?陈门独鬼,卧薪尝胆这么多年,受仇人的肉刑,还娶了仇人的妹妹,这么大的代价花出去,若是败了,午夜梦回时,你还敢见陈老大人?”   岑照直起身,抖袍弯腰一揖,“所以还请楚王怜悯。”   说完取过靠在墙角的盲杖朝城楼下走去。   刘令在他身后道:“你说张平宣这个女人,你不在意了是吧。”   岑照脚步一顿,须臾沉默后方应道:“楚王不信,可以试试。”   刘令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好,你不要,本王就自便了。”   苔痕布满的石铅   岑照没有出声,沉默地到城墙前面去了。   荆州的早春汹涌而至,粉雪尽数湮灭,大片大片的梅花成簇开放。   黄德的军队在定城被南下的刘令军队截住,与此同时,东海王刘灌从会阴山后劈出,与刘令的军队成合围之势,将黄德大军生生逼退向回江对岸。   张铎在江上收到黄德的军报时,因清理水道而落锚在岸的商船上,有伶人正唱乐府名曲《蒿里行》。   “白骨露于野版,千里无鸡鸣。”   琵琶幽咽,语声凄凉。   张铎忽然想起,两年来,席银再也没有触过弦。   他不由闭眼细听。   两岸垂杨舞絮,在耳旁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再一睁眼,眼前满是不应时局的勃然生机。   邓为明从船上下来,顺着张铎的目光朝江岸边望去,轻叹了一声。   “若不是战事,此时节正是南边运茶的时候。如今大多茶商弃船上岸躲战去了,这些弯渡里拴了好些家妓歌伶。无处上岸,做此哀音,陛下不悦,臣让她停了。”   张铎低头道:“不必,还算悦情。黄德还有几日渡江?”   “据战报是明日。如今荆州刘令的军队,也在距对岸二十里之处了。”   张铎望向江对岸,花阵如雾,万物在艳色之后,都只有朦胧的影子。   邓为明迟疑了一时,终开口道:“有一件事,臣要禀告陛下。”   “说吧。”   “据黄德的斥候军说,他们在荆州城外看见长公主殿下了。”   他说完,也不敢擅自往下,抬头凝着张铎的面目,以求继续下讲的余地。   张铎放下手中的军报,沉默须臾。   “她如何?”   “据说……不好,殿下身子重了,从金衫关到荆州,本就损身,此时,腹中胎儿是否安然,已是不好说了。”   张铎捏在袖中的手忽地松开,邓为明见他未露情绪,起胆续道:“听说,殿下独自去敲过荆州的城门,但是并未见荆州开城迎她,如今驸马……哦不,岑照已出囹圄,指掌荆州大军,却如此作践殿下,实与禽兽无异。”   张铎没有回应邓为明的这句批言,令他心脏钝痛的是,他对席银说的那一句:“自轻自贱的女人,最易被人凌虐至死。”竟在自己的亲妹妹身上逐渐应验。   他撩袍朝江岸走了几步,春日的暖泥中的花瓣沾染革靴,眼见就要被踩碾。   寻常时候张铎从不会在意这些无知觉的东西,今日他却沉默地退了一步回来。   “陛下,要不要遣一支内禁军,去将殿下接回江州。”   张铎望了一眼泥中的花,红艳似火,令他忽然想起,永宁塔中的海灯焰。   他是怎样杀死张奚的,他至今已然记得。张平宣是张奚亲自教养的女儿,如今,他只要再多走一步,同样也可以逼死张平宣。   没有必要,也不忍心。   “不要遣内禁军,让黄德分百十人,返回荆州去寻她。”   “是,臣替陛下拟令。”   “还有。”   张铎顿了顿声,“如果她肯回来,就不需要跟她说什么,把她安顿在江洲,找大夫好好调理。如果她不肯跟黄德的人走,也不需要再逼她了。她死在荆州,或者死在朕面前,都是一样的。朕看不见也好。”   “那……”   “给银两,衣裳,头面首饰。再让人告诉她,不准受辱而死,否则,朕绝不准她入张家的祠堂。” 第109章 秋江(四)   邓为明领命退行, 其间隐约听到,张铎对宋怀玉说的话。   声不大,混在风里有些模糊, 似乎说的是那唱《蒿里行》的伶人。邓为明想的是些“铁剑红袖”的风流事,不想那伶人却在第二日上了岸, 被宋怀玉遣人送回江州城去了。而那夜的青龙上, 不曾响起一丝弦音,唯有春夜幽静的月影,被水波碎了一次又一次。   **   席银在江州城见到张平宣时,几乎认不出她的模样。   她穿着一身暗红色禅衣, 外裳不知踪影, 抠着脚趾头缩在通帐车的一角。而脚趾上的指甲有些都已经不了, 身上的污迹凌乱,因为干涸的太久了,甚至分不出究竟是泥,还是血。   江凌用刀柄撩起一层车帘, 阳春的光刚一透进去,就惊起了她一阵抽搐,“不要过来……不要……不要过来……”   席银觉得眼前的场景很熟悉, 熟悉得甚至令她心痛。   她不由得摁了摁胸口,忽然想起了两年前那个落雪的春夜, 她被人剥光了下身,匍匐在张铎车前。而她想不到的是,那个写得一手字, 堪辨宴集诗序的女子,也会沦落到和她曾经一样的境地。   席银按下江凌的手臂,转身朝后面走了几步,确定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这才道:“殿下为何会如此……”   江凌道:“听说黄将军的副将在荆州城外找到她的时候,刘令军中的那些禽兽正要……”   他说到此处,喉里吐出一口滚烫的浊气,喝道:“禽兽不如!”   席银朝车架处看了一眼,抿了抿唇。   “那……殿下腹中的孩子还好吗?”   江凌点了点头。   “那如今……要怎么安置殿下呢。”   江凌道:“尚不知。陛下只是让人带殿下回江州,没有说如何安置,内贵人,我等虽是内禁军,但毕竟是外男,殿下身边的女婢也在乱中与殿下离散,我是万分惶恐,才来找内贵人拿个主意的。”   席银捏了捏袖口。   “我如今也是戴罪之身……要不……这样吧,你看守我也是看守,就把殿下送到我那里去,别的都不打紧,先找一身干净的衣裳,把她身上那身换下来再说。”   江凌忙道:“衣裳什么的,陛下早就命人带去了的,如今现成着,只是,殿下不让任人碰……我这就让人去取来。”   席银点了点头。   “再去请个大夫,不要立即带进来,请他候一候,我试着劝劝。”   “是 。凭内贵人安排。”   **   张平宣被人带回了官署偏室。   席银进去的时候,扶张平宣的女婢们多少有些狼狈,鬓发散乱,裙带潦草,见了席银,忙行过礼退到外面去了。   席银挽起袖子,拧干一张帕子,轻轻地从帷帐后面走出来。   张平宣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头埋在一堆乱发里,身上一阵一阵的痉挛。   “你滚出……出去!   她的声音极细,连气息也不完整。   席银没有再上前,就在屏前跪坐下来,“我把帕子拧了,你把脸擦一擦,我陪你沐浴,把身上的衣裳换下来吧。水都是现成……”   “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的衣裳……”   她说着说着,喉咙里竟然逐渐带出了凄惨的哭腔,声音也失掉了力度,像一只伤兽,凄厉哀伤。   “我求求你了……不要碰我的衣裳……不要碰,不要碰啊……”   席银有些说不出话来,任凭她把心里的恐惧和混乱吐出来,半晌,方轻声道:“这里是江州,是我居室,没有人要脱你的衣裳。”   张平宣怔了怔,依旧没有抬头,但她似乎听明白了席银的意思,不再重复将才的话,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哭得肩膀抽耸。   席银这才试探着向她挪了挪膝盖,伸出手勉强将她额前的乱发理开。   “没事了,不要再哭了。我替你梳洗。”   张平宣只是摇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此时此刻,她根本接受不了来自席银的安慰和庇护。   然而,身旁的人却弯腰迁就着她,平和道:“我绝对不会侮辱殿下,绝对不会。”   她戳穿了她的心,却全然听不出一丝揶揄的恶意。   张平宣抓紧了肩膀上的衣服料,颤声道:“可我已经没……没有脸面了……没有脸面见你,也没有脸面再见……再见张铎……”   “但你还要见小殿下啊。”   席银用帕子擦了擦她嘴角的口涎。   “殿下,其实我有很多的话想跟你说,但是……我又觉得陛下会比我说得更在理,所以我就不说了。殿下想跟陛下说什么,可以在我这里好好地想想。我不会打扰殿下。”   张平宣抬起头,凝向席银,“我差点……杀了你啊,你见我沦落至此,为什么不奚落嘲讽?”   席银将手放在膝盖上,柔道:“因为,我当年被人剥掉衣衫,赶上大街的时候,他也没有奚落嘲讽我。他只是跟我说,自轻自贱的女子,最易被人凌/虐至死。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太懂这句话,但一直都把它记在心里 。”   说完,她低头望着张平宣:殿下,我曾经也被男人们无礼地对待,如果我还能奚落你,那我就是猪狗不如。殿下不要不怕,我只要在,就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对你说出侮辱的话。沐浴好吗?水都要凉了。”   张平宣哑然。   面前的这个女子虽然柔弱温和,说出来的话,却莫名地和张铎有些像。   张平宣忽然有些想明白 ,为什么当年徐婉那样责罚张铎,张铎还是要去见她。   他和席银一样,人生里没有太多的私仇,恣意地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不在意是非对错,只求心安理得。   “对……”   她吐了一个字,后面的连个字却哽在喉咙里,一时说不出口。   席银挽了挽她耳边的碎发 ,像是知道她的窘迫一般,开口轻声道:“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啊,我受不起。我扶你去沐浴。”   水汽氤氲在帷帐后面,时隔数月之久,所有的狼狈,不甘,愧疚,委屈,终于一股脑地被埋入了干净无情的热水中。   张平宣闭着眼睛,用帕子用力地搓着肩膀手臂,哪怕搓得皮肤发红发痒,也全然不在乎。   席银隔着水汽,静静地看着她露在水外的背脊和肩脖。很难想象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那养护地极好的皮肤上,满是淤青和伤痕,以至于她自己在搓洗的时候,也忍不住皱眉。然而,她似乎根本不肯对自己留情。   “我替你擦背后……”   说着,席银抬臂挽起袖子,接过了她手上的帕子。   与此同时 ,张平宣也在她的手上看到一道伤痕,有些旧了,颜色很淡,面儿却不小。   “这是……什么……”   席银低头看了眼,轻道:“哦,雪龙沙咬的。”   说完,她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同样的地方,陛下也有一个。”   “什么。”   席银一面小心地替她擦拭伤处,一面应道:“报复他的时候,我咬的,两年了,一直没散。”   张平宣闭着眼睛,突然问道:“你喜欢张铎吗?”   席银点了点头,面上露了一抹淡淡的红,“嗯…有一点。”   “那岑照呢。”   席银重新拧了一把帕子,抬头道:“以前……是爱慕。因为他会奏古琴,会吟诗,知道好多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他也从来不骂我,总是那么温温和和地坐在青庐里,夸我做的饭好吃,衣服洗得清香。那时候我觉得,这么清洁温和的一个人,我怎么配得上呢,可是现在……比起温柔,你哥哥那劈头盖脸的骂,却好像能让我想更多的道理,做更多的事。”   说完,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弹过琴了,但我写陛下的字,已经写得有些模样了,我还背会了《就急章》,读完了《周礼》。再也不是傻傻的,活着就只为吃那口饭。我之前,还救了赵将军……”   “赵谦……”   “嗯。当然也不是我救的他,是陛下放了他……”   张平宣侧过身,“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席银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送他去了渡口,看着他上了船,他若一路南下,这个时候,也许已经到了淮地了。”   张平宣呼出一口烫气,怅道:“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废了的人……只是我是女子,活该如此,他一个男儿郎,何以断送自己至此啊。”   席银将手从水里抽了出来,搭在桶沿上,沉吟了半晌,忽道:“也许……有杀人刀,就有救命药吧,不然,杀人刀也太孤独了一点。对了,殿下,你既然已经到了荆州,为什么没有进荆州城呢,哥哥知道你去找他了吗?”   张平宣听了这句话,浑身猛地一阵乱战。   席银吓了一跳,“怎么了……是身上不舒服吗?”   张平宣捂住胸口,竭力地让自己平复下来。   “不是……别问了……别问了。”   席银顺着桶壁慢慢地蹲下来,轻声道:“好,我不问,我让人去给殿下取衣裳过来,我还有剩下的好香,都是陛下的给,一会儿我焚上,让殿下好好睡一觉。”   第110章 秋云(五)   席银看着张平宣睡熟, 这才从偏室内走出来,江凌抱着剑立在外面,见她出来刚要开口, 却见席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殿下睡下了。”   江凌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轻道:“那内贵人今晚怎么安置。”   席银抚裙在台阶上坐下来, 揉了揉肩膀, 有些疲惫地笑道:“我没什么,哪里不能将就一晚上。一会儿,我抱张毯子过来,在门廊上坐会儿吧。”   她说完, 抬起头来转了个话道, “对了, 江将军,你知不知道,荆州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原本以为顾海定传信让殿下南下荆州, 是为了让陛下投鼠忌器,可是,你们却说殿下根本没有进荆州城。我之前问了问殿下, 可是,她听我问她之后, 好像很难过,我就又不好再问了。”   江凌下了几级台阶,欲言又止。   席银道:“关乎军中机密吗?将军不能言?”   江凌摇了摇头, “不是……是不知如何对内贵人讲。”说完,他亦叹了一声,迟疑了一阵,终于开口道:“其实,岑照已反,如今刘令在荆州的十万大军,汇同刘灌的那三万军都由他指挥调配,赵将军获罪出逃之后,军中士气大减,人心不稳,许老将军已经连败了三战,如今,眼看就要压到江上了。至于殿下为什么入不了荆州城,我尚不知道。只是听送殿下回来的人说,殿下去城门下叩过门,但是荆州并未为殿下开城门。 ”   席银静静地听江凌说完着一袭话,明白过来张平宣究竟在难过什么。   岑照若真的反了,那张平宣进不了荆州城,便是岑照不肯见她。   “哥哥……真的反了吗?”   江凌本就有些不忍心跟她说这件事,今见她眼眶发红,更不好再说什恶言,拿捏了半天,只能点头“嗯”了一声。   席银听了他这一声,低头抿着唇,一言不发。   江凌试探着道:“其实内贵人问过几次荆州的事,我都没说,是……”   “你们是怕我像陛下杀秦放时一样。”   她直白地帮他把后话说了出来,说完,顺势抹了一把脸,眼泪虽然是抹掉了,但也擦花了之脂粉。   江凌看着她的模样,没有否认。   “对不起,内贵人 。”   席银“嗯”了一声,抬头望向夜幕,临近十五,月圆如银盘。   从前在洛阳宫中望满月,她总希望能与岑照人月两团圆,如今岑照与她一江之隔,席银却有了情怯之感。   “我不会再那样了。”   “对不起。”江凌在阶下拱手又告了一声罪。   席银含笑摇了摇头,她没有再在张铎面前纠缠岑照的话题,吸了吸鼻子,转而道:“大夫的药呢,我去煎。”   “女婢们已经煎上了。”   “好,今夜是大人值守吗?”   “是,内贵人安心。”   席银到底没有安心。   无梦的人生早已不复反,即便她坐在门廊上打盹儿,也被一个又一个混沌的梦境侵袭地浑身冒冷汗。梦里有一双眼睛,她好像见过,但是又不熟悉。可她还觉得那双眼睛应该是岑照的。   她至今依稀地能回忆起,那双眼睛曾在乐律里中含笑望着她,“给你取个名字吧,叫……席银。”   “什么……”   “席,银”他一字一顿,温柔地说给她听。   “莞席的席,银子的银。”   声如春山渡化后的风,人若画中宽袍的仙。   “阿银,以后跟哥哥一起活下去。”   席银被这句话惊醒。   醒来后竟发觉自己的后背几乎被冷汗濡湿了。   东边发白,庭院中的药炉上,汤药已经翻滚。   耳边的哭声来自张平宣,隐忍而凄厉,席银静静地站在门廊上,望着东窗上那道被夕阳照出来的影子,一直等到那哭声停息下来,才盛了药,示意女婢端进去。   **   日子一翻入了阳春,春汛时至,江水大涨。   万丈江水渡走一抔又一抔的岸边化,和江上的残焰映在一处,惨艳无双。   而此时江上的水战,也逐渐从焦灼转向明朗。   许博本就善接舷战,张铎南下时,又沿路从云州,灵童,的调集了大批战舰,而刘令的水军因之前去年末的渡江之战,本就损耗大半,军中大翼,小翼皆有损毁,不及补充修缮,在接舷战中几番惨败。   这令邓为明等人大松了一口气。   这日,邓为明将走进张铎的大帐,便见许博沉默地立在帐中,张铎身穿燕居袍,压着江沿岸的地图的某一处,指给江沁看。三人似乎都在想什么,皆没有说话。邓为明不敢上前,只得走到许博身边,轻声问道:“怎么了?”   许博不大喜欢邓为明这种不熟军务的督官,没什么好脸色,示意他噤声。   邓为明正想再问,忽听江沁道:“如今荆州城南面的那个城门口子已经开了,刘灌分了一半的军力,大概万余人驻守在城门外,为的是江战一旦失败,好立即从荆州南撤。以我们现在的军力,即便打败刘灌的那一万五千军马,刘令等人,也未必不能逃出。   张铎敲了敲图面,平声道:“那就又是拖耗。”   “是啊。”   江沁叹了一声。   “还有一件事情,臣有些担心。”   张铎抬头示意他往下讲。   江沁道:“此次江战,似乎并未看见岑照临战。”   邓为明忍不住道:“或许,岑照并不熟悉江上的船舰。”   许博摇头应道:“臣也有此疑惑,去年末的渡江战,臣就与刘令麾下几将交过手,此番水战,仍不见他们在战阵上有任何的改变,仍然是以小翼辅助大翼的强攻之法,但是,诸多战舰皆以受损 ,之前荆州困城,他们无法即时修缮,所以一但接舷,立即沉毁的十之七,这种打法,全然没有月前荆州破城战的章法。但是,令臣更不明白的是,即便如此,刘令还是不肯停战,一直在试图渡江,大有哪怕损百人,也要渡一人之的态,所以,臣也觉得,那个岑照,在江战上避开了。”   张铎取了一支朱笔,平道:“他们在哪一处渡江。”   许博上前指与张铎,“在此处。”   他说着,用手指点了点,“此处是江道的狭处,大约只有五十来米。”   张铎顺手圈出许博所指之处。   那个地方,后面即是江州。   “江州……”   张铎提起笔,轻念了这两个字。   邓为明道:“难道他们要图谋江州,陛下,如今江州只有内禁军,是不是该把黄德将军调回……”   话还没说完,忽听江沁道,“陛下,一旦渡江,就该一举破城,乘胜追击,此时分兵回护江州,实无必要!”   张铎看了他一眼,“你在慌什么?”   江沁跪下道:“臣已冒死进言多次,陛下……”   “行了,再往下说,就是讽君。”   江沁止了声,伏地不语。   许博与邓为明都不大明白君臣二人言语之外的真意,皆不敢冒然开口。   良久,江沁才叩首道:“臣知罪,臣万死。”   张铎将图纸拂开,冷道,“先渡江,此时不是回护的时候。”   说完又对许博和邓为明道:“你们退下。”   许邓二人见此情形,也不敢久立,应声退出帐外。   张铎这才低头道:“起来。”   “臣不敢。”   张铎冷笑一声,蹲下身道:“朕一直不明白,即便是朕喜欢席银,朕还是朕。但你却一直认为朕会为了席银而陷昏聩。究竟是为何。”   江沁跪地沉默不语。   张铎冷道:“答话。”   江沁叠手再叩一首,“陛下若只当她是一奴妾,以严刑管束,臣等无话可说,但臣请陛下扪心自问,陛下知道,她是岑照的棋子之后,有想过把她从身边拔除吗?陛下甚至不惜为她去……”   他声无所继,咬了咬牙,勉强道:“成大业者,怎可为一女人卑膝。”   张铎笑了笑,随口道:“你说朕跪梅辛林。”   江沁闻言浑身一颤,匍匐叩道:“陛下 !此话怎可再臣面前出口啊!臣请陛下收回此话,臣……臣万分惶恐!”   张铎看着他两股战战地跪伏在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直身道:“江沁,朕就觉得,她配活着,配和朕一起活着。再者,你将才有一句话,朕不赞同。”   他说着站起身,低头续道:“律法严明以正官风,以慑民心,以镇君威,什么时候是用来虐杀女人的。”   “……”   江沁无话。   张铎走回案后坐下,平声道:“席银的取舍都是朕教的,你竟然觉得朕会不懂。多舌之人,可恨至极。”   “陛下若觉臣为多舌之人,臣自请绞舌。”   “江沁!”   “陛下。”   江沁深吸了一口气,怅然道:“您身在极位,本该以门第为重为择选妻妾。可是,陛下至今未立后册妃,整个后宫只有席银一人,这如何是子嗣传承之道,即便此女有孕,贱奴之子,又怎配得大统。”   “那朕呢。”   他在案后抬起头,“朕长于乱葬岗,自幼无姓。徐氏二嫁,朕认异姓为父,冠张姓,跪张家祠堂,最后也灭了张家满门,朕如今,除了自己的姓,就是断了根,不除这个姓,就是忘了本,朕是如此,那朕子嗣的母亲,需要什么清白的门第吗?” 第111章 秋途   这便是分歧之处。   好比绘画, 审慎用墨,白描勾勒可视为一流清白。但朱砂泼甩,用大片大片汹涌的艳色铺满整张画幅也并不算落于下品。江   沁不得应对之言, 若再说下去,自己的一腔清白苦心就要被衬作苦朽的怨怼。他念及此, 索性摇了摇头, 跪听江上怒号,风卷春浪叠起千堆白雪,其浪音一声比一声狷狂。   **   三月底,刘令的水军被迫退入晋阳湖口。   张铎命黄德填堵的糊口水道, 至使刘军大翼主舰在糊口被截, 许博率军连续突击, 击毁刘军大舰三十余艘。   湖口一战,陈军大部被歼灭,刘令与残部不得不弃了荆州城,一路南退。   张铎入荆州城。   绿城边堤, 城外悉植细柳。绿条散风,青阴交陌。然而城中疮痍比江州更胜。   “幸其匆忙,无力焚城, 否则南郡经此一战,不知何时才得以见春临。”   这话出至黄德, 竟有一种铁骨柔性的怅然之意。   张铎勒住马缰,抬起马鞭拨开头顶的一丛败开的晚梅,枝头残艳, 英勇而凄艳。   黄德见张铎不言语,继而问道:“陛下从前来过荆州吗?”   张铎应道:“头一回。”   黄德道:“吾妻蒋氏是荆州人士,听她说,三四月间,临水还能看见晚开梅,一城就那么几株,都是举世的名品 ,哎……如今,都践毁了。”   张铎笑了笑,忽道:“你怕她知道了要伤心?”   黄德忙请罪道:“臣妻乃无知妇人,臣不该以釵裙之智,议当下战事。”   张铎放下鞭柄,低头道:“遣几个人去水边寻,看还能不能寻到一株。”   “陛下……”   “去接蒋氏入荆,顺便,把朕的内贵人也带来。”   “是。”   黄德欣悦,旋即上马,扬鞭反转。   张铎抬头再次望向那一丛败梅,其树根已被全部拔出,树干已死,唯剩那零星几瓣,渐失了水分,显出一种偏近凝血色的深艳。背后被黄德的马扬起的青尘受不潮气,腾不起来。张铎此生第一次感觉到春季的哑寂,因为世道凋零,而她不在。   他闭上眼睛,将这一丝他尚不习惯的情绪挥去。忽听有人高唤陛下,睁眼,见是许博奔马而来。   “何事。”   许博下马禀道:“陛下,斥候回报,并未在刘令残部中,看见岑照此人。另外,静兰山一片水域,发现了刘军的一艘艨艟。”   说话间,江沁邓未明等人也聚来。   张铎道:“拿江道图来。”   许博立即命人递送来地图,张铎撑开地图,“上回,你指给朕的那个江上峡口在什么地方。   许博一怔,忙道:“就是在静兰山那一片。”   张铎没有抬头,“命人测晴雨,岑照要在掘开江州城前面的江堤。”   邓为明道:“掘江,他要做什么。”   江沁应道:“淹城。”   说完,他抬头道:“陛下因该知道,岑照此举是为了什么。他深知江上之战悬殊,刘令无望取胜,这才反取江州。不过百人之力,掘开道口,便可令我十万大军,弃追刘令而回救江州,他以何人为筹码,陛下……”   他顿了顿,恳切道:“臣请您三思啊……”   许博与邓为明听完这一席话,不敢轻易开口。   张铎的手渐渐渐捏紧了图纸,须臾沉默后,方道:“江州还有多少人。”   许博答道:“不足万三,有一半是妇孺老人,还有一半,是上月底,我军送至城中修养的伤兵。至于内禁军,由江将军和陆将军统领,数百人,但都驻守城内,此时传信回去恐怕也来不及了。”   张铎重复了一声,“三万人。”   “人”对于张铎而言,并不重要,尤其是残命无能的人,对这些人悲悯,无异于跪在观音前忏悔,都是假善而已。所以,正如他所自知的那样,只要席银死了,他的眼前就只剩下城池和江河了,即便江水灌城,次年修缮,迁户,仍得以重建。所以这三万人,根本就是该弃的。   “去把黄德截住,令他不得返回江州。”   他说完这句话,江沁长嘘了一口气,肩塌身疲,一头虚汗地跪坐下来,仍竭力呼道:“陛下英明……”   然而,张铎听了这“英明”二字,忽觉得从心口处猛地破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悸痛,瞬时牵动身上所有的旧伤,翻搅肌肤和血肉,可他茫然不知,此痛究竟因何不能压隐。   **   江州业已春深。   席银穿着一身青灰色的衣裳,坐在草席上扇炉火。   张平宣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散开的头发,用一根布带随意地束在耳旁,身上一样饰物都没有戴,寡素着脸,挽袖在木盆边浆衣。但毕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加上月份大了,此时额头上渗着细细的汗,她也没顾上擦。   席子放下蒲扇,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张帕子,走到张平宣身边递给她。   “殿下擦擦。”   张平宣沉默地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回到江州以后,除了第一日,与席银说了几句话之外,她几乎没出过什么声,也不肯见人。   后来,许博命人将伤病送回荆州城治养,江州城的内禁军人手便渐渐不足起来,江凌也不再禁着席银和其余的女婢,任凭她们为伤兵营熬药浆衣。起先张平宣并没有露面,某一日,却也换了一身寻常的衣裳,跟着席银一道来了营中,江凌本要阻拦,后来倒是被席银叫住。   “殿下有身孕啊。”   “放心,我照顾殿下没事的。”   江凌抓了抓头道:“若是陛下回来知道,我纵着你们这样折腾……”   “他能说什么呀。”   席银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弯眉笑着打断江凌的话,“让殿下做吧,我看殿下这几日,都肯吃些东西了。”   江凌无奈,只道:“你也是半个女将军了。”   席银一怔,红面道:“将军再说什么话啊。”   江凌摊了手,“如今江州无将,我亦力有不及,伤兵营内人手不足,若不是内贵人与黄府上的这些女婢,我难免惶然,到是辛劳了内贵人。”   席银笑笑,“江上战况如此,我们心里也不好受,能为将士们做些事,哪个是不情愿的。”   这话倒是真的。   至于其中张平宣究竟是什么心,无人得知。   毕竟她至今不肯表达,也不肯接受任何一个人的好。苦于劳役,像是在自罚一般。   席银见她不肯接帕子,便蹲下身子,挽起袖子替下她的手,轻声道 :“殿下,先去吃饭吧,我帮你拧起来晒上。”   张平宣稍稍直起身子,抖着手上的水,静静地看着席银有些皲裂的手,忽开口道:“你是不是从前做惯了这些。”   席银站起身,用力拧了一把水,“在青庐和清谈居的时候常做,入洛阳宫以后就不怎么做了。”说完,她抬头望着张平宣,“但现在做这些事到觉得和以前不一样。”   张平宣道:“有什么不一样。”   席银偏头想了想,轻道:“不觉得是劳役吧,也不是借此求生。”   张平宣搓了搓膝上的衣料,“那那些女婢呢。她们图什么,这样辛劳,也得不到主人的恩情,休战后,她们和这些军将,一拍便散了。”   席银含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不过……殿下呢,殿下为什么要跟我们一道。”   张平宣抿着唇沉默了一阵,仰头道,   “不知道如何在江州自处,就想做些事情。”   一时之间,她面上闪过一丝惶意。   “我……心里明白,虽然你们什么都没说,但是如果不是因为我,荆州一战不至于如此惨烈,死伤…这么多人。我无地自容。”   席银望着水盆中的皂花,轻道:“我以前也差点做了蠢事。陛下说,我拿他的尊严去接济别的人,那时我也无地自容。后来我觉得做了错的事,就要担着,男人女子应该都是一样的,都是……皮开肉绽……”   “心安理得。”   席银一怔,“殿下也知道?”   张平宣点了点头,“张铎对母亲说过一次,那个时候,我还小。”   说着,她忽有些释然地笑笑,“也许等张铎回荆州,我就有勇气去应这句话了。他要我皮开肉绽,我亦心安理得,他要处死我,我亦无话可说。”   席银没有说话。   张平宣勉强露了一个笑,使气氛不至于如此残酷,凝着席银道:   “阿银,他应该教你读过一些儒书吧。”   “嗯。”   “读过……董仲舒这个人吗?”   “读过一些,但是陛下没有详说。”   “为什么。”   “他好像,不大喜欢这个人吧。”   张平宣悻然点头。   “是了……他少年时,在父亲面前,批驳过此人,我至今都还记得,那一回,他被父亲打得半日下不得榻。”   当年的时光从眼前一晃,心肉就伸细枝末节地触角,一缩一张,又酸又胀。   张平宣揉了揉眼睛,勉强挥掉回忆,转而道,“那你懂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吗?”   席银点了点头,又忙摇了摇头。   张平宣没有嗤她,苍白地笑笑,“无妨,也不重要了。在我看来,天理人欲之间,张铎一定不是个好人,但我自诩良善之人,做的却也是伤天害理,杀人灭己的事……”   她说完,咬牙摇了摇头。   “儒道,佛道,都在乱世骗人。”   这一句话落入春尘之中,沉沉浮浮了好久。   而之后整整一日,席银都在想张平宣的这句话。   “儒道,佛道,都在乱世骗人。”   反复咀嚼,忽然之间有了些什么感悟。   觉得某些光辉灿烂的东西,有了恶鬼般的具像。   她恍然之间想起了岑照的眼睛,那双一直遮在青带之后,看不见的眼睛,曾经她不断地想象过,那青带后面目光,是如何清明温润,净若春流…… 第112章 秋途(二)   就这么想着, 不知不觉地便已走到了北城门前。   城门值守的是陆封,见席银走过来,拱手行了个礼, 示意内禁军撤开,自己上前道:“内贵人又出城去漂衣吗?”   席银点了点头, “将军辛苦。”   陆封看了一眼天时, 金乌悬于西天,白日里的春燥渐消,飞鸟落枝桠,天边压着一朵厚重的云。   “有些晚了呀。”   席银掂了掂手里的木盆, “也不多, 城门落锁之前回得来的。”   陆封点了点头, “内贵人身边的胡氏呢。”   席银朝身后看了一眼,笑道:“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应该就来了,将军也给她个方便。”   陆封应“是”, 又嘱道:“内贵人,兰静山水域虽无战事,但再过几日, 恐怕春潮就要涨了,贵人还是要留心。”   席银应了一声“好。”   陆封也不多言, 侧身让到一旁。   席银颔首与之别过,独自往江边走去。   江州的对面便是兰静山,兰静山在上游, 并不是江战主要战场。此时春深鸟寂,江面上落满了越不过时节的花。金阳余晖翻滚水浪,风里飘着一阵淡淡的水腥气,烘在人的皮肤上,有些暖又有些痒。   席银走出城不远,胡氏便从后面跟了上来,“内贵人,今日怎么多了这么些要漂的呀。”   席银回头道:“殿下今日一刻也没停过,浆了这么些,不趁这会儿漂了可怎么好。”   胡氏道:“要说殿下,也是可怜。这么一刻不停地做我们做的劳役,也不是个办法啊,我瞧她身子越发重了。”   席银垂头道:“她这样到不会胡想,也是好的,对了,你上什么地方去了。”   胡氏见她转话,便拧了拧袖口的湿处道:“哦,去给军医搭了把手,这就晚了。哟,这还真是耽搁地有些久欸,眼瞧着天都暗了。”   说完,她从席银的木盆中捞了几件衣裳放到自己的盆,“内贵人一个人怎么漂得了这些,匀我些……”   话还没说完,便忽地脚下一个软踩,席银忙抽出一只手拽住她。   “怎么了。”   胡氏稳住身子道:“没事,不过,这里的泥地怎么这么软。”   席银朝前面看了一眼,离江岸到还有些距离,便迟疑道:“今日……下过雨吗?”   胡氏摇头道:“没有啊,这几日虽然雨多,但都是夜里下,白日就停了。昨日好像就连夜里都没有下雨。”   席银将手中的木盆放下,朝前试着走了几步,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江面如同一匹乌黑的段子,偶尔翻出些浪光,混混沌沌地看不清楚。   席银从袖中取出火折点燃向前面照去,逐渐凝了眉。   “不对……”   胡氏也跟上来道:“什么不对啊。”   “好像是江水漫上来了……”   “啊?怎么会,昨日还没有啊……”   席银背脊有些发寒,轻道:“也许是春汛。”   说完,她回头对胡氏道:“但我还是觉得不大对,我听黄夫人说过,江州的堤坝是黄将军亲自挑泥搬石监筑的,即便是十年难遇的春汛,也不至于会漫堤。胡娘,趁着水不深,我去前面看看,好回去跟陆将军他们说。”   胡氏恐道:“内贵人还是不要去了,这万一水涨起来,可怎么……”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席银已经已经走到前面去了,胡氏无奈,只得提裙一路跟了上去。   两人顺着河岸,朝上游走了一段路,忽然渐渐听见了呲呲啦啦的声音,胡氏有些害怕,拽着席银站住了脚步,“内贵人,这是……是水里的魂哭吗?”   席银被她这种说法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下意识地捏住了腰间的铃铛。   “不是,别胡说。”   “那是什么声音啊。”   席银逼迫自己平静下来,凝神细听了一阵,轻道:“因该是锹铲掘土的声音。”   说完,她抬头朝远处看去,果然看见江堤上有人影晃动。而此时脚下水已经漫至了小腿。   席银忙灭了手中的火折,又对胡氏道:“赶紧把火折子灭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听不远处传来几声高喝,“那处有火光!不能让他们跑了!”   席银拽住胡氏,“快走!”   二人虽已竭尽全力奔逃跑,但还未跑多远,席银便觉背后忽然寒气逼来,她还不及反应,小腿上便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一个趔趄匍匐在地,回头看时,便见小腿上中了一箭。背后的人马道:“有一个人中箭了,快,再放箭!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席银眼见箭羽从身旁略过,忙对前面的胡氏喊道:“胡娘,停下!”   胡氏哪里一怔,脚下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席银回头对身后的人喊道:“别放箭!奴们不敢跑了!”   为首的人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立即变了声气。   “哟呵,好像是两个女人,别放箭了,把人绑回船上去。”   **   席银和胡氏被带上了船。关在底舱中。   胡氏在昏暗之中,吓得浑身发抖,“内贵人……这些……是什么人啊。”   席银摇了摇头,“不清楚,但总不会是陛下的人。”   “那他们会不会杀了我们……”   席银侧面看向她,“胡娘,听我说,不准怯。”   这个“怯”字一出口,席银不由一怔。   这句话,张铎曾经用不同的语气,在她面前说过无数次,可这却是她第一次,把这句说给别的女子听。   一时之间,她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眼睛也涨涨的,只可惜,此时情景,根本不容许她去想那个远在荆州的男人。   想着,她狠狠地揉了揉眼睛,忽听外面看守的两个道, “岑先生什么时候到啊?”   “听说就是今晚,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将这堤口掘开。”   “要我说,掘开有什么用,谁不知道江州城高墙后的,哪淹得了啊。”   “嘿,你是不知道,岑先生那是神算子,他说三日后春汛要来,那就一定会来。”   “有这么神吗?”   “你就是少见识。”   胡氏听完这二人的话,轻声问席银道:“这岑先生是……谁啊。”   身旁的人没有说话,肩膀却有些颤抖。   “内贵人怎么了?”   “没什么……”   她说着,试图挪动膝盖,那钻心的疼痛瞬时令她咬紧了牙关。   “内贵人,你的伤不要……”   “胡娘,不要再叫我内贵人。”   “内贵人说什么……”   “胡娘!”   席银压低声音斥了她一句,勉强稳住喉咙道:“听我的话,我腿上有伤,逃脱了也无法回城,你今夜必须回去,告诉江将军和陆将军,刘军在此处挖掘河堤,三日后春汛将至,让他们务必撤出江州 ,否则,江州城那三万余人就都活不成了。”   胡氏眼泪都要出来了,连连点头,可还是忍不住哭道:“可是……奴……奴怎么才能逃出去呢……”   席银看向自己的脚踝,那一串铜铃铛静静地躺在她脚踝骨边。十几年了,就算张铎在急怒的情况下,也没有办法碰到这一串铃铛,这是岑照给她的念想,也是她十几年的执念。她以为她一定会带着它一辈子……   想着,她狠狠地咬了咬牙,闭上眼睛,伸手摸索着那锁扣处的机关。   脚踝处已经被勒出了淤青色,一碰便疼得要命,席银也不明白,她就是因疼,还是因为别的原因,眼泪止不住地流,直淌入口鼻之中,令她五感辛辣。   胡氏看着她的动作,脱口道:   “内……不是……您不是从来不准人碰这串铃铛啊,连陛下也碰不了的……”   席银拼命抹眼泪,对胡氏道:“把脚伸出来。”   “您要做什么。”   “照我说的做,快一点,要来不及了。”   胡氏怯怯地伸出脚踝,席银忍着痛弯下腰,一面替她系上那串铃铛,一面道:“胡娘,这串铃铛的锁扣有机巧,今日来不及教你怎么解,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帮你解开,但是,如果我回不来,你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不管砸也好,敲也好,一定要把它拿下来,不准戴着她,听到了吗?不要傻傻地戴着它。”   胡氏惶恐道:“您在说什么啊……您得回来……”   “好,我会回来,但你也要听好我说的话,他们说的岑先生,应该就是岑照,我是岑照的妹妹,你脚腕上的这串铃铛是岑照十二年前送给我的。他是个眼盲之人,能靠这个铃铛的声音,分辨我在什么地方,我如今,想赌一次,能不能赢我也不知道。”   “您要怎么赌啊。”   席银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赌岑照,会放过我。一会儿,我会想法子让他来见我们,但你记住,千万千万不要出声,也不要开口,不管他们对我做什么,你都不要开口,带着这串铃铛,找机会回江州城。如果我赌赢了,他应该不会对你放箭。哦,对了……”   她说着,低头解下腰上的那只金铎,“把这个也带上,交给长公主殿下,江州城后面,应该是阳郡,若阳郡府官不肯开城纳人,我不知道这个管不管用,你让殿下试试。”   胡氏接过她递来的金铎,惶道:“那你怎么办。”   “不准管我!听明白了吗!”   胡氏被她吓得一愣,又听她道:“厝蒙山行宫你已经错一次,这一次,绝不准再怯,也不准再退,否则以死抵罪。” 第113章 秋途(三)   胡氏还不及说话, 船舱忽然一摇晃,江上晚风渐强,哪怕是在舱底也能听到桅杆上的“吱嘎”声。门外传来人声道:“岑先生的船靠过来了。”   其中一个看守忙站起身道:“你仔细看着这两个女人, 我去向先生禀告。”   “好。回来再添一壶酒啊,这江上夜里真是冷死人了。”   “呸。”   那人啐了一口道:“不是想女人就是想酒, 早晚上这两样上。”   “干拴脑袋的营生还不能想想这样两样, 赶紧去赶紧回。少他娘的咬蛆。”   外面声音静下去。   席银听着其中一个脚步声走远了,忙回头对胡氏轻声道,“这个机会到好,我刚才的话, 你记着了吗?”   胡氏怯怯地点点头, 小声道:“记着了……”   “好, 我引他进来见机行事,你什么都不要管,但凡有机会,就下船往城里跑, 千万不要回头。”   胡氏牙齿打颤,“您怎么办……”   席银捏了一把胡氏的手,“我没事, 我会想法回来。”   说完,她松开胡氏的手, 从头上拔下一根束发的银簪子,忍着腿上的疼痛,朝舱门前挪了挪身子, 朝外面唤了一声:“公子。”   她刻意拿捏了声调,那看守本就是酒色之徒,听着这么销魂勾魄的一声,脑子里就开始发混,举着一盏灯打开舱门,强压着色性道:“不要胡叫,否则把你丢下去喂……”   话没说完,却隐约看见了席银的脸。   将才黑灯瞎火的,他还只当是村野浣衣的妇人,此时一见,如被蛇鬼抽波了麻经,步子都挪不动了。   席银轻轻地把脚往群尾里缩了缩,抬头羞红着脸道:“奴……想要小解……”   “小解……解啊,在这儿还讲究什么。”   席银抿了抿唇,垂头道:“那多脏啊……奴是干净人儿。”   美人皮骨,风情撩拨,谈及的又是些血肉之身上腌臜暗淫的事,那人被勾了三魄,竟顺着耳她的话道:“那你要怎么样……”   席银望着自己的伤腿道:“奴的腿伤了,褪不下裤来,公子,奴知道奴该挨打,但也只能求公子了。”   她说着,轻轻伸开一条腿。   罗袜因为沾染污泥,已被她脱丢到了一边。   那从骨中逼出来的卑微淫(和谐)艳,只属于贱籍所出底层女子,虽在男人面前,显露的是恐惧和后退的姿态,却又分明伸出了一只满涂蔻丹的勾魂手。   “公子,能帮帮奴吗?”   那人浑身一酥,简直觉得天底下再没有这么好的差事,鬼使神差地朝席银走近,蹲下身看着她,说起了房中的污花。“你男人夜里也这样帮你小解吗?”   “奴的男人……哪能啊,他平时顶厉害的一个人,一钻被窝就什么都不懂了。”   她刻意把言辞往下贱处拉,勾得那男人七荤八素,只想剥了她来心疼。   若不是在此情此景下,胡氏大概会被席银这话给吓死。她一直在宫里侍奉,哪里听过这些混话,此时果真守着席银的话,抿着唇,一声也不敢吭。   “那你还跟着他。”   那人的手在裤腰上搓了搓,情乱声闷。   席银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也是自己的男人呀。”   “哎。”   那人跟着叹了一声,“真让人疼。”   他说着,弯腰凑近席银,将手摸进席银的裙下,摸索着去解席银的汗巾,然而,还没有摸到症结之处,下身却猛地传来一阵剧痛。他抑不住痛叫一声。   席银用力将簪柄从他的下身处拔了出来,血顿时溅了她一脸,与此同时,也被一个巴掌扇地她耳边嗡嗡作响。   “贱人!你敢伤我!”   席银抬手抹去眼前的血,转过头来道:“杀了你又怎么样?只许你们杀女人,不许女人杀你们吗?”   “你……”   那人□□疼痛钻心,一时之间根本没有力气挪不动身子,席银从新捡起手边的那根簪子,忍着腿上的伤疼朝他爬了几步。她脸上全是凌乱的乌血,那原本罕寻的容貌,此时也显出狰狞之色,那人喉咙发哑,心中竟也恐惧起来。   “你……你要做什么。”   “闭嘴,再出声,我就朝你脖子上捅。”   那人不禁吞咽了一口,忙压低了声音,“别捅,我不喊,不喊……”   席银将簪柄逼到他脖颈处,你们的马在哪里?”   “马……”   “快说。”   她根本不肯给他迟疑的机会,手上一使力,那簪柄的尖处就已经刺入了一分,那人忙道:“都在船后的垂杨下栓着。”   “底舱有多少人看守?”   “底舱没有什么人,人都在江堤上掘土。”   席银朝胡氏看了一眼,胡氏心里又是担忧,又是恐惧,细声道:“奴……”   “胡娘,不要上船舷,从底舱下船。千万别怕,下了船就骑马走。”   胡氏咬牙点了点头,撑地起身,从那未及锁闭的舱门处溜了出去。   不多时,船舷处便传来了混乱的脚步声,席银抬起头,凝神细听,终于从那些杂乱的人声中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然而实在离得有些远,他究竟说了什么,席银听不清楚。   船舷上,岑照立在灯火下。   额上的松纹青带随着江风狂舞,一阵一阵清脆的铃声从江岸上传来,传入他的耳中。   “岑先生,跑的是昏时在江岸上抓住的两个浣衣女人之一。她偷了我们船后的马,从舱底下的船,先生,是末将等疏忽了。这就命□□将其射杀。”   话音刚落,一只箭羽“休”的一声从岑照耳边掠过。   岑照手指一捏,   “谁放的箭?”   这一声虽不大,却寒厉得很。   □□手面面相觑,接不敢应声,纷纷放下了手上的□□。   岑照回过身,“欺我眼盲?”   “先生恕罪。”   放箭的□□手应声地,岑照低下头道:“我几时让你放箭。”   “这……”   立在岑照身边的副将示意下跪之人止声,上前道:“先生,若此女回到江州,先生掘江道的消息,便会走漏,江汛还有三日才至,江州城虽应对不及,但尚有余地撤人出城。若让张军知道,江州未淹,则不会调兵回转,如此一来,楚王危啊。此人虽违军令,却也有忠意,末将替他求个情。另外,还请先生当机立断,射杀此女。”   岑照笑了一声,“我早已将掘江道的消息传到了荆州,你们这几日,收到张军回转的情报吗?”   副将一怔,“这到是不曾。”   岑照负手仰起头,“这表明张铎已经把这三万残兵老孺弃了。即便江州被淹,不彻底击杀掉楚王,他是不会反回救江州的。”   “那该如何是好?”   岑照捏了捏手指,“城照淹,江州覆城,张军的粮草调运,暂时就断了,要再寻路调运,至少要半个月,楚王若还不能借此脱困,那便是神佛难助,岑照也无能为力。”   此话一出,众将落寞,岑照撩开肩上的青带,平声续道:“传信给楚王,告诉他,胜负未分,不要自弃。”   副将道:“先生还有良策?”   “江州被淹,张铎回洛阳时,必过江州寻人。”   说着,他转向那下跪之人,“此人处死,明日江州城必乱,遣人随我入城,我要带一个女人走……”   他话未说完,忽听舱底传来咒骂声,岑照皱眉,副将忙过问道:“什么事。”   几个军士将席银从舱底拖拽了上来,席银身上的衣裳被剥得只剩了一件抱腹,头发失了簪子的束缚,如乌瀑一般倾泻下来,遮掩着身上血淋淋的伤痕。   即便如此,她仍然没有出声,咬着牙蜷缩在地上,如同一堆托着无数晚梅的江上浮雪。船舷上的人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除了岑照以青带遮眼,看不见以外,哪一个人看见这样一副身子,一张样貌,不五内翻涌的。   “先生,就是这个女人,杀了看守她们的人,才让另外一个女人逃走的。”   副将知道岑照对凌虐妇人没什么兴趣,便轻声道:“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   “回将军,这个女人不出声,我们起初以为她是嘴硬,所以才剥了她的衣服来打,结果到现在她也没有出声,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哑巴。”   副将看向岑照道:“将军,这个女人怎么处置。”   岑照低下头,平声道:“你是席银身边的人吗?”   席银抿唇不语。   “我问你一件事,你答了,我就不杀你。”   他说着,放低了声音:“你们内贵人侍过寝吗?”   席银仍然没有出声,岑照蹲下身,轻声道:“洛阳宫没有哑奴,说话。”   席银仰起脖子看向他。   从去年的秋天,到此年深春,半年光景过去了,岑照的容颜,声音都一如旧梦,就连那根她亲手绣的松纹青带,也丝毫没有褪败。她仍旧看不见他的眼睛,分辨不出那温柔声里的情绪。   他问“你们内贵人侍过寝吗?”   为什么此情此景下,他问出口的,竟是这一句话。   她怅然无解,又似乎感知到什么,正混沌,背脊上突然传来一阵烈疼,如火烧一般,瞬间传便他的全身,她险些咬伤了舌头,才终于将喉咙里的惨叫忍住,却终究是被逼出了一丝呻(和谐)吟。   “让你这贱人出声!”   岑照并没有阻止那行鞭的人,唇角却突然几不可见地轻轻一抽动。   “你……是谁。”   席银将喉咙里沾血的痰咳了出来,孱声道:“一支□□能射多远。”   岑照放着膝盖上的手指一颤。   “我不是哑巴,我只是不能让你那么快知道,逃走的那个人不是我。”   说着,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哥,现在,她现在是不是已经逃远了……”   岑照猛地抬起手,将要去摘眼前的松纹青带,忽又听席银道。   “你明日入城,是不是想带我走?”   说完,她咳了一声,又道:“你将才问我的那个问题,要不要听我答。” 第114章 秋途(四)   岑照忽然不肯去碰眼前松纹青带了, 手指慢慢地在额前曲握成拳,寒声道:“谁脱的她的衣裳。”   见了将才那个弓/弩手的下场,此时没有一个人敢应声。纷纷避了岑照的话, 有人甚至在朝后退。   岑照刚要转身 ,衣袖却被地上的女人一把扯住, 与此同时, 他听到一句多少有些诡异的话,“不用了,你根本没有教过我什么是衣冠廉耻,我如今 , 一点都不觉得难看……”   话说得仍旧很轻, 似是自贱之言, 旁人听不出揶揄的意思,却又莫名地觉得很……辛辣?   岑照闭上青带后的眼睛,灯火的光焰在眼前混成了一片红雾。张铎那个人用两年的时间,毁了青庐的十年, 席银曾经的胆怯,卑微,柔弱, 以及那些令人心疼的哭声,在一句话之后, 都消弥了……   岑照不自觉地摇了摇头,面对此时的席银,他竟说不上痛惜, 还是悔。   “哥哥拿衣裳给你披上。”   说着,他反手褪下身上的袍子,蹲下身裹到席银身上,不知道是不是触碰到了她的创口,竟引起她身上一痉挛。   “别碰我。”   她虽然说了这样的话,却到底没有挣扎,抬头平静地对他说道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江风怒起,天边黑云翻涌,眼见暴雨就要来了。   岑照脸上,翻过乌云的青影,看不清面目。   他弯腰将席银从地上抱起来,低头道“不管你还信不信哥哥,你都是哥哥唯一的妹妹。”   说完他抱着她朝前走了几步,“前面是什么?”   怀中的人寒声道:“你还要想我当眼睛吗?”   “阿银。”   岑照叹了口气,温热的呼吸轻轻地扑在席银额头,“哥哥求求你,不要这样,让哥哥抱你进去好不好。之后你要说什么,问什么都可以。”   席银抿着唇,半晌方冷道:“前面三步是墙,往右十余步,是舱门。”   岑照闻言,终于露了些笑容,温应了一声“好。”   照着她的话,一路抱着席银走进船舱。   之后又磕碰了几下,才寻到床榻,弯腰将席银放了下来。   外袍裹在席银身上,他便只剩下一身禅衣,那纤瘦的轮廓上隐见关节骨骼,他摸索着沿着榻边坐下,试图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席银却偏头避开了他的手。   岑照没有说什么,笑笑,垂手放于膝上。   他明白自己在掩饰一些情绪,但又不肯承认,以至于喉咙有些不自在。   “你……怎么了。”   席银没有出声。   “你嫌哥哥的手脏吗?”   席银笑了一声,“不是,是怕你嫌我脏,毕竟我侍过寝,我已经是他的内贵人了。你还要碰我吗?”   岑照如同被刺到了要害之处,后背脊梁犹如针刺。   他强迫自己平静,里内的翻腾之气,却逐渐涌上了心头。   “为什么要跟了他。”   席银望着岑照,偏头道:“你在意吗?”   “你是我的妹妹。”   “不是!”   席银提了声,“我是你的棋子。我和长公主殿下一样,都是你的棋子!”   岑照垂下头,拇指几乎被他掐得发乌,半晌他才压下声音道:“不要再提张平宣。”   “为什么不提?荆州三万人,她也在其中,你的孩子也在其中,你究竟为什么能做到这一步!”   “因为,她是仇人之妹。”   他至今仍然收敛着声音,不肯高声与席银说话,但同时,那话声中的悲哀如孤枝上的凝霜一般寒冷。   席银一怔,“你说张铎是你的仇人?”   岑照点了点头。   “你听说过十二年前的陈氏灭一案吧。那个时候,你应该还很小。”   他说至此处,轻咳了一声,稍稍平复了一阵,方道:“当年,陈氏一门百余男丁,全部被张铎腰斩于市,我是陈门唯一的余人。其实,对于我而言,这个天下姓什么,我从前一直都不在乎,我以为人的修行,在于山水江河之中,而不在于金戈马蹄,直到我父兄幼弟惨死,我一夜一夜的做噩梦,梦见他们斥我虚妄地活了十几年,往封山英菁华,终敌不过一把砍刀,我这十二年,没有一日睡安稳过。”   说完,他朝向席银,“阿银,如今,这个天下姓什么我仍然不在乎,我只是要一人性命,为陈家百人安魂。”   话音落下,室内的灯火明明灭灭,他原本温和的神色,也渐渐变得有阴森。   席银在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他身上那些看不见的伤口究竟是什么,终于明白,他那么温和的人,为什么时常被噩梦纠缠,夜夜惊厥。   “阿银,哥哥不该报这个仇吗?”   席银抿了抿唇,摇头道,“不对……”   “什么不对……”   “你要的根本不是他一个人性命,为了逼他回来,你要的是整个江州城所有人的性命。”   岑照试图去抓席银的手,“哥哥不会让阿银死。”   席银惨然笑道:“你以为我受得起吗?弃三万人,我独活?”   “阿银……”   岑照的声音,竟然也有些发抖,“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说话的……”   “他教我的。”   说完,她又顿了顿 ,“他说皮开肉绽 ,也要心安理得。”   岑照听完这句话,脖颈处渐渐浮起了一根青色的经脉。   “你就那么听他的话吗?就因为他教你写字读书,等一切尘埃落定,哥哥也能教阿银写字读书,也能……”   “那你为什么以前不教我?”   席银提声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任由我在乐律里被人侮辱,为什么不告诉我,什么是礼义,什么廉耻。”   岑照一时哑了喉咙,席银惨笑自答道:“因为你知道,他也曾在乱葬岗里拼命求生,他和我一样,都曾经拼尽全力,不分是非黑白,只想在人世间活下去,你知道他一定会捡我,会把我留在身边。从头到尾,你都在利用我,去拿捏他,可是哥哥……”   她眼底渗出了眼泪,“你就算错了一样,他根本就不会喜欢我。你也只能利用我的愚蠢而已。你放心,即便我死,他也不会回头,而即便他弃掉我,我也不会恨他,他要走他的道,我也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所以,你要弃掉我了吗?啊?阿银?”   岑照摸寻着他的衣袖,“阿银,你是我的人,我不容许你把自己的心交给我的仇人。”   “对不起,哥哥,我已经交了。”   她说完,一把拽开被他捏住的袖口,“你救过我的性命,也把我养大,没有你我也早死了,我曾经爱慕你,也想过永远不离开你,但如今我对我自己食了言,爱了恩人的仇人,你若要我的性命,我无话可说 ,但我永远 ,都不会再为你回头 。 ”   她的话说不出有多狠绝,却就是扎入了岑照的心肺,令其由内生出一种绝望之感。   “阿银……不要说这样的话。”   席银望着他,笑道:“你会愿意一辈子对着你养出来的卑贱之人吗?”   “不是,哥哥不会让你一直这个样子,张铎教给你的东西,哥哥都可以教给你,只要我能报了满门之仇,哥哥就带你回青庐,教你写字画画,教你奏古琴,你不是一直想学古琴吗?阿银,哥哥都教你,你帮我哥哥一次,你不要对我这么绝,求你了阿银……”   席银闭上眼睛,泪水在岑照越见卑微的声音中夺眶而出。   她紧紧地抱着膝盖,看着那个在榻上胡乱摸索的男人,手指刮擦磕碰的模样十分狼狈。   这和她记忆里那个从容温和的岑照全然不同。   他好像真的有些怕了。   怕她走,怕她真的不要他了。   “别找了!”   岑照的手一顿,“你到底在哪里……”   “我没有走。”   她说完,把袖子递到了岑照微微有些发抖的手中。   岑照一把捏住她的袖子,手指之用力,拽得关节处都发白了。   席银望着他的手指,凄道:   “有这个必要吗?我背弃你,你把我杀了泄愤就好,究竟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一副模样。”   岑照拽着席银的袖子跪坐下来,肩膀塌软,面色苍白颓然。   “我也没想过,你对我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会慌,我一直以为,你不会离开我,即便把你送到张铎身边,你也不会爱他,你看到的,想的,都还是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今日,我会这么狼狈地和那个不在眼前的人来要你……”   “可是,我算什么呢。”   席银将头枕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岑照。   “他有国运要担,你有家仇要报。为了国运,他该弃我,为了家仇,你也要毁我,其实你们怎么对我,我都不恨,事到如今,我并不想在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庇护下活着。我喜欢张铎,是因为他教会了我,身为女子,在乱世里,如何孤勇地活下去,不为一碗米磕头,不为一两银子脱衣。守住自己的身子,自己的本心,还有自己的良知。有错就担,不论有多矛盾,多痛苦,最终都要心安里得地去求生。”   说完,她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岑照眼前的松纹青带。   “ 哥,我不知道你还想要怎么利用我,但无所谓,我对张退寒,一直都是一厢情愿,他不是很喜欢女人,哪怕我想,他也不怎么爱碰我。你拿着我,他也不会赴你的局,我没有想过我还能回到他的身边,但你也留不住我,除非你只要这一副身子,无妨,我心我自守,其余的,你要就全拿去。”   岑照一把握住眼前的手。   “呵……”   他埋头一笑,“你觉得他不爱你吗?”   “他怎么会爱我?他始终都在骂我,一直都有心要处死我。”   岑照捏紧张了席银的手指,摇头道“不是,阿银,那个人一定会回来找你。”   第115章 冬风   胡氏回到江州城门前的时候, 天还没有亮,城门上已换了两次防,此时正交班, 陆封和江凌皆不在。   大雨倾盆,城门上挑着的灯笼忽明忽暗。守城的军士远远见一个女人骑马奔来, 便上前查看, 见那马上的人竟是胡氏,忙拽住马缰道“出什么事了胡娘。”   胡氏浑身湿透,又惊了神魂,一下马身子就瘫了下来, 慌乱地喃了一句“我……我要见将军。”便没了意识。   守城的军士见她一个人回来, 不禁脱口道:“难道……内贵人没有回城吗?这……”   几人面面相觑, 逐渐有些发慌,“快去禀告将军。”   江凌将与陆封议完事,从营中出来,迎面便遇上了端着汤药的张平宣。   他忙拱手行了个礼, “殿下。”   张平宣抽出一只手,拢了拢肩上的头发,颔首回了个礼, 仍然没有说什么,正要从江凌身边绕过去, 忽见一个军士从雨中奔来,“江将军,内贵人好像出事了。”   “什么?”   张平宣闻声也站住了脚步回头道:“出什么事了。”   “将才, 内贵人身边的胡娘独自骑马回来,浑身都是血,说是要见将军,这会儿人已经厥过去了。”   江凌忙对张平宣道:“殿下昨夜见到内贵人回来吗?”   张平宣摇头道:“不曾,今日一早,我见伤药无人煎,才去替的手,平时这个时辰,她都在药灶那儿的。”   江凌扼住手腕,“可能真的是出事了,军医……军医呢?赶紧先去城门口看看胡娘,把人救醒,才问得出下落。”   张平宣放下药碗道:“我也去。”   “那殿下慢些,末将先带军医过去。”   **   城门口的守将正慌,见江凌带军医过来,忙散开让出空挡。   江凌见胡氏满身是血,问道:“她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守将道:“将军,我们初步看过了,胡娘身上没有伤,这血……因该是旁人的……”   这话说得江凌背脊发寒,“赶紧救醒她!”   正说着,张平宣也撑着伞从后面跟了过来,江凌已有些焦惶,在城门口来回地踱着步子,张平宣放下伞,扶着城墙慢慢蹲下身,忽然看见了胡氏腰上的金铃。   “江将军,你看。”   江凌顿住步子“陛下赐给内贵人的金铎。 ”   张平宣伸手试图去解那只金铎,却忽然被胡氏握住,军医见此松了一口气,“将军,人醒了。”   江凌忙蹲身道:“胡娘,内贵人在什么地方。”   胡氏睁开眼睛,张口道:“内贵人……在刘军的手上……”   “刘军?”   张平宣看向江凌,“江州城怎么会有刘军?”   江凌摇了摇头,一把捏住胡氏的肩膀,“说清楚……”   胡氏吃痛,不自觉吞咽了一口,“奴……奴说不清楚,内贵人说,那……那什么人,他们要掘江堤,让将军带着城中人后撤出去……”   江凌迫问道:“你将才说掘堤的人是谁?”   胡氏还没开口,便听张平宣吐了两个字,“岑照。”   胡氏忙应道:“对,就是驸马,江将军,你要救救内贵人啊!”   江凌闻此面色迟疑,握剑回身道:“陆封在什么地方。”   谁知话音未落,却听张平宣道:“将军要做什么。”   江凌道:“陛下把内贵人交给末将看守,末将不能让内贵人陷于险境!”   张平宣没有应江凌的话,看着胡氏道:“你先不要慌,内贵人究竟要你传什么话,想清楚,说干净。”   胡氏颤颤地点着头,吞了一口唾沫,方道,“内贵人说游的春汛后日便至,要将军即刻撤城。还有这个……”   她说着,把腰上的金铃解了下来,递向张平宣,“这个是内贵人给殿下的,内贵人说……恐荆州消息传递不及,阳郡不肯开城纳民,让殿下拿这个,去试试……”   张平宣伸手接过那只金铃,忽觉心肺钝疼,去年冬天,为了这只金铃铛,她险些杀了席银,如今她竟又把这铃铛交到了自己的手中。   张平宣抿住嘴唇,将那只金铃捏入怀中,拼命地稳住声音道:“撤城,不要耽搁。”   “殿下……”   张平宣揉了一把眼睛,把难平的情绪暂时压住,站起身道:“江将军我问你,城内还有多少内禁军。”   江凌垂眼道:“不足百人。”   张平宣看向胡氏道:“刘军有多少人。”   胡氏摇了摇头,“奴……奴不知道,只知道人很多,有人掘江,也有人追杀我们……”   张平宣回过头对江凌道:“你凭这百人,救得回她吗?”   江凌没有吭声,张平宣续道:“江将军,若此汛时是岑照所算,那就只会早,不会迟,所以撤城,立即撤城。”   江凌仍然迟疑未动,张平宣添道:“岑照不会杀席银。”   “殿下如何敢确保。”   张平宣抬手指了指胡氏脚腕上的铜铃铛。   “你看这个。”   江凌低头,“这个不是内贵人脚腕上的那个……”   张平宣点了点头:“你以为岑照那样的人,会放任一个奴婢回城传递消息吗?他被席银骗了。”   说着,她抬头顺着城门后的街道朝城中望去,天渐渐发亮,偶有几声鸡鸣犬吠从街尾传来,民居中的炊烟混着麦粒的香气腾起。   最意难平的,莫过于来自席草之中的卑微之力,不恨命,不认命,也不肯弃掉,曾经折辱过她的世道。   张平宣渐渐忍不住眼泪,哽咽道:“那姑娘,真的是长大了。”   江凌顺着张平宣的目光,朝城中望去,须臾沉默之后,终于开口道“末将明白了。”   说完,他高抬手臂,喝令道:“召集城中所有内禁军,护卫百姓撤城,伤病营里,轻伤者自行,重伤者抬行,两日之内,务必将城中所有人,全部撤出!”   施令毕,又转向张平宣道:“殿下,请自护周全。”   张平宣应声:“我明白,将军去吧。”   江凌打马回城。   张平宣目送他离开,这才重新蹲下身,问胡氏道:“你身上的血……是内贵人的吗?”   胡氏摇了摇头,“不是……是内贵人杀刘军时,沾染的……”   “那……她还好吗?”   “内贵人腿上的中了一箭,如今怎么样,奴就不知道了。”   张平宣闭上眼睛,慢慢地呼吐出一口气。   她过去一直纠缠的问题,此时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张铎为何会留下曾经那个目不识丁的女子,岑照又为何对她异于常人。   纠其根本,莫过于,她虽如微尘,却从不舍勇气。   **   三日之后,春汛如期至。   浩荡的洪水从江南岸的掘口处汹涌地涌入江州城。   张铎立在荆州的城门上,隔江远眺。   天地之间挂着着刃阵一般雨幕,除了葱茏混沌的林影之外,就只剩下偶尔从雨中穿破两三处鸟影,其余什么都看不见。   张铎没有撑伞,身上早湿透,他没有着鳞甲,身上只穿着一件玄底银绣的袍子。   邓为明与黄德一道登上城楼,却见张铎独自立在城门上,身后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撑一把伞。   黄德在侍立的人中寻到了江沁,忙走过去道:“阵前传了捷报,我军追击刘令再胜,已将其困入南岭一隅。如今只待粮草跟续,便可一举歼灭刘令残部。江大人,还请您把这军报,递上去。”   江沁接过军报,望着雨中的背影迟疑了一阵,终于对一旁的侍者道:“取把伞来。”   侍人忙递上伞,江沁接过,走到张铎身后,抬手替其遮覆,平声道:“陛下,此江被掘口也不是第一次了,汉时两军交战,为了取胜,也曾多次挖开江道,致使万民遭难。”   张铎笑了一声,“朕没有觉得朕不该弃江州。”   “那陛下在此处看什么。”   张铎仰起头,闭上眼睛。   雨水顺着他的鼻梁流入衣襟,“想试试能不能看见一个人。”   江沁朝城外望去,平道:“臣等,皆不忍看陛下自苦。”   张铎没有睁眼,手扶着城墙壁,怅笑道:“自苦,能算是对朕的惩戒吗,朕还没有回江州,等回到江州,找到她,朕再自罪,自罚。”   江沁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弃伞伏身跪下,邓为明等人见次,也都跟着一道跪下。   “陛下何苦。”   张铎回过身,低头看向江沁。   “不然怎心安理得。”   他说完,朝江沁身后走了几步,“你放心,未擒杀刘令,朕都不会折返。”   江沁追道:“即便是擒杀了刘令,陛下班师之时,也不该再经江州。”   张铎顿了一步,负在背后的手,指节发白。   然而他仍然语调克制,“你怕朕因为一个女人输,朕胜了你又怕朕为了一个女人后悔。朕告诉你,朕不后悔,但朕……”   他喉咙一哽,   “朕要给江州一个交代。城可以弃,人命不可以轻,死了的人,朕还要埋!”   他说到此处,眼前只有一个熟悉而温柔的笑容,在雨中若幽草一般,摇摇曳曳。   她在何处,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张铎不敢自问。   唯庆幸此时正值荆州雨季,否则,如何藏住,他此生流的第一滴眼泪。 第116章 冬风(二)   春夏渐近, 一别不过月余,竟也有经年之感。   四月初开,江州城中沐月寺的杜鹃花在经历浩劫之后, 终于挣扎着绽开。   虽然城中余水还没有全部退尽,但已有少数百姓淌过余水回城收拾辎重, 捡拾遗物, 残喘的江洲城,渐渐缓过一口气儿来。   这日,天放大晴。   岑照扶着席银的手从山门中走出来,自从城中水大退之后, 岑照就把席银带入了城内寺中, 亲自替她疗治腿上的箭伤。   伤虽未到骨, 但因为在江上遭了寒气,一直养得不好,纵使岑照想了很多办法,席银却还是久站不得。稍不留意便会踉跄, 此时脚下一个不稳,“噼啪”一声踩入了阶下的水凼,脚上的绣鞋顿时湿了一大半。   席银她低头站住脚步, 望着水中自己的影子,挽了挽耳边的松落的碎发。   岑照松开席银的手, 走到她面前弯腰蹲了下来,顺手将垂在背后的青带挽到肩前。   席银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半晌方道,   “做什么。”   “哥哥背你走。”   席银没有应声,漫长而决绝的沉默令人心灰,然而岑照却依旧没有起身,温声道:“上次背着你,你还只有十一岁。”   “可我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她的声音仍旧是冷的,带着些刻意的疏离感。   岑照悻悻地摇头笑笑,“阿银,这么多日了,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地跟我说一句话。”   席银低头望着他弯曲的背脊,“因为我不认可你。”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照顾我。”   席银忍着腿伤,独自朝前走了几步,走到他面前道:“你也很可怜。”   她说着,伸手理顺他额前的一缕头发,“哥,我无法原谅你,可我也不会抛弃你。我知道,你与张铎之间必有一个了断,其中是非黑白,我不能评判,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会等到最后,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孤独地走。但是哥,不要再利用我了,你赢不了的。”   岑照抬起头,“你说你会等到最后,你是更怕哥哥死,还是更怕张铎死。”   席银闻言,眼鼻一酸,一下子冲上了眉心。她忙仰头朝远处看去,城外的青山吐翠,寒碧之后好似藏着一声叹息,隐忍克制,却也脉脉含情。   此间最怕的莫过于是,他让她明白,如何避开他人立定的是非观念,心安里得地活着。却没有办法教会她,如何心安里得地取舍人间复杂的情意。   “我想去荆州看晚梅。”   她说着,抬手摁了摁眼角,那辛辣的蛰痛感令她不自觉地蹙起了眉。   岑照笑了笑,   “阿银,已经四月了,最晚梅花也开败了。”   “那就看江州的杜鹃……”   她用极快的话,试图把泪水逼回去,然而却是徒劳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止不住地淌下来,滑入口中,咸得有些发苦。   她抬起袖子拼命地去擦,可是,非但擦不干,反而越来越觉得伤心。   岑照没有再逼问她。“别哭了。就是看花嘛,今年看不成,阿银还有明年…”   “不要明年,要现在就看。”   岑照点头,“好,现在就看,哥背你去看。”   城中街市凋零,行人零星。   岑照背着席银,深一步浅一步地行在尚在脚腕处的余洪中。   他一直没有出声,直到走到城门前,方开口随意地问了一句。   “杜鹃开得好吗?”   席银抬起头,眼见头顶那一丛花阵繁艳,而触手可及之处的花枝,却大多已经衰败,她不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如实应道:   “高处的都开了,低处的都死了。”   岑照听完,忽然笑了一声。   “阿银。”   “嗯?”   “昨日夜里 ,我给自己问了一谶。”   “什么?”   谶言是:“低枝逐水。”   席银复了一遍那四个字,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怎么解。”   岑照回过头,“你将才不是已经替哥哥解了吗?”   席银想起自己将才那一句,“高处的都开了,低处的都死了,忽然一怔,继而在岑照肩头猛地一捏,岑照吃痛,却只闭着眼睛忍下来,并没有出声。   “回去吧,哥。”   “不想再看了吗?”   肩膀上的那只手终于慢慢松开 ,“不想看了。”   话音刚落,忽见一军士奔来,扑跌在岑照面前,满面惶色地禀道:“先生,大事不好了!海东王在南岭被擒,楚王困于南岭山中,但也只剩千百残部。如今张军已折返江州,正……正大举渡江。我军,降了……”   岑照静静地听那人说完,面上却并不见仓皇之色。   他点了点头,平和地开口道:“好,你们自散吧。告诉其余的兵将,江州城可以献,换你等性命足够了。”   在临战之时遣散身边人,退下战甲,脱掉靴履。   席银觉得,岑照又退回了当年北邙青庐,一个人,一张几,一把无雕的素琴,弹指之间,一晃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你把你自己逼成一个人,究竟还要做什么?”   岑照背着席银转身朝沐月寺走去,脚踩在水里的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回响。   他一面走一面平声回答席银的话。“陈家只剩下我,十几年来,报仇这件事,我一直是一个人做的。”   席银无言以对,劝慰或者斥责,都因无法感同身受而显得苍白。她无法开口,却听他续道:“对不起,阿银,你让哥哥不要利用你,哥哥没有办法答应你。”   席银听他说完这句话,拽着岑照的肩袖,试图挣脱他   “你放我下来,你赢不了,他根本就不会来”   岑照任凭她垂打,一声不吭,直到她彻底卸了力,趴在他肩膀上痛哭出声来。这才轻轻将她在干净无水的台阶上,伸手摸着她的头发,温声道:“对不起阿银……对不起……再陪陪我。”   **   春汛过了,又在落花时节。   哪怕经过战乱,荆江两城皆布疮痍,但城外的两岸青山,依旧多情妩媚。   张铎终于在江上接道了江州传来的信报,信报是上的字迹他很熟悉,是张平宣的。   张铎看至末尾,将信放在膝上,半张着口,任由一股酸热的气,在胸口沉沉浮浮。   半晌,方仰起头将其慢慢地从口鼻中呼出来。   此时他有一千句话,一万句话想要对那不知在何处的姑娘说,可是他也明白,真到开口的时候,他又会变得口齿僵硬,一点也不让她喜欢。   所以,他不顾江沁等人在场,放任自己此时,就这么长久而无由地沉默着。   邓为明和江沁互望了一眼,皆没有开口,唯有黄德忍不住,急切道:“陛下,信报上怎么说,江州死……如何?”   张铎抬手,将信向他递去。   “你自己看吧。”   黄德忙将信接过来,越看越藏不住欣喜之色,最后不禁拍给股大呼了一声:“好!”   邓为明道:“黄将是何喜?”   黄德起身,面色动容,“那三万余人,都保住了呀!”   邓为明愣道:“江州淹城,那三万人……欸,是如何保住的呀。”   黄德看向张铎,起身跪伏下身,含泪恳切道:“陛下,末将要替拙荆,替江州的百姓,叩谢内贵人的救命之恩。若陛下准许,臣愿替内贵人领私放逃将之罪。”   江沁呵道:   “黄将军在说什么。”   黄德转向江沁道:“江州万民得已保全,全仰内贵人大义大勇,其虽为女流之辈,实令我等男儿汗颜啊。江大人,末将知道,您是忠正无私之人,但容末将放肆说一句,您的儿子,江将军也在城中,江大人,难道对内贵人不曾有一丝感怀吗?”   “与国之疆土同命,本就是其归宿。”   “真正与国之疆土同命的,是朕的席银。”   江沁不及应答,肩上却被张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   “不必站起来,也不必跪着。你要说什么话,朕都知道,但朕今日不想听。”   正说着,邓为明进来道,“陛下,抵岸了。江将军在岸上侯见。有事禀告陛下。   “召他上船来禀。”   “是。”   邓为明应声而出,不多时江凌披甲而入。见了张铎,俯身跪地,行了君臣之间的大礼,口中请罪道,“末将死罪,护卫内贵人不利,致使贵人如今身陷反贼之手,末将万死难辞己罪,请陛下重责。”   张铎低头道:“她在什么地方。”   “回陛下,内贵人在江州城中的沐月寺,岑照…也在寺中。”   江沁在旁问道:“除了这二人之外,可还有其他人。”   “其余的兵将已出城受降,已被内禁军捆缚看守。”   “既如此,你等为何不破寺擒拿岑照?”   江凌迟疑了一时,抬头朝张铎看去。   “内贵人在寺中,内禁军诸将皆受内贵人大恩,恐内贵人有损,都不肯轻易破山门。”   说完,他俯身又是一叩首:“末将等死罪。”   张铎负手朝前走了几步,“岑照有话递给朕吗?”   江凌直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向张铎。   “此信是沐月寺中递出来的,请陛下过目。” 第117章 冬风(三)   张铎看完那封信, 过了好久,才对江凌道:“除了这封信,还有别的话吗?”   江凌拱手道:“有, 岑照说,若陛下要见内贵人, 便于今日子时之前, 卸甲解剑,独身入寺。 ”   张铎点头应了一个“好”字,起身一把解下了身上的鳞甲,又将腰肩的悬剑取下, 抛给了宫侍, 跨步便朝船舷处走去。   江沁等人见此, 皆扑跪相栏,“陛下,万不能受岑照挟制啊。”   张铎从众人身旁径直走过,没有回头。   江沁起身踉跄着还欲追谏言, 却听自己的儿子在身后道:“父亲,那封信……不是岑照写的。”   “什么?”   江沁一怔 ,旋即回身拾起张铎留在案上的信纸, 只见上面是一段与张铎极其相似的字迹,唯在笔锋处憔悴收敛, 露着几分女子的怯态。信不长,行文如下:   “陛下,席银一生粗鄙, 至今行文不通。握笔临纸,虽有万言,却不知道如何言说。灯下斟酌辞格良久,唯有一句可堪下笔,或不至于被你斥责。”   写至此处,她提了一行。   字骨,还是张铎的字骨,但却收拾起了字迹当中刻意模仿的沉厚调,独自尽情舒展开一段纤弱嶙峋的风流。   “我待你如春木谢江水,汲之则生,生之则茂,不畏余年霜。但愿你待我如江水过春木,长信前路,尽向东流,不必回头顾。”   江沁看完此句,望着纸面,沉默了很久,而后扶着江凌坐下来,扼腕时,手脚都在一阵一地发抖。   “父亲,您怎么了。”   江沁摇头,顿足喟叹道:“最后到底……还是攻心者胜啊。”   江凌不知道父亲这句话的意思,但张铎心里却是明白的。   这封信应该是岑照纵容席银写的,她如今尚不知道,张铎对她无措的爱,在江州淹城之后,急转仓皇。城楼远望而不得之后,他也是靠着一碗又一碗的冷酒,才得以在满地月色中睡踏实。尽管他还肯克制,还能取舍,但他已然无法再将那一弯瘦影融入他任何一个观念之中。   而席银却以为,这些在脑海里斟酌千百次的言辞,可以泯去张铎舍弃她的歉疚,所以才趁着岑照闭目时偷偷地换掉了岑照写给张铎的盲书。岑照知道她动过手脚,却只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将她写的那封信给了江凌。   席银暗自庆幸,认识张铎两年之后,她的余生,终得有了些了悟——不惧生离,甚至也不怕死别。她也终于学会怎么像他一样,如何做一个自尊而勇敢的人,干干净净地与张铎,去做做体面的诀别。   可是她如何知道,这种来自于勇气之中,对张铎近乎绝情的“饶恕”,虽然是张铎教给她的,张铎自己却根本就承受不起。   相反,张铎此时宁可暂时什么都不看,只想手握戈矛,满身披血地抬头,去仰慕她胸口那一双红蕊绽放的情(和谐)艳。   从前张铎以为,自己赏了她天下最贵的一把刀。   时至今日,他忽然才明白,席银本身就是刀。   是岑照捅向他皮肉的刀,也是他自己捅向内心的刀。   想着,不禁有些自讽。   此时五感敏锐,一下船,便感觉到了褪掉鳞甲之后的春寒。   张铎收敛神思,独自走上引桥,见汀兰丛的后面,张平宣静静地立在引桥下。   她穿着青灰色的粗麻窄袖,周身没有一样金银饰物,就连头发也是用一根荆簪束着。   她身子已经很重了,但还是扶着道木,向他行了一礼。   “我知道,你已经赐了我一死。”   张铎望着她发灰的眼底,“既然知道,朕就没什么再与你多说的。”   说完,他朝桥下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道,平省道:“哦,有一事。在荆州城外试图侵犯你人,你还认得出来吗?”   张平宣应道:“认得出来。”   “好,人朕还没有杀,后日会押送江州,你可以让江凌陪你去,张平宣,你自己试试吧,忍不忍得了杀戒。”   说完,他一步未停地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张平宣返身唤了他一声,“张铎。”   前面的人没有回头,淡淡地应了一个说字。   张平宣深吸了一口气,“我腹中的孩子还没有出生,我尚不能自裁,但我一定会给你,给席银一个交代。”   张铎抬臂摆了摆手,他背脊的轮廓从单薄的素绫禅衣中透了出来,隐隐可见几道褐色伤痕。江风一透,衣料便扑帖在背脊的皮肤上的,那些伤痕触目惊心地凸透出来,令张平宣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张铎你听到了没有,不要看不起我,我张平宣绝不是贪生!”   “朕知道。”   他应得不重,定住脚步转身回头道:“那你要朕对你交代吗?”   张平宣摇了摇头,“不用了。”   “为何。”   张平宣挽了挽耳边的头发,“因为席银。”   她说着,眼底渐泛晶莹,却不自觉地仰起了脖子,脖颈上经脉的线条绷地紧实好看。   “我是张家的女儿,在世为人,心性修为,不能比不上她。”   说完,她叠手触额,向他屈膝再行一礼,“她救了江州三万余人,不应该被一个人困在江州城内,请陛下带她回来。我还有一句对不起,没对她说出口。”   说完,她跪地伏身,向张铎端正地叩拜了下去。   这便是跪送之礼了。   ***   陆封率内禁军弯弓搭箭,戒备在沐月寺外面。   见张铎独自一人,未系鳞甲,不悬佩剑地从城门前走来,忙上前跪迎。   “陛下,末将等已查看过,寺中除去岑照与内贵人,只有不到数十残兵,但末将等并不详知寺内实情,恐伤及内贵人,遂不敢妄动。”   张铎抬头望向山门,莲鲤相戏的单檐歇山顶后,探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杜鹃,灿若云霞,修弥在洪流中被冲毁的一半门墙。   “陆封。”   “末将在,后退百米。”   陆封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其余众军将闻言也是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擅退。   张铎撩起袍角朝前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道:“传话给江凌,今夜子时之前,不得破寺。”   陆封这才反应过来,皇帝要孤身入寺,忙挪膝跪拦道:“陛下,此举万不可啊,岑照以内贵人为质,就是为了引陛下前来,陛下万不可……”   尚未说完,江凌扶着江沁从后面跌跌撞撞地追来,疾奔至山门前,江沁别开江凌的手,亦步亦趋地走到张铎面前,他双手不自抑地颤抖,眼中血丝牵扯,声调既恳切,又惶恐,“臣对陛下说过无数次……不可耽于世情,如今……”   他抬手朝无名处一指,“赵将军已经自毁前途了啊,您又要臣看着您!您………”   他说得过于动情牵意,以至于心肺具损,胸无气顶,实在难以为继,踉跄着朝阶下栽了几步,眼见要抢头在地,众人也不敢上前。   张铎跨了一步,一把扶拽住江沁的手臂,撑他在阶下站稳身子。   江沁抑不住情绪,“陛下”二字堵在心眼口子里,后面的话就更说不出来了。   江凌忙上前扶住他,对张铎道:“陛下恕罪。”   张铎这才撤回手,立身并未斥责,低头平声道:“江沁,你缓一口气,让朕见见她。”   “陛下……”   张铎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径直断了他的声音。   “朕知道朕该做什么。”   **   山门是厚重的石质门,隆隆而启的时候,黄昏时的最后一缕夕光终于落到了席银的身上,她眯着眼艰难地抬起头,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素衣藏风,冠带尽除。席银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她当年第一次见到张铎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穿戴,没有着袍,单穿着一身素禅,背后凌厉的鞭伤散发着呛人的血腥气,但是他好像就是不惧皮肉的疼痛,言语克制,听不见一丝颤,仪态端正,全然不像一个受过刑的人。   他是一个人来的。   席银偏身朝他身后看去,竟见山门外,也是一片空荡荡的。   席银张了张口,试图说什么,口中却发不出声音,这才想起岑照用麻绳结核咽了她的口舌,将她绑缚在了观音堂的莲坐下。她试图挣脱,然而却徒劳,只能眼见着那道影子,走过了逆光的门洞,朝着她一步一步走来。   “阿银,你看你是不是输了。”   席银悲哀地看向岑照,岑照却起身拍了拍身上粘附的陈灰,走至红漆莲雕的隔扇前,拱手弯腰,行了一个作揖礼。   而后直身道:“你不还礼吗?”   “还。”   张铎应过这一声,也朝后退了一步,拱手于额前,弯腰全出一个士礼。   岑照低头看向他的手指,肩背以及膀臂。   “你竟然还记得,如何行学中礼。”   张铎垂手立直身子,“你在这一项上,比朕苛刻。”   “呵。”   岑照摇头笑了一声,“张退寒,卸鳞甲,除冠带,弃佩剑,我是你要,以罪人之束来见我,你称“朕”这个字,已辱大礼。”   张铎抬起手臂,挽起一半的袖口,平应道:“哪一身冠冕,不沾污血。你过去眼底太干净了,如今又看了过多脏垢,日子一久。”他顿了顿手上的动作 ,抬头看向他,“自己也跟着滑进去。岑照,不妨直言,即便朕袒露背脊,当众受辱,朕也当得起这个字。你背后那姑娘也知道,以衣蔽体根本就不算什么修行,洛阳若大林,多的是衣冠豺狗。   席银动容,无声地向张铎点了点头。   他此时说话的神情,仍然就是席银熟悉的样子,不是桀骜,也不能说是犀利尖锐,就是在话锋之末藏着三分从不肯收敛的笃定。   分别了这么久她甚至有些想念这样的神情和语气。   岑照望着门前二人的影子,“你不顾惜士者衣冠,我仍然顾惜。”   “朕明白,若说张奚之流,不过是以清谈入政,为前朝皇帝铺一层官场锦绣,那你到算得上是敬文重道之人,他们的清谈,致使金衫关失于胡人,一把弃的都是真正为朝廷抛头撒血的人,我听说过,你曾跪求陈望进言,派兵驰援金衫关,但你无官职在身,言辞最终也是落在了士人的雅辩之中。不过,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我仍然觉得你不该退得那么干净,人后修行,人前争命,哪怕你是个文人,也得活着,才能握笔。不过岑照,”   他说着朝他走近几步,抬头朝望向那尊金身观音。   “这些都是朕从前的想法,这两年,席银在朕身边,朕有试过,学一学琴,呵……”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场景,自嘲一笑。   “她看不见的时候,朕也拨过几声,但朕学不会,至今也写不出《青庐集》那样的锦锦绣璇玑,朕从前是觉得,你这样的人不配活在洛阳,可料想,之后若得山平海阔的良年,洛阳未必容不下你这一等风流。”   岑照静静地听他说完这一席长话。   他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前世人如何地褒扬称颂他,都不如听张铎一人陈述。   他并不是刻薄,而是基于世道和政治之间的一种清醒。   这种清醒,不是常醉的诗人所有,也不是常年枕给戈的莽夫所有。   “你到是没变什么。”   “朕当你是赞扬。”   “哎。”   岑照叹笑了一声,“你说的也许没错,但对我而言,我却再也不会相信,你后面那一句话。反而,我认可前句,当年的陈孝根本不配活在洛阳。”   说完,他抬起头。   “张退寒,如今的我,早已不堪和你辩论是非。我也一个……怎么说,满手血腥的人。但我不后悔,我从前没有跟你争过,名声,地位,你我在不同的两处地方,连交锋的机会都很少,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在输,哪怕洛阳全是诟病你的人,我也输得一无所有。甚至不能维护我的家族性命,救不了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姊妹。可是可笑的是,当年的洛阳城,你我齐名在册,魏丛山的临水会,压了多少金银,来赌你我一场对弈。最后,我竟然坐在你棋盘对面的机会都不曾有。”   “你以为,朕当年赢得无愧吗?”   “你这样的人,会愧吗?”   张铎点了点头,径直道:“会愧。杀了人,哪有不愧的。所以,张奚让朕跪在你陈家百余人的灵前受刑,朕受了。那虽然是私刑,但朕是认的。朕始终不知道,张奚对朕这个儿子起过几次杀念,至少……朕逼前朝皇帝杀妻囚子那一次算一回,你陈家灭族那一回,也算一次。但这两次,朕都没有私恨。”   “为何不恨。”   张铎笑了笑,一束头发从束发的玉环里松落下来,他随手将其撇至肩后,朗道:“那是张奚的立身之道,也是你父亲的立身之道。前汉时的诸子百家,最后亡得只剩了一家,文人的杀伐,比沙场上的拼杀还要残忍,沙场不过取人性命,文道……呵”   他望向岑照 ,“诛的是心念,还有后世为人的底气,甚至是那些女人求生的余地。”   他说完,将目光撤回到席银的身上。   “好在你是知道怎么活了。”   岑照顺着他的目光朝席银看去。   “张退寒,你如此行事,违背国政家道,并不是家姓长久之策。”   “不需长久,因世道凋敝而盛的,便定会因山河安定而衰。你比朕通《周易》演算,这个道理,朕就不解了。”   席银听他说完这句话,拼命地挣扎着,试图将口中的麻核吐出来。   张铎低头,看着席银涨红的脸,笑了笑,“席银,你是不是又听不懂了。”   不知为何,他这句话,好像有些温柔。   席银容不得自己细想,摇凄哀地看向岑照。   “岑照,没有必要堵住她的口,她这几日,在你身边琢磨了那么的久,自以为聪明,学可出师,结果就说出了两句不通的话。”几月不曾训斥,也敢跟朕卖弄了。”   岑照蹲下身,轻轻抬起席银的头,“你想说话是不是。”   席银红着眼睛,拼命地点头。   “好,哥哥让阿银说话。”   说着,他正要去取席银手中的核麻,忽听张铎道:“等等。”   岑照的手顿了顿。   “朕告诉你,拿出来是让你说话,过会儿,不管你看到什么,不管朕做什么,你都不准当着朕,在外人面前哭。”   席银借着岑照的手,一口将麻核吐了出来,甚至连一口气都不曾缓,便抬起头冲着张铎喊道:“那你自己红什么眼啊!”   张铎一怔。   席银才不管他有没有拉脸色,仰头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就那么厉害,到现在还觉得我蠢,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觉得我愚蠢,你来找我做什么啊!还要以罪人之态,你……”   她说着说着,不觉泪流满面,“江州城不是弃了吗?弃就弃了啊,你就当我死了,不就好了吗,江大人那么会劝你,说得出那么多那么多的大道理,怎么就拦不住你,我……我被哥哥利用了那么多次,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赢一次,结果,张退寒!你居然说我写的不通,你……你还是让我输!”   她有太多的话要说,此时也没有章法,只管捡想说的,一股脑地冲着他倒。   张铎没有打断她,直到她自己被自己的迫切哽噎住,方寻了空挡道:   “说够了没有,朕让你……”   “没说够!”张退寒,你个糊涂蛋,是你说的,不准我拿你的尊严去接济别人,你现在,把尊严给我拿回去!出去,不要回来。” 第118章 冬酿   席银一股脑地吐完所有的话, 终于在他面前佝偻着腰喘得面红耳赤。   但是麻核伤到了她的喉咙,她不敢吞咽,又不愿意让口涎狼狈地流出来, 只得抿了唇,浑身颤抖地望向张铎。   “骂够了?”   席银说不出话来。   谁知他竟然还看着她笑了一声, “凭什么朕要听你的话?”   他说着, 朝席银走了两步,素净的衣衫随风扬起一角,半挽着袖的手臂上,那处被她咬后留下的伤痕清晰可见。席银看书的时候, 曾看到过一些皇帝的画像, 他大多被裹在繁复厚重的冕服里, 看不清骨骼体态。然而,她却见多了张铎这般衣衫单薄的模样,不见华服遮护,单就一层素缎裹着血肉之躯, 不经意间露出的伤痕,如同他从不刻意回避的过去……   精神的刚硬和肉身的脆弱,两相交映。   他一直都是一个杀人时, 不肯防御的人,一剑要封人喉, 也舍得把胸膛送到敌手的刀下。   岑照看着张铎走向席银,忽然开口道:“想带她走吗?”   张铎在席银面前蹲下身,神色, 竟有那么一时的落寞。他摸了摸席银的脸颊,平声应他道“不是。”   他说着随性地笑笑。   “ 你不是说你一直在输吗,这次你没有输。话也说了不少了,你做你要做的事吧。至于你……   他挪了挪拇指,替席银擦去脸上的余泪。   “能不能不要再对着我哭了。”   席银心脉崩张,哪里肯听,别开他的手,凄惶道:“你明明知道,哥哥不会杀我的,你究竟为什么……还要这样来找我。”   “如果我就这么在你眼前杀了岑照,你还会跟我说话吗?”   席银一怔。然而她还来不及去细想这句话究竟含藏着多少他不足为外人道的脆弱,便听面前的男人自解道:   “席银,原则是最伤人的。我处死张平宣,我的母亲这一生都不会再原谅我,但这也就算了,而你不一样。其实我要赢这洛阳城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不难。但我无法承受,你说了喜欢我之后,又不得不恨我这件事。”   说完,他仰头看向岑照。   “所以,这局朕让你。”   席银再也无法克制,哭得泣不成声,从前无论受过多么大的委屈和痛苦,她都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她想说话,但她说不出来,只能任凭胸中那撕心的悲切随着眼泪,肆无忌惮地宣泄而出。好在张铎将她搂入了怀中,“席银,不用这样,我也就是一自私的男人而已,我比岑照,好不到哪里去。”   “不是啊……我……可我喜……”   夹着眼泪和口涎的话,粘腻在一起连单个的字都分不出来。   张铎低下头笑道,“在说什么,能不能别哭了。”   这一声来自岑照。   “是啊,阿银,你能不能别哭了。”   席银怔怔地抬起头,岑照立在张铎身旁,也静静地望着她。   这个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复仇之人,却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的阴狠神色,时至此时,他也没有暴怒,没有狂喜,摘掉了松纹青带的那双眼,蕴山藏水,仍如当年街市初见时一样。   “张退寒。”   而岑照好像有什么不忍,终把目光从席银身上撤了回来。   “你不是一直以为攻心为下吗?为何如今,也用了这不入眼的招数。什么这局让我,是让她来恨我一辈子吧。”   说完他垂下眼帘,怅然叹道:“阿银啊,你如果没有喜欢上他该有多好。”   席银拼命地摇头,张口似欲说些什么。   岑照却道:“你什么都不要说,你知道的,我也不想一直做一个眼不盲而心盲的人,我也不想一直骗你。但是阿银,对不起,我苟延十几年,就是为了复这一仇。”   说完,他转过身,从佛案上取下一把匕首。   “张退寒,褪衣。”   张铎听完这句话,回头看了席银一眼,依言背过身,单手解开了衣襟。   禅衣褪至地上,如此一来,席银能看见的,又只剩下他那累累伤痕的背脊了。   他教女人如何尊重衣冠。   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除刑罚之外,他从来没有剥过任何一个女人的衣衫。   其言或许不假,他不是那么喜欢男女之事,所以从来不在女人的皮肉和屈辱上寻找乐趣。   认识张铎的两年之间,席银逐渐明白,正视自己的躯体,收放欲望,这些都是高尚而难得的修炼,而张铎自身,却似乎并不在意所谓的君王“冠冕”,士人“衣冠”。   如他所言,他盛于乱世,在儒道,佛教都在演化经典,敷面染唇地试图期世之时,他的残酷反若污泥上的血梅,风流刻骨,清白入世。   “张退寒……”   张铎听见了席银的声音,却只是轻轻地皱了皱眉,没有回头,也没有理她,屈膝跪坐下来,对岑照道:“岑照,子时快到了。”   岑照握着匕首点了点头。   “我知道。”   张铎轻笑。   “所以你从前拿过刀吗?”   岑照怔了怔,瞳孔几不可见的一收缩。   白衣不染尘,君子不沾污。   陈望还在的十几年,他被洛阳文坛保护地太好了,山中英华如何会暴虐,高山莹土如何会杀人。   他从前拿过刀吗?   没有,从来没有。   “你知道,人的要害在什么地方吗?”   这一句话,如同一根针一样,扎在岑照的背脊上。明明不是侮辱的言语,却令他耳后发烫。好似并驾齐驱的人生,忽然在某一处输掉了一段经历,然而在人世同活时,他并没有觉得,那段经历,可以使他们分出什么高下来。却在最后一局,因此而落了下乘,手和心,都仓皇不已。   岑照面上的那一丝惶恐,张铎看入了眼底。   但他没有再问下去,沉默了须臾,终抬起手臂指胸口处,“此处下刀三寸可抵心肉。若是长剑板斧……”   他将手移到脖颈处,“还可在此处着力,但你你手上拿的是一把短匕,要毙人性命,”   他挪回手重新点在胸口上,“只能落在这里。”   说完,他垂下手,“没有去过战场,都觉得杀人是莽夫的行径,儒佛都重教化,所以文人都不肯轻易脏了手。张奚如此,陈望如此,但今日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你就试试吧。”   话音落下,他已闭上了眼睛。   彻底陷于黑暗之前,他还是朝着面前的无名处,最后暗含埋怨地说了一句:“别哭了。”   **   三寸寒刃,如同他所教的那样,没入了他的血肉,而后又一把抽拔了出来。   伤口处迸溅出的血铺撒了一堂。   然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与席银之间隔出距离,竟没有一滴血污沾染到席银的衣裙。   他当真对她过于温柔,而对其余的一切都过于残酷。   包括对他自己。   席银很想告诉他:别的都已经不再重要,对自己好些。   可是她同时也明白,这个人处世的原则和法度。   他杀人如麻,且从不后悔。那其中不乏张奚陈望,这般举世的清流,但席银却从来无法把他视为奸佞。   其实不光是她,包括之后冗长的史辩,冠冕堂皇的人,做完冠冕堂皇的论述,言语纠缠,辞令游戏之后,也不能就那么将他轻易地和“暴虐”“无道”“残忍”“苛刻”这些判词拴在一起。   他不能不守住“残酷”,这是他从乱葬岗里活下来的原因,也是他区别于那些洛阳那些杀女为乐的二等风流,最重要的一点 。   席银不敢再哭,也不愿意再哭。   至此,她已是张铎全部的尊严,她若懂他的风度和抉择,他就不是英雄气短。   相反,哭泣即侮辱。   她想着,拼命地把泪水吞回去,口中气息滚烫而酸苦,   “张退寒啊,我不怕的……”   她说着,望向张铎的背影,凄怆而恳切地续道:“你信我,我知道怎么面对江大人他们,我也知道以后怎么生活……我一定会记住你对我说过的话,皮开肉绽,心安理得,做一个配得上你的女子……”   张铎面色苍白的笑笑。   肩头一软,再也支持不住身子。   岑照蹲下身,撑住他的手臂,轻道:“我只把她交给你两年而已,她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张铎已然脱力,笑而无音。   此间子时过了,山门外聚起了火光。   江凌破入寺中,陆封率人一把将岑照摁跪在地,岑照没有挣扎,只是艰难地抬起被摁压在地的头朝席银看去,“阿银,对不起。”   席银低头望向岑照,其声哀若秋雁,“哥哥,你用我去杀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一个人,这一辈子,下一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会再原谅你。在你死之前,我不会再见你,我会把你教我的话,全部都忘了,把张退寒教我的事,一生一世,完完整整,全部记在心里面。”   岑照泫然无语。   江凌喝道:“先把此人带走,去召梅医正来!”   此令一下,自然有人应声而出,陆封看向席银,迟疑道:“内贵人……不是,此女如何处置。”   江沁望着席银,“锁拿,看押。”   话音刚落,便听席银道:“锁我可以!让我守着他!”   陆封闻声也迟疑了。   观音堂外,江沁被内禁军拥来,见此情景,立时呕出一口血来再听见席银这一句话,厉声喝道:“此殃国之女,罪大恶极,还有何道理存活于世,现于君王眼前!江凌!”   江凌还不及出声,席银仰头冲着江沁道:“我可以受刑,可以伏罪,但我求求你江大人,不要把我带走……”   江沁举起颤抖地手,“住口!是我等无能,才叫你活至如今,今绞杀了你,吾等自奉人头,拖下去!” 第119章 冬酿(二)   席银被内禁军从山门架了出来, 腿伤未愈,她根本挣扎不得。   内禁军中的多数人都感怀这个女子对江州万人的大义,绞杀的绳锁是备好了, 也绕上了席银的脖颈,但临着收绞时, 却无人肯上前去做行刑的人。   江沁从山门后走出来, 是时邓为明,黄德许博等人也到了,夜风把火把吹得猎猎作响,人影在壁, 犹如百鬼缭乱。席银一个人跪在地上, 手腕被反绑, 无法去擦拭脸上的眼泪,也无法自护体面,但她还是尽力地胸中悲意忍吞下去,抬头迎向江沁邓为明等人的目光。   张铎不在, 席银也不怯了。   但她依然记得两年以前,张铎在东后堂中,替她稳住手中茶盏的那一幕。   朝臣来往的东后堂, 一日之间,万千机务, 他是什么也没有说,却令她逐渐开始懂得,不要惧怕这些人物, 不要自卑于微贱,不要困顿于身份地位。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江沁低头问席银。   席银摇了摇头,脖子上的绳索冰冷地摩擦着皮肤。   “我无话可说,在大人眼中,席银一直是陈家余孽的细作,是蛊惑陛下的罪人,该杀一万次,可若要席银自己评述自己,那我不是细作,也不是罪人,我是个勇敢的女子,我不愧为陛下唯一的女人。我可以死,但我不准你侮辱我,因为你侮辱我,也是侮辱他。”   江沁被这最后一句话,逼退了言辞。   邓为明忙道:“还不快堵了她的嘴。”   席银转头看向邓为明,“你们为何不敢听我说话,我说得并不是妖言,没有那么可怕。”   邓为明结舌哑然,席银则回看江沁,平道:“席银记得,从前在清谈居的时候,江大人对席银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席银想知道,为何当年大人觉得席银不该死,如今却视席银为罪人。”   江沁沉默,须臾之后方仰头叹出一声。   “因为,你逆了门第尊卑。”   他说完,提声正音,再道“奴为内妾,需卑行于庭,受中宫约束管教,然陛下专宠于你,迟迟不立中宫,致使子嗣凋敝,国姓无继,只此一条,你已当受凌迟。”   席银垂目,“所以……为奴者,永不得与君王并行吗?”   江沁沉声道:“此问粗鄙不受教化!”   “可我不觉得,大人的话是对的。”   江沁何曾感想,此女临死之际,还得以如此姿态,直驳他下给她的判词,不由额前渗汗,抬起手,颤指向席银,“放肆!”   “不是放肆!”   她说着,弯腰伏身,行过一礼,虽双手反绑,却还是尽力周全了仪态。   “众位大人,席银命如尘埃,若陛下身故,席银甘受火焚,做陛下陵中一层灰,可是,陛下绝不是你们口中,受女子蛊惑的君王。”   说着,她声音有些哽咽,“我……我只陪了他两年……就连我这样一个卑微愚钝的人,跟着他,也逐渐明白敬重和自重,谦卑自倚,勇敢地生活下去。江大人,席银不能认这个罪,这是我的尊严,也是陛下的尊严。”   黄德听完席银的这一席话,摁在剑鞘上的手慢慢地松垂了下来,他侧身向江沁道:“不如等陛下醒来,再处置此女吧。   江沁摇了摇头,“草莽不需顾后世,厮杀风流就够了,而国统毕竟不是草莽。需延继,发扬,传承。此女令君王有失,不论她说什么,都必须受死。 ”   说完,她看向席银,   “塞口,绞杀。”   席银闭上眼睛,张铎那张好像从来都不笑的脸,恍然出现在她眼前。   “我没有辜你吧。”   席银在心里默默地问了他一句。   眼前的人终于笑了,冲她难得温和地摇了摇头。   冰冷的绳索抖然收紧,她一下子失掉了呼吸,这已然不是席银第一次受这样的刑法,但那种疼痛的感觉,却一点也没有麻木,她张开嘴,想再唤一声张铎的名字,可是那个姓氏勉强出了口,后面的两个字,却被绞在了喉咙里。   “住手!”   山门前忽然想起一女子清亮的声音。   江沁等人抬起头,见竟是张平宣。   她没有多说什么,径直上前,拽住了绞杀席银的绳索,内禁军本就不忍绞杀席银,此时见长公主亲自动了手,忙皆不敢跟长公主对抗之理,丢松了绳索。   席银的身子猛然跌落在地,张平宣忙蹲下身将席银护在怀中,抬头泪声斥道:“你们这些大臣,枉称仁义,用的手段,竟和我一样卑劣。”   席银艰难地睁开眼睛,轻唤了一声:“殿下……”   张平宣回头看向她,腾出一只手摘下她脖子上的绳索道:“还殿下呢,回头…… 回头我就去骂张铎,说好了带你回来麻,怎么又让人杀你。”   席银一连嗽了好几声,“陛下……陛下不想的。”   席银面色由红转白,呕意不止。   张平宣忙安抚她道:“好了好了,你别说话……”   江沁见此,转身对黄德道:“把殿下带走。”   张平宣抬起头,“我看谁敢碰我。”   江沁道:“殿下不可胡闹。”   “胡闹?你们才胡闹!”   “殿下!”   张平宣根本没有理会江沁的话,转向行刑的内禁军道:“还有你们,你们驻守江州这么多日,亲自护送百姓和伤兵撤城,亲眼看着江口决堤,水淹江州数日之久,你们不明白,到底是谁救了这一城的人的吗?你们还定她的罪,还要杀她,你们良心不亏吗?啊?”   行刑之人被说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个屈膝跪地,掩面道:“ 江大人,末将自请死罪,末将……不能……”   江沁见此,扼腕叹了一声,低头对张平宣道:“殿下糊涂,此女本就是陈家余孽派到陛下身边的细作,陛下因他,才受重伤,如今生死未卜,殿下怎可救此等罪大恶极之人。”   “我看你才糊涂,你不是不知道,这两年,洛阳宫只有她一个内贵人,她若是细作,不用等到现在,她早就把张退寒杀了!”   “殿下不得妄言啊!”   张平宣的话,显然逾越了朝臣的底线,邓为明也白了面色。江沁双膝跪地,拱手陈道:“殿下替其遮罪,此女今日更不得活 ,臣请殿下,顾全大局。”   席银伸手拽了拽张平宣的袖角,“殿下……不要争……”   张平宣低头掰开她的手,“是你说的,有你在,没有人能侮辱我。我也告诉你,有我在,谁也不能取你的命。”   说完,她从袖中取出那只无舌的金铎。   “你给我的东西,我现在还给你。”   江沁见此忙道:“殿下,万万不可!”   张平宣回头道:“这本来就是她的东西,本来就是为了护她的,而江州被淹,消息无以传递,她把这个交给我,才让江凌得以叩开阳郡的城门,令阳郡首纳江州万民。我如今物归原主,为何万万不可?”   江沁无言以对,悬掌却不知落向何处。   黄德见在场的内禁军,包括江凌陆封在内 ,都面有动容之色,又见江沁胸口起伏,手指颤抖,料知此女杀不得了,忙上前道: “殿下,请听末将一言,如今陛下重伤,此女……又确实与陈家余孽有所关联,末将知道,其中或有隐情,但也需加以审理。不如暂将此女押在营内,等陛下无恙之后,再定罪行。”   张平宣还要说什么,却听席银断断续续应道:“多……多谢……黄将军……”   黄德拱手向她行了一礼。   “末将不敢受内贵人的谢,内贵人大义,救了我江州一城,也救了末将的妻子儿女,末将虽不能替内贵人脱罪,但末将要谢内贵人的恩德。”   说完,他朝江沁走了几步,“江大人,此时最重要的是救治陛下,清扫刘军余党。末将本不该在大人面前妄言,但末将身为江州守将,不能令江州万民寒星,若此时身在阳郡的百姓,知道末将枉杀内贵人,末将便再无颜面,接百姓们回城。”   江沁听完黄德的话,怆然摇头。   “自诩性情,殊不知,这根本就不是国运长续之道。”   说完,他一把甩开身旁人的搀扶,朝着落花道,跌跌撞撞地独行而去,此间长叹凄厉,令人闻之心寒。   席银在张平宣怀中闭上眼睛,轻道:“谢谢殿下。”   张平宣伸手理顺她脸上的乱发“不要谢我,我若救不了你,我亦此生自恨。”   席银摇了摇头,“我……我想去见陛下 ……”   黄德蹲下身应道:“内贵人恕罪,末将……暂不能让内贵人见陛下。”   张平宣道:“为何?她绝不是什么细作。”   黄德道:“末将明白殿下的意思,但是,陛下的确是在寺内遇刺,末将身为江州驻将,肩负陛下安危和城中安定,不得不委屈内贵人。”   说完,他抬头对陆封道:“岑照收押在江州府牢,立即审问。内贵人……就暂时交给你与将军,在营中看守。若有必要,再提审。”   陆封应道:“是,末将领命。”   张平宣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   黄德道:“殿下放心,我等绝不敢为难内贵人,还请殿下不要令我等为难。”   席银摇了摇张平宣的手臂,轻道:“殿下……我没事,此时江州……还乱,我也不能给黄将军他们再添乱了。您……去替我看看陛下吧,我不放心。” 第120章 冬酿(三)   下过几场雷雨, 江州仓皇入夏。   城内封锁了皇帝重伤的消息,城门紧闭。而南方则捷报频传,刘令余部被歼灭于南岭, 刘令自己也被斩杀于残阵之中,历时一年的刘孽之乱彻底平息。顾海定在洛阳披锁下狱, 廷尉李继请奏押解岑照等人入洛阳受审, 但迟迟没有收到江州过来的回批。   江沁与邓为明为稳洛朝廷,于五月初登船先行回京,告知朝上,皇帝要在江州亲审刘孽余党, 审结后即回洛阳。李继立遣廷尉左右监南下江州协同审。   与此同时, 江州城外驻扎的大部军队则陆续开拔班师, 留下伤兵万余人仍在城内修养。   五月中旬,城中残淤已被清冲殆尽。   黄德率领城内驻军,开了北门,出发去阳郡迁撤百姓回城。   他的队伍一起行, 江州城便逐渐清净了下来。草木经过了洪水的浩劫,重新从容茂盛,百花无人踩, 在街巷中堆了一层又一层。   一座城的生息,终于与人的宿命关联起来。   席银被锁上了镣铐, 但江凌与陆封却并没有禁闭她,仍由着她像从前一样,在伤兵营中浣衣熬药。她很温顺, 尽力配合洛阳廷尉遣吏的讯问,廷尉右监很少见到这样女犯,不论是出于怜美之心,还是感怀于她救城的勇气,总之,并没有在讯问时过多地为难她。   而席银自从听梅辛林讲过张铎的伤情之后,就再没有提过要去见张铎。只是偶尔在煎药之时怔怔地出神,被人唤回之后,也只揉揉眼,朝黄德官署的方向看那么一眼,又挽起袖子去做手边的事去了。   江凌与陆封对这位内贵人的气度实在无话可说。   她丝毫没有借着皇帝的喜爱而索要任何东西,安安静静偏在她的自己的一处,话也不多,受他照顾的伤兵,都对她赞不绝口。使得江凌也开始觉得,这样锁着她,有些愧疚。私底下,从营中取了好些伤药,但碍于她的身份,不得私近,只好转交给张平宣,请她代为尽意。d   这日夜里,张平宣来替席银上药。   她托起席银的手腕,小心地挪开镣铐,用竹篾子挑起药膏,试着力,涂到她被镣铐擦破的皮肉上。   也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冷,她全身都在隐隐发抖。   张平宣放下药膏,轻声劝道:“还不如被关着呢,你这是何必呢。”   席银摇了摇头,“哪怕要判死罪,也不能就这样等死啊,他要是醒来知道,又会骂我。”   说完,她干净地笑了笑。   青色素衣,垂肩长发,不施一丝脂粉的皮肤,在张平宣眼前淡淡地结出了一圈疮痍的影子。   “对了,胡娘呢。”   “哦,她在外面。”   席银稍稍坐直身子,轻声道:“殿下让她进来吧,有样东西我还没替她解下来。”   张平宣道:“什么要紧东西啊,还要你来解。”   席银看着自己的脚腕,铜铃铛膈出来的伤口,已经不疼了,但那圈痕迹还在。   “那是给她救命的,不能让她一直带着,不然就会像我这样。”   张平宣怅然。   这段时间,她一直不太敢去想岑照这个人,今忽在此处被惊鸿掠水般地提起与他相关的事来,她难免踟蹰。毕竟 ,她尚不知道,究竟该如何面对那个差点让她输尽人生的阶下囚。   席银看出了她的心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掌。   “没事,殿下,都会过去的。”   张平宣望着她点了点头。   “我都明白……”   说完,她叹了一口气,把药膏留在榻边,起身抖了抖袖子,   “我去唤了胡氏进来。”   说完出帐唤人,自己则避了出去。   胡氏进来看见席银的模样,心疼不已,伏在席银榻边啜泣道:“都是奴没照顾好内贵人,都是奴害了内贵人。”   席银撑着她站起身,含笑道:“傻话,有罪是该认,但不是这样乱认的。”   胡氏抬起头,“若奴能与内贵人一道回洛阳,奴此生愿永远侍奉内贵人和陛下。”   席银摇了摇头,“这不叫侍奉。”   胡氏一怔,“那……叫什么啊。”   “在人前,也许这叫侍奉,可是,我们自己得明白,我们愿意用一生陪着一个人,是因为他很好,他值得我们尊重 ,爱慕。我们陪着他,是希望他那么好的人,不要因为误解,而过于孤独。”   胡氏轻轻握着席银的手,“内贵人爱慕……陛下吗?”   席银耳根渐渐染红,低垂眼睑,收敛了发烫的鼻息。   “是啊……”   说完,她羞赧地低下了头,转而道:“好了,你坐下来,我帮你把你脚腕上铃铛解下来。”   胡氏依言坐下,撩起裙摆。席银弯下腰,寻到机巧处轻轻一掐,环锁应声而开。   席银将那串铃铛捏入手中,须臾之后方将它交到胡氏手中。   “你把它交给江将军,请他替我还给岑照,顺请转告他,‘救命之恩不敢忘,若他准许,席银肯请,为他担待身后事。’”   胡氏从她的眼底看见了晶莹之物,不忍多言。   胡氏走后,外面下起雨来。   唯一的灯火被风吹熄,席银疲倦得厉害,不愿再去点,闭上眼睛,听着满耳的风雨声,靠着背后的木柱,渐渐地睡去。   恍惚中有一只手在摩挲她的脸颊,她浑噩地睁开眼睛,那盏孤灯不知什么时候重新被点亮了,面前的人穿着病中的燕服,胸口翻出鹅黄色的衣襟。   “睡着了还在哭,你梦到什么了。”   说完,那人盘膝在莞席上坐下来,用手指抬起他的下巴,笑道“梦到朕了吗?”   席银动容,也顾不上场合,礼数,伸手抱住了他的手臂,将脸颊慢慢地贴靠了上去。   张铎被她拽得身子一歪,轻咳了一声,敛平气息,低头看着她道,“抱着可以,不要用力拽,朕还没好全。”   “管你啊。”   他听完这句话,不由笑了一声,不带一丝斥意地说了一句:“放肆。”   她明明不想哭的,可是听到这两个字,却不知是被触碰到了什么,四肢百骸之中竟陡然流窜开一股又酸又烫的疼痛。以至于她把自己整个身子都蜷缩了起来,紧紧地靠在他的身边。   张铎稍稍皱了皱眉。   伤口过深,虽然已大半愈合,被她这么一牵扯还是有些疼,但他没有动,伸出一只手,托着背让她靠得舒服些。   “你是不是说不听啊,能不拽这么用力吗?朕没说这会儿要走。”   席银摇了摇头,“我不是怕你走。”   张铎撩开她额前的乱发,“那你怕什么。”   身边的人没有应声,反将他的手臂拽得更紧了。   “还好我没有把你害死。”   张铎笑笑,把袖子拈到手指上,侧身擦了擦她脸上的余泪。   “这话不是该朕说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还在养伤,动作温和,就连身上的衣料都是温暖而柔软的。   “我没那么容易死。”   他换了自称,声音也跟着放得平柔。   说着他抬了抬胳膊,低头道:“ 你也不是第一次看见我狼狈了,不要这个样子。只要伤不至命,最后都会好的。”   “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还难过什么。”   席银又没了话,只顾拽着他的胳膊。   将将入夏的雨夜,虫鸣还不算盛,但因城中人寡而一声幽过一声。   张铎无奈地看着身旁紧闭双的人,叹笑道:“你到底要干什么,问你话又不答,只管这么拽着像什么样子。”   说完,他曲了一只腿,又道:“靠这儿吧,把手我的臂放了……嘶……”   他一时没忍住从齿缝里切出了一声。席银忙抬头朝他的伤处看去,“我……我是不是……”   “没有,不疼。”   他抬臂安抚地揉了揉席银披散的头发。   “我让人把你身上这些刑具取了。”   席银握住张铎的手臂,镣铐上的铁链带着她的体温,轻轻撞在张铎的腕骨上。   “没事,我至今问心无愧。”   张铎轻轻地摩挲着席银手腕上的伤处,那里已经上被张平宣上过了药,摸起来有些发凉发腻。   “不痛吗?”   席银摇头,依着他将才的话,将手叠在他的膝盖上,弯腰轻轻地靠了过去。   张铎的鼻息温暖地扑向她的脖颈,卸掉冠冕,战甲,陪着她一道坐在孤灯下的张铎,仿佛以下子退回了清谈居时的模样。仍然孤独而沉默,却拥有一副世上最温暖的躯体。   “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你可以叫我的字——退寒。不管在什么地方,你都可以叫这样叫我。”   席银靠在他肩上笑了一声,“那江大人,会斥责我的。”   张铎笑笑,“放心,他不敢。”   席银想起江沁那几道诛心的话,不由一阵寒瑟。   张铎伸出一只手,将席银拢入怀中。   “不是不怕了吗?”   “那是你不在的时候。”   她说着,捏住了张铎的袖口:“退寒。”   身旁的人似乎还不是那么习惯有人这么唤他,沉默了须臾,才“嗯?”了一声。   席银闭上眼睛,嗅着他袖中已经渐淡的沉水香。   “你为什么一直不立皇后啊。”   张铎低头看着膝山人那发红的耳廓,含笑轻声道:“你把江沁的话听进去了?”   “不是,我就是……”   “因为放不下你啊。”   他没听席银做过多的解释,径直说了出来。   说出来之后,似乎就连他自己也松快了一般,松塌下了肩膀。   席银怔在张铎的膝上,这是自从遇见张铎以来,她从张铎口中听到的最温柔的一句话。   哪怕帐外厚重的雨声劈里啪啦地灌入她的耳中,仍然无法冲刷掉,这一句中饱含的温意。   “席银,我到现在,都还想得起,两年前把你吊在矮梅下鞭责的那一幕……”   说着,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背脊。   “我是一个人长大的,陪着我只有乱葬岗的野狗,我从小就不知道怎么才是对一个姑娘好,就逼着你像我一样活着,让你受了很多苦。你以前一直想离开,那个时候,我其实很怕,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对我而言,这两年来,最难的事情,就是让你不要恨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未为谁心痛过,包括我的母亲。我早就习惯了被放弃,但我就是不能让你走 。”   席银撑起身子,伸手环抱住张铎的腰,将头小心地靠在他的胸口上。   “你不要这样说,我没有怪过你。虽然你说我写给你的东西不通,但那都是我的心里话。我至今仍然很怀念,你教我写字读书的时光,字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书……还念得乱七八糟。”   “时间还长,不用急。我带你回洛阳,慢慢教给你。”   席银抬头望着他的眼睛:“那你答应我,好好养伤,等廷尉审结我和哥哥的逆案,我会清清白白地跟你回去。” 第121章 冬酿(四)   战乱初平, 洛阳的刑狱和司法还并没有从被军权凌驾的窘境里脱离出来,廷尉右监也明白,这个案子里最主要的两个刘姓之人已经身死, 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是长公主的驸马, 一个是皇帝身边唯一的内贵人, 身份敏感,李继尚且不多言。   所以,把他遣过来过来,除了例行讯问之外, 就是让他给皇帝当个翻书典的人。   因此当他将卷宗收理齐全以后, 原本是想按律将张平宣名字也补上去的, 回过神来之后,又划删掉了。   而后一连拟了几个刑责,都不敢往上递,最后索性没写奏疏, 只把卷宗一水裹起,直接递了上去。   这日雨将将停下,日破薄云, 在庭院里一蒸,地上便反出了一层潮气。   张铎歇了个把时辰的午起来, 梅辛林请见,替张铎的伤处换药。   这日宋怀玉也在旁伺候,但却不敢去搭手, 看着梅辛林解露出那一道已然结疤的伤口却依旧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禁背脊发寒,屏息侍立在一旁。   梅辛林解开白绢查看了一番,抬头道:“臣说过,陛下这几日还不能牵拉左臂。”   张铎正在看廷尉右监递上的卷宗,并没有太集力在应付梅辛林上,想起前几日席银拽他手臂的事,随口说了一句,“她能有什么大力。”   “陛下在说什么。”   张铎一怔,这才发觉自己失言,遮掩道:“哦,没什么。”   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处,“朕之后会留意慎重。”   梅辛林无意深纠,换了药后,示意宋怀玉过来替张铎更衣,一壁收拾药箱,一壁道:“臣听说,江大人回洛阳了。”   张铎“嗯”了一声。   梅辛林又道,   “是哪一日回去的 。”   “初五。”   “陛下是故意调他回洛阳的吧。”   张铎听了这句话,暂时弃了卷,抬臂饮了一口茶,侧面道:“你也要考虑,他如何自处。”   梅辛林笑了笑,淡应:“是。在江州,他的主张是落不实了。”   张铎半举着茶盏,试着抬起左手,试图翻手底下的卷宗,宋怀玉听过了将才二人的对话,此时忙站起身,替下张铎的手,不留意多翻了一页,刚要请罪,便听张铎道,“朕就看这一页。”   说完,他抖了抖袖口,搁盏取笔,平声续道:“朕并不大想在席银的事上和你们拉锯,朕病着,也没顾上她的性命,江沁的主张落不实关键不在于朕。”   梅辛林看了一眼张铎手底下的卷宗,“连廷尉右监都不敢拟罪。”   他说着顿了顿,摇头笑道:“此案陛下打算在此处审定,不再发回洛阳廷尉了?”   “不。”   张铎落笔圈勒了一处,“岑照的刑责朕可以在江州直接拟定,至于席银,朕已经写了诏,将这些卷宗一并发回,让洛阳下判,朕再批审。”   梅辛林道:“陛下连赦她,都不肯对朝廷下一点姿态。”   张铎喉中笑了一声,“她心局不小,问朕要清白,朕哪怕向你们退一步,给她的都不是清白,对不住。”   他眼底闪过一丝少有的明快,梅辛林亦有些错愕。   “还是头一回听陛下说这样的话。”   张铎续笔笑道:“病中难免,你听过就算了。”   梅辛林将目光撤了回来,垂眼道:“可是陛下再喜欢这个人,她这一生也都只能做洛阳宫的内宫人。”   张铎望着笔锋,平道:“不重要,在朕心里没有一个人,再没有人能逾越过她。”   说着他侧面看向梅辛林,“朕跟你说一句心里话,人生四情,喜怒哀乐。前面喜怒二字,朕过去尝过,但其后“哀乐”两项,都是她给的。”   梅辛林闻话,摇头长叹无话,末了,终开口道“臣明白了。”   晌午就这么过了,梅辛林辞出去后,宋怀玉替张铎披了一件袍子,想问什么,又张不开口。   张铎仍在看将才的卷宗,足足百页,纵然翻地粗略,此时也才看到一半。   他伸手端茶,见宋怀玉的模样,随口道:“想说什么?”   宋怀玉忙躬身道:“是……老奴糊涂,将才听陛下与梅医正说话,也不知听对了没有……内贵人……不会被判死罪吧。”   “嗯。”   宋怀玉听着这么一句话,着实松了口气,一时顾不上情绪道:“胡氏几个这几日担忧地一直哭,老奴去给她递个话,也好叫上下都安心。”   正说着,门外通禀道:“长公主殿下来了。”   张铎抬起头,见张平宣立在隔扇外面,日已渐阴,她立在背阳处,看不清眉眼。   “何事。”   张平宣抬起头,屈膝行了一礼。   “有事相求。”   张铎放下案卷卷,点了点头道,“进来讲吧。”说完,示意宋怀玉摆一方席垫。   张平宣走进内室,却并没有坐。在屏前慢慢地跪下,行过一个叩拜的大礼。过后也不肯直身,任由额头贴手背上,沉默不语。   张铎低头看着她,半晌方道:“你这个样子让朕说什么好。”   “陛下不用说什么,听平宣说就好。”   “那你说吧。”   张平宣直起身望向张铎,“听说,廷尉右监的案宗呈上来了。”   张铎用手指了指面前的案面,“都在此处,你要看吗?”   “不敢。”   “你不要告诉朕,你要为岑照求情。”   张平宣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知道,陛下要如何处置他。”   张铎看着架在笔山上的毫锋沉默了须臾,“还没定。”   “难道不是议的凌迟吗?”   张铎不答,反问:   “你受得了吗?”   张平宣听完,忽然身子一晃,有些跪不住,宋怀玉见状,忙跪过去扶住她。谁知她竟别开了宋怀玉的手,撑着地,重新跪直身,颤声道:“我受得了。”   张铎抬手示意宋怀玉退下,起身走到张平宣面前。   “让你看朕杀他第二次,朕觉得对你有些残忍。”   张平宣抬头望向他:“其实最该被治罪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说完她拽住张铎的袍角,“对不起,我是你唯一的妹妹,你容忍我,维护我这么多年,我却一直在责怪你,一意孤行,害了席银害了赵谦,也害了你,害了自己……”   她说至此处,难忍哽咽。   张铎向来不是一个善于回忆的人,但此时望着张平宣,他仍然能想起十几年前,在张府时的一些情景。那个时候,她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不论走到哪里,都喜欢牵着他的衣角,惹了祸事就往他身后躲,但当他被张奚和徐婉责罚的时候,也只有她一个人,会哭着去求父母饶恕他,甚至不惜承认她自己的错处去解他的困。偶尔,也会冲他发些脾气。   有的时候,张铎也会庆幸,庆幸徐婉改嫁之后,给他留下了这么一个血缘相关的妹妹。但张奚死后,他与张平宣之间,却好像斩断了那一丝原本就稀薄的亲缘,变得水火不容起来,这实非他本愿。   “这样吧,朕后日遣江凌送你回洛阳,你……”   “不必,我能面对他,我不会再像十年前那样,我会安安静静地送他走。”   她说完 ,眼泪夺眶而出。   张铎侧头看向宋怀玉道:“去取一张绢帕过来。”   宋怀玉忙应声取来,张铎伸手接过,弯腰递到张平宣面前。   “你们怎么这么喜欢对着朕哭。”   张平宣接过绢帕,狠狠地揉了揉眼睛,“我不是想让你对我心软。”   “朕没有心软,朕也差点杀了你,如果赵谦不来江州寻你,你也活不下来。”   “没事。”   她凄婉地笑了笑“我若泉下有知,料见当下,我会赞你果断,不会怨恨你。”   张铎凝着她的目光道:“既然话说到这个地步,有些话 ,朕一并对你说了吧。张奚虽然不是朕杀的,但却的确与朕有关,朕知道,他一定会自尽,但朕没有救他,也不想救他,甚至最后,还帮了他一把,也就是你在用宁寺塔下看到的那一幕。所以……”   他说着,撩袍忍住伤疼蹲下身,“对于你,朕不能说是完全问心无愧,朕让你没了父亲,也让朕和你的母亲,再不见天日,但即便如此,朕也没有护好你,让你被人伤成这样。”   他说着,朝张平宣伸出一只手。   张平宣一怔,抬头道:“你做什么呀。”   “你小的时候,不是喜欢这样出气吗?”   张平宣听完这句话,心痛难忍,抿着唇握紧了手掌。   至今他才忽然明白过,虽然张铎什么也不会说,但是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变过,他一直都是当年那个在张府中,沉默地替她挨罚的哥哥。   “平宣,朕赦你,你……也原谅哥哥好吗?”   张平宣忍泪道:“我还能叫你哥哥吗?”   张铎点了点头,“我不逼你。你也不用逼你自己。”   说完,他伸手搀着她站起来,转而问道:“你将才说有事相求,是要求什么事。”   张平宣定了定神,望了一眼案面上厚厚的那一叠卷宗,轻道:“我想在岑照行刑前,去看看他。”   “去吧。”   张铎没有犹疑,“你自己一个人去吗?”   “对,就我自己一个人去。”   说完,她从怀中取出那只无舌的金铎。   “这个,替我还给席银。她很喜欢你,哥,你如果喜欢她,说给她听。” 第122章 冬酿(五)   五月底, 李继和江沁之间、因为席银而起的拉锯逐渐演变成了尚书省与江沁等言官的拉锯,张铎在这个过程之中,始终没有为席银说一句话。   日常除了处理四处送来的政务以外, 都在安安静静地养伤。一如他对梅辛林的配合,内禁军营里的席银也一如既往地配合着洛阳廷尉一轮又一轮讯问。   从始至终, 席银都没有觉得疲倦又或者是委屈, 相反,在江州城的一偏室中,沉默地陪着她的那个人,给了她无穷的勇气。   藏于人后固然有平宁的人生, 但踽踽独行未必不能功德圆满。   更何况张铎就在江洲, 没有走。   对于席银而言, 江州城是她和张铎的人生真正交汇的地方,亦如洛阳在张铎身上烙下疮痍,江州的所有经历,如一抔干燥的灰尘落了她满身, 言官笔下,她永远不可能留下字面上的清白,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再难过。   她很喜欢, 她独自一个人,面对洛阳千夫所指的这一段时光。   那是完完整整, 属于席银自己的一次对抗。   在完成这一次对抗之前,她一直不知道张铎从前所走的那条路有多么孤独。但如今她逐渐开始明白,很多曲解和误会, 根本不需要开口辩驳,人活到最后,在世人眼中都是残缺的。   过了五月之后,对席银的处置,终于在李继平和的一段判词下有了定论。   这日,宋怀玉亲自来见她。   宋怀玉示意内禁军替席银解开镣铐,含笑对她道:“老奴来接内贵人。”   席银看着地上卸掉的刑具,如同那些遥远的,喧闹的偏见和恶意,一点一点平息下来,最终化为了灰尘,堆在她身边,她抬头轻声道:“廷尉大人定了怎么处置我吗?”   宋怀玉点了点头,“是。除宫籍,逐出洛阳宫。以后,老奴也不能再称您内贵人了。”   宋怀玉原本以为她会难过,正想宽慰她几句,谁知,她却抱着膝盖点了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而后又问道:“岑照呢。如何处置。”   宋怀玉不知道如何开口,到是一旁的江凌应道:“判了凌迟。后日是刑期。”   宋怀玉觉得这话对席银来说过于血淋淋,不由阻道:“江将军……”   江凌没有应宋怀玉,走近席银身边道:“席银姑娘,陛下说,如果你还想再见他一面,明日可以随末将去。”   席银垂下眼睑,默默地摇了摇头。   江凌道:“既如此,末将就去回禀。”   “等等 。”   江凌站住脚步,回身等她言语。   席银迟疑一时,起身望着江凌道:“殿下呢。”   “殿下昨日去过江州府牢,不过,只留了半个时辰便离了。”   “那殿下此时在何处。”   江凌摇了摇头。   席银忽然朝江凌走了几步,语声有些急切,“你们看着殿下。”   江凌仍就摇头,寡应道:“陛下不准。”   席银无言以对,她忽然想起,她在江上和张铎一起看过的那一丛又一丛的荣木悬棺。   虽然她无意于将那些草木的命运,和它们内在的枯槁与张平宣的人生联系起来,但是她还是敏感地预见到了,九月花盛一日,夕则残败一地的凄艳之兆。   这不是她能逆转的,甚至不是张铎能逆转的。   “陛下呢。”   她试图将这一抹惨景从眼前挥去,转而问起了张铎。   宋怀玉应道:“陛下在江边见一个人。”   “何人。”   宋怀玉回头看向江凌,“还是江将军来说吧。”   江凌没有迟疑,径直应道:“岑照。”   **   岑照再一次看见天光的时候,眼前是浩浩汤汤的江水,耳边浪声轰鸣,江边葱茏的高树,碧冠参天。树下的巨平石上铺着一方朴素的莞草,莞草上放琴案,张铎穿着一件素色的袍子,与岑照一样,不曾束冠戴,盘膝坐在案后,正扼袖拨着青铜炉里的沉水香。   陆封上前,替岑照卸掉刑具,而后退到一旁,示意押解他的人也退下,仍由他一个人朝张铎走去。   “坐。”   案后的人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看他。   岑照低头看着案上的酒盏笑笑,“后日就是行刑之日,刀下见就罢了。何必让我这一段残命,暴殄天物。”   “一杯酒而已,不算。”   他说完,抬手将酒盏递向岑照。   岑照笑着接了过来,盘膝坐下。   他在府牢中受了刑,遍体鳞伤,任何一个动作,都痛得令他骨颤。   他忍着痛,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物,搁盏道:“你能喝酒了吗?”   张铎自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岑照笑了一声,“下刀三寸,真的足以毙命吗?”   “足够了。”   “那我下了几寸。”   “第一次亲手的杀人,难免欠那么一寸半寸。”   岑照看着酒盏上的金饰,笑着摇头道:“好毒辣的话啊。”   他说着抬起头,“从我的父亲,到张奚,再到如今的我,洛阳所有的文人,都败给了你,张退寒……如今我也承认,你有这个资格蔑视我们。”   张铎抬手再斟了一盏,推递到他面前,“蔑视二字是你说的,并不是我的想法。”   岑照端起酒盏,十几年来,他自遮双目,不见面目,此时看见酒水中的自己面目,竟觉得有些陌生。可见玉色仙容都是虚妄,如同那些和“春山”“晶雪”关联的雅名一样,只能在诗集里浪荡一时。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陈孝的。”   “我一直都知道。”   “为什么。”   张铎摇了摇头,饮酒不答。   江上的浪涛滚滚入耳,虽是夏季,但由于江风过于凌冽,还是将原本不该在此时离枝的落叶,吹下了一大片来。   岑照伸手轻轻地拂去落在肩头的叶子,忽道:“你为什么不肯说当年放我走的人就是你……”   张铎端酒的手指稍稍一僵,“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岑照摇了摇头,“张退寒,当初陈家满门下狱候斩,而你是监刑的主官,放眼当时的洛阳,若不是你首肯,绝不会有人,敢私自放了我,就算有人敢,我也可能平安地在北邙山,寻到一安生之所。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放我。”   “不重要了。”   他应完这一声,仰头一饮而尽。   “你们只用杀我一个人就够了,但我要杀得人实在太多。陈望也好,张奚也好,每一次我都在想,有没有可能留他们一条性命,但事实上,哪怕我为此让过步,最终,还是要取他们的性命。这其中没有输赢的快感,反生一种胁迫。我大多时候,无暇与此抗争,不过当我一时有余力,也会去和这种胁迫挣输赢。”   说完,他仰面一笑。   “可惜,我最后也没能赢过它。张奚被我逼死,你要受凌迟之刑,至于我的妹妹……也活不下来,我的母亲……”   他忽然之间,不肯再往下说了。   岑照听他说完,即笑了一声,这声笑里藏着某种荒谬的悲悯,来自一个即将死去的死囚,对一个皇帝的悲悯。   “你也是个可怜人。”   说完,他伸手拨了一根琴弦,那幽玄的声音一下子被风声卷入了云天,岑照顺着那风去的方向,抬头望去。   “我死以后,替我告诉张平宣,陈家灭门绝后,也容不下她与我的后代。她和席银不一样,我对她,没有情,也没有愧疚,没有过去和将来,她从头至尾,都只是我用来挟制你的一颗棋子而已。我一个人死就够了,她不用跟着我来,因为即便她跟着我来,黄泉路上,我也会把她弃了。”   张铎望着岑照拨弦的那只手,因为刑讯,他的指甲早已经消磨了,嶙峋的手指带着和席银一样的风流之态。张铎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收了回来。   “她一生敬重张奚,必有同命之患,你我无论是温言,还是绝情语,都无非是在为她做了断而已。”   岑照握了手指,“这么说,你原谅她了。”   张铎摇了摇头,“原谅是假的。”   他说着闭上眼睛:“同样的问题,我也问你,黄泉路上也要弃掉她,这话是真的吗?”   岑照望弦沉默,良久,方摇了摇头。   “好好照顾我的阿银。从今日起我把她交给你了。至于你的妹妹……”   他哽了一声,“我准你,把她放在我身边。”   张铎笑笑,并没有应他的话。   “陆封。”   “末将在。”   “把他带回去。”   陆封应“是。”内禁军即可将他从莞席上拽起,他顺从地伸出手,由着自己重新被带上刑具,侧面对张铎道:“张退寒,从此别过。”   此句说完,押解的人,已然将他拖下了巨平石。   张铎望着江上翻卷起的白沫,直到他行远了,方起身拱手朝那人远去处,拱手行了一礼,埋头道:“别过。”   ***   岑照死后的第三个月,席银在洛阳,收到了张平宣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胡氏将信带来的时候,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孩。   “殿下生下这个孩子不久,就在驸……不是,在岑照的坟前自尽了,送信的人已经去琨华殿报丧了。”   席银伸手将那孩子搂到怀中,抬头向天际看去。   已是九月天的黄昏,城中的荣木花此时尽露衰亡之相。   一夕则生,一夕则死。   荣极之后,不欠世道,也不欠自己。   席银在婴孩的啼哭声中回过神来,忙摇着手臂哄它,胡氏逗弄着孩子的小手。   “是个姑娘呀。”   席银点了点头。   “对了,等送信的人从琨华殿回来,我想见见他。”   胡氏摇了摇头,“ 恐怕 ……也回不来了。”   席银一怔,“为什么。”   “听说,送信的人,是赵谦赵将军……” 第123章 尾声一:银盘里煎雪(教化)   尾声:银盘里煎雪(教化)   席银最终没有去问过张铎, 他对赵谦的处置是什么。   她甚至没有去读张平宣的那一封信。   事实上,很多话已当面讲过,只是尚来不及, 也不忍心面对面地告别。   遇见张铎的第三年,她跟着张铎走进洛阳宫, 又最终从洛阳宫里走了出来, 她若只关照她自身的命运,此可谓凋零,亦可谓繁盛。但是人生所目睹,经历的一切, 皆若鞭痕烙印, 残酷绚烂。   席银逐渐明白, 它们不是为了教化自己而存在的。   它们只是为了给个体的人生,一个自圆其说的解释而疯狂地在推演,嬗变,最后终结。   在江州的最后一个月, 席银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去收拾岑照残破的躯体,这个过程, 比她想象地艰难,她原本以为, 自己会崩溃,可是当她独自面对岑照凌乱的身后事时,除了一直忍不住的眼泪之外, 她并没有那种拆骨割肉的悲恸之感。   凌迟是为了震慑叛逆,是为了交代江州三万人,是为了鼓舞奋勇杀敌的将士,是为了给一场战争定性,为了给皇权立信。   但对于岑照而言,这些应该都与他无关。   他活着的时候,不关照江山百姓,只关照一个家族的冤屈。   所以他濒死时所有失梏的喊叫也好,甚至因疼痛而失禁的躯体也好,一切的一切,一如他所愿,将他身上那些虚华的名声,不堪的罪孽,全部剥夺干净了。   他最终归于肉、体的腥膻。   席银洗刷掉这些腥膻,只不过是为了给史官一个可堪下笔之处。   因为他们要写的是一个人的下场。   他是一个衣冠齐整,恶贯满盈的罪人,有生平有来历,阴谋算计……   而不是一堆残骨碎肉。   **   岑照最后是死在江州的。   江州数万人目睹了罪人的下场。有人悲悯,有人气愤,也有人惋惜。   当刑场撤去之后,席银没有从张铎面上看出什么得胜的狂喜,亦如她没有在刑场上看见岑照面上的悲色。席银记得自己从刑场回来之后,在庭中站了很久,夏日里,无论风怎么吹,都无法将她手上的血吹干,那种粘腻的感觉,从手指开始,一直蔓延到汗水淋漓的背脊。   张铎坐在窗后看书,一抬头就能看见立在月下的席银。   但他并没出声去催促她,就那么一直等着,直到她一个人推门进来,怔怔地站在屏风后面,那一身被血迹染红的淡色衣裳纠缠地裹住她,就像经受了一场针对她,但并没有最终得手的凌虐。   “过来。”   张铎把书放在膝上,平和地对她说了这么句。   席银则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向张铎。   她没有坐,只是抱着膝盖蹲下来,将头埋进散垂的长发中。   张铎弯腰摸了摸她的膝盖,“你很难过吗?”   “不是。”   她说着摇了摇头,耳边的珍珠坠子轻轻晃动。   与此同时,一个温暖的怀抱轻轻地拥住了她身子。   那种包裹感带着某种暗含占有欲的野心,但却克制地很好,既不让她觉得被侵犯,又让她明白,她被需要。   她想着,从鼻腔里呼出了一阵潮/热的气,将头枕在张铎的肩上,闭着眼睛轻声道:“你要干什么。”   张铎感觉到了她身上轻微的颤抖。偏头挨着她的耳朵,将手指穿入她的发中揉了揉,“不干什么。”   说完,拖过一张凭几抱着她靠下,伸手慢慢地解开她鲜血淋淋的衣襟。   “你可以闭着眼睛,不用看我。”   席银点了点头,她真的很累很累,好像不是肢体上的疲倦,而是从胸口逐渐涌出来的一种无力感,就像她生平第一次,从一个混沌的梦中醒来一样,不想睁眼,也不想说话。   但她的意识是清醒而敏感的。   她感觉到自己被渐渐地脱/光了所有的衣衫,绸裤的边沿跟随着张铎手指的骨节一起,从腰上褪至臀下,而后又至膝弯,脚踝,最后划过她的脚趾。皮肤曝露在灯火温柔的烘烤之中。   那些血腥气逐渐离她远去,而她就那么赤/裸地靠在张铎身边。   张铎认真地避开了与她的触碰,即便她侧着身子蜷缩着腿,把光滑如丝缎的后背,雪白饱满的后/臀全部曝露在张铎眼前,他也没有违背她的情绪,私自冒犯一分。   他身上长年修炼的那种对爱欲近乎变态的克制,在当下给了席银全部的尊重。   此时此刻,席银很想在张铎身上要这样一次收容。   收容她的身体,还有她暂时无法内化的伤痛。   过了不久,张铎托住席银的腰背和膝弯,低头在她耳边道,“抱着我的脖子。”   “你的伤好了吗?”   “就是还没好完,才让你也使点力。”   席银伸手搂住了张铎的脖子,那毫无遮蔽的肢体像一团柔雪般地被张铎从地上拥了起来。   在江州的这一段时光,她汲取所有的痛苦去成长,但除去衣冠以后,却本能地想要把自交出去。   彻底地交出去,就那么一会儿都好。   于是她紧紧地扣紧了双手,把自己的身子往他的怀中缩去。   张铎低头看着她,“怎么了。”   “没有……”   她终于睁开眼睛,温柔地望向他,“我有没有抓痛你啊。”   张铎笑了一声,在她耳边道:“没事,我也想抱你一会儿。”   说完,他朝外令道: “宋怀玉,传水。”   **   那是张铎在江州的最后一夜。   他陪着席银沐浴,帮她浇发,擦拭手指。   席银缩在浴桶之中,跟他说了好多话,张铎只是听着,偶尔“嗯”一两声。   后来席银安静地睡在他身边,柔软的衣段彼此贴挨,偶尔因翻身而摩挲。他们都没有起念,但却都不肯离开对方。   第二日清晨,张铎登上了回洛阳的船,临行时,席银站在引桥下送他。   张铎挽了挽她被江风吹乱的耳发,平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等我把哥哥的身后事了结,就回来。”   张铎点了点头,“回洛阳以后,你想住在什么地方。”   席银垂头想了一会儿,“清谈居吧。我想把雪龙沙也带回来。陪着我。”   张铎应道:“好,回来以后,你遣宋怀玉去做吧。”   说完,他垂下手,“我走了。”   “等等。”   “嗯。”   “要我……带殿下一起回来吗?”   张铎抬起头,朝灰白色的天际看了一眼,平道:“不必了。”   夏尽之季,席银把岑照葬在了江边。   等她再回到洛阳的时候,已经渐近深秋,铜驼御道边的楸榆郁郁葱葱,像一片永不知散的阴影。   洛阳宫除了她的宫籍,她再也不能和那个虚妄的繁华,和那些“高傲”的头颅产生关联,但她并没有泯灭于诟病之中。就像带着她从泥沼里爬出来的张铎一样,在文官时不时的文鞭字敲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和张铎之间的情/爱,心安理得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洛阳城的人都知道,皇帝喜欢一个女奴。   那个女奴住在皇帝曾经的居所之中。   皇帝为了她,不曾立后,不曾纳妃。   但他们不明白,这世上女人千万,而人欲如虎口,本该吞咽无度。   可这荒唐的罪孽,却好像永远无法冠到张铎的身上。   残酷与仁义,龌龊与清白,卑微与尊卑。   这些论辩在文史之中,演绎,立定,驳斥,偏倒了千百遍,到最后,就连洛阳城的史官也开始怀疑,不愿轻易落笔了。   **   张平宣的丧讯传回洛阳的那一日。   张铎亲捧丧告,独自入金华殿。   直至黄昏,整个洛阳宫没有一个人敢进去询问。   毕竟就算是皇帝的挣扎和决定,也不是对世人的教化,谁也无法从其中获得从容活下去的启示,他们只能战战兢兢地立在金华殿的外面,伸长了脖子,窥探着徐婉的结局。   黄昏时,席银一个人站在铜驼道上等待张铎的车马。   她穿着青灰色的袖衫,银簪束发,像一弯不实的影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淡淡的秋风里,闻到了和三年前,那个春雪之夜相同的血腥气。   赶车的人仍然是江凌,而那拉车的马也像认识她一般,在她的面前垂下头,鼻孔里呼出了一大片潮气,席银伸手摸了摸那马的头,它就温柔地凑了过来,轻轻地蹭着她的脸。   “上来吧。”   车内的人这么说了一句。   席银撑着江凌的手臂,登上车辕。   车帘一揭开,她就明白了,那一阵血腥味来自何处。   他坐在车内,身上披着一件玄袍,而玄袍里却没有着禅衣,隐约露着一片伤痕刺眼的皮肤。   伤口并不深,看起来也毫无章法,不是宫人施的刑法,单单承载着另一个女人,身为母亲的痛苦和绝望。   席银什么都没有说,伸手将张铎轻轻地拥入怀中。   张铎闭着眼睛,笑道:“怎么了。”   席银摇了摇头,反问他,“疼吗?”   “不痛。”   他说完这句话,任由自己的身子松弛下来,靠在席银怀中。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找你。”   席银捏着他的耳朵,轻声应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很想见你,很想……”   她低下头,看着他因痛苦而拧缠在一起的眉头。   “很想这样抱你一会儿。” 第124章 尾声二:银盘里煎雪(疗愈)   车外晃过一丛又一丛的灯焰, 在席银脸上落下时明时暗的斑点。   “睡会儿吧,到了我唤你。”   她温声劝道。   张铎则摇了摇头。   伸手握住她捏在他耳朵上的手,“你不想问问我发生了什么?”   席银低头看向怀中人, 他依然年轻,眉目俊朗, 只是一直不肯疏开五官, 从而显得有些阴郁。   “殿下死了,金华殿娘娘…很难过吧。”   张铎“嗯”了一声。   席银没有试图开解他,甚至不再往下问,只是伸手环住他的肩膀, 将脸颊靠在他的头上。   “没事的, 回去我给你上药, 很快就会好的。”   说完,她朝车外看了一眼道:“过会儿……宋怀玉和宫内司的人,也会来吗?”   “不会。”   张铎的声音放得很轻:“就我一个人,跟你回去。”   席银没有立即回应她, 半晌,方温声道:”   “为什么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   张铎张口刚想说话,却因为背脊上的疼痛, 哽了一口气在喉咙里,舒不出来, 便变成了一阵咳嗽,席银忙替他拢紧了披在身上的袍子,“别生气, 我不该在你这么难受的时候,还说这样的话。”   张铎抑住咳意,摆了摆手,“也没说错,只是我从前不准自己这么想,也不准别人这样想。”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手臂伸向席银背后,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抓住了席银身上的某一处衣料,一如席银当年害怕被他遗弃那般胆怯,却又不能够让她知道。   人世的因果,有的时候如同戏法一般,叫人哭笑两难。   张铎用最严酷的方法,逼她去做一个有勇气活在他的身边的人,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不准她胆怯,不准她后退,她也的确做到了。可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可堪一人抵御整个儒门对她的偏见,于是不能,也不再需要宫妃的名分来给予她尊贵。   这样的席银,他爱至极处。   可是,她也不再属于洛阳宫,不再从属于他。   她美好而孤独地生活着,好像随时都可以离开他一样。   所以,如今在得与失之间,反而是他怯了。   “你……”   他吐了这么一个字,却半晌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席银没有催问,静静等着他尚未出口的话。   “席银。”   他索性唤了她一声,顺势调整了自己的呼吸。   无论要说出什么样卑微的话,他都不愿意让自己看起来那么狼狈。   席银“嗯。”了一声,依旧温顺地等着他。   “你……不会离开洛阳吧。”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身旁的人却沉默了下来。   等待她回应的这个过程,令张铎心中一时千念,可是,不论如何惶恐不安,他内心的骄傲,也只准许自己问这么一遍。   “你别害怕呀。”   她突然开了口,声音很轻,像沉浮在水面上的一抔光。   “我不会害怕……”   他下意识地否认,然而说完之后,又忽然觉得这一刻的辩解毫无必要,她已经知道了,不仅知道,还在他承认之前想好了宽慰他的话。   “我很喜欢洛阳城,就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敢抬着头在这条铜驼道上行走。所以,我会像你教我的那样,做一个不卑不亢,知书识礼的姑娘,也会一直一直陪着你,而你……”   她温柔地笑笑,伸手拂开他眼前遮目的头发。   “你不要害怕,纵我命微若尘,也会落在你的身边,保护你呀。”   诚如她所言,能“保护”张铎的人,一直豆只有席银。   就像最初在铜驼道上遇见她的时候一样,他很想要这个女人,陪着他安安静静地养几日伤。   事实上,他最狼狈,最痛苦,最孤独的时候,身边都只有席银这么一个人,与其说她那双手疗愈的是皮肉,不如说疗愈的是他拼命压制,从不外露,却一直摆脱不掉的‘脆弱’。   “下车吧,到了。”   不知不觉,已行至官署门前。   席银轻轻松开他的肩膀,踩着车辕下了车。   雪龙沙听见席银的脚步声,撒着欢儿跑了出来。   它之前一直被养在洛阳宫的兽园,席银迁入张铎从前的官署之后,宋怀玉来过问过几次她的所需,席银到什么都没提,只说想要把雪龙沙带回来。   因着不是内禁库的事,宋怀玉回宫后,事务一多,竟一时没有想起,交秋的时候,还是江凌去兽园亲自过问,才把雪龙沙送了回来。   脱离了内侍的管束,再回到它熟悉的地方,狗也比从前自在欢快了不少,加上很久没见席银了,但凡席银在府中,它就要粘着,一刻也不走。今日一日不见席银,这会儿见席银蹲下身,它就蹭头曾脑地靠了过来,拿那湿漉漉的鼻子去摩挲席银的手掌。   席银揉了揉它的脑袋,偏着头笑了笑,“是饿了吗?这么乖,今儿我出去了一日,都没喂你。”   胡氏正巧出来点灯,见张铎的车辇停在门口,忙要去牵雪龙沙。   “贵人陪陛下进去吧,奴牵它下去喂。”   这话刚说完,雪龙沙像是嗅到了什么气息,忽地抬起头朝张铎的车架看去,只看了一眼,就朝后面撤了几步,呜咽着匍匐了下来。   席银转身看去,张铎正踏下车。   他沉默地看着雪龙沙,雪龙沙却连眼也不敢抬。   席银无奈地笑笑,刚要过去牵它,却听背后的人道:“你过来。不准过去。”   说完,他又看向雪龙沙,低声又道:“过来。”   雪龙沙听着这一声,噌的一声站了起来,虽是胆怯,却还是一刻不敢停地向张铎跑去,跑至他面前,又小心翼翼地趴了下来,仍就把头埋在前腿上。   席银走回张铎身边,低头望着雪龙沙道:“都这么久了,他还是只听你的话。”   张铎摇了摇头,“它只是因为怕而已。”   他说完,就要朝里走,席银却轻声唤住了他。   “你摸摸他的脑袋,他就不会怕了。”   张铎站住脚步,“我不会做这种事。”   谁知道他刚说完,席银已经牵住了他的手,“你身上有伤,我扶着你慢慢地来。”   言语上,张铎可以拒绝席银很多次,但是肢体上的接触,他从来无法抗拒,哪怕他不想,但席银要他蹲下,他就只有忍着疼慢慢地蹲下。   雪龙沙趴在地上根本不敢动,哪怕它眼中的神色,惊恐万分,看起来像是以为张铎要掐死它一般。   “别怕。”   席银哄着地上的狗,一面牵着身旁人的手,慢慢地朝雪龙沙的头顶摸去。   手掌触碰到它头顶温暖柔和的皮毛时,张铎心底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说不上来,但他并不抗拒。   当年在乱葬岗,他那么痛恨这些畜生,恐惧,仇视,鄙夷,等等情绪折磨了他整个少年时代,可是这一刻,在席银的手指,和这一丛温暖的毛发下,那些他从来不肯正视的情绪,好像一下子全部消弥了。   “是不是很可爱呀。”   席银说着,吸了吸鼻子,雪龙沙竟然也抬起头,学着席银的样子,冲张铎吸了吸鼻子。   “退寒。”   “啊?”   他还在一种不可自明的情绪里纠缠,含糊地应了席银一声。   “你还会怕狗吗?”   “我怎么会怕狗。”   “你既然不怕,为什么以前都不肯摸摸它。”   张铎一怔。   面前的女子松开他的手,也摸了摸他的额头,她没有去逼着他纠结自问,转而道:   “等你的伤好了,我带你去永宁寺塔看金铃铛吧。”   “你带我去。”   “对啊,席银带你去,我给你指,哪一只最像你,哪一只最像我。”   “哈……不都长得一样吗?”   他不自觉地说了一句不合时宜却特别扫兴的话,一时有些懊悔。   席银却并没有在意,她望着他渐红的耳根笑了笑,“不一样的,我去看过了,西面的那一只最像你。”   “为什么。”   “嗯……”   她似乎真的认真地想了想,   “因为它的舌铃最重,平时都听不见它的声音,必有高风起时,它才会鸣响。”   张铎笑了一声。   “那你呢。”   “我啊……我像东面一只。”   “有什么特别吗?”   席银摇了摇头,“没有什么特别啊,就是因为温暖的风都是从东面来的,我怕冷。”   她说完也笑出了声。   “我没有要揶揄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今天,不要那么难过。”   说完,他牵着他的手站起身,“走,回清谈居,我给你上药去,上完药,我们去庭院里烤牛肉吃。”   **   闻得丧讯,家法在身。   这一夜的席银与张铎,都不肯在情/欲上起心,但这并阻碍他们倚靠彼此。   秋夜繁星若幕。   替张铎上过药后,席银为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禅衣,又在廊上给他铺了一张垫子。   张铎坐在门廊上,看着她蹲在火堆旁,用一根金竹杆穿起肉块,架在火上烤。   雪龙沙蹲坐在她身旁,时不时地叫两声,她听着了,就腾出一只手来,拍拍它的脑袋。   “别叫,就好了。”   “席银。”   张铎这声是伴着犬吠声一时想起的。   席银侧身脱口道:“让你不要叫,还……”   她说着说着忽然又觉得不妥,忙起身回头看向张铎。   “我……”   “别跪。”   “对不起,我没有想要……”   “我知道,席银,你对我说什么都可以。”   席银霁容,“你相信我吗?”   张铎点了点头。   “我相信你。” 第125章 尾声终:银盘里煎雪(从属)   入冬之后, 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一连下了很多日的大雪,官署外面的道路都被积雪封住了。   年关前, 张铎有几日没有来清谈居,席银在睡梦中, 总是时不时地听见, 远道上有帚尾划起雪沙的声音,有些躁乱,似洛阳惶惶跳动的人心声。   这一日雪小,席银推开大门, 门前扫雪的胡氏, 便一脸欣喜地朝她道:“贵人, 宋长侍来了。   席银抬头,见宋怀玉在道旁向她行了礼。   席银亦屈膝还礼,“宋翁有话要传?”   宋怀玉直身道:“不是,陛下命老奴来给贵人送东西。”   正说着, 雪龙沙探头探脑地从门后钻了出来,惊得宋怀玉一连退了几步。   席银无奈地摇摇头。   “快回来。”   席银一唤,那狗儿还真的听话得跑了回来, 在席银面前坐下,尾巴得意地摇晃着, 扫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雪粉。   席银摸了摸它的脑袋,一面道:“吓着您了,他不咬人的。”   宋怀玉心有余悸道:“听兽园的人说过, 他凶悍得很,今儿这么见着,到不像呀。”   胡氏在旁笑道:“宋翁,那也得看它在谁身边养着。”   她说着,一时口舌快了没慎重,竟拿人比道:“从前陛下在宫里也……”   “放肆。”   宋怀玉直身喝斥了一声,“纵你出宫跟着贵人,可不是叫你轻狂来得,这说得什么话,该带下去,杖毙。”   胡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么见血的话,忙伏身跪下,瑟瑟地不敢出声。   席银低头看着胡氏道:“也是不那么慎重。”   宋怀玉仍蹙着眉,“今日老奴便带她回去处置,再让宫内司遣好的宫人来给贵人差遣。”   席银摇了摇头,“算了,既给了我,就让我来教训处置吧。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也用不了那么些人,要她也不是服侍,只是因为我们彼此熟悉,能在一处说说话而已。”   宋怀玉听她这么说,也不去违逆她,低头斥道:“还不谢了恩,下去思过。”   “是。”   胡氏忙叩了头绕到席银身后。   席银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了,进去吧,瞧着我灶上的汤,别离了火。”   胡氏应声辞了进去,宋怀玉这才慢慢缓和了容色,朝席银再次行了一个礼,叹道:   “也不怪她胡乱说话,或许,她这眼里是真看了些不该看的。”   席银抬起头,雪轻盈地落在她的发上,零星若纱堆的细花。   “陛下还是老样子?”   “是啊……”   宋怀玉长慢叹了一口气,摇头不再言语。   他是内侍官,历经两朝,早就有了自己道理,即便是在席银面前,有关东后堂,有关朝廷和张铎本,不该出口的话,他是不会说的。   但洛阳城,从来就不是一座万马齐喑的城,很多声音虽然匿于城中,却也有其各自从容的声调,传入不同人的耳中。   清谈居外的张铎并没有任何柔和的转变。   他一手清理了所有的刘姓残族,即使其中的很多人,早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垂垂老者。   席银曾在铜驼道上看到铁链牵连的人队,他们曾经是洛阳,又或者各州郡最尊贵人物,对奴婢,伶人生杀予夺,熔金造池,斗富享乐,如今,他们被束缚手脚,身着囚服从席银面前走过,有些人认出她是张铎的宠婢,甚至不顾自己从前的脸面和风骨,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一线生机。   不需要席银说什么,自有内禁军将这些人拖走。   但她望着那些狼狈的身影,经年之后,人世大变的惆怅却由心而生。   “洛阳宫……今日有宫宴吗?”   她把话转了,宋怀玉也识趣地顺着她应道:“有。”   “那……金华殿娘娘会在席吗?”   宋怀玉摇了摇头,“金华殿娘娘大病,已绝了药食了。”   “陛下呢?”   “陛下……每日都在金华殿亲奉汤药,不过……娘娘不吃,陛下也不会求,跪一个时辰,就出来了。”   席银垂下头,“宋翁,有件事……我想你帮帮我。”   “贵人请说。”   席银轻道:“你先不要急着应我,这件事是我自作主张。并不打算让陛下知道。”   宋怀玉听罢,迟疑一时,终还是问道:“什么事。”   席银抬头,“殿下和哥哥的孩子,如今照看在我这里,我想请宋翁,把这个孩子送回宫中,交给金华殿的娘娘。”   宋怀玉在雪中沉默了须臾,试探道:“陛下对这个孩子……”   席银接道:“他很少提起她,也不会去看她。但我知道,他不是不喜欢这个孩子,只是不忍心而已。他对金华殿娘娘也是一样的,说到底,都是不忍心。”   宋怀玉默默地点了点头。   席银叠手向他行了一礼,“多谢宋翁。”   “不敢。都是贵人的玲珑心思。”   席银蹲下身子,揉了揉雪龙沙的脑袋,笑了笑道:“我哪里有什么玲珑心思,仗着胆子大而已。之后,怕不知要被言官口诛笔伐成什么样了。”   她说完,眼底有些落寞。   宋怀玉看向席银,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贵人真的不在乎那些恶言吗?”   席银抖弄着雪龙沙的鼻头,“怎么会不在乎呢,每一句都会伤到我,可我知道,那些话同样也会伤到陛下,我难过的时候会在陛下身边哭,但陛下难过的时候,却什么都不能说。这世上的人的人觉得他残酷,严苛,又不敢说,才会转而斥责我。如果不是陛下,我留不下污名,也留不下姓名。”   这话听起来,说不清是喜还是悲,她似乎是想给这段话一个情绪上的交代,露了一个温暖的笑容,“陛下他……真的挺好的,甚至……说句大不敬的话,您别责我……”   宋怀玉忙拱手道“不敢。”   席银抿了抿唇,把手扣入袖中,“他特别想别人对他好一点。我每次想到这个,就觉得把他一个人放在洛阳,太可怜了。所以,言官们骂就骂吧,我想得过去的时候就忍着,想不过去的时候,也会写些糊涂话来骂他们。”   她说完,自顾自地笑弯了眉目。   “说起来,都是陛下教的,以前哪会写什么诗啊文的。这半年,我是写越写越没限,越写越没礼了。”   宋怀玉怅然地点点头,“是啊,连老奴也读过贵人的诗文,那遣词造句……越来越像陛下了。”   席银笑道:“江大人他们看了过后,气得不轻吧。”   “是啊……”   宋怀玉也跟着她笑出了声,“贵人对陛下……是真的好。”   席银没有否认,转而道:“跟宋翁说话说得都忘了,我今儿是要去盐市和牛羊市的。”   宋怀玉道:“贵人亲自采买?其实陛下已经送来了好些东西。”   席银摇头笑笑,“他又不爱吃那些。今日……是初三了,不论陛下来不来,我这儿也是要过正月的,若他来寻我,自然是他的口福,若宫门下得早,他不来,那我也不能亏待了这狗儿。”   “你在胡说些什么。”   宋怀玉闻声一怔,回头见张铎独自立在雪墙下。   身着灰底素袍,手擎雪伞。   宋怀玉忙行礼退让,席银却仰起头温和地笑道:“你不是说,我对你什么都能说吗?”   张铎笑着摇了摇头,伸手道:“去什么地方,我跟你一块去。”   席银挽起裙摆朝他走去,继而牵着他的手道:“去盐市,过后还要去纱市和牛羊市看看。”   张铎点点头,一面握紧了她的手,将伞倾向他,一面回头对宋怀玉道:“不用跟着,回去吧。”   **   他们牵着手在市坊中行走,雪若流华,一丛一丛地从他们伞旁掠过。   席银抬头看向张铎的侧面,“你今日不列宫宴了吗?”   张铎“嗯”了一声,低头看着她道:“累了。”   “那你不怕我累啊。”   “那怎么样,我给你煮碗面?”   席银捏了捏他的手,“你煮的面,怕是雪龙沙都要嫌弃。”   张铎抬手拨去沾在席银耳边的雪沫,“你以前就喜欢拿我和它来比。”   “我……”   张铎抬头打断她的话,“不用说什么,我听过很多比拟,奉承讽刺都有,就你这一样听起来很窝心。”   席银站住脚步,细细想着“窝心”两个字。   显然,张铎还有没有表达的暗意,而这一层暗意,和从前一样卑微虔诚。   如果说,他这一辈子都痛恨那些在乱葬岗和他抢食的畜生,那么唯一让他情愿把自己和这些毛茸茸的东西关联上的理由,就是席银这个人。   他要天下都属于自己,但却想要自己属于席银。   被她抚摸,被她保护。   “欸……”   “干什么。”   “干什么,要你付银钱呀。”   “朕没带……”   “你说……什么……朕……”   他一时脱口,席银慌不迭地去捂张铎的嘴。   贩者到是没有听出什么端倪,反被席银的动作给逗笑了,忍不住道:“夫人与这位郎君真是情好。”   张铎笑了一声,口中的热气喷到席银的手上,她连忙松了手,脸颊绯红。   张铎看着她道:“不要站在这儿了,回去叫宋怀玉拿银钱。”   席银跟着他道:“一去一回,这边就散了。”   张铎朗道:“那你煮完面来吃。”   “大正月,吃什么面啊……”   张铎站住脚步,回头道:“是觉得委屈了我吗?”   席银愣了愣,忽然开窍明白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你……”   张铎放下伞,张开手道:“来,我抱你回去。”   (以下省略的车,明天补在老地方)   ***   若要给故事一张画面来结尾,应该是观音像下相挨而卧的两个人。   对于他们而言,“尊贵”和“卑微”并非是相互离弃的两样东西。   若你要问,这二者的结局。   那么请不要诧异。   卑微之后,是生息成长的漫漫余年,尊贵则因盛极而必遭反噬。   张铎至始至终,都从属于席银。   正如“尊贵”,终将陨落成“卑微”。   (全文终)